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之弦》 导读 在血污与黑暗中,等待正义与希望 除非你手上刚好是一本来历不明又惨遭掐头去尾的断简残篇,否则在你开始阅读一本书以前,多少会得到一些关于书籍内容的暗示,并因此产生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预期心理。在阅读本系列第一部《人鱼之歌》以前,我也有某种期待。我知道薇儿·麦克德米德来自苏格兰,是史蒂文森、柯南·道尔和伊恩·蓝钦的同乡,她小说中的暴力场面曾经引发争议,所以在我想象中,那本小说应该有某种阴郁冰冷的疏离气息。 结果我错得离谱。首先小说背景根本不在苏格兰,而是在一个叫做布拉德菲尔德的城市——英国有很多地方真叫这个名字,但本系列中的布拉德菲尔德却是虚构出来的,被设定在英格兰地区的西约克郡内。再来,虽然《人鱼之歌》主线在描述残暴的命案,支线则是描写办案瑕疵和狱政缺失如何造成额外的悲剧,两位主角(东尼·希尔博士和刑警卡萝·乔登)却充满亲和力与幽默感,适时冲淡了肃杀的气氛。他们之间的感情张力,又让整本小说的温度上升许多——我没想到这本小说竟然这么“通俗”!难怪会大受欢迎,甚至被改编成电视剧,名称就跟现在大家看到的续集一样,叫做,但在角色性格方面做了令人失望的改变。电视剧开端塑造出来的希尔博士,是个社交低能到令“普通人”侧目的怪人(电视圈对于学者的刻板印象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小说中的希尔反而更有趣,也更真实可信:他能够成为优秀的侧写专家,就是因为他跟那些连续杀人犯内在极其相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解读他人的想法,必要时可以不着痕迹地迎合他人以达到目的,平常也表现得亲切自然,难怪卡萝一见他就充满好感,对他的退缩则充满困惑。 那么在里,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 麦克德米德原本打算把《人鱼之歌》当成一本完结的独立作,后来才决定写续集。系列作最常见的延续方式,就是让这对搭档在同一单位长期合作,每一部都冒出一个(或一组)新的连续杀人犯,最后布拉德菲尔德就会变成英国的连续杀人犯之都,像日本的米花市一样不宜人居。但麦克德米德没这样操作。在里,这对搭档竟然拆伙了——东尼带领着刚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负责训练一群有天分的年轻警察;升了官的卡萝则跟着老长官调到东约克郡去,要整顿稍嫌懒散的属下。故事如何继续?麦克德米德自有办法。 即使在这之后的续集里,东尼与卡萝的合作方式也几乎是一部一变(因为这两位老在轮流换工作,都没换工作的时候就是上司换人、政策改变),麦克德米德每次都得想出新的合理情境,让他们再度联手(实在很难得看到有作者这么拼命找自己麻烦)。除此之外,麦克德米德习惯在小说里同时安排两条情节线,又更增添了繁复性。在一开头,就有一位名符其实的“少女杀手”登场——这时读者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主角们却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接下来这条线就是蒙眼猫如何抓狡猾老鼠的悬疑过程。支线则沿袭上一部的传统,跟常规的警务工作较为相关:卡萝辖区内似乎有个动机不明的连续纵火犯,要怎么抓到他? 在命运(还有上司)的安排之下,再见面的卡萝跟东尼交叉协助对方办案,也再度面对打结的感情。在此麦克德米德看似采用了某种“老梗”——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暧昧到不行的男女主角无论如何都不能真的“在一起”,否则收视率就完蛋了。所以,虽然东尼已在《人鱼之歌》结尾鼓起勇气向卡萝说明自己的问题,看似曙光将现,在里他们却还是原地踏步。 虽然东尼跟卡萝并不否认对彼此的好感,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双重的障碍。首先是东尼对自己经营亲密关系的身心能力没有信心,对这点我们还可以嗤之以鼻(爱吃假客气?),但第二层理由就严肃多了——不管他们相处起来有多开心,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他们相遇,是因为有人莫名其妙惨死。更进一步来说,心理侧写专家跟警察本来就都是忧郁的工作。从正面看,他们替含冤之人伸张正义;从反面看,除非辞职不干,否则他们的工作就是不断地面对遭破坏后的废墟,然后想尽办法找出始作俑者。不论结局如何,留下的回忆都有个悲伤的基底。他们共同经历的案件越多,相知越深,就越容易从彼此身上看到种种不堪的痛楚,无可逃避。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互动方式简直是俗套至极,不断重复接近又远离的循环,有时候还显得有点煽情,但底层的理由却如此深刻沉重,让人感到不忍。 谈完浪漫的部分,现在我必须警告一下各位,本书还是描述了惨不忍睹的死亡过程(说不定比第一部还可怕)。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具体? 在《人鱼之歌》导读里,黄罗先生也稍稍提到关于暴力场面的争议。追本溯源,当初是记者兼文化评论家妲奴塔·基恩访问蓝钦时,蓝钦脱口说道:“现在描述暴力场面最生动露骨的人都是女性,而且她们多半也是女同性恋者,我觉得这点很有意思。”他自己或许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武断,原本希望基恩不要录音,但没有强力坚持,所以基恩当然录了下来。基恩后来在个人博客上提出她自己的疑问:为什么女性在写作中如此残酷地对待同性?如果蓝钦的观察正确,为什么女同性恋者特别如此?还有,为什么女性读者要读这种东西? 麦克德米德在基恩的博客上留言做了回应,次年又在爱丁堡国际书展上重申相同观点,结果就换来《泰晤士报》的耸动标题,让人几乎以为她跟蓝钦翻脸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至今还经常联袂出席书展活动,麦克德米德是对事不对人的)。麦克德米德指出,其他异性恋男女作家(包括蓝钦自己)都写了很鲜明的暴力场面,所以这跟性倾向根本无关。对同性特别残酷?麦克德米德把自己截至二零零七年的所有作品拿出来做了个受害人统计,结果刚好十二男十二女外加一名变性人(公平到有点不可思议)。而麦克德米德在东尼·希尔系列里对犯罪行为描述得特别仔细,有个明确而合理的解释:东尼就是靠着分析犯罪手法跟特征来做侧写、揣摩犯人的心态变化的,所以那些细节再怎么残虐、令人不适,他都得了解。 那我们为何要读? 我找不到针对读者反应所做的研究,但我个人并不特别爱看那些暴力场面,我视之为现实世界令人不快的反映,基于情节需要而存在。在社会版或者历史纪录中,的确有人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这并不只是作家的病态想象。麦克德米德提过,她偶尔会发现自己笔下的情节跟现实重叠,写作时的经验最令她胆寒。她在初稿中描写有位少女凯莉不幸失踪,警方认为她是自愿逃家,没有积极协助寻找。不久之后,麦克德米德就看到一则新闻:真的有个名叫凯莉的少女失踪了,她母亲抱怨警方不当一回事。麦克德米德觉得这个巧合令人不安,就把小说里的角色改名为“唐娜·杜尔”。她交出书稿以后,编辑建议她交代清楚唐娜最后怎么了,于是她在某天早上补写了关于唐娜结局的段落。结果中午她打开电视新闻,发现真实世界里的凯莉出现了。她的遭遇显然跟小说里的唐娜大同小异。 为了避免剧透,在此我不能明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麦克德米德很清楚,她的小说在虚构之中反映的是现实的重量。她描写暴力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要透过鲜明到让人目不忍睹的画面,打动我们的感情与良心,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正义的降临,而她笔下的英雄们,也一定会不辱使命。无论再怎么样身心俱疲,他们还是会咬紧牙关继续战斗,而且永远照规则来,最后竟然还行得通。在这个年代,你很难看到写实小说还保有这种乐观精神了。 在血污与黑暗之中,麦克德米德会让你相信还有正义与希望。这是读她的小说时,最值得期待的东西。 序章 他认为谋杀就像表演魔术,敏捷的手部动作总能蒙骗人们的目光,而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他就像邮差,送信到每户人家,但住户毫不察觉,以为没有任何人来访。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宛如心脏病患者的心律调节器,若是少了他的魔法,病人便无法存活。 他晓得当自己第一眼瞧见她时,心里便知道她会是下一个,早在两人四目相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在他的同义词词典中,总是有一种特定的五官组合能与“完美”画上等号。纯真与成熟、深貂皮色的头发、明眸善睐。他从没出错过——直觉让他得以继续活着。 他看见她望着自己。在人群急切的喃喃之声中,他听见脑海中回荡的乐声。“杰克与吉儿上山打水。杰克摔跤,跌破牙床。”钟响般的旋律渐渐增强然后爆发,击打着他的脑袋,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拍击防波堤。吉儿呢?吉儿又该怎么办?喔,他知道吉儿发生了什么事。一遍又一遍,刺耳的儿歌不断反复着。但是这样永远不够,对于罪有应得这种事,他永远不甚满意。 所以必须有下一个目标。因此他站在这里观察她看着自己对她眉目传情。他的眼神流露出:我注意到你了,想办法跟我搭上线吧,我会更加关爱你的。她读懂了他的心思,而且理解得一清二楚。她显然涉世未深,没有尝过梦想破灭的滋味,生命也尚未令她遍体鳞伤。她的嘴角露出了然的古怪笑容,然后为了他在这漫漫长路中踏出第一步。这是刺激的死亡旅程,充满了探索与痛楚。就他而言,痛苦并非唯一的要素,但无疑是其中一项。 她缓慢地朝他走去,他注意到彼此的行径不同。她的步伐有一点直接、大胆,也带着一点谨慎,以免误解了他的双眼正向她传递的信息。这个目标喜欢螺旋式的路径,她的双腿仿佛循着鹦鹉螺内部的螺纹,或是古根汉美术馆的平面缩图,旋绕着向深处走去。她的脚步慎重,双眼定在他身上,好像他们之间没有旁人,没有障碍,也没有能让他们分心的事物。即使她在自己身后,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凝视,而这一切正如他所料。 她用这种方式向他透露自己的想法与心意——她想玩味这场相遇,欲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观看他,将他永远铭记在心,因为她认为这是唯一可以细细推敲研究他的机会。若有人告诉她真正的未来将会如何,她一定会激动得昏厥。 至少,她慢慢步向死亡的盘旋路径让她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时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两排的仰慕者。他以魅惑的眼神直视着她的眼睛,向周围的人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举步向她走去。当两人擦肩而过时,他说:“请容我说一句,很高兴见到你。”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确定,不知道该像其他人一样继续移动,还是留在他诱惑人的注视之中。他胜券在握,一如往常。她已被虏获,今晚所发生的事已经超乎了她的一切想象。“嗨。”他说,“请问芳名?” 她顿时语塞。她不曾如此靠近名人,因此对于专为她绽放的灿烂笑容感到目眩。 我的天,你真是胸前“宏伟”,他想着。 “唐娜。”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唐娜·杜尔。” “这名字真好听。”他轻轻地说。她回以一个与他的微笑一样灿烂的笑靥。有时候一切真是太易如反掌了,人们只会听自己喜欢听的,尤其当他们所听见的话如同美梦成真般美好。毋庸置疑,这样的笑容正是他每一次成功获得的回应。她们参加这些聚会,以为杰可·文斯以及所有与他相关的人士就如同她们在电视上所见的那样。任何名人的随行人员都连带地沾光受惠。人们十分习惯文斯的真诚,也非常熟悉他广为人知的正直,他们从未怀疑其中有鬼。旁边的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听见杰克与魔豆的故事——他们想象文斯或他的宠儿栽下的小种子迅速蹿天生长,高挂在树梢的是与文斯平起平坐、如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生活。 唐娜·杜尔和其他人一样抱持着这种攀龙附凤、平步青云的梦想,所以她一定会照着他早已撰写好的剧本走。他有技巧地将她带到角落,作势要递给她巨星文斯的签名照。然后他以媲美劳勃·狄尼洛的精湛演技,极为自然地露出恍然大悟之姿并且抽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啊。没错,没错!”他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额头,发出惊呼。 她伸手接过签名照,在咫尺之处两人的手指交错。她皱着眉头说:“怎么了吗?” 他微微撅起嘴,做出自我轻蔑的样子。“别理我。对不起,跟我们这些肤浅的节目制作人比起来,我相信你对自己的未来一定有更多有趣的计划。”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用这样的词儿,他的掌心冒汗,血液扑通扑通地冲击着耳膜。他以为这种话是陈腔滥调,甚至无法从酩酊醉汉身上骗得一杯免费酒。虽然凭直觉行动让他变得极为愚蠢,但是顺应本能总是对的。眼前的这一个女孩与当年他的第一个目标一样,她们都立刻意识到自己将获得先前与无足轻重之人交谈时所不会得到的东西。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屏息试探着,不愿承认自己已经相信心里所想的事情,以免因为误解而使自己陷入面红耳赤的难堪之中。 他极其轻微地耸了耸肩,几乎没有令平整洁白的西装起一丝皱纹。“算了,没什么。”他以近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动作摇了摇头,悲伤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熠熠生辉的笑容也不复见。 “不,请告诉我。”此时她以绝望的尖锐语气追问。毕竟不论人们怎么说,其实每个人都向往成为明星。他真的打算夺走那张刚刚隐约浮现的魔法地毯吗?那是一个能使她脱离令人鄙夷的生活,并且跃身进入他所属世界的工具。 他快速地看看左右,确认隔墙无耳,才认真地低声说:“是一个我们正在筹划的新节目。你长得很漂亮,是不二人选。我好好看了看你之后,就知道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他露出惋惜的微笑,继续说道:“有数百个人通过经纪人向我们作推荐,她们个个渴望成功……不过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有你的样子了,也许在甄选的时候我们会幸运地……”他的声音愈讲愈小,双瞳剪水,而且流露出一丝凄凉,犹如被遗留在宠物寄养中心的小狗。 “我能否……我是说,这个……”唐娜先是焕发出充满希望的容光,然后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诧异,接着对于没有制止自己开口而感到失望。 他逐渐展露宽容的微笑。任何成年人都会认为这是一种高傲,但是她还太年轻,没有察觉他正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自己。“我不认为这么做可行,太冒险了。像这样的大策划,在如此微妙的阶段,只要一句无心之言就会造成巨大的商业损失。而且你没有任何专业表演经验,对吧?” 唐娜窥见了自己可能拥有的诱人未来,内心骚动的期望便如火山爆发一般,说出的话就像熔岩浆中相互撞击堆叠的岩块:曾经得过青年俱乐部的卡拉OK歌唱奖,是所有人公认的出色舞者,也曾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奶妈。他曾经以为校方应该知道避免以这样煽动的戏剧扰动青少年蠢蠢欲动的欲望,但是他错了。为人师者其实就跟他们所教导、照顾的学生一样永远学不乖。孩子们或许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但是从不理解事情演变成那种状况的真正理由。但是,从小父母也教导过我们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给的糖。 从唐娜·杜尔此时如此急切的表现看来,她可能不曾将上述叮嘱听进耳里。他露齿而笑,“好吧,你说服我了!”他低下头注视着她,以鬼祟的语气说:“不过,你能保密吗?” 她点点头,仿佛这件事攸关她的生死,但是她并不知道事实确实如此。“喔,当然。”唐娜说,深蓝色的眼瞳闪烁,双唇微张,粉红小舌掠过唇间。 他刻意端详着她,她则用混合着担忧与渴望的眼神对上这个明显的打量。“我在想……”他以近乎叹息的嗓音说道,“明天早上你可以来找我吗?九点钟?” 她短暂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眼里带着坚决。“好。”她毫不犹豫地说,仿佛上学不重要地被摒弃一旁,“好,可以。在哪儿?” “你知道广场酒店吗?”他必须加紧动作了,人们开始向他聚拥,渴望他的影响力能对自己的理想有所帮助。 她点点头。 “他们有一个地下停车场。你从比密西街进停车场,我会在二楼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知道吗?妈妈、爸爸、你的好朋友,甚至家里的宠物狗都不行。”她咯咯地笑了。“你做得到吗?”他对她露出那种影视从业人员常有的、极度暧昧的神情,这种表情甚至可以让精神病患者深信读稿机爱上了他们。 “二楼,九点钟,对吧?”唐娜问道,下定决心不要搞砸摆脱平凡生活的唯一机会。她永远不知道,到了这个周末她将哭喊哀求着回归平凡,将愿意出卖仅存的一丝灵魂,只为换取平凡。但是即便有人现在告诉她结局会是如此,她也无法理解。因为在那个当下,他所给予的目眩与梦幻就是她的整个宇宙。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希望吗? “而且保证守口如瓶?” “我保证。”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我愿意用性命担保。” 第二章 他总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十五分钟抵达,因为他知道“她”会早到,他最后选了哪一个“她”都无关紧要。她会迫不及待地提早抵达,因为她深信他是伦佩斯提斯金,是一个能将自己犹如枯干稻草的生命编织成24K黄金的男人。 唐娜·杜尔不再是下一个目标,而是目前最新的一个,与其他受害者没有什么两样。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中时,他可以听见笨拙、傻气的音乐冲击着他的脑门——“杰克与吉儿上山打水……” 他摇摇头,像在珊瑚礁群浮潜的人浮出水面后那样清清耳朵。他看着她走近,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一辆辆名牌轿车间,左顾右盼,额头因为一丝浅浅的蹙眉而皱了起来,仿佛在疑惑为什么她的天线没能引导她找到他确切的位置。他看得出来她竭尽所能地打扮自己,制服裙子明显在腰部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双腿,衬衫扣子比母亲或老师允许在公众场合所能解开的多开了一颗,制服外套垂挂在肩上,遮住装着课本、文具的背包。她的妆化得比前晚更重,浓妆艳抹让她顿时像个中年女人。她的头发乌黑黝亮,摇曳的鲍伯短发在停车场晦暗的灯光下闪烁光芒。 当唐娜快要来到车子旁时,他推开副驾驶座车门。突然亮起的车内灯光吓了她一跳,就在此时她注意到明亮的背景映衬出他英俊的侧脸轮廓。他透过早已摇下的车窗,对她说:“进来坐着吧,我好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用轻松的语气说。 唐娜略微犹豫,但是她太过爱慕这张公众脸孔所展露的真诚,因此没有三思而后行。她悄悄滑进旁边的位子,他则刻意让唐娜看见自己小心不去注意她上车时所露出的大腿。就眼下而言,保持正派是最佳策略。她卖弄风情却又显天真地笑着说:“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他露出了然的微笑,一步步为只是假象的和睦关系建立根基。“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如梦似幻呢。我很好奇你是否犹豫过,毕竟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比上电视更能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事情可以选择。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可是你也从事很多慈善工作啊。”她认真地说,“电视明星正因为有名气才能够募到更多捐款。人们花钱去看明星,要不然他们才不会想掏一大笔钱出来呢。我希望能变成这样,跟那些明星一样。” 这是不可能的梦,或者应该说,只是一场噩梦。她永远不会变得跟他一样,不过她不会明白当中的原因。他这种人是如此地少有。他仁慈地笑着,犹如站在教堂窗口的梵蒂冈教宗。万事俱备了。“好吧,或许我能帮你铺个路。”他对她说,而唐娜也信以为真。 她已经上钩,独自一人百依百顺地在他的车里,在地下停车场里。现在就迅速将她载向目的地根本不是件难事。 不过,他许久以前就已经明了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而他并非傻瓜。首先,停车场并非空无一人。商务男女从旅馆退房,将西装袋放进轿车,然后从窄小的车位倒车出来,他们其实会出人意料地注意到很多事情。二则,现在是白天,在点缀着红绿灯的市中心里,无所事事的人们闲来无事,只好抠抠鼻子、看看路上的车和车里的人。他们会先注意到车子——银色奔驰,吸引众人目光与赞美的聪明选择,当然也可能会感到嫉妒,接着他们会留意到前保险杆上的一行斜体草写文字:《文斯敲敲门》用车,柴郡莫利根·玛西帝赞助。人们一旦警觉到可能有与明星亲近的机会,就会对着染色玻璃探头探脑,试图认出驾驶人与乘客。一时半刻他们不会忘记所看到的东西,尤其如果他们瞄见坐在副座的是一名年轻貌美的少女。当她的照片刊上当地报纸时,人们无疑地会想起这件事。 再者,他今天的工作繁忙,行程中没有空当能载她到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没必要为了这个女孩让自己失约,或是随意公开露面而引人注意。他的现身必须经过精心安排,好让《文斯敲敲门》以最少的努力得到最大的曝光效果。所以唐娜必须等等了。对他们两人而言,期待的心情会让结果更加甜美。嗯,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至于她嘛,再不久她屏息以待的期盼真会变成一个痛苦的玩笑。 所以他有技巧地挑起她的欲望,同时又加以控制。“昨晚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惊为天人,你绝对是担任助理主持人的最佳人选。在双主持人的节目里,我们需要一点对比,深发唐娜与金发杰可,娇小的唐娜与魁伟英俊的杰可。”他露齿而笑,她也咯咯笑了出声。“我们即将制作的是一个新的游戏节目,参加队伍中有家长与孩童,但是两方人马都不知道他们正在上节目,直到我们出现,将两组参加者带开。我们要出其不意,就像《这是你的生活》,所以我们得十分确定最后跟我共事的人绝对值得信赖。你必须极其谨慎,这是重点。” “我会守口如瓶。”唐娜真诚地说,“真的。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要到这儿来跟你见面的事。昨晚跟我一起参加俱乐部开幕的同伴问我,我们聊那么久是在说些什么,我只说我向你讨教如果想进电视圈,你有何建议。” “而我有回答你吗?”他询问道。 她迷人妩媚地笑了。“我告诉她,你说我在决定从事任何职业前应该先考取一些证照。不过她并不知道你其实很幽默,不像我尽说一些会让我妈睡着的无聊话。” “好见解。”他赞赏地说,“我敢向你保证我永远不是一个无趣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现在呢,我有一个问题,接下来几天我会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星期五早上我有空,可以轻松地帮你安排一些试镜。我们在东北部有一个排练摄影棚可以用。” 她的朱唇微绽,双眼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你说真的吗?我能上电视?” “我不敢保证,但是你的外貌很适合,声音也很甜美。”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好与她直视,“我唯一需要你保证的是你真的能缄口不言。” “我跟你说过,”唐娜一脸惊慌失措地回应道,“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但是你能继续保密下去吧?你能继续保持缄默到星期四晚上?”他将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张火车票,“这是往诺桑伯兰、五墙村的车票。星期四,你从这里搭三点二十五分往纽卡索的火车,到纽卡索换七点五十分往卡莱尔的车。出了车站后,左手边有一个停车场,我会在Land Rover越野车里等你。因为顾及商业机密,我不能到站台接你,但是我保证会守在停车场。我们先安顿你过夜,隔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让你试镜。” “但是如果我整晚没回家,我妈妈又不知道我去哪儿,她会着急的。”她不情愿地提出异议。 “等我们到了摄影棚,你就可以打电话给她。”他用极其令人安心的语气说,“面对现实吧,如果她知道你要做什么,或许根本不会让你出门参加试镜,对吧?我敢打赌,她认为当电视明星不是正当职业,对不对?” 一如往常,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唐娜知道野心勃勃的母亲不会让她抛弃上大学的理想,去做游戏节目里的花瓶。她的忧虑看起来一扫而空,然后抬起眉毛下的双眼,凝视着他。“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她郑重保证道。 “乖女孩。我希望你是认真的,因为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全盘皆输了。这会赔上金钱,也会赔上许多人的工作。你可能会偷偷向好朋友透露一些事情,她会告诉自己的姊妹,而她的姊妹再跟男朋友说,男朋友在打完一轮撞球后又转述给他的好兄弟,而他的小姨子刚好是个记者或者是敌对电视台的主管……最后这个节目就胎死腹中,你的大好机会也随之埋葬。告诉你,在事业的起步期你只有一次机会。搞砸了,没有人会再雇用你。你得累积无数的成功才能让电视台老板忘记一丁点的失败。”说话的同时,他俯身将一只手放在唐娜的臂膀上,并且让她感受到他带着性冲动的危险特质。 “我了解。”唐娜用尽一切强烈的情感说。她才十四岁却认为自己真的已经长大,而且不了解为什么大人不允许她参与成人的密谋。打入名人世界的可能性让她随时都轻信任何如他的圈套一样荒谬的事情。 “我能相信你吗?” 她点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在这件事情上不会,其他事情也一样。”话中的性暗示再清楚不过了。他猜想或许她还是个处女——她的某种渴望让他有这种感觉。她将自己献给他,宛如处子献祭。 他屈身靠得更近,然后吻上柔软、热切的唇,她随即张开樱桃小口,但他的双唇依旧拘谨而紧闭。他缩回身子,以笑容抚慰她明显的失望之情。他总是吊足她们的胃口,让她们更加渴求。这是娱乐界最老套的伎俩,但是每次都奏效。 第三章 卡萝吃完盘中剩下的香料热炒与印度饼,并且细细品尝着最后一口佳肴。“这,”她恭敬地说,“真是好吃极了。” “锅里还有呢。”玛吉·布兰登说着,将沉重的烤锅菜推给她。 卡萝呻吟道:“我的肚子已经装不下了。” “你可以带一些回家。”玛吉告诉她,“我晓得你那种疯狂的工作状态。你才没有时间做饭呢。约翰当上总探长的时候我曾经想问他的警长上司,亲属是否能搬到史卡吉尔街上的拘留室。因为似乎只有那样,孩子才有机会见到他。” 东约克郡警局警察总长约翰·布兰登摇摇头,深情款款地说:“我太太是个大骗子。她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你内疚,好使你认真工作,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无须为你的部门担心任何事。” 玛吉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真是那样似的!你以为他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呃?” 卡萝眼光犀利地看了布兰登一眼。这是个好问题。如果要说世上有谁天生一副死人脸,那就是布兰登了。他的脸上——凹陷的两颊、眉宇,甚至鹰钩鼻——全是细细长长的垂直皱纹,铁灰色的头发也笔直得像地图上的网格线,加上他又瘦又高,并且开始出现老年驼背的迹象,他只需要带上一把长镰刀就可以参加死神的角色甄选了。她思量着她的选择:或许今晚称呼他“约翰”,但是到了周一早上便恢复成“布兰登先生,长官”。最好别与上司的私交过从甚密。“我认为是婚姻的关系。”她不带恶意地说。 玛吉顿时哈哈大笑。“真是一个既婉转又迅速的回答,呃?”她好不容易才继续开口说道,并伸手越过餐桌,拍拍丈夫的肩,“你让卡萝离开布拉德菲尔德的酒池肉林,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是对的,亲爱的。” “说到这个,你们搬到这儿还适应吗?”卡萝问。 “这个嘛,虽然房子是警察公宅,”玛吉一边回答,一边挥手指着亮白的墙面与油漆装潢,“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好了。我们把布拉德菲尔德的房子租出去了,你知道吗?再过五年,约翰就服务满三十年了。退休之后,我们想搬回去。我们的根在那儿,朋友也在那儿。到时候,小孩也都毕业了,所以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再度离乡背井。” “玛吉没有明说的是,她觉得自己像个身处在非洲部落的维多利亚时期传教士。”布兰登说道。卡萝还记得他们住在布拉德菲尔德时餐厅里的大理石花纹——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对比。 “喔,你不得不承认东约克郡跟布拉德菲尔德是有点不一样。这里景色优美,但是开车半小时内找不着一间像样的电影院。整个辖区内好像只有一间书店会卖畅销书以外的书籍。至于歌剧——你就别想啦!”玛吉起身收拾空碗盘,嘴上不甘示弱地抗议着。 “让孩子在不受市中心影响的环境里长大,你不觉得比较开心吗?远离毒枭的魔爪?”卡萝问。 玛吉摇摇头,“他们在这儿太与世隔绝了,卡萝。在布拉德菲尔德的时候,小孩们有来自各种文化背景的朋友——中国人、加勒比海黑人,甚至还有一个越南小子。但是在这里,大家只跟自己人混在一块儿。除了在街角游荡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了。老实讲,我愿意冒险让孩子住在都市,如此一来他们在享有各种发展机会的同时,也能在都市中磨炼避开麻烦的能力。人们把这种乡间生活想得太美好了。”说着,她便走进了厨房。 “抱歉。”卡萝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大地雷。我不该提的。” 布兰登耸耸肩,“你晓得玛吉的个性,有什么事她不吐不快。再过几个月,她就会在村里管东管西,快乐得像头猪了。再说小孩们挺喜欢这里的。你呢?你的小屋是什么样子?” “我爱死了。卖给我房子的那对夫妻把屋子整修得非常完美。” “那我很惊讶他们居然会把它卖了。” “离婚。”卡萝简洁地说。 “啊。” “我想,比起婚姻的失败,他们反而比较难过失去了这栋房子吧。你跟玛吉得来我家吃顿饭。” “如果你找得到时间采买的话。”玛吉端着一大壶咖啡回到餐厅,阴郁地说。 “喔,最差的情况顶多是我让尼尔森出去抓一只兔子回来就行啦。” “它沉浸在乡间生活才有的狩猎机会里吗?”玛吉冷冷地问。 “它以为自己死了,进了猫的天堂。你或许渴望都市,不过它可是一夕之间变成了乡下男孩,快活得不得了。” 玛吉为约翰与卡萝斟上咖啡,然后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留下你们两个继续聊了。我知道你们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但是我答应凯伦在她看完电影之后去赛福德接她。这边的咖啡足够让你们到清晨都还醒着。如果肚子饿了,冰箱里有奶酪蛋糕。不过安迪应该十点左右会回来,所以你们最好在那之前就先把甜点吃了。我发誓那小子的肚子里一定有蛔虫,他的食量大得惊人。”她突然弯腰在布兰登的脸上深情地一啄,“祝你们聊得开心。” 卡萝无法遏制一种自己其实被行家设计了的感觉。她啜了一口咖啡,静观其变。当布兰登开口之时,他的问题几乎一点也不令卡萝感到意外。“你在局里适应得如何啊?”他的语调随意,眼神却充满警戒。 “很显然他们提防着我。不只因为我是女人——女性在东约克郡的生物进化层级里只比狗高一点点,也因为我是警长的密探,从大城市调来鞭策他们。”她讽刺地说。 “我就怕你会因此被拖累。”布兰登说,“不过在你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一定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了。” 卡萝耸耸肩,“我的确有心理准备,不过情况倒是比我预期的来得好。或许他们还在做样子守规矩,但是我觉得赛福德中区刑事侦缉部是个不错的团队。虽然组织改组前他们被困在偏远地区,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他们也因此有一点怠惰、有一点闲散。也许部门里一两个人有一点入不敷出,但是我不认为组织有任何根深蒂固的腐败恶习。” 布兰登满意地点点头。对于卡萝的能力,他所抱持的信任度一直是直线上升的。他直觉上知道卡萝就是自己想从布拉德菲尔德带走的资深警官。有她在赛福德定下基调,好的风气会传至其他部门,刑事侦缉部的文化也会因此得到改变——如果给她足够时间的话。布兰登一向不怕给予时间与批评。“现有的案子里,有任何让你感到困扰的吗?” 卡萝喝完咖啡,再为自己添了一杯。她将咖啡壶递给布兰登,后者摇摇头拒绝了。她皱着眉头,整理脑中大量的信息。“的确有一件事。”她说,“不过我们只是闲聊,不是谈公事,对吧?” 布兰登点点头。 “嗯,我在浏览隔夜案件的时候注意到似乎接二连三地有数起不明原因起火与疑似纵火案件。全都发生在晚上与闲置空间里,例如:学校、工厂、咖啡馆、仓库。火灾状况全都不严重,但是总的来看,所造成的损害其实很大。我集合了一组人马重新面谈先前的受害者,看看是否能找出任何共通点——关于财务或保险方面,但是没有什么成果。可是我亲自跟当地消防局长谈过,他提出一连串可回溯到四个月前的意外事件。他们无法百分之百地判定这些火灾是否为蓄意纵火,不过他说依照情况推断,在他的辖区里每个月会发生六至十几起人为纵火。”卡萝说。 “所以这里出现了一名连续纵火犯?”布兰登轻声地说。 “很难想到其他解释了。”卡萝同意道。 “你有什么确切的办法吗?” “我想逮到他。”她露齿笑着说。 “那,还有呢?”布兰登微笑着,“你有既定的想法了吗?” “我想跟这个已经选好成员的小组继续追查下去,而且我想建立一份犯罪侧写。” 布兰登蹙眉,说:“另外请人做侧写吗?” “不。”卡萝激动地回话,“没有足够证据能作为这种花费的正当理由。我想我自己可以试试看。” 布兰登漠然地看着卡萝,“你并不是心理学家。” “我不是啊,但是去年跟东尼·希尔共事的时候我学到很多。而且从那之后,我读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犯罪侧写的书与资料。” “你应该申请进入国家特别小组的。”布兰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 卡萝觉得自己的脸像着火一般。她希望自己脸涨红的原因是由于葡萄酒与咖啡。“我想他们并不想找像我这种层级的警官。”她说,“撇开毕许总警司,没有人的警阶高于警佐。再者,我宁可管理辖区,认识这里的人和事物。” “他们预计一两周后将正式开始运作,处理所有案件。”布兰登继续说着,“或许他们会欢迎一个比他们早一步开始学习侧写技术的人。” “也未必。”卡萝说,“再说这是我的案子,而且我还没打算拱手让人。” “好吧。”布兰登说,卡萝对于东约克郡警局的工作已产生如此强烈的占有欲,这一点让他感到兴味,“不过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可以吗?” “当然。”卡萝说。她告诉自己,获得布兰登的许可,她终于可以完全如释重负。从现在起,当他们破了案,她将有机会让自己与团队获得辉煌的荣誉。然而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她在自欺欺人。 多数人——尤其是那种睡前需要阅读几页文字的人,睡在夏兹房子中那间所谓的客房里时一定感到十分困惑,因为房间里一本书也没有。倒是客厅的书架上摆有各式各样文字平庸的现代小说。至于在夏兹当做书房的房间里,书柜上的小说大多是写实露骨的恐怖故事,而且多数被伪装成教科书。当中也有几本精神病理学家与擅长剖析痛苦的作者,例如芭芭拉·怀恩和汤玛士·哈里斯所撰写的小说。不过多数关于工作方面的藏书,内容比小说所敢描绘的来得更诡谲也更残忍。如果开设培养连续杀人犯的职业课程,她的藏书一定可以当成指定教材。 书柜底层放着几本令她感到有一点不好意思的书——关于恶名昭彰的连续杀人犯的低俗犯罪纪实传记。书里记载着这些连续杀人犯可怕的别名,以及他们夺取数百人信任与生命的轰动事件。摆在这些传记上方的书籍则以较正派的笔法书写同样的一群罪犯。充满预示性的文字从社会学与心理学层面——有时候甚至不合逻辑地——提供思考周全的惊人内幕与见解。 接着,任何人若坐在夏兹放有笔记本与笔记型计算机的书桌前,在与视线等高之处将可发现退役警察打击连续犯罪者的故事。犯罪侧写的初期发展花了将近二十年,所以先驱们现在已陆陆续续退休了一两年。他们决心增加自己的退休金,所以通过记述自身著名的成功案件并且轻描淡写地粉饰自己的错误,生动地说明他们对这门最新人文科学的贡献。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全是男性。 这些自传的上方是一些艰涩的东西,像是标题为《性谋杀的精神病理学》、《犯罪现场分析与连续强暴之临床研究》等书籍。书柜的最上层放有法律条文选编与一两本《警察及刑事证据法指南》,唯有这些可以看出她渴望成为追捕连续犯罪者的猎人,而非被警方追缉的猎物。她的藏书十分多元,不过由于夏兹加入特别小组才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她还没开始添购书籍。如果光靠通晓文本与理论就能捉拿罪犯,夏兹绝对会创下全国最佳逮捕纪录。 尽管其他三人百般劝诱,她还是借故推辞了咖喱饭局后的夜店小酌。原因不单只是她从来不是那种适合上夜店的人,或者今晚她的空房比DJ或酒保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都更具有无限的吸引力。事实上,整个晚上她一直坐立不安,急着想回到计算机前完成当天下午开始的数据库比对作业。