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头》 第一章 “老水手”咖啡馆 焦仁志保持着这种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虽说已经有点累了,可是他不断告诫自己:坚持住,必须坚持住!此时此刻,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必须要表现的像一个职业军人。最要命的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掌管着他未来、他的命运、他的一切的人就坐在他的身后。他有时候会不自觉地通过后视镜瞄一下汽车的后座,矮小而又肥胖的特务机关长寺尾谦一即使坐在昏暗的车厢里也不肯摘掉他的呢制软边礼帽和圆形的墨镜。他舒适地躺在后座上,好像睡着了似地那么安静。 这是一辆1931年出产的奔驰牌轿车,样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随便在哪一个租界的路边都能看到。行动之前曾被精心处理过,车身又脏又旧,挡风玻璃上满是灰尘。仿佛被遗弃在路边很长时间了。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坐在车厢内可以清楚地观察车外的情况,车外的人除非走到跟前,否则根本无法看到车内的任何东西。 焦仁志喜欢这辆汽车,自从投靠了日本人,他就开始喜欢呆在相对封闭、狭小一点的空间里。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安全感。相反,每当他走到街道上,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就会感觉到某种危险的东西环绕在他的四周,带多少保镖都没用。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鼓足勇气突然转身、或者派人进行反跟踪却总是一无所获。他的手下有几次扑倒了走到他身边时,突然把手伸进衣兜的行人。可是搜出来的往往是香烟、怀表一类的杂物。后来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是眼神!每一道扫过他还是没有扫过他的目光,在深处都有一股隐隐的鄙夷和仇恨。谁也看不出来,只有他能够读懂。他想惩罚他们,可是却无从下手。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在他的帮助之下,日本人成功地破获了几起间谍案。伴随着审讯室里的惨叫声和刑场上的排子枪声,他的职位升迁得很快。几乎是上海滩所有反正人员中升得最快的。外人看来,他焦仁志左右逢源、风光无限。可是在华丽的表面之下却是他那即将崩溃的灵魂。别的不说,就说每天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盼着它快些落下,因为只有回到他那间狭小而又坚固的寝室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安下心来。在经过无数的不眠之夜后,他找了一个机会委婉地向寺尾机关长提出了他的请求——他能不能去日本生活?没想到寺尾竟然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完成一件工作。寺尾把那件工作的具体步骤详细的做了交代。然后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对于你来说,这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危险,不是吗?……”的确,相对而言他是最安全的。 焦仁志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眼前迷离的街道迅速清晰起来。“天啊!我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分神!多长时间了?十几秒还是五分钟?‘目标’——是不是已经进去了?!”他的目光在“老水手”咖啡馆门前的行人中紧张地搜寻。 就在这时,“目标”出现了。焦仁志指着车窗外面,回身对寺尾结结巴巴地说:“机关长,赵……赵丰年。” 赵丰年是那种走在人群里极易被忽略的人。他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相貌普普通通。无论是头顶的礼帽,还是身上的长衫,脚下的皮鞋;甚至夹在腋下的皮包都是非常便宜的大路货,虽然陈旧倒也整洁。总之,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小公司的小职员。这种人在当时的大上海比比皆是,收入微薄但却偏偏有些情调,无论如何也要省吃俭用存下几角零花钱,买一杯便宜的咖啡,坐下来边品边看报。每天,都要在繁杂的公务和柴米油盐的琐碎之间讨上半个钟头的清净。 “老水手”咖啡馆就供应一种非常便宜的咖啡。 赵丰年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留声机里依然放着轻柔舒缓的西洋音乐。雪茄的烟霭,咖啡的香味,和懒散、舒适的气氛弥漫在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咖啡馆里的人不多。一个经纪人正在向他的客户推销股票,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一边喝啤酒一边玩一种西洋纸牌,为了谁出了好牌谁出了坏牌争争吵吵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小开从某间洋学堂钓到了一个单纯的女学生,不知聊到了什么两人正吃吃地笑着。当他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就座,并点了一杯咖啡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这很好,赵丰年最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地聆听了一会。他甚至取出报纸找到证券版面核对了一下股票经纪人的观点。那家伙分析的倒也合乎情理。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赵丰年终于安下心来。他慢慢呷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秦铮才会来。 每一次和同志接头,赵丰年都会提前一会到达接头地点。从事地下工作的人都明白,接头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尤其是新手,越接近接头地点就越紧张。你不知道这个地点是不是已经暴露,等待你的是什么。甚至到了现场也会由于举动失措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他们需要有经验的同伴等在那里。一个微笑,一个鼓励的眼神就意味着“这里很安全,过来吧”。 当然,秦铮可不是新手。而且,他手下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新手了。一年多以来,在日伪特务机关疯狂的打击之下,赵丰年一手建立起来的组织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一批又一批同志被逮捕,被枪杀。个别忍受不了酷刑的软骨头的叛变投敌使得损失日趋扩大。最令他感到苦不堪言的是唯一一部与根据地联络的电台遭到破获。这使他领导的这个组织的工作完全陷入了瘫痪的状态。在这种空前险恶的环境中赵丰年只能下令收缩,收缩,再收缩。所有的行动小组停止了一切活动。其中,对外围成员的发展工作也是最先停止的。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搬一次家。目前他住在英美的公共租界里。相对而言,美国人对日本人的态度更加强硬一些。特务机关在这里的活动也还没有达到那种为所欲为的程度。住在这里比较安全,这也更令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居住在租界之外的那些同志们的安危。论年龄,他是他们的兄长,论职务,他是他们的上级。他能做到的就是早一点到达接头地点,替他们观察一下环境,必要的时候发出撤离的警报。这是他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手段。 接头的时间就要到了。赵丰年从报纸中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看到秦铮高高瘦瘦的身影正从两条街以外向这里走来。 柜台上的一部电话骤然响起。侍者接听了电话,然后把留声机的音量关到了最小,冲着顾客大声问道:“请问哪一位是寺尾先生,这里有他的电话。” 就在这一瞬间,低低的谈话声、打牌的吵闹声、吃吃的笑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赵丰年翻阅报纸发出了“哗啦”一声。 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他的心似乎已经坠入万丈深渊。 “显而易见,在这个环境里只有那个侍者不知道寺尾是什么人。他们是特务!经纪人和他的顾客、喝啤酒打西洋牌的年轻人、油头粉面的小开和单纯的女学生,他们全是特务!” 赵丰年慢慢地折上报纸,掏出钱放在桌面上站起身来。一支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他的后腰上。 “老实坐下,别耍花招!” “经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他身后的座位上。 赵丰年坐了下来,通过余光他看到秦铮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真想转身扑向那个特务。他不怕、甚至希望他开枪。那样秦铮就可以脱险了。可是他身上那件东西就会落到他们手里…… “经纪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也向窗外张望。他回头看看赵丰年的桌子就吩咐目瞪口呆的侍者:“给他换一杯咖啡,赶快!” 当一杯滚烫的咖啡端上桌面的时候,赵丰年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先是慢慢端起咖啡做出要喝的样子,猛然回身将其泼在了“经纪人”的脸上。 从“老水手”咖啡馆内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许多行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反而好奇地驻足观看。直到“经纪人”一只手捂着被烫出血泡的脸,一只手拎着手枪从里面跑出来时才吓得一哄而散。 “经纪人”四下张望,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第二章 行刺 站在高处,就会看到同福路、金鼎路、浦江西街交汇在一起的样子很像一个巨大的“Y”字。从同福路进入其他两条大街自然非常顺畅,但是金鼎路和浦江西街之间的通行就要拐一个很大角度的弯。行人或者黄包车没什么,汽车经过这里时就需要把速度减到很低才能避免撞到行人。在那个年代,拥有汽车的除了少数商贾富人更多的则是帮会恶霸和日伪的军警宪特。尤其是后二者,从来都是专横跋扈、横冲直撞。所以在两条路交界处,汽车撞人事故屡见不鲜。 廖言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窗前。窗帘被拉得只剩下一条缝,但这足够了。三条路的聚焦处尽收眼底。远东旅社五楼的这个房间早在两天之前就定好了。为了能够从容抽身,秦铮还定下了三楼的一个阴面的房间。一捆打好绳结的麻绳就藏在那个房间的床下。廖言试验了两次:收好武器,装上背包、快步进入三楼的那个房间用去二十秒左右。固定好绳套,从窗口溜到地面十秒钟足够用。一辆单车早已备好。这样,只需两分钟廖言就可以进入闹市区。单车一定是要舍弃的。换乘几次电车之后才能回到他那家小小的照相馆。秦铮特别嘱咐过,路上遇到麻烦可以将武器丢掉。对于秦铮策划的每一个方案,廖言都是是绝对放心的。 远远地,他能看到街对面酒馆的落地窗子后面端坐的白发老者。他还知道,在酒馆的另一侧,他看不见的路边。一个把毡帽压的很低的中年擦鞋匠正在默默地等着那位“顾客”的到来。 现在,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静静地等待。眼珠紧盯着那个酒馆的橱窗。比预计的时间拖后了二十分钟之后,他看到那位老者站起身来,走向酒馆里面。 “来了!”廖言伸手抄起身边桌子上垫在被子上的驳壳枪。 由于条件的限制,廖文不能使用步枪。但对于他来说加装了支托的驳壳枪在这样的距离之内照样得心应手。 枪口伸出了窗帘,准星牢牢套住拐角处。 就像往常一样,那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冲过拐角是发出一声尖叫。车身略微一顿,速度并没有完全减下来的时候,它就开始向右侧拐去。左侧的轮胎几乎离开了地面。廖言的枪响了。子弹准确地击中前右侧轮胎。车子像装了弹簧丝的,腾空而起。落地的时候虽是右侧着地,但只是摇晃了一下就反扣在地面上。在惯性的推动下,车身又向前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住。满脸是血的司机第一个爬了出来。廖言开了第二枪,这一枪只打中了司机的肩膀。 第一枪的目的是让车子停下来,第二枪是让他们知道是从哪里打来的。 廖言的任务完成了。按照计划他快速地撤离了房间。 离此不远的一条小街上,沿路开着着十几家米铺。每家米铺前面都排着几个面黄肌瘦的购米市民。自从日军占领华南,大批的稻米被强征为军粮。加上奸商囤积居奇,米价竟由淞沪会战之前的每石十几元一路飙升至每石七十多元。虽然不是每间米铺老板都丧了良心,可是稻米市场早已被帮会和汉奸等势力控制。只要是米铺集中的街面,总有几家后面有背景的铺子。他们标出的价格就是这条街的价格。如果某家米店的价格低于他们,那这间米铺肯定就会开不下去的。 福瑞米行就是这样一家有背景的铺子。 柜上卖米的伙计一边称米一边问账房:“也那个大汉不知什么来路?来了一个钟头了。说要和掌柜的谈笔生意,可我刚才进去送茶却发现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干坐着。” 账房说干你的活吧,瞎打听什么。没看那汉子一身黑绸衣服,带着黑眼镜。道上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这时从掌柜的屋里传来电话铃声。 坐在电话机旁的何四海操起了听筒,他只轻轻“恩”了一声就放下了。他冲掌柜努了努嘴。 掌柜一脸无奈的恳求道:“大爷,小店真是小本生意啊。” 何四海没理他,只是把环抱在胸前的右手往外抽了抽。显然,掌柜的看到了那烤蓝的铁家伙,只好把账房唤了进来。 “把……把咱们那米价降下来。” “哎。降多少?” “降到十块。” “降……降十块还是降到十块?” “十块钱一石往外卖!听清楚了吗?” 先前冷清的街道上就像炸了窝,不但先前排在别的店铺门前的人跑了过来。就连过路的也纷纷加入了抢购的人群。另外几家米铺哪敢怠慢,纷纷调低了价格。人群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地一会就挤满了这条小街。 路家兴从一条弄堂里冲出来,一头钻进人群。他一边挤,一边脱掉了擦鞋匠的外衣,连同那顶破毡帽一起扔了。 小街的另一头,一个大脑袋细脖子的少年已经等了他很久。路家兴抓过少年手上的一件长衫快速穿上。 少年小声问道:“路叔,咋样?” 路家兴说:“成了。走,快离开这。” 曾经喧嚣热闹的“Y”字型路口此刻早已空无一人。在翻扣着的的雪铁龙轿车的后面,三具尸体仍然保留着死前狰狞的面孔和挣扎的姿态。其中,焦仁志的表情似乎显得平静一些。 “当这颗他等了很久的子弹终于击中他的时候,也许这家伙反而不再恐惧了。”寺尾谦一暗暗想道。 “一种解脱。”他喃喃自语,手杖轻轻顿在了地上。 在这种场合寺尾仍然穿着那套黑色的三件套西装。只不过,圆形的墨镜换成了一副透明的平光镜。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此刻在镜片的后面眯成了一条缝。在军容严整的军官们的簇拥之中,他这身打扮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慑。尽管他的身材是他们之中最矮小的。 身负重伤的司机被人驾到他的面前。 “机关长,这就是那个司机,他是车里唯一的幸存者。”佐藤中队长一步跨到寺尾身侧低声说道。 寺尾仅仅用余光扫了一下司机,就冷冷地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车子在转弯的时候你并没有把速度减下来多少。” “是……是。可是机关长,我们每次走这条路都是这样的呀……” “混蛋!”佐藤冲上去抬手就要打司机。 寺尾一挥手制止了佐藤,并对司机说:“把你看到的一切说给我听听。” “是。今天下午,我们三个接焦先生去司令部开会。车子刚拐过来,左前轮就被子弹打爆,车子当时就翻了。我是第一个爬出来的。紧接着,第二枪打过来就打在我的肩膀上。我人躺在地上,可我知道子弹是从远东旅社的高处打来的。这时两个兄弟保护焦先生也爬了出来。他们三个也都受了些伤,翻车时碰的,没有大碍。我喊他们,枪是从远东旅社打过来的。大家就躲在车后面向楼上开枪回击。哪知有人从我们身后开了火。一个点射全打在了焦先生身上。两个兄弟刚转过身也被打倒了。可能是我躺在地上不好瞄准,那家伙没管我,转身就跑了。那家伙穿着打扮像是个擦鞋的,长什么样没看清。就看见他跑进了那条弄堂。” 司机用没受伤的手臂指向了金鼎路上的一条窄小的里弄。那条窄弄里“Y”字路口并不远,弄口通常是聚集着一些擦鞋匠的。 “很快,”司机接着说:“就有一队皇军的宪兵赶到。我把凶手的去向告诉了他们,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佐藤一招手,一个宪兵拎过来一个擦鞋匠常用的木箱子放在寺尾面前。 “这是人群跑散之后,宪兵发现的。机关长,我相信凶手的枪支就是藏在这里的。”佐藤说道。 寺尾点了点头:“后来呢?” 佐藤接着说:“宪兵顺着弄堂一直追到了米市,却发现了一件奇异的的事情。” “哦?”寺尾眯着的小眼睛突然睁大了些。 “几千名市民正在抢购大米,现场乱极了,我们的宪兵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怎么会这样?”寺尾的小眼睛瞪圆了。 “经过调查,才发现这是人为造成的。”仿佛是为了增加悬念,佐藤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 “今天中午,福瑞米行的掌柜被外表很像帮会成员的人控制住了。大概就在轿车遇袭的时候福瑞米行的掌柜被此人威胁把米价下调至十元每石。实际上福瑞米行是那条街的米价的操控者。因此,别的米行纷纷下调价格。就这样,一场抢购大米的风潮展开了。” “很好的计划呀,看来我们碰到了一个专业的对手。”寺尾说完这句话就像路口中央走去。军官们不明就里地紧跟其后。 站在路口,寺尾分别对着三条大街看了一会。又眺望了一会矗立在浦江西街上的远东旅社突然转身问道:“青木君,是你带人搜查的远东旅社的房间是吗?” 在他的身后,一个年级轻轻,文质彬彬的军官啪地打了一个立正:“是的!” “那么,在狙击者呆过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金鼎路上的情况?” “绝对看不到。”青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很显然,寺尾对青木的回答很满意。 “青木君,你来谈谈对这件刺杀案的看法。” “是。首先,可以判断至少有三个人参与了刺杀……” “不不不,从一开始你们就搞错了。”寺尾摇了摇头。“至少是四个人。” “四个人?”不仅仅是青木,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感到了疑惑。 寺尾突然板起面孔对佐藤问道:“佐藤君,我想有一个问题被你忽略掉了。” “我……” “胁持米行老板的人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轿车遇袭的时候才命令降低米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米行有一部电话。有人通过电话对胁持者下了命令。” 佐藤一招手,一个下级军官快步上前,拉开皮包取出一份报告。二人飞快地浏览了一下。 佐藤抬起头来:“是的,据米行老板说,那个人的确接过一个电话。对不起,我还没有来的及仔细地看这份报告。” “混蛋!你刚才所有的废话都不如这个细节重要,明白吗?”寺尾突然咆哮起来。 不仅仅是佐藤,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惶恐地低下头。 寺尾还想对佐藤说什么,但他好像努力控制住了,只是胸口仍然一起一伏的。 沉默了一会,寺尾恢复了平静。他举起手杖指着远东旅社的方向说道:“可以肯定,埋伏在远东旅社内的狙击手只是负责佯攻。他的任务是将轿车打翻,并将注意力吸引过去。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这款雪铁龙轿车在上海非常多见。而留给狙击手开枪的时间非常短暂,只能在轿车刚拐过弯来,重心偏离时完成射击。我相信留给他的时间连一秒钟都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狙击手不可能既要判断出这就是焦仁志乘坐的汽车又要完成射击。他做不到的。一旦他不能将轿车击翻,那么我想焦仁志等人只能加速冲过而不是停下来恋战,那么后来的事情就统统不会发生了。所以,在狙击手看不到金鼎路上那辆快速驶来的轿车的情况下,必须有一个人给他发出信号。收到信号,狙击手就绝不会犹豫不决。他只需将枪口瞄准路口,只要车子一转过来,开枪就打。” 说到这里,寺尾停顿了一下,好像要等着军官们的思路跟上了。 “关键就在这个发出信号的人。”他的语速缓慢下来。 “他的所处的位置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他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由金鼎路开来的焦乘坐的汽车;第二,他能够及时地对埋伏在远东旅社的狙击手发出信号;第三,在他的身边,有一部能够保证他及时使用的电话。这样,他就可以在准确的时间里通知他在米行的同伙制造混乱掩护凶手顺利脱身。如果是我,我会选择那个地方。” 寺尾的手杖指向了坐落在金鼎路和同福路拐角处的那件酒馆。 它那巨大的落地式橱窗很好地展示了欧洲的建筑风格。 坐在凸出的半圆形橱窗后面,只需稍稍转动身体就可以将三条大街的风貌尽收眼底。 第三章 白发老者 “叮咚——”寺尾推开店门的时候,门钟发出了非常悦耳的声音。 无论是外部造型还是内部装修,这都是一幢标准的欧洲式建筑。黑白相间的地砖铺满了宽敞的大厅;几十张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毫无呆板之气。高高的穹窿屋顶上垂下来一溜晶莹剔透的枝型吊灯。墙壁上铺着粉红色暗花的壁纸。每隔一两米就悬挂着一幅油画。内容大多是宁静的乡村风光。 唯一不足的就是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那几个呆呆地伫立着的侍者略添了些人气。 案件发生之后,逗留在这个街区的人们都明白,很快这里就会被封锁。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宪兵的搜查和盘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 所以不仅是这里,当宪兵赶到的时候,附近所有的酒肆茶楼都是人去楼空。 酒馆的领班是一个长的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机械地擦拭着已经很干净的高脚杯,一边畏惧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寺尾注意到,柜台上面摆着一部电话。 寺尾站在酒馆中央,四下打量了一番,他选定了一个紧靠落地窗的座位。他坐下来,不断地调整身体角度依次观察了窗外的三条大街。他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坐到相邻的座位上,并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这一次他观察得更加仔细。 他点点头,似乎很愉快地自语道:“应该是这里了。” 十几个军官静静地伫立着,没有人敢打扰长官的思索。 寺尾好像也无视他们的存在。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坐在一把高脚椅上,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他掏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推到侍者领班面前:“不用找了,剩下的钱是你的了。” 领班只是点了点头,连谢谢都忘了说。 寺尾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酒,忽然问道:“我想知道一些坐在那个座位上的客人的情况。”他头也不回就指到刚刚坐过的位置。“你一定能够帮我这个忙。” “对不起,这几天店里的客人很多,我……我想不起来。” 寺尾微笑着摆了摆手:“不,你跟他很熟。” “……” “一般像你们这种档次的酒馆,柜台上至少应该有两部电话才能满足客人的使用。”寺尾又喝了几口酒,冷不防问道。 领班的脸色有些苍白:“那一部……坏了。” 寺尾一招手,佐藤快步冲进柜台,粗暴地将领班推来,从下面取出一部电话来。 寺尾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又挂上了。 “瞧,它没坏。”寺尾微笑着对领班说道。 “机关长,领班会不会是刺杀组的成员之一?”青木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他只是一个被利用者。”寺尾摇摇手臂。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寺尾没有选择在酒馆动手。喝完酒之后,他就带着众人返回了机关本部。同时,他命令将焦仁志等人的尸体收殓完毕,就取消了对那个街区的戒严。一小组便衣特务被留了下来,他们会盯紧那个领班,并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实施秘密绑架。在没有找到猎物的行踪之前,他绝不会弄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打草惊蛇。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有人报告:人已经弄来了。 现在,他就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等着审讯结果出来。陪着他等待的是他两个心腹:佐藤和青木。相对而言,他对青木要和气得多。这不仅仅因为青木的思维比佐藤更加细致,更加周到。更大的原因,还在于青木有一位地位显赫的叔叔。那是一位任职于参谋部的将军。据可靠消息,目前参谋部也在建立自己的情报网。而主持这项工作的正是这位青木将军。客观地说,寺尾机关长隶属于帝国情报处,和参谋部完全是两套体系。但毕竟自己的军衔,职务都远低于青木将军。在没有根本利益的冲突下,寺尾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得罪此人的。此外,一个月之后,这位将军大人就会从南京莅临上海。这也是寺尾表面平静,内心却焦急万分的原因。如果在青木将军到达上海之前不能破获此案,那么情报处方面在面子上就不会太好看了。 就着青木的话题,寺尾接着说下去:“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那个负责发信号的人事先给了领班一笔钱。这样,领班就会把一部电话藏到柜台下面。外人问起来就谎称电话机坏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当发信号的人需要电话的时候,两部电话同时被别人占用。那样,他们的计划就会被彻底打乱,这是绝不会允许的。当那个人看到焦的汽车开过来的时候,在他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向埋伏在远东旅社的狙击手发出指令之后,他就会立刻打电话通知他在米行的同伙。所以,当他来到柜台前,领班就会取出那个人用钱收买到的‘个人专用’电话供他使用。也许在那个时刻,根本没有人打电话,这样他就直接拨打柜台上原有的电话就行了。” 寺尾一番话说得两个属下频频点头。寺尾看得出来,那绝非出于礼貌而是真正的心悦诚服。 “至于那个领班,”寺尾接着说。“很显然,那个人临走时一定叮嘱他不要对别人说起此事。而领班也隐隐感觉到电话和发生在酒馆前面的枪击案可能有关系。他一定会后悔因为贪图小利而使自己陷入一个可能发生的巨大的麻烦。所以当我们走进酒馆时,他表现得极为紧张。甚至当我问起第二部电话的时候他仍然坚持说电话坏了。其实他只要将电话拿出来就可以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无须遮掩。他的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极度的惊慌失措,甚至失去了理性。这样一个意志力连普通人都比不上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是刺杀组的成员呢?” “明白了。看来我真的很愚蠢。”青木毕恭毕敬地说道。 佐藤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了。他满面通红地说道:“机关长,我想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您对我的教诲。我感到,非常惭愧。” 寺尾哈哈一笑:“坐下吧,我的佐藤君。我当初把你从作战部队调到这里来,看中的是你对帝国,对天皇的无比忠诚,和你超乎常人的勇敢。” 在寺尾的示意下,佐藤才坐了下来。 寺尾接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团结。和支那人相比,我们日本人实在是太少了。只能执行以华制华的策略。我们这个组织的基层,完全是由支那人组成的。目前,佐藤君已经在他们心中树立起崇高的威严。他们需要你这样一位严厉地督导官来他们提高效率。好好干吧佐藤君!” 佐藤感激地垂首道:“是!” 这时,一个下级军官送来了审讯报告。 青木接过报告后先看了一遍。 “太精彩了。机关长,和您的设想是完全吻合的。”说着他把报告呈给了寺尾。 “白发老者?”看完审讯报告,寺尾的眼睛又眯起来。 那个下级军官说:“是的。领班的确是这么说的。” “我想,此人很可能化了妆,那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实面容。领班还能回忆起这个老者的面孔吗?”寺尾问。 “可以,据他交代,老者已经连续两天呆在那家酒馆里。昨天也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小费。所以他对老者的印象很深。”军官答道。 “很好,找一个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画出老者的头像。” “是。”军官转身离开了房间。 寺尾从沙发里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 “我们真正的麻烦,不是外部,而是内部。”寺尾阴郁地说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那个打电话到‘老水手’咖啡馆,泄露焦仁志行踪的人到底是谁呢?”青木站起身走到寺尾身边。 “查一下,同时了解抓捕赵丰年行动和焦仁志行踪的人有多少。” “已经查了,有二十三个人。” “的确很麻烦,不过那也要查。一个一个地查。佐藤君——” 佐藤迅速站到寺尾面前。 “你明天就和A先生碰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帮我们找出这个内奸。” “是。” “还有,画好老者的画像之后,要把那个领班送回他的家。给他一点钱。一定要封住他的嘴巴。”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寺尾仍然毫无倦意。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信封。随着手腕的抖动,那张纸片轻轻地飘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镊子将纸片夹住移到眼前。其实,纸片上那几个英文字母早就牢牢地印在他的大脑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端详着、揣摩着它们。他多么希望纸片的另一部分没有被赵丰年吞到嘴里啊。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人们往往把大上海称为“不夜城”,但那形容的只是百乐门一带声色犬马之地。而位于南区的那些狭街窄弄此刻早已是冷冷清清。 在一条泛着青光的石板马路上,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着。虽说上海的秋夜并不如何寒冷,可老者仍然围着厚厚的围巾。走不了多远他就会伏在拐杖上连喘带咳地歇上一会。好不容易,老人才拐进一条黑暗的弄堂之内。街边的一盏油灯下,守着馄饨担子的小贩听到弄堂里一串咳声渐行渐远,不由地心生感慨:这年头,年轻力壮的都活得不容易;就别说这样一位痨病缠身、穷困潦倒的老人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者此时已经回到了弄堂口,正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地观察着他。因为除了他之外,这条街上已经空无一人。过了足有十分钟,老者才回身潜入了弄堂深处的黑暗。他的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动作轻盈敏捷,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名叫“回春”诊所的后门。他的手杖以特殊的节奏轻轻地叩响院门。院门应声而开,老者一侧身就闪了进去。 “家兴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谷子。”他一边走一边飞快地解下围巾,脱去长衫和头顶的毡帽。 “路叔很好,四海哥也没事。”那个叫谷子的大脑袋,细脖子的少年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他边回答,边接过围巾、帽子和长衫。 “大夫,水已经烧好了,我这就给你提上去。”进了屋子,来到楼梯口,谷子才说道。 “好的,完事你就睡去吧。”老者说完就爬上楼梯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先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才拧亮了桌子上的一支小小的台灯。这是一个狭小,简陋的房间。屋子中央是一张八仙桌,几条板凳散乱地围在四周。墙边是一张床,对面是一个不大的衣柜。 他打开衣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个小箱子放在桌上打开。那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溜装着颜色各异的液体的小瓶子。这是他从海参崴的那个训练营带回来的。现在已经被他用得越来越少,这让他很心疼。 他取出一瓶装着透明液体的瓶子,打开后往墙角架子上的洗脸盆里倒了一点。这时谷子提着一桶温水走进房间把水倒入盆中。他把头埋进被温水稀释了的溶液里。头发上的白色瞬间就化作灰黑色的细小颗粒溶入水中。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把头发上的白色清理理干净才又换了一盆水。他再次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瓶。这一次,他用一块叠得厚厚的纱布沾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额头、眼角、双颊。很快,涂在脸上的特殊胶水失去了作用。额头的褶皱慢慢展开,眼角处耷拉的眼皮缓缓上移,双颊松弛的皮肤向四周收缩,渐渐地恢复了弹性。 又换了两盆水,他才把头发里残留的溶液和脸上的胶水彻底清洗干净。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消瘦的双颊下隐隐凸现的肌肉、狭窄而又坚实的下巴,以及如同被刻刀削裁过的颧骨无不证明秦铮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却是那样的平静,好像与世无争一般。 第四章 夜诊 躺在床上,秦铮在头脑里把今天的行动过程细细地过了一遍。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纰漏和破绽。一天下来他已经十分疲惫,可他明白,这一夜他很难入睡。 这是因为,他看到她了。 当刺杀任务完成之后,路口一度异常混乱。秦铮出了酒馆,挤过四下奔跑的行人,在翻倒的汽车前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确认了叛徒焦仁志必死无疑之后刚要离开,在汽车残存的一个后视镜里他看到了沈琼。 他赶紧转身,可是一个奔跑的行人却和他撞了个满怀。接着,又有几个人阻挡了他的视线。等他奋力挤过他们的时候却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他在做什么事情,头脑里总是留着一个位置存放那个凝固了的瞬间。她眉头微蹙,似乎也在观察着地上的几具尸体,他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她比以前更加美了;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头发微烫。一条鹅黄色的发带从耳后穿过将乌黑浓密的头发和白皙的面颊分开。这是一个标准的少妇的装扮。少妇!她已为人妇了吗? 秦铮翻了一个身,他开始憎恶这个漫长的夜晚。他睡不着却无事可做。只能任由记忆滚滚而来。记忆的大部分是那样的甜美而结尾又是那样苦痛。尖锐而又深重的苦痛。每一次都是这样。 最终他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很不踏实。夜里下起了雨,在他梦中的那个场景里也在下着雨。 所以当“呯呯”的砸门声响起时,秦铮即刻翻身而起。他从枕头下面抽出那只苏制的托卡列夫手枪。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弹夹,他立即占据了门后这个有利的位置。他听到谷子出了屋子,打开了院门。接着,他听见谷子和另一个人走进了屋子,而不是许多人一拥而进的那种嘈杂的脚步声,他才稍稍地安了心。那个人被留在了门厅里,谷子一个人跑上楼梯。秦铮躺回床上,他的右手插在枕头下面,手指依然扣着手枪的扳机。 开了灯,他冲谷子使了一个眼神。谷子摇摇头,表示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夫,大夫!醒醒吧。有夜诊。”谷子大声说道。 来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穿着打扮像是个马车夫。他披着一件油布披肩,手上还拿着一把油纸伞。身上滚落下来的水珠打湿了他脚下的一圈地面。看到秦铮走下楼梯,他忙不迭的鞠了一个躬。 “大夫,您快救救我们老爷吧。半夜犯了心绞痛,疼得动不了。您受累跑一趟,钱不是事啊。” 秦铮带他进了诊室,一边收拾器械,一边问:“在哪里住啊?” “肇家浜,嘿嘿,远了点啊。”车夫陪着笑。 “那附近不是也有几家诊所吗。”秦铮问道。 “都说您这里看心病看得好。” “谁说的呀?”秦铮笑着问。 “一个老妈子。说她嫂子的心病就是您这给看好的。我这一路找。” 秦铮没再说什么。他收拾好一个出诊的皮包,吩咐谷子看好家,就跟着车夫出了门。 漆黑的夜里雨下的正大。车夫撑着伞把秦铮让进了一辆欧式马车的车厢内。秦铮发现,由于黑暗和大雨,从车厢内根本无法看见外面的任何景物。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在海参威的训练营里,他们的课题是一个很长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城市内部的地下武装斗争”。他的教官在开课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像了解你的情人一样了解你所在的城市。”几年下来,秦铮的足迹踏遍了这座繁华都市的每一个角落。他想他已经达到了教官的要求。这时他闭上了眼睛,根据左右的转向和马车的速度判断着他所在的位置。 四十分钟之后,秦铮感到不太对劲。马车到达肇家浜之后并没有停留,而是向北进入了徐家汇路。除了执行任务,秦铮一般没有出门带枪的习惯。在非租界的街区里,行人经常会遇到特务,宪兵的盘查。身上藏着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毫无疑问,自己此时徒手干掉这个车夫非常容易。一旦到达目的地,对方的人数和是否持有武器都还是个未知数。但他分析了一下,感觉这并不像日伪特务机关的行为。对方是敌是友目前还不好判断,他决定看一看再说。 马车拐了一个弯。秦铮确信,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法租界内。印象之中,这里应该是成片的独栋洋房。就在这时,马车离开了街道,感觉好像走上了碎石铺就的一条小径。又过了一小会儿,马蹄的声响蓦然大了起来。四周传来回声,一直敲打着车厢顶部的雨点声戛然而止。 到了! 秦铮走下车厢的一瞬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警觉。 马车停在了一个带顶子的门廊内。 果然是一座独栋洋房。只是秦铮一下车就已经到了洋房的门口,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车夫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灯笼。 “阿四,怎么不开灯?”车夫问。 “嗨,这不是又停电了嘛。” “大夫来了。” “快请进……” 灯笼的光线很暗,位置又低,秦铮看不大清此人的面貌。但他能感觉到他的体格很健壮。秦铮也看不见房间里的摆设,灯笼只能照亮一小段地面。年轻人领着他爬上了一层楼梯。在一条过道的尽头,一扇门微开着,里面透出些许烛光。 走到门口,阿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站到了秦铮的身后。一霎时,秦铮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可他咬了咬牙,还是推开了房门。 果然,一支手枪从侧面伸出来顶在了秦铮的太阳穴上。与此同时,阿四的手枪也顶住了他的后心。他被两支手枪押到了房间中央。房间很大,但没有什么家具,显得空荡荡的。秦铮的前面摆着一把椅子。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坐在里面背对着他默默地吸着烟。 “这算什么?绑票?我只是一个开小诊所的穷医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的。”秦铮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一个一般的医生,我们也不是什么绑票的。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那个人站起来转过身来。 这个人的个子很高,跟秦铮不相上下。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浓浓的眉毛之下,一双不大的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哦,我不是医生?那你说说我是干什么的?”秦铮打算尽量先拖延些时间。夺下身侧的这支手枪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阿四这支枪却始终牢牢地顶在他的后心上。他需要时间来寻找机会。 “秦铮,原名秦山河。陕西临潼人。1934年,当你还是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的时候就加入了共产党。毕业之后,你被秘密派往苏俄,在海参威接受了‘契卡’的训练。两年之后,你潜回上海,直至今日。我说的没有错吧。” “你们是什么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秦铮觉得没有必要再装什么糊涂了。 那人微微一笑:“老实说,我们是中国人,但我们现在是在替大日本陆军参谋部的情报机构办事。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把你请来,就是不想惊动驻上海的帝国情报处的人员。我们要在上海建立独立的情报系统。我们想把你作为我们的突破口。”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秦铮很焦急,到目前为止一个反击的机会也没有出现。 “很简单。把你的行动小组的成员姓名和地址全部告诉我们。” “我需要一支笔,一张纸。”秦铮怀疑敌人不一定会上这个当。 果然,那人笑了起来:“不必了,秦先生。还是你说,我来写吧。” “我要是不说呢?” “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考虑。十秒钟之后,如果你不说出来,阿四就会现打折你的左腿。我还会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考虑。然后就是右腿。然后是左臂、右臂。总之我们有的是办法也有的是时间叫你开口。” 秦铮沉默着。 那个人不耐烦了:“阿四,从现在开始,你就默数十个数。他不说你就开枪,打他的那条腿你自己拿主意。” 秦铮暗暗计算了一下。如果阿四的枪口偏离三十度的话,那么子弹将射穿自己的左侧肺叶。但是他必须保证只能让阿四开一枪。那样的话自己在断气之前完全有把握干掉他们三个。还有外面那个车夫,只要他敢上来,也得把命留下来。当他头脑中的一部分闪过这个念头的时侯,另一部分也没有闲着。在那个人对阿四下命令的同时,他自己也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七”的时,他下手了。 几个动作是在同时完成的:侧身,下伏,低头,左手叼住右侧敌人的手腕,右臂曲肘回击身后的阿四。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到,形势就发生了彻底的逆转。