《爬虫类馆杀人事件》 导读 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兴盛的古典解密小说黄金时代,是很多推理爱好者心目中最向往的年代。那是个所谓的“Golden Age”。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约翰·狄克森·卡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又或是艾勒里·奎因等寥寥几位作者的创造高峰期都在这个年代,更是因为一批颇有创意的优秀作家构建了整个黄金时代的冰山,而所谓的古典推理三大家,只是露出水面并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冰山一角罢了。至于那些名气略逊,没等大红大紫便匆匆谢幕,有的终生以撰写评论为职业,大多数人只有两三部佳作传世。如果仅仅看到这幅景象,大概很难想象当年英国侦探俱乐部让人羡慕的繁荣场景以及那个年代的种种逸闻趣事。 事实上,一个辉煌的时代绝不可能只有几部“神作”堆砌而成,当时对同一个题材感兴趣的参与者们,他们无时无处不在进行着的火花四溅的思想交流,才是这个繁盛年代的佐证,以及它之所以繁盛的内在推动力量。或者我们能说,若没有同为美国不可能犯罪小说家代表人物的约翰·狄克森·卡尔与克莱顿·劳森的一封死人信封,世界推理小说就一定会缺少两部构思精巧、创意十足的密室小说,以及过了数十年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密室小说发展到20世纪40年代之初,熟读并创作过多部佳作的卡尔和劳森,大概已对单纯锁上门窗、钥匙或凶器置于屋外的设定,感到了某种厌倦。这样的密室,估计他们两个都能随便搞出一摞解答方法。1940年末,劳森曾向定居英国的卡尔致信,提出了一个几乎疯狂的创意:“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不仅门窗紧闭,而且所有缝隙都要被胶带从内侧封闭,凶手在室内谋杀完毕,便从房间消失。”卡尔当即回信,表示对这构思很感兴趣,一定要写出一部这样诡计的推理小说。1944年,卡尔果然拿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从物理学的角度给出了一个解答;而劳森则是迟至四年之后,才发表短篇小说《来自另一个世界》,其解答思路颇具魔术表演之妙。 劳森的小说受篇幅所限,基本上是规规矩矩地答题,当然答案相当精彩;而卡尔不仅交上答卷,还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向拥有魔术师身份的好友劳森做了一番致敬。他将小说中一对“非常男女”的身份设定为来自敌对世家的两位男女魔术师,书中掺杂了好几段对魔术原理的阐释、一个魔术大揭秘,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又与这本小说最终的答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说到底,不可能犯罪与魔术本就是一棵藤蔓上的两朵并蒂花,各有不同的缤纷色彩。推本溯源,其本质是相近的。它们都追求一种表象与真相的落差,以颠覆物理上“不可能达到”的事件为表现根本,并且,往往是答案越简单,就越能震撼读者。 当然,魔术与不可能犯罪小说因表现形式的差异,存有不少区别。比如这本小说中的男魔术师,因考虑到或许要去朋友家表演“密室逃脱”,颇有先见之明地随身带了套开锁工具,这种在侦探小说中必然会被视为犯规的工具,之所以在魔术中可以被允许,盖因魔术的好坏的评判标准,完全系于观者的眼睛,只要他开锁的过程没被发现,那么表象和现实的落差就永远存在。而推理小说中什么可见、什么不可见,全靠作者的一支笔。这一方面决定了作者的发挥空间更大,譬如一个诡计可以花数小时的时间完成,地点选择也自由许多;但同时又意味着读者对诡计本身的技巧性要求更为严苛,诡计本身更必须常常同故事情节或叙事手法相结合,以造成一加一超过二的效果。 平心而论,卡尔的这本小说从诡计本身来看,是非常“类魔术”的。小说的情节较为平铺直叙,没有他擅长的多转折故事发展,所以他的密室解答也不可能特别复杂。和卡尔的许多诡异壮丽的早期作品相比,堪称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品。 小品的好处是轻松幽默、简单易读。譬如在创造中后期,被卡尔越来越像老顽童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在本书中以一种爆笑的方式登场。而作为嗅觉灵敏的类型小说,1944年创作的这部作品及时地糅合了战争背景,以一种精彩异常的方式,和故事做了有机结合,亦是可圈可点。故事发生的场景也颇为另类,卡尔选择了动物园里的爬虫类馆,各种稀有罕见的爬行动物在他的笔下逐一涌现,让我们无法不慨叹推理小说作者对另类知识的兴趣之广。 讨论胶带封闭这种“纯粹”密室的作品并不多,看到这样的设定,我想你一定已经有了兴趣想要一探究竟。而在阅读与探秘的过程中,轻松愉悦的氛围会一直陪伴着你,直至小说终章。你无须正襟危坐,只要回归侦探小说最初的游戏本质,就足以享受这部小说带给你的快乐和惊奇。 第一章 女孩遇见男孩 他们的罗曼史——若能这样说的话——是从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爬虫类馆里开始的。 老迈克·帕森看见了那个开端,而且吓破了胆。位于肯辛顿公园中的皇家艾伯特动物园拥有一段漫长的历史,然而自一九零四年秋天,那只凶猛的老虎差点儿逃出笼子之后,园子里就再没有过这么大的骚动了。 并非迈克·帕森特别不喜欢这场骚动,他就是个讨厌女人的人。他已经在这里做了太长时间的管理员,他讨厌这动物园,讨厌动物,还有其他一切也都让他讨厌。 当兴奋的孩子们对着企鹅傻笑,或是跟北极熊聊天,甚至少见多怪地在狮馆里闲逛时,迈克总感到反胃。他就是不懂他们能从里面看到些什么。和平时期就够糟糕的了,而现在,战争又开始了——迈克斜眼看着天空,这样想着。 这间爬虫类馆,皇家艾伯特里的表演场,要稍稍好点。 只是好了一点点。不是说迈克喜欢爬行动物,或喜欢昆虫,也不是喜欢著名的玻璃地板下面的那些鳄鱼。但它们身上确实有种危险而又友好的伙伴般的气氛,但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他会在装了菱斑响尾蛇的、明亮的玻璃展柜前停下。迈克细细打量这条蛇,而它则睁着那双眨也不眨的大眼睛转过头来,信子从嘴里轻快吐出,就像一条细长的橡皮筋。 “你明白的,老伙计,”迈克说,“你明白!” 然后他就会狠狠瞪一眼站在身边的人,不管那人是谁。 这给迈克赢得了勤勤恳恳、恪尽职守的好名声。 “迈克可能有他的缺点,”皇家艾伯特的园长,爱德华·本顿先生声明说,“但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动物园的一切都忠心耿耿。” 来到爬虫类馆——那是栋红砖的方形一层建筑,就在狮馆的马路对面——客人们会看见迈克站在门口,或是当他们在馆内绕圈子时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灰色胡须和责备的眼神总能让大多数游客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有两种人完全不为所动:孩子们和情侣们。至于说情侣们会选择来这里,那是有原因的。 就在里面,那空旷的大厅几乎是一片黑暗。它唯一的照明来自玻璃后方,还带着黄色的鬼影。那是个洞穴般的空间,中央有一块方形的台阶,所以参观时你必须绕行。亮着灯的展柜在黑暗的墙壁上闪着微光,各式各样的场景也渐渐浮现:岩石、假树、植物丛林,还有小怪物们的聚居地。 一天一次——从下午两点到四点——为了这栋建筑物里的表演,下面的灯光会被打开,透过它光滑、厚重、打不碎的玻璃地板照上来。孩子们被严厉地警告,不许在上面溜冰,虽然他们依然如故(这让迈克很不高兴)。不止一个粗心大意的成年人就这样急匆匆地冲进来,然后在半空中摔了个大跟头(这让迈克很高兴)。 当玻璃地板下的照明被打开,游客们就能看到下面一个溢满了水的湖里,鳄鱼们正缓慢爬行。那是个相当精巧的设计,引得每个人嘴里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当然,除了迈克。这个时候,整个爬虫类馆变得异常明亮,游客们的身形在天花板上投下凌乱的、长长的影子,孩子的声音在各处响起,而迈克就追在他们身后。 但是,除了这些时刻,爬虫类馆还是会在大部分时间里维持昏暗和朦胧,就像你所期望的那样。这里充满了诡异的声响,转角处有诡异的闪光。就是这时,情侣们才会溜进来。 “并不是说,”一位管理员这样说道,“他们专程跑来这里搂搂抱抱。但身处这样的环境,他们觉得应该停下来享受一下;那么,为什么不呢?” 这位心胸宽广的哲学家的观点,迈克一点也不能接受。他也不喜欢情侣们。所以那天下午,当他看见那个姑娘,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这是一九四零年九月六日,一个因好天气而显得格外明朗的下午。迈克正站在爬虫类馆的人口处,穿着那身灰色制服,看着外面稀稀拉拉的人群。没错,他是有点心不在焉。即便是迈克,在他内心深处,也些微地被横扫整个皇家艾伯特动物园员工群的不安气氛影响了一点点。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管理员的负责人,今天早上已经大致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我想,”他掷地有声地宣布道,“很快就会有空袭了。而我对此一点都不高兴。” 长长的沉默。 “若有空袭的话,”另一位管理员提出了这个棘手的问题,“那些猫怎么办?”他指的是大型猫科动物们,“还有大象呢?蛇呢?” 没人回答。在他们脑海中最突出的问题,比炸弹还要严重的,是大火。猫和大象都讨厌火,猫要发疯,大象要逃跑,至于蛇—— “毕竟,”有人指出说,“猫有栅栏和铁丝笼子关着,可是那些爬行动物呢?这里有毒蛇、毒蜘蛛,还有毒虫,外面都只有一层玻璃罩子。哎呀,要是把那些玻璃都炸坏了,它们会爬得整个南肯辛顿到处都是。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 这会儿他们全看着迈克,他可是爬虫类馆的管理者。 而迈克的回答极具个人风格。 “射杀它们,这个可能性最大了。”他说。在迈克的灵魂深处,他并不真的相信事情会是这样。本顿先生,皇家艾伯特的园长,是一位爬虫学者,他主要的兴趣就是研究爬行动物。 他——迈克心想——他不会让他们带走他的蛇。他才不会! 同样,在迈克脑海里,还有个小小的、冷酷的疑虑。即便如他这般牢骚满腹、对动物园充满厌恶之情,但在六十岁的年纪丢掉这份工作也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这间动物园不大,他们极有可能在这段时间把它整个关掉。 因此,在这个晴朗的九月的下午,迈克站在爬虫类馆的人口处,双手在背后握紧,发出捏动手指关节的声音。他的眼神随着银色的军用阻塞气球向西边移动,眉头紧锁。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孩儿向他走来时,他的情绪已坏到极点。 第一眼看上去,她是个漂亮姑娘;也因此,估计不是好人。但这甚至不是你会在她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这姑娘看上去有点恍惚,好像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她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走着,眼神直直地向里张望。她的嘴唇似乎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有那么一会儿她停了下来,把身体挺得笔直,做了个女王致意般的糟糕动作,甚至引起了一个小男孩的兴趣。 不过她本人对此完全没意识。 迈克不认识她。她鲜活的脸色、灰绿色的眼睛和深色的眼睑,那头深棕色的长发打着大卷落在她的肩头,这些引起了迈克最深重的怀疑,更何况…… 她的装扮,包括蓝色的羊毛上衣和灯芯绒裤子,一只口袋里塞着白色棉质的工作手套,模糊地暗示她有工作却没有明确指出是哪种工作。迈克认为这身打扮把她的身材暴露得太多了。她对此毫无意识,不仅如此,她对身边的任何事都毫无意识。她直直冲着迈克走来,在惊醒之前差点撞到他。 “对——对不起!”那姑娘说。她抬起布满阴影的双眼,一张堪称阔大的嘴开始说话:“可不可以——我是说,请问你可以告诉我爬虫类馆在哪里吗?” 迈克可没有屈尊回答她。他严厉地指指头上,在那里,石头刻成的“爬虫类馆”几个大字正挂在门上两英尺高的地方。 “噢,是的,”那姑娘喘着气说,“是的,是的,是的。” 伴随着另一个有王者之风的动作,她又沉入到原先的梦境里,踏着台阶走进大楼了。 迈克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心里正进行激烈的辩论。而让他打定主意,并证实了之前所有让人紧张的疑问的,是没过两分钟看见的那个人,因为他看见的那个小伙子,很明显是跟着她的。 “哎呀,哎呀。”迈克喃喃自语,对整件事充满憎恶。 那小伙子也有点恍惚,而且绝对在自言自语。他是那种某种程度上有点忧郁而浪漫的拜伦气质的男孩子,这无疑又增添了些效果。真让人头大,迈克这么想着。他的灰色西装剪裁极佳,领带颜色标明了他就读过的学校,虽然已经泛白。不过西服和领带都皱皱的,而且他这天肯定忘了刮胡子了。 这个高个儿的身影走进来的时候,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友善。他右手提着一只公文包,嘴唇就像那个姑娘一样动着,虽然他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可看上去仍像是在发表演讲。有那么一下,他挺直了身子,把公文包在头上绕了整整一圈——这一次可把那个小男孩惊呆了。 “妈妈,”小男孩说,“妈妈,快看!” 年轻人可什么也没听见。他就像在跟着音乐行进一般,直接走向了迈克。他跨过最低一层台阶,一阵惊慌之后又恢复了平稳,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对不起。你能否告诉我……” 迈克指了指头顶上。年轻人的眼神随着他的手势所指的方向往上看去,并且最终,弄懂了他的意思。 “噢,是的,”他点点头说,“是的,当然,当然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站在那儿点着头,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你可能会说,他又在心里默默地,从头开始他原先的演讲了。而迈克,必须承认的是,开始有点神经紧张,就好像站在一场巫术表演的前面。 这个没刮胡子的年轻人站直身子,扯了扯那条邋里邋遢的领带,做了个深呼吸。他的眼神压根儿没落在迈克身上,又举起公文包伸直了胳膊。之后,忽然间,他大声说起话来。那是一种仿佛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低沉声音,不算响亮,却在穿过爬虫类馆前方的空间里颤抖着。 “无论如何,”他大声说,“我绝不会欺骗你!” “先生?” “一切都是开放的!”那灵魂出窍般的声音急切说道,“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都能够用最简单的原理解释清楚。我早就说过了,而且在开始我所要给你演示的内容之前,我还要再说一遍:里面一点欺骗都没有!” “喂!你,这位先生!” “老天爷!”年轻人惊呼道。他忽然回到了现实当中,手背抹着额头,又放了下来,“对不起!我刚刚在对自己说话!我不是故意的——!” 显然他有些词穷了。他翻遍口袋,拎出了半克朗递给迈克。之后,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假笑,这更增添了他身上的拜伦气质,而露出的一口白牙使他整张脸变得明亮起来。就好像要追赶那个姑娘一样,他急匆匆走上台阶去了。 有奸情。幽会。调情来了。 这两个人之间有关系,而且是来这儿会面的,迈克对此毫不怀疑。他了解这些特征。那半克朗透露出贿赂和腐败的意味;而当迈克·帕森刻薄起来的时候,就是两镑六便士对他也不起作用。他急忙追了上去。 在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玻璃地板下面的灯光还没被打开。迈克发现那姑娘转向左边走过去了,小伙子则转向右边。馆中央有个大展区,坚固的墙壁几乎从地面直延伸到天花板上,若他们都绕着这些展示柜走,那在大厅后方某处,他们注定是要相遇的。 迈克加快了追赶的脚步。 在昏暗中,迈克经过了许多装着丑陋动物的玻璃箱。他经过了光彩夺目而又邪恶的黄金珊瑚蛇(珊瑚蛇属东部珊瑚蛇);经过了身体并非黑色而是橄榄绿的黑曼巴蛇(曼巴属东非绿曼巴);经过了卧在白色充满水泡的水缸中的褐色水蝮蛇(蝮蛇属食鱼蝮);他经过了巨大的粉红脚蜘蛛——它常常被误认为捕鸟蛛——正用它复眼的闪光透过玻璃看着外面。 就在大厅后部,装着那条眼镜王蛇的展柜前面,迈克发现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年轻人就站在展柜前,他背对着迈克,正在往里看。在中央展区的一侧,灯光照亮的展板后方是大毒蜥(毒蜥属钝尾毒蜥),拥有噩梦般的丑陋形状。另一侧的展台里放着热带美洲蜥蜴(美洲蜥蜴科),鳞状的眼珠和肿胀的黄色条纹身体让它看上去更加可怖。 但那条眼镜王蛇——一条油亮的黑白相间的大家伙正安睡在假山石块中间——是这里的重要展品。而正是在这里,迈克·帕森首次感到惊奇——此后还发生了许多次。因为看上去,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对这条蛇感兴趣。 对蛇感兴趣? 年轻人打开公文包,拿出了一个速写簿和一支铅笔。迈克看见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持续了近二十秒。但这年轻人看上去并不开心,他耸起肩膀,摇了摇头,似乎还在喃喃自语。他猛地把速写簿和铅笔塞回公文包里。 之后,在他左侧,一块阴影移动着。 穿着蓝色羊毛上衣和褐色灯芯绒裤子的姑娘,正把双手放在屁股上,轻柔地绕过装着大毒蜥的被灯光照亮的展柜。迈克能很清楚地看见她。 她已经清醒过来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从未离开那年轻人。她的呼吸轻浅而无规律,带着安静、持续而强烈的怒意。 (恋人间的争吵,呃?他跟这丫头间有麻烦了,而刚才他是在预演脱身的借口。没错!)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这姑娘看起来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迈克甚至有几分期待她飞奔过去,搂住那小伙子的脖子。只是她自身的尊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感,阻止了她这样做。但很明显,她正准备着某些具有震慑力而又响亮的话,与此同时,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到了他的视线之内。 非常缓慢而又刻意地,她把双臂抱在胸前。 非常缓慢而又刻意地,她用精心设计过的强调语气,开口了。 “嗯。凯里·昆特先生?”她说。 <hr /> 注释: 第二章 动物园里的大灾难 年轻人转过身来。一个不带偏见的旁观者可能会说,他看上去真是吓了一跳。 “老天爷!”他大声说道,同时取下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回瞪着她。在他再次开口前,有几秒钟的停顿,“我说!你是马奇·帕利泽,对不对?” 那姑娘甩了甩头。 “搞得好像……”她酸溜溜地说,“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死的!”凯里·昆特先生又瞪了她一眼,自我辩护道,“毕竟,我只见过你的照片。而且,我必须要说,你知道,它们跟你本人半点都不像。哈哈哈。” 马奇·帕利泽小姐闭上了眼睛。 必须指出的是,“哈哈哈”那几个字在这里绝对没什么别的意思,它们纯粹是紧张的产物,为了改善气氛就这样溜了出来。但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处在帕利泽小姐状态下的女人,极少听出这话里的本意,她只听到她预期会听到的意思。 “你是否意识到,凯里·昆特先生,”她用修饰过的声音发问,“你已经两星期没刮胡子了?你的衣服也需要熨了?你领带的边缘也磨坏了?简单来说,就以你的个人仪容来判断,你看上去跟它——”她伸出颤抖的食指,指着他右边那只热带美洲蜥蜴——“没什么两样。” 年轻人不觉伸长脖子,看着她手指的方向。热带美洲撕蜴(美洲蜥蜴科)用那双令人厌恶的复眼又看了回来。它正用它错位的下巴咀嚼着什么东西。这比喻显然太不公平了,而凯里·昆特先生对此理解得很好,也很生气。 “我们可否,”他建议道,“撇开我的个人仪容不谈?” “那能不能也请你好心地撇开我的个人仪容?” “等等,女士,我可没谈论你的个人仪容!”帕利泽小姐挑起眉毛。 “真的吗?”她嘟哦道,“在我看来——我说的是在我看来——你显然说了‘哈哈哈’。” “我是说了‘哈哈哈’,但我的‘哈哈哈’不是那个意思!” “我并非对此很感兴趣,”帕利泽小姐说,“但我能否问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昆特先生伸出手来。 “事实上,”他回答,“你是个让人愉快的惊喜。我是认真的!我见过你的照片,当然,但我以为它们因宣传目的而被修饰过了。实际上我以为你会是一团糟。” 那姑娘瞪着他。 她把头转过来,用紧握的拳头背面敲打着自己的额头,然后用十足的悲剧性姿态伸平手掌。 “你真是个笨蛋!”她大叫,声音里带着强烈而真挚的情感,“啊,上帝,你真是个笨蛋!” “我说。”年轻人说道,然后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表现得理智些,现在正向四周张望以寻求灵感。他什么灵感也没找着。目之所及的只有眼镜王蛇、大毒蜥和热带美洲撕蜴。热带美洲撕蜴展柜上的一张卡片说,因运动时非凡的速度,它又称“沙漠行者”。昆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公文包放在地板上。 “在做任何进一步的谈话之前,”昆特先生恳求道,“也在我们说出可能后悔的话之前,我只想给个建议,行吗?” “不行。不过是什么建议?” 昆特先生向她作出请求。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结束这天杀的、愚蠢的世仇呢?”他问道。 “‘愚蠢的’世仇,呃?” “已经三代了,”年轻人锲而不舍地说,“你家和我家一直激战。到底为什么?” “因为昆特家,从你的曾祖父开始——” “等一下!”年轻人请求道,“不要这么说!那是错误的说法!” “真是对不起。或许你能告诉我正确的说法?” 年轻人从失态中恢复过来。为了强调,他把一只手重重拍到装着眼镜王蛇的玻璃柜子上。 “这桩世仇,”他继续说,“已经成了公众丑闻,更别说还是个公众笑柄。我们相互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在报上相互羞辱;我们当街对骂;我们甚至曾对薄公堂。可是为什么?就因为一八七三年你曾祖父和我曾祖父吵过一架。” 帕利泽小姐以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过他。 “一八七四年。”她说。 “好!一八七四年。问题是——这有意义吗?” “如果家族荣誉,”那姑娘说,“如果职业荣耀,对你和你们昆特家的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又一次,年轻人真诚地用手拍了一下玻璃柜子。眼镜王蛇看上去有点被打扰了。它身上油亮的黑白圆环在假山石上往前移动了一点点。 迈克·帕森生气了。 但那年轻人一点都没注意到。 “去他的家族荣誉!”他大声说道,“我敢打赌没有人,我打赌十个人中没有一个,不管是哪边的,还能说出当初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我能告诉你是为了什么,凯里·昆特先生。你的曾祖父——” “不许那么说!” (他的手砰的拍在玻璃柜子上。) “我,”帕利泽小姐回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的曾祖父指责我的曾祖父是个小偷。” “没错!那又怎么样?” “我猜你的意思是,凯里·昆特先生,我的曾祖父确实是个小偷?他确实在你的曾祖父之前使用了法蒂玛?” “我不知道,”年轻人叹了口气,“你是否想听我真实的想法——” “我知道这很困难,”女孩儿说道,“不过试着说说吧。” 昆特先生咬紧了牙关。 “如果你想听我真实的想法,我会说,是的。我怀疑你那受人尊敬的曾祖父是否足够聪明,能够全靠自己想出那个诡计。” “埃布尔·帕利泽,”颤抖的女孩儿叫道,“是我们事业的首领。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他是第一个看着自己妻子被劈成两半的人,我承认。” “谢谢。” “但那就是他做出的所有贡献了。他对断头台的改进令人失望透顶;而他的中国式酷刑屋绝对是失败之作。” 就是那个当口,迈克简直要被吓晕过去了。 “你知道,”那女孩儿紧咬着腮帮子说,“有些人的脸就让我……让我……”她找不到合适的比喻词,想到的又可能太过火,“所以你打算言归于好,对不对?你打算永久结束这桩世仇?” “是的,没错!” “你还真有胆子这么做,你甚至有胆子管我曾祖父叫小偷,就在你想要蓄意从我们家族偷取创意的时候?” 年轻人瞪着她。 “天杀的你到底在说什么?”他问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鬼才知道!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的手砰的拍在玻璃柜子上。) 在任何人看来都很明显,那条眼镜王蛇已经开始生气了。杀气腾腾的小脑袋竖了起来,摇摆着,似乎在不怀好意地卖弄风情,它巨大的扁平的颈部皮褶使它仿佛带了眼镜的脸看上去显得愚蠢万分。同样生气的还有一边的大毒蜥和另一边的热带美洲撕蜴。 “你能否认,”那姑娘说,“从下星期的今天开始,你打算在你的节目里表演‘蛇之消失’吗?” “不,我当然不会否认!我是打算用它,当然——”说到这里,他冲着展示柜点了点头,“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模型的话,我对手上有的那些都不满意。我想如果我自己能画点草稿,然后叫佩德罗尼照着样子做出来……” “小偷!”帕利泽小姐说,“当然了,你根本不知道‘蛇之消失’的魔术是我的叔祖父阿瑟发明的!” 凯里·昆特先生缩起下巴,身上显示出的那种被冒犯了的尊严,与她不相上下。 “请你再说一遍!”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由空心贝斯奏出,回响在爬虫类馆里,带着鬼魅般的效果,“‘蛇之消失’的魔术是我父亲,尤金·昆特,在整整十八年前发明的。” “哈哈哈。”帕利泽小姐说。 “我告诉你,它是我父亲发明的,并且是一九二二年秋季魔术展上他本人亲自演示的!还有,我可以证明!” “哈哈哈。”帕利泽小姐说。 “他所用的假蛇,”她的同伴几乎是在叫喊了,“就是在这家动物园的爬虫学家的建议下制作的。如果那家伙还在这儿,他会证实我所说的!我自己都还记得!那时我才十二三岁,但我记得很清楚!他——” “哈哈哈。”帕利泽小姐说。 凯里·昆特停住了。他低下头来,就像要冷静一下。 “你知道什么?”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说。那几乎是种无所谓的声调,就仿佛隔阂已经消除,“下星期我就要在舞台上进行我的第一次亮相了,而我真希望我从来也没接触过这天杀的事业!我希望我跟它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女孩儿睁大了眼睛。 她不是在表演。她是真的很吃惊,甚至有点被吓到了。 “下星期你不想登台?” “绝对不想。” “紧张,我猜是?” “是,我很紧张!我承认!我一直在排练我的演讲,不停地清喉咙,还在担心不晓得什么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怯场的症状搞得我晚上一直睡不好觉。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就是不适合干这个。” 这就好像他刚刚亵渎了什么神明。 “你不喜欢吗?”女孩儿怀疑地间道。 “作为爱好或游戏,没错,我是喜欢的!但是,作为一项严肃的谋生手段,它让我沮丧。对那处子秀我都害怕死了。每天晚上我都会一身冷汗地醒来。” “老天爷,那你为何要接受这工作呢?” “家庭的压力吧,我想。我是昆特家的单传,就像你也是帕利泽家的单传。这个职业的老字号!别让祖先失望!从未有人想过我可能会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职业和生活。” “噢!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种温柔、几乎靠不住的甜美出现在女孩儿的姿态里。灰绿色的眼睛、短短的鼻子、圆圆的下巴和张开的双唇,正被深棕色的秀发围绕着:她看上去天真而全神贯注地关切着他。年轻人轻率地把这态度误解成了同情,他的口气变得更苦涩了,像哈姆雷特一样。 “告诉你个秘密,”他招认道,“我想当个犯罪学家。” “你想当个什么?” “我想研究犯罪学。也许当个警察,发展出我自己的工作方法。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理想。” “那你为何不做呢?” “他们不会让我做的,都去死吧!” “你是说你们家不让你做?” “没错。”女孩儿屈身向前。 “可怜的家伙想当侦探!”她的语气一下就变了,这让年轻人气得跳了起来。 “这家伙想当侦探,”帕利泽小姐用甜腻的声音轻声说道,“而他的古板的讨厌的家庭却不让!他古板的讨厌的家庭还管着他,不让可怜的孩子去抓大坏人!”她的声音洋洋得意地升高了许多,“噢,真是可怜,可怜的孩子!” 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是马奇·帕利泽的年纪再大点,她就会明白,有一种语调是永远不能加诸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的。这个错误不可原谅,它引发过家庭谋杀案,它能引起爆炸。当然,如果事情还没有坏到无可挽救,至少迈克·帕森还能抓住机会打断他们。 就在凯里·昆特给了玻璃展柜最后一次重击,让眼镜王蛇吐出沫子而蜥蜴们都跳起来的时候,迈克跨步向前走去。 “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迈克怒气冲冲地说,“竟然这样折磨这些可怜的不会说话的生物!” 年轻人猛地转过身来。 “啊?” “折磨这些可怜的不会说话的生物!”迈克说,他指着眼镜王蛇,后者看上去高贵得无与伦比,“侮辱这位女士!在这儿当众出洋相!别说你没有,因为我都看见了!” 到这里为止他们都太全神贯注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两点的钟声响了。在厚厚的玻璃地板下面,着了微弱绿色的一百只灯泡发出了光芒。它们把地板变成了一面大湖,显现阴影的同时也照亮了马奇·帕利泽、凯里·昆特和迈克·帕森的脸,以及在他们身后摇头摆尾的眼镜王蛇。它们还照亮了一位新访客,他才刚刚走进爬虫类馆。 这是个高大、肥胖、长成圆筒状的男人,他穿着白色尼龙西装,正用一种尊贵的、企鹅般的步调缓缓走进来。 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顶设计得十分拙劣的巴拿马帽。这让他的大秃头一览无余,同时映人眼帘的还有挂在大鼻子上的一副眼镜,他那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连迈克本人都自叹弗如。 这位新访客的左手提了一纸袋花生,正用右手抓一些出来放进嘴里,那可怕的动作会让人联想起鲨鱼或鳄鱼。带着对底层民众不屑一顾的冷漠神情,他一脸庄严地在成排的展品中间移动着。但是——听到那一头的巨大声响以后——他停了下来。 迈克·帕森用一根手指指着昆特先生。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他问道,“我要把你送去抓起来。” 昆特先生什么也没说。 “想要打破这些展柜的玻璃!”迈克说,“你知道你马上会怎样吗,先生?你会直接跟我走,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年轻人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出去。”他说——声音不大。 “而你要自己解释清楚——”迈克依旧穷追不舍,“向本顿先生,动物园的园长,这个机构的负责人。你想要打破这些展柜的玻璃!” “你打不打算出去?” 这话说得极凶恶。 “还有动物园,”迈克尖叫道,“你以为是受你指挥的?” “所以你是不打算出去喽?”年轻人间道。 “不!”迈克说。 “好吧!”年轻人说道——同时抓住了他。 “等等!”帕利泽小姐喊道,显然是忽然嗅到了灾难的味道,“等等!不!请不要!不要!” 可是太迟了。 昆特先生闲散的气质与他当下暴力的举动形成了鲜明对比。他长长的左臂向外伸出,上面的手指正小心地在迈克的衣领后方扣紧。之后他把右手挥向迈克脸颊,巴掌整个糊了上去,手掌的底部刚好落在迈克的下巴上。昆特先生细致地调整了一下手指——就像摄影师摆放物品,或保龄球手拿球时所做的动作。 “所以我是想要打破玻璃,呃?”昆特先生吼道。 随后他又用力推了对方一把。 迈克就像被弹弓射出一样直往后飞去,他的后背撞到了装着热带美洲蜥蜴的展柜。玻璃的碰撞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事情就是在那瞬间发生的。 “小心!”帕利泽小姐叫道,“柜子里那个可怕的黑黄相间的东西!它要出来了!” 迈克·帕森眩晕着,在玻璃哐当落下的时候坐到了地上。热带美洲蜥蜴有两英尺长,而且脾气很坏。它肿胀的身体翻滚着向前、下落,最后靠着鳞状的尾环落了地。有那么一会儿它待着没动,只有肚子像只风箱般鼓胀着。接着它行动了。 黄色背部上的大片黑色条纹,灯光照亮的地板上一道噩梦般的影子,它向前移动的箭一般的速度真无愧于“沙漠行者”的称号。 马奇·帕利泽尖叫着一直往后退,而它却没有向她扑过去;它没有向凯里·昆特扑过去;它也没有攻击迈克·帕森。相反的,它向着那位大块头的秃头绅士直直地冲过去了。 “来看看——”大块头的绅士刚要迈步。然后他看见了正奔向他的不寻常的威胁。 “转身奔跑”从很多层面上来说,是个松散、没有威力的短语。因此对这位大块头的绅士来说,转身奔跑也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那么简单。 他巨大的身躯已经尽他所能地快速转了个圈,但那优雅的姿态又像是他还靠在大门上顺着铰链转动。他光秃的后脑勺闪闪发亮,下巴抬起。他的双腿,在加速的时候就变成了罗圈腿,像活塞一样地上下移动。他正向着前门狂奔,膝盖抬得很高,身后就是紧追不舍的热带美洲蜥蜴。 “天公在上,这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狂怒的声音吼叫道,“把它从我这儿带走,行不行?把它从我这儿带走!把它——” 迈克·帕森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要为此买单!”他对凯里·昆特说,接着又对那位大块头绅士喊道:“不要把他带出前门去,先生!不要跑到前门去,先生!他是很珍贵的物种!他是——”迈克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他以差不多的速度,开始追赶飞奔的那两位。大块头的绅士并没有显现出要跑出前门的意思,事实上,他把爬虫类馆当成了某种跑道。他绕着中央展柜转着圈,在转人直道之前消失了几秒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低沉回响的嗓音有种奇异的效果。 “别激怒他,先生!别从他那儿跑开!站着别动,我跟你说!就站着别动,他就会没事的!” “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大块头的绅士那移动着的声音吼叫道,“只要有足够的训练,它绝对会没事的。问题在于,我怎么办?” “它是没有毒的,先生!他是会咬人,但他是没毒的!” 大块头的绅士还在大厅的远端绕圈子,姿态却仍不失庄严,现在他向着马奇·帕利泽和凯里·昆特加速冲过去了。 他的巴拿马帽现在紧紧地贴在脑后,装花生的袋子还在左手里紧紧攥着。滑溜溜的地板上格外稳固的步伐当然是因为橡胶底的鞋子;当他的双腿在一大片模糊的画面里轻快地移动,那双鞋子以及上面的白色袜子就变得清晰可见了。 “好了,凯里·昆特先生?”那姑娘说,“现在你对你所做的感到满意了吧?” 她还藏在她的敌人背后,实际上,她还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爬到了他的肩膀上。但她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而她的话对大块头的绅士一点作用也没起到。 “不要互相指责了!”他吼道,“都给我去死,没时间互相指责了!以以扫没有人做点儿什么吗?” “撒点花生在地板上!”昆特先生说,“可能他会停下来吃它们!” 虽然这可能是这个年轻人在此特殊情况下所能够做出的最好的建议,但还是只能被描述为昏了头了。 当然,大块头的绅士就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不惜失去平衡,在经过的时候给了提供建议者一抹轻蔑的眼神。这就好像一个庞大的身躯在路上飞速闪过,而他的头,完全不与身体连接地拧着,还有一抹可怕的眼神瞪了回来。 “不要用花生喂动物!”抓狂的迈克大叫道,“那是违反规定的!园长不让!那是——” “当心!”马奇·帕利泽说,“以上帝的名义当……” 就是迈克一下子的分神带来了最后的大灾难。迈克脚底一滑,比热带美洲撕蜴跑得还远,在转角处因为没法停住,完全失去了平衡。 玻璃的第二次碎裂没有第一次那般响亮。迈克举起双手,挡在脸前,至少逃过了第二次受伤。但在关着大毒蜥的展柜破口处,大毒蜥亲自现身了。 它比它的亲戚更懒惰,动作也更慢。在破口处它犹豫了一下,看上去好像是一英寸一英寸地移动,又或它根本就不想出来。但是,它的毒爪忽然伸向几乎毫无知觉的迈克,然后落了下来。它在过道中间等待着——鼓着粉红与褐色相间的身子,头部就像只可怕的大头狗——直到大块头的绅士与它撞了个面对面。 <hr /> 注释: 第三章 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园长暨主管爱德华·本顿先生的家,就在动物园的庭院里。 它位于围墙的西北角附近,离贝斯沃特路主人口的大铁栅栏不远。围起的高高树蓠隔开了动物园的主场地,后方站立着几棵栗子树。树蓠里面,是一片修剪过的草坪,通向一栋可爱的黑白相间的房子,它有平缓下降的斜屋顶,以及窗户下面明亮的花床。整栋房子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中,除了偶尔飘过来的一点点噪音,你简直想象不到自己的置身之处与动物园会有一丝半点的关系。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一小队人马刚刚踏进标有“私人住宅,不得擅人”牌子的大门,正在通往房屋的草坪上费劲地走着。打头的是管理员的头儿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他是个胖子,就像克伦威尔一样,鼻子旁边有颗痣。跟在他身后的是马奇·帕利泽和凯里·昆特,迈克·帕森就在他们一侧,另一侧是另一位管理员。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手里的公文包。 “我已经说第十次了,”昆特先生请求道,“请你让我解释!” 管理员负责人麦克塔维什转过身来。 “你是要解释,”他说,“向本顿先生解释。” “但我已说过我愿意赔偿损失!我愿意赔双倍的钱!毕竟,损失很大吗?” 管理员麦克塔维什想了想。 “我觉得,”他回答说,“没有迈克所说的那么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你确实在爬虫类馆里打破了一个玻璃展柜——” “两个。”迈克·帕森说。 昆特先生停下来,耸了耸肩膀。他指着迈克,“我警告你,麦克塔维什先生,”他说,“在我再发脾气之前,你最好让这个凸眼睛的侏儒离我远点儿。我已经把他扔到一个柜子上去了——” “两个。”迈克说。 “不对!”马奇·帕利泽叫道,“你不要烦昆特先生!” 人的心理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如此突然的反击,从一个预料之外的角落里发出,让凯里·昆特回望的眼神充满惊奇。马奇·帕利泽立刻意识到了先前不恰当的表现,紧紧闭上嘴唇。直到安格斯·麦克塔维什按响了那栋房子的门铃,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个穿着围裙的,浅色头发的姑娘开了门,手里正拿着一块抹布。在她的身后,一间宽阔但冷冰冰的大厅展现在他们面前,一个嗡嗡作响的真空吸尘器让大厅有了一点生气,推动它的是一个戴着软帽、穿着围裙的女仆。 用“女孩”来描述接待他们的这位女士可能并不恰当,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可能还要更大一点。但在这个年纪,脸和肢体虽然成熟,她却有种年轻人的活力,以及亲切友好的态度,两相混合,使她看上去年轻许多。她蓝色的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纹,也没有不愉快的迹象。她出现在门廊组成的画框里,两边是小块窗户和色彩鲜艳的花床,看上去适得其所。 然而—— 若他们自己不是那么心事重重的话,可能就会注意到一些别的事情。那女孩儿的思绪被担忧填满了。只是一桩烦心事,而且刚刚发生;门铃的每一次响声都仿佛刺穿、击打着她的心脏,让她把心提到嗓子眼。不过这些都是他们之后才知道的。 “什么事?”她问。 麦克塔维什向她问好。 “我们无意打扰,路易丝小姐,”他带着道歉的口吻说,“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要见见您父亲。” “对不起,”路易丝·本顿说,“爸爸不在这儿,他去见铁路公司的人了。他……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回答的声音显得极为烦恼,以至于迈克、麦克塔维什和凯里·昆特同时开始说话——说她的迷惑是可以理解的。吸尘器的嗡嗡声,在它一前一后移动的过程中高低起伏,使气氛变得更加怪异。当路易丝·本顿叫女仆把它关掉时,噪音的突然中止让迈克·帕森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喊大叫。 “那只大蜥蜴,”他说——凯里·昆特疑惑地转过身来,直到他意识到迈克指的就是美洲蜥蜴科——“那只大撕蜴正要去咬那位大块头绅士。相信我,那是真的!结果大毒蜥也出来了,于是这两只丑陋的野兽就开始互咬,这样我们才用网子罩住了它们。” 路易丝·本顿皱了皱眉。她的嘴唇透出一点笑意,只有那双蓝眼睛还露出烦恼的神色。 “那么,也就是说,”她问道,“并没有任何人受伤喽?” “除了我,小姐。哦,不是。不是除了我!”本顿小姐安慰他:“是的,迈克,当然。我的意思是……” “还不是因为他,”迈克用手指戳着凯里·昆特的肋骨附近,“我差点就被玻璃割成一块一块的,大块头绅士也险些被咬得全身是伤。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小姐。但我很想知道这两人在干什么,还有他们的职业是什么。断头台!”迈克说,“酷刑屋!把人锯成两半!” “把人锯成两半?” 凯里·昆特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我们是职业魔术师,真讨厌!”他说,“我叫昆特,这位年轻女士是马奇·帕利泽小姐!”路易丝·本顿回瞪着他。 “昆特!”她喃喃说道,“帕利泽!你们不会是跟……?” “我们当然会!我们两个家族拥有各自的剧院已经超过七十年了。难道你没听说过皮卡迪利的昆特迷宫吗?还有圣马丁大道上的帕利泽幻想晚会?” 长长的沉默。 在那儿的每个人都听过这两个名字。他们是如此知名,在有想象力的头脑里,他们创造了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整个伦敦城的幻景、皮卡迪利闪亮的大礼帽和公园里流动的车厢:谁没去过昆特迷宫或帕利泽幻想晚会,他就不曾有过完整的上流社会生活。他们印证了人们的情感和记忆;也带回了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真让人难以置信——甚至连迈克·帕森都还年轻。 路易丝·本顿的反应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哦,我知道!”她大声说道,并且扯下身上的围裙,连同手里的抹布一起扔到前门后方看不见的角落里。色彩晕上了她的脸颊,改善了之前蜡般的苍白。 “我能记起的童年时代最可爱的时光,”她接着说,“就是他们带我去圣托马斯大厅看尤金·昆特的表演。” “那是我的父亲。”凯里带着明显的谦逊态度说。 路易丝急忙转过来:“当然,还有,”她笑着说,“另一位——他的名字是——?” “桑德罗斯·帕利泽,”马奇回答,明显有些恼怒了,“我的父亲。” “是的,当然!但这还没完。说到我的父亲,实际上我的父亲认识尤金·昆特。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当时正构建着某个魔术,爸爸给过他一些关于爬虫方面的专业建议……” 凯里·昆特打了个响指。 “等一下!”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说你父亲叫什么来着?” “本顿,爱德华·本顿。” “高个儿?浅色头发?很爱笑的?” 路易丝·本顿脸上的生气很意外地忽然消失了。 “这些年他头上没剩下多少头发了,”她回答,努力想要表现得轻松些,“而且——嗯,他应该再多笑一些的。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工作二十年了,当园长就当了十四年。”路易丝犹豫了一下。她收回了一些之前担忧的态度,就好像突然关上了一扇门。她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客人,“但是——请原谅!——你们说你们也是魔术师?” 凯里鞠了一躬。 (私底下,马奇觉得这是一个男人所能做出的最愚蠢的动作。除去他那一脸胡茬儿不谈,那个弯腰的姿势一点也不帅气;而路易丝·本顿正用端庄却饶有兴味的态度打量着他。凯里明显对此一无所知,马奇可不是。) “我的意思是——冒昧问问,”路易丝询问道,“这两家剧院不是都已关闭很多年了吗?我前两天才刚经过圣托马斯大厅,当时我还在想,它看上去多么孤独而残破啊。” 马奇用清晰的声音开口说道:“昆特先生,”说到对方的名字时,她刻意加上了仇恨的语气,“已经打算在一星期后重开圣托马斯大厅了。” 路易丝吓了一跳:“嘿!你说真的?” “而帕利泽小姐,”凯里说,“正打算开始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的首个幻想晚会系列表演,就在一个多月之后,”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不管她怎么对你说,我要复兴‘昆特迷宫’,绝不是为了针对她或是要与她竞争。” “不是吗,昆特先生?”马奇说,“不是?” “不是!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家族现在的大家长,我的叔祖父已经八十一岁了,除了料理好自己,他无法再处理任何事情。所以他把这个天杀的工作交给了我,但我一点儿也不想!我希望幻想晚会彻底打败我的表演!我希望他们把我赶出魔术界!我希望……噢,天哪!” 路易丝·本顿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牙齿。 “你真是很有绅士风度,昆特先生,”她欣赏地说,“而且我确信帕利泽小姐会领情的。”她看着马奇,“昆特先生说,你要重新‘开始’表演。但是,当然了,你不是真的……自己表演吧?” 马奇挺起了身子。 “为什么不?”她问道。 路易丝似乎吃了一惊。 “真的吗?我不知道,”她承认,“但是——一位女魔术师?” “从来没人这样做过,”马奇说,“但这就是它不应该存在的理由吗?这是我的工作,我热爱它,它伴随着我长大。真希望那些不怀好意的、恶毒的家伙们别来管我!” “我觉得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路易丝热心地说,“而且我一定会去看你的开幕演出。但我们不能一整天都站在门口啊!快进来!” “呃——进去?”凯里重复道。他和帕利泽家的最后一代交换了一个长长的、颇具挑战意味的眼神。 “对不起,”路易丝微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接受拒绝。爸爸回来的时候如果没看见你们他会发火的。请进!一定要进来!拜托!” 对于迈克·帕森来说,这几乎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对不起,小姐,”迈克哑着嗓子说,“但警察呢?你不打算去叫警察吗?” “到底为什么啊?” “来逮捕这位绅士啊!” “逮捕昆特先生?”路易丝·本顿笑了起来,“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无稽的言论!走吧,迈克,给我乖乖的。别管这些了,我来对我父亲交代。” “很好,小姐,很好!但是请问,谁来对那位大块头绅士交代?谁来对那位差一点被咬了的大块头绅士交代?” “噢,天啊,”路易丝说,“我把他给忘了!”她犹豫着,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侧门柱。接着她开始请求安格斯·麦克塔维什的帮助:“那位可怜的先生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吧?” “是的。”麦克塔维什说。 “他有没有很——不高兴?” “有。”麦克塔维什同情地说。 “去看看他,好吗?告诉他我们非常非常抱歉,说些类似的话。我知道了!问问他是否愿意来喝杯茶或是大麦汤什么的。” “嗯,小姐,”麦克塔维什摇着头说,“是你这么说的,注意!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接受这份邀请。他正在休息室的吧台喝威士忌,而且他喝酒的样子让人想起狮子笼的放饭时间。”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说他要见里弗斯医生……” “里弗斯医生!”路易丝叫道。她把手举起来,好像要遮住眼睛;忽然得到的启发,混合着惊愕,让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老天爷,听着!他是不是秃顶,肚子很大?戴着一副贝壳质框架的眼镜?而且老是说着‘该死’和‘去他娘的’?”麦克塔维什一边点头她一边叹气,“恐怕,你知道,那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但对凯里·昆特来说,它可非同寻常。