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 引子 我叫李土狗,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能够活到现在,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该有90多岁了吧,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妖怪,那些青年人说我是出土文物。多少年来,我孤身一人,栖身在小镇西头的小泥屋里,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我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的岁月温暖着我,也使我疼痛哀伤,包括那些久久不散的硝烟、那些伤口、那些黏稠的鲜血和焦糊的气味…… 第一章 <er top">1 我七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地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让我住到她家里,和她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还是像一条野狗般在山野村落中乱窜。 小镇上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着我,仿佛怕我给他们带来灾祸。 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人,连我路过他们家时,就会凶恶而鄙夷地朝我喝道:“丧门星,走远点!”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倔强的我听了这话就站在那里不走了,怒视着他们。他们会变得特别愤怒,好像我挖了他们的祖坟,朝我吼叫:“滚!滚得远远的!丧门星!你再不滚,我就放狗了!”我为什么要滚?那时,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我企图和他们对抗。可是我错了,我的力量竟然不如一条狗,他们把看家狗放出来后,吃亏的当然是我。 我的身上有几块伤疤,就是小时候被大户人家的看家狗咬的。被狗咬伤后,我没有哭,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忍受痛苦,我拖着血淋淋的腿回到家里,黄七姑心疼得老泪横流,边给我处理伤口边骂那些狠心的富人。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一个道理,富人和穷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er h3">2 野狗般的我也有朋友。 那是猎人上官明的儿子上官雄,他和我同龄。 上官明是我童年时的偶像。他经常扛着土铳从我的家门口经过,独自一人往深山老林里走去。我还会看到他经常带着猎物回来,有时,他会朝我笑笑,把一只野鸡扔到我面前,对我粗声粗气地说:“拿回去让七姑炖给你吃吧!”我迷恋的不是那些猎物,而是他身上野蛮的气息和那杆土铳。 我想我要像他那样粗壮,而且拥有一杆土铳,那些大户人家的狗就不敢欺负我了。 上官明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人,我经常会在他上山的时候,跟在他的身后,他会回过头来把我赶走。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充满了惆怅,他要是我父亲,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上官明同样不让他儿子上官雄跟他上山打猎。我们会坐在汀江河边的沙滩上,讨论着上官明的问题。上官雄说,他父亲从来不让他碰那杆铳。我们对那杆铳十分的神往。我对上官雄说,什么时候把铳偷出来玩玩。上官雄的脸上出现了恐惧之色,他说,如果那样,他父亲会把他打死的。 有一天下午,上官雄把土铳偷出来了。我觉得奇怪,今天上官雄吃了豹子胆了!上官雄说他父亲中午喝醉了,现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就把土铳偷出来了。我们来到了河滩上,琢磨着土铳的构造,还把土铳抬起来,对着河边树上的鸟雀瞄准。可惜我们不知道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上官雄也没有把铁砂火药偷出来,否则我们非要放上一铳过过瘾的。不过,土铳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是增加了许多胆气。在河滩上玩了一会,我就提议到镇街上去走走,上官雄答应了。 我们来到了小镇的街上,人们并没有因为我的肩膀上扛着土铳而对我刮目相看。到了土豪刘世清的大宅门口,我放慢了脚步。其实我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刘家放出狗来咬我,我腿上的伤疤仿佛发痒起来。我肩膀上的土铳还是给我壮了胆,上官雄也给我壮了胆,因为他父亲,长岭镇没有人敢欺负他。刘家大宅的大门洞开,那条凶猛的大黑狗坐在院子里,朝我们虎视眈眈。我心里说:“恶狗,老子迟早要杀了你!”就在这时,大门里晃出一条瘦长的身影,他朝我大声喝道:“你这个丧门星,怎么又来了,还不快滚!” 此人是刘世清的管家刘猴子,我看到他怒火就往头顶上窜。我把土铳从肩膀上取下来,端在了手上,对着刘猴子,大声地说:“我为什么要滚,这街道难道也是你家的?你今天敢放狗,我就一铳轰暴你的头!” 上官雄也说:“刘猴子,你凭什么让土狗滚!” 刘猴子冷笑了一声说:“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想找死了!你有种就朝我头上轰呀!” 他边说边朝我逼过来。 这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你别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上官雄知道土铳里没有装填铁砂和火药,根本威慑不了刘猴子,他心里也十分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猴子继续冷笑:“你开枪呀,开呀!朝我脑门上开呀!”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小街上许多人围拢上来看热闹,窃窃私语,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在这时,刘家大宅里走出了两个壮汉,那是刘家的家丁。刘猴子见他们出来,就吩咐他们说:“快去把这小兔崽子手中的土铳缴了!”那两个壮汉猛虎般朝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们夺去了我手中的土铳,我还被其中的一个壮汉一脚踢翻在地上。这次,刘猴子没有放狗出来咬我,他们把土铳夺去后,就进了大宅,把大门关上了。上官雄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哭着对我说:“土狗,铳被他们缴了,我怎么回去向我爹交代呀!” 我也束手无策。 我们重新回到了河滩上,面对着沉缓地流动的河水,默默无语。上官雄一直在流泪,抽哒着,我想了很多话想对他说,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我连累了他,害他有家难归,他父亲酒醒知道这事,不剥了他的皮才怪。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能逃避,所以,我必须陪着他,他如果去死,我就陪他去死。 入夜了,我们还是不敢回家,坐在汀江河边,不知所措。 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要将我们吞没。 我们不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因我而起,也埋下了祸端。 有人把我们发生在刘家大宅前的事情告诉了上官明。上官明到晚上了,才从床上爬起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取了把砍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锋利的砍柴刀,出了家门。他老婆抱着三岁的小儿子,眼睁睁地看他出门离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十分清楚,男人要做的事情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上官明来到了刘家大宅的门口。 他还没有到来,刘家大宅门口就围满了人,人们的表情各异。开始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上官明高大壮实的身躯出现在刘家大宅门口后,人们就鸦雀无声了。上官明的表情严峻,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杀气,小街上也弥漫着一种杀气。 上官明朝刘家大宅紧闭的大门吼道:“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大门里传出一阵狗吠。 看热闹的人们心都提了起来,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上官明手中的火把噼啪作响,飞溅出火星。火把的光把他右手提着的砍柴刀照得雪亮。上官明明显地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大门里的狗吠停了下来。 里面顿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上官明又大吼了一声:“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里面又传出一阵狗吠。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刘家大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人们看到一个体态臃肿穿着长袍马褂的老头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黑衣服的汉子,还有刘猴子。 这个老头就是长岭镇大名鼎鼎的土豪刘世清,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做官。刘世清满脸堆笑,沉缓地对上官明说:“上官老弟,你为何如此愤怒,到我家门前叫嚷?” 上官明冷冷地说:“你问刘猴子,他欺人太甚!连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都不放过,算什么东西!” 刘世清回过头,低声对刘猴子说:“怎么回事?” 刘猴子在刘世清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刘世清听完刘猴子的话,转过身,扬起手,狠狠地掴了刘猴子一巴掌:“浑帐东西,你尽干好事!老夫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还不快去把土铳拿出来,还给上官老弟!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刘猴子飞快地跑进去了。 刘世清朝上官明作了个揖:“实在抱歉,你看我对下人管教不严,让上官老弟动怒了,也让孩子受了委屈,老夫在此给你赔礼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上官明没想到刘世清会来这一套,也没有多说什么,刘猴子出来把土铳还给他后,就扬长而去。 <er h3">3 那个晚上,上官明和黄七姑举着火把在河滩上找到了惊惶的我们。我本来以为上官明会收拾我们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慈祥地对我们说:“孩子,回家吧,晚上河边凉,受风了多不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沉睡,上官雄进屋把我弄醒。我睁开惺松的眼睛,问他:“你要干什么?”上官雄满脸笑容:“快起来,快起来,有好事呢!”我坐起来:“有什么好事?对了,昨天晚上你爹没有打你?”上官雄摇了摇头说:“没打,也没有骂,快穿衣服,出门你就知道什么好事了。”我和上官雄出了门,看到上官明笑着和黄七姑在说话,上官明背着牛皮袋子,肩膀上扛着那杆土铳,我知道牛皮袋子里装着火药和铁砂。 上官明见我出来,朝我挥了挥手:“来吧!你们不是想着要打铳吗,今天我带你们去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雄在后面推了推我:“我爹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快走呀!” 那是个露水味很浓的早晨,上官明把我们带到了一片山坡上。那是一片朝阳的山坡,阳光泼洒过来的时候,照亮了上官明黝黑的满是胡茬儿的脸。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上官明教我们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怎么抠动扳机,让铁砂在火药炸响后从铳膛里迸射出去。 <er h3">4 我和上官雄根本就无法预知,一场人为的灾祸会降临到上官明的头上。其实上官明心里很明白,刘世清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刘世清放过他,刘猴子也不会放过他,刘家在长岭镇丢了脸面,有谁敢像他那样在刘家大宅门口耀武扬威? 那些日子,上官明只要白天上山打猎,就会带上我们一起上山,晚上他就死活不肯带我们去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危险!那个秋天的黄昏,上官明上山后,我和上官雄就在我家里等待着他的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们只知道他回来路过我家时,会用蒲扇般的巴掌拍我的窗门,让和我一起睡觉的上官雄跟他回家。 那个晚上,我们都难于入眠。上官雄说他的心口老是一阵阵疼痛,像是有人用针扎他。我在黑暗中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渐渐地,我也变得烦躁不安,仿佛被他莫名其妙的焦虑情绪传染……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我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狗的呜咽。 上官雄和我同时听到狗的呜咽,他的反应十分强烈,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冲出了小泥屋。他发出的响动把黄七姑也吵醒了。黄七姑惊问:“孩子,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说:“奶奶,我不知道——” 我和黄七姑也走出了小泥屋。 小泥屋外月光很亮,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明亮的月光,可那月光中流动着浓郁的血腥味。我们看到了上官明的那条猎狗。上官雄蹬在地上,抱着它,颤抖地说:“老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老黑呜咽着,眼睛里流着清亮的泪。黄七姑说:“不好!上官明一定出大事了!” 黄七姑赶紧去找来一些人,他们举着火把,在老黑的带领下,朝山上奔去。我和上官雄也跟在他们后面。老黑把我们带到了一片茂密林子里。远处的夜鸟发出瘆人的叫声,林子里阴森森的,充满了死亡气息。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官明就在陷阱里面,他的身上插满了尖锐的竹签,身体被血水淹没……看上去,那是个山民猎野猪挖下的陷阱,可死去的上官明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个阴谋。那是上官明常去的一个林子,没有想到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没有死在老虎豹子等猛兽的爪子底下,却死在了人为设置的陷阱里,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作为一个猎人的宿命。 那个晚上,泪水淹没了我和上官雄,我们都不相信上官明会这样离开,他是我心中最初的英雄。 <er h3">5 那年头的长岭镇是多么的令人愤怒和绝望,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秋风中渐渐枯黄的野草。上官明死后,我和上官雄没有了快乐。我们轻易不敢到小镇的街上去,刘家大宅的人见到我们就百般欺凌,他们甚至让我们钻狗洞,把我们踩在脚下,把尿水撒在我们的头上。我们忍受着屈辱,希望某一天报仇雪恨!他们我们经常坐在上官明坟前,看着苍茫的群山,默默无语。 上官雄某天突然对我说:“土狗,我知道是谁害死我爹的了!” 我睁大眼睛说:“是谁?” 上官雄咬着牙说:“是刘家的人!”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燃烧的火,那火也在我体内燃烧。 报仇! 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力量报仇。我们只能在深夜时潜到刘家大宅的旁边,用石头去砸刘家的屋顶。石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砸到水里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行动显得那么的无关紧要,却担心着刘家大宅里的恶狗以及恶狗般的人追出来,抓住我们。那是漫长的无能为力的时光,我们所有的仇恨在心底越来越强烈。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官雄在某个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和弟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和那个弹棉花的人跑了。上官雄找到了我,告诉了这个残酷的事情。我们往通往异乡的道路上狂奔,希望能够追回他的母亲和弟弟。我们的努力徒劳无功。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家后,黄七姑一手一个地搂着我们,老泪横流。我们却没有流泪,自从上官明埋葬之后,我们就不再流泪。流泪有什么用,忧伤有什么用,我们心中只有仇恨。 上官雄母亲和人私奔后,黄七姑也收留了他,我们真正的成了一家人,上官明留下的土铳和猎狗老黑也一起带进了黄七姑的家门。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发现老黑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结果在上官明的坟前找到了它,老黑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霜。它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眼角的泪变成了冰。上官雄抱着老黑,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软化它僵硬的身体,我告诉他,老黑死了,像上官明一样,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们把老黑埋在了上官明坟墓的旁边,那时寒冷的风飕飕地在荒凉的山野刮过,仿佛是许多孤魂野鬼的怒号。 黄七姑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亲的人。 那一次土铳的炸膛让她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上官明留下来的那杆土铳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它是我们手中最初的武器。我们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轰暴仇人的头颅。我们常常用它来练习瞄准,等我们有力量使用它时,更好地发挥它的功用。在我十岁那年,我想我有力量使用它了,我们就在河滩上按上官明教我们的办法,让土铳在我们手中射出第一膛的铁砂。 我们装填好铁砂和火药,就用手心手背的游戏决定谁来开这第一铳。结果是我赢了。开铳前,我让上官雄远远地走开。他躲到一棵水柳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右手的食指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在我眼前炸响,顿时,我眼前一片血光,我听到了上官雄惨烈的叫声…… 土铳炸膛了! 我的脸被炸得稀巴烂,嵌进去许多炸碎的铁砂,疼痛撕裂着我少年的心。不一会,我就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脸上火辣辣的痛。我的头脸上被破布条包裹着,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了黄七姑的抽泣,上官雄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黄七姑哽咽地说:“孩子,我让你不要碰那土铳的呀,你们还小,怎么能够碰它呢?” 我咬着牙对她说:“奶奶,我会没事的!等我伤好了,我还要打铳!” 黄七姑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气恼又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你还想打铳,你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呀!老郎中给你处理过了伤口,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伤吧!孩子!” 我不可能不碰土铳,我的身上已经继承了上官明的血性,尽管他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又觉得内疚,我给黄七姑增加了多大的麻烦,她一个老太太,拉扯我们两个狼崽子般的孩子,多么的不容易。我受伤的那些天里,黄七姑天天跪在神龛底下,祈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然后四处借钱,为我抓药。我伤好后,看到黄七姑满头的头发变得雪白,我的心被刺伤了。上官雄说,在我受伤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头发就全部变白了,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合眼,坐在我身边流泪。上官雄还说,大家都认为我会变成瞎子的,没想到我眼睛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 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丧门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 我刚刚生下来不久,我爷爷奶奶就相继而亡;我7岁那年,好端端的父母亲也相继得病死去;上官明也因为我死于非命……我万万没有想到,黄七姑会在我11岁那年的春天离我们而去。 那个春天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山野所有的野菜都被采光了,不要说粮食,很多人靠吃观音土为生。那时的长岭镇,一片肃杀,人饿得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要不是黄七姑,我们早就饿死了。她是个有准备的人,早就备好了不少在平常时候人们用来喂猪的干地瓜藤。她收藏的干地瓜藤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救了我们的命,可她却在庄稼即将收成的前夕饿死了。那时,我们家的地瓜藤所剩无几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因为要留着保我们的命。她饿得不行了,就在深夜等我们睡着后偷偷地吃观音土。那个晚上,她吃多了观音土,活活的撑死了。 我不可能忘记她死后的惨状,我想上官雄也至死难忘。 黄七姑死后两个眼珠子突兀,肚子鼓胀,高高地隆起,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住雪白的头发…… <er h3">7 黄七姑死后,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对我们说了他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说,在长岭镇,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上官雄的父亲上官明,他不能看他的儿子流落乡野;他还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也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他的话我们听不太明白,我们醉倒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他是个平常话不多,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隐藏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胡三德收留我们的事情,长岭镇很多人不解,议论纷纷,有人甚至下了这样的断言:胡三德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话十分恶毒,可胡三德听了后,只是一笑置之,有人当面问他为什么收留我们,他也无可奉告。有一天,刘猴子在街上溜达,看到了正在拖风箱的我们,他对挥汗如雨打着铁具的胡三德冷笑着说:“胡矮子,你的算盘打得很精呀,收留这两个兔崽子,干活可以不用给工钱呐!”胡三德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边打铁边说:“是呀,我养活他们,他们凭什么不给我干活,我又凭什么要付工钱给他?”刘猴子又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不要惹祸上身哟!”胡三德听出了刘猴子话中有话,笑了笑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刘管家不必费心了。”我和上官雄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真想扑过去,一刀捅了他。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了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我们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er h3">8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那些家丁背着枪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时,我和上官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会自然地想起那杆炸掉膛的土铳,心想,刘家家丁肩膀上挎着的枪是不是比土铳厉害,自己要是有一支枪,那会怎么样? 很多事情发生猝不及防。 那个墟天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我和上官雄光着膀子叮叮当当地打着镰刀,马上就要秋收了,农人们需要大量的镰刀,这阵子我们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正午时分,小镇的街上热闹起来,根本就看不出兵荒马乱的情景,仿佛是一片太平盛世。每到墟日,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的内心十分渴望太平盛世。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蜒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那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的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呲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的,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被我调教得没有了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嗦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胡三德说完,就到铺子里去了,虽然他没有把店门重新打开,可我们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和店门外人们的叫唤声,胡三德打铁的声音敲击着我们的心脏,我们知道,师傅的内心也在经历着暴风骤雨,尽管他的表面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不以为然。 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和师傅胡三德竟是永诀。 都是我这个丧门星害了与世无争的师傅! <er h3">9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就从打铁铺的后面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气。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此时的我们已经不是童年时候我们了,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那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的,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没有任何考虑,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屎屙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那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那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我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在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他,他让我带人在你爹常去的地方挖下了陷阱……”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把很快地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看到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 刘歪牙用枪指着胡三德的头说:“上官雄他们呢?” 胡三德哈哈大笑:“他们?他们怎么了?” 刘歪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老东西,别废话,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抓住他们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胡三德又一阵大笑:“我就料到他们会杀了那两条老狗,老夫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 刘歪牙气得浑身发抖,他正要开枪,胡三德一跃而起,挥起手中的鬼头刀,砍下了刘歪牙的脑袋!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或者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蛮目,我们不知道要到那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 <er top">1 那是1928年的秋天,我和上官雄离开长岭镇,东躲西藏,流浪了半年多后,参加了红军。那一年我们才16岁,现在16岁的人都过着如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16岁时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相信,甚至以为我在吹大牛咧!年岁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是命运! 那流浪的半年多里,我们并不是那么如意,有时我们像土匪,饿急了就找个大户人家打劫一下,然后又是没命地奔逃;有时就像个乞丐,在人家同情的目光中要口饭吃,那滋味是很难受的;有时我们又像是走江湖的,在集镇上耍耍拳术和刀法,混点盘缠。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们究竟能够走多远,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还是在闽西的山区里打转转。 那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经常听到某个地方有人暴动了,某个地方红军打过来了,可是等我们赶到那个地方,暴动的队伍拉走了,红军也不见了。我们还要躲避白军,怕被捉了壮丁,羊入虎口,因为刘世清的儿子就在白军里当官。在我们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就把白军当成了对立面,也相信只有投奔红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打听到,和闽西长汀县一山之隔的江西瑞金是红军的天下,就翻山越岭地往瑞金赶。我们走到胜华山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一个荒废了的造纸坊的草寮里住了下来,等待天明后继续赶路。这里山高林密,毛竹杂草丛生,夜深后,可以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豺狗的嗷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提防豺狗来袭。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炮声。 上官雄从干草铺上蹦起来,冲出了草寮,我也随后冲了出去。 枪炮声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十分激烈。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激烈的打仗的声音。我们异常的激动,但是我们不知道谁和谁在打仗,分不清楚谁在山上守,谁往山上攻。枪炮声伴随着喊杀声在这个初春的清晨让我们热血沸腾,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加入任何一方的拼杀,我们只有等待。 我和上官雄重新回到草寮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的结束。 上官雄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上官雄说:“一定是红军和白军在打仗!” 我说:“一定的!” 上官雄说:“土狗,你说,这仗谁能取胜?” 我心里没底:“不晓得呀!” 上官雄又说:“那你希望谁取胜?” 我说:“当然是红军,如果红军取胜,我们就不要到瑞金去找他们了,假如红军败了,那我们——” 上官雄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枪炮声在我们焦虑的等待中沉寂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钻出了草寮,整个山岭都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硝烟雾蔼般在森林里弥漫。上官雄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各自提着鬼头刀朝山上小心翼翼地摸上去。 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赶紧躲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另外一片草丛里传过来的,接着,我们又听到了有人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靠近。不一会,一个肥胖的穿着白军军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帘里。上官雄细声对我说:“一定是白军败了,你看,他们当官的都逃这里来了!”我也细声说:“对,我们赶快去把这狗官捉了,送红军那里当见面礼,说不定红军会打赏我们呐!”上官雄说:“走——” 上官雄豹子般窜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我们堵住了白军军官的去路,因为他手中的手枪指着我们,我们和他对峙着,不敢冲过去擒他。白军军官朝我们吼道:“你们是谁?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毙了你们!” 上官雄冷笑道:“你相不相信,你只要开枪打死我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人就会砍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有种开枪!就是我们砍不死你,红军听到了枪声也会过来收拾你的!” 那白军军官是个孬种,听了我们的话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小兄弟,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日后一定厚报——” 上官雄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就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我分明看到白军军官在慌乱中开了枪,我想上官雄中弹了,就大吼一声,也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上官雄竟然没有中枪,我也没有听到枪响,原来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这是上官雄的运气,倘若他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我们把他按倒在草丛里,上官雄缴下了他手中的枪,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枪插在了腰间的黑布腰带上。我把白军军官的皮带解了下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白军军官的脸色发紫,他怒骂道:“你们把我放了,把我放了,小心我日后杀了你们——” 他的任何威胁我们的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把他押上了山,把他交给了在山顶上打扫战场的红军……就那样,我们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其实也冒着生命危险。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捉住的是长汀城里国民党守军的最高长官旅长郭大鸣。红军在胜华山一役,把郭大鸣的一个旅吃掉了,中央红军首次入闽就取得了大捷。红军顺利地占领了长汀城后,朱德总司令还接见了我们,他是传说中的英雄,可他是那么的祥和,笑容里充满的父亲般的慈爱。 <er h3">2 我们把郭大鸣押到红军那里去的时候,红军里的一个连长张宗福还以为我们是土匪,他说,我们能够把郭大鸣抓住送给红军,是重大的立功的表现,要我们洗心革面,在革命队伍里锻炼成长。我和上官雄强调我们不是土匪,他就笑笑对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承认自己是土匪的?好了,你们不要辩解了,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土匪了,是红军战士了!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改造哟,不要把土匪的习气带到革命队伍上来!”我们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上官雄说:“管他咧,只要当上了红军,说我们什么都无所谓了!” 郭大鸣在红军进入长汀城后就被枪毙了。 枪毙郭大鸣那天,天上飘着细雨,长汀城里的南寨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红军和群众。郭大鸣被枪毙后,尸体倒挂在主席台旁边的一棵板栗树上。我记得毛泽东在演讲中指着郭大鸣的尸体说:“我们来此地是为民除害的,今天就除了这个大害。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和劳苦大众团结在一起……”朱德宣布了郭大鸣的十大罪状,然后命令红军把郭大鸣以及长汀城里十余家主要地主豪绅的家产,挑到会场分发给了到会的群众,又将郭大鸣的尸体抬着游街示众。 说实话,看着郭大鸣的尸体,我胃里翻江倒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狂吐了一阵。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郭大鸣朝我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我把梦境里的事情告诉了上官雄,上官雄说:“有什么好怕的,活人岂怕死鬼!”那时,我就觉得上官雄比我胆子壮,比我有血性,也许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er h3">3 我和上官雄一起被编进了张宗福的那个连队里。这个连队号称“老虎连”,连队的士兵个个凶猛如虎,张宗福说,要不是我们俩捉住了郭大鸣,我们还进入不了“老虎连”呢!我总觉得张宗福说话爱吹牛,对他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上官雄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胜华山大捷,红军缴获了几百条枪,我和上官雄一人领到了一条三八式步枪。拿到枪时,我兴奋得乱蹦乱跳,上官雄没有像我这样激动,他只是仔细端详着这杀人的武器,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地说了一声:“我们手中也有枪了!”其实,他还私藏着一支枪,那就是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手枪。 张宗福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有枪了,是应该高兴呀!枪是我们的生命,你们可要爱惜它呀!对了,你们打过枪吗?” 我说:“我们打过土铳!” 上官雄也说:“原来我爹有一杆土铳,他教我们打过。张连长,你看土狗满脸的麻子,就是打铳时炸膛后让铁砂崩的。” 张宗福乐了:“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张麻子脸呢,李土狗,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你李麻子吧!” 我的脸发烫了:“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个人命贱!” 上官雄附和道:“我看李麻子叫起来比李土狗好听。” 张宗福大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李麻子,你的命从此以后不贱了,你是红军战士了,我们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枪和铳是不一样的,我们明天就教你们打枪!” 张宗福把我们这些新参加红军的人组织在一起,教我们关于枪的知识,并且教我们如何使用。张宗福不知道为什么,对我和上官雄两人特别上心,总是给我们开小灶,把他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在我们面前显耀他的枪法。他会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枪,对我说:“李麻子,你说打哪里?”我就顺手随便指了个地方,他瞄都不瞄就顺手一枪,子弹呼啸着飞了出去,神奇地击中目标。 我们目瞪口呆,看来张宗福的牛皮真不是吹的。 张宗福打完枪,把枪扔还给我说:“只要打仗,我们团杀敌最多的是我!你们要学到我这个本事,就是不当英雄也难呀!你们知道吧,就连朱总司令也夸咱的枪法独一无二。”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张连长,你神!” 张宗福又哈哈大笑,接着说:“你们杀过人吗?” 上官雄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似乎不愿意提起我们在长岭镇杀人的事情。我想说出那件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杀人在我心里仿佛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 张宗福见我们不说话,就笑着说:“没有杀过人,算什么土匪,我看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毛贼!好好练习枪法吧,把枪法练好了,才能好好地杀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er h3">4 第一次打仗,我才发现自己并不像师傅胡三德说的那么有血性,而上官雄却和我不一样,或者他从来就和我不一样,他的血脉里流着上官明的血。 那是一场有准备之仗。 我们在猪牯岭阻击来犯的白军。我们抢占好山头,挖好壕沟后,白军才开始攻击。先是一阵炮火朝我方阵地狂轰滥炸,炮火停了以后,白军朝猪牯岭主峰发起了冲锋。 我们投入的是一个营的兵力,而白军足足有一个团的人马,况且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精良,一开始接火,我们就明显的处于劣势。其实在炮火轰炸时,我的脑袋就有点发懵,看着那些被炸死的战友,我真想一跑了之。我就趴在张宗福的旁边,上官雄则趴在他的另一边。炮火停止后,张宗福问我:“伤着没有?”我摇了摇头。他朝我笑笑:“没炸死就好,就有机会!李麻子,我手下的兵要嘛战死,没有逃跑的孬种!记住我的话!” 我朝他点了点头,也许他已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和上官雄说这些话,而偏偏对我说。 他对我说话时,上官雄的目光注视着山坡上蜂拥而上的白军士兵。 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相信你是好样的,准备战斗吧!” 很快地,我们和白军的进攻部队接上了火。枪一响,张宗福就顾不上我了,他边开枪射击边大吼大叫,像个疯子。 我的心狂蹦乱跳,勾动扳机的手指头在颤抖。 我漫无目的地放着枪,那在山坡上倒下的白军士兵不知道有没有死于我枪下的。突然,我旁边一个战友的身体扑在了我身上,死沉死沉的,我推开了他,发现他的眉心有一个弹洞,血从弹洞里喷出来。他已经死了,我的心里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也在喷射着热血。子弹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有点发呆。 张宗福把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然后伸手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大声吼道:“给老子杀敌!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李麻子,你还活着,活着就要战斗,你不杀敌人,敌人就要你的小命!给我打呀,狠狠地打呀!” 张宗福的那一巴掌打醒了我,我大吼着:“干你老母!” 然后疯狂地朝敌人射击。 张宗福大声说:“李麻子,好样的!你打死一个敌人了,给老子瞄准了,狠狠地打!” 我开始瞄准了,一枪出去,我瞄准的那个白军士兵应声倒下!我心里已经没有了畏惧,张宗福说得没有错,我不打死敌人,自己就会被敌人消灭。我又瞄准了一个白军士兵,抠动了扳机,子弹像长了眼睛般飞射出去,击中了他的胸膛。……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它让我激动,让我疯狂,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16岁的少年。 白军在我们有效的阻击下潮水般退去。 猪牯岭顿时沉寂下来,只有硝烟还在弥漫。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动不动地趴在壕沟的边缘上,满脑子还是呼啸的子弹。 张宗福不吭气了,他背靠着壕沟壁,从兜里掏出一个烟斗,往里面塞着烟丝,接着就大口地吸着烟,那神情十分平静,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上官雄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土狗,你没事吧?”我说:“没事,你呢?”他笑了笑:“没事,打仗真过瘾!你杀了几个人?”我说:“我没有算。”他得意地说:“我杀了三个人!”看得出来,上官雄没有害怕过,他一开始就进入了状态,这一点,他的确比我强。 张宗福抽完一锅烟,把烟斗塞回了兜里,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脑袋:“好样的,李麻子,我还以为你会尿裤子呢!” 张宗福说完就指挥人清点牺牲的人数,并且让大家把牺牲战友的尸体抬到一边,等仗打完后埋葬。 看着那些战友的尸体,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我要是变成了一具尸体,会怎么样? 只要还有仗打,我就有可能变成尸体! <er h3">5 几次仗打下来,我竟然变成了神枪手,和连长张宗福有一拼的神枪手,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一次中央苏区红军的大比武中,射击项目上我和张宗福打成了平手,并列第一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我们连的一排长牺牲,张宗福让我接替了一排长的位置。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雄私藏那支手枪,这个排长一定是他的,因为他的各项工作做得都比我出色,当然他的枪法和我是没法比的。那支手枪是勃朗宁手枪,连长张宗福将它没收后告诉我们的。上官雄开始时把手枪藏得很隐蔽,可时间一长就露了马脚。某天晚上,上官雄忍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枪拿出来欣赏,没有想到被连队的号手许良发发现了,许良发把这事情报告了张宗福。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自己跟前,臭骂了一顿后就把手枪没收了。一连几天,上官雄垂头丧气的。 可我这个排长没有当上两天就被撤了。 我当上排长的那天晚上,上官雄偷偷地把我拉到了一个老乡家里,老乡家里准备好了一桌子的酒菜,我说:“阿雄,你这是干什么呀?”上官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兄弟,你当排长了,我心里高兴呀,就让老乡准备了些酒菜,给你庆贺呀!如果我们师傅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会喝酒庆祝的,九泉之下的我爹和黄七姑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这是个很好的喝酒的借口。 于是,我们俩就你一杯我一杯喝将起来。这一喝不打紧,却喝出事了。那个晚上,部队突然接到命令,连夜撤出这个村庄。部队要出发了,张宗福找不到我们,急得直骂娘。要不是有人看到我们进了那个老乡家里,也许我们就会成为白军的枪下鬼,因为在我们部队撤走后不久,一个团的白军包围了这个村庄。尽管如此,我刚刚当了一天的排长就被撸掉了。张宗福宣布完撤销我排长职务的命令后,对我们破口大骂:“你们这两个狗东西,取得一点成绩尾巴就翘上了天!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土匪毛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你们如果不好好从思想下认识自己的错误,彻底地消除土匪习气,我看你们迟早要出大事!奶奶的,无法无天了!” 事后,张宗福和我私下里聊了聊。他说处理我万不得已,如果不处理我,他这连长没法当,兵也没法带,并且要求我放下包袱,一切从头开始,机会还是把握在我的手上的。我十分感激他,我对他说,我没有思想包袱,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当什么排长。他又严肃地对我说:“你这样想是不对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可我真的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的确想要当好一个兵,一个勇敢的兵! <er h3">6 中央苏区局势的变化瞬息万变。 从我参加红军到1934年10月撤离中央苏区,我们一直转战闽西赣南各地,打了不少的胜仗,张宗福也由连长变成了营长,而我也当了连长,上官雄是我的副连长。 1934年是让人窒息的一年,我们面对兵力数倍于我的国民党军队的强大攻势,屡战屡败,我们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有人把红军老打败仗的原因归结为是因为王明的瞎指挥,而王明又听那个鬼佬李德的,我不明白李德跑我们中国来干什么,我们闹我们的革命,关他什么鸟事?共产国际是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权利。9月,我们又从赣南进入了闽西,随大部队在长汀县南部集结,在一个叫温坊的地方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紧接着,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惨烈的大仗——松毛岭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想起那场战斗,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我无法穿越时光回去把握什么,许多东西在岁月之河中流逝之后,就再也把握不住了,比如生命…… 第三章 <er top">1 是的,那的确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事。多年以后,我陪已经是共和国将军了的上官雄重新回到松毛岭凭吊时,还可以看到暴露在荒野的累累白骨,那累累白骨在阳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刺得我的眼睛异常疼痛。