阿四趴在地上,因为胃部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右侧的敌人摔在了地上,他手臂笔直地伸着。那是因为手腕已被秦铮牢牢擒住。他的手枪已经落在半蹲着的秦铮手里。唯一出乎秦铮意料之外的就是阿四的枪竟没有响。他没有犹豫立即向前面那个目瞪口呆的中年人扣动了扳机。 “咔哒”撞针只是击入了空空的枪膛。 这是一支空枪! “住手!秦铮,都是自己人。”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闯进来,大声喊道。 不用他说,秦铮立刻就明白了,他赶紧松开了那个人的手腕,回头望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白白净净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他的身体已经略微发福,尽管他的鼻梁上驾着一副金丝眼镜,秦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悦石,余悦石?你怎么会在这里?”秦铮吃惊地问。 “好了,好了,先看看阿四吧。”余悦石说着蹲下来。中年男子早就抢步上前抱着阿四:“阿四,阿四,你怎么样?” 秦铮从地上捡起皮包说:“还是我来吧,毕竟我是医生。” 他们三人把阿四的身子翻了过来。秦铮从皮包里取出止痛剂给阿四注射了一针。看着阿四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秦铮才说:“不会有内伤的,养几天就会好。” 另外一个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手腕,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秦铮这才注意到他,也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 “兄弟,得罪了,手腕还疼吗?”秦铮问。 小伙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厉害的身手,幸亏我们的手枪里没有装子弹,不然我的命就没了。不愧是受到特殊训练的。”中年男子笑着对余悦石说道。 余悦石连忙对秦铮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黄玉明同志,老赵被捕后,组织的工作暂由老黄负责。” 第五章 营救计划 秦铮没有注意到,房间的一侧,还有一扇小门。余悦石刚才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这是一间非常小的房间。仅仅摆着一个圆桌和三把椅子。秦铮他们三人落座之后,房间里就显得满满当当了。 黄玉明首先向秦铮道了歉。 “主要是因为,老赵的被捕太蹊跷了。” “不是焦仁志偶然在街上碰到老赵的吗?”秦铮问。 “没那么简单,据可靠情报,敌人是提前进行了周密策划的。据我所知,知道这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的只有老赵和我们三个人。而你又平安无事。这使我不得不多加小心。”黄玉明诚恳地对秦铮说道。 “这没什么,换了我也会这么做。悦石也知道这次接头?”秦铮问道。 还没等余悦石回答,黄玉明就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两年以来,悦石一直充当着老赵和你之间的联络员。给你下达的所有的任务,都要通过悦石的手。” “原来你就是那个邮差?” 余悦石仍然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尽管由赵丰年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组织的成员一度很充实。但为了安全起见,上下级之间却一直保持着单线联系。秦铮是受老赵直接领导的。不算他小组里的成员,他唯一认识的同志就是赵丰年。虽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但他们俩除了重要的、必须面谈的工作一般是不见面的。大部分任务的下达是通过信箱来完成的。送信的,则是老赵非常信任的人。他们俩都将其称作“邮差”。 但秦铮却从没有见过“邮差”。 在这个城市的某一条街道的某一根电线杆上,有时会出现一个简单而又奇怪的图案。谁也不会注意到它,即使看到了也会认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这样的电线杆有三处,按照事先约定的次序,秦铮每隔两三天就会“无意”中路过其中的一根。他只消扫一眼就知道在什么时间,信箱里会有他的一封信。 邮箱设定在一家公共浴室的更衣室内。每次秦铮脱掉衣服,锁好衣橱的门。就会在上面做一个毫不起眼的记号。然后他就夹在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之间进入蒸汽弥漫的浴室。他会在浴室里呆上很长的时间,以便邮差能够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信件”投进信箱。信件通常是一张小面额的钞票,或者废弃的电影票,车票等等。总之就是脱衣服时容易从衣袋中划落出纸片。这样,打开橱门的时候,即使纸片飘落出来,秦铮也会很自然地将其塞回衣袋。回去以后,借助药水和放大镜,秦铮就能明确掌握上级交给他的具体任务。 万万想不到,邮差竟然是他在海参崴训练营中唯一认识的同学余悦石。不用说,秦铮的经历,也是他告诉黄玉明的。 “细想起来,还是比较合理的,毕竟当初在训练营里的中国学员里,只有我们两个来自上海。”秦铮对余悦石说。 “是啊,这一别也有好几年了吧。”余悦石有些感慨地说道。 “这一次,如果不是悦石,恐怕连秦铮你也会出事。”显然黄玉明不想让这二人把话题扯远了。 “哦?” “是这样,悦石同志在敌人内部发展了一个我们的人。” 余悦石严肃地点了点头。秦铮明白,按照纪律,即使是赵丰年或者当前的黄玉明也不能打听这个内线同志的具体情况。除非在极其危机的关头。而且在这样险恶的时期,余悦石的工作能够取得如此突破性的进展,也足见其能力之强。 “这么说,焦仁志的行车路线和时间也是这位同志提供的?”秦铮问。 “是的,那是后话。当时,那个内线同志发现敌人准备对老赵下手的时候有些晚了,但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了悦石。悦石急中生智,查到‘老水手’咖啡馆的电话后就打了过去。自称找一位叫寺尾的人……” “就是那个特务头子。”秦铮插了一句。 “就是他,”黄玉明接着说。“这样就给老赵报了警。虽然老赵……不过我们毕竟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一想到赵丰年,三个人都有些难过。 沉默了一会,余悦石突然问到:“秦铮,你知道这次接头,老赵要给你下达的是什么任务吗?” 秦铮茫然地摇摇头。 “是另一次接头。”余悦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另一次接头?” “这一次接头,事关重大。这也是尽管你们果断地处决了叛徒,尽管悦石一再反对,我还是决定对你进行试探的原因。”黄玉明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郑重。 受到二人情绪的感染,秦铮的手心不觉中渗出汗来。 “秦铮同志,鉴于你在刺杀叛徒的行动中和组织考验中的出色表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和根据地取得了联系。” “真的!”秦铮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呀。” 另外两个人却没有他那么兴奋。 余悦石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和上级派来的同志进行接头的时间和地点只有老赵一个人掌握着。” “可是老赵却牺牲了。”刚刚兴奋起来的秦铮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 “不,老赵并没有牺牲。他只是受了重伤。目前,他被秘密地关押在这里治伤。”说着,余悦石从身后取出一个纸卷铺开在桌面上。 这是一张建筑物的平面图,无论室外的过道回廊,拐角门口还是室内的房间布局,楼梯平台都描绘的非常精细。 “这是哪里?”秦铮问。 “益民医院,”余悦石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带套间的房间。“老赵在这个房间里。” 接着,余悦石根据内线提供的情报,结合图纸,详细地说明了赵丰年的关押地及敌人在这所医院的人员部署情况。 原来,报纸上刊登的赵丰年拒捕被击毙的消息纯属是障眼法。为了保密,寺尾竟然征用了益民医院住院楼的最上面一层。赵丰年身受重伤,住在楼道中央的一个套间的里间。房间的窗户加固了铁栏杆。外间有一个全副武装的特务坚守。二十四小时轮值换班。走道内还有两个游动哨。要命的是,在下面一层,还驻扎着大约十几个特务。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窜上来。 “必须做好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准备。”秦铮埋头研究了地图良久,才抬起头来。 “你们就放手干吧。只要能救出老赵,付出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黄玉明说道。“只要你需要,我还可以再给你几个人手。” “这一次我们只能采取奇袭的办法。人太多了反而不好。” “好吧,秦铮同志。我尊重你的意见。在这方面,毕竟你们是行家。” 余悦石突然说:“老黄,这样好不好。这次行动我也参加。” 黄玉明看了看秦铮。 余悦石说:“放心吧,他了解我。在这方面我不比他差多少。别忘了我们还是一个训练营毕业的。最重要的是我去过益民医院。” 从独栋别墅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秦铮和余悦石谢绝了老黄的马车。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都有了走一走的想法。 走在雨后的清晨里,余悦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居然有些冷了。” 秦铮打趣地问:“比海参崴雪后的早晨如何?” “那自然是没法比了……” 二人小声交谈着,说笑着,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黄浦江畔。 此时一轮红日清除了天边几缕残存的阴云,从东方的水面上一跃而出。宽阔的江面上跳动着无数灿灿的碎金。伴随着一声声悠长的汽笛声,几艘机船破开了笼在江面上的薄雾。 望着朝阳下的黄浦江,两个人一时竟无语了。 上午九点多钟,秦铮才回到诊所。原因是他让黄包车夫兜了一个圈子。“Y”字路口的戒严早已撤销。从酒馆门前路过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回到诊所,他看到谷子趴在诊室的桌子上还在熟睡着,就推醒了他。 “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怕你出事。你怎么才回来?”谷子揉着惺松的睡眼。 秦铮的心中不禁一热。谷子是他从路边捡来的,两年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还睡不着?连我开门进来都不知道。快去睡吧。”他揉了揉谷子乱蓬蓬的头发,刚要转身上楼又停了下来。“干脆,你也别睡了,去把他们三个都给我找来。” “又有大事要做了?” “瞎问什么?快去吧。” 谷子从院子里推出一辆单车,出了门。秦铮看着他骑上去,歪歪扭扭地走远了,就挂上歇业的牌子,关好门,上了楼。 他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略加思索,便画了起来。益民医院的平面图很快就被他精确地复制出来。 当秦铮路过酒馆的时候,由于距离远,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西装革履,面色和善的中年人。在他四周,围着几个常在这一带等客人的黄包车夫。一张白发老者的肖像画在他们几个人手中传来传去。由于不断地有新的伙伴加入,所以解释也就七嘴八舌地重复着。 “……这位先生的一个亲戚,上了岁数,第一次来上海竟然走失了。有人在这一带见过他,是坐着黄包车的……” 中年人也不断重复:要是哪位兄弟帮忙找到,必有重谢。不断有人走开,也不断有人凑上来。中年人也不着急,大有找不到人不回家的意思。直到中午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进展。一个刚拉完活的车夫认出了画像上的人,还就在昨天刺杀案发生不久。 “地点?就在那个地方。”车夫指着几十米外的一个路口:“老先生就是从那里上车的。” 中年人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一切都对上了。他坐上车,要求车夫按昨天的路线再跑一遍,车费加倍。车夫没有想到,他的收获还不止这些。他七拐八拐走了很远,把客人拉到又一个繁华的路口才停住。那位老先生就是在这里下了车,往南去了。 中年人付了双倍的车费,却没有允许车夫离开。他把车夫拉进了一家他这辈子都没进过的高级餐馆。中年人一边劝车夫多喝酒多吃菜,一边问了他几个问题。车夫说其实我的记性也不是太好。只是这位老先生好像很着急,一个劲地催我快点再快点,还说给我加钱。跑了我一身汗,结果却是一点也没多给。我这才记得这位老先生的样子。不过先生你今天给的太多了。还有?还有……对了,老先生提着棕色的牛皮箱子,好像很贵重的样子。坐在车上,老先生一直把箱子抱在怀里。 在车夫剔牙的时候,中年人来到电话间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寺尾谦一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命令多派人手在那一带查找。但重点不是南边而是北边。那绝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在那里下车只是为了换一个交通工具。 第六章 何四海 何四海,人如其名。一米八十的个子,生得肩宽背厚。方方的国字型脸上,寸把长的青胡子茬连鬓落腮。仿佛天底下最快的剃刀也没法把它们彻底刮干净似的。大多数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暗暗赞叹,好一条彪形大汉。 吃着臭鱼烂虾长大的何四海十五岁那年就窜到了现在这个个头。也就是那一年,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娘死的时候,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看上去至少六十多岁。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娘那年刚刚四十。 下葬的那天,他哭了整整一夜。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嚎啕大哭,嗓子都哑了。从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他驾着家里唯一的家当,那条破破烂烂的渔船整天出没在海里浪里。打鱼卖鱼,周而复始。这样他又活了三年。十八岁那年,他忘了怎么就稀里糊涂进了一家赌场。开始人家让他赢了一点。他也没见过什么钱,欢天喜地的。可是后来,他卖鱼的钱除了果腹剩下的就全归了赌场。要不是那天赌场老板玩砸了他可能会做一辈子冤大头。当时他是一对四,直到那四个人再也爬不起来了,直到老板乖乖赔了他五块银元他才住了手。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打!他也没想到这五块银元来的这么容易。 他逛遍了周围的赌场,认准了一个死理:连赢他三天的场子一定有鬼。连着砸了几个场子,他的名声大了起来。赌场老板也不愿意招惹他。每逢他输了就塞上几个钱,送瘟神似地把他送走。 手上有了钱,他就多了一个嗜好——喝酒。从此他鱼也不打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泡在酒馆和赌场里。他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道理。但是在一个酒醒之后的深夜,他竟有了一种顿悟之感。他为什么不用打渔就能每天喝酒吃肉?因为他强!他的拳头硬!所以他当之无愧。唯一遗憾的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赌场的老板们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们凑了些钱,找到了一些真正有势力的人。在一个深夜,就在他酒醉后回家的路上,他连对方的人影都没看到就打倒了。砍刀、棍子,雨点般落到他的身上。他能做的只是用双臂紧紧护住脑袋。 也许是那些人还想给他留半条命,也许是他身体太好了。他竟然没有死。半夜他被一场大雨浇醒了。恍惚中他感到有人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又架上了一辆黄包车,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身上缠满了白纱布。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白大褂的小白脸走过来说,放心吧,全是皮肉伤,骨头没事。还说他身体好,换做别人,流那么多血怕是救不活的。他没理他,想动一动可钻心的疼。小白脸说你千万别动,半个月之内都不能动。他仍然没理他。 一个叫谷子的半大小子每天喂他饭菜,给他接屎接尿。他不在乎,一点也不操心药费饭费的事,该吃吃该拉拉该睡睡。半个月后,他身上的大部分纱布都揭了下去,只有几处砍得较深的伤口还没有拆线。没人的时候他偷偷试过,早已行动无碍。 那天,小白脸写了一张买药的单子交给谷子去买。然后他也出去了。何四海发现他的钢笔落在桌子上。他听人说过,这玩意是洋人用的,比咱那毛笔贵重多了。看看没人,他利索地穿好衣服,抓起钢笔悄悄地离开了。 他跑了很远才钻进一家杂货铺。杂货铺老板举着钢笔看了半晌才说,也就值一块钱。何四海不干,两个人讨价还价折腾了半天最后以一块五成交。 “你上当了,那笔尖是纯金的。” 何四海猛地一回头,他发现小白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何四海抓过钢笔,冲出门口,撒腿就跑。 可是这一带的路他还不是很熟,误打误撞地跑进了一条死弄。待他想退出去,为时已晚。小白脸笑吟吟的站在弄堂口处。何四海二话没说,冲上去挥拳就打。小白脸毫不惊慌,轻轻地躲闪着。何四海竟然拳拳落空。最后倒是他自己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小白脸俯下身子,从兜里掏出几个银元塞到何四海手里:“到药店里,就说买消炎的药。买了就记得按时吃。拆线的时候,你愿意找我也行;不愿意找我,就随便找一个诊所都能处理。” 小白脸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地上,兀自喘着粗气的何四海突然想到了他娘。他已经好久没想过他娘了。 当天晚上,何四海左手拎着两条新鲜的海鱼,右手提着一坛子酒站在“回春”诊所的门口。 小白脸依然是一副笑容:“既然来了,那就交个朋友吧。我叫秦铮。”说罢他伸出了右手。 就这样,何四海的一生中第一次握了别人的手,第一次有了一个朋友。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外面又冷又潮。他们俩围着一小火炉,喝了很多酒。秦铮却毫无醉意,静静地倾听着何四海的一生。 临别时,秦铮拿起何四海偷偷放在桌上的钢笔递给了他。 “这支笔,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别再赌钱了,好好打你的鱼吧。晚上没事就到我这里来,我教你认字。” 秦铮话不多,但是他的身上,却蕴藏着一种无穷无尽的魅力。何四海被深深地吸引着。每天傍晚,何四海踏进“回春”诊所的时刻,也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一天,他看到秦铮的屋子里挂着一幅花花绿绿的画。 “大夫,这上面画的是啥呀?” “地图,这是世界地图。” 就是从这幅地图上,何四海第一次知道,大上海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的渺小。第一次知道他每天出没的大海究竟有多大;大海的对面还有那么多的国家。也第一次有了中国这个具体概念。 “看起来,我们中国还是很大的。” “其实我们中国原来的土地更大,有一些国家,看我们地方大,出产的东西多,就不断地强占我们的土地。” “我们地方大,人又多,干嘛要受欺负?” “我们人虽然多,可是心却不齐。劲使不到一起。” “那就把劲使到一起!” “会有那么一天的。中国人有四万万。只要有一百万不怕死的人站出来,就会把它们都赶走。” 一周之后,吴淞口方向隐隐传来炮声。这天晚上,何四海发现秦铮心事重重。临走的时候,秦铮突然说:“四海,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往了。” “为……为什么?!” “我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一些人。很有势力的人。常和我来往,我怕你会有丧命的可能。” 何四海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这,这叫什么话!大夫,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只要你用的着,随时拿去!” 回到住处,何四海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他上街买了一把尖刀藏在身上,便匆匆赶到诊所。 他敲了很久,门才打开。 何四海掩上门,抽出了短刀:“大夫,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今天我要是不替你宰了他,我就改个姓。” 秦铮眼珠都不动地看了他很久才说:“跟我来。” 他跟着秦铮上了楼,进入了秦铮的卧室。何四海想不到里面是满满一屋子的人。一道厚厚的窗帘使房间里的光线很暗。 秦铮指着那些人说:“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只要中国有一百万不怕死的人,就一定能把欺负我们的人赶出去。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不怕死的人。而我的仇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者。今天,他们占领了上海!” 不算他和秦铮,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挤着十个人!如今,那十个人只活下来两个,一个叫廖言、一个叫路家兴。 廖言机灵,路家兴沉稳。而且他俩的枪法都出奇得好。而何四海认为,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主要是他的运气好。他不聪明,学什么都很费劲。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驾着船,载着伙伴们来到远离海岸的一座孤岛。在那里他们进行射击训练。每一次,秦铮发给他的子弹最多,可是直到现在,他的枪法还只能说马马虎虎。秦铮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为了能够让他掌握驾驶技术,秦铮整整教了他三个月。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把车子停在了一家旅社的大门口。当那个汉奸走出大门的时候他打着火,挂上了挡。后座上的秦铮隔着车窗连开了三枪。就在这时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由于离合器松得过快,车子竟然熄了火。他赶紧打火,好像中了邪,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这时他已经听到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叫了。他急得回头直看秦铮。秦铮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挡风玻璃飘向了前方很远的地方,沉静如水。 他终于发动了汽车。当汽车怒吼着,像箭一样冲过街道并远离了那一带的街区之后他才发现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我们迟早会死的,死都不怕就什么也不会怕。”事后,秦铮只是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时何四海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秦铮与廖言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秦铮把一个白布包袱扔给了半躺在床上的何四海:“试试吧,应该差不多。” 何四海解开包袱拿出一套破旧肮脏的鬼子军装。他抖了抖,就放在身前比量着。 廖言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上,带着一脸坏笑:“你还穷比划什么?穿上穿上。为了这套衣服,我和大夫差点跑断了腿。有你这身量的小鬼子真不好找。还得是士官。大夫,要是让我干这个活就省事多了。” “这个活四海干最合适。你的长相镇不住人。”秦铮说。 “不是让我装成流氓恶霸就是鬼子兵。大夫,我是不是一看就像个坏人。”何四海一边穿一边嘟囔。 “能镇住坏人的,当然是好人了……” 秦铮正说着,门开了。路家兴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老路,东西做好了吗?”秦铮问道。 路家兴撩开衣服的后襟,从后腰上抽出一把带着皮鞘的三八式步枪的军刺。他拔出刺刀递给秦铮。 “我试了试,做得非常好。” 秦铮握住刀柄,另一只手紧紧捏住刀身往刀柄的方向一用力,刀身竟然缩进了刀柄四寸左右。他在松开手,刀身立刻就弹了回来。 “摁住这个再试试。”路家兴指着刀柄上一个毫不显眼的凸起的卡笋。 秦铮摁住以后,把刀尖顶在在床头的木框上。这一回,无论他怎么用力刀身都缩不回去了。 “完全是按照你的设想制作的。”路家兴说。 “很好,那位工人师傅……” “放心吧,我认识他十几年了,绝对可靠。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去的。” 廖言要过刺刀好奇地摆弄着。此时何四海已经穿戴整齐,连腰带,绑腿都打好了。他抻抻衣角,跺了跺脚上的黄皮鞋,昂首站在秦铮面前。连路家兴都忍不住笑了。 秦铮从廖言手里夺过刺刀:“有空多擦擦你的枪,这玩刺刀的活,还得看四海的。” 第七章 益民医院 十几年以前,当益民医院的主楼刚刚竣工的时候,生活在附近的人们禁不住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怎么这楼刚盖好,看上去就半新不旧的。没有人告诉他们,高高的尖顶、晦暗的外表、以及色彩缤纷的玻璃窗正是来自西方的哥特式建筑的特点。除此之外,建筑内部九曲回折的走廊,莫名其妙的过道和楼梯也很好地营造出宗教的神秘主义气氛。 益民医院的前身是一座教会医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一位华人富商买下,成了一家私立医院。秦铮记得这家医院的生意一直不太好。虽说上海早已跻身远东的都市之首,但大部分中国人还是觉得中医中药可靠。而且这里医术平平可诊费却一点也不平平。所以用“门庭冷落”这个词形容这里的生意就毫不为过。 那天和黄玉明,余悦石分手之后。秦铮回到诊所立刻召集了他小组里仅有的三个成员,布置了任务。下午,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家医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下,这里竟然住满了人。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患者是日本伤兵。其实他早该想到,连年的战事,导致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涌入上海。瘟疫,疾病肆虐横生。当下的上海又有哪一家医院不是人满为患。此外,日军在武汉会战和华南的几场战役中虽说占了些地盘可也损失惨重。各地的陆军医院已经无法承受越来越多的伤兵。因此许多医院的中国患者经常被这些侵略者粗暴地赶走。日本伤兵欺负中国患者,调戏护士的一幕又一幕在很多医院里都在上演着。 在卫生间里,秦铮换上了白大褂,戴上了一副口罩。所以当他在各层楼道中穿行的时候没有受到那些拄着拐杖、包着头脸的日本兵的纠缠。秦铮忽然发现,住在这里的伤兵几乎全是士兵。他甚至连一名士官都没有发现。他立即反应过来,由于日军内部等级森严。士官以上的军人可能都被陆军医院收治。显然,日本人是信不过中国医生的。也就在这时,行动计划的雏形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他接着向楼上走去。到达三层之后,他看到四层的楼梯口站着一个背着驳壳枪的特务。他明白,老赵就在上面。他没有往上走,开始在三层转悠。一路上他又看到两个背着驳壳枪的特务从厕所出来。他用眼角扫了一下他们的武器。可以肯定,特务们使用的全是可以连发的快慢机。 “行动小组是不是可以省去携带枪支的过程?当然,子弹还是要多准备一些。”他暗暗思忖着。“不,为了保证行动顺利,必须还要准备一支火力强大的武器。余悦石说过,他能搞到一只汤姆逊冲锋枪。住在下面的伤兵虽然没有武器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边走边琢磨,不知不觉来到三层的尽头。秦铮发现,这楼道真是曲折,他已经拐了三次弯。这时他已经站在通往二层和通向四层的平台上。 看看左右没人,秦铮悄悄地摸上四层。墙壁在这里有了一个弧度。秦铮计算着脚下的台阶数目。他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住脚步。他把身体贴在墙上,慢慢探出头去。他看到了那道铁栅栏门。也看到缠在门上的铁链。的确,正如余悦石所说,铁链并不粗,一把大剪是可以解决的。 关键的问题在何四海这里。 当天晚上,秦铮和余悦石碰了个头。秦铮把他的计划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两个人又一起把每一个步骤推敲了一遍。最后,余悦石说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案了。 “但是,你必须保证‘士官’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否则这个计划就毫无价值。” 秦铮沉默了。他知道这是计划中唯一薄弱的环节。无论经验还是应变能力,何四海都无法和廖言和路家兴相比。但是,直觉告诉他参加行动的五个人之中却只有何四海能够胜任这个角色。他的彪悍,他的霸气才是最主要的。 “任何计划都不是完美的。况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就这么定了吧。” 看到秦铮下了最后的决心,余悦石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语言这一关,你们怎么过?”过了一会余悦石问道。 “出于斗争需要,我自己也学了一些简单的日语。但是我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这两天,我会带着‘士官’多去一些日本军人经常活动的地方。我们会仔细地观察这些人的气质,习惯的、说话的口气。另外,我之所以把他的身份确定为士官,就是因为住在益民医院里的鬼子全部是士兵。在日军内部,士兵见到士官只有敬礼的资格。” “是啊,这样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余悦石赞同地说道。“让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就是时间太紧了,万一这两天敌人把老赵转移,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应该说,短时间内,敌人还不会这么做。一旦有变化,我的那个内线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正如余悦石所分析的那样,寺尾谦一的目光这两天暂时地离开了躺在益民医院里的赵丰年。这不仅仅是因为赵丰年的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无法审讯。更重要的是,追踪“白发老者”的一队人马取得了重大的进展。正如他判断的那样,“白发老者”的去向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仅仅过了一天,就有一个黄包车夫认出了这位乘客。顺着这条线索,特务们一路查下去,结果却发现绕了一个大圈。“白发老者”下车的地点其实离“Y”字路口并不远。那是一片临近黄浦江畔的居民区,街道曲折复杂。居民大多数是世代生活于此的本埠人。黄包车夫坚定地指认了其中的一条弄堂。“白发老者”下车后,步行进入了其中。 还是那一套:一位上了年纪的亲戚,第一次来到上海,迷了路…… 连这样的细节都是寺尾亲自制定的。首先,调查者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寺尾明白,在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深深地仇恨着他们。一旦得知真相,恐怕很难会有什么线索。第二,他发现中国人的心都很软。一个令人同情的理由往往会比丰厚的赏金更有效。果然,没费多少劲,他们竟然从几个妇女的口中找到了“白发老者”的落脚点——一座带阁楼的,独门独院的宅子。然而,小院的大门却被一把大锁牢牢地锁着。 一方面,他增派人手将那里控制起来。另一方面他命令立刻调查那房子的来龙去脉。很快就有了结果:房子的主人是当地一个很吃得开的混混。那家伙颇有几套房产,全是放高利贷弄到手的。当天夜里,他就被秘密“请”到了情报处的审讯室。一个混混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当时就尿了裤子。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情很简单,刺杀案发生的前两天,“白发老者”租下这所房子。租期一个月,租金当场交清。 寺尾端详着地图。很显然,刺杀组本来的居住地离这里比较远。选择这样的临时落脚点可以事先分批将武器藏到此处。刺杀完成之后,又可以把武器临时贮藏于此,待风声过后,再悄悄取走。两个黄包车夫都曾说过“白发老者”随身携带着一个不大的皮箱。看来,很有可能,就在“白发老者”换车的某个地点,刺杀组碰了一次头。皮箱虽然不大,但装几只驳壳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寺尾相信,皮箱和里面的枪支一定还在那房子里,而且他还相信,那些人一定还会回来取枪的。 还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寺尾的兴趣。第二个黄包车夫说,“白发老者”在付车钱的时候,几乎掏遍了全身却还是差了车夫几个铜板。接着他联想起第一个车夫说过,为了催促车夫快些,“白发老者”许诺多付车费,而后来却出尔反尔,一个铜板也没有多付。 经费,他们的经费紧张之极。 转眼间,三天的时间过去了。房子门上的大锁仍然没有被人打开。一切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寺尾不急,他有的是耐心。 这时他办公桌上的几部电话的其中之一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那是一部通往益民医院的专线电话。驻守在那里的一个特务小队就是由他直接控制的。 “什么?有人闹事。你们难道都是木偶吗?!……一个士官……岂有此理!拦住他,佐藤队长很快就会过去。” 他放下电话,摁下桌上的一个按钮。佐藤推门而入。 “有一个士官在益民医院里惹事,要求住四层的病房。你去一趟,看看是哪个部队的。” 一个小时之后,佐藤回来了。他报告说当他赶到时,那个士官已经走了。 寺尾听了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包括守在益民医院四层的特务们也把发生在下午的“士官闹事”当成了一场虚惊。 下午四点钟左右,医院里出现了一个沉默的士官。这是一个日军中少见的大个子,身穿着一套肮脏的军服。一条绷带斜斜地缠过他的脑袋,把他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包括大半个脸包了个严严实实。从绷带的灰蒙蒙颜色以及上面已经变成褐色的斑斑血迹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换过药了。尽管如此,可是他的着装却非常整齐。衣领扣得死死的,腰带扎得紧紧的;连绑腿都打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硝烟的味道。当他默不作声地巡视着每一间病房的时候。所有的日本兵都把他看成了一位刚刚从前线撤下来的老兵。只要能站起来的,都纷纷向他敬礼。可这位士官,既不还礼也不说话,只是看看就快步走向下一间病房。 最后,他找到了值班医生,用生硬的中国话要求得到一间单人病房。值班医生说第一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单人病房,第二,日军士兵住院必须由该部队的医务官出面…… 士官没有听完他对手续的解释就一把抓住他拖出了办公室。医生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拖上三层。士官指了指站在四层的特务,愤怒地瞪着医生。医生说这一层是你们军方征用的,跟医院没有关系的呀……士官毫不理会,拖着医生上了楼。两个特务犹豫了一下还是挡住了他们。 “八嘎!”士官被激怒了。他放开医生,当胸一拳将一个特务打了一个趔趄。 大部分人都被惊动了,不大的楼梯口挤满了日本伤兵。这时从三层紧邻楼梯的房间里出来了几个特务。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快步跨上四层对着士官用日语说:“请原谅,的确是军方征用了四层。这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日本军人也不能上去。这是上峰的命令。” 说着他把盖着章,写满日文的手令双手递给了士官。士官看了看扔还给他。却转头用日语对着下面的伤兵喊道:“上面的房间空着,可下面却挤得要死。这是为什么?军人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 他的话,点燃了聚集在普通士兵胸中的愤懑。他们大声叫骂着,有的还举起拐杖表示着对士官的支持。 眼镜对另一个特务使了一个眼色。看到那个特务领会了他的意思,溜回房间。他才又陪上笑脸,低声下气地恳求士官谅解。 “八嘎!”过了有十分钟士官对着眼镜狠狠地骂了一句,才转身离开了。 秦铮躲在人群的后面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正如他所预料,面对这样一个日本士官。特务们是非常顾忌的。 即使士官离开,伤兵们也没有罢休的意思。越来越多的人聚在楼梯口。叫骂声也逐渐统一成整齐的声浪,直到那个叫佐藤的军官出现,众人才在他的训斥下散去。 第八章 百密一疏 凌震三点多的时候,是益民医院最静的时刻。负责警戒楼梯口的那个特务实在忍不住了,他靠在墙上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白天,在他睡得正香甜的时候,突然爆发的喊叫声把他惊醒。房间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在狭小的楼道里激烈地冲撞着,甚至把窗棂都震响了。他坐在床上,惊恐莫名却又不知所措。直到一个弟兄溜回来打了电话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态平息之后,队长带着眼镜等人回到房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血色。 “手令上写的很明白:敢于登上四层者格杀勿论,可毕竟那是日本人。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秋后算账,弟兄们就惨了。”队长说。 “还等什么秋后算账,您没看出来吗?我们要是敢动了这个士官,这些伤兵就敢把我们撕碎了。” 队长和眼镜唏嘘感慨了一番,得出的结果是但愿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了,日本人的饭不好吃。 蓦地,队长看到了还半坐在被窝中的他。立时转忧为怒,一顿臭骂铺天盖地而来:奶奶的,就知道睡!出这么大的事不知道出去看看?出了问题,老子把你第一个交到日本人那里…… 只怪自己不是队长的亲信。队长的亲信从来就不值夜班。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他连忙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 两个医生一左一右搀着一个日本军人站在台阶下面。那是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士官。一条脏兮兮的绷带连耳朵带眼睛包住了他的大半个面孔。 另外一个值班的特务也闻声走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愣在了那里。 直到一个医生来到他们面前,他俩才下意识地握住驳壳枪的把柄。 医生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才低声说:“他又来了,醉得不成样子,缠了我们很长时间。我告诉他上面全是库房。他答应了,就上来看看。除了皇军征用的那间之外,没有别的病房他就一定走。” “那可不行,我得去把队长叫起来。” 医生一把抓住那个特务:“兄弟,你也知道下午的事。闹起来,别说我们几个,就是你们队长也镇不住。看不出吗?这医院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把那些日本兵惹急了,咱们的小命都难保。你们看他醉成那样,有我们四个人看着他,不会有事的。” 看见两个特务都有些心动,医生又接着说:“咱们都是中国人,犯不着为他们的事较真。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上去转一圈就行了,我保证把他弄走。” 这两个人都没有做声。秦铮回过头,冲着扶着何四海的余悦石一使眼色。 何四海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脚步踉跄地登上了四层的楼道。他血红的双眼凶狠地盯着那两个特务。那俩人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益民医院的四层本来就是存放药品和医疗器械的地方。大部分房间都挂着锁,黑着灯。所以何四海甩开秦铮和余悦石的搀扶直接向那个唯一亮着灯光的房间冲了过去。两个特务正不知所措。余悦石紧追了几步一把将他抱住。 “太君,这个房间是进不得的。您也答应了,我们该下去了。” “八嘎!”何四海低声咒骂着,突然伸出左手捏住余悦石的脖子,一把将他摁在墙上。右手从腰间的鞘中抽出刺刀,一刀捅进余悦石的胸口。拔出刀后,他自己也失去了重心,摔倒在那个房间的门口。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两个特务都傻了眼。眼看着余悦石捂着胸口身子慢慢滑到地上。与此同时,监守在病房内的一个特务听到动静也拎着手枪出了房门。他刚要叫喊就被秦铮制止了。 “千万不能声张。事情闹大了,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这……”特务指着何四海张口结舌。 “你们在这看着他,我叫两个人弄副担架来。先把他劝下去,再把孙医生抬下去。”说着秦铮快步走下楼梯。 何四海等了一会,当他听到秦铮、廖言、路家兴的脚步声走来的时候,他明白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向站在病房门口的特务。他面带着诡异的微笑,左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而右手依然紧握着那把雪亮的刺刀。 特务的枪口抬了起来,只是他的手抖得厉害。另外两个特务也不由地掏出了手枪。但眼神却焦急地看着秦铮。 “太君!”秦铮抓住何四海的右手。“皇军的手令您也看见了。这几个弟兄都是为皇军办事的。何苦要难为他们。” 三个特务闻听此言也不住地点头,那眼神已经差不多是在哀求了。 “他们,竟敢瞄准我。”何四海用沙哑的声音和生硬的中国话说道。 “那是因为他们正在站岗,他们肩负着皇军的任务。这样吧,您把刀子交给我,我保证他们会把枪收起来。” 这时,廖言和路家兴已然放下担架,悄悄站到两个特务的身侧。 何四海终于松开了右手,刺刀落在了秦铮的手中。 特务们连忙把手枪塞回了枪套。 三个人同时出手了,而且动作也是惊人的一致。右手的钢刀深深地插入特务的心脏,而左手却像雄鹰的利爪一样死死地捏住对手的喉管。敌人的惨叫仅仅到达喉咙就戛然而止。他们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 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反复地推敲。秦铮制定了好几种方案以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接近病房并将里面的特务调出来。只要保证了赵丰年的安全,即使发生激烈的战斗也是值得的。毫无疑问,目前的状况就是最佳的。 接下来,每个人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廖言拉开担架上的棉被。那下面藏着一把大号的钢剪,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外带两只可以连发的驳壳枪以及十几只长短不一的子弹夹。余悦石操起两只手枪和一部分弹药守在楼梯口警戒;廖言背上汤姆逊冲锋枪和大剪;路家兴从死尸身上抽出两支手枪插在腰间,然后和何四海抬起担架进了病房;而秦铮早已先于他们来到赵丰年的床前。 “老赵。是我们。”秦铮对着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赵丰年只说了一句话,就协助何四海和路家兴将他抬上担架。 穿过这条幽暗曲折的楼道,大约走150米就到达了那道铁栅栏门。剪断缠在门上的铁链,顺着一条狭窄的楼梯可以直接下到一层的侧门。然后借着庭院内繁茂的树木的掩护,就可到达益民医院的后门。门外,是已经提前准备好的一部轿车。 但是,越接近那道铁门秦铮就越惴惴不安起来。 顺利,这一切似乎来得太顺利了。 