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前夜》 第一章 一过下午六点,到前台来的客人就多了起来。差不多都是白领模样的男人。据自己的上司,前台办公室经理说,在这段时间来的客人总的来说表情都很快活。因为如果谈判或生意进展得不顺利,是不会在这个钟点到宾馆来的。 山岸尚美望着逐一前来的客人想:或许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挺准的。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表情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与之相对,夜深了才迟迟出现的客人总是一副疲劳神色,大多数人浑身都散发着焦躁感。这时,尚美会打心底里希望,至少他们在宾馆的时候能感到轻松舒适。 一名女客走了过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长发烫成卷儿,眉目清秀,身材也十分出众,穿着一身合体的灰色连衣裙。尚美想起自己在FOXEY的门店里见过这身衣服。拎着的包包恐怕是PRADA。 女客自称是NISIMURA。 尚美飞快地在电脑上进行确认,不出五秒钟,就在名单中找到了相应的名字。 “是西村美枝子女士吧。” “是的。” “恭候多时了,您是住宿一晚,高级双人房,对吗?” 西村美枝子带着几分冷淡地答了声“对”。 “那么,请在这里登记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尚美把住宿票放在女客面前,在她填写必要事项时,操作电脑查找房间。预约时的要求是“可吸烟的高级双人房”。尚美把房间扫了一遍,选定了1105。 好了,女客出声叫道。 尚美瞟了一眼住宿票的内容,问:“客人,您支付是用现金还是信用卡?” “现金。”女客边说,边从PRADA包包里取出钱包。钱包好像是ChANEL的。 “现金支付的话,我们宾馆需要您交付押金。您的押金是七万日元。当然,超出押金的部分——” 女客微微一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接着一言不发地从钱包里抽出七张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在小托盘上。她的指甲是淡淡的粉红色,尖端描着金线。 “麻烦您了。” 收好现金,这次要请她填的是押金证明。女客一脸不快地用圆珠笔唰唰写着,一副“只住一个晚上还这么麻烦”的表情。 确认过押金证明后,尚美把房卡递给她。“您的房间是1105。我这就让人带您过去。” 尚美刚要叫客房小弟,女客伸手制止了她,说“不必了”。 “这样吗?那么,您请便。” 女客接过房卡,熟门熟路地向电梯间走去。尚美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身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前辈柜员久我正温和地微笑着。 “已经很熟练了嘛,没有多余的程序,就是表情还有点僵硬。” “是吗?”尚美不由得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 “昨天我就这么想了,你在面对年轻的女性客人时,好像会很紧张。” “真没想到会被人发觉……” “大概是你的好奇心发动了吧:一个年轻女子,为什么会自己到这座城市宾馆来呢?所以,才观察得格外仔细。” 说中了。尤其当对方和自己年龄相当时,尚美的想象力会特别活跃,还有检视对方的服饰和随身物品的癖好。 “之前我和你说过,到宾馆来的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名叫‘客人’的假面。这张假面是不能被揭开的。” “我会注意的。”尚美稍稍低了一下头。 久我苦笑着拍拍她的肩,离开了。 尚美偷偷皱起鼻子,用指尖揉揉太阳穴。这份工作还真难做啊。本着想帮助别人的心态选择了这个职业,可是对客人关心过头也不行啊—— 尚美在东京柯尔特西亚宾馆工作已经有四年了,不过,直到上个月才如她所愿,调到前台办公室来。一开始她做的是退房业务,基本上都是计算费用、多退少补什么的,对新人来说不算太难。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失误了好几回。比如,在为像是父女的两位客人精算的时候,她看见女客翻着迪斯尼乐园的宣传册,便对男客说:“接下来您要和令嫒去迪斯尼乐园吗?真好呀。”女客听到之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男客却绷着脸,没有回答。她马上意识到这不过是年龄差距较大的情侣罢了,却想不出补救的话来,只好在尴尬的气氛中办完了手续,没能再露出笑脸,连套话“您走好”都没说出口。 把费用念出来的时候,也被责备过:“我不想让别人听见这些,你给我稍微注意点!”似乎是不想让同行的女性知道这是便宜的套餐价。这些事情,之后久我又重新提醒了她一次。 还好,总算平安无事地熬了过去,从上周开始办理入住业务。这比退房业务难多了,又费神。客人们的要求千差万别,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理的难题。即便如此,前台柜员也要随机应变地处理,不能引发矛盾。“做不到”是宾馆从业人员的禁句。 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专业起来呢,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每次犯错的时候,尚美都会很不安。 晚上八点刚过,那个三人组出现了。全都是男的,只有一个人穿着西装,其余两人打扮得都比较随便。那两人体格都很健壮,但其中一个块头格外大些。看见他,尚美有点紧张。那是两年前退役的前棒球选手大山将弘,现在从事演艺活动和棒球解说。连完全不懂棒球的尚美都知道他,可见是一位明星选手了。 仔细看看,另一位大个子也挺眼熟,看来也是前棒球选手。虽然名字不熟悉,但他作为大山将弘的小弟,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有人评论他说,虽然作为选手的成绩不咋样,讲起话来倒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客房小弟,手推车上放着行李箱。多半是出国旅游吧。说不定是在这座宾馆住上一晚,明天就去成田机场呢。这座宾馆去机场很方便,旁边就有机场班车的停靠站。不过,大山将弘一行人应该会包车或是坐出租车去吧。 穿西装的男子小跑着来到柜台边。“我叫MIYAhARA……” 尚美把目光移向屏幕。MIYAhARA——曾经很熟悉的姓氏。 找到宫原隆司这个名字时,她吓了一跳。连名字都一样。她不由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然后“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对方好像还没有注意到,看向她时,才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 接着,他的视线向尚美的左胸移去,是在看名牌吧。 那目光再次看向她的脸,眼睛眨巴了几下,嘴角松弛下来。“真没想到啊,你在这儿工作……” 尚美缓缓低下头去,答了声“好久不见”。她受过训练,遇到熟人时该怎样应对。原则是把私人会话保持在最低限度,对方是客人,这一点不会改变。这也要求临机应变的能力。 “对了,你之前说过呢,说梦想就是在宾馆工作。我想起来了。” 尚美微笑点头,在电脑上确认了预约内容。 “一间套房、一间高级双人房、一间高级单人房,只有单人房需要禁烟,是这样吗?” “嗯,没错。”尚美把三张住宿票放在柜台上,说明要填写住宿者姓名和联系方式。 “可以都由我来写吗?”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由本人填写。” 宫原说了声“了解”,便回到那两人旁边。两人正在说笑,宫原不知说了什么,大山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去填!”粗声粗气的大阪腔传进尚美耳中。 宫原快步走了回来。“抱歉,还是我来写吧。” “明白了。” 在宫原登记的时候,尚美在屏幕上一边确认预约内容,一边选择房间。这时,她注意到宫原的公司是“大山演艺公司”,看上去是大山将弘管理的公司。 她从眼角瞟了一眼宫原。和过去相比,他好像胖了些,原本的尖下巴略见圆润,棱角分明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了。他的左手上没有戒指。 “这样可以吗?”宫原问。 尚美确认三张住宿票。住在套间的是大山,宫原住在单人房,另一个人住在高级双人房。看见宫原的笔迹,怀念的情绪在胸中弥漫开来。 “可以了。”尚美说着,把装有房卡的三枚纸包放在柜台上,说明房号后,叫来客房小弟,把纸包一并交给他。 “那么,请您好好休息吧。”尚美礼貌地对宫原低头致意。 宫原点点头,转过身去,却又回头靠在柜台上。 “你几点下班?”他小声问道。 十点。尚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这样回答。 “如果您有什么需求,请不用担心,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为您服务。”尚美刻意用训练有素的声音和语气回答。当然,再加上训练有素的笑容。 宫原瞬间现出有些受伤的表情,但马上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了。” 目送三人走向电梯间时,尚美和旁边的久我对上了目光。前辈柜员赞许地轻轻点头,应该是听到了尚美的应对吧。尚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二章 宫原隆司是尚美念大学时的学长。尚美作为地方来的学生,想尽快在东京构筑起人际圈子,便加入了各种各样的社团,宫原就在其中的电影研究会里。他比尚美大四岁,但因为复读了一年,尚美入学时,他刚刚大四。 电影研究会以欢迎新人为名举办了一次联谊,在联谊会上,新人们要说出几部自己喜欢的电影。尚美说了三部,其中有《大饭店》(Grand el)。入学前,她借来DVD看,被内容深深感动了,以至于自己又去买了一张。 欢迎会进行过半时,宫原来到尚美身旁。他一边倒啤酒一边说,你说出那部电影,我很高兴。 “这部电影虽然获得了奥斯卡奖,社团成员中却几乎没有人看过。虽然是部老电影,又是黑白的,但却是可誉为大饭店模式原点的名作。你喜欢电影里的哪一个角色?我喜欢约翰·巴里摩尔(John Barrymore)饰演的骗子男爵。能把那么浅薄的人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成功。你不这么觉得吗?” 尚美表示同意。 “不过,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哪个角色。每个角色都个性鲜明,有着各自的人生深度。不过,我所憧憬的,是宾馆这个每天接纳并融汇这些人生的地点。” 回想起来,自己在身为社团新人的时候就挺自以为是的。但事实上,当时的想法,在八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没有改变。 不知道宫原有没有觉得这个大一女生出言不逊,不过大概认为很有意思吧。之后,他们又就《大饭店》进行过漫长而热烈的讨论,宫原也喜欢那部电影,看来不是假的。 以此为契机,两人的关系飞速亲密起来。所谓电影研究会,其实只是时不时开展一下联谊,喝喝酒,谈谈电影,甚至是和电影毫无关系的话题。但尚美和宫原却不同。两人观看了各种各样的电影,花好几个小时进行讨论。没过多久,这样的关系就发展成了恋爱。宫原毕业后,两人也还保持着交往。 宫原是个有点懦弱的男人,给人一种经常受气吃亏的印象。不过,他的温柔气质,在尚美认识的人当中算是排第一的。在电影院里,他总是缩着脖子坐,因为自己个子高,担心会挡住坐在后面的人。而如果尚美前面坐了个高个子,他几乎都会和她换位置。尚美担心宫原看不见,他则一定会说: “没事的,如果看不到,待会儿小尚会讲给我听的呀。” 他的气质也体现在其它方面。去电影院时,他总是拎着个大包,尚美知道里面装着盖毯,这是为万一电影院没有盖毯可租而预备的。当然,准备这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尚美。 他在一家中坚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尚美不清楚具体的工作内容。听他说,还没有交办什么重要工作。只是跟在前辈后面转罢了——他这样形容。但即便如此,应该还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他的眼里闪耀着生机勃勃的光彩。尚美觉得这样的男友格外值得依靠。 但没多久,事态便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公司倒闭了。对宫原来说,这件事也很突然,与尚美碰面时,他连连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神情恍惚。 在失业的情况下,自然没心思享受约会的乐趣。宫原渐渐断了和尚美的联系,而尚美也难以主动去联络他。 断绝音信三周后,宫原打来电话,说想见个面,有话要说。尚美带着某种预感,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宫原一副开朗的表情,尚美还以为自己猜错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果然还是和她想的一样。宫原说,总之,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在大阪找到了一家公司,还是跟房地产相关的,我想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他原本就是京都人,在关西的人脉起了作用。 “虽然也还可以异地恋,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说实在的,真的暂时不想考虑别的事情了。说了这么任性的话,真对不起你。” 宫原说着“对不起”,低下头去。 尚美望着他,觉得他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简直认真得有点冒傻气。既然不是另外有了喜欢的人,他尽可以保持着和尚美的关系,就这样到大阪去,视情况发展决定自己的态度。但以他的性格,是不会那样暧昧不清的。 明白了。尚美回答。“加油哦,保重身体。” 谢谢。宫原说。 尚美在高中时也交过男朋友,但相处了两年以上的,他是第一个。喜欢他的心情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在离别握手时,却意外地没有感到悲伤,担心他的成分反而更多一些。 之后,两人通过几封电子邮件。从字面上看,宫原在新公司应该是很努力的。但在尚美毕业的那段时间,连通信也中断了。她自己也忙于找工作,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尚美想起了他现在的公司名字:大山演艺公司—— 本应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他,怎么好像成了前棒球选手的经纪人呢? 电话铃声把出神思考的尚美拽回了现实。电话在身后,尚美反应稍稍迟了些,久我就抢先拿起话筒。宾馆规定,响铃三声之前必须接起电话。 久我说着“好的,我这就帮您查一下”,一边开始操作电脑。尚美见状,明白这是当天预约的电话。有客人当天预约时,话务员会把电话直接转到前台,而不是预约部。 “久等了,您是今天入住对吧,一位吗?……两位呀。……这样啊,我明白了。请稍等。”久我敲打着键盘,看着屏幕,目光瞥了一眼尚美。尚美有点惊讶,他眼里难得地闪着狡狯的光芒。 久我靠近话筒。 “很抱歉,今天的双人房和高级双人房都客满了,剩下的只有套间和更高级的房间。…我明白了,这样的话……啊,客人,套间今天也没有了,只能为您提供总统套房。” 尚美吃惊地看向显示器。不止套间,连双人房和高级双人房都还有几间空房。何况在这家宾馆里,总统套房是仅次于皇家套房的豪华房间,一晚住宿费高达十八万日元。 但打电话来的人似乎上套了。久我和对方交谈了几句,声调忽然高了起来。 “我明白了,今晚会给您准备总统套房。那么,能问一下您的姓名吗?……KAMOtA先生。冒昧问一下,您的全名是?” 久我询问了姓名、联系方式、预定到达时间,甚至信用卡卡号,应该是为了防止临时取消预约吧。 “恭候您的光临。”久我挂断电话,眯起眼睛看着尚美,“赌赢了。” “对方居然应允了,怎么会要那么贵的房间呢?” “所以是赌一把啊。不过,一听他的声音马上就能明白了。这位客人无论如何都想住上一晚,他和女人在一起,急需住宿,却怎么都找不到房间,大概深感困扰吧。” “所以您推荐他总统套房……”尚美望着前辈,轻轻摇头,“您真有一套。” “只用了五分钟,就做成了十八万日元的生意。”久我指着手表笑道。 在宾馆戴着假面的不止是客人,揭开宾馆从业者的假面,下面其实是一张商人的脸——尚美想。 第三章 这天,尚美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不过,因为还要和上夜班的人交接,不能马上回去。尤其是她这个柜员新兵,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 在与东京柯尔特西亚宾馆一路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别馆,公司的业务部门几乎都在那里。尚美结束工作后,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埋头开始把今天的工作内容输入电脑。这不是上司的命令,而是她的自发行为。她想尽快赶上前辈们,不愿成为包袱。这周上的是晚班,明天下午四点来上班就行了。回家路上,到经常去的那家便利店买点吃的吧。她想着。老家的妈妈总是啰嗦她:“有没有好好做饭?光吃外卖和便当会营养不均衡的呀。”但如今可没时间考虑这些。回家之后冲个澡,吃完便利店的便当就要睡觉了。现在,睡觉是她最大的营养。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尚美站起来,打算去换衣服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会是谁?尚美看看液晶屏,吓了一跳,直起了身子。上面显示着宫原隆司的名字。 尚美踌躇着接起电话:“喂?” “啊,小尚?是我,隆司。” 为什么还叫“小尚”啊,别叫得这么亲密好不好?尚美忍住了,尽量礼貌地回应:“是宫原先生吧。” “太好了,你没换号码。” 听他一说,尚美才意识到果真如此。自从高中时有了手机,号码就一直没变过。宫原也一样吧。因为尚美的手机上显示的依然是他的名字。 “您有什么事吗?”她用事务性的口气询问,“如果和我们宾馆有关,请致电前台——” “出大事了。”宫原打断了她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诶?”究竟怎么了?尚美堪堪把追问咽了下去。“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不能在电话里讲,你能到我房间来一下吗?” “房间……但我已经下班了,能不能请别人——” “别人不方便。”宫原的声音充满迫切,“只有你能帮我,我才给你打电话的。你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我是稻草?尚美又忍下了这句话。“虽然您这么说,但我已经下班了,恐怕无法对客人您提供帮助。” “你还不明白吗?你也许能做点什么,总之,我希望你能来一趟。客人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触犯法律,宾馆不是都得满足吗?不是不能说‘No’吗?你曾经对我这么说过的。” 尚美无法反驳宫原的话,的确,她记得自己是这么说过,这也的确是宾馆从业者的铁律。 她把手机拿开一点儿,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重新靠近话筒。 “我明白了,那么,我这就过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我很感激。” “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请不要道谢。能告诉我您的房间号码吗?” “只要能谈谈就好。房间是1105。” “1105对吧。”尚美拿起圆珠笔,在左手手背上写下“1105”。这时,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嗯……是这样,我记得宫原先生的房间似乎是在另外的楼层。” 对面“呼”地吐了一口气。 “真有你的,的确是这样,这不是我的房间。” “那是哪位的……” “你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总之,我等着你。另外,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讲,即便是对你的上司和同事也不行。” “这……根据内容,或许有必要报告。” “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拜托你,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听到宫原恳切的话语,尚美想起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也听过同样的台词。某天约会结束后,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双手合十,请尚美允许他进屋去。在此之前,两人之间还没有发生过关系。 一生的请求,就是那时听到的吧?但说到底,那只是他想做的事情罢了。 “我知道了。总之,我这就过去。” “谢谢,真的太感谢了,那,我等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尚美双眉紧锁,把手伸向外套。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虽然不想卷入什么复杂的事情中去,但好奇心被激发了也是事实。 回到前台,负责值夜班的人果然觉得不可思议。 “咦,山岸君,你还没回去?出什么事了吗?”比尚美大十岁的前辈柜员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东西要转交给客人。”尚美边答边操作着电脑,确认1105的住客。看到“西村美枝子”时,她想起了那个女人。穿着FOXEY连衣裙的苗条美女。 他为什么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尚美有了不祥的预感。而且这预感八成会成真。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拒绝就好了,但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坐电梯上到十一楼,进入走廊,站在1105门前。这是高级双人间,不是女人会单独住的房间。 做了一次深呼吸,尚美敲响了房门。面颊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她努力扬起嘴角。 