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之猫2》 第一章 邵德:合体人 我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从水里被拉出来的雷子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惊讶的同时,我甚至能够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当时内心深处的巨大恐惧。然后,我一直强撑着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之后通过小五的描述我才知道,在我走到那个山洞拐角看到前方的几个人影时,我就已经倒下去了。在我昏迷的同时,瀑布那边被人从水里拉出来的那个男人,望着我流露出异常惊恐的表情,就在同时,出现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的情况——只见那个男人的身体颜色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变浅,然后凭空消失了,而他的意识与思维却…… 那个男人就是文易雷,雷子!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搂着我的是杨建。我脑袋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痛得似乎要裂开了。杨建见我醒来,连忙朝着洞的深处喊道:“邵德醒了,你们过来看看!” 我扭过头去,只见在瀑布内的山洞深处,小五和郑大兵正背对着我们说着话。等我再回过头来,发现身旁站着的是海波哥和四哥。我喃喃地问道:“海波哥、四哥,我晕了多久?” 海波哥和四哥听了我这话,表情有些奇怪。海波哥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邵长官,咱们之前不认识吧?不用这么客套地称呼我们。” 杨建说道:“是啊,邵德你傻了吧?搞得好像跟这两个跑路的挺熟似的。你这是咋回事?冷不丁地就倒了,难不成跟娘们儿一样也会贫血?” 我一下子蒙了,怎么随口就向海波和赵老四问话呢?而且还直接叫他们为“哥”。可脑子却由不得我多想,越发地痛了起来。我双手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小五和郑大兵走了过来。小五蹲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邵德?” 我微微睁开眼睛,头痛欲裂:“没什么事!就是头很痛。” 郑大兵站在旁边说道:“过一会儿就好了,适应过来就行了。” 我冲郑大兵点点头,说:“兵哥,适应什么?” 杨建便又吼上了:“邵德,你有病吧?冲谁都叫哥,咋不叫我一声杨哥呢?整得和他们仨都很熟,和我却是外人了似的。” 我摇摇头,说:“杨兄弟,都是自家兄弟……”说到这儿,头更加痛了,只能闭上嘴。小五冲杨建瞪眼,示意杨建不要再说什么了。杨建便也不再吭声了。 小五却搂着我的肩膀,说:“能站起来吗?试试!先别说话,也别想事,就跟着我走几步看看。” 我吱吱唔唔地“嗯”了一声,一只手按着头,眼睛勉强睁开,借着小五扶我的力气,站了起来。小五却没有消停,扶着我径直往洞深处——我和他还有杨建来的方向走去。 我咬了咬牙,勉强迈开脚步,往那边走去。脚抬起来再放下去的刹那,感觉却像踩在针尖上一样,脚板刺疼刺疼的,我忍不住低声喊痛。小五却在我耳边说道:“忍住,慢慢来……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什么很快就好了?什么意思?我感觉莫名其妙,可是脑子却无法去思考这些问题。 随即更严重的头痛让我只能放弃思考,像个木头人般任由小五扶着往洞深处走去,步履蹒跚,好几次都快要摔倒。每当双腿发软,从膝盖位置开始往下沉时,身边就会有一双大手稳稳地把我托着。我眯着眼望去,没想到郑大兵一直在我身边站着,眼神非常关切,让我心头一暖。 这心头一暖的同时,也让我产生了疑惑:我和郑大兵并不熟悉,可他怎么对我这么热情?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想把手从郑大兵的搀扶中挣脱,与此同时,又一个念头在心头浮起:郑大兵不就是哑巴吗?在四号房时就和我走得比较近的哑巴!他关心我是正常的啊! 头更加痛了,但这些该死的想法乱糟糟地在脑海里搅成一团,很乱,很多画面在其中来回交错,入伍、战争、被俘、逃亡、追捕…… 小五那低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邵德,先不要多想!有疑问我和大兵晚点儿会告诉你的,你先适应过来再说。”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适应什么?”我愣住了,明明是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却感觉很陌生,似乎那说话声很遥远,并且是在耳膜里回荡一般。 郑大兵在另一旁说道:“适应你身体里多出的一个人,多出的一个思维。” 我扭头转向他:“哑巴……哦,兵哥——”我顿了顿,再次改了称呼说,“郑大兵,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郑大兵却对着小五咧嘴笑了,说:“你看雷子还适应得挺快的,就这么一会儿已经能说完整话了。” 小五也微微地笑了笑,说:“还不多亏邵德的底子好,高大结实的身体,扛得住。” “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我脑子又一阵剧痛,痛得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所幸剧痛后能有个缓和的过程,就在缓和期间,思维恢复了正常。我咬了咬牙,对小五和郑大兵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得迷迷糊糊的?” 背后杨建的大嗓门又吼上了:“小五,你和郑大兵要把邵德拖到哪里去?” 我扭头,只见杨建抓着那长枪,朝我们大跨步地走了过来。而四哥却一伸手拦住他,背对着我,隔得远,瀑布的响声也大,听不清楚四哥和杨建的说话内容。 杨建似乎很不开心,怒气冲冲地朝四哥大吼。四哥可能也来了脾气,对着杨建的胸口狠狠地推了过去。杨建脸色立马变了,举起手里的枪托,便要砸面前的四哥。 也就在杨建举起枪托的同时,海波哥手里的枪却一把对准杨建的太阳穴,海波哥眼睛鼓得很大,我第一次发现他凶起来的模样也怪吓人的。四哥连忙把海波哥的枪压了下来,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郑大兵对我和小五说:“你们先聊聊,我过去看看。”那边杨建和海波哥两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随时就要干上了。四哥站在中间,张嘴在说着话。 郑大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不知道和四哥他们说了些什么。杨建和海波哥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各站一旁,委屈地望着我。 “小五!”我扭过头来说,“我是怎么了?怎么我脑子里乱得像糨糊一样?” 小五还是看着后面,似乎对杨建和海波哥的冲突依然心存芥蒂。半晌,小五才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你之前不是说我的眼珠可以放大吗?现在你的瞳孔也变得和我一样了。” “什么?你说我的黑眼珠也变得很大了?和你一样?也和那光头一样?” 小五点点头,说:“邵德,记不记得文易雷,就是跟着赵老四他们跑了的那个战俘文易雷?” 我点点头,脱口说出的话却是:“雷子吧?我就是!”说完这话我自己都蒙了,我明明是邵德,怎么会说自己就是文易雷呢? 小五应该是看出了我当时的震惊:“对!你就是文易雷,文易雷就是你。” “那……那我不是邵德吗?”我感觉自己脑子更加乱了,又一阵剧痛袭来,我忍不住抱头蹲下,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五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我更加惊讶:“对!你还是邵德,邵德也还是你。” 我闭上眼沉默了很久,脑海里有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画面里,我是陆伯伯一手带大的邵德,却还有另外一个童年,严厉的父亲站在文家祠堂,对我吹胡子瞪眼地教训;我在军队营房外来回奔跑,却又在北京的大街上和一干学生振臂高呼着口号;我穿着一身满洲国的军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惭形秽,却又举着青天白日旗在枪林弹雨中吼着“打死小日本”……一切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接近:沈阳城里撞向我妻子春梅的那辆汽车冒着黑烟快速地远去,蹲在战俘营号房角落里的我偷偷摸摸地磨着石头刀,回头看到的是死老头关切的目光…… 我痛苦地抱着头,恨不得去撞墙:“小五,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快说啊……” 小五的神情似乎和我的心情一样沉重,一字一顿地说道:“邵德,你现在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邵德你自己,另一个是我们正在追捕的战俘文易雷。” 我拼命地把小五推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地吼道:“不!不可能!小五,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到底是谁?” 说完,我猛地跳了起来,冲瀑布方向跑去,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大吼:“给我镜子!给我镜子!我要看看我到底是谁?” 站在瀑布前方的杨建连忙张开双臂拦住我,说:“邵德,你疯了?” 我脑子乱得像要炸开一般,愤怒地甩开他的手,吼道:“别拦我,走开!” 我随手打在杨建身上,没想到他竟然直挺挺地往旁边的山壁上横着飞了过去。站在旁边的郑大兵连忙抱住了横着飞过去的杨建,然后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我身后的小五也朝我跑了过来:“邵德!你冷静点儿……” 我怎么可能冷静下来,直挺挺地冲向那水帘,纵身跳了下去。冰冷的水打在我的头顶,却也没有压住我向前跳跃的身体。跳出瀑布的瞬间,我才发现这一跃居然有一人多高,并且在距离瀑布五六米的位置才坠到脚下的水潭里。 此刻外面的天空已经有点发黑,也就是说我昏迷的时间足有七八个小时。我奋力地朝岸边划去,借着水流的劲儿,也可能确实是我力气大,只用了五六秒钟就游到潭边,随即我双手撑着岸边,一下子跳上了岸。 我无暇思考这一连贯动作中的异常,我更关心的是水面映出的脸还是不是我自己。我急于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潜意识中我认为自己是邵德,转而,我又认为我依然是文易雷。 水面是清澈的,尽管水流很急,倒影来回晃动,可我还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容貌。我是邵德,满脸横肉,眉毛很粗,眼睛大如铜铃的邵德。 那双很大的眼睛里,一对和寻常人完全不一样的大瞳孔,也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水面的倒影里。 “邵德!小心后面!”瀑布那边,小五焦急的大喊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头,只见小五和郑大兵在瀑布里傻傻地呆站着,仿佛头顶极速冲下的水流根本不存在,惊愕中带着恐惧。 我连忙转过身,朝小五手指的方向看去,脑海里第一反应是:有鬼子兵! 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我身后压根儿就没人。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个披着长头发的人形生物趴在树上,黑色的发丝盖在脸上,一双血红的眼睛透过头发死死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瘆得慌。 她全身赤裸,整个脸部被头发掩盖,无法看见容貌。仅从胸口的乳房大概分辨出是个雌性的人形动物。她手脚的粗细和身材都和普通成年女人无异,这点和之前看到的树上的鬼娃娃完全不同。只是她全身没有皮肤,肌肉全部裸露在外,就像是一个被完整剥了皮的女人,完全没有普通人皮肤的那种光滑和颜色。她身上显现出的是狰狞的血红,还有像经脉般错综交叉的凸出的绿色。 我毫不犹豫地去掏腰上别着的手枪,但手脚似乎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失去了应有的灵活性。身后扑嗵嗵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小五或者郑大兵向我靠过来了,就在这时,面前大树上的无皮女人却冲我张嘴,那是个沙哑的女声,声音模糊不清:“九……九……日!九……日!” 她连续喊了两遍“九日”,然后扭头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黑压压的林子里。 我感觉到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即便全身早就在水里湿透了,也能感觉到背后那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小五走过来,站到我身边:“她说什么了?” 我扭头陌生地看了看他,又同样用陌生的眼神看了看郑大兵:“她说她……”一句国骂。 小五听了我这句话,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压下怒火,语气却明显有了变化。“邵德,现在这里没外人,也和你明说吧!你现在和我还有郑大兵都是同一路人。”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包括之前你见到的那个光头,也都是同一路人。” “什么人?”我依然没有好气,脑子里很乱,但因为刚才被冷水浸泡过,头痛似乎好了些。 回答我话的却是我身边的郑大兵:“雷子,你现在也是合体人,或者叫重生人。” “什么叫合体人?”我扭过头看着郑大兵,潜移默化中,我似乎对他称呼我为雷子不再有抵触情绪了。 郑大兵叹了口气:“就是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人,说得玄乎一点儿,就是有两个人的思想,两个人的意识。同样也有两个人的力量。” 我蹲了去,双手抱着头。尽管对于他俩的这一解释我完全接受不了,但现在我脑海中有两个重合的意识却是不争的事实。包括我自己的意识,和文易雷的意识。 沉默了很久,小五和郑大兵也没有吱声,默默地看着我。最后我咬咬牙,抬起头来对他们说:“刚才那树上的女人对我说的还是那两个字——九日。” 小五愣了一下,然后对郑大兵说:“看来那女人也和鬼娃娃是一起的,可惜它们还是很提防我们,或者是它们没办法和我们进行深入沟通。” 我望向小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别磨蹭了,明说了吧。” 小五和郑大兵互相看了一眼,小五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可郑大兵抢先说:“我们先带老四他们回山洞,路上慢慢再说。” 我点点头,然后对郑大兵说:“回我们待过的那个山洞去吧!”我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又补充道:“就是雷子和你们去过的那个山洞,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到死老头振振和吴球。” 郑大兵点点头,然后要我和小五在岸边等他,他进去把四哥、海波哥和杨建先叫出来。说完他就下了水,迎着激流把那根藤捡回来,我和小五接过后,郑大兵就往山洞游去。 看着郑大兵远去,小五扭过头来对我说:“大兵是自己人,你晕倒时我已经和他对上暗号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四哥应该也是吧?” 小五“嗯”了声,然后对我说道:“邵德,对不起!你现在身体里有文易雷了,应该就知道我为什么很多事情要对你遮遮掩掩。” 我说:“是因为你也早就知道身边有日本人的奸细吧?” 小五扭过头,远远地望着山洞那边,说:“我们知道日本人有奸细安插在战俘营里,但始终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像郑大兵和赵老四他们逃跑的事,日本人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可为什么会由着他们跑出来呢?这些包括上峰也很不理解。” 我皱着眉,因为文易雷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并且文易雷对于很多问题和我一样,始终持有多疑的习惯。我开始试探着对于整个事件进行稍微深入地分析:“你说,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放我们进入远山的?或者他们就是想让我们进入林子,来看看我们对于远山中的古怪知道多少。” “很有可能!”小五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与之前相比,似乎多了点信任。 正说到这里,山洞那边又有人影晃动。我和小五连忙稳稳地抓住藤,只见杨建最先从洞里出来,他脑袋浮出水面时,一头长发贴在脸上,乱糟糟的。杨建抬起头对我俩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来,把头发理了理。 小五笑了,说:“这小子还怪臭美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因为目前的处境让我无法继续纠结。小五拉着藤,我弯腰把他们从水中一个个拉上岸。最后出来的是郑大兵,他不是抓着藤出来的,而是把藤扔到水潭里冲走,再自己游上岸的,这样做自然是不想被人发现有进入山洞的痕迹。 四哥和海波哥没有主动和我搭话,看他们的神色,应该是郑大兵已经对他们说了雷子并没死,而是重合到了我的身体里的事。可是要他们坦然面对现在这个热情又陌生的我,也不太现实。我主动对他们笑了笑,说:“四哥、海波哥,咱们现在还是赶紧找到死老头他们仨吧!” 海波哥讪讪地笑笑,说:“行!”然后很无奈地说道:“邵长官,你说我现在是叫你雷子好呢,还是叫你邵德?” 我愣了一下,四哥拍了拍海波哥的肩膀说:“我看还是叫他邵德吧!” 海波哥叹了口气,说:“好吧!”说完扭头问郑大兵:“大兵,那雷子去哪儿了?我是说雷子的身体。” 小五插话进来:“你问我,我又问谁?就像这林子里的一堆事,我和大兵虽然比你们知道得多一点儿,可也只是比你们多一些疑问罢了。” 郑大兵打断了小五的话:“老四,你和海波还有杨建走前面吧!回咱们之前烤鱼的山洞。我和小五,还有邵德跟着你们,还有些话要私底下说。” 杨建明显很不高兴:“有什么事不能让咱知道?神神秘秘的。” 我搭上杨建的肩膀:“杨兄弟,别说你了,我这当事人都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总之你放心,我邵德已经当你是兄弟了,如果有见不得人的事会危及大伙,我绝不会瞒着大伙。” 杨建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回报我一个匪气十足的笑容。小五也凑过来说:“杨建,别说,还要先问你件事。” “什么事啊?大学士你也会有问题要问我?”看来杨建对小五很不满。 小五并不在意。“你在这林子里这么久,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裸体女人?” 杨建猛地兴奋起来,叫道:“什么?有不穿衣服的女人?在哪儿啊?带我去瞅瞅。” 小五摇头,说:“就怕你看见后腿也软了。” 四哥和海波哥听到这些,也走近了。四哥说:“这又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我迎着四哥的眼神,说:“我和兵哥还有小五出洞后遇见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像那些鬼娃娃一样趴在树上盯着我们。” 杨建吞了口口水,问道:“长得好看吗?” 小五哈哈地笑了:“好看,就怕你看见了双腿发软。” 杨建问:“为什么?” 我回答道:“因为……怎么说呢?你见过一个被剥了皮的女人吗?” 一直没出声的海波哥插话了:“没有皮?邵长官,你说的这个没皮的女人有没有沾过这水?” 我摇头。小五却直盯着海波哥:“海波,你为什么突然间问这个?” 海波哥愣了下,说:“没什么啊?我就寻思着没皮的人岂不是一身是血,沾上水岂不是血水会被冲得到处都是?” 小五点点头,说:“看上去她身上全部是血痂,血倒是没有渗出来,也没有沾水。” 说到这儿,四哥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只手搭着海波哥,另一只手搭着杨建,说:“得了得了!真有个裸体女人他们仨自个儿都先扑上去了,还会轮到咱们啊!来来来!咱走前面去,让他们三个说悄悄话去吧。” 杨建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跟着四哥便往前面去。海波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四哥没给他机会,拖着他往前面大踏步地走了。 我和小五、郑大兵站在原地,等四哥他们仨走远才开始往前走。小五和郑大兵把我夹在中间,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好像被他们胁迫一样。尤其是脑海里文易雷的思维似乎比我本身的意识更多疑,于是我假装随意走到旁边,和小五一左一右把郑大兵夹在中间。小五和郑大兵也没察觉出来,还是和之前一样。这一切证明了我体内两个多疑的想法,只不过都是疑神疑鬼而已。 郑大兵最先开口:“小五,相信我三年前的经历你也只是在上峰那里听到了些皮毛,细节应该都不知道吧?我先说说三年前的事情吧,让邵德对这一切先有个大概的了解。” 我和小五都点点头,等着郑大兵开口。可郑大兵却一下子沉默起来,低下了头。我扭头看着身边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浮现出一丝哀伤来。半晌,郑大兵抬起头来,说:“我是1935年在南京接受的这项任务……” 当时郑大兵还是国民政府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一名特务。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也就是中统的前身,最早的负责人是两位姓陈的大官。外界把这个机构的骨干人员都归纳为CC系特务,也就是这两位长官姓氏第一个字母的简写。 1935年的一个傍晚,郑大兵突然接到一个命令,要他同一个行动组的另外两个人,当晚赶到南京城外一个叫幽园的地方开秘密会议。这个命令直接由中央组织部下达,连当时郑大兵的直系领导都不知情。 郑大兵和那两个人当晚就赶到幽园,只见幽园外站岗的士兵都换成了宪兵队的人。在看了郑大兵他们的证件后,一个中尉军衔的军官把他们带入了幽园的地下会议室。进去一看,房间里已经有三四十个人,有一半还是穿着军装的。 郑大兵三人也没有多话,因为这三四十号人都皱着眉各自坐着,互不答理。之后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十几个人,郑大兵偷偷数了下,一共有五十个人。一半应该是特务人员,另外一半看模样像是部队里从事机密工作的,虽然穿着军装,但那股沉稳劲儿却是藏不住的。 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坐得笔直,等了很久。等到的竟然是当时组织部调查科第三号人物大特务王春贵与组织部一号人物——被郑大兵他们背后称呼为陈老板的那位达官。 陈老板默默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有吭声,站在最前面的是大特务王春贵。王春贵当时四十岁不到,梳着整齐的分头,一派儒将的模样。他紧锁着眉头,缓缓地环视着五十个腰杆笔直的属下,说:“有谁不愿意为党国献出生命的,现在可以站起来走出去,我王春贵保证绝不会因此看不起他。” 大伙心一沉,但没有人真站起来。相反,王春贵这话倒是勾起了在座所有人的好奇心。 王春贵见大家目光坚定,感到很欣慰。“行,我很为大伙感到骄傲!看来咱中华民族有血性的汉子并没有死绝。那么,接下来你们要知道的将会是一个惊人的秘密。今晚大伙就先休息吧!等会儿有人安排你们就寝。明天早上八点,还是在这个会议室,继续我们的会议。” 说到这儿,王春贵顿了顿:“当然,还是之前那句话,如果谁不愿意为党国,或者为咱中华民族付出生命,甚至比牺牲生命更可怕的付出,今晚还是可以走,门卫不会拦住在座的任何一位。我王春贵不勉强在座的人,毕竟很多同人都有老有小,我不可能苛刻地要求你们为了国家,放弃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各位!明天早上还在这个会议室的,我就当你们已经对党国立下了生死状。到时候,如果哪位了解这些机密事情之后,还想要全身而退……我想,结果你们是清楚的。” 说完这些,王春贵和陈长官走出了会议室。大家看着两人走远,才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但也没时间给大伙来讨论些什么。随即几个宪兵走进会议室,给大家分配房号,两人一个房间,让大伙都早点儿休息。同时要求所有人,凡有随身携带武器的,必须全部下掉,甚至连钥匙和皮鞋上的铁扣子也被仔细摘除。 幽园很大,有四五十个独立的房间。郑大兵和那两个同事被分开了,安排在不同的房间。和郑大兵住同一个房间的是一个穿军装的汉子。郑大兵进到房间时,那汉子正一脸严肃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见郑大兵进了房间,这军官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反感来。毕竟军队里的军官对调查科的特务都没什么好印象。 郑大兵也没主动跟他打招呼,脱了鞋,坐在床上点了支烟,自顾发呆。 半晌后,反倒是那军官忍不住了,对郑大兵说道:“兄弟,给支烟来抽抽吧!出来得突然,没带香烟。” 郑大兵摸出一支烟,同火柴一起扔了过去。军官接过来后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沉默了很久,那军官试探着问:“兄弟!你怎么看?” 郑大兵对这军官也没好印象,毕竟在从事中央调查科特务工作的过程中,他对军队内部的腐败以及假公济私的那一套也早有见识。军人看不起特务,特务也看不起军人。但既然都拴在一起了,完全不理睬似乎也不好,于是,郑大兵反问道:“什么怎么看?” 军官叹口气:“就王长官的话啊!” 郑大兵的心一沉:“还能怎么看?执行!” 军官把手里的烟头掐灭,站起来走到郑大兵身边,从郑大兵的烟盒里又摸了一支烟点上,拍了拍郑大兵的肩膀:“兄弟!你父母还健在吗?” 郑大兵摇摇头说:“父母早死了,老婆还在别人家当姑娘,我一个人无牵无挂。” 军官淡淡笑笑,说:“还是你好啊!我最小的孩子才四岁,父母在江苏老家。不是咱犯怂,只是真要我现在准备牺牲,下不了决心啊!”郑大兵点点头,没有接茬儿。 军官又吸了口烟,然后对郑大兵说道:“我叫汪迪,兄弟怎么称呼?” 郑大兵回答:“我姓郑,叫我大兵好了。” 军官点头:“大兵兄弟,你决定留下吗?” 郑大兵对眼前这叫汪迪的汉子也慢慢有了点儿好感,毕竟对方的话说得也算诚恳,不是那种端着军官架子的二货。郑大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命令接得太突然,没有一点儿准备。汪兄弟,你在部队也是从事机密工作的?” 汪迪点点头,说:“具体工作请恕兄弟不方便明说。” 郑大兵笑笑:“理解!” 顿了顿,汪迪冷不丁地说道:“大兵兄弟,咱走吧!” 郑大兵当场就愣住了,汪迪连忙摆手:“大兵兄弟别误会,我汪迪不是个孬种,但……但你也应该看出来了,陈部长召集起来我们这些人,似乎……似乎……” 郑大兵帮他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似乎就是要咱们去送死。” 汪迪点点头,眼神有些伤感:“是啊!说实话,我不想死……最起码,现在还不想。” 郑大兵把脸别了过去:“汪兄弟,我是孤儿,从关外逃进来的。别人加入党国宣誓的时候是不是认真的我不知道,但我是当真的。怎么说呢?只要党国需要,我随时愿意去死。况且现在国家患难,小日本在关外蠢蠢欲动。整天窝在调查科里算计自己人的生活我也过腻了,有机会为党国牺牲,我还是愿意接受的。汪兄弟,你要走就走吧!我郑大兵绝不会有看不起的意思,毕竟你和我不同,你有家室,不可能像我一样无牵无挂。” 汪迪脸色变了,低下头,显得很惭愧。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大兵兄弟,看来我之前对于特务机构的兄弟看走眼了,你是条汉子。有机会的话咱一起喝酒。如果……还有这机会的话。” 说完,汪迪大踏步地往门外走去。 郑大兵没有望汪迪的背影,转身睡下。门被汪迪从外面关上了,关门的声音“啪”的一响,郑大兵的心也跟着一沉,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从此踏上不归路。 那晚,郑大兵意外地没有失眠,作为一个家乡已经沦为敌占区的汉子,他时常咬牙纠结于民族的耻辱。国民政府的不所为、不抵抗总是让他暗自羞愧,在那晚之前,郑大兵就在等一个机会,为国家和民族付出牺牲的机会。或许那就叫做宿命吧!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因为手表也被没收了,无法知晓时间。在天矇矇亮的时候,他突然被惊醒,外面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和叫喊声。郑大兵“忽”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冲到走廊上。走廊上已经站满了其他房间出来的特务人员和军官,大家依着栏杆往下看去,只见大门口站岗的士兵已经全部倒在血泊中,门外停着四辆绿色的军用卡车。 大伙都有点儿紧张,但毕竟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虽然紧张却没有慌乱,各自扭头回房拆下凳脚之类的硬家伙当武器。但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两边的楼梯间便已经冲出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军装不像是国民政府的军人,但也不是日本的。在一排机枪的挟持下,包括郑大兵等三四十个没有离开的汉子,都被押到了一楼的草坪上跪下。 到了楼下才发现那里有将近五十个穿着不认识的军装的士兵。他们个子不高,腿很短,看上去像是没有腰似的。跪在郑大兵身后的一个军人低声说道:“他娘的,看这样子像是日本人啊!怎么冲进来的?” 此刻已经没有机会让这个低声说话的军人继续发表意见了,一个看上去像是首领的家伙已经站到了大家跪着的草地前方。首领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用带有日本腔的汉语说:“各位,我们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战鬼突击队的,今天来到这里,并不是想为难各位。我们要带走两个人,分别是王春贵和陈先生。希望各位配合帮我们指认一下,大日本皇军一言九鼎,指认出来我们需要的两位后,其他人都能安全离开这里。希望大家配合。” 说完这些,这鬼子军官一挥手,只见几个士兵押着十几个穿中山装或西装的中国人过来,在前面站成一排。其中还真的有王春贵和姓陈的那位达官。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都没有吭声,沉默着。鬼子军官呵呵地笑了笑,说:“行!没人愿意出来指认是吗,看来是各位都抱着侥幸心理吧!”说完掏出手枪,径直走到跪在第一排的一个特务面前。“请问阁下贵姓?” 这个鬼子军官询问的是一个留着二八开分头的中年人,他回答的声音无比坚决:“对不起!在我这里你是问不到什么的。” 鬼子军官怪笑着:“好的!那我代表你们腐败的政府,谢谢你对他们的忠心。”说完抬手“砰”的一枪,中年人脑门的血喷了鬼子军官一脸,然后重重倒在草地上。 跪在地上的人群一阵骚动,鬼子军官得意地把手枪朝上方甩了甩。郑大兵没有吭声,反倒是盯着被押在前面的王春贵和陈长官。因为天还没有完全亮,微微有点儿暗,远远地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这两位达官似乎也很紧张,脸色不太好。梳理得整齐的分头都被弄乱了,狼狈地遮着额头。 郑大兵心里本来还有点儿起疑,始终觉得这一切太过戏剧化,也太过突然。像如此秘密的会议,并且是在安全的国民政府都城城外,被小日本这么偷袭,完全说不过去。但鬼子军官一枪打死的那个中年人,血流了一地,额头上黑乎乎的枪眼却是掩盖不了的事实。不远处的鬼子还在拖着幽园里守卫们的尸体,也不像是在演戏。在人前风光无限的两位长官此刻威严扫地,更不像假装的。想到这一切,郑大兵隐隐地感到恐惧,同时思考: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 跪在地上的特务和军官依然鸦雀无声,没有人犯怂。鬼子军官冷冷地看着大伙,似乎也明白沉默反而是给对手最大的威胁。 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鬼子军官很不耐烦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对着身后全副武装的士兵招手:“全部毙了,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跪在郑大兵身边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站了出来:“太君!我愿意指认。” 也就在中山装男人站起来说话的同时,他身边一个高大的军官突然跳了起来,像猛虎一样朝中山装扑了过去。跪在地上的郑大兵也没有多想,当时只感觉一股子热血冲上了脑门,也跟着忽地站了起来,朝中山装扑了上去。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在自己死去之前,弄死这个没有立场的叛徒,保住党国的两位栋梁。 和郑大兵一起扑向中山装的还有十几个人,剩余的那几十个军官和特务似乎也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纷纷跳了起来,朝面前目瞪口呆的鬼子的枪口扑了上去。中山装男人在瞬间被身边的十几个人弄死在地上,因为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直接下了重手,压根儿就没想给他还手的机会。 现场一下混乱起来,可奇怪的是,枪声并没有响起,反而是站在最前面的王春贵大声喊道:“都住手!” 结果可想而知,果然只是一次考验。扮演鬼子的士兵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旁,可地上的尸体却没能起来。郑大兵和当时在现场的所有军官及特务都有点儿气愤,但也不敢说些什么。类似这种考验,在多疑的国民政府情报部门司空见惯,一干高层对此乐此不疲。 郑大兵冷冷地站在那儿,盯着被拖到草坪角落的守卫以及那个中年人的尸体。郑大兵的心猛地下沉,尸体里有昨晚和自己同房间的汪姓军官,他身上穿着宪兵军装,头上的军帽掉到旁边,郑大兵能够肯定就是他。 郑大兵心事重重地跟着大伙重新来到昨晚开会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摆放了几台机器,最前方挂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似乎有图片要给大家展示。 郑大兵和其他人一起坐下,都没有说话,估计大家的内心和郑大兵一样惶惶不安。接着进来几个宪兵,给大伙发了饼干和水,然后说道:“时间比较紧迫,有什么对不住大伙的,先担待吧!早饭就先请随意对付一下,上峰对大家的表现非常满意,接下来就要进入今天的会议。” 郑大兵没有胃口,想到汪迪的尸体就有点儿犯恶心。但他还是伸手接过饼干和水,随便塞了几口。 二十分钟后,一个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表情严峻。之前站在门口的宪兵往外退去,并带拢了铁门。 中年人缓慢地拨弄着机器,幕布上出现的第一张图片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全身是血的裸体男人被绑在十字架上,男人低着头,看不清脸。让大家感到惊恐的是,只见这个人张开的双手和双腿中间,一个巨大的、肉色的、像蝙蝠翅膀一样的东西和男人的身体长在一起,给人感觉翅膀就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由于图片有点儿模糊,身上血迹斑斑,所以看不清楚翅膀与他四肢的衔接部位的细节。 中年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各位!我是东北军出身,你们叫我老杜就可以了。各位的档案我都看过了,大部分也都是咱东北人。之所以选中各位,就是因为咱东北汉子是没有家的,也是因为没有家,所以额外地想家,想回家!所以希望在之后的时间里,各位能和我一起,为收回咱的东北家园做点儿贡献。” 老杜顿了顿,也不管大家的反应如何,指着墙上的图片继续说:“这是去年在委员长的府邸抓获的一个日本人,可能大家会觉得奇怪,在委员长戒备森严的府邸怎么会有鬼子。答案就是,他根本就不是通过陆路潜伏进去的。” 说完老杜摸出一根小棍子,指着图片里日本人的翅膀说道:“我想大家应该都有同样的疑问——这是不是翅膀?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各位,你们看到的绝对是真实的,这鬼子特工长着翅膀,他确实是直接飞到委员长府里的。” 老杜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似乎是要给一些时间让大伙接受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语。大伙也微微有点儿骚动,但还是很快就安静下来。老杜继续说道:“这图片看不太清楚,但这翅膀的材料相信大家会觉得似曾相识。没错!我们也怀疑这是人皮或者某种灵长目动物的皮,研究的结果是,这翅膀是用五层皮缝到一起,然后再缝合到这鬼子身体上的。于是又有了新的疑问,就算一个普通人,被缝上人皮做的翅膀,也不可能飞行!因为我们直立行走的身体在空中无法起到平衡作用。那么,这鬼子特工是怎么飞起来的呢?” 老杜把放映机又拨弄了一下,换上另外一张图片,这张图片是之前那个鬼子面部的放大。看模样他应该就三十岁出头,长着一张日本人很普遍的方脸,嘴唇周围是青黑色的胡碴儿。这不过是一张平常的脸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睛也只是微微张开着,眼角和嘴角都有血迹。 郑大兵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总觉得这张平凡的脸有点儿怪异。 老杜站在幕布旁看着大伙,似乎要给足够的时间让大伙看出端倪。半晌,郑大兵身后的一个人站起来说道:“杜长官,这人眼珠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老杜显然对下属的这一发现很满意,微微地笑了笑,点点头:“没错,我们也发现他的眼珠不对,具体就是黑眼球要比我们寻常人大些。这在咱中国历史里是有先例的,据说楚霸王项羽的黑眼珠就不小,还有明朝名将常遇春。相书上说,这种眼珠叫重瞳,洋人的理论里,这是某种眼疾。传说中有重瞳的人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本领!怎么说呢?似乎谁有重瞳,谁就是个非常强悍与诡异的人物。” 大伙点点头,对于重瞳的传说有些耳闻,但终究只是民间的传说而已,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大清国灭亡几十年了,洋人的火枪火炮早就敲开封闭的神州大地,让一干中国人懂得科学比封建迷信要可靠得多。于是,又有一个军官怯生生地问道:“那……杜长官您的意思是,这个鬼子就是传说中有着特殊本领的重瞳?” 老杜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这能飞的人确实是重瞳,也确实和正常人有些不同。但他的这种不同并不是先天的,而是鬼子的科学家实验出来的,也就是我要给你们讲到的关东军秘密部队九日研究所的一切。” 老杜说完这些,转身走到角落里,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摆放了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巨大的柜子,柜子下有滑轮,老杜没费劲儿就把柜子拖到了大伙面前,然后伸手一扯,把白布扯开。里面是一个玻璃做成的四方形箱子,箱子里,就是之前在图片里看到的那具有翅膀的鬼子的尸体。不同的是,之前看到的图片里的鬼子应该还有一口气,而现在玻璃箱子里的,是一具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干枯的尸体。 大伙都惊呆了,坐在后面的人站了起来,想要看得仔细点儿。老杜慢慢转动箱子,过程很缓慢,想让大伙从各个角度看清楚躯体标本的细节。只见那对巨大翅膀上明显地有缝合的痕迹,甚至有些部位颜色深浅不同,说明这翅膀所使用的看上去像是人皮,却并不是单从一个人或者一具尸体上取下来的。老杜清了清嗓子,说道:“这翅膀的原料,我们还不能肯定是人皮,但至少也是从某种与人类相近的生物身体上剥下来的。” 说到这里,老杜把箱子又移动了一下,让大部分人都可以看到躯体标本上翅膀与大腿衔接的部位。老杜用棍子指着尸体大腿外侧:“请大家注意看这里,应该可以看到针眼。没错!这是长毛西医所使用的外科缝合手术,也就是说这翅膀已经通过缝合,和这个鬼子的身体长到了一起。” 大伙又骚动起来,大发感慨。郑大兵看着听着,觉得脊背上隐隐地有冷汗冒出。有个别人喉咙里还咕咕作响,似乎要呕吐。 半个月的封闭式会议就此拉开了序幕,郑大兵和剩下的包括他在内的一共三十七个军官与特务,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称呼:猎鹰团,意思是希望这三十几个特务人员像猎鹰一般去捕获鬼子这可怕的秘密。也是在那十五天的会议中,郑大兵第一次知道了远山里有一个低调存在的日军基地,在从事着秘密的骇人实验。实验的成果之一,就是老杜展示给大家看的躯体标本——那个有翅膀的日军特工。 郑大兵从老杜那里得知,所有长有翅膀的日军特工被俘后都没有活过三天。当时这名诡异的俘虏让整个南京政府高层都很恐慌,并下定决心要一查到底,解析出其中的古怪。可奇怪的是,这俘虏似乎并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张嘴发出的却是类似老鼠或蝙蝠的吱吱声。三天后,这名俘虏吐着白沫离奇地死去。解剖的结果却并不是死于自己服毒或是医学能够诠释的致命疾病,而是死于普通的肺气肿。一个从德国回来的参加研究的学者是这么总结的:这俘虏是死于某些器官与身体的不匹配。 于是,国民政府便开始深入调查这异样俘虏的来由,并通过某些渠道了解到远山里有个叫九日研究所的秘密基地。顺带弄回来的情报是:日军从统治下的东三省运送了大量的战俘到远山深处的一个集中营。国民政府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押解进去的战俘,十有八九与日军的秘密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郑大兵与这一批猎鹰团的成员接受到的命令就是,打入远山战俘营,详细了解远山深处的日军秘密机构所从事的勾当。 任务是接了下来,同时巨大的恐惧也萦绕在大家心头。三十七个猎鹰团成员,在幽园的地下室里,如同生活在噩梦般的现实中。与幽园之外的亲朋突然离别,早就显得无关紧要;而每天接受的诡异情报与大胆到需要用生命去换取进入远山战俘营的入场券,却是让人想着就要发狂的噩梦。 一个月后,王春贵再次来到了幽园,给猎鹰团的三十七人进行了一次所谓的动员。口号喊得很响亮,但猎鹰团成员即将奔赴东三省开始的恐怖经历,却不可能像王春贵几句轻松的口号那么简单。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三十七个人通过各种途径被送到东北伪满洲国。然后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被日本人逮捕,所幸在皇协军里,似乎有某位高官是这次计划的参与者。于是,在和郑大兵同一批被送往远山战俘营的一百七十个战俘里,除了郑大兵,还有另外一个猎鹰团成员在里面。两人眼神对视的同时,均为另外三十几人的生死而忧心,这就是猎鹰团计划正在付出的沉重代价。 让郑大兵略感欣慰的是:进入远山战俘营后,在一次全体战俘被押到一起接受鬼子训话时,郑大兵还看到了四五个熟悉的身影。彼此闪烁的目光,饱含的又岂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感情? 说到这里,郑大兵停顿了很久。我和小五的心也跟着他沙哑的嗓音沉到底。在那个时候,我甚至有种极度内疚的思想,相比起郑大兵所经历的事情和所肩负的使命,我邵德作为一个为小日本而扛枪的伪军军官,显得多么卑微可耻。或者说,我文易雷作为一个不过是为了民族喊了几句口号扣动了几下扳机的普通士兵,又是多么地渺小与肤浅。 郑大兵沉默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1936年郑大兵进入远山战俘营,当时那里一共关着五六百名战俘,成功打入战俘营的只有七八个猎鹰团成员。也就是说,当时在幽园里三十七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落到日军手里被活着送到远山战俘营的也就这七八个人,更多成员在被俘后就直接丢了性命。而在远山战俘营里,冥冥中似乎还有一些人在关照着这七八个人,每次换监房时,总是有机会让猎鹰团的两三个成员换到同一个监房。每当有战俘被鬼子用卡车带走时,又总能巧妙地让猎鹰团成员避开。 但这暗地里主宰的力量也不是万能的。到1939年秋,只剩下三个猎鹰团成员留在远山战俘营。当然,郑大兵私底下也想过:也有可能就是战俘被带走时,那几个不见了的猎鹰团成员是被暗地里主宰的力量故意安排送走的,可能是尝试着让猎鹰团成员打入被带走的战俘中,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事实证明,被带走的成员应该没有带回任何消息。同一年,郑大兵最后一次换监房时,发现自己和战俘营里留下的另外两个猎鹰团成员居然又关到了一起。某天午饭时间,郑大兵从馒头里嚼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越狱。 所以郑大兵很清楚,那个雨夜被派出去维修围栏的任务,肯定也是背后那些人的杰作。果然,郑大兵和另外两个猎鹰团成员——钢牙和大刀刘,带领其他五个战俘,成功地冲进了远山深处的大雨中。而在那几个并不知情的战俘里,就有曹正。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很吓人,本来就黑压压的天,再加上瓢泼大雨,让郑大兵和其他七个人压根儿看不清一米以外的情况。 大伙只能埋头跟着前面的人大踏步地走,具体该往哪儿走,哪里才是终点,完全没有头绪。 正说到这儿,前面不远处的四哥、海波和杨建已经停下步子转过头在等我们了。周围尽管有点儿黑,但也还能分辨出已经到了死老头他们失踪的山洞洞口。郑大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晚点儿再找机会跟你们说,先找到死老头和振振吧。” 我和小五点点头,随即朝四哥他们走了过去。走了几步,我压低声音问郑大兵:“兵哥,那四哥也是你们猎鹰团的人吗?” 郑大兵没有看我,也同样压低声音说道:“是的,不过他是第二批的成员,他们都是归戴老板管了。”说完郑大兵指着小五说道:“而你的这个小五兄弟,就已经是猎鹰团第三批成员,归谁管你要问他自己了,弄不好他是归延安管的地下党也不一定。” 小五扭过头来,撇撇嘴,笑道:“你们就当我是个布尔什维克也可以啊!总之全面抗战,我们要对付的都是日本人。” 第二章 曹正:汉奸的顾忌 我叫曹正,是一个连自己也深恶痛绝的汉奸。 河南郑州乡下的曹家村出了两个让整个家族觉得有头有面的人。一个是我远房堂兄曹孔。他很多年前就走出曹家村,参加了北伐军,据说还进过黄埔,回曹家村是骑着高头大马佩着驳壳枪的;第二个就是我,父亲把我送去德国留学,要我学机械,希望我能带着学到的西洋兵器制造知识,回国为中华民族的崛起作出贡献。然而,到了德国后,我学的却是物理学。原因有二:第一个是因为当时爱因斯坦先生还没有离开柏林,他的一堂关于量子力学的课程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是从那堂课开始,我成为了虔诚的相对论拥护者。而第二个原因很简单,是因为物理系的一个女人,一个叫阮美云的女人。 认识美云时我才二十一岁,当时是1933年。美云大我一岁,我是在一干中国留学生的聚会上认识她的。当时,美云正站在大伙前方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一些民族如果要强盛,国家就需要民主的大道理。她演讲时很激动,听她演讲的很多留学生也频频点头,甚至有个别人还偷偷抹眼泪。毕竟由于我们国家的贫穷与落后,中国留学生在当时较为先进的德国始终受到歧视。 美云那晚具体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晚的她留着短发,头发上别着一个金色发卡,穿着一套灰色长袍,这让她和身边一干完全西化打扮的中国女学生明显地不一样。我穿着一套刚刚量身定做好的西装,系着一条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好看的领带站在台下。我参加这个聚会的初衷其实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新西装,并不是为了聚会宣传的民主救国的纲领。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阮美云。几天后,我找到了她所选修的所有科目,傻傻地出现在所有能和她接触的场合里。 但比较起阮美云每天所关心和思考的一切来,我又总是显得那么地卑微和可耻。美云在耐心地做着笔记,我傻傻地看着她粉嫩脖子上那块心形的黑痣发呆;美云在图书馆里静静地看书,我在书架旁等着她身边座位上的学生早点儿离开;而美云在课余时间参加各个社团活动,在为民族的崛起发表演讲时,我却满脑子想着要如何开口约她出去喝杯咖啡。 然后美云恋爱了,男人是中华救国会的会长,也是我的河南老乡,叫黄碧辉。黄碧辉戴着个大大的黑边眼镜,和人交往时显得有些拘谨木讷,但上了讲台喊口号时,却有着异常的澎湃豪情。奇怪的是,我对黄碧辉没有一丝嫉妒和仇视,相反,我觉得他才值得美云去爱,才是能和美云相匹配的男人。而我在他们面前总有种自卑感,觉得自己是个猥琐的小人。 慢慢地,我变成了一个会经常出现在黄碧辉和美云身旁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我戴上了和黄碧辉一样的黑边眼镜,西装也一直压在箱底,长年穿着出国时的那套灰色长袍。我总觉得这个模样才能和美云他们走到一起。我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像黄碧辉那样能够在讲台上激昂地喊口号,可每每站到台上却又脸红结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尽管台下黄碧辉和美云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在德国的四年里,尽管我始终得不到我心爱的人,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四年却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最起码,那四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和美云见面。而我现在的生活呢?不过是一个良心时刻受着谴责躲在远山丛林里的可悲的人。 1937年年初,日军不断挑衅,试图踏入中原。大家在德国看到报纸登载的新闻后都很愤怒,其实也可以说是美云和黄碧辉他们愤怒,我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些,我只是因为美云愤怒,才咬牙切齿地咒骂。当时中华救国会的很多人都哭了,包括刚到德国的那两三个新生。黄碧辉拿出了一封从南京寄过来的信,是他一个从军的亲戚写来的。信上要求黄碧辉回国从军。黄碧辉激动地给大伙读了这封信,信的最后几句我还记得:黄兄!此等国家存亡之际,吾辈尚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黄碧辉当时就表态,要应这个亲戚之邀,回国从军。现场很多留学生都很激动,对黄碧辉说道:“算上我一个!” 黄碧辉拿出了纸笔,现场统计了想要入伍的人数,一共有三十二人。名单里自然有我,原因是那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阮美云。 我们抵达广州的时候,当时国民政府派了几名军官前来接待,安排食宿。来接待的官员说:“你们这群留学生的归国,让包括委员长在内的高层们感到欣慰。有尔等知识分子加入我们中华铁军,相信小鬼子被赶回日本指日可待。” 虽然我们这群留学生归国受到了委员长的褒奖,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重视。很快,我们就被分到了部队。我和黄碧辉以及美云到了当时驻守北平南苑的二十九军,美云在师部做文职,我和黄碧辉被分到了北平城外一个普通的连队。也是到了连队后,我才改口不叫他会长,和大家一样叫上了他的大名黄碧辉。 二十九军武器并不多,大刀倒是很充足。二十九军所引以为豪的,也是这一把把大刀。我和黄碧辉都领了一把非常沉重的刀,我们模仿老兵用红色绸子包在刀把上,并将留出的一截打个结,显得威风凛凛。然后老兵们每天早上教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耍大刀。我记得当时北平城里的老百姓经常会来营房外看我们练刀,面带笑容地竖着大拇指。当时北方战事将至,北平城里的百姓所骄傲的是:“只要有二十九军在,北平城就固若金汤。”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震惊中外,美云所在的师部也迁到了南苑,战事一触即发。七月中旬,日军到了北平城外,我们的部队严阵以待。七月二十七日半夜,美云偷偷地来到了我们阵地,和黄碧辉两人一起出去了,一宿没回。二十八日清晨,日军便对我们南苑部队开始了总攻。 我记得当时阵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地摆着,我们所引以为豪的大刀,压根儿没有机会用上。我和被分到北平的学生兵一起蜷缩在战壕里,手心全是汗,互相鼓励着对方,同时又互相吓唬着彼此。