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墓园》 序 这是一个在追寻中展开的故事。 常被冠名恐怖悬疑小说作家的李西闽的这部新书,以两条并行的线索推进,一条线索在寻找一个已辞世的年轻女人的最后栖身地,另一条线索回溯故事主人公的命运悲剧,全书在时空上有大的跨度,从这国家的东部到西部,从一个小女孩的童年到她的过早离世。最后,终于被弟弟找到的她得以永久地安身在中国西部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而她宿命般的故事依旧在不断地诉说,正被更多和她境遇相近的人们重复延续着。 相信李西闽可以选择更轻车熟路的笔法去完成这个故事,对于悬念和惊悚,他应该处理得更自如和便当,但他没这么做,他是想定了,要用一本书来写惯常状态下的人物命运,就像他在题记中说的,他这部书要:献给被侮辱与被伤害的女性。 一个女子,无论出身寒苦,还是漂亮聪明,都是生命本身的给予,不是她能选择的,但就是这些原本的自然而然,在她三十六年的短促生命里,灌注了太多不幸。当漂亮聪明的女孩子这些本该闪光的生命因素,附加在出身寒苦乡村这个不可选择的大背景上之后,一切正常美好,最终都折返回来,变成了对她的不断的自我加伤。而更可怕和更容易被轻视的是,所有这些伤害并没有跟着故事终止,它时刻就在我们身边。 擅长悬疑惊悚的小说家李西闽在这部新作里,写的只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常态,而常态决不等于正常的生活,我想,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书中的乡村女孩从童年到青年的各种境遇,似乎是她一个人的宿命,但在整个社会背景下都是非常态,所有的扭曲,都涉及一个基本常识:社会公平和人间关爱。没有这个前提,不可能给正常人建立正常生活轨迹。我猜想,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大前提,他在书中设置了主人公的弟弟,作为讲述者的这个人物始终贯穿勾连着故事的两条线索,他孤身一人,西去寻找,决意让自己的姐姐落土为安。李西闽是要为这人间保留最后一丝血脉相连的责任和温暖吧。 在苦苦追寻的故事背后,更是一个关于人的基本尊严的故事,是每一人都有理由获得安全和幸福的故事。 第一卷 风中的秘密 宋海波说:“谢谢,谢谢。” 早晨梦醒后,我听见了父亲的惨叫。我来到父亲卧房,瘦骨嶙峋的他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都是汗水,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最后的光亮。父亲朝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结滑动了一下,手颓然落下。我很清楚,他想问我,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和姐姐斗了一生的气,却希望离开人世时见到姐姐,我十分理解他。父亲此时是一条即将渴死的鱼,他大口地呼出了几口浑浊之气后,停止了呼吸。他终于像一块无用的破布,被尘世抛弃。 死亡对父亲而言,是一种解脱。我真不忍心每天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的惨叫。可是,父亲带着遗憾离去,我内心也很纠结。他和姐姐的恩恩怨怨,我都知道,很多时候,我就像个局外人,冷漠地观望,我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我清晰地知道,父亲死了,我没有落泪,只是悲恸地长叹。我再次拿起手机,拨姐姐三年前留给我的手机号码。其实,在一年前,此号码就已经是空号,我一直没有删除,是希望某天能够拨通,听到姐姐的声音。我无望地关掉了手机,凑近父亲死灰的脸,哽咽地说:“爹,你安心去吧,你不用再担心姐姐了,她都不担心你,你担心她干什么呢?你好好上路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值得你留恋,希望你能够在天堂和妈妈相聚,过上好日子。”说完,我站直了身,开始办理父亲的丧事。屋外那棵乌桕树上,扑满了死鬼鸟,它们不停地哀叫,小镇上的人看到如此情景,就知道我父亲死了。 那时我不清楚姐姐在何方。 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女儿。我相信,她能够感觉到父亲亡故,不管她回不回来,不管她会不会感到悲伤。 姐姐无语了。 老师们都低下了头。 我冷冷地说:“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 他浑身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说:“我晓得她没有回来。”说完,他转身而去。我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内心突然有些惆怅,我试图理解这个男人,尽管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多次诅咒他被雷劈,或者酒后暴死,也多次想亲手杀了他。 <er h3">2 黄七月也是老师,她在唐镇中心小学教数学。 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女人,对我姐姐有很大的看法,在她眼里,姐姐是个不切实际的人,是个幻影,是一阵风。黄七月多次预言,姐姐没有未来,什么也没有,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我说,谁到头来不是一场空,谁又能不死?黄七月蔑视地说我胡搅蛮缠,姐姐在我面前是坏榜样,黄七月不希望我也成为女儿的坏榜样。我的确没有她理性,理性的她经常会让我无所适从,甚至陷入现实冰冷的深渊。 父亲过世两年后的那个春天,雨水丰沛,湿漉漉的唐镇充满了霉烂的气味。我不喜欢雨季,我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霉,浑身瘙痒。那天上午,天上飘着细雨,我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不祥的预兆。我在不安的情绪中,接到了陌生的电话,电话中,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告诉我,姐姐死了。我呆呆地站在雨中,锋利的长矛刺中了心脏,我无法呼吸。过了许久,我的泪水才奔涌而出。 我姐姐死了。 姐姐说:“扎西,回答我,好吗?” 胡丽说:“会的,会的,以前我们去西藏,骑过马的。” 我很快地收拾好行李,提着行李箱,匆匆地离开了家。 胡丽也注意到了长发男子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谁。胡丽告诉姐姐,千万不要搭理这个男人,说他是孬种。他叫宋海波,是个雕刻艺人,他雕刻的作品放在工艺品商店里卖。姐姐问她,为什么他是孬种?胡丽说:“给你讲讲他额头上那块刀疤的来历吧。很多人看到他额头上的那块刀疤,都以为他是个狠角色,其实不是那样,那刀疤是他自己用雕刻刀划出来的,他毁自己的容,就是为了让人觉得他是个惹不起的主。宋海波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女人是个画家,也长住古城。后来,女画家被一个男诗人勾引了。他去找诗人,诗人用水果刀顶住他的喉咙,威胁他放弃女画家。女画家就站在旁边,冷笑地看着他。他没有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而是选择退缩。他跑到我这里来,大哭,还问我们该怎么办。王杰对他说,你拿出自残的勇气去对付诗人,是最好的办法。他哭着说他下不了手,他说他连鸡都不敢杀。王杰说,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都瞧不起他。他很久没来我们酒吧了,现在又出现了,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你可得当心。” 上官明亮挡住了我的去路,鬣狗般闻了闻我身上的气息,说:“李瑞,你是去找你姐姐?” 见到他,想到死去的姐姐,我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开!” 有些男人会用一些下流的话语挑逗姐姐,姐姐无动于衷;也有些男人对她说些甜言蜜语,她同样无动于衷;对姐姐的冷漠,男人们无计可施。目睹他们的表演,姐姐觉得他们是可怜虫,内心也挺蔑视他们。但是有个长发男子,额头上有块闪亮的刀疤。他每天晚上独自坐在某个角落喝酒,目光始终不离开走来走去的姐姐。姐姐注意到了这个人,只是不理会他。 有些男人企图对姐姐动手动脚,迫于胡丽的压力,他们迟迟没有动手。准确地说,他们是害怕一个叫扎西的当地人。那家伙无疑是古城打架最生猛最不要命的汉子,他身上有许多刀疤,是真正在战斗中留下来的刀疤,那是男人的勋章。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胡丽称兄道弟,他偶尔会来看她,在酒吧里喝顿酒,扔下半只牦牛,就带着兄弟们走了。他是个开货车的司机,一直在滇藏线上跑。 他终于闪到一旁,让我经过。 胡丽笑了,说:“海波,你说实话,今天来,是不是冲着我姐来的?” 天亮后,暴雨停了。宋海波要走,校长告诉他,刚刚下完暴雨,路一定很不好走,让他等等再走。姐姐也劝他不要急着走。宋海波说:“我该说的话也说过了,该走了,再留在这里,就是我的不对了。”校长见他去意已决,也没有再拦他,只是让他一路小心。姐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提出来要送他一段路。宋海波没有拒绝,校长也没有阻拦。校长看着他们走出了村小,若有所思。 是的,姐姐怎么会死? 姐姐说:“你们别为难他了,看他窘迫的样子,多难受呀。” 我说:“我不饿,不想吃。” 胡丽说:“我刚才到门口,发现宋海波在那里探头探脑,就觉得他心里有鬼,我好好问他,他总是连个屁都不放,气得我真想把他一刀劈了。我们怀疑姐姐的死和他有关系。我们明白,他真心喜欢姐姐,他曾经背着我们,到白马村小找过姐姐,还不止一次。就在姐姐死的那天,他也去过,有人看到他和姐姐一起离开的,他们离开不久,姐姐就出事了。那是今年的第一场暴雨过后的事情,姐姐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打落到澜沧江里……可怜的姐姐,死了连遗体也没有找到。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姐姐。最后,我们放弃了寻找,才打电话给你的,姐姐曾经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过我,说她要有什么不测,让我打电话给你,你的手机号码姐姐一直记着,我也一直记着。” 无论严寒或酷暑 胡丽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我相信他真的爱姐姐,况且他那么懦弱的人,怎么下得了杀手呢,如果他真的杀了姐姐,他会恐惧的,会逃跑的。他没有逃跑,昨天晚上和刚才他在酒吧外面徘徊,一定是知道你来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问题是,我问他是不是来找你,他却什么也不说。我和王杰去找过他,要他说出真相,他也什么都不说。要是扎西还在,一定会把他扔到澜沧江里去的,可扎西——” 我站在汽车站外面,点燃了一根烟,吸着烟等待胡丽。 有人说:“他会不会死了?” 她眼中闪动着泪光,轻声说:“她真的走了。走吧,跟我去我的酒吧,我会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我扔掉手中的烟头,小学生般举起手,大声说:“我是李瑞。”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床了。 我点了点头。 姐姐说:“好。” 姐姐笑了。 姐姐说:“除了带我出来散心,还有别的原因吗?” 胡丽黯然神伤,她抹了抹眼睛,说:“我哥他,他也走了。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去年秋天,一场车祸,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本来,他准备在那次出车回来举办婚礼的,走前还送来了请柬,也给姐姐送去了请柬。我和姐姐都很高兴,等着他回来,等着那场盛大美好的婚礼。可是——我哥对我像亲妹妹一样,他的噩耗传来,我哭了三天三夜,那么一个亲爱的哥哥就这样走了。他对姐姐也很好,经常送一些好吃的东西到白马村小,怕她在那里受苦。他走后,姐姐也很伤心。她对我说:‘是不是所有对我好的男人都会很不幸,我是灾星,我不该来的,是我把灾祸带给了他。’我安慰姐姐,说我哥的死和她没有关系,那是他的命。我不希望姐姐因为此事郁郁寡欢,我不希望我亲爱的人离开我,我们是一条藤上结的两颗苦瓜,我们相互爱惜,相互温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哥走后,姐姐也会走。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姐姐走了,她怎么能够就这样离我而去?冬天来临后,她还要来陪我度过漫长的冬季,有她在,我才感觉到温暖,感觉到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严峻地审视着我,说:“你就是李瑞?” 胡丽的酒吧叫“狼毒花酒吧”。酒吧木门边斑驳的泥墙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画着一朵红色的狼毒花,狼毒花的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酒吧的名称,我猜想,木牌上的狼毒花和字都出自胡丽手笔。我没有问她,她笑了笑说:“那狼毒花是你姐姐画的,字是我写的。”我突然有种想法,胡丽是狼毒花,姐姐也是朵狼毒花,她和胡丽之所以成为好朋友,因为她们臭味相投。 我说:“总有一天,他会说的。” 房间里有股浓郁的骚臭味,这难道就是狐狸的味道? 尽管我难以忍受房间里的怪味,还是入乡随俗,在这里安置下来。胡丽让我休息一会儿,她去给我准备晚饭。胡丽把我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忙碌了。其实我不饿,我只想早些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她的遗体又在何处?狭小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床,还有张小书桌,书桌上凌乱不堪,有香烟、烟灰缸、火机、小香炉、藏香、饼干盒等等。我的目光被一个小镜框吸引,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这是姐姐和胡丽的合影,背景是苍茫的雪山。照片中的姐姐和胡丽都笑得灿烂,近乎狂野,姐姐比我最后一次见她面时黑了许多。我拿起镜框,抚摸照片中姐姐的脸,悲恸再次袭击了我的心脏,泪水禁不住滚落。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我和黄七月结婚后的第二天。那天晌午,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说她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而且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借故离开了家,直奔河边的小树林。高挑清瘦的姐姐站在一棵乌桕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颤抖地喊了声:“阿瑞——”我惊喜地喊了声:“姐——”姐姐眼中有泪,但没流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阿瑞,你结婚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以后就要承担起责任了,我也放心了。”她的手冰凉,我不清楚她离开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的手如此冰凉,让她的眼如此忧伤。我说:“姐,跟我回家吧,爸的内心早就和你和解了,他一直想念着你,担心你,每次你打电话给我,我都会告诉他,他说他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姐姐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她说:“阿瑞,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收着,不要嫌少,好好生活,好好照顾爸爸和你妻子。”说完,她转身走了。我拦不住她,她就是风,自由的风。 姐姐特别佩服胡丽,认为自己应该像胡丽那样,做一个对男人脱敏的女人。在香格里拉古城,熟悉胡丽的人都不会把她当女人看,就是游客,接触她之后,也会对她得出一个“男人婆”的结论。她在这里呆了五年,竟然没有男人泡过她,对很多女人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胡丽却认为是自己的骄傲。她说:“没有男人泡的时光,是真正自由的时光。”姐姐也许做不到这样,尽管她被男人伤得体无完肤。 这时,胡丽端着一盘烤肉串走出来,看到厅里的情景,赶紧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王杰走到她身边,说:“那孙子耍流氓,欺负婉榕,被宋海波砸了一啤酒瓶子。”胡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宋海波的肩膀,说:“海波,你让我刮目相看呀,有种!有种!你要早这样,你对象就不会跟人跑了。”胡丽的话显然不合时宜,宋海波却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说:“过奖,过奖!”胡丽没再理会他,而是朝躺在地上的小胡子踢了两脚,说:“起来,起来,别装死,你这样的人老娘见多了!”有人说:“他不会死了吧?”胡丽说:“哪那么容易死,不就一啤酒瓶吗,老娘也挨过,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她又踢了小胡子两脚,说:“快起来滚吧,要是我哥来了,你就死定了!”胡丽的话音刚落,小胡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捂着受伤的头往外面跑,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胡丽在房间门口喊我:“李瑞,出来吃饭。” 扎西说:“那你就躺着吧。” 一张长条桌上摆上几副碗筷,桌上有四大盘菜,分别是醋溜土豆丝、回锅肉、手抓羊肉、大盘鸡。看来还有人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果然,我入座后,门外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光头,抱着吉他,一个刀条脸,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胡丽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听说我是李婉榕的弟弟,脸色有些变化,显得沉重。光头叫王杰,是个流浪歌手;刀条脸叫张冲,是一家客栈的老板,他刚刚从内地回来。 我没喝,一来,我不会喝酒,二来,我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也没有逼我,推让几句就放过了我。除了手抓羊肉,其他菜都是辣的,我吃不了辣,吃了块羊肉就吃不下了,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他们喝酒。他们的话也很少,不停地喝酒。喝到最后,张冲醉了,他哭了,嚎叫道:“要是婉榕在多好,要是婉榕在多好——”胡丽抹了抹眼泪,说:“她在,一直都在。”看得出来,他们对姐姐有感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就像一坨冰,浑身发冷。 岁月沧桑 风起了 他们躺在草地上说话的时候,那两匹马在不远处吃草。 宋海波说:“她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一直想着她,心里有个人,活得比较踏实。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胡丽叹了口气说:“天下怎么就有你们这些情圣呢。我姐上个月走了,去白马村村小支教了。”宋海波说:“是雪山脚下的那个白马村吗?”胡丽点了点头。宋海波说:“她和你在一起好好的,怎么就去了白马村?”胡丽说:“虽然我们是好姐妹,可是我们还是不一样。我姐不喜欢酒吧里喧闹的生活,她说看到那么多人挤在酒吧里喝酒玩闹,她头就发晕。她来这里,就是来寻找平静生活的。我体谅她,不能因为我再扰乱她的心绪,就让我哥给她找了个村小,在那里教孩子们语文,白马村小正好缺汉语老师。”宋海波说:“她在那里过得好吗?”胡丽说:“还可以吧,最起码比在酒吧里要强,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十分充裕,她可以在那里慢慢地疗伤,恢复元气。”宋海波说:“来这里之前,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胡丽说:“喝你的酒吧,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她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宋海波不再说话,独自喝酒,胡丽也去忙着招待客人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从唐镇坐汽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火车到江西南昌,再从南昌坐火车到昆明,接着从昆明坐长途汽车到香格里拉,一路上走了好几天。疲惫不堪的我被扔在迪庆汽车站。此时已是黄昏,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天是那么蓝,蓝得让我昏眩。在这陌生之地,我内心忐忑不安,有种无依无靠之感。姐姐当初来到此地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不得而知。 春去秋来 时光流转 我看到胡丽指着一个长头发男子的鼻子,怒骂和质问道:“畜生,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姐!”那长头发男子脸色黑红,额头上有一块闪亮的刀疤。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丽气得浑身发抖:“畜生,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姐,白马村小有人在我姐死的那天见到过你,还看到你和我姐一起离开了村小,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姐为什么会死!”我在梦中梦到把我推进深坑的就是这个长发男子,也是昨天晚上路灯下站着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他杀了姐姐?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杀了他,我发誓,我会杀了他。我阴沉着脸走了过去,那男子显然发现了我,他突然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胡丽看到我,说:“弟弟,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说:“我睡不着了。”胡丽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摇了摇头,说:“这个人是谁?”胡丽说:“他就是宋海波。”我说:“我猜出来了。”胡丽说:“走,我们进屋说吧。” 现在这个时候,白天天气还可以,晚上还很冷,其实太阳落山后,气温就降下来了。胡丽在我住的房间里生了炉子,炉子的炭火很旺,房间里十分温暖。我没有想到胡丽会和我同居一室。她给我铺好床,说:“睡吧,我累了,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她当着我的面,脱掉外衣,钻进了被窝。我从来没有和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过,既紧张又害臊。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胡丽看了看我,说:“你怎么不睡?” 胡丽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陪你去。” 我跑了出去。 “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问题。你很不快乐,内心不快乐的人就是笑也好像在哭,我看得出来,你心思很重,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我想带你出来,骑骑马,看看风景,也许会好受些。” 姐姐说:“福建闽西一个叫唐镇的小地方,那也是山区,不过,那里的山没有这里的高,也没有这里的雄峻。” …… 张冲和胡丽也跟王杰一起唱。 姐姐没有见到扎西之前,就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相信姐姐刚才也在和他们一起唱,真的相信。 胡丽把我带到古城的一条幽静小街。小街两旁都是客栈和酒吧,大都关闭门扉,也看不到什么人。我想,如此幽静的小街上,这么多客栈和酒吧,他们会有生意吗?胡丽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现在是淡季,5月以后,客人就多了,到时,这里就会热闹非凡。”我不清楚旅游旺季时这里会有怎么样的热闹,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这里,就像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来这里一样。 胡丽说:“弟弟,天亮了,你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睡会儿吧,你睡好了,我再给你讲。” 那是个男人,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朝我们张望。因为路灯昏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个头很高。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是,我心里明白他的敌意,或者某种不良的情绪。胡丽拉了拉我的衣袖,说:“进屋吧,外面冷。”我说:“那人是谁?”胡丽说:“别管他!”我心想,胡丽一定知道他是谁,而且胡丽对他有气。我们进了屋,胡丽用力地关上了门。 门外有风刮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想那个站在路灯下的男人会在这个夜里干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临近。 我姐姐死了。 我也不清楚要是她知道父亲死了会不会回来奔丧。 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头。他用莫测的目光俯视我,说:“你姐没有回来?” 胡丽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说:“傻瓜,睡吧,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想安排你到楼上的客房住的,可是客房没有炉子,怕你晚上会被冻坏,就安排你和我一起住,别多心了,我都信任你,你还怕什么,就是发生什么事情,吃亏的也是我呀。睡吧,你姐姐以前也是和我住一个屋的,就睡你那张床。况且,来这里的驴友男女混住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够走到一起的,都是有缘分。” 雨下了 姐姐内心涌起某种久违的温暖和感动。 扎西说:“那我们骑马再去看看风景吧。” <er h3">3 我想喊醒她,问她一些问题,可我没有这样做。 胡丽说:“在高原上,一定要休息好,否则容易高反,你还是睡会儿吧,我去给你准备早餐,我弄好后叫你。”她也很累了,我不能逼她再讲下去,让她也透口气。胡丽打了个呵欠,走出了房间。她把门带上后,我躺在床上,脑海一片混乱,姐姐的形象也十分模糊,我无法拼凑出她完整的样子。 胡丽说:“你还是别想了,她不会喜欢你的。” 扎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嘴巴里叼着草根吗?” 声音从酒吧外面的街上传来。我又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酒吧。街上空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散发出诡秘的光芒。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要带你回家——” “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就抱着吉他离开了狼毒花酒吧。 胡丽哭出了声。 <er h3">5 我给胡丽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胡丽就是告诉我姐姐死讯的人,她没有想到我会来,而且那么快就赶过来了。接到我电话时,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她坐在我的床边,伸出干瘦的手臂,抱住了我的头,说:“弟弟,别怕,姐姐在。” 胡丽认真地说:“没有,我离开成都,就没有和哪个男人有过暧昧关系,更不用说上床什么的了,况且,他也瞧不上我的身体,他曾经开玩笑说,我想和他睡,他都不会要,因为我太瘦了,身上没有二两肉,他不喜欢瘦的女人,也搞不清楚汉地的人为什么要减肥。他把我当他的弟弟,说只能把我当成弟弟,要成为他的女人,我真不合格。” 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姐姐走后,我也和你一样悲伤。哭吧,弟弟,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别憋坏了身体。” 我突然号啕大哭。 我心如刀绞,颤声说:“姐姐,我一定救你,一定带你回家!” <er h3">6 姐姐尖叫了一声,王杰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姐姐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小胡子一巴掌。姐姐的尖叫和清脆的掌声,把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酒吧里顿时一片寂静。那时胡丽在厨房里烤肉串,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挨打的小胡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冲着姐姐吼叫道:“臭婊子,你敢打我!”姐姐冷冷地说:“打的就是你这种流氓!”小胡子气得发抖,他用颤抖的手抄起了一个空啤酒瓶子,举过头顶,要砸姐姐。姐姐蔑视地看着他,说:“有种你就砸,往我头上砸,把我砸死!我早就不想活了。”小胡子举着啤酒瓶的手还在颤抖,他说:“你,你别逼我!”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某个角落里晃过来,挡在了姐姐面前,他手中也提着一个空啤酒瓶子,他回过头,对姐姐说:“不要怕。”说完,他扭过头,举起啤酒瓶,坚定地朝小胡子的头上砸了下去,啤酒瓶在小胡子头上炸开了花,玻璃渣子四处飞溅,血也从小胡子的头上涌了出来。 姐姐和胡丽是在五年前认识的,那是在西藏,她们同住在拉萨的一家旅馆里,然后结伴而行,走遍了西藏,成了好友。胡丽说,并不是所有旅行者都是快乐旅行,也有些人走的是痛苦之旅,因为选择旅行,是逃避一段糟糕的生活,也许有的人在旅行中得到了解脱,也有的人越走越痛苦,她们就是越走越痛苦的那一类人。她们都有不堪的过去,在旅途中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段难忘的时光。分别后,姐姐回到了上海,而胡丽回成都后,独自来到了香格里拉,在这里租了房子,开起了酒吧,一干就是五年,五年来,她没有回过成都。她们一直有联系,胡丽希望姐姐也能够放弃上海的生活,来这里和她一起开酒吧。姐姐当时没有答应她,可就在两年前,姐姐来到了香格里拉。 对姐姐的到来,胡丽十分高兴。 那是盛夏的某天,姐姐突然出现在狼毒花酒吧门口。那时狼毒花酒吧热闹极了,楼上的客房住满了人,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喝酒喝茶,歇脚聊天。胡丽酒吧里就她一人打理,自己是老板,也是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她根本就不知道姐姐已经来到。脸色苍白的姐姐背着灰色帆布背包,站在门口,喊叫道:“胡丽——”忙碌中的胡丽没有听到她的叫喊。姐姐又叫了声:“胡丽——”这时,一个穿红色t恤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走出来,他看到了身材高挑的姐姐,说:“你找谁?”姐姐说:“请问,这是胡丽开的酒吧吗?”小胡子点了点头,目光在姐姐身上扫描,说:“是的,你是她什么人?”姐姐不喜欢他放肆的目光,冷冷地说:“我是她姐。”小胡子笑了起来,说:“哈哈,没想到胡丽还有这么漂亮的姐姐。”姐姐厌恶地盯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进去。胡丽正从厨房里端了杯咖啡出来,突然看见了姐姐,呆了。姐姐朝她说了声:“鬼丫头——”胡丽扔掉手中的托盘,托盘和咖啡杯飞出去,掉在地上,咖啡杯碎了。她这疯狂的举动让酒吧里的人们瞠目结舌。胡丽朝姐姐扑过去,抱着她,说:“婉榕姐,你可想死我了!”姐姐也抱着她,说:“我也想你。” 那天晚上,胡丽叫来了张冲、王杰,陪姐姐喝酒。姐姐喝得烂醉,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才起来。姐姐十分憔悴。胡丽心里明白,姐姐又经历了一场劫难,才来投奔自己的。胡丽没有问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细心照料着姐姐。开始那段时间,姐姐寡言少语,也帮着胡丽做一些事情,尽管胡丽让她休息。表面上,姐姐是柔弱的,加上她长得漂亮,许多好色之徒闻声而来。整个旅游旺季,香格里拉古城人流量很大,各色人都有,自然少不了心怀鬼胎之徒。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望了望,他还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突然想,他是否还恋着我姐姐,他至今没有婚娶,是不是因为我姐姐?我突然朝他吼道:“我姐姐死了,你满意了吧,王八蛋!” 姐姐叹了口气,说:“你说得也对,有一天过一天吧。” 姐姐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世上什么人都有,见怪不怪了。 胡丽说:“外面冷,赶紧进来吧。” 我决定去寻找姐姐的死因,去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安葬。我不能告诉黄七月,如果告诉了她,她一定不会让我去西部山地。我请好假后,准备偷偷离开。那是个微雨的早晨,空气中还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我没有胃口吃早饭,我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黄七月母女吃饭。黄七月边喝粥边用异样的目光瞟我。她说:“你怎么不吃?”我笑了笑说:“不饿,不饿。”她说:“你笑得好假。”我是笑得好假,本来我应该哭的,我姐姐死了,我怎么能笑得真实呢?黄七月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吃也好,不吃也好,我也没有力气管你了。”我无语。黄七月和女儿吃完早饭,就离开了家,她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再去学校。黄七月和女儿走出家门后,就一直没有回头。我心里特别伤感,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 这个冬季,姐姐给狼毒花酒吧带来了些许生气。 姐姐说:“那他也不会喜欢我,我也那么瘦。” 胡丽笑了,说:“当然,不过,你也可以成为他的弟弟。” 这个晚上,酒吧没有别的客人。提起姐姐,他们都和我一样悲伤。在香格里拉古城,他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是死党。夜深了,我和胡丽把王杰和张冲送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王杰扶着烂醉如泥的张冲,说:“你们回吧,对了,李瑞,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的。”我说:“谢谢。”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要对姐姐下手,准备对姐姐下手的人就是那个小胡子。这个小胡子是个奇怪的人,胡丽和她的朋友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他总是会出现在古城的各个酒吧,而且总是一个人单独行动。胡丽说,以前也没有见过此人,是这个夏天才出现的。 那个晚上,狼毒花酒吧里坐满了人,十分嘈杂、混乱。胡丽和姐姐忙得不可开交,端茶送水,俩人都浑身是汗。再忙,她们也乐意,一年也就忙三四个月,忙完就进入漫长的淡季,淡季里只能守株待兔,几乎没有生意,如果旺季时没有较好的收入,淡季就有可能没有饭吃。许多人羡慕在这里开客栈和酒吧,认为是浪漫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浪漫,辛苦倒是常态,无论是淡季还是旺季,都得有吃苦耐劳的准备,不是无奈和逃避,她们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谋生。 胡丽说:“好吧,正好也可以让我姐出去散散心。” 小胡子朝姐姐招了招手,大声说:“上啤酒!” 我们回到了酒吧里。 小胡子的脸在燃烧,眼睛也在燃烧,看上去有些醉意,他说:“来半打!” 这个高个男人就是被胡丽称为孬种的宋海波。姐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替他担心。 酒吧里人们的激情被高个男子的行为点燃,顿时一片叫好声。 我说:“扎西怎么了?” 让姐姐觉得奇怪的是,那个晚上竟然平安无事,而且,从那以后,小胡子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掐了自己屁股一下,又挨了一啤酒瓶的男人。男人真是怪东西,似乎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又仿佛都一样。 有人惊恐起来。 姐姐也有些惊恐,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她的身体微微发抖。高个男人对她说:“不要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丽说:“哥你太偏心了,也不带我。” 我说:“我不累。” 小胡子消失后,酒吧里一阵欢呼。 姐姐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宋海波也没有说什么,离开了狼毒花酒吧。酒吧打烊后,姐姐有点害怕,害怕小胡子带人来报复。关上酒吧门后,她还用一根粗木头顶在门上。胡丽无所谓,她说:“姐,别怕,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来。”姐姐说:“还是小心为妙。”胡丽说:“姐,两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多虑,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一死嘛,在这样乌七八糟的世界,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反正,我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念头,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害怕了。” 胡丽说:“睡觉吧,别想太多了,想多了累脑子,本来这里氧气就不够。” 宋海波在那个晚上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进狼毒花酒吧,好像躲着什么。 <er h3">7 姐姐问过胡丽,是不是和扎西有什么暧昧的关系? 扎西第一眼看见姐姐,愣了一下。胡丽说:“哥,你怎么了?”扎西眼神慌乱地避开姐姐的脸,说:“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胡丽陪他喝酒,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扎西会把这段时间在路途中发生的事情告诉胡丽,胡丽也会说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姐姐和小胡子的冲突。姐姐插不上话,坐了会儿,就到院子里浇花。扎西的目光不时地往院子里瞟。 父亲入土为安后的那个黄昏,我在中学校门口碰到了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是条光棍,四十多岁了,也没有娶上老婆。他长得一表人才,找个女人应该没有问题,他不肯娶妻生子,也许是因为我姐姐。他和我姐姐有过一段轰动小镇的纠葛,也是因为那场纠葛,姐姐心中埋下了伤痛和仇恨,姐姐和父亲的恩怨,也受这场纠葛影响。我曾经想杀了他,现在看到他,也特别恶心。 扎西喝够了酒,就走了。 送我们来的藏民要回去了,胡丽给了他两百块钱,他没有收。看着他骑着骡马,牵着两匹骡马远去,我内心十分感动。 <er h3">4 姐姐说:“你还说,我不可能再对谁动心了,求你,别说了,好吗?让我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多呆几天。你要再说这些事情,我马上就走。” 胡丽不说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胡丽以为扎西走后,又要很长时间才来喝酒。岂料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扎西是骑着马来的,他的坐骑是匹漂亮的枣红马,他还牵着另外一匹雪青马。来到狼毒花酒吧门口,扎西跳下马,没有进门,喊叫道:“妹妹,出来——” 胡丽走了出来,说:“今天怎么骑马来了?” 扎西笑了笑,说:“我想带她出去玩。” 胡丽说:“带谁?” 我的眼里积满了泪水,就是流淌不下来。我想,姐姐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胡丽把我从噩梦中唤醒。 扎西笑着说:“你是我妹妹嘛。” 我说:“宋海波是不是真的杀了姐姐?” 扎西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骑马?” 姐姐在那个大年夜,的确喝多了。 胡丽把姐姐叫了出来。姐姐看了看扎西,扎西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马裤,足蹬黑色靴子,十分精神。姐姐脸红了,说:“我不想去。”胡丽说:“去吧,去吧,我哥不是老虎,不会吃掉你的。”扎西也笑着说:“我妹说得是,我不是老虎,不会伤害你的。”姐姐认识的很多男人,起初都说不会伤害她,到头来还是给她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姐姐叹了口气,骑上了马,她不想让扎西难堪。 扎西开心地骑上马,对姐姐说:“走吧。” 姐姐骑着马和他走了。 姐姐说:“你别夸我,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扎西把姐姐带到一片辽阔的大草甸子上。天蓝,阳光灿烂,草甸子上各种野花盛开。整个大草甸子就他们两人。这是没有开发的草甸子,游客几乎找不到这个地方。姐姐的心情也辽阔起来,她兴奋得策马狂奔。