当他看到前面的廖言愣愣地站在铁门之前的时候,他明白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了。因为按计划,廖言应该做的就是快速剪断铁链。 问题出在了那条铁链,比秦铮上一次见到的那一条足足粗了一倍。再锋利的大剪也无法弄断它。 “改变计划,立即从正门转移。”即使走正门的路线要经过特务们的寝室,要经过众多的病房门口,秦铮也顾不得了。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就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 尽管那声音被寂静的深夜放大,被幽长的楼道扭曲了。但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一支M1932式驳壳枪在射击。 余悦石暴露了! 不久,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的枪声响起,浓烈的火药味充满了楼道。廖言端起汤姆逊冲锋枪:“只有从正门冲出去了。” 秦铮没有说话,他暗暗盘算了一下:正门处敌人的人数多、火力猛,最要命的是当他们冲到三层的时候就会面临三个方向的打击。还要分出一个人来背负老赵,弄不好伤亡就大了。而楼道尽头的这条楼梯,虽然狭窄但一侧是墙壁,只需用汤姆逊冲锋枪封锁住每一层的左侧通道,就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秦铮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道铁栅栏门,发现在门的上方那几根几乎戳到房顶的带矛尖的铁管并不粗大。而且从顶部距离最高的一根横档足有半米多的距离。 “把担架放下来。每一个人都抽出自己的腰带。”他命令道。 没有任何人迟疑犹豫。秦铮迅速把腰带接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他命令廖言警戒铁门的后面防止敌人从这里摸上来。一边敏捷地爬上栅栏门将绳索的一端捆住中间的一个矛尖。 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路家兴说:“我去帮帮老余?” “他能顶得住。来,大家一起用力!”秦铮,路家兴和何四海三人抓住绳索,每一个人都竭尽了全力。矛尖慢慢地向一侧弯曲了。 汤姆逊冲锋枪突然打出了一个点射。一个刚刚露头的特务倒在楼梯上。 秦铮攀上铁门将绳套锁在相邻的矛尖上。当他们再次用力的时候几发子弹打在了他们身边的墙上。秦铮回过头,只见余悦石已经退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凹陷的门口。他射出的子弹打在几十米外的一个拐角的墙壁上。显然此时他们每个人都处在敌人的火力威胁之下。而且是腹背受敌,从栅栏门后方的楼梯下面也不时地射来子弹,但因为角度太偏只能打到斜上方的墙壁上。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秦铮命令何四海第一个跳过铁门;然后他和路家兴架起赵丰年托到栅栏门的上方;何四海登上栅栏门的一道横栏,一只脚死死地勾住铁管。稳住身体后他伸出双臂托住了赵丰年的腰部。此时赵丰年的上半身已经越过铁门,秦铮和路家兴正在帮助他把腿蜷起来。 赵丰年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过了铁门。即使何四海力大无比仍然没有阻挡住这股力量。他和赵丰年一起摔在了地板上。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赵丰年的身体里喷涌而出。他连忙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在赵丰年的左胸前一股鲜血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 秦铮夺过汤姆逊冲锋枪回身一通狂扫,一个刚刚冲出拐角的特务几乎被打成了筛子。 何四海感觉到赵丰年的身体正在迅速凉下来。从来不知道害怕的他此时却手足无措。直到赵丰年睁开眼睛,费力地抬起手臂指了指秦铮。何四海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抱起赵丰年凑到栅栏门前。 秦铮跪在铁门的另一侧抓住了赵丰年冰冷苍白的手。 “十月……初……八……”赵丰年临终前望着秦铮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秦铮明白那不是因为肉体的疼痛也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那是因为没有把完整的任务交给秦铮而产生的深深的遗憾和自责。 何四海认识的秦铮不见了,那个曾经镇定自若,临危不惧、宠辱不惊的秦铮不见了。他跪在赵丰年身前,由于支撑身体的双臂失去了力量,他的头几乎垂到了地面上。他是那么的疲惫、颓丧、和绝望。越来越多的子弹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却浑然不觉。 余悦石已经退到了离他们很近的位置。路家兴已经开始协助他压制几个已经窜入这条走廊并借着门洞的遮掩向他们射击的特务。 “撤吧,我们的弹药不多了。”路家兴头也不回地对秦铮说道。 何四海没有吝惜弹药。他的双手伸过栅栏把两只手枪的子弹全部倾泻到特务们的藏身之处。借着这个时机,几个人很快越过了铁门。 秦铮最后看了一眼赵丰年,心中默念:“我最终还是把你留在了这里。” 第九章 残缺的纸条 这又是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偌大的机关本部大院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几座办公楼、仓库简化成了一团团灰蒙蒙的轮廓。而草坪尽头那十几棵挺拔茂盛的大树此刻只不过给这幅晦暗苦涩的画卷添上了一抹似有如无的阴影而已。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因此凭窗远眺的寺尾谦一并没有感受到早晨的清爽反而陷入了一种黄昏时才有的沉闷。 “咔,咔,咔,咔……” 比寺尾预计的时间要长一些,那队士兵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最前面的两个宪兵,架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尽管在薄雾中每一个身影都是那么的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到那个人在拼命地挣扎着。 寺尾知道,他不是不想喊,而是声带被割断了。 因为当那个人被拖出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让他安静下来!”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士兵们的身影消失在草坪深处的雾气中。 “呯——呯——”两声枪响之后,一群栖息在树丛中的鸟儿被惊得四处乱飞。几道黑色的影子像子弹一样掠过寺尾的眼前。 行刑完毕了,寺尾仍呆呆地立在窗前良久未动。 处决这个玩忽职守的特务小队长丝毫没有让他的心情稍稍好起来。说起来,当初选择这个人看守赵丰年也是寺尾本人的决定。而且,在昨夜的战斗中此人身先士卒,一直冲在前面,身上还中了两弹。可是当他询问现场的情况之时此人竟无耻地撒了谎。 敌人化装成医生,戴着帽子和口罩因此无法看清面容和年龄倒也说得过去。可他竟信誓旦旦地说偷袭者有二十人以上。此外他也无法解释值守人员是怎么被接近并干掉的。如果不是在“A”先生的建议下更换了后门的铁链,恐怕赵丰年已经真的被他们救走了。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赵丰年在临死之前已经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的同伙。为了获得这个秘密寺尾呕心沥血,可是得到的仅仅是那片残缺的纸条! 接到报告之后,寺尾立刻赶到了医院。从另一个特务口中寺尾获悉,凭借着曲折的楼道阻击他们的只有一个人。寺尾断定,不是他们不想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而是他们的确抽不出人手了。在那道铁栅栏门前,寺尾命人做了一个实验,事实证明只要三个人就可以将铁门顶端的矛尖拉弯。再加上一个警戒铁门后面楼梯的成员。那么这个小组的人员最多不超过六个人。难道这真的又是刺杀焦仁志的那伙人的杰作? 不!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这一闪而过的怀疑。他们的武器还留在带阁楼的民房里。他们的经费是那样的捉襟见肘。他们有什么能力拥有汤姆逊冲锋枪那样价格昂贵的武器? 正是建立在“敌人暂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这一基础之上,寺尾才没有进一步加强益民医院的防卫措施。在益民医院,青木建议搜查那座民房。寺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敌人一定会在那里露面的。决不能打草惊蛇! 寺尾一直对自己的学者气质感到满意。他总是教导下属绝不要因为敌人的猖獗而愤怒。“不要愤怒,要冷静。要死死地盯住他们,直到最后时刻,果断出手,毫不留情地干掉他们。” 然而在这个早上,在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内,独处的寺尾机关长终于违背了他的原则,他压低了声音向窗外恶狠狠地骂道:“这些该死的畜生……” 在同一时间,在法租界的一座独栋别墅里。黄玉明熄灭了一盏台灯。因为此时外面的光亮已经透过窗帘渗入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你们两个都不要过于自责了,即使再完美的计划也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只能说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好。好在我们的行动组没有伤亡,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秦铮和余悦石沉默无语。两个人都陷在椅子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为了鼓舞斗志,黄玉明接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再次派人与根据地联系的。我们绝不会让敌人困住。” 余悦石突然从怀里掏出钱夹,从最里层抽出一张照片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是什么?”黄玉明问道。 “这是我那位内线的同志搞到的。在老赵被捕时,特务从他嘴里夺下的。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搞到它。本来我想等救出老赵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可现在……” 秦铮拿起照片,上面拍摄的是一张残破的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字母——one-mucitux。 “这是什么意思?”秦铮问道。 “你的英文比我要好。” 秦铮摇了摇头:“不懂。看起来,应该是英文。前面这个词的意思是‘一’,后面这个我却不认识,而且中间这道连线又是什么意思?这也不符合英语的书写习惯。” 余悦石说:“据我所知,敌人也没有查清纸片上文字的含义。老黄,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黄玉明也拿起照片反复端详着。 “这件事就交给秦铮去办吧。老余,你有新的任务。” “哦?” “你去一趟苏州。要想尽办法建立起一个新的的交通站。这种工作,可是你的强项。” “老黄,这种时刻我怎么离得开?一旦敌人那边有了什么新变动怎么办?” “同内线的联系可不可以由别的同志代替?” “我们一直都是单线联系,换了别人我怕……” “做做他的工作嘛。这样吧,由你太太和他联系,怎么样?” 余悦石点了点头:“我试试吧。” 黄玉明:“这次去苏州时间也不会太长。这一段时间,如果敌人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可以派她同秦铮直接联系。” 秦铮:“你太太?” 余悦石:“也是咱们的人。” 黄玉明:“秦铮,如果你真查到什么线索的话,只能向我一个人汇报明白吗?” “是。” 秦铮和余悦石又商量了一下,制定了紧急联络的暗号,然后辞别了二人。回到诊所之后,他把书架上的几本英语字词典全部搬到了卧室。可是他都翻遍了竟然找不到那个单词。毕竟一夜未睡,况且又经历了激烈的战斗。秦铮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秦铮胡乱吃了几口谷子端来的饭菜,就穿好衣服出了门。 秦铮知道,位于静安寺路的中段坐落着一家由教会开办的图书馆。虽说是免费的,可那里几乎是上海滩图书最全的地方。为了诊所业务上的事情,秦铮经常跑到那里查资料。光顾的中国人大多是一些大学的教师和学生。果然,当秦铮来到标有“西文字词典”字样的区域之后看到这里比平时多了一些身穿着西装或学生装的年轻人。 从第一排起,秦铮飞速地翻阅着每一本书。不但英文的,连法文,德文等也统统没有放过。几个小时之后,几乎查阅了各种版本的秦铮明白他不会获得任何收获了。在最后一排书架前面,当他把手伸向一本拉丁文词典的时候,恰巧另一个人的手也伸向了这本书。秦铮抬眼观瞧,只见一个身穿合体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圆眼镜片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小伙子也在打量着他。 “您先请。”那人很有礼貌。 “还是您先请吧”。 “我不急的,还是您先。” “那就谢谢了。” 秦铮向其点头致谢后取出那本书看起来。小伙子又看了郑铮一眼才绕过他查阅其他的书籍。 秦铮翻着这本书,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可他自己无法找到这种感觉的来源。 秦铮离开之后,又过了一会,小伙子也停止了查阅,他靠在书架上表情失落。另外几个人从别的书架后面绕过来聚拢到他的跟前,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收了吧,王组长。”其中一个穿学生装的说道。 “收!”王组长带着一干人也离开了图书馆。 回到机关本部,王组长立刻向佐藤汇报了一天的工作。当得知毫无进展时,他再次被佐藤痛骂了一顿。不过佐藤也没有办法只好去向寺尾做了汇报。然而这一切似乎早在佐藤的预料之中。他示意佐藤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见到‘A’先生了吗?”寺尾问道。 “是的。” “他怎么说?” “不好查,要慢慢来。但他已经肯定此人是很久之前就潜入了上海的共党分子。当时圣战还没有开始。” 寺尾知道,想当年国共双方内斗之时上海就是一个云集了共产党及国民党各派系的谍报分子的舞台。日军占领上海之后,受降了相当一批原来的军警人员。寺尾也知道这些人当中必定隐藏着某些身份特殊的角色,但由于力量有限,大规模地排查工作迟迟没有展开。 “不过,他提到有一个人可能帮得上忙。” “谁?” “这个人目前在南京,叫田贵品,也是共党早期派到上海警界内部的谍报人员;投诚之后立过几次功。据说在南京混的不错。” “嗯,我知道这个人。他是不是也在参与筹建特别支队的事情?” “是的。说起来,还是焦仁志的竞争对手呢。” “也好,先借过来用用。‘A’先生那边的事情进展如何?” “遇到一些困难。他要求了解我们这边的一切进展情况。他还提出需要更多的经费” “可以满足他。” 第十章 重逢 路家兴的公开身份是警察局的巡警,何四海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的文化水平显然不能胜任这项特殊的任务。秦铮只能依靠廖言来协助自己。 廖言毕业于燕京大学。因此当初秦铮向组织申请开设一家照相馆作为一个联络点的时候,廖言毫无悬念地成了最佳人选。作为物理系的高材生,外加心灵手巧,廖言玩起相机来可谓得心应手。不但很好地开展了工作,生意兴隆的照相馆还定期地为组织提供一笔活动经费。 然而这些并不是秦铮的真实目的。他明白,作为一个战斗在城市的地下组织,必须拥有自己独立的证件制造能力。伪造证件也是秦铮在海参崴学习的一个重要课程。在他精心地培养之下,廖言很快就掌握了这项技能。得益于他多年养成的好学,善于钻研的习惯,廖言甚至在这方面超越了秦铮,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伪造证件的专家。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离十月初八也不到一个月了。秦铮和廖言分头跑遍了各个租界的图书馆,书店,以及洋人开办的餐厅酒馆。可仍然查不到那个单词的意义。秦铮没有别的办法,他多么希望能够从从字条的纸质,墨迹等方面下手。可是余悦石也无法搞到原件。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可是他连最表面的部分都没有进入。此时的秦铮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整整一个上午,秦铮都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当他把听诊器放到最后一名患者的胸口时,他吩咐谷子把歇业的牌子挂上大门。因为下午有出诊。 没想到谷子很快就回来了,说有门口来了一位太太,谷子请她去别处她却不肯。她说上个月初十就跟你约好了的。 秦铮心头不禁一动,这是他和余悦石约好的暗号,分明是内线那里有紧急的事情。 “先请她去处置室,我很快就到。” 秦铮飞快地开了一张药单,待患者离开之后,他让谷子立刻关上院门和房门。然后他快步来到了处置室。 在门口,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乌黑的微烫的头发松散地披到肩头。一件合体的旗袍包裹着颀长苗条的身躯。她正在左右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挂在白皙的耳垂上的一对耳坠随之轻轻地晃动着。 秦铮无力地倚在门框上,他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他曾经百次千次地设想了重逢的场景,没想到这一刻竟然以如此突然、意外的方式来临了。 沈琼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转过身来。四目相交时她不禁呆住了。几秒钟之后,她抓起桌上的手袋冲出了房间。秦铮不自觉地闪开了门口。当沈琼经过他的身旁之时,从余光里,她看到那本来在秦铮的双眸中跳动着的炫目的光彩一瞬间就消失了。 沈琼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口,就在她拉开房门的一刻。秦铮的手有力地摁在了门缝处。 “放我出去!”沈琼小声但却坚定地说。 秦铮低着头,仿佛丧失了和沈琼对视的勇气:“无论你怎么看我,这都不重要。我不想解释什么。不过你今天到这里来,就一定有紧急的事情,你必须告诉我……别误了大事!” 沈琼依然沉默着,目光里充满着鄙视和愤怒。丰满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忽然向楼梯上瞟了一眼。 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俩。 “余太太,你把预约的日子记错了。应该是这个月的初十。” 一分钟之后,沈琼离开了“回春”诊所。又过了一分钟,谷子骑上单车飞一般冲出了那条弄堂。他三拐两拐超近进入一条大街,路过站在路边执勤的路家兴时他的手指用力地拨弄着车铃。很快,他又在一家照相馆门前刹住单车。 “廖先生,大夫让我来取照片。”他向敞开的门内喊道。 “还没洗好呢,你告诉大夫我一会就给他送去。”廖言在屋里回话。 赶到海滩的时候,谷子已经累得满头冒汗。 “四海哥,有新鲜的海鱼吗?” 何四海把渔网扔进船舱里:“没有,你去别处看看吧。” 目送着谷子离去之后,何四海立即把渔船拴好赶往诊所。他知道,这是一次非常紧急的任务。 何四海跟着秦铮进入房间之后,看到廖言和路家兴已经等在那里了。 秦铮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这个人名叫田贵品。”秦铮指着桌上的照片说道。“是一个臭名昭着的汉奸。此人不日将到达上海。这将严重威胁到我们一位内线同志的安全。因此上级指示我们必须在其到达上海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三个人传看了这张照片,这是一张多人的合影。一个钢笔画出的箭头指着其中一个瘦瘦的中年人。 “多看几遍,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把这个人的面孔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秦铮一边说着一边在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内来回踱着步。 凭着几年合作的经验,路家兴感觉到了秦铮的不安。于是便问道:“是不是我们准备的时间非常紧?” “的确如此,此人明天就要从南京的下关码头登上一艘名叫‘永泰’的客轮。” “为什么不坐火车呢?”路家兴疑惑地问。 “这正是敌人的欲擒故纵之计。经过这两次的打击,他们已经有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在敌特的高层之中普遍获得的信息是田贵品将于五日后乘坐火车抵达。而只有很少数的人才知道他明天一早就会启程动身,而且是走水路。” “如果我们干掉了田贵品,那么内线同志的身份也会有很大的暴露风险。毕竟知道真实情况的人数很少。”路家兴不无忧虑地说。 “所以,我们就要选择在远离上海的的地方动手。争取使敌人感觉到除掉田贵品的力量来自南京而不是上海。” 秦铮说完这句话就取出了一张地图铺在桌子上。他的手指顺着长江朔流而上停在了扬州的位置上。 “扬州,这是永泰号客轮驶离南京的第一站。我们应该在这里动手。”秦铮坚定的说。 一直瞅着照片的廖言突然说:“田贵品身边有几个随从?住在几号船舱?船上的地形布局又是怎样的情况?” 秦铮摇摇头:“一无所知。一切只能上船后再作打算。” 这是房间外面有些响动。几个人屏声静气地停了一会,秦铮说:“不妨事,是谷子回来了。” 谷子带回了轮渡公司的运行时刻表。 秦铮看了一下就对大家说:“‘永泰号’客轮明天清晨六时从南京起航,到达扬州的时间是中午十一时,停泊四十分钟。我们必须在十一时四十分之前登上这艘客轮。” 秦铮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路家兴退出此次行动。 “这样一来,你们肩上的担子就更加沉重了。”路家兴不无忧虑。 秦铮也明白,每一次行动有老路在自己就多一份踏实多一份信心。秦铮欣赏他的沉稳、坚韧和精细。更钦佩他每每在紧要关头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从容。他知道这种品格正是多年残酷的斗争经验和视死如归的决心所孕育出来的。但这一次老路只能退出。一方面路家兴公务在身不便请假,更主要的还是事后敌人一旦从内部追查起来,难免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从内心深处,秦铮也最在意老路的安危,毕竟在他这个小组里,路家兴是唯一一个有家室的人。 黄昏时分,秦铮等一行三人来到了远离市区的一座荒废的仓库附近。为了安全起见,秦铮等人躲进了一片小树林。直到天黑下来,廖言才从树林里走出来。他摸着黑走了几百米才来到了仓库门前。 仓库是战前一个经营棉纱纺织行业的富商产业。战争开始后富商变卖了产业商举家内迁,只剩下这么一座地处偏远的仓库无法脱手。便将仓库和看仓库的老头一起留在了这里。廖言管那老头叫了声大爷。老头什么也没说就举着一盏提灯引着廖言来到后院的一座库房。两个人一起将一垛厚厚的干草清到了一边。干草下面一辆“别克”牌轿车渐渐显露出来。清理完干草,老头又取来了湿布,两人把车子前到后擦拭了一遍。直到廖言坐进驾驶的座位,老头才开了口。 “孩子,记得平平安安地把车送回来。” “哎,大爷。”廖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尽管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 当初,老人唯一的儿子也是小组的成员。那一次当廖言艰难地把那个噩耗说出口的时候,老人啥也没说,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把那几块银元又塞给了廖言。 “我一个孤老头子用钱干啥?” 老人话少,只是尽心尽力地帮秦铮他们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按秦铮的交待,廖言没有打开车灯,他借着月光把车慢慢开到先前藏身的小树林才踩住刹车。 秦铮与何四海走出树林,他向这条土路的两端观望了很久确认无人才允许何四海钻到了车子下面。何四海嘴里咬着一个手电筒找到了隐藏在车底的一个暗盒。秦铮把三只手枪和弹药一一递到何四海手里。 这辆车是两年以前秦铮与路家兴搞到的。由于车子性能良好他们决定留下它。路家兴找到了他的一个可靠的朋友。那是一个技艺娴熟的老工人,曾经在北伐时期参加过上海的工人武装起义。他也是除了小组内部之外唯一了解路家兴真实身份的人。连老路的老婆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有另一个职业。车底下的这个暗盒以及后来插进看押赵丰年特务胸口的那把被加工过的刺刀都是此人的杰作。 武器已经藏好,深夜出行的理由三个人也对了好几遍,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了一张新的身份证明,那是廖言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精心伪造的。秦铮相信即使是专家也难以看出其中的破绽。 “出发吧。”秦铮最后一个钻进车子,关上了车门。 廖言发动车子,打开了车灯。两道雪亮的光柱瞬间就刺破浓厚的夜幕。 第十一章 没有计划的行动 “永泰”号客轮到达扬州的是时候晚点了大约半个钟头。随着人流,秦铮三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上了船。秦铮和廖言分别扮作小职员和学生。而何四海的衣着打扮一看就是一个生意非常过得去的商人。 秦铮认为这类身份的人最适合购买二等舱的船票。早在上海,他就了解到“永泰”号客轮的客舱分为头等、二等、三等。秦铮设身处地地为田贵品想了想:首先,这一次出门带几个保镖是毋庸置疑的,但人数不会太多。太多反而惹眼。在南通一带河汊纵横的水域就经常有新四军领导下的水上游击队踪迹。这一点,敌人不会不考虑。其次,虽说一等舱豪华舒适但只能住两个人。而像田贵品这种血债累累的人住在里面必定缺乏安全感。最后,田贵品绝不会忍受三等舱的大通铺。因此秦铮断定田贵品必然住在二等舱之内。二等舱分上下铺有六个铺位。跟自己的五个保镖共处一室相对而言也是最踏实的了。 三个人分别买了不同舱室的铺位。简单地安顿了一下他们如约来到了甲板上。他们没有交谈,只是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就各自散去。廖言与何四海分别沿着船舷两侧闲逛,目光却是在人群里搜索着可疑的人物。 此时正值午后,大多数乘客不愿呆在狭小沉闷的舱室里纷纷来到甲板上观赏沿江两岸的景致,而船舱里就略显空荡一些。 秦铮不紧不慢地走在二等舱的过道上。他的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慢悠悠地嗑着一边用余光把左右两侧的舱房扫了一遍。过道本不过百十多步长,秦铮很快就走了一个来回。在敞开的舱房里秦铮没有看到任何异样的情况,但是他发现有三间舱房的门是紧紧关闭着的。 秦铮出了舱房,他靠在船尾的栏杆上看上去懒洋洋的。从这里,二等舱每一个房间的人员进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他不能等,他明白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对那位内线的同志都越不利。从南京到上海本来就没有多长的航程,在这个没有计划的行动中争取主动是他唯一的选择。 廖言与何四海从船舷的两侧分别向他靠了过来。两个人的眼神都在告诉他“没有任何收获”。这一点根本没有走出秦铮的意料之外。他给了廖言一个眼神,廖言慢慢地走向了别处。这样何四海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转过身子面对着江面。秦铮低声地交待了几句话,何四海点了点头转身就进了舱房。 一分钟之后,舱房里传来了何四海的大嗓门。 “这船上有贼!这船上有贼!”何四海一边喊着一边从仓房里奔出来,他的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些围观者。乘务警察也闻讯赶了过来。 “谁让你把怀表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枕头底下啦?船上到处都有标示——贵重物品、随身携带。你认识字吗……”警察不但拒绝了何四海提出的全船搜查的要求反而把他臭训了一顿。 听到船上有贼,大部分旅客都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检查行李。刚才还冷冷清清的过道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由于没有新的失窃者,船舱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人们检查好自身的贵重物品之后依旧是该干嘛干嘛。 秦铮从仓房里走了出来压低声音对何四海和廖言说:“215,只有215号舱房没有旅客回去。” 两个人都明白那是因为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过。他俩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秦铮。可是秦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无法拿出一个完整的计划出来。 强攻是根本行不通的。为了便于携带,秦铮三人使用的都是短枪。船舱的门口狭小,根本无法展开攻击。对手从人数上不但占了优势而且秦铮判断他们的武器至少是二十响的快慢机。以他们三个人的力量是完全禁不起这一拼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走出舱房来。”廖言突然冒出来一句。 秦铮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内心却非常赞赏这一想法。看来,经过几年的磨练廖言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他的思考直接切中了问题的关键部分。 “你让人家出来就出来?人家听你的……”何四海忍不住说道。 秦铮撇开他俩一个人走到船舷的一侧,他凭栏远眺,此时天色已经慢慢接近黄昏了。秦铮无心观赏岸边的风景,时间的流逝只能加重他内心的焦灼。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他必须集中精力尽快拿出一个办法来。 忽然,秦铮注意到在船舷下面的船体上固定着一艘救生艇。小艇虽然不大但乘坐五六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他突然感到这艘救生艇就是为田贵品等人准备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目光牢牢地盯着那艘救生艇。 十五分钟以后,一个详细的计划已经在他的头脑里构建完毕。 他转身示意二人走了过来。 “四海,如果让你事先躲在水下,你有没有把握把这艘小船弄翻。然后泅渡到江岸上去?” 何四海顺着秦铮的手指向下看了看笑着说:“大夫,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何四海就是在海浪里泡大的。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好!”秦铮这才彻底踏实了下来。“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我估计船到南通一带天色就彻底黑下来了。到那时我们就开始行动!” 随后,秦铮把计划的每一个步骤详细的他们讲解了一遍。然后三人分散行动。 秦铮找到乘务长。果不出所料船上的确还有剩余的头等舱包间。乘务长说就是二等舱的船票是退不了的。秦铮说没关系还随手给了他一点小费。在他的引领下秦铮爬上轮船的顶层进入了一个包间。 刚刚安顿好廖言就找了上来。他俩把门锁好,窗帘拉上之后,廖言取出了包里的东西。一罐马口铁包装的鱼罐头,一卷电工胶布,一把钳子、一个手电筒和一段细细的电线,以及几张废报纸。除了罐头是在船上的小商店购买的,其他东西都是廖言趁人不备溜进底舱的修理间搞到的。按照秦铮的指示,廖言在买罐头时戴上一个大号的墨镜。 秦铮把罐头打开,里面的东西统统清理干净。廖言把他们携带的子弹集中到一起用钳子拔下弹头后把火药倒入了空罐头盒中。秦铮把手电筒拆开,用胶布把导线固定在灯泡底部之后,用钳子小心地把灯泡夹碎,然后把带着完整的钨丝的灯头轻轻地埋进罐头盒中的火药堆里。廖言这时已经把报纸撕成了碎片,一层一层地铺进罐头盒,实在放不进去了才取来盖子把罐头盒压紧。最后他们用胶布一圈圈把盒子缠得紧紧地,只有两根电线露在了外面。这样,一个简易但威力却毫不简易的炸弹做好了。他俩把炸弹藏好就赶紧出了舱房来到甲板上。 只见何四海在几个乘客的簇拥之下聊得正欢。搭乘这艘船的旅客大多是些小商人,并没有见过大世面。何四海编造了的一些在上海大把赚钱的故事产生了极强的吸引力。秦铮与廖言相视一笑也凑了过去。没过多久大家就熟络了起来。又聊了一会,看看时机差不多了,秦铮给了何四海一个暗示。何四海慢慢退出人堆向二等舱房内走去。 何四海径直来到215房间门口,猛地拉开了房门。躺在铺位上的几个人立时就跳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走错屋了。”何四海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房间。 他看到一个年轻人的手正往腰间摸去。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摁住了他的手。那个中年人瘦瘦的,其貌不扬的样子。没错,那正是田贵品。 何四海迅速退出房间并回到了甲板上。他冲着秦铮眨了一下眼睛就凑到另外一堆乘客中。他先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散了一圈很快就又成了中心人物。 不出秦铮所料,很快就有一个家伙溜出来四下张望。 “这人好面熟。”秦铮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聚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不由地回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与此同时,何四海身边的那几个人也在回头打量着他。那人的脸色当时就白了,很快就回到了船舱里。 秦铮预测,此人回去后还会添加些水分。那么田贵品就会相信这条船上至少有二十个人正在打他的主意。 按照计划,何四海仍然留在二等舱里负责监视敌人。廖言则悄悄溜进底舱的机器车间。秦铮自己回到了头等舱的包房里。暂时无事可做,他便躺在松软舒适的床上等待着。功夫不大,廖言就回来了。 “全都搞清楚了,你找的那个位置在中部。值班的工人在前面工作,我们完全可以做到不被人发现。”廖言低声说道。 “没有人看到你吧?” “放心吧,没人看到。” “那个位置准确吗?” “准确,我在燕京大学搞了半年多的动力传动方面的实习。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说完廖言也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沉默了一会,秦铮突然说:“我看你那块手表不怎么样。是从旧货市场上买的吧?” “少废话,不许你打我这块表的主意啊。要用用你的。” “我都请你住进头等舱的包房了。” “不领情,要不你就把何四海叫上来,我跟他换。”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之后,秦铮让廖言抓紧时间睡一会。他怕自己睡着,就起身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夜里十一点整,秦铮估计此时客轮已经航行至南通的水域。他把廖言叫了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取出炸弹,溜出了房门。在廖言的引领下,他俩很快就摸进了底层的动力工作舱。绕过一些结构复杂的管道,轴承之类的东西。廖言指了指一个不大的仪表。然后他们把炸弹用胶布牢牢地固定在仪表底部。 秦铮指了指廖言的手腕。尽管廖言对他怒目而视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摘下了手表。秦铮熟练地卸开表盖,把从炸弹里引出的一根导线固定在时针上。另一根线路和电池的一级接好。廖言把第三段电线递了过来。秦铮用胶布把手表、电池都固定在仪表下部才接过电线。电线的一段被他粘在了电池的另一极。然后,他把手表的分针向下略微扭弯,再把电线缠在上面,调到距离时针3分钟的位置上,他们确认手表仍在正常工作之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底舱。 夜已经深了,甲板上、舷梯上空无一人。只用了两分钟他们就回到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在黑暗中默默等待。似乎比预计的时间要长一些才听到底舱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然后船慢慢地停了下来。 秦铮断定这一夜田贵品也没有入睡,而且刚才的爆炸声一定引起了他莫大的惊慌。不仅仅因为船上多了许多“刺客”,更因为对于他来说,南通一带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带。又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听到甲班上的人声多了起来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面对旅客们的惶恐和不安,船长正在耐心地解释。说是船上的一个零件损坏了正在维修,请旅客们耐心等待一会。秦铮找了一下,果然没有看到何四海的身影。按照计划,船一旦停下来,何四海要做的就是潜入江水中。位置就在救生艇的下方。 秦铮抢步上前抓住船长说,我有急事到上海的呀。这下怎么得了。 船长说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请大家耐心等待一下。 争执了一会,秦铮用余光看到那个特务也出来了,就突然说要花钱租用船舷上那个救生艇,到了岸上再想办法。船长当然不同意,说救生艇是救生用的岂能外租。另外轮船根本没有倾覆的危险。无论秦铮出多少钱船长就是不允。 突然,秦铮被人推到了一边。一个大汉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救生艇我们租了。”大汉冷冷地说。 船长刚要说话,大汉一撩衣襟,只见两把二十响驳壳枪交叉地别在腰间巴掌宽的板带上。 田贵品不知何时来到了甲板上。几个保镖将他围在中间,每一个人都警惕地四下张望着。右手则毫无例外放在腰间。 救生艇被长长的绳索放到江面上。田贵品是第二个扒着绳梯下到艇上的。秦铮目送着小艇驶进了黑暗。 事后廖言说他听到翻船的动静,不过秦铮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十二章 四颗手榴弹 回到上海之后,何四海让秦铮足足等待了两天。在这两天里,秦铮终于领教了什么叫做寝食难安、坐卧不宁。直到第二天黄昏,当何四海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他一把抓住何四海的双肩,不认识似地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不但何四海,连站在一边的谷子都傻了,他们从来没看见秦铮这个样子。 “你没事吧?”秦铮问道。 “没事,连根头发都没掉。”何四海摊开双手,大大咧咧地说道。 “快说说,任务完成的怎么样。”秦铮把何四海拉到桌边坐下。 “很顺利。六个人里只有两个人会水。” “还好,这一点是我最担心的。”秦铮长出了一口气。 “我说的会水,也仅仅是会在水里游上一会。在里面拼命他们可不行。” 何四海粗糙的脸上泛着红光,虽说老路和廖言没有在场但秦铮和谷子巴望的眼神也令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大手一挥,接着说下去。 “船翻了以后,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三个家伙挣扎了几下就沉下去了。那两个会水的架着那个田什么……” “田贵品。”谷子急不可耐地补充道。 “对!架着他往岸上游。我从后面悄悄游过去,深吸一口气潜到下面。摸到中间那个人的脚脖子就往深水里拽。那两个家伙早就没劲了,我一拽就把姓田的拽到了水下。他挣了几下后来就不动了。我浮上水面追上那两个家伙一手一个也拽到了水底。就这样,完事之后,我上了岸就回来了。” “这样最好,”秦铮站起身来。“这样,敌人就搞不清楚田贵品到底是我们干掉的,还是自己淹死的。让他们去瞎忙吧。” 秦铮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月份牌对谷子说:“你明天去老房子附近呆一天。明天,就到日子了。” 与此同时,在寺尾机关长的办公室里。青木正在把一份调查报告呈给他的上司。 “他们真的是溺水而死?”寺尾粗粗地看了一遍,就阴郁地问道。 “至少尸体上都没有找到搏斗过的痕迹。” 寺尾“啪”地把报告摔在了桌面上:“这是水里,只要有一个水性高超的人,就可以轻易地把他们拖到深处溺死。还有,他们为什么会乘坐救生艇离开客轮?” “据说,轮渡上的一个重要的仪表爆炸了,船抛了锚。可能他们等不及了就使用救生艇……” “这说不通,这是说不通的,青木。”寺尾站起身来打断了青木的话。“他们并不需要赶时间,他们一定在客轮上感受到了某种威胁。再说仪表怎么会爆炸?” “是,我也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正准备派技术人员去轮渡公司调查仪表爆炸的原因。” “算了。”寺尾摆了摆手。“我们介入太深,反而不好。事情毕竟不是发生在我们这里。让南京那边的人去处理吧。” “是。”青木明白,这次田贵品赴沪完全是个秘密。上海这边如果过于热心,那么一旦查出田贵品等人是被设计除掉就等于默认是上海方面泄露了秘密。 “今天,就是白发老者租房的最后一天了……”寺尾撕掉了日历最上面的一页。“看来他们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会回去了……我们明天去那里看看。”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到了弄堂口。寺尾和青木下了车子向里面走去。和他俩一样司机也穿了一套便装,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柄大锤跟在二人身后。 几个在路边摆摊的小贩扔掉秤杆跟了过来,两个蹲在墙边聊天的人也跟了过来;旁边一道小门打开了,三个租房客也跟了上来。到达那套房子的门口时队伍已经扩大到十几个人。 门上的锁只一锤就被打掉。司机一脚踹开大门,一行人冲了进去。 “是不是设在这里的人太多了。”寺尾暗暗在思考着猎物始终没有出现的原因。 屋子里很乱,中间的一张桌子上两只空酒瓶,一只站着、一只躺着;几个撕开的纸袋子散放着;桌上吃剩的卤食已经长出了毛;几只空碗上已蒙了一层厚灰。 寺尾皱着眉头四下打量着房间。特务们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着。青木带着几个人爬上了顶部的阁楼。 对于寺尾来说,这套房子无异于一个百宝箱。数不清的线索,像奇珍异宝一样就散落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直到现在他对他的对手仍然一无所知。没有关系,那些人在这里逗留过。他们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踪迹都会让寺尾了解到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通过线索,分析、推理,最终找到猎物是寺尾这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他钟爱自己的工作,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这种乐趣的成分要比他对帝国对天皇的忠诚还要强烈一些。 此刻,他的脑海里不禁回想起找到这套房子的一幕又一幕。也真是有趣,多亏了那两个黄包车夫。而他们回忆起白发老者的原因竟都是因为钱的事情。他们的经费竟然紧张到如此地步!想到这里寺尾禁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寺尾似乎想到了什么,怔在原地。他举目四望,特务们正在熟练地搜索着。 “都不要动!”他突然暴喝一声。 特务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青木……”寺尾想到了这个将军的侄子,他矮胖的身躯突然蹿起来,像豹子一样敏捷地三步两步就爬上了通往阁楼的爬梯。 “箱子!找到那个箱子了!”阁楼里面不知谁在兴奋地喊着。 寺尾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特务。他看到青木正在打开一个皮箱的上盖。 “不要!”寺尾喊道。 然而已经晚了,连寺尾都看到了箱子里面的东西——四颗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手榴弹正在冒着青烟…… 几百米之外,正在一个面摊上吃面的谷子被吓了一跳。尽管他期待着这一响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响有这么响。 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谷子在那套房子前观察了一会就回到诊所向秦铮报告了一切。没想到廖言、路家兴、何四海都等在那里。 “没有伤到其他人吧?”秦铮问道。 “没有,就是那间阁楼不见了。”谷子答道。 廖言笑着说:“大夫算的真准,要是按四海的想法直接上炸药,周围那几户也就不见了。” “这,这也能算出来?”何四海不解地问。 廖言刚要解释,忽然眼里放出光来:“大夫,你还有这好东西?” 