至于枪炮声是如何来到我们阵地的,我没太多印象了,我只记得轰隆一声炮响,身边很多的学生兵就被炸得血肉模糊,而我则被大炮给震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得像粽子一样,身边还有数十个和我一样被绑得结实的战友。身旁的鬼子表情很严肃,不远处还有几个鬼子正用铁铲在地上挖坑。 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身边一个战友低声说道:“这些鬼子兵挖坑是想要干吗啊?” 没有人回答他,我们都不敢把即将面对的结局用言语表达出来。 坑挖好了,鬼子用枪逼着我们往坑里跳。当时很多人都在破口大骂,但身上的绳子却让我们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我摔到坑里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当时想着自己就要这样完结生命了,可是我生命中最为关心的女人却完全不知道我对她的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地窝囊,相识四年居然不敢向她表白。此刻,我即将失去生命,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向美云表明心迹了。爱情,命运,一切都让我感到无能为力。 很可悲,我双腿间湿了。 就在上面的鬼子挥舞铁铲的时候,一阵汽车的轰隆声传了过来。我们头上撒落的泥土停下了,然后是鬼子们的交谈声。最后一个鬼子在上面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曹正的干活?有没有?”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道:“我就是!” 上面的鬼子伸了一根长长的棍子下来,棍子末端还有铁钩,钩住我身上的绳子。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身体缓缓往上升的同时,眼前的那几十个战友看我的眼神。有人羡慕,但更多的是鄙夷,仿佛他们在那时就看出了我即将成为汉奸。尽管当时我还只是个战败被俘后尿了裤子的中国士兵。 我被松了绑,几个鬼子把我带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开了很久,进入了日军在北平城内的临时司令部。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敢问,就被关进了一个有床有厕所的小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又有人给我送来了干净衣服和晚饭,并用含糊不清的中国话说晚上有人要见我。我在迷惑与惶恐中换下了身上的军装,接过鬼子递过来的饭菜。虽然毫无胃口,但肚子不时传来的咕咕声在提醒我,必须要补充足够的食物,因为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吃,还有没有机会吃。 果然,吃完饭后有鬼子打开房门,紧接着进来一个看上去貌似慈祥的日本军官,脸圆圆的,白白胖胖,留着仁丹胡子,腰上别着精美的指挥刀,看样子他的身份应该高于其他鬼子。 两个鬼子一左一右站到我身边,白胖军官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对我友善地笑笑说:“曹先生,我的部下对阁下如有冒犯之处,请多多包涵。” 说的是中国话,并且是字正腔圆的河南口音。我心里第一个想法是:这难道就是伪满国的高级军官不成,可为什么没有穿伪满军官军装,而是穿着日军军装呢? 面前的白胖军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然后换上了北平口音:“曹先生,我是关东军土肥原一郎,你们中国人喜欢说我是中国通,就是因为我会你们好几种口音,并且,我还到过中国很多地方。相信,也许我比你还了解中国。” 我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连忙站起身,身边的两个鬼子又把我按了下来。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土……土肥原长官,你……你……你找我有什么指教?” 土肥原一郎咧开嘴笑了。“也谈不上指教,只是我们听说了你是在德国留学四年的物理学家。你们政府的达官贵人并不重视有学问的年轻人,但我们大日本皇军却不一样,我们尊敬学者。在所有被西洋人压迫的亚洲国家里,我们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也是因为我们注重现代科学。也就是说——”说到这里,土肥原一郎顿了顿,“也就是说大日本皇军希望曹先生能够加入我们所打造的大东亚共荣圈,为整个亚洲人民的未来,贡献点儿力量。” 我没有当场点头表态,虽然我承认我很怕死,但从小受父亲的熏陶,知道礼义廉耻,知道精忠报国,知道作为男人,再怎么窝囊怎么怕死都不能背叛民族。所幸土肥原一郎并没有要我当时就答应他的要求,而是继续淡淡地笑着说道:“曹先生,我们大和民族和你们中华民族一衣带水,我们发动这场战争的出发点绝不是想要征服贵民族,而是希望能够与贵国的有识之士打造一个真正强大的亚洲共荣圈。当然,你可以考虑一晚,我也不需要你现在就点头。希望曹先生明天早上给我的答复,将是让你我都非常高兴的。” 说完,土肥原一郎站了起来,招了招手,示意那两个士兵跟他一起出门。我坐在那儿没有动,脸上全是汗,能感觉到自己脸都白了。土肥原一郎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发问道:“土肥原长官,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 土肥原一郎扭过头来,表情还是那么和蔼。“曹先生,我们在攻克你们阵地前抓到了你的两个同学,一男一女,黄碧辉和阮美云,相信你应该认识吧!就是黄碧辉告诉我们的,你是他们在德国一起研究量子物理的同学。曹先生,相信在你给我一个美满的答复后,很快你就可以和他们见面。” 我的心猛地一抖:“美云……美云……她也在你们手上?” “是的!”土肥原一郎回答道,“曹先生你放心,包括你,也包括他们,我们皇军给予了非常优越的待遇。我还是之前那句话,我们大日本皇军尊敬学者,同时,也需要你们这些有识之士,为咱们的大东亚共荣圈作出贡献。” 美云的事让我当时就没了立场,我连忙站起来。“土肥原长官,我想……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前提是,你们不能伤害阮美云小姐。”顿了顿,我又加上一句,“以及黄碧辉先生。” 土肥原一郎露出满意的微笑,说:“好!曹先生,你们中国有句谚语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你的要求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今晚请曹先生好好休息,有需要可以和站在外面的士兵讲,他们都是我挑出来的,懂一些中文。我们大日本皇军很感谢你的加入,用你们中国话怎么说来着?必当国士而待!” 说完,土肥原一郎转身走了出去,同时把门从外面给锁上了。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根本不担心黄碧辉的生死,甚至连自己都无关紧要,唯一让我牵肠挂肚的始终是美云的安危。不过从土肥原一郎的话来分析,美云应该没有危险,只是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司令部里。想到这些,我稍微感到一点儿欣慰。 那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我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铁笼外,十几个鬼子拖拽着美丽的美云,狞笑着用力撕扯美云的衣服。美云发出阵阵哀鸣,满脸泪痕,不停地尖叫着挣扎着,却无济于事,我心急如焚,努力想要上前施救,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受控制,无法动弹,连张开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云在面前被众多裸露着身体的鬼子压在身下。最后,让我猛然惊醒的是:梦里的美云,被众多鬼子牢牢地抓住四肢,分别朝不同方向拉,只听见“咔嚓”一声,美云的手和脚生生被扯断,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土肥原一郎并没有食言,第二天,果然让我见到了美云和黄碧辉。一大早就有两个鬼子开门进来,其中一个鬼子用生硬的中文请我出去吃早餐。 我被带到了一个不大但有几扇窗户的房间,只见黄碧辉已经坐在那张大桌子前,而他身边坐着的,正是我担心了一晚的美云。我连忙走过去,关切地问美云:“鬼子没把你怎么样吧?” 还没等到美云回答,身后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就打断了我。我扭头,只见土肥原一郎已经站到了门口,微笑着说道:“曹先生,都是自己人了,还张口闭口骂鬼子似乎不好吧?”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黄碧辉站了起来,对着土肥原一郎弯腰说道:“太君,您不要怪曹正。他在军队待久了,习惯了用中国军人对贵军不敬的称呼,请您不要见怪。” 说完黄碧辉连忙对我使眼色,示意要我道歉。我装作没看见,依然热切地看着美云,想要确定美云是不是真的毫发无损。美云并没有注意到我眼神里的关切,扭头盯着黄碧辉,鄙夷地骂道:“汉奸!” 土肥原一郎哈哈大笑着在我们对面坐下,回头对身后的士兵用日语说了些什么,然后扭过头来,说:“看来阮美云小姐对我们大日本皇军还有些误会,没关系!我们的诚意会在将来的日子里让你们三位看到。况且,阮美云小姐,你的爱人黄碧辉先生以及你的好友曹正先生,也都已经答应了为我们大日本皇军效力,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也会对我们改观的。” 美云紧盯着我,我忙低下了头,不敢迎着她的目光。美云叹了口气,对土肥原一郎说道:“土肥原先生,你对我们的款待,作为一个学者我心领了;但你们部队对中华民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你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能接受吗?换作你们,请问阁下还能和颜悦色地与我们谈笑风生吗?” 土肥原一郎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他平时的神态。“阮美云小姐,我必须让你清楚的一点是,这是一场战争,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历史都是在强者手里书写的。就像你们所拥护过的大清王朝,难道又是你们所谓的大汉民族所能接受的吗?不是!可是就因为大清王朝让你们老百姓安定了,也都能吃饱饭了,所以你们也慢慢接受了。同样,我们大和民族现在发动这场战争,征服你们民族后,将要做的事情也是让你们的同胞能够丰衣足食,不受西洋列强的欺负。” 土肥原一郎眼神黯淡下来。“几十年前,我们日本也和贵国一样,被英国人的战舰轰击过,签下了很多不平等的条约。但我们大和民族并没有屈服,我们又站了起来。”说到这儿,土肥原一郎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现在呢?西洋人窝在北平城的角落里连大门都不敢出,我们的军队在他们面前随便晃晃,他们就连忙喊什么抗议!什么叫抗议?抗议就是弱者的胆怯!” 听到这些,美云暂时没有出声,似乎在思考什么。黄碧辉却说话了:“美云,皇军对我们确实不错,你看咱回国后,国民政府怎么对待我们的?” 美云冲黄碧辉怒吼道:“够了!你给我闭嘴?”说完,扭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呼应,希望我能够站起来一起谴责黄碧辉。我还是不敢迎着她愤怒的眼神,头压得更低了。沉默了一会儿,美云站了起来说:“土肥原先生,我阮美云虽然是个女子,但绝不是不知亡国恨的小女人。如果你是要做伤害中华民族的事情,杀了我也不会答应。如果只是要我接受一个研究与学习的工作,我姑且可以接受。” 土肥原一郎拍了拍手。“阮美云小姐,我很欣赏你的坦率。请你放心,你和黄碧辉以及曹正先生接下来要从事的研究工作,确实只是单纯的科学实验。并且……”说到这儿,土肥原一郎的眼中发出热切的光芒,“并且这实验对于我们全人类,都将是无比伟大与崇高的。” 那顿早餐非常丰盛,黄碧辉热情地和土肥原一郎频频干杯,不时称赞日本清酒多么美味。我和美云只是随便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美云时不时地扭头看我,似乎她也看出我只是为了权宜之计而答应了土肥原一郎的要求,所以眼神中没有过多的指责,反而还有一些关切。席间,土肥原一郎好几次主动要和我及美云碰杯,美云装作没听见,我虽然举了杯,但只是象征性地自饮自酌地喝了一点点。 当天下午我们三人就被鬼子押上了火车,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我们是被分开关押的,平常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面,看守的鬼子盯得紧紧的,不允许我们交谈。直到下火车时我才发现,原来土肥原一郎也在火车上,看来关东军高层对于物理学留学生确实很重视。 我们被押送到了奉天(日军对沈阳的称呼)日军警备司令部关了一晚,第二天换了一批车队押送,不知道要送去哪儿,车窗上还悬挂有黑色布帘。估计鬼子是怕我们三个人通气,所以把我、美云和黄碧辉分开安排。我们三人各坐一辆轿车,第四辆轿车里是土肥原一郎和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车队前后均有一辆军用卡车,上面站满了鬼子兵。我心里一直在想:难道我们三个人在日本人眼里真的很重要吗?竟然安排如此大的阵仗押送?可我没有想到的是,从那天开始,迎接我的就是无法醒来的噩梦。 坐在小轿车里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一件事,黄碧辉和美云比我早两年到德国,是物理学院里为数不多的中国人,那时候爱因斯坦先生还在柏林。当时爱因斯坦先生因为不是日耳曼人在德国大受排挤,便对其他肤色的外国人格外地关照,所以黄碧辉和美云得到了爱因斯坦先生很多指导。那么,日本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些,所以才如此看重我们三个物理学院的留学生呢? 车队驶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当时已是深夜。下车看到几排整齐的营房和一个不小的操场,周围是黑压压的群山和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一个挂着少佐肩章的日本军官带领十几个士兵在门口迎接土肥原一郎一行。土肥原一郎似乎对此感觉很受用,微笑着给少佐介绍身边那位穿西装的日本人的身份。少佐连忙敬礼,看来穿西装的来头不小,至少肯定在少佐之上。然后土肥原一郎向少佐介绍我和美云,以及黄碧辉,这少佐敷衍地和我们握了握手,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目光。然后扭头用日语对土肥原一郎说了几句,我唯一听懂的就是“支那猪”三个字。 土肥原一郎依然是笑笑,拍拍这少佐的肩膀,示意要他注意一点儿。 我们还是被单独关押着,房间挺整洁的,带有独立卫生间,床上铺着土黄色的被子和床单,证明了我们来到的是关东军军部下的一个营地。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将会在这片大山里终结,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远山战俘营里一个让人恶心且深恶痛绝的汉奸。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被带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不过等待我们的却不是土肥原一郎,而是昨天看到的那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不同的是今天的他穿着一套和服,模样看起来和土肥原一郎一样慈祥。 穿和服的日本人要我们分开坐下,先用德语向我们问好,然后又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三位,我叫松下幸太郎,说起来和大伙应该也算是校友。之前也是在德国学习,和各位一样,我当时的导师是爱因斯坦先生。所以,看到三位感觉很亲切,昨晚就想和三位一起讨论些问题。当然,我们是学者,战争和我们无关,我想和三位讨论的也不过是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毕竟那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一个科学假设,尤其平行世界这些理论……嘿嘿!作为一名学者,想起这些就会激动。” 我和阮美云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黄碧辉却对松下幸太郎微笑着,说:“太君这话说得对,咱只是学者,满世界打仗咱也帮不上,研究学问才是最重要的。”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三沓纸来,分别递给我们,说道:“这是三套试卷,我希望诸位能够认真作答。我必须了解三位在物理学领域所掌握的高度,我们大日本帝国才能够因材施教,不浪费任何一个人才。”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书呆子,这也是我和美云朝夕相处几年却不懂如何向她表达的主要原因。在拿到试卷后,我第一时间就埋头看了起来,甚至连松下幸太郎递笔过来都没注意到。松下幸太郎看在眼里,反而更加满意,仿佛他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书呆子。我接过笔,正准备开始填答案。美云却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她皱着眉,小声地对我说道:“乱填!” 我心里一紧,不太明白美云的用意,但在我认识她的几年里,无论美云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于是,我在每一道试题后都填了个错误的答案。 这些试题对于我们这几个刚放下书本没多久的留学生来说,并不是很难。前面四十道题都是些关于量子力学里比较普通的问题。而最后十道题就和专业知识无关了,只是一些对于某些假设的个人看法。其中有道题就是这样的:薛定谔之猫的假设性实验,你是否觉得荒谬?谈谈个人的看法。 薛定谔之猫,是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教授提出的一个轻松却又具有很大争议的假设性实验,和外祖母悖论一起,被认为是量子力学的两个最伟大的假设。具体实验是把一只猫放进一个盒子里,而盒子里有一个能触动毒气开关的原子核。如果原子核裂变,猫就会被毒死;反之,原子核的不稳定性也可能促使它一直不会裂变,那么毒气就不能结束猫的生命。得出的结论是,一段时间后,这盒子里的猫便有两种结局:一个是死猫;一个是活猫。 薛定谔教授假设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认为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如果我们不打开这个盒子,那只猫的状态未必一定就是生或者死,也有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就是生与死的叠加状态。 作为一个相对论的坚决拥护者,我的观念自然和薛定谔教授一致,认为实验还有第三种状态的可能性。就像一道光,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看到了,所以才出现在我们的意识里,因此才有了这道光。如果我们闭上眼睛,那么这道光就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意识里,那么,作为一个意识的掌握者,我们确实可以认为这道光是并不存在的。 看到这个问题后,不得不承认又激起了我想要渲染自己观念的欲望。可抬笔前,却看到美云看着我的眼神。我咬咬牙,在这题目下写下:薛定谔之猫很荒谬,无稽之谈。 之后的几道题,我也全部用一个普通人所接受的传统保守思想填上答案。但最后一题却让我心头一震,只见试卷上这么写道:如果给你一个能够穿越平行世界里不同世界的交界点,你会不会去寻找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如果寻找到了,你认为自己能否看见平行世界的另一个你?谈谈看法。 尽管我努力想要平息内心的激动,但双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爱因斯坦先生所提出的平行世界理论,是个让人为之着迷并且无比憧憬和兴奋的假设。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发呆,想象着另一个世界,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我是否存在,是否和我一样寂寞,在痛苦纠结地单恋。根据日本人目前这阵势分析,看来他们想要我们去从事的研究项目——对于相对论里这些看似荒谬,但却在理论上可能成立的假设——已经有了实质性的研究成果。那么,对于我这样的一个相对论的拥护者,无疑具有无比诱惑,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或许,经过一番研究,真的能够找到平行世界的所在。 我心里再次沸腾起来,甚至想要写上一大堆关于平行世界的看法,甚至不想抬头看美云,因为她的眼神会让我打消进入这场研究的决心。 我握着笔犹豫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个偏执的爱情信徒,我犹豫的结果是写上了“无稽之谈”四个字。写完后,我抬头看着美云,美云正低头看着试卷,也没有在上面写下太多,但她凝重的表情足以说明她和我一样,因为这些问题变得有点儿激动。旁边的黄碧辉则异常兴奋,脸庞泛着潮红,想必也是因为激动的缘故,握着笔在试卷上洋洋洒洒地写着长篇大论。 我垂下了头,心里有点儿失落,但又自我安慰道:我这是为了美云,为了爱情…… 为了美云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就被两个鬼子兵带出了单独关押的房间,往操场后那几排平房走去。下楼时我左右张望,希望看到黄碧辉和美云,可惜的是我谁都没看见。鬼子对我很粗鲁,完全没有了最初的客套。快走到后面的平房时,我远远地看到土肥原一郎和松下幸太郎正在两辆轿车旁边站着,和那个昨天迎接我们的少佐说着话,看情形像是告别,准备出发了。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土肥原一郎大声地喊道:“土肥原长官,你们是要把我拖去哪里?” 土肥原一郎听到了我的话,扭头看了看我,没有理睬。他身边的松下幸太郎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过来。 我忙问道:“松下先生,我的那两个朋友呢?” 松下幸太郎耸耸肩,说:“曹先生,我们需要的是在量子力学方面敢于想象敢于研究的学者,很遗憾,目前看来你不是,阮美云小姐也不是。所以,我们只准备让黄碧辉先生参与研究工作,真可惜!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曹先生你没有机会接触了。” 我拼命地想要挣脱拧着我的两个士兵:“那阮美云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松下幸太郎微微笑笑,说:“阮美云小姐是黄碧辉先生的妻子,黄碧辉先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贵客,他的妻子,自然也能够得到好的待遇,这点请你放心。” 我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同时有了新的担忧,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难道和美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吗?想到这些,我再次对着土肥原一郎喊道:“长官,你不是答应我会善待我的吗?你怎么能食言呢?” 站在土肥原一郎身边的那个少佐皱着眉走了过来,边走边把自己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走到我身边就抬起腿,一脚把我踢倒在地,然后举起手里的皮带,用皮带头对着我脸上抽下来。冰冷的铁质皮带头砸在我脸上,黏糊糊的应该是有血流了下来。土肥原一郎连忙追过来,拦住这个少佐,然后用日语对他说着什么。松下幸太郎站在旁边摇着头,没有说话。 半晌,土肥原一郎扭过头来对我说:“曹先生,你一样可以为我们大日本皇军效力,这位坂田少佐以后还是会很关照你的!”说完他指了指用皮带抽我的那个日本人。 被他介绍为坂田少佐的军官冲我狞笑着,表情完全看不出友善。土肥原一郎继续说道:“你留下来的地方是关押中国战俘的营地,我们需要很多愿意听从大日本皇军的自己人留在号房里。很荣幸地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我拼命地摇头,说:“我不要!我可以帮你们做研究!不要让我离开美云!不要!” 土肥原一郎没有回答我,扭头用日语对松下幸太郎说了一句话,松下又叹了口气,跟着土肥原一郎往轿车那边走去。其中一辆轿车打开了车门,美云探出头,对我喊道:“曹正!坚强地活下去,不要屈服!” 很快,美云就被车里的日本人按了进去,坂田少佐蹲在我面前,用生硬的中文对我说:“曹先生,看来你很关心这位阮美云小姐?” 我连忙地点头,说:“求求你了!让我跟她一起走吧!别拆散我们!” 坂田还是狞笑着,说:“我和你一样很关心她,我很想撕开她的衣服,折磨她的身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为我好好干几年,几年后,我们征服了你们的国家后,我放你和她去一起生活,怎么样?” 我摇头说:“不!我不会为你们好好干,我就要和美云在一起!” 坂田少佐再次抬起手,用皮带头砸我的脸:“曹先生!你不答应我的要求也可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阮小姐拖出来,相信我属下的众多士兵绝对愿意和那具美丽的身体进行亲密接触。” 坂田的话完全打败了我:“别!千万别这样,我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们别伤害美云!求你了!”我抛开了所谓的自尊苦苦哀求道。我当时的想法很天真,只要美云好好的,我愿意赴汤蹈火,愿意接受这个可耻的任务。 坂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骂道:“愚蠢的支那猪!”说完一挥手,夹着我的两个士兵拖着我往后面的平房走去。 我拼命地扭头,希望还能够多看美云一眼。我不知道坐在轿车里的美云是否看到了这一切,是否听到了坂田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遗憾的是,关押她的那辆轿车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了。然后汽车轰轰地响着,朝着营地外开去。 那天,我从坂田少佐嘴里知道了美云和黄碧辉被送去了附近的一个研究机构。而我,从此成了远山战俘营里日本人的眼线。 坂田给我下的任务是随时汇报战俘的意向和动态,尤其是外界对于这战俘营是否有所染指。坂田狞笑着对我说道:“你们支那猪想要挖出远山里我们关东军的行动,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你,曹正,就是我们打破他们计划的棋子!只要你帮我五年,五年后,我给你自由,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阮美云。否则……”坂田搓搓手,“否则我很乐意叫上几个士兵去研究研究阮小姐哪里让你着迷。” 我像被遗忘的一个人,留在了远山战俘营。被关押在这里的战俘都个顶个的身强力壮,主要以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士兵为主,其他地方的战俘相对较少。所以有时候我自个儿在想:如果我不是因为土肥原一郎,现在应该已经被埋在北平城外的那个坑里,压根儿就没有资格被放到战俘营。并且,以前都听说日军对于中国战俘根本不按照日内瓦协议对待,要么是直接屠杀,要么就是送去做苦力折磨死。而像远山战俘营一日三餐好饭伺候着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于是被关押在这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六七百个战俘就像被日本人圈养的牲口,养得膘实了之后要去做些什么贡献一般。当然,这只是我暗地里的臆想,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战俘每个月有两次被带出去洗澡、剪头发和刮胡子的机会,而对于我,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汉奸通风报信的两次机会。我不知道这战俘营里有多少个和我一样的奸细,但肯定不少。每半年换一次号房,看上去只是很随意地调动,实际上如我这样的汉奸都清楚,每一个八人的号房里,都有一个我这样的人。或者,还可能不止我一个…… 在那一年的囚禁生活里,我并没有给过任何能让坂田兴奋的线索,坂田对我这么一个木讷的卧底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据说其他的卧底还在号房的角落里留下过什么约定好的标记,方便伪军和鬼子们查房时能有某些发现。而我,却从来没有过,或者说,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号房里有什么不对。一直到了1938年夏天,我和郑大兵被分到一个号房。 兵哥是个好人,有他站在身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能够保护我们似的。所以在最初我发现他和另外两个战俘时不时表情严肃地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或者在放风时偷偷收藏一些长条形的石块时,我并没有声张。甚至我有过一种天真的臆想:如果我是他的话,在面对我对美云的这一场单恋时,一定能够大胆示爱,得到她的芳心。然后,在风雨来临的时候,也一定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好美云。 所以说,我只是个懦弱的书呆子罢了。一直到那年七月,郑大兵他们三个人在某晚熄灯后,跟我们说要越狱…… 一切并没有具体的计划,当时只是其中一个人在半夜失眠骂娘后的假想。最初我也没有当真,以为这是与平时大伙发牢骚谩骂时一样的话题。而说了一会儿后,兵哥居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出要大家表态。钢牙和大刀刘自然是兵哥的支持者,其他战俘也都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因为对大家关在战俘营里可能要面对的结局,也都心里有数——拉出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回来过的。 等到其他人都表态说要参加了后,就只剩下睡在角落里的我没有出声。兵哥便走到我面前,说:“曹正兄弟,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算是军人,只是个搞学问的。如果你相信兵哥,咱们一起走。只要有我郑大兵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出事。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和苦衷,不愿意跟着咱一起跑,兵哥我也不勉强,但这事你也不能声张出去。” 我当时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和这些血性的军人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我对他们是敬仰的。他们的乐观,宁死也不肯屈服,还有他们那纯爷们儿的血性,是我没有的。如果我不是一个为了美云而被迫接受坂田要求的普通中国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我能吗?到那一天我跟着他们跑出了战俘营,坂田会不会暴跳如雷呢?会不会真的马上带着士兵去找美云实施报复呢? 我想,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险。我不怕死,可我放心不下美云。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如今正被日本人囚禁着,我不敢想象逃走之后美云的命运,鬼子如果真的去糟蹋或者虐待美云,我宁愿一辈子待在战俘营,也不会做任何有可能给美云带来灾难的事情。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兵哥的话,和平时一样傻乎乎的样子,盯着自己的鞋。兵哥也没有吭声,就那么看着我。半晌,钢牙和大刀刘慢慢走过来,搭着郑大兵的肩膀往角落里走去,低声说着话。因为号房就那么一点儿大,再怎么小声,也被我听到了几句。钢牙说:“灭了他,就说是打架失手,顶多被伪军打一顿。” 兵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沾我们自己中国人的血,这种没屁眼儿的事,我干不出来。” 钢牙又说:“不用你来。这事关系重大……” 大刀刘的说话声似乎压根儿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死人,他扭头看着我,说道:“郑大兵,你考虑清楚,你觉得这小子不会去报告小鬼子吗?” 兵哥忙把大刀刘的脑袋扯了回去,小声说道:“有什么后果,我郑大兵担着!曹正虽然只是个读书人,但绝不会告密。” 我躺了下去,转过身面对着墙壁闭上眼睛。其实那时我还真的希望大刀刘和钢牙在我背后给我狠狠地来一下,让我永远不能张口说话了。因为我害怕在几天后的洗澡,也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日军找我谈话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告密。 那晚,终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说明郑大兵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号房里的人依旧打打闹闹,对于昨晚所聊的事情闭口不谈,好像从没提过一般。奇怪的是,我们号房本来是安排在三天后出去洗澡理发,却提前安排到今天了。 号房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去,我故意坐在最后面,害怕出门。 终于号房里的弟兄们一个个又进来了,伪军看守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曹正!你想脏死吗?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我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出了那扇铁门,跟着其他几个号房出来的战俘们,往澡堂那边走去。我依旧是被分配到有暗门的洗浴格子里,门后面,等待我的就是坂田或者其他懂中文的日本军官。 我脱得光溜溜的,拧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淋在我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感。那扇暗门也被打开了,那天找我谈话的就是坂田少佐本人。只见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一身笔挺的军装,歪着头,用一贯的鄙夷眼神看着一丝不挂的我。 “曹正吧?你这好色的支那猪我还是记得名字的!不用看着我,你一定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大日本皇军高兴的消息。”坂田用一只手托着头,随意地说道。 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低着头擦着我的下身,小声地说道:“是的!” 谁知道坂田“啪”的一声拍在凳子上,站起身冲我走了过来,直接就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你还敢说是?昨晚你们号房里商量了什么?不要以为我们大日本皇军不知道。支那猪,你要明白,我们不会蠢得像你们支那人那样,把赌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 我吓得双腿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坂田……先生,他们只是发发牢骚……没有真的说出具体的计划。” 坂田铁青着脸:“发了一些什么牢骚,说!” 我低着头,还是站在那冷水下面,不由自主地抖着:“他……他们说要逃出去……” “谁说的?” “钢……钢牙和大刀刘……哦……大名是崔刚伢和刘贵道。”我继续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只有他们俩吗?”坂田脸色好看了一点儿。 “是的!” 坂田又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说:“还有郑大兵你怎么不说?” 我连忙点头:“是!是!还有郑大兵。”说着话,脑海里却把号房里每一个人都过了一遍。难道……难道号房里真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坂田的人? 坂田冷冷笑笑。“曹正!看来你很不老实哦!和我们皇军作对是什么下场你心里应该有数吧?让我想想……你是有什么人在我们手上?”坂田往后退了几步,拍打着他军装上被我溅过去的水珠,“哦!我想起来了,你的那位美云小姐就在我们战俘营附近吧!看来,真得让你看看我们对不听话的支那猪是怎样的手段。” 我连忙往前走了一步,扑嗵跪在了地上。“千万不要!坂田先生,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会答应你的!况且……况且他们昨晚只是随便说说,真的没有任何的计划。” 坂田似乎对我的表现挺满意。“那我就信你一次吧!曹正先生,你是个学者,土肥原一郎长官也要求我对你客气一点儿!但我也希望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昨晚你并没有答应他们逃跑的计划,这点我还是满意的。不过……”坂田故意把这句话拖长,“不过我希望你今天回去后,就答应郑大兵他们的要求,然后有机会的话,跟他们一起逃出去。战俘营外面都是丛林,你逃跑的路上适当地留下点儿记号就可以了……事成之后,我答应你的事就给你兑现!你看这样安排怎么样?” 我甚至不敢相信坂田这话是真的,我忙抬起头来:“坂田先生!你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他们逃出去……” 坂田点头。“是的!逃出去后,不久我们皇军就会再次把你们抓回来,到时候就给你自由。”顿了顿,坂田继续道,“还包括给你个阮美云小姐,不过……” “不过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不过你要给我好好留意,看是什么人暗地里安排你们这次逃跑。包括逃出去以后,你们的路线和计划,外面是不是有人接应,这些都要你给我汇报!也就是说,我要知道郑大兵他们这次逃跑,幕后都有哪些势力在支持!”坂田说完这些话,又重重地坐回到他那藤椅上,用手托着头。 我认真地听着,害怕漏过他给我下的这些任务里的每一个字,不断地点头,说着:“好的!好的!” 坂田似乎对我的这个卑微的表情有些反感,把头扭到一边,说道:“好了!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你的那些战友会怀疑你的!记住!结果是你们会被我们皇军全部带回来,你的任务就是把整个过程中所有的细节都给我仔细记着,回来跟我汇报!” 说完这些,坂田扭过头来,对着我奸笑道:“并且你们中间,不止你一个是我们的人,还有一个……他知道你!只是你不知道他罢了!” 然后,坂田手一挥,我身后的鬼子用完全吐词不清的话语吼道:“穿衣服!滚!” 回到号房,我才注意到包括郑大兵在内的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应该是一直在担心我是不是告密了!直到见到我与平时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进来,身后的伪军看守也没有特别的表现后,看得出他们都松了口气。 我坐回到我的那个小角落,脸上火辣辣地疼。兵哥就走了过来,说:“怎么了?曹正兄弟,脸上怎么了?” 我没敢抬头迎着他热切的眼神,低声地回答:“被鬼子打的。”说完又连忙补了一句:“两个鬼子说我洗得太久了,浪费了水!” 兵哥“哦”了一声,应该没有起疑,拍拍我肩膀说:“自己机灵点儿!如果以后没有兵哥我们这些人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兵哥便转过身,往钢牙他们那边走去。 “兵哥!”我在背后叫住他。 兵哥扭过头来:“有事吗?” 我这才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那会儿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我变得像他们一样血性了,是条汉子了!我对着他大声地说道:“逃跑的事!算上我一个。” 兵哥似乎很高兴,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行!” 九月的那场雨下得很可怕,被叫出去修围墙是不是在坂田的计划中我并不知道。我木讷地跟着大伙出了号房,他们都带着石头磨成的利器,我隐隐地察觉到会发生什么,但如我之前二十几年的所有经历一般,都是由不得我自己主宰与选择。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大雨中维修围墙。我全身湿透,埋头工作着,想着此刻美云是不是正被黄碧辉呵护着,在温暖的房间里安然地做着研究。突然间,大吼声和打斗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等我扭过头来时,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几个鬼子和伪军的身体,而郑大兵正朝我重重地挥手叫道:“跑啊!” 我扔下手里的工具,发狂般地跟在他们身后朝远山里跑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预估和想象,只是没想到,现实有时候会比噩梦更为恐怖。事后我想,或许那就是老人常说的报应!因为我的思想不干净,因为接下来,我即将成为一个让人不耻的汉奸。 天很暗,什么时候开始进入到晚上的,大伙都没注意。郑大兵和大刀刘在前带路,钢牙和另外一个叫刘德壮的矮壮汉子殿后。我和其他几个战俘走在中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要往前面疯跑,希望能赶在大伙累得趴下之前,有多远走多远。 雨下得特别大,大雨声把人的说话声遮盖了,于是一伙人就那么互相间没有交谈地跑了好几个小时。我身边的战俘小火炮实在忍不住,扯着嗓子对着前面的郑大兵喊道:“兵哥!咋专找上山的道走啊?累死人了!” 兵哥停下步子来,对着小火炮喊道:“什么?听不清。” 小火炮走上前几步,把那问话重复了一遍。兵哥便挥手示意大伙都停下来,对着大伙喊道:“咱尽量跑到高一点儿的地方,站得高看得远,才能了解林子的大致情形。再说了,咱们就这么跑了出来,鬼子能放过咱们?指不定鬼子会派多少兵来追捕呢,站在高处,方便了解鬼子的大概动向。” 和钢牙一起走在最后的刘德壮来到了我身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要说给我们听见一般,道:“还是兵哥有想法有计划,整得明明白白的。” 我木讷地站在一棵大树旁,手里握着钢牙给我的石头刀。他们捡了看守的武器,由于我不会使枪,所以就没给我分。钢牙怕我万一遇见危险他们来不及营救,就把在战俘营里偷偷磨得锋利的石头刀给了我。就算不能杀敌,至少也能拖延一会儿,说不定还能赢得一丝生机。然而,我却拿着兄弟们的好意去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儿。 我偷偷地用石头刀在身边的大树上划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害怕被人发现。一路奔跑时我也这样做了,但大伙都只顾着往前跑,没人注意到我甩胳膊时在树上留下的标记。 突然,一直在我身后的钢牙沉声问道:“曹正,你在做什么?” 第三章 邵德:小五的另一半 我和郑大兵、小五快步走上前。杨建搭着四哥的肩膀,看样子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俨然成了哥们儿。杨建还是那副见人就自来熟的样子,嘴角依旧挂着痞子般的微笑,四哥和海波哥则紧锁着眉头。 “四哥!有什么发现吗?”我关切地问道。 四哥似乎对我的亲热还是很不习惯,客套地点点头,然后对郑大兵说:“没什么发现,我只是觉得咱们现在进入山洞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死老头他们真出了什么意外,那这个山洞的安全性就需要好好考察了。” 郑大兵也点点头,扭头看着我和小五,似乎想征求我俩的意见。小五脸上浮现出一贯的故作高深的神情,似乎到了这样的时刻,也不愿意发表任何意见,不愿意担当什么责任。 我想了想,然后抬头对着郑大兵和四哥他们说道:“那我和兵哥先进去一趟看看吧!如果真有什么事,咱身手灵活点儿,看能不能全身而退。再者,如果这洞真的不安全,那么洞外肯定会有埋伏,照目前情形看来,应该不会有危险。” 大伙都点了点头,海波哥头却扭到一边,似乎还是对我、小五、杨建不是很放心,露出不太信任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却也懒得去解释,毕竟我现在的身体是属于邵德的,要他们接受一个陌生人突然变成了好友雷子,那是不可能的,凡事讲究循序渐进。我相信,他们最终能接受,雷子的思维和我的身体重合的事实——雷子是我,邵德也是我。 郑大兵已经往洞里走去了,我赶紧快步跟上。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所幸我们之前进进出出了两次,准确地说应该是雷子进出了两次,所以对我来说不算太陌生。走了几步后,前面的郑大兵突然说话了:“邵德!万里长城万里长!”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接口道:“英雄识英雄!” 郑大兵便停下步子来:“这暗号是你说给小五听的还是小五说给你听的?” 我站定,黑暗里看不清郑大兵的表情:“是小五告诉我的,我是进到林子里后才知道这些的。” 我察觉到了郑大兵的疑惑,补充道:“之前我只是伪军里的一个普通军官,不知道你们的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郑大兵“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也没什么!邵德,你现在身体里还有个雷子,我和老四虽然不了解你,但是对雷子还是放心的。如果你邵德不是咱自己人,那你身体里的雷子肯定会吱声的。而小五……” “小五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小五也没什么!”郑大兵沙哑的声音继续道,“你昏迷时他已经把你们进到林子里的一切跟我们说了,相信应该没隐瞒什么。但是他对于进入林子之前的一切都没提过,只说自己是猎鹰团的第三批成员。我感觉他没这么简单。” 我打断了他。“不会吧!毕竟我也是小五争取过来的,他应该没问题。难道……难道你们还有其他发现?” 郑大兵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不是我发现的,是老四发现的,我们在等你醒来的时候把鞋脱了晾干。老四发现小五的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分开得很远。” “分开得很远?”我被他这话整得有点儿迷糊了,“有什么不对吗?” 郑大兵说道:“你知道日本人在那小岛国从小是穿什么鞋长大的吗?” “木屐啊!” “对!木屐是中间有个东西挂在脚上的,就在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所以日本人光脚站着,这两个脚趾分得很开,这也是洋人分辨我们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依据。” 我沉默了,郑大兵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不用跟着他的思路去怀疑小五。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的命都是小五给捡回来的,如果他有问题,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我;其二如果他是日本人,那岂不是连陆伯伯是潜伏在日本人之中的间谍这么重大的机密也早就被他知晓了?如果是这样,那日本人怎么可能没有对陆伯伯动手呢,这也说不过去啊! 于是我肯定地对郑大兵说道:“兵哥,你们应该是多虑了!再说小五是福建人,他们那边的渔民也有个别地方受日本渔民的影响,有穿木屐的习惯。”说完我拍拍郑大兵的肩膀。“没事的!小五应该是有些苦衷,不方便跟我们说他的过去,毕竟……毕竟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最后这句话是因为他是陆伯伯安排的人,而对于陆伯伯也是国民政府安排进入伪满国的高级潜伏特务一事,我还是没把握是不是要让面前的郑大兵知晓。 郑大兵听我这么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雷子兄弟,不是兵哥我多心,只是……唉!有些事情并不如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想当年,我最信任的人居然是鬼子的奸细,出卖了兄弟们。所以,由不得我不多想啊。” 说完郑大兵扭头继续往里面走去,针对小五身份的话题就此结束。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就是小五在开那个石头门机关时的表情,但这画面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们跨过了那个坎,进入了水里。很快,水就漫过了腰,郑大兵笑嘻嘻地说道:“邵德!这里没有外人,要不咱俩试试,看到底咱俩谁的体格壮实些!咱比比谁先游过去?” 我呵呵笑了笑,说:“兵哥,你的意思是说你我都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体格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浮出水面的时候真有个什么差错,咱没个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好吧!” 郑大兵便也笑了,说:“那倒也是!”说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往水深处游了过去。 我紧跟着他下了水。奇怪的是,除了整个身体有好像使不完的力气外,其他感官似乎也更加灵敏了。在黑黢黢的水底下,我居然能够隐约看见前面郑大兵的黑影。虽然说不用真去比比谁的身体更棒,但下了水后,我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往前游去,没想到身体像鱼一样灵活迅速,很快就游到了郑大兵前面。 郑大兵在我身后应该也较上劲了,从水纹可以感觉到他加快了速度。结果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明显要比他游得快得很多,可能是因为邵德的身体经常锻炼的缘故,而他这些年一直被囚禁着体质相对差些。 很快,我们就游到了山洞旁。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双腿一蹬,浮出了水面。山洞里并没有我们担忧的那样出现埋伏,相反,眼前生着一团红彤彤的篝火,奇怪的是火堆旁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朝前游了几米,然后往岸上爬去。旁边的黑暗角落里,一个黑影“忽”地冲了出来,一支乌黑的枪口指到了我的太阳穴上:“别动!再动就打死你。” 声音很熟悉,是振振。紧接着从那个黑暗角落里站出来的是死老头和吴球,他们的表情很严肃。 “振振,住手!”我身后的郑大兵吱声了。 郑大兵的吼声让振振、吴球和死老头立马变了脸色,惊讶地看着从水里站出来的会说话的哑巴郑大兵。 郑大兵伸手把振振的枪从我头顶移开,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是雷子!只是……只是模样变了,等会儿跟你们解释。” 吴球连忙问道:“那哑巴你……你怎么也能说话了!” 郑大兵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会说话,只是……只是不方便让你们知道而已!” 吴球、振振和死老头疑惑地望着我们,死老头说道:“那、那你说这陌生人是雷子?” 我淡淡笑笑,冲着死老头说道:“晚点儿和你解释吧!我确实是雷子。” 振振瓮声说道:“那你怎么证明?” 我摇摇头说:“那要不要我把你躲在被子里,面红耳赤折腾那玩意儿时喜欢喊的名字念出来啊?” 振振脸红了,扭头对着郑大兵说道:“这都怎么回事啊?一会儿没见怎么弄成这样了?四哥和海波哥呢?” 郑大兵扭头对我说道:“你出去叫老四他们进来吧!我跟大家简单说下经过。再说,四哥和海波不回来,他们仨还真不太相信我们说的这一切。” 我点点头,转身又往洞外游去。 洞外的四哥和海波哥、小五、杨建在听说洞里振振他们已经回来了,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四哥和海波哥自然是高兴,小五没什么表情,估计这小子一定又在寻思着保守秘密的事,毕竟人一多说话也不方便。杨建则没心没肺的,看样子对于即将认识几个新的伙伴很憧憬。 