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会是伟大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吧?” “是啊。你认识他?” “不。但要是能让我见到他,让我割掉耳朵我都愿意!”凯里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显现出热情的态度。他转向马奇,“他是战争办公室的权威,解决过各式各样引起轰动的犯罪事件,每一个我想我都记得。” “真的?”马奇说。 “我一直很想见见他,但我听说他是那种难以接近的傲慢的家伙,没什么人能靠近他。”凯里对路易丝·本顿说话的口吻又增添了一层尊敬,“你说你认识他?” “没错!”路易丝夸张地说。 她走下两级台阶,金黄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着光亮,穿着白色短袖连衣裙的身影显得格外优雅,然后她挽起了凯里·昆特的手臂。这是个完全无恶意的动作,它只是一个友好的人做出的表示友好的动作。当然了,马奇·帕利泽完全没有任何理由用那么冷若冰霜的眼神瞅着他们俩。 “老天爷!”凯里低声咕哦着,“我完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在这儿做什么?” “你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是啊,当然!” “我们的一个朋友里弗斯医生——”说到这儿,路易丝的脸上染上了一抹红晕——“他要给他演示怎么从活的爬行动物身上提取蛇毒。你知道,是为了医学上的用途。你没在爬虫类馆里见到杰克·里弗斯吗?” “没有,我记得是没有。除了我们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人。” “那他可能被耽搁了。不管怎样,麦克塔维什会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送到这里来的。同时,你们请进吧!”她领路走进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屋顶很低。空气冷冽,并且经过了精心打扫,显得闪闪发亮。左侧有两扇门,右侧有三扇。通过其中的一扇,也就是左边的第二扇,他们能看到一位矮个子的黑发女仆正把一个真空吸尘器费力地往厨房推。在大厅的后部——面对他们的——还有一扇门。那扇门关着,在它的门把上挂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请勿打扰”,就是宾馆里常见的那种。这卡片的样子与整洁的大厅极不相称,但在日常事务中显然又常常用到,这种冲突让凯里·昆特特别注意到了它。他很正确地猜到,那是老人的书房。之后路易丝·本顿把他们领进了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里。 那是间起居室,在避光的地方,昏暗而舒适。凸窗里面有正方形的小嵌板和套着印花棉布的座位,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前院草坪整洁的大片绿色。因为年代久远而磨得发亮的深色地板上放着一圈高背座椅,在深红色砖石砌成的巨型壁炉旁围成一圈。白色的石灰墙、低低的屋顶、还有低低的书架,那上面明亮的硬壳书衣都换成了老式皮革,所有这些形成了轻松舒适的室内氛围。你能感觉到,没有一点匆忙或粗暴的痕迹能够干预到这里来。 第一次,马奇·帕利泽穿着她的羊毛上衣和灯芯绒裤子开始显得不自在起来,特别是那双满是污垢的棉布手套正从口袋里悄悄探出头来。 “恐怕,”她对路易丝说,“我的穿着不太适合这个场合。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我的工作间里。” 路易丝看上去很困惑:“你的工作间?” “在剧院里。我们,”马奇用刻意强调的口吻说,“自己制作所有的道具。” “你是说魔术道具?” “是的。同时我还需要一点锻炼、一点新鲜空气!” “我的天!”路易丝说,“你走了这么长的路就为了锻炼,真的?肯辛顿花园?” “实话告诉你,”马奇说,她沉进椅子里,一边把她棕色大卷的头发甩回脑后,而那张漂亮的脸庞也完整地显现了出来,“那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我是想把多年前我叔祖父阿瑟发明的一项魔术加进我的表演里来。” “真的吗?” “所以我想来这里看看蛇,可是现在……” 马奇的态度里有种热切的诚恳。她坐得直直的,牙齿紧紧咬着红色的下嘴唇,脸色变得更红了;路易丝十分惊奇,而凯里则是惊恐地发现有泪水正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可是现在,”她说,“似乎我是不能再用那个诡计了。等我开始用的时候,它早就不新鲜了。” “喂——!”凯里开口了。 可是路易丝·本顿根本就没注意到。 路易丝坐在他们对面,点头微笑,并带着愉快的兴趣注视着他们。 “你知道,”她轻声说,“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浪漫的故事。” 凯里眨了眨眼睛。 “浪漫?什么浪漫?” “你们两个!” “我们两个怎么了?” “嗯!”路易丝微笑着,双手在空中划出波浪般的形状,“这不是秘密了,就我所知不是,昆特和帕利泽家族是世仇。” “对,”马奇说,“这点毫无疑问!” “那么,这就是浪漫的地方了。我指的是,那种变化,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凯里·昆特坐直了身子。 “等一下!”他尖着嗓子说,“什么……?” “长年的敌对,鬼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然后——变化来了!一方的一个成员爱上了对方的一个人。至少,”路易丝笑着修正道,同时带着玩笑的口吻,“迈克对你们去爬虫类馆的目的就是这么判断的。当然了,迈克说了‘搂搂抱抱’,你们要原谅迈克。但是——好了,我是说真的!”长长的沉默。 马奇·帕利泽的表情显示了她可能没把这段话听明白。她很慢很慢地伸出手臂,然后身体也挺得笔直。她的呼吸开始颤抖。 “让我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她说,“你得到的印象是我……和这个……”话语好像都在她的喉咙里卡住了。她像个眩晕的拳击手一样摇了摇头。忽然,她从椅子里跳起来,背对着他们走向窗户,并在那里发出了几声尚可让人容忍的尖叫。 “罗曼史,”她说,“帕利泽家继承人和昆特家继承人之间的罗曼史。啊,我的妈呀,真是够了!” 凯里·昆特温和地开口说话了,不过话语里却有着毁灭性的效果。 “我说,”他反击道,“你怎么就不能演得自然点儿呢?” 接下来的停顿、接下来的冰点,或许就是两人之间有过的最危险的时刻。 马奇等了几秒钟的时间,然后转过身来。 “到底,”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凯里·昆特先生?” “就是我说的意思!” “你是否在暗示,凯里·昆特先生,我演得不自然?” “坦率地说,我是这么认为的。看看你!”马奇气极了,而且头昏脑胀的,她还真的低下头打量了自己一眼。不过这可不是他所指的。 “你,”他说,“很适合舞台。但你发Y这个字母的音的时候,总是说得像个苏格兰醉汉。你说的不是‘罗曼史’,你说的是‘诺——诺曼史’,说的时候还伸出一只手做出西顿斯太太的动作。我不是说你不真诚,可能你说的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但是……” “等一下!”路易丝插嘴说,“请等一下!”开始,他们可能会以为路易丝·本顿忽然产生的焦虑和不自在,错在他们。不过他们俩都不是傻子,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有别的事情。 门外,脚步声在硬木地板上响起。它们正向着起居室移动,与此同时,路易丝·本顿缓缓地站起身来。她的笑容变得不确定,似乎在祈求着什么。 “我父亲。”她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行尸走肉 爱德华·本顿走进来,关上了门。 即便对于一个模糊记得他的人来说,十八年后再次见面,他的样子仍然让人吃了一惊。说是行尸走肉可能有点太过分了,但这确实就是他给人的印象。 他是个高而痩、有点驼背的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西装。他摘下帽子,眼神迟滞地扫视四周,想要找出一个放帽子的地方。太阳穴上的凹陷让他的长脸看上去有种塌落的感觉,尤其是两边稀疏的白发更加强了这种印象。他的表情失神并且烦恼,而永远挂在脸上的浅浅微笑似乎是要刻意冲淡这样的效果。他有着和女儿一样温柔的浅色眼睛。 “哈啰,宝贝儿。”他说。 “爸爸,”路易丝开口说道,“我想要介绍……”本顿先生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客人的存在。他前进了一步,走到一张小桌子前面,把帽子放在了上面。同时放下的,还有他刚才一直拿在另一只手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个木头盒子,盒盖下方嵌着一圈细小的透气孔,边上的皮带和把手使得它便于携带。轻微的刮擦声音从盒子里不时传出。路易丝咬着嘴唇,冲着它点点头。 “爸爸!你去见铁路公司的人就是为了它?” “婆罗洲树蛇,”本顿先生说,他几乎是带着敬意抚摸着盒盖,“非常稀有,而且特别有趣。真的。” “但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那没什么,宝贝儿,”本顿先生说,“我希望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得到大货物的运载空间了。不管有没有战争,我得到大货物的运载空间了。” “不可能!”路易丝叫道,“你不能!” “噢,但我确实得到了。呃——你邀请阿格尼丝·诺贝尔今晚来了吗?” “没有。” “你没有邀请阿格尼丝·诺贝尔?为什么不?” “我不喜欢她。” “现在,立刻,马上!”本顿先生大惊小怪地说,“现在,立刻,马上!我已经付给了阿格尼丝一大笔钱而且……”第一次,他看见了那两位客人,“哈!客人们!抱歉!” 他的脸上挂上了真诚而迷人的微笑,显示这个老人从前精力旺盛的个性又回到了他身上。这改变甚至重塑了他整张脸上的表情。 “帕利泽小姐,”路易丝说,“还有昆特先生。昆特先生——”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字与字之间都有停顿,就好像说话的对象是个耳背的人——“是尤金·昆特的儿子,很有名的魔术师,你还记得吗?” “尤金·昆特?” “是的,爸爸。” “是他,天啊?尤金·昆特!是的,当然了。已经多少年没想起他了。他已经不在了,对不对?是的,我记得在报纸上读到过。太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请坐,请坐,请坐!” 就好像强迫自己要表现得好客一点,本顿先生坚持把他们让到椅子上。他自己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脑海中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他的女儿在一旁看着他。 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架子的老烟斗。本顿先生伸出一只手——有些颤抖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支烟斗下来。他揭开一只烟草罐子的盖子,还弄出了点声音,接着用长着老茧的大拇指填满了烟斗。从西装背心的上口袋里,他掏出了一纸袋的火柴,并把它和烟斗一起拿在手里。 “我差点忘了,”他说,“宝贝儿!” “什么事,爸爸?” “今天下午有人来找过我吗?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很显然这就是路易丝一直在担忧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今天下午他已经来过了,”本顿先生说,同时点起了一根火柴,“他怎么说?” 路易丝冲着马奇和凯里做了个动作,就好像在热切地请求他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拜托,爸爸!等等再说吧!” “不要等了,就现在说。告诉我,他怎么说?” “国家安全部不同意,”路易丝回答道,“所有的收藏都要被毁掉。” 爱德华·本顿没有说话。 他正举着燃烧的火柴,在烟斗前端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他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直到火柴烧到尾端,上头都卷曲起来。他把这根黑黑的火柴扔到了一块小地毯上。 在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莫名的痛苦表情,瞬间加深了眼睑上的皱纹,连嘴巴的位置都移动了,这甚至让凯里·昆特想要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爱德华·本顿把烟斗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爸爸!”路易丝叫道。 本顿先生的表情舒展一些了。他礼貌地向客人们鞠了个躬,紧张地笑着,似乎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补偿。之后,他转身离去。在离开房间的路上,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快步走回桌子,提起了那个带气孔的木头箱子。 “婆罗洲树蛇,”他解释道,“非常稀有而且有趣。有恶魔的耐性……我想我就叫她佩辛斯了,是的。请容许我先告退。”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马奇·帕利泽急急忙忙开了口。 “很高兴认识你,”马奇说,“不过现在太晚了,我们真的要走了。” “是啊!”凯里清了清喉咙,附和道,“是啊,真的。我是说……” “别走,”路易丝把眼睛从门的方向转回来,对他们说,“这还没完。他本来很期待的。但是——你们两个才刚刚开始你们的事业,在你们都引以为傲的古老的魔术界,而他却要结束他的事业了。” “结束他的事业?” “他一生的事业。他们要关闭动物园了。”又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感到非常抱歉!”马奇冲口而出。 “真是太可惜了,”凯里也说,“但是——为什么要关闭呢?” “空袭。” 路易丝走到凸窗那里。 “并不是说,”她笑了起来,“关掉整间动物园这件事是个悲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事相当可笑。但是,你知道,对他来说却一点也不好笑。” 接着路易丝向着窗户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就正对着那些小小的、银色的、挂在肯辛顿上方的军用阻塞气球。 “他们都说麻烦很快就要真的来了,并不是每天晚上飞来飞去、带着一两枚炸弹的那些飞机。不是现在我们已经在经历的这些东西。我指的是真正的麻烦。而且皇家艾伯特地方又不大,我们不是非存在不可。” “那么,”凯里问道,“他们到底会怎么做?” “把它们都转移到摄政公园或是惠普斯奈德去。主要是惠普斯奈德,我猜,因为那在乡下距此三十英里的地方。除了爬行动物和昆虫们,当然了,它们大部分都会被毁掉。” “那你父亲……?” 路易丝张开又握紧了她的手指。 “已经一年了,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会说出一个绝对疯狂的主意。他说,等他们把这个地方从他的手里夺走,他就去做些别的事情。”接着说下去之前,路易丝回过神来。 “可是我不能再拿我们的麻烦来打扰你们了,”她加了一句,“等空袭到来,我猜你们也得对你们的计划做出些调整吧?” “剧院也得关闭,没错。”马奇承认道。这让她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原来会这样啊!”凯里·昆特评论道,当他发现马奇盯着他看的眼神时,多少收起了些心满意足的神态,“继续你刚才的话题吧,本顿小姐。关于你父亲的?” “没事的!我们不要再谈论它了!那只是他的胡思乱想而已,而他是绝对支付不起的。我正试着说服他,他必须得明白,这是不现实的。但是,每次我一开口,他就在那儿沉思啊沉思啊沉思啊……” 她的话语最后变成了一声尖叫,而她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他们听到的响声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足够吓人一跳。尤其是脑海里还想着爱德华·本顿的脸,那一声就更吓人了。它的震动穿越了老房子的门和墙壁;它让窗板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它在这个平静的房间里爆炸,带来了死亡的猛烈气息。 那是一声自动手枪的枪声。 在你大概能数十下的时间里,路易丝站着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就像她身上的连衣裙那么白。然后她向门口跑了过去。 通向大厅的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砰的响了一声,却还没完全关上。马奇·帕利泽看着凯里·昆特。 “你觉得他应该不会……?” “我不知道!” 然而就在此刻,凯里后来回忆到,他正好透过凸窗向外望了出去。 在前院的草坪中央,西沉的夕阳照射下,站着一个穿着芥末色运动服的大块头男人。他仰起脖子,头转向房子的方向。凯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要说的话,这男人的长相其实很讨人喜欢:面色红润、灰色头发,看上去很和善。不过他听见了枪声。他在怀疑那枪声的意思。而在他的脸上,被强烈阳光所照亮的,是一脸急切期待的表情。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发生在凯里·昆特往大厅门口冲过去的时候。不过他都记住了。 路易丝留着的那扇门还微开着。凯里不太确定该怎么办,像是某种折中的办法,他把门又稍微拉开了点儿。他注意到,在大厅后面,挂着“请勿打扰”牌子的书房大门现在打开了。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放心、困惑、模模糊糊又有点气愤的情绪在他的体内翻涌出来。 在那当中,一个消沉、颤抖,现在又是相当惊恐的声音就是爱德华·本顿的。 “宝贝儿!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你没受伤吧。”路易丝的声音响起来。虽然音量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你没有……?” “没有怎么?” “没什么。你拿着左轮手枪干什么?” “这不是左轮手枪,宝贝儿,是自动的。” “拜托!这不是重点。你拿着它干什么?” “是个事故,”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没有说服力,“保险栓没有开。我以为它开着的,谁知道没有。” “请把枪给我。” “宝贝儿!”这个男人的声音,空洞而带着责备的意味,听上去像是个酒醒过后的醉汉在为自己前一晚的行为道歉,荒诞,却又有些悲剧的色彩,“你不会认为我要做什么傻事吧?” “不,亲爱的,当然不是。但是把枪给我。” “这太荒唐了!”爱德华·本顿抱怨道,“这儿还有个煤气炉,你要不要也一并带走,以防我把它拧开?” 凯里·昆特心里涌起了一丝罪恶感,急急忙忙关上了门。他转过身去,看着马奇。她的眼凝视着某处,透露出一丝困惑,她站在小桌子旁边,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面。 “没事的,”他喃喃说道,“你听见了?” “是的,我听见了。”她又敲起桌子,“这里有些事绝对不对劲,只是问题并不像他们看到的那样全浮在表面上。你注意到外面草坪上的那个男人了吗?就是穿芥末色运动衣的那个?” “所以你也看到他了?” “我又没瞎,凯里·昆特先生。而且,就算什么时候我都没法表演得很自然——!” “听着,我为此向你道歉!是我说漏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她对着他大声说,“是不幸,你就是那个意思。这估计是你说过的最恶心的一番话了,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嘘——!安静点!” 路易丝回来时,马奇用指关节最后愤怒地敲了下桌子,转身走开了。路易丝轻轻关上了门。 “那么现在,”她说,眼睛里的神色更强调了她的尴尬,“你们肯定坚持要走了,而且这一次你们不是开玩笑的。我不能怪你们。但我希望这个小事故不会让你们不太愉快,因为……好了!我想请你们帮个小忙。” 凯里的回话很激动。 “从我个人来说,”他回答,同时用那只无处不在的公文包拍打着自己的腿,“在这片绿色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是我不愿意为你做的。” “你是认真的吗?” “听着,本顿小姐。今天下午我的所作所为都足够让我蹲监狱的了。在那个时刻我是盲目的,什么都不在乎,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发生的事,真是让我打冷战啊。万一眼镜王蛇跑出来了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路易丝仍然不为所动。 “噢,也没有那么坏。我确定就算有什么毒蛇跑了出来,也不会有事的。” 凯里冲她眨了眨眼睛。 “不会有事吗?眼镜王蛇或是黑曼巴?你是说它们的毒牙已经被拔出来了?” “噢,不是。”路易丝面无表情地说,“它们的毒性确实很强。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里弗斯医生正要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演示如何从活着的毒蛇身上提取医用蛇毒?” “好吧,”凯里深吸了口气,说道,“不管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我知道本来都会有一堆麻烦事,而我应该对此负责。多亏了你,我才没有去蹲监狱。所以,如果碰巧有什么是我能够为你效劳的,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 路易丝抬起眼睛,直直看着他。 “这件事很简单,”她回答说,“今天晚上我邀请了一些人来吃晚餐,我希望二位也能来。” 就好像在期待某些回应,或是想要通过精心设计过的强调口气来说服他们,她加快了语速。 “你们已经听到刚才发生了的。我假装不担心并没有任何好处,在我的内心深处——”她把手放在胸口——“我并不真的认为我父亲会伤害他自己,尤其是他又有了这个新主意。但他是个老人了!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需要一点娱乐。” “当然了。” “爸爸对魔术一直有非常大的兴趣。你们能不能给他讲讲你们的父亲和祖父的故事,或是任何其他的?还有圣托马斯大厅和伊希斯剧院那些伟大的日子?甚至或许,变一些简单的魔术?” 凯里笑了起来。 “我想这应该没问题,”他安慰她说,“你都不知道魔术师们是多么经常因为这种目的而被邀请。” 路易丝的脸涨得更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了,本顿小姐。我们理解的。” “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那女孩儿说道。在她温柔而又利落的动作之下,仍能看得出她敏感的神经<dfn>http://</dfn>,“我们不会办一个很大的派对,只有我的父亲、我自己,还有里弗斯医生,以及我父亲的弟弟。” 从房间的那一头,马奇·帕利泽说话了。 “里弗斯医生,”马奇重复道,“你提到他好多次了。他有没有可能碰巧是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头发是灰色的,细细的那种,穿一件相当花哨的运动衣?” “我的天啊,不是的!里弗斯医生是个年轻人。他……”提到医生的名字的时候,路易丝·本顿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旧式的羞怯表情,然后她清醒了过来,“不过你确实提供了一幅完美的画面,”她接着说道,“是我叔叔霍勒斯,他是爸爸的弟弟。加拿大人,人非常非常好。他——” 她皱了皱眉,然后环视室内一圈,“你们到底是在哪儿跟他会面的?他在这儿吗?” 马奇冲着凸窗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跟他会面。一两分钟以前他就在外面的草地上,不过现在不在了。” 很明显,路易丝对霍勒斯·本顿没有多大兴趣。 “我告诉你们我的打算!”她说,似乎当下有了个很棒的灵感,“我也要邀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再过一两分钟他可能就要过来了,肯定还在咆哮——我也要邀请他。我知道这对你们是个很不合理的要求,去做那些魔术表演,你们可能早就觉得它们乏味到极点了。但如果你们能尽力帮帮我们……?” 她眼神里的恳求,以及整个人透露出的恳求,是绝对不可能不见效的。 马奇·帕利泽快步穿过房间,走到她面前。 “我们当然会来!”马奇热心地说,同时拉起了路易丝伸出的一只手。 “那我们把开始的时间定得稍微晚一点,因为里弗斯医生要从医院赶过来。八点半怎么样?我确定这一定会是我满心期待的一个晚上——”路易丝把她的另一只手伸向凯里——“它会让我父亲的状况大为好转。” <hr /> 注释: 第五章 事有蹊跷 一阵空袭警报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分响起,当时凯里·昆特刚刚离开位于皮卡迪利的圣托马斯大厅。 在介于黄昏和夜晚之间的伦敦城里,警报声仿佛鬼故事里的叹息声,在喉咙里低低回旋,随后变成了高声的呼嘯。皮卡迪利大街就像一条流着黑灰色液体的运河,昏暗的汽车灯光在上面明明灭灭。四周响起一片怪异的骚动,有笑声、喘气声,以及空洞繁乱的脚步声,显示了因为灯火管制而溜出的大批人群。交通信号灯上红绿交替的十字狭缝,构成了光谱一般的色彩。拥挤的交通,公共汽车排着队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亮,如今的皮卡迪利就像圣托马斯大厅有过的那些伟大的日子一样,让人不知所措。 圣托马斯大厅不是个很大的剧场。 它站立在格林公园人口处的对面,三层楼,狭窄而缺乏装饰,很不引人注意。它没有像在圣马丁大道上举办帕利泽幻想晚会的伊希斯剧院那样的俗丽气氛,而后者,曾经真的被人认为是闹鬼的房子。 圣托马斯大厅是个很秘密的地方。自从一九二八年尤金·昆特去世,直到现在为止,它的窗帘全都拉着,小小的休息区被关在了一扇紧闭的大铁门后面。但在顶楼上,有一间公寓。 这不是一间很舒适的公寓:浴室从来就没修好过。然而,在昆特家的传统里,它就是圣托马斯大厅表演者的居所(相似的公寓、相似的传统,也存在于伊希斯,时间甚至要追溯到昆特和帕利泽家族关于法蒂玛人偶的著名争吵之前)。凯里·昆特现在就住在圣托马斯,住在旧房子和旧回忆中间。就是从这间公寓离开后,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陡峭的楼梯,上路去赴晚餐的约了。 警报仍呜呜呼嘯着,在屋顶上形成起伏的声浪。 到目前为止,这不吉利的噪音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最多也就是一两架形单影只的飞机,用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轰鸣声扰乱了天空的清静,这些你有意无意地总会听到。但假如真有麻烦降临了…… 在这种情势下,绝对不值得再开新的表演了。关于这个可能性,他的感觉真是让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多年以来,他总在诅咒自己作为圣托马斯大厅继承人的宿命。一想到下个星期就要面对观众,还有像扑面而来的火车一样迫近的前程,他就因为怯场而喉咙发紧,胃里也瞬间感觉空虚而冰冷。要是有借口能取消演出,他是该感到高兴的。甚至就在下午,他还满怀热情地这么想过。而现在,因为某些让人难以启齿的原因,取消演出的想法没有之前那么让人愉快了。还有好多其他的事情也让他困惑。 比方说,马奇·帕利泽。 凯里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还好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九四0年九月初,再晚几天就根本不可能在街上拦到出租车了。他坐进座椅里,开始思考生活的复杂性,而马奇·帕利泽的形象生动清晰得就好像她本人正坐在他的对面。在凯里看来,那形象还在回瞪着他。 马奇·帕利泽的幻想晚会是不可能成功的。 对此他的担忧程度远比他自己敢于承认的要深得多。 “女性魔术师,”他父亲曾经说过,“从来没有成功过。将来她们也不会成功。没有必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把它归咎于性别歧视。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公众不会接受她们的。” 而尤金·昆特对于公众口味的不了解,其实也不值一提。 对于马奇来说,她的职业就是一切,它流淌在她的血液当中。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并且表演——表演神秘的故事、穿着礼服、身后是有异国情调的舞台背景——对于她来说这个梦想就如同呼吸一般不可或缺。而她若是失败了——她是注定会失败的——她一定会认为是昆特家族耍了可恶的阴谋诡计。 凯里真希望自己没有对她在私人生活中的舞台姿态做出过那么低的评价。 马奇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些,那在她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太大了,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显得做作不自然。而当她真的意识到了,突然让她去面对自己的荒谬一定让她吓了一跳,并且感觉受伤甚至是愤怒。 真是不幸。 因为这个姑娘,除去发得很烂的“r”音和夸张的戏剧性表演外,其实是如此的诚实又如此的迷人,该死的…… 他还在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一切,衡量着各种各样不现实的改善状况的方法,载他出城的出租车已经到达了贝斯沃特路。 包围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铁质栅栏在马路的南边伸展开来。它的主人口大门是一座雕刻繁的石头拱门,在一排温柔呢喃的绿树背景下呈现出显眼的白色,下面是包括了两个人口和一个出口的旋转闸门。在一片黑色的世界上方,点缀着一两颗星星的天空仍然微微发亮。凯里付了出租车钱以后,看见了站在大门附近的两个人影。 一个是马奇·帕利泽。 另一个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我要杀了他,”一个让他记忆深刻的声音宣称道,那声音里的恶意足以引起任何过路警察的注意,“我要去把他的喉咙割断,从一只耳朵割到另一只。不过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他有毛病是不是?” “不是,”马奇以一种尽量保持客观的口吻回答说。“我敢说昆特先生并没有发疯,他只是脾气不太好,你没看出来吗?还有点愚蠢。” “那个管理员所做的,”老人继续说,“只是想要保护那个装了眼镜蛇的柜子,让他不要再猛砸它了。没问题,当然了!但该死的,他怎么会直接转过身,什么也不想地就把管理员扔到玻璃上去了呢?哦,我的天啊!” “实话跟你说,亨利爵士,恐怕是因为我说的某些话。” “你说的某些话?” “我当时在取笑他。是善意的取笑,就这些而已!但他却发起了脾气,并且把气撒在了正好是第一个触手可及的人身上。不过要说他打破第二个柜子是不正确的。他真的没有,他——” 就在这个时刻凯里插了进来。 “非常感谢,”他无奈地说,“你的精神支持。至于亨利爵士,他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割断我的喉咙。但我真是不愿意看到他这么做,因为我是他最忠实的崇拜者。”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抬起头,他的眼镜在一顶下翻的巴拿马帽的边沿下面闪着微光。带着不祥的预感,他慢慢转过身来,听到这里他停下了。 “斯坦诺普的案子,”凯里继续说道,“和康斯特布尔的案子,还有有毒的房间里的谋杀,还有发生在皮纳姆的工作室谋杀案、安士伟和‘犹大之窗’、海耶和五个盒子。说到发生在切尔滕纳姆的费恩的案子,以及那个看不见的杀手——我告诉你,先生,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能解开这谜题!” “这个……好了!”老人说道。 他不以为然地咳嗽了一声,同时挺直身子。一种宽容的尊贵神情布满他整张脸。 “我一直很想见你,亨利爵士。但是,就像我今天早些时候告诉帕利泽小姐的,我听说你是个难以接近的贵族,没什么人能有机会靠近你。” 老人摆了摆手。 “这个……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确实天生就有种尊贵的气度,你知道,所以才会给人以错误的印象。真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对你的真实描述?”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想了想。 “那不是很有根据的,”他解释说,“别让它困扰你了,孩子。若你有任何事想问我,直接来找我问就行了。”他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然后他坚定地指着马奇,“我说,孩子,这姑娘当时数落你什么?” “我只是对他说,”马奇大声说道,“他蓄意偷窃我叔祖父阿瑟很久前发明的一项魔术……” “如果她开始数落你,孩子,你只需要痛殴她一顿。女人失控的时候就得这么对待她们。” “你是说,”马奇叫道,她大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就这样站在这个伪君子那边了?” 这会儿她穿的可不是便裤了。即便是在半黑的背景里,凯里也注意到她穿着件光滑的浅色连衣裙,上身是件银色短外套,随着她的移动一闪一闪地发亮。 “噢,我说小姑娘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阴沉地说,“我认识昆特家和帕利泽家已经很多年了,魔术也是我的领域。但是掺和到什么家族世仇里头,或争论谁对谁错,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真该死,我们是来这儿和内德·本顿一起吃晚饭的!我们是要站在这里闲聊一个晚上,还是要进去?” 马奇冲着大门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了!”她反驳道,“我们怎么进去?” “走进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坚决地说。 “但那个小窗户里没有守门的!”她指了指那里,“除非有人在里面按按钮,否则旋转闸门是不会动的。” “你怎么知道旋转闸门不会动?”凯里问道。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那里,推了推它。即便是锁上的,翻过去也是很容易的事,何况还没锁。它旋转的时候发出一阵沉重的哐当声,扰乱了夜的宁静。 “听!”马奇尖锐地说。 虚空的寂静,就像庞贝古城里一般,除了头顶上树叶的低语之外似乎难以被打破。然而几秒钟之后,他们的耳朵全都捕捉到了巡航的轰炸机发出的噪音。 它在很远的地方,甚至都不在伦敦中心的上空。它的嗡嗡声只是穿越空旷天空的一点微弱的声音,还不时被两只引擎的声响打断。没有探照灯跟在后面,也没有枪炮开火。它低声细气地飞走,让人毫无知觉地,很快就不见了。就像心灵感应一般,四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响起,打扰了不安的睡眠。 远远的,在黑暗的皇家艾伯特动物园里,一只狮子低声吼了起来。还有一阵轻快的蹄声响起——是鹿,又或者是羚羊——它们扫过地面,然后消失了。什么东西叫了起来,是鸟或猴子发出的像人类的声音。然后,就好像一切都在拥挤中获得了安全感,它们又在雾气中打起了瞌睡,在树叶的低语声中,静默又回来了。 “那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我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那些声音,凯里想到,有一种说不清的邪恶气氛。但他没有说出来。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举着一只小手电,走在最前面。马奇跟在他身后,凯里则紧跟在足以碰到她的距离之内。看上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认得路,所以他们顺从地跟着他走过了一系列弯弯曲曲的沥青铺成的小路——全都高低不平——直到他推开了树蓠中间园长房子的大门。 因为实行灯火管制,四周黑暗而且寂静,连花床也失去了颜色,清澈星光下,只有房子的窗户闪现出微弱的光亮。他们走上缓缓上升的草坪覆盖的坡道,之后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按响了前门的门铃。 没人应门。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发出的声音从生气的鼻息变成了夸张的抱怨,然后又把大拇指按在了门铃上。他们能听见铃声在里面回荡:电铃的声响就像只四处搜寻的狗,在它回来前,似乎能穿透房间的每个角落。可房间里仍然不见一点动静。 马奇后退了几步,开始检查那一排黑漆漆的窗户。 “你们觉得,”她犹豫着,“他们会不会都出去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我不知道啊,我的小姑娘。如果他们要等我们吃饭,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客人,你是不应该这么想的。但是……” “有些事情不对劲。”凯里不觉喃喃自语。不愉快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试试门,先生!” 前门没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一推门就开了,让满厅灯光倾泻而出。他们急忙走进去,并且为了严格执行灯火管制,立刻关上前门。在里面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却没人来欢迎他们。 “喂!”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叫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宣称自己的存在,“喂!” 他的声音喷薄而出,却更凸显了房间里真实可感的空旷。 装饰着淡绿色木质镶板的大厅,被柔光罩后面的壁灯蜡烛照亮着。打磨过的硬木地板反射出亮光,上面散乱地放着几块地毯,这情景就和他们下午见过的没什么两样。凯里本能地冲着大厅后面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扫了一眼:爱德华·本顿书房的门。“请勿打扰”的牌子还挂在门把上,门依旧关着,下方没透出一丝光亮。 但那是唯一一间没开灯的房间。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每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为派对做好了准备。碗里有新摘下来的鲜花,擦拭过的桌子上,烟灰缸里放着整盒的火柴。在他们的左边是起居室,再往后就是餐厅。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甩了甩头,吸鼻子的样子就像一只大怪兽。 “嘿!”他说,“我是不是闻到做晚餐的味道了?” “不是,”马奇说道,“你闻到的是晚餐烧焦的味道。” 然后她立刻冲进了餐厅。 一只老爷钟在餐厅一隅滴答滴答地走着。大大的椭圆形餐桌上已摆好了七个位子,每个位子上都有一副银餐具和一方餐巾。银烛台上放着一组蜡烛,正端坐桌上等着被点燃。餐具柜上,水果盘的旁边放着两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和一瓶摩泽尔白葡萄酒。 但他们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种干燥、刺鼻、烟雾弥漫的异味——里面还混合着别的什么东西发出的热气腾腾的味道——在厨房四处弥漫。马奇推开旋转门,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是间装修较好的厨房,从白色瓷砖的煤气灶台,到白色瓷砖的水池和冰箱。但关闭的烤箱里显然烤焦了什么东西,一股苦味冲击着他们的鼻子,也带走了空气中的湿气。煤气灶上,放着好几个烧开了的炖锅,下面的火显然都已经被调大了。一只锅里面的土豆一边翻腾一边冒着泡;左边慢炖的一锅汤,已变成黑色;另一只的锅盖,在一团蒸汽下面,不停跳起来敲打着下面的锅。 马奇抓起厨用抹布,打开了烤箱的门。一股黑烟猛然冲出,大量浓黑的烟雾渐渐散成灰色。一系列噼噼啪啪的声音陆续响起,火灭之后才是一声姗姗来迟的爆裂声,就在她依次关掉煤气灶的开关之后。 “到底,”马奇在浓烟中一边咳嗽一边说,“他们在干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凯里·昆特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者被浓烟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胡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一边做着抓狂的动作躲避着烟雾,“我讨厌胡说八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在干什么?” “但你看看啊!不知道是谁,把火都开到最大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 “多荒谬啊,”马奇指出,“而且,它看上去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就是几分钟前刚把火开大的。”马奇说。她关上烤箱的门,直起身子,把刚才掉落耳畔的一缕棕色秀发拨回脑后。 凯里看着她,自从下午以来,这是第一次在光线好的地方看着她。她的额头因为迷惑而起了些皱纹;她的双眼,间距很大而显得很聪明,正在这平凡的厨房里四处打量。她穿着一件灰色晚礼服,上面套着件银色短外套,这让她曾被工作t恤和便裤衬托得有些滑稽的形体,瞬间光彩照人。 “亨利爵士,”她说,“他们不仅是犯了几个错误,而是有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 “无稽之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 “我告诉你,肯定有!我能感觉得到!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就有这感觉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乖张而傲气的蔑视神色,他的拳头正放在臀部,而他那顶长得很抱歉的帽子则塞在一个口袋里。他忽然转身,摇摇晃晃地经过旋转门,回到餐厅里,又从那里经过大厅,来到起居室。 凯里和马奇跟着他也走进起居室,而后者为了挡住四处蔓延的烧焦食物的刺鼻气味,关上了通往大厅的那扇门。 “你知道有事情不对劲的,对不对?”马奇安静地问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弯下身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像是要用这个动作来控制一场勃然大怒。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瘫在椅子里,盯着自己的鞋,最后用一个忧虑的眼神结束了这一连串的动作。 “很古怪,”他用悲伤的语调说,“非常古怪。我承认。” “你肯定认识路易丝·本顿吧?” “当然了。很好的姑娘,怎么了?” “她觉得她父亲可能会自杀。” “而他做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透过自己的镜片上方看着她说,“就是用意念把每个人都赶出屋子,然后让晚餐都烧起来?” “那好,他在哪里?” “她女儿在哪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里弗斯医生在哪里?霍勒斯·本顿在哪里?仆人又在哪里?我脑子塞满了,我跟你说,咱们遇上的这些事情全都不合情理!内德·本顿没问题,你别管他。还有,我非常怀疑他会做那么极端的事情,毕竟他应该还在计划他那个珍贵的项目呢。” “听着,先生,”凯里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插话进来说,“本顿小姐今天说到了他的某些‘新计划’或是‘珍贵的项目’。那到底是什么计划啊?” “他想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说,“拥有他自己的动物园。” “拥有他自己的动物园?” “私人私有的。没错。” 第一次,马奇看向凯里·昆特,和他达成了某种一致。她又急急忙忙收回了眼神,千真万确。不过即便是那一点点亲密的眼神…… 起居室里很热,让人透不过气来。两扇凸窗突出的部分,颜色鲜艳的印花棉布做成的窗帘后面,还很不整齐地挂着一层厚布,用来配合灯火管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坐着的安乐椅旁边有一盏落地灯,把明亮的光线洒在他的秃头、大鼻子和下沉的嘴角上。他刚刚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雪茄盒,用恶狠狠的眼神看了黑雪茄一眼,然后又欣赏般地闻了闻,而他的那双小眼睛则在大大的眼镜后面定住不动了。随后就像耳朵一直绷紧了在等待着似的,他们全都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那微弱而有节奏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没有人移动。 它甚至一点也不吵。但比起他们不到二十分钟以前听到的那阵类似的噪音,这还是要响得多了。和之前一样,它慢慢弥散开来。而一架双引擎轰炸机发出的声音,凯里觉得,仿佛心怀恶意一般,能穿透你的私人住房…… “哦!”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边说边猛然坐了起来,“那可恶的家伙要来了!” 凯里等了几秒钟,然后回答道:“该死的,他就在头顶上,是不是?” “嗯哼,而且也不是很高。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 “灯光!”一个声音高喊道。 那个声音,莫名地哀号起来,唯恐别人不知。不管是凯里还是马奇,都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一间空房子、一顿烧焦的晚餐,还有生活中所有的寻常事物忽然都变成了谜的事实,一个人的神经还能坚强到什么程度。马奇跳起来,转向了离她最近的那扇凸窗。 “园长家!”那个执著的声音还在外面高喊,“有灯光!” 还有手指,也坚持不懈地,从外面拍着、捶着凸窗的玻璃。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手忙脚乱,又把雪茄收回盒里。他站了起来。 “哪里有灯光?”他吼了一声。 “屋后,”那声音唱歌一样地说,“园长的书房!左边——窗户!” “胡说八道!”凯里说,“我们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扇门了。门缝底下一点光都没透出来!” 那只看不见的手现在在窗户上按出了印子。不仅如此,他们全都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迈克·帕森,正在园子里执行灯火监督的任务。对迈克,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你绝不能质疑他所说的这番话背后的真实性;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把他的听众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还有,”迈克颤抖着,“你们最好赶紧进去!有人正躺在地板上。我看不清是谁,因为只能看见他的……他的袖子。但是他确实躺在地板上,而且一动也不动。” 凯里·昆特感到有一点反胃。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迈克的话上,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嗡嗡的噪音是什么时候、多久以后停的。它应该是停了,就这样了,连同那些后来他们如此熟悉的,怪异的轰炸机的声音也一并停了。它应该是停了。寂静重又回来。在这当中,响起了马奇恐惧的声音。 “他是不是又在说谎?” “我不知道,我的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你知道吗,我对此表示怀疑。” 凯里穿过房间,走到通往大厅的门口,就是之前他们进来时马奇关上的那扇。他抓住门把手,转动——又带着今晚远未结束的惊恐停了下来。通往大厅的那扇门,现在锁上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看不见的死亡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坐不住了:“你是什么意思,锁上了?”他问。 “就是我说的意思,锁——上——了,”凯里回答。他弯下身子,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没有钥匙插在外面。 “我们进来的时候,”他直起身子,用一只手敲了敲上方的镶板,继续说道,“马奇关上了门。而当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有人溜出去,从外面锁上了门,还拿走了钥匙。” “就是说还有别人在这栋房子里喽!”