自从东尼派下他们的作业后,三天来她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空闲时间,吃力而缓慢地完成三十笔案件摘要。 她终于有机会将阅读到的一切理论与诀窍付诸实际运用。她彻头彻尾地读完所有数据,而且不只一遍,是三遍。直到她确定自己在脑中能清楚区分所有案例,她才走向计算机。 夏兹所用的数据库,早在她从同学那儿拷贝而来时就已不是最新的软件,而现在它几乎可以成为计算机博物馆里的展示品了。不过只要数据库还有最新的附加功能,对她而言已是绰绰有余。这套软件清楚地显示所有数据,让她在分类各种信息时能自行建立类别与衡量标准;她也认为数据库的运作方式符合自己的直觉和逻辑,因此相当易于操作。当天一早她便开始输入各项数据,专注在工作上,甚至没有离开屏幕,起身烹煮午餐,而只以一根香蕉与半包消化饼果腹。后来她还得将笔记型计算机倒置过来,清除掉在键盘里的碎屑。 此刻,脱去漂亮衣裳、卸下妆的夏兹满心欢喜地重新回到计算机前。鼠标光标随着指尖点击着按键而移动闪烁,开启数个选单。这些选单比餐厅菜单上所供应的任何东西都让她更感兴趣。她将命名为“离家出走”的目录依年龄排序,并打印结果。她又如法炮制地整理了地理区域、身形、过往警方联络记录,以及交叉比对他们的家庭状况、酒精与药物使用经验、已知性伴侣和兴趣。负责案件调查的警官并非如此在意他们的嗜好。 夏兹钻研印出的资料,一一阅读后再分别摆在桌上,好让她能更快速地相互比对。她注视着窗体,心头慢慢燃起一股兴奋之情。她再次仔细检查,与资料夹里的照片做确认,以免只是自己强自慰解地认为发现了什么其实不存在的东西。“喔,你们这些漂亮的女孩儿。”夏兹惊呼地发出长长的轻叹。 她闭上眼,深呼吸。当她睁眼再看一遍时,所发现的事情依旧——七名有许多共通点的失踪少女。首先,正向性相似。皆留着鲍伯头的深色短发,拥有一双蓝眼睛,年约十四或十五岁,身高在五英尺二英寸至五英尺四英寸之间,她们与父母或其中一方同住。在每个案例中,亲属、朋友都告知警方他们对于女孩的失踪感到困惑,因为他们深信少女没有需要跷家的确切理由。七名少女失踪时几乎都没有带走任何物品,不过从伴随她们一同消失的衣物来看,女孩儿们离家前至少换过一次衣服,这是警方未曾认真觉得她们被诱拐或谋杀的主要原因。失踪时间可用来强化这个观点——让家人为之忧心的女孩皆照常出门上学,但其实并未到校,也谎称晚间的行踪。而且——虽然这一点无法量化让计算机处理分析——她们都有着类似的特质:她们风姿撩人,在镜头前的模样心照不宣地显示出她们已脱去纯真之样。无论自知与否,她们都十分性感。 接着,反向性相似。七人均不曾为政府收养,也从未惹事而被逮捕。朋友们坦承闲暇时会喝一点酒,但是没有明显药物滥用的情况。七个案例中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少女们曾卖淫或为性侵受害者。 这个群组里当然也有一些冲突点。三人有现任男友,四人则无。地理区域也毫无关联,最北至桑德兰,埃克斯茅斯为最南端,两地间则有史云顿、格兰瑟姆、塔姆沃斯、维冈与哈利法克斯。案件发生时间横跨六年之久,发生间隔也不一致,并未随时间流逝而缩短。夏兹原本预期如果眼前这些女孩真是连续杀人犯的受害者,案发频率应该会逐渐密集。 不过另一方面,或许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受害少女也说不定。 夏兹于星期天早晨醒来时,试着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她知道若要让搜寻理论中、受害人群组里的关联性有所进展,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而且不能操之过急。昨晚约莫半夜上床就寝时,她与自己约定午休时间要打一通电话完成此事,但是她的脑袋转个不停,一直辗转难眠到六点四十五分,她终于晓得自己等不了这么久。 事情的进展掌握在他人手中,自己无能为力,为此感到十分恼火的夏兹,只好一把掀开棉被。半个钟头后,她加速冲上M1公路的斜坡匝道。 刚才起床后,夏兹淋浴、着装,并且在收音机播报新闻的背景声中灌下一杯咖啡,让思绪暂时搁置一旁。如今空荡幽暗的树林小径在眼前延伸,她再也无法借由其他事物分散注意力。单有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并不够,今日,甚至东尼·希尔充满智慧的话语也无法让她静下来。夏兹不耐烦地将歌剧咏叹调的录音带放进音响,放弃假装心神专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除了握着方向盘,她无事可做,只能让回忆在脑海中轮转,仿佛一部部在阴雨的星期天放映的老电影。 当夏兹将车子开下巴比肯复合式地下停车场的斜坡时,时间将近十点钟。她很高兴停车场的管理员还记得她,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虽然管理员看见她带着犹豫的笑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显得一脸错愕。“嗨,陌生人。”他爽朗地说,“我们很久没看到你出现啦。” “我搬家到利兹了。”她说,并且小心地避免提到任何关于自己何时搬家的暗示。距离她上一次到这儿已逾一年半,但是原因无关他人,而是她自己。 “克莉丝一定没料到你会来。”停车场管理员从位子起身向她走去,并跟着夏兹步出管理亭走下台阶。 “只是临时起意,绕过来看看。”她打开车门,含糊地说。 管理员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你要在这儿过夜吗?”他问,一边皱着眉头扫视停车场,寻找一个恰当的空位。 “不,我不打算久留。”夏兹坚定地说,同时发动引擎,跟着管理员缓行在车道间,然后将车子停入他所指示的位子。 “我开门让你上大楼去。”当她下了车与他并肩而行时,他说道,“那么,天寒地冻的北方是什么样子啊?” 夏兹微微一笑,只回了一句:“足球队比较厉害。”管理员推开沉重的玻璃与金属门,挥手示意她进去。还好我不是秘密恐怖分子,她在等电梯时如此想着。 夏兹在三楼铺了地毯的走廊上停下脚步,深呼吸后才按下门铃。铃声响后的寂静里,她徐缓地呼出热气,试图遏制让胃像按摩浴缸般翻扰的紧张情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她听见微弱的足球赛转播声。接着厚重的门微微开启。 门后是蓬乱的栗色头发,一双惺忪的褐色眼睛下带着黑眼圈,应门者的双眉间因蹙额而出现皱纹。对方用手掌捂住塌扁的鼻子与半压抑的呵欠,指间还夹着雪茄,而指甲修剪整齐干净的手指扣在门边。 夏兹难得地微微露齿而笑,眼里尽是笑意。一阵暖意让克莉丝·狄凡心软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她的手自嘴边移开,双唇依旧微张,她先是感到惊讶,然后高兴,而后惶恐。“有机会跟你喝杯咖啡吗?”夏兹问。 克莉丝犹豫地退后一步,将门打开,“你还是先进来吧。” 第四章 得来不易的才值得拥有。在奔波劳碌的两天里,他不时对自己这样说——虽然这不是一件他会轻易忘记的事。严苛的纪律在他的童年留下斑斑痕迹,任何叛逆或轻浮的举止都会为暴力所制止。无论人们如何刁难、责难,他已学会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并且露出温和、合人意的表情。若换作他人,可能会因为想起唐娜·杜尔而兴奋过头,然后因此露出马脚,但是他不会。他极善于隐藏情绪与想法。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心思漫游在截然不同之地——脱离现下所处的环境,全然置身他处。小时候这个性格特征为他减轻许多痛苦,现在则能确保他的安全。 他想着唐娜,好奇她是否遵守承诺,并且想象她正兴奋得血脉贲张。他认为她已经脱胎换骨,因为她身怀他人所不知的秘密,深信自己拥有所有报纸上星座运势分析所指的好运,并且十分确定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 他当然知道唐娜对于未来的遐想与他自身所想的其实并不相同。真让人难以想象,毫无共通点的一连串动作与想法竟然能衍生出两种以上大相径庭的幻想——性高潮除外,这是他们两人唯一共同所想的事。 想象她幻想着全然虚假的未来让他感觉一阵愉悦的轻颤,但是兴奋当中也不时伴随着一丝恐惧。即使是在儿童癌症病房与病患玩计算机游戏时,他也担忧唐娜会躲在学校盥洗室的角落向好友泄露秘密。这是他每一次都必须冒的险,而每一次,他都完美地预料了骰子丢出的最终结果。从没有人找上门——嗯,就调查方面而言是如此。只有一次,失踪少女心痛的双亲请求他在电视上露面做呼吁,因为无论她逃家到何处,他们的女儿绝不会错过每周必看的《文斯敲敲门》。真是个甜蜜的讽刺,如此美妙有趣,令他在数个月后光是回想此事就会性欲高涨。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请灵媒通灵是能让他们再次与女儿对话的唯一方法,对吧? 连续两晚他都早早就寝,然后在凌晨惊醒。他躺在纠结、湿漉的床单上,心脏急速跳动,双眼大大地睁着。无论那逝去的梦境为何,它都使他无法再度成眠,只能徘徊在旅馆房间窄小的空间里,时而欢腾,时而苦恼。 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变的。星期四晚间他出现在诺桑伯兰的别馆。虽然距离市中心只有十五分钟车程,这儿仍然像高地荒原的小农场一般偏僻。以前这栋行馆只是一间永远无法容纳超过十几人的卫理公会小礼拜堂。他买下它时,整栋建筑已毁损得只剩墙面与歪斜的屋顶。一组当地的建筑商乐意接受现金交易,并依特定规格设计整修这里,而且从未怀疑雇主为了所要的特殊样式付给他们大把钞票的原因。 他为访客做好一切准备工作。铺上干净的床单,摆好衣物,电话关机,录音机的音量调小,传真机藏在抽屉里。电话可能会因为有来电而整晚响个不停,但是他要到隔天早上才会听得见。桌子铺有亚麻桌巾,亮白得似乎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桌上的水晶杯、银器与瓷器摆放得宜。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插在雕花水晶花瓶中,简单的乔治时期银烛台点着火光摇曳的蜡烛。唐娜会对一切深深着迷,当然,她并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使用餐具了。 他看看四周,确认一切就绪。锁链与皮带都收在视线所不及之处,丝绸口衔也藏好了,木工台上放着相当平常的工具,除了永久固定的虎钳。这个工作台是他自己设计的,所有的工具排列在坚固的木板上,板子则像桌子的活动掀板与台面呈九十度直角钉在木工台侧边。 他看一下手表。是时候该开越野车穿过满是车轮痕迹的原野小径,驶上空旷的乡镇公路了。公路可通往五墙村与偏僻的火车站。他点上蜡烛,带着纯粹的愉悦微笑着。此刻他自信地认为,她会守信、守密。 第五章 提姆·考夫兰的祷告终于得到了应验,他找到了绝佳的落脚处。卸货区比工厂本身稍微窄小一些,在一头留下约七英寸见方的凹龛。乍看之下,凹处被层层直立叠放的压扁纸箱所封堵,但是若有人再仔细瞧瞧,他们将会注意到纸箱并未紧密捆扎,因此稍微使一点劲儿就可挤进纸箱后的空间。有意再往下探究的人会发现提姆·考夫兰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儿放有脏污、油腻的睡袋与两只手提袋。第一个袋子里装有一件干净的圆领衫、袜子与内裤;另一个袋子则装着一件脏圆领衫、袜子、四角裤和走样的灯芯绒裤,裤子或许原是深褐色的,但现在的颜色就像沾染了浮油的海鸟羽毛。 提姆没精打采地坐在个人小天地里的一个角落,睡袋挤成一团垫在瘦扁的臀部下。他正吃着盛在保丽龙容器里的薯条与咖喱酱。他有将近一公升的苹果酒可以让自己昏昏入睡。在寒冷的夜晚,他需要一些东西帮助他遗忘。 海洛因毁了他的生活。在他走出海洛因的迷雾前,曾有数个月露宿街头,到最后他极为穷困潦倒,连毒品都买不起。讽刺的是,他却因此而得救。圣诞节时,他在一间收容所中因毒瘾戒断症状而不断打战,之后终于有了起色。他开始在街角贩卖《大事杂志》。他努力存够钱向慈善商店买一些得体的衣物,而不再穿得像绝望的游民。之后他设法在码头找到工作,临时工、酬劳低、现金支付——非法的黑市经济在此极为猖獗。不过这是个开始,而他也因此发现这个位在卸货区的栖身之处。这个装配厂过于缺钱而请不起夜间守卫,所以他不用担心被人驱赶。 自那之后他尽力存了将近三百英镑在建屋互助会的户头中,这个户头或许是他与过去仅剩的联结了。再不久他将会有足够的钱付订金与首月房租,租一个像样的房间,当社会救济金迟迟未发放的时候,他也还能喂饱自己。 提姆已沉入人生的海底,近乎溺死,不过他深信不久之后,他将准备好游出水面,再次迎接阳光。他捏了捏装薯条的塑料袋,丢在角落,然后打开苹果酒瓶,将瓶中物一饮而尽。他从未想过要细细品尝酒的滋味,也没有理由需要这么做,他只想昏昏入睡。 机会之神鲜少敲响杰可·文斯的大门。多数时候,他掐着机会之神的喉咙,拖着又踢又喊的后者来到舞台中央。他自幼便知道,若要拥有好运,唯一之途就是设法自行创造。他的母亲饱受产后忧郁症的折磨,因此对他感到厌恶,尽可能地疏远、忽略他。她并非真的凶残,只是永远缺席杰可生命中所有意义重大的时刻。倒是他的父亲对他投注了大量的注意力,而且多为负面的那种。 他进入学校不久即了解到怀抱梦想是有道理的,这能让一切事物有成真的可能。他是一个俊美的孩子,有一头松软的金发、凹陷的双颊与迷惘的双眼。这种外型对一些老师具有影响力,就像吹焰灯之于冰柱,他能融化他们。没多久他便知道自己能操控老师成为自己权力游戏中的共犯。虽然这无法消弭家中所发生的事,但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开始体会权力快感的场域。 虽说他时常利用自己的外貌,但杰可不光总是倚赖自己的魅力,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若要让某些人屈服,还是需要使用不同的手段。他并非吝于付出努力的全然投机者。从他开始懂事的那一刻起,杰可便给自己灌输职业道德,因此脚踏实地工作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运动场显然是适合他投身其中的地方,因为他有运动天分,而且体育界提供的舞台比狭隘的教室更为宽广,他能在其中发光。在这里,付出就会得到明显的回报,并且引人注意。 无可避免地,受权势者喜爱的杰可在同学间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老师的小跟班。他做了必要的抗争奋斗,结果有赢有输。他从不忘记失败的经验,并且即使有时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总有办法强制得到令他满意的复仇。遭受报复的受害者多数永远不知道杰可就是造成自己莫大屈辱的幕后黑手,不过有时也有人知晓罪魁祸首正是杰可。 在杰可从小生活的小区里,每个人都记得他是如何向丹尼男孩·佛格森报仇的。杰可十至十二岁的生命阶段里,丹尼男孩是他的克星,总是毫不留情地找他麻烦。有一天当杰可忍无可忍地在狂怒中向他扑去时,丹尼男孩卖弄地用单手抓住杰可的头,猛然将他摔在地上。杰可摔断了的鼻梁已不留伤痕地愈合,但是在大人们所见的魅力背后,黑色怒火正熊熊燃烧。 当杰可首次赢得英国青少年冠军赛时,他一夕之间成了小区的英雄。在此之前小区里从没有人的照片被刊上国家级报纸,即使是连恩·加斯康从十楼将混凝土板砸在葛莱斯顿·桑德斯的头上,也未曾博得这等版面。杰可说服丹尼男孩的女友金柏莉与他一同西行到镇上过一晚。 他请金柏莉喝酒吃饭,款待她一周,然后甩了她。某个星期天晚上杰可回到当地,正当丹尼男孩喝到第五杯啤酒时,杰可塞给店家五十英镑,然后用酒馆的广播系统播放他秘密录下的金柏莉对丹尼男孩的描述——她极为赤裸、详细地诉说丹尼的床上功夫是多么差劲。 当米琪·摩根开始到医院探访他时,他感受到两人有一种相似的特质。他不甚确定她的所求为何,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米琪别有用心。在吉莉甩了他而米琪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一天,他逐渐了然。 米琪离开病房五分钟后,杰可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这男的很厉害,事情比预期中更快被查得水落石出。当他自沸沸扬扬的八卦报纸头条读到她的杰作时,他懂了米琪的动机,也晓得自己该如何善加利用她。 杰可,放手让爱逝去的男人!心碎的英雄!悲惨的杰可为爱所苦!他微笑着读下去。 英国最勇敢的男人做出最伟大的牺牲。奥运梦碎的隔日,杰可·文斯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解除婚约。杰可切除掷标枪的手臂后,目前尚于医院疗养。心碎的他在病床上表示:“我想放她自由。我已经不是她从前所想嫁的那个男人了,要求她继续遵守约定是不公平的。我无法给她我们曾经一同梦想的生活,而且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能得到幸福。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过,但是从长远来看,她会了解我这么做是对的。” 现在吉莉若想反驳他的说词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婊子。 杰可耐心等待时机,并且参与在米琪提供的友谊中。然后当他认为时机成熟时,便如响尾蛇一般突然发动攻击。“好了,什么时候是付款日?” “付款日?”她不解地说。 “我为爱牺牲的故事。”他说,语气里带着重重的讽刺,“人们不是称那样的故事为九日奇闻吗?虽然轰动一时,但是很快就会被遗忘。” “是啊。”米琪说,一边继续将带来的花插在她从护士那儿要来的高颈花瓶中。 “媒体披露这个新闻已经十天了,杰可与吉莉已经正式地不再是头条新闻的素材。我在想何时你会告知我支付酬劳的户头账号?”他的语调和缓,但是他的双眼犹如一汪高沼地冰冻的水塘。 米琪神色自若地摇摇头,并且在床边坐下。杰可知道她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思考应付他的最佳方式。“我不是很确定你的意思。”她支吾说道。 杰可的笑容带着一丝高傲。“少来了,米琪,我可不是笨蛋。在你的工作领域里,你一定得当食人鱼才活得下去。在你们的圈子里,如果没有清楚知道其中有何好处,你们是不会随意帮人的。” 他看着米琪考虑说谎批驳他的话,当她思量着他所说的事实并尝试反驳时,他也等着接招。“我接受银行汇款。”米琪说。 “你要玩这套,好啊。”他满不在乎地说,左手突然悄悄窜出,捉住她的手腕,“不过我原以为,你跟你的女朋友目前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环握住她的手腕,前臂上健美的肌肉明显地凸现,顿时令人错愕地想起他失去的另一只手臂。杰可并未将她紧握,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如手铐般牢不可摧。米琪的视线从手腕移到他冷漠严峻的脸庞,纳闷在那双令人无法看透的眼睛背后藏的是什么,而杰可则从米琪的眼中看见恐惧一闪而过。他放松表情,做了个顽皮的笑容,空气里的紧张气氛随之消散。杰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刻已毫无邪恶的神情。“你说这话好奇怪。”她说。 “不是只有记者才有门路。”杰可轻蔑地说,“当你开始对我感兴趣的时候,我也一样啊。我派人查了。她的名字叫贝齐·索恩,你们交往已经超过一年。表面上她是你的私人助理,但私底下是你的爱人。圣诞节的时候,你从庞德街的珠宝店买了一支宝路华手表给她。两周前的周末,你们在牛津附近的别墅旅馆过夜,同住一间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每个月二十三号你都送她花。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喔。” “全是旁证。”米琪冷冷地说,他手所握之处的皮肤像灼烧一般,“而且不关你的事。” “也不关八卦报纸的事,是吗?但是他们正在挖消息,米琪。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知道的。” “他们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她说,不着痕迹地躲到顽固的自我防护之下。 “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杰可向她保证说,“而这正是我可能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假设我真的需要帮助,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松开她的手腕。米琪没有收起手臂搓揉手腕,只是任其垂落。“经济学家们说:良币驱逐劣币。记者的生态就像这样,你应该知道的。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故事,他们就会停止讨人厌的调查。” “我可不同意。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英雄杰可与电视记者的医院爱情故事’,如何?”他扬起一边眉毛。米琪好奇他在年少时是否常对着镜子练习这个表情。 两人对视,仿佛估量着彼此是否适合扮演恋人。过了一会儿,她问:“这对你有何好处?” “宁静。”杰可说,“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女人想攀上来拯救我。” “也许当中有一个会是你的真命天女。” 杰可大笑,笑声干涩而充满愤怒。“我想这应该是格鲁丘·马克斯的原则吧——不想隶属于任何一家想收他为会员的俱乐部。一个女人若疯狂到会以为:一,我需要被拯救;二,她可以担起这个责任,那么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适合我的女人。不,米琪,我不需要女人,我需要的是伪装。如此一来,当我出院时——应该快了——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而不会让全英国所有没脑袋的女人认为自己有机会可以跟我结婚。我不要某个同情我的人。直到我中意的人出现之前,我都可以利用这个当防弹背心。对这个工作有兴趣吗?” 此刻,轮到他猜想米琪的双眼背后真正在想什么。米琪恢复镇定,继续露出对这个提议感到些微兴趣的模样,因为这个提案对她往后颇为有利,能让她变成英国人最喜爱的采访者。“我不熨衣服。”她只说了这句话。 “你不是有私人助理吗?”杰可说道,他的笑容如同语调一般风趣。 “你最好别让贝齐听见你说这话。” “成交?” 杰可的手覆上她的手。“成交。”她说,并且翻过手掌让两人十指紧扣。 卡萝一开车门,恶臭迎面扑来。没有比烧焦的人体更令人作呕的东西了,而且一旦闻了这个味道,永远也忘不了。她试着压抑恶心感,走一小段路来到吉姆·潘德伯里所在之处。他似乎正在救火队的弧光灯下召开临时记者会。司机将车子转进停车场时卡萝就发现记者的身影,消防人员仍正在以水喷洒闷烧的仓库,她请司机远离鲜红色的救火车队,让她在附近下车。警察同仁们的上方,一名消防员在云梯车上,越过他们的头顶将喷涌的水柱送向仍冒着火光的屋顶。六名制服警察围守在消防车后方,一两人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卡萝到来,但目光随即回到火灾将了时更引人入胜的景象。 当潘德伯里正为当地电台与报纸做简报并给予含糊的回答时,卡萝踌躇不前。媒体发现他们无法从消防局长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后便纷纷散去。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留意到一名穿着军用防水外套的金发女子,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另一名记者吧。到目前为止,只有犯罪新闻记者见过卡萝,而这起火警究竟会不会从头条消息变成犯罪新闻还言之过早。一旦晚班新闻记者打电话向报社回报说这起工厂火警不只夺人性命,也疑似蓄意纵火,跑犯罪新闻线的胡狼一早就会有工作等着他们。其中一两人甚至可能会从被窝中给无礼地挖起来,就像她一样。 潘德伯里露齿而笑地向卡萝打招呼。“地狱的味道。”他说。 “错不了。” “谢谢你来。” “谢谢你通知我。不然在我进办公室查阅隔夜案件之前会毫不知情,然后就错过了亲临‘热腾腾’犯罪现场的快感。”她风趣地说。 “这个嘛,前几天我们小小聊了一会儿后,我知道这个案子正合你意。” “你认为起火原因是我们所说的连续纵火犯?” “如果我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你家的。”他说。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 “要去看看吗?” “等一下。如果你能先做口头简报,我会非常感激的。因为这样我能够专注在你所说的话,而非自己胃部的状况。” 潘德伯里看起来有一点诧异,似乎他以为卡萝应该能从容面对这种恐怖的景象。“好。”他说,听起来很不安,“两点刚过我们接到电话,其实是你部属报的案。他们正在巡逻,结果看到失火了。我们的两组人员在七分钟内赶到,但是现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不到半小时,另外三辆消防车也抵达,但是我们已经没办法抢救整栋建筑了。” “尸体呢?” “他们一控制住仓库这头的火势——大约花了半个钟头——警官们就开始注意到这股味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通知我到现场的。我负责待命处理致命火警,你的人通报刑事侦缉部,我则告知你。” “所以尸体在哪里?” 潘德伯里指向建筑的一侧。“我们能判断的是尸体位于卸货区的一角,似乎是个凹龛之类的空间,前方有一堆灰烬,推断有一叠纸箱挡着凹龛。我们还不能进去,温度还太高,也太冒险,因为墙面随时可能会倒塌,但是据我们目前所看见和所闻到的,我敢说尸体就在凹处后方的那些湿灰泥后面或下方。” “你十分肯定那儿有一具尸体?” “只有一种东西闻起来像烧焦的人肉,那就是烧焦的人肉。”潘德伯里直截了当地说,“况且我想你可以大致看出尸体的轮廓。来吧,我带你去。” 几分钟后,卡萝站在潘德伯里身旁,与冒烟的断壁残垣维持一段他所称的安全距离。那儿温暖得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警界这些年来她已学会相信其他领域的专家。她知道表现得犹豫退缩,是非常侮辱人的。当潘德伯里指出卸货区后方一个经过火与水的摧残所遗留下来焦黑形体的轮廓时,她发现自己不禁做出与消防局长同样的结论。 “犯罪现场鉴识员何时可以开始工作?”她呆滞地问。 潘德伯里做了个鬼脸。“今早稍晚?” 她点点头。“我会确认鉴定团队待命。”她转过身,“这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卡萝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道。 “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这是常规。”潘德伯里轻轻地说,一边跟着她的步伐,往她的车子走去。 “八百年前我们早就应该逮到这名纵火犯。”卡萝说道,同时愤怒地翻着口袋,想找卫生纸擦拭外套上的湿灰,“治安维持得真草率。他应该早已经被绳之以法才对,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杀害他人,这是我们的错。”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潘德伯里反驳道,“你到这儿也不过五个月,但是你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别责怪自己了。” 原本正清理着鞋子的卡萝,皱着眉头抬起眼,“我不是自责,只是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该多花一点精力在这个案子上。我想说的是,这个辖区的警察应当要服务这里的居民,但是我们却让民众失望了。而你或许应该强力地说服我的前任说你认为这里出现了纵火犯。” 潘德伯里一脸错愕,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其他紧急服务部门当面批评是何时的事了。“我想你这番话有一点不恰当,探长。”他愤怒地说。 “很抱歉你这么觉得。”卡萝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并且生硬地说,“但是如果我们想建立有效的工作关系,就必须诚实以对而且不怕撕破脸。倘若我方人员失职,我希望你会告知我;而当我看不惯什么事情时,我也会说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跟你客气。我想抓到这家伙,但是如果我们都站在一旁说自己对于那个躺在地上、死掉的可怜家伙爱莫能助,我们就什么进展都不会有。”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潘德伯里不甚确定该如何面对她狂热的决心。然后他双手一摊,做出和解的姿势,“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轻易罢休的。” 卡萝微微一笑并且伸出手,“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尝试把事情做好,好吗?” 他们握握手。“同意。”他说,“鉴识小组全部搜证完之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驾车离去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她的辖区里,有一个连续纵火犯现在变成了杀人凶手,将他缉捕到案是全镇唯一的大事。在鉴识小组提供给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前,她想草拟一份犯罪侧写,并且在司法相验开始前,至少逮捕一名嫌疑犯。卡萝·乔登将力图向众人证明许多事情,而如果她在过程中感到灰心丧气,那股黏在鼻腔的恶臭将驱策她再度向前。 夏兹翻过身看看时钟:六点四十分,离她上一次看时间只过了十分钟。她并不打算再次入睡。她起身一边往浴室走去,一边想着:老实说,在克莉丝实践承诺前她或许都睡不着吧。 开口请克莉丝帮这个忙并没有预期中的尴尬,夏兹坐在马桶上思考着,并倾斜身子转开浴缸的水龙头。时间似乎消弭了她与狄凡侦查佐之间的困窘。在此之前,种种误会与失策磨损了两人的关系,而且导致一连串的恼人问题。 夏兹刚进入伦敦都市警部时,克莉丝·狄凡象征了一切夏兹所渴望达到的模样。在夏兹所服务的警局里,刑事侦缉部中只有两名女性,而克莉丝的警阶较高。原因显而易见——她是部门中拥有最佳逮捕纪录的人之一。克莉丝是个临危不乱、勤勉、具有想象力而且清廉的警官,也有颗聪颖的脑袋与幽默感。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跟男性同事打成一片,但是又不会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 夏兹仔细观察她,如同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克莉丝所到之处,她也要去,而且希望得到同样的尊重。她已经看过太多女警官被认定能力不足而遭拒绝,她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夏兹知道身为一名菜鸟制服警员,她只是克莉丝眼角余光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不过她设法渐渐进入了这名较年长女性的意识中——每当她们同时在警局的餐厅用餐时,你一定可以在贩卖部的角落发现她们大口喝着浓茶、聊着工作。 夏兹达到担任刑事侦缉部助理资格要求的那一天,克莉丝呈递了她的名字给上级。克莉丝的推荐让这件事情顺利成就。几周后,夏兹与克莉丝一同执行第一次的夜间监视工作。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克莉丝是同性恋,并且克莉丝一直假定夏兹的穷追不舍是出于感情,而非关专业。克莉丝亲吻她的那晚,是她的警察生涯中最糟的一刻。 顷刻间,根深蒂固而难以动摇的野心让夏兹几乎愿意接受这个状况。然后,现实突然点醒了她。夏兹或许一直不善于与人建立感情关系,但是她对自身有足够的了解,清楚知道自己喜欢的绝对是男人而非女人。她从克莉丝的拥抱中逃之夭夭,反应比躲避枪口乱晃的霰弹枪更激烈。事后无论夏兹还是克莉丝想起这件事,两人心里都感到五味杂陈——羞辱、困窘、愤怒。合理的解决之道或许是其中一人申请调职,但是克莉丝并不打算抛下一个已经熟悉得像自家后院的辖区,夏兹则过于顽固而不愿放弃能成功得到刑事侦缉部固定职位的大好机会。 所以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休战状态,两人都待在队上,但是尽可能地避开一同值班。夏兹搬往利兹前的六个月,克莉丝升迁并调往新苏格兰警场。自那天起,她们就不曾说过话,直到夏兹出现在克莉丝的家门口,请她帮忙。 夏兹将切好的新鲜水果放入什锦早餐粥里,同时反省着。放下自尊向克莉丝求助比她预期的来得简单,或许是因为克莉丝一阵手忙脚乱,她没心理准备让外人看见屋内的情况,而夏兹记得躺在克莉丝床上的是一名从诺丁丘来的指纹鉴识人员。夏兹解释自己的来意后,克莉丝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也全然了解夏兹为何如此急切地想做得比课堂指导员希冀警官们所做的还要多。而且仿佛命运再次介入夏兹的生命——克莉丝恰巧隔天不用值班,所以在最短时间内搜集到夏兹所需的资料并非难事。 夏兹心不在焉地将早餐送进嘴里,想象着克莉丝在科林代尔的国家报纸档案馆里查询那七件失踪案发生时的当地报纸,并且花一整天的时间影印一页页的报道。夏兹吃完谷片,将空碗拿至热水龙头下冲洗,内心高兴地期盼着。她说不上为何自己能如此肯定,但是她确信验证的起步应当从当地报纸着手。 到目前为止她从未错判任何事。当然,克莉丝的性向除外,但是她告诉自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们将侦办的这种案子会令多数警察感到坐立不安,因为犯罪者的思维模式与一般人不同调。”东尼环顾四周,确认他们在专注聆听,而非只是将文件翻来翻去。里昂一脸显得宁可置身他处的模样,但东尼已经习惯了他的装模作样,所以不再当真。感到满意后,他继续说道:“你们所要面对的是自己虚构了一套规则的人,任何人在认知这一点后都会感到不安,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因为我们从外部介入调查,并且试图理解不寻常之处,所以人们倾向将我们归类为麻烦人士,而不会把我们视为协助破案的帮手。因此我们必须专注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与调查警官建立良好密切的互动。你们都是从刑事侦缉部来到这里的,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吗?” 赛门立刻搭腔。“请他们喝一杯?”他提议道。其他人怨声四起,并对他毫无新意的回答报以嘘声。 东尼的笑意并未传到眼里。“很有可能他们有一堆好理由婉拒跟你一起上酒馆。还有其他想法吗?” 夏兹举起她的笔,“勤奋工作。如果他们看你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就会对你抱以尊重。” “或者认为你在拍老板们的马屁。”里昂轻蔑地笑着说。 “夏兹的想法不错。”东尼说,“不过里昂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你们打算走上这条路,你们将需要把官阶高于总探长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是很累人的事,更别说会适得其反了。”大家哄堂而笑。“我用的小技巧极其简单。”他对他们做出最后一次询问的表情,“没有人知道?那,阿谀奉承怎么样?” 有两人睿智地点点头,里昂则嘟起嘴唇,嘲讽地说:“这样不就更狗腿了?” “我更喜欢将它视为侧写师具备的众多技巧之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求个人晋升,而是因为对调查工作有益。”东尼温和地纠正里昂,“我有一句常用语,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拿出来说说。”他微微变换姿势,但是这个小小的改变,让原先毫无架子的权威形象俨然变成了一副下属的姿态,然后他露出自贬的笑容,刻意做出奉承的样子,“谋杀案当然不是我侦破的,是警察们的功劳。”接着转眼间,他又换回先前的姿势,“我的经验里,放低姿态是有用的,对你们就不一定了。但是让调查警官知道你对他们的工作抱有多大的敬意,而且你只是一个让他们的工作能更加顺利的小螺丝钉,这并无伤大雅。”他顿了顿,“一天你得至少告诉他们五次。”当下大家都露齿而笑。 “一旦你做到了,有合理的机会时他们将愿意提供你建立侧写时所需的信息。如果你不愿意努力这么做,他们或许会尽可能地隐瞒,因为他们视你为竞争对手,认为你会跟他们抢夺侦破备受瞩目案件的荣耀。好啦,你得到了承办警官的支持,也取得了证据,这时候就该开始建立犯罪侧写了。首先你要评估或然率。”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四周踱步,像只确认地盘界线的大猫。“或然率是侧写师唯一的最高原则。除非有强而有利的证据,否则你不能忽视或然率而去做其他选择。缺点是,很多时候下场是你会出糗,像是被人砸了许多鸡蛋在脸上一样丢脸。” 东尼还没针对这个案子开口说一个字,便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在上一次我所参与的重大案件里,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我们面对的是一名专门杀害年轻男子的连续杀人犯,多亏一位杰出的联络官,让我拥有警方所能取得的一切信息。我以证据为基础草拟了一份侧写,联络官也依自己的直觉提供了一些意见,因为我对信息技术的认识并不如她,所以其中有一个我从未想到的有趣想法。不过同样地,因为这种技术只有少部分人了解,所以我定下一个略低的或然率。通常这表示调查小组也认为这个调查方向的正确率较低,但是他们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由此切入追查。结果虽然她的想法是对的,但是这个方向本身并没能让调查行动有多大进展。” 他的双手冒着冷汗,可是此刻他才真正要面对那些让他难以成眠的案发细节。此刻他的胃已不再翻搅,继续讲述分析并非如原先所想的那样困难。“对于她提出的另一个建议,我立刻认为不可能,因为太离谱了,完全违背了我对连续杀人犯的了解。”东尼对上他们好奇的凝视。紧张的情绪已感染了整个小组,而他们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待聆听故事发展。 “由于我漠视她的建议,所以差点让自己送了命。”他言简意赅地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他环视房间,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地诉说这些,“可是你们晓得吗?就理论而言,我不采纳她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她的论点,或然率比零还低。” 火场里的尸体身份一经正式确认,卡萝随即召集小组开会——这一次没有巧克力饼干。“我想你们都听说了今早的新闻。”她断然地说,同时小组成员纷纷在她的办公室内站定,汤米·泰勒凭着自己是侦查佐而跨坐在卡萝办公室里唯一的空椅子上,或许从小父母教过他在女士尚未就座时不得坐下,但是他早就不当笛·恩萧是女人了。 “对啊。”他说。 “可怜的家伙。”李·惠特布莱德插话道。 “有什么好可怜的。”汤米反驳道,“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儿,不是吗?” 卡萝对他的话感到厌恶,但是并不意外。“不管他是否该出现在那儿,他死了,而我们应该找出害他丧命的凶手。”她说。汤米一脸桀骜不驯地将双臂交叉过椅背,双脚更是稳稳地踩在地上,但是卡萝拒绝对他挑衅的样子做出响应。“纵火犯就像定时炸弹。”她继续说道,“而这一次就在我们面前爆炸。今天可不是我的职业生涯里最骄傲的一天。你们有些什么可以跟我汇报的?” 靠着档案柜的李动了动肩膀。“我查了过去六个月的档案——至少是那些我能取得的。”他修正自己的话,“我找到不少类似你要我们注意的案子,包括一些非晚班刑事侦缉部的报案与非制服警察的通报。我打算今天进行纸本核对。” “笛跟我,依照你的要求,我们重新约谈了受害者。到目前我们还没找出任何关联。”汤米的声音随着卡萝对他不予理睬而变得冷漠。 “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笛补充道。 “种族动机呢?”卡萝问。 “有几个亚洲受害人,但是还不足以称为明显的共同点。”笛说。 “你们直接跟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笛看向汤米,而李则望着窗外。汤米清清喉咙,“那是笛今天的工作;她一有空就会去做。” 卡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下来是我们要做的事,我对犯罪侧写有一些经验,”她听见汤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因此将话打住,“很抱歉,泰勒侦查佐,你有什么意见想发表的吗?” 汤米重振自信,对卡萝粗鲁地咧嘴而笑,“我刚刚说:‘我们听到了。’女士。” 有那么一会儿卡萝不发一语,只是盯得汤米垂下了眼。若是不能处理得当,这种轻蔑的状况将会让工作变成一场灾难。截至目前还只是放肆的无礼,但如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彻底的违抗。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平静但冰冷。“侦查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想再穿上制服,玩小区巡逻的游戏,但是如果刑事侦缉部的工作仍然不合你的胃口,我非常乐意帮你一把。” 李的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笛·恩萧眯起了深色的双眼,等着看尚未浮上台面的冲突变得白热化。汤米将两手的袖子拉过肘部,直视着卡萝说:“看来我最好让你瞧瞧我有什么本领,长官。” 卡萝点点头,“你最好秀出来,汤米。好了,现在我要开始做侧写,但是为了不让这份分析粗糙得像学校的练习作业,我将需要非常多原始数据。既然我们无法证明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所以我冒着会惹上麻烦的危险大胆地说——我们遇上了一名并非为了钱、而是追求刺激才纵火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目标是一名成年的年轻男性,或许失业,可能单身,而且与双亲同住。我不打算在此赘述一堆空泛的心理学专有名词。我们要找的是有前科纪录的人——轻微骚扰罪行、蓄意破坏罪、酗酒或药物滥用,诸如此类的。甚至或许轻微的性犯罪,例如偷窥、暴露。他不再只是个强盗、窃贼或小偷,而是一个可悲的浑蛋。早在青春期前,他就时常闯祸惹事。他可能没有车,所以我们得看看火灾地点的地理位置。如果你画一条线连接最远的起火点,他有可能就住在界线内。他或许在最佳位置观看每一场火灾,所以我们得思考一下可能的地点,以及也许有人目击到他。 “你们熟悉当地的人事,而你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符合上述侧写的嫌犯。李,我要你跟同事们谈谈,看制服警察知道有谁符合那些条件。我将继续发展更完整的侧写分析,而汤米跟笛则负责例行的犯罪调查——与鉴定人员联系,并且安排区域内的逐户登门访谈。我根本不需要告诉你们怎么调查谋杀案——” 敲门声打断了卡萝的话。“请进。”她说。 开门进来的是约翰·布兰登。卡萝意识到这显示了她若想融入东约克郡警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竟然没有人愿意探头进来提醒她局长来了。她连忙起身,汤米站立时也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李则是在推开档案柜,站直身子时,撞到了手肘。只有笛·恩萧早已呈适当的姿势,双手叉胸并靠着后墙站着。“很抱歉打扰了,乔登探长。”布兰登客气地说,“方便跟你谈一下吗?” “当然可以,长官,我们差不多要结束了。你们三人已经知道我们要追捕的对象是谁,那就交给你们了。”卡萝勉强露出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三名下级警官几乎没有回头,缓缓步出办公室。 布兰登弯身坐进客椅的同时挥手要卡萝坐下。“关于沃德罗工厂的那起致命火警。”他毫不拘谨地开始说道。 卡萝点点头,“早些时候我去过现场。” “我听说了。我想这也属于你所说的连续纵火案之一?” “我想是的,所有特征都具备。我还在等火场鉴识人员的回复,但是消防局长吉姆·潘德伯里认为这起火灾与我们发现的先前事件有相似性。” 布兰登咬着下唇的一边,这是卡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泰然自若以外的神情。他重重地从鼻腔呼气说:“我知道我们先前讨论过这件事,而你有自信能处理得了。我不是说你不行,因为我认为你真的是很厉害的警探,卡萝,但是我想让东尼·希尔看一下这个案子。” “真的没有必要。”卡萝说,并且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胸腔蔓延到颈部,“现阶段绝对不需要。” 布兰登阴郁、猎犬般的脸似乎拉得更长。“这并不是否认你的能力。”他说。 “我不得不说,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卡萝说道。她试着不让语气泄露内心的违拗,并强迫自己回想汤米·泰勒稍早的无礼鲁莽让她作何感受。“长官,我们的调查几乎还算不上真的开始,但是很有可能在几天内我们就能让事情有所定论。在赛福德不可能有太多符合连续纵火犯侧写的可疑人士。” 布兰登在椅子上动了动,像是正努力为修长的双腿找出适当的姿势。“我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一点尴尬,卡萝。我从来都不喜欢说‘没有为什么’来作为命令。我一直都认为,当部属真正了解我发布命令的原因,而非只是盲目服从的时候,事情会运作得更顺利。另一方面,基于管理上的原因,有些时候我们得凭信任行事。至于有不属于我管辖的团队涉入时,即使我认为根本毫无需要保密的理由,我也得尊重他们的要求。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他扬起双眉,焦虑地问。他的下属中也只有卡萝·乔登能听得懂如此拐弯抹角的一席话了。 卡萝意会布兰登的言下之意,因而皱了皱眉头。她再三思索,然后终于开口。“所以假设有一个负责某种专门领域的新单位成立,而他们需要具有同情心的警队提供案件做他们的白老鼠。即使你认为案件的负责警官有权知道实际情况,你还是有义务同意对方的要求,并且把他们能得到案子的真实理由列为机密——诸如此类的事吗,长官?” 布兰登感激地微笑,“纯粹就假设而言,是的。” 卡萝没有同样报以笑容。“我个人认为,目前不是进行这种实验的好时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长官。” 布兰登一脸错愕,“为什么?” 卡萝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多少自警校学分班毕业的人能像她爬升得这么快,尤其是女性。约翰·布兰登对她的扶植已经超乎了自己的预期,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接下来所要讲的话是否真的是她不情愿与特别小组合作的理由。然而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险,她绝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是一支新团队。”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才刚上任,开始与一群彼此将搭档很久的同事共事。我正试着与他们建立工作关系,以保护、服务这个区域。如果剥夺了从我到这儿来就一直努力的第一个大案件,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没有人说要将案子从你手上夺走啊,探长。”布兰登说道,“我们谈的是以顾问的方式借助这个新成立的特别小组。” “这会看起来像你对我没有信心。”卡萝坚持道。 “无稽之谈。如果我对你的能力没信心,我又为何要让你升迁呢?” 卡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真的没搞懂。“我相信食堂里的老粗们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想法并不会太困难,长官。”她苦涩地说。 当布兰登意会了她的意思时,不禁瞪大了双眼。“你觉得他们……那不可能……太荒谬了!我从来没听过如此愚蠢的事!” “诚如你所说的,长官。”卡萝挤出一丝苦笑,并用手顺了顺蓬松的金发,“我不认为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无能。” 布兰登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从没想过外界会误解你的升迁。你是个出色的警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叹了口气,再次咬起了嘴唇,“现在我的处境比刚才踏进这里之前更糟了。”他抬头看着她,并做了一个决定。 “我私底下跟你说吧。保罗·毕许跟利兹当地的高官一直有过节,他们已经表明不愿意让他的团队进到他们的地盘,也不会让特别小组接触他们的任何犯罪案件。他需要一个能提供队员学习机会的真实案例,而基于种种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不希望是被人瞩目的连续杀人案或强暴案。他找上我,因为我们就在他隔壁。他请我留意适合的案件,让他的团队在正式接案之前能先实际演练。老实跟你说,在这起火灾出人命前,我就打算将你的连续纵火案提供给他们了。” 卡萝试着不让自己怒形于色。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已经可以跟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蛮横得像野蛮人。“现在已经变成谋杀案了,不可能不受人瞩目的。出于我个人的自尊心,更出于对我团队的尊重,我需要主导调查行动。我不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国家犯罪侧写小组屁股后面的跟班。”她冷冷地接续说道,“如果我认为派人拜访消防员是处理重大犯罪案最好的方式,我就会这么做。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伤害我,长官。” 遇上抗命的威胁,布兰登的面对方式与卡萝南辕北辙。像他这样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几乎无须使用威胁,他有能力以更巧妙的方式处理。“我无意伤害任何下属,乔登总探长,你会是唯一直接与特别小组接触的人。你将到利兹与他们会面,但他们不会进入我们的辖区。我会跟毕许总警司讲清楚,他的人马不能与东约克郡警局里其他任何人讨论案情。我相信你会满意这个做法吧?” 卡萝不得不对警长敏捷果断的思绪感到钦佩。“你已经清楚表达你的命令了。”她以顺从之姿后倚在椅子上。 布兰登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容站起身。危机解除,并且没有造成任何难以向玛吉交代的情况。“多谢,卡萝。我很感激。真有趣,我原以为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握这个机会跟东尼·希尔再度合作。当你担任布拉德菲尔德谋杀案的联络官时,你们俩非常合得来。” 她试着唤起愉快记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并希望借此蒙混过布兰登。“我的不愿与希尔博士无关。”她说道。不过她怀疑布兰登是否会相信这番话,因为她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我会告知他们你将与他们联络。”布兰登在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这个礼貌的动作令卡萝深深地感激。 “我也期待跟他们会面。”她面无表情地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 夏兹砰地推开警局大门,满心期待地对着服务台后方的制服警察露齿而笑。“我是波曼探员。”她说,“隶属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这儿应该有一个我的包裹?” 警官一脸怀疑地说:“送到这里的吗?” “没错。”她看了一眼手表,“应该是由隔夜快递送来的,预计上午九点送达。而我的表显示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 “那么你应该训某人一顿,因为这里没有给你的东西,亲爱的。”警官说道,语气里尽是满足。他可不常有机会能将来自特别小组的门外汉一军,而且同时对女人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你确定吗?”夏兹问道,并且试着掩饰惊慌失措之情,她知道那只会让他更扬扬得意。 “我好歹会识字,亲爱的。相信我,我是警察,这里没有你的包裹。”此刻他开始感到无趣,转过身去,假装专注于一堆文书工作中。 挫折感在心里沸腾,好心情也成了过去式,夏兹绕过成排的电梯,小跑步爬了五段楼梯,到达特别小组指挥室所在的楼层。“永远不要相信别人,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这句话随着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与血液冲击耳膜的嗡嗡声回荡在夏兹的脑里。她径自走进放置计算机终端机的办公室,跌坐在她的位子上,没有兴致出声跟赛门打招呼——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夏兹抓起话筒,拨通克莉丝的家用电话。“浑蛋!”当电话另一头由录音机接起时,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她从包包里猛地拿出个人电子记事簿并键入克莉丝的名字,然后用食指戳按克莉丝在苏格兰警场的专线。电话在第二声铃响时被接起,“我是狄凡。” “我是夏兹。” “不论你想要做什么,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女。经过昨天那小小的运动之后,我可不想再清理指甲下的灰尘跟油墨了——绝对不列入‘休假可做的好玩事情’清单里。” “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的。只不过……” 克莉丝哀嚎着说:“什么事,夏兹?” “东西还没到。” 克莉丝哼了一声。“就为了这件事?听着,我把它弄完的时候,我只亮了旧警徽,然后说服服务台人员——时间已经太晚,叫不到隔夜快递了。他们能做的是在中午前送达,所以今天上午你应该就可以拿到了,好吗?” “我也只能等啦。”夏兹说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放轻松啊,美女,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会害自己得胃溃疡的。”克莉丝说道。 “明天下午我就得报告我的案子了。”夏兹明白地说。 克莉丝笑出了声,“那怎么会有问题呢?老天啊,夏兹,约克郡的空气让你变迟缓了,以前你的动作很快,时间总是够用的。你还有一整晚可以完成报告。别跟我说你的功力退步了啊。” “我不喜欢白天精神不济,一直打瞌睡。”她说。 “好吧,如果下午三四点你还没收到东西,打个电话给我,可以吗,美女?放轻松点,不会死人的。” “我也真的希望不会啊。”夏兹对着已断线的话筒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赛门问,一边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推给她一杯咖啡。 夏兹耸耸肩,伸手端起饮品,“只是一些我想在明天回报作业前先看看的东西。” 赛门的兴趣突然大增,甚至超过了他对夏兹的兴趣。“你有眉目了?”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着,但是徒然。 夏兹邪恶地咧嘴笑着,“你的意思是你还没看出相似性?” “我当然能看出来,马上就看出来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显然只是在说大话。 “是握。那你也发现外部关联啰?”夏兹享受地看着在赛门回过神之前自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滞。她扑哧一笑,“想套我的话啊?你想得美,赛门。” 他摇摇头,“好吧,夏兹,你赢了。如果今晚我请你吃晚餐,你愿意跟我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会告诉你我发现的事情,不过时间是明天下午——跟其他人一样。但是如果你的提议是真心的,而不是想贿赂我,我答应跟你在星期六咖喱夜之前喝一杯。” 赛门伸出手,“一言为定,波曼探员。”夏兹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同意。 与赛门在晚餐前一同喝酒这件事虽然很诱人,但是无法分散夏兹期待包裹的注意力。中午休息时,其他人甚至还在冲泡饮料,她就已跑到柜台。整个早上当保罗·毕许详细地解释侧写如何应用在嫌犯名单上时,夏兹——通常是最专心的学生——却像在歌剧院里坐立不安的四岁小孩。午餐时间一到,夏兹宛如出柙的赛狗,飞也似的冲下楼。 这一次,她的祷告应验了。一个看似用了整卷封箱胶带封紧的硬纸板档案箱就摆在服务台上。“你再不来领取,我就要打电话请除爆小组来处理了。”服务台人员说道,“这儿是警局,不是邮局。” “幸好不是。你们的动作太慢了。”夏兹一把取过箱子,走出大门往停车场去。她打开后车厢,快速地看了一下手表。她估计自己还剩下十分钟的时间,拖太久大伙儿会开始在午餐桌上纷纷议论她的缺席。她匆匆以指甲撕开封箱胶,试着将胶带扯开足够的空间好打开盖子。 她的心一沉——满箱子的影印资料。顷刻间,她很想就此忽略自己的直觉,放弃深入追查。随后她想到那七名少女:她们正对夏兹露出期待的笑容。虽然生命里或许总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事,但至少她们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她们的生命。这并非只是一个练习。某处正存在着一个冷血的杀手,唯一发现这件事的人便是夏兹·波曼。即使得通宵达旦,这也是她应该为她们做的。 两人再次面对面,卡萝意识到东尼·希尔埋藏在脸下的痛苦,并且为之动容。从认识他以来,她总能知悉支撑他的力量是什么。卡萝以为东尼跟自己一样以捉捕与探究为动力,为一股想要厘清事情的热情所驱动,被所见、所听与所做之事缠扰。然而此时,疏离让她终于看清过去未能理解的事实,而她不禁纳闷,一旦真的领会了东尼埋藏在深邃忧郁眼眸背后的东西,自己面对他时的言行举止会有什么不同。 东尼刻意安排让两人隔了几月后的第一次会面不单仅有彼此。当卡萝抵达特别小组的根据地利兹时,保罗·毕许前来迎接,并且施展使自己成为媒体宠儿的无限魅力,这点令卡萝感觉透不过气来。不过他对女性的殷勤并不包括伸手帮忙提拿两只装满档案的沉重公文包,而卡萝也玩味地注意到,每当经过有反射影像的物体表面时,他绝对会借机检视自己完美的仪表——会儿顺顺单边眉毛,一会儿挺起胸膛,理理显然是订制的合身制服。“我真的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他说,“你是约翰·布兰登最顶尖、最聪明的手下,你的过往纪录真令人赞赏啊!约翰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就读同一间参谋大学呢?他真是个好警察,也是个独具慧眼的人。”他的热情具有感染力,尽管只是出于礼貌,但卡萝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响应着他的奉承。 “我一直都很喜欢与布兰登先生共事。”她说,“特别小组的一切进行得如何呢?” “喔,待会儿你自己看吧。”他不屑一顾地说,引她进入电梯,“不过东尼当然对你赞不绝口,快把你夸上天了——跟你合作有多愉快、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同事、多么聪明而且平易近人。”他对她露齿一笑,“还有一堆别的。” 现在卡萝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她相信东尼敬重她的专业能力,但是她十分了解东尼绝不会用个人意见来谈论她。理解他根深蒂固的缄默所需要的细腻心思与技巧,显然远比保罗·毕许所具备的公关能力更为高深。东尼从不谈论卡萝,否则会无可避免地提及让他们相识的那个案子,而且也会因此透露两人之间的事,那已远远超乎任何陌生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了。东尼得解释卡萝如何爱上他,而他怎样因为自己的性功能障碍而必须拒绝她,他们所追捕的残忍精神病患者又如何破灭了两人在一起的丝毫希望。她凭直觉确信东尼不曾与其他人谈过这些事,而她的直觉一向比别人准确。“唔。”她含糊地说,“我一直很欣赏希尔博士的专业精神。”毕许伸手按下五楼的电梯钮时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腰间。卡萝心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应该不会帮忙按电梯,而只会告诉我要到几楼。 “你曾经跟东尼合作过,这对我们是额外的帮助。”毕许继续说道,一边透过雾面金属门审视自己的头发,“见习你们如何分工、如何沟通以及如何借助彼此的力量,我们的受训者将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华生。’”卡萝打趣地引用模仿道。 毕许一时间显得困惑,之后才恍然大悟。“啊,是啊。”电梯的门开了,“这边请。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就我们三人,然后你跟东尼可以进行初步面谈,并且让学员在旁见习。”他在走廊上阔步走着,并为她开启一扇门,他退一步让她进入一间看似缩小了尺寸的老旧教职员休息室。 房间的另一头,东尼·希尔突然转过身,一手拿着咖啡滤杯,另一只手则握着汤匙。当他见到卡萝时突然瞪大了眼,而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无法克制地慢慢浮现一丝笑容。“嗨,东尼。”她说,试着让声音保持正式与礼貌,“好久不见。” “嗨,卡萝。”他将汤匙当啷一声搁在桌上,“你看起来……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如果她对东尼说同样的话,那么她便是在说谎。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虽然她曾见过他更无血色的模样。双眼下的阴影比起他们最后一次直视彼此时,较不像淤伤青肿了,不过对于八小时睡眠是一种痴心妄想的人而言,那双黑眼圈仍然是东尼的个人特色。自从那件难忘的案子终于破案了之后,他的眼神里便少了一些她已见惯的紧张,但是他看起来还是神经紧绷。无论如何,她都想上前亲吻他。 不过取而代之的,卡萝将公文包放在长长的咖啡桌上,然后说:“我可以喝杯咖啡吗?” “浓的黑咖啡,不加糖?”东尼带着一点笑意确认道。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毕许说道,一边绕过卡萝,坐在其中一张坐垫下陷的椅子上,并且小心地整平膝盖处的裤子布料,“他从来都不记得我喝什么。” “之前我们一起合作的时候,是处在一种所有细节都会永远刻在脑海里的状况。”卡萝压抑地说。 东尼快速地向她投以感激的眼神,然后转身冲泡咖啡。“谢谢你送案件资料来。”在老旧的电子水壶喷气声中他说道,“我已经送印了,让组员彻夜研读。” “很好。你打算怎么进行?”卡萝问。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做现场角色扮演。”东尼说话的同时,依旧背对他们煮着咖啡,“彼此对坐在桌子两端,快速讲述案情,就像我们真正在做侧写的时候。”他带着勉强的笑容,半转过身说道,而卡萝的胃部一阵抽搐。 克制一点,她愤愤地对自己说,即使他没有性功能障碍,他也不会想要你,记得吗?“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计划如何让受训者参与呢?” 东尼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拿着三个烫热的马克杯,努力不泼溅太多咖啡在烟草色的地毯上。“还好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可以掩饰污渍的颜色。”他喃喃自语道,并且因专注端咖啡而皱着眉头。 “总共有六个人。”毕许说,“所以即使你愿意拨出那么多时间让他们一一尝试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会看着你跟东尼处理案件数据,如果他们对于过程中任何部分有所疑问就提出来。你离开之后,东尼会跟他们一起建立侧写,报告在几天内应该就可以回传给你。我们希望的是,当你的调查进展到逮捕与起诉嫌犯的时候,你能与东尼联系讨论讯问策略,并且授予我们之后对于讯问录音档的使用权。”毕许自信满满的笑容显示出他不惯于被人拒绝。 “这或许有困难。”卡萝不甚确定自己目前的定位,所以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可能得等到审判之后才能取得讯问录音,而且前提是受访者同意。我将必须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毕许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和蔼的面容不再。“布兰登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在这次合作里我们不需要受制于繁文缛节。”他迅速地说。 “我是这个案子的调查负责警官,总警司。这可不是学校的练习作业,这件事涉及非正当死亡的调查,而我的目的是要有人为此被定罪。我绝不会冒险赔上一件本来会成功的起诉,我不会让聪明的辩护律师有机可乘。” “她说得对。”东尼突然发言道,“我们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保罗,你也知道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卡萝必须让起诉纵火犯的案子在法庭上站得住脚,我们不能期望她赞同任何可能危及这个前提的事。” “好吧。”毕许简短地说,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咖啡一碰也没碰,“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先打完几通电话,处理完一些事才能参加你们的讲习。待会见,乔登总探长。” 卡萝咧嘴而笑,“跟你打赌,在他的屁股坐上椅子前就已经打电话给约翰·布兰登了。” 东尼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兴味的光芒。“其实也许不会。保罗不喜欢遭人反对,但是他常备不懈,总是把能量留来打重要的仗。” “不像我,一直愚者躁进,嗯?” 东尼与她四目相接,认出她眼神中的友善。“没有人能跟你一样,卡萝。我真诚地为你不想加入这个团队而感到遗憾。” 她耸耸单边肩膀,“那不合我打击犯罪的方式,东尼。我当然也喜欢大案子,但是我不喜欢心里七上八下地过日子。” 她的话悬在空中,传送着一般旁观者所无法解读的弦外之音。东尼将眼神移往别处并清清喉咙。“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跟你合作。如果我们已经正式运作,我根本不敢期望你会求助于我们。这个案子显而易见地是连续纵火案,而且可说是偶然地变成一起严重事件。所以对组员们而言,能亲眼看见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如何工作算是意外的好处。” “你知道吗,自从特别小组跟我的案子扯上关系之后,我听到的奉承话多得可以噎死一个政客。”卡萝试着以讥讽的语调掩饰心里的喜悦。 “我何时奉承过你了?”东尼简明地说。 卡萝的胃再次紧收。“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她说,“我的意思是,课堂上出现像我这样实际在办案的警察。你应该推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进去,让学员们知道现实情况。”她补充道,并努力维持笑容。 东尼高兴地哈哈大笑。“我想那绝对会是一场很棒的讲座。”他压低嗓子加重他的约克郡口音,开玩笑地说,“真是胡说八道。你要我一一向嫌犯们询问他们小时候是否有尿床?” “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卡萝说。 “我不是啊。”东尼说,“是西约克郡——全世界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我希望成立特别小组,但是内政部坚持小组的总部不可以设在伦敦,也不准我们将侧写小组临时安置在情报单位里——虽然明明这样比较合理。你在赛福德的原始沼泽过得如何?” 卡萝耸耸肩。“你是指跟一群迂腐落伍得像恐龙的人一起生活啊?半年后再问我吧。”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们何时开始?” “再过几分钟。” “想一起吃个午餐,叙叙旧吗?”为了讲出稀松平常的语调,卡萝在前往利兹的高速公路上练习了这句话不下五十次。 “没办法。”他看起来真诚地感到抱歉,“小组都一起用餐。不过我原本想问你……” “什么事?”小心点,卡萝,不可操之过急! “你急着回去吗?” “不,我不急。”她的心在唱歌:太好了,太好了,他要约我吃晚餐。 “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参加下午的讲座?” “喔,这样啊。”她的声音嘹亮,但是她的希望破灭,眼里的光芒也变得黯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想要我出席吗?” “上星期我给他们一份作业,他们今天应该要做个人结论报告。我想如果你能对他们的分析做一些响应,应该会很有帮助。” “好啊。” 东尼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说:“另外,我想结束之后或许我们可以去喝一杯?” 既忧虑又期望的心情已让夏兹的肾上腺素持续飙高。即使前晚只睡三个钟头,她仍像服用了安非他命的舞客那样兴奋至极。她一回到家随即将报纸复印件一沓沓放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阅读,而且只停歇一会儿起身打电话订比萨外卖。她全神贯注地汇整资料,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外卖员送来十英寸的玛格丽特比萨却收了她十二英寸综合比萨的钱。 凌晨一点时,她终于看完除影剧广告版与体育版外的所有新闻。早先她确信当地报纸潜藏着能证明自己论点的外部关联,然而现在看起来这个想法似乎不是个可靠的直觉,而只是她不想放弃的一丝一毫的可能罢了。夏兹拉拉僵硬的背脊,揉揉发酸的双眼,站起身蹒跚地走到厨房冲煮另一壶咖啡。 精神恢复后,她回到那堆数据前,决定先从体育版下手。也许是同一支来访的足球队与忠实的支持者?或是一名不断转换球队,最后变成经纪人的球员?还是一场吸引了外来人士的地区高尔夫球冠军赛?夏兹又花费了一两个钟头排除体育赛事是七宗案件外部关联的可能性,而疲惫、咖啡因以及对于失败隐约浮现的恐惧让她感到忐忑不安。 当所有关联终于显露时,夏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定是幻觉。这个发现太惊人了,她甚至无法严肃以待。她紧张地咯咯傻笑,像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对他人的痛苦做出恰当反应的孩子。“这真是太疯狂了。”她轻轻地说,仔细阅读七份报纸以确认自己不是眼花。夏兹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试着放松抽筋的肌肉,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脱去衣物。凌晨三点半,她昏沉的脑袋实在无法多加思考这样的搜寻结果。夏兹将闹钟定在六点半,然后趴倒在床,睡意猛然袭来,犹如卡车撞上高速公路的桥墩,让她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夏兹梦到关于赢家可以选择其他人如何死亡的电视游戏,闹铃声在梦中变成电椅通电时的嗞嗞声响。夏兹因睡眠不足而昏沉无力,自报纸中发现的事情像是方才那场噩梦的延伸。她推开被单,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仿佛脚步声会将她的发现吓跑似的。 客厅里有七堆参差不齐的影印资料。每一叠的最上方放着一页影剧版新闻,其上都刊有同一名男人的个人演出或专访预告——怎么看都像某个全国宠儿与至少七名少女的失踪以及假定遇害扯上关系。 而现在,她必须与其他同仁分享这个重大发现。 米琪很快地认知到引起流言飞语并非难事。每当她来到杰可学习如何使用义肢的复健中心时,他们都坚持一定要关上房门并且坐得很靠近,如此一来当物理治疗师或护士突然开门打扰时,他们可以赶紧跳开而且装作一脸尴尬。 上班时,米琪会打电话给杰可,并且刻意让坐在附近的同事听见。对话充满热切的欢闹,杰可的名字也不时被提及,而米琪低沉亲昵的语调令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同事们只会联想到她正在与爱人通话。 最后,为了让事情更上一层楼,炒作新闻的时间到了。米琪选了一名合适的小报记者朋友,接着三天之后,报纸头版刊着《变态人士盯上杰可的新欢》。 救人英雄杰可·文斯的新女友已成为恐怖破坏行为与恐吓信件的攻击目标。 自他们闪电式的恋情之初,电视新闻记者米琪·摩根便遭受: *汽车遭人泼洒油漆 *老鼠与小鸟尸体投递在信箱 *家中收到一连串恶意匿名诽谤信 高速公路连环车祸令悲剧英雄杰可失去右前臂,他的奥运梦想也随之破碎。米琪·摩根前往医院访问这位世界标枪纪录保持人,两人因此相识相恋。不过他们试着让恋情保密。 但我们将独家揭露,一名心怀怨恨之人已知晓他们的秘密,并对动人的金发美女米琪抱有敌意。米琪今年二十五岁,是《六点钟全球报道》中广受欢迎的记者。 昨晚,米琪在位于西伦敦的家中表示:“这是一场噩梦。我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我只希望他们住手。 “我们一直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想避开公众的眼光,多了解彼此。我们真的很爱对方。 “这个男人私底下比大家所知道的更为风趣。 “他很勇敢,又英俊,我怎么可能不疯狂爱上他呢?现在我们只希望这种无情的破坏能够停止。” 杰可正于伦敦马丁格尔高级诊所接受密集的复健与物理治疗。他的发言人表示:“杰可非常憎恶对米琪做出这些威胁之举的人。她是他遇过的最好的女人。无论这种行为的幕后主使者是谁,都最好祈祷警察比杰可先找到他们,不然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杰可已结束婚约(见第四版)。 媒体的报道持续发烧两个星期,然后渐渐冷却,偶尔当这对宣称为情侣的两人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情时才会再度登上报纸——杰可摆脱复健,重新生活;他受雇成为电视体育播报员;米琪得到新工作,担任早餐时段电视节目的采访者;杰可从事照顾晚期病患的志愿工作……诸如此类的消息重燃媒体对他们令人信以为真的恋情的兴趣。杰可与米琪很快便学会,他们一周必须至少一次共同高调地公开亮相,以避免引起八卦专栏的猜疑。很多时候,在杰可与米琪离开夜店或结束慈善工作后,因为知道自己被跟拍,所以他便与两位女士在同个屋檐下度过一晚。这样的情况维持了一年,米琪找来杰可与贝齐共进晚餐并商议之后的应对之策。 米琪的爱人多年前曾有承办会议厅午餐酒席的经验,因此烹饪技术颇佳。当杰可咽下最后一点佳肴,他朝两位女士露出狡诈的狞笑。“如果需要这么美味的东西来软化我,”他说,“一定没什么好事。” 贝齐认真地笑了笑,“你还没尝过太妃糖浆布丁配上自制榛果冰激凌呢。” 杰可假装为之震惊,“如果我是警察,你会因为那样的提议而被捕喔。” “我们的确有一个建议想跟你说。”米琪说。 “嗯,我的直觉是你们不搞三人行,所以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件事。”他翘起椅子的前脚轻轻摇晃着。 “你好歹表现一点失望嘛。”贝齐冷淡地说,“我们这么不吸引你,实在很伤我们的自尊。” 杰可的笑容令米琪心神不宁地想到杰克·尼克逊。“贝齐,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喜欢怎么搞我的女人,你会非常感激我对你们没兴趣。” “事实上,就是因为我们对你这部分的私事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们一直都不愿对你做出这项提议。”贝齐伶俐地收拾好碗盘,并将它们拿至小厨房。 “我现在开始好奇是什么事情了。”杰可说,椅子向前倾并轻轻地砰了一声,他将装着义肢的手臂架在桌上。他与米琪四目相接,眼中闪烁着光芒。“揭晓秘密吧,米琪。” 贝齐出现在厨房门口,倚着门框。“你跟米琪必须一同出门去玩这件愚蠢的事情太费时了。我一点也不介意她跟你出去,只是我们都比较想在已经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跟彼此相处。” “你们要终止这个合作关系?”杰可蹙眉。 “恰恰相反。”贝齐一边说,一边坐回桌前,握住米琪的手,“我们觉得,如果你们结婚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看起来十分惊讶。米琪觉得她从没在杰可·文斯极为克制的面容上见过比这个更真实的表情。 夏兹再次环视、端详她的听众,祈祷自己不会出糗。她试图反复猜想可能遭人反驳之处,还有反驳之词会为何。