我难于猜测上官雄内心的感受,那时我们俩中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再也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了,而且他说的话我很多都听不懂。我很后悔陪他去了松毛岭,他离开闽西回京城之后,我很长时间心里都有一把刀子在割着,不为别的,就为当年死在松毛岭的那些兄弟! <er h3">2 松毛岭是长汀东南面的一座大山,是进入中央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也是进入中央苏区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从南至北40多公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线要冲,只有两个通道,一个在白洋岭主峰,另外一个通道叫刘坑口,两地距离五华里左右,地势十分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松毛岭之战前半个月的温坊战斗,红军消灭了国民党李玉堂部的一个旅和一个团,逃回去的旅长许永相被蒋介石枪毙了,师长李玉堂也由中将降为上校。蒋介石又调了六个师的兵力,向松毛岭进逼。温坊战斗,指挥员是没有请示王明而自作主张的,尽管胜利了,指挥员也两天两夜没有睡着觉,怕受到责备。但是因为江西方面的兴国告急,军委也顾不了许多了,非但没有批评,还从这里调走了几千人马回师增援。 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在松毛岭白洋岭和刘坑口两处布下了重兵,构筑了工事和碉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这种碉堡从地面往下挖一圆地,坑上架起大木头,顶上铺一层几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树枝伪装。在其他几个主峰上也作了周密布置,大小据点组成火力交叉,阵地内各主要据点间挖交通壕,相互连接沟通。阵地前有外壕,并用鹿柴或竹签作为障碍物。主阵地带前面的一线高地,也筑了简易的工事,作为红军前进的阵地或警戒的阵地。 张宗福带领的“老虎营”早早地进驻了白叶岭主峰前面一线高地的阵地,也就是说,我们将最先和白军接火,我们阵地离主阵地有几百米远,白军只有跨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才能上去攻击主阵地。大战前夕,张宗福招开了一个连以上干部会议,他在这次会上的话十分简短,不像以前上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这场战事非同一般!他最后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战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战斗到底!你们回去准备吧!” <er h3">3 那是个露水味浓郁的清晨,可以听到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其实我天没亮就醒过来了,我把头探出壕沟,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负责警戒的上官雄趴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说:“怎么不多睡会?仗打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了!”我对他说:“你睡会吧,我来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没那心思睡了,你看这壕沟里趴着的弟兄,有几个是真睡呀,都醒着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吗?”上官雄笑笑:“你说呢?”我说:“怕,谁不怕死呢?”上官雄沉声说:“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轻声说:“我怕。” 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个晴天,天空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让我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突然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黄七姑,仿佛她就站在那间小泥屋的门口,朝很远的方向张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抓不住。 阵地上,战士们在准备战斗。 我看到号手许良发在擦着军号,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今天准备吹冲锋号呢!”我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阵地上巡视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面,白军就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白军炮兵用榴弹炮和山炮还有迫击炮向红军阵地狂轰滥炸,这个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离破碎。在炮火的掩护下,白军朝我们阵地发起冲锋。我把盒子枪插在了腰间的皮带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枪,对着冲上来的白军瞄准。白军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出了第一枪,高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我那一枪洞穿了一个白军小军官的额头,算他运气不好,碰上了我这个神枪手。 战士们喊叫着朝冲过来的白军发射出愤怒的子弹。 白军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阵地前丢下了一具具尸体。 …… 白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营长张宗福跑过来问我:“李麻子,你们连伤亡情况如何?” 我说:“情况很不好,我连100多号人,牺牲了40多人了!” 张宗福皱了皱眉头说:“他娘的,这样打下去,非把我们老虎营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说:“张营长,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守多久!” 张宗福又说:“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阵地,哪怕咱们老虎营的兄弟全部死光!谁让咱们是老虎营呢!” 我没有话可说了。 这是血腥味浓郁的黄昏,和清晨时的景色完全两样,硝烟弥漫,伤员痛苦的叫喊和呻吟不时响起。我凝视着如血的残阳,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渴,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壶,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我的水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水都流出去喂了被战火烧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许良发,给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壶递给我说:“喝我的吧!” 我接过他的水壶,不顾一切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口里,我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时,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水经过我的喉管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的声音。 我竟然一口气喝光了上官雄水壶中的水,把水壶递还给上官雄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左手臂上,纱布被渗出的血染红。我睁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说完,他拿着空荡荡的水壶,转身朝壕沟的另一边走去,夕阳照在他的宽阔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边走边回过头对我说:“土狗,许良发牺牲了,上午就牺牲了,你怎么忘了呢?” 是什么样的刀锋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锐,如此疼痛。 是的,我们连的号手许良发上午就牺牲了,一块弹片从他的太阳穴里深插进去……他没有来得及吹响冲锋号,就已经倒在了焦土上。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许良发已经牺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后还管他要水喝,我多么狼心狗肺!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时,夕阳掉落了西山,大地顿时变得昏暗。 <er h3">4 那个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岭保卫战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来,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连队已经死伤过半,整个老虎营也死伤过半。我们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借着白军也在晚上休整,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时,我感觉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失落感无时不再,尽管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战火已经把我锻造得百毒不侵。 我说:“阿雄,我们还能回长岭镇去吗?” 上官雄坚硬地说:“回不去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就注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说:“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 上官雄叹了口气:“土狗,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师傅有师傅的活法,我们想了也没有用。你还记得师傅的话吗?他说我们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吗,长岭镇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壕沟的另外一边骚动起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雄反应总是比我快,他“嚯”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我也站起来,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看到几个战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提着马灯的三排长吴有才走到我们跟前说:“连长,副连长,刘小山开小差被我们抓住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刘小山神色仓惶,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留着凝固的血迹。 在这个时候当逃兵,这是什么罪行?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腰间掏出盒子枪,用枪顶住了刘小山的脑门:“狗崽子,临阵脱逃,老子毙了你!” 刘小山扑地跪在我面前:“连长,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受不了哇,连长,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枪的手微微颤抖,想起那些横陈的尸体,我也想吐,可我们没有了退路,走上这条道了就必须走下去!我咬着牙说:“那么多仗都打过来了,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没种了,你丢人,知道吗,丢人!丢我们老虎营的人!老子不毙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刘小山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让我走,就给我一枪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让我把枪收了起来,对刘小山低声喝道:“刘小山,你给老子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凭什么跪下,给老子站起来!” 刘小山站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边:“土狗,你真的要枪毙他?” 我说:“不杀他,难于稳定军心!” 上官雄说:“杀了他军心就稳了吗?”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上官雄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我无语。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时候无语就是默认,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就走到了刘小山的面前,对他后面押解他的战士说:“给他松绑吧!”战士给刘小山松绑后,上官雄对吴有才说:“有才,你把刘小山留下,带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吴有才带着战士们走了,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 上官雄把刘小山带到了一个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说些什么。 …… 第二天清晨,白军又发起了攻击。 战火继续燃烧,流血在继续,死人也在继续……晌午时分,我们又打退了白军的一次进攻,还来不及换口气,我们听到天空中传来的轰鸣,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鸟朝我们阵地这边俯冲过来。我大叫了一声:“隐蔽——” 从天空中俯冲过来的是白军的“黑寡妇”飞机。 “黑寡妇”在我们阵地以及阵地四周扔下了许多炸弹,然后飞走。不一会又俯冲过来,扔下许多炸弹……我分明看到一个人从他旁边的机枪手手上夺过机枪,站起来,冲出掩体,站在山坡上,怒吼着举起机枪朝天空中的“黑寡妇”不停地扫射。 我趴在掩体上,呆呆地看着他。 那个战士就是昨天晚上没有被我枪毙的逃兵刘小山!我听到上官雄大声喊叫着:“小山,你给老子回来!回来!” 许多战士也在喊:“小山,危险,你回来——” 刘小山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叫喊,疯狂地吼叫着:“干你老母的,来炸我呀!王八蛋,来炸我呀!有种把老子炸死呀——”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一架“黑寡妇”被击中了,拖着长长的浓烟,栽在一片森林里爆炸,那片森林顿时浓烟滚滚。 刘小山停止了射击,端着机枪,疯狂地笑着。 就在他疯狂大笑时,一架“黑寡妇”朝他俯冲过来,在他身边扔下了一颗炸弹。 我张大了嘴巴。 我听到上官雄撕心裂肺的喊声:“刘小山,我的好兄弟——” 在此同时,那颗炸弹轰的炸响,我看到刘小山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一片皮肉飞溅过来,粘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温热,刺痛我心脏的温热…… <er h3">5 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事?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反正我知道这是我参加红军后最大的一次战事,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后来我才知道,此战之后的半年里,方圆几十里的人不敢上山,因为尸横遍野,腥臭难闻,蛆虫孽生,遍布树上,压弯了满岭松枝。我们在白洋岭主峰坚守了七天七夜,完成了拥护中央红军转移的任务后,来不及掩埋牺牲的兄弟,就匆匆撤离了松毛岭,到松毛岭上脚下的钟屋村集结后,开始了长征。 那天,天降瓢泼大雨。 大雨是老天的泪,它却无法冲洗干净松毛岭上的血迹,也无法冲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腥味。 长征前,张宗福把我叫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神色庄严地问我:“麻子,你可以走吗?如果你不行,就留下来,我和地方的同志交待一下,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等你伤好了,再来追赶我们。” 我第一次朝他发了火,我睁着眼睛怒吼道:“张宗福,谁告诉你我不能走!老子没有死,怎么不能走?” 张宗福低声说:“你不要如此大声,我是为了你好,因为你的伤,上官雄也是这个意思,怕你出什么问题,你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你——” 我继续怒吼道:“看着我什么?看我的笑话吗?老子不怕,老子不怕你们笑话,不就是打断了一截鸡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真要对我好,就让我和大部队一起走,不要再提我受伤的事情!” 张宗福审视了我一会说:“那好吧,我听从你的意见,走!但是,你要听我的,让你手下的兵用担架抬着你走!那地方如果发炎了,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那是我一生都难于启齿的事情。 就在松毛岭保卫战打到第六天下午的时候,我们坚守的白洋岭主峰旁边的一个山头被白军占领了,我们已经放弃了主阵地前面的一线阵地。作为主阵地之一的那个山头被白军占领意味着什么?师长给团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团长给老虎营营长张宗福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 张宗福集合了全营官兵,对那个山头发起了攻击。白军打得也十分顽强,老虎营攻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拿下来,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张宗福向团长要求增援,团长把他臭骂了一顿,说没有可以增援的部队,并且命令张宗福在黄昏前一定要拿下那个山头,拿不下的话就让张宗福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他! 打红了眼睛的张宗福急了,他脱掉了衣服,光着背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提着马刀,大声吼道:“不怕死的弟兄们给我冲——” 上官雄也脱掉了衣服,光着上半身,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操着鬼头刀,跟在了张宗福的后面。 我没有脱衣服,但是我也操起了鬼头刀,吼叫着跟在了他们后面。战士们也上了刺刀,和我们一起朝那小山头冲去。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山林里回荡,师傅胡三德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在这个时候喝足了血。刀和人一样,杀过人后会变得更加锋利。刀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揉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坚硬,那些在我面前抵抗的白军士兵一个个倒下,我听不见他们的惨叫,只是看到血花漫天飞舞。 在拼杀的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觉得下身麻了一下,当时也没有在意,也不容我多想什么,如果那个时候走神,也许我就会被白军士兵的刺刀捅死。我们夺回那个山头后,上官雄看着我的裤裆说:“土狗,你负伤了?”我说:“没有呀!”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裤裆说:“那为什么流那么多血?”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两只裤管都被血水浸透了,血水还顺着裤管往下流淌,裤裆上也往下滴滴嗒嗒地落下血珠。这时,我才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我伸手往裤裆里摸了一下,然后大叫了一声,差点昏死过去。我的命根子竟然让流弹打掉了一截…… <er h3">6 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我在通往江西的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行走,队伍中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十分沉重,前路漫漫,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雨水让道路变得泥泞,让前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断后,我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无名的火,我不知道这团火会不会把自己烧成焦炭!我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呀,伤哪里不好,非要伤在这个地方,也许那个打黑枪的狗崽子已经死在我的鬼头刀下了,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仇恨。上官雄一直在我的旁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才好,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十分难过。走着走着,他让后面的战士把担架给了他,也许他抬着我心里会好些。 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火:“阿雄,你是不是同情我?我不要你抬,你把担架给我放下!” 上官雄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不管我怎么说,他只是默默地抬着我。 他越是不说话,我心里就越窝火。 我在担架上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劲地摇晃着:“你给老子停下来,老子自己走,不要你们抬!” 他们站住了,上官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如阴霾的天空。 这时,张宗福走了过来。他瞪着眼睛对我说:“麻子,你怎么能够这样!我让你留下,你偏要走,现在又瞎闹,你知道吗,我们后面的追兵正死死地咬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垮了整个部队!你要走就老实的让他们抬着你,否则你就留下来!” 我朝张宗福吼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抬我了,是你们逼着我躺在担架上的!让老子下来,我走得不会比你们慢!” 张宗福也怒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把这头犟牛给我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咱们不伺候他了,给脸不要脸!” 我跳下了担架,把插在上官雄背后的鬼头刀抽出来,插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老子自己的刀自己背,老子不会拖累你们的,走!” 我发狂地在泥泞中往前狂奔,路滑,我走得太猛,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继续狂奔,一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我忍受着摩擦引起的剧痛,心想,这点痛算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被人看扁了! 如果我乖乖地听张宗福的话,躺在担架上让他们抬着我行军,或者我的命根子不会发炎。走了两天之后,我浑身发冷,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像只瘟鸡般爬不起来了。他们重新把我放在了担架上,继续前进。我以为他们会扔下我的,可他们没有。张宗福说:“只要李麻子还有一口气,就要抬着他走!” 那个晚上,我们宿营在一个小村庄里。 在那个老乡家里,上官雄让老乡给我烧了一盆炭火放在我地铺前面,我的烧没有退,浑身冷得发抖,军医那里也没有退烧药,上官雄用一块湿毛巾捂在我的额头上,怕我烧坏了脑子。那个老乡是个老头,孤身一人,他说他儿子也参加红军了,现在不知道在那里。他看我这个样子,就连夜上山给我采了草药,熬给我喝了,还用仅仅剩下的一点盐巴,放在开水里,给我洗溃烂的下身。到了下半夜,我的少竟然神奇地退了。我想和躺在旁边的上官雄说话,看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下身的炎症还在,如果不尽快让它结痂愈合,不要说继续行军打仗了,也许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炭火上。 我想到了在长岭镇当铁匠的时光,那烧得通红的铁块给了我某种启发。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令我兴奋。我把火盆旁边夹木炭用的铁嵌放进了火盆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铁嵌渐渐地被炭火烧红,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变得血红。 我豁出去了。 古有关公刮骨疗伤,我怎么不可以用烧红的铁嵌去烫自己命根子上的创面,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结痂,而且也起到了消毒的作用。 我脱下了裤子,把缠住我命根子的脏污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开。 我的那半截命根子惨不忍睹。 我把毛巾塞进了嘴里,紧紧地咬住。长痛不如短痛,我横下了心,拿起了头部烧得通红的铁嵌,往身下的命根子烫下去,我听到了滋滋的声音,看到一股烟往上窜,闻到了浓烈的焦糊的臭味……我的眼睛向外突出,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第四章 <er top">1 我记忆深处有一条大江,那条大江里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经常梦见自己泡在那血水里,黏稠的血水让我无法动弹,让我窒息。那条流着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种断裂感。 那条江就是湘江。 <er h3">2 那时中央红军一直向西行军。突破了白军的几道防线进入了广西。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没有再发炎,尽管如此,一路上行军打仗,还是疼痛难忍,特别是每次小便,几乎痛得要我的命,无论怎么样,我都咬着牙挺着。我的命根子还没有好利索,上官雄却在途中倒下了。他患了疟疾,每天高烧不退,不能走路。 上官雄对张宗福说:“营长,你们把我扔下吧,我这样会拖累部队的。” 张宗福阴沉着脸说:“废话,我能把你扔下吗!当初我连李麻子都没有扔下,扔下你我忍心吗?” 我看着上官雄因高烧潮红的浮肿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的兄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就是张宗福把他扔下,我也坚决不答应的!我紧紧地握住他无力的手说:“阿雄,你一定要坚持,我们抬着你走!” 几天之后,上官雄烧退了,身体也好了些,就可以自己拄着棍子走了。 我和他并肩走着,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多年来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特别是这几年,在一起经历了多少大仗恶仗,竟然都没有战死,也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但是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在下一次战斗中能不能够保全生命。 撤离中央苏区以来,我一直想问上官雄一个问题:在松毛岭的那个漆黑的晚上,他究竟对刘小山说了些什么。因为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他,现在我开了口:“阿雄,你那天晚上到底对刘小山说了些什么?” 上官雄笑笑:“你真想知道?” 我说:“很想。” 上官雄又笑笑:“可我不想告诉你。” 我纳闷:“为什么?” 上官雄收起了笑容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说了,他人都死了,说了心里更加难受。” 我无语,也不想追问下去了。我想,只要我们都能够活下去,迟早他会告诉我的。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成了我心底的一个死结,永远解不开的死结。就在不久后的湘江战役,我和上官雄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之后很多年都没有他的音息。 湘江战役,是我一生都无法挥去的噩梦。 <er h3">3 白军共25个师近30万人,前堵后追,并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边修筑碉堡,构筑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潇水以西地区。 如果中央红军扔掉那些从苏区带出来的沉重的物资,轻装前进,也许能够尽早地抢在白军主力到达之前渡过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资拖累了红军前进的脚步,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有时一天只能走20多公里的路程。这就使敌主力薛岳、吴奇伟纵队赢得了追击的时间,而红军则错过了时机,进入数十万敌军预设的伏击圈。幸亏桂系军阀因怕我军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蒋介石有借口派兵进入广西,便下令将兴安、全州的堵截部队主力撤到龙虎关、恭城一线,加强桂林方面的防御。白军在湘江的防线就露出了一段空隙,为红军所乘。红军先头部队渡过湘江,迅速控制全州脚山铺至界首间30公里的湘江两岸渡口,并与兄弟部队在左右两翼掩护中央纵队渡江。国民党军分别由全州、恭城向红军猛扑,战事之猛烈前所未有。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叫古岭头的地方,上级命令我们团死守这个地方,阻击白军的疯狂进攻。 湘江水沉缓地流动,河水的声音像是在悲鸣。 战斗是在晚上打响的。 深夜,我们发现了许多手电的光束,大批的白军部队在前方的江边往我们古岭头阵地移动。很快地,双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枪炮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声都淹没了。 老虎营永远是守住最重要的阵地,打退了白军的一次又一次猛扑。打到天亮时,我连已经损兵大半,排长吴有才战死。我看到他的半个头都被炸烂了。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了人间地狱。敌人又一次退下去后,阵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我听见了湘江的流水声,我的目光朝江面上望去,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江水被血染得通红。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声地喊:“阿雄,阿雄——” 上官雄从死人堆里探出头:“我在——” 看到他还活着,我沉重的内心有了一丝欣慰。 我的目光在阵地上寻找另外一个人,那是张宗福,我看到了他,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朝他跑过去:“营长,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我说:“营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战斗渡江啊?这样打下去,非打光了不可!” 张宗福吐了口烟雾说:“没有接到命令,等着吧!打光又怎么样,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能撤!” 我们正说着,白军又发动了进攻,而且人越来越多。 我们都杀红了眼,拼命抵抗。 江边那里,白军已经撕破了一个口子,那是三营的防区,团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力扑过去增援,企图把那个口子堵上,界首渡口中央纵队正在通过浮桥,如果让白军冲过去,那将是什么后果?团长冲在最前面,那个口子堵上了,他却中弹身亡,他的身上被击中十几处。 副团长接替了他团长的职务,指挥作战。打到下午时,副团长也在抢夺一个阵地时饮弹身亡。一天之内,两个团长牺牲,这样的事情多么罕见!我们老虎营的阵地多次被白军占领,张宗福带着全营官兵一次一次地把它夺回来。到第四天早上,我们全营只剩下了几十号人。 我们接到撤离的命令。 可敌人还死死地咬住我们。 此时张宗福身上多处受上,头上和胳臂上缠满了绷带。 他对我说:“麻子,你挑些人和我一起留下来,掩护兄弟们走!” 我就挑了十来个人留了下来,阻击着敌人。 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面前:“阿雄,现在,除了我和麻子,你是全营的最高指挥官了,你带着兄弟们赶快撤,你现在就是老虎营的营长,千万不要让我们老虎营这面旗倒下去!” 上官雄瞪着眼睛说:“营长,你带弟兄们撤,我和土狗他们掩护你们!” 张宗福吼叫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讨价还价,快带弟兄们撤,否则就一个人也走不了了!” 上官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那复杂的眼神永远留在了我染血的记忆里。 我管不了许多了,也冲他吼道:“阿雄,你赶快带兄弟们撤,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又压上来了!” 张宗福掏出了一支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上官雄,笑着说:“阿雄,我知道你喜欢这玩意,现在归还给你,做个纪念吧!我也很喜欢它,可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就是当初上官雄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上官雄含着泪接过那支勃朗宁手枪后,张宗福朝他大吼:“阿雄,快带弟兄们走哇!” 上官雄颤抖地说:“营长,土狗,弟兄们,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带着那些战士撤出了阵地,和其他营剩下的为数不多了的官兵们汇集在一起,朝界首方向奔去。 我们把所有的弹药集中在一起,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我们的抵抗不堪一击,可是我们还是赢得了那么一点宝贵的时间,让上官雄他们撤离了。当时,我们留下来的人都抱着赴死的心理准备,所以我们面对死亡,没有一丝恐惧,我的恐惧是后来梦中的事情,我压根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战士们相继战死,我和张宗福最后退到了江边,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继续抵抗。 白军士兵密密麻麻地朝我们包围过来。 张宗福浑身是血。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背靠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气,嘴巴里就冒出一口血。 他艰难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把耳朵凑近了他的耳朵,听见了他微弱的声音:“麻子,你,你恨我吗,是我,我让你留下来的,让你,你和我一起死——” 我哽咽读说:“营长,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能够和你兄弟一场,我死也值了!” 他又说:“麻子,你,你知道吗,你的枪法没我好,没有,我,我,不是,吹,吹牛的——” 他还没有说完,一大口鲜血喷在了我耳朵上,就咽了气。 这时我才发现,张宗福的肚子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我吼叫着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提着我师傅胡三德亲手给我打造的鬼头刀,站在那里,我本想冲入朝我围拢过来的白军士兵的,可我左边大腿中了一枪,已经跑不动了。那把鬼头刀的刀刃上布满了缺口,我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人的血喂了这把刀。 一个白军军官说:“捉活的!” 他们就没有朝我开枪。 他们渐渐地逼近我。 我死也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如果那样,生不如死!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把手中的鬼头刀朝他们扔过去,然后猛地转过身跳进了血红的湘江里…… <er h3">4 湘江之战,据说那一役死了几万红军,可我竟然没有死。我的身体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天地间飘飞。我醒过来时,躺在一张床上,我看到一张女人菜色的脸。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边的大腿钻心的疼痛。我挣扎着想坐起,女人按住了我:“你好好躺着吧,别动!” 我的耳边似乎还响着枪炮声,眼前一片血光。 女人又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以为你会死的。” 我喃喃地说:“我还活着?我在哪里?你是谁?” 女人轻轻地说:“你没有死,可你差点死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一直在说胡话,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在我们家里,是我爹在河滩上救了你,他当时以为你是具死尸,河滩上好多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都被江水泡烂了。你要是不动一下,我爹就不可能救你。他发现你还活着,就把你背回家了。我叫秋兰。” 她正说着,从外屋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清瘦的老者。 秋兰转过脸,欣喜地说:“爹,他醒了。” 老者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说:“醒了就好,你命大呀!有多少人没有逃过这一劫,看到江面上漂满的尸体,我的心冰冷冰冷的哇,这打的什么鬼仗哟,造孽呀!” 我沙哑着嗓子说:“大爷,多谢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老者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养伤吧,不必说好听的话,活着就好。” 接着,老者转过身,对秋兰说:“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倒给这位壮士喝吧。” 秋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顿时,我感受到了温暖的人间气息,久违的人间气息,仿佛秋兰是我的妹子,老者是我爹。想起张宗福以及那些死在湘江边上的人,我是多么的幸运呀,他们却永远体味不到温暖淳朴的人间气息了,他们的魂魄是不是还在那散不尽的血雨腥风中呼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老者说:“叹什么气呀,活着应该高兴才是,那么多人死你,偏偏你还活着,你的祖先积了德呀!好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去给你找个郎中来,看看你腿上的伤,都化脓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领来了另外一个老者。那时秋兰用勺子给我嘴巴里喂红薯汤。老者对我说,另外一个老者是当地很有名字的郎中。老郎中低着头,看了看我的伤口,并且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肤,神色凝重。接着,他又给我把了把脉,然后把老者叫了出去,我不知道郎中和老者在说什么。他们出去后,秋兰继续给我喂红薯汤,秋兰边喂边说:“大哥你放心,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口碑最好的郎中,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的。” 郎中走了,老者对秋兰交代了几句,也出门去了。天擦黑了,老者才回来。他带回来了很多草药,也许是郎中交代他去山上采的。老者把一部分草药放在锅里熬成汤水,一部分草药用洗干净的石头捣成烂糊状。准备就绪后,老者就用滚烫的中药汤水给我洗伤口,秋兰点着油灯给他打下手。 我痛得浑身冒汗,牙咬得嘎嘎作响,就是没有叫出来。 秋兰不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样子,就安慰我说:“大哥,你忍住哟,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到秋兰的眼睛湿湿的。 老者没有吭气,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给我洗完伤口后,就把捣烂的草药敷在了伤口上面,用破布条包上。草药敷上去后,火辣辣疼痛的伤口清凉了许多。做完这一切,他就默默地出去了。秋兰说:“大哥,你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就在隔壁房间。” 我说:“辛苦你了,秋兰,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放心,我忍得住的!” 秋兰笑笑:“我相信,你是条汉子!” 我第一次看到秋兰的笑容,就像看到阴霾的天空中露出的一缕阳光。 后来我才知道,郎中给我看完病后,觉得特别的为难,他从来没有治疗过枪伤,而且子弹深深地嵌进肉里,他也不知道伤着骨头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子弹取出来。于是,他就把我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些草药的方子,让老者去处理。 那个老者叫冯三同,他一直在湘江边上打鱼为生。 我和这对父女的缘分将如何继续?前路还有什么风险和磨难在等着我?在那个晚上,我一无所知道。 第五章 <er top">1 可以那么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温暖得让我时常心碎,尽管我的情绪有时会坏到极点,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望着沉缓有力地流动的江水,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湘江一个拐弯的地方,冯三同父女的家就在江边的山坡上。这是孤零零的一家人,最近的村庄也离这里有10多公里,大一点的镇子就更远了,县城或者省城就在天边。那个地方叫雷公湾。我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几个月。 <er h3">2 我左大腿上的枪伤过了近一个月,竟神奇地好了,结了一块光亮的吧,这得益于老郎中的草药和冯三同父女的悉心照料。可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一直留在了我的大腿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刮风下雨天气冷暖,我的大腿内部就会隐隐作痛。我扔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的那天,走到江边,朝苍茫的江面大吼了好大一阵,冯三同和秋兰站在家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那时,冯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越来越贫苦,我也拖累在他们。 冯家父女本来靠打鱼为生,可是湘江之战后,湘江两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说鱼里面有人血的腥味,而且湘江里的鱼都吃过死人的腐肉。冯家父女从湘江里打上来的鱼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吃鱼了,秋兰说她看到鱼就想吐。可我在他们家养伤的一个多月里,喝了许多鱼汤,敢情他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知道这事情后,也拒绝喝鱼汤了。是那些鱼汤补充了我的营养,也就是说,我体力的恢复和那些鱼汤有关,也和那些漂在湘江上的鲜血和尸体有关,我间接地喝了死人的血,吃了死人的肉!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那个晚上,秋兰睡了之后,很少说话的冯三同来到了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来他有话对我说。我在他没有开口之前十分小人地想,是不是我伤好了,他要赶我走了。 他吸了一口旱烟说:“麻子,你觉得秋兰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姑娘!” 冯三同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的旱烟筒:“秋兰算不上什么好姑娘,她长得也不好看,而且嫁过人。两年前,镇上的一家大户人家的痨病儿子娶了她,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一命归西了。可怜的秋兰被赶出了那死鬼的家门,死鬼的父母亲说秋兰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我就去把秋兰接回了家,她妈也在那年落水淹死了。这些事情我都应该和你说清楚。我想哪,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和秋兰凑合着过吧。” 我听完冯三同的话,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如果和秋兰结了婚,岂不害了她!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内心充满了惭愧羞耻愤怒和无奈,我难于对冯三同启齿呀! 冯三同的目光还是盯着水烟筒,没有正眼瞅我:“我想呀,秋兰有万般不好,可这孩子善良呀,会体贴人,知道冷暖。不过,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的,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逼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秋兰那边嘛,你不要担心,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的。天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躺下睡不着的话,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他走出了我的房间,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深夜,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凄凉如这个寒冬的霜雪。那是秋兰在我隔壁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着,我已经深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我企图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拔出来,可是无济于事。我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呀!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湘江边上。 江水呜咽,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芒。 我狼一般对着湘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胡三德给我亲手打造的那把鬼头刀,它是不是在无人的河滩上嚎叫,或者说听到了我的嚎叫? <er h3">3 我对冯三同说要回古岭头的湘江边上去寻找那把鬼头刀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最后,他的目光慌乱地闪开,沉沉地说:“我撑船带你去!” 冯三同和秋兰轮流撑着船,要不是看他们撑船,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坚韧。船逆水而上,将近一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个黄昏。 残阳如血。 时隔一个多月,我还可以在湘江边上的石子滩上闻到腐尸的臭味,尽管尸体都不见了。我远远地看到了江边的那块大石头,拼命地朝它奔跑过去。我快跑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时,我突然看见了那把鬼头刀,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面,夕阳照在它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我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般疼痛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它面前,弯下了腰,捡起了它。 刀身上的锈是凝固的血吗? 我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子弹的呼啸声和喊杀声。 我的战友们呢? 我的部队呢? 我的好兄弟上官雄此时又在哪里?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眼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疼痛。仿佛有个人在我耳朵边说:“麻子,来,我们比试比试,谁的枪法准!”那是张宗福的声音,他那带着浓郁江西口音的话是那么真切。我突然跪在鹅卵石上,大声地叫道:“张营长,张营长——” 紧接着,我就大声干嚎起来。 我悲伤失落无奈苍凉的嚎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无限地扩散,我不知道张宗福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吴有才听到没有,更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听到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在嚎叫时,冯三同坐在船头如一尊雕像。 秋兰却眼泪汪汪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颤抖地说:“大哥,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来了。走吧,大哥——” <er h3">4 我一直没有告诉冯三同,到底娶不娶秋兰,我一直叫秋兰为“妹子”,她也一直叫我“大哥”。冯三同还是少言寡语,没有再问我什么,有些人说话,和你说过一次后就不会和你说第二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冯三同家里一贫如洗,我也不能总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我想起以前和上官雄逃出长岭镇后,卖过艺,于是我就决定到附近的乡镇里去走走,看能不能赚点钱,顺便买些年货回来过年。过完年,再作打算。原本准备伤好了去追赶部队的,因为我也不知道部队撤到哪里去了,根本没有办法追赶。 冯三同对我出去卖艺的打算,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走的那天早晨,秋兰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她去,可她的态度十分的坚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上路。离开雷公湾,在山路上行走时,秋兰变得开朗,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平常寡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眼睛也鲜活透亮起来。她越是这样,我内心就越憋屈。 