马奇轻声说。 “毫无疑问。” “你是说我们被锁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他锐利的小眼睛闪现出一抹好奇的神色,“除非我们打破一扇门或窗户,否则就出不去了?” “噢,不是的。还没有那么糟,”凯里说,“我有办法让我们出去。稍等一下。” 凯里从他的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它小到用一只手掌就可以完全遮住。把它打开,里面又出现了一系列更小的玩意儿:纤细、强軔、易弯曲,前端都带着奇怪的弯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盯着它们,因为忽然兴起的怪异兴趣而对着它们低下了脑袋。 “听着,孩子!这些小东西!它们好像是……” “没错。它们是撬锁工具。请往一边儿站!” “以以扫的名义,你带撬锁工具在身上干什么?” “没什么,真的,”马奇解释道,语调里带着过分的甜美,“只是昆特家族的一点小习惯。”昆特闭上了眼睛。 “我把这些带来,”他说,“是因为路易丝·本顿请我们给客人们表演几个魔术。像逃脱表演,就是他们把你锁在一个房间里而你逃出来,这在家庭娱乐活动当中是很受欢迎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我跟你直说了吧,对于我的家族,那些不必要的污蔑我已经受够了。” “没错,没错,没错!”马奇说。 “是的,上帝啊,真的。女士,我是很不喜欢打击报复这类事情的。不过,在业界,马丁·爱德华·帕利泽在横渡大西洋的邮轮上和陌生人打扑克的事情可是很著名的。” “那是个下流的谎言!” “正相反,那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你那受人尊敬的祖父——” “都听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有点歇斯底里地插话进来说,“你们两个笨蛋刚才有没有听见迈克·帕森那家伙喊的是什么啊?在这种时刻你们两个还打算站在这儿打嘴仗是不是啊?如果你能把那扇门打开,孩子,以撒旦的名义赶紧去把它开了!” “没错,”马奇说,“如果你能的话。”虽然那把锁看上去并不难开,但在马奇源源不断的冷嘲热讽之下,这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凯里气得七窍生烟,别别扭扭地,一边极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要颤抖,一边选择了B中号的工具往锁孔伸了进去。他是个工作起来很认真的人,也很有天赋。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对迈克·帕森大吼着让他进来把前门打开,却对他的工作一点帮助也没有。 撬锁工具伸进去,滑出来,又伸进去。凯里咬紧了牙关。仿佛经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当然实际上只有差不多五十秒,凯里做了个解脱的深呼吸。他扭开了门把手,推开大门。 烧焦的晚餐气味,带着微弱的烟雾冲进了他们的鼻腔。他们一股脑挤进大厅,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打头阵,就在此时,又有两个访客走进了园长的房子。 前门——没挂灯火管制的帘子——半开着露出了迈克·帕森的一张脸。迈克戴了一顶蓝色的头盔,脖子上用绳子挂了个哨子。看到没有实行灯火管制,他一下子跳了进来,要不就是被他身后迈着轻快步子的年轻人推进来的。 “哈啰,哈啰,哈啰!”新访客打着招呼。 这是个中等个头、体格结实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现在看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礼服,显得整洁而优雅。他是那种可以被称为经典款的帅哥:健壮、身材适中,皮肤晒得黝黑。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干净的眼白,还有一头柔顺的棕黄色头发。 他先看着马奇,然后转向凯里。 “我是杰克·里弗斯,”他自我介绍道,语速很快,那种男高音一般的声音和他健壮的体格比起来根本不算响亮。但它很有活力,也很有魅力。他对着他们微笑着,使得那张黝黑的方脸呈现出了最好的形状。 “里弗斯医生?”马奇问道。 “没错。你一定是帕利泽小姐,那你一定是昆特先生了。路易丝·本顿和那边那位大师,”他冲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点点头,“跟我说起过你们。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在这儿做什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重复道,并把手放在臀部,看得出来是在强忍着脾气,“我们来参加这个古怪的晚餐,这就是我们在这儿要做的!你难道不是吗?” 里弗斯医生盯着他。 “但是,我的老伙计!”他笑了两声,“晚餐取消了啊!没人告诉你吗?” “取消?谁取消的?” “本顿先生自己啊。他没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 和他快速的语调以及快速的动作相比,这位年轻医生的举止明显比他的年龄成熟了许多。 “我必须说,”他反对地表态,“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不太理想,绝对的。应该有人告诉你们的,路易丝应该告诉你们。我自己一个人过来,只是想看看空袭警报响了,她人怎么样。” 说到这里里弗斯医生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 “有东西烧焦了,”他宣布,就好像做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重大发现,然后,仿佛自己没有被打断过一样。他又继续说道,“本顿先生七点钟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出乎意料。我并不是很介意,当然了,不过有你们啊。他说晚餐必须得取消。抱歉,还有其他类似的话;不过还是取消了。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他说他要做一个决定——今晚必须得做——一天也不能等——” “等一下,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声音尖锐而显得意义重大,这使得每个人都看向他。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并且离开他们走向了大厅后方。他在爱德华·本顿书房的门前停住,弯下身子,试图从下面的门缝往里窥视;又把“请勿打扰”的牌子从门把上扯下来,从钥匙孔往里看。接着他试着打开门,发现锁上了。在这个安静的气氛当中,迈克·帕森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告诉你里面有事情不对劲!”迈克说,“我告诉你有个男人躺在地板上!我告诉你——” 里弗斯医生一张惊愕的脸转向迈克,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没给他时间说话。 “安静,大家都安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咆哮着,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胀起来了。他指着凯里,“你,孩子!过来!有袖珍折刀没有?” “有。你要它干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了指门下面。 “门底下有很小的一点空间,”他说,“要把袖珍折刀的刀锋戳进去可能不够大,不过我想让你试试,并且把刀锋移动看看。找找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障碍物。” “障碍物?为何这样说?” “别管为什么了!去做吧!” 凯里吧嗒一声打开折刀的刀刃,跪在地上。他把刀刃平平放到门下,往里面推,并小心移动着。 “怎样,孩子?” “是有个障碍物,没错。难怪我们看不见一点亮光。” “障碍物是什么?” “纸,”凯里回答,他又移动了一下折刀,“某种很厚很重的纸,连着门的下边缘和下面的门槛贴了一长条,把整个长度都遮挡了。” “全都遮挡了?你确定吗?” “全都遮挡了,没错。就像被火烧过一样粘得紧紧的,就好像有人想把整个房间密封起来,不让空气进去,或是……” “噢,去他娘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喃喃自语道。他转过身对着其他人,像受了刺激一样,“听着,我以前来过这房间,但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没有人碰巧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个煤气炉?”马奇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今天下午我们听到本顿先生提到它了。他说——” “门是锁着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说道,“上面没有钥匙。还有什么东西把里面的锁孔也糊住了。”他看着凯里,“你最好再把那套撬锁工具拿出来,孩子。赶紧开始干活!” 里弗斯医生急忙向他们走来。医生额头上,棕黄色的卷发下面,他的犹疑和焦虑深深嵌在那些细小的抬头纹里。 “若你确实认为里面有异状——”他清了清喉咙——“那不需要撬锁工具了。” “是吗?为什么?” “大厅周围所有这些门用的都是一样的锁,能打开一扇门的钥匙也能打开另一扇,跟大多数房子一样。这里!” 里弗斯医生的每个动作都迅速而紧张,但很利落。他把餐厅门上的钥匙拔下来递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后者把它插进门锁,用力戳开了房间里糊住锁孔的那张纸。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深吸一口气,各位,然后以以扫的名义,直到你们的肺要爆了再停止憋气!” 他猛然把门打开,同时也撕破了那些纸。 一波煤气就像军队一样从房里涌出,碰触和击打着他们,仿佛是实在的形体。你几乎都能想象,在书房里,日光灯的照射下,你甚至能看见它们。 所有人,除了专注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全都本能地后退了。迈克还叫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应该把嘴闭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摇摇晃晃地直接走进房间,里弗斯医生跟在他身后。 在书房的后部,面对门的那堵墙上有两扇窗户,上面褐色丝绒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两扇窗户中间的一个大柜子,四四方方全用玻璃制成,在那里面——凯里是因它的丑陋才注意到的——一条绿色的蛇在一棵小小的假树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盘着。 但没人停下来看它。他们右手边的墙上是座老式的红木壁炉架,砌在里面的就是煤气炉。煤气炉很大,煤气头是一根装饰着白色回形花纹的柱子。伴随着恐怖的声音,它咝咝地漏着气,好像要让整个房间都振动起来。 爱德华·本顿,就像玻璃柜里的蛇一样一动不动,脸朝下趴在壁炉前方。那样子就像他从那张老式的、有着黑色皮衬垫的安乐椅上往前摔下来,倒在了炉前的地板上。他的头就落在铁栏杆上,双臂压在身子下面。 有人咳嗽起来,好像被呛着了。一波一波涌上来的煤气就像在鱼缸里一样把他们重重包围。 凯里虽憋着气,依然能想象到它在自己的鼻腔,甚至是毛孔里翻腾。 一个不说话的恶魔导演了这出默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直接走到窗户那里,他也不管灯火管制了,依次拉开了两扇窗的窗帘。窗户都从里面锁着,接口处也用包装纸带封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提起插销、抬起窗户的时候,又发出了一阵纸张被撕破的声音。 里弗斯医生急忙冲到壁炉前,关上了煤气开关。他用很大的力气抬起了爱德华·本顿的身体,后者的头从栏杆上慢慢滚落下来。他抬起的是一个死人的身体。 脸色已经发青了,眯起的眼睛下面是充血的眼球。本顿先生右边额头上的一个肿块,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蓝色的淤青。他的嘴巴摆出了一副可怜的表情:死了,就跟活着时一样,看上去充满了愧疚。 里面的每个人仍像在表演一场默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夸张地指着尸体,并扬起了眉毛。里弗斯医生耸了耸他富于表情的肩膀,摇了摇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比了个手语,不过旁观者很难看出来是什么意思。医生又摇了摇头。 透过开着的窗户,一阵风久久地吹进来,搅动了浓烈的煤气味儿。死亡也飘出了窗户,飘远了,但它却留下了提线木偶一般的一具尸体。凯里·昆特的头开始晕了。煤气攻击着你,在你身体意想不到的角落,侵蚀你的神经和视力。因为一直憋气,他的胸口感到了疼痛。他转过身,看见马奇就在身后。 凯里激动地指指门。 马奇摇了摇头,视线一刻也没有从死人身上移开。 他没有再等,而是坚决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出了门,并且顺着大厅一直往前走。他们经过迈克·帕森的身边,他——有他自己最清楚的充分理由——嘴里含着哨子,似乎正准备把它吹响。凯里还没把马奇带到起居室,就开口说话了。 “好了,”他用平淡的语调说,“结束了。”因为煤气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有点头重脚轻。马奇脱下那件银色短外套,把它扔到一把椅子上。 “为什么,”她问,“你要那样做?” “怎样做?” “把我拉出来!” “你认为我希望你也一起在里面吸毒气是不是?” 马奇的语调忽然变了。 “我是个糟糕的坏女人,是不是?”她问。在这个时刻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可能是他看走眼了,或许她也一样。电灯泡下似乎有鬼影出现;盖着印花棉布的家具的轮廓似乎也有点移动;一个巨大的声响在他的脑海里炸开,然后又消失了,让他更加头晕目眩。 “我是吗?”马奇紧迫不舍。 “我不在乎。其实是那可恶的家族传统作祟,只要有半点机会,就非得互相攻击不可。可如果你不是认真的——” “我就是认真的!”马奇叫道,“整个麻烦就在这里!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只是——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说,“你站得这么近,真是让人心神不宁。我在想只要碰到你的手臂,就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不该在这儿讨论的事情。我在想只要看进你那双有趣的眼睛,就给了我所有的空间想象自己就像一支纸飞镖一样在窗外飘飘扬扬。我在想我应该让你弯下身子,然后吻你,直到你的耳朵都落到了地面上。我在想——” “凯里·昆特,你到底是怎么了?” “诚实地说,女士,我想我喝醉了。” “为了吻我你难道非要喝醉吗?” “是的。” “我不觉得这很礼貌。” “谁他妈的想要礼貌啊?”凯里问道——然后行动了。 但他还没碰到她的嘴唇,两个人就都因为通灵一般的直觉警醒过来,有人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闯人了。 马奇直起身子,假装自己根本不在那儿。凯里的头晕得七荤八素的,不过不用往起居室的门口看,他就能确定——惊慌而又愤怒地——这里还有别人。 路易丝·本顿就站在门口。 第七章 我闻到了鬼把戏的味道 凯里的眼睛里现在看不见别的事了。他只能看见一个死去的男人和他发青的脸,从干枯的白发到下垂的嘴角,还有松松垮垮的四肢,都让他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他正平躺在书房的地板上。 路易丝·本顿一步也没有动。 她的嘴巴和眼睛都显示出了无比的惊恐,指尖摸索着起居室门的把手,却没有找到。她穿着一件浅黄褐色的大衣,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手提包。你能感觉到,她是刚刚才发现了面前的这两个人;你能感觉到她猜到了——可她并不想猜。 “什么……?”路易丝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开始说话了。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他们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受伤了!” 马奇说话的声音相当不自然,看也不敢看她。还是无价之宝迈克·帕森解了围。迈克蹑手蹑脚地从大厅后方走过来,笨拙地摘下头盔,然后碰了碰路易丝的肩膀。 “是你可怜的父亲,小姐,”迈克说,话语里带着同情的意味,“他死了。” 是的,她已经猜到了。浓浓的煤气味儿,可笑地混合着晚餐烧焦的味道,足以向任何甚至是毫不知情的人通报死亡的信息。 路易丝蜷起了身子。凯里,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挨千刀的迈克·帕森这次反倒坚强起来了,一边冲向了她。但这也没有必要了。路易丝伸出手把他挡在几步之外;她必须努力,艰难地从双唇间吐出气来。 “他——在哪儿?” 凯里温柔地说道:“在书房里,本顿小姐。” “有人——在他旁边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里弗斯医生在。”“噢,杰克在那儿,太好了。那我……” 她转过身,无头苍蝇一样地撞上了门框,然后又跑了起来。 “不要!”马奇说,“不要跟在她后面。你帮不上忙的,关上门。” 凯里照她说的做了。在这片让人心痛的寂静中,他们俩都茫然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此时凯里在一张墙边的桌上发现了一盒香烟,但刚要点火他忽然想起来,现在不行,屋子里的煤气还没有散尽。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一两分钟的插曲。大概都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偷偷摸摸的,有了罪恶感。 “噢,都去死吧!”马奇忽然说道,“为什么人们总要伤害别人呢?” “你是说,用自杀来伤害别人?” “是的!就因为他那间愚蠢的动物园泡汤了!” “如果,”凯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他没有自杀呢?” “你不会是在暗示什么吧?” “好了,”凯里说道,“在你看来,这整件事难道不可笑吗?”他把双手伸进口袋里,开始一脸闷闷不乐地踱起了步子,“有人给里弗斯医生打了电话,说晚餐取消了。假设是为了让里弗斯医生不要到这栋房子里来。” “那是本顿先生自己打的!里弗斯医生说了!” “好吧,假设是这样的。然后又有人给路易丝·本顿打电话,告诉她里弗斯受伤了。可能是想让她跑一趟腿,好让她也离开这栋房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奇在壁炉旁的大沙发上坐下来。 “那就是个非常强有力的,”她宣称道,“支持自杀理论的论据。” “支持自杀理论?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本顿先生已经病人膏盲、疲累不堪,而且灰心丧气。他准备自杀了。” “然后呢?” “他当然会希望独自在家了!他当然会希望不受打扰了!所以他才打电话给里弗斯医生,取消了晚餐。我敢打赌他肯定也打给那位霍勒斯·本顿叔叔了。” “那路易丝呢?” “假设他给路易丝打了个假冒的电话,说里弗斯医生在一场事故或什么别的事情当中受伤了,这真是个龌龊的诡计,”马奇想了想,“但不然他还能怎么做?路易丝不可能不跟客人们留下一句话就飞奔而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是如此为他父亲担心,除非有什么令她惧怕的、重要的理由。她很喜欢那位医生,还是你没有注意到?” “是的,我注意到了。” “路易丝像只鹰一样地看着她父亲,”马奇继续说道,“她才是唯一一个他必须支开的人,而那是他唯一能够采用的方法。接下来他只需要找一些理由把女仆赶走,就有了自己独处的空间了。” “但你注意到了吗?他没有给我们打电话。”马奇打了个响指。 “不是,”她回答道,“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要来!”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兴奋了,“你还记得吗?邀请我们,以及邀请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都是路易丝事后才想到的。这件事她可能都没对他提,想给他一个惊喜。我跟你打赌事情就是这样的,赌什么都行!” 凯里勉强点了点头。 这听上去足够合理了,都能对上。然而,他想,只有两件事与这幅精细的图画相冲突,从而毁掉了整张画布。当他们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打断的时候,他正要提起这个。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进来的时候喘着粗气。 “坐下,”他说,把凯里让到沙发上马奇的位子旁边,“我有些很严重的事要对你们两个说。”如果他们对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再了解些,就会知道,要他承认一件事情的严重性——除了针对他的尊严的暴行——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他们试着读懂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在第欧根尼倶乐部1玩扑克的家伙们都知道这根本徒劳无功。好歹他们嗅到了一丝危险和事关重大的味道。 “路易丝……”马奇抬起了头。 “她在哪儿?”凯里问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有些局促不安。 “里弗斯,”他大声说,“正抬着她上楼去。你们知道,我认识里弗斯那家伙前前后后也有好几年了,而我一直认为他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他不是,他很好。”接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顺便加了一句,仿佛这个消息根本无关紧要,“那姑娘昏倒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看见了她父亲的尸体?” “部分原因是这样,还有别的原因。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那个姑娘一猜就明白了我坐在那儿想了半天的事。” “是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躲开了这个问题。 “后面那个房间,”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肩膀后方,“正在换气。大概十分钟以后就能进去了。我们关上了门,熄了灯。在这段时间,我想要从你们这儿打听点消息。因为,你们知道,你们是仅有的可以帮助我的人。” “我们,”凯里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能帮助你?” “嗯哼。” “关于这桩自杀?”马奇问道。 “关于这桩谋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沉默。 马奇转过头,越过那半边浓密的头发看着凯里。他快速瞥了眼那双浮现出惊恐神色的灰绿色眼睛、带着淡淡红晕的脸颊和下颌,随后那幅扰人心神的画面又很快消失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拉出一张安乐椅——它的滚轮因挤压而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坐在沙发对面。 “注意!”他又说,同时凶巴巴地用一只手指指着他们,“只是说给你们听,出了这间屋子就绝不能再讲,听见了没?尤其不能向警察提起,让他们自己想去!我有个所谓的朋友,”他吸了吸鼻子,“老是在刑事侦查部的办公室里嚷嚷……”“总探长马斯特斯?”凯里问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扬起眉毛。 “你认识这只著名的警犬?” “我了解你的案子。” “噢,啊,好吧。刚才,从后面的书房里,我试着给马斯特斯打电话。他不在,真是的,我诅咒他。但我想,他可能一两天以后就会跑到这里来四处打探。就让他去打探好了。我有很好的理由,给你们两条小道消息,这也是我不想告诉别人的原因。到目前这个程度,我最好告诉你们一点内德·本顿的事。” 凯里快速地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信息,他觉得对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意图,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他还想保持一点犯罪学专业上的冷静风度。 “今晚早些时候我说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说道,“我很怀疑内德·本顿会自杀。他可能是有点情绪,也有点脾气,但他对自己私人动物园的计划太热切了。 “那是个发疯的想法,当然了,内德·本顿是个——曾经是个——很富有的人。我估计几乎没人能猜到他一度何等富有,因为他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从来不花大钱买任何东西。但一间私人动物园的支出——噢,我的天啊!那意味着他会慢慢破产。只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就会花光身上每一分钱。” 马奇皱了皱眉。 “你是说,”她问道,“他想要从一般的动物园,像摄政公园或惠普斯奈德,购买动物和禽鸟之类?”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摇了摇头。 “不,我的小姑娘。该死的,麻烦就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 “他可能会从那里买点东西。但真正的珍品、那些值钱的宝贝、一个动物学家所在乎的稀有物种,他们是不会卖的,这是他们首先想要保留的。其次,大部分好东西都是赞助人免费捐赠的,若为换取利益而把它们卖了,那些赞助人首先就会大发雷霆。” “那他会从哪里得到他想要的那些品种呢?” “进口,”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为了强调还做了个鬼脸,“听说过一个叫阿格尼丝·诺贝尔的女人吗?” 他的同伴们被唤起了些许模糊的记忆,有所反应。 “有人——”凯里咕哦道,“今天下午在这房间里提过这名字,但——” “阿格尼丝·诺贝尔的丈夫,”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说道,“是个名叫诺贝尔船长的强壮、安静的家伙。他是做‘活物倒卖’生意的,一辈子都在地球上各个古怪的角落里晃荡,给马戏团和动物园搜罗样品。不管你想要大猩猩还是草地蛇,他都能帮你找到。” “阿格尼丝·诺贝尔是他的生意经理。我没见过这姑娘,据说她是最精明的生意人,能把一枚六便士的硬币变成一先令。我有个好朋友告诉我说,因为她的缘故,诺贝尔船长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了。她会逼迫着他,也逼迫着相关的每个人,直到她想要的货品得到运送为止。” “大约一年以前,这个计划刚刚浮出水面的时候,内德·本顿曾把她叫到这儿来,下的订单让她的眼睛都瞪圆了。诺贝尔船长出发去准备这一船货物,搜集它们几乎要让他横跨两个大洲。” “精明的阿格尼丝不会说:‘听着,战争就要开始了。我能帮你搞到这些东西,但不能保证把它们运到英格兰。’噢,不会的。她只会甜甜地说货物都能够‘获得’,然后把他的五千英镑支票揣进口袋里。” “嗯哼,我说的是五千英镑!三个星期前有消息称,诺贝尔船长搞到了他们的筹码,整船货都停在南非的伊丽莎白港口附近。但众目睽睽之下,它们怎能被运到这里?现在你们看到这故事的轮廓了吗?” 凯里点点头。 “很明白了。”他承认。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沉默了一阵,只用手指不停摩挲着他的大秃头。然后对他们大吼道: “你们知道,我喜欢内德·本顿。” 继这使人害羞的宣言之后,他瞪着他们,就好像是等待评论。然后他又说话了。 “这船货会是他新动物园的基础。它就等在那里,整装待发,钱都付过了。但因为没有政府许可的运送空间,他暂时还得不到它们。” “注意,他本来是很郁闷的。就算他能得到新品种,其中也不会有任何蛇或其他爬行动物。因为空袭的缘故,现在他的全部收藏都要被毁掉了。” “但仍然还有剩下的那些,新的动物园,它代表了一切,是他仅存的所有。三个星期以来,他都在利用他的人脉——内德还是有一些的——来争取货物的运送空间。内德·本顿曾是个快乐而热情的家伙。就算是面对着这个所谓‘自杀’的危险暗示,就算他确信无疑地听说了他得不到那该死的运送空间,我都不会——天杀的,我不会——认为他有可能自我了断……” 马奇缓缓站了起来。 “但他得到了运送空间!”她叫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一下坐直了身体。 “他得到了运送空间!”马奇兴奋地重复道,“你今天下午见到本顿先生了吗?” “我整个下午,”h.M.说,“都在爬虫类馆里气喘吁吁地绕圈子,好躲避一只黑黄色的怪物,不然它就要咬我了。或许你们还记得?” 凯里清了清喉咙。 “听着,先生,”他插话道,“我还没有正式道歉……” 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根本没听。 “使一个老人心悸和神经紧张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举动,”他继续说,“然后他们又放出了另一只怪物,只会让前面那只更兴奋。我一点也不好,谢谢你。” “那是个意外,亨利爵士!” “然后我来到这房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接着说,“发生了什么呢?叫路易丝的姑娘在,霍勒斯·本顿也刚刚到。作为特殊的礼遇,我被邀请参加晚餐,并且来见见那只应该为此事负责的、爱开玩笑的猪——指的就是你。我说我很乐意见你,若她不介意房间被弄得乱点儿的话,因为我要把你大卸八块,还要在你的尸块上跳舞。” “但你没和本顿先生交谈吗?”马奇追问道。 “哪个本顿先生?” “当然是爱德华·本顿!路易丝的父亲!我们一直谈论着的那个人!” “没有,”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承认,“他待在书房里。路易丝希望把晚餐的三个额外宾客——指的是我们——对他保密,晚上再给他个惊喜。” 马奇看着凯里。 “你想起来了吧?” “她是对的,先生,”凯里附和道,“今天下午本顿先生一进来,说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得到了大货物的运送空间。”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发出一阵嘟哦声。 因某些缘故,他听到这个消息,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凯里回忆整个画面时,他看上去甚至更担忧了。 “本顿先生,”后者总结道,“就要实现他的伟大愿望了,他即将建立他的私人动物园。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理由自杀。而如果他没理由自杀……” “但是——谋杀!”马奇反驳道。 “噢,我的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这事太奇怪了,不可能有别的情况。今晚发生在这里的事你从头到尾好好想过了吗?那可怜家伙的尸体你看过了吗?” 马奇打了个冷战。 “没细看。我也不想。”她犹豫着,“我想他是煤气中毒致死,这毫无疑问吧?” “噢,没疑问。他的确死于煤气中毒,但他右边太阳穴上有个可怕的淤青,可能是他向前跌倒的时候撞在栏杆上造成的。也可能是有人用短棍打了他的脑袋,再把他放在栏杆上,打开了煤气,然后把他留在那儿等死。”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停顿了一下,好让这幅丑陋的画面有时间进人他们的脑海。 “只是,”他加了一句,“做到这点有个巨大的难处。你们看出来是什么了吗?”凯里点了点头。 “你是说密室?” “我说的就是这个,”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个密室。” 他鼓了鼓脸颊,推了推眼镜,在上面聚焦了一束类似敬畏的目光。 “滚他娘的,”他继续说,“让我给你们看看这一回他们给老人出了什么难题!房间的门锁上了。两扇窗户都从里面闩上了。同意吗?” “没错。同意。”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做了个嘲讽的动作。 “但那没什么,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细节。全部问题和让人头痛的地方是,那房间里每个细小的缝隙——门下面的小缝、钥匙孔、两扇窗框之间的连接处——所有地方都用纸从里面糊上了,严丝合缝得就像耳膜一样。” 此时他的表情已接近恶狠狠的睨视了。 “假设这是桩谋杀,嘿?有很多方法在门上和窗户上动手脚,当然了。会这门手艺而不在监狱里的人,我认识的比谁都要多。但是以撒旦的名义,一个凶手是怎么敲昏受害者,打开煤气,然后悄悄溜出房间,最后让整个地方从里面用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呢?” 长长的沉默。 在外面的大厅里,带着突兀和尖锐的坚持,前门的门铃响了。那噪音让他们全跳了起来;它似乎用讥讽的尖叫声配合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所说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马奇叫道,“是不可能完成的!” “噢,我的小姑娘!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当它已经完成的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怎么这样确定呢?” “我是个老人,”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简洁地说,“我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我能嗅出它们的味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需要些专业意见。” “专业意见?” “帕利泽家族,尤其是昆特家族,”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四代人都是逃脱术的艺术家。该死,你们身上总该带点儿家族遗传吧!这件事我正好替你们公平解决。你们能否团结起来,给我提供些有用的建议?”马奇和凯里面面相觑。门铃再次刺耳地响了起来,这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骂了句脏话,然后冲着大厅伸长脖子。 “说真的,”马奇安慰他道,“这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不管怎样,那个可怜的人肯定是自杀。”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看上去很顽固。 “你知道,亨利爵士,我正好知道!我父亲,桑德罗斯·帕利泽,曾经想要挑战完全一样的——” “完全一样的什么?” “逃脱之后在身后留下密封的房间。他不得不回避了这个挑战,他做不到。” 凯里·昆特表现出一副审判官的样子,敲打着下巴,脸上充满了高深莫测、自命不凡、道貌岸然的表情,那态度瞬间引起了马奇的怀疑。 “我父亲——”他开口了。 “你是不是要说,凯里·昆特先生,就是你那亲爱的海盗团体可以做帕利泽家族做不到的事?” “以以扫的名义,”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就不能有人去开门吗?” 门铃还在尖叫。凯里把手在空中挥了一挥,做了个宽泛而心不在焉的动作,那可以代表任何意思。之后他走出去开门了。大厅里没有迈克·帕森的一丝影子。 “喂!”他隐约听到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在后面叫着,“那有可能是警察。我刚才不得不给地区分局打了电话。注意了!不经我允许,我们刚才谈到的任何内容都不能说出去!明白吗?” 但那人不是警察。凯里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卷人调查之中,也就是解决密室问题或进行异想天开,他感到受宠若惊。在这样的状态下,凯里打开了前门。他往后退了一步,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一个轻快的身影正要对着他的外套猛冲进来。 “我是阿格尼丝·诺贝尔,”新访客打量着他,“我必须马上见本顿先生。” 第八章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凯里往后退了两步。“事实上——”他刚要开口。 “我不认识你,”诺贝尔太太说,“可以问问你是哪位吗?” 阿格尼丝·诺贝尔是个中等身材、整洁干练的女人,身体挺得笔直,穿着一件绿色的粗花呢西装,剪裁得相当时髦。她应该是四十多岁,一头深红色的卷发看上去像是在黑发上拙劣地染上了红色。如果没有那一脸僵硬的皱纹和太多的化妆,她应该还是很好看的。 她快步走进来,关上了门。阿格尼丝·诺贝尔有一个耸起肩膀然后再放下的习惯,好像是在强调什么重点。同时,她还有一种让人很尴尬的习惯,就是用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你的脸,等着你的回答。 “我必须请你告诉我,”她重复问道,表现出的礼貌充分而流于表面,“你是谁。” “我叫昆特,诺贝尔太太。恐怕你不能见本顿先生。事实上……” “什么?”诺贝尔太太问道,同时脖子往前伸出,就好像有点耳背。 “我说你不能见本顿先生!”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诺贝尔太太惊叫道。她把脑袋拉回来,“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我能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吗?” “事实上,诺贝尔太太……” “什么?”诺贝尔太太大叫,又好像耳背一样地把脖子往前伸了出去,并立刻在气势上压倒了他。 那双坚定的眼睛带来的效果很有压迫感。 “请进。”凯里邀请道。 她跟着他走进起居室,途中耸起又放下了她的肩膀。她的动作或许传达出了她的真实想法,那就是,爱德华·本顿之死所带来的震惊,对她来说是种刻意的冒犯。他们该知道阿格尼丝·诺贝尔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 凯里指着他的同伴们。 “请容许我介绍马奇·帕利泽小姐,还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如果还有任何事情是你想要知道的……” “那么有没有人能够好心告诉我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本顿先生真的死了?”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道,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吗?” “请原谅,”诺贝尔太太说,“在向我的律师咨询相关的财务问题之前,我会避免回答这些问题。本顿先生是怎么死的?” “自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在后面那间书房里自己开了煤气。” 诺贝尔太太睁大眼睛,闭紧了嘴唇。但她处于绝对的自我控制之下,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内心似乎正在激烈交战。 “请你告诉我,”她冷酷地说道,“你是否很满意。” “满意?” “这里面没有犯罪行为。” “犯罪行为,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当然了,”诺贝尔太太扬起眉毛,说,“作为基本的礼貌,你不应该回答我的问题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但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却有种让人震惊的柔和。 “内德·本顿,”他说,“死在一间为了防止漏气而用包装纸贴满了每一个狭缝的房间里。如果你想要推翻它的话,你知道,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诺贝尔太太做出了回应。 “谁,”她问,“是他的遗产执行人?”“滚他娘的,我怎么会知道?那家伙才刚死,你看,甚至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呢。” “确实,”诺贝尔太太评论说,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甚至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呢。包括他的女儿?” “我不知道,女士。” “我能不能问问本顿小姐现在在哪儿?” “她在楼上。” 诺贝尔太太转向凯里。 “能不能请你好心上楼一趟,昆特先生,问问本顿小姐能否下来一会儿?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本顿小姐,”凯里说,“受到了很严重的精神打击。我想现在最好不要打扰她。” 诺贝尔太太一脸错愕,眨了眨眼睛。虽然她正坦率地对他微笑,她的声音却由于惊讶和受伤而颤抖着。 “当然,昆特先生,我的要求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和难以执行吧?如果我要求你做了任何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事情,请你原谅我。但是出于礼貌是否——” 我不觉得—— “什么?”诺贝尔太太问道,立刻抓住机会向他进攻。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这个花招了,虽然在坚定不移的态度之前,他首先有一种愤怒的无助感。 “我说,”凯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扰本顿小姐,就是现在。” 诺贝尔太太,这个永不疲倦的战略家,以极大的愉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请你搞清楚自己的位子,昆特先生。如果我的要求太过分,如果我请你带一个口信占用了你过多的时间,至少我是没有恶意的——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对于任何一个有基本教养的人……” “不需要了。”路易丝·本顿的声音插了进来。 路易丝从大厅静悄悄地走进来。她因为哭泣而双眼通红,而且身体僵硬。里弗斯医生跟在她身后,像要带领她一样牵着她的胳膊。英俊的医生显示出一种关切、冷静而有同情心的保卫姿态,这让他在凯里心目中的印象大大加分。甚至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如果这也能够相信的话——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激动的猫头鹰一样奔向她。 “你不该下来的!”马奇叫道。 “我没事,”路易丝说,同时把手背放在前额上,“我希望警察来的时候,我人能在这儿。”一阵诡异的沉默。 “噢,是的。警察,”诺贝尔太太评论道,“晚上好,本顿小姐。”她又正式地加了一句。 “晚上好,诺贝尔太太。” “我很震惊并且悲伤。”诺贝尔太太给从她嘴里费力挤出的每个字上都加了奇怪的重音——“听到你父亲的死讯。我只想说,今晚我不打算打扰你了。” “谢谢。” “但明天或后天,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就某些对于我们都很重要的问题和你谈谈。这桩不幸的自杀……” “这不是自杀,”路易丝说,她的动作忽然充满了压抑的张力,“他是被杀的!他是被杀的!他是被杀的!” 那诡异的沉默又在房间里回荡开来。 “这就是我打算告诉警察的,”路易丝说,“这就是我打算告诉每一个人的,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直到他们相信为止!” “放轻松,亲爱的!”里弗斯医生用温柔的声音提醒她。 路易丝向他转过身,犹豫着牵起了他的手臂。“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是的,亲爱的。我当然不会离开你。” “真是不道德,”路易丝对着其他人说道,同时在搜寻着合适的词句,“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人,从不会给别人造成任何一点伤害。而他们却杀死了他。” 阿格尼丝·诺贝尔仍旧雷厉风行并且公事公办。 “本顿小姐,说这番话你有任何理由吗?”“我有很多理由,”路易丝回答道,“但我可以先给你最短的那一个,一看到房间内部我就明白了。他不会杀佩辛斯。” 一屋子一头雾水的听众面面相觑。 “他不会杀佩辛斯?”马奇重复道。 在回忆死者的时候,这些微小的细节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路易丝紧紧咬着她的下嘴唇。 “他有一条愚蠢的小树蛇,”她脱口而出,“今天下午快递刚刚送到他手上,装在一只木头盒子里。”路易丝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马奇和凯里,“你们记得吧!他带着它走进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场!” 他们点点头。想象中他们看见爱德华·本顿满是恭敬地捧着这个盒子,蹒跚地走出去。 “他说他要叫它佩辛斯,”路易丝继续说道,“他把它放在大玻璃柜里,就是书房里他用来装样品的那个。它现在死了,在柜子里,绕在那棵人造树上。没有人注意到吗?” “嗯哼。我们注意到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 “被杀了,”路易丝说,“被同样杀了他的煤气杀死了。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不可能那么做!如果你们说他会,那你们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父亲!” 里弗斯医生清了清喉咙。 “这当然是一个需要考虑的事实,”他承认,但没有多少说服力,“可是亲爱的,只是这么一件小事……” “小事?”路易丝叫道。 “难道不是吗?跟所有其他的证据比起来?”路易丝用如此清醒而理智的态度对其他人开了口,就好像她一直在讨论的是别人的臆想。 “今天晚上大约七点钟的时候,”她接着说,“罗斯玛丽和我——罗斯玛丽就是那个女仆——正要开始准备晚餐,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要找我,然后说……” (凯里发现,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个人说里弗斯医生的轿车在吉尔茨伯街和一辆卡车相撞,他本人受了很严重的伤。问我能不能立即过去?我当然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有一点心烦意乱。”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随意地说,“继续。” “我一点也没起疑,虽然那地方那么远,但因为它离巴特医院很近,所以我以为杰克是在从医院往这里赶的路上。我叫罗斯玛丽继续准备晚餐,让父亲向客人们解释,然后我就跑了。” “当然没有吉尔茨伯街231号B这个地址,就是那个人给我的。当我在那里疯狂地乱转,想要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谁想到罗斯玛丽出现了。同样的那个声音打电话给她,说我需要她来帮忙照料里弗斯医生,问她能不能一起来。”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抱着胳膊,正背对着空了的壁炉站着。她把这个故事一股脑地倒给他,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听。 “我猜,”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打电话的不是你父亲的声音?” 路易丝瞪着他。 “爸爸的声音?老天啊,不!当我接电话的时候,实际上父亲跟我在一个房间里!” “他是怎么看待这个消息的?我是指关于所谓的里弗斯医生那个消息?” “嗯,他很——烦恼。我不知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嗯哼,继续。” “我刚才和杰克核对过了。”她把手指紧扣在医生的臂膀周围,仰起脸看着他,“似乎是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声称是我父亲打去的。那个电话取消了晚餐。” 里弗斯的手指穿过自己柔软的棕黄色头发。“这是我听过的最可恶的事情!”他宣称,他严肃的神经似乎快要崩溃了,“毕竟,我是认真的!”