秦铮变魔术似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红酒来。 四只酒杯被斟满了。秦铮端起酒杯。 “为了胜利,同志们,干杯!”说完他一饮而尽。 第十三章 红毛衣 约定的地点是一家装修得很好的西餐厅。秦铮等了一会,沈琼才匆匆赶到。秦铮把菜单递给她,沈琼却摇了摇头。 “我们在执行任务。你最好自然一点。”秦铮低声说道。 沈琼勉强要了一杯咖啡。接下来,秦铮把处决田贵品的过程说了一遍。并请沈琼转告内线同志目前他很安全,因为敌人很难查清刺杀者是来自上海还是南京。至少上海方面是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的。然后,秦铮要求制定一套定期的接头时间和地点。这样,如果内线同志有什么新的线索秦铮也可以及时掌握。当然,如果遇到紧急突发的情况沈琼可以直接去诊所。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正在写一份材料。内容是你在学校期间的表现。我觉得有必要向组织汇报这件事情。”沈琼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第一次与秦铮相对。然后她起身走出了西餐厅。 秦铮默然地搅动着咖啡。过了许久他才离开。 回到诊所还有很远的路,但秦铮仍然选择了步行。他把西装的衣领竖起来抵御着深秋的寒气。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秦铮止住了脚步。一个假人穿着华丽的衣服,在美妙的灯光的映射下对着每一位路人都露出甜甜的微笑。 吸引秦铮的是模特上身穿着的一件红色的开式毛衣。在他的心底也珍藏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那件毛衣的领口没有这些精致的花纹,下摆也没有那些漂亮的滚边,那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毛衣。 秦铮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八年前,那也是一个秋天。秦铮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慷慨激昂的话语:“同学们,同日寇浴血奋战的十九路军被出卖了!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了!国民政府签订的停战协定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卖国协定……” 站在一张课桌上,正在演讲的沈琼成了几百名学生目光的焦点。 “山河,那个穿红毛衣的女生是你们班的吧。”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是的,她叫沈琼。”那时他不叫秦铮叫秦山河,是苏州的一所大学医学部的二年级学生。 在课桌的旁边还站着几个青年学生,其中有一个穿西装的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显得格外出众,他叫马国安。秦山河知道,他们都属于一个叫“德意志哲学研究会”的学术小组。有人说他们只研究一位德国哲学家,叫马克思。还有人说他们都是共产党。但是秦山河并不关心这些。学校里当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学术小组和研究会。什么“三民主义研究会”“法兰西诗社”等等,但是秦山河都没有参加,他只是埋头于他的医学专业里。因此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非常好的。 秦山河从小就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他出生在陕西临潼,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员。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在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失去了工作,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他投奔远在苏州的姑姑。走到河南许昌时,父亲不幸身染重病,弥留之际唯一的遗言就是让儿子努力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 十二岁的秦铮独自一人来到了苏州。万没想到的是姑姑也于一年之前病逝。他所有的亲人中只剩下了一位姑父。姑父是一个卖肉的小贩。身量不高,一条腿还有点跛。这个浑身上下油腻腻地小老头看都没看秦山河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喝着小酒。 秦山河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父亲的书信连同身上仅有的五块银元放在他面前。姑父看了看那五元钱,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终于开了口。 “来了我这,你想干点啥?” “读书。” “读书?”姑父轻蔑地撇了撇嘴,就又不说话了。秦铮没有办法,只好傻傻地站在他的面前。过了很久,姑父才说:“到后面屋子里,找个地方睡去吧。” 虽然秦铮最后还是如愿进了学校。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极其强烈。姑父跟他没有话,他也没有别的朋友。他生活中的一切就是只有读书。他的成绩是那样的出色,几年里连续跳级。在他十八岁的时候竟然以全额奖学金的资格考上了大学。其实,只过了一年,秦山河就看出姑父实际上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当他一次次把优异的成绩单拿回家以后,他发现姑父慢慢把酒给戒了。而秦铮的饭碗里也多了几片肉、豆腐一类的营养品。秦山河依旧每天放学后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姑父干咳两声说:“你,别干了。去温习你的功课吧。” 夏天的苏州,潮湿闷热。秦山河索性把上衣脱掉。他发现姑父常常盯着他的赤膊若有所思。终于,有一天姑父又一次干咳了两声之后说道:“我看你这身子板是个好练武的,我教你点本事吧。这年头,学点本事有用。” 从此以后,秦山河早晨起来、放学回家都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姑父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功夫。打斗起来谁的下盘稳谁才能占大便宜。又过了一年,姑父在不大的院字里置了木桩和四五个吊着的沙袋。秦铮除了扎马步,还要击打木桩,在悠动的几个沙袋之间闪展腾挪。再后来,姑父教了他一套拳。 “这叫什么拳,连我也不知道。这套拳没有街上耍把式的打得漂亮,可它管用。当初要不是会这个,别说这条腿,连命都没了。知道我这条腿的事吗?”姑父拍着他的瘸腿问道。 “知道。我爹跟我说过。”据他爹讲,姑父年轻的时候做过镖局的武师。他的腿就是在一次押镖的路上被土匪打折的。 在他踏进大学校园前的那个早晨,他醒来之后发现床前竟然摆着一双崭新的皮鞋。秦山河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拼命地学习,他要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医生,他要赚很多的钱,他要他的姑父——那个身材矮小的瘸老头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当他从海参崴赶回来后得到的却是姑父死亡的噩耗。姑父是酗酒而死的。这是后话。 秦山河没有舍得穿那双皮鞋,他是穿着一双旧布鞋踏入学校大门的。尽管他成绩优异,可他衣着土气,说话还带着一点硬邦邦的陕西腔,因此他没有什么朋友。秦山河也不以为意,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山河同学,请等一下。”那天,当他刚从图书馆出来。 看到她向他走来,他的脸不禁红了。沈琼是全校公认的校花。 “我看过你的论文,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文笔也好,想不想参加我们的哲学研讨会?”沈琼落落大方地问道。 不知为什么,秦山河竟然无法拒绝她的邀请。 第二天晚上,他就参加了研讨会的一次活动。 活动是在一家豪华的酒吧举行的,大约有十几个同学参加。组织者是马国安。他是一位富商的儿子,每一次活动不是在饭馆就是在酒吧。费用也全部由他负责。几乎全校的学生都默认了他和沈琼是般配的一对。 桌子上摆着咖啡、红酒和各种各样秦山河从来没见过的洋点心。由于秦山河是新会员,所以沈琼对他格外照顾,特意把他的座位安排到自己旁边。 所谓的研讨会就是每个人把自己最近看过什么书以及心得体会拿出来讲一讲。 马国安站起来讲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头是他列举的一些读过和正在阅读的着作、以及一些非常绕口的作家的名字。他还拿出一些纸片大声朗读着。那是他摘抄的他认为其中精彩的篇章。最后他开始总结他的思想心得。 “……所以,我认为革命必须由资产阶级中率先觉醒的先进分子来领导。当然我并不反对革命的主体来自工人和农民。但是!必须承认,这些人包括小知识分子在革命的初期是无法摆脱因经济条件的限制而与生俱来的自私与短视。比如他……”马国安突然指着秦山河继续说道“就必须由我们来引导、来开拓他们的世界观,使他们走出小我……” “国安,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沈琼嚯地站了起来。 “小琼,我不过是举例而已……”马国安一脸陪笑着解释道。 秦山河忘了研讨会后半部分的内容,只是他后来就没有再次参加活动。即使沈琼拉着马国安来向他道歉,他也没有同意。 淞沪停战协议签订之后,学生们组织过几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抗议政府的卖国行径,但是秦山河都没有参加过。在一次课后,讲师陈光告诫同学们不要随意外出,因为学校附近最近常有流氓地痞活动。昨天就有同学被他们寻衅打伤。 “我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想不到他们竟如此下作。”马国安第一个站起来。他的话引来了同学们的强烈反响。 秦山河没有在教室里多呆,因为他的粮食不够了。虽说是全额奖学金,但里面并不包括饭费。为了节省,秦山河也从不去食堂而是定期从家里背些粮食来。 那天,当他背着粮食往学校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黑了。可是当他路过学校附近的一座小桥时,那件红色的毛衣还是醒目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远远地看到十几个人把一对青年男女拖进了一条更狭窄的弄堂。他想都没想就跟了过去。 弄堂深处,他看到马国安跪在地上,一把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看不到沈琼。因为一伙流氓围绕着她。他能听到沈琼发出的“呜呜”声。他想她的嘴一定被他们捂住了。 秦山河放下粮食轻轻走到他们身后,他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已经快把红毛衣最后一个纽扣解开了。 他回过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秦山河。 “请你放开她。”秦山河的声音很低,他甚至感觉到些许的羞涩。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同学。” “哈哈哈……”那些人不由自主地同时大笑了起来。 突然,一根大棒夹带着风声从秦山河身侧砸了下来。他本能向后一躲。当他看到袭击者的重心在一霎那间落到了左腿的时候。他一脚就蹬在他的侧关节上。 一声惨叫,袭击者跪在地上。那些人愣了一下,立马向他扑了过来。秦山河利落地夺下一根木棒把最前面两个打得头破血流。一开始他还能够利用姑父交给他的本事左闪右躲寻机反攻。但是对方人太多了,很快他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他愤怒了,可能是因为被打疼了。后来,他的愤怒超越了疼痛。他想起了父亲的死,想起了可怜的姑父,想起了别人的白眼和自己的苦闷和孤寂。然后他不再愤怒只是感到无比地痛快。无论是打人还是被打他都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对方停了下来。他们恐惧地看着他,然后背起几个躺在地上的同伴跑出了弄堂。 当陈光老师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男生赶到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谁。他们看到一个牢牢握着木棒的血人靠在墙上,依然顽强地站着。他们不知道秦山河的下盘很稳固。 事后,秦山河回忆不起沈琼的哭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送回学校的。 陈光老师当晚就找到了校长。这是一个胖子,是老校长被免职之后,省教育部直接任命的。 新校长一听就勃然大怒,硬说秦山河是在校外惹是生非。医药费?不开除他就不错了! 陈光没有再说什么,他冷笑了一声就离开了。 作为医学院的讲师,陈光本身就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他给秦山河做了检查。所幸的是除了骨折,软组织受伤和刀砍的皮肉伤之外,秦铮的大脑和内脏并没有受到伤害。他忙了大半夜,秦山河的左臂被接好后打上了石膏。全身上下的刀伤都被他精心地消毒缝合。几个血型吻合的同学的血液流进了秦山河的静脉。他们还瞒着校长腾出了学校的一间器材室作了秦山河的病房。第二天,陈光还派了一个同学去见了他的姑父,谎称他临时去外地实习。 一个月后,秦山河正在用右手翻看着沈琼推荐给他的《普希金诗歌集》,沈琼推门而入。她的手上提着一些中药,身上沾满了雪花。那一年格外地冷,连苏州这样的江南城市也下起了雪。但是秦山河的病房却格外温暖,沈琼在火炉上烤了一会手就开始麻利地煎起药来。 秦山河看了她一会终于发现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 “你的毛衣呢?” “我……我当掉了。”沈琼有些尴尬地说。 第十四章 偶然还是必然? 橱窗里的灯光熄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刹那间熄灭了秦铮的回忆。他打了一个激灵,仿佛熟睡的人猛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 “我这是怎么了?多少重要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距离赵丰年所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接头的地点以及细节至今还一无所知。还有那张奇怪的字条,那上面又包含着什么样的信息?”秦铮不由得深深地自责着。 回到诊所,他捧着那张拍摄着字条的照片苦苦思索。越是茫然无序,他就越紧张越慌乱。天快亮的时候,借助药物他才勉强睡了一会。 当天上午,他把小组成员召集到一起。他摊开地图,把市区,租界的地域按片分配给每一个人,包括谷子。按他的要求,每一个人都把把字条上的内容牢牢记死。 “寻找,是你们唯一的任务。无论是商店、酒馆还是旅社。无论是招牌,菜单,戏票。只要有洋文的地方都要详细地看一遍。一旦发现和字条上相同的洋文,立刻通知我。”秦铮虽然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做的。 而秦铮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再手捧那张照片。因为照片上的字迹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闭上眼睛让自己静下来,精密地分析老赵被捕的前前后后,以期获得蛛丝马迹。三天过去了,连一丝微弱的火花都没有在他的头脑里燃起。 第三天黄昏,何四海第一个回到了诊所。他没有搭理坐在椅子里冥思苦想着的秦铮,就一下子把身体砸在了床上。 “大夫,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别的任务,我都快熬死了。”何四海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一张硬纸片扔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你今天去过哪里?” “法租界我已经跑完了,今天把闸北转了一个遍。”何四海有气无力地说道。突然,他看到秦铮从椅子里弹了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那张硬纸片。那原本黯淡,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射出了惊喜的光芒。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秦铮急切地问道。 “就在诊所大门缝里夹着。这是什么东西?”何四海也翻身坐起来。 “这是一张广告,一张西药公司的宣传单。”何四海感觉到秦铮的语言都在因为兴奋而微微地颤抖。 何四海凑了过去:“这很重要吗?” “别的都不重要,只有这个是最重要的。”秦铮指着一个单词说道。 何四海不知道那个单词的意思,但却熟识它的后半部分:Eprazinone-mucitux。 片刻之后,秦铮就冷静下来。他的诊所以前也收到过类似的广告。但是这一次难道仅仅是一个偶然?做了这么久的地下工作,在秦铮的字典中是不存在偶然这个字眼的。也许是内线同志转交给沈琼,而沈琼塞进了诊所的门缝?虽说有这种可能性但秦铮感到这似乎不是沈琼的办事风格。这么重要的情报她怎能不亲自交到他的手中呢。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到了非常紧急的时刻。因为敌人必定也得到了这个广告卡片。 “这到底是啥东西呀,大夫?”何四海忍不住打断秦铮的沉思。 “这是一种新上市的西药,止咳用的。” “我们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首先要到这家西药公司去看看。” 正说着,廖言和谷子同时回来了。秦铮把情况简要地跟廖言说了一下。他要求廖言立刻回去连夜做好一个记者的证件。 第二天一早,廖言就来了。从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一夜没睡。秦铮接过证件打开看了看。 “申报的,你看行吗。” “行,做得非常好。” 此时的秦铮早已西装革履,穿戴整齐。从中间分开的发型、圆圆的眼镜,活脱脱一副记者模样。出于谨慎,他决定在路上多换乘几次黄包车。当他乘上最后一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那家医药公司的时候。他想不到那间经理办公室里已经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相对而言,王组长是一个日本人“比较”赏识的支那人。这不仅仅因为此人精通英、日两种语言,还由于他办事圆滑,机警敏感。日本人作为大半个上海的统治者,已经对掌握着租界的金发碧眼的西方人有些不屑。面对日本人的倨傲,这些英国人、美国人也毫不买账,在需要一些接洽的时候明显地表示出不配合的态度。曾经就有日军的军官在租界与他们吵翻了脸,却没有办成事情的先例。日本人知道,早晚有一天,帝国会占领这片支那人叫做“孤岛”的土地,会把这些傲慢无礼的西方人统统送进集中营。但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所以在一般性的事务上,他们宁肯让中国人在租界办事。王组长作为直接负责追查“字条”的行动组长,在获得字条上的内容与一家租界内英国药品公司的新药有关的情报后,就责无旁贷地担负起这项任务。 一大早,他带着十几个兄弟进了公共租界。按规则他找到了以前打过交道的一位英裔探长,当一叠钞票塞进他的口袋之后,他高高兴兴地带着他们去了那家药行。没想到好话说尽,那个药行经理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这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把我客户的地址提供给你们。要知道,没有人愿意和警察打交道。” 王组长转身求助般的看着陪同他的白人探长。 探长耸了耸肩膀:“我也无能为力。” “这可是一件大案,是关系到共产党分子的大案。”王组长有点急了。 “我可不管什么共产党,我只知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客户。而客户就是我们的上帝。”药行经理毫不通融。 “看来,我只好带着你去找总探长了。说明情况后,他可能会给我们开一张搜查令。”探长毕竟受了钱,他想尽力帮一下这位王组长。 当王组长一行人离开药行时,在门口与秦铮擦肩而过。王组长停了一下,他回头看看秦铮的背影,似乎感到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重任在身也由不得他多想,便坐上汽车直奔警局而去。 秦铮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在记忆中慢慢搜寻着这张面孔。 也许是由于俊朗儒雅的外表也许是因为一口流利的英语。一见面,秦铮就给药行经理留下来良好的印象。 “我就是经理,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示意秦铮坐下之后经理把记者证还给了他。 “目前,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西方医药在中国普及状况的报道。” “我想这一定很有意思。” “据我所知,贵公司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向中国的大众推广西药,而且有一些是刚刚问世的新药。” “的确如此。” “可是,您不能不承认,普通的中国人大多对西药有一种抵触情绪,他们还是更信赖中医。” “是啊,这也是我们一直苦恼的问题。我们的价格已经一降再降了。”秦铮的话显然触动了经理的心事。 “先生,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价格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习惯问题。” 经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文章的观点是中药与西药各有所长,分别适用于不同的疾病。比如说对于哮喘、肺炎一类呼吸系统的病症,西药的效果会更加好一些。” “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 “那么您一定乐意为我提供一些贵药行发行的渠道。我很想得到那些医生、患者对那些药品的看法。” “乐意之极。”经理站起来转身走到一个档案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叠单据放在桌子上。“我们的药品目前还只是批发给英国租界内的一些执业医生,再由他们开给患者。您一定会从他们那里得到最真实的答案。您可以抄一份我们的客户名单。” 秦铮致谢后,一只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另一只手则打开了那份单据。他的手指在文件上飞快地移动着,很快就点到了那个新药的名称——Eprazinone-mucitux。他翻到与之相对应的页码,上面有一大串医生的签名以及诊所的名称、地址。 秦铮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份名单。他突然停止了记录。他的手指点在了一位医生的签名上。Manfred是那个签名的姓氏部分。其中的字母“n,e”与字条上的笔迹是完全吻合的。 秦铮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又抄写了几种药品的的单子才合上单据递还给经理。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我期待着拜读您精彩的文章。” 走到门口来时与王组长擦肩而过的地方,秦铮终于想起了图书馆那一幕。而且,他也突然明白了当时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记得当时在图书馆里除了这个小伙子还有七八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坐到阅览桌前读书。 每个人都是站在书架前快速地翻阅着页码,好像在查找着什么。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和自己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 那么他们就全是汉奸特务! 第十五章 曼弗雷德诊所 秦铮不知道敌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他有一种预感,至少在王组长那里,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那样的话,留给他的时间可能要用秒来计算了。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那个叫曼弗雷德的诊所。 秦铮刚刚离开,王组长乘坐的轿车就停在了医药公司的门口。为了节省时间。王组长花费了更多的钞票,终于“打动”了那位总探长。这一次由于手续齐全,药行经理不能再推脱了。只好把所有的客户单据摆到桌面上。至少王组长不必像秦铮那样有所顾忌。他直奔主题,很快就在Eprazinone-mucitux这种药的下面发现了那个医生与众不同的笔迹。他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正要合上封皮。忽然,他的动作僵在那里。他把文件夹端到胸前斜对着窗外的阳光。名字下面一道浅浅的被指甲滑过的凹痕清晰地显露出来。 “还有谁看过这份名单?”他机警地问道。 “一个《申报》的记者,要写一篇向中国人推荐西药的文章。”经理漫不经心地答道。 “《申报》记者?……是不是刚刚离开?”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见过他。在哪里呢?”王组长喃喃自语道。“该死!”他猛然跳了起来,抓起桌上的电话机,他拨了一个号。又拿起桌上的那份文件单据看着。 “喂,听好!立即带人盯住康宁路15号一家叫曼弗雷德的诊所。对,盯住进出的每一个人。” 然后他放下电话对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探长说:“我要立即搜查这个曼弗雷德诊所。” “为什么?” “这位医生很可能是一个共产党!” “您的证据呢?这可是一位英国公民。” “我会给你证据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我请求您立即协助我展开搜查。” “不管您怎么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无权搜查一位英国公民的住宅。而且这也同样需要总探长的批准。” “这么说,我们还得回到警局,再次面见总探长?” “恐怕是这样。”探长的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尽管王组长是一个颇有涵养的人,但他此时却有这样一个想法——扑上去在这个白人脸上痛打几拳。但是他不敢,甚至不敢露出一丝不快的神色。他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收了自己钱的杂种和他们英国人那刻板教条的工作方式。 王组长抓了抓脑袋,只好派一名手下跟着探长回警局办理手续。而他自己则驾车迅速向曼弗雷德诊所驶去。 秦铮站在路边观察着马路对面的曼弗雷德诊所。这是一座带有西洋风格的二层独立建筑。他穿过马路,刚走到一半,两辆小轿车突然冲过来,急刹在诊所门口。几个汉子从车上跳下来,为首的对几个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散开了。 秦铮还是穿过了马路。他走过诊所门口,拐入旁边的一条小巷。他边走边侧目观察。左边就是诊所的外墙,又高又光滑;二楼的几个窗子紧紧关闭着。他没有贸然行事,而是回到巷子口,悄悄地向外观察。他看到那个为首的特务站在街边左顾右盼,不时抬腕看表。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秦铮明白了。即使对于敌人来说,也应该是事发突然。他们一定在手续上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留给自己想办法的时间还有多少。 就在这时,王组长赶到了诊所门口。他跳下了车子,那个为首的特务迎上去。 “可以搜查了吗?”特务问道。 “再等一等。正在和他们的总探长交涉。对了,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瘦瘦的,二十多岁,穿灰色西装,戴着圆形眼镜的男子在这附近出现过?” 那个特务想了想:“是有这么个人。他好像是从马路那边穿过来,又拐到那条巷子里面去了。” “你们守在这里,一定要看好了。”说完王组长掏出手枪,他检查了一下子弹又插回枪套里。然后他也拐进了那条小巷。 王组长快步走了一段路,停住脚步。远远的,他看到了猎物。这个人站在墙边好像正在思考什么。王组长连忙躲在一颗电线杆后面。他的右手握住了枪柄。 猎物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又好像下了决心,突然加快脚步向小巷深处走去。 出了小巷,秦铮步入一条繁华的大街。他走过几家店面,选择了一家大多数顾客是白种人的啤酒馆。当他叫了一杯啤酒,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的时候,他不知道,一个跟踪者正在窗子外面偷偷地张望着。 王组长看到路边有一个电话亭,就走了进去,申报编辑部的电话就在电话簿的前几页上。拨通了电话,他自称是医药公司的职员,说是还有一些业务上的数据可以提供给那位前来采访的申报记者。他问记者是不是已经回去了。电话那头茫然无知,说没有听说什么采访医药公司的事情。王组长一口咬定今天上午他确实接待了一位申报记者,他把秦铮的相貌、年龄、穿着详细地说了一遍。对方打断了他要他稍等片刻…… 而此时,坐在酒馆内的秦铮忽然对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白人男子低声说道:“先生,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 “什么?”那个人皱着眉头,显然没有听清。 “我要看看你的证件,先生。”秦铮的声音明显地提高了。 “为什么?!” “我怀疑你是个鸦片贩子!”秦铮的表已经略带醉意。 白人男子大笑起来。酒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先生们,这太滑稽了。这个支那猪猡要检查我的证件……因为他认为我看上去更像一个卖鸦片的。” 酒馆里大多是他的同胞,他们全都大笑起来。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因为秦铮的手里多了一支手枪,枪口正顶在那个白人男子的脑门上。 “拿出你的证件来!”秦铮厉声喝道。 白人颤抖的手摸出证件。递给了秦铮。秦铮的手枪突然掉转方向,直指吧台后面的酒馆老板。老板慢慢放下手上的电话。 “听我说伙计,如果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但请你不要伤害任何人。他们都是我的老主顾。”老板磕磕巴巴地说道。 “闭嘴!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是强盗吗!告诉你,我可是上海市警察局的人。知道吗?在你们租界里,就是你们英国人,仍有人在做鸦片生意。我们在那个什么曼弗雷德诊所门口已经守了一天,又冻又饿……”秦铮的枪口慢慢扫过啤酒馆里的其他人。“现在我怀疑你们每一个人,快!掏出你们的证件,我要一个一个地查!” 王组长无疑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等了一会,电话那头才证实报社既没有安排对医药公司的采访也没有他所说的这么一位记者。挂断电话之后,他回到酒馆窗前,不由得大吃一惊。 酒馆内,秦铮挥舞着手枪正在嚷着什么。顾客们老老实实地坐着,每个人都还把双手抱在头顶。 看到猎物手里的枪,王组长犹豫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一些帮手过来。他返回电话亭刚要拿起电话,就发现秦铮已经退出了酒馆。王组长只好出了电话亭悄悄地跟了上去。 秦铮完全是按原路返回的。一直走到小巷靠近曼弗雷德诊所的那个出口,他才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王组长感到,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他的猎物一副踌躇满志、胸有成竹的意思。 王组长承认,他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格斗技术也是一塌糊涂。但对手不一定知道底细,在枪口的威逼之下,也许对手会老老实实地走出巷子,出了巷子那就是他的天下。他不知道此人是谁,但这绝对是一条大鱼。他的右手慢慢伸向了枪套。 王组长躲藏的位置是一棵大树的后面,他突然感到后腰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嘴巴被一支戴着皮手套的手紧紧捂住。他的身子被死死挤贴在树干上毫无挣扎的余地。然后,一把冰冷的利刃从后心无声地刺入他的身体并准确地进入了他的心脏。利刃的尖在他心脏里搅动了一下才拔出去。其实王组长的右手已经握到枪柄了。只是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把枪拔出来。 秦铮对发生在他身后的一切毫不知情。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终于,他听到尖锐的警笛由远及近。这时他才悄悄地从巷口探出身体向外观察。 两辆巡捕房的警车在曼弗雷德诊所门前刹住。一些荷枪实弹的警察跳下车来,枪口纷纷指向守在门口的几个特务。有一个特务掏出证件试图解释什么,但是证件被强行没收了,身上的武器也被收缴。另外几个特务也被同样处置。接着他们被带上警车。 看到警车走远,秦铮从小巷里走出来。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才走上诊所的台阶。这时他发现曼弗雷德诊所的大门上挂着歇业的牌子。可他还是拉了一下门钟。 第十六章 灵光乍现 秦铮等了一会,门才被打开。一个年轻的英国女仆探出头来。 “你好,我要见曼弗雷德医生。”他尽量把自己的英语说得更好些。 “医生已经回国了”女仆答道。 “回国了?什么时候?”秦铮震惊不已。 “上个月的十号。” 秦铮想了一下,那正是赵丰年被捕的第二天。 “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吗?” “当然可以。” 秦铮走进诊所,他作出一副欣赏室内装饰的样子。 “医生什么时候回来?”秦铮边走边问。 “他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这次回国是去继承一笔遗产。帮他转手这个诊所之后我也会回国的。您是他的病人吗?可是我没有见过您。” “你认识他所有的病人吗?” “当然。医生在这的经营状况并不是很理想。在他的病人中没有多少中国人。” “我的朋友是他的病人。上一次他在这开了一些新药效果很好,由于他很忙,所以委托我到这里帮他买一些。可是很不巧,医生他……” “您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我矮一些,很瘦,中年人,常穿深色长衫。”秦铮连比带画地说道。 “我知道这个人。他应该是医生在中国治疗过的最后一位病人。” “哦?”秦铮的眼中透出希望的光芒。 “您的朋友以前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在上个月的……九号,也就是医生走的前一天。本来医生已经把存药退回了药行,可他还是向您的朋友推荐了一些新药并告诉他可以在哪里买到。当时我也在旁边。您的朋友得了一种……哮喘病。”女仆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道。 “您真是一位聪明的姑娘。” 女仆很受用的样子。显然她很乐意和秦铮聊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可是您的朋友应该知道医生即将回国啊,那可是医生亲口告诉他的。” “我想,他一定是忘记了。” “这就是医生的诊室。”女仆指着一扇半开着的房门。 秦铮走了进去,诊室不大,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被使用过了却依然被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诊室的桌子上笔架的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处方用笺。郑铮撕下了最上面一张。果然信笺上还残留上一次书写时留下的痕迹。郑铮从笔架上抽出一只铅笔,他把笔尖倾斜到几乎水平的角度在纸上飞快地涂着。很快一组药品名称以及用量、口服用次数以及三月九号的字样等内容就清晰地显露出来。 “这,就是那张字条的全部内容了”秦铮暗暗想道。而他的心情也由无比地激动瞬间坠入了极度地失望。这只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处方。秦铮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我还没问您想喝点什么呢?”女仆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不用了,谢谢你。我能拿走这张纸笺吗?” “当然可以。”看到秦铮流露出离开的意思,女仆有些失望。 站在离曼弗雷德诊所两个街口以外的路边,秦铮想找一辆黄包车。可是过去了几辆都是载着客的,这让他很着急。恰好一辆有轨电车停在了他的面前,秦铮想都没有想就跳了上去。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那个带队的特务,啤酒馆里的老板顾客都能够把他指认出来。他怀疑,一旦租界的巡捕房弄清了这件事。那么这一片区域有可能遭到封锁。 上车之后,秦铮直接走到车尾最后一排座位坐了下来。他观察了一下车上的乘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于是当电车开出了几站地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把右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那张纸签已经在他的手心里被攥的发潮了。 秦铮小心地把纸签展开看了又看,他实在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蛛丝马迹。但他知道,秘密一定出在这里面。否则,赵丰年为什么会在被捕的时候拼了性命也要将其销毁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赵丰年在离开曼弗雷德诊所之后,将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记录在了处方签的后面。但是,如果这次接头的内容正如黄玉明和余悦石所说。(而且从老赵临死之前留给秦铮“十月初八”这个时间来判断也印证了这一点。)那么处方签背后理应是和上级接头的时间和地点以及暗语。想到这里,秦铮又不禁摇了摇头。这样简短而又重要的内容,即使是最初级的地下工作者也不会把它记在纸上。何况老赵这样经验丰富,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手呢。 也许处方签的背后还记载了什么别的秘密。可是,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一张巴掌大的纸条。它承载的文字是极其有限的。换句话说都是可以用口述来代替的。秦铮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而字条的原件已被销毁。那个曼弗雷德医生也离开上海返回英国。当然,曼弗雷德医生的身份的确值得怀疑。不排除老赵销毁字条的用意是在保护这位医生,可不论他是敌是友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即使秦铮打定主意在下面的时间里他将竭尽全力攻破这张处方签他也知道成功的几率非常渺茫。老赵,你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 秦铮抛开纷乱的思绪,准备从附近下车后返回诊所。这时,他发现一座熟悉的建筑从窗外一闪而过。那是“老水手”咖啡馆! 秦铮和赵丰年的接头地点经常变换。在出事之前,秦铮还真不知道这个地方。此刻,当他推门而入,虽说环境是陌生的,可还是感到了一种亲切。他甚至可以断定老赵坐过的位置。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老赵坐在窗前一张桌子的后面,浑身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他合上报纸给了他一个和阳光一样温暖的微笑,好像在说:来吧,我已经观察过了,这里很安全。 “先生,您用点什么?”秦铮这时才发现侍者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咖啡吧。怎么?生意不太好啊。”秦铮扫视了一圈。偌大的店内,他是唯一的顾客。 “是清淡了些,也许过两天您再来,就看不到它了。”侍者不无伤感地说。 “要关张了?” 侍者没有回答秦铮,他回到柜台冲好咖啡,放在了秦铮面前。这一次秦铮没有让他走,而是一把拉住了他。 “我是申报的记者,”说着秦铮把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塞进了侍者的手里。“跟你打听点事。” “先生您说。” “上个月九号,警察从你们这里抓走了一个共产党是吗?” “嗨!就因为这件事,就因为这里开过枪、伤过人。您瞧瞧,我们这生意……” “跟我说说吧,把你看见的一切都告诉我。” “那个男人,四十多岁。就坐在那个座位。”侍者指着的位置和秦铮的判断完全相符。“他好像要结账走了,可是他后面的一个客人跟他说了点什么,他就又坐下了。过了一会,他身后那个人让我给他换一杯咖啡,我就过去了。开始我以为他俩是朋友,可是他们的神色看上去却并不友好。就在我给他换了咖啡回到柜台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惨叫。回头一看,那个中年人将滚烫的咖啡泼了那个人一脸!中年人立刻跑向门口,没想到店里的几个客人全是警察。他们扑上去抓住他,中年人挣脱了,他把手心里藏着的什么东西往嘴里塞,那些人就抢。然后,我就听见枪响了……” 侍者是个热心肠,为了更加形象地再现当时的情景,他亲身示范,一会装老赵,一会装特务。他模仿他们的动作、表情,和他们移动的路线。 秦铮匆忙喝下咖啡,道了谢之后,他几乎是冲出了咖啡馆。 几分钟以后,他坐上了一辆黄包车。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把头尽量往后靠,这样他的面孔就完全沉浸在车篷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然后,秦铮任由泪水像决堤的海潮般喷涌而出。 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的话,那么他相信赵丰年的英灵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否则,他怎能解释为什么那辆他也不知道去向的电车会停在他的身前?当他苦苦思索的时候为什么“老水手”咖啡馆就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为什么当他进入咖啡馆的时候竟然有那样的亲切感?当侍者模仿着当时的情景的时候,在秦铮的眼中那分明就是老赵的一举一动。 事情就发生在老赵挣脱了敌人的抓捕,把手中的处方塞到嘴里的时候。秦铮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浑身都在颤抖着,每一个毛细血孔都贲张着。 真相就这样突然而至,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灵光乍现”? 这个城市太大了,但属于他的空间却是那样的狭小。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武装行动小组的负责人。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利流泪。但是现在,他找到了那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就是这片黄包车篷下面小小的黑暗。他可以尽情的发泄自己的泪水。 过了很长时间,秦铮才恢复了平静。他还不知道下一步工作的具体步骤,但主要方向已经有了。他知道这很难,但一定能够找到办法的。 这时,一种微弱而又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人的脚步声。确切地说,这是另一个黄包车夫的脚步声。秦铮知道脚步和指纹一样,都是每一个人所独有的。说这声音奇怪,是因为秦铮听到它很长一段时间了,甚至都忘了它最初是在何时想起的。它总是在身后一定的距离存在着,仿佛这段距离是在被刻意地保持着。而秦铮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偶然。 第十七章 一招险棋 很快,秦铮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黄包车拐了一个弯,离开了黑暗清冷的街道进入了一片灯火通明的夜市。秦铮迅速下了黄包车,他钻到个卖馄饨面的小摊子上,混在一堆食客里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刚刚拐过来的那个街角。 直到老板把他的馄饨面端上来,那辆黄包车竟然没有出现。 夜里,躺在床上。秦铮闭上眼睛仍然能够真切地看到那个场景:赵丰年将手里的咖啡泼向身后;他向门口冲去……几个特务冲上来抓住他……赵丰年奋力甩开将字条吞下。秦铮注意到,从他的座位到门口有十几米的距离。