说实话,我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心,秋兰却打动了我。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且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她的忧伤和眼泪以及她寡白的脸……都让我心跳。如果我说我对秋兰不动心,那是谎言,我还是一个血性男人!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废人,我内心的自卑和良心时刻提醒着我,秋兰只是我妹子,我不能突破那道心底早早就筑起的防线。 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出现了忧伤的水雾。 她快步地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真想过去搂住她,让她不要在忧伤,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坚决地说,不能,你不能!我是个矛盾的人,秋兰内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内心同样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说:“妹子,对不起。” 秋兰还是没有说话。 …… 整整半个多月,我们在周边的乡镇流窜,哪里有集市就往哪里赶。那是灰色的年代,走江湖卖艺的人和要饭的乞丐没有什么两样。集市上的人很多,看我耍拳弄刀的人也不少,可真正愿意扔钱给你的人并不多。看热闹的人大都是穷人,他们拿些东西来集市上卖,目的就是为了换些年货回家,他们不可能有闲钱施舍给我们的。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很卖力地表演给大家看,就是没有钱回报,得到一阵阵赞许的哄声,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希望有些大户人家的人来看我表演,他们看高兴了会赏些钱给我们。 也有颗粒无收的时候。有天,我累得腰酸背痛也没有赚到一分钱,集市散了后,我带着秋兰去吃了一碗面,然后在镇子外面找了个破庙栖身。我和秋兰拾了些干柴,在破庙里生了一堆火,在那堆火旁边铺了些干稻草,当床。秋兰特别心疼我,她边往火堆里添柴,边轻柔地对我说:“大哥,你躺下歇息吧,我看着火,火不灭,你就不会受冻的。” 我的确累了,我说:“妹子,多加点柴,你也歇息吧。我让你不要出来,你非要跟我出来,知道苦头了吧。” 秋兰的眼睛里漾动着波光:“不苦,和大哥在一起不苦。大哥,你以后不要那么卖力好吗,少使一点劲人家也看不出来的,那样你也轻松些。” 我笑了笑说:“那怎么能行……” 我说着说着,就招架不住,躺在稻草上,眼睛酸涩地闭上了,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我的确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上官雄。他在一个山头上和白军血战,整个阵地都是一堆一堆的尸体,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坚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大雪覆盖了阵地上的尸体,却无法覆盖他手中枪膛里喷出的愤怒之火,最后,他的子弹打光了,白军士兵怪叫着蜂拥而上,他浑身是血,圆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挥着鬼头刀,朝敌军扑过去。他怒吼着左劈右砍,一个个白军士兵倒在他面前,鲜血飞溅。突然,一个白军士兵冲他身后冲过来,用刺刀捅进了他的腰部,他回过头砍下了那个白军士兵的脑袋,他来不及再挥起鬼头刀,几个白军士兵的刺刀同时刺在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上官雄扑倒在地上,鲜血将他淹没。那些白军士兵竟然朝他鲜血淋漓的身上撒尿,天上的大雪越下越猛,那雪花也变成了血色……我大叫着上官雄的名字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淋,湿透了内衣。 秋兰没有睡,惊恐地抱着我的头说:“大哥,你又做噩梦了,大哥,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发现身上盖着秋兰脱下来的打满补丁的棉袄,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我叹了口气,用责备的语气对她说:“我没事的,你怎么不睡呢?天明了我们还要赶路,你这样会把身体熬垮的。” 秋兰轻柔地说:“只要大哥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坐起来,把身上的棉袄拿起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快穿上吧,冻坏了身子如何是好!以后不许你干这样的傻事了!” 秋兰凝视着我说:“我不冷。” 我瞪了她一眼说:“骗鬼,看你嘴唇都发紫了,还不冷!” 就在这时,破庙外面冲进来一伙人,他们有的拿刀,有的拿枪,几个拿枪的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把钱拿出来!” 我一看就是一群土匪。 我操起了鬼头刀,鬼头刀在火光中发出寒光。这可是一把喝过许多人的血的刀!况且,我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还怕了这群土匪,我准备和他们拼了,这时秋兰躲在我身后,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她害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别怕,你躲一边去!有哥在这里,千万别怕!” 秋兰没有躲开,双手反而搂得更紧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对那群土匪说:“你们找错人了吧?要抢也应该去抢大户人家,找我们有什么用,我们是穷光蛋!” 领头的一个黑脸汉子把枪指到了我的脑门上:“别废话,快把钱拿出来!我们知道你们卖艺赚到了钱!” 我真想把这狗娘养的一刀劈了,可是秋兰在我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就是要和他们拼命,一下子也施展不开,而且如果我真动手,秋兰也可能受到伤害,就是我死了,也不能让她有个什么闪失! 我又对他们说:“你们真的找错人了,我们没有钱!你们也都是穷苦弟兄,不要为难我们,好吗?” 黑脸汉子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把钱拿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我相信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不得不服软了,我对秋兰说:“妹子,你松手,把钱给他们,破财消灾!” 秋兰还是不松手,我又说:“妹子,听哥的话,把钱给他们,钱没有了我们可以继续赚,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爹还在雷公湾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回家过年呢!” 秋兰这才松了手,从褡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给了我。我把那小布包递给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没有接,因为他的双手托着枪。他示意一个手下从我手中把小布包夺了过去!那人打开了小布包,看到了里面我们的血汗钱后,就呼啸而去了。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哪,许多年后,只要我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特别窝囊!这比打掉了我的命根子还难受!通过这个事情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穷疯了的人,不会比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良善的心,没有了为人最根本的血性! 土匪们走后,秋兰就呜呜地哭起来,我忍着满肚子的怒火和屈辱,安慰着秋兰:“妹子,莫哭,这不算什么,说不定我们明天到别的地方能够碰到出手大方的人,一下就把今晚被抢是钱补回来呢!莫哭,妹子,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好……” <er h3">5 雪花飘飞。 我们在过年的前两天带着年货,迎着鹅毛大雪回到了雷公湾。回家前,我对秋兰说,千万不要提在破庙里被土匪抢的事情,秋兰含着泪答应了。那是耻辱的事情,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很多时候,我必须隐忍,必须独自的舔着自己的伤口,尽管有些伤口一生也不会愈合! 我和秋兰踏雪而归,回到雷公湾,远远就看到山坡上家门口的红灯笼下站着一个人,他边抽着旱烟边朝来路张望。秋兰看到冯三同,像是多年没见到一样,兴奋得奔跑过去。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又接着跑。那情景让我感动而又辛酸,感动的是他们父女情深,辛酸的是,我的亲人都深埋在黄土底下了。 回家后,冯三同把秋兰叫到了房间里,他们在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也不会想听,他们父女多日不见,说些贴心的话,也是人之常情。过了一会,他们出来了,秋兰瞟了我一眼,羞涩的样子,然后下厨做饭去了。冯三同朝我笑笑:“麻子,辛苦你了。”我说:“哪里,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冯三同又说:“多亏了你,一路照顾秋兰,她给你添麻烦了哇!”我说:“秋兰妹子一路上给我帮了不少忙,怎么能说添麻烦呢,是我拖累了你们呀!”冯三同又笑了笑:“哈哈,咱们既然是一家人,也莫要相互客套了。我是过一年少一年的人了,这把老骨头很快就会埋入黄土之中,以后秋兰就托付给你了!” 我没有再说话。 屋外凛冽的寒风呼啸,雪花狂舞。 大年三十晚上,我喝醉了酒。那个大年夜,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好的一个大年夜。吃年夜饭前,我站在门外的一棵树下,在风雪中望着莽莽苍苍的远山和湘江,心里有一把刀子在割着,淌着热血。要不是秋兰唤我进去吃年夜饭,我或者会一直在风雪中站下去。 年夜饭还算丰盛,有鸡有肉,就是没有鱼,这个大年夜,我相信湘江两岸的人都没有吃鱼,每一条鱼身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秋兰给我们的碗里倒满了酒。 冯三同神色严峻地把酒碗端起来,我们也学他的样把酒碗端了起来,他说道:“列祖列宗在上,今天过年了,这一碗酒敬你们——”说完,他就把那碗酒泼在了地上。 秋兰也学他的样把酒泼在了地上。 我心里说:“张宗福,这碗酒你和所有死去的兄弟们先喝吧——” 我把那碗酒缓缓地泼在地上时,我仿佛听到了许多人排山倒海的怒吼……我的神情有些呆滞。 秋兰又给我们的碗里也倒满了酒。 冯三同端起了碗:“麻子,秋兰,咱们把这碗酒喝了吧,希望来年顺意,平平安安!” 他一仰头,把那碗酒喝了。 秋兰含情脉脉地对我说:“哥,你也喝了,今晚高兴点呀,不要老板着脸!” 听了她的话,我想,是呀,应该高兴点,我端起那碗酒,一口喝干。秋兰也端起了那碗酒,一口喝干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酒,也很少见女人有如此大碗喝酒的,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秋兰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在我的碟子上,娇羞地说:“哥,你吃呀,看着我干什么呀!” 冯三同笑了笑,对我说:“麻子,你莫吃惊呀,秋兰从小就能喝酒,和她妈一样。” 冯三同很少笑,他笑起来慈祥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黄七姑上官明胡三德他们,可我怎么也记不起父母亲的模样,我内心是多么希望他们的样子能在我眼前浮现。冯三同的笑容感染了我,我也笑笑:“秋兰,你的酒量一定很好的了?” 秋兰的脸红了,不说话。 冯三同又笑着说:“秋兰和她妈的酒量深不可测呀!反正我是不敢放开来和她们拼酒的,秋兰妈活着的时候,我和她拼过一次酒,结果我醉倒了,她像个没事人一样。麻子,你敢和秋兰拼酒吗?” 我瞅了瞅秋兰,笑了笑:“不敢。” 冯三同说:“没种,还说自己是条好汉呢!” 我说:“我不和女人拼酒!” 秋兰说:“哥,你瞧不起人,女人就不是人了吗?” 我辩解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意思!” 冯三同哈哈大笑:“麻子,今晚放开喝吧!我们是一家人,喝高兴就行,不要有那么多臭讲究!” …… 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喝酒,结果醉倒了。我竟然烂醉得瘫倒在地上。冯三同和秋兰把我抬到床上。冯三同吭哧吭哧地说:“看不出来,麻子挺沉的。”秋兰说:“他是练武的人,结实。”我感觉秋兰打了盆热水,给我擦了把脸,然后对我说:“哥,你太累了,身累,心也累,趁喝多了,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过了一会,我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后来,我就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我陷入了一片宁静的血光之中。 在血光中,我看到一个人光着膀子,一手提着沾满鲜血的鬼头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血衣,来到我面前。他的脸上血肉模糊,看不清五官,头上还缠着脏污的纱布,尽管如此,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他就是上官雄,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我可以闻出来,就像鬣狗和鬣狗之间,很远就可以相互闻到对方的气味。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我在挣扎。上官雄朝我吼道:“土狗,你现在在做些什么?你忘记我们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哇!你自己只顾躲在雷公湾享清福,你还是个血性男人吗!孬种!大丈夫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苟活在世……”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醒过来。 我又做噩梦了,又梦见了生死未卜的上官雄,他此时在何方? 飘摇的油灯下,秋兰焦虑的脸,她见我醒来,擦了擦我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哥,你吓坏我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你的样子好吓人,都怪我,哥,我不应该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个太阳穴疼痛得要炸,我强忍着,勉强对秋兰说:“不怪你,妹子,是我自己要喝的,和你没有关系。我以为醉了后就可以忘记一切,看来我做不到。” 秋兰的眼睛里含着泪:“哥,我懂,你心里苦——” 秋兰的样子在这个除夕夜里让我怜爱,她是个需要别人关怀和呵护的女子,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妹子,你比我更苦——” 秋兰扑在我怀里,嘤嘤地哭。 此时,我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冯三同气壮如牛的呼噜声。 我搂住了秋兰:“可怜的妹子——” 秋兰的双手紧紧地筘住我的脖子,她的嘴在我满是麻子的脸上疯狂地亲吻起来,而且胡乱地说着话:“哥,哥,你要了我吧;哥,哥,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哥,哥,你要了我吧——” 秋兰的话刺激着我,我的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可以感觉到心在淌血。 我突然用力推开了秋兰,吼道:“你给我滚!滚——” 那时,我在秋兰面前一定是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她的身体在床角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冯三同的呼噜声也消失了。我也浑身颤抖,喘着粗气,愣愣地瞪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秋兰喃喃地说:“哥,你真的嫌弃我吗?哥,我可是真心真意对你好的——” 我无语,低下了沉重而疼痛的头颅。 那一刻,我心里长满了荒草。 秋兰缓缓地朝我爬了过来,我觉得浑身发冷,不知道如何是好。 秋兰说:“哥,我知道你心里还记着那些事情,时间长了,你忘记了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哥——” 我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秋兰爬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可以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女人的味道。她说:“我懂的,哥,我懂——”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是喃喃地说:“你不懂,不懂,不懂——” 秋兰又哭着说:“哥,我懂,真的懂。哥,我会好好待你的,让你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 我又突然大吼了一声:“你不懂——” 紧接着,我又用力地推开了她。然后我站在了床上,愤怒而又屈辱地脱下了裤子,继续朝她吼道:“你看,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不是个男人了,不是了!妹子,我不能害你呀,不能——” 说完,我颓然坐下来,抱头干嚎起来。 一声长叹,从冯三同的房间里传来。 第六章 <er top">1 真的,我想起那截被打断的命根子,心里就会产生极度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会转化为愤怒,然后就特别想杀人!可是,在那个永生难忘的除夕夜,我没有杀人,我不会把我的恩人杀了。我只是提着鬼头刀,来到湘江边上的河滩上,在呼啸的风雪中嚎叫着挥刀狂舞。 …… 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雷公湾,离开了善良而又苦难的冯家父女。我要走,是谁也拦不住我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冯家父女一起种苞谷,远远地看到了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湾渡口上。我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凝视那条船。冯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麻子,朱四来了,他说过,开春要载货路过雷公湾的,他来带你走了。你去吧!” 秋兰忧伤地望着那条船。 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我离开,默默地转过身,往山坡另外一边的树林子里走去。 冯三同面无表情:“麻子,快去收拾东西走吧,不要让朱四久等,他还要赶水路呢。” 我朝秋兰的背影忘了忘。 冯三同又说:“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赖都是她的命,你们终究有缘无分,走吧——” 我承认,我是个无情无意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冯家父女用他们的恩用他们的情都没有办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对冯三同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绝情而去。其实,那时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稀巴烂。 起了锚,船开动了,顺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张望。 冯三同伫立在那里,朝我不停地挥手。我心潮起伏,我心里说,冯老爹,这一生也许无法报答你们了,来世我做你的儿子! 突然,我看到秋兰发疯般从那树林子里冲出来,朝湘江边上狂奔而来。 她边跑边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边,说:“麻子,船靠岸停吗?” 我摇了摇头。 秋兰奔跑着,她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飘飞,声音在穿透岁月的迷雾:“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兰妹子,回去吧,麻子是个王八蛋,他的心肠是铁打的,你就忘了他这个王八蛋吧!秋兰妹子,回去吧,别追了哇,他不会带你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来,船已经过了雷公湾,再也看不到秋兰了,再也听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er h3">2 我本来想搭朱四的货船出去寻找队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到哪里去了。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兵荒马乱的大地上乱窜,尽管朱四在我下船时对我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湾吧,这个世上没有比秋兰更疼爱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头,也不可能回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湘西游荡,有一次,听人说红军在贵州活动,我就去了贵州,结果费尽心血,也没有找到红军的影子。我还是经常在深夜梦见上官雄,上官雄在我梦中总是血淋淋的。他是死是活,是我心中的一个难解的结。我不敢公开的找红军,如果被白军的人发现我是个流散的红军,非把我抓去砍头不可。我还不想死,在没有找到上官雄之前,我不想就那样死了,尤其是死在白军的手里,那是我最大的耻辱。 我没有在贵州找到红军,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为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时说过要打回去的,说不定,红军已经打回去了呢。我的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可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但是总有一些消息,一会说红军在湖北,一会又说红军到了河南,我的心总是被那些传闻弄得活络,于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头,到处流浪,寻找红军的队伍。 我在流浪的途中,一直靠卖艺为生。 人一生如何,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找来找去,会进入到白军的队伍里去。 <er h3">3 1937年8月,我来到了河南固始,听说日本人已经对中国发动了战争。我找红军队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叫宽沟的村庄里,房东是个老大娘,孤身一人,她的两个儿子都被白军抓了壮丁,下落不明。那个晚上,睡觉前,老大娘还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她的两个儿子,还说,如果我以后碰到他们,要我告诉他们想办法回家。我理解老大娘的心情,就答应了她。 我经常会陷入一种昏沉的状态,我知道自己醒着,或者说感觉自己醒着,可身体却动弹不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四肢仿佛被绳子捆绑。这个晚上我同样如此。这是十分危险的一种状态,我会觉得特别恐惧,想喊又喊不出来。我在这样的状态中听到了砸门的声音。 我的大脑变得十分清醒,谁在这个深夜砸老大娘的门? 门外还传来了凶神恶煞的叫唤:“开门,开门!” 老大娘紧张地在我房间门口说:“小伙子,你赶快从后门逃吧,国民党来抓壮丁了!” 我十分清楚抓壮丁是怎么回事,就是把青壮年抓到白军部队里去当兵。我听到老大娘的叫唤,心里异常的焦急,可我就是爬不起来。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娘没有开门,只是站在门里说:“你们走吧,俺两个儿子都被你们抓走了,你们还来做什么!” 外面的人说:“别啰嗦,赶紧开门吧,谁不是这样说,骗鬼吧!” 不一会,门就被砸开了,许多白军士兵嗷嗷叫着冲进来,他们把老大娘推到了一边,就进屋里搜索起来。一个士兵一脚踢开了我的房间门,我这才像是松绑般跳了起来,我来不及操起多年来一直跟着我的鬼头刀,几杆枪就顶在了我的头上和身上。 “别动,动一下就毙了你!”那个士兵说。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知道轻举妄动的后果。 房间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房间里有人吗?” 用枪指着我的士兵说:“杨排长,屋里有个人!” 沙哑的声音说:“老太婆,你不是说家里没人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你不是骗我们吗?” 老大娘说:“老总,俺真的没有骗你们呀,俺两个儿子真的被你们抓去当兵了,两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啊!屋里的是俺亲戚的儿子,看俺一个孤老婆子可怜,大老远来看俺的啊,你们千万不要为难他,千万不要把他抓走啊!” 杨排长提着盒子枪走进了房间,用手点往我脸上照了照:“嘿嘿,还是个麻子!” 我冷冷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杨排长说:“你说我想干什么?妈拉个巴子,给老子带走!” 几个兵推推搡搡地把我押出了门。 我大声说:“你们让我把我的东西带上!” 一个兵说:“带个逑!到了队伍上,什么东西都有的!” 我又大声说:“我要带上我的东西!” 这时,老大娘把我用一块黑布包着的鬼头刀和我的包袱拿出来,追上来,递给我说:“孩子,都是俺害了你呀!你要不来看我,也不会被他们抓走啊!造孽啊!” 我对老大娘说:“姑婆,您回吧,多保重!我没事的!” 就这样,我被白军抓了壮丁,成了一个白军士兵。这是我的命,我想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过去的。说实话,我变没有害怕,我想我一个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现在有地方给我吃给我穿,何乐而不为?况且,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军总会和红军打仗的,他们找到了红军,也就等于我找到了红军,那时,我就可以……只是我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里就会觉得异常的耻辱和愤怒,这是白军留给我的记号,它时刻提醒着我,他们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是和仇敌为伍!因此,我常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旷野嚎叫,野狼般嚎叫! <er h3">4 杨排长的名字叫杨森,身材高大粗壮,满脸黑胡茬儿。从我们第一次对上眼那时起,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到他们队伍上后,我十分的不习惯,并且时刻提防着他们,怕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是个红军的连长,说不定就会把我拉出去毙了,所以我沉默寡言,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 那天,我独自坐在一棵树下擦刀。 杨森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麻子,把刀给老子瞅瞅。” 我站起来,把刀递给了他。 他端详着这把刀,然后抡了伦,说:“好刀呀!” 我心想:“算你小子识货,好在以前你没有碰到我,和我对过阵,否则你说不准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我貌似微笑地看着他:“这是很普通的一把刀。” 杨森审视着我说:“这刀不普通!” 我不多说话了。 他把刀递还给我说:“这把刀喝过人血!” 我顿时心惊肉跳,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目光是十分准确的,可我必须装傻,惊讶地说:“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这刀是我拣来的,因为我喜欢,就带着它。” 杨森突然说:“你这个人也不简单,你也杀过人!” 我说:“杨排长,我可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杀过人。” 杨森嘿嘿一笑:“你的眼睛里有股杀气!” 我说:“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呢。” 杨森说:“小子,好自为之吧,以后把心机和力气用在杀日本鬼子身上就好了!” 我无语了。 我被抓壮丁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差点杀了一个人,自己也差点被枪毙。那天,队伍驻进了信阳城里。连队的一个老兵油子带人去逛窑子,回来后,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逛窑子的事情,士兵们都围在那老兵油子的周围。那时,杨森和连长几个下级军官在驻地附近的一个馆子里喝酒。我躺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想着上官雄不知现在在哪里。 那个老兵油子叫宋其贵,他说着说着,目光透过士兵们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满脸邪恶地说:“那个麻子怎么总和我们格格不入呀,我怀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们哄笑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贵在说我,我心里说,你说吧,说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必须忍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老子的手段!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更加肆无忌惮了。宋其贵说:“你们过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来就很无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我跳将起来,这些士兵或者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身怀武功,只要他们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欺负我也就算了,我没有必要出手。我没有跳起来,还是躺在那里,但是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杀气,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贵。 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住了手脚,我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有一个士兵笑着说:“一会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干什么了!” 另外一个士兵朝宋其贵大声喊:“宋老兵,快过来,我们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开玩笑,快放开我!” 宋其贵扔掉手中的烟卷,站起来,满脸坏笑地朝我走过来。他根本就不顾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我的裤带,扒掉了我的裤子!那一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我两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红,我心里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贵,都看到了我被打断的那截命根子,他们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松了。他们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宋其贵没有想到会这个样子,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像一只暴怒的豹子站起来,迅速地把裤子拉起来,勒上裤带,然后嚎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贵扑过去,一手锁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对他吼道:“干你老母的,你找死呀!” 有两个平常和宋其贵比较好的士兵企图上来帮他,被我一脚一个踢到一边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其实老兵油子宋其贵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掐住他的喉咙后,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脸色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浑身抽搐。 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也许这个时候,士兵们看到了眼睛里的杀气,那时,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气! 一个士兵见势不好,飞奔出去。 不一会,满脸通红的杨森提着盒子枪快步奔进来。 宋其贵正翻着白眼,再给我一分钟,我就会要了他的命。杨森见状,朝屋顶砰地开了一枪,大吼道:“麻子,快给老子松手!” 听到枪声,我从愤怒得发昏的姿态中回到了现实之中,我松了手,宋其贵死狗一般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大声地咳嗽。 杨森命令士兵把我捆了起来。 连长说要枪毙我。 我也想,他们不会饶了我的,我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死就死了,死了也干净了,也不用活在这个狗操的世界上受辱了!我等待着那一颗子弹洞穿我的脑门!我被关在一间黑屋里。 半夜时分,门开了。杨森一只手提着一盏马灯,另外一只手提着一篮子东西,走了进来。他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有种,我说过,你的眼睛里有股杀气!你今天差点就害死了你自己,如果杀了宋其贵的话!” 我无语,只是瞪着他,心里说,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啰嗦什么! 杨森给我松了绑,语气柔和起来:“说实话,要是换了我,我也会杀了那狗日的,宋其鬼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是和你开玩笑的,罪不该死呀!况且,他也不知道你——” 我不想听到他说有关我命根子的事情,我使劲地咳嗽了一声,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就打住了,接着把话题岔开了:“我看得出来,你是条汉子,所以,我求连长,不要枪毙你,我们很快就要开上去和鬼子作战了,那时,你一定是个杀敌的好手!” 我长叹了一声。 杨森说:“我这一生,最佩服有血性的男人,别看你平常不言语,我心里明白,你可不是一般的人!” 说着,杨森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烧鸡,递给我:“兄弟,吃吧!忘记白天的事情,上了战场,我们都是好兄弟!” 我接过烧鸡,大口地啃了起来,我的确饿了。 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一瓶烧酒,自个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喝吧,麻子,消消气!” 我抽出一只手,接过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 杨森嗬嗬地笑起来:“痛快,痛快!” 他把我当成了兄弟,某种意义上,我也把他当成了兄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白军里面,并不是谁都面目可憎。 <er h3">5 杨森虽说五大三粗,可他哭起来,让人感觉是个孩子。我从上官明死后,就不会哭了,可看到杨森的痛哭,我并不是那么铁石心肠。那是入秋后的一天,杨森接到老母去世的消息,他当场就昏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他醒转过来便大哭起来。 那一场好哭呀,引来了众多的士兵。这些士兵大都是一些穷苦人,当兵前大多是与父母亲相依为命的孝子,一看杨森呼天抢地的哭,一个个哀绵起来了,有的也抹起了泪。我怎么也想不起父母亲的模样,我只记得黄七姑和上官明,想起他们,我有些伤感,但是我不会流泪。杨森哭得死去活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活脱脱一个大孝子模样。有几个士兵就劝他节哀,杨森在同乡苦口婆心唱的劝说下才才渐渐地停住了哭喊。 “谁在哭闹!”一声断喝传来。 士兵们一看,是营长张发魁驾到,一个个作鸟兽散,因为他们闻到了张发魁身上浓郁的酒味,他是个酒鬼,喝多了什么鸟事都做得出来,杨森告诉过我,如果闻到张发魁身上的酒味,最好离他远点。 “报告长官,杨排长的娘死了。”一个大胆的士兵扑的立正,敬了个军礼说。 “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么!这年头,死个人算什么。”张发魁瞪着血红的眼粗鲁地说。 “是,死个人不算什么!可杨排长死的是亲娘呀!”那个胆大的士兵还立正在那里说。 “放肆,这家伙胆子肥了!给老子拖出去打五十鞭子!”张发魁恼怒地说。 几个随从把那个胆大的士兵拖走了。 杨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本来听了张发魁的话,心里就冒火,还看到自己的同乡李贵被拖去打了,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低吼了一声,朝张发魁冲过去,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记老拳。杨森人高马大,这一拳下去相当了得。张发魁的半边脸上立刻发糕般红肿起来,继而泛青泛亮。这一拳把张发魁的酒打醒了一半,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气得嘴角的肉不停地颤动,照着杨森的脸就是一马鞭,杨森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血红的条痕。杨森“哎哟”了一声,正要拔枪,张发魁的几个随从恶狼似的扑上来,死死地扭住他。杨森破口大骂:“操你祖宗八代的张发魁,你他妈的不得好死!想当初,老子为了救你,身上还挨了枪子!王八蛋!” “拉下去毙了!”张发魁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叫道。 杨森不停地吼叫着怒骂。 当张发魁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之际,却大喝一声:“且慢。” 那些正要下手的随从们立刻停止了行动。 “这小子忠义,放了他。”张发魁捂着被打肿的脸说,也许他的酒彻底醒了。 我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 张发魁转身走了。 他没走出几步,折了回来,走到目瞪口呆的杨森面前,说:“敢死连连长的缺,你去顶了吧!” 说完就扬长而去。 杨森有些不知所措。 杨森不知是悲还是喜,当然还是喜从悲来,喜的是就这样当上了敢死连的连长,悲的是他可怜的母亲死时没有儿子送终。 <er h3">6 杨森当了连长,走马上任时,把那挨鞭子的同乡李贵也带去了,还带上了我和老兵油子宋其贵。杨森让李贵和宋其贵当了排长,而把我安排在宋其贵的手下,什么职务也没给我,只是有吃有喝时,他会把我叫上。 杨森交上了桃花运。 这天队伍来到了古龙镇,便在古龙镇驻扎下了。队伍刚驻下,士兵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个个都背着枪挎着刀,到镇上酒肆窑子去找乐子。 杨森却闷得慌,他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男人,队伍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闷得慌。他坐在桌前一个人独自喝茶。他总寻思着开到前线去和小日本鬼子干仗,没仗打的日子令他度日如年,其实那时,我们越来越接近战争了。我和杨森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点的,我希望能有仗打,无论和谁打,我都渴望着。 这时李贵走了进来。 “连长,今天我请客,走,喝酒去。”李贵显得特别兴奋,其实他也是看到杨森抑闷,想请他出去开开心。 “喝个逑!你哪来的钱。”杨森没好气地说。 “你看。”李贵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抖了抖,钱袋里的银元哗哗作响。 “留着给你老婆孩子花吧!”杨森懒洋洋地说。 “大哥,我从来就服你,跟着你一定不会吃亏的。老婆孩子家里有人照料,今天就赏小弟一个脸,出去喝两杯吧!”李贵差点儿就要跪下了。 杨森见李贵真挚,就答应了。 杨森想了想,对李贵说:“把麻子叫上吧!” 杨森挎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地带着李贵和我,出了营房的门,站岗的马上扑的一个立正,杨森挺着胸朝街上走去。 杨森带着我们在小镇的街上行走,路人都躲着我们,挎盒子枪的长官在这样的小镇上,在那些穷人的眼里都是凶神恶煞的,杨森那张脸本来就长得凶,更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我们三人中,数李贵长得清秀,我的满脸麻子看上去也十分鬼怪,路人怎么能不躲着我们。 街旁围满了一圈士兵,那些士兵吵吵闹闹的,好像在争着什么。 “过去瞅瞅!”杨森说。 我们便走了过去。 “老子出五块大洋!”一个流里流气的塌鼻子士兵大声地叫着。 “俺出六块块大洋!”另一个肥胖的士兵喊。 “六块大洋够我们家生活一了。”一个清秀的士兵说。 “六块大洋能买多少稻谷呀,我们累死累活也弄不到六块大洋,真大方,不知道你这钱是哪里搜刮来的。”又一个士兵说。 “这女子长得水灵,值,六十块大洋也值!”另一个士兵流着口水说。 “让开,让开!”李贵大声地叫道。 那些吵吵嚷嚷的士兵,看到是敢死连的杨森连长来了,赶快让开,但他们都不走,还站在那儿看热闹。 杨森走上前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蹲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根草标,面前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那女子有着一张姣妍的脸庞,明眸秀美,却挂着一股悲愁与哀怨。杨森不认识字问:“她干什么?” 李贵好歹读过两年私塾,认这几个字还可以的。李贵说:“这女崽是个卖唱的,她刚死了爹,要将自己卖了葬她的瞎子老爹。” 杨森的眉毛颤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和那女子对视了一下,眼神顿时慌乱起来。 “可怜的人!”我心里哀伤地说了一声,我突然想起了雷公湾的冯三同父女,他们现在怎么样?如果冯三同死了,没钱安葬,秋兰会不会也卖身葬父?我浑身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贵,你身上有多少大洋。”杨森问。 “七块。”李贵说。 “她要多少钱?”杨森又问。 李贵赶快回答:“三块大洋。” “你们这些浑帐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老子滚!老子要了这女子。”杨森冲着那群围观的士兵大声地吼叫。 士兵们看杨森凶巴巴的火气大,手又按着盒子枪,都不敢吭气,一个个溜掉了。剩下杨森、李贵和我,以及那个女子。有两个士兵远远地看着我们,被杨森发现了,杨森又朝他们怒吼道:“你们他妈的还不快滚!” 那两个士兵见势不好赶快跑了。 “你叫什么名字?”杨森轻声问。 女子迷茫地看着杨森。 “长官问你名字呢,说。”李贵说。 女子哀伤地说:“我叫桃红。” “桃红——”杨森轻轻地重复了一声,眉毛又抖了抖,我看得出来,三十多岁了还未娶过老婆的杨森被女子打动了。 “李贵,今天咱们不喝酒了,把钱全给她吧,让她把父亲葬了。”杨森对李贵说完这话后,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们:“你们帮助她去料理一下吧,一个女人家不好办事。” 杨森转身扬长而去。 李贵疑惑地看着杨森,十分不解。 女子朝杨森的背影长跪而下:“恩人——” <er h3">7 那个夜晚,李贵竟把桃红领了回来。杨森便和桃红结成夫妻,找了一间空房住在一起。杨森初为人夫,那几天里红光满面,沉溺在和桃红的恩爱之中,每天都兴高采烈地请人喝酒,每次喝酒都叫我作陪。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喝完酒,我就跑到镇子外面,对着大别山嚎叫!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苦痛!我甚至有点妒恨杨森,认为他叫我去陪酒是有意的羞辱我,我心里恶毒地咒骂着他!人在一些非正常的状态中总会产生非正常的想法。 桃红让杨森体味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也给他带来了麻烦。 忽一日,营长张发魁把他叫了去。 张发魁笑了笑:“杨森,你小子好艳福呀。” “不敢,不敢。”杨森说,他是相当服张发魁的。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张发魁问。 “桃红。”杨森回答。 “桃红——嗯,好名字。听说桃红长得天姿国色,貌若天仙?”张发魁笑问道。 杨森即刻回答道:“哪里,哪里。” “哼哼。”张发魁转了话题,“杨森,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您是咱恩人。您对咱好,我知道!”杨森说。 “你太抬举本人了。”张发魁说,“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务正业了?” 杨森似乎听懂了张发魁话中的含意,马上接口道:“不敢。” “情有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要提醒你,我们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人,日本人说不定哪天打过来!” “是。”杨森说,“咱不敢忘记,咱心里总惦念着何时队伍拉上去个狗日的日本鬼子大干一场!” 张发魁笑笑:“好好带你的兵吧,仗有你打的!” 杨森离开张发魁时,心中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 过了几天,张发魁营长命令杨森带几个兄弟到前沿去侦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杨森带了包括我在内的十来个人走了,他到哪里都要带上我,对我异常的信任,说实话,出去执行任务时,我要干掉他逃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我没有那么做,还有一点,那时已经国共合作,一起掉转枪口对准日本鬼子了,我找红军队伍的愿望也不是那么迫切了,到哪里不是打鬼子呀!我心里惦记的是上官雄,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我们两个一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是因为相互有个照应。 杨森离开桃红,自然有说不出的滋味,一路上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桃红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完全为她而痴迷,我理解他。这是战争年代,日本鬼子已经进入大别山区,向我们部队的防区步步进逼,他不可能带着桃红到处走,桃红毕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栓在他的裤腰带上。桃红在杨森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对杨森情意绵绵地说:“今生今世跟着你走,恩人!”这句话把杨森感动得热泪横流。他至死认定,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他可怜的母亲五姑婆,另一个就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桃红。尽管这两个女人对他的爱各有不同的实质和内容,但他还是至死也不会忘记。 我们从前沿转了一圈回到了古龙镇时,杨森却不见了桃红。他问了许多人,就是不知桃红的下落,他伤心透了。 一个粗壮汉子伤心的样子是很让人怜悯的。 我想,如果当初我把秋兰带出来了,她突然不见了,我会怎么样? 桃红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李贵对杨森说:“不就是一个风尘女子嘛,何必如此,不要伤了身子骨。” “臭狗屎,你他妈的懂个逑!”杨森恶狠狠地骂李贵。 李贵便不敢吭声了,只是陪着杨森难过。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找来两瓶烧酒,递给他一瓶,陪他喝闷酒,我也学会了在苦闷的时候借酒浇愁。桃红是个美得让人不能把持的女子,我没有办法形容她的美,只知道我这样的废人见过她后,也会为之心动,内心也会燃烧一团烈火,我只能在无人的地方野狼般干嚎,发泄内心的兽欲和哀伤。我想桃红一定是被看上他的男人夺走了,可是,在古龙镇,谁敢动新保安五团三营敢死连连长杨森的女人呢? 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桃红并没有私自离开古龙镇,而是被杨森的顶头上司张发魁营长霸占了,张发魁见纸包不住火,在一次酒宴上,把这事情向杨森全盘托出了。就是我们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张发魁请杨森去喝酒,杨森要带我去,被来请他的人拒绝了,说张发魁只请他一个人。 那顿晚宴相当的丰富,鸡鸭鱼肉样样有,全是那时节上的好东西。酒过数巡,杨森悲从酒中来,长叹了一声说:“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 张发魁这一生也没有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听完杨森的悲叹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 杨森被笑得莫名其妙。 张发魁似乎有些醉了,说:“不就是一个桃红嘛,一个风尘女子,也未必有多少真实的感情,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们这些人,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也不一定能够守得住什么,我看杨老弟还是放宽心吧!该喝就喝,该吃就吃,不要亏待了自己!” 不听张发魁说还罢,听他这么一说,酒在肚里翻江倒海起来。他凄声喊:“桃红,我的老婆哪——” 张发魁根本就没有理会杨森哀叫,继续说:“像桃红那样的女子多的是,我帮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只要你铁心跟着我,还会怕没有女人。实话告诉你吧,桃红被我养起来了,这女人卖唱出身,本来就不怎么样,只要给她钱就行。” 杨森听了张发魁的话,顿时呆了。 杨森不止一次吃惊于他的营长,可这次吃惊,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看到张发魁营长身后的两个随从似笑非笑,手一刻也没离开过腰间盒子枪的枪把,杨森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动,就会死于非命,但他的心却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几乎要昏死过去。 张发魁朝他冷冷地笑。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但已经太晚了。 他真想杀了张发魁,可他没敢动手。他没想到对自己刻骨柔情的女人会那么轻易地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心里愤怒而又凄凉,这他妈的究竟为什么!但他还是很理智地离开了张发魁营长为他特地设的酒宴。 事实上,那个晚上他要是不理智的话,必死无疑。张发魁营长设那个酒宴就是要告诉他那个残酷的现实。张发魁看他没怎么样就放了他一马,杨森在张发魁的眼里就像一只小蚂蚁,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杨森悲伤透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认定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杨森又能怎么样? 杨森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er h3">8 李贵劝他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打完仗了,回老家让我娘给你说一门亲,找个良家妇女也挺好的,你现在是长官,还怕找不到老婆!” 杨森睁圆了双目:“你给老子闭嘴!” 李贵便不敢再说话了,只好站在一边。 李贵也是条忠直的汉子。他一直把杨森当成自己的亲哥,大哥此时断肠如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呀。 这个平常老实的汉子也渐渐地气恼上了,他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营长也太没人味了。” 杨森没有言语。 李贵突然操起那支汉阳造,哗啦地拉了一下枪栓,夺门而去。 杨森没吭气。 