他细细的眉毛挤在一起,宽大的鼻翼也撑开了,“我敢发誓说话的就是本顿先生的声音。但我猜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除非……” “除非什么?”路易丝很快地间道。 “没什么,小事情!别提了。” “而且就是刚才,”路易丝继续说,语调里带着苦涩的味道,似乎在忍着眼泪,“不到五分钟以前我们联系了霍勒斯叔叔。”她又恳求似的看着里弗斯,“对不对?” “是的,亲爱的,没错。但是——” “同样的事在那里也发生了。霍勒斯叔叔在梅达韦尔有间公寓,他来之前更衣的时候,有人给他打了电话。这很聪——聪明,不是吗?”路易丝间道,但问得很艰难,“那声音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兄弟。他也以为那是爸爸。” 之后路易丝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把双手平放在脸颊上,那双蓝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嗅,上帝啊,我曾经是那么害怕他会自杀!我担心啊担心啊,几乎都要发疯了。今天下午……有枪走火……然后我有过那么一下子的念头……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了。”里弗斯医生说。他把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环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整个身体则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那不可能,”她重复道,“因为他才刚刚经过重重障碍,告诉我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运送空间。他就要得到他的私人动物园了。让他去做吧!即便那会毁了我们。正当我停止担心——一点点——的时候,这件事就发生了。这是最无理的暴行,真让我不能忍受!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了他?有没有人好心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里弗斯医生看上去有点发抖。但他没有回答。 急切的脚步声沉重而又坚实地在外面的大厅里响起。很明显,它们是从房子的后面向这里靠近的。 一个体格粗壮而又乐天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框绕进屋子——就像只猫——然后温柔地把里弗斯推到一边,好把气吐到路易丝的脸上。 “真是可怕!”他的嗓音低沉而嘶哑,因为多年来甜酒和威士忌的浸泡而显得很愉快。他宣称道:“太卑鄙太可怕了!小姑娘怎么样了?” “谢谢你,霍勒斯,”路易丝说。她用感激的声调,回应他试图做出的微笑,“我没事。” 新访客清了清喉咙。 “很好,”他用有点不确定的口吻说,“不过,这真是桩可恶的买卖。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他从屁股口袋里抽出一块大丝绸手帕,在前额上擦了擦,“从后门进来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一股可怕的煤气味儿。他是不是就是这样?” “是的。” 霍勒斯·本顿打了个冷战。那不是一个礼貌或客套的颤抖,或是任何动作。煤气中毒死亡的暗示明显让他感到恶心。 “啊!”他嘟哦着,仍旧抹着前额,“可怜的老内德!” 凯里和马奇下午曾见过他,当时他穿着芥末色的运动服,而现在则穿着体面的深蓝色衣服。但他们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看过他,而霍勒斯·本顿就是那种,在近距离之内,你会不由自主地喜欢的那种人。 他有着开朗而富有幽默感的表情;黑黑的眉毛衬着那曾经乌黑但现在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温柔的浅色眼睛是他和哥哥唯一的相像之处;甚至那红润的气色和肉豆蔻色的颈部皮肤:这些都构成了一副活泼且和蔼可亲的图画。 霍勒斯再次清了清喉咙。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爵士,”他边说边挥动手帕,那动作就好像他在一栋发生死亡的房子里不确定该怎么礼貌地打招呼,“还有诺贝尔太太。你们两位一定就是那两个变魔术的年轻人了?” 马奇和凯里嘟嘟哦哦说了些什么。霍勒斯把手帕重新放回口袋里。 “太卑鄙了!”他又爆发了,“尤其是对你来说,宝贝儿。”他拍了拍路易丝的肩膀,“但我不能说这是预料之外的。最近的几个月来,内德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路易丝双手交握,狠狠地按着手指。 “拜托,”她说。“拜托,拜托,拜托!不要连你也这么说!” “怎么了,宝贝儿?我说什么了?” “他没有自杀。有人打了他的头——这里!然后把他留在那里等死。” 霍勒斯·本顿的脸顿时变得惊恐万分。 “继续啊!”他嘲笑地说,“没有时间开玩笑了,宝贝儿!以上帝的名义,谁会想要杀死可怜的老内德呢?” 但路易丝没有在听。好像她用余光突然看见了什么,好像她感觉到或意识到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指控,路易丝的表情变得急切了。那柔软的声音带上了快速而尖利的调子,她忽然对着阿格尼丝·诺贝尔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那个女人在笑?”她问道。 第九章 就是谋杀 “真的,”诺贝尔太太说,“我认为本顿小姐”——她特别挑选了一些正式的词汇来使用——“肯定有一些过于紧张了。恐怕我已经打扰本顿小姐太久了。请允许我说晚安,如果谁能够帮我叫一辆出租车,我会很感激的。” “为什么那个女人在笑?” “她在笑吗,宝贝儿?”霍勒斯问道,显然为被这无关紧要的事打扰而有些不高兴了,“我没有注意到啊。不管怎么说,这有什么帮助吗?听着,关于这件事——” “一旦她离开这栋房子,”路易丝说,“她就会开始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我真想知道她会说出何等恶毒的话语。” “里弗斯医生,”诺贝尔太太说,“或许你能够好心帮我叫一辆出租车?” 里弗斯自己也有一点心烦意乱。出于本能的礼貌,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想要找个电话机。但他又犹豫了,走回书房的途中,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让人愉快和解脱的事,忽然停住了。 “对不起,诺贝尔太太,恐怕我做不到。空袭警报还在响,而有警报的时候电话线路都是被掐断的。” 诺贝尔太太显得很惊讶。 “在贝斯沃特路上,”她指出,“肯定就有一家出租车行吧?” “是的,当然。但是——” “什么?”诺贝尔太太质问道,她前进了一小步,全神贯注等待着他的回答。 “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那里通常已经没有出租车服务了!” “里弗斯医生,散步到出租车行并且搞搞清楚,这是绝对可行的吧?” “等一等,听着!——” “那大概会花掉你五到十分钟的时间,而且我认为,它是一种基本的良好教养。毕竟,当一个人冒着不少麻烦和不便来到这里……” “是的,”路易丝打断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诺贝尔太太?” “既然这样,或许你能够好心地沿着贝斯沃特路走一走,直到拦到一辆出租车为止。真的,里弗斯医生,我相信我要求的这点小事不算太过分吧?” “不要帮她,杰克,”路易丝清楚地说,“这一次——就一次!请让她回答我们的问题,而不是强迫我们回答她的!” “请对我礼貌些,里弗斯医生,至少把自己的位置搞清楚。仅仅是叫一辆出租车,对你来说,真的很过分吗?” “好了,好了!我给你叫一辆!” “谢谢你,里弗斯医生。” 赢得了胜利的诺贝尔太太轻快地转过身,用一脸愉快的笑容面对着其他的对手们。但在那当中,隐含着真正的麻烦。 “请各位作证,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以避免我和本顿小姐之间有任何不愉快发生。” “你为什么会来?我父亲给你打电话了吗?”“晚些时候你就会被问到,你们所有人,都会在法庭上为这件事作证——不,本顿小姐。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那你为什么还会来呢?” “你有什么权力问我,本顿小姐?” “我就是要问!” 诺贝尔太太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就像牛眼睛一样毫无表情,不过里面有些红血丝,就像她深红色的头发一样。 “本顿先生的死,”她说,忽然不再掩饰她真正的悲伤,“剥夺了我相当一部分的收人来源。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在问你……”“通过我的介绍,”诺贝尔太太接着说,“本顿先生从我丈夫那里购买了数量可观的一批货物,用于他计划中的动物园。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我仍然——” “今天下午从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 诺贝尔太太提高了声音,“我听说本顿先生已经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许可,可以把货物运到英格兰了。这个任务一旦完成,本顿先生的意愿是要订购另一批货物,通过同一双手投人更多的金钱。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不,我不否认!今晚早些时候他还谈到了,但是……” “谁,”诺贝尔太太质问道,“会出于财政的考虑阻止这一步的发生?” 有那么一两秒钟。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本顿先生的这项工程,”诺贝尔太太紧追不舍,“将会花掉一大笔钱。在一到两年的时间里或许就会花光他的所有财产。有没有人会出于财政的考虑阻止他,就像事实所发生的,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我不用再往下说了。我希望自己毫无偏见,但如果你们必须,如果你们真的必须寻找一个动机……” 她耸起肩膀,然后又像做了重大决定似的把它们放了下来。 不可置信的恐惧让路易丝浑身不能动弹。霍勒斯·本顿张开嘴巴好像要说话,然后又闭上了。这仿佛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一个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到过的角度——像一条毒蛇一样在他们中间隐约浮现了。 “那么现在,里弗斯医生,你能好心帮我叫一辆出租车了吗?” 里弗斯一字一顿地说: “不,诺贝尔太太,我不会。那是针对本顿小姐的恶毒的、完全值得诅咒的指责!” 诺贝尔太太的眉毛挑了起来。 “真的,里弗斯医生。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提到了本顿小姐。”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年轻的医生问道。“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里弗斯医生。但我记得你很明确地向我保证过,你要去帮我叫一辆出租车?” “让我们来个公平交易!”里弗斯说。他咬紧了腮帮子,“你是否在暗示,是或不是,说有人可能杀了本顿先生,以防止他继续进行他的工程?”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就是几分钟以前你做的保证。我要叫一辆出租车。跟绅士打交道的时候——虽然有的时候我可能会对自己碰到的样本有所怀疑——我是不需要说第二遍的。” 到这个时候为止,必须承认,凯里·昆特已经受够了关于出租车的话题,几乎要喊出来了。谁要是再提起,他就要上去砍谁了。 但这并不是此处唯一一个火冒三丈的个体,另一种情绪也在危险地升温。 “杰克,你必须做点什么!”路易丝在被吓得面如白纸之后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她会到处宣扬这个故事的!” 诺贝尔太太转过身去。 “小心点,本顿小姐,你可不要太无礼。” “她会拿着这个故事去骚扰警察,”路易丝说,“她会在他们门口住下来,一天按二十次门铃。她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放过我们,除非——” “你父亲的死,本顿小姐,是自杀。就你个人的利益来说,你不会愿意它是别的情况。” “噢,老天爷啊,谁在乎我的个人利益啊?” “当然了,你不在乎吗?”诺贝尔太太质问道,“真有趣啊。” “喂!”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吼道。 接下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就是这种大吼曾让一屋子的女性打字员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四散奔逃。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直带着一种非常难看的表情聆听着这场对话,嘴角还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为了吼叫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之后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一点了: “有没有人反对我们去看看尸体?” “尸体?为什么?”霍勒斯·本顿问道。 “现在我们有一点小事要在这里解决,”他咕哦着,“跟我来吧。” 里弗斯医生刚要代表路易丝发表抗议,但她轻轻把手指放在他的手臂上,他也就没说什么。在沉默中,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领路走向了书房。 书房里的灯又亮了。土地神一样的迈克·帕森,灰色的胡子上沾了烟草,正戴着蓝色的头盔,在左手边那扇窗户前重新整理着窗帘。 煤气留下的气味还在房间里盘旋不去,就和自杀本身的气息一样。它渗进家具和木制品的每一条纹理当中,应该还会停留好几天。但至少可以在这里呼吸了,而之前一片模糊的大脑里也开始辨认出不少清晰的细节。 尸体四肢张开,仰面躺在贴了白色瓷砖的红木壁炉前面,凯里绕开它,用双眼捕捉着这些细节。 一间宽敞的四方形房间,铺着褐色的地毯。壁纸是更浅的褐色,上面模模糊糊用暗淡的金色画了些图案。老式的家具:有着黑色皮衬垫的椅子老式的银色烟灰缸;老式的装着玻璃门的书柜;文件柜。屋子中央有一张平顶的红木书桌、一把转椅和一个音电话机的底座。 凯里注意到了吸墨台上的垃圾。一大张折好了的褐色包装纸,纸带就是用它们做成的。一把开口的剪刀。一瓶胶水,盖子开着,胶水刷还搭在瓶口的边缘。所有的自杀装备,一个头脑发热的人把纸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把自己封闭在死亡当中。那堆垃圾当中躺着一把钥匙,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房门钥匙。 而在挂着褐色窗帘的窗户中间…… 就是那个大大的玻璃柜子:长方形,架在四条细长的腿上,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谜一般的,死蛇卷曲地挂在假树粗大的树枝上,显示了临死前的痛苦。它身上生动的绿色在这间压抑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他不会杀佩辛斯。他不会杀佩辛斯。他不会杀佩辛斯。而你的眼神总是回到那个不会杀佩辛斯的男人身上,在壁炉前面,他睡得很安详。 霍勒斯·本顿嘴里发出一些同情的咕哦和叹气声,他踮起脚尖过去看了一眼死尸,打了个冷战就走开了。 “可怜的老内德!”霍勒斯喃喃自语,然后鬼鬼祟祟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路易丝说。她把自己的脸埋在里弗斯医生的肩膀上。 “我们在这里还能帮上什么忙吗?”里弗斯医生清了清喉咙,问道。 “真是让人不愉快。”阿格尼丝·诺贝尔咕哝着。 “我已经把灯火管制的帘子又挂上去了。”迈克·帕森忽然说道。 而马奇·帕利泽站在凯里旁边,正有些发抖,用流行的语言形容,就是感觉好像正有人走过你的坟墓。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穿过房间的这些柔软声音,它们急切,而且彼此交织在一起,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凶手的声音就呢喃在它们中间。你看不见凶手的脸。那张脸上戴了橡胶面具,涂着由死亡而带来的悲伤或尊敬。但他的感觉里,那有形而且实在的恶魔,它正享受着扮演这个伪君子的角色,这直觉变得如此强烈,他真庆幸灯全都打开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站在屋子中央书桌的旁边,也感觉到了。 “好好看看周围,”他号召大家,“在你们开始辩论他为什么会被杀之前,先好好看看周围,然后告诉我这个老人他是怎么被杀的?” 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看了看他们,然后又把雪茄放回去了。虽然迈克反对,他还是大叫着把两扇窗户的窗帘都拉开了。他们能看见包装纸做成的纸带,现在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它们还粘在插销附近,窗框的接口处。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拉上了窗帘,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他指着门下方和门槛之间被撕下来的纸带。 “毫无疑问,”他继续说,“这个房间全部从里面被粘上了。这个年轻人,”他冲着凯里点了点头——“用一把折刀检查过了。我说得对不对,孩子?” “噢,是的。完全正确。” “至于窗户,”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一进来就飞奔过去检查过了,而它们也是封好了的,没有一点问题。进出这个房间,只有门和窗这两个途径。 “如果存在一个凶手,我的笨蛋们,他就曾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你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敲打一个人的脑袋。你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拧开煤气开关。你也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使用剪刀、胶水和纸。没错,那么以圣灵的名义告诉我,他是怎么出去的?” 他停顿了一下,好让这番话沉淀。而这件事显然是路易丝从来没有想过的。她用一只手遮着眼睛,先是看了看门,然后又看了看窗户。 “我……我不知道!”她承认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平实而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件事又更深地解释了一遍,这样霍勒斯·本顿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看见没有,宝贝儿?”霍勒斯对路易丝说,“你找错目标了。就为了这点捕风捉影的事,你把我们全都吓坏了。可怜的老内德确实是自杀的。” “我一直在试着告诉路易丝,”里弗斯医生接茬儿道,“她是在毫无必要地担忧。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除非,当然了——”他试图加一点轻松的语调——“我们的两位魔术师或许对此有些想法?” “能不能有人好心告诉我,在这里反复提起魔术师到底是什么意思?”诺贝尔太太问道。 “昆特!”霍勒斯说,“帕利泽!我在老伊希斯剧院看过一些表演,像是自动玩牌,真是吓死人。有一次我还看见桑德罗斯·帕利泽从一面砖墙穿过。”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奇,“手比眼快,呃?” 在她的人生中,马奇第一次因为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感到不舒服。 “恐怕不是这样,”她回答,“虽然我们都希望你们会这么想。手的速度是远远比不上眼睛的。” “那么,秘密是什么呢,帕利泽小姐?” “好吧!基本原则是误导,你让人们认为他们看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件事。你让他们认为他们听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他们听到的——” 马奇突然停了下来,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种好奇而迷惑的表情。顺着她眼神的方向,凯里看见她紧紧盯住的,不过是一个既不很有趣也没什么意义的烧过的纸梗火柴。 那烧过的火柴,只剩下一小截,落在有烟灰缸的坐台边的地毯上。爱德华·本顿,凯里想起来,当天下午在起居室里,当他要点烟斗的时候,也丢了一个在那边的地板上。这可能是他的习惯。 “继续,我的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种相当古怪的语调催促道,“你的脑袋里有没有什么主意在盘旋啊?” “……盘旋?噢!”马奇回过神来。她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而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还留着一抹含糊的迷惑神色,“没什么,真的。就是个事例,只是,当然也不仅仅是个事例了。”“谢谢你,”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边从眼镜上方看着她,“说得真是太清楚了,真的。” “我的意思是——”马奇伸出手来,“你假装有什么在那儿而实际上根本没有,然后你就得加以粉饰。而当我确定了事情的基础就是如此以后,我可能就能够帮助你了。” “非常好,”里弗斯不失夸张地争论道,“但是这根本不是帮不帮忙的问题,不是吗?” 幸好他有医生的优雅风范,稍微减轻了他语调里的怒气。他看上去就像在争辩,对的就是对的,你不能偏离它。 “都等等,”他继续说道,“我们可不想要任何帮助,那只会让我们陷人比现在更糟的麻烦中。我们什么帮助都不想要,是不是?这是件坏事,我承认。我明白路易丝的感受。”他冲着路易丝点点头,而后者给了他羞涩而明显充满感情的一瞥,这让医生多少有些尴尬,“当我们已经明白了这不是谋杀的时候,老说谋杀有什么好处呢?你难道不同意吗,路易丝?” 路易丝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回答。她因为疑虑和不确定而心烦意乱,而且有一种一对于一个表面上如此镇静、健康和单纯的人来说——几乎是发疯的眼神,“也许你是对的,杰克。我不知道。” “有门,”他指着它,“还有窗户,”他的动作甚至更加有力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凶手是怎么从这里出去的?” “不,杰克,我不能。” “诺贝尔太太已经做出了一项指控,”里弗斯无奈地说道,“至少是一个暗示,她让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震惊……” “老天啊,是这样的!”霍勒斯大声说道。“而我们现在应该高兴了,看到没什么事,我们真应该高兴。从来就没什么事,当然了!”里弗斯又迅速做出了修正,“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同样的高兴。你之前已经担忧得够多了,路易丝。我不能再让你担忧了。” 门铃刺耳的声音再一次从房子的前门处持续不断地响起。里弗斯医生仍在激动地滔滔不绝。 “毫无疑问那是警察,”他用同样快速的语调接着说,“我们好长时间以前就打电话了。如果你想上楼躺下来,我可以安排,这样他们今晚就不会打扰你了。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亲爱的,请你忘掉关于谋杀的危险想法吧。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想要杀死你的父亲!该死,人们都爱他!他们——他们——” “他是个好人,园长是好人。”迈克·帕森大声说道。 “世界上最好的人!”霍勒斯宣称。 路易丝走到装着死蛇的玻璃柜前面,她看着它似乎有无限长的时间,然后她转过身来。 “我父亲是被谋杀的,杰克。” “路易丝,看在上帝的分上!” “等等!听我说!”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很响亮,“我会没事的,杰克。我对你非常非常感激。如果你想让我说什么,我都会说。”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绝望的忠诚,“我又累又害怕,而我有种感觉,现在他走了,每个人也都要跟着弃我而去了。” “你不要胡言乱语,亲爱的。那很愚蠢。”“我知道,杰克,对不起。但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能阻止你的真实感觉。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着做,我会执行命令,什么都不会质疑。但这件事是个例外,我知道他是被谋杀的。”她的声音提高了,“我告诉你,亲爱的,我知道他是被谋杀的!”她的双眼,追求着、寻找着,带着死亡和疑惑的负担在屋子里缓缓游移。她移动的双手就像带着疼痛,“但他是如何被谋杀的?他是如何被谋杀的?如何呢?” <hr /> 注释: 第十章 恶魔溜进剧院 在这里必须抱歉地指出,第二天下午在爬虫类馆里,又出现了更多极不庄重的小把戏,严重挑战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地位和自尊。 那天——九月七日,星期六——凯里·昆特经过了极其烦乱的一夜之后,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来。 发现自己身在圣托马斯大厅剧场顶楼公寓自己的卧室里时,他松了一口气,此时柔和的阳光正透过小小的窗户照射进来。但他的头很痛,精力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前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去了许多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这间卧室,就像公寓里的其他房间一样,是个有着一股发霉味道的小地方。它的壁纸自打本世纪初起就没有换过了,部分的原因在于,起居室墙上大量装裱好的表演照片已经漫延到了卧室里。一张黄铜制的大床,在这儿待了同样长的时间,已经慢慢地变黑了。床的对面是一个木制的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他的曾祖父切斯特·昆特的大幅银版相片。 必须承认,曾祖父有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 这张照片拍摄于他一八六八年的美国巡演途中,照片上,他用两根手指压着双排扣礼服的前胸。脸上最显眼的是那一排高贵的黑色大胡子,双眼射出的两道责难的目光越过手里的海豹皮暖手简直视前方。 虽然这并不是一大早起来所能看到的最激励人心的画面,凯里却相当喜欢它。 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塞在背后,点燃了早餐前的一支烟,然后沮丧地和曾祖父那两道责难的目光对看起来。凯里的思绪——严格按照它们在他醒来的时刻前来报到的顺序——是这样的。 首先,他意识到自己在马奇·帕利泽面前当了一回十足的大笨蛋。 其次,一个凡人怎能从那个密室里出来呢?说到第一点,他明白,自己实在是太丢脸了。先是差点儿拆了整座爬虫类馆,然后——在煤气的作用下——几乎想要强奸马奇,说的那些话今早想起来还让他直打冷战。 昨晚那群人散去之后,她不让他送她回家——所谓“家”,就是她在伊希斯剧院楼上的那间公寓。一位礼貌的分区警探(帕丁顿分区)直到今天凌晨一点钟才放他们走,他耐心地重复问了一堆除了让人精神崩溃之外毫无用处的问题。 说到第二点,那个从纸带封闭的密室逃脱的奇迹…… 毫无疑问,当然了,这是一桩谋杀。 这肯定是谋杀!连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这位行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这个问题里,让凯里感到最夸张的是它清晰而令人恼火的简洁。它清清楚楚地,向你发起了挑战。 作为在昆特家长大的孩子,他知道,真相可能也很简单。大多数浮夸效果背后的真相总是很简单。比方说,“法蒂玛”的例子,就是那个著名的惠斯特桥牌人偶。 切斯特·昆特——他的曾孙正向他打着招呼——发明了法蒂玛的工作原理,并打算在一八七四年的秋季魔术展上首次展示她,他以自己妻子的名字佩内洛普给她命名。与此同时,一个名叫法蒂玛的类似人偶出现在埃布尔·帕利泽的幻想晚会上,这让伊希斯剧院爆满了整整六个月。 切斯特·昆特相信这其中必有阴谋,他也是这么说的。埃布尔·帕利泽为了对付谣言也采取了行动。两大著名魔术师在法庭门外狭路相逢,先是切斯特·昆特用雨伞击中了埃布尔。帕利泽的头部,埃布尔·帕利泽又以鼻子上的一拳作为回击,结果整群人被转移到弓弦街警察局,这一段持续六十五年的家族世仇就此拉开帷幕,其间双方的交恶从未停止。 但法蒂玛呢?法蒂玛是一个金属制成的女性人偶。展出的时候,他们把她安置在一个绝对透明的玻璃圆柱体上,以显示舞台下面没有电线或通讯传输工具。你们可以聚拢在她身边,摸摸她,确保周围也没有任何电线。同时,金属人偶还在和所有的观赏者玩惠斯特牌戏,用她的金属手指摸牌,实施诡计的时候转转眼珠。 “法蒂玛,”媒体评论道,“是神秘而古怪的。”事实上,确实哪儿都没有电线。也没有人藏在——或可能藏在——那个小小躯体的内部。但那个真相,当你知道以后,就会发现它是如此的简单,你甚至会怀疑,为什么它竟会有那么浮夸的外表。 (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没有任何谎言,各位很快就会看到法蒂玛的工作原理了。) “听着,老伙计,”凯里对着银版相片说,“这桩密室的解答很可能跟法蒂玛或佩珀尔幻象一样简单。但他妈的解答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这个当口,他床边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凯里还在愁容满面地盯着切斯特不会有反应的胡子,一边长长地伸出一只手去够电话。不过他很快就把切斯特给忘了。 “请问,”电话那头一个柔软的声音一下子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请问是凯里·昆特先生吗?” “你好,马奇。”凯里说。 “凯里!”这是她第一次用他的教名称呼他。那声音听起来犹豫,而且,他觉得,不是很稳。 “怎么了?” “昨晚有人想要杀了我。” 凯里回瞪着电话机。然后他扔下睡衣,摆动双腿,笔直地坐了起来。他把香烟扔到地毯上,并且在稀里糊涂地赤脚踩上去之前,及时救了自己一命。之后他把电话抓得更紧了。“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不是,”他怀疑地坚持道,“另一次恶作剧吗?你不是要把我弄得很激动,然后再把我当个孩子那样嘲笑吧?” “我绝对是认真的!我是认真的!我都吓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在哪里?” “在剧院里,”马奇回答道,“昨晚我刚到家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不管了。我晚点再告诉你吧。”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本顿家,”马奇回答,“那个警探说今天早上他想在这儿跟每个人都见一面,我指的是,发现尸体的人。”这个时候他有种感觉,就是她应该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但路易丝出去购物了,其他人全都没有出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你不会不来吧?” 扔下去的香烟已经在古董地毯上烧出了一个洞。凯里下了床,把它捡起来,拋进了壁炉里。 “我会去的,”他保证,“一穿上衣服就去。但等一下!别挂电话!你能不能告诉我,随便什么理由,除了一两个我能想到的之外,为什么有人会想要……?” “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 “你没有碰巧发现了有关凶手或作案方法的什么事情吧?” 马奇的声音又恢复了一些原先的热情。 “我还真愿意说我发现了,”她温柔地说,“噢,要是我真能这么说该多好啊!”那声音又变了,“但是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过来吗?” “能。放松点,我马上就到。” 这个估计太乐观了。虽然凯里——还记得前一天马奇针对他的外表发出的尖锐的评论——在简陋的浴室里用疯了一样的速度洗了澡刮了胡子,这个早晨仍然难逃一劫。 首先,他扯断了一根鞋带。 对于一个匆忙中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夸张的了。你不着急的时候它从来也不发生,而且你从来就没有备用鞋带。你每天都经过卖鞋带的小摊,你经过几条街道,每条街上都有一堆卖鞋带的小摊,但你从来也没有碰巧停下来,买那么一双天杀的玩意儿。 凯里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把断了的鞋带打了个结,希望它不会露出得太明显,可是他把它拉紧的时候那个结就自动松开了。这倒霉的事情发生三次以后,他数了十下镇定下来,跑去找另一双鞋。他发现了一只,但是找不到另一只了,于是只好又拿起原先那双。 那个结在最后一次坚持住了,还有他的脾气也是同样,他早晨的惯常程序终于到了找干净衬衫那一步。他找到的第一件衬衫,是从一个堪称混乱的抽屉里拿出来的,颈部少了一颗扣子。第二件就不同了:它从颈部下来一路,一颗扣子都没有。于是凯里走到他曾祖父的照片前面,开始与它进行一场私人对话。 “为什么,”他质问道,高高举着衬衫作为证据,“洗衣房要这样对我?他们为什么先是把扣子全都仔细地扯下来,然后再带着爱心把它洗干净了,最后还还给了你?他们为什么不用一种坦然的绅士风度对待这整件事?他们为什么不说:‘哦,老伙计,我们把扣子全都扯下来了;我们帮你毁了你的衬衫;现在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轮到你来洗了!’” 没有回答降临,反而是厨房里的警报响了,他的早餐正在准备当中,这逼着他住口了。在茶叶煮得过头之前他及时拿起了茶壶,倒茶的时候却打翻了盖子,它咣当一声落在盛着满满一碗鸡蛋的沙拉碗里。仅仅是这样可能他还不会迟到那么久,可是站在那儿骂脏话又花了他好长的时间。 因此,午餐时间刚过,他从一辆出租车里一跃而出,站在了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大门前。 因为是星期六,这地方挤满了人。凯里又排了个夸张的长队,等了很久才冲进大门。他在混凝土小路上健步如飞,几秒钟之内就到达了园长家门口的围栏前。 现在没有必要按门铃了。前门大开着,而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马奇。她从大厅后面右手边的一扇门里箭步冲出来,转向前方,对着他举起了一只自动手枪。 “喂!”凯里吼道。 突然面对一只科尔特点三二手枪的枪口,什么时候都能把人吓得半死。马奇看见来者是谁,才放下了武器。 “你他妈的是从哪儿拿到这玩意儿的?”他问道。 “我找到的。”马奇说。 “你找到的?” “在那边的橱柜里。”马奇冲着后面那扇她刚刚从里面跳出来的门点了点头。 “你在那个橱柜里干什么?” “找线索啊。” 凯里把自己的脑袋也伸进了橱柜里,除了两块抹布、一个水桶、一个吸尘器、一堆整理好的鞋套和一个煤气表之外,就没看到什么长得更像线索的东西了。 “我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她反驳着他无声的评论,“但我找到了这把枪。你不记得了吗?本顿先生昨天有把枪,后来它就不见了,被路易丝拿走了。她肯定是把它放在这个橱柜里,因为我是在这里的架子上找到的。而且,我还想要保留它。我觉得我需要它。” 这个姑娘——平心而论,毫无疑问的——被吓坏了,她也不能抗拒一把真实的自动手枪戏剧性的吸引力。马奇拿着它的方式充满了精心设计又有些鄙夷的小心翼翼,像极了电影里的女枪手。凯里伸出手。 “把它给我。”他说,而马奇睁大了双眼。 “我不给!” “你以前玩过枪吗?你知道怎么用吗?” “你只需要扣一下扳机就行了。” “没错,”凯里说,“所以我才害怕。听话,拿过来。” 马奇不情愿地放弃了,却带着明显的解脱感。看到他,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快乐,但在这非常环境下,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而他自己的解脱仅仅来自于找到了她,至于所有这些鞋带、衬衫、洒了的茶壶和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事情所导致的耽搁,以及她总是给他的判断带来的干扰,则让他无比心烦意乱。 他拉出自动手枪的弹匣,发现里面加满了子弹,除了少掉的那一颗。 “还有,在别人的房子里乱翻一气,找线索,这是什么鬼主意啊?偷拿别人的财产,”凯里质问道,他把弹匣放回去,又把枪放回了口袋,“这又是什么鬼主意?” “那我还能干什么?一个人都不在。” “你是说那帮人到现在还没出现?” “连路易丝都没回来,”马奇说,“我在这儿待了好几个小时了。你走出去到大厅里,看看有没有人来。没有,然后你又走回去。有一次,当我正在看橱柜的时候,以为自己看见了有人正从前门看着我。我大叫一声,可是那个人没出声就又跑了。如果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凯里·昆特先生——” “告诉我。” 马奇做了一个深呼吸。 “昨天晚上,”她回答,“昨天晚上,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我卧室里的煤气暖炉,然后把我锁在里面了。” (搞什么鬼啊!) 这可不是假装什么戏剧效果了。这是恶魔之源,再次伸出了魔爪,一下子把他吓住了。他想起俗丽的伊希斯剧院,它古老的红色绒布座位和幕布,它经年的尘土和它顶端那间孤独的小公寓,那是圣马丁大道上无数屋顶房中的一间。 “如果我只是正常的睡觉,”马奇继续说,“我可能就会一直睡下去,不会醒来。但我当时睡得很不好。我在做梦,经过昨晚那件糟糕的事情之后,我正梦见煤气。潜意识之类的吧,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 “我醒过来,”马奇说,“闻到一股煤气味儿,然后看到窗户都关着,可睡前我明明把它们都打开了。我出不去,因为门从外面锁上了。但我抬起了一扇窗,然后喊了起来。在夜里,城市的那个部分真是冷清得可怕,一个警察听见了我的叫声,他进来把我救了出去。就这样。” 这姑娘很坚强。 她毫无感情地叙述这件事,就好像它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鲜艳的黄色上衣和褐色的裙子里面,是她不认输的身躯。但她一直不停地把她那一头深棕色的秀发往后甩,还老在清喉咙,两只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显得格外紧张。 “伊希斯,你知道,传说中是闹鬼的,”她接着说,“人们都说:‘你怎么敢住在那地方?’我从来没在意过,直到昨天晚上。我基本上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它就像是你自己家房子里的那种老阁楼,里面堆着所有那些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被深深吸引的垃圾一类的东西。可是昨晚——”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如果没有那个警察,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他说他要走了,但我强迫他留了下来。我请他喝啤酒,变纸牌魔术给他看,直到天色足够亮,这样我才能再次面对这些事。” “听着,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这样做。” “该死的。马奇!” “你可能又要说我表演过度了。” 他真想跪下来,可怜巴巴地道个歉。他想到把枪再递回给她,然后说:“听着,你留着吧。”但取而代之的是,他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肩膀,使了个劲就把这一切都表达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望向别处。 “凯里,我害怕。” “但怎么会有人想要……?” “我告诉你好多次了,我不知道。” 又一种不愉快的想法冲进他的脑海:“不会碰巧也有纸和胶水那一类顽皮的事吧?” “没有。就是很直接的——意图谋杀。” “你睡觉前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没有。一切都和平常没两样。” “你锁上卧室的门了吗?” “没有,我从来不锁。” “第一个问题,”凯里思考道,“是凶手——除了凶手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了——是怎么进了剧院,又偷偷溜进你的公寓。” “伊希斯至少有五个人口,”马奇无助地说,“其中至少有两个的门闩已罢工多年。剧院不开张时雇守夜人又太贵。” “但是等一下!这家伙是怎么跟踪你的,行动得如此直接而迅速,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死了还不到六小时呢!在我们昨天到这儿来之前,你见过这群人里的谁吗?” “从来没有。” 凯里摩挲着他下巴的一侧。 “不管怎么说,”他指出,“剧院不是一个寻常的住处。任何在电话簿上寻找你名字的人,都只会认为那是剧院里的办公室。有人不仅知道你住在那儿,甚至还知道你的卧室在公寓里的位置。等一等!谁有可能知道这些?” “任何人,”马奇答道,“只要他碰巧读了《图片邮报》。” 他脸朝下瞪着她。 “宣传!”马奇说,“他们对我做了个两页的报道。第一个女性魔术师!我住在哪儿,我怎么生活,我所有的习惯,甚至公寓布局。你应该知道。你说你看过照片了,而且我不像你预期得那么糟。” 凯里把手臂从她肩膀上拿下来。 他在大厅里来回走了几步,在空气中挥动着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光问为什么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事依然那么疯狂。凶手的存在感压迫着他们,近得让人感到窒息,它渐渐包围、迫近,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那可能会是谁。 “我所担心的是,”马奇忽然说道,“那个人可能会再试一次。” “你不能再留在伊希斯了。这是肯定的。” “我可以留在伊希斯,”马奇叫道,“如果本顿先生,就在他自己家、自己的书房里都不安全,那我在哪里才会安全?” “但那地方是个彻底的谋杀陷阱!独立、跟外界没有联系。有一百个地方可以躲藏……”他停止了列举,“听着!对这次袭击,你还告诉别人了吗?” “没有。我本来打算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打电话的。但我想最好还是等见到他再说。” “那么,就目前凶手所知道的,他的企图成功了没?凶手可能不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 马奇打了个冷战,而凯里则忙不迭地继续往下说,好轻描淡写地带过他话里的暗示。 “如果我们观察他们的表情,看看谁表现出惊讶……”他又停了下来,感觉到一阵让人抓狂的无奈,“不,这样也不好。只要那人有点常识,他就会在周围晃荡一会儿,以确保他的企图成功。他应该听见你对警察的呼喊了,今天早上他应该也准备好了一张扑克脸。但这是我们能尝试的唯一一件事了!暂时我们最好还是先保密。” “你知不知道,”马奇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为什么我今早这样积极地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害怕。而靠近你所害怕的事物,只是想要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再发生。凶手是这儿的一个人,肯定是!除非,当然了……”她停了下来。 霍勒斯·本顿,刚接受过理发师的服务,正抽着一支上好的雪茄,从前院草坪精神焕发地踱步而来。他大块头的身躯,现在塞在一件华丽的黑色衣服里,挡住了从前门射进来的午间阳光。他正要向他们愉悦地打个招呼,但忽然想起死亡的存在,他咳嗽了一声,看上去肃穆得恰到好处,然后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我有个口信要带给你们俩,”他宣布道,“有人要你们到爬虫类馆去。”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完全没有危险 “爬虫类馆?”马奇重复道,“为什么要去爬虫类馆?” 霍勒斯摇了摇头。 “不知道。但梅利维尔在那儿,还有杰克·里弗斯。另外,”他犹豫道,“还有一位警官。”“你是说昨晚在这儿的那位分区警探?让我们今天早上都来这儿集合的那位?” “那个聚会也取消了,”霍勒斯回答,他脸上挂着一抹无力的笑容,看上去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不是那位分区警官,是个新来的。一位总探长,从苏格兰场来的。” 凯里吹了声口哨。 “那个人是不是叫,”他问道,“总探长马斯特斯?” “好像差不多吧。”霍勒斯承认道。 从那支芳香的雪茄里,他吸进去的烟雾无法再带给他那么多快乐了。他的脖子又红又皱,就像刚从烤箱里拿出的一只火鸡。有那么一会儿,凯里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个被冒犯了的商业旅行者。然后他爆发出一阵大笑,把他们两个都吓到了。 “这位总探长,”他继续说道,“竟敢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是什么时候从加拿大回来的?两个月以前。为什么?回来找一些跟战争相关的工作做。你在加拿大的生意发展得好吗?不,不是很好,我太轻信别人了。昨晚八点三十分到九点之间我在做什么?” 霍勒斯又大笑了起来。 “我很愿意告诉他,昨晚八点三十分到九点之间,我在我的公寓里,就在梅达韦尔的哈默斯利大厦里。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就这样。再见。上帝保佑。” 仿佛有烟进了他的眼睛,霍勒斯眨眨眼,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这个告别的动作确实宣告了他告别的意图。他走向前,亲切地碰了碰马奇的胳膊,就像一位表情丰富的兄长。 “不管怎样,”他加了一句,“你们两个一起去爬虫类馆见梅利维尔吧。路易丝去太平间了,我得去看看。” 从园长家到他们的目的地走路还不到两分钟。你从绿树成荫的主干道走下去,它名叫宽道,平时会有孩子们骑着象在这里经过。在路边你会看到一座糟糕透顶的女王丈夫的雕像,它建在玫瑰石的底座上,题字显示亲王殿下在博览会那一年亲自批准开放这些花园。 今天,这条路上挤满了人们喧哗的声音,虽然仍时常响起白天的空袭警报,但似乎没人去注意它。 海豹池里海豹们的叫声和溅起的水花声,背景里孩子们的惊声尖叫,猴笼子旁边让人心烦的人类声响,都跟着凯里和马奇飘进狮馆和爬虫类馆之间的空地里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土就站在通往爬虫类馆的台阶上。一个纤细挺拔的身影面对着他,背对着他们,最初他们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穿了骑装,戴了一顶圆顶硬礼帽。但他们认出了穿越空气而来的,那高而坚定的声音。 “我必须请问你,亨利爵士——”阿格尼丝·诺贝尔开口说。 “我的老天,你这个女人,”那个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行为又不受约束的老人说,“离开这里,躲远点儿。我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滚开!赶紧滚!滚!” “任何绅士——”诺贝尔太太说。 “最后一次,”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龇牙咧嘴地斜眼看着她,那表情他应该明白绝不是绅士应该有的,“别用那种话来讨好我,没用的。我有海盗的血液,我很危险的。看那儿!” 他指着一个庞大的身躯,他也戴了一顶圆顶礼帽,不过很有男子气概地,正从狮馆旁的角落里大步走来。 “那是总探长马斯特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那才是你想见的家伙!” “在哪儿?哪个人?”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指了一下。诺贝尔太太带着冷淡的礼貌点点头,随后立刻跟着总探长匆忙的身影,迈开小快步追了上去,几乎就要跑起来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面对着凯里和马奇。 “所以,”他对后者咕哦着,脸上有不安的阴影,“他们开始想要把你也打发了,嘿?三更半夜把煤气打开,跟内德·本顿一样?” 马奇一下子怔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好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抱歉的口吻说,“你被一位警察救了,对不对?” “没错!可是——” “那个条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必须得交报告。