按照常理,他完全能够在这段距离之内将字条吞下,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原因只有一个:字条是障眼法。老赵成功了,他将敌人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字条上。那么他的真实目的,必然是为了保护随身携带的另一件东西。这是一件急切中无法销毁的东西。秦铮睡不着,他盼望着赶快见到沈琼。 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秦铮和沈琼在昌盛百货公司的门口见了面。 二人缓缓地并肩而行。直到身边没有行人秦铮才开了口。 “我要见那位同志。” “哪位同志?” “我们的内线,情况非常紧急。” 沈琼欲言又止,直到几个邻近的路人走远。 “可是我也没有见过他。” “怎么会这样?那么上次关于田贵品的情报……” “那个情报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老余临走时只是说一旦有紧急情况内线的同志会通知我,却没有给我和他联系的渠道。我也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这种方式通知我。” “那个药品公司的广告单是你给我的吗?” “什么广告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沉默了一段时间,秦铮说道:“接下来的任务非常紧迫,我希望我们之间的联络能够更加频繁些。” 沈琼点点头:“明天这个时间,我们在三号地点碰面。如果内线再次出现,我就直接去诊所找你。” “好的。”秦铮注意到,沈琼的目光依然躲避着他。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秦铮觉得也许自己应该把真相告诉她。毕竟过了这么年了,陈光也不会批评自己违反纪律吧。没准,沈琼知道陈光老师的下落。 回到诊所,秦铮让谷子把路家兴找了过来。 秦铮简明地把侦查过程说了一遍。路家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样吧,我认识一个人,以前也是个警察。上海沦陷以后,他进了侦缉处。我去打听一下。” 夜都深了,路家兴才赶回来。 “我约他喝酒,那小子被我灌晕了,说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老赵被捕之后,由于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字条上面,所以其它的随身物品就没怎么注意。目前都封存在物证科。这个所谓的物证科,保管的其实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物证。它远离敌特机关的核心部分,科里没有日本人,全部由伪职人员构成。科长叫徐耀祖。” “说说这个徐耀祖。”秦铮说。 “这个徐耀祖是一年以前从武汉调到上海来的。他有一个绰号叫‘花心’科长。据说他刚到上海不久就和和科里一个叫朱莉的女职员搞到了一起。不久前他把怀孕的太太从武汉接到上海后才有所收敛。据我那位同事讲,为了防止泄露他的丑事,科里的同仁几次吵着要见见这位嫂子都被徐科长婉言谢绝了。” “这么说,没有人见过这位徐夫人?”秦铮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如此,可是我也不敢保证。”路家兴慎重地说。 秦铮沉默了很久。 “你想利用这一点?”路家兴小心翼翼地问。 秦铮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这里没有这样一位女同志。” “有的……”接着秦铮把沈琼的事情跟路家兴说了一遍。 “这需要勇气、胆量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她能行吗?这可是一招险棋呀。”路家兴说道。 “险棋也得走。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一旦敌人反过味来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当秦铮把这个计划告诉沈琼的时候,沈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让谷子和你一起进去。一旦情况不对,不要犹豫,立即脱身。我们会在外面接应你。” “什么时候行动?”沈琼打断了秦铮的话。 “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在这里等,我开车来接你。” 就在此时,廖言站在了一座僻静的独门独院的宅子的大门前。他身穿一件医用白大褂。肩上背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他敲了几下门。 “谁呀?”随着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徐耀祖的太太显然是在午睡中被叫醒的,她挺着隆起的腹部,一脸不快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太太,我是救世医院的医生。这不是感恩节快到了吗。医院要求每个医生轮流免费为市民义诊一天。我是听附近的人说起了您。” “哎呀,不用了。我是定期要到广济医院检查的,那里的孙医师医术好的不得了。谢谢你。”说罢徐太太把廖言关在了外面。 不过廖言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回到诊所后把情况向秦铮作了汇报。稍后,路家兴也赶了回来。他证实,徐耀祖虽然是一科之长,但他的工作并不是紧要的岗位,所以没有配车。上下班都是乘坐黄包车。 秦铮转身对何四海说:“四海就当一回车夫吧。明天,你就在侦缉处的大门口等待。徐耀祖一出来,我就给你发信号,你要在他出大门的时候让他看到你。” “明白。” “廖言今天夜里就到车库去,一定要把车子检查好。老路明天就不要在那附近露面了,你现在出去找一所僻静点的房子租下来。” 等各人领命离去,秦铮静下来,他才开始为沈琼担起心来。还有谷子。他们无疑是组织里最薄弱的部分,可是这样的重担却不得不压在他们的肩头。 徐耀祖对着盥洗室的镜子把一头油亮的头发按三七的比例仔细地梳理齐整,然后努力收腹把衬衣的下摆塞进粗粗的地腰间。最后又把领带正了正,才回到了办公室里。时间还早,一个同事都没有来。他把并在一起的几把椅子分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那是他的临时床铺,由于离家比较远,所以每天中午都在处里吃饭,困了就把几张椅子一拼对付着眯一会。 和别的科不一样,物证科不但没有为科长配车也没有独立的科长办公室。徐耀祖虽贵为一科之长却也只能在办公室里挑一张处于通风透亮位置的办公桌而已。虽说他也羡慕别的科长办公室里宽大的真皮沙发。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白给,而是迟早要还的。作为一名文职人员,他整天呆在暖和的办公室里,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执行外勤任务,不用开枪杀人,不用在令人作呕的审讯室里等着口供出来,他就应该知足了。这年头能有一个饭碗,一个稳定的家,就不错了。还能图个什么?不定有多少人羡慕他屁股下面这把木头椅子呢。 他带着沾沾自喜的心情坐在办公桌后面点上了一支雪茄。和平时一样,科里这几个家伙就在这棵雪茄烟熄灭之前陆续地进了办公室。 “科长好。” “科长好。” “科长,中午吃的啥?让你跟我回家你偏不去,我老婆做的鱼那叫一个地道。” 下属的恭维让他很受用,他对每一个人都微笑着点头示意。唯独朱莉,她又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 徐耀祖被一口烟呛得咳嗽了两声,扭头瞧着窗外。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深秋的午后。碧蓝的天空把他的心情也感染的好了起来。他有把握在不离婚的前提下让朱莉回到自己身边。朱莉不知道,那套房子他从来就没有退租。 “叮铃铃……”徐耀祖操起桌上的电话。 “请问,是徐耀祖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 “对,我就是。您是?” “我是广济医院孙医师的助手。” “哦?”徐耀祖赶紧掐没了雪茄。 “是这样,孙医师请你立即来一下,是关于您太太的事。别告诉她,您一个人来。” 徐耀祖腾地站了起来:“不是一切都很正常吗?难道有什么不对?” “您来了跟他谈吧。”说完电话就挂上了。 秦铮看到,何四海路过侦缉处大门口的时机非常恰当,徐耀祖一伸手就拦住了他。廖言发动了汽车,很快就超过了黄包车。他们将在前面的一条僻静的弄堂里等着。 三点半钟,秦铮的汽车才停在了沈琼身前。这一次是秦铮开车,谷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秦铮把一个包裹递给了后座上的沈琼。按照他的要求,沈琼穿了一件肥大的旗袍。她把包裹塞到腹部并用袋子将其固定好。 “事情有一些变化,”秦铮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接着说。“据徐耀祖交待,有一个叫佐藤的日本人,是分管物证科的。徐太太来到上海时,徐耀祖请他吃过饭。这是唯一见过徐太太的人。” 第十八章 沈琼 “不过,据徐耀祖交代,佐藤一般不会亲自去物证科的。”秦铮说完停了一会儿。 沈琼侧着头,她遥望着车窗外,眼神静谧而又空灵,仿佛窗外不是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而是悠远恬静的乡村田园。 “接着说呀。”她忽然扭头说道。 秦铮知道,这种从容与淡定绝不是刻意做出来的。他不知道沈琼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磨练。 “这是徐耀祖的钥匙,记住,右边的门是物证室。东西就在十九号文件柜从上往下数第五格内。” 沈琼接过钥匙。秦铮接着把物证科每一个科员的外貌特征,脾气性格简要地说了一遍。这都是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徐耀祖嘴里得到的。 车子在离目的地几百米的地方停住。 “还有别的吗?”沈琼问道。 秦铮摇了摇头。 沈琼看看外面无人,开门下了车。 秦铮轻推谷子的肩膀:“照顾好她。” 果然,门口的卫兵没有轻易放行。他打了一个电话。少顷,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来到大门口。 “你是……” “你是老李吧,耀祖在家经常提起你。” “那么说就是嫂夫人了,我那口子早就想去看你了。” “谢谢,我想找耀祖。” “科长没在。” 沈琼微微一笑:“请您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好吗?” “这……”老李有些迟疑。一来他感到这位徐大嫂子好像来者不善;二来这毕竟是军事机关,家属随便出入似有不妥。 “我大老远地来了,讨口热水喝总可以吧。”沈琼见他犹豫,立刻加了一句。 “那是自然,自然。” 在谷子的搀扶下,沈琼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 来到物证科的办公室内,老李一介绍,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让座的让座,倒水的倒水。 “你们就别忙活了,我们家耀祖呢?”沈琼冷冷地问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目四望。果然,档案科内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铁门,分别挂着“资料”和“物证”的牌子。 “徐科长刚接了个电话,去医院了,好像就是为了太太的事。”一个科员插了话。 “为我?哼!我死了他都不会管。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沈琼突然一拍桌子,泪水顷刻间盈满了眼眶。 老李下意识地向左跨了一步把朱莉正好挡在了身后。 众人围拢过来:“嫂夫人,您别急,坐下说、坐下说。” “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反正也活不下去了!”沈琼突然站起身来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朱莉面前。 朱莉赶紧站起来,在沈琼的瞪视下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你就是朱莉吧?” 朱莉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沈琼抬手一记耳光:“不要脸的狐狸精!” 朱莉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跑了出去。 好像用力过猛了些,沈琼突然捂住隆起的肚子,表情痛苦万状。 老李赶紧拉过一把椅子。谷子扶着沈琼慢慢地坐了下来。 “给我一点水。”沈琼的声音很虚弱。 一科员立即端来一杯热水。沈琼接过杯子。可是手上无力,一杯水竟翻倒在腿上。她“啊”地叫了一声。 “不要紧吧。” “赶紧打电话叫医生来。” 众人也不便伸手帮着擦拭衣服检查伤处,只好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琼红着脸,唤过谷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谷子直起身来说:“太太说不碍事,只是想请几位先生回避一下。” 众人知趣地退到门外。谷子最后退出来关上门守在门口。 “科长也是,太太都这样了还两天不回家……” “咱们这位嫂夫人可不善呀……” “哎,等喝满月酒的时候咱们叫上朱莉,你说她敢不敢去……” “你小子损不损?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正说得兴奋,门突然开了。顿时一片寂静。 “我们走。”沈琼对谷子说。 老李说:“嫂子,我去给你叫辆车。” 沈琼冷冷地说:“不必了。” 老李摇摇头一脸无趣的样子。 “您慢走啊,您走好……”沈琼没有理会众人拐过楼道下了楼梯。迎面上来了几个人。沈琼注意到为首的那个面目冷酷的人打量了她几眼。 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一声问候:“佐藤先生好。” “嗯。”那个人应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 “混蛋!”当佐藤路过物证科门口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人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没有一个人在干正事。 科员们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的科长呢?”佐藤吼道。 沈琼感觉到,一双蛇一样冰冷的目光正射在她的背上。她的内心像沸水一样翻腾着。从大楼到门口的距离让她感觉是那样的遥远。作为一个“孕妇”,她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蹭过去。挨到门口时,她感到卫兵好像动了一下。刹那间,她差点将怀中的东西取出来塞给谷子,然后她就会扑向那个卫兵。她想好了,死死抱住卫兵的腿,也许谷子能有脱身的可能。 沈琼的感觉是准确的。当时佐藤的确正透过物证科的玻璃窗观察着她的背影。他本想打电话叫卫兵截住这个假冒的徐太太,但最终还是把话筒放了回去。 他吩咐身后的四个特务跟上去,不要惊动她。一旦查到她的住处或同党,立即回来报告。这四个人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能力是可以信任的。随后他命令物证科的科员们立即核实每一件物证的状况。最后,他又派出人手,分别赶赴医院和徐家,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徐耀祖。 布置完这一切,佐藤在内心为自己的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出了大门向左一拐,沈琼就能够看到几百米外那辆黑色的“别克”牌轿车。按照计划,她应该从容地走过去,上车、撤离。 路上很静,行人很少。微风轻抚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点点阳光仍然把温暖播洒在她的身上。一切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但她相信这宁静这美好是虚假的。它们的背后是一个严酷的现实——她暴露了。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必要的话,她可以咬断自己舌头。真正令她紧张、揪心的是怀中这份珍贵的东西。她多想一步就跨过这几百米的距离,进入那狭小的车厢。车厢里的那个男人能够给她带来无比的安全感,尽管她是那么恨他。 走了一半的距离,沈琼取出随身携带的一面小镜子。当她对着镜子把几丝散乱的头发掠到耳后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几条尾巴已经远远地跟上来了。 在他们的身侧,一条小街渐渐显露出来。沈琼依稀记得这条街道连着几条像迷宫一样复杂的弄堂,有好几个出口。于是她暗暗地拉了谷子一把,两个人就拐了进去。 就在沈琼和谷子下车以后不久,廖言就赶了过来。他告诉秦铮,徐耀祖已经被安置好了,由何四海看管着。路家兴担心出意外便派他过来帮忙。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侦缉处的大门口。当沈琼和谷子向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时,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当他们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他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秦铮顺着沈琼的来路向后看去,果然有几个“行人”正在向街口跑来。 “我们走!”秦铮低声说道。他带着廖言下了汽车,向车尾方向走去。两个人悠闲地走了十几米突然闪入路边的一条弄堂内。 一进入弄堂他们立刻就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 秦铮本来就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不陌生。昨天夜里,他又把地图仔细研究了一遍。因此,这一带的地形已经了然于胸。他知道,经过这片弄堂可以到达沈琼拐进的那条小街的尽头。秦铮把牙齿咬得嘎嘎响。他和廖言,两个人两支枪拼死也要把沈琼和谷子救出来。 拐了几个弯,秦铮突然和一个迎面跑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谷子。 “东西拿到了吗?”秦铮喘着气,双手紧紧抓住谷子的肩头。 谷子拉开上衣,只见一个白布包被他束在了腰间。 “沈琼呢?” “我们,我们被发现了……有人跟踪……一拐过弯来她就把东西塞给了我,我们就分开了。”谷子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 秦铮回头对廖言说:“快,带着谷子上车离开这里。” “那你呢?” “别管我,记住,那包东西非常重要,必须安全地送到诊所!” 当秦铮插到那条小街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到沈琼的身影。他想了一下,就穿入了另一条弄堂。他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地图的细节。他选择的路线是最合理的路线,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搜索最大的面积。然而,一小时之后,秦铮迷路了。虽然他一再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但这一刻他终于厌倦了这两个字。在这一个小时内,他已经把这一带都干干净净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倦,只知道每拖延一秒钟对于沈琼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每一次拐过一个墙角他都默默祈祷着下一眼就能看到她。可是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总是和他作对,用嘲讽的口吻对他说:“别作梦了,你看不到她的!” 每一次,秦铮都是错误的。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着。他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恨自己这个愚蠢的计划,恨自己那一无是处的冷静,更恨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就是他自己的软弱、恐惧和理智。理智告诉他,沈琼已经被捕了。 愤怒之后是麻木。秦铮拖着麻木的双腿机械地走着。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站在了一条喧闹繁华的大街上。此时华灯初上,人来车往。秦铮望着过往匆匆的一张张面孔,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些什么。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了:“你看不到她了,这辈子你也看不到她了。” 秦铮的视线模糊了,他知道那是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真切地看到沈琼正向自己走来。他不敢擦去泪水,生怕那样沈琼就会从眼前消失。 沈琼走得很慢,她很明确自己的处境。 当敌人看到谷子不见之后就会明白他们的跟踪被发现了。继续跟踪已经毫无意义,那么她的结果只有一个——被捕。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以自己的体力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因此她索性把脚步放得更加缓慢了。她甚至有些疑惑了,后面那两个特务还在等待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十几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记得自己从小就胆大,有一次竟然背着大人独自跑到了街上。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街边的一切都令她欣喜不已。那是她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在这个世界上啊。现在,当时的心境似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浏览着路边房屋、商贩、行人、孩子……贪婪地想把身边一切的事物都收入眼底。她要记住它们,永远地记住它们。因为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们。她深吸了一口深秋傍晚的空气,这清新、自由的气息。 自从谷子离开后,跟踪者变成了两个人。显然那两个人正在搜寻谷子。看得出,谷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很机灵。沈琼相信他能够利用那片迷宫般的弄堂摆脱敌人的追踪。也许那些东西已经摆在了秦铮的案头。秦铮,秦铮……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霎时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疲惫。 难道就这样走下去吗? 沈琼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决定主动结束这个过程。她要转过身面对他们,她要痛斥他们卖国求荣的无耻。 要让每一个路人都鄙视他们! 就在这时,沈琼感到了一束目光照在了她的身上。 那里面有伤感、有依恋、有惊喜、有火一般的热情。 虽然还很遥远但却那样熟悉。 在前方几十米远的街心,秦铮正在痴痴地望着她。 第十九章 我不是余太太 秦铮尽量压抑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他的目光越过沈琼,很快就从行人里找出了那两个跟踪者。 那支苏制的托卡列夫手枪此时就插在后腰上,弹夹里的子弹装得满满的。他自信,凭他自己以突袭的方式是完全有把握干掉这两个人的。但是那样,他的形象就会暴露在很多人面前。他俩的撤离路线就会毫无秘密可言。他已经不能让沈琼和自己分开走了。沈琼已经暴露,附近仍然可能活动着暗探。此外,由于耽搁的时间过长,两个跟踪者的后援可能很快就会上来。必须稳住他们。 秦铮四下打量了一下,街对面有一家不大的中式茶馆。 茶馆的正前方竖着一面贴着“福”字的木制影碑。他向沈琼使了一个眼色就绕过了影碑走进去。 秦铮选择了最里面墙角处的一张桌子。 从这里,他可以观察到每一个顾客的一举一动。他用杯盖拨开浮面上的茶叶的时候,沈琼也进来了。在他的暗示下,沈琼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 不久,两个跟踪者进了茶馆。 正如秦铮所料,他们隔着几张桌子,坐到了沈琼的身后。这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一个穿着皮夹克;另一个穿着方格西服,头戴着顶同样方格的鸭舌帽。皮夹克的左侧胸部微微隆起而鸭舌帽的武器就在他右侧的腰部。秦铮这时来在他们身后,完全可以从容地起身开枪。但他不愿这么做。 秦铮知道,这种执行跟踪或者暗杀任务的便衣特务通常配备的是日产“南部十四”手枪。 秦铮非常熟悉这种枪支的性能。客观地说,此枪性能极差:精度低,而且穿透力弱。但这正好能满足秦铮此时的需求,因为藏在他身上的这支托卡列夫手枪声音大穿透力强。他既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更不愿意伤及无辜。 茶馆里的客人很多。一个挎着报纸袋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进来在每桌客人前兜售报纸。时值深秋,小姑娘却衣着单薄。也许老板见她可怜也就没有往外轰。小姑娘也颇懂事,只是小声询问。客人不要就悄然退开。 秦铮灵机一动找出一张纸条又掏出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我要一份报纸。”秦铮喊了一声。小姑娘喜滋滋地赶紧跑了过来。 秦铮递给小姑娘一张大面值钞票,悄声说道:“小妹妹,把钱里面的纸条送给那张桌子上的姐姐,悄悄的。好吗?” 女孩很乖巧地点头答应,刚要走又被郑铮拉住。 “这几天就别到这儿卖报纸了。”说着,秦铮又塞给她一张钞票。 然后秦铮开始对着墙上的座钟校对手表。 女孩走到沈琼面前:“小姐,买份报纸吧。” “对不起,我不要。” “小姐,你就买一份吧。” 女孩边说着边把一份报纸送到沈琼面前。她的手指后压着一张纸条。沈琼很吃惊,她买下报纸悄悄打开纸条。上写:以墙上座钟时间为准,六时三十分准时向外走。 秦铮付了茶钱,拿着报纸起身离开。 出了店门,他站在一盏路灯下抬起手腕一动不动地看着手表。当秒针很快就要到达六时三十分时,他再次向茶馆门口走去。沈琼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她看着秦铮与她擦肩而过。 秦铮刚迈上台阶站在门口。 门被推开,两个特务冲了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秦铮右手突然迅速地抽出鸭舌帽腰间的手枪,往下一探,“南部十四”尾部凸起的枪栓卡在鸭舌帽的腰带环上。“咔嚓”一声手枪已然上膛。与此同时秦铮左手抖开报纸挡在枪口前。 “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响,两个特务倒在地上。一张喷满鲜血的报纸飘落在二人身上。 秦铮所处的位置很奇妙,茶馆内的人们看不到他,而街上的行人由于影碑的阻挡却看不到死者。由于报纸的遮挡,他的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 他跑下台阶,把手枪扔到了一个角落,弹匣扔到了另一个角落,然后抓住等在路边的沈琼的手。等他们跑出去十几米,已经混入行人里,才听到身后茶馆的门口传来的惊叫声。 一辆电车正要离开车站,他们及时蹬上去。 坐了两站地,秦铮就带着沈琼下车后换乘了另一辆。随后,他们又换了几次车。确认没有危险了,才选择了一辆路过沈琼住处的电车。 黑暗的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秦铮、沈琼坐在最后一排,周围没有其他人。秦铮回头向后窗看了看才转回身。 “见过你的人不少,这段时间轻易不要外出。我会向上级报告的。你应该尽快被送回根据地。”秦铮小声地说。 “我明白,可是我们早就和根据地失去了联系。”沈琼答道。 “相信我,很快我们就会重新恢复联系。你今天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作用很大。” 这一次,沈琼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我们见过五次面了是吗?”沈琼率先打破了僵局。 “应该是六次。” “哦?” “刺杀焦仁志那一天,我看到你了。” “那是老余让我去的。他想确定一下行动结果。” “老余……老余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沈琼感觉到了秦铮话语中的酸楚,却不想解释什么。 “你……知道陈光老师的消息吗?”秦铮鼓足勇气问道。 “他牺牲了。” “我很难过。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个结果了。” “你不想解释一下七年以前的那件事情吗?”沈琼问道。 “我天天都在想,但是我没有那个权力。”秦铮停顿住,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接着说下去,“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同学对不起同志的事情……当年,陈光曾经对我说,革命就意味着牺牲。那时,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想改变这个世界需要一些人去死’。后来我才明白,要牺牲的东西有一些是要高于生命的,比如尊严,比如爱情。” 长久的沉默。 忽然,另一辆汽车突然与电车擦肩而过。稍纵即逝的雪亮车灯下,秦铮发现沈琼正在凝视着自己,并且泪流满面。 “别这样。”秦铮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晚上,我哭了整整一夜。后来,我再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七年了,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这何尝不是秦铮最快乐的日子,但他没有说出门。恰好此时电车开始减速进站。 “还是那句话,你要尽量减少外出。下周四的下午,我会准时和你接头的。你该下车了。” “保重。”沈琼说着站起身来。 “保重。” 沈琼向车门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她俯下身子,低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和……我和老余不是真正的夫妻。” 电车刚好停稳,沈琼说完话转身下车。秦铮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电车再次启动,秦铮才回过味来。 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在判断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后他在两站地之外下了车。开始是疾走,后来就跑了起来。当他赶到那家服装店时,店主正要关门。他一手撑住门框,一手指着橱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买那件毛衣。” 第二十章 进退亭 回到诊所后,秦铮发现路家兴和廖言还在焦急地等待着。 “对不起,让你们等得太久了。”秦铮这句话是针对临时起意跑到服装店一事。 路家兴和廖言却有一点莫名其妙。他们俩看着神采奕奕的秦铮把一个扁扁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橱里不禁面面相觑。 “那个徐耀祖怎么样了?”秦铮刚刚想起这个问题。 “一直关在我租来的那间房子里,眼睛蒙着黑布。咱们的人倒是谁也没有被他看见。现在四海守着他,就等你回来拿主意了。”路家兴说。 “放了吧,此人没有什么血债。也许以后还用得着。” 路家兴和廖言离开以后,秦铮让谷子取出那个白布包放在了桌子上。他吩咐谷子先去休息,然后把门关上,又检查了一下窗帘,才坐到了桌子前面。 这个白布包仿佛一扇门,秦铮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走到这扇门前。尽管他相信他想要的东西就在门后,此时此刻却也不禁紧张得手心冒出汗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慢慢伸了进去。他首先取出来的是一个钱夹。钱夹里面,无论整钱零钱一样不少,此外还有几张车票收据等等。皮革和衬里之间也被剪开了。秦铮相信,每一张钞票、每一张单据都被精心地检查过了,那上面不会有什么价值的。 接下来是一枚楠木烟斗。烟斗已经被从中间破开了,被人用胶布潦草地缠了一下。下面是一块手表,秦铮见过它。每次交待完任务,赵丰年都会抬起手腕看一下表才会和他道别。秦铮把表翻过来,不出所料,表的后盖也被打开过。一串钥匙被秦铮在手心里颠了一下,他把它摆在桌子上。最后,秦铮摸出来的是一块怀表。这块怀表有些年头了,银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擦得发乌。秦铮想了一下,他从没看到老赵使用过它。他把怀表翻过来,只见上面镌刻着一行字迹。虽然很小但却清晰可见:龙里镇中学建校十周年留念,中华民国某年十一月二十日,丁巳年十月初八。 “十月初八!”秦铮太熟悉这个日子了。这是老赵临终前唯一的遗言。这个日子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就是接头的时间! 秦铮在房间里转了两圈,让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又从另一个角度把这个结果重新论证了一遍:有两种人出门时会佩戴两块表。第一种为了显富,所以佩戴的都是由贵重金属制成。第二种是忘性大的人。常常因忘记上弦而误事,所以总是带一块备用表。而老赵都不在其中。那么这块表就是他要交给秦铮的。这也是直到他被捕,仍在精心保护怀表的原因。 怀表就是这次接头最关键的部分!秦铮坚定地做出了这个结论。虽然他还不知道接头的地点,但他预感到他离真相已经很近了。他忽然想起来,赵丰年似乎提到过一些过去的事情,他说自己参加革命前做过中学教员并且离上海不远。 秦铮打开地图沿着上海的边缘找了很久才发现了一个叫龙里镇的地名。 第二天一大早,秦铮换了一件青布长衫匆匆地出了门。此时离太阳出来还早,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行人。空气又冷又潮,秦铮坐在黄包车上把围巾往上拉了一拉。蓦然,一种不祥的感觉从他心底悄悄地爬上来。和那天夜里一样,在他身后的远处,一种同样频率的脚步声响的时间似乎过长了一些。秦铮慢慢从车里探出身子向后望了一眼,恰好看到一辆黄包车拐过一个街角后留下的一小片车尾。 清晨的上海唯一人多热闹的地方就是十六铺鱼市。秦铮提前几百米下了车,两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些趸鱼的商贩。秦铮的这身青衣走在这些人中倒是一点也不扎眼。在一个烟摊前,他买了一包烟。同时警觉地向身后观察着,一切如常。秦铮仍然不敢大意,立即闪身拐进了一片棚户区。他往回疾走了几十米拐入另一条出口。他悄悄探出身去。在他刚刚消失的地方并没有人左顾右盼。一切仍然如常。 一个钟头之后,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的秦铮终于来到了苏州河畔。秦铮挑了一个岁数大些的船夫问道:“大爷,我想包你的船去龙里镇,需要多长时间?” 船夫看了看天:“今天是顺风,三个时辰就能到。” 可能船夫怕丢了生意才说了大话。足足经过了四个时辰,小船才驶入一座风景如画的水乡小镇。钻过一孔石桥,船在一个码头靠了岸。 秦铮找了个地方吃了一点饭就沿着岸边悠闲地走着,迎面来了个挑着担子的老人。 “老人家,请问龙里镇中学怎么走?”秦铮问道。 “镇中学?早就不在喽。” “不在了?” “学校解散都好几年了。” “原来已经解散了。” 看到秦铮极其失望的样子,老人放下担子又走了回来。 “你想找谁啊?” “我有一房亲戚听说在这里教书。唉,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可以去老校长那里打听打听,也许能找到下落。” “老校长?他住在哪里?” “镇子东头,你一打听老校长,都知道的。” 老校长住在一座二进的宅子里,宅子虽然不小,但却是一副破败之象。 一个女佣把一碗茶放在八仙桌上。秦铮点头致谢。 “难啊!遭逢乱世,兵荒马乱,这学校也越来越办不下去了。”老校长坐在桌子另一侧手捋白色长髯。 郑铮喝了口茶后,放下茶碗从怀中取出怀表双手奉上:“老先生认识这个吗?” 老校长戴上眼镜,看了下表的外壳又打开表盖仔细端详。 “你是赵丰年的什么人?”老校长问道。 “我是他的一个学生。您老还记得赵丰年这个人?” “记得,记得。丰年来校教书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他的古文基础非常扎实,又积极倡导新学。他和一个叫袁博的青年教师在县里的教育界有龙里二杰之称啊。这块怀表,就是建校十周年际学校奖励给他的。还有一块与这块一模一样,奖励给了袁博。东西不值什么但那也是学校的一片心意。拿到怀表后他们俩那个高兴呀。”老人的脸上漾起笑意,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哼!有人说看见赵丰年回到镇上,纯属胡说。他若回来一定会来看我。” “他回过镇子?什么时候?”秦铮的内心一阵狂喜。 “一个多月前,有人说看见他在进退亭,纯粹是胡说。” “这个进退亭在什么地方?” “以前是学校的后院。现在,早就荒废了。赵丰年和袁博当年倒是常在那里讨论学术。” “这个袁博有下落吗?” “那就不知道了。”老校长摇了摇头。 秦铮编了些说辞,说自己以前曾经跟随赵丰年求学,后来因故去了北方。临别恩师以此表相赠。 现在回来失去了老师的踪迹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辞别了老校长以后,秦铮一路找到了进退亭。据当地人讲,龙里镇中学的前身是清代一个官员的老宅。此人因为剿匪不力被朝廷罢官回乡。进退亭就修在他家的后院。 “取名进退,应该是映照了他心态的失落与矛盾吧。”秦铮想到。 他站在进退亭内举目四望,四周长满半人高的野草,只有一条石板小路逶迤延伸着。 来的时候虽说顺风,可回去的时候却是顺水。秦铮靠坐在甲板上又一次摸出那块怀表轻轻打开又轻轻地合上。宽阔的江面,被一轮夕阳照得通红。 “什么?你是说,老赵企图吞下的那张纸条毫无意义?”黄玉明惊讶地看着秦铮。 从龙里镇回来,秦铮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赶紧向黄玉明汇报工作。他开门见山直接从字条开始说起。 “的确如此。那只是一张普通的医用处方。”秦铮把前面的事情简短解说,重点放在了曼弗雷德诊所。当他把从那里拓出来的纸签摆到黄玉明而前,黄玉明才彻底信服了。 接着,他详细地描述了“老水手”咖啡馆里的经过。他相信,作为老赵这样一个经验丰富而且视死如归的革命者绝不会惊慌失措地跑到门口才想起来销毁字条。 “这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是故意让这张纸条的一部分落入敌人之手!他的目的是迷惑敌人,转移敌人的视线。他真正要保护的,一定是他身上的另一件东西。” “是什么?” 秦铮掏出了怀表放在桌上:“就是这块怀表。” 秦铮又从沈琼只身进入虎穴,夺取老赵遗物开始讲起。讲到怀表后面的字迹时,秦铮特意强调了“十月初八”这个日子。他相信,这和老赵的遗言绝不是什么巧合。 “就在昨天,我去了一趟龙里镇。虽然那座中学已经不在了,但我找到了原来的校长。我了解到老赵出事前曾到过龙里镇,并在一个叫进退亭的地方逗留。而怀表本是一对,另一只当年被奖励给另一个人,那个人和老赵是好友,当年二人常在进退亭讨论学术。这个人叫……叫……袁博。” “袁博?”黄玉明沉吟了片刻。 “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想起来了。二七年之前他在中央担任过组织部的干事,后来他去南昌参加了暴动……也就是说组织上派来的人就是袁博?而接头的凭证就是……” “这块怀表。地点则是进退亭。” 第二十一章 巨变 “接头时间则是阴历的校庆日,十有八九是这样了。”秦铮又想了下,接着说,“也许袁博不一定会亲自来。毕竟那个镇子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我相信老赵本来是要在‘老水手’将怀表交给我,由我带领行动小组将上级派来的同志接回来。”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和上级接上关系了。太好了!秦铮,干得好啊。”黄玉明兴奋的轻轻搓着手掌。 “老黄,沈琼同志已经暴露了。和上面接上关系后,我建议立即把她送到根据地去。” “我完全同意。另外你要记住,进退亭这件事一定要严格保密。只限于你我知道,不能对任何人透露!”黄玉明严肃地说。 秦铮站起身来:“是。” 从黄玉明的公馆出来,秦铮先找了一家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回到家里,他叫上谷子把屋子的里里外外做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 一群白鸽带着哨音掠过上空。正在擦拭着阁楼窗子的秦铮扔下手中的抹布忍不住向窗外眺望。高远的天空碧蓝如洗,午后充足的阳光暖暖地晒着这座城市。满眼望去,四周全是鳞次栉比的青瓦。错落的民房间隐隐有小孩子的笑闹声飘过。不知谁家种植的一束雪白的菊花从一堵墙后探出头来。 秦铮从衣橱里取出纸盒。他本想打开,可又担心自己无法恢复包装盒上面粉色丝带系成的蝴蝶结,只好又放了回去。他又看了看月份牌,离周四还有儿天。秦铮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几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无所事事。 好不容易盼到了周四。秦铮找了一套最好的西装。穿戴整齐之后,他拿起纸盒早早地出了门。 昌盛百货公司位于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秦铮站在门前的一个电线杆下面。他也不知道沈琼会从哪个街口转过来。连续几天,上海的天气都格外的好,百货公司门前更是行人如织,一对对情侣挽着胳膊享受着这美好的天气。秦铮几乎在同时观察着附近的几个车站。每当一辆电车进站,他都在下车的人群里寻找沈琼的身影。 其实,这几天秦铮一直犹豫不决。他想把七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她。当然要把沈琼介绍到组织里的那个女学生的事情隐瞒下来。毕竟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保守这个秘密已经没有必要。之所以之前没有这样做,秦铮也主要是考虑沈琼和余悦石的夫妻关系。秦铮了解沈琼对他的感情和她的性格,一旦得知真相……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相信余悦石也会为他们再次走到一起而高兴的。 一辆电车停在了路口对面的车站。隔着几十米,秦铮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沈琼。她穿了一件颜色淡雅的旗袍。头发也是刚刚做过的。随着她不断地走近,秦铮甚至注意到她姣美的面容上还略施了淡妆。路口所有的行人似乎不见了,在秦铮的眼里只有沈琼一个人。她还没有看到自己,一边走一边张望着。秦铮想起了一个恶作剧,连忙躲在电线杆的后面。在学校里他也常常这样做,虽然沈琼每一次都知道他就在附近,可还是被他吓到。 该死的交通灯忽然变红,秦铮的拿手好戏看来还得延后半分钟。秦铮感到这三十秒钟过得好漫长。就在红灯变绿的一刹,路口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循声望去。 那是一辆汽车的刹车声。一辆挂着膏药旗的黑色轿车在拐角处稍稍一顿,猛地拐了过来。秦铮看牌照知道这是一辆日本宪兵队的车。他并没有在意,因为日本军车在市区横行直撞早已司空见惯。而等在路口另一侧的行人则纷纷收住脚步,等着轿车开过去。然而轿车却在他们面前急急地刹住。确切地说,是在沈琼面前刹住了。 秦铮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胸口。几个佩戴着手枪,右臂上戴着宪兵袖标的鬼子跳下车子,其中一个粗暴地夺下沈琼的手包,另一个把一副手铐戴在她的手腕上。沈琼面色如常。她没有反抗,平静地走向车门,只是目光很迷茫地在人群里寻找着。直到跨入车门的时刻她才找到秦铮。她嘴角微微翘起,留给了秦铮一个凄美的微笑。 秦铮的手慢慢从胸口收了回来。他没有带枪! 秦铮的心碎了,他无知无觉地仁立着,任由身边的人们四散着跑开。秦铮像一块潮水退却后显露出来的礁石,一动不动。那个打着蝴蝶结的纸盒落在了地上,早己被行人踩坏了,被弄脏了的粉色丝带在风中战栗着。 秦铮的全身都被怒火燃烧着,但他没有失去应有的警惕。按照惯例,他在法租界的那片别墅区转悠了十几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情况之后,他刚要穿过马路,斜刺里走过来一个人拉住了他。秦铮扭头一看却是余悦石。 二人来到一个僻静处。 “悦石……”秦铮刚要说话。 “知道了,都知道了。”余悦石打断了他,“组织里又出了叛徒,一时和你联系不上,老黄决定亲自处理。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 “有指示吗?” “人是宪兵队抓的,侦缉处肯定会向他们要人。我们内线的同志将交给你敌人押解沈琼的路线图。明天上午十时,广德路公园。你进大门往右拐数到第十个长椅。有人在那里等你。” “老黄要求你们一定要把沈琼救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出于愤怒,余悦石的声调都变了。 