大伙一起进了山洞,到洞口的时候,小五偷偷扯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慢一点儿。我犹豫了一下,因为作为雷子来说,对小五还是有点儿陌生的。但我还是放缓了步子,等前面的三个人都潜下了水后,小五才说话了:“邵德!你可要帮咱哥俩多长点儿心眼儿啊!郑大兵和赵老四咱还可以相信,其他人心里是什么小九九,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咱真的不能暴露陆司令他们啊。” 我点点头,说:“我心里有数的,再说……再说我……我也就是雷子,对其他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儿了解的,我心里有数。” 小五说:“那行,反正事关重大!”说完小五往前走了几步,也准备下水。 我却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小五,还有两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小五扭过头来:“你说。” “第一个是关于猎鹰团的事,你和郑大兵以及赵老四,你们这些猎鹰团的成员进入远山来寻找什么秘密实验室的线索,摸来摸去,真正想要带出去的具体消息是什么?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总不成是要你们几个人钻进实验基地里面去吧?” 小五点点头,说:“另一个问题呢?” 我顿了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第二个问题应不应该问。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是,就像你说的,我身体现在和你一样了。那么……那么你身体里是不是也有两个人的思维呢?除了我现在所认识的你——小五以外,另一个人又是谁,他是什么人呢?” 小五显然被我的第二个问题给问愣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可以肯定,他脸色应该不太好看。半晌,小五叹了口气:“我一个个回答你吧!邵德,我和郑大兵、赵老四这些人,进入远山主要是想带回远山里这个秘密基地的具体位置。苏联人虽然和咱国民政府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小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苏联人还是愿意帮手的。但是斯大林现在自己都满头疙瘩了,自然没心思把精力放到远山来。之前郑大兵他们和我说了你们在那个奇怪的村庄上空发现了飞机,估计十有八九就是苏联人的侦察机,可是苏联人至今也没任何收获。现在,我们在湖底下发现了两处能够进入秘密基地的入口,但这基地陆地上的大门在哪里呢?就像你亲眼看到的,杨建洞里的那辆坦克,那么大个家伙,这远山里应该不止一两个,是被藏在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出来的呢?再者,远山战俘营每次带走战俘的大卡车,又是经过一条什么样的公路,开往哪里去了呢?” 小五顿了顿,继续说:“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找到基地陆地上的入口。我之前给你看的那张相片,关东军三羽乌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基地的大门,我们就是要找到那扇大门。”说到这儿,小五笑了笑,说:“我这皮包多亏防水,要不里面的玩意儿水里来水里去的,还真折腾不起。” 我打断了他的话题:“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身体里到底是两个什么人?” 小五又不出声了,半晌,小五语气严峻起来:“邵德!我身体里还有个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对是一个值得你相信的人。包括现在你看到的我小五,也包括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邵德……别逼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够活着带着好消息逃出远山,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谜底。” 我心头一热,说:“那好,我们进去吧!迟这么久才回去,他们也不知道会怎么想。”说完我一低头,潜进了水里,小五在我背后紧跟着,往前游去。 我们自然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看得出四哥他们也应该只是刚上岸。大伙也没有因为我们进来得晚而起疑,毕竟我现在是长着邵德的脸,在他们看来我和小五是第一次进入山洞,不熟路游得久了点儿是正常的。 死老头和振振、吴球正围着四哥和海波哥、郑大兵在那儿低声说着话。杨建一个人傻站着,似乎有点儿尴尬,见我和小五上岸了,连忙走上前来,说:“嗨!我还以为你们淹死了呢。” 我和小五冲杨建微微笑笑,往火堆走去。地上的鱼应该是吴球他们摸上来的,杨建很不客气地拆下自己背上的刺刀,叉了条鱼烤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奶奶的,老子在这林子里三年,这是第一次看到能解馋的鲜肉。” 我才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身边的弟兄们一句:“你们刚才在洞外有没有看见过活物?” 大伙都摇了摇头,小五也意识到了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扭头对我呵呵笑了笑,然后说道:“看来我们现在是生活在只能够看到死物的情况下。” 杨建连忙插话道:“可是这刚捞起来的活鱼又怎么解释呢?” 小五摇了摇头,然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没有说出来。我想:他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猜测,只是那些猜测应该比较牵强,所以现在还只能放在心里吧! 我和小五也各自捡了一条鱼烤了起来。郑大兵他们还在那儿小声地说着话,给死老头他们仨解释我是雷子这事确实有点儿麻烦,再加上突然多出来这么三张生面孔,换作雷子跟他们在一起,突然间接受这一切,自然也很难。 郑大兵他们说了有十几分钟,死老头不时地回头盯着我看,不敢相信现在这个我——长得粗枝大叶的汉子,是他所熟悉的雷子。 半晌,大伙儿也朝着火堆走了过来。四哥给小五、杨建挨个介绍了死老头他们仨,也介绍了小五和杨建。互相都有点儿突然,有点儿尴尬,但所幸都是爷们儿,很快就熟络起来,尤其是一下子多出三个壮汉,我们身上又带着武器,这让他们顿时觉得胆气足了。 海波哥却始终怪怪的,刻意和死老头、振振、吴球坐得很近,似乎想让我们明白他们四个人是一个整体的,立场上也和我们有区别。 接下来四哥便开始跟杨建和小五详细地讲述了我们进入林子后遭遇的一切。当然,四哥并没有说出他和郑大兵以及我和雷子之间的一些秘密,只是故意说到哑巴——郑大兵一直没让大家知道他会说话的事情,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 小五也简单说了说他和我进入林子后发生的一切,让我奇怪的是:小五居然把和我一起看见那个上千人被浸泡在玻璃容器中的一幕也说了,连同杨建发现的那个军需库也给抖落出来。 振振他们听后表情更加严肃了。四哥本来眉头紧锁着的,这下因为小五抖出来这么多秘密,到最后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 小五说完这些,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眼神却不放过在场的任何人。我猛地明白了他说出这些的意思:他是在注意看大伙的表情,希望看出谁有什么不对来。看来,四哥和郑大兵应该也对他说了,一伙人中很有可能有日本人的奸细。 想到这儿,我也冷静地盯着在座的每一位。大伙对于小五的这席话,似乎都很惊讶,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我盯着每一个人,没发现谁有异常的表现。我特别注意了死老头,死老头那会儿张着嘴,一副震惊的样子,没有一丝异样的神情。 杨建的话打破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都说完了吧?那现在我也来说说我这三年在远山这林子里经历的事情吧。” 振振他们连忙盯着他,看得出都很急切地想听杨建也爆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来。杨建自然觉得很受用,把手里的鱼骨头往旁边一扔,说道:“你们……嗯!我在这林子里享了三年福,什么发现都没有。还有你们这里有谁会修坦克吗?” 振振呵呵地笑了:“杨哥对吧?汽车我会修!坦克那玩意儿我会开,修的话……到时候看了再说。” 大伙聊完这些,关系稍微融洽了点儿。当然,想要大伙儿完全坦诚相待,那是不可能的,毕竟都不是十几岁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死老头还是时不时地偷偷用眼瞄我,我便冲他笑了:“老鬼,不用看,我确实是雷子!” 死老头呵呵笑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不习惯你这个模样。” 四哥便说话了,是对着郑大兵说的:“兵哥,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振振他们反正是铁定跟着咱的,咱干什么,也没必要瞒着他们了,不就是要端出小日本的秘密吗?应该都愿意帮忙的。” 郑大兵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是扭过头来看着我和小五。小五还是淡淡一笑,没有吭声。我咬了咬牙,想着自己终究是这整个队伍的两个群体里唯一的桥梁,便对他们说:“能不能让我说说我的想法?” 四哥点点头:“你说吧!毕竟你也就是雷子,虽然看上去不太习惯,但雷子很多想法都很周全,还是值得我们参考的。” 我点点头,环视了大伙一圈儿,见所有人都用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包括海波哥。我沉声说道:“我的意见是咱现在是暴露在鬼子的视线里,不管他们有没有找到我们。包括坂田带着追捕的人,还有那奇怪的村子里躲着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些人在林子里。所以,我的计划是,我们可以先在杨建的那个山洞里窝一段时间,等时间久了,鬼子说不定会认为我们已经死了,或者以为我们已经逃出远山,总之,等鬼子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杨建打断了我的话,他哭丧着脸说:“邵德大哥!你的意思是要把我那些棺材本全部给消灭掉吗?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一点点地像老鼠搬家一样给搬回来的,咱这么多人啃起来,吃得不会少,再去偷很容易被发现的。” 我冲他笑笑,我身边的小五也说话了:“那倒不用都吃罐头,这林子里有果子,咱可以多去摘点儿,还有现在这个山洞里有鱼,咱也可以填肚子。” 振振接话道:“确实哦,我和吴球还有死老头下水看了看,这里鱼还不少哦,也不知道这水潭连着哪里,这么多鱼游到了这里来。” 大伙都点头。四哥便说道:“我觉得雷子——嗯,邵德说的计划不错,咱就这么办吧!对了,死老头你们白天去哪里了?害我和你们海波哥担心死了。” 死老头摇摇头:“我们也没怎么乱跑啊!只是……只是……” 死老头接下来说的事,让我们的心揪得紧紧的。 看着四哥和雷子四个人出了山洞去摸盐后,振振和吴球都很激动,站在水里捉鱼,还计划着要用盐来腌鱼晾干,好好地吃上一顿。死老头坐在火堆边,微笑着看着他们,心里却担心着四哥他们的安危。 也就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吧,头顶的枯藤突然悉悉率率地响了起来。振振和吴球正坐在死老头身边烤火闲聊,听到这声响,都很紧张,连忙抬头往上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都吓了一跳。只见那个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洞口竟露出半张脸来,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盯着他们。半张脸被黑色的长发遮盖着,只能依稀看出是个人样,有眼睛有鼻子,而嘴巴躲在枯藤后面。 振振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那半张脸却没有动,依然死死地盯着大家。死老头连忙拦住振振:“停手!” 然后死老头抬起头来对着那被黑发遮住的脸喊道:“是人吗?是人吱个声啊?要不别怪咱不客气了哦。” 半张脸依然没有动,血红的眼睛还是盯着下面的人。吴球声音颤抖地说:“振振,开枪吧!这玩意儿怪吓人的。” 死老头说道:“别!上面那人似乎没有想要伤害咱,如果是鬼子的人,这会儿早就动刀动枪伺候咱了!先等等。” 振振却不耐烦起来,冲着上面喊道:“是人是鬼放个话啊。” 那半张脸终于动了,扭头往侧面望了过去,然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动作麻利地往后一退,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洞口却并没有因为那半张脸的离去而安静下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上方传了进来,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死老头他们不敢松懈,死死地盯着上面。十几分钟后,上面完全没有了动静。吴球骂道:“什么古怪地方,怎么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事啊!” 还没由得振振和死老头接话,上面洞口却又有了动静。只见一个之前看到过的鬼娃娃出现在洞口的枯藤上,灵活地抓着藤,往这洞里滑了下来。 死老头当时被吓得一身冷汗,吴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大喊道:“快跑!” 说完这孬种三步并作两步往水潭里一跳,应该是直接往洞外游了出去。因为有他带头,振振似乎也一下忘记了手里的枪,和死老头跟着吴球跳下水。三个人很快地游出了山洞,蹲在洞口外呼呼地喘着气。 振振便开口骂吴球:“你个没屁眼儿的玩意儿,吹起牛来一身的胆,遇事就数你跑得最快。” 吴球很不服气地反驳道:“你厉害,那你怎么跟着我出来了啊?你难道之前没看明白,那小娃娃压根儿就不是人,是妖怪懂不懂?你有枪怎么样,之前看到的那满地的尸体,也就一个小娃娃死在那儿,你厉害,你能有那些全副武装的伪军和小鬼子厉害?” 振振被反驳得无话可说,扭头往洞里看了看,说:“应该没有追出来!咋办?咱接下来咋办?” 死老头因为紧张,在水里呛了口水,这会儿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狠狠地咳嗽了几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看!我们……我们去那村子找四哥他们吧。这天都快亮了,万一他们被鬼子发现了,也有个照应。” 振振点头说:“行。” 吴球犹豫不决,但拗不过死老头和振振的游说,只能哭丧着脸跟着往村子方向走。结果,三人刚转进林子就迷了路,兜了几个大圈,都没琢磨出去村子的路,所幸死老头还能分辨出回山洞的方向,几个圈转下来,天也大亮了,最后三个人决定回山洞。用振振的话说:“如果那鬼玩意儿还在,咱和他拼了拉倒。” 回到洞里却什么都没发现,但细心的死老头在角落里找到了四哥藏在草里的那包盐。这发现让吴球再次被振振数落了一遍:“你看看,四哥他们肯定回来过了,没看见咱一定又出去找咱了!都怪你小子!” 吴球瘪瘪嘴,说:“那现在等他们呗!找不着咱他们也应该会回这里来的。” 于是,三个人便重新把火给点着,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我们回来。 听完死老头罗唆的故事,小五眉头紧锁。我最先发问:“老鬼,那长头发的半张脸你们能分辨出男女吗?” 死老头想了想:“那还真分辨不出来,那模样和野人差不多,咱总不能因为是个长头发就说是个大姑娘吧?”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们没看到身体吗?” 死老头摇摇头,说:“没!就看到了半张脸。” 杨建便乐了起来,问我:“邵德兄弟,你的意思是他们看到的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裸体女人吗?” 吴球也兴奋起来:“什么?女人?还裸体?” 郑大兵打断了他们:“少胡思乱想了,那女人你们如果看见,估计都会吓得尿裤子。” “为什么?”吴球扭头问道。 “为什么,那娘们儿身上压根儿就没有皮……没有人皮。” 吴球脸立马给吓白了:“没皮,那岂不是妖怪?” 四哥坐在吴球身边,伸出手拍了拍吴球的脑袋:“行了!少在这儿一惊一乍了,就你这么整得神神鬼鬼的,没事都被你想出事来。”说完四哥扭头对着我,“雷子,哦,邵德,那咱们现在就去杨兄弟那窝里看看。” 我点点头,说:“好啊!” 振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杨建身边坐下:“嘿!我说杨兄弟,你那一堆家什里,有没有酒啊?” 杨建白了振振一眼,冲我吼上了:“看到没?看到没?你这些兄弟压根儿就是些吃大户的,我不破产才怪。得!振振兄弟是吧?你杨哥我好酒没有,小鬼子的清酒倒有几瓶,等会儿管你喝个饱,够意思吧?” 振振搓着手,说:“杨兄弟,你就是我亲哥。等会儿我给你烤几条肥鱼。” 说完,大伙都站了起来。四哥从兜里摸出那个装蜡烛的油纸包来,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进去,说:“之后哥几个谁再来这里记着火种在这儿。” 然后,四哥要振振和吴球把火给灭了,并把那堆黑乎乎的焦炭用脚踹进了水里,还找了些草掩盖地上篝火的痕迹。大伙每人捉了两条鱼,捡大条的带上,游出了山洞,趁着夜色,由杨建轻车熟路地带着,往他的老鼠窝赶去。 我们异常顺利地回到了杨建之前待的山洞洞口,因为我和小五之前在洞口绑了根长绳子,所以三个人一组分批轮流下去,也挺快的。 四哥他们之前没到过这里,自然对这个有水有地而且还很通风的山洞非常满意,他们围着那辆坦克,听杨建吹牛。杨建把坦克顶盖打开,带着他们一个个进去参观。我和小五坐在地上生着火,这个洞最大的优点就是上方有通风口,所以篝火的烟雾不会从我们进来的洞口冒出去。 死老头站坦克边上跟着大伙看了会儿热闹,便似乎没了兴趣,跑到我旁边来坐下,脱下身上的衣服烤着火。然后对我客套地笑笑,怯生生地问道:“你真的是雷子吗?” 我点点头,尽管我现在对死老头的身份有一些怀疑,但毕竟在死老头心里,雷子是他在这个群体里唯一能够说上话的。死老头见我点头,似乎觉得心里好受了点儿,但表情还是有点儿黯淡:“唉!可是雷子——嗯,我是说雷子的身体就那么没了,多可惜的一个娃啊。” 我心头一热,搭上死老头的肩膀:“老鬼,你还是叫我雷子吧,雷子还在的。” 死老头眼角湿润了,说:“好的好的!我的雷子兄弟。” 小五歪着头看着我们俩,表情还是那么高深的模样。参观坦克的几个人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反正要躲一段时间,有大把时间来伺候这玩意儿,便也三三两两地走到火堆这边,脱下身上的衣服烤着。小五开始跟杨建打趣:“杨建兄弟,要不你给大伙一人添置一套新衣服呗!” 杨建咧嘴笑,他是个人来疯,人多就兴奋,爽快地点了点头,说:“行!每人来一套全新的小鬼子的军装。”说完扭头去翻那些宝贝。 振振和吴球探头探脑地跟了过去,振振嘴里还嘀咕道:“杨哥好玩意儿还挺多啊!” 杨建守财奴的表情便又浮现出来:“多是挺多,但也经不起几下折腾……你们俩给我死远点儿,少在这儿盯着。” 四哥说话了:“就是!振振和吴球你们俩小子给我坐过来。从今儿个开始,所有的吃的穿的……嗯!所有的物资,都得听杨建兄弟的。杨兄弟别看他嬉皮笑脸的,可我看他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三国里有个什么职务来着,叫军需官。以后杨建兄弟就是咱的军需官喽。” 杨建似乎对四哥给他安排的职务挺得意,哈哈大笑说:“成!当个军需官也成!谁想摸老子的这些宝贝,不给老子打招呼的,老子就直接动手抽。到时候四哥可得给我做主的喽。” 死老头还是坐在我旁边,和以前一样,在我耳边又嘀咕了一句:“三国里那军需官好像也是有个姓杨的吧,叫杨什么来着?杨修?后来被曹操给杀了吧!” 我扭头冲死老头笑笑:“杨修是个文书!” 死老头也笑了,说:“还是雷子你记得这些。”说完死老头好像非常高兴,似乎觉得和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挺好的。 杨建已经翻出了几套崭新的军装来,抱到篝火边,说:“小鬼子个子不高,大伙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振振和吴球连忙过去翻那堆衣裳。郑大兵却说话了:“一人拿一套,别急着穿坏了,身上这套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能将就就先将就着,毕竟咱还不知道要在这远山里猫多久。” 杨建好像想到什么,“咦”了一声,说:“嘿!你还别说,你们身上的军装会不会是我那十几个手下穿的啊?我记得那十几个兔崽子就是被鬼子兵弄死在一个水潭里的。” 说完杨建从地上拎起一件不知道是谁脱下来的灰色伪军军装看着,半晌,这每天嬉皮笑脸的家伙表情也黯淡下来,把军装往地上一扔,说:“算了,不去想了……” 小五搭上他肩膀,说:“我还真没看出杨建兄弟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哦!” 杨建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又去那堆箱子里整了很多罐头和清酒出来,说:“今儿个咱弟兄们有机会聚一起,来!吃顿好的。” 大伙都乐了,接过罐头和酒瓶。已经计划好要窝在这个洞里安稳地躲几个月,反倒觉得外面世界的一切与大家不相干了,肩上的重担也似乎卸下了。包括一直心事重重的四哥和郑大兵,也都舒展了眉头。 喝着酒,啃着牛肉罐头和烤鱼,大声地吹着牛,篝火烤得人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但这轻松的气氛很快被四哥的一句问话给扑灭了。冷不丁地,四哥突然向死老头发问:“老鬼,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远山战俘营的?” 死老头应该没察觉到四哥问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这会儿刚好酒劲上了头,一张老脸红扑扑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有七八年了吧!好像是1933年5月给送进来的。” 四哥点点头,又问道:“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给送走呢?” 死老头摇头,说:“我咋知道呢?你要去问小日本。嘿!杨建兄弟,你以前是远山战俘营的连长,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给送走的原因吗?” 杨建那时正要和振振磕头结拜呢,被死老头问话打断了热情,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咋知道呢?我那时候就关心每月几时发粮,就是个混饭吃的。” 死老头呵呵地笑,没敢再问杨建。四哥却又说话了:“那,那老鬼!你说为什么不送走你?难不成……”四哥的脸阴下来。“难不成你是小日本的人?”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惊,大伙停止了正在胡扯的话题,扭过头来看着四哥和死老头。 死老头脸色也变了,连忙说道:“四哥,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是小鬼子的人呢?我可是扭断了几个狗汉奸的脖子给送进来的。” 四哥点点头,脸色还是很阴沉。“哪几个狗汉奸是你给弄死的,说来听听。” 死老头看模样有点儿慌了。“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可能知道?怎么记得呢?当年沈阳城里,因为我弄死几个狗汉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是你们没在沈阳城里待过,我就是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啊?” 我接过话题说:“老鬼,你好好想一下,看我知不知道。” 死老头见我也搭上了这个话题,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一点儿,说:“好像……好像有个叫牛清水的流氓头子大汉奸,就是我给弄死的。” “牛清水?”海波哥接话了,“沈阳城有这么个人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呢?我可是1931年还在沈阳城里当警察的哦!” 我心里有了个主意,故意搭着死老头肩膀,说:“老鬼,你别急,好好想一下,把当年那些事好好跟大伙说说。毕竟我邵德在沈阳城待了十几年,也好给你作证。” 死老头叹了口气,说:“这都什么事啊!自家兄弟把矛头都针对上我了。”说完这话,死老头开始回忆起当年他在沈阳城的事来。 当时死老头正四十岁出头,是个年轻力壮的飞贼,在关内捅了个大案子,隐姓埋名跑到沈阳城。到了沈阳没几个月,就遇上小日本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把整个东三省给吞了,连带着吞进去的还包括有死老头。因为没有证件出不了沈阳城,他只好找了个没人住的宅子躲了起来。 所幸鬼子当时把东三省看得比较重,发出的口号都是:宁丢本土,不失满洲。接手东三省后,城里的治安很快就稳定下来,死老头认为出了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混,还不如在沈阳城里待着,起码不担心战事。 但死老头再怎么没出息,终究也是拿着偷的钱在各个茶馆里泡大的——岳飞杨家将的故事听了不少——《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本就是他那一行的祖师爷,所以死老头满脑子装的还是民族大义,尽管这大义具体是些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也清楚亡国的百姓不能忘本。所以死老头那一两年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只偷狗汉奸!小鬼子他也想偷,可或多或少有点儿害怕。 白天混茶馆混饭店,到处踩点,晚上翻墙入院打家劫舍,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直到有一天,死老头翻进一个汉奸的姨太太家里,正在翻箱倒柜忙活时,门外说话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死老头吓得不轻,连忙往那张西洋大床底下钻进去。 进来的自然是那个汉奸和姨太太,两人进房就开始干那事,听得死老头脸红脖子粗。完事后两人躺在床上开始聊天。姨太太对那狗汉奸说:“大春哥,你说要不要把我父母从北平城里接过来?” 没想到狗汉奸居然还是个孝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肯定要接过来的!现在除了咱满洲国,其他地方铁定会有战祸。一旦皇军发飙,到时候打下北平城再给来个屠城,你父母有什么危险,山高皇帝远的,我可没法照应。” 姨太太似乎很感动,又撒了会儿娇,说了些“你对我真好”之类的话,然后又说道:“大春哥,我现在出去老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是个狗汉奸,弄得我挺烦的。” 汉奸“啪”的一下拍了下床板,怒气冲冲地说道:“是哪些人活腻了?古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是看不清楚形势,咱中华民国迟早是大日本皇军的,敢说老子是汉奸,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让皇军直接杀到他们家里去,全家给绑回去毙了。” 姨太太继续道:“就是前面弄堂那卖包子的王二掌柜他们家,最不招人喜欢。前几天我去买几个包子,他那儿的伙计却对我说卖光了。我刚走出门,就有客人进去,买了几个肉包子。最可气的是那个伙计故意大声说,就是不卖给狗汉奸,还说这是他们家掌柜发的话。” 床板上的汉奸应该更加怒了,又把床板狠狠拍了下,震得死老头耳膜嗡嗡作响:“他们活腻了吧?敢这样对我刘大春的女人。凤仙别生气,赶明儿个我就找着皇军说说,说他们通匪,把他们全家都抓了。” 被叫做凤仙的女人“咯咯”地大笑,两人又是一番云雨,然后沉沉地睡去。 趴在床底下的死老头来了脾气,本来就对汉奸一肚子的火,此刻听着这番对话,更加一肚子怒气。那王二掌柜的包子死老头吃过,皮薄馅大又肥腻。另外王二掌柜还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救济穷人从不含糊。 死老头趴在那儿琢磨了半宿,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让王二掌柜这种好人家遭罪。用死老头罗唆的话怎么说来着:“盗亦有道!” 于是,赶在天还没亮,人正睡得最死的光景,死老头从床下钻了出来。虽然所谓的飞檐走壁不过是传说,但如何用最快速度杀人,死老头混了几十年江湖还是学到了几招。死老头铁青着脸,摸到床边,只见床上两个人睡得正沉。那汉奸又大又黑的脑袋歪在姨太太怀里,还流着口水。死老头一咬牙,双手端着汉奸的脖子,狠狠地扭断。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姨太太也一起弄死。 回去睡到下午,起床后晃悠悠地去茶馆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死老头才发现整个沈阳城已经疯传这汉奸刘大春被人弄死在姨太太家的事,而且越传越神,比较实在的说法是,这事是山上的义勇军派下来的两个英雄做的。比较传神的说法让死老头听着很受用:传说中绿林好汉“怪侠一点红”实在看不惯汉奸的所作所为,带领着三个弟子出山,决定清理沈阳城里的汉奸,头一个就选中了刘大春。 死老头笑眯眯地听着,觉得自个儿偷鸡摸狗几十年,总不能见光。今早做的事,还真给自己长脸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去汉奸家偷东西的同时,只要瞅准机会就顺带给弄死。大半年光景,还真被他拧死了五六个在伪满政府里当差的家伙。整个沈阳城给鬼子当差的汉奸人心惶惶。而其中被他杀的最有名气的就是大汉奸头子牛清水。 这牛清水,早在大帅还在的时候就是黑道上一号人物,鬼子进城后他毫不犹豫地跟着鬼子,混了个警察队的官职,并帮着鬼子做下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勾当。也正是因为牛清水被死老头给弄死了,才引起了日军宪兵队的重视,发了通缉令要抓捕这所谓的“怪侠一点红”。 结果是,在死老头又一次逞英雄翻墙入院后,被对方的手枪按在了额头上。死老头总觉得自个儿称得上英雄好汉了,便牛气冲冲地招供了,说一干汉奸都是自己给弄死的,并幻想着鬼子会拉自己游街砍头,一干百姓痛哭流涕,有识之士劫法场之类的片断。 结果是死老头被带到了宪兵队关了三天,水米不给,饿得头昏眼花。最后在审讯时问了死老头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后,死老头便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远山战俘营,这一关,就是八个年头。 说完这些,死老头抬起头来,看着大伙,似乎等着大伙的态度。海波哥第一个说道:“牛清水?我咋就没印象呢?照你说还是大帅在的时候就很有名气的,那我应该知道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死老头没有说谎,当时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最后我也听说了那个杀汉奸的人被鬼子给逮住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然后我扭头对着死老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你杀的牛清水,那他死的时候是光着的还是穿着衣服的?如果是穿了衣服,那是穿的皇协军的军装,还是穿的伪满洲国警察的制服?” 实际上当时我跟着陆伯伯去过牛清水的死亡现场。之所以这么发问,是因为牛清水当时根本就不是光着,也没穿军装或警察制服,而是抱着烟枪穿着一身丝绸睡衣被弄死的。我这么发问当然有一定用义,表面来看是给了他好几个选择,实际上这几个选择都是错误的。死老头一旦往我这坑里跳了,那么老鬼这家伙就确实有问题。 第四章 曹正:琥珀肉体 钢牙的问话让我当场就出了冷汗,所幸雨还是很大,天比较暗,应该没人看清楚我的脸色变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没什么,我做个记号。” 钢牙死死地盯着我:“做记号干什么?” 那阵仗看得出钢牙对我一定很怀疑了,而不远处的郑大兵和大刀刘似乎也觉得这边有什么不对劲儿,缓缓地走过来,一齐望向我。 我背靠着那棵大树,手里紧紧地握着石头刀:“我,我,我怕大伙迷路。” 钢牙咄咄逼人,继续追问:“我看你不是怕迷路,是想给追捕的鬼子留下记号吧?” 郑大兵冲着钢牙挥了挥手:“钢牙,别这么说,曹正可能确实是怕大伙迷路,这会儿林子里黑糊糊的,万一大伙遇到鬼打墙,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圈儿,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曹正做记号也没错。” 钢牙扭头对郑大兵说道:“兵哥,反正我总瞅着这曹正不太对劲儿,要知道……要知道我们这趟差事的责任不小啊!”说到这儿,钢牙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对郑大兵说,“万一出了差错,你姓郑的也担待不起。” 郑大兵没有反驳,脸色阴了阴,没有说话。一直和钢牙殿后的刘德壮走上前来,对钢牙说道:“钢牙,我也注意了曹正兄弟一路上的动静,应该只是怕迷路才留的标记。如果他是想要给鬼子留记号,犯不着这么明显地在树上画,偷偷地在这湿漉漉的地上踩乱草皮不就成了。” 钢牙和刘德壮关系一向挺不错,听刘德壮这么一说,便也没那么大声了,脸却还是阴沉着,警告我说:“姓曹的,反正你给老子夹着尾巴耗着,爷我可盯着你的,你真有什么小九九,别怪你钢牙哥不客气。” 郑大兵再次说话了:“够了,钢牙!” 钢牙看了郑大兵一眼,似乎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了,声音缓和了一点儿:“如果是你钢牙哥看错了你,那曹兄弟,希望你能多多包涵。”说完,钢牙搭着刘德壮的肩膀,往旁边走去。 大刀刘一直看着我们,没有吭声。直到争吵告一段落了,他才挥了挥手:“行了!都休息够了!继续往上面跑吧!我看着那最高的位置应该也不远了。” 大伙也都同意了,接下来还是大刀刘和郑大兵走在最前面,钢牙和刘德壮殿后。大伙继续顶着大雨往山上跑。这一路上,我不敢在树上留下标记了,心里有点儿慌,也很害怕,害怕咄咄逼人的钢牙对我吼,怀疑我。毕竟我确实心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我每迈一步,总觉得钢牙在身后死死地盯着我。 我脑子里便在想:现在这一路我不留记号了,坂田会不会找不着咱了?如果,坂田不能够按照计划中的那样再次抓获我们,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对美云…… 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心慌意乱。但转念一想:坂田不是说这七个人里还有他的人吗?那么那个人并没有像我一样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他应该还有机会做下些记号的。只是,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我一边跟着大伙往上坡跑着,一边注意看着身边的伙伴,觉得似乎没有人像我这样心事重重,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赶路。身后的钢牙和刘德壮一直在监测大家的举动,如果走在前面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举动,岂不是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也就是说,任何人心里有小九九而做小动作,都会暴露在钢牙和刘德壮视线中。除非是钢牙或刘德壮想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没人能够注意到。 想到这儿,我扭头往身后望去。正好看见刘德壮也正盯着我,表情怪怪的,那眼神似乎想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忙扭头过来,继续跟上大伙。刘德壮——据他自己说是东北军一个少尉军官,被关进战俘营没有太久。他过去在大伙睡觉前聊天时,跟大伙说得很详细,详细到包括他老家的父母和发妻。那么……那么他会不会是坂田安排的另一个奸细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更加不安了。整个队伍里,钢牙就如一座大山般压迫着我,他甚至随时会对我下狠手;另一个我不能肯定的奸细,又好像是颗定时炸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要摆脱目前这种被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是:让钢牙和另一个奸细从队伍里消失。那么,我为坂田卖力做事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而在这队伍里,也就没有了能威胁到我的人。 想到这些,我心里感觉有点儿发毛,为这个大胆的构思兴奋起来。前面的郑大兵和大刀刘却停步了,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走上去,这才发现我们走到了悬崖前。悬崖的对面是更高的山峰,一座由破旧的绳索和稀稀疏疏的木板搭成的桥横跨在悬崖和山峰之间。 钢牙和郑大兵、大刀刘走到了一旁,低声说着话。我傻傻地站着,刘德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曹正兄弟,别怕!我也做了点儿标记,咱不怕迷路的。” 我猛地扭头看向他,刘德壮却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蹲了下去,系着鞋带。我之前对他的怀疑,以及刚才这番话让我几乎能够肯定就是他。他就是另外一个奸细。 郑大兵的喊话打断了我的思路:“弟兄们,这儿有桥就应该有路,咱决定过去,看大伙意见怎么样?” 刘德壮第一个回话:“兵哥你看着办就是了,咱都听你的。” 小火炮怯生生地说话了:“可是兵哥,这桥都快朽烂了,能不能过人?” 钢牙冲小火炮呵呵笑,说:“能不能过反正不会要你小子第一个过,兵哥和大刀刘先过,要摔也是先摔死他们。” 大刀刘也哈哈大笑,扭过头,直接朝着在暴雨中晃悠的吊索桥上走去。 桥晃得很厉害,木板上长有苔藓,看上去应该很滑。桥大概有十五米长,大刀刘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扶着旁边的绳子往前走,他脚下是能看见崖底的深渊,下面白花花的,应该是石头。大刀刘大概花了十几分钟就过了桥,然后在对面朝我们吼,吼第一声的时候我们完全听不清他说什么,可这老天爷好像故意照顾我们一般,雨突然放小了,让大刀刘的第二声叫喊传到了我们耳边:“过来吧!没事!” 郑大兵迈开步子,吊索桥虽然还是晃晃悠悠的,但他也很快过去了。接下来谁过桥,却都有点犯怂。钢牙自然是敢过的,但他本来就是刻意地走最后垫底的,自然不会抢先过桥。 我吸了口气,往前走去,上了那桥。站在对面的郑大兵赞许地望着我,让我很兴奋,似乎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了这种错觉,反而觉得不怕了,竟然也很快就穿过了吊索桥。只是在快走到郑大兵他们身边时,我发现吊索下固定绳索的一颗钢钉,似乎在那坚硬的岩石里微微有点儿松动了。 我爬上了对面的悬崖,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后站住。钢牙那边的其他兄弟见我这么个看上去很窝囊的家伙,居然也安全过了吊索桥,这才放下心来。接着过桥的是刘德壮,刘德壮也走得很稳,步伐并不是很快。只是在刘德壮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空中刚好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轰隆的雷声。大伙都为之一震,刘德壮也愣住了,站在桥中间不敢动。紧接着让我们更加害怕的是,钢牙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炮声。 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都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对面的四个人似乎也很紧张,钢牙对着另外三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桥上——也就是说:此刻桥上加上刘德壮一共五个人。 刘德壮却没有往前走了,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向后面的人挥手,不知道在喊叫些什么。钢牙他们也加快了步子,桥晃悠得更加厉害。很快,钢牙他们赶上了刘德壮,刘德壮用空出的那只手抓住钢牙的手臂,钢牙也用被刘德壮握着手臂的这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抓紧后面的人,五个人手牵着手,慢慢地向前走。 这边的大刀刘连忙左右看,跨步到旁边一棵大树旁,用手掰了掰那根粗壮的树干,然后脱下衣服,绑到一起,把树干捆上,再牢牢地抓住。最后对我和郑大兵说:“来!咱也连成一排,怕万一这桥的吊索断了。” 郑大兵点点头,一把握住了大刀刘的手,另一只手对我伸了过来。我握紧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桥上五个人握着的那根绳子。 刘德壮他们慢慢地朝我们过来了,五米、四米、三米……刘德壮抬头看着我,那眼神依然是那么奇怪。我避开他的眼神,死死地抓紧他们握着的绳子。 直到刘德壮距离我只有一米左右的时候,我脚边的那颗钢钉真的绷开了,整座桥承受不住巨大的负重,整个往一侧偏去。 大伙的心都往下一沉,刘德壮他们的脚基本上都悬空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大伙更加绝望,吊索桥从中间硬生生地断裂,木板刷刷往下掉,在那一瞬间,维系我们与桥上五个人之间联系的只剩下了那根绳索,刘德壮五人正在往下坠落。 我身后的大刀刘低沉地吼了一声:“起!”郑大兵的手顿时握得紧紧的,我抓着的那根绳索也瞬间变得重如千钧,我明显感觉到手掌已经被绳索勒得皮肉裂开了。 郑大兵在我耳边吼道:“坚持住!”然后从我身后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是他们俩在用力往后拉绳子的动力。 我那时候也没敢多想,脑海里只剩下平日里他们和我朝夕相处时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我发疯了似的抓紧绳子,艰难地往后挪着步子,想要把下面的人都给拉上来。 我们成功了,往身后挪动了半米远。刘德壮的脸露了出来,只见他双手抓紧绳子,双脚应该是蹬着崖壁。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他的脊背狠狠一挺,就能爬上来,然后加入我们的行列,把崖底的人拉上来。 刘德壮看我的眼神却依然那么奇奇怪怪的,他嘴里还似乎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应该是在祈求神佛的佑护。我却动摇了,之前脑海里那些可怕的想法又在回放:刘德壮如果是另一个内奸,那么我只要一松手,他便粉身碎骨了!连带着一起粉身碎骨的还有钢牙——那个始终威胁着我生命的男人。 我为自己心里产生的这个想法感觉害怕,手里却没敢松下劲来。 然而,我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良知,完全松开手里绳索。在刘德壮就要上到崖顶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的祈祷声。 那祈祷声所用的语言,竟然是小鬼子的日本话。我松开了手里的绳索。我身前的惨叫声与我身后大刀刘和郑大兵的大吼声一起响起。而我也往后狠狠地倒了下去,摔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上。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站了起来,往悬崖边跑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懊悔还是该感到庆幸,但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跟着他们往悬崖边扑了过去。 那会儿雨已不大了。我清晰地看到下方几十米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刘德壮、钢牙、小火炮等五个人横七竖八地摔在上面,鲜红的血液以及白色黄色的脑浆子洒了满地,恐怖至极,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郑大兵和大刀刘冲着下面大声地怪叫着。我想我应该赶紧向他们解释,说我不是故意松开绳子的,而是因为坚持不住,或者是手打滑之类的借口。但我嘴角抽动着,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清晰地看到,崖底大石头上五个人的尸体,颜色正在慢慢变浅。然后在我们的视线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唯一能够证明他们真的摔下悬崖,以及我们视线里确实出现过五具尸体的是,石头上还遗留着红黄白混合在一起的液体痕迹。 我们趴在地上望着悬崖下方,在那一刻全然忘记了失去兄弟该有的悲痛,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惊讶。我扭头看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也正望着我。 郑大兵第一个站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大刀刘也站了起来,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瞪着我。“曹正你这没出息的畜生,你……你……”说完大刀刘双手拍向自己的脑门,骂道,“这……这都是发生了什么?”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气。我依然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松开绳索的,但也明白郑大兵和大刀刘并不会怀疑我是故意松开的,毕竟那绳索上所承载的重量,已经到了我一个文弱书生的极限。 可是让我没心思来开口解释的是,五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们就那么傻愣愣地定在那里,无法接受崖底所看到的一切。半晌,郑大兵叹了口气,冲大刀刘说道:“得了,没办法的!只能说钢牙他们命不好。” 大刀刘眉头紧锁地点点头,看了看我血肉模糊的双手,沉声说道:“曹正,哥刚才也是急坏了,不应该怪你的,别太往心里去。” 我心里微微地暖了些,点点头,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刘德壮不是好人!” “为什么?”郑大兵立马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反而慌了,结巴起来:“我好像……好像听见……听见他在念叨着日本话。” 郑大兵却“忽”地一下站到了我跟前:“所以你松了绳子?” “没……没有……”我更加慌了,往后退了几步,“我、我……他真的说了日本话,我听见了……” 大刀刘也往前跨了一步,表情很可怕地盯着我,重复着郑大兵的话:“所以你就松了绳子?”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真的……真的是说了日本话,他……他肯定就是坂田跟我说的,队伍里除我之外的另外一个奸细。” 说完这话,郑大兵和大刀刘一起朝我扑了过来。我那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第一时间扭头朝旁边跑去,让他俩扑了个空。我跑的方向就是刘德壮他们摔下去的悬崖。 我在陡峭的崖壁边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郑大兵和大刀刘见我再稍微动一下就会摔下悬崖,便不再往前扑,只是瞪大着眼睛盯着我。郑大兵恶狠狠地看着我,说道:“曹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那一刻已经完全蒙了,退一步是悬崖,前面是已经因为我说漏嘴而知道我汉奸身份的两个愤怒的男人。我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跟郑大兵和大刀刘解释清楚。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结巴着:“兵……兵哥,我、我没得选择,我……我的女人在他们……他们手上。” 郑大兵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就选择当汉奸?害死五个兄弟的性命?” “没有!”我大声反驳,“他们……他们五个人中间还有内奸!兵哥,他们中间真的还有一个内奸!” 大刀刘却沉声说道:“大兵,这就是你说的最信得过的读书人?和他还说个屁!捏死他!”说完大刀刘恶狠狠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脚下一滑,摔下了悬崖。 在我整个身子面朝天空往下坠落的那一刻,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我终于解脱了。豆大的雨点拍打在我脸上,钻进我的眼睛,紧接着从我眼眶里往双鬓流去。我坠落在半空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画布,画布上,美云那淡淡的笑容,那清秀的脸庞,那不屈的眼神……一切都那么地清晰。 美云,永别了!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与这个世界最后诀别的一刻。 身体摔在地上的感觉很明显,巨大的疼痛迅速通过神经传递到我的大脑。同时,大脑做出的条件反射却是整个人在摔落的瞬间往上狠狠地一弹,这一个弹跳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只有一尺深的水里,整个人不知道为何居然好好地站立着,所有的疼痛也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赶紧抬头往悬崖顶望去,只见郑大兵和大刀刘正探头望着我。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仍然活着站在水里而觉得奇怪和惊讶,仅仅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然后扭头走了。相反,我更为疑惑,毕竟我从那么高的悬崖下摔下来,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水里,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他们没看到我?可是,这不可能啊,我周边无任何遮掩之物,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见我。 又或者,他们看见的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刘德壮五人摔下悬崖的时候,我也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尸体,难道……我低头看向脚下,而这一眼,足以让我魂飞魄散:只见在铺满鹅卵石的一条浅浅的小河里,我的身体面朝上仰卧着。我的其中一个眼珠,因为摔下来后重重撞击的缘故,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由一根细长的肌肉或者筋络连着,浮在水面上。 我顿时蒙了。我当时的念头是:我真的已经死了,我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肉体,即将要去到天堂,或者地狱。此刻若不是残存的意识在看护自己的尸身,便是我这一生可悲可怜的魂魄在游荡。 不行,我不能死!这一切,应该是我在那瞬间产生的幻觉。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赶紧朝着脚下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身体靠了下去。让我更加震惊的是:这一靠居然真的有了对那具身体支配的能力,紧跟着巨大的疼痛感传递到了我正在思维的大脑。 我再次弹起身来。能够让我确认刚才的动作是确实回到过自己肉体的正是我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因为它刚才竟然微微抬起了身,随后如木头般再次向后倒下去。 我蹲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在德国的时候听一个教授讲过一堂关于灵魂与肉体的课程,其中便提过一个简单的实验:将一个濒死之人放在秤上,在他断气的瞬间,可以看到秤明显轻了几十克。这个教授由此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人在死后,确实是有虚无的看不到的东西离开了人的肉体,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 那么,我现在蹲在这里,能够感觉到自己是确实存在,却又无法支配肉体,难道说,我现在就是重量只有几十克的灵魂吗? 