扎西在后面追赶着她。很快地,扎西超越了她。姐姐不服输,追赶着扎西。扎西的马术肯定比姐姐好,姐姐怎么也追不上他,就那一会儿工夫,扎西就远远地把姐姐扔在了后面。姐姐还是不停地追赶,她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子,马儿吐着粗气,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突然,马失前蹄,姐姐被摔了出去。扎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姐姐摔落在草丛里,赶紧打马回来。姐姐趴在草丛里,死了一般。扎西来到姐姐身边,跳下马,焦虑地说:“你没事吧?”他蹲下来,伸出手,推了推姐姐。姐姐说:“没事,让我趴会儿。”扎西说:“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受伤?”姐姐说:“真的没事,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让我平静会儿。”扎西这才放下心来,坐在草地上,陪着姐姐。 过了好大一会儿,姐姐才翻过身,面向湛蓝的天空躺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很久没有如此亲近大地了,我呼吸着青草的气息,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像是做梦一样。” 扎西说:“草甸子上有很多鬼魂在游荡,我躺在这里,鬼魂会过来,以为我死了,要带走我的灵魂。我嘴巴里叼着草根,草根一直在动,鬼魂看到后,就知道我是活人,就不会带走我的灵魂了。” 过了会儿,上官明亮狂笑道:“她怎么会死,哈哈哈哈,她怎么会死!” 姐姐说:“没有这里美。” 姐姐也就是在这个冬季,学会了弹吉他,学会了一些歌,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唱《不要怕》这首歌。有段时间,王杰睡醒就往狼毒花酒吧跑,他要教姐姐弹吉他和唱歌。其实,姐姐的嗓音并不好,王杰鼓励她唱。王杰说:“不要怕,唱吧。”姐姐听到“不要怕”这三个字,内心有种莫名的感动,她说:“对,不要怕。”他们在弹吉他和唱歌,寂寥的狼毒花酒吧有了生气,古城也有了生气。胡丽也不像往年那样冬眠了,只好起床,陪着他们,然后给他们准备食物。他们主要的食物就是土豆和肉,胡丽变着法子做菜,她能够把土豆做出十多种花样,以免他们吃腻了。 胡丽去开了门,发现是宋海波,说:“你怎么来了?” 胡丽说:“你还记得我姐?” 姐姐动了动手和脚,说:“放心吧,没有问题,让我再躺会儿,我喜欢这样无忧无虑地躺着,就像躺在故乡河边的草地上,我喜欢青草的气味,也会让我迷醉。”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在这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寻找姐姐,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找到他。” 他站起来,在草地上采了一束野花,回到姐姐身边,坐下来,把那束野花递给姐姐。姐姐把花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好香呀。”她把花束放在了胸脯上,姐姐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花束也在起伏。扎西说:“喜欢吗?”姐姐说:“喜欢。”扎西也躺了下来,他拔了根草,叼在嘴巴上。姐姐说:“要是永远这样躺着,该有多好,没有忧伤,没有悲情,也不要有欢乐,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躺着。”扎西说:“那样会饿死的。”姐姐说:“是呀,浪漫毕竟当不了饭吃。” 一阵风吹过来,十分凉爽。 父亲去世前那个晚上,我梦见了姐姐。姐姐走在山路上,背影飘忽不定,我在她后面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她就像风一样。我朝她的背影呼喊:“姐姐,姐姐,你跟我回家,爸爸要死了——”她听不见我的声音,还是风一样往前走,山路崎岖,她如履平地。我希望姐姐能够回过头,那样就能够看见我,也许就会停下来,认真听我说话,然后跟我回家。姐姐没有回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凄凉地站在陌生的山野,欲哭无泪。我不知道梦中的姐姐去了何方,父亲去世,她竟然没有回家。 姐姐说:“不知道,为什么呢?” 扎西说:“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 看着他们离去,胡丽若有所思,心里突然忐忑不安,担心他们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 姐姐眼睛湿了,她其实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正因为她容易动感情,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姐姐说:“谢谢你,扎西。” 姐姐说:“真的?” 说完那三个字,宋海波站起来,抹了抹眼睛,回房间去了。 扎西说:“笑你呀,我知道你害怕了。” 姐姐说:“我真的没怕,就让鬼魂把我带走好了。” 胡丽说:“他前两天才来过,昨天晚上下大雪,他出不了山的,不可能吧。” 姐姐说:“你笑什么呀?” 姐姐说:“你说吧,我不怕,其实我胆子很大的,我什么也不怕,就怕伤情。” 这是古旧的民房,进门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杂乱地放着花盆和空酒瓶子等杂物,花盆上的花草都枯萎了,它们经过寒冷以及霜雪,不知会不会在春风中醒来,长出稚嫩的绿苗,然后开出美丽的花朵。民房是两层楼的房子,下面一层有个厨房和一间房间,中间是个一百多平米的厅,厅里有个吧台,放着几张长条的原木桌子,桌面黑乎乎的,泛着油光。墙上错乱地贴满了照片和游客的留言条。可以想象,这里热闹时候的样子。胡丽告诉我,楼上有几间客房,到时都会爆满。 扎西说:“怎么说呢,我也喜欢我妹,当然也喜欢你,可是,这不是那种喜欢,我很快就要结婚了,是我们村里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很多小伙子追求她的,她就喜欢我一个人,我们已经订婚了,等结婚时,我请你和我妹来喝喜酒。” 是的,姐姐的年龄比他大。 她穿着红色的秋衣秋裤,用毛巾擦着我的满头大汗。我睁开眼,看到她干瘦黝黑的脸,她的眼中噙着泪水。胡丽温存地说:“弟弟,你做噩梦了。”她叫我弟弟,是的,她像姐姐一样叫我弟弟,她也是我姐姐。我眼泪流下来,唤了声:“姐——” 扎西说:“没有。” 姐姐试探地说:“你不喜欢我?” 我仿佛听到姐姐的哀叫。 我辗转反侧,难于入眠。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沉寂下来,我听不到胡丽的呼噜声了,也听不到屋外呼啸的风声了,炉火的光亮也消失了。黑暗中,我仿佛听到姐姐微弱的喊声:“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是唐镇中学的体育老师,在人们眼中,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的学生都喜欢我,就是枯燥的体育课,我也会用生动有趣的语言给他们讲解。有些学生会对我说:“李老师,你不去教语文,简直太可惜了。”我只是笑笑。我承认姐姐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也像她一样喜欢舞文弄墨,我经常会在网上写些东西,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有时因为上网太多,我老婆黄七月就会不停地数落我,我不怕老婆埋怨,却怕看到女儿惊恐的目光。女儿李雪花才5岁,每次我和老婆吵架,她就会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我。我会突然心痛,停止争吵,过去抱起她,安慰她幼小的容易受伤的心灵。 姐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是自己多心了,她误会了这个淳朴的藏族汉子。可为什么胡丽说他没有女朋友呢? 宋海波也一夜未眠。 扎西说:“休息好了吗?” 姐姐说:“好了。” 那个晚上,姐姐对胡丽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平静的一天。姐姐把一天里的事情告诉了胡丽,只有扎西要结婚的事情没有告诉她,姐姐答应过扎西,给他保守这个秘密。 王杰没有说什么,长叹一声后,就开始弹唱: 我没有理会她略带嘲讽的话语,说:“我姐姐怎么没来?” 胡丽喝了口酒,说:“校长,不怪你,不要自责了,一切都是命,也许是上天怜悯我苦难的姐姐,提早让她上天堂。” …… 平常她会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喝醉,她十分清楚自己喝醉酒是什么状况。这个晚上,她完全放开了,在这偏远的边地,没有人会嘲笑她的醉态,没有人会对她指手画脚,没有人会对她不敬。她是自由的,自由地歌唱,自由地喝酒。喝醉后,自由地哭。她抱着胡丽痛哭。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胡丽,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痛哭。她的哭嚎勾起了胡丽内心深藏的痛苦,胡丽也痛哭起来。面对两个痛哭的女人,王杰也抹了抹泪,他没有让自己哭出来,而是大声地唱《不要怕》。 <er h3">8 宋海波自从那次用酒瓶子砸破了小胡子的头之后,好久没有来狼毒花酒吧喝酒。秋天来临后的一天晚上,他才踏进狼毒花酒吧的门。他一进狼毒花酒吧,目光就四处搜寻姐姐的身影。他没有看到姐姐。他还是坐在角落里,边喝酒边看着酒吧里的男男女女聊天喝酒,他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胡丽把两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说:“海波兄,你好久没有来了呀。”宋海波笑了笑,低声说:“你知道我胆小怕事,说实话,我用酒瓶子砸了人,后悔死了,也害怕极了,担心小胡子报复我,所以我就到昆明去躲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应该没事了,才敢回来。”胡丽笑了,说:“你明明是老鼠胆,还要逞英雄,活该。那天你要不出手,王杰也会出手的。” 宋海波也笑了笑,说:“没办法,那晚也是鬼使神差,脑袋一热就上了,我的脑袋很少那样发热的。” 我抽泣着。 大雪封山前,白马村小放假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学校,姐姐也回到了香格里拉古城。那时,古城的旅游业也进入了淡季,汉地来这里开客栈和酒吧的老板大都离开了此地,有的回老家,有的去度假了,还有的去大理休息。古城宛如一座空城,冷冷清清,夏日里的热闹荡然无存。 宋海波说:“怎么没看到你姐?她走了?” 胡丽说:“可是他一定知道什么,却没有说。” 宋海波说:“当然,怎么也忘不了,我一直记得她忧郁的眼神,想起她忧郁的眼神,我心里就会疼痛。” 也许是姐姐的歌声传进了宋海波的耳朵,他偷偷地来到狼毒花酒吧的门口。门关闭着,姐姐在里面歌唱。宋海波把脸贴在门上,目光透过门缝,往里面窥视。他看到姐姐、胡丽和王杰围坐在厅中央的火盆边,王杰弹着吉他,姐姐在放声歌唱,胡丽给火盆里添柴。宋海波心里忐忑不安的,想进去和他们在一起,又害怕什么。经过一阵思想斗争,他决定进去。宋海波敲了敲门。 扎西回答了她这个问题:“这事情我连我妹都没有告诉,你也不要告诉她,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她总是说,我再不找女朋友,就老了。哈哈,她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胡丽是不会离开的,她早已把这里当家了,说要在这里老死。姐姐没有来的那三年里,她都独自一人在狼毒花酒吧里过冬,像条冬眠的蛇。要不是有个别没有走的朋友以及扎西来看望她,她会缩在被窝里几天不起床,干粮和水就放在床旁边,有时冻得半死,才发现炉火早灭了,很不情愿地起来重新生火。王杰也是不离开的人,他看守张冲的客栈,偶尔会过来让胡丽弄顿好吃的,吃饱喝足后,唱歌给胡丽听,其实也是唱给自己听,孤独寂寞的人有时需要自己唤醒自己,那样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尘世。王杰曾经追求过胡丽,没有成功,胡丽心如铁石,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他的求爱。有一次,王杰喝完酒,问她:“胡丽,你还是女人吗?”胡丽说:“哥们,这还用问吗?”王杰说:“我不相信你一个女人会没有欲望,你难道就没有难以忍耐的时候?”胡丽说:“早就没有了,想起做那种事情,我就觉得恶心。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要把我当哥们,就好好喝酒唱歌,你要玩什么,我陪你,但是,千万别往那个地方想,想歪了,我会把你赶出门,不会再允许你踏进狼毒花酒吧一步!”她的话十分决绝,王杰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王杰偶尔也会找个文艺女青年睡上一觉,胡丽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那事情和她真没有什么关系。 我得想办法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要找一根长长的绳子,固定在上面,然后放下去,我可以顺着绳子爬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转身正要回狼毒花酒吧找绳子,还想着找胡丽他们来帮忙,却发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来不及问他是谁,他就伸出双手,把我推下了深坑。我的身体在下坠,不停地下坠,我绝望地喊叫,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我一直在坠落,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洞。白光消失了,我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不停地坠落。 扎西朝那两匹马的方向吹了个嘹亮的唿哨,两匹马听到唿哨声,抬起头,朝他们奔跑过来。他们重新骑上马,朝草甸子深处走去。扎西唱起了歌,藏族民歌,歌声嘹亮优美,姐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纯粹的歌声。扎西告诉她,他唱的是情歌,是男人追求女人时唱的情歌。姐姐说:“你唱得真好,不去当歌唱家,太可惜了。”扎西乐了,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唱歌跳舞,唱得比我好的不知道有多少,遍地都是歌唱家。”姐姐也笑了,说:“扎西,你给你未婚妻唱过情歌吗?”扎西说:“当然唱,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在她家门前的山坡上唱,她一听到我的歌声就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傻笑。” 姐姐说:“小丽,你别乱说。” 胡丽说:“我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喜欢你了,你看你那眼神,忧伤中透出一种无所谓,仿佛洞察一切;你看你那表情,楚楚动人,柔弱中带着决绝,让人怜爱;你的歌声是发自内心的呐喊,而不是做作的演唱。姐,你真的很美。” 不要怕不要怕 一阵风吹过来,把姐姐的头发吹乱了。 胡丽说:“这时候有谁会来?” 王杰说:“是不是扎西?” 胡丽把姐姐的遗物交给了我。一个灰色的帆布背包,背包里有个笔记本电脑,很老式的那种,厚厚的,拿起来觉得沉重;还有厚厚的两本笔记本;一个小布娃娃。背包里没有衣物,胡丽说,那些衣物她拿到澜沧江边烧了,只留下了这些东西交给我。背包里也没有化妆品什么的,胡丽说,姐姐从来不用那些东西,到哪里都是素颜,都是不经修饰的自然模样。姐姐留在尘世的东西少得可怜,她活着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她说:“你和你姐姐一点都不像,她那么漂亮,你却这么丑。” 扎西说:“以后有机会再说。你真的没有受伤?起来走走,看看有没有伤着手脚。” 宋海波进了屋,搬了椅子,坐在火盆边上,挨着王杰。他不敢用正眼看姐姐,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姐姐。姐姐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姐姐唱完歌,对他说:“上次谢谢你呀。”宋海波说:“不客气,不客气。” 胡丽从厨房里给我端出来一碗面条,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吃完了,我们再说话。”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条,根本就没有品出面条的滋味,胡丽问我好不好吃,我回答不上来,我心里记挂着姐姐的事情,吃什么也索然无味。 宋海波说:“我五音不全,不会唱,不会唱。” 王杰说:“来一首吧,自娱自乐,怎么唱都可以。” 宋海波说:“饶了我吧,我真不会唱歌。” 小胡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我抬头看了看山上,这里还有石头滚落的痕迹,又看了看澜沧江,浑黄的江水咆哮着怒气冲冲地往前方奔涌。 宋海波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校长也认为宋海波是个古怪的人。 王杰笑了,说:“他就这熊样,有贼心没有贼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宋海波没有什么话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管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唱什么。最后,宋海波把自己灌得烂醉。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醉酒后的宋海波反而唱起了歌,不过就唱一句:“山上的姑娘真漂亮,哎呦妈呀,哎呦妈呀真漂亮,真漂亮——” 宋海波反反复复唱这句歌,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姐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那次酒醉之后,宋海波又很长时间没有出现。 宋海波在姐姐眼里,也是个捉摸不透的怪人。 说到醉酒,姐姐来香格里拉直到死去,除了一开始那次,只喝醉过一次酒。那是大年三十晚上。那天晚上,姐姐和胡丽还有王杰一起吃年夜饭。宋海波没有出现,他们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年,他就是一个无人关心的孤魂野鬼。他们吃年夜饭时说起他来,姐姐还有些同情他。更多的是,他们同情自己,他们也是无家可归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他们也想念故乡的亲人,可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堪的过去,不愿意告诉亲人自己的去向,也不想听到亲人的声音,亲人的声音会让他们更加痛苦,所以,在这个喜庆的夜晚,他们都没有给故乡的亲人打电话。他们在一起,喝酒,唱歌,说着各种逗乐的鬼话。他们让自己兴奋,让自己痛快地笑,痛快地哭。 宋海波脸红了,额头上的那条刀疤也更红了。他说:“来看看,来看看。” 快到汽车站时,我又碰见了上官明亮。 姐姐说:“去看看可以,别迷恋汉地。” 那是个风雪之夜。 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我打开了手机。 <er h3">9 胡丽说到这里,天已经大亮了。她还没有告诉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死于何处。她在给我讲姐姐的事情的过程中,我不忍心打断她,只要有关于姐姐的事情,我都要听,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得到关于姐姐的消息。 姐姐就拿了六瓶啤酒走了过去。姐姐把酒放在他们桌子上,小胡子笑着盯着姐姐因为忙碌而红润的脸,说:“美女,一起喝两杯吧?”姐姐没有理他,这时王杰正在唱《不要怕》那首歌。姐姐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被迷住了。她注视着王杰,眼睛也湿润了,这首歌打动了姐姐,触到了她内心的疼痛之处。就在这时,小胡子放肆地伸出手,在姐姐的屁股上使劲掐了一下。 胡丽说:“应该的,应该的。” 人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我的确累了。我在凌乱的思绪之中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胡丽的吼叫声中惊醒过来。胡丽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虽然声音很大,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说话太快了,也许是她因为愤怒而吐字不清。我一激灵从床上翻滚起来,走出了房门。胡丽不是在酒吧里吵吵,而是在酒吧外面。 我在为姐姐辩护时,心里其实也没底,我无法判断姐姐的正确与错误。我是个矛盾之人,姐姐对我影响深刻,我又怕成为她那样的人,我幻想能够像她那样自由地漂泊,又能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我爱我姐姐,我又恨她。我爱她,是因为她也爱我,我恨她,是因为她对父亲的残忍,很多事情,我都原谅了父亲,她却还耿耿于怀。 胡丽把我领到楼下的那个房间,对我说:“你就住这儿吧。” 扎西说:“叫她出来吧。” 我说:“我要去寻找姐姐。” 胡丽说:“我陪你去,我也想找到她,或许她没有死。” 我走出了房间。 姐姐问:“要多少瓶?” <er top">1 扎西说:“你的故乡在哪里?” 荞叶落了 <er h3">10 声音在不远处,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我要找到姐姐,带她回家……声音一直在飘动,我一直追着姐姐的声音。我被那虚幻而微弱的声音引导,来到了苍凉的山野。我看到了白光,黑暗中的白光异常耀眼。姐姐的声音就从白光中传来:“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白光是从一个巨大的深坑里散发出来的。那深坑是个冰窟,有几十丈深,我看到了姐姐。她躺在冰窟中,似乎快被冻僵了,她伸出无力的手,朝我微弱地说:“阿瑞,快救我,我好冷,好冷——” …… 我们制定了一条寻找姐姐的路线,先到白马村,然后从白马村沿着澜沧江一直往下走,寻找姐姐。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很多地方不能通车,只能徒步。我们准备好了小帐篷、睡袋、手电以及干粮和水壶。姐姐的笔记本,我也带在了背包里,我用的是姐姐留下来的灰色帆布背包。 张冲和王杰劝我们不要去,马上进入雨季了,一路上十分危险,况且,他们已经找过一遍,不可能找到姐姐了,湍急的澜沧江水早已把姐姐冲到了不可到达的远方。我不听他们的劝告,固执地要去寻找姐姐。王杰说:“你实在要去的话,我陪你去,让胡丽留下来,她是个女人,路太难走,她恐怕受不了。”我觉得王杰说得有道理,也让胡丽留下来,现在开始,渐渐有游客前来了,她留下来,也不会影响生意。胡丽说:“还是我陪弟弟去吧,我什么苦没有受过,我不怕,我要不去,心里不会安宁,至于生意,让它见鬼去吧。”胡丽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张冲他们无奈,只好由着她的性子。王杰搬到狼毒花酒吧来住,帮胡丽看店,也替她开门营业。 一切准备好后,我们就出发了。 他没有滚开,还是站在我面前,敏感地说:“是不是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扎西突然认真地说:“鬼魂带不走你的,只要我在这里,鬼魂就不敢带走你,我会保护你的。” 没有想到是个晴天,走出藏民的家门,我们就看到了梅里雪山。神山的十三座山峰神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显得雄奇而又庄严。胡丽说:“弟弟,你的运气好,刚刚来就可以看到瓦卡格博的真容,许多人来了很多次都看不到,它总是藏在云雾之中。”我无心观赏如此神奇的美景,但我心里向神山祈祷,希望神山保佑我找到姐姐,哪怕是她的遗体。藏民知道我们要去白马村,好心的他给我们准备了两匹骡马,他要送我们去白马村。白马村不通汽车,如果靠两腿走过去,需要好几个小时。我们十分感谢他。藏民自己骑着匹骡马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我们一直走下坡路,进入澜沧江大峡谷,然后过了一座铁索桥,到了澜沧江的对岸。过桥后,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崎岖小道,一直往上游走。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另外一边是湍急的澜沧江,悬崖峭壁上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滚落,掉到澜沧江里也很危险。胡丽说,要是下过暴雨,这里很容易发生泥石流,泥石流经常把路给冲垮。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艰辛,姐姐在这里能够呆上两年,有多么不容易?我不敢深入地想象,担心着骡马会一脚踩空掉进澜沧江里。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就要拐进山里时,胡丽让我们停下来。她神情肃穆地说:“弟弟,姐姐就是从这里掉进江里的。” …… 几杯酒落肚后,校长的眼睛闪闪发亮,话也多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姐姐——” 扎西呵呵大笑。 上山时,我觉得仿佛来过这里,是的,我来过这里,是在梦中,我来过这里,是在父亲死前那个晚上的梦中,我来过这里。我在这里追赶着姐姐,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风中,我不知道风中关于姐姐的秘密。我想这里的风一定知道姐姐的去向,我心里说,风呀风呀,快告诉我,姐姐在哪里? 我们翻过了一座山,终于到达了白马村,白马村就在雪山脚下。 我们来到了白马村小。校长是个中年藏族汉子,他的脸赤红,眼睛很亮,穿着一件旧皮夹克,头发乱糟糟的。听说我是李婉榕的弟弟,他显得热情,还有些哀伤。我们的行李放下之后,他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功夫,天上就乌云密布,雪山也罩在云雾里。校长给我们一人一把伞,说有可能会下雨,他自己披上了塑料雨披。我们跟在他后面。一路上,风光旖旎,但美丽的风光仿佛和我们没有关系。校长一路无话,我和胡丽也沉默不语,我们没有问他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也不必问。我内心极为敏感,我猜到了一点,校长带我们去的地方一定和姐姐有关。 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 山坡上的野草正在返青,那是生命的迹象。山坡上只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雪松,雪松上挂满了经幡,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飘扬。雪松周围被一圈白色的石头环绕,像白色的花环。校长对我们说:“那是村小的学生们从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为了纪念李婉榕老师,把这里当成她的墓园。” 他没有和姐姐说太多的话,姐姐从他毫无遮拦的目光中明白了点什么。姐姐没有在意,她很明白,自己和他不可能发生什么,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她都不想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了,未来怎么样,她已经不抱任何幻想。扎西走后,胡丽惊讶地端详着姐姐,说:“你发现没有,我哥喜欢你。”姐姐红着脸说:“别乱说,我这样一个老女人,残花败柳了,有谁会真喜欢。”胡丽说:“姐,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喜欢你,你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姐姐说:“小丽,别提男人,好不好?”胡丽点了点头。 校长说:“是的,很快了。到时候,李老师就会被鲜花围绕,同学们说了,要把鲜花铺满她的墓园。她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 我站在那棵雪松底下,仿佛看到姐姐笑容满面地站在我面前,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她一定有很多话还没有和我说,我曾经期待着某一天,她会出现在我面前,给我讲她漂泊的故事,讲她的心路历程,讲她的一切,我静静地聆听,可以感觉到她口中呵出的温热气息。我流下了泪水,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死后,还有很多话没有和最爱的人讲。我好想给妻子黄七月打个电话,告诉她姐姐的死讯,告诉她我的去向,告诉她我找到姐姐的遗体后马上回家,然后再也不离开她。可是,当我打开手机,发现这里没有讯号。我很后悔,没有告诉她就远离了家乡,她一定在痛苦之中煎熬。 我说:“滚!” 树叶黄了 晚上,我们住在白马村小。校长给我们找了个向导和两匹骡马,明天和我们上路,到澜沧江下游寻找姐姐的遗体。 不要怕不要怕 怕生,要是姐姐在,他们也许不会这样沉默。校长拿出青稞酒给我们喝,我说不会喝酒,校长说喝点吧,胡丽告诉校长我的确不会喝酒,校长放过了我。他不解,说:“李婉榕老师的酒量好,她弟弟怎么就不行呢?”胡丽说:“弟弟不能喝,我陪你喝吧。”校长说:“你们汉地的人,怎么女娃子都比男的能喝?”胡丽说:“也不全这样。” 他说了姐姐很多好话,还讲到了扎西和宋海波。和胡丽说的一样,扎西对姐姐很好,他经常来看她,还给她带好吃的东西。每次姐姐都把好吃的东西和师生们一起分享。扎西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放下东西,和姐姐说几句话后,就骑马走了。扎西和校长是朋友,他总是叮嘱校长,要好好关照姐姐。校长说,姐姐根本就不要他们关照,反而关照村小的师生们。村小来过一些支教的老师,没有一个像姐姐那样吃苦耐劳,没有一个像姐姐这样待那么久,那些老师没有一个住上一年的,有的没有待满三个月就走了,主要是这里的生活条件太差了,吃住都不如人意,经常停电,还没有手机信号。姐姐不在乎这些,姐姐在乎的是内心的平静。 扎西死后,姐姐十分悲伤。 她总是在课余的时间里,到山坡上,站在那棵雪松树下,向远方眺望,希望来路上出现一匹枣红马,那是扎西的马。她有时会问校长:“人死后真有灵魂吗?”校长认真地说:“有的。”她说:“扎西的灵魂一定还在。”校长说:“在的,在天堂。”姐姐说:“看来我再也不能和他相见了。”校长说:“可以的,我们都会在天堂相见。”姐姐说:“不,不能,我上不了天堂,我是罪人。” 其实,宋海波才来过三次。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在村口碰到了校长,他是徒步从澜沧江对岸走过来的,看上去筋疲力尽的样子。他问校长:“村小在哪里?”他额头上闪亮的刀疤使校长警惕:“你要找谁?”宋海波说:“我找李婉榕。”校长说:“你认识李婉榕老师?”宋海波目光躲闪,说:“认识,认识。”校长说:“你找她干什么?”宋海波说:“来看看她,看看她。”校长把他带到了学校。姐姐见到他,诧异,说:“你怎么来了?”宋海波脸红耳赤地说:“来,来看看你——”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话,姐姐带他在山坡上走了走,尽了地主之谊。宋海波毕竟为姐姐砸过小胡子一酒瓶子,姐姐还是把他当作朋友。那晚,宋海波住在村小,和一个男老师住一屋,校长留了个心眼,让那个男老师看着他。半夜,宋海波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出了房门,然后轻轻地关上门。他鬼魂般来到姐姐房间门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男老师躲在暗处,监视他。他一直在那里站着,一站就站了大半夜,天快亮了才悄悄回到男老师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村小。男老师把他的行为告诉给校长,校长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他还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姐姐,要提防宋海波。第二次去,还是那样。宋海波最后一次去,就是在姐姐死的前一天。他到达白马村小时,已近黄昏,还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见到姐姐后,姐姐当着校长的面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很辛苦的,我在这里很好,也不想和外界有什么来往,你就不要来打扰我了。”宋海波落寞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姐姐没有带他去山坡上溜达,吃完晚饭,姐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校长也对他说:“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了,李婉榕老师不欢迎你。”宋海波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那晚,他还是和那个男老师住一屋。他和男老师也无话可说。男老师还是继续监视他。到了半夜时分,他以为男老师睡着了,还是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悄悄地走出了房门。他来到了姐姐房间门口,呆立在那里。夜空之中,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山风呼啸,怪兽般嚎叫。站了许久,宋海波敲了敲姐姐的房门。姐姐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房门,姐姐在里面说:“谁?”宋海波说:“是我,开开门,我想和你说一句话。”姐姐说:“你有什么话就在门口说吧。”宋海波说:“婉榕,求你,开开门,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走。”姐姐说:“你就在门口说吧,我听得到。”宋海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跪在姐姐房门外,抽泣起来。姐姐说:“你为什么哭?”他没有回答姐姐的问题,继续抽泣。姐姐说:“你回去睡觉吧,天亮了再说,好吗?”宋海波还是继续抽泣。姐姐有点恼火,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是男人吗,哭什么哭!”宋海波终于说出了三个字:“我爱你——” <er h3">11 扎西直接说:“李婉榕。” 男老师一夜没有合眼。 心绪起伏 校长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走后不到一个小时,宋海波急匆匆地跑回来,说姐姐出事了,他泪流满面,悲痛万分的样子。校长马上带着师生们来到了姐姐出事的地方……校长流着泪说:“如果当时我阻拦她,不让她去送他,那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通过胡丽的讲述,我知道了姐姐来香格里拉的一些事情。 他们在喝酒。 校长抹了把泪说:“她是个好人,一定会上天堂的。” 姐姐死后,校长发动白马村的村民和胡丽他们一起,试图找到姐姐的遗体,可是找了好长时间,无功而返。凭他们的经验,姐姐的遗体是无法找回来了。校长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出发,重新踏上寻找姐姐的道路,他面露难色,可是没有阻止我们。我心里明白,他对我们的行动表示怀疑,不相信我们能够找回姐姐,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尊重我们的选择,也理解我的心情。 我们住在姐姐住过的房间里,我可以感受到姐姐的存在。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不太相信宋海波会杀了姐姐。” 姐姐到香格里拉的头两个月,一直都郁郁寡欢,两个月后,她脸上才偶尔出现笑容。扎西也是在她到来的两个月后才和她会上面,当然,扎西不是专门来看姐姐的。扎西一进门就咋咋唬唬。他的汉语不是很好,有些话姐姐听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扎西的嗓门很大,他一进门,酒吧里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他来了。他头上扎着辫子,穿着藏袍。他把半只牦牛放进厨房,就唬嚷嚷着要喝酒。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一个又瘦又矮满脸黝黑的女子出现在汽车站门口,尖声喊叫:“谁是李瑞,谁是李瑞?” 第三卷 渐渐腐烂的苹果 我们到了澜沧江的一个拐弯处,没有了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滔滔的江水。强巴说,要倒回去,翻过一座山,才能回到澜沧江边的小路上。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胡丽望了望那座大山,倒吸了口凉气,说:“翻过这座山,该到午夜了吧?” 强巴点了点头,说:“没错,山上树林茂密,路很不好走,有些路还在悬崖边上,不能骑马,需要步行。还有,这山上还有熊,去年,有个人在山上被黑熊拍烂了头,看到他尸体的人都不认识他是谁了。” 我的心一阵抽紧。 胡丽说:“今天就到此打住吧,找个地方宿营,安全第一。” 强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胡丽问我:“弟弟,你说呢?” 我说:“听你们安排。” 这里虽然风光很好,环境却异常恶劣。在这恶劣的环境里找宿营地也是很讲究的,弄不好,就会把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还真没有办法找到好的宿营地,有可能在睡梦中就被死神带走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好在校长给我们找的向导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人,他在一个山谷找了块没有树林的开阔地扎营。这个地方,山体崩塌不会受到影响,泥石流也不会冲到这里,黑熊要是跑出森林也可以看得到。 我们在搭帐篷的时候,强巴朝山上的林子里走去。 我对胡丽说:“他去林子里干什么?” 胡丽说:“是去拣干树枝吧。” 我不解:“拣干树枝干什么?” 胡丽说:“你傻呀,这都不知道,晚上很冷的,生火呀。” 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要离我们而去呢。我们支好了两顶小帐篷,一顶给强巴用,一顶是我和胡丽用。胡丽本来想我们三人住在一个帐篷里,相互的热量可以御寒,可帐篷实在太小了,三个人太挤了。此时,西方的天边出现了晚霞,晚霞红得灼眼,我想,姐姐是不是也看到了火红的晚霞? 过了好大一会儿,强巴回来了。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大捆枯掉的树枝。天黑之前,强巴生起了火。生好火,强巴把绑在骡马马鞍后面那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取下来,拿到火堆旁边。打开羊皮袋,强巴变戏法般从里面取出了一口嵌着铁链的小铁锅,还有三个木碗和一袋糌粑,以及酥油等东西。强巴在火堆上面搭了个架子,铁锅的铁链挂在架子上,就可以烧水了。强巴到不远处的地方接了水,放在锅里烧。强巴做这些事情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面带微笑。我和胡丽也没有说话,坐在火堆旁,一直默默地看着他,我们插不上手,他也不会让我们插手。 当强巴把酥油茶和糌粑做好了,放在我们面前时,胡丽才说:“谢谢你,强巴。” 我也说了声:“谢谢。” 胡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很享受强巴给她的食物。 说实话,我真吃不惯这些东西,但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况且我不能拒绝强巴的一片盛情,强忍着把那些食物吞咽下腹。其实我们还带了面包等干粮,但我不好意思拿出来吃。我想,明天早上不让强巴弄吃的,让他和我们一起分享面包等食物。我心里很感激强巴,本来我们寻找姐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还要照顾我们,我于心不忍。 胡丽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弟弟,凑合着吃吧,我刚开始也吃不惯这些东西,习惯了,你就会觉得,这些食物是天下最好的东西,是最滋养人的东西。姐姐刚开始也不习惯,后来也习惯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会习惯的。” 强巴看我们说话,只是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牙齿让我想起雪山。强巴不时用一根棍子去扒拉火堆,火堆在他的扒拉下越烧越旺,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散发出一股木头树脂的香味。 胡丽看了看强巴,说:"我想起了我哥,扎西。 说着,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如果扎西不死,他是否会和我们一起来寻找姐姐? 胡丽吃完东西,说:“弟弟,我太累了,头有点晕,先睡了,你差不多也睡吧。” 我说:“丽姐,你去睡吧,我烤会儿火,一会儿睡。” 胡丽钻进了帐篷。 强巴一声不吭。 我想和他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无从说起。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姐姐留下的笔记本,准备看看姐姐到底记录了些什么东西。笔记本里面,是姐姐的日记。日记时断时续,基本上是连贯的,从姐姐的日记里,基本上可以得知她离开唐镇后的生活状态。她一直过得不如意,而且很艰难,也有些快乐的时候,但是很少。整本日记的基调灰暗,我不忍心细看,我在这样宁静的山野,也害怕自己陷入黑暗。 我正想合起日记本,突然发现日记本的某页中夹着一片枯叶。我翻到了那页,拿起枯叶,看到那页纸的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上面还有一个标题:渐渐腐烂的苹果。这不像是日记,倒像是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不短,有二十几页。姐姐上中学时喜欢舞文弄墨,我也受到过她的影响,她会把她写的东西悄悄地读给我听,问我写得好不好。我当然会说好,我喜欢姐姐的文字。我不清楚姐姐为什么会把这篇文章放在日记本里,因为其他文字都是日记。好奇心驱使我阅读这篇文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姐姐的文章了。 <er h3">《渐渐腐烂的苹果》 1 榕是个怎样的女子,连她自己也很难判断。那个叫陶吉祥的男人将她抛弃后,榕绝望得要自杀。榕想不通,陶吉祥把她从东莞带到上海,说好一生一世都爱着她的,怎么就把她抛弃了,犹如一棵大树抛弃了一片枯叶。