秦铮进入公园大门后右拐直行。公园里游人稀少。秦铮一边走,一边顺着小径旁边的长椅向前望去。转过一片茂盛的竹林,前方的一张长椅上赫然坐着一个正在阅读报纸的游客。 秦铮走过去坐在长椅上。那人放下报纸,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时间很紧。明天一早,敌人就会行动。”没有多余的话,那人开门见山。 “押车的有多少人?是鬼子还是特务?”秦铮问道。 “是特务。车和人都是侦缉处出的。一个小队,大约十几个人吧。” 秦铮点了点头。 “你们有几个人?” “人不多。” “噢,多做准备吧,这可是一场硬仗啊。” “我们有把握。” “那就好,可惜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路线图就在里面。”那人指指放在两人之间的报纸,“祝你们成功。” 第二十二章 浴血奋战 廖言拨开库房角落里的一堆干草,抬起了下面的一个铁箱子的上盖。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说着,他揭开了覆盖在武器上面的油纸。 只见铁箱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六只驳壳枪、四支南部十四手枪以及一些日制97式手榴弹。廖言是一个细心的人,每次完成任务都是他把车子送回车库。保养武器的工作也就由他来完成了。 从公园回来,秦铮立即把小组成员召集到了一起。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才赶到郊外的车库。在路上秦铮一句话没有,他的头脑一直没有闲着。此时他看过了这些武器后,又把箱子盖上,取出那张押解路线图铺在上面。路家兴等人纷纷围了过来。 “我考虑过了。这里,只有这里才是我们截车救人的最佳地点。” 第二天清早,路家兴坐在车里回想起那张押解路线图的时候,隐隐有了一丝不安。不但秦铮,他和廖言当时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适合下手的地点。确切地说整条路线也只有这一个点最合适。这是一段“S”型的道路,人少车少相当的僻静。道路两侧全是二层的楼房,在中央动手的话,无论是左右两侧还是路口两端都看不到。这是绝好的伏击地点,完美得甚至有些过分…… 凭着多年的经验,路家兴一眼就看出了秦铮和沈琼不一般的关系。他曾经担心秦铮会因为沈琼的被捕而头脑发热。可是当秦铮详细地展示了劫车的计划后,他又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这是一个很好的行动方案。完全做到了出其不意、以少打多。小组已经把全部家当都拿了出来,就在他的身后的车厢地板上,那支压满了子弹的汤姆逊冲锋枪静静地躺在一件旧衣服的下面。 时间太紧了,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匆忙。四个人谁都没有回去,挤在车上对付了一宿。天刚蒙蒙亮,路家兴就把车子停在了侦缉处的大门附近。而秦铮他们三个则离开了。按照计划,他们还需要一辆挎斗式军用摩托车以及三套日本宪兵的军装。这件事昨天夜里是不能做的,因为一旦日军因为士兵和车辆的失踪而在全城搜索的话,行动任务很有可能就会被迫取消。只能在今早干,速战速决! 由于路家兴的公开身份是一名伪警察,难免会碰到几张熟面孔,所以秦铮没有安排他直接参加到行动中来。路家兴的任务是跟踪和警戒。 刚刚六点钟,侦缉处的大门就打开了。一辆封闭式的囚车从里面缓缓开出来。待它驶出去一段距离,路家兴才发动车子跟了上去。七点半钟,囚车驶入了驻上海的日军宪兵司令部。 在每一个中国人眼里,鬼子的宪兵司令部看上去完全是一座监狱。高高的围墙上架着电网,大门上方岗楼里永远都有一个机枪手趴在那里待命。荷枪实弹的巡逻队不定时地出现在围墙的四周。为了不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路家兴把车停在了较远的地方。他不时举起一支小型望远镜观察着大门。 八点整,大门洞开,囚车准时地开了出来。路家兴打消了一切与跟踪无关的念头,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和来时一样,他仍旧远远地跟着。没错,一切都和路线图是吻合的。当行驶到路线的三分之一长度的时候,他感到是时候了!他把油门往下狠狠踩了下去。别克轿车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很快就赶上并超过了笨重的囚车。 路家兴拐过一个弯道,他知道前方右侧就有一条弄堂。就从容地摁了一快两慢三声喇叭。很快,从弄堂里冲出一辆挎斗摩托车,三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伏在车上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路家兴前方的道路上。 别克牌轿车又向前行驶了一段路,在一个岔路口向与押解路线相反的方向拐弯了。路家兴这么做主要是怕引起敌人的戒心。他兜了一圈又掉回头去,眼看着囚车开了过去才再次远远跟上。 秦铮捏下手刹的时候左脚已经蹬在了地面上,同时车把被他猛地向左一带。这辆97式军用摩托车就干净利落地横在了马路中央。坐在侧车斗里的廖言把两支驳壳枪的机头扳开后藏在了车斗深处才跳下车来。他和何四海一左一右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了马路两侧。秦铮整理了一下佩戴着军曹军衔的衣领抬头向四周看了看。事实上,昨天下午他们回到城里就先到这里转了一圈。看起来,这里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条街本来就很僻静,因此被摩托车拦住的行人并不多。这些日军统治下的上海市民早已见怪不怪。不用命令,早就把随身携带的证件举到了手上。秦铮故意检查得很慢,每一张证件都看了又看。直到那辆囚车从他的余光里出现,他才把速度加快了些。 在日本人面的前,那些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汉奸特务还是颇守规矩的。囚车跟在老百姓后面慢慢地接近着这个临时路卡。 秦铮仿佛根本就无视囚车的存在,直到检查完最后一个行人,他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慢慢走到车门前。他看了一眼车辆牌照。 “你们是侦缉队的?”秦铮故意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是啊太君,我们是侦缉队的。这是我们的证件。”驾驶室里有两个特务。他们一边点头哈腰地讨好着,一边把证件从车窗里递出来。 “车上装的是什么?”看完证件后秦铮问道。 “报汽太君,车上押的是一个共产党的要犯,就是你们宪兵队昨天抓住的那个女人。” “昨天?我怎么不知道……”秦铮用日语嘟囔了几声,“打开车门,让我们看一看。”他接着用汉语大声说。 “这……恐怕……”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显然是押车的负责人。他刚刚露出为难的意思,廖言快步上前,嘴里用日语咒骂着,拉开车门将那个人从车里揪了出来。 “别动手,太君别动手!一切照您说的办。” 秦铮使了一个眼色,何四海就跟在了他身后向车尾走去。 囚车的门被一把大锁从外面锁死。就在特务取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何四海的右手悄悄地从衣袋里取出了那枚威力巨大的97式手榴弹藏在了身后。同时他的左手食指套进了拉环。车门打开的瞬间,他将拔出拉环,高举着伸进车厢。他不相信有人敢开枪,这些汉奸特务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不惜命的。一旦沈琼从囚车里安全撤到别克轿车上,何四海会毫不犹豫地将手里这个疙疙瘩瘩的铁家伙投进车厢里。 秦铮此时站在囚车中部。在这个位置上他可以同时兼顾车头和车尾两个方面。廖言监视着驾驶室,只要何四海那里发出信号,廖言就会立即将司机击毙。剩下那个押车的,秦铮可以很轻松地干掉。虽然还隔着几步,但秦铮已经真切地听到了大锁被钥匙捅开后发出的咔哒声。开始了!他和廖言的手同时伸向了腰间的枪套。 进入这段“S”型街道后,路家兴把速度降到了很慢。他转过身把那支汤姆逊冲锋枪拿起来,上了膛,轻轻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当远处那辆囚车的后门打开后他稳健地踩下了油门。沈琼可能已经受了刑,他想尽量让她少走一些路。 “啪啪啪!”突然爆响的枪声中,路家兴看到何四海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仰面倒在了地上。路家兴操起汤姆逊冲锋枪向前使劲一杵,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就破碎了。这时他看到两个持着驳壳枪的特务刚刚从囚车里跳了出来便一个点射将他们打倒。 就在何四海中弹的同时,秦铮和廖言的枪也响了。司机的脑袋沉重地砸在了方向盘上,囚车的喇机长长地鸣叫着。由于打开的车门阻挡,秦铮是卧在地上将子弹送进那个押车头目的腹部的。这么近的距离是不需要瞄准的,秦铮开枪的时候看着何四海。那原本开阔的胸膛此时多了几个血洞,曾经神采飞扬的双眼此时却失去了光泽。 “楼上有人!”听到廖言的喊声,秦铮一个侧翻滚到了车头。廖言躲在车头的一侧,子弹呼啸着从他头顶飞过。秦铮确信他们中了埋伏,沈琼也根本不在车上! 虽说路家兴的冲锋枪暂时可以封锁住车厢里的特务,可他和廖言手中只有两支南部十四手枪。近距离尚可应付,远距离就毫无用处。廖言仿佛和他想到了一起,突然一躬身子猛地冲了出去。子弹像雨点一样在他身边穿过,但廖言浑然不觉,他向前一扑,双手终于伸进了摩托车的挎斗里。两只驳壳枪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二层楼上的火力顿时弱了一些。 “快回来!”秦铮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顶着,你快上车!”廖言头也不回地说。 “呼!呼!”两颗子弹从一个新的火力点射出来,正中了廖言的前胸。廖言痛苦地弯下了身子,突然,这个看似瘦弱的小伙子爆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顽强的力景。他腾空而起,扬起双臂,两只驳壳枪脱手而出向着秦铮飞过来。秦铮越出掩体准确地接过手枪,身子还没有离地,一串子弹就飞向了那个射杀了廖言的火力点。 越来越多的枪口从越来越多的窗口伸了出来。他们好像就是在等待着秦铮等人的现身。那辆摩托车已经被打成了蜂窝。秦铮不得已就地侧翻了出去。他刚刚离开,就听一声巨响,油箱爆炸,摩托车飞到了半空中。 路家兴看到这一切不禁心如油煎。他抬起枪口向着对面的二层楼房一通猛扫。藏在车上的武装特务们趁机跳了出来。他们有的向路家兴射击,有的攻击已经苦不堪言的秦铮。 何四海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而枪声和爆炸声也正在离他远去。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即将睡去。但是他却没有忘记一件事。他把那枚拔去拉环的手榴弹从身子下面抽出来,用尽力气在地面上一磕才松了手。 “轰!”巨大的爆破力把囚车的尾部掀起来半米。 第二十三章 洒泪而别 爆炸产生的气浪甚至撼动了已经冲到秦铮身边的别克轿车。 “上车呀!”路家兴依然单手持枪扫射着楼上的火力点。秦铮打开车门扑倒在后座上。两只驳壳枪已经打光了子弹,好在轿车里准备了大量弹药。秦铮迅速换上了新的弹夹。别克车两侧的挡风玻璃早已被打了个稀巴烂,秦铮直起身子对着外面一通扫射。路家兴趁机换上了一个新的弹夹。 路家兴已经把油门踩到了底。他一手操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扣住扳机。不断有从道路两侧冲过来的特务倒在枪下。千疮百孔的别克轿车更像一台坦克。它歪歪扭扭地拐过“S”型街道,撞开了两辆企图拦截的轿车终于冲出了包围圈。 寺尾谦一走出二层小楼后恨不能拔枪毙掉负责这次围歼行动的特务队队长。可是刚一活动右臂又钻心的疼了起来。不但他的右臂还上着夹板吊在胸前,他的头上也缠着厚厚的纱布。这都是拜阁楼上那四颗手榴弹所赐。而他的那个精明干练的属下——青木将军的侄子,已经为天皇陛下捐躯了。 看到机关长铁青的脸色,行动队队长不由得浑身颤抖。 “报告机关长,我该死,可没想到他们有车还有那么强的火力。” “全城搜捕,全城搜捕!一定要找到他们!!”寺尾以少有的暴怒咆哮着。 佐藤走上来凑到寺尾耳边小声说:“机关长不必动怒。‘A’先生已经考虑到他们漏网的可能性。他留了后招。” 别克轿车一直开到黄浦江江边的一片人迹罕至的沙滩上才停下来。一路上秦铮都在警戒着左右两侧和后面的情况。 “冲锋枪不要了,只带上手枪。快!老路,我们撤。”秦铮把手枪插在腰间,把子弹尽可能多地往衣袋里塞。可是他发现坐在前面的路家兴一动不动,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猛地扑到前座上,这才发现路家兴的前胸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到处都是血,急切间秦铮竟然找不到伤口。 “别管我了,”路家兴推开秦铮的手,“我怕是不能跟你走了,我应该提醒你,那个下手的地点不对劲啊……” 秦铮攥起拳头用力捶着自己的头泣不成声地说:“怪我,怪我啊。” “不能怪你,这是敌人的圈套,防不胜防。”突然他清醒了些,用力地推着秦铮,“敌人马上就会追到这里,你快走!快走!” 秦铮试图把路家兴抱出汽车。路家兴急了:“你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了,还想犯第二次吗?!”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色的鲜血带着气泡从他的嘴角不断地涌出来。秦铮知道那是内脏破裂的症状。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了。 他下了车站在路家兴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老路,到了那边跟弟兄们说一声,我秦铮如果不为你们报这个仇,誓不为人!”说完他擦去了泪水转身离开了。 在一个荒僻的地方,秦铮甩掉了那身日本军装。好在行动前,他们早就在里面衬了一套便装。所以秦铮看上去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回到诊所,秦铮赶紧把所有有价值的文件收到了一起,一把火点着了。 “出事了吗?大夫。”秦铮回过头,谷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秦铮点点头,继续把最后几页纸丢进火盆里。 “路叔他们呢?” “都牺牲了。” 谷子看着秦铮沉默地处理完文件,又打开衣橱在最底层摸索着什么,最后取出两根金条和一叠纸币。他走到谷子面前把纸币塞到他手里:“离开这里吧。” “不!”谷子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抽出手来,“我要跟你在一起。” “会没命的。”秦铮平静地说。 “我不怕死,死也要和你在一起!”谷子坚定无比地说道。原本清澈的双眸喷射出火一般的激情。 秦铮走到床头,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支托卡列夫手枪。 “我发给你这支枪,但你要听我的指挥。” 谷子拼命地点头。 “知道郊外的那个仓库吗?” “知道。” “到那里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和谷子分手之后,秦铮不敢耽搁,他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并付了双倍的价钱。等到了路家兴的住处,车夫早已跑得大汗淋漓。 路家兴住在一座破败陈旧的公寓楼的三层。秦铮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敲响了房门。 “秦大夫?” “嫂子,出了一点事,你赶快跟我走。” 路家兴的妻子是一个面貌清秀且沉默寡言的女子。她了解丈夫是一个有血性的人,也知道丈夫甘于屈居在侵略者的统治之下一定是事出有因,她还知道丈夫和眼前的这位秦大夫正在做着一些大事,但她从来没有问过什么。她唯一能做到就是一遍一遍的在内心为深爱着的丈夫祈祷,祈祷他每天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到这个家,也祈祷这动荡不安的岁月快一点结束。现在听到了秦铮的话,她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秦大夫,家兴他怎么了?” “没时间了嫂子。半道上我再跟你说吧。” 看到秦铮脸上决绝的表情,路妻毅然止住了眼泪,回头喊道:“囡囡。”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洋娃娃从里屋跑出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秦铮。秦铮抱起孩子带着路妻匆匆下了楼梯。 快到楼门口的时候,秦铮听到外面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刹车声。他止住脚步对着身后的路妻和怀中的孩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层楼梯的下面有一处狭小的空间,三个人赶紧藏了进去。路妻抱过孩子,小心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大约有三四个人急匆匆地跑上了楼梯。秦铮左右看了看,从四周堆放的杂物中拎起一个旧竹篮。 “等我一下。”他轻轻对路妻说了一句就出了楼门。 等候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拎着竹篮的男人从楼门里走了出来。那个人一边走一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好像刚睡醒似的,因而司机也就没在意。可是人走到跟前时突然抛了竹篮拉开了车门。“唉!你……”司机转过头刚看清了他的面孔就软塌塌地垂下了脑袋。 秦铮把断了脖子的特务拽出来。他拔出手枪快步走回楼门。路妻在秦铮的掩护下抱着孩子一路小跑着上了汽车。 “趴下身子。”秦铮发动了汽车。果然就在汽车将要拐弯的时候,在后面的一片叫骂声中传来几声枪响。一发子弹穿透了汽车玻璃。 待远远地脱离了险境,路妻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秦铮,你跟嫂子说实话,家兴他是不是不在了。” 很多年了,秦铮没有感到过害怕。但此时此刻他却怕得厉害。他怕路妻的追问,更怕囡囡那双透着童真的眼睛,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力隐瞒。终于,在路妻的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下,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是的。老路今天上午被汉奸特务杀害了。” 立刻传来了路妻的号啕大哭。囡囡不明就里,也咧着小嘴跟着母亲哭起来。秦铮也想哭,但是眼里却没有泪水。他也没有劝。 “哭吧,哭出来吧。”他心里默默地说。 秦铮把车一直开到苏州河一带。他买了一些吃穿应用之物,打了个包袱把娘俩送上了一艘小船。哭过之后,路妻一路上再也没有一句话,只是目光呆滞地跟着秦铮机械地走。分别之际,秦铮突然拉住她的手哽咽着说:“嫂子,老路临死之前我就在他身边。他……没有受多少罪。我在他面前发了誓,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你保重吧。”说完秦铮把那两根金条塞进路妻的手里下了船。 秦铮沿着黄浦江开了很远,才把车藏在一处茂盛的芦苇里。他坐在江边让江风吹拂着,很久才恢复了冷静。他想:也许还有第二种可能性,那就是内线没有叛变但已经暴露了,连他自己都被敌人蒙在了鼓里。但是不管怎么说,余悦石的安全已经受到威胁。如果敌人跟踪他,那么老黄也危在旦夕。 “但愿还来得及。”他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第三种可能性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头脑。这个想法令他无比厌恶。他晃了晃头站起身来,好像这样就能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驱赶出去一样。 等他赶到黄公馆时,天色已经黑了。秦铮一步步向前走着,右手毫无顾忌地握着腰间大张着机头的驳壳枪。他已经别无办法,如果公馆里已经埋伏了敌人,他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按照约定的方式他敲了门。还好,开门的是老黄那个叫阿四的随从。只是他看到秦铮时的眼神里有些惊讶。 “老黄呢,他在吗?”秦铮虽然放下心来仍急切地问道。 “快进来,老黄正在楼上等你。” 秦铮被引领上了楼。阿四指了指一扇房门,秦铮推门而入。 黄玉明蹲在地板上正在往燃烧的火盆里送着文件,他的身边还码放着一堆。 听到门开,他抬起头来。 秦铮发现黄玉明看自己的眼神明显不对。那里面有疑惑,有警惕,甚至还有寒冷。 秦铮一点都没注意到,阿四已经抡起了藏在门后的一根木棒。 第二十四章 陈光老师 秦铮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牢牢捆住,躺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他的眼睛被蒙着,嘴巴也被堵住。他很快放弃了挣扎的念头。目前,他只知道这辆汽车已经离开了市区,因为车轮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才慢慢停了下来。两双有力的大手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车外。他们进了一间屋子,秦铮被放在一把椅子上。终于,堵嘴的布团和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了,房间里的灯光不是很亮,秦铮却依然被刺得眯缝着眼睛。 秦铮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支粗粗的蜡烛。黄玉明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把一只烟斗歪过来,凑到烛火前吧嗒吧嗒吸着。一股浓浓的烟雾弥漫开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秦铮仍然没有从懵懂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把身子尽量向后仰,抬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疲惫地问道:“老黄,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黄玉明平静的声音里却透着寒冷。 “你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 “那好,我问你沈琼是在什么地方被捕的?” “吕盛百货公司门口,当时我们正准备接头。” “可你却安然无恙。” “不错。” “你们行动小组的其他成员呢?” “全部牺牲了,我们中了埋伏。” “你们怎么中的埋伏?” “我们准备劫持押送沈琼的囚车。” “你又是怎么知道囚车的路线的?” “是老余的内线通知我的。他不是转达你的指示吗?” “我从没有下过这样的指示,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沈琼的被捕。而老余昨天才从苏州回来。” “这绝不可能!我可以和老余当面对质!” “好,姑且不提这件事。我再问你,有多少敌人袭击你们?” “好几十人。” “你又安然无恙。” “老黄,你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 “毫无根据?你看看这是什么?”黄玉明扬起手中的几页纸。 “那是什么?” “这是沈琼亲笔写的一份材料,是有关你在大学期间一段可耻的历史!这也似乎能够证明你出卖沈琼的原因。” “我没有!”秦铮怒吼着企图站起来。阿四一把又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谁能证明你没有?!” “陈光。” “……” 秦铮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平缓了许多。 “我没有出卖沈琼,当年也没有出卖陈光。本来,这次与沈琼接头我就是要解释当年的事情。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守那些秘密了。” 秦铮要了一点水润了润喉咙。他想了一下决定从那次参加哲学研讨会开始讲起。那时他身上的伤早己痊愈,那个叫马国安的富家子弟已经转了学,而他已经和沈琼走到了一起。 重新加入德意志哲学研究会后,秦铮慢慢发现真正指导着这个小团体的是陈光老师。陈光老师也不过二十几岁,文文弱弱的,更像是一位和善宽容的兄长。他没有什么架子,嘴里也从来不说那些秦铮不知所以的高深理论和外国人名。他的话幽默风趣、浅显易懂。秦铮很喜欢听他讲话。在那次研讨会上,他要求每一个人都要说说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学医。轮到秦铮了,陈光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暖和真诚。秦铮也不知为什么开口就说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说起了父亲的善良和他卑微的一生。他知道,父亲不肯抓药看病就是为了剩下最后的几块钱让自己能够到苏州找到姑姑。所以他毕业后要开一个诊所,专为像父亲这样善良但却贫穷的人治病。 几天之后,陈光邀请秦铮外出走走。他把秦铮带到了苏州火车站,在这里,秦铮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无数饥寒交迫的难民栖息在车站大街的两侧,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嗷嗷待哺的幼婴。一声声绝望的哭声像传染似的蔓延开来。秦铮忍不住落了泪。 “山东那边正在打仗,这些都是逃出来的难民,他们失去了土地和家园。秦山河,即便你做了医生,开了一所大医院,你救得过来吗?”陈光问道。 秦铮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光说不仅中国,现在全世界都因美国爆发的经济危机而陷入贫穷。他讲起欧洲和美国的资本家宁肯把棉花毁掉、牛奶倒掉也不送给食不果腹的工人和农民。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了苏联。这个国家由于实施了第一个五年计划迅速变得国富民强,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卖淫,没有吸毒,没有黑帮;他描绘着这个新生国家的平等和富裕、希望与尊严。回到校园里,秦铮已经对那个神奇的国度充满了神往。 “关键是制度。我们中国人又聪明又能吃苦。你说,如果中国有了一个好的制度,我们会比别人做得差吗?”临分手时陈光说道。 秦铮和陈光老师越来越谈得来。他有时会让秦铮跑一趟上海送送信什么的。但他交代秦铮一定要秘密进行,连沈琼都不能知道。后来他才告诉秦铮信的内容其实一片空白。但那时他的稳重和忠诚就已经引起了组织的重视。 寒假到了,秦铮辞别了依依不舍的沈琼奔赴了上海。 在那里,陈光帮他找了一份勤工检学的工作。那段时间秦铮每天虽然很疲劳但内心却很充实。 白天他在纱厂扛一天的纱包,晚上他和十几个工人兄弟开始接受手枪射击和简单的爆破训练。 一天夜里,他揣着手枪和儿个工人兄弟一起,把一位领导同志从闸北护送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船上。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有出任何意外。他很兴奋,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开学后没过几天,他就在陈光的主持下对着一面绣着镰刀和斧头的红旗举起了右手。 当时学校里只有陈光和他是中共党员,这绝对是一个秘密。 秦铮养伤的那间小屋一直保留着,他和沈琼经常待在那里。 那天,陈光敲门走了进来。他找沈琼把讨论会下次开会的时间地点通知下去。沈琼低下微红的面孔赶紧出了门。 陈光的微笑也立刻变成了严肃。 “出事了吗?”秦铮赶紧问。 “刚刚得到的消息,学校很快会被实施军管。”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研究会恐怕保不住了。敌人已经知道学校内党组织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 “敌人收买了一些男女流氓打入了学校,有一个人还进了研究会。” “谁?” “就是最新入会的那个女学生。” “是沈琼发展的那一个?!” “就是她。” “……” “山河,我可能已经暴露了。而你,只是一名普通干事,应该还没有暴露,所以组织上要求你长期隐蔽下去,获取合法身份。毕业之后,有新的任务交给你。” “可在上次游行时他们已经注意我了。” “我想过这个问题了,你这样办……” 陈光低头与秦铮耳语。 秦铮听后有些茫然。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陈光的表情异常严肃。 “……” “还有什么要求?”陈光问。 “老师,我想……那个女学生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沈琼吧。她,是个很要强的人。” 陈光说:“我明白。” 校长办公室内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陈光、秦铮、沈琼等哲学研讨会的成员全部被带到了办公室里。新校长与一名军官居中而坐。 “陈老师,我听说这个所谓的德意志哲学研讨会一直是你在暗中操控?”胖校长的声调很高,似乎这样就可以提高他的威信。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陈光傲然答道。 “我是这里的校长!” “校长?对不起,我们不能承认。我代表全体学生要求你们立即恢复原校长职务,撤出进驻校园的军队。” 军官一拍桌子:“放肆!就你这么个酸秀才带着一帮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想造反啦?!我命令你们立即解散这个什么会,否则后果自负!” “哲学研讨会是个组织广大同学学习知识、追求真理的学生团体,何罪之有?请问这位军官先生,你等身为军人在此民衰国弱之际不抵御列强,却依恃武力威胁学生,这又是何道理?” “混蛋,我看你小子一定是个共产党。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军警上前扭住陈光。沈琼等人上前欲争夺遭到殴打,唯有秦铮站于原地无动于衷。 陈光被抓走。校长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 “秦山河,你为何加入哲学研讨会?” “是这样,我喜欢上了一位女同学,她加入了哲学研讨会,我呢,自然也要入会喽。” 校长微笑着说:“秦同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要么退出学生会,要么就会被开除出校!” “校长先生,我认为学生的主要职责是学知识、尊敬师长,所以……” “秦山河!”沈琼不相信似的瞪着秦铮。 秦铮仿佛没有看见,慢慢地说道:“校长先生,我听您的。” “软——骨——头!”沈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后来,陈光老师被杀害了,这是沈琼告诉我的。” 黄玉明刚要说什么却被打断了。一个人鼓着掌慢慢走了进来。 “真精彩,不愧是受过‘契卡’训练的高级人才,谎言编得滴水不漏。” 秦铮扭头一看,吃惊地说道:“老余?你怎么这么说?” 第二十五章 真面目 “看来,如果我没有掌握这份证据的话,你又能蒙混过关了。”余悦石把手里的几张照片伸到了秦铮面前,“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照片拍摄的是广德路公园的一张长椅。拍照者躲在了一片灌木丛中,因为几枝细细的植物枝桠模糊地横在画面上,但这丝毫不影响照片的清晰度。长椅上,秦铮正在和一个面目清瘦的中年男子交谈着。 “这是……” “不错,这正是我发展的那位内线同志冒着极度的危险拍到的。可惜,他没有办法将你叛变投敌的情报和这些照片及时交给老黄,幸亏我回来得及时。” 余悦石又抽出一张照片。那是身着汪伪部队服装的几个军人的合影,与秦铮的接头者正是其中之一。他给秦铮看了一下,就转身放在黄玉明面前。 “这是该特务在南京参加特训班的照片。他是不久前刚从南京调到上海来的。老黄,这下你该不会怀疑了吧。沈琼的被捕、小组成员的牺牲,完全是被秦铮出卖的。”余悦石回身指着秦铮。 秦铮发现在余悦石的目光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淡淡的嘲讽。他张口结舌,无话可说,百口莫辩,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所有的证据都毫不留情地指向着他。当黄玉明否认通过余悦石命令他们营救沈琼的时候,尽管他要求和余悦石当面对质,但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语气中的虚弱,因为他隐隐感到余悦石似乎是不会承认的。为什么会这样?他陷入了恐惧,厌恶,悲哀和迷茫。他紧咬嘴唇想从这个噩梦里醒来,可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他的头脑在飞快地转着:沈琼被捕、小组被袭、赵丰年被捕,刺杀焦仁志、田贵品,内线同志、塞到回春诊所门缝里的医药广告,“十月初八”,苏州,从“老水手”咖啡馆回来的路上身后那奇怪的脚步声,奔赴龙里镇的途中那不祥的预感,穿透赵丰年身体的子弹,益民医院栅栏门粗粗的铁链……无数画面被他哆哆嗦嗦的从记忆中摆上了理性的桌面。太乱了、太乱了!他闭上眼睛却不由得回想起傍晚时从他头脑中闪现出来的第三种可能。这个想法形成的起因再次清晰地出现在秦铮的眼前:在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在黄公馆狭小的会议室内,黄玉明说:“据我所知,知道这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的只有老赵和我们三个人,而你又平安无事,这使我不得不多加小心。” 这是一个局,一个巨大的圈套! “你是叛徒!老赵、沈琼和行动小组都是你出卖的。”秦铮直视着余悦石突然开了口,说出那曾经一闪即逝的第三种可能。 余悦石摇了摇头,一副不屑与他理论的样子。 秦铮出了一身汗,反而冷静下来。他的手腕虽然已经被牢牢捆住,但手指却是灵活的。刚才,阿四把他按到椅子里的时候,他的背不经意碰到椅子上的一个硬硬的突起物。现在,他的手指就在悄悄地寻找着,很快就摸到了它。他感觉出来了,那是一枚凸起来的钉子。 “这么说,接头地点完全是你编造的喽?”黄玉明问道。 秦铮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瞧着余悦石。 “不,据内线同志讲,这个叛徒早已向敌人保证,要把你和特派员一网打尽。目前,他正和敌人讨价还价,应该说接头地点是正确的,而且敌人可能还没有得到。”余悦石赶紧接过话来。秦铮注意到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从余悦石的眼中闪过。 秦铮假意徒劳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其实他已经把那枚钉子扭转得松动了。 阿四揪住秦铮的衣领劈面一拳:“说,你向敌人交代了哪些情报?” 余悦石摆摆手:“不要问他了,他无论怎么说我们都不能轻信,这可是关系到特派员安危的大事。” 黄玉明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余悦石略一思索:“不妨这样,我们把接头地点告诉内线同志,由他监视敌人的动向。如果在十月初八敌人对接头地点采取行动,我们再另做应对;如果敌人没有什么行动……” “老黄,别信他!他是叛徒。”秦铮刚喊了两句又被堵住嘴巴。但这时他已经拔出了那枚钉子。他捏着钉子费力地挑动着绳扣。 “我再考虑一下吧。如果要通知内线,也要在接头前的几天内,而不是现在,事关重大呀。” “好吧。另外,赶紧把这个叛徒处理掉算了,省得夜长梦多。”余悦石一指秦铮说。 黄玉明沉吟了片刻:“这样吧,先把他押到后面,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阿四和另一个随从解开了绑在秦铮脚腕上的绳子。由于捆绑的时间过长,秦铮几乎无法挪动脚步。他被阿四他们架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望去。余悦石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那不像两只眼睛倒像两口冷冷的黑洞。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秦铮清醒了许多。黑暗之中,他努力地辨认了一下。这好像是一个小渔村。夜已经深了,一点灯火也没有。在他们左侧不远处就有水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前方有一个模糊的茅屋的轮廓。显然,阿四他们就是要把他押到那里。 绳套已经挑开了,他的双脚也已经恢复了力量。秦铮身子猛然往下一坠,阿四二人猝不及防,立刻被带得失去了重心。秦铮双肘齐出,准确地击中了二人的腰眼。 阿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正在跑向江边的黑影抬手开了一枪。黄玉明和余悦石闻声赶紧跑出来。余悦石抢过手枪追了几步,他仔细地瞄准后连开了数枪。他们都看到秦铮的身影猛然一震,掉进了江水。他们赶到江边,黑暗中只听到江水汹涌奔腾的轰鸣声,哪见得着半个人影。阿四等人沿着江岸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秦铮的尸体。 “也许已经被江水冲走了吧。”阿四说道。 “但愿如此吧,但是这个地方不能待了。”余悦石一边说着一边徒劳的在黑暗的江水中寻找着。 秦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他顺着水势漂了很久,才抓住了岸边的一块礁石。他艰难地爬上岸,仰面倒在沙滩上大口喘息着,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肩膀。 摆在桌面上的两碟小菜还没动上几筷子,可徐耀祖面前的那瓶酒却差不多喝下去一半了。虽说晚饭还没有吃,可是他不饿,就想喝酒! 自从接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一连串的厄运就上了他的身。他从来没想过像他这样一个权不重、职不高的文职人员竟会入了抗日分子们的眼。他是在一条弄堂里被绑架的。几个戴着口罩的汉子把他蒙着眼、堵着嘴塞到汽车里。后来他被抬进了一间屋子。他的眼罩从来就没有被取下来过,所以他看不到那是个什么屋子,也见不到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老实说当时可把他吓坏了,他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有个人掏出了堵在他嘴里的东西告诉他不要怕,只要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那个人很和气地说,但是如果有半句假话立刻就会没命。接着他听到手枪拉动枪栓的声音。 本来他害怕自己会因为哪个问题不知道或答错了而立刻吃上一颗枪子儿,没想到那人翻来覆去问的却是他老婆来上海后都见过什么人。这事当然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第二个问题他更清楚了,赵丰年的物品是他亲手保管起来的。更何况那个文件柜的门上贴着一个字母“Z”。接着那人又问起物证科人员的相貌特征。他磕磕巴巴地把科里几个人的情况说了一遍还正等着下一个问题,那人却说问完了。他喂了自己几口水之后就走了。不过他不一会儿也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被一个巡警推醒的。当时天刚蒙蒙亮,别说巡警连他自己都以为是喝多了才睡在路边这棵树底下的。等他回到科里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一个梦。他立即被隔离审查。在审查室里,他一口咬定自己被绑架后什么也没说。钥匙当然是被他们劫去的。至于赵丰年物品存放处,傻子都知道是放在贴着字母“Z”的柜里的。好在寺尾那老家伙还在医院里治伤,处里主事的是他平时极力讨好的佐藤。但他仍被勒令停职反省。 处里那几个家伙说起来也是一番好意,大包小包地提着去家里看他。可偏偏一个不长眼的提到了朱莉被打的一幕,直到老婆气哼哼地出了客厅在卧室里摔摔打打那小子才回过味来。一行人讪讪地走了,他的苦日子却刚刚开始。 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抓起件衣服就要往外走。老婆说,你还敢出门?那些抗日分子正找你呢,正想喂你枪子儿吃呢。 徐耀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豪气:“老子就是让他们杀了,也比跟你这么个婆娘待在一起好。正好我死了你就能再找一个嫁了!” 他也没理会身后的哭哭啼啼,径直出了门。 徐耀祖再次斟满了酒杯,刚要端起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摁住。那个人年纪轻轻,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对面的座位上。 “你是谁呀?我又不认识你。谁让你坐在这里的?!”一来徐耀祖喝了酒,二来毕竟也是侦缉处的一个科长,因此说话一点不客气。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把头顶的礼帽摘下来放在桌角,笑眯眯地说:“真的不认识我了?不认识我的面孔也就罢了,连我的声音难道也听不出来了吗?” “当啷”一声,徐耀祖的酒杯顿时就掉在了桌子上,他本人也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第二十六章 复仇 “巧得很,正好我还没有吃晚饭。”秦铮说着,取了一只酒杯给自己倒上。他吃了两口菜,抬头见徐耀祖仍然傻呵呵地看着他。 “怎么,不欢迎?” 徐耀祖点了点头,旋即又飞快地摇晃着脑袋。 “不用找了,来的只有我一个。”看到徐耀祖东瞧西望的样子,秦铮呷了一口酒说道。 “前两天打死的那几个抗日份子……” “不错,那是我的朋友。” “……你今天找我有何贵干?” “报仇。” 徐耀祖身子一颤:“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呀。” “这我知道,徐先生误会了。我的仇人并不是你。这次来还是想跟您打听点事。” “好说好说。那您赶快问吧。”徐耀祖答着话,眼睛却没在秦铮身上,仍然左顾右盼的。他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谈话。 “我们那边出了一个内奸,想必徐先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徐耀祖一脸无佘地苦笑:“不瞒您说,兄弟我虽说是个科长,可却是个文职。这等机密大事,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秦铮的心不由得一沉。其实这一点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次他找到徐耀祖完全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来的,但是他脸上没有一丝失望的神态。 “那就帮我去查一下。徐先生毕竟是侦缉处的一位科长,只要用心去查,应该会不无收获吧。” “不不不,像这种机密,兄弟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查不到的。您有所不知,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兄弟已经被停职在家了。”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样吧,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小弟登门拜访。”秦铮决定逼他一下。 “别,千万别。你还登门拜访,你难道不知全城都在搜捕你吗?你就不怕……” “告发我?”秦铮淡然一笑,“老实跟你说吧,我这条命其实是捡来的。活到现在,早就大赚特赚了。另外,即使我落到日本人手里,对徐先生恐怕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只要我把那天徐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如实的跟日本人一说……” “别别,兄弟可还有一家子人呐。” “倒忘了恭喜徐先生很快就要喜得贵子了。”秦铮拱了拱手,“徐先生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 “只可惜我那位好朋友。前两天被汉奸特务杀害,家中只剩下了孤儿寡母。”秦铮神色一黯,他轻捶了桌面接着说,“所以不报此仇,我是绝不会离开上海的。” 秦铮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话说得斩钉截铁、毅然决然。徐耀祖半晌没吱声,眉头时紧时松,好像内心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秦铮继续喝着酒,耐心地等待着。 “想起来了,好像听人说起过有个叫‘A先生’的。”徐耀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腔,“只是一般人都没见过。” “说下去。” “有一次,我拉着佐藤喝酒。喝到一半佐藤看看表非要离开不可,说什么赶着去见‘A’先生。还抱怨说这家伙就知道索要经费办事却不力。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这么说,每次都是这个叫佐藤的日本人单独与他见面?”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此人身份如此隐秘,按照侦缉处的风格应该如此。” “这个佐藤出门肯定会乘坐汽车吧。一般他随身带多少人?” “那是肯定的,一般他出门怎么也得三辆轿车。