她知道赛门会在推论原理中挑毛病;里昂会往后翘起椅子抽烟,嘴上挂着轻蔑的冷笑,然后在她的论点中找到最脆弱的攻击点;凯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对细枝末节吹毛求疵而看不到全盘。至于东尼,夏兹希望自己的成果——聪明地发现受害人群组而且认真追踪到可论证的外部联结——能静静地让他留下深刻印象。她所做的前置作业将引发一项重大调查行动,然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的未来也随之改变——那个将明星凶手绳之以法的女人将成为全国警界的传奇,并且有权利挑选自己所想服务的单位,夏兹在心里如此幻想着。 卡萝·乔登是个未知数。夏兹整个早上都在观察她与东尼一起工作,依旧无法得到足够的信息来推测她对自己的想法将做出什么响应。为了尽可能不留一丝纰漏,夏兹得让几个同事先上台发言,因此当其他人发表报告时,她便可以仔细观察卡萝。 里昂打头阵。夏兹相当讶异他的报告如此简短,而且不只有她一人这么觉得。里昂说,虽然部分案件有显著的相似性,但是考虑到每年失踪少女的人数时,便很难认为当中有任何统计数字上的重要性——这些相似处可能只是众多案件中的少数巧合。他似乎颇为勉强地挑出四名来自西部郊区的女孩——其中一人也出现在夏兹发现的群组里——并且认为她们的共通点在于纪录显示她们均怀有成为模特儿的野心。里昂表示,可能有一名或多名色情电影导演以提供成为摄影模特儿的机会为借口,诱拐她们进入拍摄色情电影与卖春的火炕。 房间里先出现一些漠然的意见,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卡萝冷淡地说:“你花了多久的时间做这项分析,杰克森先生?” 里昂的双眉一垂。“没有太多需要分析的地方。”他好斗地说,“我做了该做的。” “如果我是将这些资料交给你的调查警官,我宁愿不要对这些肤浅的东西留下印象。”卡萝说,“我失望透顶。一个专门单位所做的分析竟然这么没有意义,完全比不上我手下任何警官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所能提供的数据。这样的团队让我相当瞧不起。” 里昂吃惊得目瞪口呆。不管是东尼还是毕许,都不曾如此公开批评任何人。在他做出回应前,东尼先插话道:“乔登探长说得没错,里昂,你的报告不够好。我们应该是顶尖的团队,而且如果我们不认真看待每一件任务,认为它们值得注意,我们就无法结交任何战友。我们怎么想这些案子是其次,但是对于调查警官们而言,这些很重要;对于受害者,也很重要。” “这只是一个练习。”里昂抗议道,“根本没有任何调查警官。现在只是游戏时间,你们不能当真啊!”虽然里昂没说,但是声音中的呜咽表达出:这不公平! “就我所知,这里的每一个案件都是真的。”卡萝轻声地说,“这些孩子都在失踪名单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当中有些人已经死亡。无论生死,家属都希望有个答案,但是不知情往往比知道真相还来得伤人。如果我们无视他人的痛苦,那么被人看不起是活该。” 夏兹看见东尼无动于衷的脸露出一丝对于卡萝之言的认同,然后随着他的眼光望向里昂,后者的双唇已抿成一条线,半侧身地坐在位子上,避免看到卡萝。“很好。”东尼说,“我们已经知道乔登探长绝不客套。下一个想接受严惩的人是谁啊?” 在凯的报告过程中,夏兹几乎无法遏制不耐的情绪。凯的分析平淡无趣,但煞费苦心地以五花八门的关联编造了数个可能的类群。其中一个与夏兹的群组相符,但是凯对其所赋予的重要性低于其他类群。当冗长的陈述接近尾声时,东尼显得开心了一点。“非常详细的分析。”没说出口的“但是”两字悬在空气中,像个等待下一个人接手的接力棒。 卡萝接下这个挑战。“是的,但是听起来你抱持着中立的态度。调查警察要的是你以支持特定措施的方式来呈现这些数据,所以你需要为诸多结论排出优先级——这很有可能,这比较没有可能,这个很薄弱,这个真的不可能……那样才能让实际办案的警官以最有成效的方式组织调查行动。” “虽然在脱离现实的课堂习作中很难做到这一点,”东尼补充道,“但是我们也应该尽力为之。对于刚刚提到应该注意的优先级,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夏兹在接下来的热切讨论中几乎没有发言。她十分紧张即将面临的状况,担心自己的表现会无法让其他人留下什么印象。有几次她看见卡萝·乔登以询问的眼神直视着她,而她则回以无伤大雅的保守意见。 转眼间轮到她上场了。夏兹清清喉咙,整理面前的纸张。“虽然乍看之下,几个不同的相似性组合出数个可能的类群,但是经过进一步分析之后,一系列的共同因素强化了其中一个群组的存在。”她坚定地开始讲述,“今天下午我想提出的是,这个群组更进一步地与某个重要的共同外部因素有关。而毋庸置疑的结论就是,这个类群即是单一连续杀人犯的手下亡魂。” 她抬起眼,听见凯倒抽一口气,而里昂粗声一笑。东尼看起来颇为惊讶,但卡萝·乔登倚身向前,下巴顶在双拳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兹抽动一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我不是胡诌的,我保证。”她一边说,一边绕着桌子发下一份份装订好的影印资料。 “七个案子。”她说,“你们眼前所见的第一页是这七名失踪人士共同外貌特征的表格。在我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是这七个女孩离家时都带了一套替换的衣物,但是逃家并且露宿街头会需要的东西,她们却都没有带。在每一起案件中,跟她们一同消失的是她们‘最漂亮的’衣服——那种在有特别约会时会选择穿上的时髦服装,而不是便于走路的运动鞋,也不是夜间保暖用的雪衣。我知道不是所有青少年对于自己的穿着都十分在意,但是请记住,我们手上的实例不是不负责任、难以管教、像野孩子一般的女孩。” 她抬起头,满意地看见东尼跟卡萝·乔登一样全神贯注。“在每个案子里,她们都没有到学校,也都事前说谎掩饰下课后的行踪,好让自己有大约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能安全逃跑。当中只有一人因十二岁时曾顺手牵羊而引起警方或社福机构的注意。她们不是少年犯,她们也不严重酗酒或吸毒。 “第二页是她们的照片,我已将图片缩小到同样的尺寸。你们不觉得她们的五官很相似吗?”夏兹吊胃口地顿了顿。 “太可怕了。”赛门喃喃说道,“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没发现。” “不只是五官,”卡萝听起来有一点困惑地说,“她们全都有一种姿态,某种……近乎性感的样子。” “她们迫不及待地想变成女人。”里昂对房间里的人说,“就是这样,错不了。” “不论是什么,”夏兹打断大家的话,“她们都有同样的特质。案子的地理位置十分零星分散,在六年间不定期发生,但是受害者们看起来几乎可以互换——这是强而有力的证据。但东尼曾教我们应该也要寻找外部联系、受害者无法控制的要素或共同影响、与凶手有关而不是与受害人有关的要素。 “我问自己,何处能找到能与我的假定受害群组相关的外部关联。”夏兹拿起另一叠装订好的影印资料发给大家,“答案是:当地报纸。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搜罗每个失踪案的当地报纸。今天凌晨,我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们都拿到资料了,在你们面前。每个女孩失踪前,同一名知名人士都曾出现在她们的家乡。而且别忘了,她们每个人离家时都从衣柜里带走一套衣服——一套打算让男人惊艳的衣服。” 当大家意识到夏兹所讲的凶暴行为时,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已经四起。“没错。”她说,“我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谁会相信全国最受欢迎的体育英雄兼电视明星会是连续杀人犯?而谁将授权对杰可·文斯进行调查?” 第六章 寒冷的黑夜似乎吞噬了轻轻的呜咽声。唐娜·杜尔在短暂的生命中从未感觉如此地害怕。她从不知恐惧会像麻醉剂,将难耐的痛楚缓和为阵阵抽痛。目前发生的事已经够恐怖了,但殊不知在未来等着她的会是更糟糕的情况。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尽管不能说的秘密在心中不断喷涌冒泡,好像快要从双唇喷发而出,但她终究守住了。不过关于杰可所说保密的重要性,她晓得他是认真的,而且这是一个不容错失的大好机会。崭新的前景让她精神振奋,强大的兴奋之情令她决定忽略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将引起家里的骚动。为了合理化对母亲隐瞒此事,她安慰自己说当一切美梦成真后,母亲就会因为强大的喜悦而遗忘她在过程中所造成的困扰。在内心深处,唐娜知道她在自欺欺人,但是她实在不忍让这件事破坏当下高昂的兴致。 逃课并非难事。唐娜按照惯例出门,接着她没有转弯走上前往学校的路,反而来到镇中心。到了那儿,她躲进公共厕所,换上事前小心翼翼折好、取代了书籍而放入书包的衣服。她知道这身最好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些,让她看起来像MtV频道里酷毙了的年轻小妞。唐娜在厕所微弱的光线里化好妆,对着镜子撅了撅嘴。天啊,她看起来真美。但是杰可是否也觉得她漂亮呢? 她提醒自己,在她没有打扮得十分完美的时候,杰可就选中了她。他已经看见她的明星特质。倘若装扮成这样,一定能迷死他的,是吧? 回忆起当时无忧无虑的自信,对于现在正痛苦地躺在黑暗中的唐娜而言,就像一个令人作呕的玩笑。不过那时,她一整天自信满满。唐娜搭上前往曼彻斯特的公交车。她焦躁不安地等到司机即将启程,确定车上没有任何邻居或母亲无聊的朋友后,便冲上公交车上层的最后方,以便看见上下车的人。 只身一人在工作日的曼彻斯特待上几个钟头,已经够冒险的了。唐娜逛了百货公司,在电子游戏场玩吃角子老虎,在车站旁的书报亭买了两张刮刮乐,并且告诉自己赢得顺子不单是一种结果,也是一个好预兆。虽然每当唐娜想起母亲会如何说教,胃部便恼人地翻搅,但是当她搭上火车时,兴奋之情让她将紧张的情绪抛诸脑后。 转车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天色渐渐暗了,而纽卡索车站的广播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与屏幕上的吉米·尼尔或凯文·华特立不同,他们说话像外星人。唐娜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往五墙村的站台,并且战战兢兢地上了火车,发现周围全是陌生人。他们一脸好奇地以侵略性的眼神盯着她的短裙与夸张的妆容猛看。唐娜的想象力开始奔驰,将疲惫的通勤者想成跟踪狂与杀人狂。 唐娜下了火车并在停车场找到等候着的杰可后才松了一口气。一切是如此美好。他说尽一切甜言蜜语,向她保证、也说服她认为自己做了对的事。唐娜告诉自己,他真体贴,一点也不像她原以为明星私底下的样子。 当他们开车进入狭窄的乡间小路,杰可解释说他们要到早上才能进行试镜,但是他希望能与唐娜共进晚餐。他说他有一间小屋,她能在那儿的空房过夜。这样省去他喝了一两杯酒之后还得开车的麻烦。当然前提是如果她愿意的话,不然,他就送她到旅馆。 虽然受了良好教养并且养成事事谨慎的唐娜想要立即前往旅馆,以便打电话给母亲报平安,但是那么做一点也不好玩——身处陌生的地方,没有认识的人,孤独一人在房间里度过夜晚,陪伴她的只有电视和母亲在电话另一头无尽的抱怨。因此唐娜的脑中出现另一个声音,一个诱惑而且大胆的声音告诉她:她永远不会有像这样能让自己出名的机会,独占杰可一整晚会是绝佳契机,让他对自己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明天的试镜将只是个形式。 唐娜既忧心又期待,但是她跟自己说,若想摆脱童贞,这个时机再好不过了。 “住在你那儿就好了。”她说。 他微微一笑,短暂地将视线移开路面。“我保证我们会有愉快的夜晚。” 杰可并没有说谎——至少一开始没有。晚餐很美味,就像马莎百货里昂贵的食物,唐娜的妈妈总说她们吃不起那样的东西。他们还喝了酒,各式各样的酒。先是香槟,吃前菜时有白酒,然后喝红酒配主菜,最后吃甜点布丁时则喝一种香气浓郁、金黄色的酒。唐娜从不知道有这么多种不同又好喝的酒。整个用餐过程中杰可一直很亲切和善。他谈笑风生,说了许多故事令她发笑,让她暗自庆幸自己能知道这么多电视名人的秘密。 杰可似乎也觉得唐娜很有趣。他总是询问她的想法与感觉、她喜欢与讨厌的电视明星是谁。他对她很感兴趣,深深地望着她的双眼,真的专注地倾听,就像男人喜欢你时该有的样子。杰可不像她以前约会的学校男生,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有足球,以及你能让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很明显的,杰可喜欢她。但是他不会像糟老头一般对她直流口水。他很体贴,对待她如同某个重要的人。经过这些谈话后,唐娜再也没想过要打电话给母亲了。 当用餐进入尾声,唐娜已经愉快地感到微醺。不是喝醉,并非像在派对上喝了五瓶特烈苹果酒后呕吐了数个钟头的感觉,只是有一点迷茫,还有感觉杰可温暖的身体与自己肌肤相触时的快乐与渴望。她希望能将脸埋在他带着柑橘与木质味的香水中,让自己的美梦成真。 当杰可起身去煮咖啡时,唐娜脚步虚浮地跟在后方,并且意识到房间微微地摇晃,但不是令人不舒服地天旋地转。她从后方抱住他,将手臂环上他的腰。“我觉得你好棒。”她说,“太棒了。” 杰可转过身,让她倚在怀中,然后将脸没入她的发梢,用鼻子磨蹭她的耳朵。“你很特别。”他低声说道,“非常特别。” 接着他的嘴覆上了她的双唇,而她迷失在初吻般的感觉里。他们仿佛亲吻了一辈子,各种色彩在眼前旋转,令她感到眼花缭乱,电流一般的感觉在血管中流窜。 几乎在不知不觉间,杰可将唐娜慢慢转过身,让她背靠着工作台,而他面对着她,两人依旧亲吻,他的舌在她嘴里翻搅。乍然间毫无预警地,杰可的手扣在她的腰间,并将她的手臂猛然拉至一侧。唐娜的手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双眼骤然一睁。亲吻也就此结束。 唐娜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手臂,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手被放在一具大型钢制台钳里。杰可退后一步,迅速旋转把手关紧钳嘴,压得她光裸的手臂因此泛红。她试着抽出手,但是徒劳无功。已无处可逃,她的手被固定在工作台的虎钳里。“你在干什么?”她尖声说道,脸上显露的尽是受伤的疑惑。现在还不到感觉恐惧的时候。 杰可面无表情。无情的面具取代了唐娜整晚所见到的关爱与体贴。“你们都一样,对吧?”他毫无感情地说,“你们不择手段地想得到一切。” “你在说什么?”唐娜乞求他,“放开我,这不好玩。我很痛。”她以不受挟制的那只手越过身体想触碰台钳把手。杰可反手挥了她一掌,令她一阵晕眩。 “你最好乖乖听话,你这个奸诈的婊子。”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唐娜尝到血味。她自喉咙发出破碎的呜咽。“我不懂。”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做错了什么?” “你拼命讨好我,因为你以为我会满足你一切所求所想。你跟我说爱我,但是如果明天一早起来,你发现我无法给你所想的一切,你就会去讨好下一个路过的长期饭票。”他俯身压在她身上,重量让唐娜无法再次动手尝试松开虎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娜抱怨道,“我从来……啊!”她的声音因痛苦而扬起,因为他将钳子转得更紧。肌肉与骨头受到紧压,痛楚迅速爬上她的手臂,钳嘴的边缘无情地深深嵌进她的肉里。当她的尖叫消退成含泪的乞求时,他侧身让身体的重量压在唐娜未受固定的手上,然后猛一拉地将她的衣服从上到下撕开。 现在,她真的开始感到害怕。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杰可要这么做。她只想爱他,被他选中而且登上屏幕。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应该要很浪漫、很温柔、很美才是。但是现在这样太没道理了,太愚蠢了。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手伤得多严重,而她只想让这一切停止。 杰可几乎还没开始呢。他用力拉扯唐娜的内裤,布料先是咬进她的皮肤,形成一条条深色的红肿,然后缝线终于屈服在他的暴力之下而裂开,接着她的内裤碎在脚边。她已无力反抗,只能低泣颤抖,并且喃喃地做着无意义的恳求。 唐娜记得的不是失去贞操时的痛楚,而是当杰可推挤并且将她压上台钳时,自己心中涌起的煎熬。碎裂的手腕与前臂骨头以及金属钳嘴间的血肉模糊令她无心在意处女膜的破裂。 当唐娜躺在黑暗中时,她庆幸自己后来昏了过去。她不知道身在何处,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她只是很高兴自己是一个人。这样就足够了,对于当下,这样就够了。 第七章 东尼走在布里格特街上,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抵御寒冷,不时侧身闪过前往公车站赶搭末班车的零星购物人群与脚步疲惫的销售人员。他应该上酒吧喝一杯。今天下午真够累人的,当课堂上意见分歧逐渐变成争论,濒临陷入相互辱骂的局面时,好不容易培养起的团队精神一度看似就要变成回忆。 大家对夏兹充满戏剧性的假设最先做出的回应是瞠目结舌。然后里昂拍了一下腿,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地喊道:“小夏兹,宝贝,虽然你满嘴的胡说八道比污水处理厂里的屎还多,但是你是所有人里面表现最好的!好吧,宝贝,我不得不称赞你干得好!” “等一下,里昂。”赛门出声反对道,“你最没有资格指责夏兹。而且如果她是对的呢?” “喔,是吗?”里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傲慢地说,“她说得好像她很笃定杰可·文斯就是变态连续杀人犯。你们只需要看看电视或是读读报纸消息就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杰可这家伙拥有天作良缘、是英国之光、牺牲自己的手臂跟奥运奖牌为了救人的英雄,会跟杰弗里·丹墨或是‘约克郡屠夫’彼得·萨特克里夫一样杀人不眨眼?哼,太荒谬了。” 当里昂连珠炮似的挖苦时,东尼看了夏兹一眼,注意到她的眼神明显黯淡下来,嘴唇也紧抿成一条线。东尼发现夏兹可以接受直截了当的批评,但是无法面对别人的嘲弄。里昂停顿喘口气时,东尼趁机以一记讽刺加入战局。“我最喜欢激烈交锋的智力辩论了。来,里昂,你就别炫耀卖弄了,针对夏兹分析的案子提供我们一些有说服力的论点吧?” 里昂面带怒容,一如往常地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躲藏在香烟的火光之后,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可以再为我们说明一次为什么你无法接受夏兹的论点吗?”卡萝甜甜地插嘴道。 “我认为杰可·文斯的人品不符合我们平常对连续犯罪者的认知。” 凯插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所见到的杰可·文斯都是媒体塑造出来的。有些连续杀人犯外表很有魅力而且善于操纵人,像是泰迪·邦迪。顶尖运动员必须培养出异于常人的克制力,也许我们所看到的杰可·文斯只是一个掩饰变态人格的假象。” “一点也没错。”赛门精力旺盛地说。 “但是他十多年前就已经结婚了。如果杰可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他太太还会继续跟他在一起吗?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无时无刻戴着面具。”有人出声反对道。 卡萝指出:“桑妮雅·萨特克里夫一直坚称自己完全没有发现丈夫热衷于敲碎妓女的头,就像男人热爱足球赛一样。而萝丝玛莉·威斯特至今仍声称,她不知道佛瑞德用尸体作为延伸露台的底基。” “对啊,而且你想想,”赛门附和说,“顶客族——像米琪·摩根和杰可·文斯——跟一般人不一样。杰可如果不是拍摄《文斯敲敲门》,就是在医院做义工;而米琪一定天还没亮就在摄影棚里做节目的准备工作。警察回家看到自己小孩的机会搞不好比他们见到彼此还多呢。” “这一点倒是很有趣。”东尼在几个喧噪的感叹声中发言,“你觉得呢,夏兹?毕竟这是你提出来的想法。” 夏兹不服气地扬起下巴说:“我所识别出的群组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关于这一点我没听到任何人有意见。” “这个嘛,”凯说,“我正在思考它的重要性究竟有多大。我是说,我组合出数个群组,它们或许也有合理的关联性,比如那些警方认为可能遭受性侵的女孩们。” “不。”夏兹态度坚决,“不像这个群体有那么多的相关因素。我要再次重申,当中有一些十分不寻常的共通点,不寻常到调查警察特别将它们记录下来,例如她们都带走最好看的衣服。”东尼很高兴看见夏兹不屈不挠地用这个例子反驳凯不断的吹毛求疵。 然而她的反驳并未让自己暂时免于备受质疑。“调查警察当然要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啰。”永远不甘心被人看扁的里昂插话道,“这是唯一能判断她们是逃家而非被连续杀人犯杀害的要素。唯有相当糟糕的警察才会没把这种事情记录下来。” “糟糕的警察啊,就像根本没找出任何群组的人吗?”夏兹不甘示弱地反问。 里昂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拧熄香烟。“你们女人啊,你们只要一有什么想法——” “老天啊,里昂,有时候你真的废话一堆。”赛门说,“言归正传,我纳闷的是,文斯碰巧拜访那些城镇的概率究竟有多大。我的意思是,我们不知道平均一周他公开亮相几次。或许他长期四处巡回,如果是这样的话,意义就不大了。” “没错。”凯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你查过文斯在当地现身的时候,报纸上是否有其他不属于群组的孩子失踪的消息吗?” 夏兹还没开口,撅起的嘴唇便已经透露了回答。“我还没有机会去确认。”她不情愿地承认,“或许你愿意负责这个小小的工作,凯?” 卡萝说:“如果这是实际的调查行动,你就必须采纳凯的建议,而且会有足够的人手跟时间去进行作业,不过在这个练习里,情况不同。我得说,你能在有限的时间与资源里做出这样的成果令我十分惊讶。”卡萝的赞美让夏兹挺起了胸膛,但是随着总探长的继续发言,她依然一脸戒慎恐惧,“然而即使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关联,我们也不能贸然把箭头指向杰可·文斯。如果这些失踪案和疑似谋杀案与他的现身有关,很可能行凶者其实是杰可的随行人员之一,或者甚至是某人有与文斯相关的界定压力源。简单举例而言,他也许追求过一名对杰可十分着迷的女人,但是被对方拒绝。在我做出杰可涉案的假设之前,这些是我最先关注的事情。”<bdo>http://www?99lib?net</bdo> “你所说的也不无可能。”这个能登上报纸头条的理论令夏兹太得意忘形,因此没有考虑到上述种种可能,她为此短暂地感到惭愧。这是东尼所见过的夏兹最大的让步,毕竟她太好强了,“但是你觉得这个群组值得追查下去吗?” 卡萝绝望地看着东尼,“我……呃……” 东尼开口解围,“这只是个练习,夏兹。我们没有权力对这些案子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夏兹显得十分难过。“但是出现了一个可能性强大的类群啊——这七件可疑的失踪案。那些女孩,她们也有家人——” 里昂又一次插话,讽刺的言语再度火力全开。“拜托,小夏兹,用一用脑吧。我们应该要帮街上的警察理清事情,而不是找更多事情给他们做。要是为了一个很容易立刻被推翻的理论而挑起一堆纠纷,你真的觉得人们会因此感谢我们吗?更别提这个想法是一群脑袋烧坏的特别小组菜鸟们的产物。况且小组里没有人真的想接这份差事吧?” 夏兹不痛快地说:“好,算我没说,行吧?谁要当下一个被打枪的人啊?赛门,换我们来领受你睿智的话语吧!” 夏兹表面上投降了,东尼借机让讨论往下进行。其他组员的分析远远较不具争议,他因此能示范实用的技巧与数据转移时易犯的错误,还有如何从原始数据发展出结论。随着下午时间的流逝,夏兹的情绪慢慢从被同事质疑的沮丧中恢复。她渐渐看起来不再一脸悲哀孤寂,但是她的神态从气馁变成固执,令东尼微微为之担忧。往后几天他得找时间跟夏兹谈谈,让她知道她的分析大体上做得不错,并且向她解释一个重要的原则——在能找到比直觉更具体的证据之前,不可以公开让人看似疯狂的结论。 东尼来到酒吧点了一杯苦啤酒,并在远处角落找了一个安静的座位。他从不是那种会逃避义务责任的人。不过,夏兹没有考虑到凶手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或随行人员的可能性,这点倒是提醒了他,资料搜集完备才能将理论摊在他人严厉眼光下的重要性。东尼破天荒地想提供夏兹一些个人心理建议,同时,在尚未得到更多证据之前,他不会对夏兹的想法多做评论。 卡萝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得以脱身。两名特别小组女性成员追根究底地不断向她提问。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不如此坚决地告辞,拥有一双特别眼睛的那个女孩——夏兹——会把她钉在墙上,吸干她身上每一滴不管与工作相关或不相关的信息。等到卡萝终于抵达酒馆,推开雕花玻璃门的时候,她深信东尼已经放弃等待而先离去了。 不过她一走近吧台,便看见东尼朝她挥手打招呼。他坐在酒馆深处一个木头镶板隔起的隐秘角落,桌上搁着尚未喝完的苦啤酒。“再来一杯?”她以嘴型默问,并且做出倒酒的动作。 东尼用两只食指比了个“t”字形,示意卡萝为自己再点一杯泰特力啤酒,卡萝了然地露齿而笑。一会儿后,卡萝将啤酒放在东尼面前,然后带着自己的半品脱啤酒与他面对面坐下。“我还要开车。”她简明地说。 “我搭公交车来的,所以没关系。干杯。”他举起杯子补上一句。 “干杯。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 卡萝回以苦笑。“我很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天,你我对坐却不会像有第三者在场那样的不自在?”她情不自禁想问这句话,就像她忍不住想揭尚未愈合的疮疤,而且总是告诉自己这一次不会流血。 他别过眼。“其实,你算是唯一一个不会让我觉得不自在的人。今天谢谢你跑这一趟。我知道你或许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开启我们……” “对彼此的认识?”卡萝免不了带着酸意地说。 “与彼此的友谊?” 换她别开了眼神。“希望如此。”她说,“我希望我们仍保有友谊。”两人心知肚明这并非实话,不过这番话终于让卡萝看见一个无力的微笑。“你的小小侧写师们,是很有趣的一群人。” “他们确实很有趣。我想你应该看出他们有什么共通性了吧?” “如果野心勃勃是违法的,那么他们全部都会被判终身监禁吧,而且就关在保罗·毕许隔壁。” 东尼一听这话差点呛到,嘴里的啤酒喷得满桌,不过好在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卡萝的奶油色斜纹织外套。“看来你没有丧失毫不留情的杀手本能啊。”他呛噎地说道。 “何必装作没注意到呢?一定会感觉到的啊。他们干劲十足,像是夜店里弥漫的男性荷尔蒙。你难道不担心他们只是把特别小组当做踏脚石,想借此开拓自己的辉煌事业吗?” 东尼摇摇头。“不会。也许当中有一半的人会利用特别小组作为跳板,追求更好的发展;另外一半的人却认为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最后会爱上侧写,而且永远不想做其他的事。” “说说看有谁。” “赛门,从格罗斯哥来的年轻人。他拥有很特别的性情,绝不盲目相信任何事。戴维警佐,他喜欢侧写,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讲求方法与逻辑却又很有趣的事情。不过真正的明日之星绝对是夏兹,她自己还没发现,但是她已经深深着迷了。你不觉得吗?” 她点点头。“她是一个执著的工作狂,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好好分析外头那些疯子的脑袋。”她把头侧向一边,“你知道吗?” “什么?” “她让我想到你。” 东尼看起来不知道该哭还该笑,只好露出一脸茫然。“真奇怪。”他说,“她也让我想到你。” “什么啊!”卡萝惊呼一声。 “今天下午的报告,基本工作做得很扎实。她所辨别出的类群绝对值得进一步讨论。”他双手一摊,睁大了眼,“可是就此做出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的结论,这大概是继你在布拉德菲尔德一案的精湛演出之后,我所见过最无与伦比、最具想象力的事了!” 对于他的夸张举止,卡萝不禁笑了出来。“但是最后被我说中啦。”她抗议道。 “你或许说中了‘事实’,但是你打破了一切逻辑定律和或然率。” 卡萝逗弄地:“说不定夏兹是对的,而且也许我们就是比男人更善于做侧写。” 东尼咕哝道:“我不否认女人比较擅长侧写的可能性,但是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觉得夏兹是对的。” 卡萝拉了个鬼脸。“再过六个月,她会对于自己说出这种提议而感到不好意思。” “警察可是也会胡闹的,他们或许会设计她上《文斯敲敲门》。” 卡萝打了个冷战。“我完全可以想象杰可·文斯被那对超凡的眼睛盯得一动也不动,然后夏兹质问,‘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号晚间,你人在哪里?’” 当他们两人止住笑时,她补充道:“关于我的连续纵火犯,我非常想知道她会提出什么见解。” “嗯。”东尼说。 她举杯敬酒。“敬这个莫名其妙的团队。” “愿魔鬼注意到我们在死之前,我们早已进了天堂。”他风趣地响应道,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卡萝看了看手表沉吟。并不是她得赶往何处,只是她需要一点思考时间——是否应该见好就收,让一切停留在这样愉快的关系里;或者冒着最后可能恢复与彼此有所隔阂的风险,留下来再喝一杯。她决定不要心存侥幸,满是歉意地摇摇头。“恐怕不行。我想赶在刑事侦缉部的晚班团队消失在暮色里之前,找他们谈一下话。”她咽下最后一口啤酒然后起身,“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聊聊天。” “我也是。星期一回来一趟,到时我们给你一些东西。” “太好了。” “开车小心。”当卡萝转身离去时,他说道。 她回过头。“我会的。你也保重。” 然后,她就这样走了。东尼又坐了一会儿,盯着空酒杯,思考什么样的人不是为了追求性刺激而纵火。当灵光自脑中一闪而过后,他起身独自走过一条条脚步声回荡的街道。 像洗发精跑进眼睛一般令夏兹双眼刺痛的不是同事们的嘲笑,甚至也不是卡萝·乔登隐喻性的安慰,而是东尼的同情。东尼表现得很仁慈,不过却没有对她突出的成果或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惊讶。她很有勇气说出那些会招来麻烦的话、她真的有进取心,但是落入了因为巧合而得意忘形的陷阱——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如果东尼表现出不屑一顾甚至高人一等的姿态,她还会好过些,但是东尼的怜悯明显透露出感同身受,令夏兹的熊熊怒火掩盖了绝顶的失望。她最难以置信的是,东尼甚至自揭疮疤地讲了几个自己投身侧写工作早期、贸然断定了错误结论的往事。 令夏兹不知所措的是精神上的善意。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而且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她的父母对彼此的热爱更胜于女儿对亲情的需求,因此她早已学会不期待任何温柔与宠爱过日子。她曾因为行为不端而受责备,因为成功而得到敷衍了事的称赞,但多数时候她被忽略。自孩提时,她便力求表现。她渴望得到父母的赏识,因此极度勤勉用功,不过取而代之给予认同的往往是老师们。对于课业他们随口说出的评语是夏兹唯一学会自在以对的赞美。然而东尼发自内心的好意让她感到困惑与不适,她可以承受卡萝·乔登就事论事对她的报告抱持赏识,但是东尼的同情令她心绪不宁,也激发她决定去做某事,证明他的怜悯是多余的。 经历一败涂地的隔日早晨,夏兹没有用一双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用眼神凶狠地剥去他们的自信。她只是默默忍受同事的嘲弄,甚至试着与他们一同打趣说笑。不过她的思绪在和蔼可亲的表象下翻腾,反复思索如何进一步找到方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势必得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搜寻失踪人口纪录,找出符合模式的其他案件。在外勤巡逻的日子里,夏兹得知每年二十五万的失踪人口中几近十万人年龄低于十八岁。当中多数人纯粹为了离开不喜欢的工作所赋予的压力,或是无法给予他们任何东西的家庭;其他人则为了逃离逐渐无法忍受的生活。有些人被“都市里人人可以致富”的谎言所诱惑;而少部分的人是非自愿地被抓走,离开熟悉的世界而被推入地狱。不过光是浏览案件报告摘要几乎不可能分辨失踪者属于哪一种类别。即使夏兹能说服心存怀疑的同事们加入搜寻行动,找出其他的可能受害者所需要的资源将远比特别小组目前所能运用的来得更多。 当东尼宣布下午为个人研究时间时,夏兹内心的不耐好不容易得到缓和。现在她终于可以进行一些事情了。夏兹回绝了与赛门到酒馆用午餐的提议,然后直接前往城里最大的书店。几分钟后,她拿着《电视上的杰可:你所不知道的内幕》与《勇士:一个英雄的真实故事》站在柜台前结账。前者是以刻薄的文笔而驰名的伦敦新闻专栏作家陶许·巴恩斯用个人观点所撰写的书;后者为米琪·摩根在与杰可结婚后不久,首度为他发行的最新出版品。东尼说过,即使夏兹对于受害者共通性的观察是对的,凶手也更有可能是文斯的随行人员,而非他本人。这些书籍也许有助于排除他的嫌疑,或者对她的理论提供确证的支持。 夏兹搭一小段路的公交车回到家。她啪地拉开一罐健怡可乐,然后坐在书桌前直接开始阅读作为妻子的米琪对于杰可·文斯丰功伟业的崇拜。出色的运动员、无私的英雄、不屈不挠的战士、无与伦比的播报员、不懈的公益人士与绝佳的丈夫。在夏兹强迫自己阅读这本圣徒传记的同时,她开始觉得拆穿他人完美得令人作呕的假象或许会是一件乐事。如果她的初步推测正确,那么拥有全然虚假的表面形象绝不会是杰可最大的品格缺陷,他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随着全书进入末了,夏兹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意味着她必须正视那个一直被抛诸脑后的问题,这是连续杀人犯调查中最常出现的经典疑虑:妻子怎么可能会不知情?虽然各自过着如此忙碌的生活,但米琪·摩根怎么可能与一个少女绑架谋杀犯同床共枕,却丝毫没有发觉他的思想扭曲呢?而且如果她知情,或者只是怀疑过,她又怎能无动于衷,而且日复一日摆出专业的同情与沉着,坐在摄影机前访问命运的受害者与胜利者?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东尼是对的:凶手不是杰可本人,而是粉丝或工作人员。夏兹将这些疑虑暂时搁置一旁,然后开始阅读《电视上的杰可》,不过这本书充其量只是以轻蔑的态度描写同一个神话,而且记录了不同的趣闻轶事罢了。书中最恶毒的文字莫过于批评杰可·文斯在工作上是完美主义者,咒骂中只要一句腐蚀性的话,甚至就能令电视圈最难缠的人剥去防护罩——从这些评语上根本看不出杰可是个有杀人倾向的疯子。 不过夏兹或许没有完全被这些假象所蒙骗。对于一个找寻连续杀人犯特征的人而言,这两本书还是透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杰可的确比一般人具备更多会造成行为偏差的因子。基于这一点,夏兹到目前仍视他为头号嫌疑犯。虽说凶手也有可能是他身边的某个人,但是经过研究后,她尚未发现任何与原始理论相抵触之事。 夏兹阅读两本书的同时也做了笔记。在初步研究工作的尾声,她开启笔记型计算机,点选先前为侧写课程所建立的数据夹。当中第一个档案为“犯罪者特征核对一览表”。正如其名,调查者可以利用这个窗体所列出的潜在指标性事物判断嫌犯是否为不可忽视的对手。夏兹打印出一览表,对照笔记开始一一核对,并且不时回头查阅书籍内容。查对完成后,她差点满意地尖叫出声。事实证明她并不是疯了才认为文斯是杀人凶手。夏兹打算向东尼·希尔提呈一份新报告,报告内容的第一部分是他绝对无法忽视的。她打印出档案,做了二度确认,并且露出满意的笑容。 夏兹对于结语特别感到满意。她认为结论简单扼要,但清楚提供了读者所需要的一切信息。她希望能将研究扩大到与文斯以及米琪·摩根相关的新闻剪报,尤其是八卦小报与专栏,但是若对任何报纸数据图书馆提出正式申请,便会引人臆测而打草惊蛇。事态严重,夏兹甚至不敢信任任何私人人脉。 她思量是否要将这份新的分析报告交予东尼。她知道这还不足以改变东尼的想法,但是有人正在杀害少女,而且权衡过各种可能性,并且思考犯罪发生迄今历时多久以及他的生平背景潜伏着多少指标性事物后,夏兹认为杰可·文斯就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有能够让他自曝弱点的事物,而她打算查个水落石出。 第八章 服务台值班警察将满满的第二勺糖舀进装着红茶的马克杯,然后疲惫地搅动。他盯着杯中缓慢转动的旋涡,仿佛想用意志力让水纹变出一点新花样,好让自己可以不用去想身后桌上成堆的文书工作。茶水的转动渐缓而止。什么也没发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第一份卷宗,翻开阅读。 看了两页的报告后,他获得暂时的解救。他的手像突然通了电似的,迅速接起电话。“葛罗索普警局,我是史东警佐。”他爽朗地说。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说话结巴。是个女人,不年轻,但也不苍老。彼得·史东抽出一叠便条纸,不假思索地作记录。“我的女儿,”女人说道,“唐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在朋友那里。她只有十四岁。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帮帮我!请你帮帮我!”语调扬起变成惊慌失措的尖声喊叫。 “我知道你很惶恐。”史东漠然地说。身为两个女儿的父亲,他不愿疯狂地猜想女儿们会遭受不幸,否则他永远无法入睡。“我需要多一些细节,这样才能着手提供协助。”他刻意表现正式,有意让事情的步调缓和,并为狂乱的来电者灌输一丝镇静,“你的大名是?” “杜尔,宝琳·杜尔。我的女儿叫唐娜,唐娜·泰瑞莎·杜尔。我们住在科伦纳街,科伦纳街十五号。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她爸爸已经过世,三年前,脑出血死了,就这样。我的唐娜在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杜尔太太呜咽着。尽管她尽力维持条理,史东还是可以听见她抽着鼻子在啜泣。 “杜尔太太,我会派人到你家作笔录。同时,你能告诉我唐娜失踪多久了吗?” 宝琳·杜尔哀诉:“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她出门上学的时候,跟我说她会到好朋友唐恩的家喝茶,她们要一起做科学实验。十点钟她还没回家,所以我打电话给唐恩的妈妈,她说唐娜不在他们家,而且一整天也没去学校。” 