正因为他没吭声,对李贵的行动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而葬送了李贵一条鲜活的人命。 秋季是凉爽的。 凉爽的秋风无法阻止子弹出膛,无法阻止子弹射李贵的胸膛。李贵身中八颗子弹倒在营长张发魁门前的台阶下。人生或死似乎是命中注定。杨森哪怕阻拦一下李贵,也就保存了他的性命。杨森对李贵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李贵是为他死的,他只要一想起李贵身中八弹横尸在营长门前的情景,就会倏地立起高大的身躯,狂吼道:“我操他祖宗八代的!” 李贵就那样一个人独自离开了杨森灼人的视线。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杨森听到了枪声一连响了八声。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提着盒子炮就冲出门。 杨森怎么也没想到李贵没开一枪就被人射杀了,而且身中八弹倒在血泊之中。原来张发魁营长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门寻仇。张发魁也没有想到死的是李贵,而不是贼三,更不是我。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孙子,我一点也不仗义,杨森枉把我当成了兄弟,我不可能为了他这个事情去杀张发魁,我有自己的想法。 杨森看到李贵的尸体横呈在张发魁门外的台阶下,双眼暴突的样子,他心里惨叫一声:“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哪!”谁也没听到杨森心底的惨叫,可张发魁却从杨森的神态中看出了他心里的刻骨仇恨。 张发魁冷笑了一声问:“杨连长,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座,你说该不该杀?” 张发魁两道凶暴的眼光直刺杨森,杨森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脑门却发热起来,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该杀不该杀?”张发魁逼问道。 几条枪不规则地缓缓抬起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汗珠顺着杨森的额头淌下,扑扑地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往盒子枪枪把炮摸去。 “该不该杀?”张发魁恼怒地突起眼珠逼问道。 听到几声拉枪栓的声音,杨森的手颤抖地离开了盒子枪的枪把。 “该杀。”杨森嘴巴里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整个的人都虚脱了。 “哈哈哈……”张发魁得意地狂笑,笑了好大一会才停止,又说,“好,有种,我没看错人,没有看错人,你是我的好兄弟!” 杨森无语。 张发魁喊道:“来人,把李贵的尸体拖到野外去喂野狗去。” 几个士兵过来把李贵的尸体拖走了。 杨森呆若木鸡地站在那,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刚才营长张发魁说的话。 杨森抬起头,感到秋日的阳光也是那么毒辣,灼伤了他的眼睛。 杨森带着我来到了野外。 “叭——” “叭——” 杨森愤怒地举起枪,射杀了正在撕咬李贵尸身的野狗。他悲伤极了。他带着我来到野外,是来给李贵收尸的。李贵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是李贵了。 杨森痛苦万分。 我们四处拣了一大堆干柴堆起来,把李贵的尸体放在上面。他用颤抖的手击打火石,火石吐出火花迸在干草上,火就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烈火将李贵的尸体焚烧。 尸体的焦糊味随风飘散。 我问杨森,为什么要把李贵的尸体火化,而不是埋进土里,俗话说入土为安。 杨森沙哑着嗓音说:“这样他的魂魄就可以飘回家乡。” 我说:“如果以后我死了,你也把我烧了,让我的魂魄飘回家乡。” 杨森点了点头:“我如果死了,你也一样把我烧了!” 我也点了点头。 杨森的眼睛湿了,他咬着牙发誓要报这血仇。 我们就看着火把李贵的肉体无情地吞噬掉。 整个的天空,充满浓烟和一股难闻的怪味。 李贵死了,他的魂魄也许正在飘回故乡,我们活着的人,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前路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们无法预见。 第七章 <er top">1 记忆会褪色吗?也许很多记忆会褪尽颜色,变得苍白,最后消失在时光里,不见踪影。可我不可能忘记那些血光笼罩的岁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和明亮。1938年初秋的风是那么的清爽,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沉重。 <er h3">2 那个差点被我掐死的老兵油子宋其贵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为他长得老相,很早就当兵,士兵们才称他老兵油子。在国民党新保安五团里,他是个角色,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也混过好几个连队,谁都知道他脑袋瓜子好使,鬼点子多,很少吃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实在弄不明白,杨森到敢死连当连长时,为什么会带上他。 宋其贵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新保安五团在大别山阻击日军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企图整死我,报那一掐之仇。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大战前的某个晚上,他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汉阳造”步枪。一个军人没有枪,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且在那个时候,丢枪可是死罪呀,要给团长知道了,非枪毙了不可! 我发现枪没有了是在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会不翼而飞? 我不敢把丢枪的事情报告杨森,这事情要是张扬开去,很快就会传遍全团,到时杨森想保我也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我想过一走了之,那样不是我的行为,马上大战在即,我临阵脱逃,那罪行比丢枪大万倍,我丢不起那人,不可能让所有中国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深夜,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枪,我万分焦虑,天亮就可能被人发现我丢了枪。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鬼子。 那时,日本鬼子离我们驻地才不到三十里地。我咬了咬牙,干他老母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我带了三颗手榴弹,背着那把鬼头刀,悄悄地离开了驻地,朝日本鬼子驻地摸去。 记得那个晚上天上有点点星光,天气寒冷。 从我们驻地到日本鬼子驻地的道路我很熟悉,而且都是山间小路,因为杨森带我们多次去摸过情况。我走路历来飞快,这得益于我小时候不停地在山野奔跑,我曾经和上官明的猎狗赛跑过,不输它多少。以前在红军队伍里的时候,我在张宗福面前路过这一手,他惊讶地称我是神行太保,还多次派我去送过紧急信件。我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施展了快跑的功夫,三十多里地,我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 我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日本鬼子。 他们有十多个人,围在一堆篝火前烤火,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鸟语。那时,队伍里传说日本人好生了得,很会打仗,许多士兵听说很快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心里不免发怵,不到一个月,光我们营就枪毙了三个逃兵。我看着那些日本士兵,心里也有点忐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我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如果不抓紧时间办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不一定能够逃脱,就是逃脱了,回到队伍里,同样也要抓去枪毙!干他老母的!横竖也是个死,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敢独自前来,就志在必得,管你他娘的小鬼子是狼还是虎!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就是死,老子也是个抗日英雄,而不是临阵脱逃的狗熊! 于是,我把三颗手榴弹连续地扔了过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我心里说:靠,小鬼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呀,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可怕的!我冲了过去,顺手背起3支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枪就往回跑,还扛了一箱子弹。 鬼子听到爆炸声,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我追过来。 我跑得飞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因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我跑了一会,干脆不走了,趴在地上,借着迷蒙的星光,等鬼子追上来后,就朝他们射击。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杀人了。 一枪一个,我一口气干掉了九个鬼子。 过瘾呀,真他娘的过瘾! 后来鬼子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收起枪一路狂奔,回到了驻地。 我回到驻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驻地的兵营里早炸了锅,他们听到枪声,以为日本鬼子偷袭过来了。杨森让各排清点了人数,发现我不见了,他在纳闷中,老兵油子宋其贵就对他说我可能逃跑了。杨森骂道:“这个孬种,我一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没想到还没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他就拉稀,逃了!老子有眼无珠呀!” 当杨森看到我回来,而且带回来那么多武器,惊呆了,那张阔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宋其贵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他非但没有害死我,反而让我当了排长,而他就是我排的一个兵!那时,我并不清楚是宋其贵偷了我的枪,把我逼上了绝路。我的事情让新保安五团士气大震,为后面的鸡公山血战打下了心理准备。 <er h3">3 鸡公山是大别山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峦,可它在我的生命中,和松毛岭古岭头一样,是用尸体筑起的纪念碑。 新保安五团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进驻鸡公山阵地的。 我们把壕沟挖好后,中秋节就到来了。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两个烧饼。我吃东西快,从小就被长岭镇人说成是饿死鬼投生,所以那两个烧饼很快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我刚刚喝完一口水,日本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有些士兵还没有吃完烧饼就被炸死了,一条炸断的手臂飞到我眼前,我看到那手上还攥着半个烧饼。 日本鬼子他娘的够损的,他们让伪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鸡公山阵地发起了进攻,这不是让我们中国人打中国人吗?这些狗操的败类也愿意替小日本鬼子卖命,看到他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枪撂倒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然后杨森就下令开火了。 小日本鬼子看伪军根本就不经打,退下去后,他们的正规部队才发起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打仗的确有一套,打了一个上午仗,我们已经死伤大半,团长拿着报话机的话筒不听地叫唤,要求增援。可增援部队迟迟未到,仗打到傍晚时分,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团长下令,死也要守住阵地。 硝烟中,夕阳在迷蒙中露出染血的脸。 日本鬼子在我们连左侧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杨森的眼睛血红,他吼叫着:“弟兄们,给老子冲呀!”他抓起一支步枪,上了刺刀冲了过去,我操起鬼头刀跟在他后面,冲杀过去。一时间,阵地上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那个黄昏,我挥舞着鬼头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鬼子的头,鬼子退下去后,我的两条胳臂都麻木了。 我站在黄昏的风中,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的呛人。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一片迷茫。 “麻子,麻子,快过来——” 是谁在叫我? “麻子,麻子,快过来,连长不行了——” 是宋其贵在叫我,没错,我听出来了,是宋其贵在叫我,尽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宋其贵蹲在那里朝我挥着手,我快步走过去。杨森的头靠在宋其贵的大腿上,身上多处伤口,有被刺刀捅出的伤口,也有被子弹击中的伤口,伤口都往外面冒着血泡泡。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从里面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其贵哭了,他哭着看着我说:“连长不行了,麻子!” 我蹲下来,杨森颤抖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抓不住。我沉痛地对他说:“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宋其贵哭着说:“麻子,连长要和你说话!” 我把耳朵凑近杨森的嘴巴,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麻,麻子,你,你记得,记得要把我,我的尸体,火,火化,让,让我的,魂,魂魄……还,还有,你,你要答应,我,我一件事,替李,李贵报,报——” 他还没有说完,头一歪就咽了气。 宋其贵顿时号啕大哭。 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这时,张发魁走过来,对宋其贵吼道:“你他妈的哭什么,别哭了!” 宋其贵根本就没有理会张发魁,继续号啕。 我沉重地对张发魁说:“营长,你就让他哭吧,他心里难受。” 张发魁朝我大吼:“我他妈的就不难受吗?杨森死了,我不难受吗?那么多弟兄死了,我不难受吗?” 我无语了。 过了一会,张发魁低声对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敢死连的连长了!” 那个晚上,很圆很亮的中秋月挂在天空中,鸡公山阵地阴风阵阵,我可以听到许多亡灵凄厉的号叫。我和宋其贵他们把杨森以及死去的弟兄的尸体堆放在一起,点燃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冒出浓浓的烟雾,把那轮明月遮蔽了,很多魂魄在这个中秋之夜飘回他们各自的故乡。 <er h3">4 杨森死前交代我的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做到了,第二件事我却永远无法做到,我不可能在那个中秋夜把张发魁杀了,可以说,我要他的命易如反掌,可是,我知道个人的仇恨和国仇家恨比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杨森是个血性中国军人,张发魁同样也是个血性的中国军人。 那个中秋夜,新保安五团的团长带着几个人跑路了,第二天凌晨,大家才发现。这个事情让阵地上的官兵们哗然。有些士兵嚷嚷着要走,张发魁站了出来,对大家说:“是中国人的留下来,不是中国人的给老子滚蛋!” 那些嚷嚷着要走的士兵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话了。 宋其贵大声地说:“弟兄们,我们都听张营长指挥吧,和鬼子血战到底!” 阵地上传出排山倒海的声浪:“和鬼子血战到底!” 不久,日本鬼子的山炮又向鸡公山阵地开始了狂轰滥炸。 我趴在壕沟上,注视着前方,鬼子已经喊叫着向我方阵地发起了新的一轮攻击。 我心里说:“小鬼子,来吧,只要老子不死,我就要你们的命!” 宋其贵趴在我旁边,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他高声对我说:“麻子,我要对你坦白一件事——” 我也大声说:“他娘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宋其贵大声说:“麻子,我对不住你——” 我说:“你他娘的说什么——” 宋其贵说:“麻子,我说我对不住你——” 我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扒了我的裤子,让大家看到了我是个废人嘛,这算个逑呀!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提这鸟事,要是在平常,你提这鸟事,我非劈了你的狗头!注意,鬼子冲上来了。” 我手中的枪响了。 我听到张发魁的吼叫:“弟兄们,给老子打呀!” 顿时,枪声大作。 宋其贵边开枪边对我说:“麻子,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是,是那天晚上——” 此时,我的眼中只有疯狂进攻的鬼子,我根本不在乎宋其贵说些什么。可宋其贵还在不依不饶地说:“那天晚上,是我偷了你的枪——” “这狗操的!”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扔出了一颗手榴弹。 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没有声音了,他手中的枪也哑火了。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扑倒在哪里。我大叫:“宋其贵,你他妈的怎么啦,别给老子装死,快起来打呀,鬼子压过来了。” 宋其贵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我怒吼道:“干你老母的小鬼子,来呀,来呀——” 我打疯了! 以至一发炮弹飞过来的声音我也没有听见,我突然感觉到有个人用力推了我一下,然后扑倒在我身上。一声巨响在我身边响起。那是一颗迫击炮的炮弹。压在我身上的身体好沉呀,让我喘不过气来,热乎乎的黏黏的液体流在我的脸上,那不是我的血,而是压在我身上的人的血。那是谁?我大叫道:“快下去,别再压着我了!”那人无动于衷,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使劲把背上的人掀翻过来,喘着气爬起来,我看到张发魁躺在那里,他的半个天灵盖被弹片削去了,可以看到脑浆。 如果不是他,死的人是我。 子弹尖叫着,在阵地前的泥土里乱窜,我仿佛听到死神欢乐的歌唱,这和我内心的愤怒和悲伤格格不入的歌唱,使我疯狂。 战争使人变成恶魔。 当鸡公山阵地只剩下几十个人的时候,我们的子弹都打光了。 我操起了鬼头刀,怒吼着跃出了壕沟,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敌群,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呀…… <er h3">5 我看到黄七姑在阴霾的黄昏朝我走来,她脸上的微笑凝固成一片大地,她呼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的苍凉……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枯干,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何方。我们在幽暗的大地行走,田野,山峦,河流从我们的身边掠过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我想说,我很累,我已经走不动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万水千山。我希望她把我引领到一个光明的世界里,那里没有仇恨,没有战火,没有灾祸,没有饥饿……可我们一直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中穿行。走着走着,黄七姑消失了,那拉着我的冰凉枯干的手消失了,我握住的是黑暗中的尘埃?多么的落寞和无助,就像那些黑暗中饱经风霜的野草。 ……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吸着血腥和死亡的空气。 老子还活着? 这是什么日子?应该是八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是如此沉寂,被战火洗礼过后的沉寂。黑暗中的沉寂让我发抖,让我胆战心惊,让我血液冰冷。我伸手触摸到的都是僵硬了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浆,我分不清那些是谁的尸体,有我的兄弟也有我的敌人?野蛮的杀戮让天地变得如此黑暗,如此恐惧。 我该如何在黑暗中找寻方向? 我如何在仇恨中获得力量? 第八章 <er top">1 我命不该绝呀!新保安五团几乎都打光了,偏偏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躲过了鸡公山一劫,我没有再回到国民党的队伍里去,而是往北走,继续寻找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如果不找到上官雄,我死不瞑目呀!我还是经常梦见他满身是血站在我的面前,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还要一起做兄弟,一起并肩杀敌;如果他死了,我要找到埋葬他的地方,把他的尸骨带回长岭镇。 那时,红军已经不叫红军了,叫什么八路军了,听说八路军在太行山一带活动,于是,我就踏上了前往太行山的道路。 <er h3">2 从大别山到太行山,我走了很长时间。 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我还差点被羊蛋村的村民当作土匪打死。羊蛋村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村庄外面环绕而过,宁静而美丽,仿佛世外桃源。我一路上东躲西藏,怕被鬼子捉住,突然看到羊蛋村,心里有种久违的感动,可我不敢贸然进入村庄,因为我不清楚里面的情况。这年月,我不能不小心,否则就有杀身之祸。我躲在山上,观察着羊蛋村,一直到天黑。 我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 入夜后,我强打精神就潜入了村庄。 村庄静得可怕,一片漆黑,竟然没有一家人掌灯的。我该怎么办? 试着随便敲一家人的门吧。 我摸到一家人的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答应我。我又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里面还是没有人响应。难道这户人家没有人?我的肚子咕咕叫着,我必须找点食物,否则我会饿死。我就横下了心,先进入这户人家,找点糊口的东西再说。于是,我就爬上了墙,准备跳进去。 我正要往下跳,宁静的村庄里顿时沸腾了。 村民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家伙,点着火把朝我涌过来。我还来不及考虑什么问题,就被团团围住了。我趴在墙上,双手发软。屋里的人也点起了火把,操着家伙走到了院子里。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什么我敲门时,屋里的人不响应我呢,否则,我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人们闹哄哄的,吵吵着让我下来。 我的双手一滑,摔下了土墙。 村人蜂拥而上,把我绑了个结实。 我被吊在了村里祠堂大厅的横梁上。 我想说什么,可是我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直翻着白眼,我一路上没有被日本鬼子抓住,却被一伙村民吊在这里,我心里还是十分憋屈的。我想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就等待他们的发落吧!只要饿不死我,什么都好说。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坐在祠堂神龛底下的太师椅上,抽着水烟。祠堂里挤满了举着火把的村民,他们的脸色愤怒而又凝重。一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走到白胡子老头的面前,俯身对他说:“老族长,此人一进村,就被俺盯上了,瞧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了,他还带着刀,说不定是北山上下来的土匪。” 老族长说:“申旺,把他的刀拿来给俺瞧瞧。” “好的,老族长!”申旺说,“二顺子,把刀拿上来。” 我的刀本来是用布包着的,现在,那块包着刀的黑布不知道被他们扔哪里去了。申旺把我的鬼头刀呈给了老族长,老族长在火把下仔细端详着那把不知道喝过多少人血的鬼头刀,然后说:“这把刀绝呀!” 他或者看出了什么端倪? 申旺问:“老族长,你看出什么来了?他是北山上的土匪?” 老族长说:“不是,北山上土匪的刀上都刻有制刀人的名字,而这刀没有,这刀让我心里发寒,这不是一般的刀呀!此人有来头呀!” 申旺问:“老族长,此人有什么来头?” 老族长说:“那要问他自己了。把他放下来吧,别吊在那里了。” 申旺点了点头,转身说:“二顺子,把他放下来。” 我的双脚刚刚落地,身体就瘫倒在地上。老族长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说:“申旺,此人快饿死了,快去弄点吃的来。” 申旺喂我吃了个窝窝头,喝了一大碗水后,我的一口气缓过来,眼睛也亮了起来,呼吸也有了力量。 老族长问我:“你是谁?你打哪里来?” 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我就和他们说了实话。他们听后,一个个面露狐疑之色。 申旺在老族长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老族长说:“先把他关起来吧,明天再说。” 我被他们关在祠堂里的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躺在地上,倒头便睡,我觉得很累,我要睡觉。这一路上,我提心吊胆,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我想在这个地方是安全的,最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门口还有人看着我,看守的人其实就是保护我的人,此时我不放心安睡,更待何时! <er h3">3 天亮之后,小黑屋的门被打开了。 申旺和二顺子进来给我松了绑,我说:“你们以为我是贼呀,把我捆得这么紧,我的手都麻了。”他们听了我的话,没有什么反应,申旺冷冷地说:“走吧,跟我们到老族长家里去。”见他们都阴沉着脸,我也没有再和他们说什么,只是边走边活动双手。 到了老族长的家里,我看到桌子上的小簸箩里放着好几个煮熟的玉米,眼睛就直了,口腔里渗出许多口水。老族长坐在桌子边上,朝我笑笑:“坐吧!”我坐了下来,眼睛还是盯着那些玉米,饥饿会使一个人丧失尊严?我咽下一口口水,目光终于从玉米上拔出来,落在了老族长满是老人斑的脸上。老族长对申旺他们说:“你们也坐吧!” 接着,老族长对我笑着说:“壮士,委屈你了,老朽深表抱歉!” 我也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我说着话,不争气的目光又朝小簸箩里的玉米瞟去。老族长知道此刻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说:“你看俺,只顾和你说话了,忘记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些玉米棒子你就将就着吃吧!” 我实在顾不了许多了,拿起一个玉米大口地啃起来。 老族长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壮士,慢点吃,别噎着。” 他又吩咐申旺去给我倒了一碗凉水。 我听见申旺在二顺子耳边轻声说:“看他那样,饿死鬼投胎的!” 我心想,老子就是饿死鬼投胎的,我不填饱肚子,怎么去太行山找队伍呀!那几个玉米不一会工夫就进入了我的胃里,吃饱饭的感觉真他娘的好哇!我喝光那碗凉水,抹了抹嘴巴,然后朝老族长抱了抱拳:“老人家,谢了!您的大恩容我日后再报!” 老族长说:“壮士不必客气。” 我站起来说:“那我就告辞了!” 老族长赶紧说:“壮士不要急着走,老朽有事相商。你坐,你坐!” 我又坐了下来:“老人家有什么事情就尽管说吧!” 老族长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我们羊蛋村遇到难事了,这些天,我们都犯愁哪!要不是遇到那事情,昨天晚上,俺们也不会向你下手,让你遭那罪,还望壮士多多包涵!” 我说:“那不算什么,有什么话,老人家就尽管说吧!” 老族长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原来,不久前,羊蛋村北面的山上不知从那里跑来一股土匪。前几天,土匪进了村,抢走了不少东西,还放下话来,让村里人把藏起来躲日本人的粮食拿出来准备好,过几天会来取的。村里没有办法,粮食本来就不多,日本人也要来抢,土匪也要来抢,这让人怎么活呀!他们就只好组织起来,准备和土匪拼了。但是村里像申旺那样的青壮年不多,无论怎么样,如果要和土匪硬拼,那肯定是要吃亏的。他们在昨天晚上听说我是队伍上的人,就商量了一个晚上,想请我为他们出头,等土匪再来时让我和他们交涉,或者会起到一些效果。 老族长说完,眼睛里渗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抹了抹眼睛,近乎哀求道:“壮士,你就多留几天吧!老朽求你了!” 我无语。 如果我坚持要走,他们是拦不住我的,我要是留下来,又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 说实话,我有些迷茫。 这时,申旺把我的刀还给我,他说:“大哥,你就留下吧,帮帮我们。” 我接过那把鬼头刀,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暂且留下来。” 我在羊蛋村呆了两天,这两天里,老族长让申旺宰了一只羊,好酒好肉地待我。 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却独自的跑了。我又梦见了上官雄,梦中的上官雄赤膊着上身,浑身是血,他在荒原上奔逃,后面很多黑乎乎的人在追赶着他,边追边开枪,他边跑边喊叫道:“土狗,救我;土狗,救我——” 我醒过来后,大汗淋淋。 我辗转难眠。 我开始考虑留在羊蛋村是不是个错误,老族长关于土匪的事情是不是一个借口,或者北山上根本就没有他们所说的土匪。如果这样,那么他们好酒好肉留我下究竟是为了什么?梦中的上官雄让我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闻到了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召唤着我,让我欲罢不能。可我要是不辞而别,那对得起淳朴善良的狗蛋村人吗?我陷入了两难的矛盾的境地。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的这个选择,使我躲过了一场灾劫,我的心灵却增加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我一生都背负着那几十口子被屠杀的羊蛋村人的灵魂行走。 <er h3">4 我悄悄地离开了羊蛋村,一直往北走,只有往北走,才能到达太行山,才能找到我心中的队伍。我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走山路,就是没有路,我也可以踏出一条路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的去路。 还没有天亮,我穿过一条狭小的山谷时,落入了一个陷阱。 我顿时想起了死在陷阱里的上官明,和他不一样的是,这个陷阱里没有致命的竹签。不过,我还是有点绝望,无论这个陷阱是干什么用的,掉落进来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陷阱很深,要爬上去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我努力着向上攀爬时,上面落下一张网,把我给网住了。我听到了有人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像一条被网住的鱼,挣扎着。我的挣扎无济于事,就像我无法挣脱命运的折磨。 我被那张网收紧,然后被人拖了上去。 一个人在几天里连续两次被人捉住,绑个结实,这他娘的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次捉住我的人是些什么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人一定不是羊蛋村的人。这些身份不明的人让我忐忑不安,也许我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们的手中,那是多么冤枉的事情!老子要死也死在战场上!他们举着火把,把我的眼睛用一块黑布蒙起来。 我说:“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 一个人说:“少废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被他们推推搡搡带到了一个地方。 我听到有人说:“大哥,我们捉到了一个人,像是个探子。”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给老子带上来!” 这个声音似曾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我在记忆中快速地搜索着这个声音,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我脱口而出:“老兵油子——” 有人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少啰嗦!” 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俺瞅瞅——” 我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沉默了老大一会。 突然,蒙住我双眼的黑布被扯了下来,那人扑上来,紧紧地抱着我吼道:“麻子连长,你也还活着呀,俺以为你战死在鸡公山了哇!” 他说完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没有猜错,这个人就是老兵油子宋其贵,他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变。我感慨万千:“你他娘的不是死了吗,我分明看你中弹死在我旁边了的呀!你怎么也还活着,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 这家伙干脆趴在我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没死,我没死,兄弟们都死了,可是俺命大,没死哇——”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好了,好了,没死就好,哭个逑!赶快给我松绑!” 宋其贵这才松开了紧抱着我的双手,停止了号啕,给我松了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里。山洞里点着火把,十几号人手中拿着枪,神色各异。宋其贵对那些人大声说:“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俺经常对你们说的英雄李麻子!” 那些人呆呆地望着我,谁也没有出声。 如此巧合的事情实在令人惊讶得无语。 我端详着宋其贵,发现他的左眼用黑色的眼罩罩着。 他说:“俺这只眼睛就是在鸡公山那一仗中打瞎的,当时,俺自己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有想到还活着。”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活着就好呀!” 宋其贵含着泪笑了:“是呀,活着是好,还可以继续打鬼子。”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 宋其贵说:“我瞎走,就走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上碰到了这些兄弟,就合在一起,继续打鬼子,他们大部分都是打散了的找不到队伍了的兵。你呢?” 我还不能告诉他我从前是红军,现在就是去太行山找自己的队伍,只是说:“我也和你一样瞎走,就走到这里了,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我们的兄弟情分不浅呀!” 宋其贵哈哈大笑:“是呀,俺还经常在想,如果你要在,我就跟着你打鬼子,心里踏实。现在俺是梦想成真了,俺们这十几号兄弟就归你管了,我不是当头的料!” 我迟疑道:“这——” 宋其贵大声说:“麻子,你就不要推脱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 接着,宋其贵大声说:“兄弟们,俺们以后就跟着麻子连长干,大伙同意吗?” 大家异口同声说:“同意!” 宋其贵看了看我的身上,然后转身对抓我来的人说:“麻子连长的武器呢?” 一个弟兄拿着我的鬼头刀走到宋其贵面前:“就这把刀。” 宋其贵说:“枪呢?” 那个弟兄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赶紧说:“我没有带枪。” “喔——”宋其贵从腰间的皮带里拔出一支王八盒子递给我说:“麻子,这枪归你了,是俺们下午伏击了一小队鬼子缴的。” 我接过了枪。 这时,我们听到了枪声,像是机关枪的声音。 宋其贵喊了声:“弟兄们把火把灭了,操家伙出洞!” 我们摸出了山洞。 机关枪的声音响了一阵就停了下来。我判断枪声是从羊蛋村方向传来的。果然,不一会,我们就看到了羊蛋村火光冲天。 <er h3">5 鬼子撤走后,我们才走出藏身的地方。宋其贵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鬼子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得挪窝了。”他的话正中我的下怀:“那我们上太行山吧!”宋其贵说:“中!俺们听你的,上太行山吧,其实这里离太行山也不远了!”我说:“先到羊蛋村看看吧。”宋其贵面露难色:“鬼子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我考虑了一下说:“你们在这里呆着吧,我自个下去,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跑路,不要管我!”说完,我就一手提刀,一手提枪,疾步下山。 鬼子血洗了羊蛋村,并且放火烧了村子,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宋其贵他们伏击了那一小队鬼子,鬼子没有找到宋其贵他们,就报复性的对羊蛋村下了毒手。我重新来到羊蛋村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羊蛋村被烧毁的房屋的废墟上还在冒着残烟,那些坍塌的房梁还在燃烧,窜出的火苗像恶鬼的舌头,舔着我因疼痛而残缺的心脏。 我闻到了血腥味。 人呢?村里的人呢?那些好酒好肉供了我两天的村人呢?老族长,申旺,二顺子……我大声地喊叫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风在惨烈的阳光下将浓郁的血腥味无限地扩散。 我想到村南的小河边,用清水洗把脸,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结果我看到小河边那棵老槐树下的空坪上,堆满了尸体,一条小狗蹲在一个孩子的身边,凄惶地呜咽。 血水还在往小河里流淌。 我仿佛要窒息。 就是短短的一夜工夫,羊蛋村的几十口人,男女老少全部被枪杀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的空坪上。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老族长,找到了申旺,也找到了二顺子……他们手无寸铁。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鬼子会进村,也许他们因为我的存在,没有防备,认为土匪来了有我会顶着,羊蛋村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我的眼睛火辣辣的痛,可就是流不出泪!我跪在染血的地上,双手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嗷嗷地嚎叫! …… 宋其贵他们下了山,和我一起默默地把乡亲们的尸体埋在了一个大坑里。然后默默的朝山上走去。走着走着,我突然抓住了宋其贵的衣领,凑近了他显得苍老的脸,用凌厉的目光盯着他:“老兵油子!你他娘的老实告诉我,前几天你们是不是到羊蛋村去抢过东西,还威胁他们说还要去取粮食?” 宋其贵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睛说:“麻子,你放开俺,有什么话好说!” 我没有松手,我相信此时我的双眼喷着火,我咬着牙说:“你给老子说,你做过那事情没有?” 宋其贵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害怕了,呐呐地说:“俺,俺们只是,只是去借粮的,没,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恶狠狠地说:“老兵油子,我真想掐死你!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们在死去的羊蛋村的父老乡亲们眼里是些什么人吗?是土匪,是强盗!” 宋其贵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从背后拔出了鬼头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我那一刻的确疯狂了,想到那么多无辜百姓的尸体,我疯狂了。宋其贵在我举起刀的时候,突然变得平静了,他说:“麻子,你砍了俺吧!俺有罪,俺对不住羊蛋村的乡亲们!你砍了俺吧!俺没有死在小日本的枪下,死在你麻子的刀下,也不亏,好歹俺敬重你是条好汉!俺死后,你也把我烧了吧,俺也要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来吧,麻子,下刀利索点!” 说着,他的眼睛里滚下了泪水。 蒙住他那只瞎眼的黑色眼罩突然灼伤了我的眼睛,一刹那间,我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长叹一声,把鬼头刀扔在了地上! …… 我们没有立刻赶往太行山,而是留了下来,因为宋其贵的一句话和一个噩梦。宋其贵说,鬼子能够找到羊蛋村,一定是杜老三带的路。我问,杜老三是什么人?宋其贵说,杜老三是山下县城里的头号铁杆汉奸,带着一队狗腿子,为日本人卖命,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那是个白日梦,中午时,我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睡着了。我梦见羊蛋村的几十号村人个个浑身是血,朝我呼号着走过来,老族长走在最前面,他后面跟着申旺和二顺子他们。老族长走到我面前,用手中的拐杖指着我的鼻子,颤巍巍地说:“你这个孬种,俺们羊蛋村的人没有亏待你哇,你如此狠心的逃走,你答应过帮我们的哇,你猪狗不如哇!今天,俺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找你来了,你还我们的命来哇——”他抡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朝我砸下来。紧接着,申旺和二顺子他们怒号着扑在我身上,用嘴巴撕咬着我,他们每人都咬下我身上的一块肉,狰狞而又悲伤地咀嚼着……我大喊着醒来,我清楚,他们的冤魂飘在这片山水的上空,无法安宁,我的心也无法安宁。 我们决定,先解决了杜老三这个狗汉奸,再去太行山找队伍。 第九章 <er top">1 暗杀杜老三,其实是一件很冒失的事情,但那是我的一件杰作,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因为杜老三那些汉奸见过宋其贵他们,如果他们和我一起到土城去杀杜老三,目标太大,说不准还没有碰到杜老三,自己就被消灭了。于是,我决定独闯土城。我这个大胆的想法,宋其贵不同意,他说这样太危险了。我冷笑了一声,这年头干什么不危险,老子一直提着自己的脑袋在世上行走!我不顾他们的阻挠,在一个月明星疏的晚上,赤手空拳地下了山。 <er h3">2 第二天早上,我躲在土城城门外不远的一道沟渠,观察着城门那边的情况。我可以闻到青草的气味,不过,这种清甜的青草味儿很快就被血腥味代替了,我只要一想到杀人,血腥味就会从我全身的毛孔中散发出来,弥漫我眼前的空间。城门外面有几个站岗的鬼子和伪军,对进出的人盘查得十分严格,我要混进去恐怕十分困难。 我要是连城门都进不了,怎么能够杀杜老三? 我十分焦虑,怎么办? 正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推了辆独轮粪车从城门里走出来,守城门的鬼子和伪军问都没问什么就让他出了城。我的眼睛一亮,心里就有了主意。等那辆粪车出城后,我就悄悄地跟了上去。在一个偏僻处,那人把独轮车上密封的粪桶盖打开,将粪桶里发粪便倒在了野地里。 我出现在那人面前时,那人吓了一跳,也许我满脸的麻子看上去十分丑陋,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对他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人十分紧张,提防着我:“坏人的脸上难道都刻着坏人的字样吗?俺和你远无冤近无仇的,你可别——” 我说:“你不要紧张,我真的不会害你的。” 那人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什么人都有,谁知道你——” 我说:“明白告诉你吧,我是山上下来的,只求你帮我进城,我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那人一听我是山上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说话也结巴起来:“俺,俺只是个送粪的,咋,咋能帮你进城呀!你,你饶了我吧,找别人去,去吧——” 我拉下了脸:“告诉你,今天老子就找定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否则——” 那人的双腿发抖:“俺,俺真,真帮不了你呀——” 我冷冷地说:“你能!我藏在粪桶里,你把粪桶盖盖好,推我进城,不就成了!” 那人战战兢兢地说:“这,这,要是被他们查出来,要杀头的!” 我说:“你怕鬼子杀你的头,难道就不怕我弄死你?” 那人无语了,惊惶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你干不干?”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气。那人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十分的紧张和恐惧。我有点于心不忍,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钻进了那个大粪桶里,在他盖上粪桶盖时,我对他说:“你千万不要紧张,平常怎么走就怎么走,要是露出破绽,我死,你也得死!” 他颤抖地说:“俺明白,俺明白!” 那个粪桶刚刚好藏下我的身体,我在粪桶里缩成一团,难闻而又刺鼻的臭味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咬着牙对自己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这点粪便的臭味算什么呢!” 我看不见进城门时那人的表情,我心里捏着一把汗。我想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我就和鬼子拼了!那人顺利地进城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把我放了出来,我看到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我来不及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就推着粪车,仓惶而去。 <er h3">3 谁是杜老三? 进入土城后,这个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确认杜老三这个人,然后摸清他出没的地方,伺机下手。我在土城的街上装着若无其事闲逛的样子。我想,他这样一个在土城臭名昭着的人,恐怕不会没有认识他的人。我看到了一个铁匠铺子,心里涌过一阵热浪,我自然地想起了长岭镇那个铁匠铺子。 我走了进去。 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对我说:“客官,你要买什么?” 我说:“有刀吗?” 中年汉子笑笑:“什么刀?” 我说:“你有什么刀?” 中年汉子说:“俺们只有菜刀,其他刀没有。” 我说:“喔——” 我边和中年汉子说话,目光边往街上瞟。这时,有几个穿黑色衣服戴黑色礼帽的人骑着单车慢悠悠地从打铁铺子门口经过,他们身上都斜挎着盒子枪,打头的那人满脸横肉,左脸上有一条刀疤。 他们过去后,中年汉子朝他们的背影吐了口痰,嘟囔了一句什么。中年汉子的举动证明他对那些人的厌烦和不满。我问道:“那些人是什么人?”中年汉子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说:“你是外乡人吧,连这些人都不知道?”我点了点头。中年汉子说:“那你可要小心点儿,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是外乡人,他们查得很紧的,这些人是日本人的狗腿子,领头那个刀疤脸就是杜老三,鬼子特务队的队长。”我说:“谢谢,我会小心的。”中年汉子说:“你还买刀吗?”我点了点头。中年汉子说:“可俺们这里只让卖菜刀,其他不刀不让卖,菜刀你要吗?”我说:“要!”中年汉子说:“俺多一句嘴,看你的样子是个过客,你买菜刀干什么?”我说:“杀狗!”中年汉子哈哈笑了:“菜刀也能杀狗?”我坚定地说:“能!”中年汉子豪爽地说:“俺看你不是一般的人,俺就送把菜刀给你吧,不要钱!”我接过一把菜刀说:“谢了!”中年汉子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小心哪,狗多!”我点了点头,把菜刀掖在裤腰带上,用衣服遮好,就走出了打铁铺子的门,我突然觉得这个中年汉子有点胡三德的味道,话语里充满了莫测的玄机。 我记住了杜老三的样子。 通过我的侦察,我摸清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况。 比如杜老三总喜欢到那个叫“迎春院”的窑子里去过夜,那里有个叫秋香的妓女是他的老相好;比如杜老三在迎春院过夜时,只带两个手下给他看门;比如迎春院后面就是伪军团长许传标的宅子;比如杜老三和许传标不和,杜老三是铁杆汉奸,而许传标却不像杜老三那样张狂,有时对鬼子阳奉阴违…… <er h3">4 那个晚上,我是个嫖客,腰间掖着一把锋利菜刀的嫖客。 我看着杜老三进了楼上的一个房间,我就在他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和一个妓女开了房。我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还真有些拘束。进入房间后,我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女人浪笑的声音,因为房间与房间之间是木板隔断的,那浪笑声以及杜老三的污言浊语十分清晰。陪我的那个妓女上来就要解我的裤带,我顿时紧张极了,我是个废人,我不能让这个妓女发现我是个废人,让一个妓女也嘲笑我,我会发疯的!我选择了一个尴尬的地方杀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个妓女的手碰到了我腰间的菜刀,手缩了回去,也许她从来没有见过带着菜刀来嫖娼的男人,她吃惊地看着我,想说什么,我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要说话,给老子老实在床上躺着,否则老子灭了你!”她吓坏了,乖乖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的耳朵竖起来,细心地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让我愤怒,让我自卑,让我想马上就把杜老三那个狗操的汉奸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里的声音沉寂下来。 又过了一会,我听到了杜老三的呼噜声。 我的机会到了! 我在房间里的梳妆镜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丑陋的脸和血红的双眼。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了妓女的胸脯上,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臭婊子,你给老子听好了,今天晚上,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要说,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妓女惊惧地点了点头。 我来到了窗户边,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往外面看了看,外面隔一道围墙就是许传标的宅院,许传标的宅院里静悄悄的。我感觉到没有什么情况,就从窗户爬了出去,贴着墙攀爬到旁边房间的窗口,试探性地轻轻敲了一下窗棂,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杜老三和秋香一定睡死过去了。