门开了,宫原从门缝里朝外窥探,眼珠子滴溜溜地左右乱转。 “你来得真快,没人跟你来吧?” “我听从了您的指示。” “太好了。” 宫原打开门,尚美道了声“失礼了”,迈步进门。抬起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房服务用的小推车,车上是玻璃酒杯和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Dom Pérignon)。再看看桌上,摆着的是两只香槟酒杯和冷餐盘。其中一只酒杯上沾着口红印,看上去格外鲜明。 尚美回过头去,问“究竟……”,却屏住了呼吸,原来宫原穿着的是浴袍。 “你至少把衣服穿好吧?”尚美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地说,随机赶紧用手捂住嘴,“……啊,太失礼了。” “行了,别用那种语气说话了。”宫原朝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看,兴味索然地说,“你说的对,抱歉,我这就去换衣服。”他拉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尚美长出一口气,重新环顾室内。双人床似乎还没有使用过,仍然盖着床罩。床头柜前的椅背上搭着肉色长袜。 浴室的门开了,宫原走了出来。他穿上了西裤和衬衫,外套和领带大概放在自己房间里了。 他挠着头,嘟囔着:“这可麻烦了。” “出什么事了吗?”尚美问道。 宫原撇撇嘴,往床上一坐:“不是让你别那么对我讲话吗?你不是下班了吗?既然如此,就按照平常那样好了。” 尚美深吸一口气,一边俯视着前男友,一边把气呼出来。“怎么了?” 宫原摩擦着后脑勺。“如你所见。” “我看了啊,不明白,才问你的。” 他无精打采地说:“那女人不见了。” “不见了?” “我去淋浴的时候,她突然就不见了。” “等等,你能不能从最开始按照顺序讲?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那女人是谁?是西村美枝子小姐吗?” “NISIMURA?哦,这次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吗?既然如此,是的,就是她。住在这个房间的女人。”宫原似乎懒得多费口舌。 尚美指着床。“为什么隆司……宫原先生会在她的房间里?” “为什么?因为,”他耸耸肩,“是那种关系啊。” 尚美瞬间有些晕眩。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她舔舔嘴唇。 “也就是说,你和她是在高级双人间里共饮香槟的关系对吧。而且,恐怕这还不是结尾。淋浴之后,之后……”她的视线投向那张床。 宫原抱着胳膊点点头。 “她是你的什么人?” “该怎么说呢。”他偏着头,“最容易理解的说法是……应该叫小三吧。” 尚美觉得头又有点晕。“宫原先生结婚了?” “两年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交叉放在脑后。 尚美的目光锐利起来。“仅仅两年而已,就搞外遇?” “事情很复杂。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结果就拖了下来。对不起。” “不用对我道歉。” 宫原嗯了一声,垂下头,弓起背来,像要把自己缩成一团似的。那样子简直像某种小动物。 “为什么都把小三带到这里来了?” “因为,以后估计难见面了,我明天就出国……” “你经常这样吗?让她出面订房间,自己在半夜溜进去。” “不是‘经常’,只是有工作需要在外住宿时……” “别人知道吗?大山先生呢?” “谁都不知道。大将比较迟钝,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 “大将”就是大山将弘。 尚美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前男友。 “然后呢?你的小三为什么不见了?” “都说了,我也摸不着头脑啊。你也看到了,我们还很融洽地喝香槟来着。之后我去淋浴,她忽然打开浴室门,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永别了。” “永别了?” “‘聊天的时候,我认清了你的本质。我真是个傻瓜。就算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永别了……’”宫原回忆着,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半晌,落在尚美身上,“说完,她就冲了出去。我想追,可是洗澡正洗到一半。匆匆忙忙赶到走廊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尚美瞪着宫原。“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都说了,只是很融洽地喝香槟而已啊。” “怎么可能?那她怎么会突然说出那些话?” “不知道,我还想问呢。” 尚美连续眨着眼,走到窗边。窗帘大大地拉开着,窗外是一片美丽的夜景。 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种举止在客人面前是禁止的,但她已经不想再把这个男人当成客人对待了。 她重新望向桌子。冷盘一角还残留着一滩白奶油。 “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比如要互相汇报近况啦,问她想要什么特产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你好好想想啊,即使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说不定却严重地伤害了她呢。” “就算你这么说,找不出头绪也没办法啊。而且,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得先把她找出来才行啊。”宫原急不可耐地晃动着膝盖,“她之前有过几次的。” “有过几次什么?” “是……自杀未遂。” 尚美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咽了口唾沫,问:“真的?” “最初是割腕,然后是吃安眠药。不过都没闹大。” “为什么会这样?动机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宫原摊开手,“有时她的精神会突然变得很不安定,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尚美皱起眉头,回想着宫原之前说的话。 “就算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说出这种话,感觉有点不妙啊。报警了吗?” 宫原用力摇头。“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害怕外遇的事情被你太太发现?” “才不是,但如果处理不当,会给大将和公司带来麻烦的。” “你被开除就没关系了对吧。”尚美冷冷地说。 宫原沉默下来,一脸沉痛地低下了头。 尚美站起来,向床头柜走去。 “你要干什么?”宫原问。 “还用问吗?联系前台啊。总之,要先知会一下夜间经理,必须请他考虑对策。”夜间经理是夜间住宿部的负责人。 在尚美拿起话筒的同时,宫原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单手按住电话的叉子。“我会很难办的。” “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人命关天呀。” “我知道,所以才求你帮忙啊。” “我这种小职员能做什么?” “万一闹大了,也会影响到宾馆的形象。但保持这样的状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追究宾馆的责任。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吧?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曾经和你说过这件事。” “形象什么的不是问题……” “拜托了,就这样吧。”宫原按着电话,低下头。 尚美把脸转了开去,旁边的烟灰缸映入眼帘。烟灰缸里有两个白色的过滤嘴烟头。虽然不知道牌子,不过是女性喜欢的那种细长型香烟。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宫原从下方瞅着她:“当真?” “嗯。” “太好了。”宫原带着打心底里放松了的神色,坐回床上。 尚美把话筒放回原位。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我说过了,我帮不上什么忙。” “你有什么灵感吗?能找到她的妙计之类的。” “打过她的手机了吗?” “打了好几次了,但一直关机。我在答录机上留了信息,还发了邮件,但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尚美摇着头,坐到沙发上。“你和她是在哪里认识的?” 宫原沉重地开了口:“北新地的夜总会。” “是陪酒小姐啊。她是哪里人?” “是哪里来着?”宫原歪着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看我对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了解,有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什么的。” “这个,我从来没有问过。” 尚美思考起来。一个女人独自从这座宾馆出去,会上哪儿?也许会为了调整心情,去喝上一杯。如果是这样,人形町就在附近,银座也离此不远。 宫原抱起胳膊,深深低下头,看上去十分疲惫。 “哎,”尚美说,“你为什么在大山演艺公司?不是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吗?” 宫原仰起脸,浅浅一笑,挠着头。 “虽然去上班了,但那家公司也经营不善,结果成了被裁员的对象。因为我是合同工。” “这样啊……” “我表姐是大将太太的好友,而太太又是大山演艺公司的社长,因此就雇用了我。他们的经纪人兼司机刚刚辞职,正好在找后继的人。” “哦,从房地产公司变成了演艺经纪人啊。” “你很吃惊吧?我也是。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行。但干了之后,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意外地适合我呢。”宫原愉快地说着,忽然回过神来,又皱起了眉,“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得赶紧找到她。” “明天你要出国了?” “对,去西班牙看球赛。这是电视台的策划,早上七点一过就得出发了。” 尚美看看表,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她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宫原问。 “不是必须找到她吗?我去想想有什么办法。” “我该做些什么?” “你就留在这里。她也许还会回来。” “啊,说的也是……我明白了。” 尚美正要迈步向房门走去,忽然发现床下有什么在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耳环。捡起来细看,淡粉色的心形坠子闪烁着光芒。应该是西村美枝子落下的。 尚美刚要把耳环放在床头柜上,又改变了主意。既然只掉了一只,那么另一只或许还在她耳朵上。那么,在寻找目击者的时候,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标记。 她抽出一张纸巾,包住耳环,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第四章 “哎呀,没见过呢。” 对尚美拿出来的耳环,客房小弟杉下只瞥了一眼,就大摇其头。尚美问他,有没有见过只有一边耳朵上戴着同样耳环的女人。虽说是客房小弟,但杉下也是比尚美早入职一年的前辈,在接待住宿客人方面,比她经验丰富得多。所以,尚美在调到前台办公室之后,经常与他商议各种事情。 “她应该穿着一身灰色连衣裙,是个大美女。” “我一直在这里,不过没注意到这个人。别说耳环了,这个时间点,根本没有年轻女人经过嘛。当然,不排除我看漏了的可能。” 杉下说的“这里”,是大厅服务台,站在这里,整个大厅一览无余。当然,也能看到从正面玄关进出的人。 “这个人怎么了?” “嗯,那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今天不上夜班吧,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交给接班的人,赶紧回去吧。” “好的,我这就去。” 尚美道过谢,离开了服务台。 深夜的大厅里空无一人,酒吧也结束了营业。 尚美靠着大厅的墙壁站着,一边朝入口张望,一边歪着脑袋思考,总觉得这件事很怪异。西村美枝子如果出去,一定是在晚上十一点之后,当时进出的人已经相当少了,注意力在客房小弟中数一数二的杉下应该不会看漏她。 何况刚才在电脑上查过了,西村美枝子并未退房。如果她不打算再回宾馆了,岂不是要结清费用吗?她交了七万日元押金呢。还是说,因为打算自杀,钱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呢? 尚美想着这些,不经意地朝前台望去,刚才交谈过的前辈柜员正在打电话,脸色似乎有些严肃。 尚美走了过去。前辈柜员放下话筒,看见她,有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还在啊?” “我把东西忘下了。对了,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那位住在总统套房的客人叫了一套很奢侈的客房服务,厨房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问题。我询问过征信公司了,没有接到过失窃报告,黑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所以我回答厨房,没什么问题。” “哦……” 真少见。住宿、吃高价料理,账单全部算到房费上,然后不退房就开溜,作为押金的卡也是不能使用的东西——这是典型的霸王住宿行为。但听刚才说的,这次的客人似乎并不属于这一类。 “交接的时候你也说过,是久我先生虚张声势,引他住下的对吧?并不是可疑客人嘛。” 尚美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位客人入住时的情景。那是个名叫KAMOtA,土里土气的男人。负责的是久我,所以没看清楚长什么样。 尚美看看显示屏,上面显示着那套天价客房服务的内容。一瞥之下,的确全都是昂贵的红酒和料理。而且料理还点得非常细致。 厨房和过道之间有个柜台,里面站着一名年轻的客房小弟。看见尚美,他也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咦,山岸小姐,怎么了?” 尚美没有回答他,却问:“是你把东西送到总统套房去的吗?” “是啊,那位客人真了不得,要了两瓶唐·培里侬香槟王。”刚说完,一个年轻的厨师走过来,在柜台上放了一只冰桶,里面是两瓶唐·培里侬香槟王。 “哎,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尚美双手合十,对客房小弟说,“你能听听我的请求吗?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第五章 手机吵醒了尚美,不是设定好的闹钟,而是来电铃声。但这也多半在预想之中,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 尚美接起电话,说了声“喂”。 “是我,隆司。你在睡觉吗?” “嗯,睡了一会儿。”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不过,这样我就安心一些了。她回来了,就在刚才。” “她上哪儿去了?” “好像在附近的酒吧喝酒。现在正在冲澡。” “酒吧啊……” “你好像不怎么吃惊啊。” “才不是,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不是挺好的嘛。” “焦虑了这么久,总算放心了。也给你添麻烦了。” “我什么都没帮上,最后也没能找到她。” “可是,你来帮我,我还是很开心的。谢谢你。” 尚美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应了声“嗯”。 “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出发了。” “挺得住吗?你一宿没睡吧?” “我会在飞机上睡的。对了,你在哪儿?” “宾馆办公楼。里面有假寐室。” “这样啊,很不舒服吧。那个……我能跟你聊聊吗?” 尚美沉默不语。他又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明白了,她回答。 “等一会我会到大厅去,等你办完退房手续,方便的时候,就聊一聊吧。” “……谢谢,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嗯,待会见。” 尚美挂断电话,从狭窄的床上坐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假寐室过夜。 洗完脸,她为穿什么衣服发了一会儿愁,最后还是穿上了制服。草草化过妆后,就走出了办公楼。 清晨的大厅虽然算不上热闹,但也能零零星星看见几个人影。住宿的客人陆续从电梯间方向出现,走向前台。他们在宾馆里住得开心吗?每次看到客人们的面庞,尚美都会这样想。 大山将弘终于出现了。另一位前棒球选手和宫原隆司紧跟在后。 宫原快步跑向前台,在他询问退房手续的时候,大山等人坐在沙发上闲聊。沙发上还有一群人,看上去是一家子,里面也有小孩。 他们似乎是请大山一起合影,素来以强硬形象著称的大山,此时却向他们露出和蔼的笑容。从口型来看,他是在说“好啊”。 那一家子人轮换着拍了好几张照片,大山没有露出丝毫不悦的表情,一直十分配合,最后还与他们一一握手。一家人连连点头致谢,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开了。 宫原办好手续,走了回来。他瞥了尚美这边一眼,将大山等人引出门外。尚美透过玻璃,看见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的后座,应该是早就预定好了。 车子开动了,宫原却没上车。目送车子离去后,宫原再次返回宾馆,径直走向尚美。“久等了。” “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 “只是让他们等一等,我对他们说,还有手续没办完。”宫原示意身边的沙发,“坐吧。” “你请坐,我站着就好。” “那我也站着。”宫原正要弯腰,又直起了身子,“抱歉,提了无理的要求。” “没什么,你想说的话是?” 宫原低头沉吟了一阵,又抬起头来。 “其实,我必须向你道歉。”他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我对你撒了谎。” 尚美的嘴唇松弛下来。“让我猜猜如何?” 宫原一脸错愕。 “西村美枝子小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真正的对象是大山将弘先生,对不对?” 宫原的眼神有些游移,他眨了眨眼:“你知道了?” “那当然,可别小看宾馆人的眼睛。” “怎么知道的?” 尚美耸耸肩。 “很简单。她的房间是吸烟房,因此有烟灰缸,但烟蒂只有一种。既然你选了禁烟房,那么抽烟的人就不是你。” “你不认为是她抽的?” 尚美轻轻摇头。 “我不这么想。你没看到香槟酒杯吗?杯沿上沾着口红的痕迹。但烟蒂的过滤嘴却是雪白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宫原微微张开了嘴巴。尚美望着他,微笑道:“抽烟的人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呢?你会去做替身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宫原苦着脸,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宾馆人的目光果然锐利。” “你讲述的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其实都是大山先生的事吧。”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宫原叹了口气,摩擦着双颊,开始缓缓讲述。 据他说,西村美枝子的本名是横田园子,大山将弘和她的关系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园子是北新地的陪酒女,大山以每周一次的频率到她家里去。 但最近,大山的妻子开始起疑心了,因此需要经常制造不在场证明。不用说,这都是宫原的活儿。 “跟朋友一起吃饭啦,和之前所属的球团的相关人员见面啦,要想出很多理由来。” “真辛苦。”尚美打心底里同情他。 “虽然辛苦,不过两三个小时还是能搞定的。最麻烦的,是大山在她家过夜的时候。这种场合,就必须说我们俩去洗桑拿,然后就这样在某个地方一觉睡到大天亮,诸如此类的理由。” “去拜托大山先生别过夜不就好了嘛。” “当然拜托过的,他嘴上说‘知道了’,但几次里总还要过夜一次的。多半是园子小姐让他别回家吧。大将拿她没辙。” “那万一外遇的事情暴露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将也知道,但有时候也实在没办法。我不是说,园子小姐整了好几次自杀未遂吗?大将担心自己一走,她又会自杀,才不得已留了下来。” “真是桩麻烦事。” “的确。这次还更麻烦呢。大将说,无论如何也要带她去西班牙。” 尚美惊得身子一仰。“是吗?带她一起走?” “正是。大将请我想个好点子出来,我的办法是,两边分头行动,到了西班牙再会合。” “既然这么想,昨晚也分开来住宿不是更好?” “我也这么想,但大山先生觉得,好不容易来到了太太的耳目之外,不做点什么岂不很可惜。结果,如你所知,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宫原是在昨晚十一点多接到大山的电话的。大山让他马上到1105来。宫原知道那是横田园子的房间。 过去一看,大山独自等在房间里,却看不见园子。宫原带着不祥的预感询问大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山的说明,和宫原告诉尚美的内容基本一致。大山正在淋浴,浴室门突然开了,园子扔下那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大将要去找她,我却不能让他这么做,这太显眼了。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大将劝了回去,可自己也想不出好办法。我想,至少最好最坏的打算,尽自己的力量吧。” “最坏的打算……” “当然,意思是她万一自杀的话。到那时,她所住的房间必然会遭到搜查,警方也会搜寻和她有关的男人。