它被交到了刑事侦查部的中央办公室,就在内德·本顿的自杀报告提交没几个小时之后。那里的警监有龌龊的疑心病,他叫马斯特斯去调查这个古怪的巧合,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桩自杀,”凯里问道,“现在已经被认定为谋杀了?” “没认定,还没有。只是被非常充分地怀疑着,在这种情况下你爱叫它什么都可以。而且毕竟,”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挥着大手嘟哦着,“它已经被我认定为谋杀了。为什么不呢?” 凯里瞪着他。 “怎么又变了?”他质疑道,“昨晚你还对全体大吼说这是自杀!” “我有我的理由,”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边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他,“你要相信老人。昨晚说出来的一些话,你明白吗,应该会在任何有智慧的脑袋里引起奇怪而热烈的反应。” “如果你对这件事已经有了线索,先生,如果你知道是谁干的——!”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狮馆皱起了眉头。 “这个……好吧。那可是个大问题,孩子。但我能以非官方的名义告诉你,不是谁干的。” “谁?” “霍勒斯·本顿。他有一栋房子那么坚固的不在场证明。你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内德的尸体的吗?” “我猜,”凯里用一种极其无奈的语调说,“我当时应该看一下手表的,这样过后才能以此作为证明。但那整件事实在让我太兴奋了,我没注意当时是几点。” “我注意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是差一刻九点。”“还不只如此。我自己也懂一点医学,”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谦虚的口吻说,“所以我能再多告诉你们一点。当我们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内德死了才不过一两分钟。哦,我的天啊!这总该提示你们一点什么了吧?” 他直视着他们,但还没等到回答就又开了口。“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霍勒斯·本顿正坐在他那个离这儿有很长一段路的公寓起居室里,阅读和收听无线电。他说有三个人分别在不同的时间联系过他,他们都可以作证。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除非他是个十足的白痴,否则不会在一个这么容易查证的事情上说谎——那么霍勒斯绝对能被排除了。” “某种程度上,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马奇说。 “是吗,我的小姑娘?为什么?” “我不信任他,”马奇回答,还用嘴做了个怪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信任他。”“可是如果,”凯里板着脸插话进来,“你听说了昨天晚上发生在马奇身上的事情的细节……” “我知道,我知道!”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抱怨道,做了个生气的动作,“以以扫的名义,能不能给我个机会!等我自己的灾难结束以后,”他意味深长地从镜片上方看着马奇,“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谈谈。同时,我的小姑娘,你尽量跟在我身边。” “你的灾难?什么灾难?” “蛇。”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含糊地说。 “它们怎么了?” “一个叫里弗斯的聪明小伙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建议和诱惑我,其实基本上是蒙骗我,让我许诺要去看他把蛇毒从那些可恶的家伙身上提取出来。我昨天乖乖上这儿来了,结果神经系统受了那么大一个打击——” “等一等,先生,”凯里抗议道,“我们能不能先把那件事给忘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什么也不会忘。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他小声说,还眯着眼邪恶地打量了四周一圈,以确保周围的人都没在偷听,然后他把音量降得更小,说出了一个重大秘密,“我害怕他们。” 马奇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是吧,亨利爵士?” “你可能不会相信,”他用力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说法,“但这是真的。除了把我拉过来看一整场真枪实弹的表演之外,他们今天什么也不干。他们早就想把这批毒蛇毁了,在那之前里弗斯想先提取到一些真正的蛇毒。” 爬虫类馆的门上装饰着简单的红砖和常春藤,此时门口出现了一点动静。杰克·里弗斯医生,穿着运动服,手里提着黑色的手术包,正一步两级地跳下台阶来。他身边一侧是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他手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有点像一小截木头把手,在末端接了一圈金属丝。 帅气的医生今天看上去容光焕发,棕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亮,而他的双眼也闪烁着热情的光芒。 “全都为你准备好了,亨利爵土。”他兴高采烈地大喊。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手放到自己的帽檐上,狠狠地把它往下拉。 “孩子,如果你不像一个该死的牙医那样喋喋不休,”他说,“我会非常高兴的。听着,现在,公平、直接、诚实地对我说,你确定这没问题吗?” “我亲爱的先生,”里弗斯笑了,“一丁点儿的危险都没有。对不对,麦克塔维什?” “是的。”安格斯·麦克塔维什说。 “本顿先生,”里弗斯的脸蒙上了一点阴云,“曾经绑也不绑就用帆布袋装蛇。他在海格特大学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曾经把袋子带到教室里去,直接把它们倒出来——也没绑着——就倒在桌子上。” “我打赌那肯定给那班学生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打赔他们喜欢这个。难道没有学生出于本能突然从窗口逃出去吗?” “噢,他们习惯了。”里弗斯避开了重点。“这种对于蛇的恐惧,”他继续说,“是很过时并且愚蠢的。比方说诺贝尔太太吧。”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呻吟了一声。 “她的丈夫,诺贝尔船长,”里弗斯接着说,“在爬虫方面是个真正的天才。但这位女士自己对它们则是看也不敢看一眼。那是真正的恐惧,可能也是她唯一的弱点。”里弗斯停顿了一下,被逗乐了,“关于诺贝尔船长,还有一件事。霍勒斯·本顿发誓说他前两天看见那家伙了,在索霍一家餐馆喝得烂醉。那儿的服务生说他常去豪饮,已经十八个月了。我简直不敢想象,霍勒斯四处散播关于这位绅士船长的那种故事究竟是什么用意。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跟我们的主题没有关系。当然,这种对蛇的夸大的恐惧其实是很盲目的。” “那被蛇咬呢?”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孩子!如果你被那些讨厌的家伙中的一条咬了,你说严重不严重?” 里弗斯想了想。 “这是真的,”他愉快地承认道,“如果是被有前钩牙的蛇咬了——”然后他停下来,看见了马奇和凯里。“哈哕,你们两个!”他说,“我要给亨利爵士做个演示。想来看看吗?” 马奇犹豫了一下。她和凯里交换了一瞥,显然对这件事有些抗拒,却又禁不住被吸引着。 “我确实很想看看,”她承认,“如果你确定没有——这个!” 麦克塔维什诚实的苏格兰面容让她放心了。 “哈哈!”管理员负责人说,“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再把人到处乱扔的话,你绝不会比过个马路更危险的。” “所以为什么不来呢?”里弗斯笑着说。 “在事情继续往下发展之前,”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我还想提出一个合理的问题。你,孩子!”他盯着里弗斯,“进去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提到一种蛇,名字啰里啰嗦的那种。” “有前钩牙的蛇?” “嗯哼。听上去真恶心,是什么?” “有前钩牙的蛇——比方说像是眼镜王蛇——就算能解毒,后果也可能非常严重。它不像蝰蛇。它们破坏血液中的白血球。” “继续说,孩子!” “有前钩牙的蛇毒素作用于神经系统。它可以,而且确实会导致迅速死亡。印度每年有两万人——”里弗斯带着学生般的简洁口气宣称,“死于眼镜蛇咬伤。”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他的帽子拉得更低了。 “谢谢,”他说,“那很让人放心,真的。我猜,为了显示我们的决心,我们会先从昨天看见的那条讨厌的大眼镜王蛇开始喽?” 里弗斯吓了一跳。 “老伙计啊,不!你没看过那个样品吗,亨利爵士?它几乎有十二英尺长。在我们那个有限的空间里,要处理它太困难了。不,不,不!我们会从一条小一点的非洲样品开始。” “嗯哼。那非洲眼镜蛇多大呢?” “八英尺。”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色有点发白。 “只有八英尺,”他说,“听到你不会不道德地占任何更小的家伙的便宜,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你难道不承认除非一条蛇长到半条大西洋电缆的长度,否则都不算是发育成熟了吗?” “绝对没有危险,”里弗斯医生强调说,并且又显现出那副少年老成的平和态度,“只要它们没有卷起来。蛇只要没有卷起来就不会发起攻击,那个部分我们也能看到。来吧!” 房子里面充满了尖锐的噪声,就像个鹦鹉笼子。 一大群人,其中包括移动速度很慢的老年人和移动速度很快的孩子们,在展品前面交替走过。还不到两点钟,玻璃地板还是暗的,封闭、让人窒息的气氛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阴暗。 里弗斯熟练但很有礼貌地分开人群,用轻快的步子带头向前走。四周的人声尖利地响起、升高;各种脸庞贴近被照亮的展柜往里看。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氛,从孩子们的身上传达给了进来的每一个人。凯里·昆特——很有罪恶感地——跟在马奇后面。 而他确实有理由感到有罪。 大厅的后方,有两只没点灯的空柜子,麻布做成的幕遮挡着他们看不见的柜子正面。但眼镜王蛇,在它们之间自己的柜子里正带着一副邪恶的神情,懒洋洋地移动着,那柜子几乎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只是矮了点。 凯里也看见了迈克·帕森的脸。 “在这里。”里弗斯医生说。 右手边的墙上,在碰到最后的转弯之前,能先看到一扇门。在半黑暗中,如果不特别指出来,你很容易错过它。它的一边是装着黑曼巴的柜子,另一边的柜子里所谓的捕鸟蛛正用它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四周。 门用一把耶鲁锁锁上了。里弗斯医生有钥匙,但安格斯·麦克塔维什帮了他的忙。他从手里钥匙圈上的一大堆钥匙里挑出了一把,打开了门。 显然没有人看见他们进去了,除了一个看上去臃肿而且没精打采的老头,他戴着一顶绿色的瑞士帽,似乎正对着黑曼巴阴郁地沉思着什么。 里弗斯医生站在旁边。所谓捕鸟蛛的柜子里,那毛茸茸的蜘蛛耐心十足,正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医生轮廓分明的脸和他大大的鼻孔以及微笑的嘴。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们的犹豫被逗乐了,然后催促他们走在他前面。 “请进。”他说。 第十二章 通道里的恐怖 他们走进去以后,这个地方的布局或者说地形变得更清楚了。 门后面是一条石头通道,只有四英尺宽,而且非常昏暗,因此你必须得小心移动。这条通道是由爬虫类馆的外侧砖墙和包含展柜的内墙组成的,环绕了整个长方形的空间。内侧的墙上有一排小门——每个上面都有个小门闩——通过它们,管理员就能从后方进人到蛇柜里去。 “注意,不要碰那些门闩,”里弗斯警告和指示他们,“现在跟着我。” 通道门口的弹簧锁自动合上,把他们关在了里面。 “听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手里的帽子,那气势就像是在去断头台的路上,一步一步登上死囚车的法国贵族,“我们不会要走进那该死的柜子里去吧?” “你不用,”里弗斯对他说,“但麦克塔维什要进去。沿着通道直走。” 凯里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显然,马奇也不喜欢。一阵喧闹的人声从外面的大厅隐隐约约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微弱的白色灯光——从外侧的某个窗户中——渗透进这个通道里,投射出他们的影子。热水管道让大楼保持在亚热带的温度之下,这也带来了一股温热的霉臭味儿,这显然是从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里弗斯带着他们往后走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在石头地板上敲出声响,几乎就要走到了通道后部的最后一个转弯处。他把手放在一个小门闩上,站在门边,伸长了脖子。 “现在都往后站,”他建议,“看好了。麦克塔维什!准备!” 这件事如此不经意地就完成了,凯里忽然发现自己站在最前面,而他也没有时间再往后退了。 柜子的门被打开,热辣辣的电灯光一股脑倾泻进了通道里,那光线刺得他们一时睁不开眼睛。但凯里看见了白色和褐色相间的眼镜蛇,像油毡一样浑身发亮,在假山当中缓缓移动着。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手里拿着那圈带木质把手的金属丝,钻进了柜子里。柜子外面,隔着玻璃的大厅里,惊奇的尖叫声在旁观人群里纷纷响起。当麦克塔维什拋出金属丝绕成的圈子,让它环绕在蛇的脑袋边上,然后把整条蛇举到空中时,凯里看见那些观者的脸庞,模模糊糊地在玻璃后面闪现。 “现在往后站,”里弗斯冷静地说,“他要出来了。” 这条建议根本不必要。 那条蛇看上去邪恶无比,它抽搐了一下,移动的样子就像条正在摸索的手臂。麦克塔维什把它举在距自己身前一臂长的地方,沿着通道直走下去,并在通道后方的转弯处向左边转过去了。 “我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开口说。 “他要把它带到小办公室里去,就可以了,”里弗斯说,“跟我来。” 这条后方通道上——它的前面肯定就是装着大毒撕、眼镜王蛇和热带美洲撕蜴的展柜——通往展柜的门都在左边,而在右边,是一扇普通的大门,门上有个圆形把手。 狭窄通道的尽头有一扇窗户,窗格上覆盖着一层脏兮兮的油纸,上面有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因此虽然有窗户,通道还是相当昏暗。隐隐约约地,他们能看见麦克塔维什用左手推开了右边那扇大门。 它通向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的装置有办公桌、壁柜、电话和采光良好的粗栅栏窗户。里弗斯把他们都让进办公室,然后关上了门。 “看见了?”他微笑着,“没什么可害怕的。”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他把金属圈换到左手上,然后拿起一个像扫帚柄那么长的把手,前端是有两个齿的大铁叉。他把一直在不停翻腾的眼镜蛇甩在地板上,并把它的头卡在两齿中间。 里弗斯医生熟练地把金属圈移开,麦克塔维什的手指则抓住了眼镜蛇的颈部,就在头部以下,皮褶以上。他再次把它举到了空中。 他们能听见麦克塔维什粗重的呼吸声,看见那身灰色的制服在肩膀处绷得紧紧的。蛇的身子猛甩了一下,然后垂下不动了,除了它尾尖的部分像触须一样轻轻摆荡着。 这玩意儿的静止都是邪恶的,在颤抖的寂静中,一种流动的力量仿佛正蓄势待发,等待着最后的一击,这让那细长而又光亮的身体看上去如此心怀不轨。里弗斯医生把他的黑色手术包放在桌子上,并把它打开。 “现在,”他说,“我们可以开始干正经事了。亨利爵士!你介意拿一会儿这条蛇的身体吗?”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给了他长而缓慢的一瞥。 “老实说,”他答道,“答案是:我介意。我希望你们记下来,我真他妈的介意。” “这没危险,亨利爵士!” “当然,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差不多十五遍了,所以说到现在我应该相信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因恐惧所引起的愤怒而鼓了起来,“该死,你为什么不改做点儿别的事情,不要一直站在这里告诉我们现在是多么愉快?” “我马上要提取毒素了,亨利爵士!” “很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道,“我很高兴听到不是另一项针对我的临床试验。那你打算怎么提取毒素,该不会是对这家伙做个鬼脸,然后用他猛敲你的大腿吧?” “当他的嘴巴张开时——” “谁去把他的嘴巴打开?我?” “不,不,不!我压住颈部的腺体,就这样。但是那个时候,他可能很难保持静止,我们又不希望他扭来扭去。”医生的态度很能让人放松,“就帮一把,亨利爵士。一点儿也不难,它没法伤害你的。”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做了几个深呼吸,透过眼镜片审视着里弗斯。他摇摇晃晃地小心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迟疑不决地用食指戳了戳那条蛇。 突然,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眼镜蛇的身体卷上了他的手臂。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色转成深红。 “没事。”里弗斯医生确认道,从黑包里拿出一支试管,把它拿到灯光下看了看,“就这么抓着他,就一会儿,可以吗?现在我们需要……”“现在我们需要,”一个挣扎的声音说,“一条巨蟒。一条天杀的讨厌巨蟒,好让它把我的另一只胳膊也缠起来,这样就能形成一种精心设计的对称效果。听着,孩子!这家伙已经在我手臂上绕了四圈了,现在还想再绕一圈呢!” “它不会伤害你的,亨利爵士。” “我告诉你,孩子一!” “最难对付的,”里弗斯医生紧追不舍,“是菱斑响尾蛇。它有种特殊的习惯,就是会忽然用尾巴卷起桌子,然后再忽然松开。那你现在扮演的就是桌子,这点我承认。我们应该高兴的是,好在,它不是菱斑响尾蛇。” “若你有你的解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那我也能拿一个达克特跟你的一只旧鞋打赌,它还是尼斯湖水怪呢!我害怕这些讨厌的东西,而且我直言不讳。就不能有谁来帮我拿着这条活动的消防水管吗?”一张颤抖的脸转向凯里,“你来如何,孩子?” 凯里咬了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他一点儿也不比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更喜欢这个主意。但是,在吓破胆之前,他一头冲到前面,急忙抓住了扭动着的那一卷。 跟当下时兴的蛇的概念远远不同,这一卷东西感知到触碰时,身体会变得冷冰冰的,呈现出一种抗拒性的干燥。他真希望自己没掺和到这件事里。他转头看向身后,马奇眼里闪烁着不确定,已经后退到了墙边。 “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现在开始干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赶紧!你还在等什么?” 里弗斯医生微微皱眉,正在他的黑包里搜寻着什么。 “也太不小心了!”他咕哦着。 “什么不小心?谁不小心?” “我在医院实验室的助手,”里弗斯说,“我找不到橡胶手套了。” “别管你的橡胶手套了!以撒旦的名义,谁关心你的橡胶手套啊?” “我亲爱的先生,”医生回嘴道,一边很不耐烦地把手术包推过桌子,“这没那么简单。要处理这个物种的样品,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危险的工作。”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承认之前没想到,而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你还有胆子,”他用一种快要窒息的声音补了一句,“跟我说这种话啊?” “对不起,大师,但你不明白。我是要处理毒牙,你还在蛇的另一端呢。” “这天杀的玩意儿的任何一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以扫的名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你手上最细微的切割或摩擦,”里弗斯解释道,“都可能导致我这里出错。因此——”里弗斯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眯起,然后像忽有灵感般地打了个响指,“神啊,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 “橡胶手套。不是我实验室助手的错,前天我把它们落在本顿家了。再坚持一小会儿!不到两分钟我就能把它们取回来。” 至此,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已经气得脸都扭曲了,表情夸张得像个哑剧演员。 但里弗斯已经很诚实地认罪了。 “对此我非常抱歉。是我自己的错,不能怪任何人,呃?不。当然不能。稍等,马上就回来。” “我只听说水管工干过这种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评论道,“但一个才华横溢的医生竟忘了带工具,而留下三个傻子站在这儿拿着一条蛇,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这让我想到,关于人性最基本的层面,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马奇静静地说:“你是否愿意让我跑一趟,去把手套拿过来,里弗斯医生?” “做梦也不敢麻烦你啊!”医生热心地向她保证,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是我自己的错,我去取。两分钟就回来,亨利爵士。” 他把一只手放在头上,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鼓励的点头,打开门,离他们而去了。 “好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大家都开心吗?”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先生,”安格斯·麦克塔维什用苏格兰人无穷无尽的耐心说,“那你也没必要让自己烦恼。你可以放开它。” “当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们都可以放开它。我们可以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到地板上,让它轮流咬我们。另外你能否告诉我,这东西在我和这个年轻人的胳膊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放开它?我完全没有对这条蛇的父母不敬的意思,但我觉得它妈妈肯定跟一条红尾蚺出去约会过。” “缠得真的很紧。”凯里承认道。 “而且还只是条小蛇,”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道,凯里怀疑他真的已处在中风边缘,“只是一条非洲小家伙,闹着玩的呢。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蛇,像是……” 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刺耳而执著地响了起来。那是这间小办公室墙上的一部老式电话机。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把头转过来。 “我们不能回答你。”他对那个电话机呵斥道。“不能,”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我们还是很想回答你的。” “你能接一下吗,先生?但你也不知道是谁吧?” “我不在乎是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以极大的宽容宣布,“我只想告诉那个人该滚哪儿滚哪儿去。我想释放一下我的感觉,我想深吸一口气,然后挖掘一下英语所能承受的骂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我来接。”马奇让别人都松了口气。 她轻巧地躲过拿着蛇的那群人,快步跑向电话机。当她拿起听筒时,凯里看见她的手在颤抖。 “是总探长马斯特斯。”她报告说。 “老天爷!”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像个残忍的祈祷者那样吐了口气,“在这世上所有人中,我最希望坐在角落一边抽雪茄,一边观赏他拿着一条活眼镜蛇的,就是马斯特斯这家伙。以以扫的名义,让他离这里远点,否则他更要唠叨个没完了。告诉他——” 马奇根本没听。 “我是帕利泽小姐,”她正对着话筒说话,“是的……是的,在橱柜里。它……是的,当然!……当然,若你认为这很重要……不,没关系。” 马奇用不太稳的手把听筒放了回去。 “总探长马斯特斯想在本顿家见我,”她说,“你们不会很介意我离开一下吧?” 凯里知道她讨厌待在这儿,这里的气氛让她窒息,而这条扭来扭去、油黑发亮的眼镜蛇构成的画面也撕扯着她的神经边缘。她不肯承认,她太骄傲了,绝不会承认。但她抓住了这个借口,一个合理的借口,来逃跑。 “你们不会介意吧?”她用一种绝望的,几乎令人同情的态度重复道。 凯里仅仅迅速地对着门点了点头,而马奇差不多要跑起来了。在马奇关上门之前,他最后瞥了眼那有着深色眼睑的眼睛和道歉般半张着的嘴,四周围绕着的浓密的棕色秀发几乎落到肩上。 “我抱怨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是这件倒霉事总体上的倒霉情况。十五年来——十五年啊,长长的、不光彩的岁月啊——我一直希望着、祈祷着,就等着看汉弗瑞·马斯特斯处在这样一个境况当中。可最后,当它真发生时,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倘若这不是虐待,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这倒霉的、宿命的倒霉情况会预示我们的结局……” 外面,在通道里,马奇·帕利泽尖叫起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忽然停住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发出致命一击。 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发出致命一击! 凯里·昆特的血液同时带着好奇和恐惧离开了他的心脏,就好像抽离出了他的身体。他的胸腔似乎受到了挤压,爬虫类馆里阴暗发霉的空气也伤害着他的肺。 他往后跳了一步,想让右手从那卷光滑的、冷冰冰的、软趴趴的蛇身中脱离出来。可它卷得更紧了,那蠕虫般的生命有着生物体特有的颤抖,让它变得更恶心了。他又用力拉了一下,而麦克塔维什的手指差不多要从蛇的头部滑下来了。 外面的通道里,马奇又尖叫了。 “放松,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种和之前不同的安静声调说道,“你能把手拿出来吗?” “我能把手拿出来,没问题,如果我用尽全力的话。但我怕把那东西完全从麦克塔维什的手里拽出来!” “没关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同样奇怪的声调说,“我能抓住它,我承受得住。使劲拉,用尽全身力气拉!” “真的吗?” “嗯哼。开始吧。” 凯里站稳了双脚,收紧了全身的肌肉,用几乎让肩膀脱臼的力量猛拉了一把。那条蛇的身体挣扎了一下,而另外两个人一个踉跄,他看见麦克塔维什的膝盖微微有些弯曲。 凯里的喉咙里形成一阵近乎嘶哑的喊叫,但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又拉了一次,而那条眼镜蛇就像邪恶的人类一样圆滑,它立刻松开了身体。 凯里被向后甩到了桌子上,撞倒了桌边的椅子。他晃了晃,差点往后摔了一跤。稳住身子后,他箭一般冲向门口,就好像马奇发出的惊声尖叫刺激着他身体里的每条神经。 他把门打开。从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出来,通道里的半黑暗几乎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通道尽头昏暗的窗户上,那张有着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的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发黄了,只能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 就他所能分辨的,通道里除了马奇没有别人。她跌倒在石头地板上,身子冲着通道尽头往前伸。现在,她正尝试着用手和膝盖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试着爬行,试着逃跑,试着用手臂遮掩那张神经和肌肉都已经吓得罢工了的脸。 然后在窗口透出的昏暗光线中,有什么东西移动了。那东西轻轻抬起来,正对着纸上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他看见那另一张脸了。 那不是一张真实的脸。他开始看见的只是个剪影,在窗前升起,然后才是个真实的生命体。丑陋而且愚蠢的,就像在白色的玩具气球上用黑色颜料涂抹的一张脸。 每个细节都让他印象深刻——通道里温热的霉臭味,马奇掉到前面的头发,甚至他口袋里的科尔特点三二自动手枪——就好像这些事都深深刻画到他的神经上。但那张移动的脸却让他发不出声音。它似乎正通过圆圆的眼睛,带着冷血的恶意,把眼神聚焦在它所看到的人身上。那双畸形的眼睛、不真实的眼睛,催眠了他。它升起得更高了,一边缓缓摆动着,松开它卷曲的身体。现在它升起到一个人的高度了。他以为,它就会永远待在那里不动了。眼镜王蛇鼓起的颈部皮褶卷曲着,眼看着就要发动攻击了。 马奇又发出尖叫。 凯里这才清醒过来。 他只开了一枪,来自半侥幸的临时判断。但他干净利落地炸掉了眼镜蛇的头,就像用锋利的斧子砍断一样。 那声枪响在密封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凯里看见那小小的、星形的弹孔印在后面的格子窗框上,他也看见一点暗色的物质溅到了窗框上;他看见那条十二英尺长的蛇身伸展,然后在临死前的剧痛中破裂,拍打着、碰撞着、在生死问挣扎,最后填满了整条过道。身体扭动的时候还碰到了马奇。 之后是一片寂静,除了马奇的尖叫声。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唯一的线索 下午三点半,大家都不好。 敲半点钟声的时候,四个人坐在皇家艾伯特的餐厅里,面对着一份没吃完的迟来的午餐。餐厅是一间宽敞而充满阳光的房间,东边正对着小小的天鹅湖和女王丈夫雕像的背面。餐桌大部分都已经撤掉了,除了马奇·帕利泽、凯里·昆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总探长马斯特斯的。 总探长身材高大但态度恭敬,像个精明的赌徒一样不动声色地坐着,他花白的头发被精心梳理过,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头上的秃顶。他面前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品脱几乎就要喝光了的苦啤酒。 “如果有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几许野蛮的神态吼道,“如果有谁再第五十七次胡言乱语说这是件糟糕的事情……!” 马斯特斯根本没听。 “真是件糟糕的事情,”他固执地摇头宣称,“非常糟糕的事情。哦,啊,是的。”他的态度变得更有引导性了,“小姐,如果你能试着多告诉我们一点?” “对不起,”凯里说,“但是,按亨利爵士的说法,帕利泽小姐已经回顾五十七次了!而且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没错,先生,”总探长柔和地附议道,“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希望知道尽量多的事情。不知你意下如何呢,小姐?” 马奇喝干了面前最后一口白兰地,然后推开玻璃杯。 “我不介意,”她咕哦着,“我只是……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总是很困难的,小姐,”马斯特斯做作地附和道,“就我所理解的,那个人打电话到爬虫类馆,冒充是我?” “是的,没错。” “这样。你认出那个声音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 “以前听过吗,小姐?我的意思是,就你的认识来说?” “不,我觉得没有。” “但你确定那是——嗯!绝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吗?” “是的,那是——”马奇犹豫了一下,“是的,我想是的。” 马斯特斯又清了清喉咙:“它听上去有没有一点像是我的声音,小姐?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现在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了。” “老天,不!它更加……” “时髦?”马斯特斯提示她,并没有不高兴的意味,“有教养的?傲慢的?比方说?” “噢,不是。不是那种,它只是,”马奇做了个手势,“一个声音。” “那它都说了些什么?” “它问我有没有在本顿家前厅的橱柜里发现一支自动手枪,关于那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说是的,我发现了。它问我是否介意到那房子里去一趟,回答一些问题。我说不介意,当然不了。而如果那支枪不是恰好就在凯里的口袋里,那外面通道里的那条眼镜蛇——!” “这样就可以了,小姐。现在放轻松!” 马奇把双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指使劲按了几下太阳穴。她的状况很差,任何随意的表演或努力做出的轻松姿态都无法掩盖这一点。 为了转移注意力,凯里拿出香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支,他用一只口袋打火机帮她点着了火,但这反而让人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就在她举起香烟的时候。她努力地保持着微笑。马斯特斯温文尔雅地继续追问。 “我明白,小姐。所以你就离开了小办公室,走到通道里,并且关上了门。然后呢?” “然后,”马奇说道,“有人抓住了我。” “然后呢,小姐?” “有人抓住了我,从肩膀上,从我后面,”她演示出那个动作——“然后把我往前面窗户的方向推过去。我跌倒在地板上,那是我第一次尖叫。然后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见了眼镜蛇,于是我又尖叫了起来。可能两次。就这些,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但你没看见那个推你的人?” “没有。” “再想想,小姐!”马斯特斯态度依然很好,仿佛是在诱导对方,“甚至一瞥都没有?呃?” “一瞥都没有,太暗了。” “你就只能告诉我们这些了?” “绝对就只有这些。” 马斯特斯皱了皱眉,身子往后靠。他举起那杯苦啤酒,一口喝干,然后又皱起了眉头。接着他越过桌子看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太糟糕了!”他说,又摇起了头,“嗯,没错!但我们已经和当时在爬虫类馆小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谈过了。特别是,我还和这个家伙谈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笔记本——“麦克塔维什。所以我想我们足可以把发生过的事情重建一遍了。呃,先生?” “我想我们可以,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你来重建。” 马斯特斯思考了一会儿。 “不管是谁想要伤害这位年轻的女士,”他接着说,“是知道你们全都在办公室里的。为什么呢?因为这间办公室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靠外侧,正对着公共道路。同意吗?” “嗯哼。” “根据麦克塔维什的说法,”总探长看上去不大自在,“要把那条眼镜蛇诱出笼子是很容易的,不需要触摸它,甚至不需要靠近它。为什么呢?因为,麦克塔维什说,蛇讨厌人群。如果有一大群人围在外面,蛇就会尽量往黑暗的地方钻。 “所以这个凶手——让我们就这么叫这家伙吧——进了通道。他拉开了装着眼镜蛇的柜子门上的门闩,并且留下了几英寸的空间,然后他就溜了。眼镜蛇百分之百会从那里爬出来,钻进黑暗的通道里。而这还没完。那条蛇百分之百会在窗户下面卷起来,因为热水管道就从那里流过。就像埋炸弹,你们可能会这么说。” 马斯特斯停顿了一下。 很明显总探长本人对蛇并没有偏见。继续之前他又清了清喉咙。 “然后就是电话了。在爬虫类馆附近有一个公共电话亭,只有十几英尺远,而且办公室的窗户就在视线之内。凶手放出那条蛇以后,他一溜烟跑到电话亭,打电话给帕利泽小姐。接着他又及时跑了回来,以便在她进人通道的时候抓住她。他抓住了她,把她推向眼镜蛇,然后……就这样。”马斯特斯做了个完结的手势。 “等一下!”凯里反驳道,他正试着重现当时的情景。 “怎么了,先生?” “你一直在说凶手任意妄为地走进走出那条通道。” “噢,啊。那怎么了?” “但通道的外侧大门,就是通往爬虫类馆大厅的那扇,是有弹簧锁的。”凯里思考着,“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听见它咔的一声锁上了。那凶手又怎么能够跑进跑出,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呢?” “嗯,先生,”总探长不带感情地反击他,“恐怕是你提供了方法。” 凯里瞪着他。 “我提供了方法?”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脖子上还系着餐巾,他远离桌子靠后坐着,脸上带着一种魔鬼般的痛苦表情。 “你还不明白吗,孩子?”他问道,“又是那些该死的玻璃柜子啊!你不记得了吗,我的老天爷,昨天被打破的那两个?” “你是指——?” “当然。他们没把玻璃修好,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他们只是把两只撕蜴拿走了,把灯关上,然后在展柜前方挂了张麻布。这两个展柜的后门又没有锁,因为柜子是空的。 “非常简单,明白吗?外面的爬虫类馆大厅是黑暗的,而且非常拥挤。凶手只需要钻到麻布做的幕布下面,穿过展柜,然后从另一头走出通道。非常简单,也非常让人泄气。听着,马斯特斯!你查过可能的目击证人了吗,就是看见了偷偷溜进去的小丑的人?” 马斯特斯表情冷酷地点了点头。 “噢,啊!”他说,“你能打赌我肯定去了,现在我手下还有个人在查呢。可问题在于,先生,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事。” 总探长用夸张的动作,把他的笔记本往回翻。 “比方说,这个年轻的医生。他叫什么来着?里弗斯医生?” “他怎么了,孩子?” “在帕利泽小姐被攻击大概三分钟以前,”马斯特斯接着说,“里弗斯医生离开了在办公室的你们,去本顿家拿一副橡胶手套。他就有第一手的资料,那个年轻人。 “就在他离开你们的时刻,那条眨着眼睛的蛇肯定已经待在外面的窗户下面了。你可能会认为这医生至少应该注意到什么吧。但他有吗?哦,没有!外面‘太黑了’。他走了,拿到了手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而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围坐的桌子在一排长长的玻璃窗旁边,那些窗户把这问餐厅变成了玻璃之屋。下午的阳光拉长了影子,外面树上的叶子闪着光,轻轻晃动着,鲜有的一点阴影来自于树叶的影子,而非秋天的到来。 “是的,”他又说了一遍,“一切都结束了。”总探长马斯特斯变得越来越激动了。 “整个案子里,”他宣称,“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你当时在哪里?’‘我不确定。’‘你能证明吗?’‘不知道。’关于今天下午帕利泽小姐被蛇攻击的事,他们能给出的无非就是这样的证词。” “昨天晚上,有人在剧院中帕利泽小姐的公寓里试图开煤气杀死她的案子,也是一样的情形。而最终,与此相同的还有我们主要在处理的那个烂摊子——昨晚的本顿先生之死。除了霍勒斯·本顿,他发誓他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其他的全都是‘我不确定’以及‘我不知道’,还有‘你怎么能够来找我的麻烦?’” 马斯特斯停下来,他的蓝眼睛注视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带着深深的怀疑。而后者的样子与某个古老恶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的内心似乎猛然感受到了一些乐趣,身体正一前一后地晃动着。 “嚯,嚯,嚯,”他说,“你看它又爬上来了吧,马斯特斯?” “什么爬上来了,先生?” “就是你的老妖怪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解释道,话里有催眠一般的效果,“就是你那长着三十九条尾巴的老妖怪啊。内德·本顿是在一间内部封闭的密室里被谋杀的。他是怎么被谋杀的?” 马斯特斯陡然变色。他的回答带着有力的尊严。 “那只是有可能,先生。我们不能说它就是谋杀,那该留给庭审去决定。” “噢,马斯特斯,我的孩子啊!你知道它就是谋杀,难道不是吗?” “我只知道一件事。”总探长的声调变得有些阴险,他冲着马奇点点头,“我知道有人想要杀害这位年轻女士,而且想杀她都想疯了。” 长长的沉默。 一阵轻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穿过了白布覆盖的桌面。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餐巾从领子下角拉下来,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是的,”他说,“并且,在继续深人之前,我们得先找出原因,为什么有人想要杀死她。”他那张大脸自然地松弛下来。渐渐消失的严肃表情,更不用提大大的眼镜片后面那双锐利的小眼睛,这反而加重了危险的氛围。 “我坐在那里思考着这个问题,”他道歉似的接着说,“第一步是很简单的。有人想杀她,那只有一个理由,这些人她过去谁都没有见过,她跟皇家艾伯特里的事件一点联系都没有。只需要很少的想象力就可以得出结论,她之所以处于危险当中是因为她知道了某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拜托!”马奇反驳道。她把手里的香烟放在烟灰缸的边缘,用指关节敲打着自己的前额,“我都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轻柔地说话了。 “那不是重点,我的小姑娘。问题在于不管你知不知道,都有人认为你知道。” “那又怎样?” “嘿!那就说明处处都有危险,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有可能你还不是很清楚——如果你其实差一点就一头撞上了真相,而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接近了——” “请继续!” “那家伙可能再次行动。”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被动地,似乎是要表示不满,他掏出一块手帕,用它擤了擤鼻子。那响亮的声音表示他非常不舒服。 “我想说的是,”他抱怨道,“这话可能更容易吓到你,但我们必须把整件事搞清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天杀的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你足可以抓到凶手。” “说实话,亨利爵士——!” “等一下,”他温柔地示意她安静,“昨天晚上,我们都在本顿家的时候,你说的某些话或做的某件事让凶手认为你已经把他暴露了。但那应该很好找吧。因为,我越是坐在这里想,我就越是记得你说的或做的是多么的少。只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有可能是这个危险的根源。” 说到这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冲着凯里眨了眨眼。 “你记得吗,孩子?” “记得什么?” “我们回到书房,一整群人,就在门铃响起、警察到来之前。想起那幅场景了吗?” “想起来了。” “有人间这个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指马奇——“关于魔术的原理和眼比手快的问题。她正在回答,可是突然之间她很奇怪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是的,”凯里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有关。” 轮到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表示惊讶了。 “一根烧过的火柴?”他重复。 “她当时正看着,”凯里坚持说道,“一根烧过的火柴,应该是本顿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丢下的。就是那会儿她想起了什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摩挲着他下巴的一侧,“关于烧过的火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否书房里一根烧过的火柴就能告诉这姑娘是谁杀了内德·本顿,或是怎么杀的。我有个阴险的怀疑——”他停下来,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咕哦声。然后他转向马奇,“不管怎样,我的小姑娘,我猜你还没有忘吧?” “没有,”马奇说,“当然没有!”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认真地做了个鬼脸。 “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线索了,除了我脑袋里面一点未成形的小想法。但它能把真相对我们和盘托出,就在此时此地。你当时在回答一个有关魔术的问题,你注意到了一根烧过的火柴。而那让你想起了什么,它让凶手有了一个糟糕而又危险的转变。好了!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凯里·昆特意识到他正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感到了胸口的疼痛。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身子向着桌子那边弯过去。总探长马斯特斯也是一样的动作。 马奇张开嘴唇要回答。她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有点盲目而不确定地,去拿烟灰缸边缘上的香烟,此时又忽然停住了。一种困惑的表情慢慢爬上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然后又被一种更加深刻的恐惧替代了。她舔了舔嘴唇,用手背按着前额,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 “我不记得了。”她说。 第十四章 特别的说谎者 “噢,滚他娘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抱怨起来。 他沉进椅子里,双臂垂在了身体两侧。他几乎又立刻激动起来,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做了一系列发怒的动作,就像一个想引起公共汽车司机注意的追车人。 “但你应该记得啊!”他坚持着,“该死,你应该可以揭穿凶手的整个诡计啊!” “对不起。” “想想啊,小姐!”总探长催促道,他的脾气也上来了,“想想那根烧过的火柴!想想——胡闹,随便什么事都行!” “请别再烦我了!”马奇大叫。她把捏紧的拳头从桌子下面提到桌上来。“不可能是什么重要的,”她加了一句,“不然我应该会记得的!” “但它确实重要,小姐。你自己的生命就取决于它了。” “太感谢了,你这话真有用。” “想想火柴吧,小姐!”马斯特斯请求她,“想象你正看着它,呃?就这样!你还看见什么了?” “我来告诉你我看见什么了。”马奇冲口而出。“什么?” “我看见的是那条眼镜蛇的颈部皮褶,正对着窗户举起了身体。我看见自己大腿上两个毒牙的牙印,逐渐肿胀,慢慢变黑,直到自己抽搐而死。那就是我看见的!” “放轻松,小姐!” “我看见有人在我身后。总是在我身后!跟着我、躲闪着我、监视着我,一秒钟也不离开。