我轻手轻脚地弄开了窗门,爬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长岭镇的刘家大宅里杀刘猴子的情景。我看不清楚杜老三他们睡的床在什么方位。我如法炮制,弄出了响动,果然,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说出了话:“老三,醒醒,好像有人进房了!”那是秋香的声音。杜老三睡得很沉,死猪一般。秋香又说:“老三,你醒醒,房间里好像有人,你起来看看!”这时,我听到杜老三不耐烦的声音:“别吵吵,那有什么人呀,那个吃了豹子胆敢到我们房间里来,外面还有咱的人看着呢!”秋香娇声说:“老三,你还是起来看看吧,俺害怕!”杜老三骂了声:“妈的,你害怕啥呀!” 通过说话声,我准确地判断出他们所在的方位,于是从腰间抽出了菜刀,轻手轻脚地朝他们摸过去。我还没有摸到床边,就听到有人下床的声音,然后一根火柴划亮了,那人点上了油灯。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赤身裸体的杜老三,他脸上的那条刀疤我见过一次就记忆深刻。 说时迟,那时块,我豹子般跃起,朝杜老三扑了过去,挥起菜刀,朝他的头上劈下去。我本以为那积蓄了我无穷力量的一刀,完全可以劈开他的脑袋,没有想到这王八蛋的头闪开了,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我那一刀齐齐地把的手臂劈断了。 我听到了杜老三杀猪般的惨叫。 也听到了秋香惊恐的尖叫! “来人呀——” 杜老三边大声叫唤边往门那边逃。 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只是一个愿望,用最快的速度把杜老三劈死。我追上去,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又一刀劈在了他的肩膀上。此时,外面的人喊叫着在踹门了,因为房间门是反拴着的,这样给我赢得了时间。我把杜老三劈倒在地上,我左腿的膝盖顶在他的胸口,手上的菜刀狠狠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脖子上,血肉飞溅! 我确定把他砍死后,还往他的下身狠狠地剁了两刀,那一刻我心理特别阴暗和残酷! 然后我就朝窗口奔去,这时房间门被撞开了,我不顾一切地从窗口跳了下去。我身后传来了枪声,子弹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被杜老三手下射出的子弹击中,没命地翻过围墙,进入了许传标的宅院里。 <er h3">5 我杀了杜老三,就是捅翻了一个马蜂窝。 土城炸了锅。鬼子和特务队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许传标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许传标的宅院也炸了锅,那些伪军在里面窜来窜去。 我趁乱把一个伪军弄进了一间放杂物的小房间里,把他打晕,换上了他的衣服。我混在乱糟糟的伪军里面,企图逃走,但我发现那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我插翅难逃。我得想办法躲起来,如果鬼子的大队冲进来,我就无处可藏了,哪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我灵机一动,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二姨太房间里出事了——” 几个伪军往许后院跑,我跟在了后面。他们到了二姨太房间门口,有人就说:“二太太,你没事吧?” 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在外面瞎嚷嚷?”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许传标,他说:“出什么事情了,出什么事情了?” 一个伪军说:“报告团长,杜老三在迎春院被人杀了,他的手下说凶手进俺们这里来了,大门外杜老三的手下要进来搜,王团副带人在那里和他们理论呢!” 许传标“啊”了一声,然后提着枪说:“走,跟我到大门口看看!” 我偷偷的留了下来,看他们走前院去了,就弄开了二姨太的房门,摸了进去。这个二姨太真不简单,外面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脸朝里面侧着身在安睡,房间里还点着灯。 我进入房间,她竟然也没有发现。 我站在二姨太的房间里,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脂粉的香味和烟草味以及女人的体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在迎春院里也没有。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迷幻的感觉,但那种感觉一刹那间就消失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逃命!这个房间里哪里是我的藏身之地,钻到二姨太的床底下去?不行,如果他们带人进来搜,用手电往床底下一照,我就会被发现,乱枪就会朝我开火,子弹就会往我身上钻。无论如何,我还是认为二姨太的房间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鬼子已经进入后院了,我听到了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声。 我突然急中生智,钻进了二姨太的被窝。我可以那么说,那是我一生中钻过的最暖和最柔软的被窝。我钻进被窝里碰到了二姨太,二姨太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她翻过身,一只柔嫩的手放在了我的胸膛上,轻轻地摸了摸,突然惊坐起来:“你是谁?” 我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说:“不要说话,说话就让你死!” 她的眼神十分惊恐。 这时,房间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二姨太轻声说:“你躲在俺被窝里也不是个事呀,如果他们进来,会发现的。” 我也低声说:“你的房间鬼子也敢进来!” 二姨太说:“怎么不敢!你以为许传标是什么好汉,他是个孬种,日本鬼子就是他的爹!” 门外面传来鬼子哇啦哇啦的声音,一个人用中国话说:“许团长,太君里进二姨太的房间里搜查!” 许传标说:“我刚刚从里面出来,里面就二姨太一个人,凶手不可能藏在里面的,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搜吧!” 那人又对鬼子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 二姨太说:“要坏事!” 说着,她下了床,钻到了床底下,很快地,她从床底下伸出头:“快下来!” 我有些迟疑。 二姨太急坏了:“你赶紧下来,否则就来不急了,俺不会害你的,俺也恨日本鬼子!” 听了她的话,我钻进了床底下。 我没有想到床底下有一个洞。 二姨太说:“快下去!来不及了,许传标在里面顶不住了,鬼子就要进来了!” 我不管那么多了,朝那黑漆漆的洞口跳了下去,我落在了一堆柔软的麦草上,闻到了干麦草的香味。洞口合上了,我听见床吱吱嘎嘎的声音,那一定是二姨太重新回到床上慌乱中发出的声音。 不一会,门被鬼子踢开了。 二姨太平静而又娇柔的声音:“传标呀,发生什么事情了呀,三更半夜的,带那么多人进来?” 许传标忿忿地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房间里有别人吗?要是杀手进来了,二姨太还能安好地说话?” 杂乱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 二姨太惊叫着说:“俺还没有穿衣服呢,你们怎么掀我的被子,难道俺被窝里藏着人不成!俺也不怕羞了,俺自己掀!你们看明白了吧?看明白了吧,人呢?你们要的人呢?许传标,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自己的老婆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管!你算什么男人呀!” 许传标在二姨太脸上掴了一记耳光,骂道:“贱人,俺让你胡说八道!” 二姨太顿时呼天抢地起来:“俺的命好苦呀,俺的命好苦呀,从前在戏班里遭人欺凌,没想到嫁了人,自家的男人还带着外人来欺负俺,羞辱俺,俺不活了哇——” 鬼子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通。 翻译官对许传标说:“走吧,到别的房间里搜,太君说,千万不能让凶手跑咯!” 脚步声杂乱地离开了房间。 我倒在麦草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er h3">6 许传标的二姨太救了我的一条命。二姨太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她知道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如何保护自己,就在自己的床底下挖了一个地窖,这个地窖竟然连许传标也不知道。我在地窖里呆了几天之后,二姨太想办法把我送出了城。我在地窖里藏身的那几天,二姨太给我送来好吃好喝的,每天晚上许传标到房间里来,二姨太就和他闹,许传标怎么说好话赔不是,她就是不依不饶。许传标也无奈,灰溜溜而去。 我在地窖里度过了安稳而有提心吊胆的几天,回到了山上,当宋其贵见到我后,他竟然说我的脸变白了。那个晚上,宋其贵喝得烂醉,喝醉后,他莫名其妙地痛哭,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 我问他为什么对不起我,他死活不说。 难道他心里藏着什么? 第十章 <er top">1 其实宋其贵并不想去太行山,我不清楚他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他总是拖着不走,尽管我们在土城的山里经常被鬼子撵得乱跑。特别是他知道我的目的后,更不想走了。 他在一个深夜对我说:“麻子,为什么要去找八路军呢,在哪里不是抗日打鬼子呀!” 他说的话没错,在哪里都是打鬼子,可他不懂我和上官雄的关系,不懂我们的感情,我也不会向他提及上官雄,以及我经常做的那些关于上官雄的噩梦,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他无关,和其他人也无关。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离开这个地方去太行山找队伍是雷打不动的,宋其贵没有任何理由说服我留下来,尽管他说有他的顾虑。宋其贵的顾虑就是,他以前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打过红军,要是到了那边,那边的人会不会对他不利,而且他们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人都在国民党队伍里混过的。 我知道,这是宋其贵的借口,这个借口听上去也合情合理。 他们不走,我自己走,可好几次我执意要走,都被他的眼泪和软话劝下来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可不能撇下我们这些弟兄不管呀,你走后,我们就群龙无首了,很快就会成为鬼子的枪下鬼……你就暂且留下来吧,等日后和八路军相逢之后,你再去也不迟。” 那些弟兄们也流着泪挽留我,自从我单枪匹马潜入土城杀了杜老三,而且全身而还,他们把我当天神一样看待,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现在也是困难时期,鬼子三番五次来围剿我们,我要走了,这支队伍少了一份力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不管,那不是我的为人,于是就应承了宋其贵,暂时留下来,等局势稍微稳定些,我再离开,重新踏上追寻之路。 <er h3">2 不久后的一件事情,促使我下决心离开了土城山区。 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难,白天东躲西藏的,晚上才敢分头出去找吃的东西。苦日子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就是心里憋屈,不能面对面和鬼子干仗,要手上的刀枪干什么?这种鬼日子我实在难以忍受。我常常朝宋其贵他们发火,他们也不敢顶撞我,怕我不高兴就把他们一刀劈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那个晚上,我带了两个人出去,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觅食,宋其贵也带了两个弟兄到另外的村庄找吃的东西,其他人留在山上。我和宋其贵分开时,特地交待他千万不要抢老百姓的东西,他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没有料到,我在回来的途中遭到了鬼子汉奸特务队的埋伏,我差点就被他们乱枪打死,我冲出了枪林弹雨,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弟兄却死于非命。回到山上,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生闷气,心里却担心着宋其贵他们的安危。我本来想带着弟兄们去接应他们,可我仔细一想,要是我们没有接应到宋其贵他们,我们又被鬼子装进了口袋,那样更惨,我不想看到我的弟兄越打越少,我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惨烈地呼号。于是,我们只好在山上等他们回来。 我们等到天亮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中午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天黑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虑。我心想,宋其贵他们一定是完了。我抡着鬼头刀对着黑暗中沉默的群山嚎叫着。难道我真的是丧门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死?我折腾累了,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地喘息,许多惨烈的景象从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晃过,晃过……许多鬼魂也在我眼前呼号着晃过,晃过……我的心在淌着血!我怎么还活着?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我眼前又出现了上官雄,他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阴冷地对我说:“土狗,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们发过毒誓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要死一起去,你忍心看我独自的战死沙场?!” 我浑身颤抖! 这个夜晚变得漫长而苦痛。 弟兄们见我像只困兽一般,他们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我发疯把他们一个个砍了。看他们那样,我于心不忍,可我没有心情安抚他们恐惧的心灵,我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们说,残忍地让他们的内心因为恐惧而忐忑不安。我是个魔鬼! 是命运让我变成了魔鬼! 无论如何,我心里惦记着宋其贵,他是死是活我都惦记着!我想,如果他死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尸体,把他火化了,让他的魂魄飘回家乡!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负责警戒的一个兄弟跑到我面前说:“大哥,有人上山!”我操起了家伙说:“准备战斗!”很快地,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隐蔽起来。 三个人影从山路上晃过来。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也渐渐明亮起来。 这是晴朗的一天。 我的枪口一直瞄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只要他们进入了我的射程,我发现如果有什么不对,子弹就会从枪膛里愤怒地射出,直接穿进他的眉心。 他们渐渐地走近,我看到的是熟悉的身影,那是宋其贵,随后,我发现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两个和他一起下山的弟兄。这时,我的心情顿时和今天的天空一样晴朗起来,宋其贵他们没有死!这对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长时间内心的折磨有了个完好的收场。但是我没有把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表现出来,我历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我对留了一个心眼,看他们后面有没有跟着鬼子的队伍,要是他们被抓,鬼子逼他们带路上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对弟兄们说:“没有我的命令,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我看清宋其贵的脸了,他那张显得苍老的脸在晨光中鲜活起,连同他左眼上蒙着的黑色眼罩。这个家伙满脸笑容,大声地和后面的两个弟兄说着什么,后面的两个弟兄每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我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影,从宋其贵的表情上看,不像是被胁迫或者别的什么情况。我这时才对弟兄们说:“你们过去接接他们吧,帮他们把东西拿上来!”我的话一出口,弟兄们就欢呼着朝他们冲过去。 我却独自的站起来,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无论怎么样,我该走了。 宋其贵走到我面前,兴奋地说:“麻子,俺这次出去,收获可大了,我还弄回来了烧酒,还有烧鸡,俺们可以大吃大喝一顿了!哈哈哈哈!” 我脸色阴沉,他说的什么仿佛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冷冷地说:“我要走了!” 宋其贵乐呵呵地往我胸膛上擂了一拳:“你开什么玩笑呀!” 我还是冷冷地说:“我不和你开玩笑,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像憋了一泡屎总拉不出来!我是该走了,其实我早该走了,杀完杜老三我就该走了,是我自己有病还在这里憋了这么久!老兵油子,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跟我一起走,我舍了自己的命也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你们如果不想和我一起走,那我自个走,你可不要拦我,也不要哭闹,我不会再理你那一套了!你听明白没有?” 宋其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下了头。 这时,我听到了和他一起下山的其中的一个兄弟在和大家显摆时说漏的一句话:“俺们还在土城逛了窑子,那里的娘们真水灵呀,一掐就出水……” 我听了这话,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冲过去抓住那弟兄的衣领,低吼道:“你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给老子再重复一遍!” 那弟兄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说漏嘴了,连忙说:“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宋其贵紧张了,跑过来踹了他一脚说:“你他妈的满嘴跑火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一把推开了那弟兄,转过身,怒视着宋其贵:“你他娘的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去土城了?是不是去逛窑子了?你他娘的知道我们多么担心你们吗?你们倒好,在那鬼地方享乐快活!你知道吗,你们在和那些臭婊子鬼混的时候,我们的两个兄弟却死在了那些狗操的枪下!你他娘的给老子说呀!说呀!” 宋其贵浑身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谁也没有再敢说话。 一片死寂,空气凝固了,刚刚出现的阳光也凝固了! 我从腰间掏出那支宋其贵给我的王八盒子,扔在他的脚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他们还是呆呆地站在哪里。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翻过一道山梁后,我听见了身后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回头望了望,看到宋其贵带着弟兄们在追赶着我。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er h3">3 太行山真大呀,我们走进去后就好像怎么也走不出来了。苍茫的太行山让我的心变得很大,也很茫然。进入太行山后,我们就开始打听八路军的行踪,可总是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时有人告诉我们八路军在某个地方,结果我们赶到那里,根本就没有八路军的影子,问当地的老乡,老乡说,八路军没有来过,鬼子倒是来过,让我们大失所望。宋其贵总是唉声叹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找到八路军了。我没有怪罪他,找不到队伍,既然我带他们到这里了,我就要负责任,况且,我心里也挺烦的,甚至怀疑是不是来太行山是个错误的选择。那时,鬼子在太行山地区进行一次一次的疯狂扫荡,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任何依靠,还担心被鬼子吃掉,的确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可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也要活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队伍,只要他没有死!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那个声音已经离我不远了,那应该是上官雄的心声,我可以感应得到。 某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郭亮村的地方。 进入郭亮村可以说千辛万苦,我们穿过太行峡谷,爬天梯,最后才到达郭亮村。因为我们听说山西境内的八路军比较多,而进入山西必须经过郭亮村。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了郭亮村,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个晚上,天明了再走。 进入郭亮村后,老乡们都把家门关上了。 那些老乡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带着刀枪,又很陌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队伍,以为我们是山下的鬼子化装成游击队的别动队,就躲着我们,根本就不理我们。我们一行十几号人没有办法,只好在村口的一个破庙里过夜。可以说,我们是又累又饿,都想到老乡家里讨口饭吃。老乡们都紧闭家门,这使我们特别难受。 我们在破庙里生起了一堆火。 大家围着火堆,哭丧着脸。 宋其贵那只独眼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这样下去,俺们饿都饿死了,还打什么鬼子呀!我看还是来点硬的,先弄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又打了抢老百姓东西的主意。 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别忘了在羊蛋村干的鸟事!” 宋其贵把脸别到另一边,说:“那俺们总不能饿死吧!麻子,俺们听你的,你说咋办?” 我也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出了破庙的门,来到了村里。村里一片死寂。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家门口,敲了敲门:“老乡,请开开门好吗,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哪!” 说这话时,我脸有点臊,我这不说谎吗,我们是一群没落的散兵游勇,算什么八路军呀,可我不这样说,老乡会理我吗?问题是,我说了这样的话,老乡还是不理会我,装着没有听见一样。我一连敲了十几家人的门,说了十几遍同样的话,没有一家人理会我的。我心里十分窝火,哪怕我们不是八路军,我们也是打过鬼子的队伍呀,也是中国人呀,凭什么如此对待我们!我一生气,真想破门而入,先抢些东西给弟兄们填饱肚子再和他们理论。我没有把我的想法付诸行动,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村子里吼道:“干他娘的,你们看着我们饿死,你们忍心呀!我们要是鬼子,要是土匪,早就动手了,还犯得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向你们说好话妈!干他老母的!要不是为了打鬼子,老子还跑到你们这个鸟地方来呀!真瞎了你们的狗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呀!” 我吼叫一通后,肚子不争气了,唧唧咕咕地叫唤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的吼叫,我只好回到了破庙里。 弟兄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真的对不起这些弟兄,觉得自己特别没脸,就躲到一旁,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吧,等天亮再说。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多年前和秋兰一起在那个破庙里的情景。我不知道秋兰和她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湘江边上生活,湘江边上的人是不是还不吃湘江里的鱼。我心里说:“冯老爹,我对不住你呀,秋兰,我也对不住你呀!如果我要能够活下去,日后有机会一定回去找你们!” 想着想着,我就睡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我深深地呼吸着那浓郁的香味,猛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宋其贵鬼笑着蹲在我面前,手上用刺刀挑着一块肥得流油的肉,在我眼不停地晃动,每晃动一下,热气腾腾的香气就会残忍地钻进我的鼻孔。我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实在受不了这种无耻的挑逗了,我挺身而起,一把夺过宋其贵手中的刺刀,把那块肉凑近嘴巴,狠劲地咬下一口,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工夫,那一大块肉就被我消灭了。 我抹了抹油呼呼的嘴巴,说:“老兵油子,这是什么肉呀,这么香!” 宋其贵笑了笑说:“靠,你吃了那么一大块肉,竟不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肉,这不是瞎掰嘛!” 我也笑了笑:“吃得太快了,吃得太快了!” 弟兄们哄笑起来。 这时,我才往火堆那边望去,原来他们在烤着一条狗,他们谁都没吃,让我先吃。 我有些感动。 宋其贵这时说:“弟兄们,麻子连长已经吃了,你们放心大胆地享用吧!” 弟兄们早就眼巴巴地等着宋其贵这句话了,他的话音刚落,弟兄们就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把狗肉往嘴巴里塞。宋其贵大叫:“你们给俺留点,俺也没有吃呐!你们这群饿狼!” 我也说了一声:“给老子也留一块,老子还没有吃出滋味呢!” 那狗肉真他娘的香呐,从那以后我就好上了这一口,有狗肉吃,就是让我去死,也没有话说。狗肉下肚后,我才考虑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狗是哪来的,因为这顿狗肉,我们差点就全部丧命。 <er h3">4 那狗是村里人家的狗,在我睡着后,宋其贵带人去村里把它杀了,弄到破庙里烤了。我们都吃完后,宋其贵才老实向我交代,交代完后还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要杀要剐也由我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自己也吃了狗肉,还能咋的,也没有责备宋其贵,只好等天明了再妥善处理了。 天亮后,我被枪声惊醒。 大家听到枪声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时,负责在外面警戒的弟兄跑进来,气喘兮兮地说:“不好,鬼子上来了!” 我大声说:“弟兄们,操家伙!” 我问那个警戒的弟兄:“鬼子在哪里?” 他说:“看不清,好像到处都有,他们还朝我开了一枪,子弹从我的耳朵边上擦过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对他含糊其辞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我的确听到了那声枪响,而现在外面又没有动静了,一切是那么的平静。我又问:“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他想了想:“好像是从村里。” 我更加纳闷了,难道鬼子藏在村里? 我就对他说:“你再出去看看!” 他迟疑了一下。 我说:“你还犹豫什么,快去呀!” 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去了。他刚刚走出门,我们又听见了一声枪响,枪声在这个早晨显得那么的清脆和真实。那兄弟这次能够跑回来真是运气了,那一枪没有击中他的头颅或者心脏,而是打在了他的胳臂上,血如流注。我心里明白,我们被包围在小破庙里了,而对方却在破庙的四周埋伏好了,只要我们出去一个收拾一个,好在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否则,我们要是一窝蜂冲出庙门,说不准弟兄们都会被乱枪打死。 我们躲在破庙里各处看上去可以抵挡的地方,不敢贸然出去,以不变应万变。 外面包围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也没有办法了解到,不要说出去,就是要在小庙门边,看清外面近距离的一棵树,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我试过让一个兄弟匍匐着爬到庙门边上,看看外面的情形,结果子弹又不知从哪里飞射出来,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他爬回到我身边:“麻子连长,没法子,怎么办?” 我心里焦躁起来,恼怒地说:“大不了冲出出去,和他们拼了!” 宋其贵对我说:“麻子,你一定要冷静,现在不是拼的时候,得想办法。” 我说:“有什么鸟办法,我们就这十几条枪,弹药又不足,被围在这没有退路的破庙里,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冲出去,呆在这里面,就是鬼子不发动攻击,困也把我们困死了!” 宋其贵独眼的眼珠子转了转:“鬼子?” 我说:“你难道想到什么办法了?” 宋其贵说:“假如是鬼子,他们没有必要和我们对峙,早就发动攻击了,而且,用迫击炮就可以把小破庙轰平,还用得着这样吗?俺琢磨,外面打冷枪的人不是土匪!” 我说:“那是谁?” 宋其贵摇了摇头:“俺也不知道。” 我骂了声:“屁话!” 不过,我觉得宋其贵分析得还是有道理的,外面围着我们的不一定是鬼子。我突然抬头望了望,有了主意。我顺着一根柱子爬了上去,从房顶的一个破洞口钻了出去,趴在房顶上,我可以看清很远的地方。我终于看到在破庙门外不远的沟坎里,树后面,破房子的残墙后面,有不少穿着破旧衣服的人用枪瞄准着庙门。这些人的确不像是鬼子。 不是鬼子,那是些什么人?我捉摸不透,也懒得捉摸了,只是想,不是鬼子的话,什么都好说,但是必须对他们表明我们的身份,这样僵持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于是我冲着他们大声说:“喂,你们听着,我们是抗日的八路军,你们是些什么人——” 我的声音刚落,对方的枪响了,子弹在我头顶呼啸而过。 我接着说:“别开枪了,你们他娘的有种去打小鬼子,朝我开什么鸟枪哇!” 枪声停了。 破房子后面一个双手都拿着盒子枪的人冲我说:“你们不是鬼子?” 我吼叫道:“你他娘的才是鬼子,敢情你们把我们当成鬼子了?老子和鬼子不共戴天!” 那人又说:“你们不是鬼子,为什么要打老乡的狗吃?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八路军,八路军不会做这样下三烂的事情!你们是冒牌货!”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是宋其贵他们打狗惹的祸。我说:“打狗是我们的错,我们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你想想,如果我们是鬼子,直接砸开老乡的家门抢东西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偷鸡摸狗吗!你让我过去,我们好好谈谈,如何?” 那人想了想说:“你把枪扔过来,你只能一个人过来!” 我说:“没有问题!” 庙里的宋其贵听了我的话,焦虑地说:“麻子连长,你可别上他们的当,别上他们的当!” 我没有理会宋其贵的话,在房顶上站了起来。对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那些枪口都对准了我,我把手中的王八盒子使劲地扔了过去,大声说:“我过来了哇,你们如果信不过我,还认为我是鬼子,你们就开枪打死我吧,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养的!” 那人对那些用枪瞄准我的人说:“别开枪!” 我纵身从房顶跳下了去,朝他们走过去! <er h3">5 那些围住我的人是当地的抗日游击队,也号称是八路军。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游击队队长李朝阳。他得知道我的情况后,就让我把弟兄们从破庙里带了出来,来到了村子中央的一棵老槐树下,让老乡们给我们拿来了食物。那是美美的一顿饱饭呀。宋其贵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说:“要是有点酒就好咧!”我踹了他一脚:“酒没有,尿有,你他娘的喝不?”大家伙哈哈大笑。 我边啃窝窝头边对李朝阳说:“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村里?” 李朝阳笑笑:“不是,我们是接到村里人的信来赶过来的,开始我们也不太相信,郭亮村山势险峻,易守难攻,鬼子也轻易的不会上来,哈哈,没有想到是你们。” 我也笑了笑:“你们真是鬼子,恐怕我们这十几条人命就交代了!” 李朝阳很神气的样子:“那可不一定,这不有俺们嘛,鬼子真要消灭你们,得看俺的这两弟兄答不答应!” 说着,他用双手拍了拍插在腰带上的那两支盒子枪。 “是呀,得问问俺们李队长的双枪答不答应!” 李朝阳的手下说。 我突然说:“李队长,你们的枪法可不怎么样呀!哈哈!” 李朝阳拉下了脸,不高兴的样子:“此话怎说?” 我还是笑着说:“你看看,你们开了那么多枪,也就是打中了我兄弟的胳臂,那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在房顶上,你们连我的毛都没有打中一根!哈哈,好在我没有出手,我要出手了,你李队长恐怕就——” 我一直很少说话,不要说吹牛了,不知怎地,就直通通地说出了这些话。 李朝阳的脸色变得阴沉,腮帮子鼓鼓的。 这时,有人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俺们李队长的枪法可不是吹的,他的双枪让山下的鬼子汉奸闻风丧胆!” 我冷笑了一声。 李朝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也在冒火。 宋其贵是个搅屎棍子,他插了一句话:“说到枪法,咱们麻子连长还用吹吗?你们要是看到他在战场上的样子,非吓得你们尿了裤子,俺怀疑你们到底有没有打过仗,俺们可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看我的左眼,看看弟兄们身上的枪伤,你们有吗?” 李朝阳的手下也不示弱,大谈李朝阳的英雄事迹。 李朝阳突然怒喝:“都别说了!” 我也突然醒悟过来,我说错话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是个不会说好话的人,话一多就会出问题,可不,问题来了。我也对宋其贵吼道:“他娘的,窝窝头堵不住你的嘴呀,就你他娘的老兵油子话多!” 宋其贵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李朝阳走过来,对我说:“咱们比划比划吧!” 我装糊涂:“比划什么?李队长。” 李朝阳没好气地说:“比枪法!” 不会吧,他李朝阳的气量就这样小,说说就要拉我比试,我就找个台阶给他下:“李队长,实在对不起,我这个人满嘴喷粪,就算我放屁,什么也没有说,你看成不成?” 李朝阳脸色铁青:“比!不比怎么服众!”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往村外走去,后面跟着所有在场的人,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李队长要和李麻子比枪法了——”这一喊,把村里的老乡们也吸引过来,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看热闹。 来到村外,李朝阳让两个游击队员站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们把碗放在了自己的头上,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没有一点恐惧感。李朝阳阴沉着脸对我说:“你好好看着!” 他的双手从腰间的皮带上拔出双枪,同时举了起来。 他几乎是双手同时抠动了扳机,两颗子弹同时出膛,朝那两个游击队员的头上飞射过去。 我心里捏着一把汗,那可是两条人命呀!他们可不是鬼子和汉奸,而是自己的弟兄!宋其贵站在我身边,张大嘴巴。我们听到陶碗脆裂的声音,那两颗子弹都击中了他们头上的碗。人群里一阵欢呼。只有我和宋其贵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头低了下去。 李朝阳的脸上阴转晴,他得意地对我说:“麻子,见笑了!现在该你了。俺只要你的一个兄弟站出去顶碗,因为你不使双枪。” 李朝阳的枪法的确不错,也许他经常这样表演给别人看,看刚才的场景,总有些走江湖的味道,真的和鬼子打仗,谁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让你瞄准呀,除非他们的神经有问题。本来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枪法的,况且在他的地盘上,我也不想喧宾夺主,让他下不了台,可他也太盛气凌人了,我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 我冷笑了一声,说:“看我的!” 我从一个游击队员手中接过一个碗,递给了宋其贵:“你过去吧,给我走远一点!” 宋其贵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独眼中呈现出惊惶的神色,两腿微微颤抖,他的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说:“老兵油子,你可别给老子尿裤子,你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式没有见过,况且,老子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可能让你死在我的枪下,我要你死的话,你最少也死过一百回了!去吧,不要丢人!” 宋其贵轻声说:“麻子,你可不要手抖呀,瞄准了再打!”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恐惧。 我朝他笑笑:“去吧,如果不小心把你打死了,老子马上给自己一枪,陪你一起去见阎王!” 宋其贵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站在了那里。我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给老子走远一点!”宋其贵又走了几步,站了下来。我又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再给老子走远一点!”宋其贵无奈地又走了几步,站住。我再次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你他娘的怀疑老子的枪法呀,再走远一点!”宋其贵几乎快哭出来了:“已经够远的了,还走呀?麻子,你可不是真要俺的命呀!”我咬了咬牙:“没出息的东西,给老子走!”宋其贵无奈,只好又走了几步,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说:“麻子,俺死也不走了,你可一定要瞄准呀!” 我可以感觉到宋其贵头上的碗在颤抖。 我的手可没有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鸟儿从我头顶掠过。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只飞翔的鸟,我没有任何考虑,扬手就朝那鸟儿开了一枪。那只鸟儿应声落下,羽毛飘飞。所有的人都呆了,我收起枪,对宋其贵说:“老兵油子,小鸟替你死了,你该把心放回去了吧!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况且,我也舍不得那个碗呀,那可是吃饭的家伙!” …… 李朝阳其实并不服气我的枪法比他好。李朝阳本来答应带我去找八路军的,结果因为这次比试,他反悔了,对我说八路军的行踪他也不知道,要等得到消息后再说。他还说,反正他们也算是八路军的队伍,跟着他也一样打鬼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队伍的,而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朝阳竟然是个比我疯狂的人,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真是玩得心惊肉跳! 第十一章 <er top">1 李朝阳在我心中,是不可能磨灭的一个人,他长得浓眉大眼,满脸豪气,为人热情,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肚鸡肠,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可这点小缺点不影响我们做兄弟。想起和李朝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飞,我和李朝阳在敌占区飞来飞去,的确让鬼子谈虎色变。李朝阳在我们比枪法的那天晚上对我说:“麻子,你敢和俺比赛杀鬼子吗?”我笑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说吧,怎么个比法,你说吧!”李朝阳把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他说完后,我有些吃惊:“这样行吗?”李朝阳的目光逼视着我:“你害怕了?”我冷笑道:“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说什么时候开始吧?”李朝阳的眼睛里跳跃着鲜活的火苗:“今天晚上!” <er h3">2 那天晚上,我们俩悄悄地下了山。李朝阳路熟,一路上走得飞快,我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他。他不时地回头说:“麻子,跟好了,别跑丢了!”我说:“放心吧,我跟着你呢!”他还说:“麻子,论跑路,你一定没有俺快!”我心想,你就吹吧,和我论跑路,你差远了,我是不认路才跟在你后面的,但是我怕他要和我比赛跑路,就说:“是呀,你跑得比我快!”我这样说,他特别来劲,跑得更快了,我感觉我们都在飞。 那时,鬼子在很多地方建据点,修炮楼,扩大他们的控制范围。 李朝阳把我带到山下的一个据点前,埋伏在草丛里。炮楼里的探照灯晃过来,又晃过去。探照灯晃过来时,我们就把头埋在草里,探照灯过去后,我们又把头抬了起来。李朝阳说:“你先开枪还是俺先开枪?”我说:“看不到鬼子,开枪打什么呀?”李朝阳说:“打鬼子炮楼里的探照灯呀。”我说:“打探照灯有什么用?”李朝阳说:“打了你就知道了。”我说:“好吧,我来吧。”那天晚上,我带了两支枪,一长一短,外加一把鬼头刀,李朝阳还嫌我带这么多家伙累赘,他不知道,其实我还是喜欢用长枪,我把枪向探照灯的方向瞄准。李朝阳说:“你开完枪赶紧过来!”说完,他就爬到旁边的一个土坎后面。我答应了他一声,探照灯就照过来了,我一枪打灭了探照灯,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了李朝阳的身旁边。炮楼里的一个枪孔里顿时吐出一连串的火舌,子弹怪叫着射在了刚才我们藏身的草丛里。 李朝阳说:“麻子,现在俺我露一手了!” 说着,他就朝那喷出火舌的枪孔里开了一枪,那枪孔里的机枪顿时哑火。 我说:“好枪法!” 李朝阳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倒在土坎后面,炮楼里的另外一个枪孔里又射出了子弹。一连串的机枪子弹朝土坎这边狂扫过来,子弹在泥土里噗噗乱窜,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又换了个地方。我说:“这个鬼子就交给我了!”李朝阳说:“麻子,你行吗?”我说:“废话,你行我怎么不行!”我用手中的步枪瞄准了那个枪孔,勾动扳机,子弹飞了出去。这一枪竟然没有打中里面的鬼子,我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没有面子,浑身热烘烘的臊得慌!李朝阳笑了笑:“麻子,我说你不行嘛,来,看我的!”李朝阳毫不犹豫地击发出去一颗子弹,那个枪孔里的机枪又哑火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朝阳又拉我换了个地方。这次,鬼子炮楼里没有再响起机枪的声音。 我想,我那一枪怎么就没有打中呢,那颗子弹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浪费了那颗子弹呀!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知道李朝阳心里一定十分得意,以该他得意,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逮住机会,会让他看到我的厉害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过了一会,李朝阳拉了拉我的手说:“麻子,撤!” 我说:“我还没有完呢,撤什么撤!” 李朝阳说:“再不撤,一会就跑不脱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他刚刚说完,我们就看到鬼子据点的门开了,里面开出了几辆三轮摩托车,涌出许多鬼子。我想,这下我可给李朝阳露一手了。我用步枪瞄准了一个开三轮摩托车的鬼子。李朝阳显然很焦急,他拉着我的手不放:“麻子,快走,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我的牛脾气上来了,我说:“放开我,我消灭几个鬼子再说!” 李朝阳说:“麻子,别犟了,快跑!” 我的枪响了,那个驾驶摩托车的鬼子被击中,扑倒在车头上,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撞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摩托车上的鬼子也飞了出去。李朝阳说:“现在你过瘾了吧,快跑,鬼子有的是你打的,来日方长!鬼子朝我们扑过来了,快跑!” 没有办法,我和李朝阳撒腿朝山上狂奔而去。 我们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er h3">3 李朝阳简直是疯了,我也和他一样,疯了。那段时间,我们经常悄悄地摸下山,到各个鬼子据点去杀鬼子。我们各有胜负,分不出高下,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来劲。后来弟兄们发现了我们的行动,都觉得十分刺激,纷纷要求和我们一起下山杀鬼子,李朝阳死活不让他们去,我也觉得带他们去很危险,很容易被鬼子歼灭,因为他们不像我们跑得那么快,目标又不是很大,就是死了也只是死我们两个人,而不是全军覆没。 李朝阳和我的事情很快就被上级知道了,李朝阳的顶头上司县委女书记刘佩兰特地开了会,严肃地批评了李朝阳,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会给游击队带来灾难!我没有资格参加他们的会,据说他们在会上争论得脸红耳赤,最后还是李朝阳理亏,刘佩兰占了上峰。 开完会的那几天,李朝阳没有拉我下山,我们只是在太行山上东躲西藏。 传说县委书记刘佩兰和李朝阳相好,我在李朝阳面前提起刘佩兰时,李朝阳的脸上就会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刘佩兰瞧不上他,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刘佩兰给我们游击队作过报告,她的口才真是没说的,很复杂的东西经她一说就会变得简单明了,而且她说话十分有煽动性,我们所有的困难经她一说,都像不存在一样,前路就变得光明,令人充满了向往。说到她的口才,不能不说她的美貌,她剪个齐耳短发,戴着一顶八路军的军帽,上身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碎花蓝布衣裳,腰间扎着皮带,挎着盒子枪,打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她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明亮而又秀气的眼睛,用老兵油子宋其贵的话说,他不敢和刘佩兰对视,因为她太漂亮了,而且又有种逼人的英气。我想,老兵油子宋其贵一定心里对刘佩兰起了什么龌龊的念头,我对他太了解了。我其实也不敢和刘佩兰对视,甚至不敢和所有的女人对视,看到女人,我心里就会产生一中自卑而又悲凉的情绪,特别是像刘佩兰这样标致的女人,因为我是个废人!就是他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我会躲到无人的角落,用手使劲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让自己野狼般嚎叫出来。在游击队里,只有宋其贵知道我这个秘密,我不知道如果李朝阳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刘佩兰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 不久,让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县委书记刘佩兰竟然让鬼子给抓走了。 消息传来,李朝阳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痴呆,一坐就坐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他对我说:“麻子,跟俺下山吧!” 我理解他的心情,可这不是闹着玩的。李朝阳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怕了?”我说:“我不怕!”他说:“不怕就跟俺走!”我迟疑了一会,好像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李朝阳生气地说:“你不走,俺自己走!”说完,他就朝山下走去。那个晚上满天的星斗,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我站起身跟了过去。不一会,我们身后跟了上了一群人,是宋其贵领头的一群人。我们很快地聚合在一起,在茫茫的夜色中,翻山越岭,朝晖县县城方向奔去。 <er h3">4 晖县县城地处大别山之中的一个小盆地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城。 据可靠消息,刘佩兰就被关押在县城里的警备司令部里。我们在天亮之前来到了县城东门外的山上。县城里里外外戒备森严,我们怎么才能够进入城里?如果是一两个人,也许好混,可我们几十号人,目标未免太大了,还带着武器,进城的难度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强攻进去,那样无疑是等于送死。头脑发热的李朝阳说:“实在不行就强攻!无论如何要把刘书记给救出来!”他的提议被我们一致否决! 我们躲在城东的一条山沟里,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到了晌午时分,我们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李朝阳急得如一只困兽,在他心里,多拖延一秒钟,刘佩兰就会多一秒钟的危险,他能不心急如焚吗?我安慰他说:“朝阳,你急也没有用,你还是冷静点,否则非但救不了刘书记,我们也会有危险的,你总不能看着兄弟们为了她一个人全部死去吧!”李朝阳咬着牙说:“可俺可以为了她去死!”我无语,在李朝阳的心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顶不上一个刘佩兰重要,刘佩兰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有如此一个男人可以为她去死!而我呢?我可以为了那个女人去死?没有,没有!因此,李朝阳在我心中,他是幸福的,他至少有一个可以为之献身的女人,而我没有,没有!李朝阳让我自卑,同样也让我感动,所以当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麻子,我们先混进城里去救佩兰,让兄弟们在外面接应我们,你看如何?”我立刻就答应了。 就在我们准备下山,混进县城时,我们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 枪炮声令我兴奋。 李朝阳也被那枪炮声震住了。 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猛烈的枪炮声了?凭我的经验,我判断这一仗打得惨烈。热血在我身体内部沸腾!我真想马上就投身到战场,这些日子的小打小闹把我憋坏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仿佛闻到了八路军大部队的味道,它离我已经很近了,上官雄或者也已经离我很近了! 这时,宋其贵走到我和李朝阳的面前说:“你们看,鬼子出城了!” 我们走上一个山头,趴在地上,朝县城方向眺望。果然,城门大开,一辆辆鬼子的军车从城里开出来,车上装满了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伪军。宋其贵说:“他们是不是发现俺们了,出城来围剿俺们?”我说:“老兵油子,你猪脑袋呀!围剿我们需要出动那么多部队吗?我看是和远方传来的枪炮声有关,鬼子倾巢出动是赶去增援的!” 我判断的没有错,鬼子根本就不是冲我们来的,而是朝枪炮声传来的方向开去。 鬼子的部队开过去后,李朝阳瞪着眼睛问我:“麻子,你有没有在鬼子的军车上发现佩兰?” 我摇了摇头。 