如果发展到那个地步我再出面把事情揽下来,恐怕就晚了,在此之前,我希望找个证人。” “所以把我叫了过来。” “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很不安,但我必须保护大将,别无选择。” 尚美皱起眉,盯着宫原。 “你非得保护大山先生到这种地步吗?为什么?你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她想宫原大概要生气了,结果他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 “那当然。他对我而言,是非常宝贵的收入来源。不过,不仅仅因为这个。他给很多人带来过梦想,他的本垒打不知给过多少人勇气和鼓励。虽然退役了,但他还是许多人的英雄。大家都支持着他,不能破坏这些人的梦想。” 宫原说得十分坚定,丝毫没有自我贬低的神情,甚至更像是一种自豪。 尚美明白了,或许他向往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即便牺牲自己,也要让某个人获得幸福,他觉得,这和自己的幸福紧密相连。 把我那份一起看了吧——电影院里的低语苏醒在耳畔。 “你没想过让大山先生停止外遇吗?” 面对尚美的询问,宫原缩起肩。 “想啊。但我说了也没用。他是不会因为别人的忠告,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啦。正因如此,才能留下那么辉煌的战绩。只能等到某一天他自己醒悟过来,明白其实外遇对人生没有一点好处。” “在那天到来之前,你都要继续庇护他吗?”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啊。”宫原说着,表情严肃起来,“刚才的话,请不要说出去。” 尚美苦笑一声。“这用不着你提醒吧?” “谢谢。拜托你了,但是——”宫原重又看着她的面庞,“你发现我是替身,却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尚美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她大可以含糊支吾过去,但对方不是别人,是前男友。为了让他明白现在的自己,要让他听听那句话。 “宾馆人不能揭开客人的假面。” “假面?” “即便那张假面十分粗糙,能看得见下面的脸,也不能揭开。” 宫原困惑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放松下来。 “原来是这样。你似乎对现在的工作怀有一种自豪感呢。” “嗯,当然。” 宫原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 “我该走了,大将要着急了。” 尚美把他送到玄关前。 “路上小心。”她挺直腰身,礼貌地道别,“期待您再次光临。” 宫原微微一笑,略一点头,走出了宾馆。 尚美目送他离去之后,叹了口气,确认了一下时间。快到早晨七点了,如果赶紧回家,还能睡上三个小时左右。 她正打算到办公楼去,却看见了正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的横田园子的身影。尚美停下脚步,暗中观察。 横田园子办完手续,若无其事地向正门走去。大概是要搭乘班车或出租车去成田机场吧。 尚美快步走过去,招呼道:“这位客人。” 横田园子停下来,惊讶地转脸看着她。 尚美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面巾纸包成的小包,在她面前打开。 “这是掉在走廊上的,是您的东西吗?” 纸包里是那只耳环。横田园子“啊”了一声,表情柔和下来。 “对,是我的。我发现丢了,不过没找着。”她用指尖捏起耳环,“在走廊上捡到的?” “掉在门口。” “哦……亏你看到了。” “只不过,”尚美说,“不是在1105,而是2450……是在总统套房门口。” 横田园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马上,她的面颊上又泛起了红潮。她瞪着尚美,没有羞愧,只有愤怒。 “你好像知道点什么呢。”她用刻薄的语气说。 “不必担心,因为我不会告诉宫原先生的。” “宫原……”横田园子吃惊地看着她,“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只是认识而已。所以,他请我帮忙,拼命想把你找出来。” “这么说……你找到我了。” 尚美接受了女子针一样刺来的视线,微笑道:“把两瓶唐·培里侬香槟王送过去的,是我。” 横田园子睁大双眼。“难道……” “是真的。你站在窗边,眺望夜景。当时,PRADA包包就放在起居室的单人沙发上。” 这都是事实。尚美拜托客房小弟,代替他把唐·培里侬香槟王送去房间。在发票上签字的那个叫鸭田的男人丝毫没有起疑心。这是肯定的,因为她穿着宾馆制服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个房间里?” “很简单。1105有冷盘,盘子里只剩了些奶油。盘子里原本盛的,大概是鱼子酱配奶油吧——这是最适合搭配香槟的冷盘。可是,奶油被挑了出来,我觉得这真是个怪人。与此同时,没过多久,2405又要了同样的菜,但这次要求冷盘里不放奶油。我当然会想,这说不定是同一个人。而且,没人看见像是你的女人离开宾馆。也就是说,你还在宾馆的某个地方。” 横田园子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能不能给我五分钟时间?我有话想和你说。” “听从吩咐。” 两人在刚才尚美和宫原会面的地方站定。 “你结婚了没?” 没有,尚美回答。 “哦。我也是。但我在考虑结婚,不过对方不是大山先生,因为他有太太了。” “是鸭田先生——总统套房的那位男士吧。”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虽然他貌不惊人,又缺乏人格魅力,但在网络相关的事业上很成功,年收入上亿。在女人方面,他比较晚熟,什么都听我的。这不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吗?” 尚美轻轻一笑。“对于什么样的人是理想的,每个人的看法各有不同。” 横田园子瞬间露出怒容,但很快又端起了架子。 “他最近开始怀疑起我来了,觉得我是不是有别的男人。这次,我说我要一个人去西班牙旅行,他似乎并不相信。所以,特地从大阪跟踪我来到这里。” “跟踪……所以急着在当天预定房间啊。” “没错。那个房间,住一晚要十八万日元,你们真会看人下菜啊,让我吃惊不小呢。”横田园子弯起嘴角。不愧做过陪酒女郎,一针见血。 “你是被他叫过去的吧?”尚美问道。 “对。正好在大山先生去淋浴的时候。他打我的手机,说现在和我在同一家宾馆里,当时我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他让我到他的房间去,我实在想不出好的借口。” “所以,你才装成歇斯底里的样子,跑出了房间?” “那是出于无奈。不过,这一手倒没我想的那么糟。或许宫原先生已经告诉过你了,我闹过几次自杀。又来了啊——我希望他会这么想。” 见她满不在乎地谈论着自己的自杀未遂,尚美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难道你过去闹自杀也是……” “当然是演戏了。为了抓住大山将弘这种大人物的心,必须用各种手段。”干脆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皱起眉头,“不过我还是大意了。因为鸭田先生要点客房服务,我就趁机让他再点了一份冷盘,跟他说别加奶油。没想到会从这一点上暴露了。” “您讨厌奶油?” “才不是。只是第一次点的时候,不想浪费鱼子酱罢了。单纯享受鱼子酱的味道就很好了,所以才把奶油剩下的。跟你们厨师长说一下,采购上等的鱼子酱时,不必做什么多余的事。” “如果有机会,我会转达的。”尚美说着,看着园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什么事?” “恕我多嘴,既然您有那样的男人,不踏足这种危险的外遇不是更好?” 横田园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做什么事都得有顺序吧?不用说,在和他结婚之前,我肯定会和大山先生分手的。但是,事情推进得并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 “所以连去西班牙也要同行吗?” “大山先生非要我一起去,不过我倒觉得这个机会不错,打算在旅程结束后跟大山先生摊牌。真的。”横田园子朝尚美探出身子,“所以我才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请你务必帮帮我。” “怎么帮呢?” “鸭田先生现在肯定在房间里睡得正香呢,我们喝了几杯香槟,其中一杯里,我加了安眠药。等他醒了,会看到我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我先走了,请期待来自西班牙的礼物吧’。恐怕他会向宾馆的人确认,我是否真的是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才不惜挥金如土到这儿来的呀。” “归根结底,万一鸭田先生问起来,您是想让我别说实话吧。”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鸭田先生要付你多少钱,我都付双倍。不过,要等我平安和他结婚之后。” 尚美感到自己的面颊绷紧了。胸中的火热的不快,使她有一种冲动,想吐出一些强硬的言辞来。 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努力放松嘴角。 “您无需担心,不管给我们多少钱,我们都不会泄露顾客在假面之后隐藏的本来面目。无论那张素颜是美丽,还是丑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横田园子的脸上失去了表情。那甚至不是假面,只是她内心强烈憎恶的反映。 但几秒钟后,那张假面又变成了冷冷的笑容。 “是吗,那就好。”横田园子环顾大厅,“真是家不错的宾馆呢,不过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您的满意是我们最大的光荣。”尚美说着,低下头,“一路顺风。” 对方没有回答。尚美抬起头的时候,横田园子已经在门口坐进了一辆出租车。 宫原隆司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在西班牙旅行期间,他不知还要经历怎样的艰苦奋战。尚美想象着,可怜起他来。 加油哦,要好好守护大将—— 可是,宫原在两年前结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没能确认一下,还是有点遗憾呢。 第一章 回过神来的时候,熟悉的电话铃声正在响着,大概是这个把自己吵醒的吧。他抬起上半身,环顾四周。睡着的这张床不是平时的那张,而是张更大的双人床。对了,这里也不是自己的家。昨晚,他是在都内的宾馆过夜的。现在,他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 阳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间射了进来。他借着这光线,找到了正在床头柜上响个不停的手机。 看看来电显示,是前辈本宫打来的。他眼前顿时浮现出了本宫那张连二流子都甘拜下风的强硬面庞。 “喂,我是新田。早。”他一边瞄着床头柜上的时钟,一边说。现在是上午八点多。 “哟,帅哥,你醒啦?”本宫诙谐的声音传来。 “早就醒了,这么称呼我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昨天是白色情人节,你多半和哪位姑娘进了宾馆吧?能看到大海的城市宾馆之类的地方。” “你说什么哪,怎么可能。”新田把电话夹在耳边,下了床,走到窗边。他瞟了一眼搭在沙发靠背上的黑丝,拉开窗帘,东京湾便出现在眼前。“昨天我在家准备竞岗考试,学到很晚呢。” “唔,事业高于美人吗?真不像从美国回来的精英啊。” “别扯了,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有案子了?” “没错。厅里的人因为流感倒下了好几个,案子轮到我们手上了。现在马上到公司来吧。” “现场在哪里?” “不知道。到公司应该就知道了。” 以本宫为代表,许多警官都把自己的工作地点称为“公司”。似乎是因为在外面说起的时候,这样讲不会引人注意。不过,新田无法理解,要是担心这个,不在外面提及警察的话题不就好了嘛。现在这年头,可以密谈的地方到处都有。 他说了声“我马上到”,就挂断了电话,朝浴室走去。浴室门背后传来吹风机的声音。 新田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他稍微用力,连续拍了几下。吹风机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啦?”一个毫无紧张感的女声问道。 “刚接到任务,我得马上走。” 女子不满地“啊”了一声。“你不是说今天可以轻松轻松吗?” “我也说了可能会有任务啊。总之你能快点出来不?我得赶紧冲个凉,刷刷牙。” “等等呀,我还没化妆呢。” “待会再化不行吗?我走之后,你爱怎么弄都行。帐我会结掉的。” “不要——” “为什么啊?” “因为,人家不想让浩介君看见素颜嘛。” “你说啥呢,不是已经见到过好几次了嘛。” “才不是呢。” “啊?” “那才不是真正的素颜呢,只是想让人看上去像素颜而已啦,可是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素颜,所以,不行。” 听着她的话,新田觉得头微微作痛。搞什么啊,素颜还有真的假的? “那你就快点弄个看上去像素颜其实不是素颜的状态出来。那应该能快一点吧?” “不对啦,才不是呢,反而会更费时间的!” 新田皱起眉头。那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呢?每次交女朋友他都会深切认识到,女人的行为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 “还要多久?” “嗯,半个小时左右吧。”女人慢悠悠地回答。 “这么久?能不能稍微快一点啊?”新田的声音尖锐起来。 “因为,人家没想到浩介君那么早就起床了嘛——” 新田焦躁起来,尿意也逐渐成形。 他打开身后的衣橱,拿出西装西裤衬衫领带,袜子掉在床边的地板上。 匆匆穿好衣服,系好领带,穿上鞋子,他又敲敲门。“喂,怎么样,化好妆了没?” “还没开始呢,我在小便。” 这个回答让新田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样可不行啊。 “那我走了,你自便。” “诶,这就走啦?再等等嘛,好不容易约会一次。” “不行啊,我好歹是搜查一课的人,不想让人觉得这个新来的不听使唤。走了哦,再联系。” 她不满地叫唤着什么,新田打开门,来到走廊上。他们是在联谊上认识的,交往快三个月了,但似乎总是合不来。都到这个份上了,关系大概不会持续多久了吧,他想。 第二章 案件发生在白色情人节的晚上。 首先,凌晨二点零五分,家住中央区高层公寓的田所美千代打电话报警,说出门跑步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她开着车,沿着丈夫的跑步路线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他。 附近的派出所出动警车,以跑步路线为中心开始搜索,终于在江东区永代二丁目的人行道上发现了血迹。对周围进行搜查后,发现在旁边用护栏围起的工地里躺着一名男子。男子身穿运动服,外罩防风外套,背部和腹部被刺。男子马上被送往医院,但很快就被确认死亡。这名男子就是田所美千代的丈夫升一。 除了辖区警署,连附近的警署都被紧急调动起来,对周边实施了警戒,却没有发现像是凶手的人。清晨六点,警戒解除,在辖区警署设立了特搜总部。 第一次搜查会议结束大约一小时后,新田坐在了一杯格雷伯爵茶(Earl Grey)面前。虽然说了“请别费心”,但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不招待点什么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很多人都知道您丈夫有跑步的习惯。”本宫用和蔼的语气确认着。新田在旁边听得赞叹不已:原来这家伙也会用这种方式讲话啊? “是的,一方面,我们并没有刻意隐瞒,再者,我丈夫也在很多人面前夸耀过,说自己坚持了一年多……”田所美千代镇定地说。她虽然心情低落,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却仍然挺得笔直,有一种坚强的感觉。年龄据说是三十七岁,看上去却还要年轻些。今天她给人的印象稍微有点朴素,不过化妆方式一变,说不定能华丽变身呢。 “关于跑步的路线呢?也对大家详细说明过吗?” “这就……”田所美千代微微歪着头。“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不会说得太详细的,就连我,也只能大致把握他的路线而已。有时候,他会根据当天的天气情况和身体状况来调整路线。” “那么,时间呢?您说昨天他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出门的,这个时间是固定的吗?” “这个呀,嗯,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间出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呢?” “十二点之前。他经常说自己花四十分钟左右跑七公里。” 对跑步者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嘛。新田在脑海中计算着。不过,考虑到四十八岁这样一个年龄,也难能可贵了。 新田的目光在四周游走。面前的东西,乍一看只是一张玻璃茶几,但基座却是白色大理石。黑色的皮沙发,恐怕是NICOLEttI。自家在装修的时候,他在样品册上看见过,还记得。老爸说这个选择太理所当然了,就没订,不过新田觉得挺好的。 看来,这次的被害者果然是位了不起的成功人士啊。仰望这幢豪华高层公寓时,新田就有这样的感觉,等在对二人世界而言宽敞得过了头的客厅坐下,端详着四周的家具时,这样的感觉变成了确信无疑的定论。 是不是生意上出了麻烦呢——新田开动想象。被杀的田所升一是一位实业家,经营着不少饮食店。不少成功人士都是踩在别人身上发家致富的。而被践踏的那些人,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如果知道他会在深夜悠闲地出门跑步,说不定会身怀利刃埋伏,等他经过。 “最近,关于跑步的事,您丈夫有没有说过什么?”本宫继续提问,“比如,看见了很奇怪的人啦,或者有人跟踪啦。” 田所美千代沉思了一番,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那么他有没有讲过,接到了奇怪的电话,或者收到了奇怪的邮件?” “什么都没有提起过。” “公司那边怎么样呢?您丈夫与许多餐饮业者有联系,是否听说他在人际关系方面跟谁有过摩擦?” “这……我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 “这样啊。”本宫用指尖挠了挠细细的眉梢。他的眉毛上方有一块五厘米左右的伤疤。 田所美千代抽抽鼻子,用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手绢擦了擦眼角。白皙纤细的无名指上,海瑞温斯顿(on)钻戒闪闪发光。 新田的目光转向墙壁。餐柜大约是意大利制造的,上面放着一个透明的盒子,盒子里摆放着六只黑色玻璃杯。 “这是巴卡拉(Baccarat)的‘Darkside Un Pafalt’(黑暗面·完美唯一)吧?”新田说。 “啊?”田所美千代用充血的双眼看着他。 “我是说餐柜上的玻璃杯。六只杯子中,只有一只是成品,另外五只都是在某个地方有缺陷的次品。特地把这样六只杯子作为一套,似乎是有什么哲学意味的。这东西很珍贵啊,是买的吗?” 田所美千代呼了一口气。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在结婚一周年的时候。” “是这么回事啊。您喜欢巴卡拉?” “不止是巴卡拉,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餐具都很有兴趣。” “工作?” “是料理教室。虽说是教室,但每次只有几个学生而已。我丈夫就是那里的学生介绍给我认识的。” “这样啊。冒昧问一句,您二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在三年前的秋天。” 身旁的本宫吃惊地抬起头。“才只有三年吗?” 田所美千代点点头:“是的,只有三年。” 她嘴边强露出一个微笑,新田明白了,心底微微发烫。 “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新田注视着她,说道。 本宫又问了几个问题,但被害人的妻子并没有给出什么对调查有益的回答。两人说了句“如果想起什么就请和我们联系”,便起身告辞。 离开房间后,本宫边走边说:“这女人真不错哟。老公发生了那种事情,心里一定很痛苦吧,却没表现出一丁点软弱的样子来。看来她不单是个美女,还有一颗坚强的心啊。” “我有同感。”新田想起了田所美千代泪光盈盈的面容。 两人回到搜查总部,向系长稻垣汇报。稻垣只答了句“辛苦你们了”。 “您有什么别的想法吗?”新田问道。 “别的?”稻垣抬起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就是调查的情况。有没有找到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呢?” 稻垣别过脸去,目光落在手头的资料上。“你不用考虑这些。” 新田还想争辩几句,却被本宫揪住耳朵,拖走了。 “痛死了,你干什么啊?” 到了离稻垣很远的地方,本宫终于放开了手。 “你在想些什么啊?”本宫咂着嘴,“新人不是应该呆在一边的吗?” “可是,信息共享是很有必要的啊。” “这我知道,所以才有搜查会议这玩意儿不是吗?如果要一个个向刑警们解释,系长有多少张嘴都不够用啊。” “但现在他看上去不怎么忙嘛。” “烦死了。有工夫强词夺理,还不快去给我写报告!”本宫用手指戳戳新田的胸口,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新田回到放着自己东西的位置上,启动电脑。在网上一搜,很快就找到了料理教室的网站。首页上有一则紧急通知:“本周的活动因故取消,今后将按照时间表安排再和您联系,非常抱歉。” 料理教室的地点好像是在京桥。网站上还贴着照片,学生们切着菜,满面笑容。一副据说是试吃会的照片上,还出现了田所美千代。 新田点了一下“学员之声”,一长串文章出现在眼前。内容大致如下: “我不擅长烹饪,但是在这里,进步的速度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老师精力充沛又开朗活泼,教室气氛很好,让人放心。我想一直这样学下去。” “美千代老师教得特别仔细,无微不至,对我很有帮助。烹饪间隙的聊天也很愉快,能让人感到放松。今后还要请老师多多关照。” “我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小班制让老师可以在身旁教学,对我这种没做过饭的人真是太有帮助了。非常感谢。” 