榕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挽回被抛弃的命运。她的天空没有了光亮,死是唯一的道路。 她爱得太用力,用力过猛的爱,带来的是更深重的绝望。 榕在绝望中,想不出什么好的自杀方式。 她像很多傻女人那样,选择了割腕。锋利的刀子割破了细嫩的皮肤,血像树脂一样渗出来,看上去有点黏稠。渐渐地,血流加快,黏稠的血就变成了一条忧伤的小河。榕双眼流着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还在呼唤着陶吉祥的名字,希望他会重新出现在面前,心痛地带她去医院,挽救她的生命。榕抽泣着,拨打他的手机,打不通,他已经换了手机号码。痴心的榕要让他知道自己在死,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榕拍下了手腕流血的照片,传到了网上。 某个网站的论坛,榕以前和陶吉祥都在上面玩,在上面写过肉麻的关于爱情的文字。榕想,陶吉祥也许会看到她流血的手腕。榕在论坛里的名字叫“温暖的鱼。”她把照片发上论坛时,还配上了这样一段文字:鱼要死了,鱼的血要流干了,鱼不再温暖了,鱼陷入了冰窟,鱼发出最后的呼喊,好冷呀,好冷呀—— 榕平常在论坛里并不引人注目,默默无闻。 她自杀的帖子发出后,马上引起了疯狂的顶帖,帖子一直在首页的头条位置。榕的血还在流,她的泪也不停地流。透过模糊的泪眼,她不停地刷新帖子,看帖子下面汹涌如潮的回复。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劝她去医院,有人骂她说她炒作,有人安慰她让她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人在争吵……榕多么希望能够看到陶吉祥的网名,多么希望他在回复中安慰她,告诉她,他马上就赶过来救她。 榕失望了。 她没有等到陶吉祥的回复,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榕觉得血很快要流干了,泪也要流干了。就在她关掉电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之际,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接着,纷沓的脚步声和人的喊叫声传来。她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 敲门声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还有焦急的喊叫。 不是陶吉祥在敲门,也不是陶吉祥在喊叫,她无动于衷。 门被撞开了,冲进来几个警察。一个警察抱起床上的榕就往外跑。榕的眼睛紧闭,浑身无力,她想喊,喊不出来。她心里说,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要活了,没有了陶吉祥,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是网站的人找到了她电脑的IP地址,然后报警,警察才找到了她。 到医院后,医生和护士马上对她进行急救。 止血,包扎伤口,挂上了吊瓶。 医生是个暴脾气,瞧不起自杀者,凶巴巴地对她说:“年纪轻轻的,昏了头哇,搞什么搞!你凭什么自杀!你有什么权利自杀!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自杀!那么多病人等着我救治,你还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榕咬着牙,听医生的训斥,是呀,你凭什么自杀,凭什么?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自杀?他都不要你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要为他去死,这不是犯贱吗!你以前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都没有自杀,被男人抛弃了就寻死觅活,这还是你吗?你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属品,你是你自己! 榕一下子想通了,如果医生安慰她,她也许还会纠结,医生的训斥让她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护士安慰她说:“张医生是好人,他不应该那样说你,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也是为你好。一切都过去了,你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打完吊瓶,你就可以回家了。” 榕说了一声:“谢谢。” <er h3">2 没有死成,就继续活下去。 榕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有关陶吉祥的东西都被扔进了垃圾桶,还有电脑上和他有关联的照片等都删除掉了。她想撕掉日记本上那些和他在一起时写的日记,想了想,还是没有撕掉,但她不会再翻阅那些篇章了,她用订书钉把那些篇章订了起来,封存。榕也辞去了工作,这份工作是陶吉祥给她找的。榕想疯玩一阵子,等积蓄花光后再找份工作,或者离开上海。 因为那个自杀的帖子,有个网名叫“不死鸟”的网友和榕拉上了关系。通过私聊,榕获知,她也是个受过伤害的女人,也曾自杀过,现在她走出了阴影,活得很好。不死鸟对榕十分关心,每天都问寒问暖,给她讲一些人生的道理。渐渐地,榕和她成了网上的好友,有什么想法都和她说,不死鸟也耐心地听她说话,还替她解惑。榕对她产生了信任感,所以,当不死鸟邀她一同出去游玩时,榕欣然应允,内心一点防范也没有。不死鸟是湖南人,她们约定在长沙碰头,然后去张家界游玩。 榕走的时候,拿起家里唯一剩下的苹果,咬了一口,放在桌子上,准备一会儿在路上边走边吃。她背起背包,走出了门,竟然忘记了那个咬过一口的苹果。 不死鸟发过照片给榕看,榕记得她的模样。 不死鸟和她说好了,会在长沙火车站等她。 列车到达长沙火车站时,正是凌晨3点,榕走出火车站,就在出站口看到了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不死鸟。不死鸟的脸圆圆的,眼睛很亮,扎着一根长辫子,看上去很单纯的模样,不像她说的受过很多苦难。见到榕,不死鸟扑上来抱了抱她,说:“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榕说:“我也很高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不死鸟诡秘一笑:“我比较有欺骗性,看上去年轻,其实青春已逝。”榕说:“乱讲。”不死鸟热情地抢过榕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说:“我们走吧。” 本来说好了在长沙先住下来,天亮后再出发去张家界的,不死鸟改变了行程,告诉榕马上就走。她说,刚好她有三个朋友也去张家界,他们开辆面包车去,正好可以捎上她们。榕觉得不妥,说:“这样不会麻烦人家吗?”不死鸟说:“不麻烦,都是我的铁哥们。”榕心里有些不爽,她不想接触任何男人。不死鸟说:“榕,你不要害怕,真的没事的,他们的车就在停车场里等着我们呢,快走吧,别让人家久等,他们也是好心,听说我们要去张家界,担心我们路上不安全,主动要捎上我们的。”不死鸟诚恳的样子,让榕不好拒绝,只好上了那辆看上去十分破旧的面包车。 车上有三个男人,一个在前面开车,另外两个坐在她们的后面,榕看不清他们的脸。车上有股臭味,烟草和狐臭混杂在一起的臭味,可以断定,这三个男人中有烟鬼和狐臭者,榕上车后,感觉很不舒服,情绪也极其压抑。面包车还没有开出长沙市,榕就被一条黑布蒙上了眼睛,一把冰凉锋利的刀横陈在她脖子上,后面一个男子凑到她耳朵前,说:“别动,你动一下,就要你的命。” 榕大惊失色,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听到不死鸟说:“快,给钱,让老娘下车。” 一个男子说:“妈的,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钱,给你,拿着钱滚蛋。” 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上了不死鸟的当,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而自己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车子停在路边,不死鸟下车后,面包车就朝城外开去。 到了偏僻处,他们把榕捆了起来,嘴巴也被胶带封住了。榕被放到后排上,一块脏兮兮的黑布盖住了她。榕没有挣扎,她知道挣扎没有用,她只有忍耐,冷静地忍耐,伺机逃跑,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 未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 <er h3">3 榕被卖到了湘西的大山里。 买她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老头一个人住着一栋两层楼的楼房,他把榕锁在一间密封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大床。榕的右脚踝上铐着铁镣,长长的铁链的另一端锁在天花板上的钢筋挂钩上,她无法逃脱。一天三顿饭,老头都会准时送来,饭菜都不错,有荤有素还有汤,而且还相当可口,老头的厨艺看来不错。 到了晚上,老头就会进来凌辱榕。 老头个子很高,出奇的瘦,脸上只剩一层皱巴巴的老皮,眼窝深陷,像个活骷髅。老头进入房间后,脸上毫无表情,他脱光了榕的衣服,沙哑着嗓子说:“你以后就不用穿衣服了,我喜欢看你光溜溜的样子。”接着,他就用干枯而又冰凉的手抚摸榕的肉体。榕被他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透了。她还是没有挣扎,任凭这个老色鬼抚摸。老头抚摸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他坐在她面前,冷漠地打量她,仿佛要从她身上挖出金子。榕说:“你为什么要买我?”老头说:“你想知道?”榕说:“很想知道。”老头说:“看你这么乖,我就告诉你吧。我年轻时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在乡里做泥水匠。因为我父母早死,孤身一人,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在给一户人家修建房屋时,东家的女人看上了我,和我好上了。她长得难看,就是骚,是狐狸精转世,每次在一起,她都恨不得吸干我的骨髓。我对她是又喜欢,又讨厌。有天晚上,她来找我,我们还在床上,就被她男人捉住了,她男人带了好多人来,轰轰烈烈。骚狐狸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我没有求饶,还骂那骚狐狸,也骂她男人是乌龟王八蛋。她男人气得发抖,拼命地打我。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拼命地打我,有一个人说:‘把他阉了算了。’骚狐狸的男人对骚狐狸说:‘我们要把他阉了,你看怎么样?’骚狐狸竟然同意阉了我。我愤怒地吐了她一脸血。骚狐狸的男人恶毒呀,要骚狐狸亲手把我阉了,说只要她亲手把我阉了,就原谅她。然后,给了她一把尖刀。骚狐狸的心真狠,真的把我阉了。我这一生就毁在了她手里,从那以后,我就贫困潦倒,没有人用正眼瞧我,也没有人敢请我去做活了。老天总算开了眼,在我50岁的时候,时来运转,我在山里刨地时,刨到了一缸金子。那缸金子可能是旧时富人逃难时埋下的,也可能是当年土匪埋下的,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发财了。发财后的我马上就建了一幢楼房,我不把楼房建在乡上,也不建在村里,而是建在半山腰上,我不屑和那些从前看不起我的人住在一起。我有钱了,我也要讨老婆,我让媒婆去给我说亲,只要说成,我就给她一块金子。问题是,没有人愿意嫁给我,连那些死了老公的老太婆也不愿意嫁给我,她们都不稀罕我的钱财。那个媒婆没有给我说上亲,还说愿意陪我睡一觉,让我给她一块金子。我说,呸!我要找的是老婆,不要搞破鞋,况且,我还能搞吗,还能搞吗?后来,我就让人贩子去给我买女人。前两年买了个四川娘们,我也是把她锁在这个房间里。那娘们性子烈,摸都不让我摸,像只刺猬,还骂我,骂得难听死了,我都不好说给你听。她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怎么能够骂我,怎么能够摸都不让我摸?我气得要死,有一天,我多喝了两杯酒,就用石头把她砸死了,埋在后山一个没有人去的深坑里。埋了她,我想我该消停了,不该打女人的主意了,好吃好喝过完余生吧。过了没有多久,我的心又活络了,我心里一口气难消,没有一个女人陪我过完余生,我死不瞑目哪,我又让人贩子去帮我找女人,结果就找到了你。他们和我说,是个大城市里的年轻漂亮女人,要多给些钱,我说钱不是问题,把女人弄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没想到还真是个漂亮女人,看到你,我每顿饭都可以多吃一碗,有你这样漂亮的女人陪着,也不枉这一生了。” 榕说:“你都可以当我父亲了,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老头使劲地吞了口唾沫,说:“我怕什么?我的命根子被骚狐狸割掉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榕说:“你会对我好吗?” 老头说:“只要你乖乖的,我会对你好,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榕说:“你把我锁在这里就是当菩萨供着?” 老头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不打你,不骂你,不用石头砸死你,就是当菩萨供着了。” 榕说:“如果我乖,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让你干什么,而且愿意当你老婆,好好地服侍你,你会把我放开,不锁着我吗?” 老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那么傻,你说得好听,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逃走?你们这些女人,鬼着呢,我要是放开你,你不跑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追得上你。你要跑了,我的钱不又白花了?我不会那么傻的,不可能放开你的。你必须乖乖的,让我舒服,到我死之前,我会把剩下的金子给你,会打开锁链,让你远走高飞。在我没有感觉到要死之前,你不要动任何逃走的脑筋,不然,不要怪我手黑,我会用石头砸死你,把你脑浆砸出来,拖到后山的深坑里埋了。” 榕不寒而栗。 每天晚上,老头会和她在一起,摸她,舔她,让榕恶心透了。榕十分冷静,她不会激怒老头,而是顺着他,等待逃跑的机会。榕在他玩够了后,会和他聊天,通过聊天,榕知道老头心脏不太好,心里就有了主意。原来榕准备趁老头摸她时把他击倒,然后想办法逃走,但是这办法行不通,老头的力气竟然很惊人,而且他处处提防着她,让她无从下手。 榕要打消老头的顾虑,让他放松警惕,这样,榕的想法就可以实现。 她装得很温顺很体贴的样子,让老头渐渐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屋外打着雷,下着暴雨。老头走进了房间,关上门。榕笑脸相迎:“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老头看了看她,说:“外面下暴雨。”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榕到这里两个多月了,没有见老头笑过一次,他是个冷血的恶魔。老头爬上床,开始猥亵榕,他在抚摸榕的乳房时,榕轻轻地叫唤。老头听到她的叫唤,恶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说了声:“骚狐狸!”榕忍耐着内心的愤怒和委屈,还是迎合着他。她说:“让我在你上面,让我舔你,好吗,我好乖的,会让你舒服的。” 老头冷冷地说:“好吧。” 榕趴在老头身上,舔着他的身体。老头直喘气。见他喘气,榕觉得机会来了,整个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说:“舒服吗,我说会让你舒服的。”老头觉得不对劲,脑袋发晕,胸口疼痛起来。他的心脏病要发作了,想推开榕,可是使不上力气了。他张大着嘴巴说:“快,快,救,救心丹——” 榕从他身上翻了下来,冷笑着说:“你也会有今天!” 老头伸出手,说:“救,救,救我——” 榕下了床,找到了老头的裤子,有一串钥匙挂在裤腰上。她一把抓过那串钥匙,从裤腰上取下来。榕找到了那把开锁链的钥匙,欣喜若狂,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脚踝上的锁,然后把锁链铐在了老头的脚踝上。老头翻着白眼睛,快说不出话来了。榕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在老头衣服的口袋里寻找救心丹。她找到了那小瓶救心丹,倒出两粒,放进了老头的嘴巴里。 榕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站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老头,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冷冷地说:“我真想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可是这样太便宜了你,我要让你在这个罪恶的地方慢慢死去,你的尸骨烂掉了,也不会有人理你,这是你的报应,你有再多的金子有什么用,你到地狱里去享乐吧,老恶魔!” 吞下了救心丹的老头渐渐有了力气,他说:“姑娘,你放了我,我的金子分一半给你。” 榕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我要放了你,你不会用石头砸死我吗?况且,我从来不要不义之财,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好好回忆你的罪恶吧。” 老头说:“我发誓,一定不会用石头砸死你的,我真的会把金子分一半给你的,只要你放了我——” 榕没有再理会老头。 她从老头的钱包里拿了点回上海的路费,就离开了老头的楼房,跌跌撞撞地在暴风雨中狂奔而去…… <er h3">4 榕回到上海,整个人有点痴呆,当她推开家门,一股霉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是不是有人死在她的房间里,时间一长腐烂了?腐臭味刺激着榕的神经,她不知道自己的神经是更加脆弱还是变得强大,她看不清自己,真实的自己隐藏在浓雾之中。她很快地找到了腐臭味的根源,她看到桌子上一团白白的毛,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是她离开家时咬过一口的苹果,已经腐烂发霉了。想起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劫难,榕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噩梦接着一场噩梦,这是她个人的宿命还是所有女人的宿命?那颗苹果要么被人吃掉,要么在污浊的空气里腐烂,榕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 她没有把那腐烂的苹果扔掉,还是让它在桌子上继续长毛。 榕澡也不洗,把自己脏污的身体扔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 在昏睡的过程中,噩梦缠绕,每次在噩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看了看天花板,又在腐烂的气味中沉睡过去。她记不住那些噩梦的内容,也不愿意去记忆,就像她的残酷人生,每一幕都那么悲催,会压得她喘不过气。 榕是在一个夜里彻底清醒过来的,她醒来后,这个城市已经进入冬天了,她感到了彻骨的冷。她仿佛没有过春天,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在寒冷的冬季穿行,越走越黑暗,越走越寒冷。榕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在衣柜里找冬天的衣服。她穿上那条厚厚的牛仔裤,套上那件方格子浅蓝色的厚棉布衬衫,再加了件外套——薄薄的灰色羽绒服,然后出门去觅食。 她饿了,实在太饿了。 只要感觉到饿,就证明还活着,只要还有食欲,就还想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榕不会再去自杀,也不会再上网,更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让她警惕。在这物欲横流的尘世,没有几个人可以信任,要保护好自己,让自己能够安全地活下去,就要怀疑一切,提防一切。 榕走出楼门,就被寒风劫持,浑身颤抖。 这就是饥寒交迫。 走出小区大门时,门岗里那个矮胖子保安朝她古怪一笑。榕心里骂了声:“去你妈的,笑什么笑。”夜色已深,附近的几家餐馆都关门了。榕想到了衡山路,那里有许多酒吧,酒吧里一定会有吃的东西。她打了个的士,来到了衡山路。就是寒冷的深夜,衡山路还是很有人气,人们在各个酒吧进进出出,带着各自肮脏或者美好的目的。 榕随便走进了一家酒吧。 酒吧里乌烟瘴气,却很温暖,空气浑浊音乐暧昧,男男女女神色飞扬,声音嘈杂,榕仿佛进入了魔幻的世界。她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了下来,旁边两个穿着吊带衫的年轻女孩陪一个红头发外国人在喝酒、说笑。榕看了看那两个女孩,不过20来岁的样子,她们笑得很邪,也很开心,没心没肺的样子。榕突然想到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青春是用来虚度的。榕内心一阵伤感,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如此快活地虚度过青春,甚至连青春都没有,她心里有些羡慕那两个年轻女孩,也羡慕酒吧里的其他红男绿女。是不是该改变一种活法了?她想。 榕要了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和一瓶啤酒。 酒保先给她上了那瓶啤酒。 榕喝着啤酒,在等待意大利肉酱面的过程中,一直看着那两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个年轻女孩发现了她的目光,朝她粲然一笑,榕也朝她笑了笑。榕实在饿得不行了,催了两次,意大利肉酱面才端到她面前。榕顾不了自己的吃相,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那盘肉酱面就被她一扫而空。以前,陶吉祥带她去吃过西餐,她总是吃不惯,可现在,她吞咽下那盘肉酱面后,竟然没有感觉到肉酱面的滋味。吃完一盘肉酱面,她还是觉得没有吃饱,于是,又叫了一盘。 第二盘肉酱面上来后,她的吃相才文雅了些。 榕用叉子卷起一团面条,塞进了嘴巴,咂巴咂巴地咀嚼着,偶尔一抬头,看到那两个年轻女孩以及那个老外都笑着注视她。榕尴尬地笑了笑。起先朝她粲然一笑的女孩站起身,拿着一瓶啤酒,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吗?”榕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女孩大方地说:“我叫琪琪,你呢?”榕的戒备心很重,说:“没有必要告诉你吧?”女孩笑了笑说:“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看你孤独,想陪你聊聊天。”榕想起了不死鸟,一阵恶心,把叉子放在盘子上,说:“你怎么知道我孤独?”女孩说:“看得出来。”榕说:“实话告诉你,我不孤独。”女孩觉得她的抵触情绪很重,就说:“那你慢慢吃吧,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喝酒。”榕没有再理她。 女孩觉得无趣,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她和那两个同伴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榕觉得他们在议论自己,在嘲笑自己。她心里极不舒服,仿佛受到了侮辱,她想逃离,又倔强地坐在那里,像是对他们示威。榕心想,我凭什么要走,这地方又不是你们的专区。她又要了两瓶啤酒,自顾自地喝着。 酒吧里的音乐变成重金属摇滚乐。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扭动着屁股,跳起了舞。那两个年轻女孩和红头发老外也离开了座位,舞动起来。琪琪像一条扭动的蛇,狂舞着,不时露出半个白嫩的小乳房,她还用目光挑逗着红头发老外,还朝榕招手,示意榕和他们一起跳舞。酒吧里的人似乎都在狂舞,只有榕还坐在那里,在闪动的灯光中无所适从。 琪琪还是不停地朝她招手。 榕突然站了起来,加入了他们,也扭动着屁股,狂舞起来。 她曾经和发廊的同事周倩学过跳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在狂舞时突然特别想念周倩,那是她多年来最信得过的一个好姐妹,此时,周倩在何方?她的命运又如何?这时,琪琪和她的两个同伴围着榕,尽情地舞动。那个老外突然靠近榕,抱住了她,口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边扭动边用手去摸榕的屁股。榕电击般浑身颤抖,她伸出手,在老外的裆部狠狠地掐了一下,对着老外的耳朵说:“去你妈的!” 老外惨叫了一声,捂着裆部蹲了下去,琪琪和那个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尖叫起来。在她们尖叫的时候,榕回到座位上,一手抄起羽绒服,趁乱逃离了酒吧。走出酒吧,榕打了个寒噤,穿上羽绒服,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后,她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确认没有人追上来,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让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此时,深夜寂静的街道和喧闹的酒吧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无论多么喧闹的人生,最后还是要回归寂静,孤独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对她说:“小姐,打车吗?” 榕没有理他,快步往前走。 司机说了声:“神经病。” 榕回过头,朝着渐渐远去的出租车,大声地说:“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病,你他妈的全家都是神经病——” 榕决定走回家,她吃饱喝足了,有力气了,也不怕寒冷了。 榕走在凄清的街道上,听到了一声猫叫。猫叫声凄凉而又苦寂,击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部位。她左顾右盼,寻找着那只无家可归的猫。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只猫,猫琥珀般的双眼在路灯下发出惨淡的光芒,它躲在人行道边的某个墙角,哀怨地凝视她。那只猫就是此时的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榕走过去,猫没有逃跑,仿佛是特意在此等待她的到来,等待着和她相依为命。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猫。 榕俯下腰,抱起了小黄猫,小黄猫身上脏兮兮的,有股腥骚味,她没有在意这些,只是一只手把小黄猫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猫脏乱的皮毛。榕柔声说:“乖,你再不会在黑夜里漂泊了,我带你回家。” <er h3">5 有了小黄猫,榕不那么寂寞了。她终于把桌子上腐烂长毛的苹果扔了,就是扔掉了腐烂的苹果,屋里还是充满了腐臭味,她想,那是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因为她自己就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如果没有小黄猫,她会很快腐烂掉,有了小黄猫后,她恢复了些活力,小黄猫缓解了她的腐烂。 家里还是乱糟糟的,换下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厨房里吃完东西的碗筷几天都不洗,窗户门也不开,不让外面的空气透进来,其实开不开窗也是一样的,屋外的空气并不比屋内好多少,这个冬天的雾霭令人窒息。榕自己可以几天不洗澡,几天不刷牙,却天天给小黄猫洗澡,把它伺弄得干干净净,身上总是有股子沐浴露的香味。榕把小黄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还给它取了个名:“李小黄。” 每天晚上,榕都要喝酒,靠着酒精维持生命,她不再去酒吧里喝酒,而是在家里喝,她不喜欢酒吧的氛围,尽管那里热闹,可就是在任何热闹的地方,她都是孤独的,还不如在家里,至少还有小黄真心实意地陪着她,还和她撒娇,在她喝酒的过程中和她耳鬓厮磨。榕开心了,给小黄嘴巴里喂酒,小黄不乐意,惊叫着跑开,躲在桌子底下,一副委屈的样子。榕趴在地上,眯着眼,对小黄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忘了你不会喝酒,来,过来,让妈妈抱。”小黄起初还拿着架子,把脸转向一边。榕装出很难过的样子,还挤出几滴眼泪,惨兮兮地说:“儿子,你不理妈妈了,妈妈难过了,妈妈伤心了,呜呜呜——”小黄这才回转过脸来,叫了声:“喵呜——”小黄像是叫了声妈妈。榕说:“乖儿子,叫妈妈了,快过来,让妈妈抱——”小黄就朝她扑了过去,榕抱着小黄,脸埋在猫身上,她感觉到猫身体的温热。 喝完酒,醉眼惺忪的她就会抱着小黄上床睡觉。 天亮了,小黄先醒过来,便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脸,她说:“儿子,别闹,让妈妈再睡一会儿。”小黄十分善解人意,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榕经常会突然坐起来,睁着眼睛说:“儿子,对不起,妈妈睡过头了,妈妈马上起来给你弄吃的。”小黄便欢快地跳下床,跑到地上的一个空盘子旁边,等待她往盘子里放食物。 榕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披头散发地找到猫粮,把猫粮倒在盘子里。 她坐在地上,看着小黄吃东西,它吃东西的时候,嘴边的胡须轻轻颤动,她说:“儿子,慢慢吃,不够的话,妈妈再给你加。” 榕就那样和猫过着日子。 那天下午,榕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前同事苏苏打来的。她在那家广告公司上班时,只有苏苏和她合得来,说不上是朋友,却会经常出去吃个饭聊聊天什么的。她离开公司后就和苏苏断了联系,苏苏也没有联系过她。苏苏和她聊了几句后,就进入了主题:“榕,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榕说:“时间是有,可是,我最近活得灰头土脸的,不好意思出去见人。”苏苏说:“谁活得都很难,我最近也不太好,还是出来说说话吧,解解闷。”榕想了想,说:“好吧,几点,在哪儿?”苏苏开心地说:“我会把时间地点发在你手机上的,晚上不见不散。”榕有气无力地说:“好吧。” 她真的不想出去见人,整个下午,她都处于矛盾之中,好几次她都想发个手机消息给苏苏,告诉她自己不想去了。想了几个理由,都被她否定,觉得答应人家的事情,不去又不好,她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最后,到了傍晚,她不再纠结了,决定前往。走之前,她又给小黄喂了猫粮,抚摸着小黄的皮毛说:“儿子,妈妈出去一趟,你在家要乖哟,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等着妈妈。” 那顿晚餐吃得很不舒服,榕好几次想逃走。 苏苏不是自己单独和榕吃饭,还带了一个男人,搞了半天,苏苏是给她介绍对象。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脸很白,榕看到他白生生的脸,脑海里就浮现出欧美恐怖电影中僵尸的形象,他的脸还挺长,长着一个鹰钩鼻。苏苏说,他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是个海归,一直没有结婚,想找一个质朴可靠的姑娘,年龄还不能太轻,他不喜欢那些年龄很轻的姑娘,认为她们轻浮,不负责任,只追求物质生活,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榕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说,你怎么晓得我就适合他? 榕整个晚上没有说几句话,都是苏苏和僵尸先生在说话。 苏苏一会儿在榕面前夸僵尸先生,一会儿又在僵尸先生面前夸榕,忙得不亦乐乎。僵尸先生一直在自卖自夸,说他在海外打拼的故事,时不时还问榕一些问题,比如,你喜欢读什么样的书?你有什么业余爱好?你喜欢户外活动吗?榕脑袋晕晕乎乎的,面对他们的语言侵略和提出的问题,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吃完饭,苏苏还提出去什么茶馆喝茶,被榕拒绝了,她实在受不了他们了。分别时,苏苏把她拉到一旁,说:“榕,你看他怎么样?”榕说:“没有什么感觉。”苏苏说:“他的条件很好,你可不要错过了机会,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榕说:“谢谢你的好心,可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考虑结婚的问题,也没有心情恋爱。”苏苏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陶吉祥?”榕说:“我想他干什么,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苏苏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榕点了点头:“好吧。” 僵尸先生要开车送榕回家,榕推脱了,苏苏上了他的车,和他一起走了。 他们走后,榕才松了口气,她想,以后要是苏苏再叫她出来吃饭,她不会答应了。 榕在回家的路上拣到了一只小狗,那是一只白色的吉娃娃。她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上天同情她,给她送来了小黄猫,现在又送来一只可爱漂亮的小狗。榕抱着小狗,兴冲冲地回家,她想,有小狗和小猫陪伴的日子应该不错。她担心的是小狗和小猫不和,会打架,不过,有她在,问题不会很大,也许它们会和睦相处。小狗十分干净,不像是流浪狗,榕养过猫,深知人和动物是有感情的,她想象着小狗主人丢了狗的心情。不管如何,先把小狗抱回家再说。 她抱着小狗走进小区,门岗那个矮胖子保安朝她笑了笑,他的笑容让榕浑身不自在。 上楼,走到二楼家门口时,小狗好像闻到了什么,汪汪叫起来。平常她出门后回家,小黄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家门,就会在里面叫唤,还用猫爪子抓门。小狗叫唤后,她没有听到小黄的叫唤,也没有听到猫爪子抓门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她摸了摸小狗的头,说:“别叫,别叫,我们到家了。”小狗十分温顺,马上就不叫唤了。 榕打开房门,没有看到小黄。 她叫道:“儿子,快出来,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一连叫了几声,小黄都没有出来。她心里一沉,是不是小黄跑掉了,如果那样,可是要了自己的命。她放下小狗,检查了窗户门,窗户门关得好好的,它不可能跑掉的,那么,它会藏在哪里呢?小黄会不会藏在被子底下?她掀开了被子,没有发现小黄。她又跑进厨房,厨房里也没有小黄的踪影。 榕顿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小狗又叫唤起来。她跑出厨房,客厅里没有小狗,小狗是在卧室里叫唤。她走进卧室,看到小狗冲着衣柜狂吠。榕发现衣柜的门露出了一条缝,她跑过去,打开衣柜门,看着小黄躲在衣柜下面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小狗。榕心痛极了,抱起小黄,踢了小狗一脚,说:“别叫了,再叫把你扔出去,冻死你。”小狗马上不叫了,朝着榕摇尾巴。榕抚摸着小黄的头,说:“儿子,别怕,妈妈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小黄“喵呜”了一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她的手,她心里充满了柔情。 榕蹲下身,指着小狗,对小黄说:“儿子,你看,妈妈给你带回来的小狗弟弟,它也怪可怜的,妈妈把它带回来,给你做伴,你们可以一起玩。” 小黄朝着小狗叫了一声,仿佛是在示好。 榕对小狗说:“小白,你到了这个家,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小黄哥哥都表示接受你了,你可不能欺负它哟,你们要好好相处,做一对好兄弟。” 小狗呜咽着,不停地摇动尾巴。 <er h3">6 小黄和小白大部分时间里相安无事,可也有闹腾的时候。小白不知怎么被惹恼了,满屋子追着小黄跑,最后小黄躲进衣柜里不敢出来,小白要冲进衣柜咬小黄,榕气得大声叫道:“你们再闹,我把你们都扔出去!”听到她愤怒的吼叫,小白放弃了攻击,悻悻地走到厅里去了,跳到沙发上,用一只爪子挠自己的肚皮。榕抱起了小黄,走了出去,把小黄放在小白的旁边,说:“我看你们还闹。”小黄竟然用舌头去舔小白的屁股,榕又好气又好笑,拍了小黄的头一下,说:“儿子,你也太贱了吧,也不能这样示好呀。” 每天晚上,榕都要去遛狗。 这天晚上,榕牵着小白走出了小区,矮胖子保安追出来,叫住了她。她警惕地说:“什么事?”矮胖子保安满脸堆笑,递给她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份寻狗启事,她看了看,失主丢狗的日期正是她捡到小白的那天,寻狗启事上还印着狗的图片,图片中的小狗和小白一模一样。矮胖子保安笑眯眯地说:“你觉得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样?”矮胖子保安说:“做人有时不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应该还给人家。”她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矮胖子保安还是笑眯眯地说:“我说的话意思很明白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寻狗启事上有失主的姓名和电话,你考虑好后和他联系吧。”说完,保安回门岗去了。哎呦,还真看不出来,连保安也有如此高的境界,榕想,自己以前还真低看了这个保安。 要把小白还给失主,榕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几天,她对小白有了感情。 榕想起了刚刚来上海的一件事情,是在一个深夜,她和陶吉祥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哭泣。榕走过去,问她:“姑娘,你为什么哭?”姑娘抬起头,满脸的泪水,悲伤地说:“我的狗狗没了。”榕说:“狗狗没了就没有了,不应该如此悲伤。”姑娘说:“你没有养过狗,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榕承认,自己真的理解不了姑娘的悲伤,她说:“对不起。”姑娘站起来,哭着走了,边走还边喊着狗狗的名字。 想起这件事,榕现在明白了姑娘的悲伤,如果小黄丢了,她也会像姑娘那样悲伤。联想到小白的主人,榕同样也理解了他的心情。寻狗启事上失主的名字叫王若旺,看样子是个男人,无论男女,失主都会因为丢失了小狗而伤心。榕决定把小白还给王若旺,于是,她打了个电话给他。接电话的人果然是个男人,他听说小狗的消息,激动得哭了,榕见不得男人哭,就把自己家里的地址告诉他,让他过来取狗。 榕回家后不久,矮胖子保安带着王若旺来到了她家,榕把王若旺迎进家门后,矮胖子保安笑眯眯地走了。王若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色憔悴,左眼有点歪斜。他30多岁的样子,年龄应该和榕差不多。他一进门就皱了皱眉头,被屋里腐烂的气味刺激到了。因为他歪斜的左眼,榕感觉到很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里充满轻蔑。 榕心里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当初陶吉祥和她分手时,也如此轻蔑地注视过她,还说:“你就是个乡巴佬,是个让人看了连性欲都没有的乡下女人。” 此时,仿佛陶吉祥就站在她面前,用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内心一阵阵发冷,没等王若旺开口说什么,就质问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王若旺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好心让我来领狗。”她咬着牙,冷冷地说:“你就是瞧不起我,看你那眼神,充满了不屑。”王若旺说:“对不起,我的左眼天生就是这样的,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愤怒地说:“你就是故意的。”王若旺不知说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时,小白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叫唤着从卧室跑出来,走到王若旺跟前,拼命地摇着尾巴,还用嘴巴去咬他的裤脚。王若旺看到小狗,欣喜若狂,弯下腰抱起小狗,说:“乖乖,我们想死你了。”小黄也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怪异地看着王若旺,眼睛里仿佛充满了警惕。 王若旺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榕,说:“谢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把他手上装着钱的信封一把拍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臭钱,你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吗?我不要你的施舍!”王若旺抱着小狗,呆立在那里。榕冷冷地说:“你不能抱走小白,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若旺说:“什么条件?” 榕还是冷冷地说:“和我睡一觉。” 王若旺说:“你疯了?” 榕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是疯了,我早就疯了!” 她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说:“你干不干,不干就把小白给我留下,你给我滚!” 王若旺默默地把小狗放在了地上,也脱光了衣服……完事后,榕哭了,边哭边说:“陶吉祥,你这个王八蛋,还是瞧不起我,就是做爱,也还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你到底还是施舍我,而不是真心地爱我。” 他们做爱时,小黄和小白都看着,都在叫唤。 王若旺在穿衣服的时候,小黄突然跳上桌子,从桌子上飞过去,在他手背上抓出了一条血痕,然后躲到一旁去了。王若旺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抱起小狗,转身就走。眼泪汪汪的榕叫住了他:“你就那么着急要走吗?”王若旺回过头,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榕说:“陪我喝点酒再走,好吗?”王若旺看着她变得可怜兮兮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边喝酒,边说着话。 