李朝阳说:“这就好,俺们趁县城空虚,把鬼子的窝给端了!” 我说:“端吧!” 李朝阳这时好像清醒了些,因为他参加几次进入过这个县城,对里面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和我们分析了一下城中的留守日军的情况,简单的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就开始了行动,我们必须在鬼子大部队返回县城之前解决战斗,把刘佩兰救出来,可我们根本就不清楚鬼子的大部队何时返回,所以只能速战速决,如果鬼子突然杀个回马枪,他们内外夹击,很容易就把我们吃掉。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前怕狼后怕虎成不了事,打仗靠的还是勇气,这一点,我和李朝阳以及弟兄们都不缺少,况且,李朝阳救的是他的心上人,和平常我们比赛杀鬼子还不一样!我们三三两两地朝城门口走去。走到城门口时,我们发现护城河的吊桥已经高高地吊起来了,城门也紧紧地关闭着。城楼上有两个鬼子在站岗。 那两个鬼子哇啦哇啦地叫着什么,我二话不说,两枪就解决了他们。 紧接着,城楼上鬼子的机关枪响了。我们赶紧趴到在地上。要攻进城里去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对李朝阳说:“你们在这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我从那边游水过去,想办法爬上城墙,然后把吊桥放下来,打开城门,你们就冲进来!” 李朝阳说:“你一个人成吗?” 我说:“不成也得成,你们他娘的全是旱鸭子,靠不上!” 在李朝阳他们火力的拥护下,我绕到了另外一边,这里的城墙上面没有发现鬼子。我跳下了护城河,河水冰冷,那时已经是秋天了,我咬紧牙关,游过了那几丈宽的护城河,落汤鸡般爬上了对岸,来到了城墙底下!我看了看高高的城墙,然后施展我的功夫,慢慢地攀上了城墙。好在那时城里的守兵稀少,根本就顾不上这个地方,他们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人可以爬上城墙。我爬上城墙后,沿着城墙摸到了城门上面的城楼上,发现城楼里面也就只有几个鬼子,我扔了一个手榴弹进去,就把鬼子的机枪炸哑火了,然后几枪解决了他们。这时,我看到一队城里留守的鬼子从大街上冲过来,我赶紧放下了吊桥,下了城楼,边抵抗着冲过来的鬼子,边去开城门。我打开城门的一刹那间,觉得右耳一热,血从我右脸上流淌下来。李朝阳带着弟兄们杀将进来。我顾不上右脸上哗哗往下流的鲜血,从背后拔出鬼头刀,转身朝迎面而来的鬼子冲了过去,那一顿乱砍,真他娘的过瘾呀,好长时间没有如此大开杀戒了,我们一直杀到鬼子司令部的门口,遭到了抵抗,他们凭借司令部外面早就垒好的工事,向我们猛烈开火,其实他们最多也就是一个排的兵力。我们找了一些可以掩体地方,和他们展开了激战。 宋其贵趴在我身边对我说:“麻子,你的耳朵没有了!” 我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耳朵,果然被打烂了半只,他娘的,我怒火万丈!宋其贵从他衣服上撕下了一快布条,给我作了个简单的包扎。包扎完后,我对他说:“你赶快带些弟兄去把城门关上,要是鬼子杀个回马枪,我们就完了!”宋其贵说:“好的,麻子,你要小心呀!” 我说:“小心个逑!” 说完,我端起了步枪,开始瞄准鬼子点射。 说实话,鬼子也不是吃素的,许多弟兄中弹倒下。如果不赶快解决战斗,伤亡还会继续。李朝阳已经打红了眼,他把几颗手榴弹捆成了一捆,在我把鬼子的机枪手打哑后,就抱着那捆手榴弹吼叫着冲了过去。我接连着开枪拥护他。李朝阳把那捆手榴弹朝鬼子的工事扔了过去,那捆手榴弹把鬼子的工事撕开了一个口子,我抡着鬼头刀,带着弟兄们冲杀过去…… 我们一直打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结束战斗。 城里枪声沉寂下来,远方的枪炮声似乎也沉寂下来。 我对李朝阳说:“赶快去把刘书记救出来,然后赶紧撤,鬼子要是杀回来,就麻烦了!” 我就回到了城楼上,观察城外的动静。我上了城楼,发现不见了宋其贵,我问其他弟兄:“宋其贵呢?” 一个弟兄说:“他说去拉屎了!” 我骂了声:“他娘的,这什么时候,还有屎拉!” 弟兄们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山间公路上灰尘滚滚。我心里说了声:“不好,鬼子回来了!”果然,不一会,我就看到鬼子的军车一辆辆地朝这里开过来。我吩咐一个弟兄:“你赶快过去看看李队长找到刘书记没有,让他们赶紧撤,鬼子杀回来了。” 我又吩咐其他弟兄:“赶快把吊桥拉起来!” 城里的鬼子一定发现有人攻城,就和鬼子的大部队联系上了,他们才杀回来的。鬼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杀回来,老窝已经被我们这群土八路给端了。 李朝阳领着几个弟兄就在鬼子的司令部里寻找刘佩兰。 他们在鬼子司令部的审讯室里找到了刘佩兰。刘佩兰被吊在那里,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李朝阳心如刀割,弟兄们把刘佩兰解下来,他就背着刘佩兰往外冲。 李朝阳他们还没有来到城门口,鬼子的大部队就兵临城下了。 不一会工夫,鬼子就把县城团团围住,我们想从西门撤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就凭我们这些人,面对足足有两个联队的鬼子进攻,我们能够坚守多久?鬼子的炮兵用十几门山炮,对着城门和城楼猛轰!我带着弟兄们坚守着,弟兄们越打越少,我想,今天就要葬身此地了。我边朝城下射击,边喊着宋其贵的名字,可这个家伙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甚至怀疑一颗鬼子的炮弹落在茅坑里把他炸成了一堆稀屎,那样也省得我焚烧他的尸体了。 李朝阳把刘佩兰送到一个老乡家里,他刚刚把刘佩兰放在床上,就发现刘佩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什么就咽了气。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这个汉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就冲出了那个老乡的房门,冒着鬼子的炮火来到了城墙上。他抓起一把歪把子机枪,疯狂地朝城外的鬼子扫射。我朝他扑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一颗炮弹在我们身后的城墙上爆炸,弹片呼呼地擦着我的头皮掠过。我对李朝阳说:“刘书记怎么样了?” 李朝阳吼叫道:“她牺牲了!” 难道我们用那么多弟兄的生命换回来的是一具尸体,而且我们现在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可能。 我们无处可逃,唯有死战到底! <er h3">5 任何事情都有变数,像命运一样。 就在我们准备血战而死的时候,我们发现鬼子的后面受到了攻击。仗一直从傍晚打到深夜,鬼子没有攻下县城,也没有抵挡住从八路军三八六旅两个团的进攻,最后无心恋战夺路而逃。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那次盲目的攻城,起了预想不到的作用。八路军某旅奉命前往延安,在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小镇和鬼子接火,晖县县城的鬼子得到消息,企图一举消灭八路军的这支部队,没有想到,刚刚打响,就接到守城鬼子的报告,有八路攻城,他们就边打边撤回来。八路军顺利地吃掉了小镇上的鬼子,得知晖县县城被不明身份的友军攻破,并且和折回来的鬼子发生了激战,就追击过来增援被鬼子围困在城里的友军。鬼子撤走后,他们才知道端掉鬼子老窝的竟然是几十号人的自己的游击队! 打完仗,八路军和游击队一起打扫战场时,我在寻找宋其鬼,如果他战死了,我要把他的尸体烧了。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尸体,这个家伙到底在哪里,是死还是活? 就在我纳闷之际,有人在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宋其贵,他举着一把火把,脸上呈现出得意的神色!我给了他一拳:“你他娘的跑哪里了?” 宋其贵说:“俺一直在呀!俺还到处找你呢,俺以为你光荣了!” 见他还活着,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刘书记牺牲了!” 宋其贵的表情十分惊愕:“啊——” 我对他说:“走,去看看李队长吧!” 我知道李朝阳在那个老乡家里,于是我和宋其贵朝那老乡家里走去。我们来到老乡家门口时,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八路军的卫兵,一看就是首长的警卫员。我们要进老乡家里,他们不让我进去,说是他们的团长在里面。我一下火大了,硬要往里冲,那两个警卫员拔出了枪。我朝他们吼道:“为了救刘书记,老子连命都差点没了,你就不能让我进去看刘书记一眼!”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外面嚷嚷的是谁,怎么声音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快蹦出来了,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宋其贵觉得十分奇怪,他推了推我说:“麻子,你怎么了?”连那两个警卫员也觉得十分奇怪。我记起来了,刚才里面说话的人是谁,可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人的判断力有时是那么的不真实。直到那人从屋里走出来,我还像是在梦中一样,不敢相信是在现实之中!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说:“谁在嚷嚷!” 一个警卫员说:“这个人要进去,说话还挺冲!” 那人朝警卫员低吼道:“把枪收起来,用枪对着自己的同志,像什么话!” 那两个警卫员马上把枪收了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胸膛里有潮水一阵阵地汹涌而过。这个人不想我梦中见到的样子,浑身是血,而是那么的气派,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子威风。我真的不相信是他。 他也看到了我。 他也呆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第十二章 <er top">1 我和上官雄的相逢是那么的巧合,像说书人讲的故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我们俩面对面站着,一个是八路军猛虎团的团长,一个是普通的游击队员;一个穿戴整齐,一个衣衫褴褛;一个红光满面,一个满脸是血……我们的地位有了很大的差别,我心里也产生了微妙的情绪,尽管我异常的激动和欣喜。我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我无数次想好的见面要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浑身微微颤抖。要不是八路军的另外一位团长和李朝阳从里面走出来,打破了僵局,我们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那位团长见状,十分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上官老虎!”上官雄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碰到了一位故人!” 上官雄的语言显得十分平静,而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激动得翻江倒海,他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他眼中的闪亮的泪光也消失了,也许他隐藏了内心的激动,我毕竟是他从小就同生共死的兄弟啊!上官雄笑着把我拉到了那位团张面前说:“张团长,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李土狗,湘江之战,我以为他牺牲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还来到了太行山,真不容易!”张团长听完上官雄的话,显得比上官雄激动,赶紧过来握住我的双手说:“英雄啊,英雄!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想流泪,可我的泪早就流干了,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只是被打烂的耳朵上渗出了血。 李朝阳也不敢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和他的队伍,宋其贵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答应过他的,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和弟兄们受委屈,他根本没有必要害怕什么,他应该和我一样高兴才对。张团长看到我耳朵上流下的血,说:“你这是?”李朝阳说:“张团长,要不是他舍命爬上城墙杀鬼子开城门,我们是拿不下县城的,他在开城门的时候,耳朵被打烂了!”张团长马上叫道:“卫生员,卫生员呢!” 这时,上官雄才伸出了手,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手是那么粗糙,而他的手显得平滑多了。 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们可以感觉到相互的心跳。 可我心里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紧紧相握的手掌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不易觉察的纸。上官雄还是以前那个上官雄吗?我希望如此,可我不敢确定,真的不敢确定,此时的他,仿佛站得很高,而我站得很低,我似乎够不着他,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保护和相救,看来梦中的一切都是反的,这让我欣慰而又不安。卫生员来了后,上官雄松了手,说:“土狗,去处理一下伤口吧,可不要再发炎了。见面了就好,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我们可以找个时间慢慢地说说这些年的情况,你现在先去疗伤吧。”我知道他所指的发炎是什么意思,想到那事,我心里隐隐作痛,我不明白他有没有把我那难以启齿的事情连同我的英雄事迹一起告诉给张团长。 我随卫生员走后。我听到张团长在后面说:“上官老虎,你这个兄弟可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汉子呀,我想让他跟我走!” 上官雄笑笑:“你别打这个小算盘了!” 张团长说:“你手下已经战将如云了,还缺这一个!” 上官雄又笑笑说:“这个可不一样,你拿十个和我换一个,我都不换!” 张团长说:“好你个笑面虎,这个李土狗我要定了!” …… 宋其贵跟在我的身后,从那时开始到他死,他一直跟着我,我搞不清楚,他心了究竟害怕什么。 <er h3">2 部队打扫完战场就撤出了晖县县城,八路军主力还得往延安方向运动,游击队留在县城里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带着宋其贵等几个剩下的兄弟参加了八路军,张团长没有把我要走,我留在了上官雄的队伍里。 我和李朝阳是在刘佩兰的新坟前分手的。 李朝阳在我们撤出县城的过程中,一直背着刘佩兰的尸体,我们说,大家一起抬吧,李朝阳没有吭气,背着刘佩兰的尸体,快步如飞。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李朝阳找了个向阳的山坡,把刘佩兰的尸体放了下来。他终于说了一句话:“佩兰,你就在此处安息吧!”我们就在这里挖了个墓穴,把她安葬了。安葬刘佩兰的时候,风呼呼地叫着,李朝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沙哑着嗓子嚎叫着!他野狼般的嚎叫刺激着我的心脏,我也和他一起嚎叫起来,我想,这是男人表达悲伤最好的方式。在这个时候和李朝阳分别,是十分残忍的事情,我很清楚,和他这一分别,就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飞奔了,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比赛杀鬼子了!可我没有留下来的心理准备,只能离开!他和我分手时给我提了个要求:“麻子,我们交换枪吧!”我同意了,我把我的王八盒子给了他,他给我了一支盒子枪。他和我交换完枪,和上官雄他们别过后,就领着游击队的弟兄们从另外一条小路飞奔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呼啸的风淹没了魂灵的号叫。 我在许多夜晚,会梦见刘佩兰,浑身血肉模糊地站在我面前…… <er h3">3 行军的间隙,上官雄会警卫员洪大武过来叫我去和他说话。说实话,我对洪大武没什么好印象,不是因为他在晖县县城用枪指过我,他这个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就是在上官雄面前时,给我笑脸,一副友好的样子,单独面对我时。冷若冰霜。 面对上官雄,我的话很少,基本上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很多以前想好见面后要说的话,都被我省略掉了,时过境迁,那些充满兄弟深情的话语,怎么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丢在那里了。 上官雄问:“湘江之战后,你到哪里去了?你活着,为什么不来追赶队伍?” 我说:“我受伤后投了江,被一对父女救了。我找过队伍,可没有找到。” 上官雄问:“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就到了大别山,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鸡公山一役,我死里逃生,听说红军改成八路军了,在太行山一带活动,就来到了太行山,结果碰到了李朝阳的游击队,和他们一起打鬼子。” 上官雄听说我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干过,脸色变了。我是个实在人,做过什么毫不隐瞒,至于上官雄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见他好好的,还当了团长,我为他高兴,关于他的事情,我想问,但是一直没有开口。上官雄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土狗,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呀,你脱离队伍那么长时间,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还有,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在和任何人提起在国民党队伍里呆过的事情,明白吗?” 我不明白,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上官雄的确有了很大的距离,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不解的是,上官雄一直没有问起张宗福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张宗福当年送给他的那支勃郎宁手枪,他有没有保留下来。 有一次,我和他谈话完后,对他说了一句:“张宗福营长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战死了!” 上官雄淡淡地说:“我知道。” 我就没有再说什么,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了。 <er h3">4 那年月,死人是那么的正常。 宋其贵的死却是那么的不正常。 就在我们离开晖县县城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宿营地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晕倒在地,浑身抽搐。近来的几天里,我发现他总是不舒服的样子,有时还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我还以为他是害怕八路军知道他过去和红军打过仗的事情后,会对他不利。我还安慰他尽量的放宽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把自己身上坏习气改过来就可以了,不会有人对他怎么样的,关于过去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们不提,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干过什么的。我安慰他的时候,他的神情恍惚,老是打呵欠。 我见他晕倒,赶紧叫来了卫生员。 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会,说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能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也许就会好了。他醒过来后,我看到他的脖子僵硬,还不时地抽搐。那只独眼出现了惊恐的色泽,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喃喃地说:“麻子,麻子,俺不,不想死!” 我对他说:“老兵油子,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你在鸡公山都没有被打死,你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死呢!你还要和我一起去打鬼子呢,打完鬼子,你还要回老家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呢,你怎么能死!况且,卫生员给你检查过了,说你没有问题的,你闭上眼睛,好好的放松全身,睡一觉,天亮后你又活蹦乱跳了!” 那时,战友们都在沉睡。 宋其贵的手还是死死抓住我的袖子不放,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感觉到了他的绝望。 巨大的死亡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无法放松。 宋其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已经有太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心已经承受不了他们带给我的伤痛,我要是麻木了,那就好了,可我的心还没有麻木,我的心还是鲜活的,还会疼痛,还会流出鲜血!我对他说:“你坚持一会,我去叫卫生员!”宋其贵的手没有松开,他也不想松开了:“麻子,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俺告诉你,俺活不了了,你去叫卫生员也没有用的,他救不了我的命!俺明白,俺要死了,要死了!你不能离开我,我要你看着我死,这样俺就不会那么害怕!” 我有点不知所措:“老兵油子,你不会死的,不会!你别吓我。” 宋其贵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麻子,俺要死了,不能再和你一起打鬼子了!俺真的要死了,俺很清楚俺得的是什么病,无药可医了!麻子,俺患的是破伤风,原先一个弟兄也是像俺现在这样,俺是看着他死的,他死后,眼睛也没有闭上,他刚刚结婚的第三天就被抓了壮丁,他死不瞑目呀。麻子,俺死了,如果眼睛没有合上,你要给俺合上眼睛!还有,还有,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火化了,你答应过俺的!” 听了宋其贵的这一息话,我相信他要死了,可我还是这样说:“老兵油子,你瞎说,你最近也没有受过伤,你怎么会患破伤风啊!” 宋其贵流着泪说:“麻子,俺对不起你哇,俺是个该死的混蛋,该死哇!俺受了伤,不是在打仗时受的伤,伤口也不大,很快就愈合了。俺现在把一切都说出来,反正俺要死了,也无所谓了。那天,鬼子还没有攻城,俺就借着去拉屎离开了城墙,俺去了鬼子的司令部,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日本娘们,俺,俺把那日本娘们干了,那日本娘们抓住了一把剪刀,在俺的大腿上刺了一下……麻子,俺对不起你哇!麻子,看在俺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就原谅俺吧,俺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好女人这一口。俺死后,一定要把我烧了,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 我顿时觉得脑袋要炸了。 宋其贵还说出了我们在土城时那晚的事情,他竟然带着那两个弟兄潜入土城去逛窑子,他要的那个妓女就是被我杀死的杜老三的姘头秋香,而且他和杜老三曾经因为争秋香动过武……他说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之后,就断了气。他死后,手还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我凝视着他那只瞎了的眼睛上蒙着的眼罩,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默默地把他的尸体扛了起,走到了一个山窝里,拣了一堆干柴,把他的尸体放在干柴上面,点燃了大火。 大火熊熊燃烧。 大火在这个秋风乍起的夜晚,烧化了老兵油子宋其贵的尸体,却没有烧光我对这个男人的记忆,无论如何,他和我一起打过鬼子,和我同生共死过,他是我的兄弟!尽管他干过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情,死得也是那么的猥琐和窝囊! <er h3">5 上官雄在延安的队伍扩编中,当上了旅长,而我则在旅直属营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我还是可以经常见到上官雄,但是我们俩很少说话。有时他看到我,会朝我投来怪异的一眼,我无法判断那一眼的含意。 某个清晨,我早早地起来,赶在部队早操前在延河边上练刀,看到不远处的一颗柳树下,有个人在念书。我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练起刀来。我一套刀法耍完后,我发现那人站在那里瞅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了那人的脸面,他就是旅长上官雄。我很奇怪的是,他早上起来不练刀,改读书了,他什么时候识字的,我一无所知。在我眼里,他变得有点书生气了,和当时在刘家大宅杀人时的上官雄判若两人,他是进步了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啊。他有如此大的出息,我内心还是很为他自豪的,毕竟他是我的兄弟! 他走到了我面前,朝我笑笑:“土狗,你还是那么刚猛!” 他几乎很少对我笑,这一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说:“把刀给我!” 我把刀递给了上官雄。 上官雄双手托起了那把跟随了我十多年的鬼头刀,凝视着,双眼闪动着金属的光芒。他叹了口气说:“土狗,难为你了啊,这么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也没有扔掉这把刀,也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等革命胜利了,我们一定要带着刀回去看他老人家!”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暖暖的,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可那只是短暂的瞬间,对我来说,足够了。 部队离开延安,重新开赴抗日战场前,上官雄结婚了。他的新婚妻子是一个从上海到延安的女学生,叫章文晴。那是一个简朴的婚礼,却来了许多后来共和国的元帅和将军。自己的兄弟结婚,我应该帮助做很多事情的,我却插不上手,只能远远地看着婚礼热闹的场面,默默地祝福我的兄弟上官雄。 <er h3">6 因为我的枪法好,每次战斗我都被打头阵的老虎团借去当狙击手。 仗一开打,老虎团团长孙德彪就指着鬼子的军官让我打,他还给我挑了一支崭新的三八式步枪送给我,我说,枪还是要用老枪,顺手! 他笑笑说:“收下吧,用用就成老枪了,就顺手了!” 我在百团大战中的一次战斗中,不到一个小时几击毙了三个鬼子军官,鬼子十分恼怒,用迫击炮来轰我,搞得我在阵地上躲来躲去。 很多时候,我还不太情愿就那样一枪结果了鬼子,觉得那样太便宜狗日的了,让他死得那么痛快。于是我先瞄准鬼子军官的左眼,把他的左眼敲掉后,再敲掉他的右眼,看他痛苦万状的样子,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然后再一枪打在他的眉心上,送他上西天。 没多久,就被孙德彪就发现了,他对我说:“麻子,你还是一枪结果了鬼子吧,这样打浪费子弹!” 我抱以孙德彪一个古怪的笑容。 孙德彪把我当宝贝,三番五次对我说,要到旅长上官雄那里把我要到老虎团里来,说把我放在旅直属营太屈才了。他真的一次次地去找上官雄要人,上官雄死活没有答应,他还对孙德彪说,你再和我啰嗦,以后休想借麻子了。孙德彪万分无奈,一个劲地叹息:“可惜,可惜呀!” 后来发生了一件令我尴尬的事情。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在一片山坡上休息。不知怎么搞的,那天跑肚子,我就跑到背面的山坡的一片小树林子里去拉稀。我像一只无头苍蝇般窜进了那片林子,来到一棵树后面,脱下裤子就一阵狂泻!我正感觉到痛快无比时,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叫,我看到一个女干部提着裤子朝林子外面狂奔而去,从她的背影看,我知道了她是谁。 她就是上官雄的老婆章文晴。组织上照顾上官雄,把章文晴分到我们旅,在旅部当宣传队长。她不好好的搞她的宣传,跑这林子里干什么呀?难道她也像我一样拉稀? 我的痛快之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想,这下麻烦了。 果然,我拉完屎,还来不及走出那片林子,上官雄的警卫员洪大武满脸肃杀地朝我迎面走来。 他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我:“旅长叫你去一趟!” 我心里发虚,还是壮着胆问道:“什么事?” 洪大武的手放在盒子枪的枪把上,好像随时都准备掏出枪来击毙我似的,我看到他这个动作,一股无名火就会冲上脑门,真想给他一记老拳,打得他满口吐牙。 他冷冷地说:“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我压住内心的怒火说:“你这样如此嚣张,老子参加红军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我的话里还是充满了火药味。洪大武冷笑了一声说:“别以为你是神枪手,我就怕你了,什么时候咱俩比试比试!” 嘿嘿,又一个人要和我比试枪法,我咬咬牙说:“你要和老子比枪法?你小子不配!” 说完,我就气冲冲地走出了林子。洪大武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我想这小子一定是气坏了。 上官雄没有在旅指挥所见我,而是在山坡的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脸色阴沉地站着。我看到他后,刚才被洪大武激起的怒火顿时泻得一干二净,我想一定是他老婆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我什么,说不准说我是为了偷看她的大白屁股到树林子里去的呢!如果那样,我不成流氓了吗?这事情死去的宋其贵也许能干得出来,我是那号人吗?但是我解释得清楚吗?我突然变得十分惶惑,仿佛我真的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像个卑鄙小人那样惶恐不安地站在上官雄的面前,那个牛逼的警卫员洪大武站在不远处,紧张地望着我们。上官雄朝他挥了挥手:“走远一点!”洪大武在上官雄面前是一条听话的狗,走得远远的,可他还是望着我们。上官雄的脸色阴沉,他低声而有力地对我说:“你怎么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情?她是你嫂子呀!” 我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浑身颤抖。 我就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楚,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上官雄一定听信了章文晴的话!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他上官雄不了解我吗,我是个废人!况且,我从来都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流氓! 我的沉默好像是默认了此事,上官雄接着说:“我理解你,就是那样,你心里还是有需求的,可你不能做这样下流的事情呀!等革命胜利了,我替你找个老婆,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因为是你,这事情我就算了,要是换了别人,我非一枪毙了他不可!不过,以后一定要注意了,不要因为你和我的关系,就为所欲为!” 他的话像钢刀一样插在我心上。 我不能不说话了,哪怕是上官雄把我毙了:“上官雄,你给我听着,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做了对不起你老婆的事情,你立刻就把我毙了,我不会眨一下眼睛!告诉你,你就是把女人脱光了,放在我眼前,请我看,我都不看一眼!你难道就不懂我李土狗的人品!” 说完,我扭头而去。 我自从和他重逢后,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第一次这样痛快地把我心里要说的话吐出来,我在那一刻无所畏惧,我是李土狗,就是打掉了命根子,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我不会容许谁在我的头上泼脏水! 我看不到上官雄在我离开后的表情,只知道从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上官雄碰到我时,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和我说过话。我以为上官雄会因为此事把我调离旅部直属营的,那样我也解脱了,说心里话,让我到孙德彪的老虎团里去,我会快活些,在直属营,总能看到上官雄,我心里总有一层挥不去的阴霾。上官雄却没有这样做,他没有把我调离直属营,后来孙德彪多次请求,他也没有答应,我不知道上官雄心里是怎么想的。直到在解放战争的一次战役中,我才和上官雄分别。 第十三章 <er top">1 我依稀记得那是1948年冬天的事情,那仗打得惨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尸体让我恶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飘回故乡吗?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阵,我想我该脱掉八路军军装,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长的道路,回湘江边上的雷公湾去寻找冯三同父女,如果冯三同还活着,我就给他养老送终,如果冯秋兰没有再婚,我就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偕老。那是我当时最淳朴的想法。我以为赶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没有想到,战火又重新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还得继续战斗,我没有理由退缩,尽管我是多么的厌恶战争,多么不情愿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多么不希望做噩梦。血腥味从我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弥漫这个残酷的世界。 <er h3">2 那个地方叫双堆集。解放军把黄维兵团的主力包围在了双堆集。解放军攻下了双堆集外围的大王庄。大王庄阵地坚固,地堡连着地地堡,壕沟连着壕沟,是双堆集的屏障,黄维见大王庄被解放军攻占,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军夺回大王庄。十八军派上了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号称“老虎团”三十三团,向大王庄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大王庄在无数的炮弹的轰炸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庄的兄弟部队,务必要守住大王庄,不能让敌军夺回大王庄。上官雄命令孙德彪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一起顶上去,孙德彪说,直属营留下,我们团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废话,执行命令!”孙德标拗不过上官雄,只好带着老虎团和直属营顶了上去。孙德彪临行前,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叮嘱上官雄的警卫员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给我记住,如果上官旅长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说:“你放心吧,孙团长,我在上官旅长就在!” 被逼疯了的敌三十三团,竟然再度杀进了大王庄。三十三团在抗日战场,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胆寒的部队,所以,他们的“老虎团”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打鬼子凶狠的三十三团,打中国人同样也如狼似虎。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冲进了大王庄,和兄弟部队的一个营短兵相接,那个营的三连拼得一个不剩,营长哭喊道:“可惜我的三连呀!”他的眼睛都在淌血,而不是眼泪! 我们顶上去,直接就和敌军展开了肉搏!刺刀对刺刀,枪对枪绞杀在一起。我挥着鬼头刀,挑着凶狠的练,砍翻了一个又继续练!三十三团的兵真他娘的狠哪,他们打到最后一个人也毫不畏惧,喊叫着冲上来和你拼杀!我们打退了他们的一次进攻后,光我们连已经死伤大半。 三十三团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还是坦克在前面开道,他们冲进了村庄。 营长王胜利说:“弟兄们,给我打!” 顿时枪声大作。 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扔手榴弹。 敌人纷纷倒下,我身边的战友也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手榴弹扔光了,王胜利就吼叫着带领我们和敌人拼刺刀。我砍得双手都发麻了,一个敌军喊叫着朝我冲过来,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没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挥起鬼头刀,将他的头从脖子上劈了下来,他的脖子上的断面上呼呼的往上喷着鲜血,倒在地上了,血还在喷射,我听到血吱吱地渗进泥土里的声音。 ……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庄被炸毁的房子里外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尸体都分不清你我了,混杂在一起。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营长王胜利的尸体,他的身上有十多个血洞洞,还在往外面冒着黏稠的血浆。 整个大王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一个人,也要爬起来和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听清楚了,是直属营教导员周书清的声音。我朝他爬了过去,他的头上冒着鲜血,我撕了块布条,给他包扎上。他对我说:“麻子,我们直属营全都牺牲了吗?”我点了点头。这时,老虎团孙德彪团长浑身是血,带着几个人朝我们摸过来,他身上的血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我实在搞不清楚了。他对我和手下的几个人说:“你们还能动的人赶快去把所以受伤的人组织起来,和敌人拼到底,大王庄千万不能落到敌人的手里!” 此时,孙德彪团长已经带领我们和兄弟部队的剩余人员一起打退了敌人十多次的疯狂进攻了。 我们就分头去找人,随便把一些武器弹药收集在一起。 有一个伤员看上去年龄很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左鳃帮子被打烂了,他说不出话里,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枪,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对他说:“忍忍,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忍忍!”我看着他痛苦地在我的怀里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战友的尸体焚烧,让他们的魂魄可以回到故乡。可我这个想法竟然没有实现。 我们组织起来的伤员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们依靠着断墙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准备迎接敌人的再次疯狂进攻。 孙德彪团长流下了眼泪,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说:“这他妈的打的什么仗呀,我们几个营的人马就剩下这些伤病员了!” 说完,他对我说:“麻子,你看看敌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此时的大王庄一片死寂。 我对孙团长说:“孙团长,还没有动静!” 他又对我说:“麻子,你去把那挺机枪给我搬过来!” 我把那挺机枪刚刚搬过来,炮火又朝村庄里轰过来,炮弹在死人堆里炸响,血肉横飞,我的脸上头上溅满了肉沫沫。我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肉沫沫,敌人又叫嚣着朝村庄里扑过来!孙德彪说:“狗日的三十三团,还真他妈的能打呀!怎么打不完的呀,还有那么多人!狗日的,来吧,只要有我孙德彪在,你们就休想夺回大王庄!” 说着,他就抱起机枪,朝靠近的黑压压的一片敌军扫射。 子弹呼啸着朝我们飞过来。我身边的一个战友的头被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半个,脑浆子喷了我一脸,我疯狂了,抡起鬼头刀就冲了出去,和迎面冲过来的敌人绞杀在一起。 我的喉咙里冒着火,我已经喊不出声,只是机械地拼杀。我看到孙团长扔掉了手中的机枪,抓起一支步枪,也和敌人拼起了刺刀。敌我双方都杀红了眼,都不愿意放弃,这是你死我活的拼杀哪!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们这三十几个伤员面对数倍于我的敌人,能够拼杀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带着警卫排和旅机关的人员数十个人杀将过来。 孙德彪边和敌人拼杀,边向上官雄靠近。他对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妈的怎么不摁住旅长,如果旅长有什么闪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边和敌人拼杀,根本就没有理会孙德彪的话。孙德彪对我大声说:“麻子,你过去,和洪大武一起保护好旅长!”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还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上官雄的旁边,挡住了冲过来的几个敌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听上官雄说:“土狗,我们终于在一起并肩杀敌了哇!”他挥舞着鬼头刀,还是像当年那么神勇,此时的上官雄不是那个变得书生气了的旅长上官雄,还是当年在松毛岭和我一起奋勇杀敌的上官雄。 这时,几个敌军怪叫着围住了洪大武,上官雄冲过去企图给洪大武解围,他还没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的两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进了他的腰间,他倒在了淌着鲜血的地上。几个敌人又把上官雄团团围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气劈翻了两个敌人。他后面的一个敌人趁机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过去,我一看不好,冲过去挡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黑扑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我的呼吸被浓得发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er h3">3 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艰难地爬行,胡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烂的尸体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何时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处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麻子,你已经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没有用的,你和我一样,已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是上官明?是张宗福?是杨森?是宋其贵?……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够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地狱里等我!我瘫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呛进了我的鼻子嘴巴,进入了我的气管和喉咙,直达我的肺叶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极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听到有人进入洞穴的声音。他们是谁?我用力把头从血水里抬起来,说:“你们是谁?”他们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野草和阳光以及江水混杂在一起的清甜味儿,难道是秋兰,难道是冯三同老爹?只有秋兰身上才有那样的气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狱了也忘不了。我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无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感觉他们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无视我的存在,我企图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们,可怎么也抓不住。他们渐渐远去,他们每远离我一步,我的心就颤抖一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洞穴的尽头后,我就变得绝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厉的嚎叫声在穿越漫长的岁月…… 朦胧中,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声音很甜美,甜美得发腻,这不是秋兰的声音,不是!我在一种焦渴疼痛的状态中渐渐有了知觉,我睁开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脸,那是一张激动得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脸,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泪水,在她白皙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都躲着我鄙视我的女人。我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体温。 “我在哪里?”我说。 “野战军医院。”上官雄答。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洪大武呢?” “他没有你的运气好,牺牲了!” “他是一条汉子!” “是个好同志!他死前还经常在我面前说,要和你比试枪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孙团长呢?” “他和你一样,受了重伤,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躺着呢,他应该没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给你收着呢,我还记着胡三德师傅的话,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说话时,我一直闭着眼睛。上官雄后来感觉到了什么,他扭头对流泪的章文晴说:“文晴,土狗没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点鸡汤什么的,给土狗补充点营养。”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听了上官雄的话后就走了。走时,还和我说了一句话:“麻子,你好好养伤。”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睁开了眼睛,和上官雄对视着。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波光,有负疚,有感激,有温情,有焦虑……就是没有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是我的目光能够和他的眼睛对视的最起码的基础。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还在温暖着我。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着,良久。 <er h3">4 不久,上官雄带着部队南下了。他走时没有来和我告别,只是让他的新警卫员给我送来了一箱猪肉罐头和我的那把鬼头刀,我知道,那一定是双堆集战事中缴获的战利品。大王庄那一仗,我浑身上下受了十多处伤,最厉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进我胸膛的刺刀偏离了心脏半公分,我当场就去见阎王了。 我们一个大病房里住着十几个伤病员,臭气熏天。我们这些伤病员都来自各个部队,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上官雄的警卫员把那一箱猪肉罐头搬进来放在我病床边上时,那些伤病员的目光就黏在了罐头箱子上面。那时候的物质十分奇缺,我们重伤员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见底的小米粥,不要说罐头了。 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还有人给他送猪肉罐头,奶奶的,来头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们营长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人送罐头!” “靠,不要说营长了,三号病房躺着的那个老虎团的团长也没这个待遇呀!见鬼了!” “这个家伙可能是来看他的那个当官的大舅子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侧过脸,沙哑着嗓子朝那伤病员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吼完就剧烈咳嗽起来,伤口被扯得无比疼痛,血一个劲地往脑门子里冒。这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子大眼睛的小护士,她威风凛凛声音洪亮地说:“你们吵什么吵,是不是吃得太饱了!”那些伤病员见到他就像耗子见到了猫,一个个老实下来,这个小护士叫朱秀玲,她虽然个子矮小,脾气可大了,而且有让伤病员们服帖的一套,这些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他三分。 张秀玲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也是的,自己的伤明明那么重,还吼叫什么呀!你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伤愈出院,还是老实点静养吧!那么多刺刀捅进你身体你都受得了,病友们说你几句就受不了了!” 说实在话,我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娘们! 好男不和女斗,我闭上了眼睛,尽量的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要让自己的伤尽快好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难以忍受医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猪肉罐头上面:“哟,还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我无语,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伤病员听了朱秀玲的话后,一个个鬼鬼地窃笑起来,那种笑让我听起来是那么的猥琐。我压抑着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会如此之大。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我同一战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说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愤怒让我的脸扭曲,也许大家见我如此痛苦状,也就不说什么了,病房寂静下来。 