保镖至少十几个人。” 秦铮点点头。他在想有必要搞一辆汽车,否则根本无法跟踪佐藤。 徐耀祖接着说:“兄弟,我斗胆叫你一声兄弟。据说,焦仁志和田贵品也是你们干掉的吧。” 秦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了。 “这已经是天大的功绩了。那可是秘密支队的首领,竟然让你们算计了。你们上司肯定是要嘉奖你的。所以我劝你见好就收,赶快离开上海。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人手,但我知道佐藤手下的那帮人个个都不善。” “秘密支队?说来听听。”秦铮更加来了兴致。 “怎么你不知道?”徐耀祖不无懊恼地说。 “知道个大概,既然提起来了,徐兄不妨从头细说。”秦铮顺势也换了一个亲密些的称呼。 “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建立这个秘密支队一直是南京方面的日本情报机构在筹划。目的就是为了打击新四军在江北一带活动的游击队。咱们都知道,这些游击队来无影去无踪,抓又抓不住,破坏力又很大,把日本人搞得焦头烂额的。原来侦缉处有个和佐藤同级别的军官叫青木。这个人前一阵在搜查一个阁楼的时候被手榴弹炸死了。那也是寺尾身边的亲信。不过人家都心知肚明,寺尾对他格外器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青木的亲叔叔是一个将军。这位青木将军正是秘密支队的筹建者。 “秘密支队的主要成员都是一些从你们那边反正过来的人员。对了,按你们的话就叫‘叛徒’。之前,他们也派出了一些特工渗透到了几支游击队里,可是没过多久就都暴露了。新四军对这方面查得很严。那些特工举手投足根本就不像那么回事,再稍加盘问,不露馅才怪。所以青木就从驻南京、上海、苏州一带的情报机构中选拔那些秘密投靠了日军的人。这些人,出身就是共产党,怎么审查都不会露馅。再说,只要将其在当地的地下组织铲除,谁会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秘密支队的队长据说是由日本人担任的。但副队长却是由反正过来的人员担任。那个焦仁志就是第一人选。这家伙本来就要到南京报到了,却死在了你们枪下。然后青木将军从南京本地又物色了一个叫田贵品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淹死在来上海的半路上。据说青木将军很震怒,秘密支队的事情也就更加秘密了。” “对了,寺尾机关长的身体还好吗?”秦铮的神态和语气完全像是在问候一位老朋友。 “那次阁楼爆炸案吃了几块弹片,不过已经出院了。” 听到这些,秦铮多少有点失望。他试图从一个侧面再打探一下沈琼的处境,但徐耀祖指天发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您问完了吗?”徐耀祖不时地东瞧西看。显然他怕被某个熟人看到。 “等等,最后和我说说佐藤的相貌特征和他那辆汽车的牌照。” “A”先生这次选择的是一家经营淮扬菜的饭馆,位于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上。这是一座二层的仿古建筑,飞角吊檐、雕梁画栋。饭馆四周的酒肆茶楼也都是带有中国风格的房宇。 佐藤命令司机停在街口。下了车,他戴上了一副黑色眼镜,信步向街内走去。佐藤今天穿了一套藏青色西装,配以同样颜色的薄呢制礼帽。十几个保镖装作谁也不认识谁,但却前后左右地布控在他的四周。 为了不致打草惊蛇,秦铮远远地跟在后面。秦铮穿了一件米色风衣,礼帽的前沿压得很低。他的手里拎着一个质地精良的皮包,一看就是一个赶着去谈生意的买卖人。他看到佐藤以及四五个保镖拐进了饭馆的大门,其他的则很随意的在门口溜达。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跟进去。这家饭馆的雅间很多,一来找起来很麻烦,二来佐藤手下的那些人看上去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自己在饭馆里走来走去的,很可能就会露了马脚。恰好酒楼的对过是一家茶社,秦铮就走进去拣了一个挨着临街窗子的座位坐了。他弄不清余悦石是否已经提前到了,自己应不应该守着大门。犹豫间,眼睛却没有闲着。 蓦然,他看到二楼的一个窗子里飘过一顶藏青色的礼帽。一只手摘下礼帽时,手指上一点金光甚至晃了他的眼睛。他已经盯了佐藤好几天了,佐藤的右手上确实戴了一个黄澄澄的戒指。因此他断定余悦石还没有到,因为至少见到他的日本主子,他还要起身致意的。以余悦石的身高,他的一半脑袋是应该会显露在窗子上的。 秦铮独处一张桌子,因此他很方便地把手伸进皮包而不被别人注意。他打开木制枪套,把驳壳枪的机头轻轻扳开。他的双眼紧盯着酒楼的大门,同时余光里也留意着窗口的动静。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他出现。 正焦躁间,二楼的窗口突然出现了另一顶灰色的礼帽。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刻,礼帽被摘下,人也落了座。 秦铮记得是有个人戴着这顶帽子进了酒楼,可自己竟没有看出来。这个家伙! 秦铮估算了一下,从这里仅用单手持枪射击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他把风衣脱下来披在身上。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又把驳壳枪和木制的枪套先后抽了出来藏在了腋下。他的左手伸进里面鼓捣了一会儿就把二者结合在了一起,此时枪套已经成为了肩托,右手已经握住了枪柄。一撩开风衣他就能完成射击。 余悦石摘下帽子放在了桌面上那顶藏青色礼帽的旁边,就在佐藤的对面落了座。 “那个共党分子还活着吗?”佐藤阴鸷地问道。 “已经被我很容易地处理掉了。”余悦石轻松地说道。 “那个打入我们内部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些眉目,再给我几天时间。”余悦石陪着笑。 “老实告诉你,机关长对你的那个神秘的计划已经不耐烦了。” 余悦石惭愧地微微颔首,脸上仍然陪着笑容。 “那么,你这次约我来是为了什么事?”佐藤缓缓问道。 “还是因为经费的短缺……”余悦石正要解释什么,却被佐藤打断了。 “好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解释了,你好自为之。如果花了钱还没有做出成绩,别怪我不客气!”说着把一包银元抛了过来。 余悦石双手接住,袖子却碰翻了茶杯。杯子摔碎,水也撒了一桌子。店伙计闻声挑帘进来连忙用抹布擦拭桌子并拿起二人的帽子。放回二人的帽子时不经意间将帽子调换了位置。 佐藤显然不想逗留了,他随手抓起帽子扣在头顶站起身来。 余悦石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雅间的玻璃被打碎了。 他赶紧趴在了地上。 他发现佐藤也趴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他头上的礼帽多了一个枪眼,暗红色的血液正从他脑袋下方蔓延开来。 余悦石还发现,佐藤戴着的是他的帽子。 第二十七章 血祭 开完第一枪之后,秦铮丝毫没有停歇。啪啪啪啪……数发连射,弹无虚发。他快速地将游弋在酒楼门口的几个便衣特务打倒在地。如徐耀祖所说,跟在佐藤身边的人果然素质要高一些。最后两个反应过来之后居然没有躲避,而是拔枪与秦铮对射。有两发子弹简直就是擦着他的耳边飞过的。 骤然响起的枪声又骤然停止,大街上一片混乱。秦铮走在街上,依旧披着那件米色风衣。 “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从街口跑过来几个人,他们一边大喊着“趴下!”一边向天空开枪示警。这几个是司机和留守在街口的特务。听到枪声,他们知道出了事,赶紧前来接应。几乎所有的行人都立刻乖乖伏在地上,却唯有一个青年男子无动于衷,仍然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迎面走来。 “你他妈的!”跑在最前面的特务骂了一句立时动了杀机。他刚想把枪口放平对准他,可为时已晚。男子右臂突然甩开披在肩上的风衣。“哒哒哒……”一道火舌从乌黑的枪口射出来。 秦铮一直走到那几具尸体跟前才停了火,原因是枪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了。皮包里除了这支枪剩下的全是压满子弹的弹夹。他更换了弹夹,仍然把枪藏在了风衣的下面。空气间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和血腥的气味,一条曾经无比繁华的大街此时静悄悄的,只有秦铮一个人那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秦铮选中了佐藤乘坐的那辆汽车,他知道奔驰牌汽车的性能是绝对可靠的。由于走得匆忙,司机还没有来得及拔下钥匙。秦铮打着了火,把车掉了一个头。远处,警报声已经响起。很快这片街区就会被封锁住所有的出口。此时,他只要一加油门就可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他没有,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奔驰车的发动机像一只饿虎在捕杀猎物之前那样发出低低的吼声。 最先到达的是一辆挎斗式摩托车。三个日本宪兵刚刚跳下车来,秦铮猛地把油门踩到了底,奔驰车疯一般地扑了上去。两个宪兵一左一右向两侧飞了出去。中间那个被汽车直接顶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秦铮清晰地听到了胸骨断裂的声音。他倒开车子,宪兵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地落在了地上。秦铮原地打了几个转,车子轧过那两个宪兵的身体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然后,秦铮调准方向,再次把油门踩到了底。 转了两条街,秦铮才找到了目标。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巡逻兵,六辆清一色的挎斗摩托车保持着相同的车距正在向出事地点狂奔。秦铮放过了前四辆后猛然向左一打方向盘。“砰!砰!”两声,两辆急速行驶的摩托车先后飞向了路边。“吱——”奔驰车尖利地怪叫着快速地掉转了车头。与此同时秦铮的枪口撞碎了前挡风玻璃。前面四辆摩托车也急急刹住并掉过头来。 “哒哒哒——”秦铮的子弹就在他们刚横过车身的时候开了火。一辆摩托车首当其冲被击中了油箱。一声巨响中,那辆摩托车带着火焰翻着跟头冲上了半空中。 “哒哒哒——”摩托车上架着的歪把子机枪隔着浓烟倾泻着子弹。奔驰车原地转了一个圈,借着惯性重新回到了前进的方向。车子的后窗已经被打碎,秦铮伏低身子,一边踩下油门一边打开车门把身子探出车外。他早就注意到那支躺在地上的歪把子机枪了,一把就抄到了手里。 大街上的行人早已被吓得躲到了路边。秦铮把方向盘打得时左时右躲避着后面射来的弹雨。直到拐过一个街角,他才加快速度,向那个预先设定了的地点狂奔而去。 奔驰车最终停在了那段“S”型道路的中段。秦铮甩开风衣,抱着那挺歪把子机枪下了车。他环顾着四周,那墙面上的点点弹坑似乎仍然在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惨烈的战斗。 廖言、何四海就死在这里。秦铮此时多么希望他们的英灵就在这片空间里啊,他多么希望他们看到他是如何用侵略者的头颅来祭奠他们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赵丰年、沈琼、廖言、路家兴、何四海的音容笑貌,无数往事同时占据了他的回忆。温暖的友情、甜蜜的爱情同时包裹住他,仿佛他们每一个人就在他的身边。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直到摩托车的突突声出现在街口。 秦铮拉下了枪栓,迎了过去。摩托车头一露面他的枪就响了。街道的两侧都是二层小楼。枪声被放大着,被回荡着久久不息。 “一、二、三……九!” 秦铮靠坐在一棵树边。 在他的前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九具敌人的尸体。“没错,三辆车应该是九个。”他小声的自言自语道。秦铮的意识正在模糊。他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枪弹,流了多少血。他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只是感到无尽的疲倦。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像电影院里上映的黑白片。在他面前的土地上多了一双皮鞋。他顺着皮鞋艰难地向上望去。他认识这个人,叫徐耀祖。他来干什么?噢,他一定是不想看到自己落到日本人手里,他是来灭口的。秦铮勉强笑了一下,他很高兴自己死在一个中国人手里。 广济医院的孙冀南医师虽然坐诊妇产科,但是大家都知道,其实他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大夫。这位年近四十的医师长得虽说圆圆胖胖,但却脾气耿直,很有个性。 第一次带着老婆来此就诊的时候,排在徐耀祖夫妻前面的是一对日本夫妻,丈夫还是一名少佐军官。排在后面的是一对普通的上海市民。女的挺着大肚子,可能是动了胎气,疼得止不住地叫唤。老实说,徐太太和那个日本女人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做一些必要的前期检查。孙医师出了诊室,直接把那对市民夫妇领进了诊室。少佐军官果然不干了,可不是吗,日本人来医院看病,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老老实实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候着,这已经相当客气了,怎么还能容忍别人的夹队?尤其还是支那人。不管少佐如何咆哮、威胁,孙医师始终不为所动,也不辩解,只是细心地给那位患者诊治。院长闻声赶来,孙医师仍然是一言不发自行其是。 最终孙医师的沉默取得了胜利,慑于他高超的医术,日本人终于未敢造次。 于是,徐耀祖首先就想到了他。他赶到医院,找了一个机会小声的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孙医师说,别跟我说他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听,知道他是一个病人这就足够了。正好他就要下班了,于是他到库里取了一些“O”型血浆,又带上一些必要的药品和器械就跟着徐耀祖上了路。 徐耀祖把秦铮安置在他一直秘密租赁的一处院落。 除了朱莉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而在这种时候,朱莉突然出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孙冀南首先开始输血,然后用一把剪刀将秦铮浑身上下的衣服尽数剪掉,才用酒精棉花擦拭了他的全身。 秦铮的身上有四个弹孔,分别在左臂、肩膀、腰部和大腿上。没有致命伤,只是严重失血。 孙冀南吁了一口气开始忙碌起来。 三个小时后,他已经取出了三颗子弹并缝合了伤口。唯独大腿上的那一颗,已经深深地嵌入骨头。 孙冀南摇了摇头,他没有携带必要的工具,而且这条腿肯定是保不住的。但他保证至少现在,伤者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送走孙冀南,徐耀祖疲惫地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点上了一支雪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营救这个人。从自身利益出发,他绝对应该果断地干掉他。他记得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泡在书场里听书。他最佩服的人是敢于在乱军中杀个七进七出的杨七郎。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知道英雄是英雄,生活是生活,二者绝对不可以混淆。他甚至认为“英雄”只不过是那些说书人的杜撰,他唤起的只是每一个听众一直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幻想。 事实上,他早已将那个英雄梦彻底忘记了,直到今天。 他知道秦铮一定会跟踪佐藤。出于对自己命运的关注,也出于对秦铮这个人的好奇,他也在远远地跟踪着佐藤。 他没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听到了酒楼前激烈的枪声。 但是他却亲眼目睹了奔驰车将宪兵撞飞的那一幕。他开着一辆租来的汽车慢慢地跟在后面。 本来他已经迷失了方向,但却被一阵骤起的枪声吸引,第一个赶到了枪战现场。尸体、鲜血、浓烈的火药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他心底的一种东西却在那一刻被唤醒了。 他突然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决定。他把秦铮搭上汽车救了出来。他有些后悔也有些茫然;他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又怎能回头。他知道寺尾那老狐狸的厉害,一旦查到他那可是要杀头的。他越想越害怕,却又无计可施。 不知在房间里转了多少个来回,在抽光了所有的雪茄之后他终于垂头丧气地坐回了椅子。 “那辆车……是从哪里弄来的?” 身边一个微弱的声音把他吓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这才发现秦铮已经醒来。 秦铮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徐耀祖这才明白过来。 “是我在一家车行租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间?” “已经凌晨3点了。” “你赶紧……把车开到……江边……冲洗掉车上的血迹。” 第二十八章 猎杀还是围捕? 徐耀祖早已没了主意。他完全按照秦铮的指示,连夜冲洗了汽车。还好,第二天还车的过程倒没有出现什么意外。还车之前,他顺便去了一趟郊外,按秦铮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谷子。两个人分头在几家药店购买了一些消炎镇痛的药品以及换药用的酒精绷带等物品才回到那所房子。这一点也是秦铮吩咐过的,因为一次买回大量的外伤用药必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谷子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秦铮就哭了。徐耀祖赶紧捂住他的嘴。秦铮还睡着,病人应该多睡多吃。他劝了一会儿,又塞给了谷子一些钱,让他抽空出去再买些食物,然后才匆匆赶回了家。 徐太太一看到自己的丈夫,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昔日注重仪表、风度翩翩的徐耀祖此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铁青,衬衫雪白的领口肮脏不堪,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胸前。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透出一种徐太太从未见过的神情——忧心忡忡,极度焦虑。 至少她能够确定这不是一个从烟花柳巷走出来的人。徐太太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的事情,而且那也不是他一个女人应该知道的。她也没敢问,乖乖地去做饭了。 徐耀祖一夜没睡,此时却毫无睡意。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赶快把秦铮送进医院以便取出那颗嵌在腿骨里的子弹头。可毫无疑问,无论他把秦铮送到哪一家医院都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么只能尽快把他送出上海。他倒是有一个远房表弟,原来是中央军某师卫生队的军医。淞沪会战被打散后,隐姓埋名在南京附近的一个县城开了一家诊所。但如何把秦铮弄出上海的确是个大问题。他这个样子肯定上不了客轮、火车,雇一艘渔船的话难免碰到日军沿江的巡逻艇。一旦出了事,无论秦铮还是他,包括他的家庭就都完了。对于自己的出手相救,徐耀祖到现在也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不后悔。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身怀六甲的老婆抛在家里,而且还要冒掉脑袋的风险。 吃过饭之后,他洗漱了一下,又出了门。他装作串门的样子到科里的一个同事家走了一趟。他不敢肯定从那里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对于照顾病人的事,谷子并不陌生。他买来一只鸡,熬了一锅汤。然后用鸡汤把面条煮得软软的,才连汤带面的给秦铮喂下去。徐耀祖赶到的时候,秦铮已经吃过了饭,正望着天花板发愣。 那时天色已经傍黑,徐耀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实在不想说出来,可以他的能力的确无法应对。而此时身负重伤、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是他的主心骨。 “‘A’先生没有死。你打死的是佐藤。”气喘吁吁的徐耀祖刚说完这句话,秦铮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伤口的剧痛使秦铮的脸色变得煞白。徐耀祖和谷子赶紧把他扶在了床上。 “怎么会这样?”秦铮咬着牙,忍着疼问道。 “‘A’先生认识你。你的身份、相貌全暴露了。‘A’先生已经躲进了侦缉处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在卫生署找到了你的照片。现在车站、码头、旅社,以及离开上海的各条道路都被封锁了。到处都有人拿着照片在找你。你想想,怎么才能离开上海?” 秦铮无力地躺在床上,良久才说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秦铮却睡着了。徐耀祖只好起身回家。谷子过了一会儿也熬不住了,用几把椅子搭了一个铺,不久鼾声就响起来了。秦铮这时才慢慢睁开眼睛。此时他已经陷入了无尽的悔意。的确,他不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鬼子拼那一场。现在,他断了一条腿,浑身是伤。不要说接受过特种训练的余悦石,就是一个像谷子这样年纪的半大孩子,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死他。他还能做些什么,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下午,趁着徐耀祖不在,秦铮吩咐谷子去了一趟黄玉明的公馆。谢天谢地,谷子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可是带回来的消息虽说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仍然令他失望不已——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这一次,他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悦石骗取老黄的信任,最终将特派员等人一网打尽吗?多少人为了这次接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赵丰年、沈琼、路家兴……自己竟然还认为已经报了大仇,可是如果他们有灵在天的话又是多么的焦灼和痛恨! 接着,他想起了余悦石。老实说当他确定余悦石已经沦为叛徒之后,他的痛苦丝毫不亚于眼睁睁地看着沈琼被捕的那一刻。那个人一度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他的兄弟。如果为了他需要豁出性命的话,他可以连眼都不眨一下。然而正是这个人,出卖了老赵、出卖了沈琼以及行动小组的同志们。现在看起来,他们自始至终都活动在余悦石的圈套之中。秦铮回想起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却发现很多事情自己竟然想不明白。 如果说,刺杀焦仁志是为了将黄玉明对于老赵被捕原因的怀疑引向别处的话,那么余悦石为什么千方百计的要除掉田贵品呢?秦铮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小酒馆里徐耀祖的一番话。 “秘密支队!”他们都是秘密支队的人。这难道是巧合吗?不,绝不是。所谓的内线同志当然是扯淡,余悦石那里必然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秦铮出了一身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彻底平静下来,顺着刚才的思路向更深处走了下去。 秦铮可以把余悦石的目标概括为两点:第一,利用行动小组除掉焦仁志和田贵品;第二,千方百计地得到与上级特派员接头的时间和地点。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了。秦铮在回忆中一路走下去。但在江边的那个夜晚,在余悦石在黄玉明面前陷害他的那个环节中他停住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什么余悦石会这样说?他是那样的脱口而出。奇怪的是当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脸色稍稍带有一丝不自然,眼神里还透出了一丝慌乱。这,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秦铮围绕着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却始终得不到结果。他决定暂且把它搁在一边,他继续向前走。 当他再次走到小酒馆,走到徐耀祖那里的时候。他找到了! 是青木!是青木将军!这样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秦铮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时他才注意到,窗外的天光已经发白。 徐耀祖做了一夜的噩梦。天亮之后,他起了床,连饭也没有吃就赶了过来。进了屋,他好像已经不认识床上这个人了。一夜不见,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长长了许多,眼眶和两个腮帮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但是他的面颊却是红润的,两只眼睛更是神采奕奕。 “徐先生,你来得正好。有关青木将军的事情你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一见面,秦铮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寺尾谦一端详着手中的这幅照片,是他们从卫生署私人诊所登记处搞到的。这张照片他看了又看,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他不恨这个人,尽管其布置的炸弹杀死了青木、重伤了他本人,他仍然不恨他。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神秘的对手竟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 必须承认,在追踪白发老者的过程中寺尾彻底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上。自己那自以为是的逻辑推理竟然全是人家故意做的局。尤其是黄包车车夫那个细节真是令人拍案叫绝。直到身处那套带阁楼的房子,寺尾才猛然悟到,对手的出手吝啬也许并不是因为经费紧张而是故意引起黄包车车夫的注意。再加上两个黄包车车夫都是属于常年在一个地方等活的那种,寺尾立刻断定对手实际上正是在减少追踪的难度,从而把他们一步步引到那里。 “也许我已经太老太迟钝了。要是我的反应稍稍快一点,那么青木君就不会丧命。”一霎时从来都从容自信的机关长竟是满怀悲凉。 还是他,单枪匹马地干掉了佐藤和他几乎所有的保镖,外带十几个帝国的宪兵。当然还有之前的焦仁志等人。也许,寺尾心中暗想,田贵品也是死于此人之手。真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啊。寺尾谦一机关长自认为是一个胸襟宽阔的男人,对这样的敌人他的钦佩是发自于内心的。 在枪战发生现场勘验之后,寺尾坚信此人一定受了伤。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网撒到了这个城市的各个出口。大批的便衣被派了出去,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每一片城区的每一条街道上每一家旅社、医院、诊所等等。他逃不出去,他绝来不及逃出上海。 毫无疑问,这次袭击是针对余悦石的。由于戴错了帽子,佐藤君很不幸地做了替死鬼。痛心惋惜之余,寺尾对余悦石的忠诚也感到很满意。 目前,围捕此人的行动正在由余悦石全权负责。不,不能叫围捕。准确地说,应该叫猎杀。余悦石认为此人长期在地下党的基层活动,即使活捉也毫无价值。重要的是此人极度危险,如果在行动中缩手缩脚的话,必会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实在是得不偿失。据此,余悦石强烈建议,只要发现此人踪迹就应格杀勿论。 寺尾心里明白,余悦石心里必定恨极了此人。这么做,多少有一点假公济私的成分。但是目前,他还不想驳回余悦石的面子。他还要依靠他。那个即将展开的“一网打尽”的行动太让他神往了。据余悦石讲,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一想到这里,寺尾就兴奋得无以复加。他一直给予余悦石很大的行动自由和权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令寺尾失望过。这一次,也应该不会的。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寺尾接过电话,听了几句。他的眼睛突然眯成了一条缝。每当他极度兴奋与警觉的时候总是如此。 “你听清了?真是他的声音?”他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好好好,你干得非常好。我会奖赏你的。”寺尾放下这部电话又操起了另一部。 “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还有必要猎杀吗?”寺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电话放下了。他决定不通知余悦石了。 第二十九章 “内线同志” 余悦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去见黄玉明了。一来是继续套取接头的准确地点,二来他也想摸摸黄玉明的底。还好,对秦铮的猎杀行动是保密的,黄玉明一点都没有察觉秦铮还活着。说实话,他此时没敢抱有除掉秦铮的奢望,只希望能够拖住他,不让他见到黄玉明,更不让他威胁到自己。还有几天,就到十月初八了。青木将军马上就要抵达上海。一到那时他就大功告成了。现在,余悦石已经不敢过多的外出。寺尾给他在侦缉处的大楼里找了一间屋子。晚上,他就睡在这里。 刚进大楼,余悦石就看见一个小特务神头鬼脑地走过来。 “先生,人已经抓住了。”他压低声音说道。显然,即使在侦缉处内部,这个消息也是要保密的。 “谁?抓住谁了?”余悦石愣了一下才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秦铮啊。机关长让您过去一趟。” “怎么抓住的?” “机关长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亲自带着我们去的。我们包围了一家小诊所。冲进去的时候,那小子摔碎了一个输液的瓶子,正要往脖子上面切。我们一拥而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摁住他。” 余悦石淡淡地一笑,他不相信秦铮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但寺尾的命令他不敢含糊。 大楼西侧楼梯的下面有一扇看似很平常的小门。此时,两个全副武装的特务正守在门口。看到余悦石到了,其中一个推开了那扇门。门的后面却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直通到地下。 走下又湿又滑的水泥台阶,穿过一道铁栅栏门,余悦石看见寺尾正等在门口,他赶紧小跑了几步。 “机关长,您真得抓住他了?” “是的。”寺尾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还没有开始审讯,先礼后兵嘛。另外,我看他伤得不轻。” 寺尾装作没有看见佘悦石眼里的疑惑接着说:“我们一起进去,你先帮我劝劝他。” 地下审讯室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水泥的地面,水泥的墙面,水泥的天花板,简直就是一具埋在地下的水泥棺材。当余悦石看到秦铮的时候,他一阵眩晕,很想找一堵墙壁扶一下。可身边空荡荡的,只有寺尾机关长那矮胖的身躯。 秦铮坐在一把巨大的木制刑椅上。那上面有铁链,有皮制固定套,可秦铮却没绑没拷。也难怪,他的身上除了绷带还是绷带。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恐怕他连行走都困难。两个赤膊大汉抱着手站在他的左右两侧,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从这间屋子里飞走了。秦铮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是固定的。就连进来了两个人,也没有吸引他丝毫的注意力,一副像老僧入定的样子。 寺尾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一种对抗审讯的办法。看起来,世界各国培训特工的教科书都是大同小异的。他努了努嘴,余悦石只好走上前去。他边走边松开领带,这里实在是太热了。墙角处一个装满火炭的铁桶炙烤着审讯室里的每一个人。 离刑椅两米远的地方,余悦石停住了脚步。他咽了一口唾液,又取出一支香烟点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全知道。但是我必须纠正一点,那就是我余悦石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记得吗,秦铮?在苏联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他们强大的武装力量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兴奋。我们相信中国迟早也会如此。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怕!可是结果呢?看看吧,德国的装甲兵团像撕扯一块旧床单一样就撕碎了俄国人的防线。没有用的,抵抗完全是没有用的。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德国和日本已经联合在了一起。我们中国难道比俄国强大吗?结果不言而喻,继续抵抗只能让更多的人失去生命而已。另外,你并不了解日本人。他们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只要中国放弃抵抗,他们会像爱护大和民族的子民一样爱护我们……” “收起你这一套吧……”秦铮的声音不大而且还有一些沙哑,但却打断了余悦石那高亢的演讲,“说点实在的,我能得到什么?” “什么?”余悦石有点不敢相信。寺尾也快步走上前来。 “如果我投到这边来,我能够得到什么?”秦铮平静地问道。 “很多,很多。不过,关键看你能给我们什么。”寺尾插了进来。 “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差点被你炸死的寺尾谦一。不过秦先生,我们日本人最佩服的就是那些有真本事的人。只要你能与我们真诚合作……” “你想要什么?” 寺尾左右看了一下。那两个打手知趣地退出了审讯室。 “秦先生,在我们内部,有一个你们的人。” “我知道这个人。” 寺尾一瞬间欣喜若狂。他没注意到,身边的余悦石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但是我并没有见过他。”秦铮忽然扭头看着余悦石,“我只认得他的字迹。” 余悦石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 “这很好,秦先生,谈谈你的条件吧。”寺尾毫不失望,依旧兴致勃勃。 “我这条腿……” “这一点请放心,我们会派皇军最优秀的军医为您治疗。” “我还要问一件事情,希望你们如实回答。前几天被你们抓进来的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寺尾神色肃穆地摇了摇头:“非常遗憾。但是请您相信,我们并没有动过她一个指头。她在夜里咬断了舌头,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止血了。” 秦铮沉默了许久。 “实在是太抱歉了。”寺尾的语气非常诚恳。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坦率。”秦铮终于从悲痛中摆脱出来。 侦缉处的权力是巨大的,它的办事效率也是惊人的。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征用了一套位于郊外的独栋别墅。下午秦铮就搬了过去。本来,寺尾的意思是先将秦铮腿上的枪伤治好。但秦铮不同意,时间很紧迫。他说很快,那个内线就会获悉秦铮反水的消息,一旦被他占了先机,下面的工作就被动了。虽说寺尾保证对秦铮的抓捕是保密的。行动的参与者都是寺尾亲自挑选的,是绝对可靠的,可秦铮的一句话就让他改变了想法。秦铮说,现在的侦缉处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 本来,寺尾想把秦铮安排到宪兵司令部。至少那里都是日本军人,无论是保密性还是秦铮个人的安全都可以得到保障。秦铮附在寺尾的耳边低声说:“据我所知,内线不止一个人,似乎他至少还有一个日本朋友。”这句话让寺尾从心底升出一股寒意。作为帝国的一名高级情报官,寺尾当然知道反战同盟的存在。不久前他就接到秘密通报:在满洲,关东军处决了一个向抗联和俄国人提供情报的大佐。而且他们能够证实,该大佐就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成员。 寺尾重新打量了一下秦铮。他知道,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他们的工作。只要让他工作,无论雇主和对手是谁,他们都会全力以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毫不迟疑地开始安排布置,以满足秦铮的一切要求。 余悦石寸步不离地跟在寺尾和秦铮身边。看到两个人很快就发展到耳语的亲密程度,内心真如翻江倒海一般。不过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陪着微笑。他已经彻底搞不清楚秦铮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好在他没有受到排斥,至少他被允许陪着寺尾将秦铮送到了那栋别墅里。 第二天上午,秦铮坐在一辆崭新的轮椅上面,由两个特务推动着参观了整个别墅。秦铮看得很细,每一个房间,甚至厨房和卫生间都看到了。 厨房很大,很干净,灶台侧面的墙上挂着一溜炊具:铲、勺,几把大小不等的刀具。秦铮在厨房里逗留的时间比较长,但服侍他的特务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下午,秦铮睡了一会儿,刚起来,门外传来几声汽车的刹车声。一个特务跑进来说:机关长到了。秦铮命人将他抬到了楼下。寺尾和余悦石等人已经进了一楼的客厅。 “秦先生昨夜睡得可好?不知这个地方是否合你的意?”寺尾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非常好,让机关长费心了。” “不要那样客气嘛,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按照你们共产党人的称呼,我们也算得上是同志了,哈哈哈……”客厅里的人全都陪着寺尾大声干笑着。 秦铮却越过寺尾看着余悦石说:“没错。余先生,没想到我们又是同志了。” “可喜可贺。”余悦石多少有点窘迫,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 “机关长,我想从明天开始就可以工作了,有些事情想和您单独谈谈。” “好哇,咱们现在就上楼,到你的房间里去谈。” 秦铮双手推轮,轮椅滑到余悦石面前。 “余兄,兄弟今天弃暗投明,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希望今后我们能精诚合作。”秦铮伸出一只手,余悦石连忙握住。 “一定一定。” 余悦石微笑着目送他们上楼,转身就进了卫生间。他把门锁死后,摊开掌心,他把秦铮塞给他的纸条展开后快速地看了一遍就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灰烬被抽水马桶冲得一干二净。 余悦石靠在镶着瓷砖的墙壁上,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了许多,反而使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差点滑倒地板上。 从开始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就明白秦铮必须死去。随着计划顺利地展开,他一度有些忘乎所以,认为干掉秦铮不过是手到擒来。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秦铮的实力,竟然从枪林弹雨中和绳捆索绑的困境中两次全身而退。那天夜里,当他拎着驳壳枪望着黄浦江漆黑的河水的时候,他明白,出问题了。尽管仍抱有一丝侥幸,但他身上那根神经却一直绷紧着。而佐藤因戴错了帽子而陈尸酒楼的那一刻,他反而轻松了一些,心中默念着:“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啊!” 为了保证自己必有后福,他干脆搬进了特务机关。他相信秦铮是找不到老黄的。时间,只要他熬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就可以离开上海,转投南京,这一切就过去了。所以在布置搜捕任务的时候,他就向寺尾进言,对于秦铮应使用就地击毙的手段。寺尾当时没有什么异议,但还是表现出一丝淡淡的不快。他相信寺尾至多怀疑他假公济私而不是什么别的意思。即便如此,余悦石事后还是有些后悔自己很可能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了,因为他相信,以秦铮的能力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即使被找到他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到他们的手上。 可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刑讯室里的秦铮之时,他险些昏倒在地。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秦铮掌握了太多的秘密,一旦他把焦仁志和田贵品的事情说出来,即使自己咬定是诬陷和栽赃,但寺尾呢,他只要一琢磨就会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那样的话,就算余悦石将老黄和特派员一网打尽,也仍免不了落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多么希望秦铮像沈琼一样大义凛然地咬舌自尽啊。可是这家伙竟然轻而易举地被召降了。这两天,余悦石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寺尾谦一的屁股后面。仿佛有他在,秦铮就不会对寺尾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似的。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铮既没有提到“接头”的事情,也没有说起刺杀焦仁志、田贵品的情报来源,而是顺着寺尾的意思一再往那个所谓的内线身上扯。而且他说起“内线”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总是故意在余悦石的脸上停留一会儿。他是在暗示什么?他都知道些什么?!余悦石已经频临疯狂的边缘。 还好,事情似乎还有转机。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和秦铮单独相处的机会?余悦石用冷水洗了几把脸,又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带,忽然若有所思起来。他打开房门,看到楼上秦铮的卧室还紧关着,于是他也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就悄悄溜出了别墅。 余悦石回到了机关本部,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医务官。秦铮被抓后,是他亲自做的身体检查。余悦石调出了那份检查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才满意地还回去。可以肯定,至少目前秦铮算是一个废人了,就是女人和孩子也伤害不了的。余悦石决定按纸条上所写的时间、路线准时赴约。 第三十章 秘密支队 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厅,里间是这座别墅的主卧室。寺尾亲自试过,这个房间的隔音效果非常好。 他耐着性子,看着两个特务将秦铮扶到沙发上,出了房间并将房门带死后才问道:“秦先生准备从哪里着手?” “我见过此人的笔迹。