榕说:“小狗真的对你很重要?” 王若旺说:“很重要。” 榕说:“为什么?” 王若旺说:“你愿意听?” 榕说:“愿意听。” 王若旺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的。” 榕说:“你说吧,我听。” 喝了酒的王若旺变得话多了,他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叙述:“事情还得从我妻子说起。我妻子叫乔,大乔小乔的乔。书上说大乔小乔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我对此没有感觉,她们再美,也是历史人物,是死去的人。乔在我眼里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真实地进入我的生活,进入我的生命。第一次见到娇小美貌的乔,我就想到了兰花,她在我心中,就是一朵兰花,兰花的美不可替代。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是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结婚那天,我对她说,我要把你当神供着。她微笑着说,我不要你把我当神,我只要做你的妻子。那句把她当神的话成了谶语,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乔因为车祸,高位截瘫。我真的把她当神供在了家里。开朗美丽的乔变了一个人,我捉摸不透的人。笑容已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无论我怎么哄她,她总是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心里也很绝望,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绝望情绪,她比我还更绝望,需要我的呵护和疼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得有心理准备,还得让乔觉得有希望。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回家,就给乔做晚饭,吃完饭,给她洗澡,然后把她抱上床,说些有趣的事情给她听。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趣事之际,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曾经明亮的美丽眸子里流下了泪。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地说,乔,我不说了,不说了。她哭出了声,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把我勒死。她残废的身体颤抖着,像是汪洋之中的破舢板。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别怕,乔,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乔松开了紧箍我脖子的手,使劲地推开我,号啕起来。哭累了,她倒头睡去。而我,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有时,我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的一块石头上苦坐,夜风无法安慰我发热的脑袋。有天晚上,我正在苦坐,突然听到了乔的喊叫。我慌忙回到了家里。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厌烦我了,是不是?我心里发凉,陪着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她大声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了,厌烦我了。我抱着她,说,别乱想了,乔,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乔的话音低落下来,抱紧我,不要离开我,我好冷,好冷。我的生命里只有乔。说这话有点虚伪,可是我心里不可能有别人,我得为了她活着,如果没有我,她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确,我爱她,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变心。那条白色吉娃娃可以作证。乔是寂寞的。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成天呆在家里,还把窗帘都拉起来,连阳光也害怕看见。我不可能成天在家里陪她,因为要养家糊口。我曾想让老家的母亲过来照顾乔,被她拒绝。我担心乔,担心她会闷死在家里,好些时候,我提心吊胆,害怕回家后看到乔的尸体。” 他喝了口酒,见榕听得入神,继续说:“乔出事后,同事潘晓鸥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瞟我。我曾经对她有好感,追求过她。她拒绝了我,原因是她爱上了我们的老板。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我很惊讶。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自然不会把此事扩散出去,同时也对她死了心。我和乔结婚时,请她喝过喜酒。那个喜庆的晚上,潘晓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好好爱她。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只晓得她现在还是单身。她就坐在我对面。平常,我们很少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乔的遭遇,让我在公司里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别人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为乔活着。那天早上离开家时,乔直勾勾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安慰了她几句,才走。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乔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有过一段寻死觅活的日子,但是没有死成。现在的状况,更让我担心。这天,我隔两小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会拿起电话,但是不说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就足够了,证明她还活着。快下班之际,潘晓鸥瞟了我一眼,说,你今天不对劲。我说,没什么。她淡然一笑,说,乔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我点了点头。潘晓鸥说,我准备辞职了,离开上海。我说,为什么?潘晓鸥说,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厌恶了现在的生活。我不再问了,我理解她。她接着说,下班后,你到我家去一趟,如何?我的心提了起来,她要我去她家干什么?潘晓鸥笑了笑,说,别紧张,对你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挺同情乔的。让你去我家,想把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条小狗送给你,不,是送给乔。也许小狗能够让乔有些安慰,狗比男人可靠,不会背叛,也不会说谎,更不会有伤害。我点了点头。我把潘晓鸥给我的吉娃娃带回了家。乔看到我抱着的小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的心也亮了一下。我放下小狗,小狗十分知趣地摇着尾巴,朝乔扑过去,它不停地舔乔苍白的手。乔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突然,乔把小狗一把推开,朝我大声喊叫,这是谁的狗!我迟疑了会儿,说,是同事送的。她说,是不是潘晓鸥的狗?我点了点头。乔低声说,我就知道是她,我闻出味来了,狗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我们结婚的那天,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水味。当时,我觉得她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我就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接着说,我们结婚以来,你每天回家,我都会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有没有潘晓鸥的香水味,今天我终于闻到了。你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和她发生点什么了?你说过,一生都陪着我的,那是骗我的话吧?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我说,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乔,相信我。乔说,没有事情,那你紧张什么?我相信你什么?你从她那里带条狗回来,就说明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用狗来欲盖弥彰?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忍耐着,轻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潘晓鸥辞职了,她要离开上海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狗送给我,不,她说是送给你的。我承认,在你之前,我追过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和我们老板有一腿。我会陪你一辈子的,我说话算话。乔说,你就编吧,编吧!把小狗给我送回去,我不要她的狗!小狗又过去舔她苍白的手。她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没有再让我把小狗送回去,而是接纳了它,只是要求我把小狗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小白。” 榕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也叫它小白?” 王若旺说:“是的,叫它小白。” 榕喝了口酒,说:“你接着讲吧。” 王若旺说:“那个晚上,乔第一次抱着小白睡觉,似乎睡得很香。我却没有睡。和许多夜晚一样,我失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如一条狗?狗让她安睡,而我怎么安慰她,她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凌晨三点左右,乔睁开了眼睛,她的手还抱着狗。她说,我梦见你和她在一起了。我说,谁?她平静地说,潘晓鸥。我无语。她接着说,你是该有个女人,我不能拖累你,你和她好吧,我不会吃醋。我说,你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睡觉吧。乔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什么。我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我突然想到了潘晓鸥。此时,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失眠,被痛苦折磨?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自从有了小白,乔的生活充实了许多,虽然我每天回家,乔还是会像狗一样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企图嗅出我身上的某种香水味。这个冬天的确让我崩溃,就是睡着,痛苦也睁大着无辜的眼睛。因为我的疏忽,我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竟然把小白给弄丢了。我每天要遛两次狗,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早上很早去遛狗,然后回家给乔做早饭,接着去上班;晚上回家,服侍乔吃饭洗澡完后,我就去遛狗。一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也许会在某个夜晚倒在遛狗的路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我牵着小白走出小区,沿着行人稀少的人行道,踉踉跄跄地走着。小白一会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撒尿,一会儿在路边的草丛里疴屎,我准备好了塑料袋,把它疴的屎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特别反感那些不把狗屎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的溜狗人。小白疴完屎,我突然想撒尿了。这尿来得急,我等不及回家,就要一泄为快。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掏出了那玩意,一天的憋屈和不快倾泻而出,畅快淋漓。撒完尿,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小白不见了。我记得撒尿时手上还拿着狗绳的,怎么狗就不见了呢?寒风冷冽,我浑身发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怎么一泡尿工夫,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我站在寒冷的风中大声喊着,小白,小白。它应该不会走远,听到我的喊叫应该会回来,它是一条很乖的狗。可是,我喊破了嗓子,小白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四处寻找,寻找那条叫小白的吉娃娃。找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找到小白。沮丧、落寞、痛苦、焦虑……我的情绪异常复杂。要是找不到狗,乔会怎么样?可以那样说,她对狗已经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实在找不到小白了,我才硬着头皮回家。乔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叫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烦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我关上门,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我不敢进卧房里去,我怕面对她。她还在叫喊,你听到我说话吗,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敢进来见我了,你要走可以,走呀,不要再回来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我要不进去,她会一直叫喊下去,还有可能气急了,会一头撞死。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想逃。是的,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像潘晓鸥一样,逃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产生了。 “我是懦夫,不负责任的男人,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产生了如此罪恶的念头。我没有逃,我不能逃。我要逃了,乔就真的没法活了。我进了卧房。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凄惶的我。我站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不是个男人,只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我无法面对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了我,却没有看到小白。乔哽咽地说,小白,我的小白呢?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连小白也扔了?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不停地滚落。我极少流泪,这个寒夜,冽风呼啸的寒夜,我却哭了,我竟然不知道为何而泣。乔看见了我脸上的两条泪水之河。突然,她说,来,来,过来抱抱我,不要离开我。小白的丢失对我是个考验,对我们的爱情是种考验。乔说,一定要找回小白,找不回来,她就死!我说,去买一条和小白一模一样的狗可以吗,也叫它小白?乔说,不行,我就要小白!没有任何余地,我必须找回小白。我复印了100多份寻狗启示,四处张贴,四处散发,希望捡到小白的人把它还给我,还承诺重谢。每到晚上,我就到街上去寻找小白,在这个大城里四处奔走,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没有人会来找我。 “好几天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小白,也没有人和我联系。有时,我就在街上游荡到天亮,我害怕见到乔的泪眼。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乔会骂我,甚至说我借着寻找狗的机会,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有时也会说软话。她靠在我身上,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要你找回小白,我就同意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玩,你找潘晓鸥,找任何女人都没有问题。我胸口堵得慌,我说,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是用刀子在捅我的心脏。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知道小白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无语。我厌恶这个冬天,也厌恶这个冬天的自己。要不是你打电话来,告诉我小白在你这里,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榕再次流下了泪水,说:“如果有一个男人像你爱你妻子那样爱我,该有多好。” 王若旺不说话了。 榕叹了口气,说:“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你走吧,赶快回去陪你妻子吧。” 王若旺带着小白走后,榕抱着小黄号啕大哭,小黄的眼睛湿湿的,好像也在哭。 榕的手机响了,是苏苏打来的。她不想接,苏苏不依不饶,一遍遍地打着她的手机。榕最后还是接了她的电话。苏苏说:“榕,怎么回事呀,老不接电话。”榕说:“对不起,刚才在洗澡。”苏苏说:“我说呢,对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也不来个电话。”榕说:“考虑什么?”苏苏说:“就是上次吃饭的那个海归呀。”榕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苏苏说:“为什么呀?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他也觉得你不错,有心和你修好。”榕说:“我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苏苏说:“你说什么,什么苹果?”榕说:“不要再问了,苏苏,我们不会有结果的,让他死了这条心吧。”苏苏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陶吉祥,他——”榕打断了她的话,说:“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er h3">7 过了一个多月,王若旺突然打来了电话,他竟然保留了她的手机号码。那是个晚上,天上飘着雪,王若旺奇怪地约她出去喝酒。榕问他,为什么要请她喝酒,是不是还想和她睡觉。他说有话和她说,而且说,这是最后一次找她,以后再也不会找她了。听上去,他好像是要诀别,要和她说遗言似的。榕没有拒绝他,说心里话,她喜欢听他和他妻子的故事,她幻想自己有那样的爱情。 在衡山路的一间酒吧,当然不是榕当初去的那间酒吧。 这间酒吧十分安静,人也很少。 王若旺还是那么憔悴,因为酒吧里的灯光是暗红的,榕看不清他歪斜的左眼的眼神,心里少了些障碍。 王若旺说:“你想喝什么酒?” 榕说:“你呢?” 王若旺说:“我随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榕说:“看你也不是有钱人,就喝最便宜的那种啤酒吧。” 王若旺说:“不是我小气,而是我的确穷,想想,我除了那几千块钱的工资,没有别的收入,家里还有个病人,每个月还要给父母亲寄生活费,入不敷出,每喝一杯酒,就等于割掉我身上一块肉。” 榕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出来,我被骗得太多了,对谁都不信任。” 王若旺说:“我不需要你信任我,我们见这次面后,也不可能再见面了,只是,我想和你说说话,把因你而起的一些事情告诉你后,我们就不要再来往了。” 榕说:“你不找我,我永远不会去找你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王若旺说:“我明白,你不是那种女人,你心里有伤。” 榕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伤?” 王若旺说:“直觉。” 酒保送上了几瓶青岛啤酒,这是酒吧里最便宜的啤酒,不过,也要20多块钱一瓶,喝掉一瓶啤酒,就等于割掉王若旺心头一块肉。 榕举起一杯啤酒,说:“喝吧。” 王若旺也举起一杯啤酒,说:“喝。” 他们碰了一下杯,榕一口把那杯啤酒喝干,而王若旺只是喝了小半杯。榕看着他,笑了笑:“对不起。”王若旺也笑了笑,说:“喝吧,没有关系,虽然我穷,还是带够了喝酒的钱,放心喝吧。” 榕说:“喝酒是次要的,我还是想听你说话。” 王若旺叹了口气说:“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过出轨,没有想过要做对不起乔的事情。生活已经逼得我连性欲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够出轨?况且,我还爱着乔,我的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尽管有赏心悦目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会本能地瞟上一眼。但是那天晚上,还是和你上了床,出了轨。” 榕说:“我那天晚上疯了。不过,你要是走,我也不会逼你的,你还是有一颗出轨之心,也怪不得我了,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若旺说:“我的确想过走,可是,可是我怕你真的不把小白还给我。” 榕说:“这样说就虚伪了。” 王若旺说:“我说的是实话。” 榕说:“你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王若旺说:“那天晚上,我惊惶地回到了家里。乔果然没有睡,她一直在哭。当我抱着小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惊呆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说,小白,我的宝贝,来,来。我把狗放到她怀里,她抱着狗,不停地亲。我在想,乔有多久没有亲我了?我内心被什么东西击中,疼痛极了。亲完小白,她放开它,对我说,你,你过来。因为和你睡过觉,我心里忐忑不安,准备去洗个澡,把你的味道洗掉,然后把衣服也洗掉,没想到乔会让我过去。” 榕说:“我身上有腐烂的味道。” 王若旺说:“你家里真的很臭,不像是一个姑娘住的地方。” 榕说:“我习惯了那种臭味。你接着说吧。” 王若旺说:“我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她把鼻子凑到我身上,左嗅嗅,右嗅嗅。突然,她大声喊叫道,王若旺,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你和女人做过爱!我喃喃地说,没有,没有。乔说,你说谎,说谎,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心虚,我难过,我对不起乔。乔哭着说,你说过的,这辈子就爱我一个人,你会陪我一辈子的,你当着我妈的面发过誓的,看来,妈妈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看错人了,我妈也看错人了,你这个混蛋!她怎么骂我,我都认了。我低着头,咬着牙,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是的,她说得没有错,我是当着她妈妈发过誓,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一辈子守护着她。她和她妈妈是单身家庭,我不晓得她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妈妈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妈妈得了绝症,快死前,我和乔结的婚,乔要我和她一起跪在她妈妈面前,发誓,我做到了。我们婚后不久,她妈妈就离开了人间。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她妈妈留给我们的,否则,我们哪有钱买房子。乔继续哭着说,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对得起我妈妈吗,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到头来,你是这样对我。小白去舔她脸上的泪,她把小白抱在怀里,呜呜地哭。” 榕说:“你妻子真是个敏感的女人。” 王若旺喝了口酒,说:“那次出轨,留下了许多后遗症,仿佛天意,要我经受折磨。我承认,我不是个东西。我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惩罚。因为我找回了小白,乔原谅了我。她敏感而脆弱,离不开我,如果我要像潘晓鸥那样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痛苦之家,逃离她,乔一定活不下去,哪怕有一万只小白也不行。她说原谅我,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写一份保证书,以后不再出轨。其实她很清楚,一个男人出过一次轨,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吸毒一样。我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她时,心想,傻女人,这张纸能保证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保证书,说要交给她妈妈保管。她妈妈已经死了呀,听到她这话,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也对她充满了同情,她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我想抽个时间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也让她接受心理治疗。尽管我写了保证书,但是我没有向乔透露那个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任何细节。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那天在你家里被猫抓伤后,我没有去打狂犬病疫苗。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我和乔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每天遛狗,上下班,照顾她。周末有阳光的好天,我会推着她去公园里,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她在阳光下能够重新露出笑脸,能够像从前那样微笑着亲我一下。这些都是奢望。在公园里,在阳光下,她只是坐在轮椅上,阴沉着没有血色的脸,抱着她的狗,茫然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这个冬天,有阳光的日子真的很少。在寒冷中,在有毒的雾霾里,我有时会突然想起你,想起你柔软的身体,还会想起你房间里的臭味……想起这些,我竟然会有冲动,我想我是中了你的毒。我想过去找你,但是找不出理由,也没有机会。这样的念头消失后,我就不停地自责,我对乔的爱产生了怀疑,我还爱她吗?无论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她,这一点我一定会做到。” 榕喝光了一杯啤酒,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 王若旺也干掉了一杯啤酒,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榕说:“你问吧。” 王若旺说:“你有没有给你家的猫打过狂犬病疫苗?” 榕说:“没有,我想不到要给它打什么狂犬病疫苗。” 王若旺说:“该死的,怎么不打,我家小白都打过的。被你家的猫抓伤半个多月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我感觉到浑身特别难受,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而且头痛,发着低烧,十分恶心,还特别疲倦。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我就变得烦躁不安,失眠加剧,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怕听到声音,怕光,怕风……乔说,我瘦了,脸色苍白,她要我去医院看看,她说我不能倒下,我要倒下了,她就完了,这个家也完了。她说的是实话。我去了医院,医生只是说我太紧张和疲劳了,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会好转。我不太相信医生的话。我想到了你家里的那只猫,还有被猫爪子划伤的手背。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我心里的伤在无限放大。我想到了狂犬病,我上网查了查狂犬病的资料,发现我的症状和狂犬病十分吻合,无边无际的恐惧在我脑海蔓延。我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得了狂犬病,谁让你当初不去注射狂犬病疫苗!我又去了一次医院,我说我得了狂犬病,医生检查后告诉我,我是正常的,没有得狂犬病。我和医生大吵起来,说医生草菅人命,医生说我有可能得了神经病。恐惧让我失去理智。回到家里,我看到那条叫小白的狗,心里就发毛,我想象着自己的末日,像一条狗一样哀叫,然后窒息而死,死后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狗……我突然疯狂地从乔的怀里抢过小白,重重地把它摔在地上。可怜的小白惨叫着,它从地上翻滚起来,躲到乔的轮椅后面。乔哀叫道,王若旺,你疯了,你疯了!我平生第一次朝她号叫,我他妈是疯了,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乔和小白一样,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眼泪流了下来,她喃喃地说,放过我,放过小白,你以后干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你想在外面找女人,我也不会管你。我真的疯了,歇斯底里地说,对,我要去找女人,满世界地去找女人,像条公狗一样,到处去寻找母狗,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我得了狂犬病,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你还让我去找女人,你还如此怀疑我,你只要我的关怀,你什么时候关怀过我!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乔真的吓坏了,她竟然晕了过去。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死去一般的乔,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榕用餐巾纸抹了抹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泪。 王若旺停顿了一下,也用餐巾纸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睛里也有泪。他接着说:“我没有想到乔会杀死小白,也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病人是怎么杀死小白的。其实,经过心理的调整,我渐渐地从狂犬病的恐惧中解脱了出来,我也无意赶走小白,更不会杀死它,毕竟,它能够给乔带来慰藉,胜过我千言万语的慰藉。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看到这样的情景:乔和小白都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一把带血的尖刀横陈在乔的身边,轮椅倒在离乔和小白一米多远的地方。我呆了,顿时不知所措。我刚开始想,是谁进屋杀了乔和小白。等我缓过劲来,扑过去抱起乔,才知道乔没有死,而是小白被割断了喉咙,乔身上和地上的血都是从小白身上流出来的。乔醒过来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轻轻地说,若旺,我把小白杀了,这样,你就不会怀疑自己得狂犬病了,小白也不会威胁你,让你得狂犬病了,你也不用再起早贪黑遛狗了,你可以多休息,身体就会好起来了。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没有欣喜,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是的,乔杀死了小白。其实,她杀死的是我心中的妄想。想想,她可以杀死一条狗,同样也可以杀死一个人,我从此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 榕的眼泪流淌下来,颤声说:“你别说了,别说了——” <er h3">8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苏苏打电话告诉榕,陶吉祥要死了,让她去看看他。榕问:“他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苏苏说:“也许没有关系,也许有关系,你最好去看看他。”榕说:“他怎么会死?”苏苏说:“他得了绝症。”榕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苏苏说:“我也才知道不久,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你挂了我的电话。”榕说:“他住在哪个医院?”苏苏说:“肿瘤医院。” 榕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特别难过,他是她真心爱过的男人,也深深伤害过她。不管怎么样,他要死了,应该去见他一面,应该和他告别。榕在寒风细雨中穿过城市喧嚣的街道,来到了肿瘤医院。肿瘤医院人很多,这世界日益恶化,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人心也在恶化,尘世一片狼藉。榕找到了陶吉祥的病房。 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在收拾病床,给病床换上干净的床单。 榕以为自己走错了病房,说:“护士,请问陶吉祥住在这里吗?” 护士说:“是的。” 榕说:“他人呢?” 护士说:“走了。” 榕说:“出院了?” 护士说:“去世了。” 榕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护士说:“遗体刚刚被推走。” 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张护士重新铺好床单的病床,浑身冰冷。护士离开病房,和她擦身而过时,说了这些话:“陶先生是坚强乐观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快,他心里惦念着一个女人,临死前还呼唤她的名字。我们说,要不要把她找来,他说不要,他说不能让她看到如此难堪的样子,她会做噩梦。” 榕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她脑海里全是陶吉祥鲜活的影像,可是,陶吉祥正躺在冰冷的停尸房里。她来之前想好了许多话要和他说的,现在都用不着说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生和死的距离,就是这么近,又是那么远。榕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妈妈去世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活生生地被挖掉了一块,疼痛极了,痛得窒息。榕也视陶吉祥为亲人,他们毕竟相亲相爱过,那些伤害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榕此时的心,同样被活生生地挖掉了一块,疼痛得要窒息。榕凄惶地走出肿瘤医院的大门,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她原本一生都不想见到的人,她就是陶吉祥的前妻安紫。 安紫也看到了她。 她们走在一起。 安紫的眼睛红红的,说:“你来了。” 榕点了点头,说:“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安紫说:“你说吧。” 榕说:“你是不是和他合起伙来骗我?” 安紫说:“是的,他人已经走了,你就原谅他吧。其实,他心中只有你,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不想拖累你,不想让你承受精神上的重负。” 榕说:“他是混蛋,他怎么能这样做,无论他怎么样,我都可以陪着他的,甚至可以和他一起去死。他是混蛋,他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这样做!那是爱吗,多么残忍的爱呀!” 说着,榕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 安紫默默注视在寒风细雨中号啕大哭的榕,眼中也流下了泪水。 <er h3">9 那天晚上,榕很晚才回家。她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里行尸走肉般漫游。她去了一些以前和陶吉祥常去的地方,比如徐家汇街心花园,她默默地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长椅上,想着往昔发生过的事情,他们经常在美罗城里的电影院看完电影,就来到这里,陶吉祥用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生怕她会被一阵风吹走。那时,她觉得特别幸福,陶吉祥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对他轻轻地说:“抱紧我,不要放弃我,我的爱人,没有你,没有爱,我活不下去的。”他抱紧了她,也轻声说:“我永远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榕。”她无法预测永远有多远,他这句话足以让她安慰……此时,榕感觉到寒冷,感觉到孤独和无助,那个爱她的男人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他会不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和自己相逢,无法确定。她想起来,陶吉祥说过要和她一起去西藏的,他对西藏充满了向往,可是因为他一直忙碌,他们没有成行,如今,他死了,他的魂魄会去西藏游历吗?榕喃喃自语:“我要带着你的魂魄,去走那天路。” 有个小女孩抱着一束玫瑰花走到她面前,说:“大姐姐,买一朵花吧。” 榕说:“多少钱?” 小女孩说:“5块钱一朵。” 榕买了一朵玫瑰花,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卖花的小女孩离去。过了一会儿,榕发现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他不时地朝她张望。她警惕地看了看那男人,站起来,把那朵玫瑰花放在长椅上,然后离开了街心花园。如果陶吉祥在她身边,她不会恐惧,因为陶吉祥会保护她。那朵玫瑰花在长椅上默默地追忆着他们的爱情。榕走后不久,站在香樟树下的男人走过来,拿起了那朵玫瑰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女子匆匆地来到了男人面前。男人站起来,满脸谄媚地把玫瑰花递到女子面前,说:“亲爱的,我等你很久了。”女子咯咯笑了,接过玫瑰花,说:“没想到你这个小气鬼会给我买花。”他们坐在长椅上。男子抱住她,她也抱住他,两人忘情地接吻。那朵玫瑰花从女人手中滑落,无辜地掉在地上。 榕来到了孔雀餐厅外面,透过玻璃往里张望,那角落里的卡座上空空荡荡,她眼前浮现出自己和陶吉祥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情景…… 榕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到了家里。 走到家门口时,她发现家门没有锁,留着一条缝。她心里一惊,想到了小黄。她急忙推开门,喊叫道:“小黄,小黄——”小黄不见了,她找遍了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小黄。家里还有小黄的气息,也还残留着腐烂苹果的气息。小黄跑哪里去了?它应该不会跑远,也许就在小区里。榕匆匆下了楼,在小区里寻找小黄。 这个小区不大,榕很快地找遍了小区的每个角落,同样没有找到小黄。 榕想到了小区二号楼左侧的那几个大垃圾桶,那是小区里的人倒垃圾的地方,是不是小黄饿坏了,跑出来在垃圾桶里觅食? 她赶紧跑到放垃圾桶的地方,在垃圾桶里寻找小黄。 那几个垃圾桶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小黄。 榕哭了,心脏仿佛也被挖走了一角,疼痛不已。和她相依为命的小黄不见了,她能不悲伤吗?就在这时,一个老头过来倒垃圾,看到了蹲在垃圾桶旁边哭泣的榕,关切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她说:“我家的猫不见了。”老头说:“你确定是跑到小区里来了吗?”她说:“家里没有,一定是跑出来了。” 