还有许多类似的。虽然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对料理教室不满的话,但田所美千代很受学生们欢迎好像是事实。 一设立特搜总部,很多刑警就住在了局里,不过新田还是回了麻布十番的家。先检查了一下私人邮箱,收到了几封信。没什么重要或紧急的内容,但其中一封是母亲寄来的。信里说,她下个月要回国,让新田空出个日子来吃顿饭。 新田叹息一声,她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啊。她说得轻巧,调查还不知道会如何进展,根据情况,说不定暂时都没办法请假了呢。 新田的父母和妹妹现在在西雅图,他的父亲是日企的一名顾问律师。新田自己虽然住在如今的这座房子里,但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十几岁的时候,在洛杉矶待过两年。正因如此,本宫才会开玩笑说他是“从美国回来的”。 从高中开始,新田就在日本上学了。因为对警察这份工作感兴趣,新田进入了大学法学部,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十分吃惊。 “处理刑事案件,是最划不来的工作了。刑法本身,和汉谟拉比法典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异。偷窃者入狱,杀人者偿命——这是一个单纯而野蛮的世界。不如考虑一下当律师吧,做警察实在是……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父亲在越洋电话中这样说道。 “不必了。”新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向喜欢看推理小说,做梦都想和智能型罪犯当面对决。当律师就不能跟罪犯斗智斗勇了。 他给母亲回信:“我手头上有个棘手的案子,下个月的日程还不能确定。” 新田脱下西装,换上运动衣,把手机什么的装进背包,往身上一背,就走出了房门。他打出租车来到田所夫妇所住的公寓旁边,从那儿开始慢跑起来。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他跑的就是田所升一的跑步路线。 三月已经过了一半,还残留着几丝冬天的寒意。跑着跑着,身体暖和了起来,耳朵却冻得发痛,手也冰凉冰凉的。新田后悔自己忘了带上帽子和手套。 没过多久,他就跑到了现场附近。这是一片住宅区,紧挨着隅田川。道路徐徐转了一个弯,向北应该就是永代桥了。 新田看见了事发的工地,被施工围栏围着。他放慢速度,最后变成了步行。他慢慢挪动着脚步,观察四周。 这条路很宽,是条单行道。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路上几乎没什么车经过。路灯稀少,行道树的树荫下一片漆黑。 现场看不到血迹,似乎已经清理过了。新田站定,回头望着自己跑来的路,在脑海中想象着罪犯的行动。 因为被害者没有物品被偷走,所以不是流窜犯作案。是知道田所升一跑步路线的人预先埋伏在这里等待,这样想应该比较合适吧?被害者很可能是腹部先中刀,接着被刺中背部,由此看来,罪犯就是先藏在一旁,瞅准时机,才冲到被害者面前的。 他究竟藏在哪儿?最有可能的是工地围栏的内侧。只要麻利地挪开一道可以通过的缝隙,等待目标靠近就行了。事实上,在围栏内侧的地面上发现了五个烟头。烟头全都是同一个牌子,被扔在地上也没多久。很可能是凶手在等待被害者的时候抽的。本宫问过田所美千代,知不知道有谁抽这个牌子的烟,回答是不知道。据她说,最近周围几乎没什么人抽烟。老烟枪本宫听了这话,似乎有点别扭。 新田走到围栏旁边,试图挪动其中一副。围栏出乎意料地重,单手提不动。他弯下腰,打算双手把围栏抱起来,正在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回头一看,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官跑了过来。 “啊,没什么。”新田摇手道。 “不是吧?你想干什么来着?”警官严肃起来。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啊,我又不是坏人。” 新田转身想走,警官却一把抓住了他。“等等!” “哇,搞什么啊?” “跟我走一趟,我要确认你的身份。” “啊?”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另一名警官出现了。 “喂,出什么事了?” “发现可疑人物。”抓住新田手臂的警官吼道,“带走!把手伸出来!” “诶——怎么搞成这样的啊?”新田叫了起来。 <hr /> 注释: 第三章 “哎,我可不觉得你值得同情。”本宫嚼着口香糖说,“在前一天晚上发生过杀人案的地方,有个怪模怪样的人鬼鬼祟祟,也难怪巡逻车里的警官会觉得可疑。” “我说了我是警察啊,说了好几遍呢。” “这种话,要是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警戒还有什么意义?误会解开了,人家也道了歉,不就好了嘛。对了,冒冒失失跑到现场去取证,成果如何啊?有没有灵光一闪?” “没那么夸张,不过,还真注意到了一件事。” “诶,是什么事?” “凶手躲在暗处,等被害者跑过来,突然冲出来正面袭击——目前是这样考虑的对吧。藏起来的话,万一有人从被害者的反方向过来,是看不见的。现场很暗,道路还拐了个弯,一眼望不了太远。证据就是,我也没注意到附近就有警官坐在巡逻车里。如果是有计划性的犯罪,会用这么冒险的手段吗?” 本宫皱眉盯着新田。 “怎么了?” “没啥,只是觉得你的意见还挺靠谱的。你是怎么想的?” 新田耸耸肩:“不知道。” “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都说了不是灵光一闪嘛。” 本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现场附近不是发现了烟头吗?所以才觉得,果然是凶手留下的。听说已经在进行血型分析什么的了。你说有风险,虽然合情合理,不过凶手也许并没有想得那么深。没有目击者,纯粹是因为凶手运气太好了。” “也许吧。”虽然心里仍未释然,可是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别的来。 两人正在地铁上,打算到被杀的田所升一的事务所去。途中聊起了昨晚的事。 事务所位于面朝六本木大道的一栋大楼里。一个叫岩仓的人出面接待新田等人。在田所升一的部下中,他的资历最老。 “我们实在是太震惊了。从昨天到现在,几乎都没办法进入工作状态。各店的负责人也坐不住了,想要跳槽离开,虽然不知道有哪些人,可是情况真的很严重啊。”岩仓的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最近,田所先生身边有没有什么工作上的,或是私人方面的麻烦?”本宫问道。 “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烦,工作上的摩擦倒是有几桩。但这些事都是协商一下就能解决的,我想跟这次的案件没什么关系。” “在工作方面,没有被人怨恨之类的事情吗?比如,强行开除谁之类的?” 岩仓坐直身子,一边说着“绝对没有”,一边大幅度地摇着手。 “社长虽然对工作很严格,但是绝对不会做没道理的事情。在招人的时候,他会花相当长的时间彻底调查一番,直到确信这个人可以胜任为止。反过来说,招进来的人,就很少会辞退。正因为这样,各家店的店长都觉得社长很讲义气,才肯为他拼命工作。” “不过,也有人会觉得这么巨大的期待是一种压力吧?由此患上了神经衰弱什么的?” 岩仓摇着脑袋,好像在说“你不懂”。 “社长不会把部下逼到那种地步的。非但不会,他还经常考虑到工作人员精神方面的问题。比如,他曾经说过,要部下把家庭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工作。他还命令我,不管工作怎么忙,也要保证有时间和家人在一起。” “美式的作风啊。”新田说。岩仓点点头。 “前两天有这么一件事,一个去年刚有了女儿的员工在加班,被社长看见之后骂了一通。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新田和本宫不解地摇摇头。 “因为那天是三月三号。是孩子出生后第一个节日。社长很清楚这件事,就追问他,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不早点回家。社长说,不珍惜家人的人,也不会珍惜顾客,所以是干不好工作的。” “原来是这样啊。这话可不能让我老婆听见。”本宫真心实意地说。 他们还询问了除岩仓之外的员工,大家说的话都差不多。田所升一虽然算不上圣人,但威望极高,很受部下爱戴。曾经被他提醒要重视和家人在一起的员工,不止一个两个。 “看来和工作上的事无关啊。”离开公司后,本宫疲惫地说,“员工们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也没有被客户怨恨的迹象。再加上那方面也无懈可击,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啊。” “那方面”,指的是女性关系。他们委婉地询问田所升一是否可能有情妇,但所有员工都干脆地否认了。他们说,社长如此重视家庭,情妇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可是,每个人都有另一面。所以,我们才要上俱乐部去,对吗?” “没错,不过我觉得恐怕是白跑一趟。” 两人要去的是田所升一用作接待的俱乐部,离这里不远,走路就能到。他们心底怀着一丝淡淡的期望,说不定那儿有个女招待和田所升一关系密切。 不过老实说,新田的想法和本宫是一样的。这次的被害者恐怕没有情妇。这无关人性,而是从客观情况推断出来的。据岩仓的描述,田所升一是个大忙人,肯定没时间搞外遇。 六本木大街的人行道上照样拥挤不堪,其中有不少外国人。在新田和本宫前面,一个黑人正向一名年轻女子搭讪。 新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站住了。 本宫回过头问:“怎么了?” “去喝杯茶怎么样?” “哈?” “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能不能听新刑警说两句呢?” “这两句,”本宫瞪了新田一眼,“跟案子有关系吗?” “那当然。” 前辈刑警严肃地打量了新田一番,终于答道:“那就听听看吧。” 两人走进自助式咖啡店,挑了个靠墙的位子。旁边本来是两个白领模样的人,但一看见本宫的脸色,就赶紧走掉了。 “就是刚才说过的那件事。凶手埋伏在现场,等被害者跑过来的时候突然袭击,这是很不自然的。” “是啊,你想到什么了吗?” 新田“嗯”了一声,继续道:“是不是把他叫住了呢?” “叫住?” “要行刺正在跑步的被害者,机会只有错身而过的一瞬。”新田竖起两根食指,右手食指向左手食指移动,“但那一瞬也许会被人目击到。不过,如果和被害人打招呼,让他停下来之后,确认没人经过再行刺,还是有可能的。要是有人来,中止犯罪也不迟。” 本宫啜了一口咖啡,微微点头,把双臂环抱在胸前。“说得通。” “问题是叫住他的方式。本宫先生会怎么做?你在跑步的时候,怎么喊你,你才会停下来呢?” “怎么喊?”本宫歪着脸道,“怎么喊都行啊,一般来说,只要有人喊都会停下来的啊。” “是吗?比如,要是在暗处忽然喊你的名字,你或许会惊讶地停下来,但也会提高警惕。” “也……也是。那,凶手是站在路边的罗?” “我不这么想。” “为啥?” “人在跑步的时候通常会看着前方,要是有人站在路边,会采取避让的。” “从现场照片来看,人行道特别窄。” “所以说啊。人行道虽然很窄,但当时几乎没什么车。狭窄的人行道上如果站了个人,跑步者就会换到机动车道上去吧?那条路是单行道,不用担心有车会从后面来。要叫住在机动车道上跑步的人,就必须喊得特别大声。路边有个人这样叫你,你还是会警觉的吧?” 本宫急躁地抓抓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锡纸,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 “我又没跑过步,想象不来。你究竟想说什么啊?别兜圈子了,快说答案。” 新田微微一笑,嘴角松弛下来。 “我只能这样认为:凶手是从被害者后面叫住他的。” “后面?” “说‘打扰一下’也行,说‘你东西掉了’也可以。喊一声也许不会留意,不过多喊几次,就会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然后停下来的。” “喊几次?被害者可是在跑着的啊。” “对,所以凶手也得跑着。据田所太太说,被害者跑七公里花四十分钟,时速就是大概十公里。速度不算快,但连续跑起来还是没那么容易的。何况,如果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被害者也有可能提高警惕。” “那么……”本宫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是自行车吗?” 新田缓缓地,大幅度地点着头。 “凶手坐在自行车上,在离现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待。确认被害者经过后,就骑着车子追上去,从后面把他叫住。正好停在建设工地附近,也许是从时间上计算好了的。被害者停下来之后,凶手走过去,确认没有目击者,就刺杀了他——这样想怎么样?” 本宫手握拳头靠在嘴边,思考了一阵子,用食指向新田一指。 “那么,那东西怎么解释?掉在现场附近的烟头?” 新田摇摇头。 “是不是凶手的烟幕弹?想让警察以为他是躲在那儿的,扰乱调查?” 本宫下嘴唇往前一伸,挠了挠下巴。 “原来如此啊。有道理。可是,要怎么把凶手揪出来呢?现场附近没有监控摄像头,单凭骑自行车这一条,也不好打听啊。” “不,我已经有不少线索了。首先,凶手家离现场不远,所以才会骑自行车过去。” “在我认识的人里,还有人骑自行车从川口到上野去上班呢。” 新田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 “请考虑一下凶手的心理。肯定是想在作案后尽快隐藏起来。他担心尸体发现得比预想的早,马上铺开警戒网。骑车时间过长是很危险的。” “唔,有可能。”本宫饶有兴趣地表示同意。 “而另一个重要关窍,就是那些烟头。鉴定人员说,五根烟头都是同一个牌子,而且距离抽完没多久。” “可是,那不是烟雾弹吗?如果不是凶手抽的,就不算是线索啊。” “是吗。那么本宫先生,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弄到别人的烟头呢?五根,同样的牌子,而且要刚抽完没多久的。” 这话问得出人意料,本宫瞬间睁大了眼睛。 “从某个吸烟处……不,五根是没办法弄到的。” “我想是没办法的。何况有很多人抽烟的地方,烟头是混在一起的。” “那么,餐馆呢?” “说对了。虽然禁烟的餐馆越来越多,但还是有些店设有吸烟席。” “是从顾客的烟灰缸里拿来的?凶手是服务员吗?” “不,应该不是。上班的时候应该没办法中途离开作案的。” “也对。但是,从别人的烟灰缸里偷烟头可就难了啊。就算在那个人走了之后马上动手,旁边也还有别人呢。” “一般的店是这样的,不过,在某些店里,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别人的烟头哦。” 本宫的眉毛皱成一团:“有这种店?” “有。”新田指指下面,“可惜这里是全席禁烟,做不到。” “这里?”本宫环顾店内,恍然大悟,“是自助式的店吗?” “正解。如果是自助式餐馆,顾客使用过烟灰缸之后,是自己拿到指定地点去的。” “原来如此。只要上放着很多烟灰缸的指定地点去一趟,就能随便挑选烟头了。”本宫望着远方,响亮地喝干咖啡后,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新田。 “干得不错啊,虽然是个新人。” “这样推理还不赖吧?” “晚点再去俱乐部问话吧,先去向系长报告。” “说是本宫先生你想出来的也没关系啦。” “你说啥?”本宫瞪着新田,“你这是小看我吗?” “对不起。”新田急忙道歉,“这种抢功劳的事情,你是不会做的对吧。” 本宫抬起身子,一把抓住新田的领带。 “喂,新来的,你知道为什么让我们俩一块儿干活吗?原本我们都应该跟辖区的人组队,要是那样,我就能把麻烦事全都推给辖区的人,自己爱干啥干啥去了。都是因为说要照顾新人,才这样分组的,不是吗?” “我明白了,真对不起。”新田弯着腰。 “我接下了这桩麻烦事。要是没什么好处,我才不干呢。抢功?肯定要抢的啊。” “诶?”新田抬起头来。 本宫松开了领带,阴阴一笑:“要是懂了,就赶紧回本部去吧。” <hr /> 注释: 第四章 不知道本宫是怎么跟稻垣他们解释的,反正现场附近的自助式餐厅都被彻底询问了一遍。如今设有吸烟席的店已经不多了,而且几乎所有店铺都装了监控设施,所以,对这些影像进行确认就成了搜查员们的主要工作。从现场烟头的状态判断,凶手是在晚上九点以后进入这样一家店的。 结果,在东阳町一家汉堡店的影像中发现了行动可疑的人物。 被拍到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黑色夹克衫和牛仔裤,头戴棒球帽。吸烟席上除了这个男人,还有其他两组客人。奇怪的是,他并未抽烟。晚上十点多,其中一组客人离开。戴棒球帽的男人缓缓站起,靠近烟灰缸放置处。他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把手伸进用过的烟灰缸里,飞快地把烟头装进袋中。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这家店在别的地方也装了摄像头,都拍到了这个男人。从这些影像中选了几张面部清楚的,打印出来,分发给搜查员们。这个人的特征是颧骨突出,下巴尖削。搜查员们拿着这些照片,奔向各自负责的区域。 新田和本宫当然首先去了田所美千代那里。他们取得了重大突破。她看见照片,便胆怯地抬眼说,她认得这个男人。 “是您丈夫的朋友吗?”本宫问道。 田所美千代摇摇头:“不,我丈夫应该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丈夫。” “这么说,是您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继续道:“他是我料理教室的……学生。” 男人名叫横森仁志,家住江东区东阳,离那家汉堡店二百米左右。他好像没工作,经常整天待在家里。他拥有自行车的事,是调查动向的搜查员逐渐查明的。 搜查队伍还取得了另一个极大的收获。他们发现了横森偷走的那些烟头的主人。那人在附近的公司上班,是汉堡店的常客。搜查员拜托汉堡店,请他们在那个人出现后马上通知警方,结果店方说那个人现在正在店里。搜查员火速赶往汉堡店,见到了本人,请他协助进行DNA鉴定,得到了许可。 鉴定结果表明,烟头的确是他的。据此,横森把烟头丢弃在案发现场一事已昭然若揭。到了这一步,警方做出决定,要求横森至警局接受进一步询问。 不知道本宫是怎么谋划的,最后是由他来负责问询横森。新田作为笔录员,坐在他身边。 横森对他在汉堡店回收烟头,并丢弃在现场一事供认不讳,却否认作案,坚称自己没有杀人。 “那你为什么要扔烟头呢?”这种时候,本宫的口气仍然很温和。 横森回答:“就是想故意找碴。” “找碴?” “我经常从那个工地旁边过,实在受不了那里的吵闹。所以,为了稍微表示一下抗议,就干了这种事。” 横森回答得很冷静,似乎是瞅准了警方手头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本宫一透露有搜查他家的意思,横森就狼狈起来。 “搜房子?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啊?是说我干了什么事吗?我不知道是谁在哪里被杀了,什么证据都没有,这样做好吗?”横森脸色苍白,唯独眼睛周围一圈是红的。 “你还不明白啊,你现在就相当于已经被逮捕啦。” “什么意思?” “喂,解释一下。”本宫对新田说道。 新田看着一脸困惑的横森:“你承认把烟头扔在那里,这一行为违反了轻犯罪法第一条,应处以一天以上、三十天以下的居留,以及一千日元以上,一万日元以下的罚款。” “怎么会这样……” “哎,懂了吧?今晚就请你好好休息吧。这个拘留所睡起来还是相当舒服的。”本宫似乎很开心。 没过多久,警方就对横森家进行了搜查,但是很遗憾,没有发现凶器。如果行凶时戴着手套,那么上面肯定会留有血迹,但连这样的手套也没有找到。不过,倒是找到了摄像头拍到的黑夹克。六条牛仔裤和七双鞋子也全都被抄走了。 鉴识课对这些衣物进行了化验,发现黑夹克的袖口处用洗涤剂清洗过。没有送去洗衣店,大概是怕店员起疑心吧。可是,就算送去了洗衣店,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科学技术,能检测出百万分之一程度的血痕。 夹克的袖口上有血。DNA鉴定结果显示,那是田所升一的血。 当证据突然摆到横森面前时,一直沉默的他似乎终于放弃了,开口坦白了罪行。本宫问他犯罪动机是什么,他回答,是想把田所美千代据为己有。 横森是去年秋天开始去料理教室上课的。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忽然想自己烤面包,于是在网上一搜,找到了田所美千代的教室。去上课的第一天,用横森的话来说,是“命运的邂逅”。 看网站上的照片时,他就感到田所美千代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她不仅外表美丽,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细心周到,冰雪聪明。她对横森尤其温和。横森稍有失误,她就温言鼓励,让他重拾信心。她说话的语气如此亲密,就像姐姐对弟弟一般—— “那又怎么样?”横森还没说完,新田插嘴道,“她对你好,只因为你是她的学生,她对每个学生不都是一视同仁的吗?” “才不是呢。”横森撅起嘴来,“她对我是另眼相看的。揉面包的时候,她就站在我后面,手把手地教我啊。有过这种待遇的只有我一个人。” “是不是你太笨手笨脚,她看不下去了啊?” “不是的!”横森敲起了桌子。 “好了好了。”本宫打着手势劝解,又对新田道,“先听他说嘛。”接着,他又把视线转向横森:“总之,你就是对那位太太一见钟情了,对吧?” 横森怒气冲冲:“不是一见钟情,是命运的邂逅!” “随便你怎么说啦。然后呢,又怎么样了?” “当然是继续上课啊,只要日程允许。” 横森从去年九月开始停职。他一上班就剧烈心悸,光坐着都很痛苦,一头黏汗。到医院去一查,医生诊断为抑郁症。 这下子时间多了,每天去上料理教室都行,不过遗憾的是,课程是有人数限制的。何况学费也不低。结果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每周去个两三天。 横森每天都在期盼着上课的日子到来。见到田所美千代,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向自己展现怎样的笑容?——光是想一想,就能让他快活起来。 渐渐地,单纯学习烹饪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他想更多地去了解美千代。想要独占她的欲望一天天在膨胀。 有一次,教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人。他不想让这个好机会溜走,便决定告白。他对她说,我喜欢你,深深地爱着你。 “田所太太怎么说?”本宫问。 