史东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过去的十四个小时里,这个女孩在某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虽然还不到法定的失踪案受理时间,所以无须太过担心,但是史东从事警务十几年了,他直觉事态严重。“她没有留言给你,是吧?”他轻轻地问。 杜尔太太哭泣地说:“没有。”史东听见她深呼吸以平复抽抽搭搭的呜咽,“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声音轻柔,令人感到同情。 “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不时有年轻女孩彻夜未归。我想请你煮一壶茶,十分钟后将有一两名警察去找你,好吗?” “谢谢你。”宝琳·杜尔凄凉地挂上电话,无望地盯着电视机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唐娜正对她微笑,那个卖弄、心照不宣的笑容透露着她正要从女孩转变为女人。唐娜的母亲咬着手指,避免哭泣出声,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光亮的厨房走去。 此时的唐娜·杜尔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微醺。 第九章 一旦做了决定,其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首先,正式提案——规划如何在年度电视募款节目中获得最大效益,为儿童公益募得数百万的捐款。杰可在八百万观众面前单膝下跪向米琪求婚,她合宜地先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做出感动的样子,泪眼汪汪地说“我愿意”。整个求婚过程没有什么不能摊在荧光幕前的,往后两人婚姻里的各个面相也是如此。 婚礼当然是在户籍登记处举行,但是没有理由不大肆举办一场典礼,让八卦专栏连续报道数日。杰可的经纪人与贝齐当证婚人,两人均扮演着某种非正式的看管者,确保婚礼中双方不会有人因为饮酒过度而丧失理智。婚礼后便是蜜月旅行——他们来到一座位于塞席尔群岛中的私人小岛,贝齐与米琪同住一间小屋,杰可则在另一间。她们时常看见他带着不同的女人出现在海滩上,但是杰可不曾让那些女人与她们一同用餐,也不将女伴引见给父母。 蜜月的最后一晚,他们三人在印度洋的月光下共进晚餐。“你的朋友们离开了吗?”在喝下五杯香槟后,贝齐大胆地问。 “她们不是我的朋友。”杰可小心地说,“恐怕连私人助理都算不上呢。我不跟朋友上床,我认为性爱是一种交易。吉莉因为意外而离开我之后,我跟自己说,我再也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夺走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物了。” 米琪说:“这样很悲哀。如果不去冒险,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杰可露出呆滞的眼神,仿佛升起大轿车的染色玻璃遮蔽自己的存在。米琪十分确信他的粉丝不曾见过这样的神情,甚至那些他花费时间强力安抚的重症病患或遭受永久伤害的残疾人士也一定没有看过他这等神情。如果院方看见隐藏在杰可双眼背后的黑暗,他们一定不会让他靠近病人与垂死之人一步。全世界只能看见他的魅力,其余免谈。关于这一点,米琪似乎也不例外。不过若不是杰可愿意在她面前显露更多真实的自己,那么就是他没有发觉米琪其实很了解他。当米琪向贝齐谈到杰可封藏在内心的黑暗时,贝齐说她言过其实了,可是只有米琪知道自己并没有夸大。 杰可不甚友善地看着妻子的眼睛说:“我冒了不少风险,米琪,我只是想把伤害的可能性减至最低。以这桩婚姻为例,这本身就是一个冒险,除非十分确信这么做对我而言是安全的,否则我不会做这件事。因为如果这个骗局被拆穿,你所失去的将会远比我来得多。” “或许吧。”米琪轻敲了一下酒杯,承认道,“不过我认为完全阻隔自己恋爱的可能真是太悲哀了。自从你与吉莉分手,开始跟我玩这场游戏之后,你就一直是这样。” “这不是游戏。”杰可一脸认真地说,“如果你担心我缺乏爱情的滋养,那你大可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需要,而且我保证我的解决之道绝对不会让你难堪。我可是否认推诿之王呢。”他将左手放在胸前,严肃地微笑着。 虽然米琪不曾有理由反驳杰可的这席话,但是他所说的事情一直盘旋在她心头。有时当她看见杰可一闪而过的眼神——这些神情令她想起自己在了无生气的医院病房第一次见到他压抑克制的怒火——不禁纳闷潜藏在杰可的秘密世界里、需要加以推诿的究竟是什么。然而,谋杀绝不会是米琪想得到的事情之一。 夏兹经过时睡时醒的一晚后意识到,单独工作的缺点就是你无法大小事都靠自己彻底弄明白。白天的时间不够,她无权做全盘背景调查,也无法进入杰可·文斯生长或居住辖区的警察信息系统,甚至没有人能和她说长道短。如果她想让工作有值得说出口的进展,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又得找人麻烦了,也就是打电话请人帮忙。夏兹拿起电话,拨了克莉丝·狄凡的号码。铃响第三声时,录音机接起了电话。不用向克莉斯解释整个看似疯狂的计划令夏兹松了一口气。听见录音机的哔声后,她留言道:“克莉丝?我是夏兹。前几天谢谢你的帮忙。数据很有用,所以我想请你再帮个忙。你有没有可能帮我问到杰可·文斯的家里电话?整个晚上我都在家。你真是个大好人,谢了。” “等等。”克莉丝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把夏兹吓了一跳,差点将咖啡翻倒在地。夏兹说:“喂?克莉丝吗?” “我刚刚在洗澡。你想干什么啊?”克莉丝的语气听起来比预期中温柔。夏兹原以为对方的反应应该会很激烈。 “我想安排杰可·文斯作面谈,但是我没有他的电话。” “采取正式管道是有什么问题吗,美女?” 夏兹清清喉咙。“这不算是一个正式的调查行动。” “你得解释得更清楚才行啊。这是不是跟上次你请我帮忙,害我砍掉六棵树的事情有关?” “差不多。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习作吗?呃,我发现一个看起来确切存在的群组,我认为真的有个连续杀人犯在杀害少女,而且跟杰可·文斯有关。” “杰可·文斯?电视上的杰可·文斯?《文斯敲敲门》里头的那个杰可·文斯?他怎么会跟连续杀人犯扯上关系?” “那正是我想查清楚的。只是我们还不能进行实际调查,所以除非我提出更具体的证据,否则没有人会采取任何动作。” “等一下,美女。你刚刚说这跟杰可有关,何谓‘有关’?”夏兹觉得克莉丝听起来开始有点忧心。是时候改变策略了,也是时候采用同事们较不具冲击性的提议作为说词了。 “这也许有什么,也可能没什么。只是,我发现的这个群组,在这些女孩离家出走前几天,杰可·文斯刚好都在她们的家乡有个人露面的活动,这些巧合很奇怪。我猜想也许是他的随行人员或是疯狂粉丝,因为看不顺眼那些对杰可抱有太大强烈欲望的女孩,所以心生怨恨之类的。”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想当面询问杰可·文斯是否注意到有任何行动可疑的疯子出现在活动现场吗?而且你要非正式地进行这件事?”克莉丝的声音里混杂着难以置信与担忧。 “对啊,就是这样。” “你疯了,波曼。” “我以为那是我的魅力之一。” “该死的,美女,如果这件事出了任何一点差错,魅力是救不了你的。” “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吧。你到底会不会帮我啊?” 电话另一头传来长长的静默。夏兹等待着,虽然她的神经已紧绷得快随着无限延伸的沉默而断裂。终于,克莉丝投降了。“如果我不帮,你也会去找其他管道吧?” “我一定得这么做,克莉丝。如果我说得没错,真有人在杀害少女,我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美女,我担心的是如果你错了会有什么下场。你希望我跟你合作,助你一臂之力,让这件事看起来正式一点,是吗?”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吸引人。“我不这么想。”夏兹缓缓地说,“如果我真的失败了,我不想拖你下水。但是你倒是可以做一件事。” 克莉丝哀声道:“如果跟图书馆有关,那就别想了。” “你可以作为我的掩护。我可能需要提供一个让人回电的电话号码。像杰可那种人绝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问题是我时常不能接电话,因为总是在上课或小组讨论那一类的。我可以利用你的办公室电话吗?这样当他回电求证我是否真是警察的时候,拨通的会是警局的号码。” “了解了。”克莉丝叹了一口气,“等我五分钟。” 夏兹耐心等待着。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抽烟的人,有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不过这还不至于让她开始吞云吐雾。夏兹盯着手表的秒针,当它进入第六分钟时,她的双唇随之抿紧。第一声电话声响还没结束,夏兹就一把抓起话筒。 “有笔吗?”克莉丝问。 “有。” “我就给你这个号码。”克莉丝念出一个应该尚未登记的秘密号码,这是她连哄带骗地从诺丁丘警局的服务台警员口中套出的电话,“如果别人问起,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谢啦,克莉丝。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真倒霉,你欠的人情永远比你还清的还多。”克莉丝悲伤地说,“放轻松,美女。再联络啊。” “我会随时让你知道状况的。再见。”夏兹静静地带着胜利的微笑,注视手上的纸张。她想着,不管你准备好没,我要来抓你了。然后她再度伸手拿起电话。八点半致电还不算太早。 电话铃响了几声,接着语音录音告诉夏兹:“您的电话已转接。”一连串的咔嗒声、一阵忙音,然后是一个独特的手机电话铃声。“喂?”夏兹立即认出应答者的声音。通常只在电视上听得到的声音如今从话筒传来,让夏兹觉得很不安,尤其当它与自己的期待不符时,更是令她感到困惑。 “摩根小姐吗?”她试探地问。 “我就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夏伦·波曼探员。抱歉打扰了,但我需要与你丈夫通话。” “很抱歉,他现在不在家,我也是。其实你打错电话了,这是我的私人电话,他的是另一个号码。” 夏兹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很抱歉打扰了。” “没关系。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警官?” “我想可能没办法,摩根小姐,除非你愿意提供我能联络上文斯先生的电话。” 米琪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还是不要好了。我帮你传话给他,可以吗?” 也只能这样了,夏兹严肃地想着,有钱人做事就是不一样。还好她事前跟克莉丝已经做好安排,套好招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一项调查,我想文斯先生可能有一些相关的背景资料。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但是明日的任何时间我都可以与他会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他方便就好。今天我不在办公室,所以是否能请他打电话到……”她说出克莉丝的专线号码,“然后找狄凡警佐。文斯先生可以跟她安排时间。” 米琪重复了一次电话号码。“号码没错吧?明天?好的,波曼探员,我会传话给他。” “对不起,打扰了。”夏兹生硬地说。 电话另一头传来熟悉的笑声。“没关系。我一向很乐意帮警方的。如果你看过我的节目就会知道。” 夏兹无法拒绝地奉承道:“你的节目很棒,只要有空的时候,我都会看。” “嘴巴甜总是能让你的信息如愿传达喔。”米琪响应的声音与在午间节目上所听见的一样充满魅力。 夏兹说:“我期待接到文斯先生的回电。”她这辈子所说过的话从未如此认真。 第十章 宝琳·杜尔望着电视机上空无一物的相框。唐娜失踪当晚,前来拜访的警官们为了影印而拿走了照片。他们似乎颇担心唐娜,问了许多关于朋友和学校的问题,以及她是否有男友、周末喜欢做什么,等等。当他们终于带着唐娜的照片与描述笔录离去时,宝琳觉得他们的出现帮她压抑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她直觉想冲出门,在午夜的街头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但是两名制服警察在窄小的厨房以沉着的响应安抚了她,让她了解现在不是做出冲动之举的时候。“你最好留在家里。”年纪较长的男警说,“如果她试着打电话回家,你不会希望她找不到你。寻找她的工作留给我们就好,我们是专家,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吃饭的。” 隔天早上前来的那位女警却推翻了这席话。她说服宝琳仔细检查唐娜的物品,当她们确认衣柜独缺唐娜最喜欢的衣物——黑色莱卡短裙、黑白条纹贴身方领衬衫和黑色漆皮马丁鞋时,那位警探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宝琳能理解个中原由。在警方眼中,失踪的衣物意味着这只是又一起青少年跷家事件。先前他们假设得找寻的是一具尸体,而如今他们可以放松,不用再担心了。 她要怎么解释他们才会懂呢?她该怎么让他们了解唐娜没有需要、也没有理由逃家呢?唐娜并没有与宝琳闹不和。相反,她们很亲密,比多数母亲与青春期的女儿都来得亲近。伯纳的死让她们相互慰藉,也一直相互倾吐心事。宝琳紧闭双眼,重拾已经放弃多年的信仰,向圣母玛丽亚做出强烈的祈求。警方不愿意听她说话,那么除了祷告还能做什么呢? 第十一章 在道路噪音与自己的说话声中,黎明曙光自夏兹的左手边升起。她一面开车行驶在M1公路上,一面练习面谈内容。律师们只需提出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一点总令她十分羡慕。如果要面对一名专业人士却不事先模拟与探讨所有对方可能做出的响应,那么实在谓为疯狂。所以她以本能般的驾驶技术开车,同时再三演练她的问题,并且想象对方的回答。当夏兹抵达西伦敦时,一切都准备就绪。要么杰可说溜嘴——不过夏兹怀疑他是否会这么不专业;要么她会令杰可惊慌失措,然后在之后的犯案中出现破绽,进而证实她所发现的事情。不然就是她彻彻底底错了,而其他同事是对的,然后杰可会告诉她自己看见某个狂热分子曾与那些推论中的受害者在一起。最后一种可能将会是令人泄气的转变,但是只要能挽救人命并将凶手绳之以法,夏兹也愿意接受。 这么做或许会让她陷入从未遇过的严重危险之中,克莉丝·狄凡已经如此提醒过她了。二十四岁的夏兹并没有求死的意图。即使进入警界已经三年,除了偶尔遭受攻击以及遇上免不了的危险,警察工作尚未严重打击她不屈不挠的性格。再说,住在荷兰公园公寓区的人并不会袭警,尤其这个会面是由妻子所约定的。 夏兹按照惯例提早抵达,不过她没有照着留言上的指示将车停在文斯住宅的车道上。取而代之地,她把车子停在诺丁丘的计时停车位上,然后漫步走下通往银色夫妻住宅的街道。夏兹小心地数着门牌号码,认出杰可与米琪的房子。很难相信在伦敦市中心里竟还有这么大一块只住了一户人家的土地。不过夏兹从相关阅读中得知,整栋公寓确属杰可与米琪所有,唯一同住的工作人员是米琪长久以来的私人助理贝齐·索恩。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夏兹走过这栋如婚礼蛋糕一般洁白无瑕的房屋正面时如此想着。她看不清楚花园,因为各式各样高耸而修剪过的月桂树篱阻挡了视线,但是电动大门后方的一块区域美得看起来像花卉博览会上的展示空间。夏兹短暂地感到一丝犹豫。她怎么能怀疑住在如此美轮美奂之处的人会犯下自己的想象力所建构出的骇人罪行呢?像这样的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对吧? 夏兹咬着嘴唇,对于缺乏自信的自己感到愤怒,然后她突然回头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决心随着她的步伐而更加坚定。杰可·文斯是罪犯,当她解决了他,全世界就会知道真相了。不消五分钟,夏兹已将车子开到公寓前,并且转弯进入大门。她摇下窗,按下对讲机,坚定地说:“我是波曼探员,与文斯先生有约。” 一阵低沉的电子声响后,大门开启。夏兹进入一处她不禁将其想成敌营的地方。由于不甚确定该将车子停放在何处,所以她选择避开双车库的出入口,沿着车道继续开到建筑物的另一侧,驶过一辆停放在前梯旁的越野车,停在银色奔驰敞篷车旁边。她将车子熄火,在车内又坐了一会儿,重振精神,然后集中所有注意力。“就这样做吧。”最后她以低沉、刚强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夏兹小跑步爬上阶梯,在前门按下电铃。几乎在即刻间,米琪·摩根笑脸满盈地打开门迎接她,亲切得像家人一般。“波曼探员。”她招呼道,同时往后站了一步,挥手示意夏兹进门,“请进。我正要出门。”米琪伸出单边手臂,指着一名将斑白灰发绑成松散辫子的中年女子。“这是贝齐·索恩,我的私人助理。我们正赶着去搭欧洲隧道列车。” “到勒图凯过夜,度个短暂的假。”贝齐详述道。 “那里可以吃好多海鲜,还可以到赌场小小试个手气。”米琪补充说明,一边伸手从贝齐手中接过皮制旅行袋。“杰可在等你。他刚打完电话。你从左边第一道门进去,他一会儿就来。” 夏兹终于得以开口说句话,“谢谢。”米琪与贝齐一直站在门阶,直到夏兹意识到她们要确认自己已经进入方才米琪指示的房间才会关门离去。夏兹带着一丝困窘的笑容点点头,然后走向一扇开启的门。当夏兹自她们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她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她走到窗前,看见米琪与贝齐爬上越野车。 “你就是波曼探员吗?” 夏兹转过身,她没有听见任何人进来的声音。房间的另一头,真人看起来比电视上更显娇小的杰可·文斯正对自己微笑。想象力刺激着夏兹:她看见一只美洲豹龇牙咧嘴让猎物转眼间变成一堆尸骸。她想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否就是自己遇上的第一个连续杀人犯。如果是,她希望杰可不会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受害者的复仇女神。 她有一双超凡的眼睛。从背面看起来,她非常平凡。褐色的头发轻轻扫过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外套领口,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与棕色帆船鞋。若在人挤人的酒吧中,绝不会吸引人看第二眼。但是当她吃惊地转过身时,蓝色双眼所散发出来的光辉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丝强烈的满足感混杂在文斯的忧虑中。不论她在追查什么,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是敌非友。“抱歉,让你久等了。”文斯的声音一如电视上所听见的那样温柔。 “是我早到了。”她不带感情地说。 文斯走向她,在两人距离约莫六英寸处停下。“请坐,警官。”他指指夏兹身后的沙发说道。 “谢谢。”夏兹忽略主人的指示,朝文斯原本想坐的扶手椅移动。他会选择那个位子因为它比较高,灯光也在位子后方,可以让自己较具权威感。文斯企图让夏兹坐在劣势之处,但是她扭转了情势。焦躁像虫咬似的让他感到浑身刺痛,所以他没有坐下,反而来到火炉前,倚在雕刻华丽的壁炉饰架上。文斯看着夏兹,他的沉默意味着要对方先开牌。 “谢谢你抽空见我。”经过长长的一段静默后,夏兹开口说,“我知道你很忙。” “你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再说,我一向很乐意为警方提供帮助。你的副局长可以告诉你我参与警方公益活动的次数。”他的声音一直带着笑意,但笑意并没有传到眼里。 夏兹的蓝色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先生。” “这倒提醒了我,你的警徽呢?”文斯没有移动,迫使夏兹拿出放有警察证件的皮包,起身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这么不小心。”在她走近的同时,文斯随和地说,“竟然没有检查陌生人的身份是否属实就让她进门。”他敷衍地看了一眼夏兹的伦敦都市警部警察证。“你还有另一张吧?” “什么?很抱歉,这是伦敦都市警部发给警察唯一的证件。这就是我们的识别证。”夏兹面不改色地说,但心里已经警铃大作:他知道得太多,她应该在形势恶化前抽身才对。 文斯的笑容变得诡诈,微微抿起了嘴唇。他决定,该让她晓得究竟王牌在谁手上了。“但是你不再属于伦敦都市警部了吧,波曼探员?是这样的,做了功课的人不只有你喔。你做了功课,对吧?” 夏兹坚定地说:“我仍然是伦敦都市警部的探员。告知你这个信息的人一定弄错了,先生。” 他掌握机会追问,“但你的工作地点不在伦敦都市警部吧?你附属于一个特别单位。你何不将现在的识别证拿给我看,好让我知道你说的真的属实,然后我们再来谈正事?”杰可跟自己说,小心别因为自己远比她聪明而得意忘形,你还不清楚她来这里的目的。他迷人地耸耸肩,扬起双眉,“我不是刻意刁难,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总是越谨慎越好。” 夏兹掩饰心中情绪,仔细地打量着他。“这倒是。”然后拿出贴有照片的国家侧写特别小组识别证。他伸手取过,但夏兹迅速自他手中将证件抽回。 “我从没见过这种警察证。”他以聊天般的语气说道,心中因没能看到除了标志与“侧写”两个字以外的信息而感到懊恼。但“侧写”一词像燃烧的木头,引起他的注意。“是那个报纸做了诸多报道的侧写特别小组吗?一旦你们真的开始正常运作了,你们应该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上我太太的节目,告诉民众你们如何保护他们。”现在这女的该知道他已经晓得她完全是个菜鸟了吧。 “决定权并不在我,先生。”夏兹刻意转身背向他,走回自己的位子,“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当然。”他以豪爽的姿态展开左手说道,但没有坐下的意思,“我听候你的安排,波曼探员。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负责调查一群失踪少女。”夏兹打开带来的档案夹,“我们先是发现七起案子之间有强烈的相似性。这些案子历时六年,我们将扩大调查是否有其他案件具有尚未理清的共同点。” “我不是很了解,我……”文斯颇具说服力地皱着眉头,“少女?” “十四至十五岁。”夏兹坚定地说,“我不能透露案情相关细节,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案子相互有所关联。” “你是说,她们不只是一般的跷家少女?”他听起来有些困惑。 夏兹谨慎地说:“我们有合理的理由相信,她们的失踪是由第三者策划的。”她的视线一直放在杰可脸上。专注的凝视令杰可感到不甚自在。他不安地想缓缓移出女探员的视线,但他强迫自己维持一派轻松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被绑架吗?” 她不以为意地挑起眉毛,微微歪着头,然后突然露出微笑。“我无法透露更多信息。” “好吧。但是你还是没说清楚一群失踪少女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躁。这么做并不困难,因为紧张的情绪正在他的血管中沸腾。 她翻开资料夹,抽出一张相片复印件。“在每个案件中,女孩们失踪的前几天,你刚好都在她们居住的城镇公开露面或参与公益活动。我们有理由相信,每个女孩都曾到场。” 杰可感觉到自己正面红耳赤,他无力阻挡愤怒的潮红显现在脸上。他花费了许多力气保持镇定与声音的平稳。“数以百计的人前来参加我的活动。”他平静地说,但他听得出自己的嗓音嘶哑,“以统计数字来看,每次一定会有人失踪。” 夏兹歪着头,仿佛她自对方的语气中拾得一个机会。她就像一只猎犬,嗅到空气中极细微的、可能是野兔的气味,然后开始追捕。“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们拿这事情来打扰你。只是我的上司认为当中存在着外部可能性,你的随行人员或某个对你抱持不正常兴趣的人极可能与那些失踪少女有关。” “你的意思是,有个跟踪狂在杀害我的粉丝?”这一次,杰可发现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难以置信并不困难。她的说词就像荒谬至极的封面故事,任何笨蛋都看得出来她真的感兴趣的不是什么疯子或是他的随行人员。杰可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的目标就是自己。她的眼睛着魔似的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注意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而她所说关于上司的那番话显然是在唬人。波曼跟他一样是个独行侠,他可以从她身上嗅出来。 夏兹点点头。“有可能。心理学家会称之为移情作用,就像约翰·辛克利。还记得他吗?枪杀里根总统以吸引茱蒂·佛斯特注意的那个家伙?”她小心地以愉悦友善的语气说道,好让杰可不会感觉备受威胁。他厌恶她竟天真地以为这种雕虫小技能逃过他的注意。 “这很奇怪。”杰可离开饰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来回走动,那是他亲自挑选的手工丝质波斯地毯。他一直低头望着脚下灰色与米色交织的图案,好让自己平静,直到他能再次与这女人炙热的眼光相对。“这太不合理了。要不是这个可能性太吓人了,我还觉得很有趣呢。而且,我还是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兹安抚地说:“事情很简单,先生。” 文斯觉得被她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因此不悦地皱起眉头,停下脚步。“怎么个简单法?”他质问,魅力顿时瓦解。 “我们只需你看一些照片,告诉我们你是否因任何理由注意过这些女孩。或许她们对你太强人所难,所以有人想惩罚她们;或许你注意到工作人员跟她们搭讪;也或者你从没看过她们。这只会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我很快就会离开。”夏兹诱哄地说。她俯身将照片摊在覆着织锦椅面、大小如茶几的脚凳上。 他走上前,对她所陈列的照片感到震惊。这是他所有伪装里唯一的破绽,而夏兹捕捉到了。杰可每一个充满笑意的凝视都将因此功亏一篑。 文斯挤出一个于笑。“千百人中的七张脸孔?抱歉,波曼探员,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从未见过她们任何一人。” “请再仔细看看。”她说,“你百分之百确定吗?”她的声音里出现先前未有的愤怒,语调尖锐而激动。 这些正是他虐惩过的人。杰可将目光自这些惨白的影像挪开,对上夏兹·波曼严峻的眼神。她知道了,她或许还没有证据,但是他确信这女的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也晓得,在彻底摧毁他之前,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事情如今已经演变成一场残酷无情的竞争,但是她毫无胜算——因为碍于法律的束缚。 杰可摇摇头,嘴唇露出悲伤的微笑。“我很肯定。我从来没见过她们。” 夏兹看也不看就将中间的照片推向他。“你曾在一份全国小报上呼吁蒂芬妮·汤普森与父母联络。”她语调平淡地说。 “我的天啊!”杰可惊呼一声,强迫自己露出恍然会意的惊愕之姿,“你知道吗,我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你说得没错。这个女孩,我现在认出来了。” 当杰可说话时,夏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脸。然后转眼间,他快速地挥动义肢,猛烈地打向她的头部侧边。夏兹的双眼先闪过一丝惊吓,接着是惶恐。在她跌落椅子时,额头啪地撞到脚凳,然后失去意识摔倒在地。 文斯毫不犹豫地跑到地下室,抓了一捆超传真音响传输线与一包乳胶手套。几分钟后,夏兹像只待宰的牛只,四肢被捆绑,躺在光亮的地板上。接着他跑上顶楼,打开衣橱东翻西找,直到找到所要的东西。杰可回到楼下,用法兰绒软袋套住夏兹的头,那个袋子原本装着他的新皮革公文包。然后用电线在她的颈部缠绕几圈,紧度足以让人不适但不至于压迫呼吸。杰可希望她死掉,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更不是意外地死亡。 杰可确认夏兹无法挣脱后,捡起她的背包在沙发上坐下,整理过程中散落的照片与资料。然后他从档案着手,开始彻底地检视所有的东西。他浏览了警方报告的摘要,不过知道稍后还有机会能详细阅读,所以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当他翻到夏兹所做的分析时,他不疾不徐地衡量这份报告对自己会造成多大的威胁。最后杰可认为危险不大。关于先前夏兹提到他所到访之处的剪报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针对每一个与失踪少女相关的活动,他都能提出二十个与她们无关的行程。杰可将报告搁置一旁,拿起犯罪者核对一览表。她的结语令他怒火冲天地跳了起来,朝失去意识的探员腹部粗暴地踢了又踢。“他妈的,你懂什么啊,贱人?”他愤怒地吼道。他希望现在能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将无法批判他,而是祈求他的宽容。 杰可愤愤地将纸张与照片塞回资料夹。他得更仔细地研究这些资料,但现在时间不够。在其他人注意到这贱人的申述前,必须防患于未然以绝后患。接下来杰可转而翻弄夏兹宽大的包包,然后抽出一本笔记本。他快速翻过,里头除了米琪的电话与他们的住址外,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既然他无法否认她曾来过这里,那也只好将计就计。但他撕下几页笔记纸,让它看起来像有人撕去相关的后续行程细节,然后将笔记本放回袋中。 杰可接下来拿出的东西是小型录音机,录音带仍在运转。他关掉机器,取出录音带,将它与空白的笔记纸放在一旁。他略过那本伊恩·蓝钦的平装小说,拿出备忘记事本。在今天的日期下只记着一个条目:JV,九点半。他思考着要如何加上另一个神秘难解的条目,最后决定在与他的会面之后写上一个字母“t”。让警方去想破头吧。在封面内页,杰可终于找到所要找的东西——“如寻获,请送还S·波曼;利兹市,黑丁利,海德公园丘17—1号。归还者有报偿。”他的手指在袋子底部摸索——没有钥匙。 文斯将所有东西塞回袋中,拿起档案夹,跨过夏兹。他由上到下轻拍她的身体,直到在长裤口袋发现一串钥匙。他微笑着上楼到办公室找到一只装得下档案夹的泡棉信封。他写上自己在诺桑比兰别馆的地址,贴上邮票并将夏兹的研究报告密封其中。 文斯匆匆看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半。他走到寝室,换上牛仔裤,穿上仅有的少数几件短袖圆领衫中的一件以及丹宁外套。他从衣橱后方拿起一只旅行袋,订制的衣柜嵌在墙壁中,一直延伸到屋顶。他戴上一顶棒球帽,帽子连着一顶斑白、及肩的专业质量假发——易容效果十分显著。当他加上一副透明镜片的眼镜,再为消瘦的脸颊添上一对发泡橡胶软垫,变装就完成了。唯一的破绽就是他的义肢;而杰可有完美的解决之道。 他离开屋子,小心地锁上门,打开夏兹的车。他仔细地记下驾驶座原先的高度与深度,接着进到车内将椅子调整得适合他较长的双腿。他花数分钟熟悉车子的控制装置,确认自己能同时掌控排档与方向盘。然后他驾车离去,途中只在赖德布洛克的邮筒停下投递泡棉信封。十一点钟刚过时,他开上M1公路的引道坡,不禁露出一丝窃笑。夏兹·波曼将对自己与他作对感到非常后悔,但是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最先感受到令人想尖叫的痛楚来自于遭束缚的左腿,痛觉像一把划过关节的锯齿利刃,刺穿夏兹模糊的意识。她直觉想伸展与收缩肌肉,却因牵动弄得手腕极为疼痛。迷惘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开始像被铁锤击中的拇指一般阵阵抽痛。夏兹强迫自己睁开双眼,但眼前依旧一片漆黑,然后她留意到头上套着的物体——一种类似帽兜的东西,由带有软绒毛的细布所做成。她的头整个被罩住,在喉部紧紧系住,令她难以吞咽。 她渐渐开始搞清楚自己现下的姿势。她正侧身躺在一个坚硬的表面上,双手被某种绳索反绑,绳子残酷地咬进腕关节的肉里。她的两个脚踝也被捆绑,同时手脚的绳索相系在一块儿,让她只能做出极小幅度的动作。若贸然伸展双腿或扭动身体都会引发极大的痛苦。她不知道幽禁自己的空间有多大或多小,而且在她体会了企图转身时所造成的折磨后,她一点也不想去探究。 夏兹不晓得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她最后所记得的事是杰可·文斯的笑脸向她逼近,仿佛他毫不烦恼,十分确信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她这名无足轻重的探员。某件事情勾起了她的回忆。夏兹试着深呼吸并放松,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所看到的景象。记忆扰动并且逐渐成形——在眼角视线外,杰可的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像球棒一般残暴地挥下。这是她最后记得的事情。 伴随记忆而来的恐惧比任何身体上的折磨都更显清晰。除了克莉丝,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而克莉丝也根本不会期待她主动联络。夏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甚至赛门也不知道,因为她还无法释怀他们的嘲弄,即使他们没有恶意。现在害怕被嘲笑反而会让她丢了性命——这可不是夏兹的胡思乱想。她询问杰可·文斯问题,让他意识到她已经晓得他是连续杀人犯,但是杰可并没有如自己原以为的慌了阵脚。取而代之地,他发现夏兹是个独行侠,因此虽然她的推论对他造成威胁,但是只要摆脱她——一个对个人直觉穷追不舍的变节警察,他便能解除自己的困境。处理掉夏兹,至少让杰可有时间掩盖所有罪行,甚至远走高飞。 夏兹觉得自己冷汗涔涔。毋庸置疑,她快死了。唯一的问题是,死法为何? 她的推论是对的。然而她也将因此丧命。 第十二章 宝琳·杜尔十分绝望。警方只愿意将唐娜的失踪视为一起典型的少女跷家案件。“她或许跑去伦敦了。我们觉得没必要还在这附近寻找她。”有一晚,一名警局服务台制服警察愤怒地说,宝琳曾像母亲那般照顾过他。 宝琳想站在屋顶上大喊。有人拐走了她的女儿,但是失踪的衣物对于工作过度的警察们而言早已足以证明唐娜·杜尔只是另一名对家里感到厌倦,认为某处可以让自己致富的少女。任何人只需看看唐娜的照片,看看那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便能理解她一点也不天真——不像她可怜的母亲一相情愿相信的那样。 宝琳陷入了困境,警方除了例行地将唐娜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并没有兴趣再多做些什么——不管是让她在电视上激动地对失踪女儿喊话,还是提供官方的支持。甚至连地方报纸也不感兴趣,虽然女主编曾有过做一个青少年跷家特别报道的念头,但是跟警方一样,当她看了唐娜的照片之后决定三思再议。唐娜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纯洁无邪”来描述她,似乎是她的唇型或是翘起的下巴,透露出她已经越过了界限。女主编认为,唐娜·杜尔是那种会让多数女人想给丈夫加个马眼罩的小女孩。 挫折感令宝琳彻夜以泪洗面,她决定是时候自行其是了。她在房地产中介的工作待遇不算很好,只够她与唐娜填饱肚子并且有个栖身之处而已。伯纳的保险金还剩下一两千块,宝琳留着那些钱预备供唐娜离家上大学时用,因为知道到时候的经济情况将十分拮据。 宝琳认为,如果唐娜没有回来,存这笔大学基金也毫无意义。利用这笔钱来寻找她回家还比较实际一些,就让受高等教育这档事顺其自然吧。因此宝琳将唐娜的照片拿至当地影印店,请他们制作上千份的传单,女儿的图像占据了一整个版面,传单背面则写着:“你曾见过这个女孩吗?唐娜·杜尔失踪于十月十一日,星期四。最后目击时间为早上八点十五分,前往葛罗索普女子文理学校的途中。她当时穿着学校制服——褐红色裙子、褐红色羊毛衫、白色开领衬衫。她脚穿黑色面包鞋,并且带着黑色厚夹克。她背着黑色耐吉背包。如果你曾在上述时间过后的任何时候见过她,请与她的母亲宝琳·杜尔联络。”后面附上宝琳位于科伦纳街的住址、住家电话以及中介公司的电话。 宝琳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从早到晚往各家信箱塞传单。她从镇中心开始递送传单给所有愿意拿的人,然后渐渐地扩及近郊街道。她对于所登爬的陡坡或脚上肿胀的水泡浑然不觉。 可是无人来电。 第十三章 夏兹·波曼独自躺在伦敦一处冷硬的地板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恐惧与痛楚。与此同时,杰可·文斯正探索着她的寓所。他匆匆前往利兹,途中只在休息站停下来加油,并且去了一趟洗手间。他原本想把从夏兹的迷你录音机中取出的录音带弃置在休息站的卫生处理系统里,但是洗手间故障,所以他在停车场用脚踩碎录音带的外壳,再任由碎片吹散在横扫英格兰中部的强风中。 夏兹新买的市区地图上用蓝笔圈出了住宅的所在街道,这让文斯相当轻松地找到她的家。他将车子停在街角,并且在街道上漫步,强迫自己对抗抽搐的神经。空荡荡的街,只有两名小男孩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玩着蟋蟀。他转身进入门牌号码十七号的大门,以两把耶鲁锁匙中的一把试着开启厚重的维多利亚式前门。他的一举成功让他相信众神真的眷顾着他。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暗的走廊上,只有门旁边的窄小尖顶窗透出一丝光线。他在黑暗中看见一道宽大、典雅的楼梯在自己面前向上延伸。似乎一楼的两边各有一间公寓。他选择了左手边那一户,而结果证实他再次猜对了。文斯现在能更加放松地呼吸,确信一切都会朝自己所愿的方向进行,然后他擅自进入屋内。他不打算久留,只想侦察一下情势,所以快速地穿梭在各个房间。他一看到客厅,便知道夏兹所选的公寓极度适合他稍后要做的事。落地窗外是高墙围绕的花园,并且有高耸的果树遮蔽着,花园尽头的砖墙上,他隐约辨识出一道木门的轮廓。 只差一件事有待完成。杰可脱下外套,松开义肢。接着从旅行袋中拿出多年前请道具部门为他做的、原本只是为了恶作剧用的东西。道具制作人员利用一只他现已弃置不用的人工手臂做了一个石膏模型,模型的一端有十分逼真而吓人的手指头。一旦在身上安装好,尤其用悬带吊着并且用外套覆盖,看起来就像一只断掉的手臂。当一切安排得宜,文斯满意地收拾旅行袋,深呼吸,然后决定离开了。 他从落地窗离开屋子,并且将窗户关好,接着自信满满地走下通往大门的碎石路。他能感觉到假发将真发压得扎在脖子上,文斯想知道身后任何一扇窗户的后方,是否正有双眼睛看见他的乔装成果而且在记忆中留下印象。为求安心,他提醒自己目击者所提供的任何可疑人士描述,听起来应该一点也不像杰可·文斯。 他拔起后门的门闩,认为在返回此地前不会有人将门带上。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窄小的巷弄中,而非两座花园的高墙间,小巷子连接通往市中心的主要道路。