老头叹了口气,说:“要是被李四当成野猫,那就凶多吉少了。” “李四是谁?”榕问道。 老头说:“你不晓得李四是谁?就是我们小区看门的那个矮胖子保安。” 榕说:“他会对猫怎么样?” 老头说:“那家伙身上有股酸臭味,是因为吃猫吃多了,原来我们小区里有不少野猫,他来后,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现在一只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家伙是个变态,最喜欢吃猫肉。猫肉吃多了,他身上就有了一股酸臭味。” 榕不敢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说:“他人好像还不错,怎么会这样?” 老头说:“人是很热情,也喜欢帮助人家,你要叫他做点什么事情,他跑得比狗还快,还不计得失,可是,他就是爱吃猫肉。小区里几个养猫的人家都挺讨厌他,提防他,生怕他会把他们的猫抓去宰了吃。” 榕心想,小黄会不会真的被他抓走了? 她扔下老头,赶紧朝门岗跑去。 来到门岗,榕看到了李四。李四笑容满面地问她:“你有事需要帮忙吗?” 榕闻到了一股肉香,心里“咯噔”了一下,李四也许真的把小黄杀了,放在锅里煮了。她颤抖地说:“你看到我家的猫了吗?”李四说:“什么样的猫?”她说:“一只黄色的猫。”李四说:“黄色的猫?”她点了点头,脸色十分难看。李四说:“傍晚时,我看到了一只猫,就是黄色的猫,在三号楼后面的草丛里。是张老板告诉我的,说三号楼后面的草丛里有只野猫,要我去抓。他晓得我喜欢吃猫肉,他不喜欢猫。”榕说:“那一定是我家的小黄,现在在哪里?”李四笑眯眯地说:“你进来。”榕走进了门岗,李四把她带进了门岗里面的小房间里,那是李四住宿的地方。 李四指了指地上的电饭煲,轻描淡写,毫不在乎地说:“我以为它是一只野猫,就抓来杀了,现在在锅里炖着呢。” 电饭煲冒着白色的热气,猫肉在里面翻滚。 榕一口气背了过去,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看完姐姐的《渐渐腐烂的苹果》,我流泪了,泪水渗进我嘴里,咸咸的,又苦又涩。我相信,这篇貌似小说的文章,是姐姐亲身经历的事情。这篇文章前面有一部分日记是用装订机订起来的,到现在也没有解封,文章后面的内容记录的是姐姐和胡丽在西藏游历的事情。我可以断定,姐姐在陶吉祥死后,写了《渐渐腐烂的苹果》,写完就去了西藏,时间也是吻合的。姐姐去西藏前,也是父亲过世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姐姐那段时间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无法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我心里太难过了,今夜不想再看姐姐的日记了。 四周浓重的黑暗,黑暗中隐藏着什么?是黑熊,还是别的危险?我不得而知,和我面对面烤火的强巴也不得而知。帐篷里的胡丽早已经打起了呼噜。我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10点25分。如果不看表,时间不会存在,我也许会认为已是深夜,因为山野太寂静,离喧闹的尘世太远。 强巴在喝酒。 他见我流泪,没有安慰我,只是把牛皮酒壶递给我,说:“兄弟,喝口青稞酒吧,暖心。”我说:“谢谢,我不会喝酒。”强巴也没有再劝我喝酒,说:“你早点睡吧。”我说:“你也去睡。”他说:“我不累,累了再睡。” 我进了帐篷,钻进了睡袋,闭上了眼睛。 第四卷 孔雀 我又梦见了姐姐。 她在山顶回过头,凄然一笑,朝我招了招手,风把她的长发飘起,她像一个忧郁的仙女。我喊叫道:“姐姐,等等我——”她没有等我,而是下了山。我疯狂地往山顶奔跑,我发誓要追上姐姐,把她带回家,抚慰她心灵的创伤,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爬上了山顶,惊呆了,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呈现在我面前,这是传说中的天堂吗?姐姐在山坡上采摘野花,她手捧着一大束野花,朝远处走去。我顾不上欣赏山野美景,朝姐姐追上去。我怎么也追不上姐姐。姐姐走出了那片野花遍野的山坡,走向了河滩,然后就消失了,她消失在乱石横陈的野河滩上。我沮丧极了,喊叫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没有人回应我,只有野风在呼啸,姐姐是不是变成了风,风的呼啸就是她灵魂的呐喊和歌哭?我站在乱石滩上,真想问每一块石头,让它们告诉我姐姐的去向。那些石头无语,它们不会告诉我关于姐姐的消息,就像姐姐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历程。我茫然而又神伤地站在乱石滩上,默默地哭泣,我一直想保护姐姐,可是我从来都保护不了姐姐,让她饱受摧残。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姐姐微弱的呼救声:“阿瑞,救我,救我——”姐姐还活着,我欣喜若狂,我循声而去。是的,我在乱石滩的边缘看到了一个深坑,姐姐的声音就是从深坑里飘出来的。我朝深坑里大声说:“姐姐,你不要怕,弟弟来救你了——” 那梦没有做完,我就醒了。 是胡丽唤醒了我。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丽说:“强巴一夜没睡,他守护着我们。刚才,他对我说,夜里发现有东西在向我们的宿营地靠近,强巴手握着藏刀,守护了我们一夜。起来吧,收拾好东西,我们出发。” 我说:“好的,我马上起来。” 我走出帐篷,看到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坳上升起,阳光洒满了山野。看到太阳,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感觉姐姐冰冷的身体在阳光中苏醒。强巴在用水浇灭火,他们有个习惯,在野外生火,走时都要把火扑灭,不留下一丁点火种。看到我,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一夜未眠,脸上竟然看不出疲惫的神色,我怀疑他是不是降落人间的天神。 我们随便吃了点面包,就上路了。 我们要翻过那座很高的山,才能重新回到澜沧江边。强巴在前面带路,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们有没有落下。上山的路十分难走,泥泞和乱石让骡马走起来十分吃力,它们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上还流着汗水。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又梦见姐姐了。” 胡丽说:“我也梦见她,她一直在和我说话,可是,我记不得她和我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梦见她在一个深坑里,很奇怪,我已经两次梦见姐姐在深坑里呼救了,是不是姐姐托梦给我,告诉我她所在的位置?” 胡丽说:“不会这么神吧?” 我希望那是姐姐托梦给我。 在缓慢行走的过程中,胡丽一直和我说着话,说姐姐,说扎西,也说她自己。可以说,胡丽对我毫无保留,甚至把心里隐秘的部分也告诉了我。她情绪平静地向我全盘托出了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胡丽说:“我爸是个赌徒,只要是赌输了,回家就打我和妈妈。我是被我爸揍大的,我妈是被他揍老的。你看我这么瘦,和我爸揍我有关,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被他一揍就清汤寡水了,我妈也是那样皮包骨,不到四十岁,就变成了老太婆。我从小学习不好,也没有考上大学,就在一家饭馆端盘子。我长大后,他就很少打我了,有时会朝我吼,他朝我吼我就跑,我还是怕他动手打我,我跑得飞快,他追不上我。虽然不打我了,他还是很让人讨厌,他会跑到我打工的餐馆吃饭喝酒,点的都是好吃的,吃完后他不买单,对餐厅老板说,饭钱你从我女儿工资里扣吧。老板问他,你女儿是谁?他就会指着我,对老板说,她就是我女儿,亲生女儿。老板问我,他真的是你爸?我点了点头,我不承认不行呀,否则老板会叫人收拾他的。这事情让我丢尽了脸,餐馆也呆不下去。后来,我在一家服装店给人家卖衣服,那家服装店卖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他就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把女人的衣服拿走让我买单吧。我参加工作后,他就老是盯着我的钱包,我不会把钱交给他,钱到他手上,就送进别人的腰包了。我会把钱交给我妈,我妈也不会把钱给他,打死也不会给他。他经常在晚上我睡着后偷偷地翻我的钱包,我钱包里钱很少,只有二十来块钱,坐公车用的,就是那么点钱,他也要给我偷走。我讨厌死他了,有时还诅咒他出门被车撞死。” 我说:“丽姐,你也太狠了。” 胡丽说:“我要真的狠就好了,就不会嫁给王瘸子那龟儿子了。” 我说:“是你爸爸逼你嫁给王瘸子的?” 胡丽说:“也可以这么说。没有结婚前,我是个心肠柔软的人,结婚后就变了样,现在对他们是铁石心肠了。有一天晚上,五六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了我家里,他们抓住我爸,用刀逼他还赌债。我妈吓坏了,叫醒了沉睡的我,我也吓坏了。我妈给那些人跪下,要他们放了我爸。我爸也不停地求饶,说给他两天时间,一定还债。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杀了我爸,只是要逼他还钱。他们答应了我爸的请求,两天后再来收账,扬言两天后要是拿不到钱,就把我爸杀了。我爸欠他们五万块钱的赌债,我和我妈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一天下来也就凑了几千块钱。两天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如果凑不够钱,那就完了。那天晚上,我爸回家后,态度出奇的好,对我们满脸笑容,说话也细声细气。我晓得他心里有鬼,一定是有了什么坏主意。果然,他说服我妈,要我嫁给后街的王瘸子。王瘸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开着一间小超市,有点闲钱。他长得难看,那颗暴突的大龅牙让我特别恶心,我怎么能嫁给他?虽说我长得不算漂亮,要是和他结婚,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死活不从,我妈和我爸就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他们整整在我面前跪了一夜,磕了一晚上的头,两个人的额头都磕破了。快天亮的时候,我含泪答应了他们。” 我说:“不答应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胡丽说:“当时的确想不出什么办法,现在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五万块钱就把我给卖了。王瘸子风光地把我娶进了家门,请了好几十桌的客,街坊邻居都请了。新婚之夜,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就是不情愿让他丑陋的大龅牙把我啃了,事实上,王瘸子还是趁着我酒醉,破了我的身。可怜的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就结婚了,就这样被自己不喜欢的人破了身,我恨死我爸了,也恨我妈,她自己忍辱负重,还要搭上我的青春。我暗恋过一个男孩子,我讨好过他,那个男孩子却嫌我太瘦了,没有理我。我也恨那个男孩子,他要是和我恋爱,我死也不会嫁给王瘸子。王瘸子结婚后的那段时间对我还不错,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就是有一点,他的性欲十分强烈,几乎每天晚上都想要,我不配合他,他就气急败坏地骂我。他越骂我,我就越不配合,让他干着急。过了一年,我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生下来后,我安下了心,希望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把女儿抚养大。没想到,王瘸子不喜欢女儿,说生了个赔钱货。他开始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借酒发疯,不是打就是骂。我好不容易长大,免于我爸的打骂,生完女儿了,又有人要开始打我骂我。女儿两岁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扔下女儿就去了西藏,一去就好几个月。我想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带女儿的辛苦,也想女儿无论如何也是他的骨肉,他应该会好好待她的。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你姐姐,我们两个苦命人在路上成了好姐妹,成了生死之交。西藏之旅结束后,我回到了家里,希望王瘸子有所改变。我的希望成了泡影,还让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王瘸子非但没有好好对待女儿,还狠心地把两岁的女儿送到乡下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就在我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他就把女儿送走了。你说他是人吗,他不是人,是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说到这里,胡丽的情绪有些激动,停住了话语。 我说:“丽姐,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胡丽恢复了平静,说:“没事,事情都过去了,只是想起那可怜的孩子,一口气透不上来。” 我说:“她现在在哪里?” 胡丽叹了口气,说:“她死了。她的死,我是罪魁祸首,如果我不扔下她去西藏,她也不会死,退一步说,我把她扔给我妈,她也不会死。我生下了她,又亲手断送了她的生命,我也不是人,也畜生不如。她死后,我痛不欲生,很快就离开了家,来到了香格里拉,我被痛苦折磨了两三年才缓过劲来,现在,我也麻木了,不会再去想什么了,想了也没有用,痛苦是自己折磨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你一定会问,她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吧,她在乡下也没有得到重视,像棵野草,自生自灭。其实,我要早一天去接她回来也没事的,都怪我晚去了一天,就出事了,我赶到乡下时,她人已经没了。那天中午,她一个人跑出了屋,在池塘边玩耍,掉进池塘里淹死了。人死了,大家还不知道,等她的尸体从水中浮起来才被人发现。” 胡丽说完,沉默了好长时间。 我也沉默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部辛酸史? …… 我们来到了山顶,我眼睛一亮,我看到长满野草的山坡。这片山坡平缓极了,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只是还没有开满鲜花。我喃喃地说:“要是开满鲜花,该有多好呀。”强巴说:“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 我还看到了远处的河滩。 河滩上是一片白花花的石头。 那里会不会有一个深坑,姐姐会不会就在那深坑里? 胡丽提议在山坡上歇会儿,让骡马也透透气,吃点草,补充点能量。我们都同意她的提议,几个小时的跋涉,我们也累了,长时间骑在骡马上,我的两条腿又酸又麻,屁股也很疼痛。 我们走下山顶,走到了山坡上,找了片比较平坦的草地,停顿下来。 胡丽从骡马上翻身下来,躺在草地上,说:“真想就这样躺一辈子。” 强巴把我扶了下来,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我也躺在草地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强巴坐在草地上喝酒。 这时,天阴了下来,天上乌云密布,我担心会有暴风雨。 老板娘恶心透了,她是个皮条客,每次看到发廊里的姐妹被男人带出去过夜,我就想抽她耳光。我和姐妹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无论是修剪、烫发、盘卷、梳理、吹、头部按摩还是掏耳,我们都十分拿手,回头客很多,每天的活都排满了,来我们店里做头还要预约,老板娘还要搞歪门邪道,我真不想在这里干了,要不是周倩求我留下,我早走了。周倩是我最好的姐妹,她哀怨地对我说:“婉榕姐,你要走了,谁陪我说话,谁陪我吃夜宵。你别走,好吗?你想想,到哪里不是一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还是留下来吧,很多事情,只要你不愿意做,谁也不能强逼你的。你说呢?”我说:“我真的厌倦了东莞的生活,厌倦了发廊的工作。”周倩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你就忍心把我留在这里,要是我被人欺负,那可怎么办?”周倩的眼泪打动了我,我答应她留在五月花发廊。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心情都会异常低落,这一天对我而言,是屈辱和痛苦的代名词。我赖在床上,不想去上班,就想昏昏沉沉地躺一天。周倩起床后,来到我床前,说:“婉榕姐,该起床上班了,去晚了,老板娘又要唠叨了。”我说:“我不舒服,不想去了,你代我给老板娘请个假,就说我病了。”周倩关切地说:“你真的病了吗?那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上医院。”我笑了笑,说:“好妹妹,你赶快去吧,别管我,我没事的,躺躺就好了。”离开家乡后,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很久以前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发生的事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羞耻之事,那么多年过去了,家乡人也许忘了这事,我却还记得,那是我内心的伤口,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流血。周倩拗不过我,上班去了。 我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件事情,可是有些细节总在我眼前浮现,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我还预感今天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板娘打来电话,要我去上班,说店里的客人很多,姐妹们忙不过来。老板娘的口气很软,低三下四求我,我架不住她的央求,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上班。我心想,其实上午就应该和周倩一起去上班,忙起来,那事情就会被冲淡。到了五月花发廊,看到几个客人在排队。老板娘安排了一个客人给我。那是个青年男子,中等个头,秀气的脸,没有胡子,眼睛有神,明亮而清澈。我很少看到眼睛如此清澈明亮的男人,这里的男人大都眼睛浑浊,有些人的眼睛里还带着邪气。他下身穿了条笔挺的黑色西裤;上身穿着干净的圆领短袖白衬衫,衬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坐在理发椅上,从镜子里端详我,我没好气地说:“眼睛老实点。”他的脸竟然红了,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凶巴巴地问他:“喂,你对自己的头发有什么要求,需要剪成什么样的发型?”平常我不会用这种口气和客人说话,客人是我的衣食父母,今天我情绪不好,没有办法,不来上班,就是怕别人看到我的坏脸色。他轻声说:“你随便剪吧,你剪成什么样的发型都可以,没有关系。”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既然如此,我不能乱剪,便好好给他剪出了一个发型。剪完后,他十分满意,夸我的手艺好。他走后,我觉得怪怪的,心里会想起他衬衫上淡淡的清香。我赶紧打消心里的念头,不敢有过多的非分之想。 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我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累得快要吐血的我终于淡忘了那让我痛苦的事情,想回出租屋洗个澡,躺下呼呼大睡。周倩也忙完了,她建议下班了去吃夜宵,我想了想,说:“好吧,丑话说在前面,今天你请客,而且我要喝酒,要是喝多了,你必须把我弄回去。”她笑了笑,说:“没有问题。” 就在我们收拾好,准备走的时候,来了个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的家伙。他一进来,就走到老板娘面前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边往我们身上看。我心想,他们说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老板娘对周倩说:“阿倩,你过来一下。”周倩让我等她一会儿,她就朝老板娘走了过去。老板娘和她说了些什么,周倩面有难色,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对那瘦子说:“猴子,你到门口等我。”我心想,周倩今夜又不可能和我去吃夜宵了。果然,周倩回到我面前,告诉我她要去陪阿炳喝酒,让我先回去。我本来想阻止她的,话到嘴边吞回肚里。我们一起走出发廊的门,猴子发动了摩托车,周倩上了摩托车,摩托车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 写这篇日记时,我还在担心着周倩,害怕她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个叫阿炳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快亮了,周倩才回来。她浑身酒气。我是个敏感的人,闻到酒气就醒过来了。周倩衣服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我问道:“阿倩,怎么现在才回来?”周倩说:“他们不让我走,要我陪着他们。”我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能不去吗?”周倩说:“我也是想多赚点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需要钱。”我理解她,说:“快睡吧,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的。”周倩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传来轻微的抽泣声。是周倩在哭。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她的床边,坐下来,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周倩哽咽地说:“没,没什么。”我说:“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些。”周倩说:“他们,他们不把我当人,阿炳喝醉了用烟头烫我的乳房。”我气得发抖,真想杀了他们。周倩坐起来,抱着我哭。我安慰她说:“阿倩,不哭,以后不要再去了。”周倩哭得很伤心,颤抖着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说:“阿倩,别怕,别怕。”虽然我这样说,心里也害怕得要死,害怕他们会伤害她更深。 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和周倩在胡记大排挡吃夜宵。我们点了炒牛河和清炒空心菜。周倩问我:“你不喝酒?”我说:“喝什么酒呀,没意思。”这时,我看到一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我的第一个顾客。他今天没有穿那件圆领白色短袖衬衫,而是穿了一件红色t恤。他笑着对我说:“你不是五月花发廊的美发师吗?”我说:“你还记得我?”他说:“印象深刻,从来没有人把我的发型弄得这么好的,朋友们都说特别有个性和气质。”我笑了笑:“你是夸自己还是夸我呀?”他说:“当然是夸你了,我有自知之明,长得不帅,没有什么好夸的。”我说:“你也来吃夜宵?”他笑着说:“肚子饿了。”我说:“那坐下来一块吃吧。”他说:“真的可以?”我说:“当然。”他坐下来,说:“就这点东西,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我胃口可大了。”我说:“不够再点呗,管饱。”他点了几个菜,和我们一起吃起来。他说他叫陶吉祥,上海人,在东莞作短暂停留。周倩笑话他,说上海男人小气,还娘娘腔。他说,每个人都有小气和大方的时候,看对谁了,至于娘娘腔,他说自己还没有染上那种毛病。我和周倩都乐了。为了证明他不是个小气的人,最起码对我们不小气,吃完夜宵,他抢着买了单,还把我们送回去,看我们上楼后才走。我们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觉得这是一次巧遇,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碰面了。周倩却不这样认为,她感觉陶吉祥对我有意思,是故意过来和我会面的。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昨天下午,坏人阿炳到店里来,指定要周倩给他理发。他真的是个坏人,老板娘也怕他,据说,他是东莞有名的地痞。他的头发稀疏,脑门上面秃了一块,谁给他理发也理不出花来。周倩见到他,很恐惧的样子。我轻声对她说:“别怕。”周倩给他理发的过程中,阿炳一声不吭,周倩也没有说话。给阿炳理完发,周倩走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阿炳装模作样要给老板娘钱,老板娘谄媚地说:“阿炳哥来我们发廊,是瞧得起我们,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阿炳说:“小钱,小钱。”他说是小钱,在推让中,还是把钱放回了自己的钱包里。然后,他来到卫生间门口,对里面的周倩说:“阿倩,晚上普宁有几个哥们过来,一起喝酒哇!”周倩应了声:“嗯。”他又说:“到时我让猴子来接你。”说完,他就走了。他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会儿,目光下流地从头到脚瞄了我一遍,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我不想让周倩去陪阿炳他们喝酒,周倩觉得十分为难。 老板娘听到了我们说话,对周倩说:“阿倩,你不能不去呀,惹火阿炳,我们这店就不要开了,大家都吃屎去。”我生气地说:“老板娘,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要去的话,你自己去。”老板娘瞪着我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逼她去,是她自己愿意去的,你冲我叫什么!”周倩拉了拉我的衣服,说:“婉榕姐,别吵了,都怪我不好。”我说:“阿倩,晚上千万别去,他们伤害你还不够吗?如果你要去,我明天就离开东莞!”周倩低下头,不说话了。老板娘也没再理我,她心里一定很恨我。 晚上不到10点,猴子就骑着摩托车来了,要带周倩走。 我不让她去,她还是坐上了猴子的摩托车,走了。我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真的担心周倩,她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姑娘。周倩走后,老板娘冷笑着说:“自己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别人的事情最好少管,不要惹祸上身。”她说得没错,我真的惹祸上身了,因为我不让周倩去,猴子都看在眼里。 过了不久,猴子又回来了。 他不止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两个人过来,过来时,他们每人都骑了一辆摩托车。 猴子一进来,就走到我面前,瞪着眼睛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凭什么跟你走!” 猴子说:“你最好乖乖跟我们走,不要逼我们动手,老大说了,不管死活,都要把你带过去。” 我说:“死也不走!”老板娘见势不好,问猴子:“到底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猴子说:“一边去,没你的事。” 他又对我说:“你他娘的到底走不走?” 我倔强地说:“不走,就不走!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 猴子招了招手,他带来的两个人扑上来把我架出了门。突然,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声喝道:“放开她!”这人就是陶吉祥。猴子说:“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让开。”陶吉祥冷笑道:“你们无法无天,赶快放人!”猴子朝他扑过去,他们扭打在一起,猴子见自己一个人收拾不了陶吉祥,就招呼那两个人一起上。那两个人放开我,也朝陶吉祥扑了过去。他们人多,陶吉祥吃了亏,被他们打倒在地。我看不对,跑回发廊拿了把剃刀出来,大声说:“你们放开他。”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有警车朝这边开过来。猴子喊了声:“条子来了,快跑——”他们慌乱地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 陶吉祥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左眼肿得像个烂桃子。到派出所录完口供,陶吉祥要送我回出租屋。我要陪他去医院,他说没有问题,以前也经常打架,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们一起回到了出租屋,他没有走,说要陪着我,怕猴子他们还会再来滋事。说实话,我害怕极了,也不想让他走了,有个男人陪着会安全些,我相信他会保护我。在出租屋里,我煮了个鸡蛋,在他眼睛上轻轻地滚动,让他的眼睛消肿。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身上尽管被猴子他们弄脏了,还是有股淡淡的香味。我内心又很不安,觉得拖累了他,我想起了潘小伟,想起潘小伟,我心里特别疼痛。我不想陶吉祥也像潘小伟那样,因我而死去。我突然对陶吉祥说:“你走吧,走吧!” 陶吉祥说:“你怎么了?” 我含着泪对他说了潘小伟的事情。他听完后,说:“我不会走的,真的不会走,我要留下来保护你。”他把我搂在怀里,说:“就是像潘小伟那样为你而死,我也心甘情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见你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你,就知道今生今世离不开你了,我每天都在店外看着你,一天不见你,魂就没有了。说心里话,那天晚上,我跟踪了你,看你们在吃夜宵,就装着巧遇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上海去。”我说:“你真的肯带我走?”他说:“真的。”我说:“你不嫌弃我是个发廊妹?不怕我给你带来厄运?”他说:“你是个人,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我真的爱你。”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十分不真实,像是在梦中。可是,他真切地抱着我,说要带我走。 我肯定是不能留在东莞了,我深知阿炳他们不是善茬,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周倩回来后,我就下了决心,跟陶吉祥走。周倩也是伤痕累累,这个晚上,她受尽了凌辱,流氓们把对我的恨也发泄在她身上,她替我受罪。周倩哭着让我走,说他们说了,要弄死我。我不能把周倩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带她一起走,陶吉祥也同意带她一起走。天还没有亮,我们就离开了东莞。陶吉祥让他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广州。 我以为周倩会和我们一起去上海,没想到,到了广州后,她提出来要回湖北老家,她要守在母亲的身边。我没有阻拦她,她回老家应该是安全的,而且也可以照顾重病的母亲。我把我的两万多元积蓄都给了她。她死活不要。我拉下了脸,告诉她,不要也得要,姐妹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最后,她还是收下了钱。 陶吉祥给她买了张火车票,我们把她送到站台。 上车前,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是生离死别,其实也是生离死别,我们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上一面,多年来,很多姐妹在路途中失散了,就一直没有再联系。我们都哭了,周倩哭得很伤心。上车后,她还在哭。火车开动后,透过车窗玻璃,我还可以看到她满是泪水的脸,和那双哀伤的眼睛。 火车消失在我的泪眼之中,周倩也消失在我的泪眼之中,我的心很伤,很伤。陶吉祥抱着摇摇欲坠的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怕,不要怕——” 在广州飞往上海的飞机上,陶吉祥一直搂抱着我,似乎怕我会突然消失,我也亲密地依偎着他,好像我们已经相爱很久了。我还是觉得不太真实,我的白马王子会这么快降临,会带我离开,还发誓一生一世爱着我。我对他轻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温柔地说:“傻瓜,这不是梦,你是我的爱人。”我相信他,出奇地相信他,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说得那么自然和质朴,毫不做作,往常,我要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会想吐。 我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可我还是做了个梦。我实在太累了,恐惧得太深,现在安全了,有个肩膀依靠,我可以安稳入睡。我睡得很香,陶吉祥心疼我,让我安睡,飞机上用餐也没有唤醒我。我是在飞机降落时被剧烈的颠簸震醒的。我睁开眼,陶吉祥就告诉我,到上海了。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时的一个小男孩,他父亲是上海下放到我们唐镇的干部,小男孩和我玩得很好,他们离开唐镇回上海时,还送了个布娃娃给我,我一直保存着那个布娃娃。我就是从那小男孩口中得知上海的,那时我就想,有一天要去上海。没有想到,现在真的来了。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他和他爸爸离开唐镇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天各一方。陶吉祥笑着说:“要不要帮你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到那个当初的小男孩?”我笑着摇了摇头。 上海比唐镇大,比老家的县城大,比东莞大,也比广州大,这是我对上海最初的印象。 漕西支路83弄是个看上去很旧的小区,里面有几栋小高层楼房,和不远处徐家汇的高楼大厦极不相称。陶吉祥的家就在小区2号楼的202室,他把我带进了他的家。上楼时,我还觉得楼道的墙壁很脏,斑斑驳驳,进了他的家门后,我眼睛一亮,虽说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十分干净和温馨。陶吉祥微笑地对我说:“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我的脸发烫,我没想过我会拥有一个家,哪怕是很小的一个家。我又一次傻傻地问:“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陶吉祥把我揽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亲爱的,你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爱人,你也是我的爱人,我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说着,他的嘴巴凑在我的嘴巴上,轻轻地吻我的唇,然后用舌尖探开我的唇缝,我们的舌头搅在一起,热吻。刚开始时,我是木讷的,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无法拒绝他。他的吻渐渐地打开了我紧闭多年的心扉,我脸红心跳,觉得要融化了,融化在美妙的柔情蜜意之中。紧接着,我也有了冲动,我内心深藏的欲望和爱被唤醒,我也伸出手,紧紧地拥抱着他,对,他是我的爱人,我要和他相依为命,我要死在他的怀里。我热烈地配合他,响应他,我们的身体都在燃烧,都在融化,直到变成灰烬……我从来没有想到爱是如此销魂,如此美丽,如此不顾一切,我一直以为爱是苦难,是煎熬,是生不如死。 做完爱,我们躺在床上,他还是搂抱着我,抚摸着我。 他说:“婉榕,你真美,你是我的命!” 我特别感动,感动得哭了。 他抹去我的泪水,说:“傻瓜,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是个坦诚的人,我不想欺骗他什么,我告诉他我不是处女,很早以前就不是处女了,是因为一个叫上官明亮的中学同学;我还告诉他,我上大学时被一个教授占有过,我又一次说起了潘小伟的事情。说完后,我心里卸下了重负。我真诚地对他说:“吉祥,我不是好人,是一朵破败之花,你还会爱我吗?”陶吉祥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傻瓜,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不要再提起,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不是你的过去,我们拥有的是未来,也不是过去。你人生的花还没有盛开呢,我要用我的爱浇灌你,让你这朵花在我生命中开放。在我眼里,你是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纯洁的女子,我爱你,婉榕。”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了他强烈的心跳。 从这一刻起,我把自己真正地交付给了他,我心里暗暗起誓,爱他一生一世。 我还想,我的美好日子已经开始。 上天并没有抛弃我,以前的磨难是为了让我更加深刻地体味今日的甜,我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陶吉祥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这世界烂透了,幸好还有陶吉祥。 我还在睡觉,陶吉祥就起床去上班了,他有个小公司要打理。他看我还在睡,蹑手蹑脚地起床,没有吵醒我,走时给我留了张便条,让我记得要吃早餐。我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我很久没有睡如此踏实的安稳觉了。看着他给我留的便条,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幸福感。我想,他去上班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我一直睡到下午。 陶吉祥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就跑回来了。 他看我还躺在床上,吃惊地说:“你一直睡到现在?”我说:“是呀,反正没有事情,多睡睡觉,把以前缺的觉都补回来。”他用食指在我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小懒猪,你不饿呀?”我说:“不饿。你不是上班吗,怎么跑回来了?开小差呀。”他看着我,说:“我想死你了,忍不住了,就跑回来了。你想我吗?”我说:“想。”他突然扑在我身上,疯狂地吻我,抚摸我。 我脱光了衣服,裸体横陈在他面前。他凝视着我,说眼睛要瞎了。我害怕地说:“怎么了?”他坏笑着说:“是你美丽的身体亮瞎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轻声地说:“我的身体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他亲吻着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嘴唇、我的乳房、我的小腹、我的大腿……他夸赞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进入了我,我在颤栗中感觉到了他刻骨铭心的爱。他说我香,说我身体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从来没有人说过我香,他说了,也许是因为他爱我,才觉得我香,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香。此时,他是暴君,主宰着我的一切……完事后,我说:“吉祥,你娶我吗?” 他愣了一会儿,说:“娶你,我说过,一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说:“真的?” 他说:“真的,我要不娶你,天打五雷轰。” 我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说:“不许这样说,你就是不娶我,我也爱你,只要你爱我就可以了,娶不娶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婚姻这种形式。” 陶吉祥说:“婉榕,你真好。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坦白。” 我说:“什么事情?你说吧,我听着。” 陶吉祥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去东莞?去东莞,是因为我离婚了,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刚好那里有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对我说,只要我过去,他每天晚上带我去猎艳,我就去了。你别笑话我,我还真的想去猎艳,想放松一下情绪。没有料到,我碰到了你,就爱上了你。” 我冷冷地说:“你们男人真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下身决定大脑。” 陶吉祥说:“你生气了,我真没有干什么别的事情,光追你了。” 我笑了:“傻瓜,和你开玩笑的。对了,你为什么离婚?” 陶吉祥说:“感情不和。” 我看他不太愿意说离婚的事情,就没有再问他什么,说不说都和我没有关系,他只要对我好,结过婚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想,他真心爱我的话,就是没有离婚也没有关系,我心甘情愿对他好。对我这样一个缺爱的人来讲,能够被他珍视,是我的福分。 他说:“婉榕,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就是我们结婚的事情,因为我才离婚不久,不宜马上结婚,我父母那里不好说,也会被人说闲话,我想等离婚的事情冷淡下来,我们再登记结婚,好吗?” 我说:“都听你的安排。”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一下,说:“你真好。” 他说要带我去吃西餐,我答应了他,他带我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走。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吃西餐,特别是牛排,难吃死了。