横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说‘谢谢’……” “‘谢谢’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横森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我问了老师,问她对我是怎么想的。” “回答是?” “她说我是个好人,也是个热心的学生。” 本宫的嘴角弯曲了。“挺好啊,她不讨厌你。” “对她而言,最多也只能这样回答了吧。因为她有丈夫啊。”横森表情冷淡地说。 “我可不这么想。”本宫疲惫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喂,难道这就是动机?” “没错。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说了吗?我要把她据为己有。” “就算杀了她丈夫,她也不一定会成为你的啊。” 横森毫不畏惧地向本宫翻了个白眼。“你是不会明白的。” “啥?” “一切明明都很顺利。那个男人死了,她就自由了,就能和我自由恋爱。那样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会比现在幸福得多。”横森的嘴被憎恶扭曲了,“全都被你们警察搞砸了!” 横森怒视本宫,本宫只是朝新田看了看,微微摇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男人精神不正常。 随后,横森详细供述了犯罪事实。他从田所美千代口中得知被害者有跑步的习惯,就跟踪了几次,掌握了跑步路线。为了隐藏骑单车一事,就在现场扔了几个烟头。横森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这样一石二鸟,还能扰乱搜查。他去过那家汉堡店好几次,知道那里有吸烟席。 作案手段差不多和新田的推理一样。他骑着车追赶跑步的田所升一,从后面大喊“田所先生”。田所吃惊地停下脚步。地点就在那个工地前面。 横森下车走了过去,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还满脸堆笑地说着“好久不见啊”。 “你认识被害者吗?”本宫问。 横森摇摇头。 “我很了解他,他却肯定不认识我。但有人跟你说‘好久不见’,任谁都会想一想的吧?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之类的。那一瞬间的空白,就是我出手的机会。” 确认没人经过后,横森用藏在手里的刀子刺向田所的腹部。刀子一抽出来,被害者就捂着腹部蹲下了。他拉住被害者的胳膊,从预先搬开了一道缝的工地围栏间钻过去,在那儿又往被害者背上刺了一刀。被害者倒在地上,不动了。 横森扔下烟头,走出工地,把围栏恢复原状,蹬起自行车离开了。一直骑到永代桥,路上没碰见半个人。他觉得自己是被神眷顾着的。 “告诉你件事吧。”问完一遍后,本宫说,“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着你的?是田所美千代女士认出了被摄像头拍到的你,告诉我们的。说这个人叫横森仁志。多亏了你想弄到手的这个女人,我们才能抓住你啊。” 但横森依然面不改色。“那又怎么样?”他兴味索然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不要做无用功。你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空挥着人生的球棒罢了。” 横森怜悯地望着本宫,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你不会明白的。” 第五章 “只能说是脑袋有毛病,真是的。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脑子有病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金钱纠葛、爱恨纠缠、我还认认真真地去考虑这些老路子犯罪动机,也真是晕了头了。哎呀,我毕竟已经干了那么多年,也就算了,不过你可是刚刚开始,真令人担心啊,我都同情起你来了。”本宫一边走在人行道上一边说,路边高楼林立。他梳了个大背头,估计是去过理发店了。听说每当事件告一段落之后,他都要去一趟理发店。 “可是,这案子真的解决了吗?”新田歪着头。 “什么啊,是横森自己招了哦,证据也有了。” “我知道,但唯独动机,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也一样啦,那种鬼扯的动机,怎么可能接受呢。但他本人这么说,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可是……” “怎么,有什么不满吗?”本宫的声音有点焦躁。 “不,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就是有点放不下。” “什么嘛,是不是发现了烟头的小花招,尾巴就翘起来了?那东西,我只要稍微认真点儿,就会发现的。” “这我知道。” “真知道?你笑个什么啊?喂,到了,进去吧。”本宫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旁边的高楼。 在倾听横森的供述内容时,田所美千代清秀的面容一点点地变得僵硬起来。虽然化了妆,但也能看出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详细情况就说明到这里,基本上都是横森自供的。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一席话说完,本宫问道。 田所美千代眨了几下眼睛,喉头动了动,似乎是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开了口。 “我太惊讶了。没想到那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听说他来上课之前从来没做过饭,这样的人会喜欢上烹饪,我原本还觉得很高兴……” “很遗憾,他迷上的并不是烹饪。这真是个残酷的故事。我们再次向您致以深切的慰问。”本宫低下头,新田也照做。 “可我还是难以相信,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呀。” “太太,您从未发觉过横森的心意吗?” 面对本宫的询问,田所美千代有点难为情。 “要说完全没有发觉,那是假的。就像您讲述的,他曾经像我当面告白过。” “没有过危机感吗?比如担心他会变成跟踪狂什么的。” 田所美千代难过地摇摇头。 “也许我必须想想这些,只是,实际上并没有遭遇什么侵害,没到非得做点什么的程度。但不管怎么说,或许归根到底,都是我太没有警惕性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啊,也有人会把单纯的亲切和特殊感情弄混。” “是呀,要是我早点发觉的话……”田所美千代不堪忍受似的垂下头去,用一直握在手里的手绢拭着眼角。 新田把目光投向餐具柜,看着那六只黑色玻璃杯“Darkside Un Pafalt”。据说那是结婚一周年时,田所升一送给她的礼物。结婚一周年——特殊的纪念日。 在新田脑海中徘徊不去的雾气忽然消散了,那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东西忽然现出了身影。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太太,您的料理教室,”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嘴巴已经动了起来,“做过巧克力吗?” 田所美千代迷惑地看着新田:“巧克力?” “比如在情人节前夕的时候。电视上不是经常演吗,赠送亲手制作的巧克力之类的。”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那个啊,我们教室也会做的。虽说是手工巧克力,不过其实并不单单是制作巧克力,还会用巧克力当原料做点心。” “今年也上过这样的课吗?” “嗯,上过的。是在二月初。怎么了?” “您也向您丈夫赠送了巧克力吗?” “送了。那个,警官先生——” “案发当晚,”新田打断田所美千代的话,继续问道,“您丈夫喝酒了吗?那天是三月十四日,也就是人们说的白色情人节。我听公司里的人说,您丈夫很重视和家人一起过节。既然情人节的时候您送了他巧克力,我不认为他会忘记回礼。” 田所美千代倒吸一口凉气,鼓足勇气似的望着新田,答道:“对,你说的没错。那天晚上我们喝酒了。” “晚饭呢?没在外面吃吗?” “没有,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也做了菜。” “您丈夫会做菜?” “是的。因为经营着几家餐馆,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原来如此。那天晚上你们吃了什么呢?” “俄罗斯酸奶牛肉(beef stroganoff),和红酒是绝配。”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吃完饭是几点呢?” “好像是……”田所美千代微微侧着头。 “晚上九、十点吗?” “嗯,差不多。” “那么,吃过饭之后不到两小时,您丈夫就出门跑步了啊。还喝了酒,我想这对身体不太好吧。” 新田感到田所美千代眼中瞬间掠过一道冷光。当然,那只是一瞬,她很快又现出寂寥的笑容。 “虽说喝了酒,但没喝多少。他平时总是喝了点酒再跑步的,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仔细想想,就像您说的,这对身体不好,我要是阻止他就好了。” “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信,才会乱来吧。” “的确是这样。但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 “不过,是不是真的乱来,要仔细调查之后才知道呢。所以,接下来,我打算查下去。” 田所美千代的眼神有点迷茫,似乎不明白新田的意图。 “我会重新阅读一遍司法解剖结果。是不是喝了酒,喝了多少,吃了什么东西,这些经由解剖都会一目了然。” 美丽的料理研究家的脸上就像能乐面具一样毫无表情。众人一时无言。 “呃,”本宫打破了沉默,“搜查情况就是这样。有进展的话我们再和您联系,今天就打扰到这儿吧。” 田所美千代重又露出笑颜。“好的,拜托您二位了。” 两人在玄关再次寒暄告别,美千代忽然叫了声“新田先生”。 “夫妻之间呀,是很复杂的。或许您太年轻,还不明白。” 新田点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来到走廊上,本宫用胳膊肘捅了捅新田的腰。 “你要是想说那些话,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啊,我都摸不着头脑啦。” “抱歉,我是忽然想起来的。” “可是……” “本宫先生,”新田站住了,注视着前辈刑警,“我有一个诚恳的请求,请您务必要听一下,拜托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审讯室里,横森从容地坐在对面。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还挑衅似的朝新田扬了扬下巴。 “今天是你来审啊?”横森问道。 “你气色不错嘛,一点都不像面临起诉的杀人犯。”新田道。今天是本宫做记录,这是他和稻垣交涉之后争取来的。 “要起诉就快点啊,磨蹭个什么呢?我不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啦。” “不能这么说,案件的全貌还没有明朗呢。” 横森厌烦地扭曲着嘴唇。“还有什么地方不满?” “三月十四日,田所夫妻并未一起吃晚饭。”新田单刀直入。 “被害者田所升一滴酒未沾,胃容物也和太太说的食物完全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横森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田所升一很重视家庭,这样一个人,在白色情人节当天居然没和太太一起吃饭。我想找到原因。” “那就找呗。跟我说也没用啊。”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他们结婚三年了,一般来说,在白色情人节当晚不是应该庆祝一下的吗?” “虽然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但夫妻之间很复杂的啦,也不能一概而论吧?” “原来如此。”新田望着横森消瘦的侧脸,“你为什么决定在那天晚上下手呢?” “诶?”横森的目光一时有些涣散。 “那是白色情人节的晚上。既然是结婚三年的夫妻,很可能会在家庆祝。说不定还会喝点酒。那么,就不会出门跑步了。就算埋伏在那里,恐怕还是很可能扑个空。你没这么想过吗?” “……我忘了。” “忘了?” “我忘了白色情人节这回事,仅此而已。” 新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摄像头清清楚楚地拍下了你在汉堡店点的东西。你点的是白色情人节特别套餐。就算一开始忘记了,这时候也该记起来了。” 横森好像被击中了软肋,一脸不情愿地扭过头去。 “田所夫妻的关系似乎正在恶化。”新田说,“据调查,升一先生最近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增加了。询问部下后得知,他还特意参加没必要出席的聚餐。这都是为了避免在家吃饭。聚餐就要喝酒,喝了酒,回家之后就不跑步了。没错,这段时间以来,田所先生的跑步频率有所下降。反过来看,你能想到,他在什么日子必然会出去跑步吗?”新田望着横森尖尖的下颚,继续道,“那就是要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有活动安排的夜晚。这种日子里,升一先生会命令部下早点回家,自己当然也无法安排什么饭局。但正因为没喝酒,才有了跑步的机会。事实上,那天晚上,他是换了运动装之后出门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或者,请你把选在白色情人节晚上动手的原因告诉我?” 但横森没有回答,扭过去的脸微微低着,一动不动。 “横森先生,”新田叫道,“是不是有人拜托你去杀田所升一先生的?” 横森面颊上的肌肉猛地一抽。 “真不可思议啊。前两天我们也去见了田所美千代一次,她没说你一丁点儿坏话。那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像是这些全都是她的错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新田说完,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横森呼出一口气,越发细瘦的身体摇晃起来,嘴抿着,带着一丝笑意。 “了不起,警察里好像也有脑子灵光的人啊。”他望着新田,“我不好意思把一切都说出来,不过你居然能看破到这种地步,真有你的。” “真的是有人让你去杀人的吗?” “不,不,是我提议的。我想救她。” “‘她’,就是田所美千代女士吧。‘救’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手里救出来了。”横森说完这句,便讲出了以下一番话。 他向美千代做出“爱的告白”之后,过了几天,两人又有了独处的机会。那时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她原本穿着长袖对襟毛衣,后来觉得热了,就把毛衣脱了下来。毛衣下面是一件针织面料的短袖衫,露出的双臂上有几块青紫。 横森问她怎么了,田所美千代像是刚刚明白过来似的,又罩上了毛衣,并坚持说没什么,只是碰到了。 横森怎么可能接受这个答案,便缠着她,非让她说出实话不可。她终于迟疑着开了口,说丈夫家暴。虽然丈夫表面上温和善良,似乎很有包容力的样子,但其实在家里,稍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他就会马上动手。他的嫉妒心尤其强烈,美千代和别的男性稍微亲密一点儿,就会让他发狂。所以,她正在考虑料理教室不再接收男学员一事。 横森说,怎么会有这种人,你应该和他分手。美千代流着泪说,要是能分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据她说,父亲的公司曾在升一的大额援助下走出过困境,万一离婚,一定会被逼着还清这笔债务,她不想让父母痛苦。 “我真没想到,一直阳光开朗,好像没什么烦恼的她,会有那样悲哀的表情。但那才是真实的她。她其实是个纤细,容易受伤的人儿,只是平时总戴着面具。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点,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愤怒。我怎么能容许这样蛮不讲理的事情发生?必须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也就是杀害田所升一先生对吧。” “当然。” “这件事,你对美千代女士说过吗?” “说过,虽然没有直说。” “你是怎么说的?” “如果您丈夫不在了,您会和我结合吗——大概这个意思。” “她的反应是?” “悲伤地摇了摇头。”横森垂下了眉毛,“她让我别想那些可怕的事情,由她自己来承受就好了,还说她不想把别人卷进来。当然,丈夫如果不在了,她就能自由地去爱,但那只是个梦,她说她已经死心了。听了她的话,我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把她救出来。” 新田和旁边的本宫对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横森身上。“杀人计划是你们一起想出来的吗?” “是我自己想的。不过,正如你刚才指出的,白色情人节那天他会出去跑步,这条信息是她告诉我的。” “可是她最终却背叛了你。看到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后,她说出了你的名字。你对此怎么看?” “我不觉得那是背叛。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对吧?说谎的话,总有一天会被揭穿的。我认为她做的对。我说过好几遍了,你们什么都不明白。我救了她。仅仅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她一定会感谢我的。”横森骄傲地说着,扬起了尖尖的下巴。 第七章 面前的盘子上盛着切成扇形的蛋糕,蛋糕表面涂着一层巧克力,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今年情人节之前,学生们推荐给我的蛋糕之一。”田所美千代说。她身穿针织衫,外罩一条围裙。 “您丈夫也吃了吗?”新田问道。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 “今年情人节,您没送丈夫巧克力吗?不,就算送了,对方也不会接受的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和案子有关吗?”她把茶杯放在新田面前。是大吉岭红茶的香气。 新田在充当料理教室的那间屋子里,隔着试吃室的桌子,和田所美千代相对。本宫没有来。 “最近,我从一个女孩子那儿听到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说女人的素颜也有真假之分。素颜,也就是没化妆的样子。” 田所美千代保持着微笑,歪着头,但眼里藏着警戒的神色。 “横森仁志说他看见了您的素颜,说您阳光开朗的一面只是面具,把纤细,容易受伤的一面藏在底下。不过,真是这样吗?他看见的,真的是您的素颜吗?” “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 “您经常去体育馆对吧,每星期去游两次泳,是不是?” “是的。” “这就怪了。横森看见您胳膊上有青紫痕迹的那段时间,您仍然照常去游泳。可是,体育馆熟悉你的常客和的员工,没人见过您身上有什么伤痕。这是怎么回事呢?” 田所美千代似乎很迷惑地将眼珠转向左上方。“青紫?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说您遭遇了家暴。” “家暴?抱歉,我完全不明白。” 新田说着“我开动了”,从茶杯里喝了一口红茶,然后呼出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我就想到会是这样。青紫是化妆化出来的,家暴也是子虚乌有。” “您是什么意思?” 新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警察手册。 “我对您丈夫使用的个人电脑进行了彻底检查,发现了一件让我很感兴趣的事。三个月前,他曾经频繁访问过一家调查公司的网站。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外遇调查。您丈夫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知道啊。”田所美千代说着又耸了耸肩,表情略微有些僵硬。 “我也问了几名料理教室的学生。很多人对横森被捕感到吃惊,但他们基本上都认为他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他明显十分迷恋您,学生们甚至担心他会不会对您发动袭击。但只有一个人,别的都不怕,唯独担心横森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对山口先生不利。您知道吧?南北出版社的山口孝弘先生。” “是我的学生。出书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 “好像是这样。听说他和您很亲密。” “因为要出书,就要商议很多细节。” “听说,您和山口先生的关系不止于此。和男人不同,女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虽然您或许打算隐瞒这件事。” 田所美千代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这是谁说的?”她的视线狠狠地向新田刺来。 “消息来源不详。那么,听到这些话之后,身为刑警,我的推理就开始行动起来了。我无法全盘接受横森的话,我怀疑那些话背后,还隐藏着连横森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田所美千代将手伸向茶杯。“你要推理,那是你的自由。” “这里有一名女性,她有外遇。”新田开始讲了起来,“糟糕的是,这件事被她丈夫知道了。于是,当然,她面临着离婚的危机。可她不想离婚。她的丈夫是资产家,可以让她过着奢侈的生活。那么,该怎么办呢?真麻烦啊。正在这时,一个有偏执倾向的男人出现了。她发现那男人迷恋着自己,就想利用他。她向他灌输‘如果丈夫不在了我就和你在一起’的观念,结果如她所料,那男人把她丈夫给杀害了,而且还露出马脚,被警方逮捕。这下子绊脚石一个都不剩了,真是可喜可贺啊。这推理怎么样?” 田所美千代从容地喝了一口红茶,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望向新田。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不过,警察先生,您打算问她什么罪呢?” “如果能证明她是教唆犯,那么和实行犯一样,都是谋杀罪。” “如果能证明的话,对吧?