这样吧,机关长不妨找个借口,让处里的人都写点东西,再送到我这里来。凭我的记忆,应该能找出来。”秦铮颇为自信地答道。 “太好了!只要秦先生把事情办好,我一定……” “机关长,那都是后话,可眼前,我的安全问题仍需要完善呀。” “哦?秦先生认为这里还不够安全吗?” “我还是要提一些要求。” “只管讲。” “第一,这个危险人物本来就藏在你们处里,而此人一旦获悉必然千方百计地想除掉我。所以由你们处里的人为我提供保护就非常不合理。因此我建议,警卫任务应该交与别的部门,比如宪兵。” “对对对,我马上借调一个排的宪兵过来,一个排够吗?”寺尾略作思索便爽快地答应了。 “用不了那么多,十几个人足矣。另外,这些宪兵也是有要求的。” “哦,你只管说。” “所有的宪兵必须是低级士兵,不会讲汉语,并且要绝对服从命令,在中国没有任何朋友。带队的最高身份是士官。” 寺尾点点头,赞许地说:“不错,这样安排的确很合理。放心吧秦先生,我保证每一个宪兵在出发前都不会知道执行什么任务。自始至终也不会知道他们保护的人是谁。” “还有,整个别墅的警戒哨位置由我本人制定。” “这个嘛……” 看到寺尾有些犹疑,秦铮连忙说:“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要做到外松内紧。试想,好端端的一座别墅总有一群全副武装的宪兵出没,这总是不正常的,无异于在门框上挂招牌。但是一旦有人闯入别墅,我希望机关长能下达格杀勿论的命令。” 寺尾看了看秦铮那满身的绷带又想了想才说:“也好,我会让他们完全按照你的意思行事。” “多谢机关长的信任。还有,我这个房间里需要安装一个报警器,以备万一。” “这个也好办。” “最后,从宪兵进驻别墅开始,除了您,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 当天下午,寺尾谦一借调的宪兵全部到位。秦铮坐在轮椅上指挥若定。他把十几名宪兵分为三组,八小时一换班。保证在每个重要的位置上,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一个精力充沛的警卫。除了寺尾谦一,还有一个宪兵士官站在秦铮的身边。士兵们都在忙着,秦铮把这些部署交代给这个士官,秦铮会一些简单的曰语,再加上寺尾谦一的协调,士官很快明白了秦铮的意思。 突然,别墅内警铃大作。一个士兵跑下楼梯报告寺尾报警器调试完毕。寺尾看到秦铮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击掌两声。两个正要上楼的士兵放下了手里抱着的一捆窄木板;楼上卧室里传来的敲击声也立即停止。所有的宪兵都从各自的岗位上迅速汇集到客厅里。 列队完毕后,寺尾站在队前讲了一通话。秦铮听不太懂,只见寺尾讲完后,所有的士兵同时立正喊道:“嗨!” 当壁钟敲响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秦铮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他推动轮椅,打开了房门。二层的过道里,两个游动哨赶紧走了过来。秦铮指指楼下,二人不敢怠慢,轻轻抬起轮椅下了楼。在秦铮的指示下,他们把轮椅径直推进了厨房。 秦铮看了看,餐桌上摆着几盘苹果、葡萄、香蕉等水果。他摇了摇头,向身边的士兵做了一个剥皮、分瓣的手势。两个人琢磨了一番终于弄明白秦铮想要的是橘子。看看没有,他们摊开手掌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秦铮指了指一个橱柜,又指了指另一个橱柜。趁着两个士兵分别弯腰寻找的时机,他飞快地从墙上摘取了一把窄而尖的厨刀藏在肥大的睡衣袖筒内。 在翻遍了每个橱柜之后,两个士兵空着手站起身来。秦铮只好端起一盘苹果放在大腿上。 进了卧室的外间,秦铮关上房门,将袖中的厨刀放在果盘上才推动轮椅进了里间。 “你很准时啊。”秦铮边说边将果盘放在茶几上。 “我一向很准时。”余悦石已经坐在了茶几一侧的沙发上。 “没碰上什么麻烦吧。这里的岗哨都是我安排的。” “没有,按你纸条上写的从花园西边进来的。待会儿我走的时候你还得把门口的警卫支开一下。” “不用,窗户外面有一根排水管,很结实。” 沉默了片刻,余悦石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我想,用这种方式和我见面,你一定……” “寺尾谦一让我找出隐藏在他们内部的那个内线,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 “其实,我已经知道,那个内线就是你本人。” “秦铮,你可以先敷衍他们。听我的,咱们俩可以再次合作,再过几天,只要……” “只要青木将军一来上海,只要黄玉明和特派员一同落网,只要那份地下党组织系统的名单一得手,你就可以荣升秘密支队的副大队长,是吗?” 余悦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秦铮,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想出来的。”秦铮指指自己的脑袋。 余悦石深深地陷进了沙发里,沉默片刻才开口说话。 “既然如此,那我劝你把接头地点告诉我吧,省得我再到老黄那里去周旋。秦铮,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与我合作,我可以在青木将军那里帮你说说……” “那些话先不要提。我对整个事情来龙去脉很感兴趣。说说吧,也让我长长见识。” “我知道你很懊恼,不过毕竟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换了我是绝对不会比你做得更好的。” 余悦石拿起盘中的一个苹果把玩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呀。我是两年前投到这边来的,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赵丰年。以前我们认识,他们正在寻找失散的党员,于是我就打了进来。一年来,我没有动过这个组织任何一个人,因为我知道那样做除了拿一点钱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的命运。你知道吗?在寺尾谦一的功劳申报表上是不会出现我们这种人的姓名的,所以我必须耐心地等待。可是等待的结果却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我被纳入秘密支队的名单!我想你应该已经了解秘密支队的具体任务了吧?” 秦铮点了点头。 “那将意味着我的今后将生活在江北的从林里、芦苇荡中,干那种九死一生的勾当。而名单是日本陆军参谋部制定的,毫无更改的可能。可就在这个时候,老赵与上级取得了联系,一个新的希望降临了。但我知道,这个功劳决不能白白给了寺尾谦一等人。可我在这边除了寺尾谦一没有任何靠山。我翻来覆去思考了很久,想起寺尾跟我说过,秘密支队的筹备是由陆军参谋部的青木将军主持的。而且参谋部的情报机关早就想插手上海的事务,很有喧宾夺主的味道。所以,我下了脱离寺尾的决心,偷偷去了一趟南京。” “你去见了青木本人?”秦铮问道。 “不错,这么做,的确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是我成功了。当我将这个一网打尽的计划合盘托出之后,青木将军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当时就秘密地招募了我。但是,他也坦率地告诉我,即使我把这个行动搞成了,并且记入了参谋部的功劳簿,我在秘密支队的地位仍然只能排在第三位。第一位和第二位则分别是焦仁志和田贵品。你也知道,秘密支队的大队长是由日本军官出任,我们这些投诚人员最多也就能坐到副大队长。除了正副大队长,其余都有执行外勤任务的可能性。” “所以你就利用我的行动小组先后将焦仁志和田贵品干掉了。” “我只能这样。恰好抓捕赵丰年之时,焦仁志还没有到南京报到,而且他以前也是和赵丰年相识的,于是我就以尽量隐蔽身份为由劝寺尾带着焦仁志前去指认。这样当焦仁志被你们干掉,无论是当时还是将来,谁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怀疑。后来,当寺尾正为挖出所谓的‘内线’焦头烂额之时,又是我献计,将淞沪会战前曾在上海警察系统搞过地下工作的田贵品借到上海协助。剩下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干掉了秘密支队头两把交椅上的人物,你就无疑会做到第一位。坏事变成了好事,你不但不用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去江北卖命,反而升了官,发了财。” 余悦石似乎听出了秦铮言语中的揶揄,他没有辩白只是淡然一笑:“不管怎么说,眼下掌握主动权的是我。不,确切地说是我们。现在,你手里拿着敲门砖,而我却知道那扇门在哪里。只要我们合作,一切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吗?秦铮啊,以你的才干,我敢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老赵是你亲手杀害的吧。”秦铮冷冷地问道。 第三十一章 干杯 “哦,说说看。”余悦石显然被秦铮的态度刺伤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其实,你是非常了解老赵的。即使你们抓住了他,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因此你早在告密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医院救人这个后招。” “我承认,你说的不错。但是不要总是你们你们的。现在我们才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余悦石有些不满地说道。 “但是你没想到赵丰年会在抓捕现场就受了枪伤,直接就被送进了医院。这样也好,反而省却了严刑拷问这个无聊的步骤。我记得,当我第一次去益民医院侦查的时候,那道锁在栅栏门上的铁链并不是很粗。如果铁链不是被换掉的话,那么老赵应该可以活着离开那里。” “不错,铁链是在我的建议下被换掉的。” “在救出老赵之后,你主动要求断后。我曾经也怀疑过,驻在楼下的特务是怎么发觉的呢?我真是愚蠢,这当然是你开枪报警的。” 余悦石会心一笑。 “显然,你是绝对不允许老赵活着离开医院的。当我们背着老赵退到栅栏门的时候,你也主动地撤到了楼道的拐角处。你早就料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然会采取那样的办法,因此你一直在等待着。当老赵被我们托上栅栏门的时候,当所有人的视线都无法顾及到你的时候,你回身对着老赵开了一枪。以我们两个人的能力在那样的距离是绝不可能失误的。这一枪准确地击中了老赵的肺部。这一枪是致命的,但却不会当即致死。你料定老赵会在临死前这短暂的一刻里,将接头的时间地点完整地告知于我。可是,你这么做完全是以最初的设计为出发点,也就是说老赵住院治疗的是因刑讯造成的皮肉之伤。那样的话,你的计划就彻底实现了。因为在当时,我是不可能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的。我当然会毫无保留地将老赵最后的话与你分享。可是百密一疏,你忘记了老赵受的本来就是子弹造成的内伤。这一次,老赵竟然没有挺住,只说出了日期就不行了。” “必须承认,你的才干远在我之上。这样的细节你竟然分析得清清楚楚。我早就说嘛,我在暗处你在明处。要是掉个个,我绝没有你做得好。比如那张残留的纸条,你竟真的从里面挖出了真相。要是换了我……自愧不如哇。”余悦石苦笑着摇摇头。 “所以,你也不曾离开上海,而是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苏州那边的联络点恐怕是寺尾谦一帮你设置的吧。”秦铮没有理会余悦石的恭维接着说了下去。 “不错,其实挖那个陷阱并无实际意义。因为过了十月初八,连这个组织都不在了,陷阱还能捕到谁?不过说起来,在你的侦查过程中我还是功不可没的。侦缉处的人查出纸片的来历后由于时间紧迫,我来不及通知沈琼,就亲自把那个药行宣传单塞进你的门缝。后来,我还救过你一命。不知道吧?在曼弗雷德诊所旁边的小街内,你的身份已经被侦缉处一个姓王的组长察觉了。关键时刻是我一刀结果了他。”余悦石有些得意。 “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已经察觉到了你的跟踪。” “我知道你察觉了,当你从‘老水手’咖啡馆出来,我一路跟下去,却记得前方路口拐弯后是一片热闹的夜市。如果你有意而为,我就成了明而你却成了暗。我没有冒险,还是放弃了跟踪。第二天,你从家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我预感到将会发生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几乎把从海参崴学到的跟踪手段都用遍了才跟至十六铺渔市。可是当我看到你凑近一个烟摊的时候,我想糟了!一定是被发现了,因为你是不抽烟的。我赶快躲进了路边的一间杂货铺,在里面待了很久才敢出来。当然,那时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只好回到‘老水手’咖啡馆,那个侍者把你头天晚上在那里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可我仍然理不出一点头绪。” “正所谓鸟尽弓藏。当我查到接头的地点之时,也正是应该丧命的时刻。在你的安排下,日本人当着我的面逮捕了沈琼。你利用了我的狂怒,设计伏击了行动小组。事后想起来,那个劫车地点的确很诡异,如果我的头脑当时能够清醒些或许不会犯那样的错误。虽然我拼死杀了出去,可你还是留了后招。你不但利用沈琼因出于对我的误会而写就的汇报材料,还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个日伪特务与我在广德路公园碰面。环环相扣,招招致命。整个计划设计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可是当你在老黄面前侃侃而谈欲置我于死地之时却无意中露出了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老黄怀疑我可能已经把接头的时间地点完全泄露给了日本人,可是你却声称所谓的内线已经查明我并未泄密而是在和他们讨价还价。当时,你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我反复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我突然明白,那不是谎言而是真相!是包藏在无数谎言之下唯一的真相。只不过和他们讨价还价的不是我而是你。结合焦仁志、田贵品与秘密支队的关系,结合青木将军即将抵达上海的消息,我才渐渐明白你的真实意图。” “可你又是如何掌握秘密支队和青木将军的情报的呢?”余悦石还是忍不住问道。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不想回答。”秦铮硬邦邦地回绝了。 余悦石讪讪的一笑:“我知道,从内心深处,你是恨极了我的。我也知道,不为别的,就为沈琼的死。我承认,沈琼是个不错的女人。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终究于事无补。凭良心说,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的。秦铮,你现在只能把眼光放长一点。到了这边,尤其是跟了青木将军,以你的才干和相貌,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既然你没有当着寺尾的面戳破我,我想你一定是愿意与我合作的。接头的地点你还是不要对我保留了吧。” 秦铮眉头微蹙没有吭声,他转动轮椅来到了桌前,甩给了满怀希冀的余悦石一个后背。 余悦石没有催促,他相信今天夜里的交谈是秦铮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他已经思索了这么长时间,就再等一会儿又有何妨?他有把握带着接头的地点离开这个房间。 “你说,如果我来担任这个秘密支队的副大队长怎么样?”秦铮的声音很轻,可听在余悦石耳朵里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掌握接头地点的是我,如果我亲自把这份大礼送给了青木将军……” “你的腿恐怕都不会保得住的。” “是啊,”秦铮轻捶着自己的伤腿,“我这样一个废人,一旦失去了价值,恐怕就会被人弃若敝履。悦石,如果今天我把接头地点交给了你,也就是把我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你。” “秦铮,我发誓……” “不用了,我是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让别人攥在手心里的。” “你可能不知道,在阁楼被炸死的就是青木将军的亲侄子。如果我去说情,他还有可能放过你。” “不错,炸死青木是我干的。可你呢?不是你提供焦仁志的情报,能最终导致青木的死吗?你虽然是个负间接责任的,可不也是始作俑者吗?怎么了?害怕了?只要我找到青木将军把接头的事情和盘托出,再到寺尾谦一那里把你这个双料间谍的内幕一戳穿,哼哼,想想你的下场吧。” “秦铮,你不能这么做。我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这么做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不错,你提醒得很对,看来我真的不能去找青木。毕竟我的手里有他侄子的性命,万一他不肯原谅我怎么办?” “听我说秦铮,日本人在这方面是不会徇私仇的。我去和将军谈……”余悦石抓住秦铮的胳膊,那声音已经完全是在哀求了。 秦铮不为所动,接着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只能在寺尾谦一身上下工夫了。相比之下,寺尾谦一更加了解我的能力。他对我的热情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那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走了。” “你这么做,那我怎么办?”余悦石的声音比冰还冷,可双眼却差不多要喷出火来。 “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余悦石猛然瞥见了横在果盘上面的那把尖刀,他操起刀来逼近了秦铮的身后。 秦铮仍在沉思着,毫无察觉。余悦石注意到轮椅的靠背只是一张薄薄的皮革。 余悦石突然出手,他一把捂住秦铮的嘴,右手握刀狠狠地刺进了轮椅的皮革。 “我不想这么做,是你自找的!”余悦石咬牙切齿地说完又一刀一刀地捅了进去。 秦铮的手指按下了桌子下面靠近床头的一个按钮。 霎时间,尖锐的警铃声响彻了整个别墅。 余悦石一惊,他蹿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可是窗户已经被厚木板牢牢地钉死了。 余悦石呆愣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他指着秦铮恨声说道:“你……原来你是故意的!” 门被掩开了,几个宪兵冲进来枪口对准余悦石。 余悦石扔掉手上的血刃:“别开枪!我是侦缉处的余悦石,我有重要情报……” 别墅里的宪兵没有一个听得懂汉语的。 就在今天下午,寺尾机关长还下达了对擅自闯入别墅内者格杀勿论的命令。 于是,没有一个人会产生一丝的犹豫。 听到馋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秦铮才松开了警报器的按钮。 他的身子软软地滑到了地板上。 那几个宪兵连忙冲过去,但是他们不敢搬动秦铮的身体。 大片暗红色的血液正在他的身下向四周蔓延。 看到秦铮的嘴唇微动,一个宪兵连忙把耳朵贴了过去。 “干……杯?”宪兵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明白汉语里这两个发音代表什么意思。 秦铮又回到了自己的诊所,他看到沈琼仁立在通往阁楼的木梯上深情无限地凝望着他。 他一把拉起她的胳膊进了阁楼。没想到大家都在:赵丰年、路家兴、何四海、廖言。 他们都在微笑地看着他,每个人的手上都端着一杯红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和沈琼的手里也有一杯。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 “干杯!”秦铮第一个喊道。 第三十二章 十月初八 准确地说,龙里镇是位于江苏省境内的,距离苏州不过四十里的路程。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江南古镇,毗邻龙里湖。 纵观历史,小镇从来就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很少遭到刀兵战火的骚扰。即使在这样一个烽烟四起的乱世,镇上仍然保持着恬淡宁静的生活氛围。除了江南普遍出产的鱼虾稻米,这里还盛产一种叫茭白的水生蔬菜,其品质出众的好。 农历十月初,就有一个来自上海的商人来到镇上收购茭白。这个商人年纪不大,手下有十几个伙计。龙里镇本来就不大,这些人走街串巷很快就转遍了镇子里几乎每户人家。不过他们出的价格的确不高,一直到了十月初八这天也没有把茭白装满他们那艘大木船。 黄玉明独自站在一个高岗之上,从这里他可以将烟波浩渺的龙里湖尽收眼底。早在接到秦铮的汇报之时,他就开始潜心研究这座古镇的交通位置、建筑布局,以便在情势危急时做到进退自如。 提前七八天,他命令阿四带领一部分人手以收购茭白的名义先期进入了古镇。现在,他们已经把这座镇子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发现大批的陌生人进入这座镇子。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就是余悦石迟迟没有露面。 至于秦铮的生死一直都是一个谜。从内心来说,他一直不敢肯定秦铮真的就是叛徒,但确凿无疑的证据又令他不得不信。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冒这个险。 这一次,黄玉明几乎聚集了组织的全部剩余的力量。他现在只有二十几个人了,而且武器弹药也严重不足。但他下了决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特派员保护好。 这时他转过身子,看到下面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向矗立在杂草丛中的进退亭走去。埋伏在杂草丛中的同志没有发出危险信号,于是他提起长衫的下襟,快步走下了高岗。 照秦铮的指示,谷子是昨天夜里就藏到草丛里的。分手的时候,秦铮对谷子说,压在他肩上的担子是很重的,因为他是保护接头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时,谷子看到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年男子进入了进退亭。根据秦铮的描述,谷子也认出正在走下高岗的那个人正是黄玉明。 谷子知道,关键时刻到来了。他抽出别在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打开了保险。他的目光在进退亭的四周警惕地巡视着。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瘦长脸、宽额头、戴金丝眼镜……这些特征已经被谷子深深烙在头脑里。大夫说过,这个人叫余悦石,是一个叛徒。一旦发现此人在进退亭出现,他要求谷子不惜一切也要杀掉他。 即使不能干掉他,枪声也会引起黄玉明的他们的注意,从而为撤离多赢得一点时间。 谷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他们各自掏出了怀表,能看到他们的双手是紧紧握在一起的,能看到他们交谈了几句就一起离开了进退亭。从远处的几处草丛里,分别站起来几个青年男子。 他们把手里的家伙插回腰间,匆匆赶了过去,护送两个接头者离开了这里。 谷子一直跟到河边,也没有看到余悦石的踪影。 这么说,大夫成功了。 那他也没有必要把那封需要交给黄玉明的信吞到肚子里去了。 黄玉明和特派员登上了停泊在河边的那艘只装了半船茭白的大木船。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 “怎么回事?”他回身问道。 一个手下指着登船踏板下面一个瘦弱的少年说:“这个孩子说要见你。” “先让他上来。”黄玉明沉吟片刻说道。 “你认识我吗?”待谷子上了船,黄玉明开口问道。 “我没见过你,但我认识你。” “有人让我带给你一封信,只能亲手交给你。” 黄玉明脸上微微有些变色,他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才说:“进船舱吧。” 谷子刚进船舱,冷不防阿四一把就从他的腰间抽出了那把托卡列夫手枪。谷子没说什么,只是把那封信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黄玉明。 请允许我以同志的身份这样称呼你。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么说明接头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我想烈士们的在天英灵也会感到无比欣慰的。 现在,我已经能够证明余悦石的叛徒身份了。你只需要派人侦察一下余悦石设置的联络点就会完全清楚的。余悦石一直没有离开上海,联络点是由日伪特务机关设立,如果已经有同志和那里发生了关系,请一定通知他们立即隐蔽起来。 现在让我从赵丰年的被捕说起吧…… 目前,我已经身负重伤而且和你们也失去了联系,因此我已经无法实施第二次刺杀叛徒的任务了。考虑再三,我决定深入虎穴。我相信,鉴于我完全掌握了余悦石双重间谍的身份,他一定会杀我灭口的。而那时也就是他本人覆灭的时刻。我有把握取得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但是,关于日伪情报机构设立秘密支队这一情况我希望能够引起你们足够的重视。 还有,送给你这封信的人叫谷子,是个孤儿。他在斗争中表现很好,希望你们能收留他。 最后,请代我向特派员问好,向所有的同志们问好。祝愿你们取得更大的胜利。 黄玉明刚刚看完信,谷子撕开了衣襟,从里面取出来一卷小小的胶卷递给了他。 “这又是什么?” “这是内线同志拍摄的藏在侦缉处档案科内余悦石的档案。” 黄玉明接过胶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就是谷子?”黄玉明忽然问道。 “是。”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别的东西?” 谷子指了指阿四手中的托卡列夫手枪。 “这是他发给你的?”谷子点点头。 黄玉明要过手枪郑重地伸到了谷子面前:“我再补充一句,作为一个战士,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武器。” “是!”谷子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但是他的胸膛却挺得直直的。 “怎么了?老黄。”特派员忽然问道。 “有一位,很好的同志……可能牺牲了。” “这一时期你们这边损失不小吧?” “是啊,为了这次接头,很多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黄玉明点点头,他抑制住悲痛的情绪大声对阿四下达了命令:“起航吧。” 第三十三章 接头 这真是一个又漫长又寒冷的冬季。上海,这座地处江南临近大海的都市居然还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徐耀祖的太太顺利产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徐耀祖爱极了这个宝贝闺女。白天,他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婆子帮忙照料着;下班回到家里,他除了热奶、洗尿布,就是换着花样逗弄女儿。小家伙一看到他,咯咯笑着就伸过双手来。连那婆子都说,这丫头见了爹比见了娘还亲。 除了和孩子在一起,徐耀祖的话越来越少了。徐太太还发现,他每天睡得都很少,常常一觉醒来,还看到他靠在床头发呆。他的烟抽得越来越凶,人也不知不觉的瘦了很多。 “也许是他升了职,操心的事情多了吧。”徐太太心中暗想。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有点怕他了。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性子。他变得不修边幅了,可举手投足却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稳和镇定;他的言语比以前更加温和了,可说出的每句话都是那样的不容抗拒。他每天都按时上班准点回家,完全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熠熠闪光。他还是他吗? 徐耀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夜里,秦铮要他打一个电话。当他知道要打给的是谁和电话内容的时候他目瞪口呆!你疯了吗?他说人家正愁找不到你,可你却主动往枪口上撞! 秦铮笑着说我没疯,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你现在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也不瞒你,也想让你对这个想法提提意见,毕竟你比我更了解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秦铮详细地演示了他的计划。徐耀祖越听越迷茫。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过味来。他从来就没想到过人的头脑还能迸发出这样的智慧。 “那你呢?岂不……岂不是会死掉的?” 秦铮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似乎寻找一种解释的方式。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问,你觉得中国人能把日本人赶出去吗?徐耀祖也想了一会儿说这可不好说。秦铮说能!一定能。我坚信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我还坚信,我是看不到这一天的,因为在这到来之前,我肯定是要死掉的……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帮帮我好吗? 徐耀祖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想帮你们做事,可以吗?”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了天明。 第二天,他又租了一辆汽车。晚上,他带着秦铮和谷子来到了离他家不远的一个诊所附近。该说的昨天夜里都说完了,秦铮只是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就下了车,在谷子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进了诊所。 徐耀祖在附近找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侦缉处的总机。在电话里他坚持要同寺尾机关长直接通话。 “喂,机关长吗?我是徐耀祖。刚才,我在我家附近的一个诊所里买药。我听出了一个人的声音,就是那天绑架我的人。” “你听清了?真是他的声音?” “不会错的。就是他一直在审问我,夺走我钥匙的也是他。这声音我是决不会听错的。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还好,刚才他只顾着回答医生的话却没有注意到我。” “好好好,你干得非常好。我会奖赏你的。” 徐耀祖放下电话,驾着车一直驶到江边。他扶着栏杆,眺望着远处黑暗中缓缓漂动着的点点船火失声痛哭。 果然不出秦铮所料,很快徐耀祖就被寺尾亲自召见了。 他不但被解除了审查,还被任命为档案科的科长。物证和档案听起来似乎都差不多,可是所经办的业务,就保密性和重要性来说是完全不可类比的。两个科长的待遇也大相径庭。 徐耀祖的薪金涨了近三成,配备了汽车;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也终于有了一套包着牛皮的沙发。 上任几天之后,徐耀祖从容地进了档案室,从容地找到了余悦石的档案,并且从容地拍了照。他仍然在郊外的仓库里找到了谷子,并把胶卷交给了他。 秦铮走后,他开始订阅一份名叫“申报”的报纸。 每天,他都会浏览报纸上的某一个版块。秦铮说,他会把徐耀祖的情况写在一封信里,由谷子交给组织。 如果组织想启动你,会在那个版块上登载一条寻找唐炳生的启事。 每隔两个字,挑出一个字组成一个句子,就是接头的时间和地点。 徐耀祖看到那则启事时已经是春天了。天气暖和了,徐太太的身体也完全恢复了过来。 当天晚上,等孩子睡熟以后,徐耀祖说还是回去吧。大城市虽说繁华,可是非也多。还是乡下好,亲戚多,照应的也全面。 徐太太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出来,只是眼圈红了。 徐耀祖捏了捏妻子的手说,路又不远,有个空我就回去看你们娘俩。 看着渡轮渐渐远去,徐耀祖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惆怅和酸楚。他回到家里,一个人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换了一件毫不引人注目的深色长衫出了门。 他坐着黄包车走了一半的路程就改为步行。 那天,秦铮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在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上,秦静讲得很细。 徐耀祖不笨,而且他完全按照秦铮的要求,一直在自我训练。 比如,他已经提前熟悉了这条路线。他知道转过街角就有一个电话亭可以利用。他已经想好了,拿起电话拨了轮渡公司的电话。他一边询问妻子搭乘的那艘客轮到达目的地的时间,一边随意地打量着他身后的那条道路。几个月的训练,他已经可以牢记住几十米内经过这段路的每一张面孔。 出了电话亭,他又走过了两条街。这里常有一些报童沿街兜售报纸。 徐耀祖似乎临时决定似的,忽然转过身来,招呼住一个刚刚从他身边跑过的报童。他付完钱时,并没有从身后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是第一次,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被跟踪的。 但秦铮说过,不要把这些措施当成任务,而是要把它变成生活的习惯。 “雪堡”是一家夜总会的名字。 老板是一个流落在中国的俄罗斯贵族。徐耀祖进去的时候,一个丰乳肥臀、金发碧眼的俄国姑娘正在舞池中央引吭高歌。 时值下午,大厅里并没有多少人。弧形的吧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客人。 徐耀祖看到了吧台上有一份《申报》被折成了窄窄的一条。他走过去,把手中同样折成窄条的报纸打横压在了那份报纸的上面。 “怎么?先生也喜欢读《申报》吗?”报纸的主人,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道。 “不,我只是喜欢看上面连载的剑侠小说。可惜前天出的那一份我没有买到。” “巧了,我这一份就是前天的《申报》。”说着小伙子抽出报纸压在了上面。 徐耀祖要了一杯啤酒。 “你好。”待侍者离开,小伙子轻声问候。 “你好。” “以后,我就是你的联络人。我们是单线联系。这是第一次,我们先制定一套定期的接头时间和地点。” “好的,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阿四好了。” 后记 一个男人,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绝境。 他坐在阿拉斯加白雪皑皑的荒原上,身边的一堆烂肉曾经是他人高马大的朋友。 环伺于四周的食人生番不怀好意地告诉他:他即将到来的下场会比他的朋友更加不堪。 这是一个波兰人,一生都在不停地奔波,不断地挣扎。从欧洲到美洲,失败一直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不知是蓄谋己久,还是灵机一动。 这个连恐惧和哭泣都没有资格享用的男人站起身来走向酋长,平静地提出了谈判的条件:他要用一种涂在身上就可以刀枪不入的药水的配方和咒语换回自己的生命、大量的生活资料以及酋长那丑陋不堪的女儿。他有恃无恐的派头,和在讨价还价中表现出来的得寸进尺的商人嘴脸最终让酋长将信将疑。 药水配置成功,并被涂在了他的脖子上。作为试验品,他趴在一棵矮树妆上,嘴里哼着一首流传于巴黎坊间的情歌冒充咒语,同时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他那短暂和黑暗的人生。 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命运的反击! 他赢了,锋利的斧头毫不费力地切下了他的头颅。他成功地逃避了折磨和虐杀,赢得了一种“体面”的死亡。而那位遭到愚弄的酋长却从此多了一个外号——“丢脸”。 以上就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丢脸》的故事梗概。 昨天,当起点中文网的编辑老师要求我为写一篇后记的时候,我立刻就回到了七年之前第一次读完这篇小说的那种状态,因为激发我创作这个这个故事的原点就在于此。 我不想说那句“掩卷深思,心潮久久难以平复”的废话。但事实又的确如此。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也曾阅读过大量的或严肃或通俗的文学作品。但能够引起我心灵层面震撼的文学人物形象,迄今为止,无出其右。 一个人能够精心设计自己的死亡!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故事,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那时就有一种创作的渴望,但是却无从下手。 又过了大约一年,我在一个杂志上看到了这一篇回忆录。 作者是二战时期在远东战场采访的一位美国的战地记者。 他的采访对象是一位年轻的中国下级军官。当被问道怎样看待中日战争的结果这一话题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军人坚定地说中国必胜!他侃侃而谈,说了许多中国战胜日本的理由,脸上也洋溢着快乐轻松的微笑。记者又问,如果战争结束了,而且中国也战胜了日本,那么你是留在军队里还是去从事别的工作。军人平静地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 杰克伦敦的小说和后来看到的这篇回忆录在我的头脑里叠加到了一起。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的结局,也就是后来的《秘密支队》和《干杯》这两章就这样被构思出来。 这个结局令我兴奋不已,再也无法舍弃。 可以说,我是倒着构思这个故事的。开局、发展、高潮、转折,所有的一切情节、一切人物都是为了这个结局的出现而设定的原因。 写之前,我读过一本关于影视剧创作理论的名叫《故事》的教科书。 其中有一个原则令我深以为然,那就是把你要创作的故事总结成一句话贴在打字机上。这个原则的目的就是令故事更加紧凑。我考虑了一段时间也总结出了一句话:“跳出圈套、请君入瓮。”我没有写成纸条贴在电脑上,而是把它印在脑子里。 这样一来,我发现虽然给情节的构思带来了一定的局限性,但缩小范围之后,反而容易想出一些精妙的场景。所以对于这个故事,从总体上来说我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它没有拖泥带水的东西。 说起来,最难写、构思时间最长的就是“曼弗雷德诊所”和“灵光乍现”这两个章节,折磨了我将近两个多月,头都想大了。当时前后的情节都有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连起来。不过还好,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两个章节令我自认为是故事的一大看点,不但成功地连接起两大块断裂的构思,还让我痛痛快快过了一把“惊险”的瘾。 还有,故事的结尾也是令我满意的地方。(个人认为,结局和结尾是两码事)虽然已经没有什么悬念的东西可以展示了,但就作品的节奏来说应该有这么一个舒缓下来的过程。最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当初我把“接头”作为小说的名字就是认为生活在那种状态下的人,每一天过得都像完成一次接头任务似地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性。而徐耀祖和阿四的接头明面上是达到了首尾呼应的形式上的效果,实际上是对秦铮悲壮结局的一种更为积极向上的诠释;对一直对所谓的“内鬼”耿耿于怀的寺尾谦一的一种反讽。 不满意的地方也有。 比如,对女主角沈琼的性格层面挖掘的东西较少,流于形式的东西较多。实在没办法,对于女性心理的描写着实是我的弱项。将沈琼写得有些飘渺,有些神秘,也是无奈中采取的一种投机取巧罢了。 从最初的创作冲动,到后来的布局谋篇,到现在的完成作品,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闭上眼睛,仿佛真地看到那个雪原上的波兰人和侃侃而谈的年轻军官。他们的生命是卑微的,但又是那样的崇高,那样令人肃然起敬。一个为了获得死亡的尊严而用理性击败了自身的软弱和恐惧;一个为了大多数人的自由用微笑和淡定从容赴死。 他们是我的英雄。 现在我把他们的勇气和智慧叠加到一个名叫秦铮的年轻人身上。我真诚地希望他能够嬴得你们的感动。 我喜欢读书,而且我相信书中所描绘的人性是真实存在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光辉灿烂的东西。 感谢我的家人,一直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给予我的默默支持。 感谢起点中文网,尤其是文学网的六月雪老师。的成长离不开她的指导和鼓励。 感谢伟大的互联网时代,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 谍战传奇,为纪念而书写 关于“接头”的谍战小说 在谍战剧大热的当下,潜伏等许多常出现在谍战剧中的词汇走进了普通观众的视野,这其中就包括一个名词——接头。接头是谍报人员人工传递情报的一种方式。既古老,又新颖;看似简单,其实又内含玄机。而丁东歌的就是一部讲述接头故事的精彩谍战悬疑小说。 小说以一次并不成功的接头开篇,结局又以另一次新的接头收尾,用“接头”一词很好地诠释了我方谍报人员在传递情报过程中的机智与勇敢。小说全篇虽十万余字,但情节紧凑,悬念迭起,始终围绕“接头”展开,一气呵成,读来并无拖沓之感,反而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的确,以“接头”来首尾呼应,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让人觉得故事并未讲完。其实,作者要给我展示的仅仅是谍报工作者日常工作中最普通平常的一项,一次接头结束了,还有无数次接头在等待着他们,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他们一次次完成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任务,看了这部你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谍战加悬疑,过瘾又给力 从广义悬疑推理小说的角度来讲,谍战小说(间谍小说)也属于悬疑推理小说的范畴。圈套与陷阱的设计,卧底、叛徒、内奸等身份的揭穿等,这些都是谍战小说悬疑性的具体体现,而这些尤其是前两者在这部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开篇第一次接头失败,便牵扯出一个神秘人物的存在,是敌方安插在我方的卧底,还是我方内部出了叛徒?随着我方行动一次次受阻,这个神秘人的作用似乎越来越明显,必须找到他,挖出来。于是前苏联间谍训练组织“契卡”(克格勃的前身)出身的共产党秘密特工秦铮临危受命,一面想方设法和特派员接头取得联系,另一面仔细勘察试图挖出那个神秘人来。在这个过程中,秦铮不断深陷敌人的圈套,而又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最后成功地挖出了叛徒,完成了大逆转,让人大呼过瘾。 当代谍战小说和悬疑的结合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二者的结合增强了谍战小说的可读性和悬念性,使本来就披着神秘外衣的谍战小说更加神秘诱人。 谍战传奇,为纪念而书写 当代谍战作品(包括小说和影视剧)与过去反特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于人物塑造的非平面化处理,即人性复杂性的体现。这一转变使得人物形象的塑造变得更加丰满,不能简单地用好坏来区分,而需要用人性的善恶来甄别。人性都具有善恶两面,我方也有大奸大恶之辈,敌方也有悲悯善良之人,而更多的人只是普通人,他们在善恶之间徘徊,做着艰难地取舍。 的结尾,为敌方特务机构办事的徐耀祖最终弃暗投明选择了人性善的一面的召唤,扛起了接头的重任,这一光明化的处理使整部作品一下子上升了一个档次。 而谍战作品中人性的善恶又衍生出各种复杂的情感,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作品更加人性化,更具真实感。 中,秦铮不得已而割舍了对爱人沈琼那份炙热的爱,投身革命。为了大爱,牺牲小爱,这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的革命者所必须要做的。而那些在隐秘战线辛勤付出的谍报人员,他们的情感又有几个人可以体会呢?他们虽默默无闻,却有着不亚于正面战场上战士们的战斗力,甚至有时会起到更为关键的作用,而当胜利那一天到来的一刻,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呢?哪怕是他们曾经的一颦一笑? 拨开历史的迷雾,让光明照射到历史隐藏的角落,我们看到他们书写的传奇。我想告诉他们,我们并未忘记你们付出的一切,我手中的这本就是最好的纪念,最好的证明! 华斯比(《漫客·悬疑》文字编辑、独立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