送饭的人来后,我留下了两罐猪肉罐头,其他全部让他拿走了,我说把罐头全部打开,烩一锅菜,晚饭时分给大家吃了吧,留在这里也是祸害。我这个举动,让同病房的伤病员目瞪口呆。 他们也对我刮目相看,没有再说我什么,而且对我也关心起来。 他们总想从我嘴巴里得到些什么,可我沉默寡言,根本就不想说话,让他们毫无办法。我越是沉默寡言,他们就越对我感兴趣,仿佛我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我后来离开越战军医院,他们送我时,目光里还在我身上探索着什么,那种没有满足的好奇心似乎要跟着我一起走。 孙德彪团长因为他的职务,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他的伤比我好得快,我还没有能够下地,他就已经可以到医院外面的院子里散步了。他刚刚下床,就嚷嚷着问护士:“李麻子住那个病房?”护士反问他:“首长,那个李麻子呀?”他比划着说:“就是那个满脸麻子,右耳缺了半个的李麻子呀!”护士说:“首长,他不叫李麻子,他在医院里登记的名字叫李土狗!”孙德彪不耐烦了:“什么李土狗的李麻子的,都一样,只要他在就行了,赶快告诉我,麻子在哪个病房?”护士这才说:“在六号病房。”孙德彪嘟囔道:“早不告诉我得了,还绕那么一大圈弯子!”他嘟囔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的病房里。 护士朱秀玲正在给我屁股上打针。 孙德彪走进病房就大声说:“麻子,你在这里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小子来看我呢!哈哈,还是我先来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着我的屁股,嘴巴却不饶人:“谁在那里大喊大叫呀,叫驴似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孙德彪气得吹胡子瞪眼:“小丫头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针转过身,瞪起那双大眼睛,双手叉腰:“你说谁是小丫头片子!” 孙德彪厉声说:“就说你呢!臭丫头片子!” 朱秀玲丝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驴!” 孙德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顶撞过呀,他气得举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还真不是个善茬,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打呀,往这里打呀,一个打老爷们的,欺负个女人算什么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气撒在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呀!在我面前逞什么能!你有种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孙德彪气德浑身发抖,手中举起的拐杖也在抖动,就是落不下去。孙德彪说:“你,你,你——” 要不是那个胖护士长赶过来把朱秀玲轰走,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朱秀玲气呼呼地走了之后,胖护士长赔着笑脸对孙德彪说:“首长,你消消气,这丫头不懂事,我处分她!” 孙德彪大声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我一枪蹦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受了伤还要在医院里受这等鸟气,谁他妈的受得了哇!得让你们院长好好整顿整顿,这样下去,伤病员能有好心情吗,没有好心情哪能安心养伤,伤好不了,怎么归队参加战斗!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胖护士点头哈腰:“首长批评得对,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她,让她在全院作检查,我一定向院领导反映,搞好整顿工作。首长,你消消气呀,气坏了身体我们担当不起呀!首长,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战场吗,所以不能生气的哟,您不是说了嘛,心情好伤才好得快,您应该快快乐乐的才是!” 孙德彪被胖护士说得没有了脾气,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去吧,没事了!” 胖护士笑着走出了病房的门。 孙德彪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麻子,你怎么样了?” 我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慢养吧!” 孙德彪感叹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换了别人,九条命都没有了!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个英雄!你知道吗,要不是上官旅长,你也没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从死人堆里翻出来,背到野战医院的,你当时都没气了,医生也说你死了,没法抢救了。上官旅长用枪指着医生的脑门,吼叫啊,说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枪蹦了那医生。那阵式,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结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气了,你救了那医生的一条命呀!如果你当时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上官旅长会一枪蹦了那个医生的!把那可怜的医生吓得不轻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样,命大!” 他在说话的时候,能够下床走动的伤病员都走过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话,不能走动的人,也在病床上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话,就连那两个一直哼哼唧唧的重伤员,也停止了呻吟。 我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大家都摇头。 我说:“他就是咱们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团团长孙德彪哇!” 大家嗷嗷叫起来,使劲地鼓起了掌。 这个时候,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盒罐头,递给孙德彪说:“孙团长,这是上官旅长给您的。” <er h3">5 在野战医院住院的那段时光,是我多年来最清闲的时光。除了身体的疼痛,衣食无忧,还可以和孙德彪团长在一起,听他讲很多故事,偶尔还偷偷喝点小酒,过过瘾。孙德彪喝完酒之后,就眼泪汪汪的心痛他那么多在大王庄战死的兄弟,挨个地说那些兄弟们的好处,说他们的英雄故事,也说他们的弱点和干过的坏事。 我喝酒后就特别的想念冯秋兰。 躺在病床上,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欲望的火苗。 很奇怪的,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往女人身上想,尽管偶尔也会产生是男人都有的那种欲望,但都被我自卑和悲愤的情绪掐灭了。我男人的欲望会在野战医院死灰复燃,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就是个废人了,和被骟掉的公猪一样,生理和心理上都是无药可救了! 那个晚上,我在病床上想着冯秋兰,她是和我最亲近的女人,尽管她离我是那么的远,不可企及,生死两茫茫。我想着她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想着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着她在风中奔跑时凸显出的饱满胸脯……我浑身烈火焚烧,奔涌的情潮在我体内无情地冲撞,我感觉到下身还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也有了反应,焦渴,心里猫抓般难受,莫名的冲动……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啦!为什么我会这样,难道孙德彪在酒里下了什么药,我眼前虚幻出冯秋兰脱光了的身体,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有什么奇妙之处,可我竟然邪恶地在想象中剥光了冯秋兰的衣服,她的身体就是一团白光,迷人的散发出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将我吸引,让我犯罪……我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欲望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我想嚎叫,野狼般嚎叫!但是我的喉咙被一团棉花般柔软的东西堵住了,我喊不出来呀,我整个身体在膨胀,在疼痛,在燃烧,我将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团白光伸出了手,我触摸到了柔软而有温暖的肉体,我紧紧地握住了它,我心里喊着冯秋兰的名字,她是我最亲的女人,在我灵魂中离我最近的人,我没有羞耻的感觉,自卑感也烟消云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亲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女人的尖叫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是护士朱秀玲嘴巴里发出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只手使劲地掰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我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她吓坏了,不见了往常那种盛气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尖叫着,病房里的人全给她的尖叫声吵醒了,那个胖护士长也带着值班的护士们冲进了病房。 我怎么会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冯秋兰。 我的脑海一片迷茫,体内的那团火渐渐地熄灭。 我松开了手,用迷离的目光看着眼泪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着被我捏红的手腕,哭着对胖护士长他们说:“护士长,你看,你看,他疯了,把我的手腕掐断了,你看,都肿了,不能动了!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脑袋嗡嗡作响,觉得自己很丢人,想找一个洞钻下去,我怎么会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难道真的疯了? 胖护士长说:“秀玲,你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刚才,我到病房里来查房,看到他没有盖好被子,脸色通红,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胡话,以为他发烧了,给他盖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烧,结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么紧,我痛死了,手腕一定断了!你们要不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胖护士长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没什么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梦和敌人拼杀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当敌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回去吧,让同志们好好休息。看把麻子紧张的,你要理解他,他心里不会那么快忘记那场使他受伤的战斗的。” 听了胖护士长的话,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里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饶:“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这话说出口,事情就要闹大了,胖护士长赶紧把她推出门外:“你别胡说!人家可是战斗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说:“战斗英雄就不会耍流氓了吗!” 胖护士长还没有说话,她们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会!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号人,我就是拿着枪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会!” 她们看到孙德彪站在他们面前。 <er h3">6 一个黄昏,孙德彪把我带到野战医院外面的一条小河边,我们面对着夕阳坐在草地上。孙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涩的甜味。 他说:“你是牛呀,嚼起草根来了。” 我说:“灾荒年,什么没有吃过,有草吃就不错了!” 孙德彪说:“废话!对了,麻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 孙德彪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孙德彪笑笑:“我问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叫朱秀玲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想,孙团长一定是和我开玩笑,平常他就喜欢和我说些打趣的话。我笑笑说:“看上又怎么样了?” 孙德彪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嘛,否则你这样一个铁板一块的人怎么会去抓那小丫头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假。”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和我开玩笑的,他竟然当真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就对站在一旁的警卫员说:“去,把朱秀玲给我叫来!”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我急了:“孙团长,你要干什么?” 孙德彪笑笑:“一会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卫员后面走到我们面前时,夕阳刚刚沉落西山。 警卫员对孙德彪说:“报告团长,我把朱护士请来了!” 孙德彪挥了挥手:“到一边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警卫员就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朱秀玲有点畏惧孙德彪,可她还是大咧咧地对孙德彪说:“首长,你叫我来有啥事。” 孙德彪说:“废话,没事能叫你来吗?” 朱秀玲显得局促不安:“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要回去值班呢,一会护士长见我不在,又要批评我了。” 孙德彪说:“有我呢,你怕我们,她敢批评你,我批评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么好事。朱护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给你保个媒。” 朱秀玲一听这话,脸色通红:“首长,你可甭和我开玩笑,我已经有对象了。” 孙德彪说:“你不老实,我调查过了的,你根本就没有对象,你蒙别人可以,蒙我孙德彪,可没有那么容易。我给你保媒,是不会错的,你跟着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这可是个实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艺,枪法准的无人可比,又是战斗英雄,这样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我听孙德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想插句话也插不上。我想孙德彪这个玩笑是开大了,我怎么可能和朱秀玲,这哪跟哪呀,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知道孙德彪说的那人就是我了。她用手指了指我说:“首长,你说的就是他吧?” 孙德彪笑呵呵地说:“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么样?” 朱秀玲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首长,请问,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孙德彪故作严肃地说:“我当然要听真话,我平生最恨说假话的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朱秀玲冷冷地说:“首长,我敬佩他是个战斗英雄,可我不喜欢这个人。我看到他满脸的麻子就吃不下饭,还有那半个耳朵,让我看了害怕。还有,还有,他这样一个阉人,我能和他结婚吗?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让我跳火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我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大脑,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凉而又僵硬。 孙德彪睁大双眼,吃惊地说:“你说什么,阉人?” 朱秀玲的确是个胆大得没心没肺的姑娘:“那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们全院的医生和护士,有哪个不知道,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和护士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说话!” 我听了这话,浑身的新老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不怕挨枪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话把我击垮了,我比死都还难受,我在薄明的暮色中野狼般凄厉地嚎叫! 孙德彪突然暴怒了,他大声把警卫员喊过来,二话不说从警卫员的枪套里掏出了盒子枪,用枪指着朱秀玲,吼道:“你他妈的还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没有逼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个臭娘们,老子一枪蹦了你!” 朱秀玲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我看要出人命了,赶紧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紧孙德彪,对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朱秀玲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跌跌撞撞飞奔而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紧孙德彪,他真的会开枪把朱秀玲打死的! 这事捅到上面去了,孙德彪为此挨了个处分。孙德彪觉得特别对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伤害。他偷偷地找了一个平常和他关系不错的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查,那医生对我说:“你可以结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过短了点,但是不影响你做男人!”医生的话对我是个安慰,那仅仅是个安慰,我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在内心埋下了痛苦的种子。孙德彪说:“麻子,好兄弟,等全国解放了,我给你找个好姑娘!” 朱秀玲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她被调到洗衣房去工作了,我们很难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会低下头,快步走过。我伤没有完全好,就跟着痊愈的孙德彪离开了野战军医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离医院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等我们。我们骑马经过她身边时,让马放慢了脚步,身材娇小的朱秀玲仰起脸,忧郁的大眼中噙着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麻子,对不起!”我们策马而去,我偶尔回了回头,看她还站在那棵树下,她的脸已经模糊,在惨白的阳光中虚幻起来。 第十四章 <er top">1 解放后,已经当了师长的孙德彪果然给我找了个女人,同样也答应过给我找老婆的上官雄已经当了军长了,我很难见得到他,也不知他还记得不记得当时说过的话。 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长得也算标致,我却没有要她。 孙德彪十分恼怒:“麻子,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你?”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孙德彪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她,你说,我再去给你找别的女人,你要愿意,我找一个排的女人站在你面前给你挑!” 我笑了:“师长,你以为是在骡马市场挑牲口呀!” 孙德彪阴沉着脸说:“那你说,这是咋回事?” 我没有办法,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我真实的想法是回湘江边上的雷公湾去找冯家父女,然后在那里扎根,再也不跑了。孙德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原来还有这一段,看来我还是不了解你啊,你小子心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你去找他们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给我回来!如果找到他们,你把他们都带回来,婚礼我给你办,如果找不到了,你也要给我赶紧回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流落江湖!” 我有些为难:“这——” 孙德彪瞪起了眼睛:“别给我支支吾吾,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不见你回来,就以逃兵论处!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枪毙的!听清楚没有?” …… 我回到了雷公湾,发现物是人非了。冯三同父女家的房子,那我曾经栖身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断墙残垣,长满了荒草。湘江水却还在流淌,发出千古不变的呜咽。我恍如隔世,心里也长满了荒草。我面对着湘江,野狼般嚎叫。不知道冯三同听到没有,也不知道冯秋兰听到没有,更不知道张宗福他们听到没有。我去古岭头的江边凭吊完张宗福他们后,开始穿山越岭寻找冯家父女,可我没有找到他们。看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才怀着怅惘的心情匆匆赶回部队。 <er h3">2 我这一生,好歹也出过国。没有找到冯家父女,本来我想离开部队,回长岭镇打铁去的,可听说要入朝打仗,就是我想走,孙德彪也不会让我走的。他对我说:“麻子,军人的价值就是打仗,难道你不想打仗?这回打的是美国佬,你想在美国佬面前当逃兵吗?不能吧!我答应你,等没有仗打了,我就放你,你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拦你!”就这样,我就跟着他去了朝鲜。 谁都知道着名的上甘岭战役,那时我是老虎团三营二连的一个排长。老虎团一排的排长牺牲了,孙德彪就把我从师部警卫连下到了老虎团。当时我们老虎团奉命去支援上甘岭的兄弟部队。团长在动员大会上说,这个仗事关重大,就是影响整个朝鲜战争的停战问题。打好了这一仗就可以很快停战,打不好战争就要拖下去!我们只能打好这一仗!就是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陪美国佬打下去!上官军长说了,所以人都要上,连队打光了,机关也要上!哪个连队把山头打下来,又能坚守24小时的,全连集体记功! 老虎团和兄弟部队的一个团,参加争夺某高地的北山阵地。 大战前,我总是不太爱说话。我也不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只是要保存自己的体力,说话太多,也是很消耗体力的。那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带20枚手榴弹,400发子弹,两根爆破筒或两枚反坦克手雷,还有枪和粮食,加起来有百把斤。我们排有个小个子四川兵,叫王中海。我看他一副瘦弱的样子,就忍不住对他说:“小王,这百来斤的东西你背得动吗?”他咬了咬牙,把那一百多斤东西背在了身上。我又说:“光背起来不行,还要跑的哟!”他二话不说,赌气地跑了几步。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他瞥了我一眼:“你们就知道瞧不起人!别人是志愿军,我也是,别人背得动,我也同样背得动。”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在我眼里,其实他还是个孩子。我对他说:“打仗时,你要跟在我后面,不要跑丢了!” 我们呆在坑道里,等待进攻的命令。 那天晚上,连长命令我,带几个战士到前沿去熟悉地形。王中海非要跟我去,被我摁住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和副排长肖战国带了几个战士,朝前沿摸去。清冷的月光下,我们在山坡上穿插。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肖战国的后脑,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朝我们压过来。我带着战士们回到坑道里,清点了人数,发现除了肖战国外,还有一个战士也丢在山坡上了。肖战国的死,让我十分难过,他总是拿出他女儿和妻子的照片给我看,问我女儿长得像谁,我要是说长得不像他,他就会用拳头砸我的肩膀,大个子的他力气自然很大,就是我这样的人,被他砸一拳,肩膀也会一阵发麻。 又一个晚上,我还是带几个战士出去熟悉地形。王中海还是要求跟我去,我看了看他,觉得他人小灵活,就带上了他,但是我要求他躲在我后面。我们不知不觉就摸到了敌人的坑道边上,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们看到一个小坑道里,有几个南韩士兵在里面睡觉,我想起了肖战国,心里就有气,我带着战士们就把这几个南韩士兵给敲掉了。王中海一个人就打死了两个南韩士兵,令我对这个小个子兵刮目相看。别的坑道里敌人发现了我们,就朝我们开火,要不是我们跑得快,我们都可能像肖战国那样牺牲。我们撤回了自己的坑道,这样也把我们本来十分隐蔽的坑道暴露在了敌人的眼里。敌人就封锁了我们的坑道,我们只要在坑道口一露头,子弹就会蝗虫般飞过来。我们躲在坑道里,不敢出去,他们也不敢冲进来,就这样僵持着。 这样过了两天两夜,我们喝光了所有的水。没有水,压缩饼干也难于下咽,不吃不喝的,哪有力气打仗呀,这样下去,等我们接到进攻的命令后,也只能瘫倒在坑道里。我看到坑道里30多和战士,他们的嘴唇因为焦渴冒出了白生生的泡泡。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水。我想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向北山阵地发起攻击呀!就在这时,我看到王中海解开了裤子前门的扣子,掏出了他的命根子,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撒完后,他就把水壶里的尿往干渴的嘴巴里倒了一点,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战士问他:“好喝吗?”他笑了笑:“好喝,真好喝!”说完,又喝了一大口。大家就纷纷效仿他,喝起了尿。大家就相互问道:“好喝吗?”又笑着相互回答:“好喝,好喝着咧!” 他们喝尿后,又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仿佛在问我:“排长,你咋不喝尿?”我强忍着焦渴说:“我不渴,你们别那样看着我!”其实我是怕把我那截命根子拿出来撒尿,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废人!我那可怜的自尊在和焦渴激烈地搏斗着。最后,我放弃了自尊,掏出了那半截命根子,像王中海他们那样往军用水壶里撒尿。战士们看着我,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解释说:“这是在红军长征前的那场战斗中打断的。”战士们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解释是那么的多余,况且,在那残酷的岁月里,丢掉生命都成了家常便饭,打掉一截命根子算得了什么呢?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尊严!尿的滋味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一股臊臭味,又咸又涩。 数日,我们没有水喝,最后连尿也喝光了。那是很残酷的事情,不知谁抓住了一只老鼠,把老鼠尿和血也挤出来分着喝,每人连打湿一点嘴唇也不够。我们希望有更多的老鼠出现,也许老鼠也害怕我们这些残忍的家伙,都躲藏起来,怎么也不敢露头了。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让士气低落,就放弃了战前少说话的原则,不停地给他们鼓气,说些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越说,我个喉咙就越干,冒着烈火。 还是王中海,在我实在讲不下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苹果,他笑着说:“大家看看,我给大家变出了什么!”大家看到他手中的那个小苹果,一个个眼睛发出了亮光。这小子哪来的苹果?原来那天,朝鲜人民军来慰问,带了些苹果来,一人发了一个,牺牲的肖战国自己没有吃,把他的那个苹果给了王中海,王中海也没有吃,一直留着,到现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拿出了这个宝贵的苹果。那个苹果在大家的手中轮流转着,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咬一点点,然后就传给下面的人,苹果从三十多个人的手中转了一圈,连半个都没有咬掉…… <er h3">3 北山阵地争夺战,和松毛岭,古岭头,鸡公山,大王庄那些战斗一样惨烈,同样深刻在我记忆之中,就在我到了耄耋之年,我也还能够记得一些生动的细节。战斗打响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战士向北山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们排是尖刀排,承担了打头阵突击的艰巨任务。我将三十多个战士分成了三个战斗小组,分头向北山阵地扑去。 我们冒死往上冲,敌人的手榴弹如雨般落下,我们也不停地往敌人的阵地上扔手榴弹,爆炸的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密集的子弹如急风骤雨。我们这个战斗小组的战士牺牲了不少。王中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时提醒他:“小王,小心敌人的手榴弹!”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真的听不见我的话,我的耳朵里只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突然,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我的四周有十多颗手榴弹爆炸。我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王中海,发现王中海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刚才是他把我一把推开的,我不知道这小个子兵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发现他的左眼被炸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鲜血模糊,鲜血从那个眼窟窿里直往外冒,那眼球吊在外面,还连着筋。我大喊着:“小王——” 这时,一个战士朝他爬了过去。 那是他的班长薛兴旺。 薛兴旺的腿被炸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血像洪水一样往外冒。 王中海也朝他爬过去。他们凑在一起,相互问着对方的伤势。王中海摸到了薛兴旺的断腿,赶紧拿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上,暂时止住了血。薛兴旺说:“小王,你的眼睛——” 我带着另外两名战士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和敌人血战,我实在分不开身顾及他们。 王中海从旁边一个牺牲的战友的身上摸到了一个急救包,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塞回眼窟窿里,自己包扎起来。薛兴旺焦急地说:“小王,你看我现在怎么办?”王中海说:“班长,我先把你背下去,然后再上来给你报仇!”王中海低声吼道:“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气,也要和美国佬拼到底!”王中海想了想说:“班长,这样好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你的眼睛好用,我背着你往前冲,你看到敌人就给我狠狠地打他狗日的!”薛兴旺说:“好,就这么办!” 那时,我和那两个战士朝一个山头上猛攻。不一会,我身边的那两个战士也牺牲了。这时,我看到王中海吼叫着,背着薛兴旺朝山头上冲去,薛兴旺也吼叫着,端着转盘枪,疯狂地朝山头上射击,那情景使我也变得更加疯狂了,也吼叫着朝山头上冲过去。 山头上已经不见了敌人,活着的撤到不远处的阵地上去了,死去的敌人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抵抗我们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阵地上,连长和几个战士也还在浴血奋战,我估计,我们连死得差不多了。我们排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除了我完好无损,一个腿打断了,另外一个也变成了瞎子。山头上是一片焦土,散发出硝烟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连以前挖好的壕沟都炸平了,山头上是厚厚的一层虚土,风一吹,尘土飞扬,根本就找不到掩体的地方。王中海对我说:“排长,我们把敌人的尸体垒起来吧!”这是好主意,我们就把敌人的尸体拖在一起,垒起了半人高的尸墙,我们就依靠这堵尸墙,抵挡敌人的反扑。 王中海和我把所有手榴弹的盖子都拧开了,放在薛兴旺的旁边,他不能走动,连爬也困难,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抓到手榴弹,朝疯狂反扑的敌人扔过去。敌人从各个方向朝北山阵地反扑,我手中的转盘枪的子弹一次次地打光,王中海他们也一次次地打光弹药。王中海手中没有什么可打的,没什么可扔了了,就爬出去,在阵地上摸索能够打的武器,摸到手榴弹就扔手榴弹,摸到爆破筒就朝敌人扔爆破筒。我的眼睛可以准确地看到那些东西,也能走动,就拣了很多武器交给薛兴旺。 薛兴旺突然指着连长他们坚守的阵地,对我说:“排长,你看,连长那里快守不住了,好多敌人啊!你赶快过去支援他们吧,我们在这里死守,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就不会让敌人轻易地占领这个阵地!”王中海听了薛兴旺的话,也说:“排长,你快去吧!我们一定能够守住这个阵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窝火!我不能把他们扔在这里!可连长那边又危在旦夕。薛兴旺大声说:“排长,你快过去呀,再不过去就晚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抓起几个手榴弹,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端着转盘枪,吼叫着朝连长的阵地冲杀过去。 我走后的情形是后来还活着的王中海对我讲的。薛兴旺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动,打光了弹药也没有办法去找。王中海还是爬来爬去在地上到处乱摸。他那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敌人在动,只是大概辨别个方向乱打一气。王中海在找弹药时,听到了一声爆炸,等他爬回去,喊薛兴旺却没有人答应他了,摸也摸不到薛兴旺了,那堵尸墙也倒了,他知道薛兴旺已经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这时的王中海已经没有力气了,站也站不起来了,他背靠在一面坡上,大口地喘息。弹药也只剩下摸到的两个弹盘。他往转盘枪上卡上了一个,压在腿下,只等敌人上来拼了!渐渐地,王中海听到了拉杂的脚步声,敌人哇啦哇啦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敌人围了过来,越靠越近,王中海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他心想,再靠近点,再靠近点,靠得越近越好。他的枪压在大腿下面,心想等他们越聚越多了,就可以一次消灭他们多点,反正一死,怎么也得够本!那些敌人其实把他当成死人了,有个敌人还过来踢了他一脚,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个敌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后就和他的那些同伙坐在了一起,有人还点燃了香烟。王中海心想,狗日的,还真当我是死人呀,我不死,就要你们死。他把枪从大腿底下抽出来就开了火,他在愤怒的枪声中听到敌人哇哇乱叫,打完枪后,阵地平静下来,他也觉得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那一仗,我们连打得只剩下了五个人,王中海是其中的一个。战斗结束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山头,找到了昏迷中的王中海。连长和我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从死人堆里神奇地抬起了头,说了声:“我在呢!”说完又把头埋下去,继续昏迷。连长对我说:“麻子,你力气大,赶紧把他背下去吧!”我背起了他,没想到那么瘦小的人竟然那么的沉,也许是我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吧,我的双腿发软,我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也要把这个小兄弟尽快送去治疗。我背着王中海下山时,他竟然在我的背上又打又咬的,他一定是打疯了,昏迷中还做梦打美国佬呢!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要闭上眼睛沉睡,就会梦见很多战友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只剩半个头颅,有的肚子或者胸膛上有个大窟窿……他们哀号着,伸出手来抓我,我听见他们的哀号,浑身不停地抽搐。他们仿佛在对我说:“排长,把我烧了吧,让我的灵魂飘回故乡——”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口里喃喃地说:“烧了,烧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能说出我梦中的情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有一天,我对连长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烧了!”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 <er h3">4 争夺北山阵地那一仗打完后,上官雄在和孙德彪通话时,问起了我的情况,上官雄说,我这个兄弟命大,也命苦!孙德彪听了他的话,说,麻子好样的,打完仗回国后,咱们一定要给他张罗一个媳妇呀!后来孙德彪在开庆功会时碰到我,把这他们说的话告诉我,我只是笑笑,能不能回国还是个问题呢,想不了那么远。后来战争进入了冷战对峙的状态,我们部队换防到一个叫清川的地方,接管了清川前线的防务。 我们连负责清川河北岸两公里长的防线。 我经常在埋伏在清川河北岸的草从或者壕沟里,和对岸敌军阵地上美国佬的狙击手较量。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很提气的,虽然没有炮火硝烟,却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朝鲜给我留下的最大的记忆就是成堆的尸体和被炮火烧焦的土地,另外就是寒冷,那刺骨的冷多年后想起来,还令我牙关打颤,仿佛自己就是躺在冰块上的尸体,没有一丝热气。 就是在那些呵气成冰的寒冷日子,我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也变得冰冷,它在穿透美国佬的狙击手眉心后,那个倒霉蛋也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尤如一块死寂的冰。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冷得河面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在灰沉沉的天色中,猫着腰钻出了坑道,轻手轻脚地穿过长长的交通壕沟。我不能让河对岸敌人的狙击手看到我出来,甚至不能有一点声响,牛逼的狙击手可以通过细微的声音判断你的方位,然后,他的枪口就会一直跟着你,你只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那枪口吐出的子弹就会钻进你的头颅,让你的肉体永远回不了故乡。 我来到了交通的尽头,像只猎狗般跃起,跳进了一个弹坑。这个小山坡上有许多弹坑,这都是美国佬飞机上投下的炸弹造成的,现在却成了我藏身的好地方。每个弹坑前面,我都堆了几个沙袋,在沙袋中间留下了对方不容易觉察的缝隙,我的没有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步枪的枪口就是藏着这些缝隙中,我也用这些缝隙观察敌人阵地上的情况。 就在我跳下弹坑前的一刹那间,我听见了枪声,一束机枪子弹打过来,在我的大衣上穿了几个弹洞,幸亏没有打中我的肉体,我心有余悸,这是我的运气,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而且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手。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敲掉了十几个敌人的狙击手了,莫非今天他们请来了高手。我想,今天早上一定要消灭他!我从沙袋的缝隙中向河对岸敌人的阵地观察。清川河不宽,也就是几十米,敌人的阵地和我方的阵地间隔不会超过一百米。敌人的阵地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那个龟孙子藏在哪里? 我正在纳闷,“突突突——”又一串子弹飞射过来,打在沙袋间的缝隙上,要不是躲得快,我的眼睛会被打成一个黑不隆冬的窟窿。我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家伙连沙袋间的缝隙也能够看得见,而且枪法这么准,的确不是一般的人物。我的背靠在弹坑的壁上,不敢再露头,而是在考虑怎么把这个老狐狸引出来,干掉他。 天气冷得出奇,我都怀疑是不是美国佬在空气中散发了什么制冷的化学武器,使天气变得如此冻人,我使劲地搓了搓仿佛要冻僵的手,让自己的手指灵活起来。 过了一会,我再次把枪口放在了沙袋间的缝隙中,但是没有伸出去。就这样,也被那老狐狸发现了,又一束子弹打过来,好在我没有把脸贴在那缝隙上,但是我感觉到子弹从缝隙中穿过来的声音,那颗子弹就那样贴着我的头皮擦了过去,我军帽的上方还留下了子弹擦过去的痕迹。 我把自己的军帽摘了下来,悄悄地伸出手,把军帽放在了沙袋旁边的泥土上面。然后我躲到了另外一边,绕到弹坑的后面,迅速地窜进另外一个弹坑里,弹坑和弹坑之间都是打通的。我在另外一个弹坑沙袋的缝隙中用枪对准了对岸。我想,只要对方以为那军帽是我的头,他一定会开枪的,只要我看到了对方子弹射出的位置,我就有办法消灭这个老狐狸。结果,对岸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定识破了我的诡计,想想也是的,在高手过招中,我那个诡计的确是个小儿科,换了我,也不会轻易上当的。我有点臊,脸上滚烫滚烫的。对方一定还静心地观察着,琢磨我究竟藏在哪个弹坑里。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我本来想早早地出来,敲掉一个敌人的狙击手后回坑道里去吃早饭的,没有想到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想到早饭,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咕咕地叫开了。干他娘的,如此下去,不要说早饭了,就是午饭和晚饭都成问题!这对我这个神枪手来说,是一种耻辱!我不能这样下去了,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龟孙子干掉! 我又回到了前面的那个弹坑。 我突然一跃而起,给对方造成一个假象,我要跳回交通壕沟里去。一刹那间,几十发机枪子弹追着我扫射过来。我的身体往后一仰,佯装中弹倒回了弹坑里。在倒回弹坑的那个瞬间,我瞄到了对手藏身的位置。 美军狙击手停止了射击。我赶紧窜到另外的一个弹坑里。透过沙袋间的缝隙,观察着对岸的动静。我想,那龟孙子一定以为把我击毙了,在观察他的战果呢。我看到对岸谷地上的两块大石头中间的狙击枪,那是一挺装备了瞄准镜专门用来狙击的M2重机枪。我把枪口伸了出去,我想,狗日的,这下你跑不脱了吧!让你尝尝老子击发的子弹的滋味,我要将这颗钢铁制造的花生米送进你的脑袋里!就在我要开枪的时候,那个龟孙子也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我从沙袋缝隙中伸出的枪口,M2机枪瞬间喷出一道火舌,朝我这里喷射过来,我撤了枪,扑倒在弹坑里。 我咬着牙,骂了声:“干他娘的,你狠!” 这个龟孙子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也许对手也是这样想的,他手中的机枪不时朝我这边扫射,我躲到任何一个弹坑里,都会被他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从沙袋的缝隙中伸出枪,将他击毙。这是真正的高手过招,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必须将他一枪击毙,不能给他打第二枪的机会。 我再次把枪伸进了沙袋的缝隙中,人却躲在旁边,对手的枪声刚刚响起来,我就迅速地撤回枪,猛吸了一口气,一跃而起,跳到了弹坑上面,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眼中,我要让对手死个明白,我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国军人!我以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完成了据枪、瞄准,随即果断扣动扳机,射出了那愤怒的一枪,子弹穿过寒冷的空气,击中了他的脑门!对手也迅速地瞄准击发,可他慢了一步,他的子弹从我的耳朵边飞了过去,那凄厉的声音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er h3">5 在那三个月多里,我就击毙了200多个美军狙击手,据说很多狙击手都是慕名从美军各个部队抽掉过来和我较量的,他们没有用他们尖锐的子弹使我变成一具尸体,建立他们的功勋,却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我冰冷的记忆里。那的确是十分提气的事情,可我不会忘记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倒在河面冰块上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大兵,我甚至为他动了对我而言很难得的恻隐之心。 说来是不可置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不是经常萦绕在我潜意识里惊恐的噩梦。我梦见月光下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人抱着枪在缓慢地行走,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冰面上……我醒过来后就抱着我的莫辛―纳甘步枪走出了坑道,把头伸出了壕沟。 那个晚上的确有月光,那是一个天空纯净明亮的普通冬夜,这样的冬夜,寒冷更是痛彻心肺,如此的月夜,没有一点美感,如同白昼一样恐怖,因为只要有点影子出现,就有可能遭到无情的射杀。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结冰的河面上轻轻地滑行,我可以看清他怀里抱着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他的确像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样身材修长,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了冰面上。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过来杀人?是的,他在向我这边移动,他没有发现我,要是发现我了,我也许就死在了他的枪下。他的胆子如此之大令我吃惊。我不会等他发现我后再用枪瞄准他。可是,当子弹从我的枪口射出去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就像一个无辜的人被打死。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在战争时期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是我的确那样产生了那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公开的,它是我心中的秘密。 那修长的身体沉闷地倒在了冰面上,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我想如果此时对方的人出来把他的尸体抢回去,我一定不会开枪。可是,我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人出来顾及他的尸体。冰冷如银的月光就一直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的裹尸布。直到天亮,直到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的阳光替代了月光,他还是静静地躺在冰面上,侧向我这边的脸和冰面死死地冻结在一起。阳光下,他露在上面的半边脸惨白而又年轻,那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也许他昨天晚上出来之前还刮过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想象那眼神是不是像我杀人时那样充满了仇恨,是不是也像我现在注视他一样充满了怜悯?或者还有我眼中从来没有过的清澈和童真。那是死在我枪口下的最后一个美国士兵。 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冻结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包括我的战友,也包括我的敌人。战争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谁是罪魁祸首? 放下吧,武器! 第十五章 <er top">1 我并不是像长岭镇人们说的那样,我一生未娶,也没有女人肯嫁给我这个丑陋的人。朝鲜战争回国后,孙德彪在部队驻地的县城里给我找了个年轻的小寡妇,婚礼搞得很热闹,最起码比上官雄当初在延安结婚时热闹,那时,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以为美好的生活由此开始。婚礼是由孙德彪师长主持的,上官雄夫妇没有来,却也派人送来了礼物。我很满意,他是大首长了,很多事情要做,能够想得到我,已经很不错了。 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就是没有醉,孙德彪却醉了,他醉了后,嗷嗷大哭,边哭边念叨在大王庄和上甘岭战死的那些弟兄们,说要是他们活着,也要给他们主持婚礼。他的话弄得大家都很伤感,很多人也跟着他嗷嗷大哭,这些从血雨腥风中过来的人,谁没有几个好兄弟死在那黑暗的岁月里呀,我哭不出来,只是干嚎!婚礼最后像是丧事。 他们走后,我走进了洞房,看到了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我叫着秋兰的名字,我以为她就是秋兰。看我这个样子,她也不敢否认她不是秋兰。其实她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胡玉萍。