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而这抖动却让我更加奇怪。我已经没有了肉体,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自己双腿在抖动呢?甚至,双腿正在抖动的位置,是无形的、透明的。因为真实世界里的我的双腿,是正泡在河水里的。 之后我几次尝试着去支配我的身体,得到的结果是:我的意识能够和身体结合,甚至能够动弹。但每一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由于无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到最后,我只能选择放弃。我坐在缓缓流淌的小河边,望着自己的身体发呆,试图寻找到一些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线索。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我泡在水里的身体有点不对劲儿。我的嘴角与鼻孔渗出的血丝,甚至包括我那已经离开身体的左眼眼珠,居然纹丝不动。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在于,天空的雨虽然小了很多,但落在小河里还是能激起涟漪的。再加上河水在不停流动,我的血丝应该会顺着向下游流去,也包括我的那颗被筋连着的眼珠,应该是会晃动的。可是,它们居然完全没有动弹,仿佛固定在河水里面一般。就像一具被放在琥珀里的小虫的尸体,是完全固化的,不会因为外界的因素而动弹。 我再次站起来,走向自己的身体。我决定再次尝试对于身体的支配,我要在巨大的痛楚把我的意识弹开之前,把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移动一下,以此来证明我确实是有操控这具躯壳的能力。 然后,我成功地证明了这一设想,当我被再次弹出身体后,我的其中一只手已经放在了胸口上。这只被我放到胸口的手,也纹丝不动。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死,只是我的意识离开了肉体,我依然能够回到自己的身体,并且能够支配行动。就如相对论里提到的平行世界,我就在平行世界里两个不同空间的重合处,可以随意进出。 我坐在河边继续望着自己的肉体发呆。奇怪的是,我能够感觉自己是坐着的,但是却看不见身体,就像是虚无的。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够继续守护这个依然能够支配的身体。 身后树林里传来的枪炮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站起来往那片树林望去,只见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我猜测着,会不会是坂田带领的追捕队伍呢?如果真是他们,坂田会不会动恻隐之心,把我的身体带回战俘营,然后帮我恢复正常呢?一旦我回到身体里,那么我就能够出声求救,让他知道我还没死。那么,我现在这具静止不动的身体,是否只是进入了短暂的休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休克状态下,活跃的脑细胞和正常人一样在做梦,或者说能够继续运行呢? 想到这里,我连忙朝树林里跑去,甚至忘记了我现在的身体是虚无的,任何人也无法知道我的存在。我非常希望会出现一根救命稻草,指望着出现几个能帮我的日本人。 开始我还一边跑,一边躲着面前的树木。慢慢的,我发现树木居然都挡不住我,我的身体能直接在树木间穿过去。但这一路上我的思维却没停过,我想为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找个合理的解释。随后我又发现,凡是有机物都不能挡住我,包括有生命的树木和脚下的草,甚至还有一只拦在脚边的仓鼠;但我却可以结实地踩在土地上,而一块拦在我面前的巨大石头也差点儿把我绊倒。 终于,我面前出现了三个慌张的人影,正朝着我拼命奔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皇协军军官,我很快认出他就是远山战俘营皇协军的连长杨建长官,一个平日里时常挂着满不在乎表情的东北汉子;他身后那两人应该是战俘营里的皇协军士兵,一高一矮,也是慌乱地跑着。而在他们身后传来日语的叫喊声,难道日本人也在抓捕他们? 由不得多想,我连忙张开嘴,对着他们三个大声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是逃跑的战俘曹正!”但我的叫喊声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那三个人好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也听不见我的声音,而是直冲着我所站的位置迎面跑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时杨建已经冲到我的面前,瞬间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向我身后继续跑去。我更加惶恐,一边扭头追他们,一边继续地喊:“能看到我吗?能看到我吗?我是曹正!” 我的喊话依然无法让他们听到,只见他们三人跑到一个积满脏水的水坑前,杨建指着那个水洼,对另外两个士兵道:“你俩去里面好好趴着!” 那两个士兵迟疑了一下,还是趴了进去。杨建抹了一把脸,抬起手里的枪,对着身后鬼子兵的方向开了两枪,吼道:“小鬼子,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 吼完之后,杨建换了个方向继续跑去。远处追赶而来的那些鬼子兵们也被吸引,朝着他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并没有跟着杨建跑,而是站在水坑旁边,朝着趴在坑里的那两名士兵喊了几声。直到我发现他们彻底听不到我的说话声时,这才完全绝望。那两个士兵趴了一会儿,见追赶他们的鬼子兵跑远了,这才探头探脑地爬出来。其中高个子对矮个子说:“刁厉害,我们朝这边跑吧,看能不能活着出去。” 被叫做刁厉害的那矮个子点点头,说:“那杨长官怎么办?” 高个子朝杨建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叹口气说:“杨兄弟是想用他的命救我们!先跑吧,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跟他会合。”说完两人站起来,又朝着我身体的方向走去。 我有了一点点欣喜,毕竟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无助,只要有一丝能够获救的迹象,都会让我感到很兴奋,于是我跟着他们朝前跑去。 很快他们就跑到了那条小河边,而从身后杨建逃跑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那是炮弹发射的声音,震得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个停下脚步,表情沉重地看着那边,高个子喃喃地道:“杨兄弟看来是完了。” 矮个子抹了抹脸,“唉”了一声,两人继续朝着小河边走去。 我的肉体仍然还在河里躺着,他俩离我的肉体越来越近,我忍不住又对他们喊道:“看得到我吗?水里面那个尸体就是我啊!”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完全看不到我在水里的肉体,尽管它就浅浅地躺在他们脚边的水坑里,甚至我那颗离开眼睛的眼珠,也还在水面上漂着。 我上蹿下跳地喊着,可他俩依然无动于衷,无视我那近在咫尺的肉体。然后他俩在我身体前蹲下来,把手里的枪放在地上,伸手捧起面前的水拍打脸部。看来我的身体在他们眼里依然是虚无的,他们甚至用手掌在我头部穿过,也完全感觉不到我身体的存在。 我吓坏了,害怕他们的手会破坏我那具如琥珀中小虫般脆弱的肉体。我咬咬牙,猛地扑向我的肉体,就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支配了我的肉体,随后我猛跳起来。 面前的两个士兵这才看到我的存在,吓得一屁股向后坐倒。那矮个子指着我喊道:“这是曹正……跑了的那个曹正!” 而另外那高个子吓蒙了,全身哆嗦起来,慌忙地伸手就抓放在旁边的长枪。 我意识到这高个子是要拿枪对付我,而我手里那柄石头刀还在。我下意识大吼一声,举起手里的石头刀,对着高个子跳过去,石头刀狠狠插进高个子的脖子里。 那矮个子士兵似乎被吓坏了,在地上往后爬了几步,连枪都不敢捡了,扭头就往身后的山林中跑去,嘴里乱叫着:“别杀我!曹正!别杀我!”他边喊着,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身体里巨大的痛楚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再次和自己的肉体重合,并完成了刚才那些动作,让我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我抬起手,把落在脸颊上的那颗眼珠尝试往眼窝里塞进去,撕裂般的疼痛在这一刻达到极点。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回到水里,并重重地倒下去。因为要抗拒这种疼痛,我的意识竟然再次离开了肉体,我站在水里,看着自己那具再次变得纹丝不动的躯壳。 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可以离开肉体,成为独立存在的意识? 我静静地坐在小河边,坐在高个子的尸体旁发呆,一直坐到那场大雨结束,天空放晴又再度暗下来,漆黑的天空满是星斗。我的思维一片凌乱,寻找着各种能解释清楚这一切的理论想说服自己。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主意没成,直到天边再次发白,太阳升起,照着这曾经湿漉漉的大地。我站起来,走向我的肉体,并再次进入这具躯壳中,那巨大的痛楚似乎变得减少了很多,好像我的肉体并没有因为意识离开而停止运作,而是在尝试着修复这可悲的肉体。 我咬着牙,就在那儿躺着,也不想动弹,害怕一动之后,意识会再次与肉体离开。我微微抬起头,把鼻孔浮出水面尝试着深深地吸气和呼气,居然成功了。 就在我忍住疼痛,感受着自己那鲜活生命的时候,背后树林里又传来声音。我扭头看去,只见坂田带着十几个日本兵正从林子里钻出来。我很欣喜,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而让我再次绝望的是,他们应该也看见了躺在水面探头的我,日本兵的表情都变得恐惧起来,好几个日本兵都抬起手里的枪,毫不犹豫地对着我扣动扳机。 我下意识地往后弹起,而意识果然再次离开肉体。我心里突然抱着一种侥幸:会不会我的意识与我的肉体离开之后,那些鬼子兵就看不到我了呢? 结果证实我的猜测对了。几颗子弹穿过我那依然泡在水里的肉体,好像那肉体并不存在,子弹直接射入水底的泥沙里。坂田等人大踏步跑过来,其中两个鬼子径直走到高个子的尸体旁边死盯着,而其他人都冲到水中,就站在我肉体的位置到处搜索着。有一个日本兵甚至站在我的肉体上,我的肉体对于他那双腿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思考着。我慢慢地有了一种异样的得意扬扬之感,好像我变得像神一般,能随意达到他们看不到我,而我却能看到他们的境界。最让我得意的是,我的身体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被保护在琥珀里的小虫那样,任何外界的事物都无法伤害到。我甚至在想:如果能够让美云也变成我现在这种状态,那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我们俩了。 兴奋归兴奋,面前坂田这些人还是确实存在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身后还用绳索捆着之前从我这儿跑掉的那名矮个子伪军士兵。那矮个子不断地哭喊着,尖叫着:“别杀我,别杀我!九日!九日!” 坂田他们互相说了几句,在水里继续搜索着,似乎他们在讨论有关我的问题。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自然没有任何收获。最后坂田他们一队人押着那名两眼发直的矮个子士兵,扛起地上高个子伪军的尸体,朝树林里走去。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拥有别人不会的特异技能:我可以随时进入自己的肉体,又可以随意离开。而离开后我的意识和我的肉体都如同进入了第二个世界,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难道真的出现了平行世界?而我就在这平行世界里自由穿梭,不受任何限制?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慢慢地离开我的肉体,尝试着去各个地方,查看周围的地形。也时不时地在夜深人静时回到自己的肉体,感受着身体慢慢愈合的过程,甚至也能感觉到肚子饿,于是就到附近的树上摘些果子来吃。但有一个实验是失败的,那就是只要我一离开那条河,就无法让自己的意识和躯壳分来。那河水好像是一条隧道,一条能让我穿梭在平行世界的隧道。 远山树林里也似乎平静下来。几个月后,我慢慢习惯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林子里到处瞎逛,尽量保持以我肉体为圆心,呈扇形向外延伸,而不离我的肉体太远。有几次我还遇到了七八个穿着日军宪兵制服的队伍,好像在巡逻。但对于我,他们完全是无法看到的。我自顾自地继续在远山里转悠,因为我始终相信,美云应该还生活在这个偌大深山里的某个地方。而我的肉体依然留在那小河里,不再继续破败,甚至还会逐渐愈合。 直到疼痛完全消失,我发现自己除了有一只眼睛完全失明外,其他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而我失明的那只眼珠,也被我塞进眼眶,无神地留在里面。也是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两名伪军士兵突然看到我凭空出现时会那么惊恐。换成是我突然遇到这么一个全身是血,还有一只眼珠挂在脸上的人时,自然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我发现小日本那个奇怪的大门,应该是在半年以后了。当时我依然在这远山里瞎转,反正任何生物都不能阻挡我,包括树木之类的。所以我行进的脚步总是没有任何阻碍。也是在那天,我离奇地发现一条宽敞的大路。这条路足有七八米宽,而两边的树木也好像被故意修剪过,如哨兵般伫立在大路两侧,上方茂密的枝叶严实地遮住了下面的道路,如果从空中往下俯视的话,是看不到这条道路的。我仔细观察了很久,发现上面的树枝除了被修剪过的痕迹之外,似乎还被嫁接过,所以才能完美地覆盖在这七八米宽的道路之上。 我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很快前面就出现了一片茂密而高耸的灌木丛。这种灌木丛对于我来说自然应该是虚无的,我可以穿过去。可当我朝着灌木迈步时,却发现这些灌木竟然不是有机物,拦住了我前进的脚步。我停下来,观察这些灌木是否有蹊跷。结果发现它们是用塑料做的,只是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某些地方还有蜘蛛网。 我围着这灌木转了几圈,希望找到能够穿过去的地方。可惜这灌木似乎完整地覆盖住了这条道路的前方。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这片灌木竟然自动往两边散开,就好像是自动门一般,一排穿着日军宪兵制服的队伍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这山里看到这么整队的日军宪兵队伍,我也用不着慌张,因为他们完全看不到我。但这次让我震惊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宪兵竟然是我认识的。他就是之前和我一起逃出远山战俘营的大刀刘。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剃了个大光头,穿着一套整齐的宪兵制服,张嘴也是吼着日语,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而他手里拿着一杆长枪,后背交叉背着两把很夸张的巨大砍刀。 我清晰地记得大刀刘在号房里的时候提起过,他以前是西北军冯大帅的属下,西北军的军纪如何先不作评论,但他们挥舞大刀的功夫可是全国著名,包括日本兵们。而大刀刘因为是教大刀的教官,所以得了这个外号。如果说面前这个和大刀刘长得一模一样的光头还让我无法肯定就是大刀刘的话,那么这两把大刀,就能让我完全肯定是他了。 我倒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凉气,脑海里想到的是:难道之前我们队伍里的另一个内奸,就是这大刀刘……那么刘德壮呢?刘德壮低声嘀咕的那几句难道并不是日语? 我自顾自地站在他们身边,心里想着这些事。就在这时,大刀刘腰上挂着的一个黑色匣子闪了起来,大刀刘连忙低头看了看,接着他对着其他几个日本兵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小,我完全听不清,就算听得清楚,相信也是用的日语,我也听不懂。只见这八个人都紧张起来,端起手里的枪往四周警觉地开始搜索。 我的心一沉,难道他们能感觉到我的存在?面前由灌木所掩盖着的大门立刻慢慢地往中间合拢。我不敢多想,连忙侧着身子往那里面钻进去,身后的几个鬼子兵还在继续吼着。 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足有一两百平方米的平地,正前方是个很大的山洞,山洞口是扇巨大的铁门,有十几米高,宽度有二十米左右。而我头顶就已经是山洞的洞壁了,上面挂着很多灯。洞口的铁门两边,有两个岗哨伫立左右,每边都有三名日本兵笔直地站岗,手里端着枪。而每个岗哨的顶端都有一架黑漆漆的重机枪,黑压压的枪口对着我身后灌木掩盖的大门。 我并没有被这不知是天作还是人为的巨型山洞吓到,反而有一种喜悦在我脑海里翻腾。我甚至可以肯定,土肥原一郎当时所说的秘密研究机构就是这里了。也就是说,我的同学黄碧辉,以及我在这世界上最为牵挂的女人阮美云,应该也生活在这个山洞里。 我兴奋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鬼子哨兵们也一样看不到我的存在。等我站到那扇巨大的铁门前时,才注意到旁边挂着个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九日研究所。 我没把这研究所的名字太往心里去,所关心的是我应该如何进入这山洞。最后我觉得只能在这里等,等到铁门再次打开,里面的人或者外面的人进出时,再趁机混进去。我蹲在那几个站岗的鬼子兵身边等了足有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时分那扇铁门才有了动静,我这时才注意到,那扇巨大的铁门下方,还开有一扇一人多高的小铁门。 小铁门被由里往外推开,一个伙夫模样,穿着无肩章军装的老头提着几个大盒子走了出来,用很生硬的日语对着站岗的六个人说了些什么。 鬼子兵们都笑了,冲老头咧嘴直乐,伸手接过那几个大盒子。里面自然是送出来的饭菜。 那伙夫模样的老头向一名鬼子兵要了支香烟,顺手把那铁门带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然后点燃那支烟,笑眯眯地和狼吞虎咽吃饭的鬼子兵们聊着天。奇怪的是,他的日语似乎并不标准,甚至还有点生硬,吞吞吐吐的,这让我意识到,这老头应该不是日本人。 他们胡乱地聊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几个鬼子兵扭头冲着老头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饭盒拍着手唱起歌。而老头还是笑眯眯的,把身上系着的围裙摘下来,也跟着手舞足蹈。而他跳的这舞我很熟悉,是朝鲜舞蹈,我以前有个在德国的同学是朝鲜族的,他跳给我们看过。也就是说,这老头肯定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朝鲜人。 老头跳完舞,几个鬼子士兵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人又掏出两支香烟递给老头。老头连忙鞠躬接过烟,喜滋滋地收起地上的盒子,往那小铁门走去。 我连忙跟上,从他身体里穿过去,进入到铁门里面。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让我惊得张大了嘴的巨大空间,两边都有两层楼高的营房矗立,而前面两三百米处还有一扇同样巨大的铁门拦住去路。这个门的上方,镶嵌着十几个和大刀刘腰上挂着的黑匣子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为这发现兴奋起来,朝着那扇门跑过去。还有二三十米就快到那扇门的时候,铁门上面的黑匣子突然闪起红色的光来。 我连忙地往后退几步,红光灭了。而那扇铁门两边的营房里,十几个鬼子士兵慌乱地冲出来,端着手里的枪,表情十分紧张。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难道我暴露了?我连忙站定在那里,不敢动弹。 所幸的是鬼子们并没有看到我,他们大声喊着话,表情由紧张慢慢放松,最后往两边的营房走了回去。我这才意识到,人的眼睛看不到我,但铁门上方那些黑匣子却可以感应到我的存在。 想到这些,我不敢继续往前走了。扭头过去,远处那个伙夫模样的老头提着几个盒子,正往这边张望着。因为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鬼子兵,所以我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点儿对他的好感,我身后的大铁门也已经重新关闭,想出也出不去。于是我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我决定跟着他,看他要去哪里,因为看他的动作,好像并不是要去铁门的方向,而是往那两排两层楼高的营房走去。 果然,老头见远处并无热闹可看之后,便笑了笑,往旁边的营房走去。我跟着他进了门,他进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开水房。老头提了点儿开水,把那几个饭菜盒子洗刷干净,摆放到门口,应该是过一会儿有人来收走。老头从兜里摸出半截烟来,点上后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在开水房的锅炉边看了一会儿水压表。最后背着手,往开水房后面的一扇侧门走了进去。 我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里有个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一张小床靠着墙放着,墙上很潮湿。小床上乱糟糟地铺着几床很旧但并不破的黄色军用棉被。 老头在床边坐下,探手由枕头下摸出一个镜框,眯着眼望着,脸上的笑止住了。我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个镜框。这是个很破旧的日式相框,里面有一张三口之家的相片,坐中间的应该就是这老头年轻的时候,看上去大约只有四十几岁。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穿朝鲜民族服装的中年妇女,长得也很白净。最前面蹲着的是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女,十七八岁,长得还算漂亮。少女也微笑着,身上穿的却是皇协军的军装。 老头盯着相片看了很久,我注意到他眼角在慢慢变得湿润。最后老头抹了下双眼,叹了口气,把镜框重新放回到枕头下,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个烟屁股来,小心翼翼地点上,很用心地吸着,并从兜里摸出之前那几个鬼子哨兵给他的两支香烟,再放到枕头底下。 我目睹着这老头的一系列动作,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他很可怜。隐隐约约感觉他似乎和我一样,是无奈而被迫卷入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可怜人。相片中的应该是他家人,而他的家人现在又是否都还活着?一个无力的老头,蜷缩在这么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曾经有过怎样平凡或者不平凡的故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下意识地在老头的开水房里待了下来。开始时就待个一两天,观察这个九日研究所里的一切。有人进出时我便跟出去,跑回自己的肉体那里看看,再重新进去走动几步。后来,我耗在老头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我的身体总是完好无损地在水里躺着静止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也不会受到伤害。 而让我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多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希望能在这里看到美云,尽管我无法靠近那扇镶着黑匣子的铁门;二是我在老头的房间里看到一本学日语的书,老头每天除了烧水送饭外,就是抱着那本书来回翻看,并低声念着。我知道如果要洞悉九日研究所里的秘密,就得能够听懂日语。于是,我每天跟着老头一起看那本学日语的书,站外面听老头和日本人说话,或者听日本人互相聊天。 慢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居然慢慢地能够听懂几句日语了。也是在这个环境里,我发现日本人之所以强大,与他们的严谨和对自己的苛刻是分不开的。就像在外面站岗的士兵,整个一上午没有长官盯着,他们依然尽忠职守地一直那么站着,连话都不说一句。只有等老头送饭时,他们才蹲一会儿,说笑几句。 我也每天在那大门附近待着,发现每天都会有两三队日军宪兵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每一队的队长都是大高个,不戴军帽。队长身上除了枪,还总背着或者挂着一两把冷兵器。包括大刀刘的那两把大砍刀,以及巨型东洋刀甚至大铁棍。 这些带着冷兵器的宪兵头目,身上也总挂着一个黑色匣子。每当看到那个黑匣子,我都会下意识地退后。因为我知道,这些黑匣子能够感应到我的存在。 那扇第二道的大铁门,也只有极少数时候会打开,宪兵们进出都是走下面的那扇小铁门。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便是几辆大卡车从外面拉着远山战俘营的战俘进来,有时也不知道拉着什么,卡车的外面用黑布包裹着开出去。我远远地往大铁门里面看去,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似乎是个更大的空间,甚至还看到里面整齐地停放着飞机和坦克。 那段时间过得很快,因为我每天都处心积虑地在寻找着什么,希望了解一些秘密。三年过去了,整整三年,我就那么半人半鬼地活着,没有觉得这种活法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在为美云而活,而我具体做了些什么,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大概是1941年的夏天,我在朝鲜老头和洞外站岗哨兵聊天时听到一些话,这些话让我突然想起:我还是个中国人。 那是个很瘦小的鬼子兵对老头提起的:“老家伙,今晚会有两名中国军队的大人物要带回来,到时候你可得站你开水房的窗边好好看看。那是真正的大英雄啊!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将领们都很尊敬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才弄回来的。” 老头自然是好事地开始打听,那瘦小的鬼子兵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而他身旁的一个胖子笑了笑:“你说给这老家伙也没事的,反正他也走漏不了什么风声。” 那瘦小的鬼子兵才放下犹豫的神色,说道:“今晚带进来的,一个是支那人东北抗联的李建宇将军,另一个是中华民国的陆军中将古至忠将军。” 我脑子顿时“嗡”的一下蒙了…… 第五章 邵德:队伍里的鬼子 我假装轻松地看着面前的死老头,而我的一只手却按在地上,如果死老头的回答钻进了我设计的局里,那相信第一时间扑向他的也就是我。 而死老头却挠着后脑勺,喃喃地说道:“这个我倒要想想,别急。” 周围的几个兄弟也都没说话,齐刷刷地望着死老头,似乎感觉到我问的话肯定会得出什么结果。我却警觉起来:如果死老头不是日本人的奸细,那这会儿身边确实存在的那个敌人,应该也是非常紧张的,于是我又假装无意地往身边其他人的脸上瞟过去。 这一干人等都紧锁着眉头,没有让我捕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表情,而振振反而还担忧地望着死老头。和他的担忧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他身边的吴球,似乎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 死老头想了几分钟,扭过头来对我说:“我好像记得那家伙当时是在抽着鸦片烟!穿得很随便,应该是套睡衣吧?对,就是一套睡衣,而且是绸子的。” 我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尽管我体内的意识多出一个雷子来,但似乎这两个意识能够合为一体,只是各自的经历与回忆是分开的。所以我作为雷子的那一半,尽管也对死老头有过怀疑,但归根结底还是有点儿喜欢这老头子的,毕竟这死老头始终把我当成自己人对待。 听完死老头的回答,哥几个都看着我。我微微一笑,说:“那些狗汉奸还都吸鸦片,就算老鬼不弄死他们,他们早晚也得死在那玩意儿上面。” 大伙看我开起玩笑,便也都放松下来。我冲着四哥、郑大兵、小五点了点头,他们会意,没有再去扯着死老头的话茬儿。 可在这时,死老头的一句自言自语般的絮叨,却又引起了我的怀疑,死老头低着头说:“那么一个大人物,整个沈阳城里谁不知道啊?” 确实,牛清水在沈阳城里可是个人物,据说当年跟张大帅都称兄道弟。大帅死了后,因为他在沈阳黑道还有点儿分量,所以日本人开始刻意拉拢他。早在沈阳还没沦陷时,他就已经成了整个沈阳城百姓背后唾骂的亲日派。这样的一个人物,一直在沈阳土生土长的海波哥为什么会不知道?尤其是海波哥当时还是沈阳警察,每天就跟这些人打交道,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说的完全没听说过啊! 想到这里,我连忙望向海波哥。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俩目光交汇,海波哥说道:“听老鬼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鬼见愁!只是那孙子后来跟日本鬼子混饭,还做了沈阳城警察队队长的事,我还真不知道。” 我点点头,心里的疑团却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完全解开,虽然海波哥很多年前就被送到战俘营,但似乎也不应该那么迅速地否认听说过牛清水这个人。除非他也很怀疑死老头的身份,并且在第一时间内想要把死老头定罪。可是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并不知道咱队伍里会有奸细啊! 想到这些,我再次扭头对着小五和四哥、郑大兵三个人,故意用日语说:“你们都会日语吗?” 小五自然点头,四哥和郑大兵也都点了点头。四哥还低声说了句:“大概能听懂吧!” 我“嗯”了声,避开其他几人好奇的眼神,继续用日语对他们三人说道:“那些上峰给的文件我都藏在坦克内的座椅下面,一定要保证不能让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四哥和郑大兵没有反应过来,满脸疑惑。郑大兵张嘴刚要说话,小五却打断了他,也用日语冲他俩补了一句:“放心吧!其他人都听不懂日语,不会有人去偷看的。”说完后还冲四哥和郑大兵使了个眼色。 四哥他们俩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点头,神色也都装得很严肃,扭过头对着其他几个人岔开话题,聊起其他事来。 杨建却不吃这一套,他那大大咧咧的性格本就受不了这些。“你们几个孙子,还怀疑别人会不会是鬼子的奸细,我看你们几个就都不是什么好鸟,日本话说得这么溜儿!奶奶的,老子跟着小鬼子做了那么多年狗腿子,也都听不懂这些屁话!” 小五笑了。“你听不懂屁话也好,起码少闻了很多屁!小鬼子骂你几句,你还以为表扬你,也少了很多烦心事。” 杨建一听觉得也对,便也笑了:“那倒是。” 气氛又欢快起来,大伙胡乱地聊起了天。死老头最开始还有点儿别扭,为四哥对他质疑而闹着情绪。而我却一直搭着他的肩膀,故意把他扯进大伙那永远聊不完的女人话题里,过了一会儿,这老东西又咧开嘴呵呵地乐开了。 聊了一阵子,越聊越兴奋,就更加劳神了,大伙感觉很累,都想睡觉。天也不是很冷,大家便围着那火堆都各自躺了下去。振振问了句:“我们要不要轮个班?免得半夜有什么危险,我们都睡死了。” 小五和四哥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用。”两人都扭头看着对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小五说道:“不用轮什么班,都睡吧!这洞里很安全的。” 不明就里的杨建还蹦出来两句:“就是!老子一个人在这儿躺了三年,还不是胳膊大腿样样齐全。” 见我们都发了话,振振也没多说,一头躺了下去,头枕着死老头的大腿,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小五我们四个人也躺下,互相还看了一眼。小五好像开玩笑似的说道:“咱们四个好像都不矮,我和四哥的身高差不多,邵德跟兵哥也得比比。嘿嘿!四哥,咱们两个一样高的先睡,他俩去比比谁高谁矮再睡,你看怎么样?” 我们三个人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之前我故意用日语说起文件,就是想让队伍里那个有可能存在的“奸细”今晚有所动作。如果他真能听懂我的话,相信今天晚上绝不会按兵不动,自然要冒险去坦克里面翻翻,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文件。 我之所以对振振和大伙说晚上不用人把风,便是要给那可能存在的奸细留下机会去冒险。但真没人把风,又怎么可能发现奸细的行动呢?小五的话听上去只是用身高的问题来闲扯,其实是在安排今天晚上值班的分班。另外三个有心人又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呢? 于是,我和郑大兵便呵呵地笑,接着振振的话茬儿又胡乱说了几句,最后也假装睡着,实际上却都偷偷瞄着其他人,看是不是有人会有所异常。 我根本就没睡,因为今天我所经历的一切本就极度混乱不堪,不能为一个正常人所能够接受,可是目前这个环境和处境,似乎也注定了我要肩负起比个人生命更加重要的责任。并且我自己还有种感觉,因为我现在有了雷子和邵德两个人的意识,所以这本来完全没有交集的两拨人,才能够有了一个互相间没有芥蒂的融合机会,成为一支完整的队伍。 因为甚至连肩负着同样使命的郑大兵与小五之间,也存在着某些怀疑。所以作为一直与他们熟悉的邵德或雷子,自然是他们比较放心的人。而最主要的一点是,就算他们对邵德或雷子其中的一个有怀疑,但我这躯壳里的两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确实是奸细,那么另外一个意识就会马上出来揭发他。 我得出的结论是:现在这八个人今晚走到一起,我又很自然地成为了这个队伍里唯一能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人,那么我所要做的事情,所要肩负起的责任,也将是要为整个队伍考虑的。 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重了很多。人啊,之所以在逆境中会有绝望与悲观,以致变得消极胆怯,主要原因还是无法得到身边伙伴的支持。但在这个人人都有秘密的队伍里,我想只有我这个有着双重思维的家伙,才始终会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因为我的意识里有两面——邵德和雷子两个人的思维拧在一起。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小五和郑大兵,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又会有什么样的另外人在陪伴着他们呢? 就这么一个人瞎想着,时间也应该过了有一两个小时。我不自觉地摸摸口袋,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在裤兜里塞着,是我那块早已经停了的手表。我随手把它拿出来,借着火光往表上看了一眼。这块德国表是防水的,我在水里进进出出,手表里却没有进一点儿水。 我忽然发现这表似乎有些不对劲儿。记得我在离开战俘营后第一次发现这手表停住时,表的指针是指到十点十七分,而现在表的指针却指到在十一点零五分。也就是说,这块表在今天一整天里,居然走了四十八分钟。那么……这运行的四十八分钟是不是意味着那段时间我们所处的空间,和我这几天遭遇到匪夷所思经历的世界是分开的呢? 因为这个发现,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我把身上披着的衣服往上提了提,盖住双手,盯着手里的表仔细看起来,猜测着这手表正常运行时会处于什么样的环境。而让我很快联想到的结果,自然就是进入烤鱼山洞里的那段时间。因为进入林子这么久,看到的活物与死物总不是出现在同一个世界里。而唯一能够同时出现活物与死物的似乎只有在那山洞里。 我想,明天我必须再去那边一趟,好验证一下我刚才的猜测。 正想到这里,身后居然真的有了一丝丝的声响。我连忙竖起耳朵,而我对面躺着的郑大兵似乎也听到了,他眼睛还是紧闭着,但眼皮却微微地动了几下。 我们没有假装翻身转过身去看,都只是竖着耳朵听着。也许是因为我成为了他们所说的合体人,我的很多感官也变得很灵敏,眼力和听力都比以前要厉害很多。身后那个偷偷爬起来的人,脚步故意放得很轻。如果只是喝多了酒要起来尿尿的话,没必要刻意地把脚步放得那么轻。 接着,那人真的朝着坦克那方向去了。一步、两步、三步……夜起的人终于走到了坦克边上,然后爬上坦克,揭开了坦克的顶盖。我和郑大兵差不多同时爬起来,互相对视一眼。而比我们晚半拍的是小五也悄悄地站起来。我们仨都点点头,蹑手蹑脚地朝着坦克走过去。到离那坦克只有四五米的时候,小五把手伸到前面,比画着数字:三、二、一。 当他比画到一的时候,我们三个同时跳了起来,朝坦克顶盖扑上去,坦克里的人被我们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都变了,竟然是吴球!只见这孙子正坐在坦克内舱的椅子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面红耳赤地抬头看着我们三位。 场面有点儿尴尬,最先开口的是郑大兵:“吴球,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其实我们看到的画面已经可以确定,这家伙是半夜想女人,躲到这里来伺候自己那玩意儿了。可我们三个已经趴在坦克顶盖上,如果不故意这么问一句,似乎也不太合适。 吴球的脸红得像猴屁股,手连忙从自己裤子里抽出来。“我……我……我没干什么,就是……就是白天听你们说林子里有什么,什么没穿衣服的女人,听得我心里痒痒的。” 郑大兵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嘟囔道:“都什么情况了,你小子还有空儿折腾你那玩意儿。”说完,他便往坦克下面跳了下去。 我当时也觉得把吴球的这一出逮个正着,怪不好意思的,便冲吴球笑笑,扭头准备跟着郑大兵往后走。身边的小五却阴森森地对着坦克里的吴球说了句:“那你把这坐椅的垫子掀开干什么?想拿下面我们藏的东西吧?” 我和郑大兵听了都为之一震,连忙扭过头来,只见小五表情严肃地冲着下面的吴球说话。刚下了坦克的郑大兵也连忙跳上来,盯着里面的吴球。 我们再朝坦克里的吴球屁股下面看去,垫子却压根儿没掀开,但吴球的表情却一下变得很奇怪,分辩道:“没有啊!小五哥,我没有掀开垫子……” 小五迅速追问道:“你既然没有掀开垫子,那下面的东西怎么不见了呢?” 吴球眼珠一转,似乎想要思考什么,小五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再次紧追着问了一句:“说!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吴球似乎也被这连续的追问给逼得脑子发乱,张嘴回答:“我真没看见垫子下有东西,我进来的时候,这垫子下面就没东西。” 小五这一连串的发问本来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如果吴球没有掀开过垫子,查看过下面是否有东西,那他怎么会知道垫子下面没有东西呢?吴球说漏了嘴,让我们仨都为之一震。小五迅速掏出手枪,对准吴球的脑袋:“孙子,你给我出来。” 吴球呆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嘀咕道:“这枪口怎么又对上我了?”说完,他那奇怪的表情反而从脸上消失,慢慢悠悠地从坦克里面爬了出来。 我们押着吴球下了坦克,只见身后的其他人都醒来了,大伙都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四个。 吴球背对着我们,直接冲海波哥嚷上了:“海波哥!他们这几个家伙我看是疯了,怀疑完老鬼,现在又对我掏枪。这不明摆着是要把我们这几个战俘兄弟一个个都干掉吗?” 海波哥皱着眉回头看了看四哥,然后对我和郑大兵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吴球又怎么了?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他干什么?”说完这话,他眼神里放出凶光来,面对着用枪逼着吴球的小五恶狠狠地说,“姓伍的,你小子把枪给老子放下!” 海波哥的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振振也立马把手里的那杆长枪举了起来,对小五吼道:“听到没有?说你呢!放下枪再说。” 小五瞪了他们俩一眼,然后对四哥说:“四哥,下他的枪!” 四哥动作很迅速地一把抓住了振振手里的枪,杨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了他的长枪,对准振振的脑袋。 海波哥看上去很气愤:“老四!你疯了?” 四哥没有接海波哥的话,他把振振手里的枪抢了过去,然后问我们:“吴球刚才是进套了吧?” 我点点头,然后走到海波哥面前,说:“海波哥!吴球有点儿不对劲儿。” 海波哥却没有给我什么好脸色,冷冷地说道:“邵长官,你少在这儿装什么人物!就听你们说得这么神神鬼鬼的,说什么雷子就是你,你就是雷子,少跟我来这套,说实话,爷压根儿就没相信过你们这几个家伙!”说完海波哥推开我,往吴球身边走去,对吴球说,“球啊!你放心!有海波哥在,他们谁敢动咱的人一根指头,就先要开枪灭了我再说。” 吴球忙点头,结结巴巴地说:“海……海波哥,他们……他们疯了,他们是要把咱的人一个个地弄死。” 一直用枪对着他的小五说话了:“姓吴的孙子,我给你三秒钟时间,有什么遗言快说!” 小五说完这话,另一只手便抓住了吴球的头发往地上按,握枪的那只手狠狠地抵在吴球的太阳穴上。吴球的双腿明显抖动起来。就在小五把吴球的脑袋往下按的同时,脚边绊着什么东西,身子往边上一歪就倒了下去。 吴球很灵活地把握住了小五滑倒的时机,一抬手从自己面前抢过小五的手枪,并挣脱了小五。小五看上去有点儿慌,冲我们用日语吼道:“开枪打死他!” 让我们完全没想到的是,吴球这时才完全暴露出来。只见他迅速转身,把手里的枪逼在海波哥的额头,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日语,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们谁敢!” 情况一下子明朗了,包括被他用枪指着头的海波哥也愣了,沉声说道:“吴球,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 吴球站到海波哥身后,一手握枪逼着海波哥的脑袋,另一只手夹着他的脖子,把整个身体都藏在海波哥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重新又用中国话阴森森地说道:“老子是大日本关东军梅机构的皇军,你们这群支那人还以为自己能折腾多久?识相的赶紧投降,要不等我的兄弟们找过来,让你们都死得很惨!” 他身边的小五却已经站定,冷冷地笑着说:“原来是太君啊!我觉得倒是你要识相点儿,否则你自己今天才会死得很惨。”说完他歪着头,朝着吴球走了过去。 吴球夹着海波哥往后退几步,吼道:“你……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你们就不怕我一枪毙了海波?” 小五却很镇定,扭头对拿着枪的杨建和振振说道:“开枪先打残这小鬼子!我早就拿出了弹夹,他手里的枪没子弹。” 吴球当场脸色就变了,把手里的海波哥往前一推,麻利地朝水潭冲了过去。而他身边的小五动作更快,抬起脚朝吴球握枪的手踢过去,把那手枪踢飞在地。我和郑大兵也没闲着,差不多同时冲到吴球和水潭中间,并第一时间把吴球按在地上。 吴球拼命挣扎了几下,最后却扭过头来,冲着我和郑大兵狞笑着,用日语说道:“你们都会死得很惨。”说完这家伙白眼珠往上一翻,紧接着嘴里吐出白沫,双腿一蹬就断了气。 我和郑大兵对视一眼,我伸手在吴球鼻孔和脖子上探了探,扭头冲大伙摇了摇头,松开手。郑大兵似乎还不是很甘心,拽着吴球的尸体拖到篝火边扔到地上,仔细地掰开吴球的嘴,一股难闻的药味随即传了出来。 小五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枪,边把枪往腰上的枪匣里装,边说道:“别看了,没用,鬼子的特务都在牙齿里藏着要命的毒药,随时可以自杀。”我们都泄气了,站在吴球的尸体边没人吱声。 海波哥愣在那里很久没动,半晌后往小五身边走去说:“小五兄弟,把你的枪拿给我看看。”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却是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似乎不是在和小五商量着要看小五的枪,而是在命令小五拿出枪。 小五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把破枪。” 海波哥伸出的手却没有放下,再次一字一顿地说道:“听不明白吗?拿给我看看!” 小五迎着海波哥的眼睛,表情也强悍起来:“我说了没什么好看就没什么好看!” 四哥却走上前,对小五说道:“小五兄弟,拿给海波看看吧,毕竟都是自己兄弟,没必要为了个小鬼子在这里较劲。” 小五白了四哥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我和郑大兵。我冲小五点了点头,小五很不情愿地把腰上的手枪拿出来,递给海波哥。 海波哥接过枪,很熟练地把枪折腾了几下,枪的弹夹滑落在他手上。海波哥看了看弹夹,弹夹里的子弹压得满满的,根本不像小五刚才说的什么没装子弹。 海波哥摇了摇头,把弹夹插入枪里还给小五。然后气愤地看了振振和死老头一眼,喃喃地说:“我早知道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外人。” 说完海波哥叹了口气,往火堆边他之前睡的地方走过去,背对着我们躺了下去。 很明显,小五机智地拔掉了潜伏在大伙中间的奸细,但也就是在他机智的同时,又完全不顾忌海波哥的生死,如此兵行险着,让海波哥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太不计后果。如果当时吴球真的开枪,那我们这队伍里就又会多一具尸体了。就算当时我处于海波哥的位置,当看到那手枪里装有子弹时,又怎么能不寒心呢? 大伙站在吴球的尸体边,都没有出声,沉默许久。最先说话的还是杨建:“唉!应该怪我的,我早就该察觉到吴球不对劲儿。林子里那些鬼娃娃和我打过好多次照面,都不攻击我,可他们只冲着小鬼子龇牙。之前你们和我说这姓吴的被那些鬼娃娃袭击过,那就说明这姓吴的有些古怪,那些鬼娃娃可能闻出什么气味来了。” 我心里对杨建的这话还是认可的,但嘴上还是骂道:“行了,少在这儿充事后诸葛亮。”杨建吐吐舌头,冲我微微笑笑。死老头却蹲到吴球身边,把吴球的眼睛用手合上,喃喃地说道:“唉!不管是不是鬼子的奸细,总之咱们又少了一个兄弟。” 振振神情也有点儿伤感,嘴上却反驳死老头的话:“我反正和这狗日的小鬼子不是兄弟。” 地上躺着的海波哥又爬了起来,朝着那架坦克走过去,待走到坦克边时便扭头过来,冲着振振死老头和四哥说道:“你们三个跟不跟我走?”说完又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补了句,“老四你是肯定不会走的。振振,死老头,你俩是跟我继续逃命,还是留在这儿陪着他们当两条狗?” 振振没有吭声,站那儿低着头没回答。死老头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退后,表情既焦急又为难,看看海波哥,又扭头看了看我。 我冲着海波哥说道:“哥!刚才那情形是情况紧急,小五那样做也是为大家好。” 海波哥没理我,还是死盯着振振和死老头,然后叹了口气,跳上坦克顶,伸手抓住绳索往上爬去。 四哥追了上去,喊道:“海波,等下我!” 海波哥没有停下,很快就爬出了山洞。四哥只得跟着爬上去,两人消失在洞口处。 小五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直没说话。郑大兵走到他身边,拍拍小五的肩膀,说道:“兄弟,你刚才确实有点儿过了。” 小五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我,眼神似乎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走了过去,也和郑大兵一样拍了拍小五的肩膀,说道:“小五,你还是追上去跟海波哥解释一下吧,海波是个实在人,他也是怕我们出什么危险,这是个值得交的兄弟。” 小五看了看我和郑大兵,最后还看看他身后的杨建,“嗯”了声,朝着坦克走过去,也爬出了山洞。 剩下洞里面的我和杨建、郑大兵、死老头、振振五个人反而觉得心里也都怪不是滋味的,只愣了那么几十秒钟,头顶山洞那边四哥的脑袋又探了出来,压低着声音喊道:“把吴球的尸体绑上绳子拉上来,咱们把他远远埋掉。” 我们这才缓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吴球的尸体绑在其中一条绳子上,上面的四哥等人往上拉着。吴球的尸体依然真实地存在着,并没有出现颜色变浅等的情况,证明我们依然存活在看不到活物,死物也不会消失的状态。借着月光,我们清晰地看见在上面拉吴球尸体的除了四哥和小五之外,还有紧锁着眉头,依然卖力拉着的海波哥。 看来海波哥还是回到了我们这个队伍里,想到这儿,我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小五和四哥、海波哥在洞外耗了快有一小时,才陆陆续续地回到洞里。大伙也都没了睡意,可是气氛又很尴尬,他们仨在外面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可以猜到,应该是小五给海波哥道歉了,但彼此间从此产生了隔阂,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死老头还是坐在我旁边,似乎对于我就是雷子这个事实已经完全接受了。死老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用手指偷偷捅捅我说:“雷子,说点儿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之前因为知道队伍里有内鬼,一些计划始终不敢让海波哥他们几个人知道,现在吴球已经被我们清理掉,队伍里应该干净了,我想,有些事还是需要让海波哥他们知道的好。 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下,觉得对于小五他们三个的身份,最好还是要瞒着点儿。我看了大伙一眼,而大伙也都抬起头看着突然站起身的我。我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大鸟临死前是有遗言的,他发现了咱队伍里有鬼子的奸细,但具体是谁,他也没说。所以海波哥一直觉得我们几个把你们当外人,其实我们也是有苦衷的。伍长官和四哥、兵哥,还有我——”我顿了顿,“我是说我邵德,而不包括文易雷,都是接受了任务才进到这林子里的,任务的目的,就是要找出鬼子在这远山里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名堂。” 振振插嘴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说,小村庄的那些古怪吧?” 我点了点头。“不过,那小村庄应该不是鬼子在远山里的基地入口。”我伸手指着那辆坦克,“这么个大家伙是怎么从地底下开出来的,相信那个通道不会很小。可是目前还找不到那个位置。我们现在只有七个人,不可能毁掉鬼子在远山里的机构。但只要有机会能多了解一些机密,能把我们侦察到的消息带出去报告给国民政府,那才是我们应该要做的事情。” 海波哥望着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道:“邵长官,你们也不要怪我多心。弟兄们是我带着跑出来的,虽然现在看起来都在你们这些人的计划之中,但我还是不希望看到一个个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四哥接过海波哥的话说:“海波!我赵老四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废话我不说,总之我赵老四是不是个值得你信任的兄弟,你应该有数的。” 海波哥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咦”了声,然后冲着大伙说道:“之前看到鬼子死了以后,尸体都是直接消失,可为什么吴球死掉之后,尸体还是这样好好的?还有,之前大鸟死了后,尸体也是好好的。” 