他等着那个时刻,就是那个时刻,从肩膀上抓住我,然后……”马奇猛地伸出双手。她呜咽着吸了口气,浑身震颤不已。 “在线索方面不能够帮忙我感到很抱歉。我没有在想线索。我在想的是我在剧院里的房间,我在黑暗里恐惧着醒来,听见煤气的咝咝声,还有那种被锁在室内,不能对任何人呼救的恐怖感觉。 “或许我是感觉不好!或许我的大脑仍在运转!但我想不到任何别的事。不知道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不知道是谁跟在你的身后,怀疑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甚至怀疑——” 她再也不能完成这句话,而是举起手指,发狂似的指向了凯里·昆特。 凯里缓缓站了起来。 “老天爷!”他说,他是如此惊愕,甚至几乎看不见她的脸了,就好像有一屏幕令人难以置信的词句隔在他们俩中间,“你不会认为我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吧?” 他的话最后变成了嗥叫,而马奇充满嘲弄的声音倾泻而出。 “我就不能这么认为吗?”她问道,那声音好像带着从胸腔发出的最后一股力量。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噢,我猜你没有,真的!不然你不可能这么快从眼镜蛇的口中把我救出来,不是吗?” “我的老天爷啊,马奇,听着!” “但你却让我那样想过一次或两次,凯里·昆特。你是开锁的专家,你能像只剥了皮的豌豆一样轻易溜进剧院。而且你那野蛮的家族还恨我们……没错,恨我们!……恨了那么那么多年!” 马奇!听我说! 马奇也跳了起来。他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却把他甩开了。但他知道,即便她的责备变得越来越气势洇洇,那对她只有好处。把这些最离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说出所有在一个女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怀疑,听到他的否认并在灵魂深处否认它们的真实性以换来一点小小的安慰,这些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他猜想,这场风暴只会更快地平息下来。 果然很快就平息了。 一个紧张的侍者,手里端着咯咯作响的盘子,推开厨房与餐厅间的旋转门,偷偷摸摸望了进来。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马奇忽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总探长马斯特斯正要开口说话,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则示意他安静下来。 “我是个混蛋,马斯特斯,”他难过地说,“这个女孩儿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冲击,比我认为的还要严重。”他的表情越发痛苦了,“而我们还在恐吓她,就好像……” “但那是证据,先生!——” “那可以等等。另外,我们有客人了。” 他大大的脑袋冲着餐厅玻璃门的方向点了一下。里弗斯医生和路易丝·本顿正顺着树下的混凝土小路走上来,而路易丝几乎要跑起来了。 路易丝冲进屋里,显示出的不顾一切的关切和担忧好像在说:她可以放下自己的麻烦,而去体谅别人。凯里注意到她身着刺眼的黑色:让人沮丧,但她一定认为这是自己的职责。 黑色的连衣裙更显出她苍白的面容,温柔的蓝眼睛让人松了一口气,玉米色的头发则覆盖住耳朵,在颈后打了个结。她急急忙忙地奔向马奇。 “可怜的姑娘!”路易丝说,在最后的名词上加重了语气。她用关切的目光接连看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马斯特斯,然后又回到了马奇身上,“为了找你我已经搜遍了整个地方,但没人知道你在哪儿。马斯特斯先生告诉了我在爬虫类馆里发生的事情,但是……但是……我到底能够说些什么呢?”她把手指轻轻放在马奇的肩头上。 现在,甚至连空气,似乎都被下了毒。 “离我远一点!”马奇尖叫道,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身体僵硬地往后退,“以上帝的名义离我远一点!” 就好像她在路易丝的脸上重重打了一拳。 极为震惊的,路易丝的脸色变得通红,但很快又褪了色,她后退了一步,却并没有任何恶意。很明显,她非常理解,并且同情马奇的感受。 “非常非常抱歉!”她对马奇说,用她那种快速而又自然的语气,“我真是太愚蠢了。相信我,我明白那种感觉——紧张,接着爬虫类馆里的那件事又来了。” “完全正确!”年轻的里弗斯医生大声说,就像在宣读某项法规,“如果我知道有人想要伤害你,帕利泽小姐,我绝不会让你到那个地方去的。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所以我又要被责备了,是不是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 似乎是为了转移马奇的注意力,为了抹去发生过的事情的痕迹,这三个人开始非常大声地说起话来。 “喂!”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种近乎吼叫的声音对路易丝说,“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做什么呢?” “我去了太平间,”路易丝回忆说,她咬着嘴唇,“我想看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那个,举行葬礼。” “可以吗,嘿?”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喊道。 “他们不让,”里弗斯医生叫道,同时偷偷瞥了马奇一眼,“得等到星期一的庭审之后。” “然后,当我回到这里,”路易丝继续说,“就开始被阿格尼丝·诺贝尔骚扰。她在大厅里晃荡,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的声音低了一点她就老说‘什么?’” “阿格尼丝·诺贝尔,嘿?她想干什么?”路易丝的脸上布满阴云。 “就是关于父亲为他的动物园买的那一船样品。诺贝尔太太说她能把它们妥善安排好,或者处理给其他动物园——当然这个可能性不大——或者把它们毁了。我想她昨天晚上说起那些针对我的可怕的事情让她的心情很好:但我对这整件事都感到恶心。她是个很有手段的人,而她也深知这一点。” “这就是她想要在今天见你所谈论的‘事务’?” “是的,”路易丝犹豫道,“你能理解吧,亨利爵士?你能吗?” “理解什么?” “我们不能把那些动物运到英格兰来!我们就是不能!” “当然,当然。我理解!” “我愿意执行我父亲遗嘱中的每一件事。但他的这个计划太不可行了!霍勒斯叔叔认为他或许可以处理掉其中的某些动物。”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惊奇地睁大了双眼:“你的霍勒斯叔叔可以?” “噢,是的。霍勒斯叔叔在加拿大做过动物和爬虫类的生意,一个小生意。”路易丝揶揄地笑了,“可是恐怕我不敢相信他的判断。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喝了太多酒,然后干了一堆蠢事。不过阿格尼丝·诺贝尔——” “对不起。”马奇打断她。 马奇刚才一直背对他们站着,她的双拳紧握,胸口在一起一伏。现在她转过身来,刚才歇斯底里的泪水还在她的眼窝留有痕迹,但她已经强硬地控制住了自己。 “我没事了,”她说,“但我真是个可怕的小野兽,所以我想要道歉。” 路易丝刚要反驳,马奇却不让。“特别是,”她情绪激动地继续说,“昨晚你的感觉比我今天要坏得多,可是你却没有崩溃,不像我,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我——我很抱歉失去了控制,这不会再发生了。我能做什么来弥补吗?” “亲爱的!”路易丝看上去很关心她,“根本没有什么‘弥补’的问题。同样……” “怎么?” “好吧!”路易丝说,虽然还未婚,她却表现得像个出色的家庭主妇。她扫视了餐厅一圈,“这里的食物糟透了,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我想要请你到家里,喝点好茶,刚吃过午饭没多久,你有兴趣来吗?” “我很愿意!”马奇回答。 凯里开口说:“等一下!”他的话语突然而且有力,那贝斯声一样的低音带来的效果极为惊人。路易丝和里弗斯都吃惊地看着他,害得他把剩下的词都吞进了肚子里。他困惑而不确定地看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总探长。 他没说出口的问题是:“这样没事吗?”而他们用心电感应给出的回答似乎是:“没事。”但这并不能让凯里放心,现在在他心里面与之搏斗的不愉快的幻象,和马奇心里的一样多。 “太好了!”路易丝说,语调里带着她一贯的真诚和热心,“你也会来吧,昆特先生?” “是的!我很高——” “他不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我重复一遍,本顿小姐,我很高——” “他不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盯着凯里,严肃地指着椅子,“他有事情要谈。你们剩下的人最好一起走,不过我猜想马斯特斯想要一个一个地问你们一些问题。” “不着急,先生!”总探长笑容满面,态度和蔼但还是能看得出他的险恶用心,“不着急,你们想说的时候再说,就这样。” 凯里又坐了下来。沉默中他看着马奇离开餐厅,路易丝走在她的一边,里弗斯在另一边。他注意到,她没有向他道歉。甚至现在,她可能还在想着…… 坏女人或不是——她不是!她的离开让他仿佛置身于真空之中,抽离了灵魂。这让他心烦意乱,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总探长马斯特斯用一种并不友好的态度注视着他。 “好了,好了!”马斯特斯几乎是愉快地劝告他,“不要那么紧张,你知道!还不需要。” “你说‘还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我手下会有一个人盯着他们几个的。现在我们也不会把这件事当玩笑,先生,对此你可以放心。” “但你也不能永远守着她吧!” 马斯特斯的脸沉了下来。 “噢,啊,那倒是没错。真是可惜她记不起我们想要的线索了,就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我猜,”总探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同时拿起一支叉子,若有所思地用它敲打着桌面,“我猜那位年轻女士不是装作不记得的吧?呃?”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看着他。 “噢,马斯特斯,我的孩子!那是很正常的、很普通的震惊引起的反应。那姑娘都已经被吓得半死了!” “但她会想起来吗?” “我不知道,孩子。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这样,那如果她不记得了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得自己做脑力劳动了。” “本来那么接近的,”总探长生气了,“可是就在这个年轻女士将要说出来之前却被打断了——”他扔下叉子,“还有一件事,先生。想要欺骗我是没有好处的。” “欺骗你,孩子?我会欺骗你吗?” 马斯特斯的语调变得很无奈。 “一点也不会!”他说,“可是每次你都是有机会的。只是我认识你太久了,每次当你手上握有几张王牌的时候我都能猜到。关于这件事,如果你有了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那么……好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想了一会儿,“有一点想法,没错。特别是当你考虑到一个特定的人的性格之后。但它证明不了什么,它也不能告诉我们小丑是如何走出密室的。如果——”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的眼光停在了那排开着的其中一扇窗户上。 “喂!”他喊道,声音如此尖利,把马斯特斯吓得跳了起来,“喂!你!过来!” 就在他所指的那扇窗户下面,像只疑惑的狗一样东张西望的,是迈克·帕森的脸。 迈克一只手端着一杯滚烫的浓茶,他正千方百计地要把茶杯的边缘插进胡子下方,而同时他正用警惕的目光——蛇一样的——看着餐厅里的人。迈克充满尊严地开口了。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先生?” “是的,我是在和你说话。过来,孩子。”迈克跨过打开的窗户,带着不屑一顾的放松姿态。 “如果你认为,”他说,“我是在玩忽职守,溜出爬虫类馆而跑到餐厅来喝茶。”此时他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封正式的公务信函——“我将向你指出,警察已经全面接手,因此我将暂时不需要出席。是的。” 为了强调这一点,迈克喝了一口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仍然不为所动。 “我在想的不是那个,孩子。” “不是吗,先生?” “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昨天晚上为什么向我们撒了那么大一个谎。” 大概有十秒钟的绝对沉默,在这中间迈克变得面如土色,而那杯茶停在他的嘴上动也没动。然后总探长马斯特斯跳了起来。 “啊!”马斯特斯喘着气,“老天啊,现在我们接近了!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先生?关于解答的?” “噢,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镇定地说。 马斯特斯瞪着他。 “不是你的想法?” “不是的,孩子。只是一个讨厌的让人不舒服的认识,就是内德·本顿的命或许能被救下来,如果某些人的动作能快一点的话。”他指着迈克,“说吧,伙计!让我们把这件事好好澄清一下。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谎?” 迈克虽然吓得要死,还是重新恢复到他那土地神一般的态度。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 “我只想间问你,先生,”他用嘶哑的声音回嘴说,“是什么谎?” “昨晚你在为灯火管制执勤,对不对?” “是的,先生。我没必要否认这一点,不过——” “昨天晚上,大概就在轰炸机飞过房屋上方的时候,你经过园长的房子叫着‘灯光,灯光!’我是说,你记得那个时间吗?” “不,先生,我不记得了,”迈克反驳道,“因为昨晚没有敌人的飞机从任何方向飞到房屋上方来。” “放松,亨利爵士。”马斯特斯警告他,因为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两只拳头都举起来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很费劲地控制住了情绪,他闭上一只眼睛,然后似乎带着极大的兴趣打量着迈克。 “你知道,孩子,你是个很吸引人的案例,你真的是。我看不出你是因为某些奇怪而且病态的原因而说谎,还是只是为了享受与人争论的乐趣。听着!你记得,还是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喊‘灯光’的?” “记得,我记得那个。但没有飞机,不管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是——” “等一下。你记得你还说了些什么吗?你说从后面能看见书房里有灯光。” “去问里弗斯医生!”迈克尖声叫道,向前猛扑过去,“我喊叫的时候里弗斯医生跟我在一起,那一秒钟他正从小路上走过来。他会告诉你的,我说的千真万确,没有飞机——” “你能不能听我说话,伙计?”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几乎是温柔地问他,“你说从后面能看见灯光,你说你刚刚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面偷看,看见有人躺在地板上。是不是真的?你说过那个吗?” “没错,是真的!” “很好。你说你看不出来那是谁,因为除了那个人的手臂和袖口之外看不见他身体其他的部分。这些是不是真的?” “是的,相信我!” “噢,不是,不是这样的,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并没有抬高他的声音,“不到十分钟以后,我们就进了那个书房,我们发现那个死人躺着,两只手臂都压在身下。在场的任何人都应该记得,包括你在内。从窗外你不可能看见他的手臂,从哪儿都看不见。” 迈克张大了嘴巴,然后又合上了。 他们看见亚当的苹果从他细细的喉咙里升起。他那双潮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不是罪恶感,更像是忽然而来的恐惧。那双眼睛越睁越大,越来越圆,就好像整个邪恶的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我要去咨询我的律师!”迈克说。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他,甚至在任何人来得及移动之前,他以远比他的年龄可能做到的更快的速度行动了。他已经走出餐厅一大段距离,正跑在混凝土小道上,只留下玻璃门在身后砰砰作响。 总探长马斯特斯脱口而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咒骂,分秒必争地就要去追,此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制止了他。 “不,马斯特斯,”他说,“这次先不要。让那个乞丐走吧。” “让他走?” “当然,他没问题。至少——” “以上帝的名义啊,先生,”凯里说,“你是说那个看上去无辜可怜的小虫子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不,不,不!”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呻吟着说,就好像他们全都坚持误会他一样,继续做出烦恼的动作,“我所知道的并不是那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搅和在里面。不过你们没发现吗,我的笨蛋们,这意味着什么?” “你自己说,”马斯特斯大声说,“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人!” “听着,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缓慢而清晰地说,“迈克在为灯火管制执勤,前门也没有人守卫。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比方说,溜出去,到酒吧里喝一杯。然后,当他回来的时候——”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猛然间停下来。他站在那里,盯着一片空白,就好像想起了什么,而那是如此明显,他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到。他现在不再抱怨或是故作姿态了。这才是那个大师,这才是那个老人。“哎呀,哎呀,哎呀!”他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 马斯特斯咬着牙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格外愤世嫉俗。 “啊!”总探长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先生。不过我想小赌一把,你已经上轨道了。” “嘿?” “你想到了吗,先生?不要开始糊弄我!你开始明白了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还盯着那片空白。 “你知道,马斯特斯,”他回答道,还用同样心不在焉的方式点着头,“这才是有趣的地方。这是最最奇怪的部分。我刚刚开始不明白了。” 第十五章 一大堆幽灵 时钟的指针还未指向八点,黄昏的天光中,警报的呜鸣声再度响了起来。 在遥远的皮卡迪利·圣托马斯大厅顶楼,凯里·昆特遥远的小公寓里,他听到了那些呜叫声。他刚刚走出起居室,要到卧室里去给马奇·帕利泽打电话。 那天他没有听到枪炮开火的声音,真的,住在西区的人直到星期三晚上才听到了第一声枪响。但空气中却有种特殊的电磁波,就像匆匆掠过脑海的一阵不祥的预感,紧跟着的就是一片死寂。凯里及时到家,正好赶上广播里六点钟的新闻简报。 “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播报员说道,“大批敌军飞机已经跨过了肯特海岸,正在靠近伦敦地区。它们受到了我方歼击机和高射炮的强力阻击,但仍有一些成功地深人到东伦敦的工业区。” “一百零三架飞机被击落!”新闻简报这样宣称。 但它仍然很遥远,遥远得就像那场空战中的战斗机依然在海岸上方的晴空里纠缠、翻腾,像牙签那么小。凯里,跟大多数的伦敦人一样,有太多其他事情脱不开身。 让他感到特别担忧的,是他与马斯特斯的一场谈话,就在他们离开皇家艾伯特的餐厅之前。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独自一人急匆匆地走了——去鹦鹉馆,他说,要寻求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思考一下。但是,当凯里也试图离开,总探长颇具阻止意味地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打扰一下,先生。请问我可以问问你打算去哪儿吗?” “去哪儿?”凯里重复道,“我打算去本顿家!马奇肯定还在那儿跟路易丝和里弗斯医生喝茶呢。” “这样啊,”马斯特斯打了马虎眼,“不过——我说,嘿——如果我是你的话,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至少现在不去。” “但是,他妈的为什么?” 马斯特斯以格外亲切与和蔼的态度摇了摇头,他的脸就像一盏灯那么明亮。 “这个嘛!”他引导性地说,并且做了个反对手势,“帕利泽小姐应该是你所谓的那种非常容易精神紧张的年轻女士。你让她不开心,年轻人,这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她极端讨厌我?” 马斯特斯摩挲着他下巴一侧。 “这个,不是,”他说,好像还在思考,“不,先生,我想不完全是那样。不是那么回事!你结婚了吗?” “老天爷,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女人的脑袋,”马斯特斯大声说,就好像在提议一个重量级的观点,“有时候是很不合逻辑的。哦,啊。”他微微一笑,“我们不希望她不开心。如果她有可能记起昨天晚上她突然想到的那些东西,关于烧过的火柴和整件事情的解答……” “那你为什么不去问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他好像已经有些灵感了!” 马斯特斯一脸机密地降低了声音。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说,“有的时候那个老男孩有一点难对付。” “真让我大吃一惊。” “他会履行诺言,先生。”马斯特斯强调,“注意!但我可没说他会用正常的方式。当他履行诺言时,他总是让你的脑袋就好像要一下子接住从五层楼上扔下来的一大堆家具。但他确实会履行诺言,而唯一确定让他认真做事的方法……老天,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让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 凯里摊开手掌。 “那女孩儿有危险。”他说,字字清晰,就好像是在对耳背的人说话。 “好了,好了,先生!我知道!” “那对此我们要怎么做?若她今晚坚持要留在伊希斯剧院——” 马斯特斯安慰他,“如果她真要那么做,我会负责找人每时每刻都跟着她,直到这件事情解决了为止。我没法说得更清楚了,这样可以了吗?” “我可以陪着她。” 总探长咳嗽了两声。 “噢,啊。你是可以,但我想那位年轻女土宁愿你不要。而且我知道我们也宁愿你不要。让她现在先把精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吧。” “但是——” “你直接回家,先生!”劝慰像毛毯一样裹住了凯里,“你就直接回家。听我一句话,别去烦那位年轻女土。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一旦有任何进展我也会和你联系的。这是个承诺!同时……” 凯里不得不对此表示满意。 跟马奇生气,他知道,是很孩子气的,就像她自己的态度一样孩子气。但这件事太让人痛苦了。他回家去了,却一心希望他没有。 穿过圣托马斯大厅公寓长长的起居室,他有了一种感觉,有些丑恶的事件正在走向高潮。留下的,则是一个无论如何必须解决的问题。 在屋顶上铺的铅皮下面,公寓仍然温暖而且憋闷,虽然夜的阴影已经渐浓。凯里喜欢起居室,他喜欢那破破烂烂的地毯和有软垫的椅子,那里的奖杯和温暖的台灯。一圈书架环绕着涂了灰泥的墙壁——就在装裱起来的演出照片和人场券下面——书架上收集了大量关于魔术的藏书,这是昆特家族四代人的累积。从皱巴发黑的《初级魔术技法解剖》(1623)到哥德斯顿和坎内尔的最新专著,拥挤的书架带着它们奇怪的秘密站立在四周。 但是从内部封闭的房间的秘密…… 和凯里前一天晚上告诉马奇的一样。他的父亲也曾经研究过同样的题目。但就他所记得的,尤金·昆特的笔记上对此没有任何记录,他那些杂乱涂鸦的笔记本就排在某一个书架的底层。这样的话,马奇究竟能从一根烧过的火柴上看出些什么来呢? 六点半的钟声敲响了,然后是七点的。凯里来回踱着步子,夕阳下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潜意识里他正留心着该从卧室传来的电话铃声,他正等着。然而就在七点二十分,他还是吓得差点灵魂出窍,因为电话真的响了。 凯里冲过走廊进了卧室,中途还在角落里重重滑了一下。但在那里他却突然停住了。 卧室正处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之中,他的清洁女工来过之后,房间整洁多了。曾祖父切斯特的照片还在那儿,隐隐约约的,比墙上其他的装裱照片都要大。电话铃尖声响起的时候,在凯里看来,祖父的眼睛里好像包含着清楚的警示神色。 “哎哟!”凯里大声说道。 对于电话,他已经形成了某种惯性思维,因而产生了恐惧。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某个天才恶魔已经利用电话推进了一桩精心设计的谋杀计划。一个暗示性的声音;不断发展的布局;带来死亡或接近死亡的毒牙。这一次,凯里对自己发誓,不会再有该死的无聊之事了。 而这一次,就这一次,确实没有。他拿起听筒,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喂?”两只耳朵小心地注意捕捉着声调的变化,而回答他的那个声音让人绝无认错的可能,并且让他差点发出一声热情突降的吼声。 “我是在和凯里·昆特先生说话吗?”阿格尼丝·诺贝尔精力旺盛的声调响了起来。 真是亵渎,凯里的脑海中清晰地闪过这句无声的话。 “是的!”他说。 “我是诺贝尔太太,”那个不知疲倦的女人解释道,“我可以请问你,昆特先生,星期一早上你有事吗?” 如果凯里明智的话,他应该说,“是的”,然后马上挂上电话。因为阿格尼丝·诺贝尔是那种像蚂蟥一样死死粘在电话机旁边的人,而且还会把你也困在那里,用某种催眠的方法,逼得你一直讲,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凯里迟疑了一下——于是就输了。 “那么我就认为,昆特先生,星期一早上你没有事情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昆特先生,如果你能在此时此地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将非常感激。” 这女人是个优秀的策略家。她猜到了他对于这个案子火一样燃烧的好奇心,他在怀疑这是否与某些线索有关;她就利用这一点,为她的私人目的谋取最大的好处。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昆特先生。星期一早上你是有事还是没有事?” “我还不知道!可能没有,但是——” “很好,”诺贝尔太太立即说道,“那么劳驾你十一点钟左右到我律师的办公室一趟好吗?我的律师是梅瑟斯·麦克唐纳,在麦克唐纳和菲什曼公司。” “去干什么?” “不出现,”诺贝尔太太说,“可能会在以后引起最不愉快的后果。你是否愿意写下地址?” “你让我去干什么?” 他能够想象诺贝尔太太紧闭的嘴唇和胜利般的微笑。 “地址是,”她回答,“南安普敦街872号,邮编是C2。请把它写下来。南安普敦街872号,C2。我相信,你会帮我这个忙,准时到达吧?” “听着,诺贝尔太太——!” “部分的解释,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今天晚上,因为生意上的关系,我要和爱德华·本顿先生的女儿——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继女——” 凯里打量着电话机。 “本顿先生的继女?”他重复道,“哪个继女?她是谁?” “路易丝。本顿小姐,当然了。” “但路易丝不是他的继女!她是他真正的女儿。” 简直连那个电话机都抬起了它的眉毛。 在想象里,凯里看见在阿格尼丝·诺贝尔脸上移动的皱纹,还有那双强硬、压抑了情绪的深褐色眼睛显示了她在这个边缘议题上的轻微不耐烦。 “真的,昆特先生,”她用冷淡的口气说,“如果你愿意去问一问那位年轻女土,你就会发现她之所以成为本顿先生的女儿只是由于他前妻之前的一次婚姻。当然,这件事并非重要到值得争论吧?” “我没有说那很重要!我也没在争论!我只是想知道星期一我为什么要去这个律师的办公室。” “你记下地址了吗,昆特先生?地址是,让我重复一遍,南安普敦街872号,C2。” “你是要准备和谁打官司了吗?是不是?” “那个,昆特先生,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听着,”凯里说,把电话机握得更紧了,“或者你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或者我就不出现——不管是星期一还是任何一天。” 他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几乎是出于愉悦的,在诺贝尔太太准备开始战斗的时候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可是凯里没再继续忍受这些。他把话筒放回挂钩,挂断了电话。然后他走回了起居室。 七点过二十六分了。 就在那个女人啰唆着那些毫无意义而又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他想,总探长马斯特斯可能已经带着新闻打电话来了——然后发现电话占线。这个可能性使得凯里火冒三丈。 可是显然这个可能性相当大。因为当凯里继续踱步,点起了另一支香烟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凯里用更快的速度冲回卧室。 “我想要对你说的是,昆特先生——”阿格尼丝·诺贝尔开口,口吻镇定而且坚定不移。 “把电话挂了!”凯里吼道,“以上帝的名义把……” 他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下,感觉神经都在颤抖。或早或晚,他想,甚至连阿格尼丝·诺贝尔都会厌倦了不停地浪费这两便士的硬币。但如果她还继续跟电话较劲,而与此同时马斯特斯却带着某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想要联络到他—— 他身体僵硬地回到起居室,感觉到诺贝尔太太就像海中女妖一样一直挂在他的背上。 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它摁灭。他抹了抹前额,虽然这个夜晚一点也不热。今晚的空气有些不对劲,它格外沉重,毫无生命之感,还能感受到轻微的振动。从不断飘向他的,微弱、尖利而刺耳的声音判断,皮卡迪利大街上渐渐稀少的车辆开得却更急了。 壁炉上的钟指向了八点一刻。快到灯火管制的时间了。 诺贝尔太太没再打电话来,但马斯特斯也没有。凯里越是思考和发愁,他的想象力就越是往那些可能性上驰骋,他也越发确信马斯特斯肯定试着找过他了。 还有马奇呢? 凯里走到一扇窗户前面,向外望出去。三层楼下面,两个带金属头盔的警察正在里茨饭店门口聊天。街道的颜色被洗涤殆尽,甚至连灰色和白色都失去了,不远处的格林公园成了一处奇怪的荒野。一辆汽车远远地刹了车。 这样不行。他必须和马奇联系上。他第三次冲进卧室,不去想马奇或警察或任何人说过什么,直接走向了电话机。 但他忽然停下来了——心底深处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震动——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它在暮色中看着他。为什么他会注意到它,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也正在寻找着它,凯里说不上来。 那不是一张人脸,不比眼镜蛇的颈部皮褶下面的那个部分更像人脸。它并不恐怖,不像窗户下方游移的邪恶的眼镜蛇。 那不过是一张装了框的照片,一张老式的照片,五斗橱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它显示了一个男人的面孔,比全脸少一点,比侧脸多一点,还有他的上半身,头部、肩膀。快到腰部的地方。显然是一张演出照片,上面有种潇洒和军人般的气质。那双眼睛微笑着,那只左手,不经意地伸进一件白色西装的口袋里。 凯里一点也不知道这男人会是谁。 但这张照片突然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让他目瞪口呆,呆立半晌。 “今天我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大声地说道。 或者,如果不是这张脸,至少也是它的复制或衍生物,或许还是模糊的。但那种表情,那种无法定义的被人叫做气质的奇怪玩意儿还留在岁月里,或者由后代继承了,没有消失。在他的家族纪念品发现这张脸真是怪,可越是奇怪,凯里就越是确信无疑。 不可能见过。 但就是见过。 他跌跌撞撞地差点被一双拖鞋绊倒,后者被他踢到了屋子的另一头去。凯里冲到五斗橱前面,当他从墙上取下照片,并把它拿到窗前仅存的一点天光下时,他的喉咙直发干。 他掸去聚集在照片上方玻璃上的灰尘。(玻璃?还有别的附属物吧?)他眯起眼睛,几乎有点斗鸡眼地凝视着那张有着浅色头发的圆脸。 不像这里众多的纪念品,它的上面没有签名。它的正面、背面,什么信息也没有提供给他。从那个男人的装束来看,他判断这张照片应该是在大约二十五年以前拍摄的。这可能是他父亲的朋友,又或许是他祖父的朋友,并且应该是发生在某一次系列演出的途中,除此以外,他什么线索也没得到。 凯里像是发狂一般,又用外套的袖子擦起玻璃——玻璃上当然没有什么附属物——就好像对待阿拉丁神灯那样,仿佛你越是摩擦它,就越能够从中挖出秘密来。 “今天我在哪里见过这家伙?”他茫然问道,忽然想起了他那伟大的曾祖父的照片,“等一等,老伙计,你难道还没看出这其中代表的意义吗?”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不是幻觉或是大脑发出的什么无聊动静,那么它就提供了他们正在寻找的一样东西。 它提供了这个案件中,不相关联的两面中间的联系。爱德华·本顿是被一个魔术师的戏法谋杀的。马奇·帕利泽,一个魔术师家庭的女儿,因为某些和那桩谋杀相联系的原因,正走在致命的危险当中。还有一张惹人遐想的熟悉的脸,这张脸的影像凯里当天刚刚见过,晚上就出现在了圣托马斯大厅顶楼公寓的墙上。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它刚好画了一个圆。 凯里·昆特,再次与满脑子的幻象作起了斗争,他站在卧室中央,紧紧握着那张照片,不知道该做什么。 呜——警报声长鸣着,它们的靠近和急迫把他从失神的状态中惊醒。 在邻近的屋顶上,一声粗哑的鬼魂般的警报声慢慢升起,就像风琴,阵阵轻微的声响回旋着,最终响亮地爆发了。那噪音,靠近他的耳膜,压过了远处其他的警报声,直到它们在彼此的声响里找到了共鸣,在每一个屋顶上一起大声唱出危险的警告。今晚也听不出特别紧急的调子来,不过只有在事情过去以后你才会这么想。它提醒了凯里,赶快行动的重要和必要性。 呜——警报声长鸣着,不可触摸,无穷无尽。凯里扫了一眼电话机,但那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了。 他必须见到马奇·帕利泽。 第十六章 伸展台上的恐惧 伊希斯剧院在圣马丁大道的东侧,从加里克街往下走十几码,就能看到它在尚未全黑的天空之下模糊得像一个黑色的幻影。 这座建筑是含糊的东方风格,有仿制的伊斯兰风格的圆顶和宣礼塔,砖石上描画出黑白相间的回字形花纹,因为年深日久,被烟熏得白天看上去也像晚上所能看到的那么黑。凯里从莱斯特广场的地铁站急急忙忙走出来,大步流星地走过查令十字街和圣马丁大道之间的一小段距离,一抬头就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高高的、洞穴一般的奇怪建筑物,横卧在这个城市轮廓的剪影当中。 可是——这座剧院的外观难道就这么不显眼吗? 远远的,东边的天际显现出微弱的粉红色彩。凯里几乎没有注意到它,因为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找到伊希斯楼上马奇公寓的人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有一个小门廊和一扇门能通到大门厅的左侧。 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路易丝·本顿。 他们都在匆忙地走向同一扇门。撞到彼此之后,他们各自往后一跳又互相认了出来,直瞪着对方。她的黑色连衣裙与背景融为一片,只有衣服领口以上的白皙轮廓清晰可见。 “你,”路易丝叫道,“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天色已经很暗,足够让他忽略她那张关切的脸庞。路易丝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急迫腔调,甚至有警报的意味。 “我刚才在和杰克一起吃晚餐,”她回答,“在街对面的科基耶。”她冲着那家饭店的方向点了点头,“但是杰克还要去巴特医院,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家。他们说……”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犹豫着,还是没把事情再往下说。 “反正,”她接着说,“我想我最好来确认一下马奇没有事。他们说她会没事的,但有的时候他们信口开河什么都说。马奇是个相当贴心的女孩儿,凯里。” “‘贴心的女孩儿’,”凯里说,“我应该不会下这个断语。但同时……算了!” 那双蓝色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紧张地打量着他,“你很为她担心吧,对不对?” “没错!” “你跑来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是他想象出了空气中一点轻微的振动吗?并非真实的声音,只是一点振动。) “一条名叫马斯特斯的警犬,”凯里回复道,说出的话刻薄得都能赶得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了,“好心向我保证,说他会持续通知我最新的进展。但他却没有打电话来,他根本什么都没干。你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路易丝睁大了眼睛。 “一桶一桶的消息!”她安慰他道,“你是说你还没听说?” “听说什么?” “h.M?有灵感了。” “我听说了那个开头,没错。他有什么进展了吗?” “我甚至都说不出来那是什么!”路易丝叫道,一边紧张地把她手提包的锁扣一开一合,弄得咔嗒作响,“他跑来,冲进我家,像个疯子似的东翻西找,差点没把房子整个翻过来。他还想见女仆,但是可怜的罗斯玛丽昨天晚上回家了,而且从此就拒绝回来。” “接着说!” 路易丝无助地耸了耸肩膀。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只是神神秘秘地斜眼看着我,让我相信他这个老人。不过他看上去好像对前厅里的那个橱柜特别感兴趣。” “前厅的橱柜?它怎么了?”凯里尖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似乎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研究着那个煤气表。” 煤气表…… 凯里因为一头雾水而做了个气愤的动作,转而研究起伊希斯剧院的正面来。它的人口,对称雕刻的石头拱门做成洞穴的形状,暗淡的熟铁和玻璃制成的顶棚高挂在人行道的上方。即便在街道上,仍然可以呼吸到令人难以忍受的旧日的陈腐气息。他寻找的那扇门在左边——与剧院分开,但是在剧院与公寓之间还有别的人口——他催促着路易丝跟在他的身后。 “进去吧,”他建议,同时拿出了夹在胳賻下面的包裹,“我在我的公寓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那扇门或者说门廊(它的外面就再没有门了)通往一条稍短的、狭窄的通道。黑暗从头顶将他们包围,把街上的喧闹也隔在了外面。凯里用左手扶着墙壁,向前摸索着。路易丝紧挨在他旁边,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近在咫尺,也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对于凶手,他们也有线索了,你知道。 路易丝说。 凯里猛然停住了。他想点燃一根火柴,却折断了火柴头,他的双手抖动的频率简直就和他剧烈跳动的脉搏一样快。这里有怎样的潜流暗涌吗?空气中那可恶的振动是怎么回事? 他擦亮了另一根火柴,并把它举了起来。 “马斯特斯先生有没有告诉你,”路易丝接着说,“今天下午他派了手下一个人去爬虫类馆问讯?关于——嗯,找到一个可能看见凶手进去放出眼镜蛇来攻击马奇的目击证人?” “他说了。” “你记得那两个破了的撕蜴展柜吗?柜子前面只挂了层麻布帘子的?这样,那个——那个凶手,”她精致的嘴唇显然并不喜欢这个词,“就可以从那里溜到后面的通道里。” “我应该记得,路易丝。那两个柜子是我打破的。然后呢?” “有一个孩子,一个大约八岁的男孩,发誓说他看见一个男人钻进去,时间上也是吻合的。” “有什么描述吗?” “描述,恐怕不是很清楚。”路易丝做了个鬼脸,“可能只是马斯特斯先生本人给出的描述。那孩子说这个男人穿着大靴子,戴一顶圆顶礼帽,明显很像是对警官的描述。而且那里相当暗,证人又是个孩子。但毕竟还是条线索啊,否则——不是吗?” 在火光扭曲并且熄灭之前,凯里仔细打量了她真诚的面容和紧紧压在胸口的戴着手套的双手。小通道的尽头有一扇门。 他带着某种程度的惊吓看到,它的玻璃镶板,以令人愤怒的巧合,从里面覆盖着红白相间的菱形图案的油纸。它回望着他,就像眼镜蛇身后的那扇窗户。一边是白色珐琅质的电铃按钮。他按了铃,远远地听到它在楼上响起,同时火柴也熄灭了。 马奇没事! 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凯里又划亮了一根火柴。他打开覆盖在包裹外面的报纸,露出公寓里发现的那张照片,把它递给路易丝,并简单明了地向她解释了这件事。 “好好看一下,然后告诉我它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他又在门铃上戳了一下,此时第二根火柴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头了,而路易丝则专心看着那张照片。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并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抱歉神色抬起了头。 “它应该让我想起什么人吗?”她问,“谁?” “重点就在这里!我不知道!” “恐怕我没想起谁来,”就在火柴燃尽而黑暗重又降临的时候,路易丝回答道,“我很确定我不认识这个男人,而且他确实让我想不起谁来!” “可是我见过这张脸,或一张很类似的,就在某处,就在今天。” 路易丝在黑暗中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 “但是我亲爱的凯里!”她叫道,“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的话。你今天谁也没见到——除了动物园里的几百名游客——除了亨利爵士、马斯特斯先生、马奇、杰克·里弗斯还有霍勒斯叔叔之外。还有我,当然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在夜色的掩护下,她一定做着戏墟的小鬼脸。 “还有,不管怎样,”她加了一句,语调的故作轻快却不能掩盖其中深深的解脱之感,“在指向我们所有人的这些可怕暗示之后,我很高兴可怜的老霍勒斯——至少——不在其列了。” “所以你叔叔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喽?” “绝对成立。” “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马斯特斯先生手下的警探今天下午确认过了,”路易丝简洁地回答,“而马斯特斯先生告诉了亨利爵士,然后亨利爵士又告诉了我。” “你知道,路易丝,那个老男孩看上去相当喜欢你。” “是啊。虽然我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她的语调里有确定无疑的酸涩调子,他在想她是不是又想到了里弗斯。而假如里弗斯不喜欢她,凯里想,那里弗斯就是世界上的头号大傻瓜。 “不管怎样,”路易丝不再跑题,接着说道,“霍勒斯没有嫌疑了。他昨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待在他的公寓里,在那段时间里,三个可靠的证人给他打过电话,证实他正在阅读和收听无线电……” 凯里再次感到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我的上帝,”他用惊奇的口吻说,“不要告诉我那是个电话不在场证明?” “可是为什么不呢?” “电话不在场证明?在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之后?我以为那些人真的和有血有肉的他讲过话呢!” “但他们讲了!”路易丝指出。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而他则能够感觉到她的手指温柔的压力,“毕竟,那难道不是和其他的不在场证明一样好吗?” “嗯,是的。是的,是的,我想是一样的。” “你听上去不是非常相信啊。” “我不相信,路易丝。我觉得这整件事都很假。”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听上去很假,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证明它。如果马斯特斯或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满意,那我也没意见。同样的……” “你难道不觉得,”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臂上轻微地加大了力度,他能听到她口哨般的吸气声——“你难道不觉得马奇来开门的时间也太长了吗?” 长长的沉默。凯里试了试门把手,是锁上的。 “先等一等!”路易丝上气不接下气地劝说道,“老天爷啊,等等,别把门把给拆了!也许她只是害怕,不敢来开门!” “马斯特斯向我保证过,”凯里说,“他会派一个警察每分每秒都守在这儿。他们总不会也害怕开门吧?” “我——我不知道。” “他们不能都做傻事!”凯里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们不能让这件事再发生一遍!除非……我猜她根本就没有回家?” “她回家了,毫无疑问。杰克和我送她回来的。还有,我想起来了,是有一辆警车跟在我们后面。”路易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而凯里甩开胳膊,开始脱外套了,“老天爷啊,你小心点!你是我所见过的最鲁莽的年轻人!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去!” “马奇说你昨晚曾经试着用撬锁工具开锁。你带了那套撬锁工具了吗?” “带了。不是因为我想钻什么空子,我只是没换衣服。但是用撬锁工具太慢了,我想要快一” “那你还想干什么,凯里·昆特?你很有能力——!” “没错。”凯里同意道。同时,他把外套卷起来,缠在右手周围,他伸出右拳,猛地砸向门上的玻璃镶板。 路易丝的抗议声被玻璃的碎裂声淹没了。而凯里,把头伸进缺口里寻找门锁,因为冲得太猛,还划伤了太阳穴,在他看来,他已经通过了这件事情最棘手的部分,现在也只剩下一片哗啦啦的噪声了。 里面亮着灯,上方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封闭式的楼梯,上面铺着年代久远的稻草席。里面的钥匙,沉重而老旧。凯里转动它,推开了门。 “马奇!”他喊道。 即便在这里,这个特殊的人口处,伊希斯剧院的奇怪氛围依然包围了他们,如气味一般有迹可循。楼梯井顶部的昏暗小灯有一个布满了小孔的球形灯罩,星星点点移动的光斑在楼梯上洒开来。 在制造效果方面技艺精湛,对控制气氛的艺术造诣颇深,帕利泽家的四代人都是这样。在那狭窄的楼梯井的墙壁上,随着拾级而上的楼梯,几幅小画按照一位十八世纪雕刻师的理念描画出所谓“问题”——即是,拷问——场景就是西班牙的宗教法庭。点点斑斑的光线在他们身上颤抖,明明灭灭。他们闻到烟气、黑暗和邪恶的灵魂。受害者的肢体四处流动,他们苍白的面容如同无数细小的头骨。 “马奇!”凯里吼道。 他一边从外套里抖出玻璃碎片,拼命甩着胳膊,一边走上楼梯。 他听见路易丝在下面叫他,但却没有停下脚步。这台阶很陡峭,就像看上去的那样高而且无休止。中间有一个平台——急转了个弯,使得昏暗的光源几乎完全被切断——之后另一段上行的楼梯又一次噩梦般地开始了。 凯里爬上第二层,他的心脏评评直跳,胃里一阵阵恶心,却只看到又一个平台和第三层无止尽的楼梯。虽然他此时仍然两步并作一步地跨,跳动的脉搏让他的耳膜咚咚作响,他两眼昏花,以为自己正走在类似圣保罗大教堂那样的高度上。 而且走在黑暗中,只有下面一点点的微光透上来。沉重、高大、摇摇欲坠的古老大楼似乎在震颤,仿佛有什么外部的振动正透过墙壁传进来。 “马奇!” 他的喊声就像艰难发出的呼吸,很难被听见,但却让他的大脑更加缺血。黑暗中他辨认出了一扇门,因为门槛下方透出了一点光线。 但声音却被反射回来,没有人回答。凯里猛推开门,进人了一个小小的亮着灯的走廊。这就是顶楼的公寓。他眼冒金星地靠着门,想要压下因为大力呼吸而在他胸腔里引起的翻江倒海的感觉,同时也让还在游移的视野渐渐稳定下来。 “马奇!” 一盏电灯泡,有个粉红色的遮光罩,就挂在走廊的天花板上。那遮光罩的形状有一种家常的,甚至是俗气的感觉,这构建了一幅爱德华时代的图景。一件日本武士盔甲,戴着恶魔的面具,正从走廊尽头用空洞的眼神看过来。它的旁边放着装裱起来的演出节目单,用黑色的大字打出“帕利泽幻想晚会”的招牌,已经年代久远。 左边和右边都有朝走廊开着的门,但凯里只对其中的一扇感兴趣。这是一扇向右的门,靠近走廊的尽头,门大开着,从里面发出阵阵声响,凯里听见的是奔跑的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细听上去像是金属制成的地板上啪啪地响着。 确实是金属地板。 当凯里冲进那扇开着的门,他立刻就发现了。一条裂缝在他脚下出现,突然得就像当头一棒。他的双脚触到了下面光滑的格子板,不住地下滑。他摇晃了几下,站直以后,刚好及时调整过来以避免一头栽在四十英尺以下的伊希斯剧院舞台上。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脑袋里还在咚咚作响,肺疼得厉害,他还是喘不过气来。 他不仅仅是在剧院里面,他在高高的舞台上方。那种粉和油彩的气味在空气中回旋,就像你掸毛毯时腾空而起的灰尘,向他飘了过来。里面的回声震颤而响亮,如在壳中。 金属的格子板是它的伸展台——一条狭窄的平台,有栏杆,在舞台台口的里侧环绕了三面墙。它紧贴墙壁,高得吓人。远远再往下,经过一条条粗的绳索、细的绳子和升起的垂幕,他看见了一个昏暗的舞台。他看见了幕布前的台口、尚未点亮的脚灯和一小部分在台口外面铺着黯淡的红色绒布的前排座位。 就在他的下方,一两个挂灯吊杆——或是顶灯——向下投射出一束苍白的灯光,照亮了舞台的一部分。剩下的地方昏暗如常,他们没有碰那面诡异的砖墙,孤独的墙。 但那束白光却触到了恰在下方舞台边缘的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和银色裙子的女孩儿,从上面看下去,他只能看见头部和缩短了的身体。 但那女孩儿的头发是棕色的,深棕色的大卷,在光线之下显出金色的光辉。可那个女孩儿没动。 她独自在舞台上,安静如鬼魅一般,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姿态坐着。她的脸面朝观众席,一群不存在的观众,黑色剧场里的一群幽灵观众。噪音都打扰不了她,鬼魂也打扰不了她。她无限的静默就好像死亡的静默或是…… 凯里·昆特也站着一动不动。 他吓坏了,吓得不敢动、不敢吞咽,甚至不敢去想。他如冰雕般站着,关闭思维或只是拒绝相信。一点血从他划伤的太阳穴一滴一滴流过脸颊。他能感到血液的流动,他对此还有意识,也仅仅对此还有点意识。他能感觉到是因为他的脸,曾经温热,而现在已经如他的心脏一样冷到极点了。 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压迫着他,让他感到疼痛。对他来说,这整个剧院、整个不现实的布景,已经变成了一个梦和一场眩晕。这不可能!他不能就这样算了!他…… “凯里!”一个声音喊道。 回声跟在后面,轻柔地把字句送上屋顶。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舞台上那具静止的人像身上发出的。它从某个高处,不太远的地方传来。它裹挟着温柔和急切扑向他,滤去了一切的恐慌。他还在震惊于他认为自己所看见的景象,依然毫无知觉,依然紧紧抓着伸展台的扶手,就好像那是唯一能够握住现实的机会。凯里缓缓转过身。 马奇·帕利泽——千真万确还活着,而且毫发无伤——正在舞台背部那一边看着他。 她的双手也抓着楼台前面的金属横挡。她急切地探身向前,双眼牢牢盯住他。她温润的嘴唇半张着,眼波闪动,脸上呈现出一种他读不懂的表情。但是马奇先动了起来,跑向了他。 “凯里!”她又喊了一次。 高高地,在孤独舞台的上方,她的高跟鞋嗒嗒地敲击着金属格子板,就在她跑起来的时候。 作为回应,在经历了恐惧之后的起死回生,凯里·昆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但说话是不必要的。在一场争吵行将结束之际,当所有的指责如气泡般烟消云散,再也无法被想起,唯一的愿望只是让过去随风而逝,打断壁垒,把昨日都拋弃,再也没有更多的言语。 马奇的愿望也是如此,他深知这一点,当他拥她人怀时,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这么希望着。当他亲吻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和她的脖颈,那张脸颊上布满泪水,而他用尽疯子般的力气抱紧了她,让她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分钟或两分钟后——路易丝·本顿找到了他们。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人偶的秘密 他们那一分钟的对话,后来再想起来,真像是一团胡言乱语。 “你,”他问道,“今天下午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吗?” “拜托!你弄疼我的胳膊了!” “你介意吗?” “不介意。” “那你说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哪些话?” “别回避了,该死的!就是你说我试图伤害你的事,你是认真的吗?” “不,不,不!”马奇用含糊的声音说。“至少,”她修正道,“不全是认真的。”然后她快速地说下去,仿佛是要避免这个话头可能引起的剧烈反应,“我猜你喝醉了,凯里·昆特?” “你是什么意思,你猜我喝醉了?我整个晚上一杯酒都没喝!我清醒得就像……”他发狂地想要寻找一个参照物,可一个也找不到。他茫然而且头晕目眩,清醒程度确实像是至少喝了一点酒。 “你说过,”马奇紧挨着他的肩膀指出,“你说你为了吻我,不得不先去把自己灌醉。” 凯里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准备高谈阔论的手势,然后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 这显然是条红鲱鱼,他可不想去追赶它。他颇不舒服地怀疑着,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可能会常常听到这句评价,一遍又一遍地听到。但在这个时刻,他混乱的大脑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猜测,他甚至没办法顺畅地把它们说出来。 “听着!”他说,他摇着马奇的身子,直摇到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之后只好立刻道歉并且再次吻了她,“天杀的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在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你为什么不来开门?又是谁——”他被这么一大堆问题呛住了,甚至没办法把句子说完整,凯里最后用狂暴的动作指着舞台上那个棕色头发的身影。 马奇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凯里·昆特!”她大叫,“你不会认为那是我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以为那就是你!都把我吓死了!那是谁或是什么东西?” “它是个人偶,”马奇回答,“她叫科琳。” “科琳?” “当我的曾祖父发明她的时候,她叫法蒂玛,玩惠斯特桥牌。我又做了一个,为了新的表演又对她做了些小改动以跟上时代,如果——如果新表演能够开张的话。但主要原则还是一样的。”凯里仔细观察着科琳,自动装置仍然不依靠电线或牵线工作,也没有人躲在人偶里面。他的眼光转向凌乱的舞台、洒下缕缕光线的挂灯吊杆和大大的昏暗的剧场。 埃布尔·帕利泽和切斯特·昆特的鬼魂可能都在这里。他们可能就站在舞台侧面,捋着胡子,用幽灵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两个后代。对凯里来说,这似乎是某种暗示之类的东西,标示着家族世仇就要结束了,两个不幸的情侣终于结合,见证人就是当年引起纷争的人偶。 他发现同样的念头也进人了马奇的脑海,而她本人可能也正被侧翼的两个鬼魂注视着。 “全都结束了,是不是?”凯里问道。 “什么?” “这些争辩、倾轧、憎恨、中伤还有……” “亲爱的,你知道它们结束了!”马奇叫道。而他们的拥抱变得那么长,那么丰富,那么彻底,连下面那些严厉的灵魂或许都会想要看看死魂灵的秒表,好奇他们到底拥抱了多久。 就在此时路易丝·本顿出现在了楼台上。路易丝忽然停下,她原先因为害怕而急速的喘气变成了一脸惊讶的表情,其中不乏一丝溺爱的意味。 “哇哦,真的!”她说,而她的脸颊印上了明亮的粉红色,“我确实希望你们两个能够下定决心!我希望——!”不连贯的字句从她的喉咙里挣扎着跑出来。她还拿着凯里递给她的镶框照片,她把它在空中挥了挥,用一点畅快的笑声和放松感结束了这个动作,“你还好吧,马奇?”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彻底的、绝对的好过。” “但你没有来开门!而凯里——” “他把门打破了,对不对?”马奇问道,“这次我开始认识到他的技术了。” “但你没有开门啊!” “我不敢回答!”马奇喊着。虽然那种温暖感人的心满意足包裹着她的神经,马奇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他们说会没事的,当然了。总探长马斯特斯说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所以他们把那个警官从这里调走了。可是同样……” “把警官调走?为什么?” “因为他们找到凶手了。”马奇回答。 死一般的沉寂。 或者那是死一般的沉寂吗?在背景里的某处,凯里感觉到了一些噪音,或是无法分辨开来的几处噪音纠缠在一起构成的一阵喧哗,它们是能够撼动剧院墙壁的巨大振动,而非任何一种可以单独定义的声响。 路易丝脸颊的粉红渐渐褪去,只剩下蓝色的眼睛还奇异地闪烁着。她的手指紧紧抓着那张照片。 “你是说他们已经把凶手逮捕了?”她喘着气问。 “不!但他们知道是谁干的了!所以他们可以监视着凶手,至于是不是监视我就不重要了。”马奇又打了个冷战,“我知道他们不会对我说谎,或者至少我认为他们不会。但是当你听见门铃响……然后有人把门打破,看起来就像是要追踪你……!” 路易丝舔了舔嘴唇。 “马奇!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不肯告诉我,他们只是说‘好了,好了’,就好像我是个孩子。” “他们难道没给你点儿暗示吗?” “没有。半点儿都没有。” “但你会不会碰巧想起来了,”凯里插话进来,“他们叫你想起来的事?他们认为可能解决整个案件的那条线索,如果你能想起来的话?” “不,我想不起来了,”马奇承认,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出了手,“凯里,听着!如果有人对你说‘请你告诉我上个星期三的几点几分你在想什么’,你就能想起来吗?” “是啊,”他含糊地承认,“我想真是这样。”“而且,不管怎样,他们似乎已经不需要这条信息了。看上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自己猜出来了。” “是的,路易丝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马奇很快地说道:“关于什么的?” “关于大厅里的橱柜——不管那是什么意思——还有霍勒斯叔叔的电话不在场证明,还有戴圆顶礼帽的穿得像警察一样的人……” “还有,当然了,”马奇催促道,“关于里弗斯医生的?” 路易丝看上去吃了一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又眯了起来。 “杰克·里弗斯怎么了?”她大叫。 “可是。路易丝!”马奇反驳道,并用颇为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她,“你当时在那儿啊!你听到了!就是喝茶的时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冲进来,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他把里弗斯医生叫到一旁,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问他问题,却不让我们听见!” 路易丝反应过来了,然后用一点点失望却又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耸了耸肩膀。 “哦,那个!”她说,“是的,我记得。杰克后来告诉我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马奇阴暗地说,“有可能叫他发誓保密呢。” “可是,我亲爱的姑娘!有什么可保密的呢?” “我不知道,”马奇承认说,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因为集中精力而皱了起来,“最可怕、最气人的事,”她继续说,还用指关节敲着她脑袋的侧面,“就是你要解决一个问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答案是什么!只有一点安慰,凯里。” “哦?什么安慰?” “我猜到了密室的诡计,”马奇简洁地说,“一个姓帕利泽的比一个姓昆特的先猜到。” 凯里吓了一跳。 在他看来,站在侧翼的昆特和帕利泽家的鬼魂,肯定忽然都竖起了耳朵,屏息谙听着。 “指出这点可能都有点多余,马奇,我亲爱的,你没有解决它。” “我亲爱的凯里,我解决了!你不能否认,至少!你听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么说了!” “那答案是什么?” “目前,自然的,”马奇高傲地说,“我没法告诉你了。但这一点也不能改变事情的性质。” “到底为什么,”凯里说,同时试着冷静下来,“为什么你总要做出这样的结论,而你明明知道你理论的前提明显在逻辑上是错误的?” “你是在跟我吵架吗,我亲爱的凯里?” “不,我亲爱的马奇。我只是在以我最大的能力跟你理论,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你的理智已经弃你而去了。” “说到理智,”马奇反唇相讥,“我刚刚想到昆特家族历史上的一个章节,或许早已经被遗忘了。我指的是,当然了,就是阿拉贝拉·昆特太太的奇怪行为,她是你父亲的表兄弟,安德鲁·昆特的妻子——” “行了!拜托!你们两个!” 路易丝·本顿的打断让他们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路易丝急忙跑向他们,一手拉着一个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又停顿了下来。 她正越过铁栏杆往下看。她看见的是在下面舞台上棕色头发的那个自动装置。 “那个,”路易丝叫道,“是谁?看啊!” “它不是活人,”凯里安慰她,“那是科琳,以前名叫法蒂玛。过去,她是个会玩惠斯特桥牌的人偶。” “就是它,”马奇说,“让我想起了阿拉贝拉·昆特。昆特太太在教堂举办的惠斯特牌戏比赛上大获成功,但却是在她丈夫教她假洗牌和切牌之后——” “你不会是说,”路易丝大声说,“这就是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看见过的那个人偶?他们把人偶高高地放在一个圆柱形的、完全透明的玻璃底座上,这样你就能够确定它与舞台下面没有任何联系。是同样的那一个吗?” “完全一样的。”马奇微笑道。 路易丝完全被吸引了。她越过栏杆弯下身子,仔细观察着下面那个人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虽然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可笑。 “我想我告诉过你们,”她说,“我童年时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里和圣托马斯大厅度过的。我记得法蒂玛,因为她真是太不寻常了!我当时就想不出来她是怎么工作的,现在一样想不出来!” 路易丝犹豫了一下。她转过身,尴尬地微笑着。 “我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厚脸皮了,我知道。但是,有隐藏的电线吗?” “没有。”马奇说。 “有人藏在人偶里面,操纵它吗?” “没有。”马奇回答。 “但是——坦白说!”路易丝说,“现在不是讨论它的时候,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也一样不可能!就是那个人偶,”她做了个演示性的手势,“明明白白坐在舞台上!附近没有同伙操纵!和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除了发条和那个叫什么来着,不管叫什么的,人偶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但它却能像个活人一样移动和发牌!” “没错。”马奇微笑道。 “我想我不敢问你它是怎么工作的。” “不,”马奇微笑道,“恐怕它是个职业机密。” “无稽之谈,”凯里说,“我来告诉你她是怎么工作的。” 在马奇的脸上,出现了轻微的震惊和恼怒的表情,凯里的声调则变得生气而刻薄了。 “是的,我知道!我是个叛徒!继续啊,说出来啊!” “你是个叛徒!我确实要这么说!” “但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忍受的,”凯里接着说,“甚至在我学会关于魔术的任何事之前就绝对不能忍受的,就是当被问到关于工作的事时,我们家族人的脸上那种狡猾、诡诈、心照不宣和模糊的笑容。对陌生人或许可以这样,但在朋友之间还这样让我很恼火。 “或许我对工作没有那么用心,或许我是对职业不尊重,对此我已经承认了。但那种笑容里附加的侮辱意味却能让我怒火中烧。我们不是神秘的瑜伽信徒,我不能像面对公众那样也对朋友隐瞒秘密。所以我才要给路易丝一点小提示……” 他突然停住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伊希斯剧院如弓弦一般“砰”的一声振动起来。 之后噪音又消失了,除了一阵集中的、遥远的轰隆声,像是大地的震动。他们这下意识到,这是一栋古老的砖石建筑的易碎的壳;伸展台正在脚下咯咯作响;而有什么东西,远远的,模糊不清的,已开始撕扯着他们的世界。伊希斯剧院的屋顶发出低沉的声响,并且晃动了起来。在某处,电灯叮当一声掉了下来。 马奇张开嘴唇想问个问题,其他人却都一动不动。 “以防万一你们不知道,”路易丝说,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们正在攻击东区——从码头过来的——今天下午就开始了。” “但是其他的你什么都听不到!”马奇反驳道。 “不,现在还听不到。等到他们开始巡航吧。”马奇舔了舔嘴唇。“就是这个?”她问道。 “是的,”凯里说,“我想就是这个了。”他们都沉默地站着,听着,就像同一时刻无数人所做的那样。 路易丝把那个仍然不知名姓的男人照片换到左手里,再夹在胳膊下面,她用同样故作轻松的姿态看了看她的腕表。 “我必须要回家了,”她说,“我还有个约会,恐怕我完全忘了。”然后,她猛地抬起眼睛,“但这不是很愚蠢吗?有个讨厌的家伙要来,我们都说不出有多讨厌。但我脑海里想着的,在我走之前,”她开始笑了起来,“竟然全是那个让人苦恼的人偶,以及它是怎么工作的。” “人偶的秘密,”凯里对她说,“可以用两个词来解释。压缩空气。” 路易丝困惑地注视着他。 “压缩空气?”她重复道。 “那个人偶,如果你记得的话——”凯里对着舞台点点头——“被放在一个巨大的中空的圆柱形玻璃底座上。显然是为了表明它跟舞台下面没有任何联系。” “是的,当然!” “圆柱体确实是中空的,但那才是重点。在人偶内部,控制它的手臂、手指和头部的,是有不同承重的管子。压缩空气,被分为二十种不同程度的力,从舞台下面被打到圆柱体里面。释放多大的力,它就移动相应的重量来举起人偶的手臂。抽掉空气,手臂就垂下来。再调整气压,又能得到另一种运动。” “这实际上是钟表制造业一项精细工艺,用舞台下的一个键盘来控制不同程度的运动。你现在开始明白整件事的原理了吗?” “就这样了吗?”路易丝问。 “就这样了。我想要给你的提示,路易丝,就是这些了。注意那些明显让诡计变难的东西——比如那个玻璃圆柱体——因为实际上是那些东西让诡计变得容易的。魔术的第一项原则,当你开始去想它的时候……”在这里凯里停了下来。 目瞪口呆地,他盯着前方,可是在那昏暗、古怪的舞台上方的阁楼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解答的边缘,不止是解答的边缘,他已经想到了。 “老天啊!”凯里喃喃说道。他把右拳狠狠砸向左手掌,这个动作意味着甚至更强烈的理解。 “听着!”路易丝叫道。 尽管她是那么说的,但显然她现在并不那么关心这个假造的人偶是怎么工作的了。她正侧耳倾听着,双眼牢牢盯住天花板,因为模糊但有规律的嗡嗡声——重型轰炸机的嗡嗡声——正悄悄从耳边闪过,和远方的骚乱会合到了一起。它比他们前一天晚上听到的单独一架飞机的轰鸣声更响。它环绕回旋着,搅动着整个天空。 虽然马奇被吓得脸色发白,但这声音对于她来说却有着某种含义。 “凯里!”她大声叫喊,并且用手指指着他,好像突然恢复了久已失去的记忆。 他们同时开始说话了。 “烧过的火柴!”马奇叫道。 “大厅的橱柜!”凯里说。 “老天爷,”路易丝几乎要尖叫出来了,“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路易丝,”凯里沉重地说,“这真是提起它的最诡异的时间。但我想我们两个都知道了。我们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我们知道那个诡计是如何实施的了。” 路易丝往后退了一步,把一只手放在楼台的栏杆上。她的胸口缓缓地一起一伏。虽然那是个幻觉,一种精神高度紧张下的催眠状态,似乎轰炸机的嗡嗡声让整间剧院都摇晃起来,挂灯吊杆抖动着,布景的拉绳颤动着,甚至连昆特和帕利泽的鬼魂也意识到了这些。 “那么——接下来?”路易丝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话来。她的嘴唇也在颤抖。 “接下来,”凯里说,“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如果能找到的话。我们和你一起回你家去,而且我们得赶快了!” 第十八章 招来了麻烦 东区的大火,不再是几英里外微弱的粉红色光亮,它裹挟着烟雾照亮了天空,在这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地面依然黑暗,并且充满窃窃私语声,被栏杆和大门封在里面。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你们不能进来!”当马奇、路易丝和凯里一起穿过人行道走过来时,一个声音冲他们高喊。朦胧中他们认出了人口左手边那个宽大结实的身影就是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他还背着一圈小型灭火泵的软管在肩上。 “蛮不讲理,安格斯,”路易丝很讲理地说,让麦克塔维什放下了他的手,“你不是要阻止我进自己的家吧,是不是啊?” “他们正在轰炸东区!”麦克塔维什心虚地解释道。 “我们知道,安格斯!” “而且他们还要轰炸整个城市。有个混蛋,”麦克塔维什指着天空,厉声说道,“一直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就在我的头顶上方,他就是不肯走开,不肯给我哪怕两分钟的安宁!” (这是我们所有人此刻所抱有的感受。三个声音在心里由衷地附和。) “如果按照我的意思,路易丝小姐,”麦克塔维什说,“你今晚不能进去。但我又不能把你挡在外面。你的很多朋友已经在爬虫类馆集合了,如果你愿意加人他们的话……” “什么在爬虫类馆集合?”路易丝大声问道。 管理员负责人的语调变得闷闷不乐的。他解释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总探长马斯特斯和里弗斯医生已经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了:“边走边争论,还不时提到上帝的名字。” “有情况,”凯里说,“他们打算今晚揭穿那家伙的真面目,我太了解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了。快走!” “但我不能去那儿!”路易丝反对,“我在家里有约,而且我已经迟到了!何况——” “走吧!”马奇恳求道,“你带路。” 马奇有一支小小的手电筒,她把它递给路易丝。旋转门叮当响了一声。伴随着安格斯·麦克塔维什在他们身后的唧唧咕咕,他们走进了黑压压的夜色中。 远远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尖叫了起来。那只是只长尾鹦鹉,从某个鸟类馆里刺耳地向外叫着,可是那长满羽毛的身体拍打翅膀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那种效果就好像是在一片拥挤的丛林中扑腾,惊起一阵骚动。它和翻涌的天空,以及悬在半空中的不确定感,似乎相得益彰。 “还有,”路易丝争辩说,手电筒的亮光照射在宽道上,“你们两位到底为什么也要像亨利爵士和马斯特斯先生一样神神秘秘的?你们说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完成的,你们已经有线索了,尽管还不知道是谁干的。那你们明明可以……” “镇静!”一个声音响起,“电筒拿稳一点!” 马奇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身边都是移动着的噪音,管理员们都在混凝土小路上巡查;准时轮班,小心地看守着动物们。但这却不是任何一位管理员的声音。 他们顺着宽道往下走,在结实的铺满沙子的路面上,他们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有什么东西在女王丈夫雕像的大理石底座上闪着微光,一支雪茄的红光闪动了一下,又黯淡下去。有人正坐在基座的小边缘上,他站起身,向他们走过来。 接着,一阵吓人的喊声从黑暗中传来:“老天爷,宝贝儿,是你吗?” 这样,他们见到了霍勒斯·本顿,那个有不在场证明的男人。一股轻微的威士忌酒香包围了他们。 凯里感觉到马奇的手滑出了他的臂弯。 “我刚听到我们的第一颗炸弹落下来了,”霍勒斯呼吸困难地说。雪茄的光亮忽明忽暗,就好像他在匆忙地大口吸着。“可怕的声音,让你胃里只想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过很有趣。”他的声音里多了些牢骚,“我说,宝贝儿,你们不该出来的!你们要到哪儿去?” “我们要去爬虫类馆,霍勒斯。” “去爬虫类馆?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路易丝带着哭腔说,“你要一起来吗?” 马奇抓紧了凯里的胳膊。 突然响起的狮吼声,近在手边,又以打斗声自相唱和,这提醒他们已经非常接近狮馆以及他们的目的地了。凯里仿佛看见那些大型猫科动物,在它们灯光昏暗的笼子里踱着步,走来走去,永不停歇,长长的毛抚过笼子的边缘,转过身再继续踱步。它们的头应该是低下来的,半发疯的绿眼睛盯着看不见的地方…… 但是,如果他害怕什么的话,他害怕的是爬虫类馆。而且他有原因。 爬虫类馆的双开门,被隐蔽在狭窄门廊突出部分的下面,关着但没有锁上。路易丝推了推其中一扇,随着里面门把手的嘎吱声,门开了。但即便是这样,都没能引起里面三个男人的注意。 所有的展柜都被照亮了。还有玻璃地板,下面一动不动的鳄鱼被看得一清二楚。 通向爬虫类大厅的一条小路,右手边站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总探长马斯特斯。他们如此全神贯注于一场激烈的争论中,前者在空中挥动着拳头,而后者优雅地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他们谁都没有看到新访客们进来。 “我总是跟你说,先生,”总探长怒喝道,“我不允许这么做。这是……不管怎样,我不允许!”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呢,孩子?” “听着,先生,你要听我辩解吗?我是个警察!” “当然了。你的任务就是抓住罪犯,是不是啊?” “是的,是这样的。但是要抓住他们,”马斯特斯哀求似的伸出双手,“根据的是一种叫做法官规程的法规。其他任何的方法毫无疑问都会让我身败名裂!你不想看到我当了三十年警察,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吧?还是你很想看?” “你不会身败名裂的,孩子。我保证。” 马斯特斯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前额。 站在背景里的,凯里注意到,是杰克·里弗斯医生。英俊的医生正若有所思地拉着他的下嘴唇,同时用一种好奇的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争吵者。他们则好像已经把他忘了。 “先生,我不能这样做!”马斯特斯冲口而出,“即便关于玻璃地板你是对的,”他重重地在上面踏了一脚——“这件事太冒险了!” “承担风险的人是我,不是吗?”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而且我跟你直说了吧,马斯特斯,我很害怕。” “那为什么要做?”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下巴合上了。他轻柔地说: “因为,孩子,这个凶手很残忍。从里到外的残忍,头脑、灵魂和所有的一切都很残忍。我要打破这个靠骗人过活的人的骗局。我告诉你,马斯特斯,我要用唯一有效的方法去打破它。”“这都很好,先生!但是……” “如果你不想搅和进来,孩子,你就说出来吧。别以官方身份出现在这儿,再把条子们都撤走。相信我这个老人。” 马斯特斯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好了,先生,我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了,”总探长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也更凝重了,“而且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从来就知道,我是不会因为你想要干点什么疯狂的事就拋弃你的。嗯!就这样吧!但我还是要说——”在这里他转过身,同时看见了新来的几个人。“我的老天爷啊,”马斯特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不是叫你们几个回家待着的吗?” 路易丝·本顿捍卫着她的立场。 “对不起,马斯特斯先生,但我们必须来。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现在他们听不到飞机的声音。但他们全都听到了——清清楚楚地——在远方因为轰炸而发出的纤细微弱的嗖嗖声。 没有人对此作出评论。它不知从何处被拋下来,然后被伦敦城全数吞下,除了落地时一点轻微的爆炸和磨擦声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效果。但爬虫类大厅开始有了动静,展柜寒率作响,你甚至可以想象,厚厚的玻璃地板上发出了隐约的碎裂声。就在此时,凯里·昆特发现了另一件事。 大部分的爬虫展柜都是空的。 有可能,毒蛇最终都被移走了,并随时准备好被毁掉。凯里顺着一面墙看过去,有一排大大的木头箱子,上面都带着透气孔,还有两三个帆布麻袋因为炸弹的落下而微微移动着——让人很不愉快。但没有时间细细检查了。路易丝指着里弗斯医生。 “杰克!”她叫道,带着责备的语气,“我绝对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里弗斯医生微笑着,摆弄着他的领带。 “事实上,我亲爱的……” “当你在饭店跟我分手的时候,你说你要去巴特医院的!” “事实上,我亲爱的,是他们把我叫回来的。他们想要——嗯,一些信息。” “关于什么的?”路易丝紧追不舍。 霍勒斯·本顿集中精力吹了一口烟,一团烟雾飘过玻璃展柜灼热且发亮的灯光。总探长马斯特斯现在却没有情绪回答任何问题,或是让别人来回答它。 “我想要提醒你们,女士们先生们,”总探长用一种在这样的场合下分外吓人的虚夸口吻说,“这是一件官方任务,就是这样。我请你们回家待着,而且我是认真的。” “我说,马斯特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有些抱歉地插话进来。 “什么事,先生?” “让他们留下来吧。” “你发疯了吗,亨利爵士?”总探长问,“他妈的我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的!” “让他们留下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坚持说,“到时候我们总是可以把他们锁起来的。” 奇怪的烦乱情绪,有令人胆怯的效果,在凯里的血管里流动。这与天空中的骚乱或是空袭的开始全然无关。 “这是怎么回事,”凯里尖声问道,“要把我们锁起来?” “而且在某种层面上,”路易丝·本顿插进来说,“我们也是为了官方任务而来。因为凯里和马奇,”她冲着他们点了点头,“认为他们发现了我父亲被谋杀的方法。” 死一般的沉寂。 霍勒斯·本顿吐出了更多的烟雾。 “嗬,嗬!”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注视着马奇,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顽皮笑声,可没人觉得好笑。他上上下下地在鼻子上移动着他的眼镜,“所以你也坐下来思考了,我的小姑娘?而那个回忆总算是又回来了?” “是的,它回来了!”马奇回答说,“因为有些事情让它回来了,可我自己不能控制。当我看见地板上那根烧过的火柴,它当然让我想起了……” “等一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就好像它一点也不重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轻巧地把这件事拨到了一旁。他把拳头放在屁股上,看着路易丝·本顿。 “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他接着说,“但是什么东西那么宝贝,你把它紧紧贴在胸口,看上去像张可笑的照片?是有情感上的原因吗,还是什么?” 路易丝仿佛第一次记起了她仍然拿在手里的那张带框的照片。她看了它一眼,在心不在焉和不耐烦之间,试着同时拿稳它和手电筒,可是看上去做得很吃力。凯里帮了她一下。 “我发现了这张照片,”凯里解释道,“就挂在我公寓的墙上。我不知道这是谁或这是什么意思。但它提供了这个动物园和魔术业之间的某种关联。我发誓我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或是一张非常相像的脸,就在今天!” 他从路易丝的手里拿过这张照片,递给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马斯特斯一起看着它的时候,他解释了当时的情况,他们交换了神秘的一瞥。 “所以呢?”大师咕哝着,“所以呢,所以呢,所以呢?” “就是啊,”马斯特斯附和道,那效果听上去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相声。他重重点了点头,“就是老了一点,当然了。” “当然老了啊。第一份工作,明白吗。职业生涯的开始。” “啊?”凯里问道,对他来说,疑云重重的字句在接连不断地蹦出来,“答案是什么?或者,有答案吗?我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搓着他下巴的侧面。 “这个……好了,”他带着抱歉的口气咕哦着,“这里有一点花招,孩子。从某种角度上说你见过,但换一种角度你就没见过了。你确实见过,但并不是以你认为你所见到的那种方式。我知道它听起来让人太费解!”他声音低沉地说,同时举起一只手要阻止凯里的爆发,“但当你了解整个真相的时候,一切就会非常简单了。” 凯里拍打着自己的胳膊。 “不明白,先生,整个真相是什么?” “我们就快到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们就快到了。哦,是的。” 凯里指着照片。 “那是不是,”他粗暴的问道,“凶手的照片?” “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是不是什么长得很像凶手的人?” “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那些他尚未建立起来的理论,甚至不算是处在半完工的状态,在凯里的耳边喧哗作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迈克·帕森——仍然趾高气扬的,仍然有着藐视的眼神,虽然似乎被制服了一点点——走进了大厅。他不是从前门进来的,相反,他打开了靠近大厅底部右边的那扇门,就是那扇门通向展柜后方的通道和那个小办公室。 就好像把吼叫都压在了呼吸下面,迈克走向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他报告说。他说这句话的方式让他的听众们打了个冷战。他津津有味地说的可能是酷刑屋。 “什么房间?”马奇很快地问道。 “后面的那间办公室,”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大拇指往肩膀后面指了指。接着他用一种可怕的坚持召集着,“现在灯火管制,又温暖,今晚不会再有什么电话上的鬼把戏了。来吧,所有人!我们来随意讨论一下。” 霍勒斯·本顿清了清喉咙。 “听着!对不起!”他插了进来。他说的话第一次让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们不需要我吧,对不对?”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打量了他一会儿。 “就像很多人一样,”霍勒斯用粗哑的声音解释道。更多的烟雾像曳光弹一样从雪茄里飘出来,然后他把它从嘴上拿下来,“我有幽闭恐惧症,有空袭的时候我都宁愿待在外面。所以,如果你们不需要我的话——” “不,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温柔地说,“你可以离开,如果你愿意的话。那样的话,我会认为你对你兄弟是怎么死的毫无兴趣。” “可怜的老内德是自杀的。” “噢,我的孩子!你还坚信着那个故事呢?” “你可以证明他不是吗?” “可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随后他丢掉了这个话题,“但我希望医生跟着我们,”他继续说道,“而且我希望你跟着我们,我的小姑娘——”他看着路易丝,后者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另外我想,两个职业魔术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为我们将要解决的问题做个证明。” “这样明智吗,先生?”总探长马斯特斯吼叫着。 “我想不太明智,”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还是一起来吧。” 霍勒斯·本顿向前跨了一步,好像终于决定要加人他们了。但他有了个更好的点子。地板上的帆布口袋中的一个——那些看上去相当邪恶的帆布口袋——剧烈地抽动着。霍勒斯往后退了过去。 凯里能够感受到淹没了马奇的那种恐惧,当她跨进那扇门,踏人散发着霉味儿的通道时。就是眼镜蛇历险的场景,头上是轰炸机的轰鸣声,眼前是一个凶手近在咫尺,这可能是次更危险的历险。 但无论如何,她走进去了。 马斯特斯走在第一个,一只手还轻轻抓着迈克的衣领。马奇和凯里跟在后面,然后是路易丝和里弗斯,后者牵着她的手臂,同时弯下身子,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殿后。 蒙着灰尘的电灯泡照亮了通道。眼镜蛇的窗户,菱形图案的窗户,现在也被黑色覆盖了。没有什么遗迹留下来,除了地板上的一点血迹,这让马奇不敢往那个方向看。眼镜蛇的鬼魂,不是在伊希斯剧院的那些好意的鬼魂,它盘旋着,移动着,从未远离过。 因为灯火管制,办公室带栏杆的窗户也是一片漆黑。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挂灯照亮了桌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了指桌边几张长得很像厨房用的木头椅子,然后他转向了总探长。 “锁上门,马斯特斯。”他用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说。 第十九章 凶手的面目 总探长转了一下锁孔上的钥匙。里弗斯医生带着疑问皱起了眉头。 “到底,”他问,“你要让我们看什么?” “我要让你们看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一个密室的问题是如何被攻克的。坐下。”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后面,弯下身子坐在了座椅上。然后他把双脚抬起放在桌子上,把椅子压得往后仰,双臂弯曲放在身前,并且冲着绿色的灯罩闷闷不乐地眨着眼睛。 “我不该,”他接着说道,“对此感到太骄傲。我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的笨蛋们。”他郁闷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多地带上了非人类的恶意,“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该死,要是我能意识到——烧焦的晚餐的意义,我或许就能救内德·本顿一命。” 路易丝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 “烧焦的晚餐的意义?”她重复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个位子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想要你们所有人,”他接着说,“回想一下昨晚的事情有多么怪异。你们——”他指着路易丝、里弗斯和迈克·帕森——“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听过了这个过程。而你们两个——”他指着马奇和凯里——“实际上是亲眼所见。” “我们三个人大约八点半到达动物园,然后直接去了园长家。我们按了门铃,却发现,很显然没有人在家。那个地方看上去好像完全被遗弃,简直让人直打冷战。第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有人在我们到达之前,跑到厨房,把一炉子正在文火慢炖的晚餐下面的煤气全都开到最大——把晚餐全烧焦了,并在房子里制造出很大的烟雾。好,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里弗斯催促道,“为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瞪着他。 “下一件,可说是更奇怪的事,”他缓慢而清晰地继续说,“是这个。发现了烧焦的晚餐之后,我们三个去了起居室。我们坐下来,开始纳闷应该做什么。就在我们还坐在起居室里,在迈克经过并且大喊着‘灯光’时,有人蓄意把我们锁在里面。” 他停下来,带着邪恶的意味挑起了眉毛。 “好了!”他低声吼道,“这件肮脏的小事又是什么意思?它能证明什么?” “我想,”里弗斯医生试探性地说,“它证明了此时凶手还在房子里。”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显得很痛苦。 “噢,我的孩子!它当然证明此时凶手还在房子里!那太明显了,就像香肠里的玉米面一样一目了然。但这却不是整件事里最吸引人、最有趣的部分。它还意味着什么?” “运用一下你们的智慧,让我把我们遇到的问题叙述一下。凶手溜进来,独自一人,去见内德·本顿——可能在八点一刻左右。凶手趁着内德在谈话中,用一个中等重量的东西击打他的头部,把他打得失去了意识。然后凶手把内德的头部放在栏杆上,让它看上去像是意外撞上的,并且拧开了煤气阀门。” “好了!” “做完这些之后,凶手必须出去,并且留下身后那个封闭的房间。离开房间只有两个方法:(a)从门出去;(b)从窗户出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凶手在门和窗户上都动了手脚,以达到一个完美密室的效果。” “但究竟是哪个:门还是窗户?我们有得到任何提示吗?有没有什么线索告诉我们应该察看哪里?答案当然是响亮的‘有’。哦,我的孩子们!你们没发现吗,凶手当然是从门出去的。” 路易丝再度想要发言,却又止住了。 “用楼下房间通用的可替换钥匙把我们锁在前面的起居室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紧接着说,“这个凶手冒了一个极大的风险,极为重大的风险!这风险可能毁掉整个计划,因为它可以让这桩所谓的‘自杀’案不成立。那就是被看见的风险,一个能毁掉一切的风险! “但它还是完成了——为什么?因为它必须完成!这是无可避免的。如果凶手是从一扇窗户溜进了黑暗中,它有极大的可能是完不成的。并且,这也告诉了我们关于这个悲伤的故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当我们在起居室里时,凶手就在外面的大厅里。他正对书房做着些什么事:他在把它封上。所以他不能冒风险让我们走出去,到大厅里,看见他在工作。”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小办公室里很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路易丝·本顿僵硬地坐在那排小椅子中的一把里。里弗斯医生站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把它封上——怎么封上?”路易丝叫道。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没理会这问题。 “你们应该开始意识到,”他继续说,“关于烧焦的晚餐的真正解释了。” “八点一刻,我重复一遍,凶手击倒了内德·本顿,并且准备拧开煤气阀门。凶手的计划是非常成熟的。要让一个人因为吸人过量煤气而死,并不是能够瞬间完成的。死亡可能二十分钟以后才到来,也可能是三十分钟或者四十分钟,这取决于被害者的体质。” “但在凶手能够封上房间以完成整个工作之前,他必须检查并且确定内德已经死了。然而,在凶手看来,那是足够简单的。原定应在房子里的人已全部被假冒的电话调离开,所以这个地方是空的。关于这桩所谓的‘自杀’,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难处了。” “凶手,你们知道,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是不能和内德一起待在书房里的。为了保持清醒,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时不时进去看看。并且,每次书房的门被打开——它还没有被封上——就会有一点点煤气漏出到大厅里。” “这让凶手非常担忧。万一内德还没死,却有什么闯人者进来窥探,煤气的气味就会泄露死亡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预防办法……,” 马奇。帕利泽站在桌旁,显然没有猜到故事的这个部分。越来越浓厚的兴奋感让她几乎就要叫出来了。 “凶手,”马奇说,“把食物下面的火都开大了!晚餐烧焦的气味可以掩盖住任何煤气泄漏的迹象。想起来确实是这样,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房间里几乎因为过度烹饪而起了浓雾!” “正中目标。”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他瞪了马斯特斯一眼,然后转身面对其他人。 “因为,你知道,一千比一机率的事真发生了,我们三个直接走进了这场计划的中间。我们在八点半的时候敲响了大门。我们闯进去,大喊着‘有没有人在家’。前门没有锁,所以我们就走进去了。” “噢,我的天啊!” “凶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跟我们其实近在咫尺。当然了,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比方说大厅里的橱柜。但是内德·本顿还没有死,房间也没有锁上或封上,煤气还在一点点泄漏出来,不管有没有烧焦的晚餐。如果我们偶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我们跑进书房,把死者救醒……!” 路易丝举起双手盖住了脸。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看上去很不舒服地清了清喉咙。 “而那个,”他低吼道,“并不是第一次这个凶手的美丽计划几乎全盘崩溃,根本就不是!整个计划本可以被阻止的,内德的性命本可以被救下来的,如果……” “如果——怎么样?”里弗斯医生问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根手指头指着迈克·帕森。 “如果这家伙,”他回答,“当时能如实报告他所看到的景象。” 迈克正要开始像只羔羊一样地为自己辩解,却被马斯特斯制止了。 “他正在进行灯火管制的巡逻,”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接着说,“八点二十分开始,就是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对他来说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偷偷溜出去,到酒吧里喝两杯。出去的路上,他经过了园长家的后面,看见了书房里露出的一点灯光。他走上前,随便往里面瞅了一眼……” “上帝明鉴。”迈克尖叫道,但他没有说下去。“他看见一个躺在地板上的男人的手臂,是在凶手把内德移到栏杆上那个‘意外发生’的位置前。他本该走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也应该报告那儿的灯光。但他是个残忍的人,对谁都不喜欢。