我站在她面前,痴痴地说:“秋兰,你不嫌弃我是个麻子?” 胡玉萍摇了摇头说:“不嫌。” 我又说:“秋兰,你不嫌我是个缺耳朵?” 胡玉萍说:“不嫌。” 我接着说:“秋兰,你不嫌我满身的伤疤?” 胡玉萍说:“不嫌。” 我突然退下了裤子,拎着那半截命根子:“秋兰,你真不嫌我是个废人?” 胡玉萍的泪水落下来:“不嫌!” 我抱住了浑身颤抖的她,干嚎起来。那个晚上后来我干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只晓得第二天我醒后,看到胡玉萍赤身裸体地躺在我身边嘤嘤地哭,眼睛哭得红肿,像个烂桃子。她白嫩的身上被抓得一条条血道道,体无完肤。我的头疼痛得厉害,我问她:“这是谁抓的?”她不说话,还是嘤嘤地哭。 我们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我每次和她做完那事情,她都要哭。我不喜欢她在我面前流眼泪,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我就会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我会瞪着血红的眼睛质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行?”她从来没有回答过我这个问题,只是继续哭泣。我就会火冒三丈,疯狂地揍她。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到孙德彪那里去告状,弄得我很没面子,还要写检查。 日子还是那样继续着。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能,面对胡玉萍哭泣这个武器,我到最后都不敢碰她了,她和我形同陌路。我承认,那是一场失败的婚姻,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结婚,我是个废人。结婚三个月后,我主动地提出来,和胡玉萍离了婚。孙德彪和部队政治部的许多同志都来给我做工作,都没有挽回我的婚姻。我终于明白女人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就像我不能给女人带来快乐一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产生过对女人冲动的念头,我甚至还想,好在我没有找到冯秋兰,如果找到了她,和她结婚了,那就是害了她,同样也不会长久的。我也由此绝了想念她的念头。 这就是我的命。 <er h3">2 离婚后,我没脸在人多的地方呆着,就让孙德彪把我调到黄河边上的师农场里去工作。那里人少,我当这个农场场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好干,不就是种种地吧,也许能够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到农场后,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每天傍晚,我独自的坐在黄河边上,看浑黄的水向东流去,听着大河水发出的咆哮,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战场,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聊,无聊得发慌。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打电话给孙德彪,问他有仗打吗,想打仗了,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孙德彪就会说,“你给我好好的管好农场,有仗打还能够少了你!”我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可我再也没有等来上前线的通知,却等来了让我解甲归田的通知。 因为一条狗。 我的心情总会莫名其妙地烦躁。那是个中午,我躺在床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些什么。我的手不知道怎么就伸到了枕头底下,我摸到了一支手枪,这支手枪是我放在枕头底下了,我每次睡觉,都要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这样让我有某种安全感,战争岁月让我充满血性,也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摸到手枪,我就把手枪拿出来把玩,我突然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支勃郎宁手枪,我眼前浮现出张宗福把那支勃郎宁手枪递给上官雄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张宗福如果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也能像上官雄那样当军长,也不知道上官雄有没有把那支珍贵的勃郎宁手枪保留下来。 我正想着一些对我来说无解的问题,突然就听到了一声狗叫。 我握着枪从床上弹起来,看到一只瘦不拉叽的土狗在场部的院子里奔跑。我很奇怪地闻到了一股狗肉的香味,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在郭亮村破庙里的狗肉的香味。 我想着想着就朝那条土狗开了一枪。 那条土狗闷哼了一声扑倒在地上,死了。我为自己的枪法而感叹。然后,我就出了门。把那条狗提到伙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把狗毛退了,弄得干干净净后,就让我手下的兵在场部的篮球场上烧了一大堆火,将整条狗架在火上面烤起来。 农场里的兵们闻到狗肉的香味都跑到了篮球场上,等待着分一块狗肉吃。我一声不吭,默默地烤着狗肉。狗肉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往我的鼻孔里钻,我的嘴巴里渗出许多津液,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烤狗肉的过程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难道这就是我多年来出生入死换来的美好生活? 我还没有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狗肉,就出问题了。 我的确没有考虑过这只狗的来路。 我一开始就以为这是一条无人跟收的野狗。 我听到了场部大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不一会,一个兵跑过来对我说:“场长,不好了,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兵又重复了一遍:“村里的人过来找狗了!” 我就和那个兵走到了门外。站岗的兵拦住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的还拉着一个像个豆芽菜般的小姑娘。站岗的兵见我出来,就对我说:“场长,这位老大爷说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我说没有,让他走,他死活不走,说有人看到他的狗跑我们场部来了的!” 我看到白胡子老头和小姑娘,老头深陷的眼窝和那浑浊的老眼刺痛了我的心,顿时失去了吃狗肉的冲动,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企图阻止那事情不要发生,我就和善坦白地对老头说:“老大爷,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狗,我以为是一条野狗跑进了场部,现在狗被我杀了,正在篮球场上烤着呢,您看,我赔你,你说,多少钱!” 那小姑娘先呜呜地哭了,哭声挺凄凉的,让人心酸。 老头沙哑着声音说:“我的大壮呀,你怎么就被人杀了呢?” 那条瘦狗叫大壮?我说:“老大爷,您别伤心,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我赔你钱,你再去买一条狗,也叫它大壮,行吗?” 小姑娘越哭越大声。 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的大壮是天下最通人性的狗,到哪里能买到这样的狗哇!” 我想了想说:“老大爷,这样吧,我赔你钱,然后再给你弄条军犬赔你,军犬哪,你那土狗不能比的,您看可以了吧!” 老头抹了一下眼睛,认真地对我说:“你说话算数?” 我拍了拍胸脯说:“算数!我李土狗说话没有不算数的!” 小姑娘还在呜呜地哭,她的哭声让我浑身不自在,皮肤一阵阵地抽紧。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有料到,从村里跑来十多个人,手上还拿着家伙,领头的一个小伙子手上拿着一根扁担,走到我面前就大声说:“好哇,你们解放军还不讲理,打死我家的狗,太欺负人了!” 老头对他说:“二子,解放军的领导说了,赔我们钱,还赔我们一条军犬。” 二子恶声恶气地对老头说:“老不死的东西,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头吓得颤抖,拉着呜呜大哭的小姑娘走了,走时还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本来我还想好好和二子说话的,可我一看他对老头的那种狠劲,心里涌起了一股怒火。我拼命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年轻人,有话好好说!” 二子冲我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土匪,以为我爸好欺负,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军犬,我就要你还一条活的大壮给我!” 我听到“土匪”那两个字,怒火就烧得更旺了。我还是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狗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你这不胡搅蛮缠吗?” 二子吼道:“别以为我怕你们,我哥也在队伍上的!我不管,我就要你赔我一条活的大壮,否则——” 我冷冷地说:“否则怎么样?” 二子凶狠地说:“否则你们不要在这里呆了!” 我还从来不怕别人的威胁,我说:“那我真不赔你了,你有种把我们赶走!” 就在这时,那个哭泣的小姑娘跑过来,抱住二子的脚说:“爸爸,爷爷让你回家!” 二子撩起一脚把那小姑娘踢飞出去:“你这个赔钱货,和那个老不死的一起滚!” 二子这下彻底把我惹毛了,干他娘的,这还是人吗,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低吼了一声,冲过去,照着二子的脸就是一拳,那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我说:“狗日的,我替你老子教训你!”二子大吼着朝我冲过来,还有那些村民,我手下的那些兵也冲了过去…… 过了几天,师保卫部门来了两个干事,把我带走了。我被关在师部的禁闭室里。孙德彪来了,他第一次朝我吹胡子瞪眼睛:“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也是个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实话告诉你吧,你的漏子捅大了!这回我怎么也保不了你了!你自己拉的什么屎自己怎么吃回去吧!你这个麻子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真令人痛心呀!” 我默默无语。 不久,部队就把我遣送回老家闽西长岭镇去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孙德彪在他家里请我喝了最后一次酒,我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孙德彪一个劲地替我惋惜,还替我未来的生活担忧。最后,他问我有什么要求,可以向他提,我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允许我把那把跟随了我大半生的鬼头刀带回长岭镇,他痛快地答应了。最后,他和我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怪上官军长呀,他也没有办法,这事情的确闹得太大了,军区首长都知道了,有批示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部队,灰溜溜的如一条丧家之犬。 这也是我的命! <er h3">3 回到长岭镇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师傅胡三德,知情人告诉我,就在我们走的那个晚上,他就被杀害了。我问,他埋在哪里?知情人又说,这倒没有人知道,听说扔到山上喂了豺狗。我站在曾经的铁匠铺前,心如刀割,恍若隔世。我来到山野,跪在野草上,大声嚎叫着! 小镇西头那棵老樟树旁边的小泥屋还在,只是更加破败了,荒在那里。回到长岭镇后,我把那小泥屋翻新加固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因为我是战斗英雄,虽然说是遣送回乡的,公社还是照顾我,让我到公社的农械厂去当了个打铁工人,就是打造一些农具,这也是我的老本行,干起来也顺手。我沉默寡言,干活十分卖力。下班回到小泥屋里,就独自的喝酒。我特别的失落,想起曾经的日子,心里就十分难受,我只能在酒精的麻醉中沉睡过去,清晨在噩梦中醒来,随便吃点东西,早早地去农械厂上班,用打铁来发泄我内心的孤独和无奈。命运给我的一切,我必须承受,无条件地承受! 在长岭镇,我没有一个朋友。 一个都没有。 我不想和别人有什么来往,我活在自己的怀想之中,尽管我多次尝试把过去的一切遗忘,遗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我的大腿里那颗从未取出的子弹一样,和我的肉长在了一起。 <er h3">4 小镇上的人们总是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瞅我。在他们的眼里,也许我是个邪恶的人。我知道,镇上的人都用我来吓唬孩子:“你再不睡觉,李土狗来了!”所以,小镇上的孩子都躲避着我,我有一次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小男孩,他和我狭路相逢,躲闪不及,我多看了他一眼,他就吓得哇哇大哭,尿了裤子!我看他这个样子,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真没种,长大了就是个当叛徒的料!”因此,我更加孤独了,很少到镇街上去,生怕吓坏了那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我知道,也有人莫名其妙地诅咒我,说我这个不祥的人给他们带来了灾祸。比如那些上山打柴被一只凶豹咬死咬伤的人的家人和亲属,都这么说,仿佛那只凶豹是我带来的。 那段时间里,镇上和临近的村落,总会不时传来凶豹在山上伤人的消息。 在一个黑夜,我带着那把杀人无数的鬼头刀,就上了山。我来到了最险恶的猴子岽的山林里。呼啸的山风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今夜,猴子岽山林就是我的沙场。我抱着鬼头刀坐在一棵树下,拿出了一块烧熟的野猪肉,放在我面前的草丛里,我听上官明说过,豹子和老虎要是闻到烧熟的野猪肉的味道就会发狂,会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而来。 整个晚上,我端坐在那棵树下,一动不动,平心静气地等待凶豹的到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血腥和臊臭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来了,它的身上有人的血腥味,又有动物的臊臭味,我的嗅觉一直那样灵敏,就像我一直锐利的眼睛。果然,不一会我就听到了草丛里传来的动物的脚步声,尽管十分轻微。这是一只危险的而又诡异的凶豹,它知道怎么观察它的对手。它在离我不远的草丛里停住了脚步,猫着头,透过草叶的缝隙,朝我投来杀气腾腾而又试探的目光。 那目光像闪电。 我感觉到了。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我看到了它的头,以及它闪电般的目光。 我把手中紧握的刀垂了下去,我在等待,等待它的怒吼和攻击,这个时候,我不会主动出击,我只能以静制动。凶豹仿佛也在以静制动,在和我进行心智的较量,我和凶豹都知道,谁先沉不住气,谁就有可能全盘皆输。我和凶豹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刮了一夜的山风也在黎明静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握刀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我想如果我手中有一杆枪,那我就不会如此的辛苦,早就结果了这头凶豹。可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枪了,那散发着枪油和钢铁味道的枪早已经和我分手,就想冯秋兰那样,永远不可能和我相亲相爱,相依为命了!想起这些让我有些走神,尽管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凶豹。 也就是我的走神,让凶豹看出了我的破绽。 那只凶豹低吼了一声,一跃而起,闪电般朝我扑过来。它跳跃的姿势很美又很有力量,还有种说不出的霸气,一如年轻时的我。说一句虚伪的话,我真不忍心杀死它。 可我今天必须杀死它,我如果手下留情,它就会要了我的命! 它扑过来,锋利的爪子抓掉了我肩膀上的一块肉。它本来要抓我的头的,结果我灵活地一偏头,爪子就抓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流淌出来,我的身体又散发出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让我疯狂。我挥起了鬼头刀,一刀砍在了豹子的屁股上。 它也闻到了它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它也变得疯狂。 我和凶豹绞杀在一起。 那一场搏杀让我找回了一个战士的感觉。 这是一个令我尊敬的对手! 人一生能够碰到几个让你尊敬的对手? 英雄都是寂寞的,寂寞的生,寂寞的死!我相信凶豹和我一样寂寞,和我一样孤独,和我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可我们不能成为朋友,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因为它死在了我的刀下,我的最后一刀切断了它的喉咙。 倒在草丛里的豹子还是保持了它的威严,虽然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可它的眼睛还是那么透亮,在早晨的天光中,保持了固有的凌厉,没有一丝哀绵。它死了也是那么的悲壮,而不像一头死猪或者一条死狗!这就是英雄和懦夫的区别。我身上也被它撕咬得伤痕累累,我双腿一软,半跪在了它的尸体旁边,牙关不停地打颤。 <er h3">5 我还是会在梦中见到上官雄,不过不是血淋淋的那个形象,是很模糊的一个影子,但是我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就是上官雄。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会去给上官明以及黄七姑扫墓,我把他们的坟以及我父母亲的坟都迁到了一个地方,我也给胡三德造了座坟墓,就在他们的旁边。只有这一天,我会在墓地里边给死去的人烧纸,边喝酒,边说着很多的话。然后我喝醉了,就躺在他们的坟前呼呼沉睡。 记得那是1990年吧,上官雄回到了长岭镇。那时他已经是上将了,肩牌上订着三颗金豆豆。 那真是衣锦还乡呀,前呼后拥的。我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尽管我心里希望见他一面,再不见面,也许就永远也见不着了。我躲在小泥屋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他也许早已经把我忘记了吧,在这个小泥屋里,我一直认为还留着他童年时的气味,我仿佛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 我没有想到他会来看我。 那天,风很大,他带着几个随从站在小泥屋的门外,敲我的门。我听到了他叫我名字的声音。我好像是在梦中,不敢相信在这里还能够见到曾经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我才把门打开,一阵风灌进来,连同他发福了的身体。他进来后就把门关上了,把那些随从关在了破旧的杉木门外。他和我一起坐在床沿上。他握住我的粗糙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又柔软,让我想起了女人的手。我害怕这样的手,真的害怕。如果他的手是粗糙的,也许我们的心会重新贴在一起。可他的手如此柔软,像女人的手,我不敢相信这是曾经握过刀枪的手。他和我说:“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说:“不苦。”他说:“我常常想起你来哇!”我说:“我也是。”他说:“孙德彪也很想念你呀!”我说:“我也想念他。”他说:“好几次,我想把你接到北京来玩玩,我们这些老兄弟在一起聚聚,可是老是实现不了,我有愧呀!”我无语了。 那次上官雄回乡,他让我坐着他的轿车到离长岭镇一百多公里远的松毛岭去了一趟。回闽西那么多年,我一直想回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可我不敢,而且每次想起松毛岭,心里就会产生许多不良的情绪,不仅仅是那里死过许多人,也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命根子是在那里被打断的,因为什么,我也弄不明白,我觉得,那是被诅咒过的地方,连同古岭头,连同鸡公山和大王庄,连同上甘岭,都是被诅咒过的地方。上官雄站在松毛岭上,大发感慨,我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泪光,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内心在拒绝这个地方,希望赶快逃离! 从松毛岭下来后,上官雄就和我告别,离开了闽西,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我看着载着他肥胖身体的车绝尘而去,眼睛模糊了,我不清楚那是泪还是血。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了上官雄。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军服,从很远的地方走来,脸色死灰。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抓住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我大声喊:“阿雄,阿雄——”他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不一会,我看到他身上的将军服被剥光了,他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变成了童年时我们赤条条地在汀江河里游水时的模样,然后他转过身,走入一片虚光之中,他被那片虚光淹没,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无论我怎么喊叫。 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说上官雄已经因病去世。 他就是死在我梦见他的那天晚上。 尾声 我希望我能够像一些老人那样得老年痴呆症,那样我就不用成天活在痛苦的回忆之中。我把我经历过的事情讲给一些年轻人听,他们以为我是在吹牛,说我根本就没那么神。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以前总喜欢沉默寡言,到了耄耋之年却变得喋喋不休。前段时间来了一个叫李西闽的军人,他就住在我的小泥屋里,和我呆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我把我能够记起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他能够认真地听我讲述,我十分兴奋。他说他要根据我讲的故事写一本书,我强调我讲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无所谓了。李西闽走后的一天,我觉得特别乏力,仿佛是什么东西抽走了我的筋。我从墙上取下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它见证了我一生的壮烈和苦痛。伤口已经不会发芽。我已经没有力气将它磨亮,它像我的生命一样,渐渐地黯淡。我抱着曾经嗜血的老刀,躺在眠床上,等待死亡,等待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淹没,将大地淹没。 背后的故事 北村往事:红鞋 <er top">1 北村在暮霭中苍老。 我像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万水千山,回到了北村,乡亲们用纯朴的笑脸迎接我,我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伸出粗糙的手掌和我相握。我想,当年,肖青萍是否也是这样被乡亲们迎进北村的? 答案十分残酷:不是! 肖青萍是谁?北村的乡亲们迷惘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中有疑惑和探询,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心里十分忧伤,北村的百姓把肖青萍给遗忘了。 我是在一个老将军的回忆录里得知肖青萍这么一个女红军的。因为那本回忆录里提到了北村,北村是我的故乡,所以我特别关注。肖青萍和北村有关。让我遗憾的是,回忆录里关于北村和肖青萍也就只有一小段话,说肖青萍在北村被俘后牺牲。而与其有关的详尽细节则没有描述。 对于一位埋葬在历史风尘中的女红军战士,早已面目模糊了,我该怎样还原她的清晰面容?因为北村是老区,从小我就听说了许多关于红军的故事,可唯独没有听说过肖青萍的名字。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在割着我的心脏,我选择阳春三月回到北村,是不是因为肖青萍是满山遍野的红杜娟中的一朵? <er h3">2 父亲沉默地看着我。 他对我神鬼兮兮的样子感到无奈。北村的人对我寻找肖青萍的故事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可父亲觉得我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他本来就对我选择写作而放弃仕途而耿耿于怀,他以为我这次回乡是来劝导我弟弟不要离婚,没想到我对弟弟的婚姻置之不顾,却去关心一个飘逝已久的女人。父亲对我只能沉默。 我弟媳妇被我弟弟赶回了娘家。 其实我一进家门,弟弟的脸色就十分难看。等来看望我的乡亲们走后,他就在我面前诉说着我弟媳的不是。我对他的诉说毫无兴趣。我耐心地听完他的诉说后,只说了一句话:“你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我无能为力。”他希望我能替他说服父亲同意他离婚。显然,他对我也十分失望,当天晚上就回镇上去了。我离开北村时,他也没有出现。他在镇上开了一个羊毛衫加工厂,攒了点钱。按父亲的话说,弟弟攒了钱就不要糟糠之妻了。弟弟结婚的时候来过我部队所在的那个城市,当时他们恩恩爱爱,根本就没有什么日后要离婚的迹象。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们的笑脸也模糊不清了,可这不过才短短几年的工夫。 我的弟媳妇知道我回北村,她从婆家赶过来看我。我清楚她的用意,她希望我帮她说服弟弟不要抛弃她。她哭哭啼啼的,说话像祥林嫂一样。我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她哭诉累了就回去了,临走时说:“如果他真要和我离婚,我就到鬼坑去吊死!”显然,她是在威胁我。 “鬼坑”这个词让我的心跳了一下。 鬼坑,或许和肖青萍有关。 当时,也就是肖青挥被俘时的背景的确和肖青挥有关。红军的一支队伍在鬼坑被国民党的一个连伏击就是肖青萍被俘的时候。也就是说,有记载的那一次鬼坑的伏击,和肖青萍被俘的时间相吻合。 我独自来到了鬼坑。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可以想象当年红军进入这条狭长的山谷之后就没有胜算的可能了。野风吹过,山谷两边的森林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我听到了枪声以及吼叫。 子弹呼啸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我小时候在鬼坑玩耍时挖到过子弹壳,现在却找不到了。那时候穷。我们来这儿挖弹壳,可以当作废铜去换钱。北村的百姓许多人在这里挖过弹壳。 肖青萍被俘的神态也许有些绝望。 <er h3">3 村里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基本上死光了,就是没死的人也已经是90多岁的人了,在几个老人中,我唯一可以询问的就是杨三清老爷爷,因为只有他还耳聪目明,其余的都是不省人事等着入土的了。 杨三清的胡子十分夸张,一直拖到肚子上。 要是在我童年时代,我会抓住他的胡子不放。现在,我要抓住他的记忆不放。 我问他,你还记得肖青萍么?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马戏团的猴子。 他觉得我的问话十分离奇:“肖青萍是谁?没听说过。” 也许北村的人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那个红军女战士的名字。由此,我必须换一种方式来询问,不能在肖青萍的名字上纠缠不休。 我试探着问杨三清老爷爷:“你记得当年被俘的一个女红军么?” 杨三清深邃的眼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他沉默了良久,才打开了话匣子。我内心一阵狂喜。 果然和鬼坑有关,和那场伏击有关。 <er h3">4 那是个阴天。 北村一如既往地平静。12岁的杨三清起了个大早,他要前往鬼坑去拔兔草。鬼坑有一条小溪流过,溪畔有青嫩的草和各种小花。杨三清家养了许多兔子,在他的青少年时代,拔兔草是他主要的记忆。 他在前往鬼坑时,没感到什么异常。或许是他还没睡醒就被父亲叫起来了,还有些神志不清。每天清晨,他要到鬼坑用一把溪水泼在脸上之后,他才能清醒过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像一条清水里的鱼。 杨三清还没有走进鬼坑,他就听到了激烈的枪声。杨三清赶紧钻进了林子,躲了起来。那年头兵慌马乱的,12岁的杨三清很清楚怎么保护自己,这都是环境逼出来的。 枪声稀落之后,杨三清心里还扑咚扑咚地狂跳着,子弹可没长眼睛,他可不想死在流弹下。他此时十分清醒了。 他趴在草丛中,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他的一泡尿憋得难受,他的小腹涨得要爆炸。他得忍着,他害怕一站起来子弹就打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国民党兵推着一个红军女战士进了树林子。他们把红军女战士绑在一棵树上,从红军女战士的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堵住了红军女战士的嘴巴就走了。他们私下里说着什么话,杨三清一句也没听清楚,他的脚不小心蹬在了一块石头上,石头滚动的声音让杨三清自己吓了一跳,同时也让那两个国民党兵吓了一跳,他们拉着枪问大声吆喝着。杨三清屏住了呼吸。其中一个兵朝杨三清这边放了两枪,一颗子弹从杨三清的头上飞过去,他的尿泄了出来,裤裆顿时湿了。 到天黑了,杨三清还是趴在那里不敢动,他看到那个女红军战士一直绑在树上,他害怕自己一探头,就会被子弹击中,女红军战士也许就是一个诱饵。整整一天,他就那样趴着,他怀疑自己不会站起来了。 入夜了,杨三清听到了响动。这时,他听清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娘们长得不赖,能卖个好价钱。” “快把她弄走,要是给营座发现了,他会毙了我们的!” “快!” 杨三清不一会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这才站起来,朝家里狂奔而去。在冲出树林的过程中,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摸索了一下,是个包袱。他捡起了包袱,回到家里。他父母亲又惊又喜,他们已经知道了鬼坑的那场伏击,他们还以为杨三清死了。 杨三清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一双红鞋,红绣花鞋。女人出嫁时穿的红绣花鞋。 <er h3">5 说到那双红鞋,杨三清老人家浑身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 杨三清的回忆让我认定那个被绑在树上的女红军战士就是肖青萍。老将军的回忆录说她被俘后牺牲了,或许就是因为两个国民党兵把她带进了小树林,而国民党兵朝杨三清开的两枪被当时的知情人误以为是杀害肖青萍的枪声。那次伏击肯定有红军逃生,并没有全部被杀害。对于国民党兵的这次伏击,有些胜之不武,因为这是红军的一支伤病员队伍,肖青萍是护送这支伤病员队伍中的一个护士。 据说,鬼坑从那以后就有吼叫声在深夜里出现。杨三清从那以后就不敢一个人独自到鬼坑去拔兔草了。村里人把几十具红军的尸体掩埋了。我小时候在鬼坑挖弹亮时,还可以挖出让我心惊肉跳的白骨。小溪的水清澈得可怕,我总觉得那流着的是血。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杨三清当初捡到的那双红鞋是肖青萍的。 据杨三清的叙述,那双鞋后来还真是给了那个女红军战士。 <er h3">6 父亲开始咳嗽。 他的咳嗽由来已久。他年轻时,在修水库的时候落下了内伤,以后只要一生气就会干咳不止。 我听到他的干咳,心里并不好受。 他对我说:“你真的是不管你弟弟的事?”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年轻人的事让他自己做主。” 父亲瞪着我,满眼是火。 当初有一个人瞪着肖青萍时,也满眼是火,那就是北村的富豪王长庚。王长庚花了20块大洋从那两个国民党兵手中买下了那个女红军战士,也就是肖青萍。 肖青萍是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被那两个兵丁用麻袋抬进王家大院的。两个兵丁拿了20块大洋,喜形于色地出了王家大院的门,消失在黑暗中。 富豪王长庚在西厢房里打开了那个麻袋。他在油灯的亮光中,看到了一张瘦削而俊秀的脸,脸上的那双眼中,透出一股锐气。王长庚的心颤抖了一下,尽管肖青萍的脸上灰土很重,但不失其美丽。王长庚心里说了声:“值!”也就是说,他花了20块大洋是值的,可肖青萍眼中的了那股锐气的确也让他的心不安。他给肖青萍松了绑。 他说:“你要是乖乖地当我的小老婆,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肖青萍摸了摸肚子。她的脸上有种焦虑的形色。 王长庚以为肖青萍饿了。 他让仆人拿来了食物。 肖青萍的确也饿了。她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 在肖青萍狼吞虎咽的过程中,王长庚内心的不安消失了。他相信,肖青萍是自己手中的一块肉了。 他出了西厢房的门。 他吩咐仆人把一个木质的大水缸搬进西厢房。刚刚吃完东西的肖青萍看着水缸,不知道王长庚想干什么。 王长庚接着让仆人烧了热水,倒满了水缸。 他要让肖青萍沐浴。 王长庚还把绸缎的衣服放在了肖青萍面前,王长庚要在她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占有她。 肖青萍一动不动。 王长庚微笑着说:“你洗吧,把你一身的晦气和穷酸气洗掉,我先出去。” 王长庚一出门,肖青萍就把门反锁上了。 她脱光了衣服,把身子泡进了水缸。 王长庚在门口听见了水声。 他的脸上一直笑着。 <er h3">7 如今的王家大院是一个废墟。 偌大的王家大院剩下的是断墙残垣,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里曾经是北村大队的大队部,30多年过去了,王家大院破败了。 在一个阴风习习的傍晚,我走进满是杂草的王家大院。我踏进去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草丛里抖动。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有。 我来到了西厢房的位置,我看到草丛里有一只白蝴蝶在飞舞。 难道这白蝴蝶是肖青萍化作的? 肖青萍,一个能唱很动听山歌的女子。我本以为可以在这杂草一样的历史中找到一个英勇就义的红军女战士,没想到找到的是一只白蝴蝶。 我没有失望,我希望一种更加真实的东西,呈现在世人的眼中。 肖青萍把王长庚关在了门外,一天后开了门。一缕风从门外涌进来,她的眼睛深陷下去了,那股锐气变成了水,暗夜里的水。那水缸里的洗澡水早已冰冷,有些浑浊。王长庚竟然也在门口守了一整天。 王长庚还是满脸的笑。 肖青萍只说了一句话:“我答应你。” 王长庚于是大办宴席。 三天里,王长庚家里热闹非凡,不但把北村的人全请了,还把邻近几个村的人也请了,肖青萍在王长庚大摆宴席的三天里,一直坐在西厢房里。 来看新娘子的人都喝得颠三倒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王长庚的一个朋友出了西厢房的门对王长庚说:“老兄你有福气呀,如果我要娶上这样一个小老婆,睡完一个晚上,第二天死了也愿意。” 肖青萍没有听见这话。 王长庚从那以后却消瘦起来。这个50多岁的富豪在某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肖青萍隆起的肚子之后,就意味深长地回忆起了肖青萍刚走进他家门的那个晚上,他替她松绑后她摸了摸肚子的那个动作。他觉得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能那么痛快地嫁给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我坐在西厢房旧址的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上,看太阳落下了西山。石头被我坐得温热了,春天的夜色漫上来,小风一吹,有些凉。那只白蝴蝶不知栖身何处。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坐的这块石头当年的肖青萍不知有没有坐过。我是不是把肖青萍的体温重新捂热了。 她如果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会问她:“你身为一个红军女战士,为什么不选择死?”可没有人回答我。 我也不需要谁来回答我,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的残酷。 正像那个残酷的春天,肖青萍望着一树的青李子流着口水的样子也十分的残酷。 <er h3">8 肖青萍的肚子渐渐地大起来。 她在村里走动的时候,她的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家丁。那个家丁挎着盒子炮。他不敢靠近肖青萍,他只要稍一靠近,肖青萍就会怒斥他:“狗!” 美丽的怀孕的女子怒斥人的样子像头母狼,那家丁自然害怕。在王家上下,肖青萍只买王长庚一个人的帐,其他人她一概不认,仿佛他们都不存在。 肖青萍会走到一棵李子树下,望着树上的青李子,口里流着口水。她的眼睛充满了某种期望。 其实,她只要说一声,王长庚什么都会给她弄来,何况是一树的青李子。 那李子树是杨三清家的。 杨三清的母亲当时也怀着孕,她也会望着李子树流口水。 肖青萍就和杨三清的母亲黑嫂遭遇在了一起。 黑嫂的丈夫是王长庚的佃户,黑嫂穿着粗布衣裳,穿着粗布衣裳的黑嫂实在不明白穿着缓罗绸缎的肖青萍会和她一样站在李子树下渴望。 北村有个说法:“三月桃,吃了会生痨,四月李,吃了会作死。”意思很明白,这个时节的青李是不能吃的。 肖青萍和黑嫂关于李子有了共同的话题。 人们经常看到肖青萍和黑嫂坐在李子树下聊天。她们似乎谈得很投机,以至黑嫂把她叫到了穷家里吃地瓜干。她们在屋里面的时候,家丁会在门口张望,肖青萍会走到门口,朝家了大声喝道:“狗,滚远一点!” 于是,黑嫂就给肖青萍看了那双杨三清捡回来的红鞋。肖青萍看到那红鞋就落了泪,黑嫂不知她伤心何处。肖青萍说:“黑嫂,能把这鞋卖给我么,我穿了合脚。” 黑嫂虽说家贫,便也是大方之人:“你喜欢就送与你吧,反正是检来的。” 黑嫂把鞋送给了肖青萍,肖青萍说:“我怎么感谢你呢?” 黑嫂说:“以后多骂几句那狗就可以了。” 肖青萍笑了,这是她到北村之后最开心的一次笑了。她真的跑出去,狠狠骂了几声家丁。原来,家丁因为收租的事情,打过黑嫂的老公,打得可不轻,黑嫂的老公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两个女人成了好朋友后就做出了惊人之举,她们竟然吃了那青李子。 那天,她们把青李子打下来当饭吃。吃完后,解了馋,黑嫂就担心起来:要真死了怎么办? 她们害怕起来,于是等死。 可一天一夜过去了,她们没死。 那棵李子树上青李子就越来越少了。 我在村里找那棵李子树,杨三清说:“那棵李子树早就死了。他妈死后,李子树就死了。我到哪里去找?” 杨三清老爷爷发现我对肖青萍的兴趣越来越浓,他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每次我找他聊肖青萍,他的目光会躲避着我,有句话到嘴边了又缩回去。 那天,我到镇上的派出所所长那里去喝酒,谈起了杨三清。我同学,也就是派出所长说,红军在鬼坑被国民党伏击的时候,杨三清还没出生呢。 什么?我有点纳闷。 我同学平时也喜欢研究一些地方的历史,他说的话有根有据:“县志和县革命史都有记载,那次伏击,是1934年冬天的事情,也就是主力红军北上长征后发生的事。而杨三清是1935年夏出生的,这在我们所里的户口登记上有记录的,他怎么可能目睹了那场伏击呢?” 我有点搞不清楚了。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迷宫。 那么杨三清说的有诈,那个王长庚的小老婆不是肖青萍,肖青萍还是真的如老将军的回忆录里写的那样被俘后被国民党枪杀了? <er h3">9 带着许多不解的问题,我又找到了杨三清。 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说话中假的成分。我说完后,他脸色铁青,脸上的老皮抽搞着。我觉得自己很过分,哪怕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没有必要戳穿他。我赶紧赔不是,然后惭愧地走出了他的家门。 刚刚走出他的家门,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你给我回来!” 我有些害怕,我还是回转身,走进了他的家门。 杨三清老人的脸苍白得如一张纸,可是他的眼中有一丝火苗在耀动:“你必须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点了点头:“我保证!”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因为我会在小说中把他的秘密给抖出来。 杨三清老人神色庄重地拿出了一个古旧的暗红的樟木箱子,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它。我的眼睛一片血红。那是一双红鞋,就是一双红色绣花鞋,鞋上面还有一个玉镯。 老人的泪流淌下来。 我一直以为老人眼睛是干枯的泉眼,看来我错了。 <er h3">10 汀江从北村村子外面无声无息地流过,鬼坑的那条小溪就是流进汀江的。一拐弯有一口深潭。潭水是墨绿色的。肖青萍经常来到潭边,用墨绿色的水洗她手上的那个玉镯。和王长庚成亲后,她想把玉镯摘下来,可她没有。她只是经常来这里用清澈的潭水洗她的玉镯。玉镯好像蒙上了污垢。 我想象不出当时的肖青萍在洗玉镯时,眼中有没有泪水,是否泪水也滴在了玉镯上面。但我明白,玉镯是她心上人送给她的定婚信物。 在那个年代,有许多人一结婚就参加了红军。肖青萍也是如此,她一结婚就和丈夫一起参加了红军。丈夫离开她和主力红军走了,她留了下来。她希望自己能追上主力红军,追上丈夫,可没有,在他们分开时,她把另一个玉镯给了丈夫。 她相信他会凭着玉镯来找她母子。 肖青萍的玉镯如今在杨三清手里。 <er h3">11 初夏的风无拘无束。 王长庚感到了危险。他听说红军好像又打回来了。邻近乡村的还乡团被红军收拾过。他惶惶不可终日,决定到县城自己的大儿子那里去躲躲。 肖青萍拒绝和他去县城。 肖青萍把自己反锁在了西厢房里。 王长庚在门外哀求她一起走,她说:“我不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长庚无奈地长叹一声:“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只好撇下肖青萍带着其它家眷走了。在关键的时候,他还是保命重要。就在他走的那天晚上,游击队袭击了北村。 游击队进入王家大院时,王家大院空空荡荡的,游击队在西厢房找到了大腹便便的肖青萍。 看到游击队,肖青萍心里十分激动,但是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好在游击队里没有人认识她。如果不是肚子大了,或许她会跟游击队跑。 她对游击队长说:“你们跟我来。” 游击队长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大肚婆。 他带人跟她来到了王家的大厅里。 肖青萍从大厅左边的第五块砖往里数到了十,就说:“把这块砖撬开。” 游击队挖开了那块厚重的地板砖,一个铁箱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游击队长打开了铁箱子,他们的目光被黄澄澄的金条照亮了。 他们满载而去。临走时,游击队长对肖青萍说:“你叫什么名字?” 肖青萍说:“我没有名字。” 游击队长说:“我们会记住你的!” 游击队就风一般来风一般去了。 肖青萍十分失落。 游击队刚走,她就感到了疼痛。 她朝黑嫂家摸去。 说来也巧,黑嫂也开始了阵痛。 两个女人在黑嫂家生下了两个男孩。 其中一个就是杨三清。 <er h3">12 杨三清收起了那盒子。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一生也没等来,却把我等来了。我知道了,他是在等他的亲生父亲来找他,可他没有等到,或许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在长征路上了,或许后来成了将军把他和母亲遗忘了,或许他来找过没找到。我后来一直在找一些资料,也没有找到有关肖青萍丈夫的记录。杨三清在陆定一回闽西老区找儿子的时候,他想去找陆定一,让他帮助自己找亲生父亲,可他没去。 杨三清告诉我他埋葬在内心一生的秘密之后,他说:“我时日无多了,应该让我儿子为我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材了。” 肖青萍当时也是放在一副上好的樟木棺材里入葬的。是王长庚把她葬下的。 王长庚在不久之后又举家回到了北村。 王长庚一踏进王家大院,就看到肖青萍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上给孩子喂奶。他走过去,一看是个男孩。他抱起了孩子。 他说:“就叫他逃红吧。” 阳光惨白。 他把王逃红举过头顶,王逃红笑了一声,小鸡鸡射出一泡尿,那泡尿在阳光下闪亮地射进王长庚咧开的嘴巴。 王长庚又开始大办宴席。 在他大办宴席的那个晚上,肖青萍把王逃红交给了一个老妈妈,就偷偷地穿上了那双红鞋,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后悄悄地溜出了王家大院的后门,朝汀江边上摸去。 她跌跌撞撞往汀江边上摸去的过程其实就是她一生的过程。 她跳下深潭的时候,天很黑,远处传来爆竹声,那是王家大院喜庆的鞭炮声。 我一直不解的是,肖青萍为什么要选择自尽?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或者是别的什么? 肖青萍的尸体在潭水中浮起来,被一个打鱼的人发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打鱼的人捞起了肖青萍,他一看是王家的少奶奶,就飞快地往王家奔去。 肖青萍死了。因为她是短命死的,死后不能把尸体抬进村,王长庚就在衬外搭了一个草蓬,把肖青萍的尸体放在草蓬里等待人葬。王长庚的脸色阳光一样惨白,他让那个家丁看护肖青萍的尸体。 那个被肖青萍骂成狗的家丁脸上有种莫测的笑容,其实他心里恨死了肖青萍。因为他头天晚上喝多了酒,他竟然在草蓬外睡着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肖青萍脚上的那双红鞋不翼而飞。 王长庚给肖青萍打造了一口上好的樟木棺材把她厚葬了。 让我震撼的是,肖青萍留在王家的孩子,其实应该是黑嫂的孩子。那个叫王逃红的人,在他长大成人后,经历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在王长庚被一颗子弹洞穿脑壳被镇压之后,王逃红就陷入了黑暗。文革时,他被打斗得实在熬不下去,也沉潭自尽了。作为他的亲生父母和杨三清又是怎样的感受。 北村的往事让我从肖青萍开始,又无法从肖青萍结束。 <er h3">13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杨三清,那就是当初在鬼坑草丛里忍耐了一天的孩子是谁,因为那肯定不是杨三清。而一定确有其人,是那人把事实告诉了杨三清的。 我了解事实的真相之后,匆匆离开了北村。 北村的乡亲们送我到村口,像送走了一个过客,匆匆的过客。从他们质朴的目光中我感到了温暖。他们会在任何时候接纳我,而我却是一个过客。 我弟弟没有来送我。我十分清楚他离婚的事是铁定了的,他不会改变,哪怕我弟媳在鬼坑上吊他也会无动于衷。我父亲在我走之前也好像看破了什么:“由他去了。” 走之前,我想让杨三清老人把红鞋送给我,那是他亲生母亲结婚时穿过的红鞋,也是他亲生母亲赴死时穿过的红鞋。我没敢开口。尽管世事有了许多改变,我还是相信世间有种真正坚贞的东西存在着。 附录 李西闽创作大事记 1984年,第一篇短篇小说《翠翠》在《文学青年》杂志发表,开始了小说的创作。 这十多年间,《青草湖的童话》《玻璃马》《辽远》《M中队的雨季》《红石榴》《我的野猪坳故乡》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在《昆仑》《解放军文艺》《作品》《电视电影文学》等刊发表。其军事题材小说被称为“诗化小说”。1993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纪实文学《将军百战死》。并且创作大量诗歌,发表和入选多种选本。 1997年,蓝天出版社出版军事小说集《阳光马驹》。 1998年,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普罗阿修和黑骏马》。 1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好女》 1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野河滩》。 5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新兵米西》,被该杂志评为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 9月,开始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的创作。 11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秋天的栅栏》。 1月,《好女》再版。 3月,《中华文学选刊》选载《秋天的栅栏》。 10月,出版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 10月,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短篇小说《有鸟飞过》。 12月,由少女儿童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高傲男生 清纯女生》。 1月,开始创作。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北村往事:红鞋》 6月,在《战士文艺》发表中篇小说《红火环》。 7月,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四季》。 9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假发》。 12月,《假发》被《小说选刊》选载。 1月,开始创作长篇恐怖小说 3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伸出手和你相握》。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散文《从云南到西藏:行走的风景》。 9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10月,在《福建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墙上的鱼》。 3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7月,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10月,《布老虎中篇小说 秋之卷》发表中篇小说《七条命的狗》。 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引起反响,被称为“中国乡村死亡谱系”。 12月,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新版。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12月,在海南三亚写作长篇恐怖小说《腥》。 3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9月,在黄山赛金花故居写作长篇恐怖小说。 10月,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腥》。 5月12日,在四川彭州银厂沟写作长篇恐怖小说《幽灵战舰》时,被埋废墟76个小时。 7月,《天涯》杂志发表散文《有风吹过山谷》。 9月,杂志发表长篇纪实散文,引起巨大反响,被《读者》等选载,并被收入多种选本。《佛山文艺》等报刊连载。 9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军事恐怖小说。 11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李西闽文集》。 1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军事小说。 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 3月,《作家》杂志发表长篇小说。 4月,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腥》。 4月,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在广州颁奖。 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7月,在福建长汀写作长篇恐怖小说《酸》。 11月,在广西阳朔大河背村写作长篇恐怖小说。 5月,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酸》。 6月,中国友谊出版社出版恐怖小说集《致命伤》。 6月,花城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2月,在三亚完成长篇小说《麻》的创作。 3月,在上海完成长篇小说《向死而生》的创作。 4月,在厦门完成长篇小说的创作。 5月,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小说《麻》。 5月,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