一直没出声的小五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邵德,之前我对你说过我的猜测,你还记得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追捕的人进入这远山后,所看到的世界就是我所假设的那种只能看到活物的世界,所以在我们面前死掉的人就变得不存在了。而海波哥你们那几个逃跑的兄弟所看到的世界和我们正相反,是只能看到死物的,所以你们进入林子后没有见过活物,而大鸟死后,你们还是能接触到他的身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这两个队伍现在会合之后,也是都进入了没生命的那个世界。” 说完这些,小五又微微笑了笑:“这只是我的猜测,大伙也帮着分析分析吧!” 在座的每个人都皱起眉头,小五的这一番解释,是目前我们对于这远山这林子里发生的一切能解释得通的唯一道理,虽然也有点儿牵强,但多少还算合理。只是不知道这远山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一个司空见惯的世界,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错乱? 这时郑大兵却说话了:“大伙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其实我三年前就带着当时一个号房的几个兄弟进入过这林子,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我们当时看到的也是只有活物的世界。而当时追捕我们的——”郑大兵扭头过去问杨建:“杨兄弟,你们当时看到的是有生命的远山,还是没生命的?” 杨建紧紧皱着眉,陷入了沉思中,见郑大兵对自己发问,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们那天压根儿就看不到活物,但是按照小五的分析,我那些弟兄死了后,尸体是应该能看得到的。可为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断气后,被鬼子从水里提起来的尸体居然也有半截是消失的呢?” 我顺着小五的思路,也大概估摸出了个所以然来,插话道:“难道小五所说的穿插在生与死世界之间的界限,就是这远山里的水源?” 小五点了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因为与雷子的思想完美结合,让我的常识里又多了很多像雷子这种受过西方教育大学生所掌握的知识。我顿了顿,把脑子里的各种设想又理了理,然后缓缓地道:“西方的物理学中有这么个理论,一道我们所见到的光线,比如用手电照射出来的一道光线吧,我们把它对着一块玻璃晶体照进去,那么这道光从玻璃晶体的另外一段射出来后,可能会因为晶体内部的各种折射,而变幻出与之前那道光不太一样的颜色和模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我们身边的这些水源就是一个如同玻璃晶体般的东西,从中穿越的东西就会有所变化,而这种变化的体现,就是我们在这远山里有生命与无生命的改变呢?” 小五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我说道:“而你邵德和雷子,就从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共同通过那个瀑布的瞬间,合成了同一道光线……”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眼前的逻辑混乱不堪,完全有点儿扯不清楚。但这一步步的分析,却又与我们的遭遇能够很完美地相符合。 我突然想起手表的事来,再次抬起头,对小五说道:“但也有例外,有一个地方,是被排除在远山内这些混乱逻辑覆盖范围之内的。”我摸出那块手表扔给小五。“昨天,我这表居然走了四十八分钟。如果表还能动,就说明当时我所处的那个位置,与我们在这远山以外的世界一样。” 小五和四哥两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说:“有鱼的那个山洞!” 我点点头。“应该就是那里,只有在那里我们能看到活物,并且那些活物在我们面前死亡后也不会消失。” 郑大兵从小五手里把手表接过去看了看,说:“那明天我们就再去那有鱼的山洞看看吧!” 我之前本来打算第二天就去那边证实手表的事,但今晚发生的事却让我改变了想法。我对郑大兵摇摇头说:“不!我们现在的计划应该有所改变,明天一早大伙都去那山洞外,仔细找一下那附近,看吴球有没有给鬼子留下什么标记,然后再把上面的洞口好好整理整理,最后我们就在洞里待上一个月再说。”说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海波哥始终对我们几个人存在的隔阂,于是扭头征询他的意见:“海波哥,你觉得呢?” 海波哥愣了一下,然后对我微微笑了笑,我似乎请示般的问话反而让他不好意思起来:“行!邵长官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我也对他笑了笑:“海波哥,叫我雷子也一样。” 第二天我们在天刚朦朦亮时就出了山洞,我把大伙分成两组:我和杨建、死老头去洞口附近,尤其是从之前那有鱼山洞过来的一路上仔细盘查;小五则和其他人留在洞口,负责将山洞和周围好好伪装,绝不能让外人看出这里有个秘密的所在。 之所以把死老头和杨建分到我这一队,是有原因的。死老头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力壮,但这老家伙总还是个老江湖,别看他看上去罗罗唆唆的样子,其实心也很细,而杨建自然是因为熟悉周围的路线。 我们一路上都没耽误,火急火燎地来回跑了两趟,确保整条路上都没有任何痕迹。我们还真发现了某些可能是吴球留下的符号,比如某棵树上的一个印记。但是不很明显,所以说吴球这个鬼子的奸细,也是个心眼儿非常细的家伙,没有敢太过于大张旗鼓地折腾出什么信号。当然,这也是我们一直没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原因。 我们只用了两小时就完成了计划,往回走的路上,天却渐渐发阴,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杨建笑道:“邵德兄弟,看来老天也算帮咱们,这大雨一冲,吴球那孙子就算做过什么标记,也都被雨给冲没了。” 我点点头。死老头也笑眼得直眯眯,冲杨建说道:“就是!就是!” 我们迎着雨跑回山洞,此刻的洞口远看毫无异样,上面厚厚绕着一层藤。而小五正蹲在洞口等着大家。这黝黑的汉子看到我们回来,顿时喜笑颜开,说:“这雨来得够好的!” 我看着全身湿漉漉的小五,心头一热,朝他重重点了点头。 也是那场连着下了三四天的雨之后,天气才算凉爽了些。杨建的全部家当都被折腾出来,我们在那些箱子前面铺了一条长铺,上面都是鬼子的棉被,杨建又给弟兄们每人发了一床被子和一件大衣,嘴里依然不忘嘀咕道:“破产了,破产了!” 死老头每天都在墙上画“正”字,记载着我们在这洞里躲藏的时间。很快,五个“正”字就端正地被他刻在墙上。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二十五天中的每一天,似乎比我们之前所度过的都要长得多。如果说对于这个没有活物的世界,我们还能够有自圆其说的解释,那么对于这感觉异常漫长的时间,我们却找不出任何说法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其实现在回想起那二十五天,我们这帮弟兄们还算是过得很开心快乐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们都各有各的所谓使命,也没有自由,不知道以后会如何。而那二十五天,我们却能完全地放下一切,肆意休整。 在这段时间里,四哥和郑大兵跟着杨建下了一趟水,偷出两条湿漉漉的被子,也见识了小鬼子仓库的所在地。当然,大伙都有商量过,再怎么放松,也绝不能暴露现在藏身的这个山洞,所以就算这山洞连着鬼子的物资仓库,我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进进出出。但他们这次进到水里,回来后并没看到活物,依然和我们一样,感受着这死气沉沉的世界。我本来想跟小五讨论这个问题,但一想起这些事,脑子就乱得很,便也懒得去研究了。 也是因为大家一直在一起,所以某些与小五他们身份和任务有关的事情,便也没有机会单独提起过。 在第二十六天,我们第一次走出山洞,才发觉这林子里除了我们和鬼子以外,还有不为人知的第三股势力存在。 那天下午,振振一直在发着牢骚,说:“每天吃这些罐头,拉出来的屎都有一股罐头味儿!” 小五便扭头对着我呵呵地笑道:“邵德,我看今晚咱是要出去一趟了。这么多大老爷们儿,每天三顿,杨建那些家当早晚得吃光,我们得出去弄点儿果子和鱼回来。” 杨建连忙在我身后补充道:“就是啊!” 我看了一眼其他人,大伙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这二十几天的相处,互相那点儿隔阂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甚至大家经常把我的主意当成了最高指示。原因自然是我不但是邵德,同时也是雷子这一让人费解的现实已经被大伙所接受,成为两帮人都信赖的对象。 我点点头,望了望洞外那微微有点儿暗淡下来的光,说:“那就今晚吧!”我又对郑大兵说道,“你和海波哥、四哥负责弄点儿野果回来,我和小五、振振回那边山洞摸点儿鱼去。”最后,我又扭头对杨建和死老头说,“你俩留在这儿看家,准备好今晚吃烤鱼。” 大伙都很开心地答应下来。 入夜,出了山洞的六个人分成几组,互相叮嘱要对方小心,然后分路而行。振振很开心,背着一杆长枪,兴奋地和我及小五说着话。我们仨很快就回到之前山洞的洞口,顺利地进入洞内。洞里很暗,我走到角落里拿出之前藏好的火柴,和小五扯了点儿枯藤,生了一堆火。然后下水帮着振振摸鱼,再扔到岸上的破布里。 忙活得差不多后,小五便坐到那堆鱼旁边,把鱼一条条摔死,准备打包带出去。那时候我和振振还在水里,嘴唇冻得发紫,但依然很兴奋地抓着鱼。 小五的叫喊声把我们的情绪再次绷紧,只听见小五在我们身后的岸上突然间喊道:“邵德,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扭头,只见小五手里拿着一张巴掌大的树叶,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我和振振连忙爬上岸,往小五身边走去。我边走边问:“有什么不对吗?” 小五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一块石头,说道:“应该是有人故意留下来的。”说完捡起那块石头,把手里那片树叶包在石头上,然后又捡起地上的一根细线,在上面比画了一下,说道:“我发现这树叶的时候,是用这根细线系着的。” 我皱起眉头间:“那你的意思是,这块石头应该是什么人从上面的洞口扔进来的?” 小五点点头,然后又把那片树叶展开递给我,只见这树叶被人故意镂空,应该是用什么尖细的东西刻了一排小字在上面。振振也连忙凑过头来,借着篝火的光线,我们清晰地看到上面整整齐齐显露出几个字:救李建宇、古至忠两位将军。 我们仨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第六章 曹正:再遇郑大兵 突然间听到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人名字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虽然我曾经是个连自己都觉得羞愧的汉奸,但并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良知。况且违背着良心去做的事情,有我的苦衷——因为美云。 个人的感情可以让我抛弃原则,但国家与民族的未来,却不是完全不被我牵挂的。有时候我一个人这么虚无地站在某处,甚至还独自地想:如果有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如果以后美云知道,她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而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却是我们这岌岌可危的中国战场上,真正能够让全体军民引以为傲的人物。李建宇早在东三省沦陷后,便追随杨靖宇将军钻进了东三省的山林里。到我被俘的1937年,李建宇将军已经带领队伍在伪满的奉天城——沈阳城外坚持了六个年头。据说他们曾经一度缺衣缺粮,在山林里如同野人般生活。关东军发动过好几次围堵,均以失败告终。而他们这群隶属于共产党的东北抗联汉子,凭借满腔热血与顽强,激发了全国军民对于这场战争未来的美好期望。 而古至忠将军,本就是国民政府一贯主战的强硬派。他是黄埔出身,带领的师团一直驻守在抗战最前沿的北平。也就是说,他就是我、黄碧辉和美云当时所隶属的那个师的最高长官。 送饭的朝鲜老头应该没听说过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的事迹,只听过老家伙用生硬的日语问:“是什么大人物吗?皇军抓他们过来有什么用呢?” 瘦小的鬼子呵呵笑了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需要这种好的、优秀的士官来指挥我们的军队。况且……”瘦小鬼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次看看之前对他发话的矮胖鬼子,“况且,在支那人的心中,这两个他们的高官已经战死在了激烈的战场上。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支那人发现这两位他们的民族英雄正说着日本话,指挥着我们大日本皇军去攻击他们的部队,那相信……嘿嘿!相信他们都——” 正说到这儿,那矮胖的应该是长官模样的鬼子打断了他:“谷口君,你说得太多了!” 被称为谷口的家伙连忙止住了话。朝鲜老头自然也不敢多问,收拾起他们吃完的饭盒,晃晃悠悠地往那小门里去了。 我却没有跟着他进去,几个鬼子的对话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让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之前的日子里,我也尝试过守在这几个哨兵身边,希望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些什么,用来捕捉出有关美云的痕迹。但鬼子士兵一般都很恪尽职守,站岗时互相间基本不聊天,所以也没听到过什么。而这个中午却明显有些不寻常,只见他们几个看着老头进去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几句。最先说话的还是那个叫谷口的家伙:“东本君,你觉得研究所里的长官们,这次真能成功地把两个支那人将军复活吗?” 被称呼为“东本”的矮胖鬼子狞笑着说:“复生计划已经研究了这么多年,应该还是有些把握的吧?宪兵里有好几个大个子,据说都是复生计划实验的成功品。” 谷口也笑了,说:“我也听说过,看他们那些大个子的体形,应该就是成功的实验品了!” 东本点了点头,然后冲谷口说了句:“行了,好好站岗吧!今天下午应该会加岗,等待晚上那两个大人物的到来。”谷口应了声。 到下午四五点钟时,从他们身后的铁门里又出来十几个鬼子士兵。我连忙往角落里躲,挨个往他们腰上看,看有没有人挂着那种黑色匣子。结果没有,我便放心了些,静静地等在那里,想亲眼看看他们所说的今晚会送到的两位将军。 那天一直没人出来给他们送晚饭,而那几十个鬼子仍然都站得笔直,没有一个人说些什么。左右两个岗哨上面的重机枪旁边也站了两个士兵,似乎随时会抱起那两架大枪。那阵仗让我感觉到,今晚确实不同寻常。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我估计出去巡逻的宪兵们应该快回来了,便再次走到距离铁门比较远的位置。因为宪兵中总会有人挂着那黑匣子,我距离太近的话,那黑匣子又会闪动。尽管我知道他们依然看不到我,但每次遇到那些宪兵,我还是尽可能避远一点儿。 果然,最外面那扇被灌木掩盖着的铁门下的小门打开,而进来的人却让我张大了嘴。只见剃着光头的大刀刘手提一把大刀,刀刃上血迹斑斑,凶神恶煞般最先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居然是松下幸太郎,也穿着一套军装,身上脏兮兮的。在他俩身后鱼贯而入的是另外几个宪兵,其中两个鬼子兵夹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肩扛少佐军衔的日军军官,脖子上有个很大的伤口,血不断地涌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被血染红。军官的头歪在一边,应该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而这个军官竟然就是远山战俘营的坂田少佐。 大刀刘与松下幸太郎这队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对着站岗的哨兵微微点了点头,便火急火燎地开了里面的铁门,抬脚要往里面去。我站在那儿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跟着进去,毕竟在这两三年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松下幸太郎,而美云当时就是被他们带走的。可不得不承认,大刀刘腰上的黑匣子让我不敢靠近。并且因为有坂田在队伍里,我始终很害怕。 站在那铁门外的一个应该是军官的鬼子对大刀刘问道:“岗下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大刀刘扭过头来,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烦,但还是用非常熟练的日语回答道:“外面树林里已经进来了支那人,你们在这里要小心点儿。”说完便带着他身后的队伍往里面去了。 听到他的话,我猛地一震。在进入这铁门后的鬼子基地,我第一次看到大刀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当时我们八个战俘里,被我怀疑并摔死的刘德壮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只是当时我多心而已;而目睹大刀刘穿着日本军装的情景,自然是对大刀刘是当时队伍中奸细的一个肯定。可是现在听到这个被称为“岗下长官”的大刀刘,其说话声却又和当年我所认识的大刀刘完全不一样。如果说相貌有可能长得很相似,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完全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我在听到他说话后很激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说外面有支那人,也就是说我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远山。当然,通过他们的伤势和神情我可以猜到,来的应该只是小股部队。但对于这三年里一直在林子里孤独绝望快要崩溃的我来说,自然是一根巨大的救命稻草。 想到这些,我当即决定:我今晚就要出去。我要找到这远山外的中国军队,然后再回到我的肉体,把在远山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最后我要像郑大兵一样,跟着他们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为了结束我这可耻的汉奸生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能够从九日基地里走出来,也为了我那还没有泯灭的良知,我必须得为这个国家付出些什么了。 我激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铁门再次打开。等了很久,应该是到了晚上十一二点,站岗的哨兵一直纹丝不动,也没人问晚饭为什么一直没送来。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那扇灌木掩盖着的最外围的大铁门轰隆隆地打开了。 我再次往角落里靠近,探头望去。只见两辆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最先驶进来。里面站岗的哨兵们随即动作整齐地敬礼,他们身后的铁门也全部打开。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缓缓往里开来,紧随其后的是两辆挂着黑帘子的黑色小轿车,和当时带走美云跟黄碧辉的车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希望能看到美云的微笑。可惜轿车没有停留,径直往里开去。两辆轿车后面竟然又是两卡车全副武装的士兵。 我心里一下子就清楚了,这应该就是中午那几个鬼子所说的送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到九日研究所的车队。我犹豫了一下,扭头看见最外面的铁门正缓缓合拢,我抬起脚步,朝着外面的黑暗里飞快地跑出去。 外面依然安静得让人感觉窒息,身后灌木掩盖着的大门合拢后,世界仿佛就此被分割,我所处的世界又回到了无生机的远山原始森林。我迈开的步子在那三年里首次有了某种使命感,朝着我肉体寄存的那条小河跑过去。 就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突然又改变了计划。我在目前这种虚无到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存在的情况下,是感觉不到正常人的饥饿与劳累的。那么,我不如现在就维持着这种状态,先找到林子里的那些打扮鬼子兵的同胞再说。 想到这里,我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过头朝已经摸熟的那条能到某个制高点的小路走去。一路上我暗暗计划着:先找到那群林子里的同胞,然后重新回到我的身体,再回到同胞身边,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我继续在黑暗中走了有一两个小时,最后到达一个悬崖上方,从这里可以俯瞰四周的森林。我曾经站在这里,整天整天地发呆,思念着美云。我无法割舍下美云,这也是我没有离开过这片森林的原因。 我坐在悬崖边上,借着月光往周围望去,遗憾的是,整个森林静得像座坟墓,感觉不到一丝有人的痕迹。但对于当时的我,即使守在这里静静观察,也比像瞎子摸象一般在林子里乱窜要好得多。只要这远山里确实有同胞存在,就能有迹可循。 就那么耗着有几个小时,根据月色判断应该也到了凌晨三四点,我突然远远瞄见悬崖左边大概一千米远的位置,有四个小黑点在晃动。 没错!我可以肯定那四个黑影是在动的。因为距离太远,我完全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最先出现的时候,应该是从崖底的某个位置——某个山洞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们在崖底的小河旁边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朝林子里跑去。 我不由得一阵狂喜,甚至想现在就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到他们身边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我也是中国人,我能在这林子里帮助他们。但我也明白他们压根儿就看不到我,除非我再次回到躯体里面。 我疯了一样朝山下躯体寄存的小河跑去,边跑边思考,等我回到身体内再往那四个黑影处去追时,想必他们早就远去了。好在我已经记住了他们之前所出现的方位,应该是个山洞,有可能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位置。那么在天亮前,他们还是会回到山洞的。 我异常激动地跑回肉身旁,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小河中。初秋夜晚的风微微有些凉意,这在我回到肉身之前是感觉不到的。我用力甩了甩手脚,似乎还很灵活,应该能让我投靠到部队之后有所作为。但就在我扭头准备往崖底方向行进时,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万一那几个黑影是日本人怎么办?那我不就成了自投罗网? 现在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实体,和之前那种只有意识到处游荡是截然不同的。万一遇到危险,我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想到这些,我开始犹豫不决。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很胆怯的,或者应该说很怕死。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如果冲上去,有可能是自寻死路;但如果畏缩不前,那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如幽灵般游荡。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不去他们藏身的山洞,而是到崖顶找到他们正上方的位置,在那里我可以近距离仔细观察他们。并且因为山崖也就有几十米高,如果确实是同胞,我可以通过喊叫或者扔东西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于是,我再次转身往山上走去。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之前只有意识时肆意穿越树木的习惯让自己磕磕碰碰。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支配肉体,没想到原来这么一具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躯体,是容易劳累和辛苦的。 当我抵达那几个黑影出现的崖顶时,天已经要亮了。因为站得高,我甚至可以看见天边开始微微发白。我趴在那悬崖边上往下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害怕稍有疏忽就与能让我生命再次燃起希望的人影错过。 可是下面依然静悄悄的了无生机,我甚至怀疑在我下去小河边回到肉体里时,那几个人已经回到下面的山洞里了。 但我只能选择继续等待,就在我静静地趴在那里俯视下面时,我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 我吓得整个身子一缩,此刻我正趴在光秃秃的悬崖边的石头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供遮掩。身后突然传来的响声,意味着林子里应该是有活物出现。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动物尚且作罢,如果是人…… 我连滚带爬地往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爬去,竖着耳朵仔细感觉着那种声音的连贯性。果然,那边的动静没有停下来,好像也没发现我的存在,所以那边树叶的哗哗声一直在响。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朝我之前趴的方向行进,紧接着,我清晰地听到重物落到地面的声音,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按照我的分析,声音的制造者已经到了我面前的这片石头上,他的脚步很轻,所以我无法判断他的方位和此刻的动静。 我把身体缩成一团,试图让自己完全窝到石头下的角落。我害怕石头侧面会突然钻出个人影并朝我扑过来。我暗暗琢磨了所处位置的正下方,应该还是那条沿着悬崖蜿蜒流淌的小河。我甚至计划着,如果向我袭击的可疑的东西真的出现,我要不要再次跳入下面的小河,试试看能不能让我的身体与意识再次分离。 周围还是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儿诡异,这让我更加紧张。不知道躲了多久,我实在有点儿支撑不下去了。于是我咬了咬牙,往石头侧面慢慢地移动。 一步、两步、三步…… 我把头微微探出,向外面悬崖顶那块空旷地望去。只见在距离我一二十米的地方,一个黑影正趴在地上。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盯着那黑影。我可以肯定,在那儿趴着的是一个活人,正朝着身旁的草丛张望。 人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草丛深处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也不敢动弹,静静地盯着人影。 我看得很仔细,慢慢的,我看出了一些端倪。人影身上的暗红色很古怪,怎么说呢,借着黎明的光线,我发现他身上的暗红色好像紧身衣服一样长在身体上,红里透黑,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颜色与普通衣服的那种红色完全不同,就像受伤后结痂的伤口差不多,血一般的红,还透着血痂的黑。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在寻找着什么?如果是日本人,为什么他会在破晓时分单独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就是大刀刘所提到的林子里出现过的中国人呢?可他来到崖顶又有什么目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依然纹丝不动地趴着,这样我也就有更多时间观察他,包括他的身高和体形。观察得出的结果让我更加疑惑,因为他的身高与成年男性不符,偏瘦小,更像女人或者半大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朝那人的胸前望去。果然,只见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两侧各挤出一团软软的肉。我身体发热,毕竟在这林子中的几年里,我完全不敢想象还能看到异性,甚至在那一刻我还在后悔,后悔现在的意识无法出窍,不能隐形而靠近她看个究竟。 在确定对方是女性的同时,我突然联想到:这人影会不会就是美云?因为美云也进到这远山来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那桀骜不驯的个性不可能甘于被日本人控制和利用,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逃跑。那么,我现在看到的这暗红色的身影,会不会就是美云? 所有的恐惧在瞬间都被我抛到脑后,我缓缓站起来,慢慢朝人影走去。眼看着我越来越接近她了,十米、九米、八米…… 此时,趴着的人影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到我的存在。只是不远处的草堆似乎远比她身边的一切都重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距离越来越近,我根据她视线的方向,发现在她正下方有一个被灌木与藤蔓遮掩的洞口。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在我距离她只有五六米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她那被黑色长发覆盖住的脖子。她的脖子并没有和身上一样被暗红色覆盖,反倒显得异常白净,脖子和耳朵之间还有一颗心形黑痣。 她真的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阮美云!我欣喜若狂地向她冲过去,大声喊道:“美云!” 在那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和我的全部我的一切都不重要。在这个让我无数次绝望到想要放弃生命的远山里,我早就不敢奢望能与她相遇。上苍对我太眷顾了,竟然能与美云在这个诡异的原始森林里重逢。啊!我真是太高兴了,美云,我心爱的美云! 那趴着的人影自然听到了我的叫喊,她迅速把头转过来,黑色长发几乎遮盖住了整个脸庞,我只能透过头发缝隙依稀分辨出她的模样。但是就是这依稀的一瞥,我就已经能够肯定:我面前的女人就是阮美云。 就在我忘情地冲过去的同时,我脚后跟处却似乎出现了异样,像被什么给牢牢抓住了。随即我朝前奔跑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就在摔倒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往脚后跟处望去,只见一个全身赤裸婴儿模样的小孩儿正趴在我身后,一只手正牢牢抓住我的脚踝,同时一双血红的眼睛里放出异样光芒,让我感觉毛骨悚然。 此刻的美云也在瞬间飞快地爬起来,我能够感觉到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绝对是我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可让我奇怪的是,美云并没有朝我走过来,她微微一愣,然后扭头朝前方的山路飞快地跑去。 刚才摔倒的时候,我的脑袋磕在地上突出的一块石头上,疼痛使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我无法控制自己,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急忙爬起来往周围看去,只见空旷的平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拍了拍脑袋,有点儿怀疑之前见到美云是不是梦境,只有那块凸出的石头上的血迹,证明了之前我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往美云之前趴着望向的山洞看去,里面空荡荡的,有一堆尚未熄灭的篝火,看来这里面不久之前还有人待过。也就是说,在我趴在崖顶等待下面山洞口出现人影的同时,从这个洞口其实可以看到里面有人。 但这些对于我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什么中国人、日本人、九日研究所,什么良知全都不重要了,我要我的美云,我只要我最爱的美云,我希望她平安无事。遗憾的是,虽然美云在那个瞬间距离我如此之近,可我却未能把握住机会,直至她再次消失。 想到这些,我有些懊恼,迈开步子往悬崖边缘走去,俯瞰周围的地势,希望能够再次找寻到美云的身影。 让我失望的是,身下的远山丛林依然死气沉沉地安睡。我的心里顿时出现巨大落差,与美云重逢的喜悦和此刻的沮丧对于我而言有着天壤之别。 我默默伫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美云消失的方向。不行!我必须去寻找她,我不能让她独自在远山里生活。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步子朝她消失的方向奔跑。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过,身上灰色战俘囚服也似乎已经干了,随着风胡乱地抖动着。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到美云。 但是我只有大概的方向,这就是我能够寻找美云留下的唯一线索。我刻意选择在陡峭的山崖边缘奔跑,同时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美云是因为当时光线不甚清晰所以没能认出我,故而选择扭头逃跑。所以,我现在自然要选周围没有任何遮拦物的悬崖边缘往前跑,倘若美云躲在某个角落里,也应该能够看得到我。 与此同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我心底慢慢滋生,奔跑的过程中,我隐约感觉到背后似乎有双眼睛正在紧盯着我。我连忙回头,身后却是空空如也,看来只是我多心而已。我继续疯狂地往前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追到美云。可我的前方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出现。 跑了一段路,背后那种似乎被死盯着的感觉依然那么强烈。我再次扭过头去,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努力甩甩头,将所有异样的感觉抛诸脑后。就那么奔跑了将近有一个多小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具体跑了有多远,也不知道美云此刻身在何处,我是否还能够寻找得到她。终于,一条深沟出现在我面前,我这才停住奔跑的脚步。 此时我的右边是悬崖,左边是黑压压的树林,深沟前方是更高耸陡峭的山壁。深沟下方黑乎乎的,无法看清下面到底有什么。我愣在那里,面前的深沟意味着前方已是终点。失望之余,我仔细地四处观察,希望能够找到和美云相关的蛛丝马迹。 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的树枝上,一缕黑色的细长如头发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根据颜色和长度判断,与之前我看到的美云的头发有些相似。我长长吸了口气,低头往深渊望去。大山中的裂缝并不是很宽,如果用双手撑开抵着两边慢慢往下移动,应该是可以下去的。我有些犹豫,下面的深渊黑黢黢的,下去之后会遇见什么,我无从知晓。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往下跳。就在我往下跳的同时,之前身后被人紧盯的异样的感觉更为强烈。我用最快的速度扭头往身后望去,依然没有任何人影。可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足以让我崩溃,就在我身体往下落的同时,我瞅见了脚下,也就是我右手边悬崖的正下方不远处,真有四个人影正在死死地盯着我。而且其中一个人竟然那么熟悉——就是三年前带我逃出远山战俘营的郑大兵! 此刻我已经进入了深渊中,我强压着内心的巨大震撼,双手伸开,撑着左右两旁的山壁。我的思维非常混乱,甚至有种想要往上爬,仔细查看崖底那几个人影中酷似郑大兵的人的冲动。只是我不敢面对他,一旦面对他,隐藏在内心的耻辱感就会加倍浮出。 不!我不能上去。就算郑大兵会原谅我,能接纳我一起抗日,我也不能上去。因为我现在的目标是美云。对我而言,所有的一切和美云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缓缓地往下移动着,深沟下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依然无法知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算我双手没有支撑住左右,也不可能因为滑落而受太大的伤害。越是往下,深沟就越窄小,到最后,我只需要把双肘撑开就可以固定身体。 我就那么一点点地往下移动了二三十米,遗憾的是,我依然什么都没发现。两旁的山壁爬满了青苔,青苔完好无损,看不出有人移动过的痕迹,要知道,像我这么一直往下移动,两边的青苔不可避免地会被摩擦出痕迹。 终于,我绝望了!我夹在那道狭窄的小缝里不再动弹。头顶上方有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来,让我能够感受到自己仍然还是存活着的生命。同时狭隘的空间又给我一种异样的安全感,似乎这个缝隙已经被世界遗忘,只有我在这里苟活着。我感觉胸口堵得慌,有股无法释放的压抑感。 “啊——”我张开嘴对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吼叫。可恨的是,声音被夹缝所吸收掉,不能被外界所察觉,没有人知道缝隙中还有鲜活的生命在叫喊。我的双眼慢慢湿润了,包括那只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的瞎了的眼眶,居然也有湿湿的液体在流出。最后,我完全失去控制,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在夹缝中待了多久,我只知道发泄之后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我终于止住抽泣,抬头朝上方望了望,微弱的光线照射在深沟的顶端。我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没有爱情,没有一切,身边连个伙伴都没有。 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去。经过一番攀爬,我再次坐在山沟的石头上,饥肠辘辘。四处张望,崖底之前那四个包括郑大兵在内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我站起身,往身后的树林里钻去。 很快,我便找到了那棵长着红色果子的大树,我爬上去在一根比较粗的树丫上坐下,胡乱地摘了几个野果啃着,同时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我还是必须找到美云。可美云就那么瞬间消失在我面前,没留下任何线索,这让我很郁闷,似乎想要再次相遇,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当然,我可以重新离开肉体,四处寻找她,那样我最起码可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可是万一我再次找到她,可她压根儿看不到我的存在,甚至我无论怎样吸引她的注意都无济于事,那么我还是会像今天早上一样,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我默默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尽快作决定,我必须带着自己的肉体在远山丛林里开始寻找她。我始终相信美云应该是没看清楚我,一旦她认出我,绝对会与我相认。 想到这些,我反而坦然了。与此同时,寻找林子里同胞的这个计划,似乎与寻找美云并不冲突。原本我就没有与美云相关的线索,我可以先和同胞们相认,然后凭借他们的帮助,说不定可以让我更快地找到美云。 只是,之前我看到的那四个在崖底注视着我的人影,是否就是让大刀刘那帮鬼子受伤的中国军队呢?如果是的话,那么我能不能接近他们?如果郑大兵再次遇到我,会不会听我诉说苦衷呢? 不会!他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已经知道大刀刘现在和日本人在一起,那么就几乎可以肯定三年前我放开绳索致使刘德壮和钢牙摔死,完全是因为我多疑而犯下的错误。五条兄弟的命啊!郑大兵会放过我吗? 我把手里的果核远远扔出去,继续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思前想后,结果是:如果美云此刻在我身边,相信她一定希望我能对远山里与鬼子对抗的那群人有所帮助,并且面对李建宇与古至忠两位将军的安危,如果换成她的话,也一定觉得他们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她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去保护和营救他们。 我这么胡乱地想着,直到趴在树上迷迷糊糊睡着。再次醒来已经入夜,林子依然如死一般寂静。 我翻身下来,抬头望了望天空,沮丧地朝早上发现美云的位置走去。或许是因为这一天中心情大起大落,这时候反而感觉很清醒,能够想清楚很多事情。没错,我现在还是应该找到包括郑大兵在内的那群人,就算我不能出去和他们相认,但是我一样可以帮助他们,因为我现在能够打探到很多消息。况且,美云聚精会神地躲在那里观察他们,相信总能找到机会和他们接触,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距离寻找美云的希望更近一步呢? 我加快步伐,沿着悬崖树林的方向前进。此刻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不再像白天那么不计后果地在光秃秃的崖顶乱跑,而是小心翼翼地躲藏。 夜晚的风有了几许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我第一次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多了不少欣慰和希望。 我已经见到了美云,这就足够了,在这个林子里我并不是孤单的。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 两小时左右,我再次回到清晨遇见美云的地方。我躲在树后,仔细观察前方崖顶的空坪上,确定是空无一人后,我才放下心来,从树后探出身,往那个被野草和藤遮掩的山洞口走去。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时,我决定趴下来,匍匐着爬过去。我不能肯定下面的人是否可以信任,也就不能让对方发现我的存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暗中观察,不让他们发现我。 我慢慢往前爬去,很快就要接近洞口了。之前美云也是这么趴着往下看,完全没有注意四周情况,这对我是个很好的教训。所以我尽可能地盯着洞内的情形,同时还竖起耳朵注意周围的声响。 洞里很暗,依稀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我估摸着下面可能是有条小河。我闭上眼,几秒钟之后再次睁开,让眼睛能够快速地适应黑暗,这下好了,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楚下面的情况。 只见下面有个山洞,洞的左侧是河水,右侧全是石头,没什么人影。我四处张望,试图从中找到有人留下的痕迹,结果很令我失望,什么也没找到。 突然间,我想起早上发现山洞时里面有一堆篝火。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篝火燃烧之后的灰烬都不见了。 我抬头往周围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答案是否定的,这里绝对就是之前我见到美云的地方,那么洞里的人和篝火呢?难道都凭空消失了? 我再次往洞里望去,找到记忆中那堆篝火的大概位置。然后把洞口四周的枯藤与草丛拨开,尽量让月光照射进去。很快我就发觉到了古怪,那个有过篝火的位置被枯藤和树叶掩盖着,看似胡乱却又有些刻意。看来篝火是的确存在过的,只不过被人小心掩盖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故意掩盖的。 是不是我白天看到的郑大兵那伙人干的?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会不会回到这个山洞?我爬起来四处环顾,周围依然寂静。再次回到身后的树林里,我选了棵比较粗壮的大树倚靠着坐下思考。 我想:下面的人应该是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曾在这个山洞里待过,那么,他们有可能还会回到这里。只是他们整晚都没有躲进这个山洞,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更加安全的地方了。 我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这样吧!”然后我用手在地上捡起一些枯叶,回到洞口后把枯叶铺在地上,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够为这洞里曾经待过的人做些什么。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来:我可以给他们留下些线索啊!只要他们还会回到山洞,就能知道我来过。 我兴奋地搓了搓手,从地上捡起几片稍微有些腐烂但没有干枯的树叶。因为树叶有些腐烂,所以不会那么脆。然后我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树叶上刻上了几个字:救李建宇、古至忠两位将军。 我把树叶放在手上看了一遍,然后在地上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我从衣服袖口处的位置找了个线头,慢慢地扯出一根手指长的细线来。最后我用树叶裹住石头,再用细线在树叶上打了个结。 我拨开枯藤和草,对准篝火的位置扔了下去。看着石块准确无误地落在那里,我舒了口气,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在洞里待过的人能捡到这个石块,发现我传递的信息。 再次把洞口掩盖好,我决定去崖底看看。崖底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与之相比,崖顶的范围似乎小了很多。另外我此刻距离那条小河太远,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下山总是很快的,我估摸着天还有好一阵子才会亮,一路上也就放缓了步子,同时在脑海里把所有事情回想一遍。我猛地想起:今天我似乎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那就是在我扑向美云的时候,突然出现并抓住我的脚踝的婴儿模样的娃娃。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阻拦我扑向美云?美云在抬头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那个娃娃? 随之,让她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的原因,会不会就是那个双眼血红露着诡异眼神的小娃娃呢? 现在看来,在那一瞬间,美云极有可能是已经认出我了,同时她也看到了诡异的娃娃。她的逃跑是不是因为鬼娃娃呢? 意识到美云并不是刻意躲避我,我不由得兴奋起来。紧接着便是担心,美云之所以在看见我,也看到那个鬼娃娃后选择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很有可能是因为鬼娃娃给她造成的威胁远比与我重遇的欣喜更为强烈。这个鬼娃娃的出现会不会威胁到美云的生命呢? 我停住了脚步,为这个推测感到惶恐。只是让我奇怪的是,鬼娃娃在我晕倒后,并没有伤害我,之后鬼娃娃去哪里了?是去追赶美云了,还是在我见到美云时,鬼娃娃就已经潜伏在附近观察我们,只是我太关注美云而忽略了它的存在? 整个远山依然如死一般安静。我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我自己,以及所有进入远山的人,包括我的美云,包括之前和我一起逃亡出来的伙伴,还包括郑大兵、大刀刘……所有人在进入远山后所经历的事情,都无法用正常思维方式分析和解释。 在这个巨大的丛林里,我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就像美云看见我也不敢和我相认一样。我们就像实验的小白鼠,被放入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有无数错乱的,不可解释的现象发生。 我重重地坐到地上,如同进行了很大强度运动后大口喘着气。 不行!我必须要摆脱这种被操控的状态。 我脑海里浮现出和松下幸太郎、黄碧辉还有阮美云交谈“薛定谔之猫”实验时的情景。我们三个德国留学生之所以受到重视被带到远山里,肯定是因为远山深处酝酿着某些我们所研究科目中涉及的领域。他当时提供给我们的试卷里就有提及平行世界、时间与空间的交错的答题,根据目前种种异象分析,远山里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端倪,想必这也是松下幸太郎引以为傲的兴奋点。 记得当时他给我的那份试卷里,最后几个问题都是涉及平行世界的一些大胆假设,如果那些假设真的存在,那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奇妙物理世界,岂不本就是由几个不同甚至无数个不同的平行世界组成的?而我在远山遭遇的一切诡异事情,和目睹生与死的奇怪现象,会不会就是这些实验后的结果?难道这个远山深处原本就是与不同世界不同宇宙的交汇点,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想,我必须做些什么了,我一度忘了自己在德国多年研究物理学的事情,相信只要我努力,这一切就能够用强大的物理学、量子力学和相对论这些我熟知的理论来解释。那么我一定能够挖出远山里的全部秘密和真相…… 第七章 邵德:鬼娃娃的支援 握着那片写有字迹的树叶,我和小五、振振张大了嘴,愣在原地。虽然振振被俘后与外界完全隔离了几年,也是听说过这两位大人物事迹的。我们通过树叶传递的信息分析:李建宇与古至忠两位将军,目前也已经被俘,受困于远山中的鬼子手里。 大家紧蹙眉头,之前已经松懈了二十几天的我们,被树叶上的几句话重新拉回到严峻的现实中。我们三人心事重重地带了些鱼往山洞方向赶,迫切地想把这信息告诉大家。因为这个发现,我一度忘记了关注手表在这个有鱼的山洞里是否正常走动。等我记起时才发现,手表已经被我放在胸口的口袋里了,指针并没有丝毫变动。我的黑匣子是挂在腰上的,距离手表比较远,这一点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当我们回到那个山洞时,郑大兵和海波、四哥早就已经回来了,正围着火堆和死老头及杨建啃果子闲谈。见我们一脸阴霾地从洞口进来,便都疑惑地看着我们。 小五把那片写有字的树叶递给大家,大伙轮流看了后,脸色也都变了。依旧没有人发表意见,众人都互相对望着,期待能有人拿出主意来。 许久之后,还是海波哥最先打破了沉寂的局面。他抬起头来对我说:“邵长官,你是不是该给大伙说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咱们几个始终不明就里,也没法帮你们啊。” 我点点头,扭头望向猎鹰团里的成员——小五、郑大兵及四哥。不得不承认,所有的秘密始终都掌握在他们几个人手里,就算他们对我透露过一些事情,但我相信还是有更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尤其是小五。 他们互相对望,看样子有点儿为难。最后海波哥叹了口气,说道:“我看,要不你们去那边的角落里商量决定吧!”话音里对我们几个人感到很失望。 小五点了点头,拍了拍海波哥的肩膀,然后朝坦克走去。郑大兵和四哥对视了一眼,也跟着他往那边走去。我没动弹,因为我无法肯定,在他们心里我到底算不算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我不过是小五在进入林子后争取到的一个临时帮手。 