我也不习惯用刀叉,吃牛排的时候,我弄出很大的响声,也没有把牛排切好。因为我弄出的声响,很多人都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他们心里一定会说,从哪里跑来这么一个乡巴佬。我的脸发烫,十分害臊。陶吉祥说:“没有关系的,婉榕,习惯就好了。”我说:“要是我习惯不了呢?你会不会嫌弃我,丢你的人了?”他说:“那就不习惯好了,你怎么样我都爱你,怎么可能嫌弃你呢,你是我的爱人。” 吃完西餐,我们走在街上。 我告诉他,我没有吃饱。他吃惊地看着我,像看个怪物。我低下头,说:“你还是瞧不起我,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土老冒?”他说:“没有,真的没有。走,我带你去孔雀餐厅吃饭。”我说:“孔雀餐厅?”他点了点头:“孔雀餐厅,怎么,有问题吗?”我说:“是西餐吗?”他说:“不是。”我笑了:“那太好了,说心里话,我真不喜欢吃西餐。”他说:“你不喜欢吃,那以后我就不带你去了,我也不吃了。”我说:“那样不行,我不要你为我改变。”他说:“我愿意为你改变。”我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孔雀餐厅里没有孔雀,只是在店门口的半边墙上画了一只很大的孔雀,那只孔雀画得一点不像,倒是像一只恐龙。看到墙上像恐龙的孔雀,我笑得弯下了腰。当我说出那孔雀像恐龙时,陶吉祥也笑出了声。他说:“别看这只孔雀像恐龙,孔雀餐厅的菜还是很好吃的,走,进去点东西吃。” 孔雀餐厅里面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孔雀的照片,而且餐厅十分雅致,让我改变了看法。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和蔼可亲的样子,很对我的胃口。她认识陶吉祥,见陶吉祥来了,赶紧过来打招呼。老板娘说:“陶老板,你女朋友好漂亮呀。”他很开心很享受的样子,我却脸上发烫。他给我点了份三杯鸡,说是孔雀餐厅的招牌菜。这里的三杯鸡真的很好吃,吃得我十分欢乐。我说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吃饭,他说没有问题。 陶吉祥看着我吃,一脸陶醉的样子。 他说:“婉榕,你就是一只美丽的孔雀。” 我说:“是恐龙吧。” 他认真地说:“你就是美丽的孔雀,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孔雀,才总是在这里吃饭的。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孔雀。” 我说:“我不要做孔雀,我要是孔雀,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只是供你观赏的鸟了,我是个人,一个需要爱的女人。你还是把我当个人吧,把我当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我不要你只是观赏我,要你真实地爱我。而且,我不配做孔雀,孔雀多高贵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来都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陶吉祥固执地说:“你就是高贵的孔雀,在我心里是至高无上的,你不平凡,假如你从前是个平凡的女人,你碰到我以后,你就注定不平凡了,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高贵。” 我想,他真的很会说话。我明明知道他说的是花言巧语,我还是喜欢听,他就是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来上海有一段日子了,我无所事事,沉浸在爱河之中,日子过得挺快。今天,我出门去走了走,逛了一些商场。中午回家,来到家门口时,才发现忘了带房门钥匙。我突然茫然不知所措,进不了家门,我该怎么办?我想再去逛街,可是我真的不想动了,就像个孩子那样坐在门口,等待陶吉祥下班回来。对门的邻居,一个老太太买菜回来,见我坐在门口,便对我说:“姑娘,是不是忘带钥匙了?”我说:“是的。”她热情地邀我到她家里坐,我谢绝了她。 我背靠着门,坐在那里,竟然睡着了。 陶吉祥回来看我坐在门口睡觉,心疼极了,他把我抱进了家门。我在他怀抱里醒过来,看到他的脸,开心地说:“吉祥,你终于回来了。”陶吉祥怜爱地看着我说:“傻姑娘,你怎么能在门口睡觉呢?”我说:“出门忘带钥匙了。”他说:“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你告诉我,我马上就会赶回来的呀。”我说:“怕影响你工作。”他说:“影响什么呀,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心痛死我了。” 接着,他对我说:“快,换身好看的衣服,我带你去参加一个聚会。” 来上海后,他第一次带我去参加朋友聚会,我十分开心。一会儿,我就开心不起来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都是很男性化的衣服,比如衬衫、牛仔裤、t恤等,我没有裙子,也没有其他时髦的服装。他给过我钱,让我去买些漂亮的衣服,可是我没有买,我虽然内心敏感,可是在着装上大大咧咧,极不讲究,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心里会发毛,总觉得有人在骂我:“你这个狐狸精,穿那么漂亮,是不是要勾引男人?”这是我内心的一个死结,无法解开的死结,来源于我的少年时代,来源于我那可恶的父亲。 陶吉祥见我犯难,笑了笑说:“没有关系,你随便穿吧,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我说:“真的?”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挑了一条比较新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穿在了身上。我对他说:“好看吗?”他端详了一会儿,说:“好看。”我相信,他是真心觉得我穿的衣服好看,因为他爱我,我怎么样他都可以包容我,就像我爱他,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一样。问题是,他的朋友们不一定包容我。事实也是这样的,当他把我领到他朋友面前时,他的朋友们都打趣他金屋藏娇,夸我长得漂亮,有的人背后却说我乡气,也就是说我土老冒。特别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脂抹粉。她们在背后对我嘀嘀咕咕。我在这样的场合无所适从,也给陶吉祥丢了脸,心里难过极了。 回家后,我哭了。 陶吉祥问我:“你哭什么?” 我说:“我给你丢脸了。” 陶吉祥笑了,抱着我,说:“傻姑娘,你知道吗,今天晚上你是最美的,我朋友们都妒忌极了,我也听到她们在背后说你,我心里还高兴呢,能够让她们嫉妒,证明我老婆是真的美丽。想想,你根本就不用靠化妆和穿漂亮衣服就比她们好看,你应该自豪才对,哭什么呀,来,让我亲亲。” 尽管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也不想再跟他出去参加朋友聚会了。他说我要不去,他也不会再去了,我不想他为了我丧失社交圈子,那样对他不好。这个晚上,我给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想找份工作。他惊讶地说:“我有能力养你,你找工作干什么?”我说:“我不想让你养,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让你养?”他想了想,说:“好吧,我想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这天,陶吉祥要去接他5岁的女儿陶晶晶到公园里玩。每个月,他都要抽出两天时间陪他女儿。以前都是他自己去,没有带上我,我也理解,他和女儿在一起,我在场不太好。今天他偏要我和他一起去,说是让我和陶晶晶培养感情,以后如果能够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来,在一起会比较好。他的想法是对的,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我承认我妒忌他女儿,他说起女儿的时候,眼睛发亮,女儿在他心里的位置不会比我差。我曾这样想,他要是没有女儿,就会全心全意爱我了,因为她的存在,他对我的爱还是打了折扣。 我说:“我去合适吗?” 陶吉祥说:“怎么会不合适,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就差拿证了,事实上,你已经是她的后妈了。” 我听了他这话,就答应了他,一起和陶晶晶去公园玩。 陶吉祥把车开到一个高档的小区门口,给他前妻打电话,告诉她可以送陶晶晶下来了。我看着小区里高高矗立的新楼房,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够住上这样的楼房,陶吉祥说过的,等赚了钱,就买一套新房子。陶吉祥公司的生意勉强过得去,可是要买得起新楼房,还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过了好大一会儿,陶吉祥的前妻安紫带着陶晶晶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陶吉祥下了车,抱起女儿,说:“宝贝,想死老爸了。”陶晶晶也说:“我也想爸爸。”安紫长得有点胖,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很亮。她见父女亲热,冷冷地说:“要真想就好了,就是嘴巴说得好听,每次来接女儿去玩,还不是例行公事。”陶吉祥说:“别在女儿面前说这种话。”安紫说:“好,我不说了,你们快去玩吧,早点送晶晶回来,晚上还要带她去学钢琴。”陶吉祥爽快地说:“没有问题。” 陶吉祥让女儿上车后,安紫凑近车窗玻璃,看了看坐在车里的我,脸色变了。车开出去后,我从反光镜上看到安紫还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 陶吉祥让女儿叫我阿姨,她就是不叫,陶吉祥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她不叫就算了,不要强迫孩子了。” 陶晶晶对爸爸说:“她是田鼠吧?” 陶晶晶口里的“她”是指我,我听得出来,可是我不明白她话语中的田鼠是什么意思。陶吉祥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什么田鼠呀?”陶晶晶说:“田鼠就是乡下人,我就不是田鼠,我是家鼠。”陶吉祥被她逗乐了,笑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了孩子的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陶吉祥发现我脸色变了,就对我说:“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我强装笑脸说:“怎么会呢,晶晶很可爱的。” 这一天,他们父女俩玩疯了,我在一旁觉得无趣,好几次,我想和陶晶晶套近乎,她就是不理我。晚上回到家里,我对陶吉祥说:“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陶吉祥每次和我做爱都采取避孕措施,我也没有意见,毕竟还没有结婚,如果有孩子了,是个难题。今天,我却有种强烈的愿望,要一个孩子。他沉吟了会儿,说:“我们要个孩子没有问题,我想等我们领证后再要,怎么样?”我说:“那我们什么时候领证呢?”陶吉祥说:“尽快吧,你不要逼我。”我委屈地说:“我逼过你吗?”他说:“没有,没有,亲爱的,你别生气,我说错话了,你放心,只要条件成熟,我们马上就结婚。” 我无语了。 他觉得我真生气了,就趴在地上学狗叫。看着他那样子,我笑了。他扑过来,抱着我就亲,很快地,我快被他亲得透不过气来了。我爱他,我不会逼他,我偶尔有些小脾气,希望他能够理解,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我说过,无论我们结婚还是不结婚,我都爱着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珍惜我这只田鼠,我心存感激。虽然说陶晶晶的话让我难受,我还是希望她永远和她爸爸相亲相爱,我不希望看到他们父女反目,不希望孩子没有父爱,父爱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像我一样没有父爱的女孩子,一生都在痛苦之中挣扎。 陶晶晶其实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如果换成我是她,我也会像她那样,她没有错。 我也没有错,陶吉祥的离婚,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今天是我来上海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陶吉祥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他朋友开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做文案。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系,虽然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学校,但自认为文笔还可以。陶吉祥有些不信任我的能力,因为我离开大学后一直在社会的最底层混,干的都是和文字没有关系的工作,况且广告文案不是写写文章那么简单,担心我在工作中会遇到麻烦。他送我去广告公司上班的路上,对我说:“婉榕,如果干不了,就不要硬撑,赶紧辞职回家。”我没有吭气,他太小瞧我了,我要做出成绩给他看。 广告公司老板是陶吉祥的朋友,他对我十分热情,还专门让一个业务能手带我上路。那个业务能手叫苏苏,是个板起脸很凶,笑起来甜美的女人。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却是广告公司的元老了。苏苏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严肃地对我说:“听说你丈夫是老板的朋友,老板有些话不好当你的面说,就让我来当恶人,要我告诉你,广告文案这口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公司也不是慈善机构,不会养闲人的,你要是一个月内上不了路,到时就该炒你的鱿鱼了,不管你是谁。”苏苏的表情和她的话让我内心寒冷,我还是有点胆怯,自己也怀疑自己了。苏苏见我忐忑不安的样子,突然笑了。 她笑出了一朵花,刚才那凶巴巴的样子换成了一副甜美的模样。 她笑着说:“美女,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苏苏说:“刚才我对你说的话,是我第一天来上班时老板对我说的话。我当时也怕得要死,怕还没有干满一个月就被炒了鱿鱼。结果是,我战胜了自己。不要怕,什么事情,只要一怕,准完。抱着必胜的决心,情况会好得多。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放心吧,跟我干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独立做好一份策划案了,当然,以后的修行要靠你自己了。” 我说:“谢谢,我会努力的。” 苏苏给了很多成功的策划案,让我先花两天的时间好好学习,然后再让我试着实际操作。那些策划案并没有什么文采,却很有创意。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写广告文案,文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创意,有好的创意才是第一位的。我心里还是没底,生怕自己干不好,辜负了老板和苏苏的期望。万事开头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好第一步。 我把自己单独完成的第一份完整的策划案交给苏苏,然后心里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我的办公桌旁,喝了口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像一个考生,在等待考试的结果,残忍一点说,我像一个罪犯,在等待判决。这个上午特别难熬,我多次想电话给陶吉祥,和他说说话,缓解自己的情绪,可我没有这样做。我需要这样的考验,也害怕这样的考验。这份策划书是我熬了几个晚上写出来的,陶吉祥心疼我,要帮我写,被我拒绝。自己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完成,否则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在我等待判决的过程中,坐在我对面的同事张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她一直对我不友好,好像我来了,会给她带来什么威胁。苏苏提醒过我,让我不要惹她,她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连老板也怕她,经常会因为一点加班费和老板大吵大闹。我问苏苏,那老板怎么还容得下她?苏苏说,她的业务水平高,还有,老板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同情她。我从苏苏口里得知了张兰的一些情况。 张兰的老公是个不得意的作家,写出大量的作品无人问津,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原来是政府的一个公务员,某天突发奇想,辞职专事写作,根本不顾张兰的强烈反对,就是拿离婚威胁他,他也无动于衷。因为作品推销不出去,他就变得不可思议,经常拿张兰撒气,动辄打她骂她,还要她的工资全部交给他,由他支配。他拿着张兰的血汗钱充大头,经常请一些和他一样不得意的文学青年胡吃海喝,喝醉酒回家后,还责骂张兰,说她的钱赚得太少了。张兰愤怒地收回了家里的经济大权,他就疯了一样,隔三差五打她,有时还会突然失踪,好长时间不见人影,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上来。 我问苏苏:“她怎么不离婚,这样过得下去吗?”苏苏说:“别看张兰在外面凶,在家里却很软弱,她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只好养着那个混蛋。”我说:“要我早跑了。”苏苏笑了笑,说:“说得简单,要是你家陶吉祥那样,你会怎么样?”是呀,如果陶吉祥那样,我会怎么样?我不敢想了。人性是复杂的,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我同情张兰,但是不能表露出我的同情心,她根本就不屑我廉价的同情心,也害怕别人的同情心,处处显得很强大的样子。我真心希望她老公的书能够出版,能够畅销,甚至能够获诺贝尔文学奖,那样,张兰就可以从家庭暴力中解放出来。 我魂不守舍地等待着,临近中午的时候,苏苏脸色阴沉地走到我面前,冷冷地说:“走,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我吓坏了,以为我在广告公司的短暂生涯就要终结。张兰也幸灾乐祸地瞟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句:“本来就是一只土鸡,还能变成凤凰,光脸蛋好看有什么用。”我真想回应她一句什么,但是我忍住了。我跟在苏苏后面,就像是个马上被送上刑场的囚犯。 苏苏走进了办公室,我也跟了进去。她冷若冰霜地说,把门关上。我关上了她办公室的门,说:“我还是自己辞职吧。”她盯着我:“为什么要辞职?”我低下头说:“我想我的策划案搞砸了。”突然,苏苏笑了起来。我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她,她到底在搞什么鬼?苏苏说:“婉榕,你的策划案写得太好啦,老板也十分赞赏,他还夸你呢,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上路,真是个人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说:“你吓死我了。”苏苏说:“我故意吓你的,你说吧,晚上请我吃什么?”我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家餐厅。”苏苏问:“什么餐厅?”我说:“孔雀餐厅。”她又问:“为什么?”我说:“我又找回了自信,我要从土鸡变成孔雀了,所以呀,请你去孔雀餐厅吃饭。”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是怎么也变成不了孔雀的,但我的确找回了自信。 我的第一份广告策划案顺利通过,陶吉祥送给我一个礼物,那是一台手提电脑,虽然提在手上很沉重,但是我心里乐开了花。 我长久的期盼有了结果,我内心潜在的不安在渐渐消除。陶吉祥终于要和我领证结婚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给远在唐镇的弟弟打了个电话,听到弟弟李瑞的声音后,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告诉我关于爸爸和他自己的消息,然后关切地问我的情况。我等他说完后,默默挂掉了电话,我想等我和陶吉祥结婚后,带他回唐镇,让爸爸和弟弟惊喜,向从来都蔑视厌恶我的爸爸宣告,我这样无用的人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多年的漂泊有了实际的意义,也让弟弟放心,他从来没有停止对我的担心和牵挂。 上午,陶吉祥带我去见了他父母。陶吉祥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对我彬彬有礼,他们表态,尊重儿子的选择,不干预我们的事情。我想,陶吉祥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他的福气,我要有这样的父母,那该有多好,今生无望,只能等来世了。不过,有这样的公公婆婆,也是我的运气,上天也许真的是公平的,让我遇见了陶吉祥。陶吉祥让我决定哪天去登记结婚,我想了想,把这个好日子选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因为那天对我来说是黑暗的一天,我要把那天变得光明,要用幸福埋葬苦难,从这个六一起,我不会再有痛苦记忆。陶吉祥答应了我,我十分感激他,爱他,他是我的命。 离开他父母家后,陶吉祥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家高档婚纱店,陶吉祥给我挑了套婚纱,试装时,我站在落地镜前,羞红了脸。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端详镜中自己的模样,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穿上婚纱会这么美,和电影里的新娘差不多,甚至比她们好看,原来我也可以如此淑女,也可以如此美丽。陶吉祥也惊呆了,他看到了我的另一面。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女为悦己者容。”我承认这话是对的,可是,我从来没有为陶吉祥穿过漂亮的衣服,只是内心的花朵为他盛开,我觉得对不起他,或许今后我会弥补这种缺憾。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好美。”我心里说:“都是因为有你,我才美丽,我的一切,都给你一人。” 下午,他还带我去珠宝店,给我买了钻戒,虽然那个钻很小,我已经非常满足,仿佛身上长出了翅膀,在爱情的天空翱翔。他亲手把钻戒戴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此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 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说:“吉祥,我爱你。” 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在孔雀餐厅吃饭,他照例点了我最喜欢的三杯鸡。我对他温柔地说:“吉祥,谢谢你给了我一切,让我从一只土鸡变成了孔雀。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是那么灰暗,也许早已经在黑暗中沉沦。”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温暖和爱。 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陶吉祥没有来接我下班,也没有给我电话。我打了个电话给他,他没接。我没再打,也许他很忙。我走出公司楼门口,碰到了老板,他在等车。老板瞥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朝他笑了笑,问了句好,他没有回应我,车来了,他上车走了。我觉得他那一瞥意味深长。 陶吉祥很晚才回家。他浑身酒气,眼睛血红,一回家就倒在床上。我关切地说:“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多伤身体呀。”近一年来,他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不去和朋友聚会,只是不带我而已,我没有责备过他,可是,像今天晚上这样喝醉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我拿了条毛巾给他擦脸,他一把推开了我。我没有在意,因为他醉了。我给他冲了杯蜂蜜水,让他喝,他猛地拍掉我手中的杯子,吼叫道:“你给我滚开,我不要你照顾。”看着地上玻璃杯的碎片,我呆了。 我默默地拣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扔到垃圾桶里。 我的手指被玻璃碎片划伤了,流出了血。我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着,血的味道是咸腥的。我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气喘如牛的陶吉祥,想着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关怀和爱,泪水流了下来。他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待我,要是往常,他看到我的手指流血,一定会很心疼,一定会焦虑地找创可贴,帮我止血,还会抱着我,抚慰我,让我不要怕。在他冲我吼叫的那一瞬间,我特别恐惧,感觉到他要离开我。 不,他不会离开我的,他那么爱我,他只是喝醉了酒,醉酒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我一直这样想,努力地让自己寻找到安全感,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一直没有睡,守在他身旁,我想,等他清醒后,会给我一个交代。 他又喝醉了,很晚才回来,还是对我大吼大叫,然后呼呼入睡。他到底怎么了?我不得而知。这几天,在他清醒时,我问过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对我吼叫?为什么神色不对?是不是厌倦我了,不想和我结婚了?他都没有回答我,保持沉默。我想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有难以言说的事情。他的一反常态,真的让我摸不着头脑,前几天还恩恩爱爱,还准备结婚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有点生气,对躺在床上的陶吉祥说:“吉祥,你没有必要这样,每天醉醺醺的回来。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我可以和你一起度过难关,最起码我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给你安慰;如果你真的厌烦我了,你也说出来,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你就是要我离开你,我也会顺从你,你没有必要作践自己,把自己泡在酒精里。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他没有理我。 我突然觉得特别无助,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扔在了一个荒岛上。面对我最爱的人的冷漠,我束手无策。 天亮了。 我还是守在陶吉祥身边。我眼里还噙着泪。我多么希望他醒来后,像往常那样搂抱着我,吻我的前额,替我擦去眼中的泪水,轻声对我说:“亲爱的,不要怕,我爱你。” 他醒了,睁开了眼,看到我忧伤的样子,竟然说:“你怎么哭丧着脸,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我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喝多了,我一直守着你,担心你,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叹了口气,下了床,进卫生间去了。 他坐在马桶上疴屎,还抽着烟,脸色阴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站在卫生间门边,注视着他。他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疴的屎好臭,屎再臭,也好过他那张臭脸。我说:“吉祥,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吗?”他没有理我,他在蔑视我,像我父亲那样蔑视我。我突然大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擦好屁股,站起来,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此时,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柔情,我的心顿时柔软,抱住他,颤抖着说:“吉祥,不要对我冷漠,我怕,真的好怕。”他也抱住了我,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轻声说:“傻姑娘。” 就那一个吻,一句“傻姑娘”,我心里布满的阴云就烟消云散。 他没有多说什么,我们还是照常去上班,他还是先送我。到了公司楼下,我下车后,他摇下车窗玻璃,叫住了我。我回过身,笑了笑说:“你还有话要对我说?”他也笑了笑,说:“忘了告诉你,我今天要出差,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嗯,早点回来,别忘了六一我们要去登记结婚。”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开车走了。 一天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我打他的电话,他也不接。 担心。 他一天都没有来电话,我打他手机,手机关机。 晚上屋里进了一只老鼠,特别烦人。 担心。 他的手机关机。 我找不到他,焦心。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和那只该死的老鼠周旋到半夜,没有逮到它。 想哭,哭不出来。 没有他一丁点消息。 还是没有他任何消息。 六一很快就要临近,那一天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是生存还是死亡,是光明还是黑暗,取决于陶吉祥。可是,他在哪里?他怎么那么狠心,竟然不来一个电话。晚上,我终于抓住了那只该死的老鼠,我杀了它,杀死它的时候,我是个暴徒。 我找到老板,问他:“你知道陶吉祥在哪里吗?”他冷冷地对我说:“我又不是他的马仔,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我说:“你是他好朋友呀。”他还是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好朋友也不一定每天要在一起,也不一定去哪里都要相互告知。” 陶吉祥,你这个混蛋,耍我呀,你在哪里? 浑身无力,陶吉祥是死是活,我一无所知。 我去了陶吉祥的公司,没有找到他,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到我,都像见到鬼一样躲着我。我问他们,陶吉祥去哪里出差了,他们都说不知道。后天就是六一了,我们连办证的合影都没有照,他要是不回来,那该怎么办。我真的很傻,这个时候还考虑办证需要的照片,现在人都不见了,一切从何谈起?他难道是在躲着我,有什么话说不清楚的呢,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说清楚? 我快疯了。 该死的陶吉祥。 不,他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 我无心上班,请了个假。苏苏问我,为什么这些天魂不守舍。我没有和她说出实情,我不能告诉她,说好要和我结婚的陶吉祥消失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我找遍了他平常出没的地方,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想到了他父母,会不会躲在他父母家里呢?我来到了陶吉祥父母家里,他父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也对陶吉祥的去向一无所知。我当着他们的面哭了。他们安慰我,让我不哭,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父亲说,陶吉祥从小就那样,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完好无损地回家。他们都习惯了,对陶吉祥消失的事情不以为然。 这还是黑暗的一天,痛苦的一天,没有光明,也没有幸福。原来,幸福和光明都是陶吉祥给我的虚假设定。我一天都瘫软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恐惧。恐惧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陶吉祥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带我去登记结婚。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随着黑夜的来临残酷地破灭了。我欲哭无泪,绝望地睁大眼睛,犹如一尾将要干渴而死的鱼。一年,整整一年,陶吉祥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生活,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让我学会了爱。可是,就在这黑暗的一天,他重新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在雨中茫然地独行,像一只丧家狗。我没有打伞,雨下得很大,雨水打湿了我的全身,也打湿了我的心地。路人都用怪异的目光审视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是的,我是个怪物,和这个世界永远格格不入的怪物,没有人真心怜爱的怪物,谁都可以蔑视我,谁都可以欺骗我,谁都可以抛弃我,像抛弃一块用脏了的破抹布。 我竟然来到了公司门口,我竟然上了楼,进了公司的门,坐在我平常工作的桌子旁,一言不发。公司的人见到我,也像见到鬼一样,在一边窃窃私语。苏苏看到我落魄的模样,走过来,心疼地说:“婉榕,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木然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苏苏说:“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是沉默,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说:“走,到我办公室去,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一动不动。这时,张兰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给另外一个同事看,幸灾乐祸地说:“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我早就说过,土鸡变不了凤凰,人家还是回到了原配的身边,不管怎么样,人家原配看上去有气质,看看,他们的女儿多可爱,他怎么可能撇下自己的妻女和一个土鸡过呢?” 我清楚,张兰在说我。 难道陶吉祥真的回前妻家里去了?我突然站起来,冲到张兰面前,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手机。我真切地看到了陶吉祥和他妻女一起吃饭的照片,照片里的场景就是我熟悉的孔雀餐厅。我喃喃地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张兰一把从我手中夺回手机,说:“怎么不是真的,昨天晚上,我恰巧在孔雀餐厅吃饭,看到他们一起吃饭的。” 我冲了出去。 我还是在雨中独行。 雨水浇打着我,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家里。我推开门,看到了这样一幕:陶吉祥和安紫在沙发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喃喃地说:“吉祥,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们看到我,马上分开了。安紫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包,匆匆离开,和我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我回过头,安紫已经走了,房间里还有她身上的余香。 陶吉祥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凝视着这个生命中最爱的男人,还是喃喃地说:“我这是在做梦吗?吉祥,告诉我,我这是在做梦,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你离开我,消失了,告诉我,我是在做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陶吉祥冷冷地说:“你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我嘶声裂肺地喊叫:“不,不是真的——” 陶吉祥说:“你冷静点,不要激动,让我告诉你事实的真相。起初,我真的爱上了你,而且也同情你,不忍心让你呆在东莞,怕毁了你,才把你带回了上海。这一年来,我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心里爱着你,另一方面,我也舍不得我女儿,我无法忍受不能和女儿在一起。所以,我下了决心,要回到她们身边。我这样做,一定会伤害你,所以我走了,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和我闹。我想等你平静下来后再联系你,告诉你真相的。今天,她陪我回来收拾东西,没想到你回来了。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和你挑明了,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父母,为什么要带我去试穿婚纱,为什么要给我买婚戒,为什么说要和我去登记结婚,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听,什么也不要听,我只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 他冷漠地说:“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再爱你了。我不能让女儿变成另外一个你。我离开这里,这房子归你,你好好生活吧,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的。” 他抛弃我,竟然也有如此堂皇的借口。 我双膝一软,朝他跪下了,痛哭流涕地哀求:“吉祥,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我改,我改。我以后会穿漂亮的衣服给你看,不让你丢脸,我会陪你去吃西餐,再不去孔雀餐厅了。我会好好地伺候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是给你做牛做马,我也没有怨言,心甘情愿。你千万不要抛弃我,我求求你了,吉祥,你说过爱我的,说过一生一世都不离开我的,说过我是你的命的,你也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爱,没有你,我会死的。吉祥,你把晶晶要回来,我们一起陪她长大,我会对她好的,就像对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再逼你要孩子了,你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了。吉祥,就是你不愿意结婚,我也不会逼你,结不结婚都无所谓,我只要你爱我,求求你了,吉祥,不要抛弃我——” 陶吉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提起行李箱,走了。 我跪在地板上,看着他离去,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站起来,扑到窗口,推开窗,看到刚刚走出楼门的陶吉祥。我的心碎了,喊叫道:“陶吉祥,你这个骗子,你太狠心了,你滚吧,滚吧——”我把手指上的钻戒退下来,朝他扔了过去。钻戒扔在他头上,又从他头上掉落。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钻戒,放进了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喊叫道:“吉祥,不要走,不要走——” 我的心十分疼痛,我躺在床上好几天了,像死了一样。爱比死更冷,我深刻体味到了这句话。我只要一醒来,就给他打电话,他不接电话,就给他发消息,哀求他回心转意,愤怒了就骂他狼心狗肺。他就是不理我,仿佛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我会替陶晶晶着想,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当然不能没有父亲,想到自己的经历,将心比心,陶吉祥回到她身边,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无可厚非。我还会想到他这一年里对我的好,无论怎么样,他也爱过我,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过了一年幸福的生活,就让他去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又岂能主宰他的生活。可是,这样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少,更多的是委屈、痛苦和绝望,觉得自己离开了他,根本就活不下去,就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他就是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消息,这让我十分愤怒。 昨天晚上,苏苏下班后来看望我,我没有想到她会来。 我强打精神,起来给她开了门。 她安慰了我一会儿,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我点了点头。 她沉下脸说:“你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呢,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都不爱惜了,谁还会珍惜你!为一个不爱自己了的男人,犯得着如此残酷对待自己吗?” 