文斯花费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步行到车站,但是不消十分钟便等到前往伦敦的火车。七点半前,他已回到荷兰公园公寓,恢复为杰可·文斯的身份。 在他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前,他啪地将一份十二英寸的比萨丢进烤箱。通常他不会选择冷冻食物作为周六的晚餐,但是碳水化合物应该能减缓胃部的翻搅。紧张总是让他肠胃不适。充满期待的不安心情总是让他胃痛、肌肉紧绷、胸闷与反胃。早在刚开始担任体育赛事现场解说员的时候,他就已学会停止不适症状的唯一方法就是事前吃一些易饱足但不可口的食物。而且他很快地发现,在电视工作上行得通的小技巧在谋杀这件事上也一样可行。所以现在,他总是先与猎物一同用餐,之后再下手。 烤比萨的同时,他开始将东西装载到奔驰车上。空腹时比较容易施力。现在,夏兹·波曼的最后演出已经一切就绪,他只需要把她推上台即可。 第十四章 唐娜·杜尔同样是孤单一人。但是因痛苦而神志不清的她,内省是她无缘享受的奢侈。当唐娜第一次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时,觉得体力足够探索所处的监狱;她依旧感到缩颈股栗,但已不再瘫软无力。无论她究竟身在何处,四周黑暗如坟墓,并带有家用小型储煤地下室的潮湿气味。她用未受伤的手摸摸周边,好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与身边有些什么东西。她发现自己躺在包有塑料套的床垫上。唐娜以手指摸索着边缘,感觉到冰冷的瓷砖,地面不像家中浴室的陶瓷砖那样光滑,比较像莎拉·迪森母亲的温室楼梯所用的上釉赤土。 身后的墙是用粗石块砌成的。她挣扎地站起来,意识到她生平第一次被铐上脚镣。她弯腰抚摸到两个脚踝上铁铐的外缘,脚镣连接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只用一只手无法推估链子的长度,所以她改以步伐作为计算单位。她沿着一面墙迟缓地走了四步便碰到一个角落。她转身九十度,再往前走。才踏了两步,她重重地撞上某种坚固的东西。靠着触觉与嗅觉,她很快地辨识出那是化粪式厕所。唐娜觉得既可悲又感激地坐下小解。 这反而提醒了唐娜自己有多么口渴。她不是很确定饥饿会不会成问题,但口渴绝对会要人命。她站起身,继续沿着墙移动几英寸,直到脚上的铁链突然将她拉住。猛然的抽动让一阵疼痛从手臂传到肩颈与头部,她倒抽了一口气。唐娜像老女人一般弯着腰,慢慢地顺原路折返,移动到床垫的另一边,接着她的手抚过一面墙。 咫尺间,食物与饮水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冰冷的水从坚硬的金属水龙头宣泄而出,她跪在地上,头就着水流,大口大口地喝着。这时,她撞翻了某个东西。解了渴以后,她在黑暗中摸索方才撞着的东西。摸着摸着,手指触及四个又大又轻的盒子。她拿起来摇一摇,听见熟悉的玉米谷片窸窣声。 探索了一个钟头后,唐娜被迫了解一切仅此而已。四盒谷片——每一盒她都试了味道,与喝不尽的冰水。她试着用水冲洗血肉模糊的手臂,结果痛得她一阵晕眩。就这样,那个禽兽把她像条狗一般拴在这儿,任她自生自灭? 她跪坐在脚跟上,颓丧得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不过这都是不知多少天以前的情况了。现在唐娜正因为疼痛而神志不清,呜咽的同时急促不清地说着胡言乱语。她有时昏厥,有时精疲力竭地陷入痛苦的睡眠中。如果唐娜能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她绝对不会想继续活着。 第十五章 车子停了。夏兹惯性向前滑动,撞上分隔窄小后车厢与后座的阻隔层,并且再一次撞到了手腕与肩膀。她试着向上伸展,用头部敲击后车厢盖,迫切地希望引起他人注意,但是所得到的只是皮肉之苦。她忍住不哭,担心眼泪鼻涕若阻塞了鼻腔会让自己因此窒息,因为文斯隔着头套为她绑上钳口球,导致她无法用嘴呼吸。封住她的口之后,文斯将她滚过坚硬的地板、一个铺有地毯的区域,然后将她推下一小段阶梯,最后把她扛起抛入后车厢。她极其惊讶这个独臂男子竟如此的强壮有力而且动作敏捷。 夏兹尽可能地深呼吸,扩张起伏的胸腔令僵硬的肩膀肌肉不适地发出抗议。唯有强大的意志力能让她不因自己的尿臭而作呕。看你怎么清理车厢毛毯,夏兹得意扬扬地想着。她或许无力挽救自己的性命,但是她仍然坚决把握一丝一毫机会不让杰可·文斯逍遥法外。如果犯罪现场鉴识人员能查到这儿来,一个有尿液污渍的毛毯肯定会让他们十分开心。 隐约的音乐声骤然停止。自从他们出发后,一路上文斯一直听着一九六零年代的畅销歌曲。夏兹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数着一首首的歌曲,以平均每首歌三分钟来计算,她认为过了一开始的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感觉像是高速公路的地方已经开车行驶了约三个钟头。这意味着他们或许是往北,因为若往西走,从市区上高速公路的时间会更短。当然,也有可能文斯为了混淆她的判断而在M25号公路上兜圈。他可能在伦敦外围绕圈,搞得她晕头转向。不过夏兹不认为他会这么做,她怀疑文斯是否会觉得有必要误导她。毕竟,到最后她也无法活着跟任何人说任何事。 现在也许已经天黑了。在文斯回来对付她之前,她已经受困在屋里个把钟头。如果他们在穷乡僻壤,将不会有人看见她或听见她的呼喊。夏兹总觉得这就是文斯的计划,他一定会将受害人带往偏远之地以避人耳目。她不认为他有任何理由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她。 车门轻轻砰地关上,还有微弱的咔嚓声。接着身边响起金属声响,然后液压系统嘶地打开后车厢。“喔,天啊,你臭死了。”文斯轻蔑地说,同时粗鲁地将她往前拉。 “听着。”他接着说,声音听起来距离更近些,“我要松开你的脚,将绳子切断。刀子非常、非常的利,我大多拿来切大块肉的时候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的音量近乎耳语,灼热的鼻息喷在头罩上,传到她的耳朵。夏兹感到又一阵憎恶。“如果你试着逃跑,我会把你开肠剖肚,像挂在屠夫肉钩上的猪一样。你无处可逃,懂吗?我们在鸟不生蛋的地方。” 夏兹的耳朵所听到的是不同的情况。出乎她意料的,不远处有车辆辘辘的行驶声,这是最根本的城市生活低语。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会好好把握。 夏兹感觉刀子冰冷的刀身迅速划过脚踝的皮肤,接着她的双脚奇迹似的自由了。须臾间,她以为能双腿一踢,快速逃跑。然而她的血液恢复循环,一阵酷刑般的发麻令她自塞着坚硬钳口球的干渴嘴巴发出哀嚎。抽筋尚未结束,夏兹便感觉自己被拽下车厢边缘。她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文斯一把关上车厢盖后,使劲地要她站起来。他半拖半架地带她穿过一个墙缝或通道,行走过程中,她的肩膀重重地撞到墙面。然后他们走过一条小径,登上一两级阶梯。接着他猛然推了她一把,她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双腿依旧疲软无力。 即使意识迷惘而且全身疼痛,关门声与窗帘的窸窣声在夏兹耳里听起来也格外的熟悉。新的恐惧掳获了她,她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并且在过去一个钟头内第二次尿失禁。 “天啊,你这个恶心的婊子。”文斯讥讽道。夏兹感觉自己再度无法反抗地被举起。这一次,她被随便丢在一张坚硬、挺立的椅子上。肩膀与手臂传来阵阵痛楚,她还没回过神便发现自己一只腿与椅子的脚绑在一起,像是上了夹板的断肢。极度渴望自由的夏兹使劲用另一只脚一踢,文斯的身体发出砰的声响让她高兴,他错愕的哀嚎令她欣喜。 文斯向她的下巴挥了一拳,她的颈子随之啪地向后一仰,一阵令人作呕的痛楚向下延伸至整条脊椎。“你这个愚蠢的婆娘。”他只骂了这一句话,接着硬是将她的另一只脚也与椅子紧紧绑在一块儿。 夏兹感觉到文斯的双腿靠在她的膝盖间,他的体温可说是她到目前最无法忍受的折磨。他举起夏兹的双臂,她因此疼痛难耐。然后文斯将她的手反绑在椅背上,迫使她直起身子。夏兹脸上的头罩被扯住,接着她听见尖锐的刀锋割破布料的细微声音。突然间重见光明令夏兹不停眨着眼,当她发现最大的恐惧成真时,她的胃寒冷地抽搐着。她正坐在自家的客厅,被绑在一张餐桌椅上。这组四张一套的餐桌椅,是她十天前才从宜家家居买回来的。 文斯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将钳口球以上的头罩布料割掉,让她能看得见也听得清楚,但无法出声——除了模糊不清的闷哼。他退后几步,同时以义肢朝她的胸部用力地一拧。 文斯由上往下盯着她,用屠夫的去骨刀轻轻敲击桌缘。夏兹觉得她从未见过比他更自大的人。他的姿势、表情,一切都散发着自以为是的恶臭。“你真的搞砸了我的周末。”他令人难堪地说着,“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这样度过周六夜。在利兹一间糟糕的公寓里,穿着该死的绿色手术衣,戴着乳胶手套,这跟我想要的美好时光可不一样,贱人。”他同情地摇摇头。“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波曼探员。你会为自己是个愚蠢的小贱货而付出代价。” 他放下刀子,摸索着上衣,夏兹瞥见一个腰包。文斯拉开腰包拉链,从中拿出一张光盘。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径自走出客厅。夏兹听见熟悉的机器运转声,先是计算机的声音,然后她的打印机启动。她竖起耳朵,相信自己听见了鼠标的点击声与键盘敲击声,然后明显的是打印机走纸与打印时的震动弹跳声。 文斯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张纸。他将纸拿到夏兹面前,她认出这是一篇附有插画的网络文章。她无须阅读文字就能了解纸张上方插图的寓意。“你晓得这是什么吗?”他询问道。 夏兹只是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但依旧引人注目。她决心不向他做出任何屈服与让步。 “这是教具,学生波曼探员。这是三只智慧猴子——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应该把这个当做课堂座右铭的。你不应该招惹我,你不该多管闲事。你不会有机会再犯了。” 文斯任凭纸张飘落在地。转眼间,他扑向前用双手将夏兹的头往后推,然后他的义肢拇指覆上她的眼球,向下同时往外挤压,撕裂肌肉,将空洞的球体扯出停泊之处。尖叫声只存在于夏兹的脑中,但是声音大得足以让她进入死亡。 杰可·文斯赏玩着他的杰作,觉得十分满意。平时的杀戮是由截然不同的需求为出发点,以前他从未用纯粹美学的眼光好好欣赏过成果。但是这次不一样,眼前真是一件充满了象征意义的艺术品。他好奇是否有人够聪明,会注意到并且读懂他留下的信息。不知为何,他十分怀疑这一点。 文斯倾身微微调整放在夏兹膝上的纸张角度。感到合意后,他肆无忌惮地微笑。现在他只需要确认女探员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与线索。他开始有系统地搜寻公寓,包括垃圾桶。他已习惯与尸体共处,所以夏兹的尸身摆放在那儿并不会对他造成压力。在文斯极为细心地搜索厨房时,他心情放松得甚至轻轻唱起了歌。 在夏兹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文斯找到更多出乎意料的东西。整箱报纸复印件、潦草的笔记、笔记型计算机硬盘中的数据与磁盘片备份、各种打印出的分析草稿——就是夏兹带至文斯家的文件。更糟糕的是,文斯在计算机中找不到多数打印数据的原始电子文件——有磁盘备份,但是硬盘就是找不着档案。这真是个噩梦。当文斯瞥见网络调制解调器时,几乎惶恐起来。档案不在硬盘中的原因就是她把东西存在别处,而且想必是在国家侧写特别小组的某台电脑中。那个地方,他是不可能进得去的。文斯唯一的希望就是,夏兹·波曼对计算机档案的偏执态度会如同要与他一决雌雄的事一样——绝口不提,否则现在他也无计可施了。文斯已经处理掉公寓里所有的线索,然后只能希望没有人会查看她工作时所用的计算机。文斯认识一些反对新科技的警察,如果让他们来评断,他们绝不会想到夏兹可能是个倾向科技化的人。再说,她原本就不应该实际办案,不是吗?文斯知道这个情形,因为在两人会面前,他十分谨慎而且不着痕迹地利用关系查探过她的底细。没有理由会有人将如此诡异的死亡与她的侧写训练联想在一块儿。 不过现在他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呢?他不能将这些东西带走,因为若是遇上交通警察的临检与搜车就糟了。同样地,他也不能就这样丢着不管,让矛头清清楚楚地指向自己。现在他可唱不出歌了。 文斯蹲在办公室的一角,气冲冲地思索。他不能用烧的,太花时间,气味也会引起邻居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就是有人叫来消防车。他不能把东西丢到马桶冲掉,除非他将文件撕成碎片,否则水管马上就会堵塞,但是如此一来可能到黎明都无法处理完。他甚至不能在花园挖个洞将东西埋起来,因为人们一旦发现这个贱人的尸体,大规模的地毯式搜索也会随之展开,而且会从尸体周边的环境着手。 最后文斯别无选择,唯一能想到的解决之道就是将所有与他相关的证据一并带走。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是他一直告诉自己幸运之神与众神都眷顾着他,并且到现在谁都无法动他一根寒毛,因为他尽全力防患于未然,只为仁慈的命运留下一丝丝风险。 文斯将东西装进两个垃圾袋,蹒跚地将袋子提到车上,每一步都使尽了力。为了甩掉夏兹·波曼探员,他耗费了十五或十六个钟头的时间,精神与体力已即将耗竭。工作时,文斯从不服用药物。药物会让人产生充满气力与能量的错觉,因此一定会导致失手与愚蠢的错误。不过这一次他实在希望口袋里有用纸张仔细包好的古柯碱。只要一两排的古柯碱,他就能飞快地完成任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利兹市摇摇晃晃地走在这个该死的碎石小径上。 文斯小声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咕哝,然后将第二个垃圾袋丢进车厢。他愣了一会儿,厌恶地皱了皱鼻头,然后俯身嗅嗅,证实了自己的怀疑——那个贱人在他的车里撒尿,弄湿了车厢毛毯。又一个要丢弃的东西,他想着,同时庆幸有现成的对策能处理这个问题。文斯脱下手术用绿色长袍与手套,将它们塞进备用轮胎里,然后小心地关上后车厢,车厢门啪地轻轻发出一声金属声响。“再见了,波曼探员。”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疲倦地弯身进入驾驶座。仪表板上的时钟告诉他现在时间将近凌晨两点半,他因此知道自己不会因为在半夜驾驶一辆时髦的车而被警察拦下,而且他将在四点半到达目的地。与内心的冲动奋战是唯一棘手的事情,因为他想猛踩油门,尽快逃离现场,离他的杰作越远越好。文斯一只手直冒汗,另一只却冰冷得如夜晚的空气。他驱车离开利兹,往北前进。 文斯比预期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知道基本轮班人员要到周日早晨六点才上工,所以在此之前纽卡索皇家医院的维修中心将空无一人。文斯将车子倒车停进维修区的一个空位里,维修区旁边的双开门通往医院处理医疗废弃物的焚化炉。通常当他做完病房的义工工作之后,他会到这儿与服务人员喝茶聊天。他们对于能将名人——例如杰可·文斯视为朋友感到骄傲,而且他们也荣幸地提供文斯一张计算机门卡,承认他为维修部门的一员,让他自由进出此地。他们甚至知道,当半夜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独自前来,忙碌地帮他们处理焚化工作——将诊间、病房与手术室送来、封好的废弃物垃圾袋丢进火炉中。 他们从没想到,文斯在烈火中加进了自己的燃料。 这是为何他不怕被人发现的众多理由之一。文斯不是将尸体埋作为自家露台根基的佛瑞德·威斯特。在他从受害人身上享受完一切乐趣之后,她们将永远消失在纽卡索皇家医院焚化炉熊熊的烈火中。对于一个不断吞噬全市医院废弃物的设备而言,两个满载夏兹·波曼研究资料的垃圾袋只算得上是开胃小菜。文斯进进出出忙了二十分钟,接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他终于可以倒在位于杀戮空间中央的、他最心爱的床上,忽略一切令人担忧的事物,然后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有人知道波曼在哪儿吗?”保罗·毕许不耐烦地问,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这是两分钟内的第五次了。一张张茫然的脸回望着他。 “大概是死了吧?”里昂咧嘴笑着,“小夏兹从来不迟到的。” “哈哈,很好笑,杰克森。”毕许讽刺地说,“乖乖打电话到服务台,问他们是否收到她的任何留言。” 里昂放下椅子前脚,让椅子恢复四脚在地,然后无精打采地走出门。倒三角形外套的宽大垫肩让里昂六英尺的消瘦身形看起来颇为有趣。毕许开始用指头不断敲击录放机遥控器的边缘,如果他再不开始讲课,时间就要不够用了。他有一系列的犯罪现场录像带要播,之后还得跟一名内政部高官进行午餐会议。该死的波曼,为什么她偏偏挑今天迟到。毕许只打算等她到杰克森回来,之后就得快速开始这堂讲习,如果她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太可惜了。 赛门小声地对凯说:“从上星期五之后,你有跟夏兹说过话吗?” 凯摇摇头,浅褐色的头发像帘子一般垂下在单边脸颊,模样犹如从冬天的草丛中探出头的田鼠。“她没来咖喱屋聚餐的时候,我留言给她,但是她没有回电。我原本有一点期待昨晚在女子游泳池遇到她,但是她也没去。我想大概是有推不掉的约会之类的吧。” 在赛门能开口接话前,里昂回来了。“什么也没有。”他宣布道,“她没有打电话来请病假或什么的。” 毕许啧了一声,“好吧,我们不等她了。开始上课吧。”他向大家介绍早上的课程内容,然后按下放映机的“播放”键。 无法无天的残暴与恶毒所造成的结果展现在他们眼前,对赛门造成小小的冲击。他不仅无法专心参与之后的讨论,也无法不去想夏兹缺席的事。星期六晚上,他到夏兹的公寓接她,打算跟她在咖喱屋聚餐前喝一杯,就如同先前约定的那样。但是他按了门铃却无人回应。他早到了,所以以为夏兹在洗澡或吹头发而没听见门铃响。所以赛门回到大马路上,发现公共电话亭。他让电话响了数声,直到电话自动断线,然后他又试了两次。赛门不敢相信夏兹什么也没说就放他鸽子,所以走回山坡来到她的公寓,再试着按了几下门铃。 赛门知道夏兹住在哪一楼公寓。有一次他们一起外出喝酒,他曾载她回家,而他早已渴望能提起勇气约夏兹出来,所以他在外头逗留许久,因而看见哪一户的灯光亮起。因此单纯用看的,赛门也能看出位于房子正面深凹处的主卧室窗帘是拉起来的。虽然当时才入夜不久,不过阖起的窗帘让赛门以为夏兹还没准备好要出门。他原本打算放弃等待而独自前往酒馆,然后将受伤的自尊埋入啤酒里。不过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窄小的通道通向房子的侧边。赛门没有三思自己的举动是否合法或聪明,就偷偷溜进巷子,穿过熟铁栅门进到阴暗的后花园。他走到屋子的拐弯处,差点被花园与落地窗间的一小段阶梯绊倒。“老天啊。”他生气地咕哝,在跌得倒栽葱之前赶紧站稳脚步。赛门用双手遮在眼睛周围,阻绝从隔壁直接投射过来的光线,朝窗户里窥望。在微弱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见家具的轮廓。光源似乎是从走廊上的房间照射出来的,但是屋内看起来不像有人在。这时楼上的住户突然打开灯,在赛门旁边投下不规则的光晕。 赛门立刻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一定看起来像个窃贼而不是警察,所以他贴着墙,悄悄躲回黑暗中,然后回到街上,并且希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当地制服警察嘲笑他是侧写小组里的偷窥狂。夏兹的拒绝令赛门颇为受挫,他凄凉地走路到咖喱屋,与里昂和凯照约定一起用餐。他没有心情跟着他们猜测夏兹是不是有更好的约会,而只是专心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印度啤酒。 然而此刻,星期一早晨,赛门真的开始担心了。放他鸽子是一回事,而且面对现实吧,夏兹确实比自己优秀,她或许无须刻意,表现就比他好,但是没有出席训练课程完全不像夏兹的作风。赛门无心聆听保罗·毕许的智慧话语,在椅子上苦恼着,深色的眉毛间出现两道皱纹。当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宣布了课堂的结束时,他便前去找东尼·希尔。 赛门在贩卖部找到了心理学家,他正坐在侧写小组自己准备的桌子前。“可以打扰你一分钟吗,东尼?”赛门极度阴郁的表情几乎与他的老师如出一辙。 “当然。拿杯咖啡坐下吧。” 赛门看起来犹豫不决、惶惶不安。“其他人随时会下来,而且……呃,这事情有一点……你知道的,有点私人。” 东尼拿起他的咖啡与正在阅读的档案。“那我们就占用一下侦讯室吧。” 赛门跟着东尼穿过走廊,来到第一间没有闪着“使用中”红灯的证人侦讯室。空气里混杂着甜味、混浊的烟味与一丝焦糖味。东尼双腿叉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赛门,后者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才倚在房间的一角。“是关于夏兹的。”赛门说,“我很担心她。她今天早上没出现,而且没有打电话告假或什么的。” 无须赛门多说,东尼已经知道事情绝非只如他所说的这样单纯,而自己的工作就是抽丝剥茧。“我同意,这不像她,她一向很认真。但是或许她突如其来发生什么事了,也许是家里出了状况之类的。” 赛门下垂的单边嘴角抽动着,勉强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会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夏兹不只是认真,而是疯狂地投入。你也知道的。” “或许她出事了。” 赛门猛一捶手掌,“没错,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为她担心并不夸张吧?” 东尼耸耸肩,“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要么她打电话来,不然其他人也会通报我们。” 赛门咬紧牙关,他将必须解释为什么事态比东尼所说的那样还严重。“如果她出事了,我认为不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周六晚上我们有一个类似聚会的约。里昂、凯还有我跟夏兹,星期六晚上我们都会出去吃咖喱、喝啤酒。但是我跟夏兹约好先喝一杯。就我们俩。我原本应该到她的住处接她。”一旦起了头,话语便宣泄而出,“等我到了那里,我没看到她人。我以为她在犹豫、退却或什么的。但是现在到了星期一她还是不见踪影。我觉得她出事了,而且不管是什么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可能在家发生意外,可能在淋浴的时候滑倒,撞到头。或是在外面遇上什么状况。她可能躺在某处的医院里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我们是彼此的队友,不是吗?” 可怕的预兆闪过东尼的脑海。赛门是对的,像夏兹·波曼这样的女人,两天不见人影,时间实在太长了,尤其当这么做意味着让一名同事失望而她自己也旷职的时候。东尼站起身。“你试过打电话给她了吗?” “打过无数次了。她的录音机也没开。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她在家发生意外的原因。你懂吗?我想她可能回家之后关了机器,结果出事了,然后……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补充道,“这真的很难为情,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青少年,小题大做。”他耸耸肩,离开墙面走到门边。 东尼将一只手放在赛门的臂膀上。“我认为你是对的。事有蹊跷的时候,你有警察的直觉,这是你会进入特别小组的原因之一。来吧,我们到夏兹的公寓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车里,赛门前倾着身子,好像希望他们能快一点抵达。东尼知道任何交谈都无法安抚赛门的情绪,所以只是专注地照着年轻警官的精简指引开车。他们在夏兹的公寓外停车,东尼尚未熄火,赛门就已经跑到人行道上了。“窗帘依旧是关着的。”当东尼一同与他站在门梯时,赛门急切地说,“左边那是她的卧室。周六晚上我来的时候,窗帘就已经放下来了。”他按下标着“一号公寓:波曼”的电铃。两人都听见从屋内传来恼人的铃响。 赛门说:“至少我们知道门铃没坏。”他退后几步,抬头看看这栋气势恢弘的住宅,百年来内部的内燃机熏黑了屋子的约克石。 “你可以从这儿绕到后面。”赛门终于放弃门铃,对东尼说道。没等对方响应,他就钻进小巷中。东尼跟着他,但脚步不够快。当他来到转角时,他听见一声犹如夜里猫咪痛苦的悲鸣。东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看见赛门自两扇落地窗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像是被人正面袭击了一般。年轻警员跪倒在地,朝草地上狂吐,并且不时呻吟。 东尼颇为惊讶,踌躇地往前走了几步。当他来到窗户外的阶梯上时,那个击垮赛门·麦克尼尔男子气概的景象也让东尼心寒。他不假思索也不带情绪地盯着窗户内某种看似疯子用人体模仿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所塑造出来的东西。起先,他无法理解这副景象。 一会儿之后,东尼终于意会过来,而且由衷地宁愿自己永远没有看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这并非东尼第一次面对残破的尸体,但这是头一次他与受害者有私交。东尼短暂地用手遮住了双眼,用拇指与食指按摩眼球。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他可以为夏兹·波曼做一些他人所不能的事情,而像只受伤的小狗在地上翻滚可不是其中之一。 东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身对赛门说:“报警,然后回到前面维护现场。” 赛门抬起头,乞求地看着东尼,脸上强忍的痛苦令人无法忽视。“那是夏兹?” 东尼点点头。“那是夏兹。赛门,照我说的去做。报警,然后到前面去。这很重要。现在我们得通知其他警察到这儿来。快去。”赛门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像醉汉一般蹒跚地往小巷子走去。接着东尼回到玻璃窗前望着死去的夏兹·波曼。他渴望再靠近些,在尸体周围仔细观察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恐怖暴行,但是东尼太了解犯罪现场遭破坏之后会如何,所以压根不用再考虑这件事了。 东尼以眼睛所及尽可能地观看。多数人对于这样的观察已经感到绰绰有余,但是对东尼而言,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局部景况。他的首要之务就是停止思考这具尸体是夏兹·波曼,如果他想对所有调查警察提供协助,他一定得抽离、能够分析而且思路清晰。东尼再看了一眼椅子上的死尸,他发现将自己以及与夏兹有关的记忆分割开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东尼可以看见夏兹最后一次望着他的那双不平凡的眼睛如今已变成漆黑的凹洞。从伤口垂曳出来的线状物看来,他推测着她的双眼被挖掉。眼眶流出的血已经干涸,让这副骇人的样貌更显诡谲。她的嘴看似一团又红又紫的塑料袋。 她的耳朵也不见了,血喷流在头发上,耳朵位置的头发因为血液凝固而维持杂乱翘起的样子。 东尼的眼光往下移动到夏兹的大腿:一张纸端正地靠着她的胸膛立放着。距离太远,东尼无法看清楚上面的字,但是他能清楚看出其上的插画线条——三只智慧猴。他彻头彻尾地为之一震。虽然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是没有任何性侵的迹象,再加上三只智慧猴的致命巧思,东尼读懂了这个场景的意涵。这不是性侵杀害,夏兹不是偶然遇上某个精神异常的陌生人——这是一场处决。 东尼喃喃自语说:“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好玩。你想教训她,你想教训我们。你要让我们知道:你比我们聪明。你在炫耀,对我们嗤之以鼻,因为你确信我们永远找不到任何能指证你的东西。你是个自大的浑蛋,对吧?” 眼前的景象让东尼晓得,只学会看实体线索的警察永远不会发现某些东西。对于心理学家而言,这副景象表示做这件事情的人有着一个敏锐而果决的头脑。这是一场冷血的杀戮,而非疯狂、出于性欲目的的攻击。东尼认为,凶手将夏兹·波曼视为威胁,然后对其采取行动,而且凶手残暴、冷酷,有条不紊。在犯罪现场鉴识人员抵达前,东尼甚至已经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将找不到任何能识别这名行凶者的重要实体线索。若要寻求这项罪行的解答,必须仰赖智力,而非鉴定实验室。“你很厉害。”东尼低声地说,“但是我会比你技高一筹。” 当警笛声划破寂静,制服警察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小巷子里时,东尼依然站立在窗户前记忆着犯罪现场,汲取每一个细节,以备日后所需。然后,他才绕回屋子前方,尽其所能地对赛门提供安慰。 “非常紧急个头啦!”法医不满地嘟囔,一边打开袋子,拿出乳胶手套,“看她这个样子,紧急不紧急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要帮活人治疗,不是吗?该死的公文,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东尼压抑内心想挥这名胖医生一拳的冲动。“她是警察。”他严厉地说。 医生狡猾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没见过吧?你是新来的?” 当地的探长说:“希尔博士为内政部工作。”东尼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负责你听说过的那个新成立的侧写特别小组。这位小姐是他的学生之一。” 法医冷淡地说:“好吧,我会一视同仁,对她跟对其他约克郡小姐一样。”法医重新回到讨人厌的差事上。 东尼站在此刻已经敞开的落地窗外,看着摄影师与一组鉴识人员缓慢而费力地在犯罪现场的房间里走动。他无法将目光自夏兹·波曼残破的身体上挪开。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无法避免偶然想起她过往的模样。回忆增强了他的决心,但是即使没有这个刺激,也不影响他想找出凶手的信念。 赛门比较惨,东尼苦涩地想着。他面如槁木、浑身颤抖地被带回警察总局做关于周六夜的笔录。东尼十分了解警察的官方脑袋是如何运作的,所以知道重案组或许正视他为目前的头号嫌犯。对此,东尼得赶紧有所行动。 他不记得名字的那位探长走下阶梯,站在他身后。“真是惨不忍睹。”探长说。 东尼对他说:“她是个优秀的警察。” 探长自信满满地说:“我们会逮到这个浑蛋的。你别担心。” “我想帮忙。” 探长扬起一道眉毛。“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不是连续杀人案件,你知道的。我们的辖区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东尼按捺内心的挫折感说:“警探,这不是凶手第一次杀人。犯下这个罪行的人是熟手。他或许在你的辖区里不曾杀过人,但是他可能用过完全相同的手法犯案,这绝非外行人的随兴所为。” 在警探能有所响应前,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法医完成了他的恐怖工作。“好了,柯林。”他一边走向他们,一边说道,“结论是,她绝对死透了。” 警官斜眼迅速一瞥说:“医生,饶了我们吧,别搞幽默了。你晓得死亡时间吗?” “问问你的心理学家啊,华顿警探。”医生生气地说。 “我会的。但是你能先告诉我大概的时间吗?” 医生啪地脱下乳胶手套。“星期一中午……我瞧瞧喔……大约在星期六晚间七点到星期天凌晨四点之间,要看暖气有没有开,还有开启多久。” 柯林·华顿探长叹了一口气。“这时间范围也太大了吧。你能不能再缩小一点?” 法医刻薄地说:“我只是个医生,不是什么占星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去打我的高尔夫球了。明天早上你们就会收到我的报告。” 东尼冲动地将手拍上他的臂膀。“医生,我可以帮上一些忙。我知道你或许真的无须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你显然在这些事情上已经培养了很多专门知识。”事态未明时,说好话准没错,“这些伤,你知道是她还活着的时候造成的,或是死后?” 医生撅起红红的嘴唇,思量地回头看了看夏兹的尸体。他看起来像对着未婚姨妈嘟着嘴,盘算一条秘密消息能为自己赚得多少钱的小男孩。“两者均有。”他终于开口说,“我猜双眼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被摘除的。我想凶手一定封住了她的嘴巴,否则尖叫声会把屋顶都给掀了。之后,她可能因为惊吓和疼痛而昏迷。灌进喉咙里的东西具有强烈腐蚀性,让她因此丧命。我敢用我的退休金打赌,解剖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发现她的呼吸系统整个被侵蚀了。从流出来的血量判断,我猜想耳朵应该是在她濒死的时候割掉的,可是切口利落,不像通常见到的那种尝试性致残行为——凶手一定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子跟过人的胆量。他确实成功地让她看起来像那三只智慧猴。”法医向两名男士点点头,“我要离开了,这儿就交给你们啦。祝你们好运能找到凶手,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呢。”他摇摇摆摆地绕到房子侧边。 柯林·华顿厌恶地说:“那浑蛋对病人的态度是全西区最糟糕的。不好意思啊。” 东尼摇摇头,“用华丽的辞藻粉饰这种残暴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们眼前的事实。有人虐杀了夏兹·波曼,而且用尽心思确保我们了解个中缘故。” 华顿不解地询问:“你说什么?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东西?你说‘确保我们了解个中缘故’是什么意思?我就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啊。” “你看到那张画了,不是吗?三只智慧猴——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凶手毁了她的双眼、双耳,还有嘴巴。难道你看不出当中的意涵吗?” 华顿耸耸肩,“要么男朋友是凶手,而且保证是个怪人——不管他的脑袋里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就是某个跟警察过不去、认为我们多管闲事的疯子。” “你不认为凶手可能是针对夏兹而行凶吗——因为她触及了不该干预的事?”东尼暗示道。 “我看不出为什么有这种可能。”华顿轻蔑地说,“她从没在这儿办过案,对吧?你们还没捉过任何罪犯,所以她也不可能惹毛某个当地的疯子。” “虽然我们还没开始实际接手新案,但是我们已经开始处理一些货真价实的旧案。前几天夏兹提出一个想法,觉得有一名先前未曾被发现的连续杀人犯……” “那个杰可·文斯的故事?”华顿无法遏止地咯咯笑着,“我们全都笑翻了。” 东尼的脸部肌肉一紧。“你们不应该听过任何相关的事情。是谁泄露的?” “不,博士,我才不会告密呢。再说,你也知道在关键时刻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那个故事太好笑了,当成秘密实在太可惜啦。杰可·文斯是连续杀人犯?哈……”他口沫横飞地笑着说道,同时放肆地拍着东尼的肩膀,“清醒点,博士。很有可能你当时看走眼了,选那个男朋友进入团队。你不需要我告诉你十之八九警方最后锁定的嫌犯不外乎是跟死者上过床的人吧?”他不甚确定地挑起一边眉毛,“更别提他还是发现尸体的人呢。” 东尼嘲弄地哼了一声,“如果你试着把一切推到赛门·麦克尼尔的头上,那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不是他做的。” 华顿转身看着东尼,用牙齿从烟盒中叼出一根香烟,用抛弃式打火机将其点燃。“我听过一次你的演讲,博士。”他说,“在曼彻斯特。你说与猎物最相像的猎人最厉害,你还说,这就像硬币的一体两面。我想你说得对,只不过你的一名猎人已经开始变成我们的猎物了。” 杰可轻轻拍了一下私人助理示意他离去,然后按下遥控器。他妻子的脸占满了超大电视屏幕,她正要将镜头转交给新闻编辑部,换他们播报午间头条新闻。依旧没有消息,他不禁想,拖得越久越好。法医对死亡时间的推测越不精准,越能与那个笨女人来访他家的时间点拉开。当杰可关掉电视,将目光移到眼前的剧本上时,他纳闷了片刻。他好奇是怎么样的生活可以让一个人死了数日也无人注意到。这种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一如往常自满地想着。他在别人的生命中扮演无足轻重的过客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他失踪了,至少他的母亲会发现。她也许一开始会对儿子疑似失踪感到相当高兴,不过她最终还是会注意到的。他想知道唐娜·杜尔的母亲对于女儿的失踪做何反应。他没看到任何新闻报道,但是平凡如蚁的唐娜其实也没有理由会引起什么大骚动。 他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让她们付出了代价——她们全部的人。他知道自己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真正罪有应得的那个人身上,因为这么做太明显了,所有嫌疑均会直指着他。但是他随处都能找到吉莉的替代品。那些女孩看起来是那样成熟可口,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将吉莉按倒在地,感受她的童贞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他要让这些女人领会他所遭受的痛苦,体会他一路走来、那个不忠的贱女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感受。他的女孩们从未抛弃他,掌控生死的人是他。而且他能令她们再三为吉莉的债付出代价。 他曾深信有一天这些替代性的死亡能净化自己。但是情绪的发泄永远无法持久,深层的需要总是再度悄悄蔓生。 幸好他已经达到艺术般的境界,真的——这些年来,手中的亡魂还有至今唯一一名起疑的疯癫独行侠警察。 杰可露出一个私密的微笑,一种粉丝从未见过的笑容。夏兹·波曼必须以不同方式付出代价,但是结果一样令他满意。这令他纳闷是否是时候改变一下做法了。 变成惯性的奴隶是行不通的。 东尼挫败的心情一次连跳两级。警方不让他接近赛门,柯林·华顿百般推诿妨碍,宣称他没有权力让东尼共同参与调查行动。保罗·毕许外出前赴永远没完没了、总是来得不是时候的会议行程,而且据说分局警司太忙,所以无法见东尼。 