小五的喊话打消了我的顾虑,他站在坦克旁边,扭头冲我喊道:“邵德,你还愣着干吗?过来聊几句。” 郑大兵和四哥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往回走几步,和小五一样拍了拍海波哥的肩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一咬牙,也钻进坦克里。身后的杨建还冲我吼了一句:“有了结果就别瞒着大伙,弄得这么别扭,心里难受死了。” 我冲他点点头,目光在振振和死老头脸上顺便掠过,随即进入坦克舱。 本来就不大的舱里挤着四个大男人,显得很拥挤。四哥最先说话:“继续这么瞒着大伙,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们。” 小五反驳道:“可现在咱们又瞒着他们什么了?包括我们几个人有任务的这件事,都已经对他们说了,我总不能把大伙的背景都全盘告诉他们吧?” 郑大兵用沙哑的声音对小五说:“我觉得全部告诉他们也没关系,我和老四的身份本就见得了光,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小五让我们觉得有疑点。” 小五脸色一变,我连忙岔开话题:“扯这些没意义的事干什么?先说说树叶是什么人扔给我们的吧,对方为什么要传递这信息给我们?” 大家又傻眼了,都沉默下来。半晌过后,还是我最先说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留树叶的人是和我们站在同样立场的,应该是想借此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或者是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 郑大兵抬起头来。“邵德,也不能这么肯定,万一是小鬼子这些天找不到咱们而设下的圈套呢?” 小五接话:“我看不像,如果是圈套,为什么要扯出营救两位大名鼎鼎的将军这种大事?再说了,如果是圈套,直接给我们弄个时间地点出来,这样更方便我们进圈套。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太像小鬼子的阴谋或者诡计。” 郑大兵不再反驳,低下头继续思考。我再次发问:“我们首先得分析是什么人留下的树叶。兵哥,你对林子熟悉点儿,有没有发现还有第三股势力存在?” 一直没出声的四哥却在我话音刚落时说道:“难道是那些鬼娃娃?或者是那个你们说的无皮女人?” 大伙一愣,随即又点点头。郑大兵摇头道:“除了鬼娃娃和无皮女人,还有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说完这话,他抬头看着我和四哥,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看到的在崖顶飞奔那个灰衣人?” 经大兵的提醒我们才发现,居然一直忘记了那个灰衣人的出现。小五之前也曾听我们说起过,便也皱着眉问道:“那个灰衣人会是谁?” 郑大兵脸色阴沉下来,我们也都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都看着他。郑大兵沉默了半晌,最后冲我们一字一顿地说道:“那灰衣人叫曹正,是我和大刀刘亲眼看着摔死的,也就是三年前队伍中的汉奸。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又活过来了。你们想想,当时我们走出山洞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头顶的悬崖上面,如果他的出现不是巧合,那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只是他毫无顾忌地撒腿往前跑,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难道是想故意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打断了郑大兵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个曹正想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郑大兵摇摇头,说:“之前我也这么想过,可后来觉得不像,如果他想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可为什么跑到半路就凭空消失了呢?” 小五说道:“如果曹正想要透露些什么机密给我们,为什么他不直接下来找我们?” 郑大兵“啪”的一拳头砸在坦克的铁壁上,吼道:“他敢下来吗?三年前我们八个人生龙活虎地逃出战俘营,被这畜生一松手就弄死五个。他敢下来吗?我们非活劈了他不可!” 我靠着舱壁站着,脑子快速思考。目前林子里我们所遇见的存活着的人,除了我们和日本人之外,还有鬼娃娃、无皮女以及郑大兵所说的汉奸曹正。传递树叶的人如果是日本鬼子,那这就是圈套。如果是鬼娃娃和无皮女人,那么,我们之前在林子里瞎转了那么久,他们始终围绕在附近躲藏,如果想要告诉我们什么,用不着这么费劲。至于这个灰衣人曹正,我认为嫌疑最大。首先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吻合,明显知道我们曾经在那个山洞里待过;其次,他也知道郑大兵对他恨之入骨,不敢面对我们,所以选择留下树叶提醒;最关键的一点是,就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林子里除了我们和鬼子以外的人里面,他给我的感觉还是个正常人。当然,这也仅仅是与另外一拨人——鬼娃娃和无皮女人相比较而言。 只是不知道,他传递这个信息有什么目的。据郑大兵咬牙的说法,他本就是一个狗汉奸,难道是他良心发现了?他如今衣衫褴褛,看起来狼狈不堪,如果他真是汉奸,那么最起码也能跟着鬼子喝口粥,混一身整齐点儿的衣服吧? 我望向大伙,说道:“我看树叶的情报来源就没必要追究了。至于情报的真假,大伙说几句呗!” 话说到这儿,小五猛拍大腿,说:“对!我想起来了,去年我在沈阳日军司令部的时候,听说过李建宇将军被俘的事情,但都只是传闻。也有风声说李建宇和杨靖宇将军在最后一次扫荡中殉国,当时沈阳城的老百姓们不知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我也想起了些事情:“对!包括古至忠将军也早在枣宜会战中殉国。我记得当时鬼子的广播里还评论过古至忠将军的死,说古至忠是中国绝世勇将,当时停止一切对古至忠灵柩护送回重庆路上的轰炸,以此证明大日本帝国对优秀对手的崇敬。” 一直没吱声的四哥却打断了我的话:“用宣传对手将领的英勇来证明大日本帝国军官的无能吗?邵德,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猫腻。两军相对,击毙对方高级军官本就是个鼓舞士气的事,况且在乱糟糟的战场上,是不是真灭掉了对方的高官,也都不能很肯定。一般来说,都是己方大概觉得可能真弄死了敌人的高级将领,然后不声张,等待敌人的官方报道来证实。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像鬼子比咱中国人先确定古至忠将军的死,之后还大肆宣传证明古至忠将军牺牲的可信性。邵德,我看古至忠将军可能真的没死,日军之所以停止对灵柩护送回重庆路线的轰炸,就是想要国民政府和老蒋亲眼看到古至忠将军的尸体。” 小五一听四哥这话,脸色也变了,说道:“鬼子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鬼子把古至忠和李建宇两位将军带到远山里来,难道是为了……” 小五脸都白了,死死地盯着郑大兵和四哥:“难道鬼子想利用他们的身体?” 四哥和郑大兵脸色顿变,眉头紧蹙。我不明就里,连忙问道:“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利用他们的身体干,干什么?” 小五扭过头来对我说:“远山机构里保存了那么多中国战俘的身体,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潜入进去看到的那些泡在药水里的人?” 我点点头。小五紧接着说道:“我们猎鹰团一直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些身体是将要用来转换成为日本人的。当然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如果说这些猜测的来源——”小五看了看我,扭头盯着郑大兵,一字一顿地说道:“来源就是我和郑大兵目前的状态。” 最后小五又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我说:“还包括你现在的状态……” 我这才反应过来,结合进入林子后我与雷子的经历,再经小五的点拨,我立刻觉得背上冒冷汗。用小五刚才的话来说,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但是目前所有的线索综合到一起,小五的结论还是可信的。 我有点儿慌了,背靠着坦克舱壁沉默着。看得出,小五和其他三人也都有过这种猜测,但结论被小五直接说出口,都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可思议。 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冲着他们狠狠地说道:“看来,要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只有一个办法了!” 大家一起望向我,问:“什么办法?” 我咬咬牙,一把抓住身边的扶梯,挺身出了坦克舱,冲远处的杨建喊道:“杨建,鬼子的巡逻兵一队大概有多少人?” 杨建自然被我突然的喊话给惊得一愣,半晌才缓过神来回答:“八个人。” 我点了点头,跳上甲板,用力拍了拍坦克顶盖,示意大家都出来。然后一起走到火堆边,我长长吸了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对大伙说道:“敢不敢灭掉鬼子的一个巡逻队,逮一两个活的小鬼子回来?” 大伙全都愣住了,小五甚至还嘀咕道:“邵德,你疯了吧?” 振振和杨建却带头欢呼。郑大兵也咧着嘴笑,拍拍我的肩膀说道:“邵德,你绝对是条汉子!” 小五很快也为我的计划激动起来。整个队伍里的所有人,包括一直在战俘营关押的郑大兵几个人,以及披着伪军制服的我、小五和杨建,其实每个人的心里始终有股无形的压力,被鬼子压迫着的压力,可是在各自存活着的时间与环境里,又无法去冲破这些压力,不敢有所作为。就算有着崇高的理想与目标,生命也是苟且的,尊严也是被抛弃的。可是作为一个满腔沸腾热血的大老爷们儿,又有谁不期待着能够放命一搏呢?身为男人,又有谁不期待能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为自己所热爱所保护着的国家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大伙兴奋得脸都红了,全身发热,甚至死老头也搓着手嘟囔道:“总算有机会再拧死一两个小鬼子……也好,也好,也算没白活。” 可兴奋劲儿过了之后,大家却又都沉默起来。真要和小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伤亡是避免不了的。我环视着大伙,感觉到大家顾虑重重。于是我最先坐下来,对他们说:“我们现在的优势是在暗处,鬼子的巡逻兵是在明处。”说到这儿,我再次抬头望向杨建问:“杨建兄弟,你能够肯定小鬼子的巡逻兵每队只有八个人吧?” 杨建重重地点点头说:“不会错,我不止一次看到过,都是八人一队,由一个不戴帽子的大个子带队。” 我“嗯”了声,继续道:“在人数上我们是没什么问题的,一对一。武器咱现在也够,一人两把枪的存货应该有。” 四哥插了一句:“杨兄弟,咱手榴弹多不多?” 杨建呵呵地笑道:“四哥,用手榴弹的话,怕鬼子的其他队伍会赶过来。要我说,能够不用枪倒最好,只要枪一响,难保不惊动附近的鬼子。” 小五摇头道:“那倒不一定,之前我和邵德跟着小鬼子混的时候,和那些鬼娃娃打过一仗,也没见其他鬼子赶过去。估计鬼子也有纪律,各自管好负责的区域,免得搅乱大局。” 我赞许地望着小五,然后问杨建:“你确定鬼子的巡逻兵到了晚上就不出来吗?” 杨建再次点头:“完全能确定,他们好像对林子里有所忌讳,比如你们看到过的那个怪异村庄,天黑后小鬼子就赶紧钻回地底下去了。” 我“嗯”了一声:“他们巡逻的路线你清楚吗?” 杨建有点儿沮丧地说:“有段日子我找了个地方藏起来,想要看出他们的路线规律。可是这些鬼子像是约好了,毫无规律可循,似乎也害怕固定路线会暴露他们的行踪,比如他们每天从哪里出来,又回到哪里去,都没有规律。” 四哥插话了:“那我们选个日子,想办法拖住他们,让鬼子在天黑之后回不去。既然他们没有固定的回程路线,就说明他们每天返回基地的时间也不固定。现在已经快入冬了,天黑得早,只要瞅准机会,拖延到天黑对他们下手最好。我觉得除非……嗯……”四哥说到这儿,硬生生地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我和郑大兵异口同声地冲他问道:“除非什么?” 四哥摇了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咱就这么几个弟兄在一起,我看还是算了……” 一直坐在他旁边,激动得整张脸像打了鸡血似的振振说道:“四哥,你的意思是得有个人把他们拖住,然后引过来是吧?” 四哥看了振振一眼,说:“是的,可太危险了!” 振振“忽”地站了起来,说:“危险什么?这样吧,就让我把鬼子引来好了!反正我这么不死不活地窝囊了几年,真他妈憋得慌!” 小五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要轮也轮不到你!”说完小五扭头对四哥说道,“四哥,把你的想法完完整整地说出来,让大伙研究一下。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了国家,为了整个民族,没有人会舍不得自己这一百多斤肉。” 四哥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的想法是,找个合适的地方隐蔽起来,然后让一个人回到林子里,看能不能撞上鬼子。” 杨建突然插话进来:“我知道了,知道了,派一个兄弟到林子里大吼大叫,鬼子自然很快就被吸引过来了。” 四哥却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你以为鬼子都是傻子,你一个大活人在林子里明目张胆的,小鬼子也会起疑,认为这是圈套。去吸引鬼子的人还得小心翼翼的,戏要演得像一点儿,好像害怕被鬼子发现,却又稀里糊涂暴露的样子。要知道,这个人可不能直溜溜地带着鬼子杀回来,还得尽量拖到天黑!” 大伙都点了点头,我自然明白四哥之所以不想说出这个计划,不是因为我们目前的实力,和鬼子的八人巡逻队打上一仗完全没有胜算。而是因为,鬼子少了一个巡逻队,对于远山里的大部队来说无关痛痒,但我们目前的队伍,若是因此搭上一个弟兄的命,就少了一份的力量。当然如果能够把鬼子引到埋伏圈里,我们确实可以占很大胜算,甚至有不伤一兵一卒就收拾了他们的可能。然而派出去吸引他们过来的那个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很难说了。 我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他们说道:“就这样决定了,我过去吸引他们,我身手怎么样大伙都知道。” 杨建笑了:“你身手怎么样我可是见识过的。我看还是我去比较靠得住,你们有谁比我对这林子更熟悉?” 我也笑了,冲着他说:“反正你是肯定不能去的,咱几个弟兄里面,稍微有点儿本事的也就我和郑大兵、小五三个人,原因大伙应该猜得到。我看还是我去吧!” 郑大兵也站了起来,冲我摆手。“得了吧,邵德!你去可不行,这一个多月以来,大伙天天相处,也都把你当成领头人了。万一你出个什么差错,大伙还真不知谁服得了谁。”说到这儿,郑大兵一把搂着我肩膀说,“好兄弟,让老哥哥我去吧!你和小五还年轻,这远山啊,九日啊,什么的秘密,你们要给弄明白了,这种冲锋陷阵的机会,还是留给老哥哥吧!成不,雷子兄弟?” 我心头一热,也搭上他的肩膀,正要争论还是由我去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小五突然“咦”了一声。 我们便转过脸去看着他,只见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微微的坏笑,然后咧着嘴说道:“我们只记着在大伙中间有三个合体人,可偏偏忘了在鬼子一支完整的巡逻队里,也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合体人的家伙。” 我们都愣住了,盯着他看,等待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计划。谁知道这家伙故意磨蹭,站起来跑到杨建身边,从杨建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就着火堆点上。然后长长吸了一口,吐出一排浑浊的烟雾。见我们都紧盯着他,他又笑了笑,说:“邵德,你记不记得当时那个光头追我们俩的时候,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和我们差不多。其他的鬼子都跟不上,不知道被甩到了哪个山沟里去了。我想,如果对方巡逻队里确实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合体家伙,意味着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追得上我们,也就是说——” 我接下了他的话:“也就是说,咱们只需要面对他一个,并有很大把握活着把那家伙逮住。” 小五重重地点头,然后望向大伙。哥几个也都交头接耳,对这个大胆的设想表示认可。我环视大家,发现只有海波哥一直没说话,坐在那里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问他:“海波哥,你觉得呢?说说你的看法吧。” 海波哥却是一愣,顿了顿,眼神很奇怪。然后他吞了吞口水,说道:“我觉得你们说得都对啊!我只是……邵德,你知道的,我年纪大了,担心大伙会有闪失。” 死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在海波哥身边,听海波哥说年纪大了,便在那里哧哧地笑:“海波啊!你总不要和我比年纪大吧?” 大伙便都哈哈地笑开了,等大伙笑完,小五说道:“最后希望大家听兄弟我一句话,这趟吸引人的差事,还是让我去吧,你们也都别一个个不服气地和我争执,论体力我可能比不上邵德和兵哥,要说灵活,嘿嘿,我相信没有谁能比过我吧!就这么决定了,把人引过来的活儿就交给我,谁和我争我就跟谁急。但是逮人的活儿我就不操心了,到时候你们要是没逮住活的,可别怪我跟你们翻脸。” 说完这些,小五也不管大伙答不答应,便朝杨建搭在木箱上的简易床走过去,边走还边嘀咕:“所以接下来的事由你们商量,我可要去睡觉了。” 小五说得很轻巧,但我们看在眼里,心里却异常感动。这个小五虽然表面上有点儿不正经,但在整个队伍里,他却始终让大伙觉得是核心人物。尽管在他身上还有很多不为我们所知的疑点,但他做的每一件事,却始终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我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对他行着注目礼般,这边其他几个兄弟也都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半晌后,四哥扭过头来冲我说道:“就这么定了吧,小五负责出去引鬼子过来,剩余的人负责带上家伙逮人。如果真如小五说的只引回来一个鬼子,那我们就尽量不动枪,免得惊动林子里的其他日本兵,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便开始忙活了。因为杨建对附近摸得比较熟,于是我们很快就选择了几个比较适合打埋伏的位置。四哥以前带过兵打过仗,我也是正儿八经从东北讲武团出来的,所以最后我俩一商量,决定把地点选在我们居住的山洞附近一个浅浅的山谷。其实对于伏击战来说,隐蔽的最好位置是稍微高一些的地方,保证对方是在地势相对比较低的位置出现。可咱们这个伏击不一样,我们都已经认可了小五的只吸引一个鬼子过来的方案,那么,埋伏的位置的隐秘性似乎就变得更重要。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歼灭对方,而是只俘获一个鬼子就行。 死老头在此次行动酝酿中发挥出重要作用。大家都知道,这老家伙以前是个飞贼,当年到底能不能飞檐走壁还有待印证,但对于设计机关陷阱,他绝对是个内行。于是在那几天里,这老家伙拖着杨建的一大捆麻绳折腾来折腾去,居然编了个网出来,然后他组织大伙将大网藏到山谷口子上,并在两边的树上都做了些手脚,一个完整的陷阱就弄好了。 大伙傻乐着,不住地称赞死老头。死老头也难得地乐开了花,张嘴似乎准备开始吹他当年的那点事儿时,小五那孙子却质疑这陷阱有没有效果,别弄得大伙都指望着这个陷阱,等真正伏击时却出现意外,我们可没有第二或第三个准备方案。 听小五这话,我倒脸红了。目前大伙都把我当领队人,我在和小五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死老头布置的这个陷阱上。经小五这么一提醒,才让我汗颜起来。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又张罗大伙另设埋伏位置,如果陷阱没逮住对方,接下来大伙如何一拥而上,也都全部落实到具体细节。并且事先对小五保密,让他有机会来实验大伙的伏击。 最后我们选了个安静的晚上,大伙又演练最后一次。由小五直接扮演鬼子中体能最高的那个家伙,火急火燎地扑向山谷口,第一次这孙子直接被绳索编织的网捆上了;第二次他灵活地跳过陷阱,再往前跑的瞬间,躲在他身后的振振大吼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他头顶的死老头跳下来,趴在左右的我们也摸着枪对准小五的脑袋。最关键的是,看上去平坦的地面,郑大兵却藏在被树叶掩盖的陷阱里,他一伸手,结结实实地抓住了小五的脚踝。 小五对大伙的安排很满意,但还是慎重地对我们说:“总之要记住,对方和我一样,很可能是个体能超群的家伙,他的爆发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咱们心里可没底。小心点儿就是了……” 大伙压根儿就没把他这话当回事儿,毕竟八个大男人逮一个,只要我们其中一杆枪顶到鬼子脑门上就能达到目的,能有什么困难? 然而,实施伏击后所发生的事却让大伙完全震撼,因为那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准备伏击的前一晚,我们趴到之前选好的那个山谷口。因为杨建曾说过,晚上鬼子是不会在林子里出现的。尽管我们在林子里也极少遇到鬼子巡逻兵,但为了保险起见,哥儿几个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提前在晚上就隐蔽好,免得出差错。小五选了个距离我们不远的大树上猫着,不时朝这边挤眉弄眼,一副没事的样子。 就那么熬到下午,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天黑了。一直猫在树上的小五摸出兜里的野果,对我们边吃边扮鬼脸。我们在这边趴着嘿嘿地笑,也胡乱啃了点儿吃的。然后小五做了个手势,随即从树上滑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出了一身冷汗,就在小五落到地面的瞬间,他身后的树林里清晰地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声。小五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表情非常惊讶,他愣了一下,然后扭头往枪响的方向望了一眼,紧接着就甩开步子,朝我们所在的右侧方向飞快地跑了过来。 很快,一队鬼子出现在小五之前躲藏的树下。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光头,至于和之前追捕我们的光头是不是同一个人还不能确定。但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我们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我更加紧张,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和光头高度差不多的大个子,手里提着一把只有在评书里听说过的长矛般的武器。这个手握长矛的大个子跑到我们的视线内,做出一个让我们非常担心的动作。只见他一个箭步站住,然后对着小五跑去的方向,举起那杆长矛狠狠地掷去。长矛的力度非常惊人,竟然直接穿过一棵大约碗口粗的小树,又继续朝前方飞出。 所幸长矛没有命中目标,这大个子扔完长枪后,大踏步地跟着前面的光头朝小五跑的方向追出去。在他扔长矛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这大个子还背着一把很长的家伙,看样子像步枪,但比我们平常用的枪要长,枪管将近有一米长,最前端还有个瞄准器一样的东西。 这两人朝小五追过去后,剩下的六个鬼子却在小五之前躲的树下停住了,看来压根儿就没准备跟他们俩追过去,应该是对追出去的两个大个子很有信心。 趴在我身边的杨建在我耳边轻声嘀咕道:“完了,那个扔长矛的家伙也没戴军帽,小五这下可凶多吉少!” 我心也跟着一沉,扭头望向不远处的四哥和郑大兵,他们也望着我。突然我想起自己对于这个队伍始终是能够让大伙依赖的,于是我赶紧恢复镇定,冲他们坚定地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大伙小五不会出事。四哥和郑大兵这才放下心来,眼神也缓和了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六个鬼子宪兵都摘下了枪,神情紧张地望着小五逃去的方向。趴在这边的我脑子里在迅速思考:那两个和我一样的合体人鬼子目前并不在队伍里,剩下的六个鬼子,如果大家突然出动应该有把握能拿下。但是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用弟兄的命来做赌注。对于小五能不能全身而退,我现在也没有把握,如果因为和剩下的鬼子来上一场而丢了其他弟兄的命,那我们所制订的计划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我只能选择继续等待,看事情的发展会有什么变化。 天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中慢慢暗了下来。冲出去追捕小五的那两个没戴军帽的家伙也没回来,这说明小五还没被他们抓住。剩余的鬼子在天色渐渐暗下来后,神色更加紧张,其中两个鬼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所有的鬼子都把枪背上,转身朝他们追来的方向返回。 郑大兵扭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在询问我的意见,是不是要现在出去,把这六个毫无防备的鬼子拿下。我迟疑了一下,冲他摇了摇头。 很快六个鬼子便消失在视线中,大伙稍稍松了口气,谁也不敢出声。之前我对大家有过交待,对方很可能会是合体人,合体人的听力和视力本就相当敏锐,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有可能被敌人察觉。 夜色越来越浓,小五依然没出现。大伙屏住呼吸,继续选择等待。只是这过程非常难熬,此刻完全无法知晓小五目前的情况,每个人心里都在为小五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多了一个追捕小五的合体人,也不知道小五能否与两个合体鬼子成功周旋并将其引至陷阱附近。 我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远处的动静。就在那些鬼子消失之后大概两小时,从小五跑去的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声响,并且可以肯定就是人奔跑的声音。我轻微地“嗯”了声,让附近隐蔽着的弟兄们都警觉起来。很快,小五的身影就由远而近地对着我们躲藏的位置奔跑过来。我的心咯噔一下,暗道:“完了!” 我们千算万算,却没注意到从小五现在奔跑过来的方向,一直到我们现在趴着的谷口这边,还有将近二十米远的一块空荡荡的草坪。也就是说,小五要想冲到我们身边,必须经过那块没有任何掩体的草坪,这样一来,小五的整个身体就将完全暴露在身后追捕的鬼子眼前。鬼子只需扣动扳机,就会十拿九稳,很容易打中小五。 小五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见他的脚步明显地往左右来回移动开来,呈“Z”字路线跑动,借此来摆脱成为枪靶子的厄运。让我稍稍有点儿舒心的是,他身后紧追着的只有那个光头。月色中,光头的脸庞渐渐清晰,就是之前坂田带进林子与我们会合的家伙。 只见他双手各握一柄大砍刀,我的心跟着悬在半空。此刻,躲在地下深坑里的郑大兵像是有所察觉,只见他的背影微微抖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有动弹,只是扭过头来,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小五越来越近了,慢慢的,他距离陷阱只有十几步。陷阱就是设计在山谷口的下坡处,在我们的计划里,小五只需跑到下坡的地方,再朝前面狠狠跳一步就可以了。如果他身后的光头没跳,那么就会直接掉入陷阱。就算他也一样跳了起来,大家也会在第一时间出手凌空逮住他。 正当大家紧张万分的时候,前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只见小五身后远处的大树上闪现出一道火花,随即小五整个身体朝我们的方向飞了起来,左胸口迅速出现一片血红。 “小五!”我完全来不及思索,大喊一声从草丛里“忽”地跳起来,冲小五扑了过去。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在那一瞬间能够暴发出如此之快的速度和力量,竟然在小五的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内,就绕过了面前的陷阱,冲到小五面前,并一把抱住了他,迅速就地一滚,往远处放黑枪鬼子看不到的角落隐藏。 其他弟兄受我的影响,完全忘了之前的计划和安排,疯了一般从各自躲藏的角落跳出来。我怀里的小五意识还算清醒,在看到我们都跳出来后,大声吼道:“不!小心狙击手!” 枪声再次响起,只见朝着挥舞大刀的光头冲上去的振振也往前一趴,看样子他的腰部可能也中弹了。 光头的大吼声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只见这家伙举起了手里的大砍刀,朝身体正缓缓往下倒的振振跳过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两柄大刀寒光闪闪,直直朝着振振的脑袋砍了下去。 我连忙放下小五,猫起腰朝光头跳起的方向扑上去,此刻我的速度快得无法想象,居然能够在冲刺后瞬间便到了光头身下,抬手抓住他的脚踝,朝地上狠狠摔下来。 光头正前方的其他兄弟,也不失时机地对光头举起枪,四哥那把长枪的枪口直接对准光头的脑门。 郑大兵在小五中枪后也冲出了躲藏的深坑。但他的目标并不是面前的光头。他微微弓着腰,像只豹子一样,朝着远处树林里那棵躲着狙击手的大树扑过去。枪声第三次响起,只见郑大兵身边的草地上有很大一块草皮被掀起来,显然,那树林中的狙击手已经把目标对准了郑大兵。 就在第三声枪响的瞬间,本来已经被我们制伏的光头也出现了异常。第三声枪响让大伙不约而同地朝郑大兵望过去,同时也都意识到,大家都裸露在对方的阻击范围内。 就在大家愣神的瞬间,唯一用枪对着光头的四哥却被人从背后用枪托砸倒在地,手里的枪自然也离开了光头的脑袋。杨建和死老头都蒙了,等反应过来时,地上的光头已经从我手中飞快挣脱,并迅速拔出手枪抵在我的额头,另一只手则继续握着大刀,架在奄奄一息的振振脖子上。 四哥也同样被人用枪对准了脑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身后用枪托砸他的人竟然是海波。只见海波一手夹着四哥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枪比在四哥的太阳穴上,冲我们凶神恶煞地吼道:“放下武器!全部放下武器!” 所有人都蒙了,不敢相信我们一直最信任的海波哥居然站在对立面。远处又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只见如豹子般往前奔跑的郑大兵身子也跟着一震,往前扑下去,但也就在摔下去的同时,他双手往前一撑,硬生生地把身体又弹起来。而左腿外侧的裤子上也湿红一片。看情形应该伤得不是很重,因为他往前奔跑的步子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管郑大兵能不能冲到树林里拿下躲藏的狙击手,我们这边的局面却是完全被光头和海波哥控制住了。光头表情非常狰狞地看着我们,眼神似挑衅一般,似乎要告诉我们:“谁敢动试试!” 四哥被海波哥那一枪托应该砸得不轻,半边脸都是血,可还是不断地挣扎,冲着身后的海波哥吼道:“陈海波你这狗日的,老子看错了你个孙子。弟兄们,别管我,打死这孙子!” 海波表情有些古怪,看上去很凶狠,却似乎有所顾忌。只见他咬咬牙,然后冲大伙吼道:“都聋了吗?放下枪!否则我就打爆赵老四的脑袋!”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树林里有人从一棵非常高的树上摔下来。我借着月色,依稀看到两三个鬼娃娃双眼闪着血红正和那人厮打在一起。最后在他快要坠地时,鬼娃娃又同时跳起来,往旁边的树蹿了上去。郑大兵也在同时扑到狙击手身边,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 在我们这边,周围的草地上又出现了往上突起移动的情况,有十几个移动着突起的黑影,迅速朝我们所在的位置移动。不等光头和海波反应过来,只见地上突然间伸出十来双小手,抓住光头和海波的双腿,并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大伙都被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往后移,四哥乘机挣脱了海波的威胁,同时瞪大了眼睛。十几个双眼放着红光,张着血红大嘴,嘴里露出尖牙的鬼娃娃,冲着光头和海波的身体狠狠地咬了下去。海波像是已经完全被吓蒙了,瘫倒在地上任凭鬼娃娃啃噬。 光头还在不停挣扎,枪和大刀散落在一旁,他的体力与常人不同,在全身爬了五六个鬼娃娃的情况下,依然努力着想要站起来,同时两只手分别抓紧鬼娃娃的腿,往两边撕扯。被他抓住的两个鬼娃娃丝毫不松口,牢牢地咬着他身上的皮肉,疼得光头大吼大叫。 我这才缓过神来,朝光头扑上去。为免他接下来会对身上的鬼娃娃下重手从而摆脱控制,我从地上摸起手枪,毫不犹豫地对着光头扣动扳机,现在他上半身都被鬼娃娃死死纠缠,我只能往他腿上开枪。 光头怪叫一声,正要爬起来的身体再次重重倒下去。那群鬼娃娃似乎也被枪声吓着了,直到反应过来这枪并没有伤害到他们,愣了一下后又继续怪叫着撕咬光头。 现场在瞬间被我们重新控制,就在这时,侧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怪异的尖叫声。那十几个鬼娃娃听到后好像接到指令一般,集体停止撕咬,扭过头来冲我们张牙舞爪地怪叫了两声,然后往地下一钻,朝怪叫声的方向移动过去。 我心下好奇,往怪叫声的方向望去。就在我转身面向怪叫声方向的瞬间,心底突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种急促但又瞬间消失的晕眩感。果然,只见黑色树林中的一棵树上,有个暗红色的人影正趴在上面望着我们。她的双眼也是放着红色的光,黑色头发依然掩盖了脸庞。见我望向她,她迅速扭过头,朝树林深处奔去。 我可以肯定,她就是之前我在瀑布旁边看到的那个无皮女人。 杨建和死老头两眼血红,一起扑向地上的光头。四哥捡起枪,神情木讷地盯着地上全身是血的海波。 我目视着无皮女人消失在黑暗中,心里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怪异的感觉,在我和雷子共同存在的这个身体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第八章 曹正:地下世界里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离开过肉体。就像个野人一样,在树林里不断来回寻找美云可能留下的痕迹。饿了就啃野果,困了就爬到树上睡一会儿。远山里始终像坟墓一样安静,没有一丝生命存活的迹象。那几天也一直下着瓢泼大雨,我感觉自己就像幽灵般存活着,支撑着我的依然是对美云的眷念。同时,我感觉身上还多出一种使命,想要探寻出鬼子在这远山里的秘密来。 所以说人只是动物的一种,无论在文明世界里如何标榜自己的不同寻常。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即使自己的意识不离开身体,生命力也异常顽强。我的头发长到了肩膀,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和乞丐一样肮脏破败。我似乎也超越了生物钟的控制,白天和黑夜的转换对于我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那场雨结束后,我依然没有任何发现。但是我并没有死心,因为我相信,日本人的九日研究所不可能就只有我找到了大门。对于一个这么机密的基地,附近不会连一个暗哨都没有。 终于,在第八天,我发现了丛林中那个不起眼的盆地,以及那个盆地里奇怪的村庄。 之所以说这村庄奇怪,是因为我发现时是在深夜。村庄静得和这片丛林一样吓人。最初我以为这下面应该没有人烟,于是我跃跃欲试想要下去探个究竟,可我一向胆小谨慎,所以想要等到天亮后再去。 就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村子中间那口井里,钻出了三个穿着平常老百姓衣服的男人。然后陆陆续续地,几十个看上去像是普通农民的男女从井里钻了出来。最后他们正常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甚至还有三五个人结伴去田地里耕种。 我静静地趴在草丛里,注视着这群人。可惜的是,我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仿佛他们一直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 我定定神,仔细想了想,身体慢慢往后挪,然后爬起来,朝那条能让我意识离开肉体的小河走过去。几小时后,我又再次成为一个虚无的不应该存在着的曹正,重新回到了无人村庄。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急匆匆地走下山坡,进入村庄后,发现整个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挨个屋子仔细搜索,希望找到不寻常的发现。结果让我很惊讶,每间屋子整齐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搜索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我在村子中央的水井边沿站定,探头往下看。里面深不见底,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看能不能发现什么,但理智控制了冲动。我决定站在井口等待。天亮后那些村民会不会从里面爬出来?我天真地想着,可能村子里的老百姓在地下有个安全住所,到了晚上,他们就回到下面休息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微微有点儿发红,再到破晓。我往后退了几步,心想,应该到昨天早上井里出来人的时候了吧!因为之前看到那几个大个鬼子兵腰上挂着的黑色匣子,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井口,怕万一又遇到那种黑匣子。 果然,地下传出了沉闷的声响,像火车启动时的轰隆声。紧接着,井里也传来机器运转的悉悉率率的声音。我暗想,是不是下面的人要上来了?很快,三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粗壮汉子缓缓地移动上来,脑袋刚钻出井口,便表情紧张地四下张望。他们自然是看不到我的,于是他们扫视一圈之后,便钻出井口,扭头冲下面喊了一声。 喊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我清晰地听到他们是用日语对下面说“安全”这个词。我愣住了,看来这三个打扮得像中国普通百姓的粗壮的家伙,应该都是日本人。很快,下面的机器又轰轰地响了,又有四个打扮差不多的家伙上来了,有两个还咧嘴笑着,那两颗大门牙让我意识到他们全都是日本人,错不了。 我咬了咬牙,往前跨了几步,我的虚无的意识甚至重合到了井边一个鬼子的身体上,往下面望去。借着阳光,我看到井底有一块黑色的状如铁板的东西,正承载着四个同样打扮的家伙,他们手里拿着的耙子或者扫把之类的物件,最上方有个黑乎乎的枪眼模样的黑孔。 我更加紧张起来,连忙往我身边的鬼子看去,才发现他们手里拿着的干庄稼活的工具,其实都是伪装得很逼真的长枪。 我强压着心中巨大的震惊往后退,这些陆陆续续上来的鬼子也都各自散开,往四周的屋子走去。到最后还上来了五六个女人,也都是普通中国农村妇女的打扮,但她们眉宇间显现出来的神气,完全没有普通村姑的朴实。基本上,我可以肯定她们都是日军女兵。 最后钻出井口的是三个老汉打扮的中年男人,他们钻出井口的动作慢慢悠悠,出来后便对着身边的人趾高气扬地说话,说的都是日语。其中一个精瘦的家伙恶狠狠地说:“这些天要非常注意,外面的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九日基地的存在。” 我心里涌出一种激动来,之前在大刀刘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有中国人已经潜入了远山深处。再后来见到郑大兵一行人,又证实了大刀刘的话。此刻这个看上去像鬼子军官的家伙所说的话更让我肯定,我们的军队已经注意到了远山的诡秘,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有大队伍扑向这里,揭开远山战俘营与九日基地的所有阴谋。 我暗自窃喜,但也没有因此放下此行目的,以及现在需要寻找的线索。因为我是透明的,是个完全能让对手无法设防的侦察者。于是我紧跟着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军官,走进村内最中间的屋子里。 三个人先进到里屋,拖了三条矮凳子出来,放到院子里。院门大开着,这三个鬼子悠闲地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丝,各自用白纸卷好点上火,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 我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等待着他们即将的聊天话题。奇怪的是,他们自顾自地抽着烟,然后眼睛眯啊眯地往外看看,又往天上看看。 我等了好久,依然不见他们说话。倒是时不时听见外面其他人说笑的声音,于是我往门外走去。 我冲着几个正在田地里拨弄泥土的家伙走去,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们聊得最欢。果然,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胡乱地聊着天。可是他们聊的话题我却有很多都听不懂,大概意思倒是能明白些,都是在说各自老家的一些事情,我听不懂的,很可能是日本本土的一些地名。 我又尝试着到另外一个院子里,观察那些正在洗衣服的女人,还有蹲在地上看上去很无聊的村汉。他们所聊的话题均不涉及关于远山战俘营以及九日研究所,甚至连部队的话题都没有。 我有点儿失望和沮丧,回到那几个貌似军官的屋子,那几个家伙依然眯着眼四处张望。 突然,其中一个老汉站了起来,往天空望去。我也连忙抬头,只见在天边有个黑点儿缓缓移动过来。 老汉身边的一个矮个子低着头,嘴里好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冈村君,别忘记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个叫冈村的家伙连忙对着矮个子点了点头,然后坐下来,从兜里摸出烟丝,用白纸卷起来,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笑眯眯的模样。 我死死地盯着天空中越来越清晰的黑点,轰隆声也越来越清楚。我连忙冲出院子,注视着头顶的黑点。原来是一架飞机,看样子应该是侦察机。飞机飞得很低,到最后直接飞到村子正上方。我注意到,飞机上有块红色的标记,像是紧挨中国的苏联国旗,印在飞机的后舱。 再低下头往左右看,我想看看身边日本人的反应。奇怪的是,这些日本人集体对头顶出现的庞然大物视若无睹,好像这架飞机和我一样是透明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往这些人身边走去。让我觉得更加疑惑的是,这些日本人面对飞机就在上空轰隆隆地盘旋时,故意地大声嬉笑,似乎努力想要给侦察机上的人表现自己是普通的老百姓一样的感觉。 我再次跑回到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待着的院子里。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鬼子是能够看到头上这飞机的,只是他们是在故意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罢了。 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依然抽着烟,眯眯眼很悠闲的模样。我注意到,那个叫冈村的鬼子,眼睛还在时不时地往上瞟着,似乎在观察飞机的动向。 飞机围绕村庄上空转了几圈,然后继续轰鸣着飞远。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为新的发现思索:苏联人的飞机为什么会出现在远山的丛林上空?他们想要侦察什么?为什么这群百姓打扮的鬼子会视若无睹,会刻意地在飞机飞过的时候,表现得更加平民化? 我思来想去,得出了结论:他们想要让头顶的飞机收获到的信息是,这只是个与中国所有普通村庄相同的小村落,他们这群人,也不过是村落里一群平凡普通的百姓。 这结论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苏联人觉得这远山里非常安静祥和,一群普通老百姓每天衣食无忧地耕种和生活,战争对整个远山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想明白这些,我更加震惊了。看来鬼子在远山里所做的事情,对于他们的大和民族是绝对机密的,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外界有一丝怀疑的苗头,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在源头上掐断。 想到这些,我越发意识到远山里的九日研究所,他们酝酿的阴谋是多么可怕。最初,因为有松下幸太郎的那些话,一度让我误会这隐藏在深山里的研究所,只是在从事关于量子力学方面的一些科研项目。再加上日军煞有介事地在外围戒备,所以我一直认为其中掩藏的秘密和军队有关,误以为是某些武器开发之类的项目。包括进入远山丛林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无法解释的事情,我都不曾和这九日研究所联系起来,以为只是我一个人出现的奇怪现象。但是越来越多的线索,不得不让我把自身这种状态和九日研究所的研究项目联系在一起。 比如鬼子携带的那个黑匣子,好像只是针对我才会有反应。可是他们又看不到我的存在,这说明黑匣子只是能够感知到我在附近,却无法让鬼子看到我。那么,黑匣子真正能够起到的作用又会是什么呢? 再者,今天我在这奇怪的村子里,目睹到这些鬼子如表演话剧般,生活、耕种的一幕幕,我能够猜测出他们的目的,他们在给外界制造假象,就是用来掩盖九日研究所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发现,让我感觉自己正与九日研究所的惊天秘密慢慢接近。可惜目前我所掌握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至于这座冰山的隐藏部分有多庞大,又是什么样的形态,我依然一无所知。我静静地想着,就算现在能够有机会接触林子里或林子外的同胞们,但我能够告诉他们的,却也依然是些零碎的疑点和线索。真相还是非常遥远。那么,我需要的是利用我现在的优势,继续摸索下去,深入这九日研究所内部探个究竟。 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静静地等到天黑,然后跟着这些鬼子通过井口进入地底下。我相信,地底下就是我之前躲了一年多的九日研究所那扇大铁门里面的世界。也只有进入里面,才能真正地知道鬼子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为自己这个大胆的计划兴奋起来,我甚至幻想着在进入九日基地后,能看见我的美云,我每天在丛林里不停地寻找,都没有一丝痕迹。那么她是否也生活在这个对于我来说一无所知的地下世界里呢? 我抑制住兴奋,坐在井边看着身边走动着忙活着的鬼子。他们也都做好了午饭,端着饭碗,就跟中国普通百姓一样,蹲在各自的院子门口,和邻居嬉笑着吃饭。我吞了吞口水,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依然看不到我的躯体和影子。我继续臆想着进入地下后有可能的发现,突然间,又一个新的想法出现在我脑海里:既然九日研究所的大门口有那么多镶嵌的黑匣子,那么井下会不会也有这种黑匣子呢?毕竟都是进入地下世界的门,鬼子那么严谨,不可能留下空隙让人有机可乘。 我再次慌乱起来。其实我非常清楚,就算那黑匣子闪动,鬼子也发现不了我的存在。但我只是一个人,能进入虎狼成群的鬼子基地里,全部是因为我这种离奇的状态。黑匣子能够感应到我的存在,地下还会不会有另外的白匣子红匣子,直接让我无所遁形地出现在鬼子的刺刀面前?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因为我本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的叠加状态中。但我的美云呢,她的安危我无法知晓,如果我某天在这世界灰飞烟灭,那么我又怎么能甘心? 我有些犹豫了,甚至一度站了起来,往村外的山坡方向走去。可是,我走出这村子后还能继续如幽灵般地存活,继续这样游荡吗? 生命又到底需要诠释什么?诠释爱情还是良心? 我在山坡前停下了步子。我的前半生始终都是失败的。我无法演好人生中每一次需要扮演的角色:我无法演好一个好学的学者,因为我将整个身心放在爱情上面,我的美云身上;可我又无法演好一个对美云的追求者,因为我的胆怯我的缺乏自信;我也想让自己沸腾,在人群前能够振臂高呼口号,仿佛自己是个激动与愤怒的爱国者……可是呢?我兼顾着每一个我想要扮演好的角色,结果却又是惨败。 我扭过头来,看了看身边的鬼子,步伐变得坚定起来,往井边走去,最后我在井沿上坐下。就算我的生命会在今晚终结在井底,但最起码我扮演好了现在的角色——勇敢捍卫爱情捍卫祖国的中国人的角色。牺牲起码证明我曾经努力过,如果能够活着走出来,我相信,一定能够得到鬼子费尽心机想要隐瞒的真相。 那个下午似乎过得很慢,我就如一个即将押赴法场的死囚,等待着牢门的开启。天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鬼子也都放下了手中的饭碗,三三两两地往我站着的井边走过来。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走向这口井的次序,仿佛是预先演练好了一般。最先是那三个老汉开始在井边游荡,其他人隔得有点儿远,胡乱地说笑着。然后有几个鬼子爬到了村子中央的房顶,看上去像是在修补房顶的瓦片或者稻草,可是不时对着远处眺望,让我明白他们实际上是在观察天空中有没有飞机出现。 终于,那三个老汉打扮的家伙开始往井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训斥冈村的那矮个子。矮个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硬币样的东西,在手里耍着。然后,他假装不经意地把硬币扔进了井里。 我连忙探头往里面看,只见硬币直直地往下落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回响,我意识到这是鬼子在对下面的人传递消息,他们就要下去了。 果然,几分钟后,地底下那种如火车启动的轰轰声缓缓响起。然后,站在井边的我清晰地看到一块和井口大小差不多的铁板,慢慢上升着。 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在铁板升上来之后,便慢慢悠悠地翻身上去。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现在就跟着他们下去。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鼓起勇气,只好安慰自己再等等。等下一拨或者最后几拨吧!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先看清楚形势。实际上我非常清楚,我如果跟在这几个看上去像是军官的家伙下去,那么,我极有可能调查到最深层的秘密。 鬼子三三两两地往井边走过来,先后跳到井里的铁板上。然后铁板下的机器慢慢下降,再慢慢上升,来运送其他的鬼子。 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一次次地给自己找借口,又一次次地说就下一批吧。结果整个村庄里冷冷清清了,只剩下那几个从房顶跳下的家伙,走到我的身边。 这是最后一批,如果我还不跟他们一起下去,那么就只能等到明天了。可是我内心深处的懦弱还在脑海里编织着理由:今天没有必要一定要下去,因为我对这井上的环境都没有完全摸透摸熟悉。 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批鬼子钻进了井里,机器再次响动,他们的身影缓缓地下沉,眼看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终于我鼓起所有勇气,翻身向井内跳了进去。生命可以有无数个明天,去完成本该在今天就要面对的辉煌或者毁灭,但那也意味着,等待明天的人,他在今天结束前,无法得到他渴望的辉煌或者惧怕的毁灭。 我想,我终于扮演好了今天的这个角色。辉煌或者毁灭我都无惧。我来了! 我重叠在四个鬼子的身体中间,跟着他们一起缓缓下降。他们的呼吸似乎都喷到我的脸上和耳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本该住在岛国的渔民。