她说得没错,可是,可是我不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超然物外,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棵植物,可以任凭风吹雨打,我内心的疼痛她无法感同身受,没有痛过的人,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我无语。 苏苏又换回了笑脸,说:“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走,我陪你吃饭去。” 我说:“我不饿,不想吃,你能来看我就很不错了,你去吃吧。” 苏苏说:“不行,你一定要去吃点东西,我不忍心看着你饿死。你要不和我去吃饭,我也不去,陪着你,和你一起饿死。” 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我只好和她一起去吃饭。她竟然把我带到了孔雀餐厅,找的座位也是我以前和陶吉祥来吃饭时常坐的位子。触景生情,我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什么菜都吃不下,只是不停地喝酒。苏苏也陪我喝,说陪我一醉方休。边喝酒,她边安慰我,还说起了她和她丈夫的事情。 苏苏说:“你晓得哇,我们上海女人收拾老公是有一套的,就拿我老公来说,他只要骨头一轻,我就对他不客气。我让他跪搓衣板,他就不敢去跪酒瓶盖。他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我给他发零花钱,他只能省着花,没钱了也不敢和我要。男人都是贱骨头,一天不管就骨头轻。他狠,你要比他更狠,让他觉得你才是一家之主,他就老实了。” 我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只要他爱我,让我做奴隶,我也甘愿。” 苏苏叹了口气,说:“你这不是爱,晓得吗,这叫贱!你一开始要管牢了陶吉祥,他会和你分手吗?责任都在你自己,所以你就别搞了,搞来搞去,你还是搞不明白,他既然离开你了,就不要想他会再回来了。男人下了决心要离开你,你是拦不住的,要拦住的是你自己犯贱的心。” …… 我们一直喝到餐厅打烊。我们都醉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家的。 今天上午,苏苏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是她老公开车来接我们,先送我回家,才把她带回家的。苏苏问我想通没有。我说还是想不通。她让我好好休息几天,等情绪平稳后再去上班,还说老板也希望我赶快好起来,希望我回去工作。 我还是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的情绪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根本就没有办法工作。 我在痛苦之中度日如年。我还是不停地给他发手机消息,他还是置若罔闻,根本就不理我,把我当成空气。我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体谅他,时而又怨恨他。 我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真的活不下去了,又一次给他发了条手机消息:“吉祥,我爱你,真的爱你,可是,你不要我了,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我不会忘记。我想见你最后一面,然后从楼顶跳下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相见。我在楼顶等你。” 我走上了楼顶。 虽然这栋楼只有八层,我想从这里跳下去,足以让我归西。我刚刚爬上楼顶,就接到了陶吉祥的电话。他焦虑地说:“婉榕,你千万别干傻事,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我哀怨地说:“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挂了电话后,我站在楼顶,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百感交集。我就要走了,要离开这污浊而浮华的人世了,我来不及向我亲爱的弟弟告别,就要走了。此时,我最想念的就是弟弟,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童年时为我遭的罪,我就泪如雨下。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让他再悲伤了,还是别给他电话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希望他一生平安。 很快地,陶吉祥赶过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顶,在离我两丈多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我就站在楼顶的边缘上,我只要跨下一步,就会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掉落黑暗的深渊。 我泪眼迷蒙地望着他,浑身颤抖,就是在这炎热的夏天,也感觉到冬天的寒冷。我无力地说:“吉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真的忍心抛弃我吗?你曾经是多么爱我,你说过我是你的命的,你也是我的命,失去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陶吉祥愣愣地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眼中是否还有爱,是否有一丝怜悯?我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他说爱我,哪怕就是一句“我爱你”,我就死而无憾了。突然,他对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竟然用死来威胁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同情你,才把你带到上海,让你有了正常的工作,让你有了安身之所,你不好好活着,你想要什么!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想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要死死地缠着我!” 他的话语太无情无义了,我喊叫道:“我不要工作,我不要你的房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爱,你明白吗?你太伤人了!” 他竟然说:“什么狗屁爱情,那都是假的,你他妈的怎么就相信世界上有爱情!” 我彻底绝望了,他不是来救我的,是来给我送葬的,他用这样的方式给最爱他的人送行,我彻底绝望了。我想不到,平常温文尔雅的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这样让我彻底绝望的话,他还是人吗? 我哽咽地说:“吉祥,就是你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我也不恨你,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曾经让我看到过希望,永别了!” 他大吼道:“你他妈的是用死来报复我吗!那个狗屁教授占有你时,你不去死,潘小伟为你挡刀子时,你也不去死!现在,你却要去死,你好狠毒呀,用死来报复我,用死来让我身败名裂。” 我无语了,很冷,很冷。 他突然冲过来,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婉榕,求你了,不要这样,好吗?”我说:“你要我怎么样?”他说:“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说:“没有了你,没有了爱,你让我怎么活?”他无语。我抱紧他,凑近他的耳朵,问:“我好吗?”他答:“好。”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香吗?”他答:“香。”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脸蛋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乳房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腰肢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大腿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皮肤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哀求道:“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再为你所动。” 我想,我已经死了,心死了。 我是一只土鸡,永远无法变成凤凰,不,无法变成孔雀。 第六卷 六月一日 时光流转 我站在火堆前,往盐井的方向望去。 风中仿佛夹杂着姐姐的呼救声:“阿瑞,救我,救我——” 我正要拿起绳索去盐井,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们家后院有一棵枣树,据说那是父亲小时候栽下的。1960年,闹饥荒,那年春天,枣树开满了花,父亲在饥饿中盼望枣树结出丰硕的果实,那样就可以让家人免于饥饿了。我爷爷奶奶还是没有扛过那个春天,先后饿死,他们没有等到枣子成熟,就先后离开了人世。父亲有时说起来爷爷奶奶,总会发出悲凉的喟叹。姐姐喜欢带我在后院玩,枣子成熟时,她会爬上枣树,采摘枣子,扔下来给我吃,手脚都被枣树的刺划出血痕。一次,我把整个一颗枣子吞了下去,结果噎住了,我快噎死了,要不是及时送到医院,我就没命了。那天,父亲把姐姐绑在枣树上,用一根竹鞭使劲地抽打姐姐。姐姐被打得伤痕累累,哭喊着,让父亲饶命。父亲根本就不顾她的哭喊和哀求,竹鞭都打裂了,还不住手。见姐姐挨打,我也大哭,姐姐对我好,我心里很清楚,我抱着父亲的腿,也哀求他不要打姐姐了。父亲还是不停手,眼看姐姐要被父亲打死了,我张嘴就在父亲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惨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竹鞭,恼怒地把我拎起来,瞪着我吼叫:“你怎么能咬我,你这养不熟的狗!”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打我,姐姐也以为他要打我,哭喊道:“爸,你别打阿瑞,他还小,不懂事,你还是打我吧,呜呜呜——”父亲把我放了下来,悻悻而去。我跑过去,踮起脚尖,给姐姐解开了绑住她的背带。姐姐就抱住我哭,我也和姐姐一起哭。 没错,真的是强巴的脚步声。他朝火堆走过来,手上紧握着锋利的藏刀,脸无表情。他见我手中拿着绳索,说:“你这是?”我说我等不及了,要下到其余的那几口盐井里看个究竟,我一刻都等不了了。强巴明白我的意思,说:“我和你一起去,可是,胡丽怎么办?”我说:“让她睡吧,我们去就可以了,她的脚还有伤。”强巴说:“我担心有人会伤害她。”我疑惑道:“有人?”强巴说:“是的,有人,刚才我发现有人靠近营地,就走过去问他是谁,那人转身就跑,我在后面追赶,他跑进树林里去了我才回来。他一定没有走远,还会伺机出来。”我说:“真的?”强巴说:“真的。”我相信强巴,他那双眼睛不会骗人。这是谁?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他想干什么?我顾不了许多,姐姐的呼救声还在风中回响。我说:“我去叫醒胡丽,让她小心,有什么事情就喊我们。”强巴点了点头。 宋海波说:“我怎么会杀她,我那么爱她,我怎么可能杀她。是她为了救我,被泥石流冲进了澜沧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水冲走,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我的眼中。那天早上,她送我,一路上就和我说了一句话:‘海波,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我心已平静,不想再涉足尘世的爱了,你忘了我吧,我晓得你对我好,我会记在心上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在想,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我会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你。我是走路到白马村小的,也走路出去,过铁索桥,到对岸山上的公路边坐车回去。我习惯了走路,多年来,在山上寻找一些可以用来雕刻工艺品的树根什么的,对步行我没有心理障碍,再长的山路,再险峻的山路,总是可以走到头的。你姐姐把我送到出事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她说:‘婉榕,你回吧,不要再送,放心,我不会再来了。’你姐姐站在那里,想对我说什么。突然,我们的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你姐姐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她冲过来,用力把我推了出去,我很清楚,你姐姐那一刻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把我推出几米远,我倒在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击中了她,把她送进了汹涌的江水之中。我站起身,看着你姐姐在江水中沉浮,我喊叫着朝下游追去,不管身后的泥石流滚落……你姐姐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她死了,我还活着,羞愧地活着,我生不如死呀!” …… 强巴听到了我在井里传出的声音,他双手紧紧地抓住绳索,转头对胡丽说:“有情况,有情况——”胡丽听到强巴的话,赶紧站起身,不顾脚踝的疼痛,跑过来拉着强巴的手,颤抖着说:“弟弟在说什么?”强巴说:“你听——” 强巴对胡丽说:“你听到没有,他说他找到姐姐了。” 这时,从黑暗中跑出一个人,他疯狂地喊叫:“婉榕,婉榕——” 强巴对着跑出来的人大喝了一声:“你是谁?” 宋海波披头散发,他说:“是不是找到婉榕了?是不是找到婉榕了?” 汽车终于开进了唐镇汽车站。我焦虑地站起来,提着行李下了车。我的心十分不安,无法想象见到妻子女儿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脚步沉重,走出汽车站大门时,我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亲人的身影,却发现了上官明亮。他站在一个水果摊旁边,和卖水果的女人说着什么,面无表情。他看到我的时候,脸色顿时生动起来,他朝我跑过来,挡住我的去路。他焦急地说:“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回不回来,关他什么事情?他激动什么?我冷冷地说:“让开,我不想看到你。”在我心里,上官明亮一直是我的仇人,我没有杀掉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现在我不会杀他,未来也不会,我不会为了杀他而陪上自己的性命,我要为值得的亲人而活,好好地活着。上官明亮没有走开,他近乎哀求道:“阿瑞,我晓得你这次出远门,是去寻找你姐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姐姐现在在哪里,她过得好吗?”我瞪着他,他的头发全白了,我走时,他的头发都没有白,怎么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头发就全白了呢?上官明亮显得落寞和憔悴,早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飞扬跋扈。他现在是个穷光蛋,一文不值的穷光蛋。他父亲上官山炮没有把家产留给他,而且都败光了。早些年,上官山炮是赚了不少钱,后来因为一次事故,开山放炮时炸死了几个人,积攒的钱都赔得差不多了,他就关掉了采石场。上官山炮关掉采石场后,就没有了收入,加上他嗜赌如命,连房子也卖掉了,家产败得精光,不久,他就死于一次醉酒。他到邻村的一个朋友家喝酒,喝醉后在回家的路上从小木桥上掉落,淹死在水中,其实那时是枯水季节,河水很浅,上官山炮淹死在浅水之中,这个结局,唐镇人都没有料想到。 强巴见胡丽认识他,就没再说什么,他也同意宋海波的观点,要把我和姐姐赶紧弄上来。这时,狂风呼啸,狂风中还夹带着雨点。胡丽说:“不好,要下雨了。”强巴在上面对我说:“你下面的情况怎么样?”我大声说:“我已经把姐姐背在背上了,你们把绳索往上拉呀,不要松手。”其实,我是把姐姐放在我背上,把她的身体和我绑在一起。我已经忘记了寒冷,也许是姐姐温热的身体温暖了我。我使劲地拉着绳索,双脚蹬在井壁上,一点点地往上挪。强巴和宋海波用力地将绳索往上拉,胡丽也不顾伤痛,站在他们后面拉着绳索。我身上背着沉重的姐姐,就像是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山。我喘着粗气,慢慢地往上挪,不时地说:“姐姐,没事了,你安全了,姐姐,我会带你回家,再不让你独自漂泊了。”姐姐没有回应我,她也许是见到我太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坚信姐姐还活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胡丽用手电照了照那人的脸,惊讶地说:“宋海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海波默默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捆白布。 宋海波焦虑地说:“你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现在来不及对你说,先把婉榕弄上来再说吧。”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姐姐走出校门。上官明亮就在校门口等着姐姐。我们都没有防备,他就扑向姐姐,抱住了姐姐。我拔出了刀子,他冷笑地说:“过来呀,过来捅死我呀。”姐姐喊道:“阿瑞,不要过来。”上官明亮一只手抱住姐姐,另外一只手撸起上衣,他的肚子上捆着几根绑在一起的雷管,他撸起衣服的那只手还拿着打火机。他打着了火,说:“李瑞,你过来呀,你过来连你一块炸死。”我吓坏了,没想到他会如此狠毒。他又对姐姐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们同归于尽,到阴间结婚。”姐姐突然喊叫道:“你炸呀,炸死我呀,我也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的。”上官明亮说:“这是你的心里话?”姐姐说:“是,是我心里话。”上官明亮绝望了,点燃了雷管的引线。我喊叫着:“姐姐,姐姐——”姐姐说:“阿瑞,别过来,我死了,你要照顾好爸,他这一生不容易。”就在这时,上官明亮放开了姐姐,朝路边的池塘跳了下去。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不想和姐姐同归于尽了,才跳进了池塘。他以为跳进池塘就没事了,结果,雷管还是爆炸了。一声巨响过后,池塘里冲起一股水柱,水柱落下去后,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死鱼,上官明亮在水中扑腾着,大喊救命。他没有被炸死,只是肚子炸了个窟窿。他被人从池塘里捞起来,送到医院救回了一条命。 强巴在回河滩的路上,碰到了宋海波。 不会害怕了。姐姐低着头,拔着野麦草,没有留意周遭的情况。有个人溜进野河滩,猫着腰,在草丛中穿行,向姐姐悄悄地临近,姐姐一无所知。这个人就是上官明亮,对姐姐,他还没有死心,其实,每天他都在暗中盯着姐姐,伺机行动。上官明亮躲在草丛中,注视着姐姐,眼睛里燃烧着烈火,好几次,他想豹子般一跃而起,把姐姐扑倒在地,可是,天上明晃晃的阳光让他心虚,让他下不了决心。太阳快要落山了,姐姐也拔好了兔草,准备回去了。姐姐突然尿急,于是,她把装满野麦草的畚箕和扁担放在草地上,然后钻进了小树林里。上官明亮也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小树林,他躲在离姐姐最近的一棵乌桕树后面,偷窥姐姐撒尿。姐姐撒尿的声音激发了上官明亮心中的欲望,他眼中的烈火熊熊燃烧,无法扑灭。姐姐刚刚站起来,正要把裤子往上提,上官明亮从树后面闪出,猎豹般朝姐姐扑了过去。姐姐猝不及防,被上官明亮扑倒在地。上官明亮十分壮实,压在瘦弱的姐姐身上,姐姐有点喘不过气,她喊叫道:“上官明亮,你想干什么,快滚开——”上官明亮用手捂住姐姐的嘴巴,喘着粗气,说:“李婉榕,我就是喜欢你,就是要和你交朋友,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起来。”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挣扎。姐姐越挣扎,上官明亮就越是紧紧地压着她,他的手触碰到了姐姐刚刚发育的乳房,他的欲望被彻底激发。姐姐不停地挣扎,双腿乱蹬,没有蹬掉身上的上官明亮,却把自己的裤子给蹬掉了。上官明亮低吼道:“李婉榕,不管你答不答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上官明亮的人了。”……就那样,上官明亮强暴了姐姐。那时太阳刚刚西沉,上官明亮看到了姐姐下身鲜血淋漓,突然害怕了,站起来,穿好裤子,慌忙逃走。 …… 天亮后,雨停了,天上浓重的铅云凝固了,风也停息了,只有澜沧江的江水还在咆哮,江水的咆哮在群山之间回响。暴雨后涨起的滔滔江水把乱石河滩淹没了,也淹没了那几口荒废的盐井。我醒转过来,浑身无力,骨头像散了架。胡丽一直陪着我,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她见我醒来,伸出手放在我额头上,她的手冰冷。她笑了笑说:“弟弟,你醒了,烧也退了。”我说:“我怎么了?”她告诉我,我把姐姐弄出盐井后就发高烧了,烧迷糊了,一直在说着胡话。 我赶紧坐起来,问:“姐姐呢?” 我要起来,胡丽按住了我,心疼地说:“你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我进入帐篷,听到胡丽的呼噜声,她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半夜三更叫醒她。可是,为了她的安全,我必须唤醒她。我俯下身,推了推她的肩膀,说:“丽姐,你醒醒;丽姐,你醒醒——”胡丽睡得太沉了,我推了她几下,唤了好几声,她才醒过来,睁开眼说:“弟弟,怎么了?”我对她说了我的想法,她十分担心:“晚上下井,安全吗?”我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无论如何,我必须马上去。”胡丽说:“你说强巴发现有人?”我说:“是的,强巴说的肯定是真的,所以我才叫醒你,让你小心。”胡丽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说:“丽姐,你脚有伤,还是不要去了,就躺在这里休息,有什么情况你就喊我们。”胡丽说:“不行,我一定要和你去!”我无法阻止她,胡丽钻出睡袋,和我一起走出了帐篷。她的脚踝还很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很痛苦的样子。强巴不由分说背起了她。我们打着手电,朝盐井那边走去。 胡丽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起来。胡丽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那只脚都不能落地了,只要踩在地上,就疼痛得龇牙咧嘴。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让她坐在帐篷里,静静地休息。我的头还很痛,我走出帐篷,看到了姐姐被白布包裹的遗体,也看到了坐在姐姐遗体旁边,神色凝重的宋海波,他显得特别憔悴。我听到了强巴的呼噜声,他在另外一个帐篷里沉睡,他实在太辛苦了,应该好好睡一觉。 我走到姐姐的遗体旁边,坐在了宋海波身边。 他额头上的刀疤在晨光中透出一种暗红色的亮,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对不起,弟弟,你姐姐是因我而死的。我有罪,我不应该爱你姐姐的,也不应该去白马村小看望她的,是我害死了你姐姐。”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和他擦身而过。此时,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家!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上官明亮撕心裂肺的哀嚎:“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我无语。 他又痛心疾首地说:“我多么想和大家说出你姐姐死的真相,可是,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应该为她而死的,不应该让她为我而死!我现在才知道,世人鄙视我是有道理的,我就是个懦夫,是个窝囊废,我不配为人。你姐姐死后,我也和校长组织的人去寻找过你姐姐,可是没有找到。那时我就带好了白布,如果找到你姐姐的遗体,我要用纯洁的白麻布将她包裹,不让她的身体染上尘土。我知道你们来寻找你姐姐,就跟在了你们后面,一直躲躲藏藏,怕你们发现。” 他说:“我心里明白,胡丽瞧不起我,她还怀疑是我杀了你姐姐,我怕她赶我走。” 我走出好长一段路,上官明亮追了上来。他跟在我身后说:“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我昨晚还梦见她了,梦见她和你一起回来,还让我到车站接她。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在骗我,骗我——” 踏入家门,我看到了女儿李雪花。她坐在天井边的小板凳上吃枇杷,下巴和小脸蛋上沾满了黏黏的汁液和果肉,她注视着我,无动于衷,仿佛我是陌生人。我叫道:“雪花,雪花,爸爸回来了——”她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我,无动于衷。我的心被她的表情刺痛了,有种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父亲和姐姐,当初,姐姐是不是也这样漠然地看着父亲?我放下行李,走过去,说:“乖女儿,我是爸爸呀,你难道不认识爸爸了?”李雪花突然说:“妈妈说,爸爸死了。”我说:“爸爸没死,爸爸这不回来了吗。”我伸出手要抱他,她站起来,飞快地跑到黄七月后面,抓住黄七月的裤子,说:“妈妈,我怕。”黄七月说:“雪花不怕,妈妈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er h3">2 父亲的沉默无语让姐姐伤透了心,她本来以为父亲会给她出头的,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骨肉,他怎么能够当缩头乌龟!父亲的沉默也伤透了我的心,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彻底坍塌了。那两个女人安顿好姐姐,也走了。我端了一碗饭,在饭上面盖上一层青菜,进入了姐姐的卧房。姐姐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说:“姐姐,吃点东西吧,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爹不管,我会管!”姐姐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眼角挤了出来。姐姐心里一定很绝望。我把饭碗和筷子放在床头,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姐姐卧房的门。我来到自己的卧房,从书包里取出自制的尖刀,默默地走出了家门。父亲木讷地坐在厅堂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走出家门,无动于衷。 我家门口,老婆婆的尸体在暴雨来临之前就被抬走了,暴雨落下后,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冲刷干净。入夜后,父亲才偷偷地摸进小镇,回到了家。那时,唐镇还没有通电,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父亲一进家门就把门关上了,上了闩,他不是害怕老婆婆的鬼魂,而是害怕如狼似虎的人抓他去批斗。父亲回家后,赶紧跑到卧房里。妈妈早已经生下了姐姐,正在给姐姐喂奶。妈妈是个温婉善良的女人,她对父亲说:“你跑哪里去了,王二嫂找你半天都没找到你,你明天把接生费给人家送过去。”父亲说:“男孩还是女孩?”母亲说:“女孩。”父亲嘴角抽搐了一下,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母亲说:“你过来看看,这女仔长得还蛮好看的。”父亲没有去看姐姐,他默默地出了卧房门,弄饭去了。 也许是老婆婆的死让父亲受了惊吓,他总觉得姐姐的出生是不祥之兆,虽然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但很少用正眼看姐姐,也极少去抱她。姐姐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抚养,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吃完晚饭就躲进书房,备课和批改作业,有时还看看闲书,从不过问姐姐的事情。母亲任劳任怨,辛苦地操持家,带着孩子,还要伺候臭老九父亲。姐姐在两岁那年得了贫血症,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层皮。为了救姐姐的命,母亲不知道输了多少血给姐姐,母亲也变成皮包骨,瘦得不成人形。镇上有人看不过去,碰到父亲,就直截了当地说:“李子,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你看你老婆,都快变成鬼了,你倒是养得白白净净,婉榕是你的亲骨肉,不是半路捡来的,你也可以抽点血给她的。”父亲唯唯诺诺地说:“你说得对,说得对,问题是,我的血型和我女儿不一样,不能输血给她的。”父亲这样说了,别人拿他也没有办法,其实,父亲和母亲都是O型血,姐姐也是O型血,父亲就是不肯给姐姐输血。在外面被人说了,父亲回到家里,就没有好脸色,姐姐怕他,躲在角落里不敢吭气。父亲骂姐姐是吸血鬼,是蚂蝗。母亲抱着姐姐,心疼她,回了父亲一句:“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父亲没有理她们,默默地吃完饭,然后躲到书房里去了。 母亲怀胎十月,生我前一个小时还在菜园子里摘菜,姐姐跟着她,提着竹篮子,母亲将摘下来的青菜叶子放进竹篮子里。那是夏日的黄昏,汗水浸透了母亲的衣衫。姐姐满头是汗,十分口渴。母亲突然坐在菜地里,压坏了好些青菜。她对姐姐说:“婉榕,快去叫你爹,我不行了,要生了。”母亲脸色煞白,双手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有血从裤子上渗出。姐姐吓坏了,她叫着:“妈妈,妈妈——”母亲说:“快,快去叫你爹,告诉他,我要生了。”姐姐扔掉手中的竹篮,飞快地跑回家。菜地离我家有一百多米远,姐姐跑回家,对正在看闲书的父亲说:“爸,爸爸,妈妈要生了,快去,快去——”父亲扔下手中的闲书,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父亲在外面装孙子,回到家,他就是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动辄发脾气,朝母亲和姐姐大吼大叫。姐姐曾经说过,只要听到父亲吼叫,她就会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从来不敢和父亲对视,她甚至不清楚父亲的眼睛长成什么样子。有一次,父亲让母亲把饭端到书房去吃,母亲让姐姐也端一盘菜,父亲嫌母亲动作慢了,冲母亲大吼大叫,姐姐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盘子掉落在地上,碎了。父亲见状,把姐姐拎过去就是一顿打,把姐姐的小屁股都打肿了。母亲伤心极了,整个晚上都替姐姐揉着屁股,姐姐在母亲的柔情下睡去,眼角还有泪水。姐姐就是哭,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只能咬着牙,默默地流泪。姐姐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成长,要是没有母亲,她也许在两岁那年就死掉了。 父亲在家里当皇上的日子,在母亲死后就结束了。姐姐5岁那年,母亲怀上了我。母亲在这个家里是奴隶,就是怀孕了也不得闲,要料理繁重的家务,还要下地干活。那时“文革”已经结束了,教师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学生也不敢当面叫他李子了,父亲有点小得意,在外头不怎么张扬,回到家里就更加作威作福,非但不帮母亲做事情,还变本加厉地使唤母亲和姐姐,炒的菜咸了或者淡了,他都要发火,母亲只好重炒。母亲经常在厨房里,边烧饭,边对坐在灶膛前烧火的姐姐说:“唉,我要是死了,你爸该怎么办,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他好的了;我死了,你也不好办,会苦死的。他原来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就是那几年被批斗坏了。我好担心,我要是死了,你们该怎么办?这个家会不会就散了?”姐姐说:“妈妈,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你要死的话,一定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死。”妈妈抹了抹眼睛,她眼睛里有泪,她说:“生死都有命,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着,记住妈妈一句话,一定不要恨你爸,要好好待他,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姐姐没有说话,脸被灶膛里的火烘得通红,目光凄迷。 父亲带着接生婆王二嫂来到了菜地,他们赶到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躺在菜地上,血浸透了她的衣裤,浸透了她身下的青菜以及泥土。王二嫂看了看,惊惶失措地说:“不好,不好,血崩了。”姐姐站在大人们的后面,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被放上一块门板,四个青壮汉子抬着门板上的母亲,朝两公里外的镇卫生院狂奔。菜地一片狼藉,姐姐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她木然地站在菜地里,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离开菜地,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院方向奔去。姐姐赶到卫生院时,母亲死了,我还没有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医生剖开母亲的肚子,取出了我,发现我还活着,而且是个男孩。对父亲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得很大,足足八斤四两。 我来到人世,父亲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日子画上了句号,他开始担忧如何把我带大。对他这样一个男人而言,要抚养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是十分艰难的事情,特别是我,让他寝食难安。我舅舅考虑到父亲的困难,就让舅妈到我家来带了我一段时间。舅妈的到来让父亲舒了口气,父亲以为舅妈是母亲,以为可以重新过母亲在世时的美好日子,回家后还是对诸事不闻不闻,都推给舅妈。父亲回家后就躲进书房,什么事情也不做,舅妈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她抱着我走到书房门口,直截了当地说:“李子,你还像个父亲吗,两个孩子你都不管,告诉你,我不是你家的奴隶,我是好心来帮你带几天孩子的,要不是看小阿瑞可怜,你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还不赶快去做饭,想等我伺候你,想都别想。”父亲理亏,终于明白,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还得承担这个家庭的责任。 父亲只要回到家里,舅妈就支使他干这干那,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最让父亲憋气的是,她总是当着姐姐的面叫他李子。父亲心里憋气,又不能顶撞舅妈,一来,舅妈是个厉害角色,他惹不起;二来,舅妈是帮他带孩子的,要是惹她生气,她扔下孩子走了,谁来帮他带孩子?父亲不敢得罪舅妈,却拿姐姐撒气。吃完饭,他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唤姐姐进了厨房,让姐姐洗碗,他像监工一样站在旁边,双手叉腰,脸色阴沉地瞪着姐姐。姐姐只要手脚慢点,或者碗没洗干净,他就恶声恶气地咒骂姐姐。父亲咒骂姐姐的话十分怨毒,根本就不像一个教书先生说的话,姐姐记着那些恶毒的话语,那些恶毒的话语伤害着姐姐幼小的心灵。舅妈听到父亲在厨房里骂姐姐,便走进厨房,冷笑着对父亲说:“李子,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不要指桑骂槐,婉榕也是你的骨肉,你咒骂她,就等于咒骂你自己,你还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看你的文化都到屁眼里去了,你还有脸当老师?以前,你老丈人家里都说你老实,我看是老实老师偷屎吃!”父亲气急败坏地走出厨房,进入书房,用力地关上了门。舅妈对姐姐说:“婉榕,你别怕,他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舅妈给你撑腰。”姐姐无言以对。 姐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梳好头,走出了房间。她手中拿着那条花裙子和那件白衬衫。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篮子鸡蛋上,她冷笑了一声,提起那篮子鸡蛋,走到大门口,扔掉了那篮子鸡蛋,那些鸡蛋落在地上,有的碎了,没碎的在鹅卵石街面上滚动。姐姐面无表情地走到后院,划了根火柴,把那花裙子点燃,烧了;烧完花裙子,她又将白衬衫点燃,烧成灰烬。后院的那几棵栀子花枯萎了,姐姐一并也将枯萎的栀子花烧了,整个后院,充满了难闻的焦糊味。接着,姐姐将野麦草放进兔窝里,给兔子吃,姐姐木然地凝视着吃草的兔子,一动不动。 姐姐坐在门槛上掰豆角,不停地往小街另一边张望。小街上两只狗在打架,一只黄狗和一只黑狗,它们是因为争一泡小孩疴的屎而打起来的,两条狗咬在一起,乱成一团,狗毛纷飞。不少无所事事的人像看戏一样观赏狗打架,他们脸上都挂着寡淡的笑容,眼中跳跃着些许兴奋的火星。姐姐心乱如麻,根本就没有心思观赏狗打架,担心父亲回家后会有什么反应。父亲出现在姐姐的眼帘,他不像那些无聊的人停下来观赏狗的相互撕咬,而是绕过观战的人群,朝家里走来。姐姐见到父亲,心里一沉,赶紧站起来,拿起装着豆角的木盆匆匆走进了厨房。父亲踏进家门后,就四处寻找舅妈的身影,他是想我了。父亲没有找到舅妈和我,而是在厨房里找到了姐姐。父亲瞪着姐姐,恶声恶气地说:“吸血鬼,你舅妈和弟弟呢?”姐姐恐惧地望着父亲阴沉的脸,嗫嚅地说:“舅妈抱着弟弟,回舅舅家去了。”父亲明白了,舅妈是在他家里待不下去了,把我抱走是怕他养不活我。父亲不但不思己过,还破口大骂舅妈,说她拐带了我,还扬言要去派出所报案。父亲是不会去报案的,他也不敢去要回我,因为舅舅和舅妈都是强悍之人,他怕。姐姐说:“舅妈不是拐带弟弟,她说会对弟弟好的,等他长大点,会送弟弟回来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撩起一脚踢在姐姐身上,瘦弱的姐姐倒在地上,头撞在灶角上,破了,流出了血。姐姐坐在地上,血从头顶流下来,流到她的脸上,流到她的脖子上。姐姐哭了,伤心地哭了,边哭边喊着妈妈。父亲也看见了血,姐姐头上流出的血,让父亲的心暂时柔软,他叹了口气,抱起了姐姐,来到厅堂里。他找来了唐镇人家常备的刀斧药,也就是止血药,敷在姐姐头上的伤处,然后撕了块破布,包扎好姐姐的伤口。父亲第一次柔声对姐姐说:“莫哭,莫哭,都怪爸不好。”姐姐望着父亲,觉得他特别陌生,因为这样的时刻并不多。 父亲到厨房去做饭了,姐姐还坐在厅堂里,回味着刚才父亲温柔的话,心里有些安慰,有些怀疑。这时,农技站的老陈带着他儿子小陈走进了我家。姐姐看到比自己大两岁的小陈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娃娃,她迎了过去。老陈是上海人,文革时下放到唐镇,他和父亲一直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老陈问姐姐:“你爸呢?”姐姐指了指厨房,说:“在里面。”老陈摸了摸姐姐的头,说:“我去找你爸,你和小陈玩。”小陈把手中的布娃娃递给姐姐,说:“妹妹,这个布娃娃送给你了。”姐姐说:“真的?”小陈认真地说:“真的。”姐姐接过布娃娃,抱在怀里。他们就坐在门槛上,说着话。小陈问姐姐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姐姐没有说是父亲踢她撞伤的,而是说自己摔的。小陈心疼地拉住姐姐的手,说:“乖乖,一定很痛吧。”姐姐觉得他的手很温暖,说:“不痛了,不痛了。”小陈是姐姐童年最好的伙伴,他从来没有欺负过姐姐,还经常给姐姐糖吃。小陈递给姐姐一颗水果糖,说:“吃吧,吃了头就不痛了。”水果糖很甜,有桔子的味道。姐姐吃着糖,真的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小陈突然低下了头,一副哀伤的样子。姐姐问:“小陈哥哥,你怎么了?”小陈还是拉着姐姐的手,说:“我和爸爸要离开唐镇了。”姐姐说:“要去哪里?”小陈说:“回上海去。”姐姐说:“那以后还来吗?”小陈说:“我不晓得还会不会来,我爸爸说,一切都结束了。”姐姐没有说话了,她茫然地望着寂寥的小街,眼中闪动着泪光。老陈落实了政策,要带儿子回上海去了,父亲也十分感慨。那天晚上,父亲大方了一次,打了一壶米酒,买了块猪头肉,另外弄了几个小菜,给老陈父子送行。那顿饭吃得忧伤,父亲和老陈依依不舍,小陈和姐姐也依依不舍。末了,老陈摸着姐姐的脸,对父亲说:“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老李呀,你要好好待她,以后让她考到上海来读大学,我想让她做我儿媳妇。”父亲看着姐姐,仿佛第一次发现姐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父亲叹了口气,说:“漂亮有什么用,唉,她以后会怎么样,难说。”他们离开我家时,小陈拉住姐姐的手不放。老陈使劲掰开了他的手,他就哭了。姐姐也哭了。老陈和父亲也抹泪。姐姐记得那个晚上,记得那个脸色白净的小男孩,她一直保留着那个小布娃娃,保留着她短暂一生中最纯真的美好记忆,尽管他们离开唐镇后,就失去了联系。 姐姐14岁的时候,就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了。14岁的姐姐在唐镇中学读初中,很多人说,姐姐是唐镇中学的校花,姐姐不以为然。我也会被姐姐的美丽打动,她柔美漆黑的长发、忧郁而纯净的丹凤眼、娇美的脸庞……都会照亮我的眼睛。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是我的福分,我为姐姐而骄傲,每当有人在我面前夸赞姐姐,我的心里就开出了花。姐姐喜欢花,特别喜欢栀子花,她在后院种了好几棵栀子花,栀子花开的时候,花香溢满了后院,我们家就充满了栀子花的芳香。 我两岁的时候,姐姐到舅妈家,把我接回了家。我和舅妈亲,不愿意跟姐姐回家。姐姐怎么哄我也没有用,舅妈没有办法,只好用背带把我绑在姐姐背上,强行让姐姐把我背回家。