他猛然推开研究室的门,期待看见特别小组剩下的四名成员正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却看见卡萝·乔登从面前一堆档案中抬起头来。“我才正想我是不是搞错日子了呢。” 东尼叹了一口气。“啊,卡萝。”他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我完全忘记你今天下午会再来。” “看来你不是唯一一个忘记的人呢。”她指指旁边空荡的位子,冷冷地说,“其他组员去哪儿了?逃课吗?” “还没人告诉你吧?”东尼以愤怒的眼神与痛苦的表情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心头一紧。发生什么事,竟如此加深了他的痛苦? “你还记得夏兹·波曼吗?” 卡萝带着懊悔的笑容点点头。“十足的野心勃勃,有一双燃烧的蓝眼睛,口耳协调得宜。” 东尼的脸部抽搐。“她再也不会是这样了。” “她发生什么事情吗?”卡萝声音里对东尼的担忧依旧多过于夏兹。 他咽了一口口水,闭起双眼,回想夏兹的死状并且强迫自己甩开一切情绪。“她遇上了疯子。有人以为很有趣,挖出了那双燃烧的蓝眼睛,割掉那对愿意倾听他人意见的耳朵,往那张伶俐的嘴倒了某种强腐蚀性的东西,导致她的嘴看起来像杂色口香糖。她死了,卡萝。夏兹·波曼死了。” 卡萝顿时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不会吧。”她低声惊呼。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太可怕了。她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 “她是这群人里面最优秀的。她虽然急切地想成为顶尖之人,但是不会因此自负。她能跟他人共事,却不会明显地让人发现她鹤立鸡群。凶手加诸在她身上的暴行直接击中她的为人特质。” “为什么要这样做?”卡萝不改先前合作时的习惯,开门见山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他留下一张计算机打印的图——网络上流传的三只智慧猴。” 卡萝的眼睛闪过一丝理解光芒,但紧接在后的是困惑的蹙眉。“你该不会真的认为……前几天她提出来的那个推论?她的死该不会跟那件事有关系吧?” 东尼用指尖揉揉前额。“那个推论一直在我的脑里浮现。还会有什么可能呢?与我们有关的唯一现行案件便是你的连续纵火犯,而组员们提出的想法都还不足以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但是你说杰可·文斯?”卡萝摇摇头,“你该不会相信真的是那样吧?全国由北到南,所有老奶奶们都对他疼爱有加。半数我所认识的女性一致认为他跟史恩·康纳莱一样性感。” 东尼问:“你呢?你觉得他如何?”提问里不带任何讽刺。 卡萝在脑中仔细琢磨这个问题,确定自己找到适当的用词之后才开口回答。“我不会信任这个人。他光滑得像个不粘锅,什么事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可以表现得很迷人、有同情心、温暖又体贴,但是一旦换到下个访谈,就好像前一次的会面根本没发生过似的。有人说——” “你从没想过他可能是连续杀人犯。”东尼断然地说,“我也是。有些公众人物,你并不会讶异于他们有一堆谋杀控诉。但是杰可·文斯不是那种人。” 他们隔着一点距离,沉默地对坐在研究室中。“也许不是他。”卡萝终于出声说道,“会不会是他的随行人员呢?司机、保镖、研究人员。或是一个攀权附贵的人,人们是怎么称呼这种人的?” “仆役。” “啊,对,仆役。” “但是这依旧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东尼站起身开始沿着房间四周踱步,“我不明白她在这里所说的任何事怎么会传到杰可·文斯的耳里。我们这名推论中的凶手是如何知道她在怀疑自己呢?” 卡萝在椅子上别扭地转过身,以便当东尼从自己身后走过时依然能看着他。“她想得到光荣,东尼。我觉得她还没准备好就此罢手而且绝口不提此事。我觉得她决定查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引起了凶手的注意。” 东尼走到了角落,停下步伐。“你知道吗——”话才说到这儿,高级警司道格·麦考米克推开了门。他庞大的肩膀几乎占满了门框。 身为苏格兰阿伯丁人的麦考米克如同故乡的黑色阿伯丁安格斯牛那样壮硕,一丛丛黑色鬈发覆在宽阔的额头上,清澈的深色眼眸仿佛永远留心看着斗牛红布一般专注,宽大的颧骨间是浑圆的鼻子,丰厚的嘴唇总是湿润。唯一不协调的是他的声音,自宽厚的胸腔发出的原本应该是隆隆低沉的嗓音,但实际上却是悦耳轻盈的高音。“希尔博士。”他说,一边没有回头看地关上身后的门。他瞥了一眼卡萝,随即疑惑地望着东尼。 “麦考米克高级警司,这是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我们正协助她处理一个纵火案的调查。”东尼说。 卡萝起身,“很高兴见到你,长官。” 麦考米克的点头示意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很抱歉,我需要与希尔博士谈谈。” 卡萝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离开。“我会在楼下贩卖部等着。” “希尔博士将不会继续留在这栋建筑内。”麦考米克说,“所以你最好是到停车场等吧。” 卡萝瞪大了眼睛,但是她只简单地说:“好吧,长官。我们外头见,东尼。” 卡萝一关上门,东尼突然厉声说:“你说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考米克先生?” “就是那样,没别的意思。这是我的部门,而且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一名警官已经被毁了,而我的工作就是找出谁该为此负责。夏伦·波曼的公寓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而她在各方面都不是笨蛋,所以可能的情况就是她认识凶手。然而到目前为止,就我所知夏伦·波曼在利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她在特别小组里的同事,还有你,希尔博士。” “夏兹。”东尼插话道,“她讨厌人家叫她夏伦,请叫她夏兹。” “夏兹、夏伦,随便,现在都没差了。”麦考米克将这个抗议扫至一旁,就像一头牛随性而优雅地摆着尾巴,驱赶苍蝇,“重点是,你们是她唯一会开门请进家里的人。所以直到重案组警官有机会与你们一一面谈之前,我不准你们跟彼此交谈。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特别小组将暂停运作。你们将无权使用任何警方设备,也不准与对方联络。我已经跟毕许总警司和内政部讨论过了,我们一致同意这是恰当的处理方式。清楚了吗?” 东尼摇摇头。这太过分了。夏兹死了,惨死,而现在麦考米克竟然要逮捕其中一名少数可能可以协助找出凶手的人。“你或许认为你有权力支配我的小组成员,但是我不是警察,麦考米克先生,我不用听命于你。你应该利用我们的能力,而不是藐视我们。我们能帮上忙,老兄,你难道不懂吗?” “帮忙?”麦考米克的语气里尽是轻蔑,“帮忙?你还指望干吗?我已经听过一些你的人所提出来的粗略想法。我的手下应该要领先群雄,而不是变成别人的笑柄。杰可·文斯?拜托,你接下来就会要我们逮捕苏堤小熊了。” “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东尼的双颊染上了绯红。 “或许是,但是有些帮忙到头来会变成阻碍。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里,而且不准骚扰我的手下。明天早上十点,你要回这里报到,让我的属下能与你正式讯问关于夏伦·波曼的事。你听懂了吗,希尔博士?” “听着,我能帮得上忙。我了解凶手,我知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原因。” “那并不难理解啊。他们的脑袋有病,这就是原因。” “就算如此,但他们的脑袋是以‘他们’自有的方式有病。举眼前的这一个为例,我敢打赌凶手没有性侵她,对吧?” 麦考米克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知道?”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耐心地说道:“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因为我能从犯罪现场读出一些你的手下所感受不到的信息。这不是一般的性侵杀害,警司,这是一个刻意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凶手要让我们知道他认为自己遥遥领先我们,而不会被我们抓到。但是我能帮你逮到他。” 麦考米克摇着头说:“我听起来像是你极力想为自己辩护。你从犯罪现场得到一些信息,然后将它转化成某种奇怪的理论。光这样就想说服我是不够的,而且我没有时间听你再继续胡扯了。为了这个警局着想,你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在内政部的长官也同意我的想法。” 怒气冲天的东尼舍弃平常善于运用的应对工具——奉承与安抚,用粗哑的声音说:“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麦考米克。” 伟大的警探哼地一笑。“我愿意冒这个险,老弟。”然后用拇指指着门口,“好了,请你离开。” 东尼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个战场上赢得胜利,只能用力咬着脸颊内侧的肉。羞辱的滋味就如同鲜血带着的铁锈味。他不服地走到自己的置物柜,拿出公文包,将失踪人口的资料与小组成员的分析报告装于其中。他砰然关上置物柜,然后转身离去。离开警局的一路上,警察们无声地看着他走过。他很欣慰卡萝没有在场看见他的溃败。她永远无法保持缄默,一定会挺身而出,但沉默是他剩下的唯一武器。 当大门在东尼身后关起时,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喊道:“讨厌鬼全部清除啰。” 第十七章 在无尽痛楚中难得的清醒片刻里,唐娜·杜尔思忖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以及令她落入这等田地的愚蠢信任之心。懊悔像奇怪的肿瘤在心里膨胀,吞噬一切。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想发财的白日梦,一个纯粹出于信念的荒谬行为,结果看看她现在的下场。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说过愿意做任何事只求一个进入演艺圈的机会。现在她知道这是个谎言。 这不公平。她想成名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成名后的财富能让妈妈不用再像爸爸过世后那样省吃俭用,而且担心每一分钱的流向。唐娜原本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惊喜,一个美好、淘气而令人兴奋的惊喜。现在,这份惊喜永远不会成真。即使她能离开这里,她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明星。她可能会受人瞩目十五分钟,但是不会像杰可·文斯那样变成独臂明星。即使警方找到她,她也已经完蛋了。 她跟自己说,他们依旧有可能寻获她。这不是故作镇定,给自己壮胆,她不服气地想着。现在他们一定已经在找她了。妈妈会报警,报纸会刊登她的照片,甚至电视也会播放寻人启事。全国的人会看见她,然后搜寻他们的记忆。总有人会记得她的。火车上有一堆人,有五六名乘客跟她一同在五墙村下车。她穿着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吸引人,所以一定至少会有一个人记得她。警方一定会四处探问,查出她搭乘的越野车是谁的,对不对? 她呻吟着。在心里她知道这里将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处。唐娜·杜尔孤独地在这个坟地里啜泣着。 第十八章 米琪问:“怎么了?”没有停下习惯性的一连串动作——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挑剔地检查衣服上的皱纹。 卡萝啜了一口手上的饮料,思考着。“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怎么做。我会组成一支小队——只有一名警佐和两名警员——然后闪电般解决每个案子。我会再次约谈朋友、家属,确认这些失踪的女孩们是否都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是否曾参加他所出席的活动。如果有,同行的人有谁,她们的同伴是否有注意到什么。” 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琴酒通宁水,加入几片厚厚的冰镇柠檬,然后回到客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起腿坐在东尼对面的扶手椅里。尼尔森延展着身子躺在他们中间,像一张长长的黑色炉边毛毯。 东尼抬头看看卡萝,勉强挤出微弱的笑容。“谢谢你提供的宁静。”他说,“你的小屋非常具有好客的氛围。” “这是我买下它的原因之一。这屋子的气氛跟景色都很好,很高兴你喜欢这儿。” “你最好给我一个白痴入门版,我只是一个消防员。” 他点点头,“没错啊。” “我想这勾起了你的回忆吧?”卡萝轻轻地说。 东尼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抿着双唇说:“在所难免啊。”他抬眼看着卡萝,敏锐的眼神在紧锁的眉头下闪烁。当他再度开口时,语调却与表情形成强烈对比,这显示他想逃离至今依然跟事发当时一样恐怖的回忆。“卡萝,你是警察。你听过夏兹的报告,你是对她的分析提出过意见的人之一。想象接受我们评论的人是你,想象你回到职业生涯刚起步的时候,别想得太认真,只要告诉我你的直觉反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那是什么问题?” “意思是,我觉得你的火灾案件不属于任何已知类型的连续犯罪。” “照我当时的经验,因为没有任何资源,所以只能靠自己所具备的有利条件。” “所以明确地说,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现今啊,我大概会跟关系良好的记者说一些煽动的话,然后针对我们的凶手,置入一个对他而言比一般读者别具意义的故事。但是我不认为夏兹有这些门路。如果我是她,而且我够有胆量的话,我可能会安排与这个人直接见面。” 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带子倒转。 “好啊。或许他能跟你讲些道理。”贝齐挖苦地说。 “你认为夏兹跟他说了些什么?” “或者是跟他周边的某个人。”东尼插话道,“有可能不是文斯。也许是经理、保镖,甚至是他的太太。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确认为她跟他们某个人说了些什么,因而引起凶手的恐慌。” 卡萝拿来酒杯、拔开软木塞,为自己与潘德伯里倒了葡萄酒,东尼摇摇手中的杯子,示意他要继续喝啤酒。“东尼,你的小研究员们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潘德伯里问,同时伸直修长的双腿,尼尔森因此不得不移往他处。猫咪恶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卡萝旁边的椅子上蜷成球状。 卡萝喝了一口酒,品尝冷冻柠檬完全融化后的辛辣。“而且他得先有办法进到她家才行。” “她绝对不会同意跟任何被怀疑是连续杀人犯的人约在自家见面。即便她有年轻人的傲慢,也不可能会这么做,那样做跟引狼入室一样。即使对方在正式会面结束后跑到她家,夏兹也已经有所提防,所以更不可能会让他进门。东尼,她回到家之前就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 东尼太聪明了,才不会落入对方的圈套。“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保罗。” “谢谢。”卡萝说,“我很感激。”她半转过身,打算离去,随即又回过头,好像事后又想到了些什么,“还有一件事,吉姆。这些火警,是全部发生在一个区域,还是分散四处?” 东尼迟疑了片刻。如果他们还没与保罗·毕许谈过,之后也会的,模糊真相焦点实在毫无意义。“保罗持保留意见,他认为她太情绪化。我主张团体里需要多元一点。所以他同意让夏兹入选,而我则对他的某一个选择做出让步。” 当卡萝坐回扶手椅上时,东尼将沉思的眼神从炉火上移开,自公文包中抽出几张横线纸。“上星期四,我请小组对你的案子提出侧写的想法。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建立各自的侧写分析,然后星期五再一起合作讨论。我有把报告带来,待会拿给你看看。” “那时间点呢?”卡萝插嘴说道,“比起一开始,犯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不是连续犯罪者的典型特征吗?” 东尼用手抹了抹脸,“卡萝,我得告诉你,我想你可能是在浪费时间。” 她不自觉地伸出下巴,“为什么?”虽然语气平和,但是这句话本身就充满了挑衅意味。 在回利兹的火车上,东尼望着窗外但是没有留意任何景色。他必须想出办法,说服讯问者们应该在夏兹的朋友及同事圈之外寻找对她下此毒手的人。此刻他面临现实的考验,而他多么希望自己搭上的是开往伦敦的列车。他的肩膀肌肉早已紧紧绷起,他甚至能感觉到恐怖的僵直爬上后颈,钻入头骨。看来他要头痛欲裂了。 卡萝说:“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她挥手示意潘德伯里到炉火前,“这是内政部的希尔博士,我们正在谈纵火案的事。东尼,这是吉姆·潘德伯里,赛福德消防局长。” 卡萝说:“东尼负责指导在利兹新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 “那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潘德伯里将双手伸进为了赶流行而故意穿得有一点过大的警用雨衣,捧出一瓶澳洲希哈红酒。“乔迁之礼。现在我们可以配着一点轻松的润滑剂,一起讨论这个纵火狂啦。” 他认为严冬之时没有人会使用那个地方,也知道自己可以沿着旧时的赶畜小路直抵小屋。因为他不敢留她活口,所以他必须在带她到那儿去的当晚杀了她。但是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经即将破晓。钳制她所耗费的气力令他感到惊讶而且精疲力竭。携带能将她的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的沉重工具,还要用吉他弦——如果他仔细想想,这也象征了另一件他再也无法从事的事情——将她勒毙,经过一切折腾后,他已经无法应付预计中的埋尸一事。所以他决定将她留在原处,晚上再回来处理尸体。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麦考米克大胆地声明道。 在此之后是长长的静默。然后麦考米克说:“星期六,你在哪里?” 这证实了她已想的事。“跟我料想的差不多。”她的语气带着休战的意味,“相信我,吉姆,没有人会比我更乐见你的手下洗清嫌疑。” 杰可闭上双眼,思量着。 他深呼吸数次,迫使自己转换情绪。满足感,这才是他应该感受的。此刻的他应该满意于一件做得不错的事情——一个危机已被消弭。 卡萝弯腰拿起葡萄酒,再为自己添了一杯,“我没有异议。” “这么说,时间长得足以了解一个人啰。” “我的推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东尼说。 “能言善辩、高明的手腕。你晓得自己是对的,这是最根本的事实。你知道真相就在那儿,只是等着证据相佐。我吗?我会实际去摇摇树干,看会掉下来什么东西。” 东尼对于卡萝竟能如此圆滑地处理一触即发的火爆场面感到相当惊讶。他耸耸肩,只回了一句:“他们很幸运有你这样的长官。” “所以说,我们的嫌犯自制而有条理,纵火犯几乎不可能是这样。他用自己带去的一些物品纵火,同时也利用现场可得的材料作为辅助。他知道自己在干嘛,然而没有迹象显示他的纵火规模有从小演进到大的模式,例如从垃圾场、花园小屋、建筑工地的小火灾变本加厉变成现在的样子。 “接着你们得考虑到,多数纵火犯是有性欲动机的。当他们纵火时,通常会留在现场自慰、撒尿或排便。这些案子的火场并没有找到这类迹证,也没有色情物品。如果他没有在现场手淫,那他或许是在有利位置观看火场。同样地,没有气冲冲的民众报案火灾现场附近有人赤身露体。所以,又一个可能被推翻。” 潘德伯里怀疑地问:“那么所谓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种特征比较不适用在纵火犯身上。”东尼说,“尤其像喜欢这种严重纵火攻击的人。作案的时间间隔无法预料,可能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都没有进行大规模纵火。但是你们的确有一连串的火警,所以没错,这些火灾的发生时间也许能支持你们遇上了连续罪犯的想法。不过我并不是说这些是不同的人所放的火,我认为嫌犯只有一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个寻求刺激的纵火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卡萝说。 “那正是我们还不知道的。” 米琪一脸错愕地抗议道:“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啊。无论是谁杀了她,一定在她离开我们家之前就盯上她了。至少我们能让警方知道星期六早上她还活着,而且能自由地在伦敦活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啊,贝齐。” 华顿突然倾了个身,将自己笨重而不明显的五官推到东尼面前。“你觉得她很有吸引力,对吧?” 麦考米克弯身向前并轻声说道:“我可没办法这么肯定呢。‘t’代表东尼。她可能有跟你见面,可能在办公时间之外、远离特别小组办公室之处跟你见面,而男朋友发现了这件事,对此大发雷霆。也许他跟她对质,然后她承认自己喜欢你胜过于喜欢他?” 卡萝恼怒地叹了一口气,“我正试着终结这种风险。不只是为了你的消防员,也是为了像提姆·考夫兰这样的可怜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冒险。难道你还不懂吗?这不是在迫害你们。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在陷害无辜的人,那你肯定不够了解我有调查的权力,就像我有权踏进自家大门而不用知会任何人,或是得到任何人的允许。” 华顿紧接着说:“你说你们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但是许多证词都显示,你与波曼相处所花的时间比对其他组员来得多。警官们时常一早进办公室时发现你们两人正交谈甚欢。她也会在课堂结束后留下来,私下跟你说几句话。你们俩之间似乎正有特别的情愫在萌芽呢。” “干吗?” “吉姆,你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吗?” “如果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东尼说,“但是你有雇用兼职人员吗?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 消防局长的眼神露出不确定与怀疑,“有啊,我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 潘德伯里看起来并不信服。“能告诉我们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卡萝问:“可以请你明天提供我他们的名字吗?” 东尼仿佛被猛然一击般地缩了缩身子,紧绷的肌肉一阵颤抖,他的胃也为之翻搅。这个问题一定是指他的性功能障碍。一年前他与卡萝·乔登一起合作办案时,相关人士得知了这件事。高层曾答应过他会绝对保密,之后所遇到的警察,一定要经过东尼的许可才会知道这件事。此时,一夜之间,夏兹·波曼的死似乎剥夺了这项权利。他纳闷了片刻,好奇他们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希望这不会意味着他的性无能现在将成为大家闲话的焦点。“我与夏兹·波曼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东尼强迫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的私生活与这个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 杰可一边深呼吸一边回想着。当时,他行驶在离支线只有几里的大马路上,当地新闻快报报道,一个钟头前一群四处闲晃的人发现一具年轻女尸。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场吓得险些让越野车失控。 潘德伯里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地坐回椅子上。他让卡萝为自己添满酒,并且试着对东尼挤出一丝笑容。“我很护着我的下属。”他说。 然而之后的午夜时分,东尼孤独一人躺在卡萝的客房里,没有其他让人分心的事物可以冷却想象力的火焰。当他推开夏兹·波曼扭曲、残破的脸,自噩梦中醒来时,他在心中向夏兹保证,他会不计一切代价揪出对她下此毒手的人。 潘德伯里哼的一声说:“反正不重要。” 他们不会播出她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即使是在成人节目时段,即使打上了限制级警语。 他很好奇唐娜·杜尔做何感受。电视上一点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那些女孩们全都以为自己有明星特质,但事实是,除他之外,她们都没能引起大众的一丝兴趣。对他而言,她们是完美的,代表了他理想中的女人。他喜爱她们的顺从,她们愿意全然相信他要她们相信的事。还有当她们发现与自己的相遇根本无关性与名利,而是充满了痛苦与死亡时,那样完美的时刻也是他钟爱的。他喜爱她们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 不公平也令整件事变得再适当不过了。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带着深厚的感情谈论自己的家庭。虽然这些情感也许藏在幼稚的沮丧与恼怒情绪之后,但是他能明显地听出她们的父母或兄弟姊妹很关心她们,即使她们的行为——淫荡地准备好对他唯命是从——显示出她们根本不配得到那样的关爱。他才是有资格过着那种生活的人,但是看看他真正得到了什么?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摇摇头说:“我来拿昨晚提过的兼职消防人员名单。” “你是说它们不是连续纵火案?” 服帽下夏兹·波曼的笑脸上。“错不了,就是她。”米琪重重地坐在面对办公桌的访客椅上,阅读着刊有夏兹凶案的严肃报道。文中词汇如“噩梦”、“血迹斑斑”、“浑身是血”、“痛苦”与“毛骨悚然”突然映入她的眼帘,让她强烈地感到恶心。 他还没打算只因为夏兹·波曼自认比他聪明就因此放弃这种美好而私密的欢愉。一切只需要一点规划而已。 “今天下午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是泰勒侦查佐一直借故搪塞。所以我想我或许也可以直接冲到这儿来,看你在不在家。”卡萝退后几步,潘德伯里则跟着主人进到屋内。“喔,对不起,你有客人啊。” “我没这么说,不。”麦考米克扬扬得意地反驳,“杀了夏伦·波曼的人可能认为自己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他错了。” 夜线新闻快报吸引了杰可的注意,但是由于她们早上必须早起上工,逼得她们得在夜线新闻播出前就寝,而率先震惊地认出夏兹照片的人是贝齐。虽然黑白印刷使她双眼无神,但她的蓝眼睛依旧是让人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喔,我的天啊。”贝齐低声说道,绕到米琪的办公桌后方,仔细阅读头版。 “米琪,你看。”贝齐将《每日邮报》递给她,“这不是星期六到家里来的那个女警吗?在我们正要出门的时候?” “这叫做爱。”贝齐苦涩地说。她撇过头,隐藏因愤怒与突如其来的羞辱而引发的泪水。 贝齐绕过桌子,在米琪身旁蹲下,手平放在她的大腿上,仰着头看着她。“我们什么都不做。”贝齐说,“该怎么做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她来找杰可,不是我们。她跟我们无关。” 任何名副其实的心理学家都能一眼看穿他人操弄的企图,有鉴于此,所以他们明确地决定舍弃拐弯抹角。然而,他们为了对东尼表示敬意,请来高阶警察进行讯问。麦考米克高级警司与柯林·华顿探长在侦讯室的狭窄桌子前揉着肩膀。录音机正运转着,他们甚至不想费事假惺惺地向东尼保证,录音是为了他好。 “亲爱的,深呼吸,然后想想你在说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谋杀受害者,她是个警察。她的同事们可不会对一页写着她来我们家,然后我们离去的笔录感到满意。即使他们知道找到任何线索的机会很小,他们也会彻底掀开我们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们经不起这种仔细的探究。我说啊,把这件事交给杰可去处理吧。我会打电话给他,要他说我们在她抵达前就已经出门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从那次经验中他学会三件重要的事。第一,他必须找出能让虐杀过程持久的方式,如此一来当她经历他曾忍受的痛苦时,他才能慢慢回味。第二,他其实没有真的很享受杀戮。他喜欢过程中的痛苦与惊骇,也喜欢操弄他人生死的感觉,但是杀死一名健壮的少女并不好玩。他认为那反而太像是苦差事了。他不甚在意她们是否死于败血症或绝望,他宁可无须自己动手了结她们。第三,不管是比喻性或事实上,他都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米琪、诺桑伯兰,以及照顾重症病人的义务工作是最佳的三个解答。他花费半年时间凑齐三个要素,过程中他只需要耐心等待。这并不容易,但是却能让下一次的出击更加甜美。 坐在角落里 唯一可惜的是,之后当灌入强酸剂或是割掉耳朵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并不期待下一次再出现这种需要,但是如果真的再有机会,他得好好思考一下这个仪式的进行顺序。 “不,贝齐。这叫做恐惧……喂,杰可?是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卡萝起身与他面对面。“今天若有人怀疑警察不老实,我也会同样气愤。但是目前我们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我以前跟东尼合作过,我愿意赌上我的事业保证,他绝不会做恶意或未经深思的建议。你何不坐下来,再来一杯酒呢?”她微笑着将手放在潘德伯里的手臂上,“来吧,我们没有必要吵架。” “这正是我的意思。侧写适合用于犯案动机达到某种精神异常程度的犯罪行为。” 现在他必须先想出策略。他绝对无须费事跑到利兹跟调查人员浪费口舌,他确信警方自会来找他。若警方证实他的说词有误,他还不会马上找人脉帮忙,他会先乖乖合作,因为他是一个有雅量而且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喔,警官,你当然可以为太太要一张签名。 当务之急就是计划,设想所有可能,然后事前拟出最佳解决之道。计划是他成功的秘诀,也几乎可说是他经历艰难困苦才学会的教训。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真的提前设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陶醉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里,而没有意识到需要推断可想得到的问题并且找出应对之法。当时他还没有诺桑伯兰的别墅,只能可笑地依赖一间破败不堪的步行者小屋,那是他小时候健行探险时发现的。 发或纤维,毛发只有当他们锁定了极可能的嫌犯,而且有东西能相互比对时才有作用。不过另一方面,鉴识专家可以追踪纤维的来源,他希望西约克郡警方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很好。”东尼只说了这句话。麦考米克沉下了脸。 “意思是?”潘德伯里问,收起双腿,身子前倾,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东尼完全点燃了他的兴趣。 东尼阖上双眼。他的胸腔疼痛,仿佛横膈膜被打了一拳,令他喘不过气。他过去这一年的进展在瞬间退去,他再度闻到汗水与鲜血,感觉它们在皮肤上滑落,听见尖叫声从自己的喉咙撕裂而出,尝到口蜜腹剑的滋味。他的眼睛啪地睁开,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华顿与麦考米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下次你们要跟我谈话就得先逮捕我,而且最好确定我的律师也在场。” 潘德伯里说:“早啊,卡萝。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只要跟犯罪调查有关,我绝对支持东尼·希尔的想法。” 他瞪大了眼,轻蔑地说:“你该不会还抱着那个在昨晚清冷光线中所想到的念头吧?我以为你只是在跟客人开玩笑呢。” 卡萝说:“没有啊。”她跳起身,越过房间来到石砌小门廊上厚重的木门前。当她打开门,一阵夹杂着河川淤沙的寒风吹进屋内。卡萝一脸吃惊。东尼自她身后瞥见一个高壮的男性形体。“吉姆,”她惊呼道,“我没想到是你。” “我也希望不会。”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希望犯人不是你们的一员,就像我一点也不期待揪出贪污警察一样。但是现在可能性已经明确地被点出来了,我不能忽视。” 潘德伯里转过身,绕过椅子走到档案柜前。他拉出最底层的抽屉并拿出一张纸。他将手腕一甩,名单滑过桌面。上面写着赛福德十二名兼职消防员的名字、地址与电话。 “我跟夏兹之间没有什么不适宜的事。我一直都是个早起工作的人,你可以向任何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求证。夏兹对于我们所使用的计算机软件在操控上有一些问题,所以她提早进办公室,为此多投入一点时间。然后,是的,她的确在团体会议结束后留下来问问题,不过那是因为她热衷于这个工作,而非出于什么下流、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能从谋杀案调查中对夏兹·波曼有所了解,你就会知道警务工作是她唯一的挚爱。”说完,东尼深吸一口气。 文斯轻声地咯咯笑着。他将拇指放进去,挖出夏兹·波曼闪闪发亮的眼睛,并且感觉无声的呐喊在内心振动。事情比他原先预期的更来得容易。出乎意料地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就能将人的眼睛连根挖起。 当卡萝跑下楼梯往车子去时,棕色靴子的金属鞋跟在楼梯上登登作响。吉姆·潘德伯里坚信她会使一名紧急服务部门的同仁成为代罪羔羊,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她。“该死的。”卡萝用力甩上门,然后气愤地插入车钥匙,发动引擎,“真该死!” 东尼的嘴唇带着轻蔑抽动着。“这是你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猜测吗?真是太可悲了,麦考米克。我认识一些病人,他们能讲出更有可信度的幻想呢。想必你一定认为眼前最关键的事情是记事本上写着的‘九点三十分,JV’吧?夏兹或许想过在那场会面之后找我谈话,但是她没有机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凶手星期六做了些什么,你应该查查杰可·文斯跟他的随行人员。”当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东尼便知道自己搞砸了。麦考米克同情地摇摇头,华顿则顿时站起身,椅子在廉价的乙烯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他们先讨论了发现尸体的过程。东尼宣称从未去过夏兹的公寓,也不清楚哪个窗户是她的,而他们的问题明显地针对这一点想让他露出语病。此刻,他们正在问一些东尼较无法提出正当辩护理由的事情,不过他有备而来,他完全预料到会被刁难。一则,东尼并非真的是警察,所以如果他们要找代罪羔羊,他将会是小组中的最佳人选。二来,当地警方被迫将空间与资源让给一群由内政部科学家——在他们眼中,这个人与邪恶仪式的首领无异——所领导的外来者,对此早已感到愤怒,所以他必然陷入一种赢了得不到好处,输了却亏大了的处境。东尼抱持着这个想法,几乎在早晨睁开眼之前就早已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尽管卡萝再三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但是吃早餐时,他还是对于面谈充满担忧。 东尼用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这个反射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像卡通里的疯狂科学家。“好的。全国多数犯罪事件若不是与帮派有关,就是一时冲动或是由于酒精与药物的影响所犯下的错误,又或者是综合了上述种种原因。犯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索求现金或毒品、帮派寻仇、终止一个无法忍受的行为。少数犯罪行为具有更强大的动机,衍生于罪犯内在的心理冲动,某种力量驱使犯罪者进行一些对他们而言是种‘终了’的行为。犯罪行为可以很琐碎而无害,例如从晾衣绳上偷走女性内衣,但也可以严重到连续谋杀。连续纵火便属于后者。 “你第一次遇到波曼警官是什么时候?”华顿询问道。至少他们没有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他们都轻松地展现了身为暴虐侵略者的真实面目。 东尼走出侦讯室,穿过警局,来到室外,唯一支撑着他的力量就是不愿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意念。没有人敢阻止他。东尼穿越停车场,急切地想在胃部不敌早餐而战败前走到街上。就在他抵达路边时,一辆车在身边停下,乘客座的车窗降了下来。赛门·麦克尼尔的黑发隐约浮现在他面前。“要搭便车吗?” “是的。面试之后,毕许总警司先离去,我则对她进行一些心理测验。波曼警官离开后,直到特别小组的受训开始前,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你单独与波曼相处了多久?”麦考米克再度发问。华顿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混合着臆测、轻视与怀疑的专业眼神看着东尼。 “测验大约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东尼摇摇头,“我们没有时间闲谈。事实上,那样会有反效果,我们希望让征选过程尽可能保持客观。” 东尼点点头。 贝齐回过头,看着米琪多变的脸。丝缎般的金发垂盖着爱人的脸庞,这个景色这些年来给了她超乎一切所求所想的快乐。现在她只感觉到一种不合理、无法解释的大难临头之感。 东尼停顿片刻,构思着一个谨慎的答案。“是啊,我注意到她的外貌会让她受许多男人喜爱。但是我本身不觉得她有性魅力。” 潘德伯里的笑声在密闭的小屋里显得过于大声。“我有没有听错?一个侧写师承认那些分析只是一堆狗屎?卡萝,你有把这话录下来了吗?” 潘德伯里移开眼神,“他们会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了解那群家伙,我的性命已经托付给他们了。你的心理学家一点也不会懂的。” “夏兹没有时间也没有团队去做那些事。想想看,回到你还年轻、充满干劲的时候,事情会是什么样子?”东尼催促道。 东尼驼着背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瓦斯壁炉里闪烁跳动的火焰。从回到卡萝的小屋后,他便啜饮着同一杯啤酒。卡萝不准东尼拒绝自己的陪伴,他受了惊吓,需要有人共同讨论这个案子,而她需要他投入纵火犯的调查当中。她有猫需要喂食,而他没有,所以他们的目的地理所当然就是离开高速公路后继续行驶一个钟头车程的赛福德郊区。 两人互看了许久。最后潘德伯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双唇紧抿。“我会把名单给你。”他厌恶地说出每一个字,“但是你不会从中找到纵火犯的。” 麦考米克眯起了眼,“我很好奇你竟然这么肯定现场没有鉴定迹证。你怎么这么凑巧知道这件事情呢?” “你玩忽职守?”潘德伯里站起身,“如果我的消防员失职,这个城市早就被夷为平地了。每次这个疯子晚上在镇上放火,我的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而你居然坐在这儿,指控他们当中有人就是幕后黑手?” 愤怒排山倒海地袭来,但是他的自制力就像恒温器一般,适时介入并且压下了怒火。他提醒自己,此刻此地都不适合耗费这种能量。他的怒气可以往各种有用的方向输导,毫无意义地嚷叫着自己失去些什么并非好方法。 “但是他们不晓得如何消灭所有曾经出现在现场的迹证,不像习惯于在犯罪现场观看鉴识人员采证,而且又知道如何避免污染证据的人,对吧?” 潘德伯里先是一脸惊恐,而后看见东尼抽搐的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然后完全地解读错误。消防局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咧嘴而笑。“哈,我才不会上当呢。你故意讲这个话想让我生气。”他朝着东尼摇摇手指。 定迹证。” 他设法克制住情绪,一身冷汗地开车回家。他神奇地在那儿没有留下足以令警方追查到自己身上的鉴识迹证。警方从未找他讯问,就他所知,他们甚至不曾怀疑过他。他所拥有的犯罪前科纪录,罪行轻微得几乎微不足道,警方压根不会将他列为嫌疑犯。 米琪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我要打电话给杰可。”她看了一眼手表,“他还没起床,但是至少我能比八卦小报更婉转地把事情告诉他。” “任何有电视机或识字的人也都会知道鉴定迹证的重要性。”东尼反击道。 “杰可·文斯试着救人,而不是杀人。有杀人纪录的人是你。”华顿咆哮道,“你杀过人,对吧,希尔博士?正如你们这些心理学家一直跟我们说的,禁忌一旦被打破,就永远不存在了。一旦凶手……你自己想象吧,博士。你该死地自己想象吧。” 东尼像是突然被吓到一般往后一跳。“不……我……不了,谢谢。” “上车吧。”赛门力劝着,“我一直在等你。他们留了我大半个晚上,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试着把一切归咎在我身上。在他们决定进行逮捕前,我们得找出是谁杀了夏兹。” “不管纵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是精神病患。我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普通的动机。” 东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我不能。夏兹也是训练有素的探员,她也处理谋杀案。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凶手,而最后她还是失败了——不只是被杀害,而是彻底被击溃。传统的警方办案方式是无法厘清这种情况的,赛门。我曾经经历过这种事。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不希望这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回家吧,赛门。” 东尼朝她鼓励地点点头。“意思是?” 第十九章 会神志不清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滚烫的汗水滑落她的脸庞,为黏腻的皮肤添上另一层酸污,这意味着她能逃进远比现实更美好的幻觉中。 唐娜·杜尔蜷缩在墙边,怀抱着儿时回忆中的种种幻想,仿佛那些幻想能以某种方式拯救她。有一年,妈妈与爸爸带她参加利兹的圣华伦亭游园会。棉花糖、热狗与洋葱圈……千变万化的模糊光线洒落在跳华尔兹的人们身上。当他们坐在至高的摩天轮中,在寒冷的夜晚空气里轻轻摇晃着,整座城市宛如珠宝橱窗,在下方铺展开来,游园会的霓虹灯像是他们脚下的地毯。 爸爸为她赢得一只大泰迪熊——亮粉红色的劣质皮毛,白色的脸上缝着一个傻气的大笑容。这成为他死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都是他的错,唐娜哭哭啼啼地想着,如果父亲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们就不会穷困潦倒,她也不会因此想当电视明星,而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专心于学校课业然后上大学。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握起左手捶打墙壁。“我恨你。”她对着一个摇晃的影像哭喊道——那是一个脸庞消瘦、深爱女儿的男人,“我恨你,你这个浑蛋!” 泣不成声的呜咽使她精疲力竭,让她的意识得以再次仁慈地离她远去。 第二十一章 厚石板建造得非常精良,完全不会发出恐怖电影中那种不祥之声。当微弱的电流施压在特定的某一处,厚石板只会安静地旋转一百八十度,露出通往小地窖的楼梯。可想而知,地窖位于这个小礼拜堂改建而成的建筑之下。杰可·文斯啪地打开开关,让地窖顿时充满刺眼的灯光,然后步下阶梯。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气味。刺鼻的气味迎面袭来,之后他才慢慢深入地底下,并且看见那个曾叫唐娜·杜尔的生物。血肉模糊的手臂已经化脓,混合着久未清洗的高烧肌肤所发出的污浊味以及化粪式厕所的酸臭。文斯觉得胃部一阵翻搅,但是他告诉自己,他曾在重症病房闻过更糟糕的味道——坏疽吞噬着人的身体,而那些病患早已切除了一切身上所能切除的部分。这只是一个谎言,但是能坚定自身力量。 文斯站在阶梯底层,看着那个可悲的生物缩在冰冷的石墙边,仿佛期望自己能穿墙而躲避他。他轻蔑地说:“天啊,你真是恶心。”他看着她缠结的头发、脏污的伤口以及在黑暗中撞到东西而沾上的一身灰土。 他有留下几盒早餐谷片,而她有来自上行水管的水龙头自来水可喝。没有理由她会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她可以尽力试着清理一下,而不是只任凭自己一身脏污地坐在床垫上,他想着。脚链的长度足够让她可以活动做那些事,而且从她身边开启的纸盒看来,手臂的疼痛还不足以让她食不下咽。文斯很高兴自己当初选了套有塑料膜的床垫,如此一来,当他玩够了她,便可以直接冲洗掉她所留下的恶心污秽。 文斯嗤之以鼻地说:“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昂首阔步地穿过房间朝她走去,解开外套扣子,然后扔在一张她无法触及的椅子上。“我要一个像你这样一团糟的人干什么啊?” 唐娜·杜尔无语,只发出抽噎的声音。她用没有受损的那只手辛酸地企图抓起毛毯遮掩一丝不挂的身躯。文斯一个箭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站在她面前,使劲将粗羊毛毯从她手中拉走。他用义肢朝她的脸猛然一挥,她因此跌回床垫上,眼泪纵横并混着从鼻子流出的血与鼻涕。 文斯退后一步,对她啐了一口唾沫。他沉着地脱去衣物,将它们折好并且整齐地放在椅子上。他现在欲火焚身,准备好达成来此的目的。因为那个麻烦的波曼婊子,害他必须等得比平时还久,比他愿意的时间还久。在波曼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一直到送走那些警察之前,他都不敢贸然来此,谨防引起警方的注意。虽然东尼·希尔认为自己握有一些事实,但是他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的想法。甜美的复仇、痛苦的滋味——现在回来品尝这些让生命值得活下去的事情是安全的。 文斯跪在床垫上,用单手粗暴地强迫少女张开双腿,同时玩味着她的反抗——无用地企图阻止并且可悲地呜咽着拒绝。当他挤进她的体内,他让全身的重量压在女孩受伤的手臂上。 唐娜·杜尔发出的声音不再断断续续。回荡在阴森小地窖里的,是清晰的尖叫声,“不!” 第二十二章 “那要看是不是数位的。”卡萝讽刺地说。 里昂充满干劲地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他用前一支烟的烟蒂点燃另一支烟。“我觉得自己浪费了一整天在胡搞高速公路摄影机。我想做一些值得的事情,你懂吗?” 女人摇摇头说:“今天不是我待命。”苏格兰口音因着愤怒的情绪而更明显。 因为摄影机每秒只拍摄一定格数的画面,而非连续不断地摄录,所以录像带的播放时间比真实时间短了许多。即使如此,凯还是花了数个钟头辛苦地检阅监视影像,快转播放器直到她看见黑色的福斯Golf或符合杰可·文斯名下登记的任何一辆车——银色奔驰敞篷车或越野路华。福斯Golf很常见,所以她得频频按暂停,不过另外两种车较不常出现。 因为闻到煮咖啡的味道,所以东尼到厨房倒咖啡去了,此时卡萝跟其他人重述了先前已对东尼说过的信息。当东尼回来时,他说:“我们将没有时间悠闲地拟出详细的侧写,然后集思广益所有的元素。我们将必须拼命搜集证据,尽一切所能救出另一条人命。所以让我们听听大家做了些什么。凯,你何不先开始?” “不。”东尼坚定地说,“赛门,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我们得谨慎计划。我们不能一大群人就这样冲进去,然后希望用我们找到的东西辩护我们的行为。他的律师会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得先拟定策略。” “而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晓得了,对吧?”东尼说,“米琪·摩根,方便合宜的婚姻。” “你说得倒容易,老兄。”里昂说,“警察要捉的人不是你。晚上你可以安稳地在自家床上睡大觉,但是赛门得等到这件事解决了才能安心入睡。” “你们说这套系统是实验性质。你觉得这项证据在法庭中能成立的机会有多大?”卡萝问。 里昂带着一丝炫耀拿出一张易碎的剪报与五份文章复印件。这是一篇《曼彻斯特晚报》上的报道,讲述有关芭芭拉·芬维科的遇害。其中一个用黄色荧光笔标示出来的段落特别引人注意。“‘她的友人表示,芭芭拉并非一个喜好派对、玩乐的女孩。她生前最后一次周六夜外出活动也十分平常。她与一群人参加了一场体育英雄杰可·文斯为公益活动站台的舞会。’这是在意外发生后十四周的事情。”里昂点出道。 赛门说:“他真是一点也没闲着,对吧?马上就投身公益活动。” “这个嘛,我们不怀疑他是个剑及履及的人。有证据显示文斯确实跟这名女孩见过面吗?” “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曾在电视上看过那些节目,警方的汽车追逐录像。而且那些高速公路相机所照下违规超速的静态相片又该怎么说呢?”东尼气愤地质问道。 卡萝拉长了脸,“麻烦的是,这与我的辖区无关。如果当中有一个女孩在东约克郡失踪,我会愿意试试看能否采取些动作。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进行调查,我们有的都是极度间接的证据,根本不足以将文斯带进警局讯问,更别提要申请搜索令了。” “所以你觉得即使我们已经有了这些资料,也没办法说服西约克郡再去调查文斯?”凯问。 所有人的耳朵像小狗一样顿时竖起。“继续说下去。”东尼鼓励她道。 “啊,没错,就是那个讨厌鬼。”唐尼说,转过椅子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该死的,可惜你们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揭发他做过的坏事,你们会帮了这个世界一个大忙。抱歉,我没办法得到比较好的头部画面,不过能够继续处理下去的地方也不多了。你说你们从哪儿取得录像带的?” “你晓得我上哪儿能找到他吗?”卡萝试着将对方唤回。 “主管们从天而降,不断尖声喊叫,夺走一切值得拥有的东西,往所有人身上拉屎,然后再飞走。这不是我要的。” “我的错?” M62公路上,哈特席德高沼休息站的咖啡馆从来都不是任何人出来消磨周六夜晚的好去处,而这正合他们的意。临时调查小组现在添了克莉丝·狄凡,她与其他队员相处融洽,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团队中的一分子。她与卡萝已经似乎要结拜为姐妹了,因为两人在警务上有共同的经历,也因为她们是团队中位阶最相近的资深警察。 “所以呢?” “别为难我了。我想说的是,相机早已经运用于证明罪行上。” “啤酒吧。”东尼说,不想花时间等史考特煮茶。卡萝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不一会儿,他拿着三瓶啤酒回到客厅。 里昂嘲笑地哼了一声,“别跟我们说你居然会信那件事?” “什么事?”东尼不解地问。 “作为我这年纪的女同性恋最棒的一件事情就是,当我刚进入警界的时候,所有有工作的女同志都不敢出柜。现在,一半以上以前我常一起喝酒的女人在各处当了老板。其中一人刚好是杰可的公关经纪公司合伙人。”她从夹克里拿出一张传真纸,“这是杰可过去六周的行程。现在,除非他是超人,或者他太太在这件事情上有掺一脚,否则全国只有一个地方可能让他藏匿这个孩子。”克莉丝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领悟到那件立刻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可是我以为曼彻斯特市在被爱尔兰共和军炸弹攻击后,警方曾利用高速公路相机回溯追查炸弹客厢型车所走的路径。”东尼坚持不懈地说。 “你们没有理由会想到的。”东尼希望这些是自己的由衷之词,但心里纳闷若是早在那么多年前心理学家便参与办案,会有多少条性命可能因此得救。 至少这样的不舒适让她保持清醒。笛的决心中有一种心怀恶意的骄傲让她继续留在岗位上。她跟汤米·泰勒一样深信,这些跟监任务全然是浪费时间与金钱,但是她认为若要向掌权者证明这一点,有比逃避工作更含蓄而有效的方式。如今,她已经太了解她的小队长而精明地知道,在夜晚无情地缓缓爬向黎明时,他将如何打发沉闷的时间。如果卡萝·乔登发现了,他会在连自己都还摸不着头绪的瞬间被调回去当制服警察。刑事侦缉部真是一个谣言制造工厂,她迟早会发现这件事的。即使不是在这个任务中,那么也会在其他任务中发现,或许在一个真的算得上是工作的差事上吧。 “而且唐娜·杜尔可能还活着。”卡萝指出。 “我不是,不过我的一些同仁是。” “我是高登·史考特。”他说,“你们是?” 东尼静静地说:“我真的很感谢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帮忙,卡萝。”他将报告拍打成整齐的一叠,“你原本不必给自己找麻烦的。” 卡萝朝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史考特警司?我想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吧?” “十年前就离开啰。”男人说,一边举起沉重的箱子,准备往架子深处走去,将东西归回原位。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看着办吧。”他推开一扇干净时髦的彩绘大门,门随后安静地自动阖上。小径由鱼脊砖砌成,砖间空隙没有一根野草生长。东尼提起铁制黑色门环,然后放手让它落下。敲门声在门后回荡。随着声音的消逝,沉重的脚步逐渐向前门移动。门扉开启,显露一位体格壮硕的男人,旁分的铁灰色头发闪闪发亮,上唇留着修剪整齐如牙刷般的胡子。他看起来像被强迫离职退休、受女戏迷崇拜的四十几岁男演员,卡萝一边想一边忍着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想找前任警司史考特先生。” 凯反复数次仔细研究录像画面。要想看清楚男人的五官并不容易,但是她敢打赌卡萝·乔登会知道有谁可以帮他们克服这个障碍。在今晚结束前,他们将会握有杰可·文斯的罪证,而且即使一群领有高薪的辩护律师也将无法帮他脱罪。这件事会由她负责,这是她对一名原本即将成为朋友的女性所能表示的最大敬意。 他急切地问:“这是跟芭芭拉·芬维科有关吗?” 贾维斯仁慈地笑着,露出美国人常有的那种洁白牙齿。“这是观看室。”他挥手说道,无畏于自己毫不掩饰的陈述,“影像来自我们的全自动图书馆或是从现场实际测试过的许多摄影机。操作者选择数据来源,调出他或她想检视的画面。” 卡萝呻吟道:“取得影像不是问题,多数店家会乐意配合。通常他们甚至懒得问是为了什么事。有问题的是浏览这些数个钟头的流动录像带。光想到我就头痛了。” “我知道。”卡萝看穿了这个谎言,但是没有显露出来。此刻的时间与地点都不适合讨论某些事实。 坐在大尺寸计算机屏幕前的两个男人正交头接耳,令人费解地讨论着录像带中的驾驶、当地巴士与高速缓存。卡萝听得懂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她无法将这些信息与他们用键盘和鼠标所做的任何事串联在一起。麦可曾告诉她,唐尼是北部最厉害的计算机影像以及录像带画面强化高手。他刚好与麦可在同一栋大楼里上班。麦可的软件公司在那里设有办公室。而且尽管克莉丝深信计算机怪胎有别的事情可做,唐尼的生活其实极度贫乏,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硬拉他脱离《X档案》与微波晚餐,让他炫耀自己的玩具。 “不过你没读到的是,她正在建构一个想法,关于一名逍遥法外的未知少女连续杀人犯,而且他已经犯案很久了。一开始这只是一个课堂练习,但是夏兹无法将所发现的事情搁置不理。我跟我的团队认为这是她被杀害的原因。不幸的是,西约克郡警局并不这么认为。主要理由在于夏兹所推定的嫌犯——”他看了一眼卡萝,准备获得一些似乎属于官方的支持。 里昂拧熄烟蒂,“只要别叫我坐你的车就好。你开的是什么车,克莉丝?” “该死。”东尼呼出一口气说,“卡萝,从他对待她们的手法看来,她有可能还活着。” 但是唐娜·杜尔可能会,卡萝想着,看见凯恳求的眼神。而且,利兹位于曼彻斯特跟赛福德的半路上。她的队员都是大人了,这不会是他们第一次必须自己独立思考。 “大体上是,除了我们认为他其实精心策划了更多事情。”东尼说,“嗯,至少值得试试。” “没错。”卡萝说,“麦可说对方欠他一个人情。” 她的单边嘴角抽了抽——可能是微笑或一丝痛楚,然后只说了一句,“是啊,原来你知道啊。”她没说出口的是,他们都晓得她永远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无论是私事或是公事。而卡萝也知道,他们似乎已经找出一条能让彼此保有自身完整性的界线。假设两人都留在界限内,上述的感觉是他们相互共有的。 史考特用手掌根一拍自己的额头。“对喔!杰可·文斯失去了一只手臂,不是吗?他原本要参加奥运的,结果失去了手臂。这样就说得通了。当时我们怎么会没想到呢?天啊,我真是个笨蛋!” “这不是他的错,东尼。”卡萝。 “还有一件事。”赛门说道,并开始讲述哈洛·亚当斯的说辞。 “我知道。”克莉丝说,“该死的疯婆子,她一定会爱死这件事了。” 克莉丝·狄凡并不反对病理学家休假。但是让她彻底感到恼火的是,这名病理学家竟然利用空闲时间跑到穷乡僻壤,坐在滂沱大雨中等着一瞥某只应该飞往挪威却迷了路的该死笨鸟。迷路可不是什么聪明的表现,克莉丝在心里念着,一边感觉更多雨水从颈子与领口间滑落。该死的艾塞克斯郡,她不快地想着。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跟你说句实话,我先前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现在不方便去伦敦。今晚我得待命,以免纵火犯又犯案了。” 赏鸟藏匿点伪装得极好,克莉丝差一点就错过了。她拉开木头门,强迫自己别露出怒容。“抱歉打断各位。”她对挤在屋里的三个人说,同时对自己的头不用再吹风而感到高兴,“请问你们当中是否有一位史都华教授?”她希望自己找对地方。赏鸟人穿戴着防水夹克、毛料围巾与保暖帽,让她无法推断史都华是哪一位,甚至连性别都难以辨认。 “哪里冒险了?”东尼询问,“他利用黑夜的掩护,把女孩们带去那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或听过她们。一直没有尸体的踪迹,可是杰可这家伙在纽卡索的医院做义工,医院一定有焚化炉。他总是强调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我猜,他经常到锅炉室跟里面的人闲扯。如果他偶尔帮他们把东西倒进焚化炉,那么,谁会注意多出几袋装着人体部位的袋子呢?” 至少还有另一个迹象显示这是第一起谋杀。凶手选择自以为足够隐秘与安全之处,好不受干扰地进行犯罪行为,但事实上他差一点当场被抓到。这对他造成相当大的惊吓,而他已经立即采取行动以确保未来谋杀场所的安全。鉴于在他一连串的犯案中并没有尸体被发现,可知他在这一点上做得相当成功。 “我有一个直觉,所以我发布全国性的失踪人士信息需求。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从德比郡打来的电话。唐娜·杜尔,十四岁,家住葛罗索普,离M57号公路末端约五英里。”卡萝给他一张当地刑事侦缉部传给她的传真副本,“女孩的母亲将这个传单放在一起,因为警方一点也不担心。一贯的模式,你瞧:早上她离家上学,借口有事会晚归,她最漂亮的衣服不见了。预谋跷家,这案子与其说结案了,倒不如说是被谨慎地忽视。不过在警方失去兴趣前,一名女警员访问过那名母亲。我跟她聊过。我没有问,但是她主动提起。她说唐娜失踪前两天曾跟朋友出门参加一场杰可·文斯受邀作为荣誉嘉宾的公益活动。” “十二年前,你处理过一个案子。在曼彻斯特,一件未侦破的少女谋杀案,芭芭拉·芬维科。你还记得吗?” 别管那么多了,她想着。她真的想跟东尼讨论这些证据。他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说服麦考米克与华顿,而她得确保他准备出一个有用案子,而这个案子能直接提醒他们警察该有的证据概念。 “退休的史考特警司告诉我的同事,你曾想过——不过没有写在报告中——那只手臂看起来似乎被像是虎钳之类的东西蓄意压碎,而非由于意外,对吗?” 透过无数的架子传来的回答变得很模糊,“他住在布克斯顿外,一个叫做史登达女爵的地方,那里只有三栋房子。” 随着他向他们详细说明自己先后从克莉丝·狄凡与米琪本人口中所听到的事,餐桌旁一张张的脸从不解的表情变为诧异。“所以,我们眼前所见的是一种十分有意思而且脱离常轨的行为模式。”他说,“虽然这还不足以让资深警察拿自己的逮捕纪录来冒险,但是我们晓得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对吧?”他们无须说任何话,因为答案已写在他们脸上。 ” 她一边开车一边按下无线电,重复呼叫小队长:“C小组呼叫A小组。目标移动中,你听得到吗?A小组,你听得到我吗?完毕。”在干道上,布尔克利左转了。她数到五,然后打开车灯,跟着他转弯。他正朝三英里外的市中心去,车速稳定,稍微高于限速。不会因太慢而引来过度谨慎的酒后驾驶之嫌;也不会太快,使得自己因超速而被拦车。“C小组呼叫A小组。”她在心里咒骂着那不知在何处的上司。她需要支持而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想过呼叫勤务中心,但是他们只会派出一队警车,把纵火犯吓得逃到三个郡之外。 卡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已经安排凯跟我弟弟的一个朋友碰面,他能帮我们加强这些影像,彻底解除我们的疑虑。” “喔,天啊。”笛·恩萧自语着,一边关上车窗。她按下私人小型录音机的录音键,兴奋地说:“凌晨一点二十七分,艾伦·布尔克利现在正开车离开住宅。”她将录音机丢在身旁的座位上,一把抓起应该要让她与汤米·泰勒保持紧密联络的个人无线电。“这是C小组。A小组,你听得到我吗?完毕。”她发动引擎,小心地没有打开车灯以避免造成反光。现在布尔克利已经驶离车道,从死巷开出来并打右转灯。她放松踩着离合器的脚,依旧没有开车灯继续驾驶着,并在穿越新住宅区且连接干道的弯曲大街上发现他的踪影。 她一脸困窘,“不是什么问题,不是那样的。只是……呃,我不认识这个家伙,而他算是出于好意帮我们做这事,对吧?” 东尼决定利用史考特的热忱,并且对他坦承一切。“严格来说,其实这是非正式的调查行动。”他开始说道,“你或许曾经读到关于一名我的小组成员遇害的报道。” “我知道。有时候我很纳闷,还要多少人丧命,人们才会认知到心理学家不只是巫医。听着,卡萝,为了效率起见,我认为我们应该让克莉丝·狄凡来追踪这名病理学家。她非常想帮忙,而且她有经验,知道应该查找些什么。你意下如何?” “吉莉·伍卓说,杰可在卧室里的习惯没有一点是正常的。从他们有性生活开始,他便一定要握有主导权,而她则应该是被动、充满爱意的。他讨厌她挑逗地触摸他,而且有几次他真的因为吉莉主动贴上去而甩她巴掌。他开始对性虐待的色情书刊有兴趣,要她扮演杂志上、书籍上或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说她不介意被绑起来,也不是很介意拍打屁股或鞭打,但是当他开始玩热蜡、钳夹乳头还有巨型按摩棒的时候,她绝不能接受。”赛门低头看了一眼所做的笔记,确保报告时没有遗漏任何重要之处。 “如果我们现在离开,我们能在九点前到那儿,我最迟一点之前可以回到赛福德。在那之前没什么事情发生……”做了决定,卡萝抓起大衣与皮包,“好吧。来吧,凯,我们走。”当凯匆忙地跟上她的步伐往门口走去,卡萝转身说:“克莉丝——祝你好运。” 东尼很高兴克莉丝·狄凡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有一种感觉,认为现在自己将需要仰赖她的经验,因为其他人已经开始精力耗竭了。“没有人在浪费时间,里昂。我们今天有了很大的进展。”他平静地说,“我们需要以摄影机的影像做基础,克莉丝从法医那儿得到的信息让我们能更进一步。可是单就那样还是不够。文斯符合侧写,我们每了解一件关于他的事,让我们能在表格上再画一个勾。但是我们依然处在假想的范畴里。” “没有,除了我们不晓得他在杀害她们之前,将她们关在何处。”东尼说。 “我们当然不知道。又或者,我们真的不知道吗?”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我知道他在那里有一间小屋,可是那是一个很大的区域。我们怎么缩小范围呢?” “你们两个也一样?别忘了,严格来说克莉丝比你们资深呢。” “好了,好了。”克莉丝温和地说,“带着唐娜·杜尔的相片到当地做个搜寻也无妨。从文斯的行程表看来,她一定是自己设法到那儿去的。我打赌他应该是要她们搭火车或是长途巴士。我们得赶到公交车总站和火车站跟站务人员谈谈,还有当地人。如果在杰可那家伙的别馆附近有当地的小车站,或许有人曾看到她下火车。” 赛门站起身,深色眼眸冒着熊熊火焰,“那我们还等什么?” “好,只要你们乖乖离他的房子远一点。你能答应我这一点吗,克莉丝?”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了解多数关于计算机的事情,卡萝沉思着。一九八九年左右,那时她几乎跟她的兄弟一样算是使用CP/M与DOS系统的能手。不过之后她进入警界,而这份工作占据了她的生活。当她开始应付《警察及刑事证据法》的时候,麦可已经吸收了各种日新月异的软、硬件信息。现在,她是视力正常之人国度里的独眼人。比起多数人,她的计算机技能算是很不错了。她有足够的知识晓得如何运算数字、编纂文字、挽救系统中遗失、删除的数据,并且重写开机指令,说服不听话的计算机再次与使用者沟通。但是与弟弟以及他的伙伴唐尼相处十分钟后,卡萝了解到自己所会的东西对于如今的计算机科技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就像众多厨具中只能拿来烧水的水壶。看看凯的表情,她也没有比较好过。她一道来了也好,卡萝想,至少当两个男生脱轨而一头栽进自己的世界时,她有足够的背景知识知道状况,并且有权将他们拖回眼前的工作中。 卡萝与凯站在他们后方看着屏幕。唐尼已经竭尽所能地处理了车牌号码,成果是确定了末两码,以及极有可能吻合的倒数第三个数字。现在他正在处理驾驶人。他已经将一些这个男人的全身镜头稍微调整旋弄,直到宣称自己对其中一个画面感到满意,才以彩色打印输出了几张照片让两位女士钻研。卡萝越看,越觉得那个从耐吉棒球帽底下与飞行员墨镜背后窥视着她的人就是杰可·文斯。“你认为呢?”她问凯。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从一排人之中认出他来,但是如果你晓得自己要找的人是谁,我想你可以看得出来这就是他。” 她将报告堆放在档案箱里,“如果会出什么状况,也是晚上的事。那可能会是你借宿我的客房得付出的代价喔。” “正是。这个案子出现新状况,跟另一宗调查有关联。我们认为凶手是一名连续杀人犯,而芭芭拉·芬维科可能是他的受害者中唯一尸体被发现的。这让你的验尸结果变得相当重要。” “因为最先进的闭路电视研发公司就在那儿——希视。他们是一间商务整合公司,完全不懂什么叫‘公民自由’。他们是令人讨厌加三级的浑蛋。你们绝对找得到这间公司。那个见鬼的高级烟灰色玻璃庞然大物就在高速公路的底端过去一点儿。你们若是要找从利兹离开M1公路的人,他们全录下来了。” “他们会高兴得尿裤子呢。他们非常想让你们警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当这套全国性网络真的酝酿成熟、破茧而出的时候,他们想处于主导位置。那是一间大家挤破头想进去的公司。” “时间不等人的。”他相当骄傲地说,仿佛这句话是他想出来的,“又或者我该说——女人。我们能理解你们工作的重要性,而且跟你们一样,我们全天二十四小时运作。毕竟我们是同行,同样地在防范犯罪,而且当我们失败的时候,我们会揪出那些该负起责任的人。” “所以到底这些跟M1公路有什么关系?” 卡萝猛然拉开门,几乎可说是用拉的将东尼拉进小屋里。“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迷路了。”她比东尼先走到餐桌前,桌上的焖烧锅里盛着热汤,旁边有两片橄榄面包与奶酪拼盘。 “你觉得他们会愿意跟我们合作吗?” 卡萝看看手表。时间已过十点,她应该起程回赛福德了,以确保在她的队员必须马上行动时,能及时出现在现场。再说,晚上这时间没有任何主管还会待在希视里。 卡萝耸耸肩。“不是宅第,除非他有收贿。伊尼,蜜尼,麦尼哞……”她数到了位于右边的那一栋。 但是这样想下去会发疯的,而且可怜的赛门也可能一跨出家门便会被捕。“被害人。”东尼说。他盯着笔记型计算机屏幕,开始打字。 静电干扰发出啪嗒的声响,然后寂静。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位置正是散布于市中心、少数的无线静电区之一时,她的心一沉。唯一能请求支持的机会可能也成了绝望。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靠自己了。 通话完毕,结束。” 碰过那么注意不留下鉴识证据的性侵犯。他们多数暴躁冲动,留下各种迹证,浑身血污地回家。但是这个凶手却几乎没遗留什么能处理的。法医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被粉碎的手臂。她不愿写在报告中,给自己添麻烦,但是她的想法是,女孩的手臂是被虎钳夹碎的。” “我想你说得对。”东尼低声说,“喔,这个很棒,里昂,这个真的太棒了。他在这个受害者之后,犯案技巧变得更好了。我的天啊,那些健行者肯定差一点就撞见他了。看,上面写道,他们刚越过山脊时,似乎看见了一辆越野车掉头驶离小径。杰可这家伙吓坏了。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适当的杀人地点,一个没有人会干扰他的地方。顺带一提,我们认为那就在诺桑伯兰,他的小屋附近。但是缺乏进一步的信息。”他用双手抹了抹脸,“而且还是十二年前的案子。证据要上哪儿找呢?” 自此之后,他不再以正常方式抒发性冲动。他极为高调的婚姻是一场骗局,他的妻子为女同性恋。她的“私人助理”事实上是她的爱人,而且两人的关系早在婚礼前就已存在。文斯与他的太太不曾有过性关系,而他的妻子推测他以“高档应召女郎”作为发泄性欲的出口。没有迹象显示她涉嫌参与他的谋杀行为。 卡萝说:“从凯搜集的资料看来,受害人数应该是五名。我们找到部分的重叠。” “卡萝今晚在东约克郡有任务在身。”东尼说,“有什么问题吗,凯?” “即使我是个女的?”卡萝讽刺地问。 凯觉得自己现在的速度比一开始快得多。虽然她害怕自己开始感到疲乏,并且担心可能因此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的眼睛已经与要寻找的事物协调一致。凯强迫自己专心,继续快转闪烁的影像,直到另一辆眼熟、类似婴儿车外形的黑色Golf出现在眼前。她将转速切回正常播放速度,然后几乎一眼就辨别出驾驶是一位头戴棒球帽、露出灰发的男人,而非她原先要寻找的两名目标人士之一,所以她的手指再度移向快转键。接着,顷刻间,她的指头突然转向暂停键,因为她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奇怪,但是第一时间让她突然灵光一闪而更仔细查看的东西,并不是这名爬出驾驶座、走向加油机的男子。凯所发现的是截然不同的事。虽然车子以奇怪的角度停在机器旁,但是她能清楚看见车牌的末两码,它们与夏兹所登记的车牌尾数相同。 大约十分钟过后,灯火全熄。一个钟头过去,四下已无生命活动迹象。赛福德并不以午夜后热闹的后街而著名。泰勒认为,现在只有一场大火能让雷蒙·华生离开床铺。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在车椅上动了动身子。该死的无聊,他将无线电拨到私人频道,呼叫笛·恩萧。“你那边有什么动静吗?”他问。 “没有。”对方回答道。 他转动钥匙点火,引擎噗噗地运转起来,在寂静的小路上听起来格外吵闹。卡萝·乔登的愚蠢想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不到一英里处,有一间主要为了迎合外国渔船的水手而开得很晚的俱乐部。除非他真的错得很离谱,否则那儿应该有啤酒等着汤米·泰勒。是时候该去验证这个可能性了。 他们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如何前往史登达女爵,那个地方显然在地图上找不到,而他们又花了三十五分钟开车到达目的地。“他没骗人。”东尼说。此刻他们行至一条单行道的路底,围绕中央草皮的三条环路汇合在此。一栋安妮皇后时期的老旧大宅第矗立在他们面前,左边则是两栋有着沉重板条屋顶与厚石灰墙的长型矮屋。“你觉得会是哪一间?” “嗯。”卡萝不予置评地含糊应对道。这显然是一套事前想好、让人无以为应的说辞。 们在晚上这种时间还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史考特长长地喝了一口啤酒,“你们当然想啦。而且你的看法也相当正确。问题是,我没什么能跟你们说的。有几次,我们觉得眼前被带进警局讯问的人有问题,但是其实让他们紧张的总是别的事情。老实说,直觉这件事在我们的团队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怎么样都找不到这个畜生的把柄。他似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然后凭空消失。最后我们深信那是某个不属于我们辖区的人,刚好在这个女孩逃学的时候遇上了她。而那多少符合你们的想法,对吧?” “啊,该死。”她轻呼一声,然后倒带再看了一次。这次她看出这个驾驶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他是一个笨拙的左撇子,重点是他几乎没有使用右手。如果杰可·文斯使用的不是量身定做的义肢,便必然会变成这样。 卡萝反驳道:“他不会在自家门口动手的。” 毕竟,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她,她随身带着手机。 笛·恩萧探员的肩膀重重地靠上车椅,向前伸展着双腿,徒然尝试放松僵直的脊椎以及在这辆标志为刑事侦缉部的用车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希望能把自己的雪铁龙小车开来,那辆车的坐椅似乎是为她的身形而量身打造的。设计沃克斯豪尔警用车的人,显然臀部该死地窄小许多,而且有一双她向往拥有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长腿。 如同突然亮起一般,灯光忽然熄灭。笛叹着气倒在椅子上,然后从车库门的下方,一条光线划过车道。笛一阵错愕,关掉收音机并摇下车窗,让湿冷的夜晚空气充满她的呼吸道,使感官更敏锐。是的,就是这个,错不了的汽车引擎声。 几分钟内,车库门抖动地升起,一辆车向前移动驶上车道。是布尔克利的车没错。或者情况是:布尔克利只付了三期这辆车的分期付款,而与他签下回购协议的人一旦找到如何无须真的强行进入布尔克利车库的方法后,便动手把车子夺回。当她看着,布尔克利本人下了车,往回向车库走去,并将手伸到内部,想必是要按按钮将车库的门关上。 “喔,该死。”当布尔克利离开干道,开进小型工业区灯光昏暗的街道时,她发出牢骚。这看起来非常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当厂房的高墙将她包围的时候,她决定必须呼叫制服警察的支援了。她调大警用无线电的音量,拿起对讲机:“C小组呼叫中心,完毕?” 第二十三章 唐娜·杜尔不再感到痛苦。她正徜徉在温暖的幻觉之泉里,透过扭曲的镜头重访记忆。她的父亲还活着,充满活力而且在公园里将她抛向空中。公园里的树木正朝她挥手。树枝变成手臂,唐娜在围成一圈、玩着派对游戏的朋友中间。所有的东西看起来比平时更庞大,因为她只有六岁,而当你年纪还小的时候,东西总是隐约显得比较大。所有色彩融合在一块儿,此时正值饰井周,嘉年华花车宛如遗落在太阳下的果冻,融化窜流在街上。 她就在游行队伍的中间,一辆皮卡货车的高台上,货车缀满皱纹纸做成的花朵。在她狂热的精神错乱中,纸花鼓胀得像一朵朵西洋玫瑰。她是玫瑰公主,穿着层层衬裙,耀眼动人。盛事中的光荣抵消了扎人的布料在温暖的夏日午后所造成的不舒适,以及塑料皇冠咬进耳后嫩肉的疼痛。在梦境与真实朦胧的交错中,唐娜纳闷为什么太阳如此充满南洋热情地照耀着,晒得她汗涔涔然后直打哆嗦。 在她的意识之外,垂在身旁的手臂肿大变色,持续腐朽,将更多毒素送进她不断在毒性与幸存间拔河的身体。腐臭和污败的肉只是更深层腐败的表征。 她的身体等不及死亡的到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分解腐烂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