他们的长相都非常平常,四方脸,张嘴时露出两颗大门牙,细长的眼睛。我甚至能看清楚面前最近的那个鬼子那坑坑洼洼的脸,印证着他也有过动荡的青春。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越过海洋,如蝗虫般扑向我们的国家。然后在我们的国家里放肆地释放兽性,仿佛他们完全不是文明世界中的一员。在战俘营里,我从一个在南京被俘的狱友那里听说了鬼子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看似儒雅的土肥原一郎那样的高级军官,会放纵属下这种野兽行为?我永远不敢相信,那个用德语骄傲地和我们聊着相对论的松下幸太郎,竟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为什么可以如野兽般横行而丝毫不加收敛? 铁板很快就载着一行人下到井底,井底非常黑,狭窄的长长通道另一头有微弱的灯亮着,让人能够稍稍看清楚路面。我意识到,如果在井上方往下眺望,之所以无法看到光线,是因为光源并不是对着井底的,人的双眼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远处的光亮,但无法在月色下看到黝黑井底的异常。 鬼子小心翼翼地往通道里走去,似乎害怕脚步声会暴露井底世界。我回过头看了看脚边的铁板,铁板下是有机器的,由三四根铁管支撑铁板升降。小小空间的侧面有一层玻璃般的东西立在那里,我意识到,玻璃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操作这台升降机器的日军士兵。 我狠下心来,追上前面的四个鬼子。我没敢走在最后,而是选择挤在中间,和鬼子的身体重合着往前走去。 很快,我们便走到了尽头,左侧出现一条看起来宽敞很多的走廊,走廊两旁悬挂着很多灯泡。我跟着鬼子继续往前行进,接下来是一个铁楼梯,盘旋着往下延伸。最后我们跨过一扇大开的铁门,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一个足有三四百平方米的营房出现在我面前。 我站在大门旁边,心里非常紧张,害怕看见之前想象过的各种匣子。我第一次与数十个鬼子站在同一个封闭的无路可退的空间里。就在我傻傻发愣不敢动弹时,身后的铁门“啪”的一声合拢。我慌张地扭过头去,终于意识到此刻已经没有退路,就算真的遇到黑色匣子,我也只能选择面对。 我往后退去,最后靠着墙站定,望着面前这群在脱着衣服胡乱说笑着的鬼子,心里既愤怒又好笑。这群鬼子脱去外套后,里面穿得不伦不类,统一的西式背心与大和民族独有的裹裆布,包裹着矮壮的身体。看着鬼子嬉笑着在旁边的水龙头打水,用白色毛巾擦脸,他们那松懈的模样让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儿。我并没有看到让我害怕的黑色匣子,甚至连我猜测的阴森恐怖画面也没有。 我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还是不敢往前走。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些鬼子,那几个女人都不在这个营房里,三个老汉打扮的军官也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有点儿懊悔起来,当时应该跟着那三个老汉模样的家伙第一批下来,那样我应该可以看到更多的秘密。 营房对面的铁门把我和想要窥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我明白,就算那扇铁门没从外面锁上,我也无法穿过去。因为我是以意识的形式存在的,是无形的,我无法移动固定物体。 鬼子们依然在嬉笑着,他们的各种带着方言的日语,在耳边非常混乱地响着。但我还是能够大概听明白,他们在拿三个表情很难为情的家伙打趣。那三个家伙都只穿着背心,下半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黄色的日军军裤,站在我正对面的铁门那儿,红着脸任由其他鬼子士兵嬉笑。 我咬了咬牙,但我目前这种虚无的状态,让我感觉不到咬牙所带来的决断。我靠着墙慢慢地往对面的铁门移去,想要听清楚那几个鬼子的话语,希望能够从中捕捉到一些机密。 就在我快要移动到鬼子身边时,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穿戴整齐军装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外。女人微笑着对那三个守在门边的鬼子说道:“野田君!藤上君!山普君!希望你们得到一段快乐的时光!” 一直守在门口的鬼子也对着这女人笑了,并冲她鞠躬,说着“谢谢”。奇怪的是,同样都是军人,他们之间却很客套,就像是饭店掌柜对客人的热情一般。甚至还表示了尊敬,也没有行军礼,用的是日本人朋友之间的鞠躬。 紧接着,三个鬼子迈开步子往铁门外走去。我狠下心来追了过去,穿过铁门,紧跟在他们背后,沿着一条宽敞的走廊往前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地下的世界。从那群日本兵的营房出来后,我们又进入了一条两旁悬挂着灯泡曲曲折折的走廊。不同的是,这些通道的墙壁都是用方形石块砌成的。慢慢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是这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带路的原因,因为走廊实在太多,拐弯的地方也非常多,以致一路上,我虽然想要记住走过的路线,却也会慢慢记住后面的忘了前面的。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似乎对这些路很熟悉。我们就那么不断拐弯,又不断经过上下铁质的楼梯。走了有三十多分钟,最后在一扇很宽的铁门前停下。过程中也遇到过一些走动的日本人,从他们在拐弯处犹豫不决的表情能看出来,那些鬼子好像只熟悉各自负责的小范围路线,除此之外的路线却不甚熟悉。 中年女人在铁门前站定,身子蹲下去,右手伸进铁门下方的两个小孔里。也不知道在那里面折腾了什么,铁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和之前那些营房大小差不多的房间。三个鬼子兵咧开嘴笑了,跟着女人往里走去。 里面是用白布隔开的十多个小房子,白布上还统一有个抢眼的红色的十字标志,以致让我在第一眼看到时,以为是进入了鬼子的医务室。紧接着,从小房子里传出来女人的呻吟声和男人的喘气声。我当时微微一愣,琢磨着这些声音怎么感觉像是男女交欢,难道这个房子里就是传言中日军慰安妇驻扎的地方? 中年女人微笑着把三个鬼子兵带到一旁,指着白布拦着的小房子,客套地说道:“三位大日本皇军的将士,请进去吧!” 三个鬼子互相看了一眼,嘴巴还是咧笑着,像是难为情一般往白布处走去。我没多想,跟着其中一个鬼子兵身后,进入白布后面的房间里。 果然,里面是一张普通的木板床,一个模样姣好的女人正坐在床边。她扭头望了我身边的鬼子一眼,表情呆板地站起来,先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迎上前来,为鬼子脱掉背心裤子。鬼子之前难为情的笑容没有了,换上一种趾高气扬的享受的表情,斜眼望着女人,任由女人把自己剥个干净。 女人牵着鬼子往床边走去,眼神空洞漠然,随后伸手去解腰上系着的绳子。那个鬼子似乎等不及了,迅速站了起来,一只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另一只手粗暴地解开女人的外套。那个女人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裸露在鬼子面前。 鬼子吞了吞口水,把女人狠狠摔到床上,重重地压了上去。 女人不断地呻吟着,鬼子也粗鲁地喘气,发泄。我站在旁边,望着女人被蹂躏的整个过程,心里的愤怒久久难以平息。女人姣好的脸庞满是痛苦和羞耻,双眼流露出的绝望让我很心痛。突然,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儿面熟,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我转过身,不堪目睹这一幕,同时心里涌现出恐惧感,我的美云会不会也被这些鬼子囚禁在某个白布后面的小房子里,供这些鬼子发泄呢? 想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扭头往白布外走去。我无法穿过白布,所以我只能选择趴在地上,从白布下方爬出去。然后,我又用同样的办法爬进旁边的小房子里,看到了同样被鬼子折磨着的另一个女人,也是个瘦弱的、不断流泪的女人。 我越发地担忧起来,疯狂地在每一个白布后的小房子进出,害怕寻找到我的美云。庆幸的是,我在十五个小房子里进进出出后,没有看到所熟悉的美云。 最后,我在大铁门边重重地坐下。我不知道我是在庆幸没有找到美云,还是在为小房子里的十五个女人担忧,总之,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外貌以及她们痛苦时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这些女人绝对不是日本人。那么,她们会是什么人呢?答案却是让我不敢去想的,她们都是中华的女同胞,是我们中华儿郎的姐妹。她们现在所承受的耻辱,对于我这么一个中国人来说,就是一种讽刺一种挖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七尺男儿们,可悲存活的证明。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时间在沉默中过得很快。终于,陆陆续续有鬼子从白布后面走了出来,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铁门边说话。他们的表情又回到了最初看上去平凡普通的男人模样,闲聊刚才所发泄的女人的情况,不时发出猥琐下流的嬉笑声。之前引导三个鬼子进来的中年女人,也和另外几个同样穿着军装的女人,不知道从哪个小房子里走出来,和众鬼子说笑着。 终于,我最初跟进去的小房间的白布被掀开了,那个鬼子一脸满足微笑着走了出来,透过白布掀开的缝隙,我看到了里面的女人。女人正站在鬼子身后,依然鞠着躬,头发凌乱不堪,双眼红肿,可能哭泣过。突然我想起了她是谁,她是那个给鬼子哨兵送饭的朝鲜老头手中相片里的小姑娘,对,应该就是她!我慌张地往那边走了几步,赶在白布挡住我的视线前,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全貌。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朝鲜老头的女儿。只是在之前的相片里,我记得她是穿着一套皇协军的军装,略带骄傲地微笑着。可为什么现在她会出现在这里为鬼子充当慰安妇呢? 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像是放下了包袱一般,既然不是中国女人,那么最起码我之前的耻辱感能稍稍得到缓解。但这缓解后,对于送饭朝鲜老头的女儿我又担忧起来。我与那朝鲜老头朝夕相处应该有快一年的时间,老头很朴实,却更可悲,总让我觉得在他身上,能看到另一个和自己同样窝囊的家伙,在战争中表现得懦弱和无力。 很快,另外两个鬼子也钻出了小房子,在铁门旁边站定,交流刚才各自的感受。我不经意听到带他们过来的女军人说道:“今晚你们是第一批,等会儿还有两趟需要忙活,才能睡觉。”打开铁门往外走时,女军官又说了一句:“你们下次过来,应该是半个月以后吧。” 这两段话都被我记了下来,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心里偷偷地计算着:如果每个晚上是三批鬼子被带过来发泄,那么按十五个房间十五个女人来计算,每晚就是有四十五个鬼子出来。她所说的半个月后才轮到这三个鬼子,就意味着这九日研究所里全部的鬼子人数应该是六百七十五人。 我被推算的结果吓了一跳。看得出被带到这儿发泄的应该只是最低层的士兵,六百七十五个低层士兵,再加上军官的话,总人数岂不是更多?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地下世界里,会有这么多的鬼子吗?况且,通过我行进的过道来看,这里的地形虽然错综复杂,但给人感觉还不是很拥挤,不敢想象,一个能容纳几百个鬼子的地方居然是这么宽敞的基地,大到几百个鬼子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都能分不清方向。 我想,他们肯定有一张整个基地的地图。 在走到那三个鬼子的营房前时,我有些犹豫。我在考虑要不要跟进去,或是留在外面,跟这个女军人去其他地方,看能不能有所发现。可铁门没给我太多思考时间,随着铁门关闭,我被关在外面。我咬了咬牙,继续跟着女军人走去。看得出来,这个女军人对地下的世界非常熟悉,她转过身,朝另一个拐弯处走去。 又走了大概有半小时的路程,她来到一扇和之前差不多的铁门前,蹲下去把手伸进铁门下的小孔里。我连忙蹲下,注意她伸进去的手指。通过她手扭动的方向,看出她应该是左手先用力按了里面的机关,然后右手跟着做同样的动作。紧接着,铁门左右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和我之前看到的营房大小相同的房间,三个同样穿着白色背心的鬼子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她。这几个鬼子身后,数十个士兵也在各自的床边羡慕地望着他们。 我继续尾随他们回到那群可怜女人等候的房间里。不过这次我不敢进入白布后面,因为我实在不想目睹那后面发生的一切。直到这批鬼子都出来后,那五个穿军装的女人再次开门,带着他们往不同方向走去。 我还是一直跟随在女军人身后,希望通过这样不断地来回走,能摸清楚错综复杂的通道。可让我失望的是,她带着这三个士兵回去的道路与之前行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线。我继而回想起第一趟她来回行走的路线,似乎也是不同的两条路线。这个发现让我意识到,这些鬼子兵可能对于地下世界是陌生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对于基地所研究的项目也一无所知呢? 我索性不再去记行走的路线,依然像个幽灵般,没有目的和方向地跟着女军人继续在迷宫里行走。很快她便送走了那三个鬼子士兵,又到了另外一个营房,同样带回三个士兵回到让他们发泄的营房。当这批士兵狞笑着走出白布掩盖的小房子后,我没有跟他们出去,我决定留在这个只有十五个可悲的女人待着的房间里,看看她们在今晚的痛苦结束后会做些什么。 许久许久,众多小房子还是鸦雀无声,我甚至一度怀疑里面没有人。于是只好趴在地上往里面张望,里面的女人都还在,就像受伤的小鸟,蜷缩着身体,盖着一块黄色的毯子,睡在那些肮脏的小床上。 我渐渐明白她们为什么不愿意走出白布和旁边的人交谈。因为她们都能体会到身边其他人的痛苦,互相间不见面,似乎要比彼此面对时难堪好过些。 我回到铁门旁边,靠着墙壁坐下。我无法走出这铁门,只能守在这群可怜的女人身边,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羞耻与绝望。 过了一会儿,我身后的铁门响了。我连忙站起来往铁门外望去。只见那五个穿军装的女人一起走进来,大声对小房子里的女人叫喊道:“都赶紧起来,穿戴好,打扮好!准备迎接客人。” 我精神为之一振,看来接下来要来的客人,应该不是之前的普通鬼子兵,从她们紧张郑重的表情可知,即将来的人应该是大人物。 我连忙往角落里走去。之前看到的巡逻队里的军官,腰上都挂着黑匣子,不知道接下来要过来的大人物,腰上会不会也挂着那玩意儿? 小房子里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估计那些女人在里面整理仪容。最后她们从白布后面走出来,站在各自小房子的白布前面。我终于看清楚这些女人的全貌,她们长相姣好,可是都很瘦弱,裸露在外的大腿和脖子上有很多青紫的掐印,皮肤苍白,应该是太久没有见过阳光。现在她们的头发也梳理整齐了,扎在脑后,身上的浅色和服从腰部用绳子系着。我知道,绳子松开后,依然是一丝不挂的身体。 我盯着铁门,等候让女军人紧张的大人物的到来。十几分钟后,那铁门果然慢慢打开,进来的只有两个人,穿着深色的和服,头发整齐地用发蜡抹向脑后。在我看清两人的面目时,我几乎压抑不了心底的愤怒,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们撕碎。走在前面的是微笑着的看上去依然儒雅的松下幸太郎,而他身后的留着仁丹胡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人居然是黄碧辉! 第九章 邵德:大刀刘 周围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地上几个受伤兄弟痛苦的呻吟声。远处的郑大兵拖着那具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鬼子,另一只手提着那家伙的长枪,往我们这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我甩了甩头,努力抛开刚才突然间出现的奇怪感觉,往郑大兵的右腿望去,只见那中枪的位置湿了一小片,但神情比较轻松,看来伤得不是很重。 死老头抱着地上的振振,振振咬着牙,对死老头嚷嚷道:“没什么大碍的!老鬼!别哭丧着脸,我没啥大碍。”然而,他小腹中枪的地方不断涌出鲜血,一截长长的肠子模样的东西露在外面,还在不时地抽动着。 我感觉双眼有点儿湿润了,朝旁边的小五走去。小五应该已经昏迷了,头歪在一旁一动不动。 四哥和杨建端着枪,愤怒地指着地上的海波和光头。半晌,郑大兵也走到了我们身边。四哥扭过头来问我:“邵德!接下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可脑海里依然是地上弟兄们伤口涌出的鲜血。我睁开双眼,咬牙切齿地说:“该捆的捆上,全部带回洞里再说。” 说完,我一把扛起地上的小五,用手捂着他胸口不断流血的枪眼。四哥和杨建掏出绳子,把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海波与光头捆上,也各自背到了肩上。郑大兵站在大伙身边,表情古怪地盯着地上的光头,然后对杨建说:“这家伙我来扛吧!我扛两个应该没问题,你和死老头把这周围收拾一下,尽量不要留下痕迹。” 杨建点了点头,可死老头还是抱着振振不肯撒手,嘴里嘀咕着:“大兄弟,一定要挺住啊!” 死老头的悲伤感染了我,我蹲下来,搭着死老头肩膀说:“没事的!杨建那里有药和止血棉,先回去再说。” 死老头点了点头,把振振扶了起来,搭在我空着的肩膀上。我扛着小五和振振,往我们躲的山洞走去。郑大兵和我一样,扛着狙击手和光头。四哥扛着海波走在最后。 郑大兵、四哥和我最先回到洞里。在洞口时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五个受伤的家伙弄了下去。海波应该伤得不轻,一路上还时不时地哼几声,但也没有主动对我们说些什么。郑大兵扛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狙击手,艰难地前行,之前还没有闭上眼睛的光头,这时也像死尸一样搭在郑大兵身上。我身上的小五依然昏迷着,半路上他似乎嘟嘟囔囔说过一句话,但我没听清楚。振振倒是一直清醒着,嘴里来回地念叨着:“我没事!邵德哥,我没事!” 在大伙的帮忙下,我们把小五和振振安置在火堆旁躺着,还生起了一堆火。大家始终没有说话,咬紧牙关,紧皱眉头各自忙活着。我和四哥翻出棉花和纱布,给振振、小五包扎伤口。那该死的子弹确实够狠,直接洞穿了身体,以至于往外涌出血的伤口,都是对开的。 郑大兵把光头和海波拖到一起,紧挨着山壁靠着,那个不知死活的狙击手被扔在山洞下面的空地上。我扭头对郑大兵说:“把那家伙也捆上吧!免得他醒了折腾。” 郑大兵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已经被我给弄死了!” 可以想象得到,在目睹两个弟兄被这个狙击手给击伤后,郑大兵当时愤怒的心情,下手绝对不可能含糊。 直到我们折腾得差不多了,杨建和死老头也回来了。杨建咬着牙,双眼通红得似乎能喷出火来。认识这么久,难得看到他这么严肃的表情。死老头眼睛也红红的,时不时用袖子抹脸,一声不吭地跑到我和四哥身边,捣鼓小五和振振的伤口。 杨建突然间打破了寂静,大声骂道:“陈海波,你这个杂种。”说完,杨建一把举起手里的长枪,对准海波的脑袋砸了下去。 我和四哥连忙跑上去阻止,抱住他。郑大兵站在海波身边,冷冷地看着地上一声不吭的海波。 海波全身是血,脖子上还有两个大口子,血在不断地往外涌。突然,他冲大家笑了笑:“你们都很恨我吧?很看不起我吧?”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让自己说话和平时一样。 杨建在我怀抱里不停挣扎着,骂道:“陈海波你这王八蛋!” 我狠狠地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四哥也往前走了几步,盯着海波:“海波!你也是日本人吗?” 海波面对四哥的眼神瞬间变了,有点儿复杂,似乎还闪过一丝温情。海波咳嗽几声,然后吐出一口血水,对四哥说:“老四!你有亲人吗?” 四哥愣了愣,说:“好像这事和你无关吧!” 海波强忍着疼痛笑了:“邵德!你有亲人吗?郑大兵!你有吗?还有杨建、老鬼,你们都有亲人吗?” 我们都没接茬儿,冷冷地看着他。海波继续道:“你们都没有?或者有,也不敢吭声吧!害怕让人抓住你们的痛脚吧?”说到这儿,海波又重重咳嗽了几声,脖子上的伤口继续往外淌血。死老头站在不远处,迟疑了一下,然后抓了团棉花,往海波身边走来。 海波看出了死老头的意思,吼道:“老鬼,你别给老子过来!老子不要你们可怜。” 死老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海波居然不领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愣在原地。四哥转身看了看死老头,然后回过头来问海波:“陈海波!你就回答我一句话,你是不是日本人!如果你是,我不怪你,等会儿整死你了,也还说你是条汉子。如果你不是……” 海波又笑了,笑容有些可怕:“如果我不是日本人又怎么样?老四,你是条汉子!我陈海波也始终把你当兄弟看……咳!咳!你就回答我一句,你有没有亲人?” 四哥眼睛湿润了,沉声说道:“有!可是,我有没有亲人和你给鬼子当卧底有什么关系?” 海波哈哈大笑,紧接着重重地咳了好大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中!你们也都不是土里蹦出来的石头里冒出来的,你们也有亲人。可是你们的亲人都在大后方安安全全地待着,你们可以在老子面前充好汉,说自己爱国宁死不屈……咳咳!中!你们都是爱国的汉子,你们都是!” 大家听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看着他。海波继续咳嗽,脸色越发苍白:“老四,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像你一样,为我们多难的国家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这辈子,这辈子我不可能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环视大伙一圈:“我是个汉奸,我承认我是个汉奸!咳咳!但你们换成我,会怎么做呢?我的父母和孩子都留在沈阳城。鬼子给我的条件是,等战争结束,放我回去和他们团聚。咳咳!如果我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我的亲人会被鬼子怎么折磨死,这些年,鬼子折磨人的招数你们见得少吗?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儿子和父亲,你们敢去想吗?咳咳……” 四哥打断了海波的话:“海波!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 海波看了四哥一眼:“我如果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那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吗?” 郑大兵却怒吼道:“那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就对吗?” 海波苦笑了一声:“大兵哥!我做得不对,我也看不起自己,可是,可是我……咳咳!不说了,不说了……” 海波的声音渐渐微弱,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很明显,这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海波的脑袋慢慢地往下垂,我们都明白,他支撑不了多久。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其他人怎么看,在最后一刻,我心里已经原谅了他。 猛地,一个问题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连忙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抓紧海波的胳膊问道:“海波哥,请回答我,我们逃出远山战俘营的事,鬼子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海波睁开眼,瞟了我一眼,嘴巴微微张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四哥也急了,蹲下身问道:“那为什么鬼子不阻拦我们?” 海波头歪向一旁,看着四哥,回答道:“鬼子……鬼子想……想要知道你们知道……知道多少?鬼子……鬼子……薛……薛定谔……之猫……” 说完,海波的脑袋猛地往下一沉,我们不约而同地围绕他身旁蹲下。一直以来,海波哥在队伍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便他做了背叛大家的事情,但他曾经为兄弟们付出的一切,还是让大家原谅了他,抛开了对他的怨恨。 海波哥的嘴角还在微微抽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惜,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四哥把头凑到他嘴边,不住地鼓励他:“海波,你还有什么话,说吧!我赵老四给你记着。” 海波嘴角又抽动了几下,紧接着脑袋往下一滑,整个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去。 海波哥就这样死了! 四哥站了起来,表情肃穆,大家望着他,不知道海波临死之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四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对大伙说:“海波哥让我们把他的尸体扔在鬼子找得到的地方……” 我心里一酸。这才意识到:之前海波没有做过任何有害队伍的事情,那是因为鬼子看不到我们;就在那场伏击的时候,在鬼子注视的环境里,他却不顾兄弟情分选择站在了鬼子一边,现在看来,海波是害怕被鬼子看到他的立场已经向我们倾斜。他最后的要求我们也明白,他是想让鬼子看到自己已经惨死在远山里,没有叛变,并且坚决服从了鬼子的意愿。那么,鬼子也就不会为难他沈阳城里的亲人。 四哥叹了口气,上前把海波哥尸体上的绳子解开,然后用绳子把海波哥的尸体绑在了自己背上,扭头看了看我们,低声说道:“我送海波哥一程吧!” 死老头往前跨了几步,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们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向洞外走去,然后把海波哥的尸体放在野外,证明海波哥没有跟从我们,确实是为了完成鬼子的使命而丧命的。 我和郑大兵对视了一眼,心里感觉异常酸楚。很多被迫为鬼子工作的中国男人和海波有着共同的苦衷,为了亲人的安危不得不抛弃了捍卫祖国的使命感。我们虽无法认同,但也无法去指责他们,如果每个人为了自己小家的安稳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那么,中华民族如何崛起呢? 我不敢继续往深处想,那个光头依然没有醒过来。我和郑大兵一起往身后的振振和小五走去。振振正抬头望着我们,他应该也听到了海波最后的那些话,只见振振也那么苦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果……如果我死了,不……不用扔出去给鬼子看。”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别傻了!你没事的!” 振振脸色苍白如纸,却佯装坚强地望着我:“雷子!呵呵!我还是叫……叫你雷子吧!” 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少说几句,咬咬牙吧!哥给你看下伤口。” 杨建和郑大兵顿时醒悟过来,过来查看振振的伤口。我和杨建同时使劲撕开振振的衣服,郑大兵站在不省人事的小五身边,也撕开了小五的衣服,去查看小五的伤口。 振振的小腹有一个差不多半个巴掌大的枪眼儿,之前死老头已经把他露出来的肠子塞了进去。我仔细地看了看伤口,虽然伤口很大,但并没有打中致命的位置,如果能进行简单的缝合,振振还是有活命的机会。我扭头对杨建喊道:“有针线吗?给我拿过来。” 杨建“嗯”了一声,连忙往他那些宝贝处跑过去。身后的郑大兵插嘴道:“邵德,要不要先看看小五?” 我望了郑大兵一眼,郑大兵的表情和我一样很伤感,我读懂了他眼神里透露的意思,他希望我先给小五包扎,毕竟小五和他一样,都是猎鹰团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振振腹部的伤口不严重,及时治疗不会致命,他还有存活的机会。小五受的枪伤是在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很致命的,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郑大兵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不再坚持,接过杨建递过来的针线,毛手毛脚地往小五的伤口上扎下去。 我只了解伤口缝合的大概步骤,可毕竟不是医生,只能胡乱包扎,甚至更像是自我安慰,力所能及地做些应该要做的。 振振在我刚把针扎下去时就痛晕了过去,他的伤口在腹部靠右的位置,我缝合好前面的伤口,然后把他背后的伤口也处理了一下。所幸背后的伤口不是很大,包扎并不困难。 伤口缝合完毕,我接过杨建递过来的药棉和纱布,给振振缠了一圈又一圈。杨建一直没有吭声,在身旁不断地递东西。给振振包扎完毕后,我才转身往郑大兵那边望过去。其实,在进入远山后,和我真正能称得上有交情的,就是小五。但是从小五中枪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这个兄弟可能不能继续和我一起并肩作战了,他将要带着他的秘密,即将去到另外的世界。 就在我扭头往小五那边望去时,我清楚地看到小五的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我连忙往小五身边走去,郑大兵也已经给小五简单地缝合完毕,正在包扎,见我走过来,连忙让开,好像我比他多些治疗外伤的经验一般。 我低头趴在小五受伤的左胸口上,聆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前曾听人说,有些士兵被击中心脏位置后,只要没正中心脏,即使子弹穿过身体,也不会死。当然,那都是在西方高明的西医外科手术中的奇迹,所以才会被拿出来说道。此刻,我憧憬着小五身上也会出现奇迹。可是,在我趴到他胸口时,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心脏跳动。我不断地变换位置,结果还是一样。 可是,小五胸口的起伏却是大伙目睹的,也就是说,他的心脏没有跳动,但却还有微弱的呼吸。这是为什么? 我抬起头来,对正望着我的郑大兵和杨建摇了摇头,说:“没心跳!” 他俩也愣住了,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声响的小五咳了一声,胸口起伏得更加厉害了。 郑大兵迟疑了一下,也趴在小五胸前,寻找小五心脏跳动的声音。结果也一样,没有任何发现,然后,郑大兵抬起头来,伸手往自己左胸探去。 我顿时明白过来,我和小五以及郑大兵,我们的身体与常人不同,那么,我们的心脏会不会也不同呢? 我也把手放到左胸,可是我胸腔里那颗血淋淋的玩意儿,正在顽强地跳动着。郑大兵也应该和我一样,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杨建走过来,嘴里嘀咕道:“小五的心脏不会是没长在左边吧?”说完,他趴在小五的右胸口上感受心跳。 我和郑大兵好奇地盯着杨建,只见他那紧锁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最后,这家伙露出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来,抬起头开心地说:“这孙子的心脏还真长在右边。” 我和郑大兵松了口气,一起趴上去听小五右边胸腔。果然,在他右胸腔,我们寻找到了那颗微弱的心脏跳动声,与此同时,小五突然发话了:“听什么?老子,老子死不了!” 我兴奋地抬起头来,双手抱住小五的脑袋,忘形地喊道:“好兄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小五急促地咳了起来,脸色苍白:“畜生,你要弄死我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动作幅度有点儿大,会使伤口破裂,于是赶紧松开了手。小五看着我,随即转了转眼珠,瞟了瞟身边的郑大兵和杨建,说:“放心吧!我不会……不会死的。” 见他能够说话了,大家纷纷兴奋不已地围在他身边。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好兄弟,一定要挺过去。” 小五冲我们点点头,嘴角还是向上翘着,依然保持着他特有的略带狡黠的笑意。郑大兵憨笑着说:“小五兄弟,你还真要给咱挺住,要不你一蹬腿,你到底是归咱中统还是军统管的,咱都不清楚,给你请功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报。” 小五艰难地笑了笑,声音气若游丝:“哪里都不用报!我、我说过我是个布尔什维克。” 郑大兵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走上前紧握住小五的手:“不管你是个什么人,反正,你是我们的好兄弟。” 杨建伸手把我和郑大兵紧握着小五的手推开:“行了!让小五继续休息吧!你们这样惺惺作态,是想把他给弄死吧?” 我们也都笑了。就在这时,身后山洞口的绳子处发出声响,回头一看,四哥和死老头正慢慢地往下滑。四哥眼睛有点儿红,死老头还在不断地抹眼泪。 我连忙对他们说:“小五和振振的伤不至于要命,但失血太多,接下来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死老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振振身边跑过去,那双老眼依然湿漉漉的。不得不承认,无论他年轻时如何洒脱豪爽,但到了最后,他也不过与一干老年人一样,不愿意面对生离与死别。 四哥点了点头,扭头望了望坦克边那个已经断气的狙击手,然后朝地上的光头走了过去,伸手在光头脖子和鼻孔处探了探,说:“这家伙还有气,应该只是痛晕过去了。”说完,四哥拿了点儿棉花和纱布,给光头大腿上的枪伤包扎。 我这才想起郑大兵在刚看到这个光头时,流露出的奇怪反应,于是问郑大兵:“兵哥!为什么你看见光头的时候,好像挺激动的?” 郑大兵“嗯”了一声,也弯下腰去,帮助四哥给那光头包扎好,然后扭过头来,说了一句让人在场所有人出乎意料的话来:“我不但见过他,而且我们还是猎鹰团里最早那批的伙伴。” 我们都愣住了。然后,郑大兵站了起来,指了指地上那两柄光头当时带着的大砍刀,说道:“记不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和我一起跑出远山战俘营的大刀刘?就是他!” 我们停下了各自的动作,张大嘴望着郑大兵。尽管现在,我们对于远山战俘营里走出的兄弟中,有日本人或者奸细这个事实已经能够接受了,但听郑大兵说起光头竟然是猎鹰团的特务,这个消息就有点儿太过惊人,甚至让我们联想到:如果猎鹰团里的特务都有鬼子的人,那我们的一切行动岂不是都在鬼子的掌握中? 郑大兵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光头,眼神中流露着一丝温情。半晌,郑大兵抬起头来,说:“放心吧!不管怎样,有一点儿我绝对可以肯定,大刀刘不会是鬼子的人。如果他是鬼子的人,那么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我——郑大兵就不可能活着,而我也不可能给外面传递九日的情报,更不可能变成合体人。” 虽然郑大兵对于光头是不是鬼子的人胸有成竹且言之凿凿,但我们却不敢认同,毕竟这个光头,也就是郑大兵说的大刀刘,挥舞着大砍刀劈向振振的画面,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在我们脑海里挥之不去。 见大家半信半疑,郑大兵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大刀刘身边,继续说起三年前的经历。与此同时,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也曾经参与过那一切。 那时,奸细曹正在悬崖的吊索桥一下子弄死了五个兄弟后,郑大兵和大刀刘都愤怒到了极点,完全失去理智,扑向全身发抖的曹正,全然忘记了当时应该好好地审问这个奸细,看能否挖出相关情报。 直到曹正失足掉下悬崖后,郑大兵和大刀刘才冷静了下来,看着悬崖下清澈的河水里,曹正的尸体和之前那些死去的弟兄一样,慢慢地变浅,然后凭空消失。 郑大兵和大刀刘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似乎一整晚的跋涉消耗了他们所有的体力,这会儿需要好好地休整才能缓过来。两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对话,各自躺在地上,心里如刀绞般痛苦。 半晌,大刀刘扭过头来对郑大兵说:“大兵!接下来怎么办?” 郑大兵也扭头望了望他,大刀刘是西北军出身的特务,进入情报机构前,是教大刀的教官,据说是正儿八经地有点儿本领的家伙。所以,就算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大刀刘望向自己的眼神,依然是无比坚定,说明这是一个有着顽强意志力的男人。 郑大兵爬了起来,在大刀刘面前站定。“继续呗!”说完郑大兵往前方更高的山顶望去,头也不回地大刀刘说,“我们还是往高处走,先把这林子看清楚再说吧!” 大刀刘“嗯”了一声,跳了起来,跟在郑大兵身后,往山上走去。 因为不用顾及一整队人的步伐了,所以,两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毕竟刚失去几个弟兄,心下凄然。昨晚还整整齐齐的八个人的队伍,在这一夜之后,就只剩下两人,这结果始终让人心酸。 到达山顶时,雨已经渐渐停了,青葱的树林恢复了平静,天边乌云已经散开,阳光普照,空气清新,好像那场恐怖的大雨不曾有过一样。 郑大兵和大刀刘站在山顶上,俯视着下面的世界。可是树叶把远山里的一切几乎全给掩盖了,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围绕着那道陡峭的山壁下,有一条浅浅的小河在流淌。 郑大兵和大刀刘仔细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找到一些人为的痕迹。之后,两人发现在林子深处,似乎有个小湖,湖水波光粼粼,和普通的水潭并无区别。 郑大兵还在低头继续寻找,大刀刘背对着他往另外的方向寻找。突然,大刀刘冲身后的郑大兵喊道:“大兵,过来这边看看,有点儿不对劲!” 郑大兵连忙凑了过来,顺着大刀刘指着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无垠的树林,并没有任何异常。大刀刘便说话了:“注意看那一整排树上的树叶,就是那里!” 大刀刘指着一片和周围树林相同的树木继续说道:“注意到没有?那里似乎隐藏着一条笔直的道路,里面应该没有树,只是两旁的树叶往中间生长,掩盖了路。” 郑大兵揉了揉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刀刘所指的方向。半晌,果然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一条直线隐约出现在视线中,直线两旁的大树,枝叶都很茂盛,并且都往直线中间生长。看久了后,还真能分辨出在枝叶下方应该是没有树木的,之所以能看到青葱繁盛,完全是因为两边树木异常茂盛而显现出来的。 “那是一条公路?”郑大兵有些不太肯定地问。 大刀刘点点头,接着两人还发现,那条隐约的直线一直延伸到一个微微鼓起的山坡。大刀刘在郑大兵耳边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那下面所掩盖的道路,应该就是进入远山秘密基地的路了!” 郑大兵点点头,回头看了大刀刘一眼,大刀刘眼神依然很坚定。郑大兵咬了咬牙,对大刀刘说:“怎么样?咱们摸下去吧。” 大刀刘重重地点点头,说:“行!” 两人又盯着下面观察了一会儿,把那片树林周围的环境大概记清楚。然后,郑大兵和大刀刘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山下走去。 按理说下山比上山要轻松很多,可两人已经耗了一整晚没有停歇。一路上饥肠辘辘,寻思着逮些兔子什么的来填饱肚子。奇怪的是,这个巨大的原始森林里,除了树还是树,压根儿就没看见任何动物。好不容易在一小片树林里发现了红色的果子,郑大兵和大刀刘商量后,不管这果子有毒没毒,也只能先对付。于是两人爬上树,摘了些没有任何味道的果子啃着,然后跨在那些粗壮的树丫上打盹。 醒来时,应该已经到了下午,具体睡了多久,郑大兵和大刀刘都不清楚。两人翻下大树,继续往那片异常的树林方向走去。 郑大兵只记得当时走了很久,感觉本应暗下来的天空,却迟迟不见天黑。终于,在钻进一片新的茂密森林后,前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一条横着的空荡荡的大路来。 郑大兵和大刀刘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趴了下来,慢慢地匍匐前进。很快,两人就到了那条大路的旁边,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后,迅速地爬上了距离大路只有三四米远的一棵树上,仔细地观察起来。 大路如死一般地寂静,唯一能够证明这是人为开辟的路,就是中间整齐的黄土,一根杂草都没有。大刀刘扭头问郑大兵:“大兵,你怎么看?” 郑大兵想了想,说:“这应该就是鬼子在远山基地外的公路吧!怎么着?咱要不要顺着摸进去?” 大刀刘也愣了下:“咱还是先看看吧!毕竟我们现在就两个人,公路前方是什么情况,咱还不清楚。再说,往哪个方向才能进入鬼子基地,咱还没摸清楚。” 郑大兵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传来了汽车启动的声音。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很快,一辆有着军绿色车篷的日军卡车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昨晚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车轮留在地上的痕迹并不深,以此可以推算出车上应该没有太多负重。卡车正在迅速驶近,车厢外侧有三四个鬼子兵靠边站着,车厢里面还有很多铁笼子,大小能够供一个成年人站立,每个铁笼子上还挂了编号一般的卡片。郑大兵大概估算了一下,这车上的铁笼应该有二十多个。后面还有四辆一模一样的军用卡车跟随,车厢也同样只站了三个鬼子兵,并堆满了一模一样的铁笼子。就在卡车从面前驶过的同时,郑大兵注意到,每辆卡车上的鬼子兵,挎着的都是歪把子机枪,而不是一般士兵使用的步枪。 五辆军用卡车很快就从郑大兵和大刀刘的视线中消失了,大刀刘望着远去的车队,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这些车不会是去远山战俘营拉咱那些弟兄吧?” 郑大兵却被大刀刘无意中的这句话点醒了,猛地想起,战俘营里确实是有段时日没有往外拉人了。并且,前段时间也曾听看守的伪军开玩笑一般地对监狱里的弟兄说道:“少嚣张,下次皇军的大卡车过来,说不准你小子就给拉走呢!” 想到这些,郑大兵扭头对大刀刘说:“很有可能,那些铁笼子可能就是关押战俘的。” 大刀刘也回过头来,望着郑大兵寻思道:“可是弄得那么隆重干吗?把战俘一排给拴上,往车上一捆不就行了,要整那么多铁笼子干吗呢?” 郑大兵也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郑大兵咬牙说道:“可能是鬼子要给每个人整编号,方便管理吧!不管了!大刀刘,你敢不敢找机会爬上这些卡车,看它们会开去哪里?” 大刀刘也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我有啥不敢的,咱猎鹰团个顶个的好汉,不就是条命嘛!再说,有你大兵兄弟陪着,咱就算失手被鬼子宰了,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啊!” 郑大兵也笑了,伸手握住大刀刘的手,说道:“是的!咱兄弟捆一起,没啥好怕的。” 说完,两人从树上滑了下来,趴到了地上的草丛里。即将面临的问题给两人泼了瓢凉水——这些汽车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在这条大路上呢?又怎么爬上车呢? 郑大兵和大刀刘对视了一眼,往后爬去,找了棵粗壮的大树坐下来商量。最终,还是决定用郑大兵的方案。昨晚的一场大雨让整条黄泥马路坑坑洼洼的,天也微微暗了下来。郑大兵的建议是赌上一把,找两块比较靠中间的深一点儿的水洼,面朝上躺在混浊的水里,等汽车经过时,趁机抓住车底翻上车,看能不能跟着车去到未知的目的地。 但是这个计划并不周全:首先,无法肯定卡车什么时候回来,尤其是车轮行驶的轨迹,会不会正好是两人躲的水洼旁边,而不会是从水洼里碾过呢?其次,一旦选择了分头躲进水洼,就意味着即使其中一人被车轮碾轧也不能吭声,哪怕被活活碾死,也只能咬牙撑着,给另一个人制造浑水摸鱼上车的机会。 定下这个计划后,郑大兵和大刀刘把手握到了一起,强装没事人一样微笑着。即将面对的结果谁也无法预知,甚至有可能计划实施后,就是两人的生离死别。但郑大兵和大刀刘无惧无悔。 郑大兵和大刀刘往那条公路爬了过去,借着天黑,两人迅速找到了两块凹下去的水洼,然后面朝上躺了下去。郑大兵躺进去的那水洼有点儿深,以至于他只能把头往旁边微微靠着,才能稍微露出半截鼻孔呼吸。也是因为头部往旁边微微移动后,相对而言,车轮从他头上碾轧过的概率也大了很多。 两个人就这么心悬半空地躺着,具体躺了多久不清楚,感觉整个夜晚快要走到尽头了,天空依稀有了些许亮光。郑大兵暗想:如果那些卡车还不回来,那么,在天亮之前,他就必须叫上大刀刘回到树林,重新制订新的方案。 就在郑大兵思考的时候,之前卡车远去的方向,隐隐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郑大兵咬咬牙,想着就算天亮了,也得赌上一把。但愿鬼子看不到此刻正隐藏在水洼中自己和大刀刘。 车辆行驶的声音更加近了,仰面躺着的郑大兵却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根据声音分析,卡车应该距离自己不远了,奇怪的是,郑大兵并没有看到有车灯的光线从上方照射。然后,郑大兵意识到:这些鬼子所执行的如此机密的行动,一定有很多顾忌,那么,在黑压压的树林里,他们不开车灯行驶是正常的。也就是说,自己和大刀刘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又多了一点儿胜算。 卡车越来越近了,因为大刀刘趴在郑大兵的前方,便意味着卡车先碾压过的地方,是在大刀刘所躲藏的水洼处。郑大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把身体摆正,睁大了眼睛,希望在第一辆驶过的卡车底盘上,能够看到大刀刘的身影。 第一辆卡车从郑大兵眼前稳稳地开了过去,底盘上并没发现大刀刘的身影。郑大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咬了咬牙,双手往上一把抓住了卡车底盘上两根滚烫的铁管,然后整个身子向上一挺,双腿朝底盘后侧蹬去,并很快地踩到了两个支撑点。 对于郑大兵来说,自己算是完成了这大胆计划的最后一步,可是让郑大兵非常担忧的是:本应先一步爬上这辆卡车底盘的大刀刘呢?难道他已经被这卡车给碾轧得粉身碎骨了? 想到这些,郑大兵心里异常伤感和担忧。但卡车在快速地行驶,周围也黑压压的,看不清后面卡车的情况。郑大兵察觉到,卡车里的货物比之前来的时候重了很多,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上面车厢里有中国人骂娘的声音,这让郑大兵可以肯定:这车里确实装载着远山战俘营的弟兄们。 但大刀刘呢?那么坚毅的汉子,已经被日本人的卡车给碾轧得稀烂,死在混浊的水洼中了吗?郑大兵不敢考虑太多,要知道,猎鹰团当时三十几条汉子,能走到这一步的,可能就只有自己了,更多的人,在途中就已经牺牲了,而大刀刘很可能已经成为了那群默默无闻牺牲的英雄之一。 卡车快速地向前行驶,车身不时颠簸着,让郑大兵好几次差点儿摔了下去。终于车速放慢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郑大兵忙把头往前探去,希望看到前方的情况。果然,只见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出现在卡车前方,阻挡了卡车前行。在卡车稍作停顿后,那片灌木丛中间往两边缓缓地移动开来,一块很大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郑大兵心里激动起来,身体往上挺了挺,尽量让身体紧贴着卡车底盘,不被人发现。紧接着,卡车再次发动,慢慢往前开去,郑大兵死死地盯着前方,丝毫不敢松懈。很快,一扇巨大的铁门出现了。 很快,那扇铁门也打开了,车队再次往里面行进。让郑大兵震惊的是,卡车从两道铁门驶入之后,进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空地,前方出现了一扇更大的铁门。这一切也就意味着,即将进入的基地,得经过三道关卡,而这三道铁门的坚硬程度令人咂舌,即便动用坦克,也不一定能够硬闯进来。 到达最大的一扇铁门前,车队停了下来。车上的鬼子冲铁门两侧站岗的家伙大声吼叫着。郑大兵能听懂日语,但卡车并没有熄火,发动机的轰隆声让他听不清鬼子说的话。然后他清晰地看到,有五六个像是哨兵的家伙,把车厢悬挂的帆布拉开了,看样子像是检查。郑大兵屏住呼吸,心里紧张极了,此刻如果哪个有心的鬼子弯下腰来,郑大兵就必死无疑。 所幸,鬼子只是看了看车厢,便往其他车走去了。郑大兵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往后面的卡车底盘下望去,希望看到大刀刘的身影。 没想到还真瞅见了,在第二辆卡车的底盘上,一个黑影正稳稳地贴在卡车的底盘上,而那个黑影好像也感应到了郑大兵的目光,把脸往郑大兵的方向移了过来——果然是大刀刘,只见大刀刘正咬着牙,冲着郑大兵盯着自己的目光,点了点头。 郑大兵心里这才放松下来,紧接着他明白过来,大刀刘之所以没有出现在第一辆卡车的底盘上,那是因为大刀刘为了自己而选择承担更大的风险,在第一辆卡车驶过时,他完全有机会爬上去的。但是他却选择了放弃,因为他面前驶过的第一辆卡车,同样也是郑大兵面对的第一次爬上车的机会,如果第一辆卡车上已经有了大刀刘,那么郑大兵就必须等待第二辆卡车,多了一次被卡车碾轧的风险。 想到这里,郑大兵被大刀刘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这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存活的机会让给战友。 卡车再次启动了,郑大兵不敢多想,继续往两旁看,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情况。在卡车进入第三道铁门后,前方是一个极为巨大的空间,郑大兵清楚地看到,两旁出现了整排坦克的履带和飞机的齿轮。 郑大兵更加震惊了,这一切的发现印证着,国民政府之所以如此重视这远山里的机密,是有原因的。但同时郑大兵能肯定,那就是国民政府就算知道有九日基地的存在,但对于这里面如此庞大的规模也是不了解的。可是,东三省才沦陷七八年,如此庞大的工程,为什么外界完全不知情呢?以前曾听别人说起,远山战俘营早在1932年就已经存在了,而东三省是1931年才落到日本人手里,日本人难道只用了一年,就建造出如此庞大的工程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由不得郑大兵继续遐想,卡车再度慢了下来,前方轰隆隆的声音,印证着又有铁门打开了。郑大兵仰起头往前望去,这扇铁门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只能供一辆车进出,但里面的空间却很大,应该有七八百平方米!正前方是一块能够停留七八辆卡车的空地,两侧则是用水泥砌成的一个个间距一米左右的四方格子。 卡车在空地前停了下来,从铁门方向进来了数十个鬼子。然后,只听见车厢的栏杆被打开的声音。郑大兵扭过头去,发现本来跟在后面的卡车,现在已经停在了侧面,大刀刘也正朝两旁好奇地张望。 车上传出对鬼子粗鲁的叫骂声,让郑大兵完全可以肯定,车上装的就是远山战俘营的兄弟。郑大兵小心翼翼地往车底一侧移去,动作不敢太大,害怕被鬼子发现。终于,郑大兵勉强能看到侧面的世界了。只见整排的一人高的水泥格子,矗立在封闭空间里。放眼望去,起码有数百个。鬼子正七手八脚地从车厢里抬出铁笼子,里面都是被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的战俘。 两个鬼子抬着铁笼子往那些格子上放去。格子的最下方是水泥,上方应该是玻璃之类的材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盛着泛着绿光的液体,清澈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鬼子对照着铁笼子和玻璃格子上卡片的编号,然后把对应的铁笼子放置在格子上面。其中一个铁笼子里的大胡子中年男人正张嘴狞笑着,扯着嗓子对鬼子骂道:“日本孙子,抬着轿子接老子,脱得这么干净,要我去干你们的狗日媳妇吧?” 鬼子没有答理他,把他所囚禁的铁笼子放在格子上摆好,然后伸手扯下铁笼子下方的一根铁丝,铁笼下面的铁栏杆便往下掉去,那个大胡子男人随即掉进了玻璃格子中的水里。只见大胡子男人的表情非常诡异,嘴还是大开着,却没有发出一个字来。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很快又消失了,随即换上一种完全放松很享受的神情。