舅妈流着泪把我们送到村口。姐姐背着我走出村口了,我还哇哇大哭。姐姐那时7岁,7岁的姐姐背着2岁的我走在山间小道上,两边都是葱绿的山林。从舅舅家到唐镇有5公里的路程,姐姐虽然干瘦,个子却比她的同龄人要高出一头,力气也大,也许和她很小就开始干活有关。姐姐边走边唱山歌给我听,听着姐姐的山歌,我不哭了,然后就在姐姐背上睡着了。姐姐把我背到家后,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父亲惊喜地解开背带,抱着我仔细端详,他还兴奋地把我举起来,说:“儿子,你终于回家了。”我冷漠地看着陌生的父亲,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笑,我就是不笑,我笑不出来。姐姐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们。 就那样,姐姐把我抚养大。 为了我,姐姐没少挨过父亲的打骂。 我其实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喜欢乱跑,姐姐要是没看住我,我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害得姐姐四处寻找。我5岁那年的某个夏日,姐姐带我去河滩上拔兔草。姐姐在我家后院养了好多兔子,几乎每天都要去拔兔草。我们来到了河滩上,茫茫的野河滩上,野草茂盛。我和姐姐在一起拔草,野麦草,兔子最喜欢吃了。我们在河滩上寻找野麦草,连根拔起,抖掉根部的泥土,然后放进畚箕里。河滩上有很多野麦草,很快地,两个畚箕里就填满了野麦草。拔完草,姐姐就要到河边把野麦草洗干净,这样,回到家后,就可以直接给兔子吃了。姐姐疏忽了我,自顾自地洗草。我看到了一只花斑蝴蝶。那只花斑蝴蝶漂亮极了,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想捉住那只花斑蝴蝶,看它停落在一片草叶上,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我的手刚刚接近它,它就敏捷地飞了起来。花斑蝴蝶就那样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诱引我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花斑蝴蝶飞进了一片小树林,这是一片乌桕树林,乌桕树叶在阳光中散发出青涩的味道。进入小树林后,花斑蝴蝶不见了,我十分惆怅,它会飞到哪里去呢?就在我迷惘之际,一对男女出现在我面前,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衬衣,很干净的那种白色衬衣。他们和蔼地朝我微笑,那女的长得还挺好看的,蹲在我面前,亲切地对我说:“哟,你这孩子长得好靓呀。”我说:“你是谁?”女人笑着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女人还是笑着说:“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咯,我都好几年没来唐镇了,刚才我见到你爸爸了,你爸爸说你在这里,我们就来找你了。”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我对大白兔奶糖没有抵抗能力,吃了她的一颗大白兔奶糖,我就相信了他们。他们说要带我去城里玩,说是我父亲答应了他们,同意他们带我去的。那时,我竟然忘记了河边洗草的姐姐,鬼使神差地跟他们走了。姐姐洗完草,发现我不见了踪影。她慌乱地在河滩上寻找我,喊叫着我的名字。姐姐找遍了整个河滩,都没有找到我。她恐惧极了,心想我会不会在河边玩水,掉到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姐姐跑到河边,搜寻着我,她心急如焚,要是找不到我,那该怎么办? 就在姐姐绝望地站在河边,死的心都有了的时候,一个从镇子里来的人告诉姐姐,我差点被人贩子拐走了,姐姐才挑着那担野麦草,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姐姐来到家门口,家门口围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王二嫂看到姐姐,走到她面前说:“婉榕,你怎么不看好弟弟,要不是有人发现,把你弟弟追回来,你弟弟就被人贩子带走了。”姐姐羞愧难当,低下了头。王二嫂又说:“以后一定要看好弟弟,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要是你弟弟没了,你爸会打死你的。我看你现在不要回家,你爸正在教训你弟呢,你到我家去躲会儿吧,等你爸气消了你再回去,你现在回去,难免要挨一顿毒打。”姐姐想,这一顿毒打是躲不过去的,她十分了解父亲的品性,所以,她没有听王二嫂的话,还是回了家。父亲见姐姐进了家门,撇下了我,把大门关上,将所有看热闹的人挡在了门外。他关上大门的那一瞬间,姐姐感觉到又一场灾难要落在她身上。果然,愤怒的父亲扑到姐姐身旁,一把抓住姐姐的头发,将她拖到后院,姐姐喊叫着:“爸,我知道错了,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也跟在他们后面,哭着说:“爸,放了姐姐,都是我的错,不怪姐姐,是我贪吃,才跟他们走的,求求你放过姐姐吧。”父亲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喊叫。姐姐的头被父亲不停地往枣树上撞,撞出了血,直至姐姐撞晕过去。姐姐瘫软地倒在枣树下,我大叫道:“爸,爸,你把姐姐撞死了。”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煞白,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父亲抱起姐姐,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他恐惧极了,真的以为姐姐死了。姐姐要是死了,他就是杀人凶手,我会恨他一辈子。我帮父亲打开门,几个邻居骂父亲心狠,并且帮着父亲把姐姐送往卫生院。 姐姐没死,她的命大,她被送到卫生院后,醒转过来。我站在姐姐的病床边,看着她悠悠地醒来,姐姐睁开眼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伸出手,我握住了姐姐冰凉而又柔软的手,喊了声:“姐姐——”姐姐的眼角渗出泪水,她微笑地对我说:“阿瑞,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我哽咽着说:“姐姐,都怪我,都怪我害你受罪。”姐姐说:“阿瑞,不怪你,是姐姐不好,姐姐粗心大意了,以后我会看好你的,不会再让你被坏人骗走了。”我说:“姐姐,我晓得我错了,再不会上当受骗了,我再不吃大白兔奶糖了。”姐姐说:“傻瓜,糖还是要吃的,但是记住,不要吃坏人的糖。等兔子出笼,姐姐把兔子卖了,给你买糖吃,买你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好吗?”我点了点头,哭出了声。姐姐说:“阿瑞,莫哭,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我努力憋住,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我不要姐姐哭,我不忍心看她流泪。 我希望姐姐一生都不要伤心,不要流泪。 那是我最淳朴的愿望,尽管往往事与愿违。 <er h3">5 我看到了姐姐,是的,我真切地看到了姐姐。姐姐坐在树与树之间的草地上,双手抱着曲起的双膝,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下身裸露,大腿上血迹斑斑,她的裤子和内裤被扔在一边。姐姐出事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姐姐出事了。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是死是活我不清楚,姐姐血迹斑斑的大腿让我心惊肉跳。我扑过去,推了推姐姐的肩膀,喊叫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别吓我呀,姐姐。”姐姐抬起头,她的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睛很红,积满了泪水。她突然抱住我,大哭起来。有风吹过,把姐姐凄惨的哭声传到远处。 我背负着沉重的姐姐被他们拖出盐井时,雨已经下大了。狂雨抽打着发白的江面,抽打着黑暗的群山以及苍凉的河滩,抽打着我们的肉身。姐姐被平放在河滩的乱石上,她浑身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我用衣服盖住了姐姐的私处,扑在姐姐身上,大声喊着:“姐姐,姐姐,你醒醒,醒醒——” 在学校里她很少说话,没有什么好朋友,也没有时间去和朋友们玩耍。她经常在上课钟敲响的前一刻才急匆匆地冲进教室,一放学,她就跑出学校,回家忙碌。家里的活基本上由她承担了,我很担心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她的成绩却出奇的好。我心疼姐姐,希望给她分担一些家务,她却不让我干任何事情,只要我好好读书。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就是姐姐,没有之一。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会帮姐姐做些事情,比如去拔兔草,她还是养着很多兔子,她每年养兔子都有不少收入,一部分给父亲补贴家用,一部分存起来,她目光看得长远,说我们以后上大学要花很多的钱。 胡丽激动地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姐姐的美丽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一个人就是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比姐姐大两岁,也比姐姐高两级,读高一。那时的上官明亮长得还是十分帅气的,高高的个子,英俊的脸,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发亮。学校里很多女同学喜欢上官明亮,他不光人长得帅,而且很大方,花钱如流水,因为他父亲上官山炮是当时唐镇最有钱的人。上官山炮承包了一个采石场,十分赚钱,他只有上官明亮一个独子,所以什么事情都惯着他,不要说钱了,就是儿子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把星星摘下来。因为姐姐的那条花裙子,上官明亮喜欢上了姐姐。一天下午放学后,上官明亮在半路上堵住了姐姐。他微笑地对姐姐说:“李婉榕,你真美。”姐姐说:“你想干什么?”上官明亮说:“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脸红了,说:“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上官明亮说:“可是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说:“可是我不想,你以为你是谁呀,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上官明亮用手摸了摸头发,说:“在唐镇中学,只要我想和谁交朋友,没有人会不乐意的。”姐姐倔强地说:“我就不乐意,让开,好狗不挡道。”上官明亮让开了道,看着姐姐走过去,他对着姐姐的背影说:“我一定会追到你的,一定会让你做我的女朋友的!” 父亲无语。 我用姐姐给我煮的一个鸡蛋从同学那里换来了一根钢锯条,我把锯条前面截出个斜面,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尖锐,用破布条缠住锯条后半段,当成手柄,自制了把刀子。我把自制的刀子放在书包里,心想,只要上官明亮敢欺负姐姐,我就用刀子捅他。每天早上,我和姐姐一起去上学,就会把手放进书包里,握紧刀子的手柄,一路上不停地左顾右盼,提防上官明亮对姐姐的突然袭击。放学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到唐镇中学门口等待姐姐出来,和她一起回家,好在唐镇小学和唐镇中学紧挨在一起,我不用跑冤枉路。上官明亮不是傻瓜,对我们的提防一目了然,他不再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堵住姐姐。 上官明亮十分嚣张,他会在课间的时候去找姐姐,在姐姐面前死缠烂打。姐姐无奈,把他的行为告到班主任那里去了,班主任又把这事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校长是个正直而又暴躁的老头,把上官明亮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臭骂。校长教训上官明亮之际,好多同学趴在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看热闹。上官明亮低着头,忍受着校长的训斥。校长教训完后,就让他滚出了办公室。上官明亮灰溜溜地走出校长办公室,不一会儿又趾高气扬了,对那些冲着他嘻嘻哈哈的同学说:“我一定要把李婉榕追到手,否则誓不为人!” 我心想,但愿姐姐不会有事。 我赔着笑脸说:“七月,你听我解释,好吗?” <er h3">4 姐姐被放在床上,两个同宗女人把我赶出了姐姐的房间,给姐姐换衣服,擦拭身体。男人们在厅堂里七嘴八舌,讨论着怎么替姐姐讨公道。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瑟瑟发抖,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仿佛要将9岁的我化为灰烬。脾气暴躁的人说要带人到上官山炮家,把上官明亮抓出来,活活打死;温和的人则建议报警,把上官明亮抓去坐牢;懦弱的人说,让上官山炮赔点钱算了,反正上官山炮有的是钱,况且他在唐镇的势力很大,连镇上的干部都让他三分,硬碰硬不一定有胜算。他们在吵吵时,有人说:“李子呢,他跑哪里去了,婉榕是他女儿,他决定怎么样,我们就按他说的办,大家都不要争了。”就在这时,大家看到父亲挑着那两畚箕的野麦草,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门。他走进后院,然后走出了厅堂,貌似平静地对大家说:“大家回去吧,婉榕也回来了,劳神大家了。”父亲的话像冰冷的水,浇灭了大家的情绪,既然父亲都不把这当回事,大家也没有兴趣了,纷纷离开了我家。那脾气暴躁的宗亲临走时,对父亲说:“千万不能放过了上官明亮,他都骑在我们头上疴屎了,放过他,我们李家还有什么脸面!” 胡丽说:“在外面的草地上,宋海波一直在守护着姐姐。” 父亲知道了上官明亮追求姐姐的事情,他十分恼火,对姐姐说:“我现在管不了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尊严了,我不想说你什么,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敢和上官明亮好,你就和我脱离父女关系,永远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说话时,父亲明显是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他浑身颤抖。上官明亮是父亲仇人的儿子,父亲的腿就是上官明亮的父亲打断的,想到残疾的腿,他心里难以平静。姐姐说:“我不会和任何人好,我只有一个目标,考上大学,离开唐镇,我有自己的向往。” 我说:“没事,我真的没事了,别忘了,我是个体育老师,身体素质不错的,不要紧,让我起来,我要去守着姐姐。” 胡丽说:“李瑞他找到姐姐了。” …… <er h3">7 姐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这三天里,家里来了两拨人,一拨是派出所的警察,来调查取证的;另外一拨是上官山炮,他带了镇上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来和父亲谈判,希望能够私了。父亲见到仇人,没有轰他走,反而两腿打颤,什么话都不说。上官山炮留下了一篮子鸡蛋,说是给姐姐补身体,还说需要多少钱,让父亲想好了对他说。父亲一直没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那篮子鸡蛋,也没有去找过上官山炮。 三天三夜后,姐姐从床上爬起来,对我说:“阿瑞,我饿。”听到姐姐喊饿,我赶紧到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放在饭上面,端进房。姐姐接过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脸上也没有了痛苦,这三天三夜,姐姐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是什么让她平静下来,我无法想象。姐姐吃完饭,对我说:“阿瑞,听姐姐一句话,以后不要替我报仇了。”我没有答应她,也没有表态。姐姐说:“阿瑞,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默默地站起身,走了出去。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站在厅堂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理他,要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瞧不起他。 是强巴的脚步声。 晚上,黄七月把李雪花哄睡后,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对坐在厅堂桌子边的我说:“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明天我还要上课,我不像你,可以抛下工作,抛下家,抛下妻儿,到处游山逛水。”我委屈地说:“我没有去游山逛水,真的没有,是姐姐死了,我去找她的遗体。”黄七月睁大眼睛:“她死了?”我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讲述寻找姐姐的事情,也对她讲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故事。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说到深夜。我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姐姐的故事,一直讲到回来碰到上官明亮,以及他说的关于姐姐的话。黄七月虽说以前对姐姐有看法,可她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中流出的泪水。我讲完后,黄七月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用手捶着我的臂膀,哽咽地说:“你这混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打你电话也不接,为什么发消息你也不回,为什么要让我伤心,让我绝望?”我抱着黄七月,抚摸着她的背,轻声说:“对不起,七月,我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我错了,原谅我。我现在明白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值得我珍视的。那就是你和女儿,是这个家,我不会再离开你们,不会!我要奋发图强,要给你们幸福的生活,要给你们造新屋。”黄七月说:“我们不要什么新屋,这老屋住得也很舒服,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哪怕生活平平淡淡,也是幸福的。”我紧紧地抱住她,心里无比踏实。 <er h3">6 上官明亮在少管所待了几年,回到了唐镇。他几乎变了一个人,那头乌黑的头发没有了,变成了光头,脸也变黑了,胡子也长得浓密了,眼睛里没有了过去的生气,变得阴暗了,身体也结实多了,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他像一条鬣狗,在唐镇窜来窜去,惹是生非,经常和镇上那些流氓打架,他打架没有吃亏的时候,下手还特别狠,唐镇人都惧怕他。上官明亮不但和镇上的流氓打架,还和他父亲上官山炮斗狠。他回唐镇后,上官山炮让他去采石场当监工,以后就把采石场交给他管理。上官明亮死活不去,还嘲笑上官山炮:“赚那么多钱有鸟用,连李婉榕都瞧不起我。”上官山炮说:“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为什么就要在李婉榕这棵树上吊死?”上官明亮说:“我偏就要在她这棵树上吊死,其他姑娘再好又怎么样,关我鸟事!”上官山炮气得发抖,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上官明亮也不示弱,反手给了上官山炮一巴掌。上官山炮气坏了,他活了那么多年,只有打人的份,谁敢碰他一指头,到头来,竟然给儿子打了。他扑过去,和上官明亮扭打在一起。这对父子冤家从家里一直打到家门外,他们在镇街上扭打,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最后,上官明亮把他爹压在身下,掐住他爹的脖子,要不是被人及时拖住,上官山炮就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他们父子就变成了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er top">1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企图从风中辨别姐姐呼救声的真实性。是的,我是听到了姐姐的呼救声,尽管如此微弱。姐姐微弱的呼救声是从盐井那个方向传来的,她似乎十分焦虑,似乎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我的呼吸急促,心脏快要破腔而出,我必须救姐姐,马上就去救姐姐,不管天多黑,夜里有多冷。 上官明亮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这让我十分愤怒。 好几次,我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用手电照了照,却没有发现人影。 不知道是不是上官明亮威胁了父亲,他竟然帮上官明亮说话,要姐姐嫁给他。姐姐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喷到父亲的脸上。我也气愤地说:“你还是我们的爸爸吗,说出这样无耻的话。”父亲沉默了,越来越苍老的他活得连尊严都没有了。姐姐对我说:“阿瑞,不要恨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是文革时把他斗怕了,打怕了。”这是母亲死前对姐姐说的话,如今姐姐对我说。姐姐说她想念母亲了,就拿出母亲和她合影的黑白照片,我们一起看。我没有见过母亲,看着母亲的照片,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慈爱,就像真切地感受到姐姐的慈爱,很多时候,我把姐姐当成了母亲。 上官明亮连自己父亲都敢打,已经没有了人性,没有人性的人鬼都怕,唐镇人提起他就恐惧,见到他都躲着走,有人还拿他来吓小孩:“你再哭,再哭上官明亮来揍你了。”小孩听到上官明亮的名字,马上就不哭了。整个唐镇,也许只有姐姐和我不怕上官明亮,父亲吓得要死,老是提醒我们要小心他。我和姐姐都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父亲在我们心里早就名存实亡。那时,我已经长成了少年,也读初中了,姐姐则读高三了,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很担心姐姐,害怕上官明亮会害姐姐,这是姐姐关键的时刻,如果受到影响,考不上大学,姐姐就白白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能够考上大学,离开唐镇,离开家。姐姐让我不要怕,她不会受他影响的,还让我不要去碰他,说我打不过他,现在和他较劲是鸡蛋碰石头。我不怕,哪怕我是鸡蛋,我也要去碰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我没有忘记要给姐姐报仇。可是,我必须等姐姐上大学后再给她报仇,如果现在找上官明亮报仇,会影响姐姐考大学,我不想牺牲姐姐的前程,那对她很重要。为了保护姐姐,我每天上学放学都和姐姐在一起,书包里还藏着自制的刀子,我相信它能够刺进上官明亮的心脏。 他一个人把裹着白布的姐姐扛在肩膀上,朝帐篷那边走去。强巴要帮忙,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帮忙。强巴打着手电,走在他前面,给他引路。雨越下越大,在狂风暴雨之中,宋海波脚步坚实地走在乱石滩上,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姐姐认定上官明亮是疯子,我们都躲着他。上官明亮在唐镇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唐镇十分平静,我却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然出现,做出对姐姐不利的事情来。我的刀子不离身,我要保护好姐姐,尽管我清楚,我保护不了姐姐。就在姐姐高考前一周的那个黄昏,家里没有盐了,姐姐让我去买盐。出门时,我把刀子放进裤兜里,我时刻提防上官明亮。我拿着盐巴走回到家门口时,上官明亮鬼魂般出现在我面前。我掏出了刀子,他朝我逼过来,冷笑着说:“就你手中的刀子能够把我杀死?来呀,来捅我呀。”我边往后退,边说:“你不要逼我。”他说:“老子就逼你,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能把我的屌咬掉?”我气坏了,不想退缩了,我想一了百了,紧握刀柄朝他扑过去。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夺去了我手中的刀子,然后把我打倒在地,膝盖顶在我胸膛上,刀子放在我脖子上,他说:“只要我动一下,就可以割破你的动脉血管。”有人进屋告诉我姐姐,说上官明亮要杀我。姐姐跑出来,她没有喊叫,没有惊惶,而是冷静地对上官明亮说:“上官明亮,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姐姐的话对他来说有巨大的魔力,他放开了我,把刀子扔在地上,跟着姐姐走了。姐姐把他带到一个街角,对他说了通话,上官明亮连连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姐姐回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阿瑞,他没有伤害到你吧?”我摇了摇头,说:“你和他说了些什么?”姐姐没有回答我,而是把我拉回了家里,进门后她才说:“阿瑞,你答应我,再不要找他斗狠了,他已经答应我,再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了。”姐姐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天她和上官明亮说了些什么,直到她死,也没有告诉我。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进来吧。” <er h3">8 舅妈在我家待了几天,受不了父亲的乖张,就抱着我回舅舅家去了。她本来想把姐姐也一起带走,生怕父亲虐待姐姐。姐姐不肯跟她走,流着泪说:“舅妈,我不能走,妈妈对我说过的,要是妈妈死了,要我好好地照顾我爸。妈妈让我不要记恨我爸,要对他好。我不能跟你走,舅妈,你不走行吗?你要走了,我爸会难过的,他喜欢弟弟,他真的喜欢弟弟。”舅妈说:“你不走可以,你要答应我,只要他打你骂你,你就告诉我和舅舅,我们会替你出头的。我不能留在你家了,否则我会发疯的,你爸谁也不喜欢,他只喜欢他自己,他一直都是为他自己而活。”姐姐哭着说:“舅妈,你以后会把弟弟送回来吗,我要想弟弟了,可怎么办?”舅妈抹了抹眼睛,说:“可怜的孩子,你要是想弟弟了,就到舅妈家看弟弟,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光想着照顾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爸。” 我们在姐姐的坟墓前立了块石头墓碑,墓碑上写着:李婉榕之墓(1973-2009)。姐姐生于1973年10月5日,卒于2009年4月6日,享年36岁。墓碑是宋海波雕刻的,上面的字也是他雕刻的。宋海波一直在流泪,忏悔,他不停地说,是他害死了姐姐。这是个可怜的男人,我相信他真爱姐姐,也许,他一生都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不能解脱。我希望他能够忘记姐姐,希望他能够快乐地活着,人生短暂,他不应该痛苦一生,这样对他不公平。我想,姐姐如果地下有知,也不会想让宋海波痛苦,不会希望我们活着的每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她会希望我们都快乐地活着。 安葬完姐姐,活佛、喇嘛、村民、师生都离开了,只剩下我、胡丽、宋海波、王杰、张冲几个人。王杰伤感地说:“一切都像一场梦,我到现在,还觉得婉榕还活着,没觉得她已经走了。”胡丽说:“姐姐活在我们心里。”张冲说:“生和死,只是一口气的距离。”宋海波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姐姐的坟墓,看着层层叠叠的远山,浑身抽搐。我也没有说话,我脑海里一片空茫。 王杰弹起吉他,唱起了姐姐最喜欢的那首歌: 风起了 荞叶落了 一惊,这个盗贼竟然名叫吴晓钢,这不就是欺骗姐姐,害死姐姐孩子的吴晓钢吗!尽管故事里没有说外乡女子怀上了他的孩子,是他害死自己的骨肉才挨了外乡女子一刀的事实,我还是确定,故事中的外乡女子就是姐姐,他就是姐姐遇到的那个吴晓钢。姐姐在死前的那段时间,还为自己是个杀人者而忏悔,可怜的姐姐到死还认为自己是个杀人犯,没想到吴晓钢还在人间继续作恶。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我把那张报纸藏了起来,等到来年,我要把这张报纸在姐姐坟前和纸钱一起焚烧,要她知道吴晓钢根本就没有死,让她的灵魂能够真正地安息。 春去秋来 <er h3">3 我说:“你为什么要怕?” 母亲死了,姐姐没有哭,她内心悲恸,就是哭不出来。她和父亲站在母亲的遗体边,父亲撕心裂肺地喊叫,显示他的伤悲。王二嫂抱着我,也流着泪,她的泪水掉落到我脸上,我也哇哇大哭。王二嫂伤感地说:“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了,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母亲出殡时,姐姐也没有哭,悲恸到了极点,已经流不出泪。涕泪横流的父亲见姐姐没哭,伸手就给了姐姐一耳光,说姐姐没有良心,竟然母亲死了都不哭。父亲还骂姐姐是吸血鬼,把母亲的血吸干了,要不是姐姐把母亲的血吸干了,母亲就不会那么孱弱,就不会难产而亡。父亲把母亲的死亡全怪罪于姐姐,认为姐姐是不祥之人。其实我也是吸血鬼,是我吸干了母亲的血,让她过早离世,也让姐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陷入黑暗人生。 无论伤痛或苦难 姐姐回家告诉我,说以后上官明亮应该不会再死缠烂打了,我还是不放心,而且担心上官明亮报复姐姐,毕竟姐姐让他在学校里丢了脸。姐姐比我乐观,她微笑地说:“阿瑞,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王杰略带沙哑的歌声在姐姐的墓园里飘荡,随着高原的风,传得很远。姐姐应该不会寂寞,至少还有歌声陪着她。我想,每年我都会来看姐姐,哪怕在姐姐的墓园里坐上一会儿,哪怕和姐姐只说一句话,对她的灵魂也是慰藉,对我自己的心灵,同样是慰藉。 <er h3">9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胡丽他们,离开了香格里拉。这个美丽的地方将会让我梦魂牵萦。如果没有老婆黄七月,如果没有女儿李雪花,也许我会留在这里,可以经常去看姐姐,可以陪伴孤独的胡丽,她也是我姐姐,我害怕有一天胡丽也没了,我同样会悲恸欲绝。她和姐姐一样,都是悲苦的女人,都希望获得真正的爱和安慰,在没有慰藉的人生中,她们只能自己舔着伤口,用寂寞和忍耐,用炉火,温暖破碎的心灵。 我担忧胡丽,又特别想念老婆孩子,内心充满了矛盾。 我穿过小镇的老街,来到了家门口。小镇的老街还是鹅卵石铺成的街面,小街两旁都是些老房子,很多老房子已经破败,没有人居住了,很多人家都在唐镇新规划的住宅区建了新楼房,搬离了老街。老街的住户越来越少,异常的冷清。我们一家还住在老屋里,老屋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姐姐在这里住过,父亲母亲在这里住过,爷爷奶奶在这里住过,曾祖父曾祖母也在这里住过……我一直想让老婆女儿住上新楼房,却没有如愿。我提着行李,站在家门口,看着斑驳的、紧闭的杉木门,心情复杂而激动。 父亲沉默无语。 上官明亮真的疯了。 <er h3">10 当汽车驶入唐镇地界时,我望着熟悉的群山、原野,这一草一木透露出亲切之情。我离开唐镇才一个多月,却仿佛离开了多年,心情十分激动。我想起姐姐,姐姐离家那么多年,只在我结婚那年回来过一次,在她短暂而漫长的漂泊生涯中,她是不是也对家乡充满了痛苦的思念,是不是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记忆犹新?我迫切地想见到黄七月和女儿,心里说,汽车呀,你跑快点,我要马上见到她们。在回归的途中,我给黄七月打过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接,而且也没有新手机消息发给我,她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或者是她对我绝望了,心死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她们,从来没有如此想念她们,她们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 上官明亮换了种方法,自己不出马了,而是发动男同学轮番到姐姐面前替他当说客,企图说服姐姐做他的女朋友,给他当说客的同学每人可以拿到20元钱,如果谁要说服了姐姐,上官明亮会奖励他100元钱,那时候100元钱可以买多少粮食呀。那些男同学都被姐姐骂得灰头土脸,无计可施。见男同学无法说服姐姐,上官明亮还让一些女同学也加入了说客的行列。对付那些给上官明亮当说客的女同学,姐姐没有骂她们,而是根本就不理睬,半句话都没有回应,见姐姐态度冷漠,她们也无计可施。上官明亮的说客计划失败后,又想出了一个鬼主意,在学校里散布谣言,以逼姐姐就范。不几天,学校里流传着关于姐姐和上官明亮的故事,说姐姐其实喜欢上官明亮,只是不肯承认,而且摆架子,故意吊上官明亮的胃口。姐姐听到这个谣言,只是一笑置之,故事中的女主角都不以为然,这个谣言也不攻自破,随风飘散。上官明亮还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个花招。他每天都给姐姐写一封求爱信,一连写了好几天,他以为用这个办法能够打动姐姐。姐姐把上官明亮写给她的求爱信用红笔标出了错别字以及语法的错误,并且在每封信上面写上一行字:“就这水平还写情书,好好学习吧,别胡思乱想了。”姐姐把上官明亮的求爱信都贴在了学校的黑板报上,全校哗然。本来上官明亮骄傲得像只刚打鸣的公鸡,姐姐的这一招让他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我盯着上官明亮的眼睛,他眼睛里早没了凶狠的神色,像垂死的野狗,哀伤而恐惧。我说:“没错,我是去寻找姐姐了。”他迫切地问:“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我抑制住内心的伤感和愤怒,冷漠地说:“我姐姐死了,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官明亮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理他,继续走我的路。 你姐姐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早就死了。”我大吼道:“姐姐没死,我听到她的呼救声,我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还有呼吸,她没有死,没有死!”我挣脱他强有力的手,又扑到姐姐的身体上,双手使劲地朝她胸口压下去,然后放松,然后又压下去,又放松……我甚至嘴对着姐姐冰冷的嘴巴,给她做人工呼吸……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姐姐真的是死了,早就死了,只是姐姐的魂没有散,一直在引导我找到她。最后,胡丽抱起了我,她哽咽地说:“弟弟,姐姐她已经走了,你别再努力了,她早就走了,弟弟,节哀。”我还喃喃地说:“姐姐还活着,姐姐还活着。” 我一下到井底,就摸到了姐姐的身体,她的身体竟然还是温热的,姐姐还活着!我又惊又喜,冲着井上,大声喊叫:“我找到姐姐了,强巴,我找到姐姐了——” 我终于明白了姐姐当初和他说的话,我一直心存疑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姐姐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才放过姐姐的。原来是这样,姐姐为了让自己安心考大学,为了我的安全,竟然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语。姐姐欺骗了上官明亮,姐姐的谎言让上官明亮等待了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姐姐的死讯。我突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我把他撇在那里,默默地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伸出手,推了推家门,家门反闩着,我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这是黄七月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了下来,杉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黄七月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懑。我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嗫嚅地说:“我回来了。”此时,我就像是个做错事离家出走后突然回来的孩子,等待着黄七月的惩罚。 黄七月冷冷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走吧。” 如果没有姐姐,这个家是毫无生气的。姐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秉承了母亲的勤劳和细心。其实对我来说,姐姐起到了母亲的作用。表面上,父亲对我很好,会给我买好吃的东西,还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到镇街上游走,仿佛告诉镇上的人,他是多么地疼爱我。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姐姐抚养我,姐姐喂我吃饭,姐姐给我洗澡,晚上姐姐还要带我睡觉,我离不开姐姐。就是姐姐上学,也要带着我,整个唐镇小学,只有姐姐带着孩子上学,上课时,她用背带把我绑在背上,背负着我听讲。按理说这是不允许的,因为父亲是小学里的老师,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就默许了姐姐。姐姐说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晚上睡觉时,我会突然醒来,趴在姐姐身上找奶吃,找不到,就咬姐姐。姐姐在疼痛中惊醒,就会生气地说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姐姐威胁我说:“狼崽子,你以后再咬我,我就不理你了,把你送到山上,让豺狗把你叼走。”我害怕了,几次后,就再没有咬过姐姐。我没有吃过奶,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是舅妈用米汤把我喂养到两岁,舅妈晚上搂着我睡时,会撸起衣服,露出肥大的奶子,让我吮吸她的乳头,她的乳房里没有奶水,只是安慰我幼小的心灵。 黄七月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日子过到头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我们只剩下离婚这条道可走了。” 我说:“七月,你让我进屋,听我把话说完,我说完后,你如果还是觉得要和我离婚,我就成全你,和你到民政打离婚证。” 父亲是唐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曾经被当成臭老九被抓去批斗过,他的腿也被红卫兵打断过,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有点瘸。唐镇人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李子”。所以,每次镇子里有人被抓去批斗,他就会心惊胆战,仿佛批斗的就是他。老婆婆被打死在家门口,父亲更加受不了了,他不敢回去看那惨烈的场景,只好由王二嫂自己去家里替母亲接生了。他像只惊弓之鸟,忐忑不安,生怕有人抓他去游斗,尽管他已经恢复了教师的身份,重新回到小学校里教书。父亲被批斗怕了,被打怕了,由一个血气方刚的知识分子变成了软骨头。天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父亲坐在草地上,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明明知道暴雨就要降临,他也不敢起身回家,屁股生了根,整个人长在草地上,暴雨无情地降落后,他还是坐在那里。暴雨抽打着父亲,他感觉到寒冷,肉体冷,心也冷,冷透了。 我们走进房间,我站在床头,看着熟睡的女儿那稚嫩的红扑扑的小脸蛋,眼睛湿了,女儿让我想起了苦难的姐姐,想到了父亲。人生下来是无辜的,凭什么受穷,凭什么受欺负,凭什么要受到伤害?我不能像父亲伤害姐姐那样,我不能伤害女儿,我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变成另外一个姐姐,首先要从我自己做起。没有父爱的孩子,心里会有阴影,会影响她的性格,影响她的一生。父亲临终前是多么的悔恨,悔恨当初那样对待姐姐,他的悔恨已经晚了,姐姐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人不能重新再活一次,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买。父亲最悔恨的,不是童年时对姐姐的暴戾,也不是姐姐被强暴后的软弱,而是姐姐考上大学后对姐姐的不支持,他没有给姐姐一分钱,姐姐当年是不辞而别的。我凝视着女儿,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心里说:“孩子,爸爸会用心呵护你,让你健康成长,无论你的未来怎么样,爸爸都会尊重你,给你爱,也给你自由。” <er h3">11 我回唐镇的第二天早上,有个捕蛇人在野河滩的树林里,发现上官明亮吊死在一棵乌桕树上。那就是他当年强暴姐姐的地方,当年小树林里的树都长大了,粗壮的躯干、弯曲的枝桠可以吊死人了。有人说,上官明亮在家里嚎叫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的嚎叫声消失了。有早起的人看到他孤独地走出小镇,朝河滩的方向走去。没有人料到他会上吊自杀,只有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死,因为姐姐死了,他的等待已经没有了意义。上官明亮对姐姐的强暴影响了姐姐一生,最后,也是姐姐的谎言要了他的命,他的一生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等待的焦虑。上官明亮充满希望却又无望的生命,在这个露水味很浓的早晨结束,树林里的鸟儿开始欢快地鸣叫,开始新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