她留下了什么证据吗?又或者,仅凭脑子不太正常的凶手的一席话,就可以认定她有罪?” 新田下巴微微内收,瞪着田所美千代。她也毫不躲闪地直视着新田。两人的视线在巧克力蛋糕上方碰撞在一起。 “很遗憾,没有证据。”新田说,“我问过横森好几次,和您之间的交往,有没有以某种形式存留下来。他有您发过去的邮件,但那只是您以料理教室讲师的身份发过去的。” “那是自然。因为我根本没和他有过那样的交往。”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但这次田所美千代移开了目光,看向时钟。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呀。真抱歉,学生们快来了,如果您没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去吧。” 新田咬紧牙关,叹息着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走向玄关。刚要穿鞋,却又回头道:“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如果横森没有被捕,您打算怎么办?他想和您在一起,要是处理不好,也许他会变成一个恶劣的跟踪狂哦。” 田所美千代全身放松下来,似乎是在说“原来是要问这个啊”。 “完全没关系。那个男人,什么都能做。”她的唇间现出一点粉红的舌尖,那表情让新田想起了瞄准猎物的毒蛇。 新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终于看见你真正的素颜了。” 田所美千代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对警察先生来说,这或许是个不错的经验。” “我一定好好利用这次的经验。以后,我绝不会再被女人的假面蒙骗了。”新田撂下这句话,走出屋子之后,咬住了嘴唇。 第一章 十月八日,星期五。山岸尚美振作起精神。下周一是体育日,所以,从明天开始就是三连休了。正逢结婚季,宾馆预约爆满。再加上还有几拨从外地来的团体游客。她暗自祈祷,无论如何,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东京柯尔特西亚宾馆的入住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时针刚过两点,那些男人就出现在大厅里。看到他们的瞬间,尚美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暗想,糟了,可别过来。那是她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除了有两个明显超过了四十,剩下的都看不出年纪。不过,他们有着相同的气场。将这种气场极端具体化的是领头的那个男人,他身穿一件极厚的夹克衫,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背着一个茶色背包,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戴一副黑框眼镜。尚美想起了著名女子天团的见面会,他就是会在那儿出没的那种人。不过,她从没去过类似的场合,实际情况怎样,她其实并不清楚。 他们停下来交谈了一会儿,终于一个跟着一个地开始移动。而且,很不幸地,离前台越来越近。尚美的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前台还有别的接待人员,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希望他们别上自己这儿来。 但她的愿望落了空,男人们聚集到她面前。没办法,尚美只好招呼道:“欢迎光临。” “我是MEGURO。”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说。 尚美操作着终端。的确是预约过的客人。 “是目黑和则先生对吧。” “是的。”男人点点头。 带着黑边眼镜,所以是目黑——大概是这样吧。 “从今天开始预定两天,一间禁烟双人标间,一间禁烟高级三人房,对吗?” “对。”目黑面无表情地回答。就算是面对面站着,也难以推断他的年龄。看上去既像个高中生,又好似大叔。 尚美在柜台上排出两张住宿票。 “那么,请在这里填写您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目黑似乎有些为难地转过身去,和另外四个人说起话来。他们好像还没决定谁和谁住一间。 “如果还没有决定房屋怎么分配,只填写代表人也可以。” 尚美说完,他们又开始讨论起由谁来当代表了。 最后,填写住宿票的目黑和一名中年男子。目黑的住址是栃木,那个名叫犬饲的中年男子住在静冈。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预约时,您说使用现金支付的方式,现在有变动吗?” 男人们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目黑说:“现金就好。” “好的。敝宾馆在入住时,使用现金支付的客人需要交付押金。双人房定金五万日元,三人房定金七万日元,住宿两晚,定金各自加倍。这样可以吗?” “要先交钱?”目黑有些不满地问道。 “这是押金。您退房时,我们会进行精算,余下的钱会退还给您。” 男人们又开始嗡嗡地交谈。由于各人要出的押金会根据所住的房间变化,他们争执起来。 烦死人了,尚美暗自腹诽。 等他们决定把总计二十四万押金按人头平摊,又过去了五分多钟。正是人多的时候,别的客人几乎要抱怨起来了。 尚美把门卡交给等候一旁的门房小弟,低下头对男人们道:“请放松享受。” 但有个男人没有动,是中年胖子犬饲。他看着尚美,似乎想说些什么。“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尚美问道。 犬饲开口道:“橘樱。” “啊?” “就是橘樱啊。她从今晚开始住在这个宾馆对不对?”犬饲的红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她会住在哪个房间呢。她对任何人都没有透露,你能不能告诉我?” 尚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在什么地方听过橘樱这个名字,大概是女明星之类的吧。 “非常抱歉,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请您谅解。”尚美再次低下头。 犬饲咂着嘴。“嘁,真小气。告诉我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都说不行了,是不是?”目黑折返回来,一把抓住犬饲的胳膊,“你这么说,别人是不会告诉你的啦。我们必须自己做点什么。” “嘁,真没办法。”犬饲不满地瞪了尚美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不过,这些男人没有全都到房间里去,一个头戴红色针织帽的小个子男人和一个瘦得像骷髅似的中年男人留了下来。他们没有交谈一句,直接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红帽子望着前台,骷髅男则把视线对着正门。 尚美小声问旁边的后辈接待员:“橘樱是谁?你知道吗?” 后辈歪着头。“哎呀,不知道呢。在网上查一下吧?” 尚美下楼到后面的事务所去,把电脑连上网络。一搜“橘樱”,结果就马上跳了出来。 尚美还以为她是一名地下艺人,但并非如此。出乎尚美意料,她是个作家。除了性别为女和出生年月之外,别的信息都没有公开。橘樱是平假名,本名是不是这么念也不太清楚。她是今年春天出道的,好像获得了某个著名的新人奖。看到这儿,尚美想起来了,有人曾经说过,她写的东西挺有意思。书大概也卖得不错。虽然暂时被归为青春小说一类,不过其实里面有许多露骨的性爱描写,据说这也是受欢迎的秘密之一。从出生年月日来算,她还只有二十七岁。 那群人就是冲着她来的吗—— 尚美在终端上查了查预约的客人,没有橘樱的名字。不过他们似乎非常肯定她住在这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惜花费重金,住进这座宾馆吧。那么,或许橘樱真的住在这儿呢。 可是,光知道性别和出生年月日,为什么就这么迷恋她啊?她的作品有优秀到这种程度吗? 尚美关上电脑,回到工作岗位上。看到大厅时,她吃了一惊。目黑和犬饲也来了,他们散坐在各处,神情严肃。大概是在等橘樱现身吧。但是,不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吗?他们打算要怎么把她认出来呢? 仔细一看,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机。每当有年轻女人经过时,他们就会和屏幕对比一番,别的什么都不做。 时间慢慢推移着,来办理入住的客人越来越多。但尚美还是忍不住去留意目黑他们。他们不时变换一下位置,已经持续守候了两个多小时。 尚美把工作交给后辈,又折回事务所。她拐进工作人员专用通道,来到大厅一角。对于监视着前台和正门的男人们,这里是个死角。 尚美装作巡视的样子,向红帽子男人背后靠近。那男人坐在沙发上,仍然拿着手机,盯着前台。尚美站在他身后,朝他手里看。果然,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女人的面孔。而且,是个漂亮得让人吃惊的大美女。一张瓜子脸,五官线条清晰分明,似乎有欧美血统。不过,她整体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 尚美悄悄离开,又走近犬饲背后。犬饲仰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机举在面前,从后面很容易看见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照片和红帽子男人手机上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找这个女人。这大概是橘樱的近照吧,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她这么美,这群男人为她着迷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 回前台之前,尚美去事务所看了一眼。前台办公室经理久我正在里面。他是尚美等人工作地点的年轻负责人,如今正站在那儿,面前摊着一份文件。 “久我先生,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什么事?”柔和的表情上浮现出一丝警戒的神色。 尚美说明了事情经过,久我听着听着,就歪起了嘴。 “这算什么事啊?又来了些麻烦的客人啊。” “该怎么处理呢?” “虽然这些人很麻烦,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又没妨碍别的客人对不对?只是在大厅里久坐,也没法去提醒他们注意什么。” “可是,万一那名女性出现了,真没法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概会围住她,让她签名,或是握手之类的吧?” “这我也想到了。” “那就由他们去,到时候根据情况应对就好了。他们是五个人对吧?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不愧是现场负责人,格外冷静。 “我明白了。我会静观其变的。” “不过,”久我沉思着说,“如果我们有什么可以预备的,还是先预备起来比较好。” “比如?” 久我在终端前坐下来,手指飞快地跳跃着。预约列表出现在屏幕上,他一边浏览着,一边滚动鼠标。 终于,他的手停了下来。“哈,是这个吧?” “什么?” 久我指着屏幕上的一点。预约者名叫“望月和郎”。高级双人房,从今天开始,住四天。 “你看支付方式,付款方是‘一桥出版’。” “这是家大出版社吧?” “你再看住宿者姓名,虽然写的是‘玉村薰’,其实是另一个人。以前,出版社也干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儿。都是连续住上好几天,一听说不需要客房清洁服务就知道了,他们是把作家关在这里呢。好像还会把稿纸和大量资料都带过来。” “啊。”尚美点点头,“我听说过。” “最近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或许你不太了解。你查查‘橘樱’这个作者的著作,是不是和‘一桥出版’关系密切?” 尚美立刻上网确认,久我说的没错,连橘樱获得的新人奖,都是“一桥出版”主办的奖项。 “肯定没错了。”久我抱起胳膊,“虽然不知道‘玉村薰’是不是真名,但估计那位叫橘樱的女作家是要在这里闭关啦。” “怎么办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基本上,除了保持关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像这种连续住宿的客人是很宝贵的。如果这位名叫橘樱的作家以后还要在这里闭关写作,我希望我们宾馆能给她一种便捷舒适的感觉。不管是书迷或是别的什么人,要是在这里闹起事来,让她转投别家,可就不好了。” “我也有同感。” “为了不出乱子,最好是不让橘樱小姐在他们面前出现。这位望月和郎,估计是负责人吧。入住手续也是由他来办理的吧?那么,在此期间,还是让橘樱小姐在别的地方等候比较好。” “和望月先生商量一下吧?” “也好,就交给你啦。” “当然。” “好,那,拜托了。”久我站起来,离开了事务所。 尚美马上给望月和郎打了个电话,联系方式在预约的时候登记过了,是手机号码。 铃声响过几遍之后,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有些迷惑的声音:“喂?” “我是东京柯尔特西亚宾馆住宿部的山岸。请问您是望月和郎先生吗?” “我是望月。” “非常感谢您预订我们宾馆,有件事情想和您说一下,您现在方便吗?” “方便啊,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不,不能这么说。只是觉得应该让您知晓。” “哦……那当面说吧,我刚到你们宾馆。” 尚美不由得“啊”了一声。“您现在在哪儿?” “快到前台了。” 尚美慌了。事已至此,已经不是说话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马上到前台去。” “那,我直接去前台行么?” “好的,请您过去吧。” “知道了。” 尚美确认电话已经挂断后,放好听筒,急急忙忙地赶到前台,环顾四周。一个穿着茶色外套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 “是望月先生吗?”尚美问道。 “是的,你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吗?” “是,真的非常失礼。” “你想和我说的是什么事?” “是,但在此之前,要和您确认一下,住宿的是玉村薰客人,她没和您一起来吗?” 望月微微张开嘴,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待会过来。由我替她登记入住。这样不行吗?” “不,这样当然是可以的。玉村小姐什么时候过来呢?” “应该就快到了。”望月看看手表,“我们约好在那边的咖啡厅碰面。”他指了指开放层的休息室。 尚美顿觉不妙,那个地方,目黑和犬饲等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有什么不妥吗?”望月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望月先生,您是订了高级双人房,单人使用,从今天开始连续四天,对吗?” “是的。” “请在这里登记一下。” 递出住宿票的时候,尚美心中猛地一跳。大厅里,目黑等人正看着他们。 她马上明白了,他们知道望月是橘樱的责编。 尚美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扯下一张便条纸,草草写了起来。 “这样可以吗?”望月把住宿票给她看。住宿者一栏中写着“玉村薰”。 “谢谢,啊,望月先生,还要请您确认一下这个。”尚美把便条纸递给他。 纸上写着:“不要回头,听我说。” 望月惊讶地看着她。 “要住进来的玉村客人,是不是这位?”尚美在便条纸一角写下“橘樱”。 “诶?”望月的身子稍微挺直了些。 “如果不是就没有问题了,但如果是的话,我有些事想告诉您。”为了不让目黑他们生疑,尚美依然保持着前台接待员应有的笑容。 望月用迷蒙的目光看了她半晌,舔舔嘴唇。“是什么事?” “果然是这样吗?” 望月苦着脸,眨眨眼。“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大概是想说,原则上,我没必要回答你。 “我明白了。您不回答也没关系。总之,我必须让您知道。大厅里现在有五名男士,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小时,目的就是想见这一位。”尚美指着纸上的“橘樱”。“而如今,他们的目光正集中在您身上——无论如何,请不要回头。” 望月刚要转头,立刻又停住了。“这群人真讨厌啊……” “如果不出什么事当然最好了,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要请您知晓。” “谢谢,不过,该怎么办才好呢……”望月开始思索。 尚美办理着入住手续,心里七上八下。为什么望月不赶紧给橘樱打电话?再磨磨蹭蹭下去,她本人要是出现在咖啡厅,不就糟了吗? “房间钥匙是现在给您吗?” “好吧……啊,不,”望月微微摇头,“自己来取吧。如果有人自称是玉村薰的话,就请把钥匙交出去吧。” “自己来取?方便吗?” “没关系。唔,你是,山岸小姐,对吧,”望月看着尚美的名牌问道。 “是,我是山岸。” “你会在这里……在前台待到什么时候?” “我吗?大概五点左右吧。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有合适的地方吗?” “和我谈吗?” 望月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既然你五点之后有空,等你闲下来,能不能打我的手机和我联系?” 他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事要说。尚美赶紧答应了一声,接过了名片。 望月离开了前台,边走边掏出手机。大概是要和橘樱联系吧。目黑他们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一个瘦瘦的中年人和红帽男还站了起来,似乎想要跟踪望月。 但没过多久,两人就回来了。从闷闷不乐的表情来看,也许他们的跟踪是失败了。 还有十分钟到五点的时候,一个男人来到了前台。他戴着金边眼镜,略微有点发福,大约五十岁左右,提着一个大包。他的目光在尚美的胸牌和脸上来回游移了好几遍,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打扰一下……我是MURA。” “啊?对不起。”尚美将手放在耳边,身子稍稍前倾。 “tAMAMURA。我是tAMAMURAKAORU。” 这次尚美听清了。不过几秒钟之后,这个读音才在她脑海中转化成“玉村薰”三个字,变成望月办理入住手续的那位房客。 “您是……玉村薰先生?” “是的。”男人点头道,“望月先生联系到我了。” 好像搞错了。尚美招手唤来客房小弟,把准备好的门卡放在柜台上。“感谢您预订我们宾馆的房间。” “从上午十一点到正午的这段时间里都可以进行房间清洁,在此之外,我会一直使用这个房间。” “明白了。我会告诉工作人员的。” “那就拜托了。” 尚美目送客房小弟带着玉村薰向电梯走去,然后悄悄看了看目黑他们。 他们没有动,仍然盯着正门和前台。 第二章 白班和晚班的交接是在下午五点。办完交接手续,走向办公楼途中,尚美在过道上试着给望月打了个电话。他马上接了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提了这么无礼的请求。” “不,没关系。对了,大厅里有两个男人跟踪您来着,您看见了吗?” “我注意到了,所以就叫了辆出租车,绕开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啊,山岸小姐,你一定对很多事情感到不解吧。比如,玉村薰先生的事情。” “感到不解吗……是的,我有点惊讶。” “包括这件事在内,我想做一些说明。待会能不能见个面?其实,我已经转回到宾馆附近来了。如果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我马上就过去。” “明白了。那么——” 尚美建议的是宾馆的办公楼。办公楼隔着一条狭窄的道路与宾馆相邻,挂着“东京柯尔特西亚别馆”的牌子。 望月答应了,两人商定在大门前碰面。 尚美在办公楼前等了没多久,望月就出现了。一楼的会客室空着,尚美便在那里接待了他。虽说是会客室,其实只是一间小房间,摆着沙发和一张小桌子。 “玉村薰先生用的是他的真名。”刚一落座,望月就直奔主题,“家住埼玉县的川口。虽然看着有点老相,不过他才刚过四十五岁哪。” “他好像是……作家吧?” 尚美这么一问,望月立刻坐直身子,回答道:“是的。”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说:“他的笔名是橘樱。” 尚美眨眨眼:“说破了没关系吗?”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望月眯起眼睛,嘴角松弛下来,“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我一时有些迷惑。是不是该自己接过钥匙,转交给玉村先生呢?但是你知道房号,听打扫房间的人一说,或许就会注意到,住在里面的并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对客人追根究底这种事——” “我想你是不会做的。但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不对?既然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把一切都向你和盘托出,争取得到你的帮助。” “帮助……吗?”尚美有些为难,“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很简单。一句话,就是希望你不要暴露橘樱的真实身份。你或许知道,那是一名二十七岁的女性。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保密的。” “正是呢,人称‘蒙面作家’。” “不是我要找借口,其实一开始,连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应征的稿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是女性。读了他的作品以后,我们兴奋极了。特别有意思,洋溢着性爱的激情。这部作品不负众望,得了奖。打电话过去,是个很可爱的声音。这怎么可能不红呢。” “但实际情况是……” 望月的眉毛撇成了八字,下唇一伸,点点头。 “看到作者本人时,我们吓了一大跳。居然是个大叔。他向我们道歉,说在简历上造假,是觉得这样可能更容易得奖。当时接电话的,是他上高中的女儿。他甚至说,如果不行的话,他可以把奖退掉,但这怎么可能呢。