那两个负责抬铁笼子的鬼子小心翼翼地把铁笼撤了下来,似乎害怕绿色的液体会溅出沾到身上。最后,其中一个鬼子扯住了大胡子男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把旁边的一块同样透明的玻璃板放了下来。大胡子男人的脑袋被卡在玻璃板的上面,然后也不知道鬼子还折腾了什么,他的头就被卡在玻璃板中间的洞里,整个身子浸泡在绿水中,还不时抽动着。 郑大兵强压住内心的巨大惊讶,看着鬼子把车上的一百多个战俘都对号放进空着的格子里。然后,郑大兵扭头往旁边车底的大刀刘望去,大刀刘也正望着他。从大刀刘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也被这一幕给震住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折腾完毕,鬼子并没有发动汽车,而是站在一旁列队,像是等待什么重要人一般。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传来“咔咔”的皮鞋声,紧接着,一双大皮靴出现在郑大兵的视线中。一个像是军官的家伙走到队列前,先是吼了几句“大日本帝国万岁”之类的口号,然后用日语大声地说道:“现在全体人员都去大操场集合,包括哨兵,土肥原一郎长官有军部的新命令要宣布。等土肥原一郎长官训话后,所有人员再回到这里,送这五十个已经净化好的家伙出去。” 说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人的手好像有所指,郑大兵通过鬼子双脚转动的方向望去,结果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数十个赤裸裸的男人,每个人的脚踝上还挂了一个金属的小牌子。郑大兵猜测着,他们应该是从周围的格子里被拖出来的。 军官训完话后,扭头往外走去。那些士兵仍然站得笔直。半晌,从四周墙壁处的铁楼梯上,陆陆续续地跑下来二十来个提着长枪的鬼子,看样子像是军官提到的哨兵。哨兵和这些鬼子站在一起,列着整齐的队形,然后往外跑去。 铁门慢慢合拢了,巨大的空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鬼子对于这些战俘完全不设防。郑大兵扭头望着旁边卡车底下的大刀刘,只见他正望着自己。两人点了点头,一起松手从卡车的底盘上落到了地上,然后借着卡车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往四周望去。 整个大房间里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包括刚刚被放进那些绿色液体里的十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战俘,也都闭着眼,没有任何声响。除了格子里还有剩余的没被拖出去的战俘在不时地抽动,确实没有鬼子了。郑大兵还发现,这些水泥底座的玻璃格子,也并没有全部关满人,有一大半的玻璃格子空着的。 两人犹豫了一下,大刀刘低声说道:“拼了,出去看看!” 郑大兵点点头,和大刀刘一起爬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往摆在地上的数十个纹丝不动光溜溜的战俘走去。眼前的情景吓得郑大兵和大刀刘汗毛直竖:这些纹丝不动的战俘都大睁着眼,胸口在不断起伏,还有生命的迹象。 大刀刘大步跨到了一个眼睛很大的家伙身边蹲下,像是认识那个家伙。大刀刘压低声音喊道:“鸭子!鸭子!” 被叫做鸭子的家伙没有一丝反应,眼睛依旧无神地大睁着,还不时眨上一眼。大刀刘急了,伸手要去推。郑大兵连忙拦住他,说:“先别碰他身体,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那种绿色液体。” 大刀刘白了郑大兵一眼:“没那么邪门儿吧!”说完,轻轻地拍了一下鸭子脑袋。鸭子依然没有动弹,大刀刘回头看了郑大兵一眼,然后对鸭子说:“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能不能看到我?我是大刀刘啊!你丫的表示一下啊!装啥死呢?” 地上的家伙依然没有动弹。郑大兵也蹲了下去:“这个兄弟,如果你能看到我们,或者能够听到我们声音,就请连眨两下眼睛。” 可地上的鸭子完全没有动静,甚至连之前还偶尔眨眼皮的动作也停止了,完全不动了。 大刀刘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问:“怎么办?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儿呢?之前上峰不是说这里就是做一些飞行人之类的怪物吗?为什么现在发现的一切,都这么奇怪,看得人心里发毛呢?” 郑大兵摇摇头说:“你问我,我问谁呢?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得好好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大刀刘也紧皱着眉头,沉默了起来。半晌,大刀刘说:“咱分头行动吧!我留在这里继续盯着,看到底有什么古怪。你……大兵!你有没有胆量脱个精光,和这些活死人混在一起,看鬼子等会儿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郑大兵咬了咬牙,说:“大刀刘,我看咱们还是别分开,先混在地上这些活死人里,看能不能出去。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即使能探察到情报,也太危险了,万一鬼子折回来,就这么大地方,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大刀刘却咧开嘴笑了,指了指其中一个格子说:“实在不行,我钻进那些格子里总可以吧?” 郑大兵坚决反对:“你疯了!那些弟兄进去没几秒钟就变成那样了,你想进去送死吗?” 大刀刘不再嬉笑了,表情难得严肃,一本正经地说:“大兵兄弟,咱俩接了上峰的任务后,对外界来说就是死人了。弟兄们死了的,没了的,那么多,就剩下咱俩了。死,是迟早的事,可任务呢?咱又探到了些什么呢?大兵兄弟,我大刀刘算不算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我愿意为了党国牺牲自己。你看看!”大刀刘指了指四周那些玻璃格子,“这么多弟兄被折腾成这个鸟样,我就算下到水里了,起码也算是陪着他们走了最后一程,并且,那些药水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那些状况,咱有什么办法知道呢?大兵兄弟,听我的安排吧!你脱光了混进地上这些人里,看有没有机会出去。我脱光了钻进那些格子里。并且……嘿嘿!” 大刀刘突然咧开嘴笑了。“我之前就注意了,那边角落的桶里堆满了弟兄们的尸体,我们可以从人堆里拉出来一个人,放到那边不就行了。然后你躺进去,说不定还能有所发现。”说到这儿,大刀刘更加得意了,指着另一旁的一个玻璃格子说,“大兵,你看那个格子里的水,颜色是不是正常点儿?之前有两个鬼子把铁笼放上去后,好像发现里面有什么不对,唧歪了几句,然后把铁笼抬到旁边去了。我当时估摸着,里面的液体应该不是那种能弄死人的玩意儿,不信你看!” 说完,大刀刘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并塞进了卡车底盘,也不管郑大兵的反应,就飞快地往那个格子跑去。郑大兵迟疑了一下,但没阻拦。大刀刘的想法虽然冒险,但目前的处境,也只有这么做,或许才有可能查明真相。 大刀刘跳上了那个格子,掀开盖,然后回头望了郑大兵一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大兵兄弟,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咱还做兄弟吧!” 郑大兵眼眶一湿,也迅速脱光衣服,然后冲着大刀刘狠狠地点了点头:“行!下辈子咱还做兄弟。” 大刀刘再次笑了笑,紧接着跳进了格子里的水池。果然,他并没出现异常。这下好了,大刀刘更得意了,像个调皮的小孩子那样,朝郑大兵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伸手把盖子盖上,并把头伸进了盖子中间的洞里。 郑大兵愣了愣,见大刀刘没出现异常,这才放下心来。郑大兵弯下腰,伸手去扛地上一具活死人的身体,意外地发现其中一具活死人的脚踝上挂着的那块铁牌子写着一排数字:19010516,而这排数字竟然和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完全吻合。于是,郑大兵扯下那块铁牌子,挂在自己的脚踝上,随后搬起那具活死人,往旁边装着很多尸体的桶里放去。最后,郑大兵也把脱下来的衣裤塞到了卡车的底盘下面,咬咬牙,扎进活死人堆里,仰面躺了下去。 就在郑大兵刚刚躺下不久,身后的铁门便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郑大兵连忙全身放松模仿身边的活死人的样子躺好。也在这一刹那,他看到格子里的大刀刘,身体微微地抽动起来,他的脸上也慢慢出现了其他被泡在水里的战俘那种奇怪表情…… 说完这些,郑大兵叹了口气,看了看大家,然后指了指地上的光头,喃喃说道:“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个鬼子兵,就是我那个胆大的大刀兄弟。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一直以为他早就死在了远山这鬼地方,却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他。只是,那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第十章 曹正:生与死的叠加 当我看到黄碧辉时,忘形地冲了上去,张大嘴冲他喊道:“黄碧辉,美云去哪里了?” 可我愤怒地冲上去的结果是,我从他身体中穿了过去。我愣在原地,这才想起我不过是个虚无的意识体,无法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同时我又想,面前这个穿着黑色和服,完全一副日式打扮的他,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满口为国为民的会长? 我转过身来,看见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正打量着站在每个小房子前的女人。然后对视着微微笑笑,分头钻进了两块白布后面。那两个毕恭毕敬地站在白布旁边的女人,依然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往里面走去了。 我没有跟进去,一直激动地大吼道:“黄碧辉,你这样做对得起美云吗?” 我近乎疯狂地叫喊着,可惜我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很快,小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声,我无助地面对着这个世界以及所有的不公平。我退到角落,让自己安静下来,同时坚定了心底的想法:无论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危险,我都一定要好好跟踪黄碧辉,希望能够再次见到美云。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外面的几个女军人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了两张靠椅,并端来了两个大茶杯,沏上热茶。终于,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松下幸太郎先出来,躺在靠椅上和女军人随意闲聊。黄碧辉晚几分钟才出来,径直走到一张靠椅前,舒服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同时不忘和松下幸太郎闲聊。 我连忙走近了几步,生怕漏听他们的对话,毕竟我的日语水平很一般。黄碧辉张开嘴说出一口地道的日语,松下幸太郎却摆摆手,瞟了几眼身边的几个女军人,然后用中文对黄碧辉说道:“我们还是用汉语吧!” 黄碧辉点点头。看得出来,他们接下来所聊的话题是需要避讳这些慰安妇与女军人的。 我心里窃喜,看他们这么谨慎的样子,聊天内容应该会涉及机密。 黄碧辉最先开口:“松下君,李、古两位的净化体,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目前看起来应该可以使用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到四十五天再进行转换吧!毕竟这两具身体很重要,对于大日本皇军来说意义非凡。” 黄碧辉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之前你和坂田君在树林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李、古两人的转换吧?”说到这儿,黄碧辉顿了顿,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逃跑的战俘,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吧?” 松下幸太郎微微笑着:“那几个不过是在我们皇军控制下的小蚂蚁,翻不上天的。黄碧辉先生,你放心,虽然对于那几个战俘的事情,我们不方便透露太多,但有一点请你相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我们的控制中。也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过是另外一个实验里的小白鼠罢了。” 看得出,黄碧辉被松下幸太郎的话勾起了好奇,他坐了起来,把头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薛定谔之猫实验又开始了?” 松下幸太郎白了黄碧辉一眼:“黄碧辉先生,有些不方便让你知道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过多打听了。你是研究人员,但并不是军部里的人,军部的一些计划你没必要知道。” 黄碧辉讨了个没趣,点点头往后靠去。 松下幸太郎大概也觉得刚才那番话说得过分了,没给黄碧辉留颜面,转而说道:“黄碧辉先生,有些事情还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苦衷。你对我们皇军的贡献,我们是心里有数并且也很认可的。包括在无菌实验缺少试验品时,你为了科学研究无私地奉献出妻子的事,至今都让我们感动。但是,有些与你的研究项目无关的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一点儿比较好。黄先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松下幸太郎这段话里提到的黄碧辉的妻子,指的肯定就是美云。这消息让我心里一震:什么是无菌实验?黄碧辉这个禽兽,对美云做了什么?我一颗心揪得紧紧的,但还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他们的对话。 黄碧辉脸色有点儿不好看,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半晌,黄碧辉扭过头来,问道:“听说袭击你和坂田君的还是那群血娃娃?”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黄碧辉猛地坐了起来,凑近松下幸太郎身边问道:“连那个耍大刀的合体人也斗不过那些血娃娃?” 松下幸太郎还是微微地点点头,表情有点儿不耐烦,闭上眼睛不再理睬黄碧辉。黄碧辉再次碰了钉子,也就不再追问,往后躺下不吭声了。 我有点儿急了,他们继续沉默,就意味着我听不到任何想要了解的秘密。尽管我已经决定要紧跟着黄碧辉在这地下世界里探出个究竟,但一旦黄碧辉与松下幸太郎分开,他不可能自言自语说出秘密吧! 正想到这儿,松下幸太郎忽然开口了。只见他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那个耍大刀的合体人的成功,完全是意外。目前我们进行的复生计划,已经不下一两千个试验品,可成功的就这么几个人。其他的不过是一些没有任何意识的行尸走肉。所以说黄先生,你的任务还是比较艰巨的。真实世界与平行世界的结界之处所隐藏的玄机,还得依靠你我的努力啊。” 黄碧辉忙欠身起来,说:“松下君您说得是,在下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惜为大日本皇军贡献我所有的努力。” 松下幸太郎听了这番话应该很受用,他睁开眼,瞟了一眼面前满脸恬笑的黄碧辉,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黄先生,你不是一直关心着你妻子的生死吗?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阮美云女士没有死,她现在依然和那些血娃娃在一起。” 黄碧辉脸色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松下君,她的生死我早就不再关心了,毕竟对于一个已经背叛了我的女人,没有什么好眷恋的。在她心里,只有那个早就死了的曹正罢了!” 黄碧辉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波纹。 “她心里,只有那个早就死了的曹正罢了!” 难道说美云……她心里是有我的?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一阵晕眩。我必须找到美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远山里孤独地生活。我必须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 松下幸太郎慢慢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身上的和服,用日语对那些在身后站着的女军人说了句:“辛苦你们了!”然后和黄碧辉一挥手,黄碧辉也连忙站了起来,对女军人鞠了个躬,跟着松下幸太郎往外走去。 我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我当时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继续寻找美云。松下幸太郎的话让我得知,美云一直生活在外面的森林里。可是,在走出慰安妇的房间后,狭窄的走道把我重新拉回了现实。眼下,我只剩下两个选择:跟在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身后去看看他们将要去的目的地;或者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到明天晚上,看有没有机会回到之前那些百姓打扮的鬼子兵营房,然后跟着他们离开这里。 黄碧辉和松下幸太郎已经往过道走去,我盯着黄碧辉的背影,思绪万千,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最后,我终于咬了咬牙,往他们身后跑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交谈,拐了几个弯后,黄碧辉站在一扇小铁门前对松下幸太郎说:“晚安。”然后弯下腰,把两个手指分别伸进铁门下方的小孔里。次序我也记下了,依然是先左后右。 松下幸太郎点点头,往前走了。黄碧辉抬起脚,往里面的房间走去,同时伸手往门边按开了灯。 我跟进去,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那就是从慰安妇营房回到这里的道路,我已经记住了,寻思着利用今晚到明晚的这段时间,还可以留下来好好地观察黄碧辉平时的行动,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大概三四十平方米,侧面有一扇小门,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是个洗手间。黄碧辉进到房间后,径直往大床走去,重重地倒在上面,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仔细地观察房间,房里除了那张床,就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排书架。书架上全部是档案袋。我凑近看了看,只见每个档案袋上都有八个数字。我无法去拨弄这些物件,自然无法知晓里面的内容。正看到这里,身后传来轻轻的抽泣声,我回头看去,只见黄碧辉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他居然在哭? 我走到他面前,仔细地观察他。黄碧辉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那副金丝眼镜下的眼眶里,正不停地往外淌着眼泪,顺着双鬓流到了头发里。然后黄碧辉坐起来,把床上面铺着的棉絮掀开,露出整齐的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两块木板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相片来。 黄碧辉捧着那张照片,眼泪流得更多更急了。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只能静静地抽泣。我探头往那张相片望去,短暂的一眼,让我的心也在瞬间支离破碎。相片的背景是我们当时就学的柏林大学门口,当时的我站在他们背后,戴着黑框眼镜,穿一身灰色长袍,长相还算白净。前面并排站着的就是黄碧辉和美云。相片里的美云微笑着,头上别着一朵白色小花。她身边的黄碧辉,也戴着那副黑边眼镜,张开双手。相片中的他,笑容明朗干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抱中,包括他的未婚妻美云,也包括他的好友——我。 黄碧辉继续抽泣着,盯着手里的相片默默流泪。站在他身边的我,心里也异常酸楚。我不知道黄碧辉和美云在和我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黄碧辉这个和我同窗几年的男人,我始终相信他不会做对不起我对不起美云的事情。因为我能够感受到黄碧辉在落入鬼子手里后,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甚至还希望我和美云与他一起活下去的苟且想法。或者,他和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是个应该被人唾骂的汉奸。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那么黄碧辉有错吗?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正在哭泣着熟悉却又陌生的朋友,心里异常难过。那晚,对于黄碧辉是漫长的,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能猜测到他如此悲伤,是因为松下幸太郎对他提起了美云的音讯。黄碧辉在床上辗转流泪。床边的我虽然同样痛苦,却没有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那一晚是怎么度过的,直到闹钟突然响起,终结了漫长的黑夜,也终结了我和黄碧辉的痛苦。 黄碧辉从床上爬起来,从墙上取下一套没有军衔的日军军装换上,把相片重新塞进床板的缝隙里,然后向门口走去。 很快,铁门由外往里被推开了,两个鬼子站在门口。我这才意识到,黄碧辉在地下世界的生活看似自由,实际上却和囚犯没什么区别,一样是被羁押。 我跟在黄碧辉身后往前跨去。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猛地发现在那两个鬼子士兵背后还站着一个身穿宪兵军装的高个子,腰上赫然挂着那个让我无比恐惧的黑色匣子! 我连忙往后退去,面前的铁门也被重重关闭。但他们关门前却忘了关灯,这让我不需要在黑暗中死等铁门打开了。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灵魂,关在如同牢笼般封闭的房子里,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虽然愤慨,但却无力去改变。 我转过身继续观察房间。昨晚由于黄碧辉的异常举动,让我不曾注意到房间里的细节。很快,我便发现墙上粘贴着一张破旧的图纸。我连忙凑近望去,只见上面是用黑色的笔画的一张地图。我当场就可以肯定下来,这就是整个地下世界的平面图。上面用日语注释着“支那人学者”的位置,被人用笔画了个五角星,应该就是我现在这个的房间位置。而拐三个弯后的一个图标上,也有用日语标记的“慰安妇营房”。 我一阵激动,想着我所能带出去给外面同胞的最好的礼物,恐怕就是这张地图了吧!我继续仔细地看着,在地图上找到了之前我所经过的大门标记。同时,我找到了目前所处的位置,就在那扇镶有黑匣子的铁门之后,十几个小门的其中一个。我欣喜异常,努力记下地图的每一个拐角每一个细节。但是不得不承认,地下世界的巨大和复杂让我震惊,整个地下世界的结构就是一个烦琐的迷宫。 只是不知道,迷宫本身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令松下幸太郎激动不已的相对论的惊人发现,与这一切是否有关呢? 我判断外面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全靠黄碧辉床头的闹钟。可以确定的是,我在这个封闭的房子里度过了两个日夜。黄碧辉连续两晚没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我基本把整张地图都牢记在脑子里,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坐在角落,静静地等待着铁门的再次打开。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铁门才发出声响。我连忙跳起来,但不敢太靠近,害怕看到门外的人身上携带的黑匣子。可喜的是,打开门后只看见黄碧辉一个人。 我在确定外面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之后,赶在门关闭之前,迅速冲出房间。 临走之前,我透过铁门缝隙看了黄碧辉一眼。莫名地感觉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比当年苍老了许多。他的后背微微有些弯曲,眼镜后的双眼无神,双鬓甚至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铁门全部合拢了,我和他再次分开,处在各自的世界里。人一辈子有很多岔路,不知道在我和他同时作出选择时,我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但是,与眼前的黄碧辉相比,庆幸的是我的命运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多了很多选择,而他似乎已经成为定格不可逆转,甚至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这个地下世界。我想,鬼子是不可能让他带着九日研究所的秘密活着离开的。 我摇了摇头,往慰安妇的营房走去,一路上为黄碧辉欷歔不已。与他比较,我最起码还能够在地下世界和外面之间自由穿行,去寻找我所深爱的美云。而他呢?只能握着旧相片偷偷地抽泣罢了。 旧相片!我停住了脚步,我记忆中并没有拍照的印象……我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因为我现在这么半人半鬼的状态,之前很多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很快,我就回到了慰安妇所在的营房门口。我苦笑,意识到自己已经大致掌握了地下世界的地形,我记得地图上标记有“村庄哨兵”,现在我完全可以单独去百姓打扮的鬼子驻扎的营房。我回头观望慰安妇居住着的房间的大铁门,铁门里那些饱受命运摧残的女人,深深地揪着我的心。 我迈开步子,凭着记忆往村庄哨兵的营房走去。其间我虽然还错了几次,所幸那张地图已经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脑海里,让我不至于迷路。终于,我回到了那扇连接着村庄的铁门,站在门外等候,我记得那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军官和几个女兵,回到各自的营房需要穿过这扇铁门,我可以乘机进入铁门里面,然后挤上接应鬼子上下的升降器,回到外面的村庄。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高个子鬼子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我慌乱地往后退去,害怕他们腰上挂着的黑色匣子。让我庆幸的是,他们腰上除了别着的手枪,并没有黑色匣子。他们径直打开铁门,那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早已等候在此。他们互相点了点头,便往门外走去。 我抢在他们出来之前冲了进去。营房里有一二十个鬼子正在换百姓衣服。我没多想,直接朝铁楼梯冲了过去,期间又遇到了四个刚从升降机下来的鬼子。 最终,我安全地踏上升降机离开了地下世界。 井边的鬼子已经不多了,我没再停顿,直接朝远处的山坡跑去。这几天里,我虽然是虚无地存活在他们身边,但鬼子给我的压迫感无处不在,我迫切地想要离他们远远的,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顺利地跑回树林里。因为我没有依靠肉体支撑,所以感觉不到劳累和饥饿,不用停下来休息。在离开地下世界的最后时刻,我收集到的信息是:这口井与整个九日研究所相连的那扇大铁门,外面无法打开,就算有人从外围突破了村庄,进入地下,实际上也无法进入九日基地。况且,想要在村庄里的六七十个鬼子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那口井,希望也不大。 我往肉体停留的地方一路狂奔,很快,我看到了水中的身体。我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回到肉体,全身湿漉漉地从水里站起来。眼下,我要去之前寻找美云发现的那个山壁的缝隙里,趁我还没忘记地图之前,把地下世界的地形刻在山壁上。 我重新回到山顶却花了整整一晚的时间。我努力支配着身体,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够勉强握紧石块画图。下山的路,依然只有清风相伴,注定了我的一生都是孤独的。 在回到了那条我所熟悉的小河边后,我当时考虑过意识与身体分离,同时也期望再次遇见美云时,她能够看到我。还有郑大兵那帮中国人,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冲到他们面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相信,郑大兵在了解我的遭遇之后,会谅解并接受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然后,我要昂首挺胸地和大家并肩战斗,捍卫一个中国男人的尊严——包括找到我的美云,并且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我望着不断流淌的小河发呆,最后,咬了咬牙抬头往树林里走去。之前我在林子里肆意行进,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虽然我知道林子里有几个鬼子巡逻队,但我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我继续沿着小河的树林边缘行进着,我走得很慢,尽量放轻步伐。一路上仔细寻找是否有人留下的痕迹,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暴露在敌人面前。 身后突然传来的细微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慌乱地扭过头去,原本发出声响的灌木丛没有任何动静。我没有太往心里去,可是等我再次回过头来时,两个鬼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双腿一软,心想,这下完了。 鬼子似乎并不急于开枪,就像猎人看到了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狞笑着朝我慢慢走近。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声响肯定就是鬼子发出来的,我应该被他们包围了。他们这么镇定的样子,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我猛地转身,朝林子侧面的小河跑去。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一直觉得,只要踏入河里,我的思维和身体就能同时进入到安全状态,这条河是意识和身体脱离的结界。 但就在我钻出树丛后,一个没戴军帽的鬼子宪兵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把已经拔出了刀鞘,很长很窄的东洋刀,歪着头狞笑着看着我。 身后鬼子的脚步声愈加近了,我扭过头,发现六七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家伙,如看着一只弱小的猎物,狞笑着看着我。他们不紧不慢地朝我走过来,还摘下各自手里长枪的刺刀,拿在手里把玩。我明白了,他们不开枪并不是想要活捉我,相反地,他们是想要用冷兵器把我活活捅死! 我再次转过头去,冲面前那个站在小河边的鬼子大吼:“三年了,我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压抑了三年……”三年来,我不敢大声说话,也没有人和我交谈。我不敢弄出声响,因为我害怕被鬼子发现。此刻,我对着面前的鬼子声嘶力吼,像是要把三年来积压的愤怒全部宣泄出来,我以为声音会像以前那样如被阉割的公鸡打鸣那么沙哑难听。 三年了,我终于清楚地听到一个略带嘶哑却洪亮的叫喊声在树林中回荡,感觉非常痛快淋漓,甚至全身的血液也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一般。 面前那个握着东洋刀的大个子宪兵,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从最初那种如看待濒死的猎物的眼神转而换上了对于实力相当的对手的尊敬。这让我莫名地感到亢奋起来,进入了近乎癫狂的状态。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似乎化身成为了军营里的那群慷慨激昂的战友,成了战俘营里我曾经无比羡慕的那群热血兄弟其中的一员。我疯狂地吼叫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已经变得通红,大步朝站在小河边的鬼子走去。 他的身影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紧握的拳头几乎已经感觉到砸在鬼子身上的快感。只见这鬼子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东洋刀,冲我微微地鞠了个躬。紧接着,寒光一闪,冰冷的利器从我脖子上划过,身首异处的感觉竟然那么清晰。我在空中旋转着的头颅依然睁大眼睛,目睹身体在空中旋转着往前扑去。我真实地感觉到——我终于走完了生命的过程! 就在我的头颅重重地落到了前方小河里的瞬间,被斩首的疼痛却消失了,我的肉体与意识再次分开。我抑制不住心中的窃喜,从河中爬上岸,紧接着扭头往后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近乎绝望:我的头颅还没有完全沉到河底,那个握着东洋刀的鬼子已经冲到了河水中,用刀挑起了我的那颗没来得及合眼的头颅,狞笑着狠狠地甩向我肉体的位置。 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那几个鬼子兵,也已经走到了我的肉体旁,其中一个鬼子弯下腰,拎着我的头颅,张大嘴狞笑着。另一个鬼子用手拖着我的身体,甩向一旁。 我用力吼叫着,我的声音又重新回到了不能被这世界里任何人听到的状态。我疯狂地扑向那具没有头颅的躯体。如同之前我穿越所有有机物的场景一样,我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我不甘心,跳起来又往头颅的方向冲去。我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鬼子正狞笑着、叫嚣着,把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当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无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自己的头颅被鬼子踢得高高的,落到了远处。身边的鬼子大笑着,终于停止了踢球游戏。我略带喜悦地追了过去,眼看距离头颅很近了,只听见“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了。半空中的头颅像个被打烂的西瓜,脑浆混着鲜血,红的白的四处飞溅。我蒙了,当时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就此要从真实的世界里永远消失吗? 鬼子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完全没有注意。我就那么麻木地站在原地,望着散落一地的身体碎片发愣,包括那颗早就失明的眼球,此刻也落在脚边。很快,所有的残肢碎片在慢慢变浅,随后消失…… 我不知道耗了多少个日夜,直到某个清晨,当金黄的太阳照耀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挪动了步子。我要继续寻找美云,找到郑大兵带领的队伍,就算他们无法感知我的存在,但是我必须要和他们在一起,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找到与外界沟通的方法。就算我从此只是个虚无的不为人知的形态。但我还是希望看到美云,看到兵哥,看到他们在远山里胜利的那天。 我毫无目的地沿着小河往前走去。一路上,我努力让自己从极度的失落中走出来,不断在心底说着打气的话,可依然按捺不住悲伤,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拼命地奔跑。 就在我拼命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后,丛林里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让我停下了步子。我扭过头,循着声音源头望去,是九日研究所大门的方向。我连忙站定,心想,不会再遇到那几个虐杀我身体的巡逻鬼子吧?紧接着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是大刀刘,他还是穿着那套日式宪兵制服,背上背着两把大砍刀,他的腰上赫然挂着黑色匣子。随后从树林里走出来的一整个巡逻队,加上大刀刘刚好八个人。其中一个家伙的面孔很陌生,我在九日研究所门口徘徊了一年的时间,却没有任何印象。他没有戴军帽,说明他和大刀刘是同等级别,应该也是巡逻队的军官。他和大刀刘一样,身材也很高大,手里握着冷兵器,是一支长矛,矛尖透着瘆人的寒光。他背上还背着一把很长的长枪,用布袋子捂着,但微微露出来的枪口,让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把阻击步枪。 我连忙往后退去,避免被大刀刘腰上的黑匣子感应到我的存在。 大刀刘和握着长矛的家伙边走边说着话,其他鬼子都低着头,没有吱声。大刀刘不时地指向远处一些标志性的山壁或者小河,那个长矛宪兵也不时点头。看样子像是大刀刘在和他分析附近的地形。 我跟在他们身后。这几年来,我无数次目睹这群巡逻兵进出九日研究所的大门,但我却不知道他们在离开之后的路线,也不知道他们进入之后做些什么。奇怪的是,以前我在丛林里游荡时,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所以才放松了警惕。以至于第一次和他们相遇,我的肉体就被他们毁掉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鬼子巡逻的范围没有这么大,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的两三年里,我没有遇到过他们的原因。为什么最近这段日子里,我在距离九日研究所这么远的位置,也能三番两次地看到他们呢? 我马上找出了答案:应该是郑大兵那群人的缘故,让鬼子不得不把每天巡逻的范围扩大,警戒的程度也提高了,可能这也是一个巡逻队出现两个军官的原因。我又想起松下幸太郎说到的“耍大刀的合体人”,难道就是在那晚保护他和坂田回到研究所的大刀刘吗?可是,松下幸太郎为什么说大刀刘是合体人呢?合体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路尾随着他们朝前走去。一路上我都谨慎地保持距离。尽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害怕失去的,但一贯胆怯的性格让我依然不敢靠近,害怕那个黑色匣子。 时间很快就到了下午,我当时甚至决定要跟着他们回到九日研究所,去那个朝鲜老头居住的房间。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大刀刘和狙击手突然举起了手,神情严肃地盯着前方。其他鬼子也都连忙弯下腰,握紧手里的枪。大刀刘和狙击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走,似乎害怕弄出声响。我意识到他们应该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紧张,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发现了郑大兵那帮人,还是美云。毕竟整个林子里,据我所知也就这么些人存在着。 我也连忙往前跑去。果然,只见在前方一两百米的林子中央,一个穿着伪军军官制服的家伙正从一棵大树上滑了下来。巡逻的鬼子继续弯下腰,死死地盯着那家伙的背影。我没管这些,急急忙忙地向那个家伙跑了去,想看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人,会让鬼子这么小心惊慌。 穿伪军军官制服的是一个黑瘦精壮的汉子,个子也并不矮。我已经跑到了他的身边,所以我看到的自然是身后鬼子看不到的这个家伙的正面。我感到奇怪,这个伪军打扮的汉子,正对着远方的下坡处挤眉弄眼,不时微笑着。 也就在刹那间,鬼子巡逻兵隐藏的方向发出的一声枪响打破了沉寂。这个伪军军官表情稍稍一愣,稍微回头往后瞟了一眼,然后转身对着之前微笑的下坡方向的侧面跑了过去。 我当时也被那枪声吓得一愣,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刀刘和狙击手就已经冲到了我身边。我甚至感觉,就在枪响打破寂静的同时,面前伪军军官就已经开始跑动了,大刀刘和狙击手也已经扑到了他刚才所站的位置。 大刀刘和狙击手继续朝着伪军军官逃跑的方向追去。我抬起脚,想要跟着追出去,结果发现我和他们的速度完全不一个层次。在我跑出去三四米的时候,他们几个已经在二十米以外奔跑了。 我不得不停下步子来,扭头发现剩余的六个巡逻兵并没有追去,反而走到了那棵大树下,靠着树休息。我暗想:可能这几个鬼子也和我一样,赶不上大刀刘和狙击手的奔跑速度,所以索性选择留下,在这儿等着。那么,为什么大刀刘和狙击手的速度会比其他鬼子,或者说比正常人要快呢?难道他们就是松下幸太郎口中所说的合体人? 具体等了多久,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我身边的几个鬼子开始说话了,我连忙凑近,原来这几个鬼子在商量着要回九日研究所,不再等大刀刘和狙击手回来的事。有鬼子持反对意见,认为该等二人回来再回去,毕竟他们是长官。几个鬼子争论不休,其中一个鬼子嘀咕道:“到了晚上,那些奇怪的军队出现,我们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奇怪的军队?什么军队能让鬼子如此恐惧忌惮?难道就是松下幸太郎提到的鬼娃娃?如果只是我所看到的美云身边的那种鬼娃娃,似乎也不能用军队来形容吧? 几个鬼子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随即起身列好队,转身朝九日研究所的方向迈开了步子。我没再跟随他们,担心那个被大刀刘追捕的人的安危。 巡逻鬼子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了,我继续站在树下等着。突然间我想起一些事,扭头望向之前那个伪军军官注视的方向,我记得:当时他对着下坡处微笑,难道那个方向有同伴在和他呼应吗? 想到这儿,我慢慢地朝那边走去。从我目前的位置到下坡处之间有一片开阔的空地。我小心翼翼地走向空地,周围过于安静,让我心里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大事即将发生一般,心里非常不安。我继续往下坡处走去。不经意间,我发现在下坡前方铺满了落叶和枯藤,与周围的地面有些不同。我加快步子上前,蹲在了落叶和枯藤覆盖的地方,这才发现下方有一个很隐秘的陷阱,里面还有一张用绳子结成的网。 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只是,几年来我一直在树林里来回游荡,根本没见过任何活着的动物,这自然不是为捕捉动物而设置的陷阱,那么,应该是针对林子里的人了。 我抬起头往前方望去。视线前方应该是一个浅浅的山谷,里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此刻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就在我准备进入其中时,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我连忙回头望去,只见在那片林子里,又有人影晃动。我朝人影出现的方向拼命跑去,想要近距离看清楚是谁。果然,一个人影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就是之前逃跑的伪军军官,紧随其后的却只有大刀刘一个人,双手各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紧紧地跟着这个伪军军官,往山谷口方向跑过来。 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被他们吸引住,在听到他们发出的声响后,我已经跑去了他们出现的树林里,吸引我的是林子里发出的响动。同时,伪军军官和大刀刘也已经钻出了树林,进入了那片空地。 我冲进树林,捕捉声响的来源。很快,我就发现那个狙击手爬上了一棵大树的顶端,他手里的长矛已经不见了,只见他在树梢上站定,快速地从背上取出那支很长的阻击步枪,冲着前方瞄准。 “砰”的一声枪响,我心里一沉,他瞄准的目标肯定就是那个在跑的伪军军官。不管那个伪军军官是不是和郑大兵一起的,就凭鬼子的动作,他也绝不会是丛林深处里日军的同谋。 我猛地回过头去,那个伪军军官果然已经中枪。也就在他中枪的瞬间,那个陷阱前的山谷口,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间出现了几个人影,冲中枪的伪军军官和追捕的大刀刘扑了过去。 我头顶的枪声再次响起了,我更是一惊,甚至不敢往身后看。那片空地毫无藏身之处,肯定又有一个正扑向鬼子的人中枪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是虚无的形态,迅速加入了这场战争中。我往树上一跃,毫不犹豫地朝狙击手的位置爬去。 枪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爬到了狙击手的脚下。我感觉全身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干掉这个狙击手。 可是,当我手一扬才发现,我是虚无的,我的手从他的脚上穿过,他没有任何反应。与此同时,他腰上挂着的黑色匣子却闪了起来。 狙击手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连忙放下枪往周围望去。我一阵窃喜,在这关键时刻我能够吸引到这家伙的注意力,能拖延一点儿时间,就是我为树林里那帮家伙做到的唯一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一个新的想法出现了:为什么我此刻这种虚无的意识,在扑向这棵大树的时候,没有穿越过去,反而抱着树,顺利地爬了上去呢? 来不及细想,周围的树林再次哗哗响动起来,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只见几个小小的身影如闪电般地从树上迅速地扑向狙击手。狙击手当时应该也没有设防,注意力正全部放在腰上不停闪烁的黑匣子上面。 我抬头望去,只见四五个鬼娃娃手脚并用紧紧攀附在狙击手脑袋、前胸、后背、大腿上,手指深深地掐进了狙击手的肉里。紧接着,让我惊恐万分的是:几个鬼娃娃张大了嘴,一排细长尖锐的牙齿发出寒光,朝着狙击手的脖子、胸口甚至大腿根部的大血管的位置咬了下去。 狙击手依然握着那支长枪,全身已经鲜血淋漓,仰天发出一声惨叫,惨烈程度让我不寒而栗。紧接着,他身体一歪,往树下摔去。那几个双眼闪烁红光的鬼娃娃并没有因此放弃撕咬,甚至还在狙击手往下掉落时一起朝着脖子啃去,咬住狙击手脖子的同时,几个鬼娃娃同时使劲,把颈骨狠狠一扭…… 只听见“嘭”的一声,那个狙击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鬼娃娃在他身体落地之前,往两旁的树上一跃,消失在树林深处。 与此同时,我抱着树的双手也在狙击手摔下后,猛地抱了个空,往下摔去。好在我现在是以意识形态存在的,所以我毫发无损地站在了树下。背后又有脚步声传过来,我扭头发现是郑大兵那张熟悉的脸,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可惜他看不到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狙击手。 远处空地上的几个人影逐渐清晰,我原本一直好奇想要了解的人,此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就在刚才,我随意一瞅,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有个暗红色的身影隐藏其中。是美云,是我朝思暮想的美云,我大叫着,朝着美云疯狂地跑了过去。 此刻,应该还没有人注意到美云,她依然穿着那套暗红色的衣服,我心中狂喜。眼看她离我越来越近,月色下,我看清楚了,那不是衣服的颜色,她也没有穿衣服,我所看到的暗红色是血痂,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寸皮肤,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诡异,让人触目惊心。 “不!不!” 我大声地吼着,更加疯狂地跑去。就在我快要到达美云隐藏的树下时,正前方有个人影走了过来,他抬头所望去的方向,就是我面前十几米外的美云的位置。 我挥舞着双手,叫喊道:“让开!让开!” 我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下,我以为我能够直接从身影中穿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拦我寻找美云的决心。 但就在那一瞬间,就在我的意识与面前这个人的身体重合的瞬间,这人影腰上一道微弱的红光闪烁。是黑匣子…… 当我发现黑匣子的时候,我已经停不下脚步了。我的意识和面前的人影撞在了一起。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控制了这个身体,并利用他的躯壳朝美云的方向转了过去。 我一阵狂喜,但这种狂喜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间。然后,我的意识突然一片空白,眼前猛的一黑。 待我睁开眼睛时,豆大的雨滴迎面敲打着我,顺着眼眶往双鬓流去,就好像在九日基地时看见黄碧辉仰面躺在床上哭泣。这感觉让我明白,我又回到了一具真实的身体里了。 紧接着,我所看到的画面,却是在陡峭的悬崖上,两张大脸正从崖顶探出来,愤怒地望着我——是兵哥和大刀刘! 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再次产生,我想要大声吼叫,却发现,我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这才明白,我已经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本来就应该在悬崖下丧命的三年前。我的视线在慢慢模糊,意识在慢慢消失,我感觉自己好累,身上的疼痛正在逐渐减弱。我想,我现在是真的要消失了。 只是,如果现在就是我生命的终点,那么,那整整三年的经历,还有与美云的相遇,难道,那一切都只是我从崖顶摔下后产生的幻觉吗? 我的思绪已经飘远…… 我又坐在了那间巨大的梯形教室里面,前面坐着我深爱的美云和好友黄碧辉。我能清晰地看到美云白皙的脖子,还有那颗黑痣。前方的讲台上,爱因斯坦先生正拿着粉笔,激动地说着他对于平行世界的设想,正讲到他所提出的平行世界的理论。 平行世界?难道平行世界真的存在?难道现在的我就是错开于平行世界里的两个不同的我?跌下悬崖的一个我,生命在一个世界里已经画上句号;另一个我,在结束之后,却又是否在延续生命轨迹,直到三年之后呢?三年后的世界里,我所留下的痕迹,还有刻在石壁上的地图,是否能被人发现?还是,那一切本就不存在? 我的意识继续游离。雨点不断地扑打在我脸上,灰色的天空中,雨丝化作无数个小小的点。小小的点在拼凑着,在艰难地拼凑着,在努力顽强地拼凑着,拼凑出美云的那张俏脸,或笑或怒,或喜或忧。然而,所有的点不过是雨丝罢了,很快,那张俏脸在我面前迅速消失了。 我的眼帘在慢慢合拢,我能感觉到意识,以及躯壳,都在慢慢变浅,慢慢消失。别了!这个世界!不管我曾经多么眷念,多么不舍,但是,我明白:一个懦弱的无力改变一切的男人,本就不值得命运的垂青,世界的怜爱。 我的生死在这个战争年代,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