呸!” “所以,他想说,一切都可以等到他从酒吧回来以后再说。他从酒吧回来,因为良心不安,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走过房子,听见起居室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这意味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解释道,同时指着马奇和凯里,“我们三个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正在起居室里,考虑应该怎么做。” “于是我们可怜的迈克为了弥补他的玩忽职守,开始大叫‘灯光,灯光!’,那声音连死者都能叫醒。然后当我们跟他对喊的时候,他再把他的故事大声说出来。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叫醒内德·本顿了,内德已经死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他的脚从桌边上移下来,咕咚一下放到地板上,然后坐直了身子。 “那么现在,”他说,“我们就要讲到密室的解答了。我们来看看它是如何被封上的,真是简单,简单得让人心碎。 “这桩犯罪,你们知道,就是在迈克大喊‘灯光’的时候完成收尾的。对于你们这些不在场的人——”他看着路易丝——“我希望你们能想象这样一幅细节清晰的图景。我们三个人在起居室里,不知道要做什么。外面的大厅里,虽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凶手正在努力地封上房间。 “只要我们能被困在那里,哪怕几分钟,毫不起疑,诡计就可以完成了。嗯哼,而且它确实完成了。我们听见了它完成的过程,这让我非常痛苦。我们明知道凶手在工作,却猜不出具体的内容。当我们在那里等着的时候,就在迈克大喊‘灯光’之前,有好几秒钟的时间,我们听见了一种很响而且很奇怪的噪音。” 路易丝·本顿很明显地表示出困惑。 “噪音?”她重复道,“什么噪音?” “我们听见了,或者认为我们听见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架双引擎轰炸机嗡嗡地飞过房屋上空。”一阵沉默。一抹轻笑闪过里弗斯医生的脸,他对此一定准备了很久。 “直到今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叫着抱怨道,“我才开始怀疑,我们当时听到的可能根本不是那个。我真是闭着眼睛摸索,糊里糊涂的,直到这个家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用手指着迈克——“总算做了件好事,他对我发誓说,昨天晚上根本没有任何飞机靠近过房子。” “开始我不相信他。因为,该死,我们听见了飞机的声音!”但他看上去对此确信万分,甚至很不寻常地急着要找里弗斯医生为他作证,因此一种寒冰般的怀疑立刻让我的头脑都凝固住了。“我们听见了飞机的声音,当然了,因为我们期待听到它。我们是那种严重的、今天被人们称为有飞机疑心病的人。我们总是神经和耳朵同时做好准备,屏息谙听,易于被催眠。那阵嗡嗡的噪音,就好像时不时被两只引擎所打断,前前后后地移动——在我们潜意识里的耳朵听来,它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假设迈克是对的呢?假设我们错了,假设那根本就不是飞机,那以以扫的名义,我们听见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对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指着马奇。 “这个姑娘,”他解释说,“比我们都更早猜到了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或许一个姑娘的头脑应该更适合家庭一点。但她并不认为这很重要。虽然她的想法恰好是正确的,她却没有想到它在这个案子里的运用,所以它在她的脑子里划过,被丢掉了。 “当天晚上稍晚一点的时候(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霍勒斯·本顿问起她关于魔术的原理。她回答说手比眼快是不正确的。‘你让人们认为他们看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件事。你让他们认为他们听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 “就是在这里她停下来了。她在想的不是解答,她在为这个断语想一个例子。哦,我的天啊,那儿确实有个例子!因为她正看着一根烧过的纸火柴,孤孤单单地,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躺在一张整洁的地毯上,显得很突兀。 “她想到了我们刚刚在房子里听到的,我们确信是轰炸机的声音。同时,和地板上烧过的火柴结合起来,这让她想起了……” 里弗斯医生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双手紧握,通过扩张的鼻翼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听着,亨利爵士,”他说,“我已经确认过迈克的话了。今天你一直在问我,我也告诉过你十几遍了,昨晚当我到达的时候房子周围没有飞机。现在告诉我这一切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帕利泽小姐有答案,那噪音到底让她想起了什么?” “吸尘器。”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而再一次地,凯里的记忆里,那阵奇怪的、时断时续的轰隆声又透过厚厚的紧闭的门传了进来。 他想起当时要确知声音的来源是多么困难,他想起昨晚的轰鸣声是如何戛然而止,而不是像一般飞机一样慢慢远去,整个讽刺的场景又生动地跳进了他的脑海。 凯里打断他们,转向路易丝。 “昨天马奇和我来到你家,”凯里对她说,“女仆正在前厅使用吸尘器,对不对?” “是的!”路易丝气喘吁吁地承认,“但是——” “事实上,”凯里接着说,“我们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女仆,她正在把吸尘器往餐厅推。我特别注意到它是因为它发出了那么大的噪音,你甚至叫女仆把它关了。但同样那台吸尘器,或至少是长得很像的一台,今天早上又在大厅的橱柜里出现了。马奇和我都看到了。” 路易丝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身上。马奇·帕利泽带着兴奋一跃而起,解释起来。 “你还不明白吗,路易丝?”她问道,“你现在能猜到密室的诡计了吗?” “不能!我还是……” 马奇做了个激烈的动作。 “想象一下,”她提示说,“假设你是凶手呢。” “拜托!” “你会想要,”马奇说,“两张硬质的包装纸。一张小的,是为了里侧的钥匙孔。但主要的那张是一张长条形的,要贴在门下面。” “当你准备好要封上房间的时候——你不需要在溢满煤气的房间里待太久——它是如此简单,你不可能不明白!把胶水涂在长条纸上,把纸的上端粘在门的下端,全都粘上。对钥匙孔也这样做。” “接下来你就走出去。关上门,把它从外面锁上,用底层楼的门上能找到的任何一把钥匙都可以,它们都是通用的。然后你就可以去拿你的吸尘器了。” “你现在明白了吗?吸尘器的工作原理是抽吸压缩空气。它吸啊,强力地吸。门下面有一条比刀刃更宽的缝隙,你所要做的只是把吸尘器的嘴对准门下面那条水平的开口。抹上了胶水的那张纸,就被拉到了门槛上。硬纸被吸得紧紧地,压在门的开口处成了型,就好像一只手从门里面沿边缘把它压住了。一两分钟以后胶水就干了,这样你就有了一个紧紧密封的房间,一眼看上去明显是被人从里面封上的。同样的诡计再用在锁孔上。这样就可以了!” 马奇说得这么快,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她大喘着气,几乎都结巴了。 里弗斯医生一脸苍白,骂了句脏话,这让路易丝跳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亨利爵士?”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只是,你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那该死的吸尘器的事。我必须跑去找一只出来,因为它应该是必不可少的。” 而你找到了? “当然。就在大厅的橱柜里,煤气表旁边。不算奇迹,不是吗?” “这很聪明,”面色苍白的医生喃喃说道,“如此聪明,以至于——以至于——”他搜寻着合适的词句,“但是,怎么封上窗户呢?” “噢,我的孩子啊!那是之前就做好的,在房间里,用手,当凶手还在准备计划的第一步的时候。而一旦内德·本顿死了,从外面封上门就花不了几分钟的时间了。然后凶手从后门溜走,留下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还被锁在起居室里,而且……” 他翻了一下手腕,想了想,然后看着马奇。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我的小姑娘?”凯里帮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法蒂玛。”他说。而甚至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甚至这个无所不知的老人,看上去都有点震惊了。 “它是个假人,”马奇叫道,完全忘记了为职业保密,“它在我们家已经好几代了,工作原理是压缩空气。而这件事也是靠压缩空气,只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现在轮到马奇搜肠刮肚地想词了。 “凯里和我——嗯,我们一起想到的。我是说,我听见了有飞机飞过,然后想起了我所忘记的事情,也就是那台吸尘器。而凯里则在同时想到了压缩空气。整个解释都在那里,从头到尾瞪着我们,可我们从来都没发现!” 里弗斯医生唐突地说:“我想,这还不是完整的解释。亨利爵士,谁杀了本顿先生?” “我们就快说到这里了,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温柔地告诉他。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医生说,他现在的语气几乎带有一种疯狂的兴奋感,“凶手杀害本顿先生的动机是什么?” “金钱。”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这个词语平淡,却自有其丑陋的沉重感。 现在仍有飞机盘旋飞过。远远的发动机震动声、攻击声和闪光从天空的各个角落传来,搅动着这问小小的办公室。它们暗示了许多可能性、许多邪恶之事,还有许多即将到来的死亡。 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曾经说过,今晚不会再有什么电话上的鬼把戏了。然而这阵铃声发出的召唤不仅影响了总探长马斯特斯,甚至连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本人都受到了些干扰。马斯特斯的眼神透露出如他亲口说出一般清晰的信息:“别这么做!” (以圣灵的名义,凯里想,现在到底会发生什么?) 电话铃还在尖声叫着,路易丝·本顿又坐回椅子里,用双手捂住了脸。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神情依旧毫不动摇且深不可测,马斯特斯绝望地瞥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一眼后,穿过房间走向电话机。不管打来电话的是谁,他没有和那人进行任何对话,只是简单地拿起话筒说:“好的!”然后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了回去。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站了起来。 “我们要出去几分钟,马斯特斯、里弗斯医生和我,”他宣布,“剩下的——待在这儿。” “等一下,先生!”就在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把手放在里弗斯肩上时,凯里抗议道,“这是最后时刻吗?” “你就别管了,昆特先生,”马斯特斯插进来说,“就是这个样子,它是个官方任务。我想我们都应该按照亨利爵士的建议行动。为了预防任何可能出现的麻烦,我们最好还是把你们锁在里面。” 这件事做得很快、很顺利,这么看来马斯特斯本人也快变成一个魔术师了。路易丝还没来得及对里弗斯问完她的问题,脸色苍白的医生当然也还没有任何机会做出回答,总探长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就已经把他带出了办公室。 马斯特斯先是打开门锁,把钥匙从老式的锁孔上拿下来,等到他们三个人都站在了外面的通道上,他关上门,从外面转动钥匙,马奇、凯里、路易丝以及趾高气扬的迈克·帕森都听见了马斯特斯取下钥匙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 “这是怎么回事?”路易丝问道,“他们要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马奇回答她,她伸出双手做出一个发怒的茫然动作,“他们找到凶手了!”路易丝必须得把双手放在椅背上才能稳住自己。 “不是……?” “我不知道是谁!”马奇在地板上跳着脚,“但我想说这真是十足的恶毒又刻薄!他们竟然要把我们排除在外!在我们几乎解决了案子,或者至少是同时和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想到那一条线索以后,他们竟然不让我们在场。我想……” 然后马奇犹豫了一下,眼里闪现出灵感的光。她急忙转过身。 “凯里!你还带着那套撬锁工具吗?” 凯里使劲咽了一下口水。这个主意他也想到了,但是…… “他们告诉我们,”他反对说,“让我们待在这里!” “凯里·昆特,你还带着那套撬锁工具吗?” “他带了!”路易丝忽然清醒过来似的指着凯里说,“今晚在剧院里,他告诉我说他还带着它们!” “但他们告诉我们——!” 马奇伸出手。 “如果你不想使用它们,”她说,“把它们给我。我才是在这件事里被追赶得半死的那个人,我要看到它的结局。” 凯里不再争论了,他自己的好奇心也像明亮而灼热的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但是,当他对着门开始工作时,才发现这锁比看上去的难开很多。时间分分秒秒过去,锁却依然没打开。 飞机刺耳的轰鸣声使这场寂静让人更加难熬,马奇因为不耐烦几乎跳了起来。之后随着清晰的咔嗒声,门终于投降了。凯里快速而安静地打开了门——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条长长的、被电灯光照亮的通道。 没有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踪迹,也没有马斯特斯或里弗斯医生的。但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话,所以他们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低沉、缓慢、嘶哑的声音,似乎在通道里窃窃私语,他们不确定那声音具体是从哪里传来的。那声音若有若无,又似乎带着回音。直到它又继续说了好几个字以后,他们才认出那就是亨利·梅利维尔的声音。 “噢,是的,”那声音说,“你就是凶手。这桩犯罪不可能是别人犯下的。” 路易丝·本顿激动地看着四周。 是马奇用夸张的哑剧姿势,指出了声音的来源。就在通道对面,一个小展柜的门——那扇门伸向一个空空的玻璃柜子——半开着。 在它的后面有一个不整齐的缺口,凯里想起来,那是在热带美洲撕蜴的柜子上被打破的。现在它的前方只被一条麻布帘子覆盖着,正对着爬虫类馆的大厅。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就在爬虫类馆大厅里,对着凶手说话。而他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空洞和奇异的效果。 “嘘!”这是马奇的声音。 她毫不犹豫地大大推开了展柜的门,轻轻移动,溜进了展柜。凯里满头大汗,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因为昨天展柜的灯就关上了,他们只能处在半黑暗中。在凯里看来,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夜晚里稀奇古怪的尾声,在一只装爬行动物的笼子里,在假山石中间蹲着,透过一条麻布帘子的边缘向外窥视,并且看见了…… 并且看见了什么? 外面的爬虫类馆大厅里,有一盏模糊错昏暗的灯光正对着麻布帘子。凯里蹲在马奇身边,触到帘子,还让它动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听到路易丝·本顿在他肩膀上方的呼吸声。 爬虫类馆大厅采光良好,它绿色的玻璃地板和被灯光照亮的空展柜,都展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你在噩梦里才能想象到的一类场景,被黑影包围,好似在深海中游泳,而同时当轰炸机在头顶掠过时感到微微的颤动。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背对麻布帘子站着,拳头放在屁股上。 有什么人正面对着他,就在大厅里一小段距离以外。这些半发狂的观众看不见,因为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宽阔的后背刚好挡住了视线。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再次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他用同样沉重而且费力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不会尝试逃跑的。门已经锁上了,你知道,而且……” 另一个人忽然向旁边闪过去——就像只猫。现在,那张脸隐在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后背所遮住的景象当中。凯里使劲往后仰,身子的重量全压在了脚跟上。马奇从麻布帘子的边缘向外看去,她把双手都捂在嘴上,以防自己尖叫出来。 因为凶手的脸,是阿格尼丝·诺贝尔的脸。 第二十章 地狱的尽头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诺贝尔太太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她就像患了强硬性脊椎炎,挺直了身体又放下了肩膀。她穿着和前一晚一样的绿色花呢套装。 那双大无畏的深褐色眼睛紧紧盯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而且品位低下,她必须做出如此的结论。 “我可以请问你吗,亨利爵士,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内德·本顿。”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诺贝尔太太完全无视了这句话。 “我必须请你,”她干脆地说,“打开这个地方的门,并且让我出去。我在园长家和路易丝·本顿小姐还有约——” “噢,不是的,你没有,”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约会取消了。” “——而你的警察朋友显然误导了我,让我到这里来。” “你杀了内德·本顿。”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当然,”诺贝尔太太说,“你已经准备证明它,或者为你的诽谤行为承担后果了?” “我不打算证明它,”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那样我可不满意。你自己会承认的。” 而诺贝尔太太笑了。那并不是愉快的笑声。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往前走了两步。 “你看,女士,”他接着用那种沉重而不带感情的声调说道,“非常明显,昨晚你是唯一可能的幕后主使。” “亨利爵士,我可以请你打开这个地方的门,并且让我出去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往前走了一步。 “昨天下午,”他接着说,“内德·本顿接到了一个大消息,他伟大的梦想就要成真了。面对所有的不确定性,他得到了这个千分之一的机会,交通部给了他运送一船动物来英格兰的许可。 “他四处宣扬这个消息,而他第一个想要联系到的人必然是你。你是代理人;你负责这桩买卖;你知道货物在哪里;你必须开始处理运送方面的问题了。根据他们告诉我的,内德间她女儿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是否被邀请参加了昨天的晚餐。因此内德想要立即联系到你是必然的。 “然而当我们问到你时,你全然否认了他曾尝试与你联系的事。一眼看上去这相当可疑,但后面还有更可疑的事——这才致命地暴露了你。”诺贝尔太太露出极为厌倦的表情。 但她坚定、毫不宽容的眼神从未离开过他的脸。 “昨天晚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接着往下说,“有人打了一连串奇怪的电话,把除了内德本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赶出了房子。凶手为自己清空了舞台。 “但凶手的计划里出了个怪异的纰漏。凶手希望房子里没有别人,不想要被打扰,但那里却出现了三个客人——就是马奇·帕利泽、凯里·昆特和我——我们没有被任何电话骗走。所以我们才走了进来。 “不是说凶手希望我们在场,或是不介意是否有人闯人,这点骗不了人。凶手希望没有人来打扰,而唯一能够解释我们为什么没有被支开的原因,就是凶手压根儿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三个客人在下午晚些时候也被邀请了。 “我们的邀请,你看,是后来加上的。并且,除了内德·本顿自己以外,”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你是相关的人员里唯一不知道这一点的。” 诺贝尔太太微笑地看着他,嘴唇却紧紧咬着,连肌肉都纤毫毕现。 “路易丝·本顿知道,”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边掰着手指数着人数,“是她发出的邀请。霍勒斯·本顿知道,因为当我被邀请时他就在那里,而且听说了另外两位魔术师。里弗斯知道,他当时也在场。但内德不知道,还有你不知道。当你听说的时候你吃惊得要命。” “尽管我想把你拉进这案子里,我仍然想不到你做这事的动机是什么,以及你是怎么实施诡计的。” “可是今天早上——噢,我的天啊!” “里弗斯医生在闲聊中说到了从霍勤斯·本顿那里听来的一则小道消息。根据霍勒斯的说法,诺贝尔船长——你的好丈夫——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都在索霍醉生梦死。十八个月!如果这是真的,那家伙就是无所事事地游荡了整整十八个月,他根本不可能在非洲。去年一年他不可能搜集任何动物和爬虫,而那些著名的收藏——据说内德·本顿为此付给了你五千英镑——根本就不存在。”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停顿了一下。 诺贝尔太太露出了一抹丑陋的、轻蔑的微笑。 在麻布帘子后方闷热的光线中,马奇和凯里面面相觑。 “你这笔生意做得真是精明,”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带着欣赏的口吻说,“不到一年以前,内德决定让你搜集所有这些货物,并开出了这样的价钱。你知道你丈夫还在游手好闲,做不了这件事,但你抗拒不了五千英镑的诱惑。作为一个职业骗子,你找到了一种什么也不做就能赚钱的方法。” “你看,战争就要来了。这是个安全的赌博——千分之一的几率——内德不可能得到运货空间。你所要做的只是甜甜地向他保证把货物都凑齐,而你却没有去做,内德不会知道这些。你一直把他蒙在鼓里,然后,当他终于失去耐心了,你就说货物已经准备好了。他怎么能知道其中的差别呢?” “但是,奇迹般的,万无一失的赌博竟然输了,内德得到了运货空间。在很短的时间里,几乎是立刻,他就会得知真相了。” “所以你必须杀了他。” 阿格尼丝·诺贝尔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轻轻磨擦着。当她抬起上嘴唇的时候,你能看见上方的牙床,但她完全没有表现出困扰的迹象。 “你是否在暗示,亨利爵士,”她假笑着,“我打了所有这些神秘的电话?” “噢,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你丈夫帮你做了这些。”这女人的眼神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我们不打算,”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以合谋罪起诉他。马斯特斯在调查的时候发现诺贝尔船长在索霍,实际上对此一无所知……” “这么说,你们已经调查过了?” “当然。就我们所知道的,诺贝尔船长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你甜蜜的精神指引之下,按你的指示做事,以获得能够继续醉生梦死的杜松子酒钱。” “你丈夫,毕业于桑德赫斯特然后又在剧场里工作。事实上,他曾经是圣托马斯大厅昆特迷宫里的一个小助理。今天下午凯里·昆特在那里发现了他的一张照片。我想我有理由怀疑实际上是诺贝尔船长想出了‘封闭’房间的简洁手法,鉴于尤金·昆特本人也曾试着解决过同样的问题。” “你肯定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我的小姑娘,我怀疑全靠你自己是否能想得出来。那个好人船长跟你提起过一次,可能现在都不记得了。” “但你却记住了,诺贝尔太太。哦,我的天!你记住了!因为它给你提供了一个简单明了的方法,干掉内德·本顿,却让人以为是自杀。” “昨天下午,内德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他得到了运货空间。你迅速作出了行动,像条蛇那么迅速,你很清楚你必须行动了。‘晚上来吃晚餐!’内德说,‘我们当着客人的面谈谈这件事。’ “这一点也不合你的意,晚餐派对。‘我无法参加你的晚餐,本顿先生,’”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模仿着她的声音,古怪却极其生动——“‘因为你女儿不喜欢我,而我也会感觉不舒服。如果要我来,你必须赶走其他客人。’” “你实际上强迫了那个可怜的犹豫不决的家伙按照你的要求去做,那是你的本事。在电话里和霍勒斯以及里弗斯医生说话的确实是内德的声音,所以他们才对此这么确定。但有件事内德绝不会做,他不可能留给路易丝和女仆什么假消息,把她们也赶出房子去。” “但你对这件事太坚持了。若他不肯做,那你就会做。所以你让你丈夫打来电话,捏造了一起残忍的恶性交通事故,这支开了路易丝,接着女仆也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内德——若你还记得路易丝对他行为的描述的话——肯定已意识到了,但他因害怕违背你的意思而不敢说出来。他唯一不知道的,结果你也不知道的,就是还有三个额外的客人是作为惊喜而瞒着他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个直接走进了你的计划当中。” 阿格尼丝·诺贝尔抬起了眉毛。 “我的计划?”她重复道。 “用吸尘器。” “证据。”诺贝尔太太说——盯着他笑了起来。这不太像是笑声,只是从嘴巴和鼻翼发出的一点简短的声音而已。她脸上那种怀疑、不可置信的冷漠笑容仍然没有变。“你打算虚张声势吓倒我,”她仿佛如此说道,“可真的,你知道,这没用。”这女人的自信如此嚣张,让凯里·昆特都想用什么东西从她头上猛敲下去。 “后来,内德死了后,”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真要崇拜你了。” “真的,亨利爵士?” “嗯哼,真的。为了使用真空吸尘器你不得不把我们锁在起居室里……” “多有趣啊!” “你必须知道,关于这桩‘自杀’我们是否注意到了任何怪异或者可疑的事。你行动了吗?你行动了!你直接走回房子,按了门铃,听到内德的死讯时装得很惊讶,然后刻意问我对自杀的结论是否满意。真正的技巧,女士,完美的技巧。我说我对自杀的结论很满意……” 诺贝尔太太精明地看着他。 “你当然满意。”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女士,我当然满意?” “谁都能看出来,”诺贝尔太太评论道,“你相当喜欢本顿小姐。你害怕,当然了,害怕她杀了她父亲。尤其是他并不真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继父,所以你试着——多么拙劣啊——为了掩护她,坚持自杀的结论。” 这是个反击,一个真正的反击,它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后颈都变红了。 “对此我还有话要说,”诺贝尔太太宣称,“我会在起诉你诽谤时说出来。你想要掩盖一宗重罪,而只是在忽然看到了能指控我的一丝希望之后,才决定把这起死亡认定为谋杀。” (我的老天爷,凯里想:我的老天爷,当心啊,不然她就要从你手里溜走了!) “我就是在指控你,女士。” “证据。”诺贝尔太太冷酷地说。 “当路易丝走进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告诉我们说她打算不惜一切证明这是桩谋杀时,你吓坏了。此时你身上的残忍个性显现出来,你想了一两秒钟,很快就拋出了针对路易丝的暗示。 “暗示不能太多,因为你所要做的只是‘处理掉’——作为一项任务——一批不存在的动物。只要内德不再碍手碍脚,你就安全了。路易丝就像所有人一样,并不希望把那些动物运到英格兰来,她只会格外乐意地让你以你建议的任何方式把它们‘处理’掉。那是另一个妙计,而且奏效了。因此,就算你讨厌路易丝,你仍然不能把敌意表现得太明显。 “但真正威胁到你的人是马奇·帕利泽,你就是在这里露馅儿的。不管一个人怎样想要扮得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他们自己的想象力总是先露了怯。你听说过无人追赶的罪犯畏罪逃跑的事。你怀疑马奇知道的事情其实比她真正知道的要多得多。那不仅仅是马奇差点猜到了吸尘器,或者你认为她猜到了,而是有一些,从你的角度来看,要糟得多的事情。” “你还记得她说的,就在她走进那间褐色地毯的书房并想到吸尘器之后?她仍然在谈论魔术的原理,她说:‘你假装有什么在那儿而实际上根本没有,然后你就得加以粉饰。’” “她说这些话完全是无心的,女士,但在你耳朵里却像是通向毁灭的晴天霹雳。你从她的语义里读出了所有的旁敲侧击和细微双关语,而这些全都是你自己添加进去的。你以为她说的是不存在的那批动物,你以为她在暗示,在猜测之下已经挖掘到了离真相相当近的地方,只要再多一点调查,她就会全都明白了。” “所以那个姑娘必须得死。” “证据。”诺贝尔太太说。 “你的第一次企图是在夜里偷偷溜进伊希斯剧院——整体布局是从《图片邮报》上看到的——拧开了煤气阀门。那次失败了。但你是个可怕的坚持不懈的女人,诺贝尔太太,你绝不会放弃的。所以今天你又试了一次,用一条眼镜王蛇。” “到那时你已万分确定那姑娘猜出了一切。为什么?滚他娘的!因为,当你今早急忙赶到园长家时,你看见她正在装着吸尘器的橱柜里东翻西找。她说她当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那时你本就可能袭击她了,在一栋空房子里,但那姑娘有把枪,是她从橱柜里找出来的,而且即便拿着它的人不知道怎么用,一把枪也是极端危险的。” “这就是为什么——在纠缠我和纠缠马斯特斯的间隙——你想出了这个眼镜蛇的主意。可能是你丈夫的到场给了你这个聪明灵感,就像其他灵感一样。” 诺贝尔太太再次扬起了眉毛。 “我丈夫的到场?” “当然,”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是跟着你来的,并仍然处于惯常的醉醺醺的状态。除了内德·本顿之外没人见过他,所以他不可能被认出来。但凯里·昆特在爬虫类馆里注意到了他,就在我们鱼贯进人那扇门时——就是那里——我们要对一条八英尺长的小眼镜蛇做个实验。” 冒着撞到头的危险,凯里猛地直起了身子。他现在想起来了。 他想起里弗斯医生把他们让到那扇门口,说了声“请进”。他想起里弗斯的脸,被捕鸟蛛柜子里的灯光照亮。他想起——在背景里如此鲜明——一个看上去臃肿而且没精打采的老头戴着顶绿色瑞士帽,正空洞地盯着里弗斯肩膀后面一个被照亮的展柜。 那幅景象,伴随着灯光和玻璃柜进人他脑海,并停在那样一个危险渐渐逼近的时刻。就是这张在他公寓的墙上、从照片上跳脱出来的洋洋得意的军人的脸,是诺贝尔船长的脸。 但阿格尼丝·诺贝尔对此有话要说。 “你是否在暗示,亨利爵士,我那不幸的丈夫和那条据说攻击了帕利泽小姐的眼镜蛇有什么关系?” “噢,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那么请善意地告诉我你暗示的是什么。” “他所做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只是从你那里听取指令而已。他往小办公室里给马奇·帕利泽打电话,说自己是马斯特斯,然后把她召唤出去。而你已经完成了那件肮脏的工作。” “肮脏的工作?” “你怕蛇的,对不对?”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而诺贝尔太太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里弗斯医生告诉过我们说你对它们怕得要命。 “但你不需要靠近眼镜王蛇。你所要做的只是在黑暗中穿过麻布帘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忽然转过身,指着马奇、凯里和路易丝藏身的帘子——“从通道里打开装有眼镜王蛇的展柜后门。当它爬出来,靠近热水管道时,你就已准备好猛推马奇·帕利泽了。但那依然是个拙劣的诡计,因为你被看见了。” “你在撒谎。”诺贝尔太太笑着说。 “噢,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在半黑暗中看见了你,并且把你迷人的体形错认成了男人的。” 诺贝尔太太的一只手微微动了一下。 “那个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接着说,“说你‘穿着大靴子,戴一顶圆顶礼帽’。马斯特斯以为那指的是个警察那样的人影。但是,你看,孩子们通常不会把‘靴子’和‘鞋子’分得那么清楚。那孩子不是那个意思,他指的是真正的靴子——皮靴——他在电影院里看到牛仔的脚上穿的那种。因为,女士,今天早上你来这里时,穿的是一套骑装。” 除了空气中遥远的轰鸣声,爬虫类馆里就像洞穴深处那样寂静无声。凯里辨别不出马斯特斯或是里弗斯医生的一点痕迹。怪异的灯光依然亮着,厚重的空气压迫着他们。 诺贝尔太太耸起肩膀又放了下来。 “你在虚张声势,”她立即说道,“但你吓不倒我。你的警察朋友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他们不支持我,”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说,“有关我打算做的事。也就是,在你不愿向我们坦白一切的情况下要采取的行动。” “这真是越来越愚蠢了,”诺贝尔太太说,“我总是以适合自己为要求安排生活,只做自己愿做的事,回答喜欢回答的问题,并要求其他人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我的原则,一直是我的原则。我决定把这原则继续下去。” “所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虽被气得脸色发白,诺贝尔太太还是维持着镇静的声音。 “若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她接着说道,“请对我的律师说。恐怕你会有话要对他说,不管你是否愿意。当我跟你的事情结束以后,我的先生,你会希望……”她停下来,“我可以问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们想试着做件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这不是虚张声势。” 顺着墙边,空展柜里的灯光清楚照亮了那些长形的盒子和帆布口袋,里面装满了关于生命的丑陋隐喻。凯里因为一直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背上已开始疼痛,并且感觉到全身的神经都翻搅了起来。他听到马奇猛吸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看不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脸,但他们看见他所做的事,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他拿起一只帆布口袋,拉开袋口拴的绳子。并且,用颇为野蛮而厌恶的动作倒空了口袋,地面上出现了一条菱斑响尾蛇。 这动物的身体长而扭曲,在发光的绿色玻璃地板上显出几乎全黑的颜色。响尾蛇就停在诺贝尔太太脚边。 “内德·本顿,他告诉我,”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的脸全白了;当他半转过身时被他们看见了:但他的声音仍然很稳定——“内德·本顿,他告诉我说,曾经用过这个诡计。现在让我们拿一条黑曼巴来试试看。” 马奇和凯里在几乎令人瘫痪的恐惧中,本能地向后退去。但后者的手仍然抓着前方视野里半开的帘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刻意举起一个带有小透气孔的浅色木头盒子,又把它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声响。盒子裂开了,橄榄绿色的曼巴蛇从裂缝里游出,摇摆着身子,蜷在了阿格尼丝·诺贝尔的另一边。 诺贝尔太太开始尖叫。 她面色苍白,那双深褐色眼睛在满是皱纹的眼睑下面移动的样子,好像它们是不受支配的独立生命体。响尾蛇的尾部和诺贝尔太太的胳膊一样粗,它轻轻摆动着,直到碰到她的双脚才停下来。 “你害怕它们,”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的声音有力地提高了,“我也是。就让我们来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能坚持得更久些……” 以凯里自己的感觉,他肯定是叫出声了,虽然他对马奇说的话不过是一阵低语而已。每个音节都像是敲打在他大脑里。 “它们的毒牙肯定已被拔掉了……” “噢,不是的。”路易丝·本顿用清晰的声音说。微光中他依稀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读不懂里面透露出来的意义,“它们的毒牙没被拔掉,就跟原本该有的一样致命。” 粗大的响尾蛇蜷着的空间里仿佛也流动着曼巴蛇邪恶的灵魂,一阵似乎生了气的、令人厌恶的咝咝声,微弱地从那个角落里冲来。在它们左边,穿过大厅,墙上的那扇通往过道的门开了。总探长马斯特斯带着一脸疯狂的表情走了出来,但当他看见面前的东西时,又往后跳了一步。 “我的老天爷,先生,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不要!” “下一步我们就把眼镜蛇放出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口气尖锐、不容置疑,他对总探长吼了回去,“回老地方去,马斯特斯,把门也关上!” 阿格尼丝·诺贝尔尝试着往前走一步,想要站到前方明显更宽阔明亮的玻璃地面上,但她动不了。马斯特斯又钻回里面,随后门也关上了。他们听到里面门锁合上的声音。 “你觉得怎样,女士?”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可爱的小家伙们,是不是?当心那条八英尺长的眼镜蛇!当你放出那条眼镜王蛇时,马奇·帕利泽有过一段很棒的时光。你和我,女士,现在应该针对它们采取点行动了。” “我要杀了你,”诺贝尔太太用一种让他们感觉极为陌生的声音说道,“相信我,上帝,如果我能摆脱这些,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想更有可能的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宣称,“它们会杀了我们。除非,当然了,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 “当心非洲眼镜蛇,”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提示她,他们可以看到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脸上滑过的汗水,“也要小心那条响尾蛇!我想他打算要……” 那是响尾蛇的声音——一种微弱的类似门铃蜂鸣器闷响的声音——这让马奇·帕利泽受不了了。如果她在那儿再待久一点,可能就要吐了。她不管不顾地转过身,冲出了让人窒息的展柜,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隐没在后面的通道里。 凯里跟着她。他用胳膊揽住她,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他们接着听到的咝咝声来自一颗炸弹,就落在很近的距离之内,仿佛连灯光都暂时暗了下去,可是他们对于爬虫类大厅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茫然无知,神经完全不受影响。 路易丝·本顿动也不动。 她跪在撕蜴展柜里面,向后拉着麻布帘子,专注地看着在爬虫类馆大厅里发生的事情。 伴随着阵阵回声,他们听见阿格尼丝·诺贝尔语无伦次地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自白。他们听见一把左轮手枪射击所发出的碎裂和爆炸声,他们听见马斯特斯声音里的迷惑、匆忙跑过的脚步声,混合着抽打的声音,这些都让马奇蜷缩得更厉害了。 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除了远处天空中依稀的混战声。 警察从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似乎填满了整间爬虫类馆大厅。 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着一支雪茄,笨拙地走回了通道里。他忧郁地吸着鼻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这个星期天的早上,九月八日,在那些标志着空袭开端的烟尘和损毁上,清澈的天空终被曙光照亮。 这只是他们最初的一瞥;若再近些的话,恐怖和悲剧性的画面就会纷纷而来。但这小团体聚集在本顿家的起居室里,喝着路易丝准备的咖啡,怎么也离不开制服凶手这个话题。 路易丝充满感情地转向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那女人说对了吗?”她间道,“你曾经认为我是有罪的?” 这个老人,深陷在安乐椅里,从手里的咖啡杯上方面带愠色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他低沉地说,然后用女士般的小心翼翼吹了吹他的咖啡,最后像只巨兽一样大口把它喝了下去。 霍勒斯·本顿瘫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清了清喉咙。 “恐怕,宝贝儿,”他评论说,“有很多人认为我才是有罪的那一个。” “无稽之谈,霍勒斯!”路易丝安抚他说。 “不过我确实是头猪,”霍勒斯脱口而出,“那天下午当我站在外面的草坪上,我听见了那声枪响,还以为老内德自杀了……” “拜托,霍勒斯!” “我还欠着债,”霍勒斯说,“我不否认内德留下来的遗产能帮我解决问题。有那么一秒钟,当我听到枪声……无所谓了!可是真的,我从没想要伤害内德!但我有过那种想法,虽然我的理智最终说服了自己,但从头到尾我都在自己的鞋子里不住地打战!” 里弗斯医生脸上那一圈浅色的胡茬儿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他原本在屋里踱着步子,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做了个奇特的鬼脸。 “如果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宣称,“恐怕也有好多人是怀疑我的。本顿先生是个有钱人。我不能请求一个有钱人的女儿嫁给我,我的职业收人够不上格,尽管我爱着她,但这个小小的理由根本无济于事,我害怕别人可能会认为……” “那个特别的人的女儿,”路易丝说,“可以请求你娶她。” “如果有谁要开始在这里搂搂抱抱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一边伸出手来要加咖啡,“那我可受不了。我最讨厌别人当众搂搂抱抱!我还总遇到这些事,真讨厌!嗨!” 马奇·帕利泽对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她的手臂正环绕着凯里。但很快马奇又变得非常严肃了。 “坦白说,亨利爵士,”马奇用十分真诚的态度说道,“我们欠你一个大大的感谢。” 老人谦虚地咳嗽起来,不过看上去相当高兴,几乎要把领口的扣子撑开了。 “这个……好了!”他说着,又喝了一大口咖啡。 “这是真的!”马奇坚持说道,“但是——你从阿格尼丝·诺贝尔那里得到的自白!她难道不会宣称说你是在胁迫之下取得的吗?它在法庭上有效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无声地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噢,我的小姑娘!它不会被拿上法庭的。” “不会被拿上法庭?为什么?” “因为,”老人简洁地回答,“我们已经从诺贝尔船长那里取得了所有的自白。他当然不会作证反对他的妻子,不过他能把所有需要说的都跟他的酒友吐露出来。” 马奇和凯里瞪着他。 “你不需要那些自白?那到底是为什么,”凯里激动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在爬虫类馆里上演那么一出疯狂而又危险的演出呢?” “噢,我不知道,”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平静地说,“某种自娱吧,从某个被认为是不可能作出自白的人身上取得一篇自白。而且用那个姑娘曾经乐于用在别人身上的、完全一样的手段来制服她,这对我来说已不仅仅是娱乐了。” 马奇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很高兴,高兴得都快把咖啡打翻了。 “你不需要自白,”那女孩儿像个演员似的说道,“但你却尝试了那么可怕的危险的实验——把活着的蛇放出来——只是为了……嗯,怎么说呢,诗意的审判吗?我要说的是,这个结局真是太好了!” “这个……好了!”老人说道,他又谦虚地咳嗽了起来。 “你冒了生命危险,”马奇叫道,“只是为了——!” “这个……好了!”老人又说。 是路易丝·本顿捅破了这个泡泡。 “当然亨利爵士能够这么做是非常体面的,”她笑了,“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真的特别危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瞪着她。 “我可能没听清楚,”一阵长长的停顿之后,凯里开口说,同时里弗斯医生也笑了起来,“他放出了一堆活着的毒蛇,就在他们的脚底下,你却说那不危险?” “没错,”路易丝回答,“你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一次相同的问题?你对我说:‘万一柜子里的蛇被放到大厅地板上了呢?’而我说那也不要紧的。你还记得吗?” “是的!”马奇回答,并把一只手放在头上,“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星期五下午。我记得!” “你知道,”路易丝解释说,“蛇在玻璃地板上是不会移动的。” 又是一阵沉默。 “也就是说,”路易丝详细说道,“一条蛇的运动是由一系列起伏构成的。它的身体必须处于一个能推动它自己做出这样一种特殊运动的独特表面上,而玻璃是无法提供这样的条件的。它不能移动,不能卷曲,所以就不能攻击。它只能像那里的那些蛇一样,用尾巴抽打。就算处于一打蛇中间,你都是安全的,只要……” 凯里·昆特开始笑起来。 但马奇,处在细微的愤怒当中,转身面对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那老人又一脸热情地喝起了咖啡,同时斜睨着她,那样子让人想起了被惩罚的唐老鸭。 “你这个老魔鬼!”马奇喘着粗气,直言不讳地说。 “现在你看看——”老人低声吼道。 “但是,毕竟,”里弗斯插嘴说,“他让你们有了一个很好的转折。路易丝告诉我说他已经重新让昆特和帕利泽家族联合起来了。路易丝还告诉我,即便在空袭当中不能够开始表演,你们今后还是可以在联合管理之下收取双倍的票价。” “那个,”凯里自豪地说,“倒是真的。” 可是满脑子罗曼蒂克想法的马奇一点也不为所动。 “你这个狡猾、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老魔鬼!”她不怕麻烦地列举着形容词,用手指指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注意了,我可不是说那场景不让人伤脑筋,即便你已经知道了蛇是不能动的,总探长那么不情愿我一点也不奇怪。但你差一点给了我一个冲击,因为我以为你在做的是种疯狂的、高尚的、不计后果而且……而且始终,”她气冲冲地说,“这个精巧的计划只是为了显示那么不容易被吓倒的阿格尼丝·诺贝尔却能够被你制服!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你了。”她甩了甩手,结巴了,“你是……你是……!”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放下了咖啡杯。 他坐了起来。一种宽容平静的表情布满了整张脸,他的眼睑已经松弛了;他猛吸一口气,用力挺起胸膛,就好像正准备拍正装照。带着一副尊贵派头,他拍了拍胸脯。 “我是个老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