编辑部一商量,干脆将计就计,就这样推出去。也就是作为一名女性蒙面作家出道。” “看来这个计划很成功。” “非常顺利。成了热门话题,获奖作品也大卖。后续出版的作品也成了畅销书,我们真是笑得合不拢嘴啊。” “这不是挺好的嘛。不过,还是很奇怪。” “哪里很奇怪?” “大厅的五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的面部照片。那究竟是谁的照片呢?”尚美歪着头。 望月苦着脸,在自己的手机上摆弄了一番后,将屏幕朝向她。“是不是这张照片啊?” 屏幕上的确是犬饲等人看着的那张照片。尚美答道:“是的。” “这是个大失败,我们太得意忘形了。” “怎么回事?” “随着橘樱的人气越来越高,人们开始讨论她究竟长什么样,网上议论得尤其多。大多数人认为,她其实是个丑八怪,所以才不敢露面。一开始,我们对这些言论听之任之,但慢慢地,我们就觉得不甘心啦。” “不甘心?”尚美反过来看着望月,“可是,原本他就不是女性啊……” “话是这么说,但好不容易推出了一位蒙面作家,当然希望读者会对其抱有幻想啦。何况,编辑部里只有少数人知道橘樱的真实身份,我们一直将这件事作为最高机密的。所以,我们开始讨论,是不是要采取什么手段来对抗一下。于是就有了露出一部分脸来的主意。从斜后方拍啦,眼睛的位置打上马赛克啦,公开的这些照片,虽然看不清真实容貌,却让人觉得说不定是个美女。” “这张照片就是吗?”尚美看着手机。 “正是。说是照片,其实是电脑合成的图片。原定是找些不走红的模特和女演员,把眼睛鼻子恰当地组合一下,进行雾化处理,让人看不清楚,然后在网上公开。结果出了岔子,把没处理过的图片发出去了。虽然负责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删除了图片,可是已经晚啦。这些图片落到了一批狂热书迷手里。”望月叹了一口气,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书迷们一定很开心吧,没想到是个美女。” “网上轰动极了。我们想尽办法,想让这件事平静下来,但对那些狂热书迷一点用处都没有。这还不算,还不断出现一些非要见到橘樱本人不可的家伙。最近,他们还在线下聚会起来,定期交换信息。” 尚美想起了目黑和犬饲,他们就是这些人之一吧。 “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呀。” “是啊,但可不能小看这些人团结在一起的力量。他们连我是责编都查到了。前几天,一份呼吁橘樱出演电视剧的请愿书还寄到了我家里呢。” “这……是怎么查出来的啊?” “谁知道呢。”望月歪着头,“这次的闭关也是,明明只有出版社内部一小部分人才知道的……” “正是这件事,为什么玉村先生要闭关呢?” 望月苦笑道:“因为要是再不请他给我们写点什么,就不好办了啊。都拜托他写一篇短篇小说了,可是截稿日期早就过去啦,稿子还不见影子。橘樱的作品是下期刊物上的主打,不能撤掉的,我们也急得不行。算上今天,还有四天的限度,这期间无论如何要请他写点东西,不然就麻烦了。可是玉村这人吧,一不盯着,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没办法,只能把他软禁起来。” “那要是他从宾馆逃出去的话……” “是啊,所以得时不时打电话确认才行。对了,抱歉。”望月再次掏出手机,摆弄了一番,凑近耳边,“呃,我想和1205的玉村先生通话……我叫望月。”好像是打给宾馆的。“……啊,玉村先生,辛苦了。不知道您那边怎么样了呀……啊,是吗。那我就放心啦。那就拜托您了……对,就只有这个。请保持状态,继续努力吧。再见。”挂断了电话,又道,“好像没从房间里跑出去呢。” 原来是这样,尚美搞明白了。只要往宾馆里打个电话,就能确认他是不是在房间里,或是出去了。 “当编辑真辛苦呀。” “就跟动物园里的饲养员一样。”望月一本正经地说,“得理解作者的习性,还得又是捧,又是哄的。” 尚美不知道是不是该笑,只好应了一声“这样啊”。 “事情我已经明白了,那么,我们宾馆需要做些什么呢?您说让我们别暴露橘樱的真实身份,不过照目前的情况,似乎没有担心的必要了。因为,在大厅里守着的那几位,还坚信照片上的美女是真实存在的呢。” 望月缓缓摇了摇头。 “我刚才说了,不能小看他们。为了见到心目中的女神,他们会不择手段。何况,他们可不止五个人,很可能还有别的同伙,在宾馆内外暗中活动着呢。最糟的是房号曝光。他们会假装成宾馆工作人员敲门,万一玉村先生开了门……他们知道真相之后,大概会群情激昂,把真相公布在网上吧。如果到了这一步,橘樱的人气就会急剧下滑,不,不仅如此,他们的怒火要是难以控制,说不定还会伤害到玉村先生呢。” 尚美屏住了呼吸。 “这……一定要避免呀。” “对吧?其实,我们也想换个地方住,但在三天小长假期间要连续住宿,哪里都预约不到……只好就这样撑过去了。” “那些狂热粉丝的事情,玉村先生知道吗?” 望月在面前摇了摇手。 “不能跟他本人细说。他不想卷入莫名其妙的是非中去,说不定会妨碍写作呢。” “是吗……” “首先,无论发生什么,请务必守住这个秘密。然后呢,关于玉村先生,如果有什么古怪,请通知我。拜托了。”望月深深一鞠躬。 看到他的动作,尚美觉得,也许他更适合去当动物园的饲养员呢。 回家前,尚美又去事务所看了看,久我还在里面。尚美简短地把和望月见面的过程说了一遍。 “蒙面女作家的真实身份是中年大叔啊,这的确是出版社的头等机密呢。”久我似乎很感兴趣,“知道了,我会把这件事作为联络事项,交代给中班和晚班的。” “不知道那些男人会做些什么。” “那个宅男团?天晓得。也没法猜。作为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也对。”尚美含糊地点了点头。可是,如果能立刻做出应对,也就不算什么问题了啊。 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九点,尚美去接替上夜班的同事。昨晚似乎没出什么岔子,她才放下心来。 她站在柜台后环顾大厅,目黑他们不在。是不是守了半天没看见橘樱,放弃了呢? 望月出现在电梯口,发现了尚美,便微微低头示意。 尚美离开柜台,走了过去,小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我给玉村先生送早餐来了,还问了问他的进展,看来还挺顺利的。” “您到他房间去了吗?” “去了,不过,没关系的,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似乎没有被人跟踪。 “今天好像没看见那些人呢。” “是啊,不过你可别掉以轻心,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望月丢下句“下面拜托了”,就走了。 虽然你这么说……尚美困惑地返回到工作岗位上。不知道对方要怎么出牌,只能静观其变。 上午十点一过,退房业务就繁忙了起来,大厅也开始热闹了。但那群男人仍然没有露面。这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因为他们今晚肯定还会住在这里。 有个人从前台前经过,尚美瞥见,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正是玉村薰。他身穿夹克衫,驼着背,从大门走了出去。 他这是上哪儿去呢?会很快回来吗? 不过,任谁也想象不出,这个看上去一脸糊涂的家伙,居然是当红的恋爱小说家。昨晚,尚美在回家的路上拐进书店,买了几本橘樱的作品。刚开始读的时候还抱着轻松的心态,但很快,随着故事富有刺激性地缓缓展开,她就被肉欲美的世界深深吸引,停不下翻页的手来。读完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她终于明白了橘樱受欢迎的原因。 尚美正在回想小说内容,旁边的后辈轻声叫了她一声。她吓了一跳,原来一名要退房的女客正在柜台前等着呢。 尚美赶紧一边道歉,一边把手伸向柜台上的门卡。 退房业务告一段落之后,尚美被久我叫到了事务所。 “刚才,我们收到了这样一份快递。”久我拿出的是一个扁平的纸袋子,快递单上写着宾馆名和宾馆地址,还有“橘樱(一桥出版)望月和郎预约”的字样。寄件人一栏写的是另一家出版社,是男性的名字。品名是“书籍”。 “这可怪了。” 久我点点头。 “不过,该怎么办呢。说不定这东西和宅男团什么关系都没有,真的是必须送到的物件。最好还是和本人确认一下吧。” “但望月先生对我说,作者本人不想掺和进去。何况,现在玉村也不在房间里。” 尚美告诉久我,她看见玉村离开了宾馆,却并未看见他回来。 “我和望月先生联系一下吧,他说如果有什么情况就通知他。”尚美掏出手机,她已经记下了望月的号码。 望月似乎已经从来电显示上得知是她打来的,一接起电话就说:“我是望月。玉村先生有什么情况吗?” 尚美把快递的事情说了一遍,望月沉吟了半晌。 “太奇怪了,玉村先生和这家出版社并没有往来。如果单纯是赠书,寄到家里就好了,何况他是在这里闭关,别家出版社应该不知道才对。” “那么,该怎么处理呢?” “请就这么放着吧。先别多说,我和他本人确认一下。” “好的。” 挂断电话后,尚美把望月的话转述给久我。 “果然是宅男团干的啊。不过,他们送份快递来,是存的什么心思呢?”久我拿着纸袋,歪着头。 “也许……”尚美忽然想到了一点,“是窃听器。” 久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原来如此啊……”他显出一副“很有可能”的表情。 如果是窃听器,刚才的话岂不是全都被听到了吗?尚美回想了一遍久我的话。虽然说出了玉村的名字,但的确没有说玉村是男性,或是住在那哪间客房。 久我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不发一言了。他拿着纸袋子,看了看四周,把它放进壁橱里,关上了橱门。 “这样就没事了吗?”尚美小声问道。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久我也低声回答。 尚美的手机响了,是望月打来的。 “我和他本人确认过了,他果然不记得有这回事。他正在写作,不想让任何人打扰,还是我过去取吧。在此之前,在你们那儿暂时放一会儿。” “当然可以。只是,关于里面的东西,我们有点……”尚美用手包住话筒,说了窃听器的可能性。 “这样啊。这我倒没想到。”望月似乎感到很意外。 “该怎么办呢?” “我明白了,那么,请尽量放在别人无法接近的地方保管吧。我一下班就过去取。” “好的。” “拜托了。” “啊,望月先生,”尚美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您说玉村先生在房间里?” “在啊,他很自豪地说,从清早开始,除了房间清扫的时间之外,他都在屋子里工作呢。” “从清早开始……” “是啊,怎么啦?” “不,没什么。那,再见。” 尚美挂断电话,把望月的意思告诉了久我。 “尽量放在别人无法接近的地方啊,放在哪儿好呢?”久我摸着下巴。 “办公楼的会议室里怎么样?在门口贴张纸条,应该就没人进去了。” 久我打了个响指。 “好,看看工作安排,把它放在空会议室里吧。” “好的。” 尚美从壁橱里把纸袋子拿出来,离开了事务所。她一边在工作人员专用的通道里走着,一边凝神思索。 上午从大门走出去的那个穿夹克衫的人,的确是玉村薰没错。那么,是不是他很快就回来了呢?自己没看到? 来到办公楼一查,二楼会议室今天没被订掉。尚美把包裹放在桌上,在门口贴了张“禁止入内”的纸条。 她回到前台,继续处理日常业务。下午两点过后,住宿的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 尚美刚开始工作,旁边的久我就轻轻敲了敲她。久我微微扬了扬下巴,视线向着远处,意思是让尚美看。 尚美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那五个人。他们结队而行,去的不是正门,而是大厅旁边的侧门。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她看了看久我。久我偏过头来小声说:“刚才保安室联系我了,说监控里拍到了可疑人物,我去看了看。” “是他们?” 久我点头道:“没错。” “可疑……是什么意思?” “他们转悠了每一个楼层,慢吞吞地。” “每一个楼层……是在找橘樱吗?” “说不定。不过,一般来说,有人会寄希望于在走廊上凑巧遇到她吗?” “真奇怪。” “不过,单单是转一转,除了提醒他们注意一下之外,我们也做不了什么。我让保安继续关注了。” 过了一个小时,五人组回来了。他们的表情让人倍感疑惑,似乎有种快活的神色。就连平时一脸木然的目黑,偶尔也会露出一口白牙来。 他们手上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太远了,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不过大概是想在房间里吃一顿迟来的午餐吧。 “那些人在搞什么啊?”久我在她耳边低声道。 尚美也只能摇摇头。 之后没发生什么怪事,只有望月来了一通电话,说因为工作的原因,取东西要来迟一些。 不知不觉到了五点钟,该和中班交接了。尚美整理了一下需要交接的资料,正要到事务所去,却看见一个人从正门走了进来,让她吓了一跳。那正是玉村薰。他慌慌张张地穿过大厅,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尚美愣愣地目送他离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望月明明说他一直在房间里的。难道这次他又只是出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自己又看漏了吗? 反正想不明白,还是先到事务所去吧。尚美正要动身,那五个人就出现在电梯方向。尚美吓了一跳,担心他们会不会在半路上跟玉村打照面。不过仔细一想,他们是互不认识的呀。 目黑打头,五个人向前台走来。尚美笑脸相迎:“您有什么事吗?” 目黑把两张房卡放在柜台上。 “我们今晚还是打算要住在这里的,不过,想换个房间。” 尚美依然保持着微笑:“现在住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们只是想换个地方住。” 目黑说完,他身后的犬饲又加了句:“我们会把差额补足的。” “意思是,您想升级房间吗?” “没错。”目黑说,“不知道那边的房间是什么样啊?肯定有很多特别之处吧。” “那边的房间?您是指?” “别馆啦。”犬饲再度插嘴道,“就是隔壁那栋楼。” “啊?”尚美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犬饲蹭到前面,“我们想搬到别馆去住。” “别馆……吗?” “是啊。只要付钱,你们就没什么话说了吧?” 五个人同仇敌忾地瞪着尚美,似乎在焦躁,为什么她不赶紧照着我们的话去做? 尚美终于明白过来,想笑又不能笑。 “很抱歉,客人,您误会了,我们宾馆在隔壁那栋楼里没有住宿设施。” “为什么?那栋楼门口明明挂着‘东京柯尔特西亚别馆’的牌子嘛……”目黑噘起嘴。 “那里是公司的管理部门和事务部门,别说为客人提供服务的房间了,就连餐厅和小卖部都是没有的。牌子让您误会了,真对不起。”说着,尚美低下头去。 五个人嘴都半张着,原本打算一鼓作气冲到前台讨个说法,结果却扑了个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不知是否能得到您的理解?”尚美问道。 “那里真没房间?没有一个人住在那里?”目黑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有。的确没有客人住在那里。” 男人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老大不高兴。 “那……那就算了。”目黑说完,带着另外四个人撤回了电梯间。 会不会——尚美边望着他们走远,边想——和那件快递有关?那个纸袋现在就放在办公楼“东京柯尔特西亚别馆”的会议室里呢。 正想着,望月打电话来了,说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这就过来拿东西。这时间正好。和昨天一样,尚美还是让他到办公楼大门口来。 和中班交接完之后,尚美便在办公楼里等待。约定的时间一到,望月就出现了。尚美把他领到了二楼的会议室。 “的确奇怪。”望月把纸袋拿在手中,说。 尚美小声地把刚才目黑等人的举动告诉了望月。 “想换房间啊?”望月点了几次头,把纸袋塞进自己的包里,“我这就到秋叶原去一趟。” “秋叶原?” “那里有人很熟悉无线电和窃听器,我把这东西给他看看。山岸小姐要回去了吗?” “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这样啊,我还想请你等我一个小时呢,这样就能和你说说结果了。” “好的,既然这样,我等您。” 在等望月的这段时间里,尚美在员工食堂吃了晚饭。刚吃完,他的电话就来了。两人再次约订在办公楼见面。 “和我想的一样。”刚一看见尚美,望月就说,“纸袋子里有本书,书上安的不是窃听器,是发信器。只要使用波长相符的接收器,就能探测到所在地。” “啊,是这样。” 尚美明白了目黑等人的行动目的何在。连他们在宾馆走廊里走来走去的事情也能解释清楚了。他们是在用接收器在探测发信器呢。 “那群人大概发现包裹在这栋楼里了吧,所以才会猜橘樱就在里面。” “现在想想,他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大概是想,终于能找到心仪的女子住在哪里了吧。” “多亏你通知了我,以后还要拜托你了。” “我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对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呢?”尚美见望月拎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塑料袋,便问道。 “我去给玉村先生送晚饭,客房服务太贵了,我们可负担不起啊。” “要到房间去吗?” “嗯,我想问问稿子的进展。” “哦……” 望月似乎从尚美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呃,玉村先生是一直在房间里写作吗?” “对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白天打过一次电话,好端端地在房间里呢。怎么啦?” “不,只是觉得好辛苦啊。” “是有点可怜啦,不过也没办法,我这也是工作嘛。” 望月说了声“再会”,就站了起来。 第四章 第二天清晨,尚美在大厅内巡视,里交接班还有一段时间。刚入职的时候,前辈就教导她,一有时间就要在宾馆里转转,看到有客人面露难色的时候,要主动上前询问。 她看到电梯旁边有人影,就走了过去。原来是玉村薰。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事,晚上不行……是私人事务……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总之,我现在马上就过去。在此之前,就拜托你啦……嗯,两点,八王子的tANAKA先生家对吧。知道了,不会忘的。我会打电话过去回复的啦。就这样。” 玉村打完电话,匆匆走出大门,离开了。 又来了。尚美不由思索起来。两点到八王子的tANAKA先生家……的确是这么说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尚美还没想明白,换班的时间却到了,她重又站在了柜台前。她一边工作,一边时刻关注着大门。玉村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她没办法不去在意。 忙着忙着,就到了中午,目黑一行人从电梯厅走了过来。他们只住两晚,今天退房。 他们一脸冷淡地把房卡放在柜台上。大概是目的没能达到,心里不爽吧。 “您用过冰箱吗?” 对方粗鲁地蹦出一句:“没有。”尚美暗想,因为你们的食物都是从便利店买来的吧。 精算之后,发现房钱比押金要少许多。尚美把退的钱和收据一起放在托盘上,递给客人。 “非常感谢,期待您再次光临。”尚美说着,低头致意。 目黑收起钱来。还得把这些钱平均分给每个人,恐怕花不少时间吧,尚美想。 或许并没有再在大厅里久坐的打算,几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宾馆。尚美松了一口气。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久我。 “看来他们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啊。” “太好了,守住了和望月先生的约定。” “总算结束了。我干这行也有好多年了,这种人还是头一次遇见呢。真是学习了。”久我苦笑着说。 尚美点头同意,但心里仍有事放不下。那当然是玉村薰。他出门之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忙完了一阵后,尚美给望月打了个电话。她觉得还是把五人组退房的事告诉望月比较好。 “噢,太好啦,那我就放心了。”听了尚美的讲述,望月的语调也轻快起来,“这样一来,我去见玉村先生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啦。” “今天您二位也要碰面吗?” “要啊。每天送早饭和晚饭是我的日常。今天早上我是八点半去的,他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呢。” 尚美是在那之后没多久,在大厅里见到正在打电话的玉村的。 “玉村先生的工作进展得挺顺利的吧。” “还行吧。我刚打电话问过情况。” “您……打过电话?” “打了,他还嫌我烦呢,哈哈哈。” “是打到房间里的吗?不是打手机?” “当然是打到房间里啦,打手机就没有意义了嘛,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觉得蛮辛苦的。您二位都很辛苦。” “哪里哪里,工作嘛,没什么的啦。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不用谢。”尚美挂断电话,看看时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玉村说着去八王子什么的,会不会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现在已经在房间里了? 尚美正发着愣,忽然觉得有人,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有事情想打听一下。我是这个。” 男人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株式会社灸英社文艺书籍编辑部今村祐二”。“灸英社”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 “请问,‘一桥出版’的——”男子打住了话头,因为尚美的脸色忽然变了。她的目光看着从大门跑进来的五个人。以目黑为首,那几个人又回来了。 叫今村的那个人也回过头,吃惊地直起了身子:“诶?这是怎么了?” 目黑等人径直朝尚美这边奔来,一把抓住了今村的胳膊。 “是灸英社的今村先生吧?”目黑问道。 “啊,我是……” “拜托了,橘小姐……请让我们见一下橘樱小姐吧。” “哈?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们是认真的。只要看一眼就好。拜托了,真的。” 目黑往地板上一跪,开始乞求。其余四人纷纷仿效,齐声道:“拜托了!” “喂,我说,别这样啊。”今村往后退了一步。 宾馆服务员们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赶了过来。 “对不起,您在这里会妨碍到别的客人,可不可以请您移步到别处?”服务员领班对目黑等人说。 “走开!在见到橘小姐之前,我是不会动的!”目黑很强硬。 领班朝下属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客房小弟好话说尽,总算让这几个人站了起来,把他们带到大门外面去了。 今村望着他们走远,松了松领带。 “哎呀,吓死我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啊?” “对不起,他们是今天早上刚刚退房的客人……” “对了,望月先生说过,有些橘樱小姐的狂热粉丝聚集在这里。就是他们了吧。” “您认识望月先生?” 今村点点头。 “是望月先生把这家宾馆告诉我的。他说,要是我想请橘小姐写东西,就直接和她谈。” “原来是这样呀。” “对,抱歉,能不能请你给橘小姐打个电话?就说灸英社的今村来了。” “好的。” 尚美拿起旁边的话筒。玉村薰的房间是1205。她按下房间号码,却忽然想到,不知今村是否知道橘樱的真实身份? 蜂鸣声刚刚响起,今村忽然把身子探进柜台,伸长胳膊,从尚美手里把话筒抢了过来。身手之快,尚美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叫喊。 今村把话筒放在耳边,退到话筒线能允许的最远距离。 “您在做什么?请别这样!”尚美伸手去够,却够不着。 “是橘樱小姐吗?”电话好像接通了,今村开始说了起来,“很抱歉打扰您,我是您的书迷……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但请您记住,我一直支持着您……是我该向您道谢才对……好的,再见。”今村语气平静,紧紧地盯着话筒。 今村返回到柜台旁边,低下头,递过话筒:“对不起。” 宾馆服务员们再次大惊失色地冲了过来。但尚美却只是微笑着说:“没关系。”然后从今村手里接过了话筒。 “您和那几位是一起的吧,我完全被您骗过去了……” “这是最后一招了。就算见不到,哪怕听听声音也好啊。所以,我才没在这里住。” “声音……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家也都听到了。”他举起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个微型录音机,刚才的对话似乎已经被录下来了。“那声音和我想的一样,不,比我想的还要美妙。好像是个少女呢。” “诶……” “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今村再次深深低下头去。 “这种事情,请不要再做了。” “是。非常抱歉。” 今村转身朝大门口走去,五人组就在那儿。今村朝他们比划了个“V”手势,五人见状,欢欣雀跃。 “完全被摆了一道啊。”久我走了过来,“不过也好,只是听听声音罢了。” “但是,奇怪啊,他们是在和谁说话呢?” “对啊。”久我也凝神思索。 尚美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她走出柜台,向电梯走去。 第五章 快到傍晚六点的时候,玉村薰走进了大门。早已交接完毕的尚美正在大厅等候,见状急忙朝电梯走去。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比玉村早一步到达房间。 乘电梯登上12楼,来到走廊上。尚美停在1205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向内侧打开了。尚美看见朝外张望的那张面孔,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打扰您休息了。”尚美低下头道,“有件事情想和您确认一下,您有空吗?” 对方沉默不语,似乎有点为难。 她只有十几岁,估计是高中生吧。比尚美预想的还要年轻些。是个虽然朴素,却带着清洁感的女生。 玉村薰出现在电梯口,一脸诧异地走了过来。 尚美转向他,行礼道:“您回来了,玉村先生。” “怎么回事?”他问屋里的少女。 “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爸爸……”少女回答。 尚美微笑着,看着玉村。 “关于这个房间的使用方式,我有些想要请教的地方。” 玉村窘迫地咬住嘴唇,轻轻点了点头。“那,进来说吧。” “对不起。” 尚美和玉村一起进了屋。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床对面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 少女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玉村坐在沙发上。 “这个房间是双人房。”尚美站着,开始讲述,“是以两位客人的使用为前提的,但一个人也可以用,也就是所谓的‘单人使用’,费用是不同的。据预约房间的望月先生说,这个房间是‘单人使用’。但从种种表现来看,房间是您二位在用,我就想来确认一下。如果您想把房间由单人使用变更为通常的双人房,我们会马上帮您处理的。” “啊,不行,那就不好办了。”玉村举起一只手,说,“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对望月先生和‘一桥出版’保密。如果要额外收费,那就通过另外的途径,由我来付。手续上能不能就保持这样,当作单人使用啊?” 尚美交替看了看他们俩。刚才少女喊玉村“爸爸”,两人恐怕是父女吧。说起来,他们的眼梢还真有点像。 “有什么缘故吗?” “这……”玉村喃喃着。 “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跟我说一下?如果您想继续像这样使用这个房间,也许我们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当然,如果您觉得没必要,也不用勉强。” 玉村一脸苦涩,开口道:“你知道多少了?” “不多,是我从望月先生那儿得知的,说作家橘樱小姐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玉村先生,为了专心写作,就在我们宾馆住了下来。实情是不是有点出入?” 玉村点点头,朝女儿扬了扬下巴。 “橘樱的真实身份不是我,是她。” “是令嫒?” “是啊。她的名字叫薰。” “啊,薰小姐是……原来是这样啊。” “我叫宗一。‘薰’不像是我的名字,对吧?” 据他说,薰只有十七岁。或许是因为母亲在她小时候因病去世的原因,薰比看上去要坚强得多,有时候言行比父亲还要成熟。她从小喜欢看书,在学校的成绩也很不错。 渐渐地,薰写起了小说。出于想让人读一读的心理,她参加了新人奖的评选。结果出版社寄来通知,说她进入了总决赛。玉村碰巧看见,吃了一惊。他完全不知道女儿在写这东西。再一检查女儿的书桌,找到了打印出来的小说。看看标题,正是那篇参赛作品。 “一读,我更吃惊了,没想到居然是情色小说。” “才不是呢。”一直低着头的薰仰起脸来。 “里面不都是些男男女女,玩些稀奇古怪花样的场景吗?” “那是必须的啊。既然相爱,当然会这么做啦。爸爸你少见多怪。” “那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真搞不懂爸爸。随随便便就拆开寄给我的信,还去翻我的书桌,看我的稿子,最差劲了!” “闭嘴,我担心女儿有什么错?差劲在哪里?” “好了好了,玉村先生,”尚美急忙调停,“我很理解您女儿的心情。而且我也读了您女儿的作品,真是被深深感动了。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方式都是不同的呀。” 玉村耷拉下眉毛。 “也许吧,但作为父亲,我是有些反感的。我不想让社会上的人知道,我的女儿在写那种东西。说实在的,我一直在祈祷她最好别获奖,不,是祈祷别让她获奖。” “可是,她还是漂亮地获奖了呀。” 玉村扭曲着面容,头上下动了动。 “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何况,出版社的人不是要上门来拜访吗?我开始思考,有没有推掉这个奖的可能。” “所以您就替她……” “我想,我这样一个大叔装成女的,出版社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奖给取消的吧。” “望月先生说,没有取消奖项的道理。” “是啊。结果还是接受了这个奖。不过,薰本人不出面也行。望月先生想把橘樱作为蒙面作家推出去。” “也就是,由您出面和望月先生交涉,执笔还是您女儿来。” 玉村苦着脸,挠挠眉毛上方。 “她还是高中生,有好多必须去做的事。但书卖得好,又的确给家里增加了宝贵的临时收入,真是让人心里又痛又痒的。” “所以没拒绝这次的闭关?” “说好要在截稿日之前写完的,但是薰正好有期中考试,结果没来得及。” “不能在家里写吗?” “要是那么说,望月先生准保会天天往我家跑。那可就麻烦了。毕竟我是在建筑公司工作的啊。书不是我写的,这可不能露馅。” 原来是这样,尚美明白了。 “所以您和女儿就住了进来,白天您出去上班。” “没错。正好是三连休,薰就不用向学校请假了。一早一晚,望月来的时候,薰就躲在洗澡间里。” “也挺辛苦的呢。指定客房清洁的时间,也是为了不让清洁工看见您女儿对吗?” “对。”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望月先生好像会时不时往房间里打电话,他说,每次都是玉村先生您接的。” “啊,这个啊,”玉村微笑道,“很不可思议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 “嗬,你说说看?” “从外面打电话进宾馆的时候,都是由接线员转接的。如果是想和住在这里的客人通话,并不会直接接通,而是由接线员打电话给客房,把来电话的人的姓名告诉客人,询问是否转接。征得客人同意后,才会接通。望月先生打电话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程序。玉村先生出门时,接线员打来的电话,应该是您女儿接的。她是不是一边接电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拨通手机呢?当然,拨的是爸爸的号码。”尚美拿起话筒,把手机紧紧贴在电话话筒的受话端。“这样,不管爸爸在哪里,都能接到望月先生的电话了——对不对?” 玉村挺直身子,抱起胳膊。 “正是如此。你真让我惊讶啊,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 “几小时前,出了点麻烦。” 尚美说了和今村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打的是内线电话,接线员没有介入。抢走话筒的男人,应该是和房间里的人直接对话了。他很激动,说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当时,你吓了一跳吧?”她问薰。 “我真是吓慌了。”薰回答,“冷不丁地说什么‘我是你的粉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回答‘谢谢’。” “他很满足,没想到能听到橘樱小姐的真实声音。我于是想到,这样一来,除了玉村先生之外,房间里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我去接线员那儿确认了一下,跟我想的一样。往这个房间接外线电话的接线员说,通常都是一名女性接电话的。” 玉村慢慢地摇了摇头。 “真了不起。你更适合去当警察。” 尚美笑起来:“您说笑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没有什么隐瞒的事情啦。好了,那咱们就谈一谈吧。无论如何,刚才说的那些,我想请你保密。就是这样。”玉村把两手放在膝头,低下了头。 “请您抬起头来,玉村先生。”尚美道,“我们绝不会泄露客人的隐私,您尽可放心。至于您的费用如何核算,我会和上级商量的。”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玉村先生,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打算这样瞒到什么时候?总会有瞒不下去的一天呀。” 玉村歪起嘴,苦笑着。 “我也知道。但是,至少在薰还在念高中的时候是不行的。在她成年之前,我想继续隐瞒下去。那以后,就听她的意思吧。不过,到那时候,谁知道她还想不想当作家呢。” “我会写下去的。”薰说,“有好多好多想写的东西呢。”语气十分有力。 “我非常赞成您按照您女儿的意思来做。在此之前,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我们会尽量做出应对的。” “那就别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吧。” “那是自然。守护客人的假面,是我们的工作。”尚美说完,又偏着头,续道,“不,不是假面,是蒙面……对吧。” 父女俩笑了起来。两人都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尚美离开他们的房间,刚来到走廊上,手机就响了。是望月。 “虽然这件事和山岸小姐没什么关系,但最近多亏了你关照,所以我想,还是要和你说一声。”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兴奋。 “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终于弄清楚了,为什么那群混蛋宅男会知道我是橘樱的责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和橘樱在这里闭关的消息。是有内奸呀。” “内奸?” “今年夏天编辑部来了些临时工,其中就混进了他们的同伙。不过他们好像还不知道橘樱的真实身份。” “您怎么知道那人是内奸的?” “他自己招认的。大概是觉得一进行内部调查,就迟早会暴露吧。我们当然把他给开除了,不过据他说,虽然没见到橘樱,却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目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尚美吓了一跳。一定是那个自称今村的男人了。 但她没把他们录下玉村薰声音的事说出去。她必须守护玉村父女的假面。 “您辛苦了。”尚美道。 “给山岸小姐添麻烦啦。以后应该还会有这种事,就预先拜托你啦。” “嗯,请务必光临。” 挂断电话,尚美忍不住在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几年之后,自己一手包装的蒙面作家摘下面具的时候,望月会是什么表情?只要一想,就让人乐不可支呢。 第一章 入口处的大玻璃门滑开了,进来了一对男女,看上去都只有二十多岁,穿着t恤衫、牛仔裤。他们在大厅里四处张望,好像觉得很新鲜,一边看着,一边朝前台走来。 前台有三名员工在,其中一名是新人。这对男女正朝着新人走去。 男子说“我就是刚才打电话预约的”,并报上了姓名。听口音是关西一带的人。 新员工在电脑屏幕上确认了一下:“让您久等了。住宿一晚,双人房可以吗?” “可以。”男子答道,和身边的女子互相笑着点了点头。 新员工开出住宿票,请客人登记。趁男子填写的时候,选择房间。一系列动作相当流畅。仅仅两个星期之前,他做这些还有点生硬呢。 男子登记完了。 “谢谢。您预约的时候说是现金支付,有没有更改?” “没改。现金。”男子马上回答。 “好的。那么,请交三万日元。” 这句话让男子变了脸色:“诶?这是什么?” “是押金。当然,在退房的时候,会把差额返还给您的。” “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男子的眉毛皱了起来,不过,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呢。当天预约的电话是由前台接的。在接预约电话时说明押金事宜是规定。大概是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吧。 “住一晚上也花不了三万日元啊?为啥要交三万日元押金?” “那是因为……您还有可能使用其它设施。比如冰箱里的饮料等等。” 男人摆摆手。 “我不会喝的。想喝东西的话,我会自己去便利店买。要是现在就交三万日元押金,我的钱包就空啦。” “那……能否将您的信用卡给我们代为保管?您的支付还是可以用现金的。” 男人依旧摇头。 “我没有信用卡,所以才说用现金支付啊。住宿费只有两万多对吧?那只付两万不行吗?” 这位新人会怎么做呢——尚美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想道。恐怕这一对已经把今晚的预算定在了三万日元。男顾客提出的折衷方案,倒也不失为一条妙策。 “好的。”新员工好像拿定了主意,“那么押金就交两万日元吧——”“不,不必了。”他正要说下去,尚美却打断了他,“您不用付押金了。” 那人迷惑地看看新员工,又看看尚美。 “可以不交吗?” “对,可以的。如果您一直惦记着花销,就连晚饭都没法子安心地吃啦。请您放下心来,尽情享受大阪的夜晚吧。万一住宿费不够,我会把账单寄给您,您只要用银行转账就好了。” “啊……那太好了。不过,这样真的可以吗?” “是的,我们信任顾客。” 男人有些意外地瞪圆了眼睛。 尚美给新员工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准备房卡。 “您二位到这儿来,是要庆祝什么纪念日吗?”尚美打量着这对年轻男女。 “呃,算是吧,”男人笑得有点羞涩,“是结婚纪念日。” “恭喜恭喜。希望您能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谢谢。”夫妻俩齐声说。 新员工把两张房卡放在纸包里,摆在男人面前。 “给您准备了1608室。在十六楼。”他向等在一旁的客房小弟招了招手,把纸包交给他,“请好好放松吧。”他彬彬有礼地低下头,送两夫妻离开。旁边的尚美也低下了头。 一直板着脸的男人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心情似乎也很不错。 夫妻俩的身影消失了,新员工才问道:“您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从他们的口音知道的。请把刚才的住宿票给我看一下。” 住宿票上登记的住址在奈良县。 “他们果然住在关西。坐电车最多只要一个小时。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不会来一晚上几万日元的大阪的宾馆住宿的。另一点就是,他们是当天预约的。有事的不是明天,不是后天,而是今天。也就是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本应早做准备,男的却稀里糊涂地给忘了。所以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预订宾馆。” 新员工眼睛睁得圆圆的。 “原来是这样,听您一讲,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啊。不过,怎么知道是生日还是结婚纪念日呢……” “如果是过生日,总要买点礼物的吧?我之所以认为是结婚纪念日,是因为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两个戒指。” “两个?” “是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 他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山岸小姐,您观察得真仔细。” “其实我也被提醒过,不要一个劲儿地盯着客人瞧。你是不是以为他们是Skipper?” Skipper——意思是不退房就开溜,欠着房钱不给的客人。 “看来我是错了,但是,当天预约又不肯交押金,这种人的确很棘手啊。所以就想,要么就收两万日元好了……” 尚美叹了口气,摇摇头。 “在结婚纪念日当天上街,钱包里却只放了一张万元大钞,可见生活比较困难。恐怕也不想再多花钱了。如果选择相信客人,就要信任到底,可不能半途而废。”她用手背拍拍新员工的腰。 年轻人一缩脖子,小声应了声“是”。 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工作人员们似乎终于进入了状态。尚美终于松了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年底应该就能回东京去了吧。 尚美是在开业前一个月收到去大阪支援的请求的。下命令的是东京柯尔特西亚总经理藤木。 “虽然事先培训过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员工的经验还不够。所以,会从各家分店调人过去支援。不好意思,在事情步入轨道之前,要借助你的力量了。” 藤木平日没少关照尚美,既然是他的命令,当然无法拒绝。但听他详细一说,尚美就觉得没那么轻松了。不单单是过去帮忙,还要负责教导年轻员工呢。 “我不擅长教人,不,是很差劲。” “这可怪了。住宿部部长和前台办公室经理都没跟我这么说啊。他们说,你给后辈的建议中肯易懂,毫不妥协。有时候还过于严厉了呢。” 这话戳中了尚美的痛处。 “其实我并不想那么严厉,只是想得太多,语气情不自禁地就严厉起来了。所以才惹人嫌啊。” 藤木大笑起来。 “教育人就是这么回事嘛。好啦,偶尔去别的工作场所看看也不错。就当是对自己的一次教育,接下来的几个月,好好努力吧。” 看来藤木是不会改变想法的。尚美放弃了,简短地答了声“是”。 不过,有不少事情都让尚美觉得,到这儿来看看是很值得的。虽然客人仍然来自全国各地,但来大阪的人,和来东京的人,在气场上有着微妙的不同。尚美猜测,大概是因为期待不同吧。外地人因为工作等原因来到东京的时候,岂不是总带着一种挑战日本中心的气势吗?但去大阪的人却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不如说,更有种追求平易近人的气氛。典型的例子就是,来这家宾馆之后,经常接到客人的咨询,问哪家店好吃。而且,问的不是高级料理,基本上都是章鱼小丸子、御好烧、乌冬面之类的店。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就是从外地来大阪的人所期待之物的代表吧。拜这些客人所赐,尚美在来这儿的第一个星期,就摸清了宾馆周围的这些店铺的情况。 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上身穿着无袖针织衫,下身是牛仔布西裤,仿佛有意凸显一双细腿。稍稍过肩的长发,挎着一只大大的手提袋。看上去似乎在三十岁左右,但那沉稳的气质,又让人觉得是不是还要更年长一些。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大美女。尤其是那眼波,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 女人自报姓名,声音略有点沙哑。 尚美操作着终端,目光在屏幕上飞快地游走着,找到了那个名字。 “从今天开始住宿一晚,豪华双人房,对吗?” “是的。”她答道。 “那么,请在这里登记。”尚美按照惯例递过住宿票和圆珠笔。 这时,尚美闻到了一股甜香。那绝不是什么讨人厌的气味。和甘甜为伴的,是红茶式的优雅。 “怎么?”见尚美的动作僵了一僵,女人问道。 “不,没什么。您身上的香气真好闻。是……玫瑰吗?” 女人的表情缓和下来。“对,是玫瑰。是不是太浓了?” “哪儿的话。失礼了。” 尚美办完手续,把房卡递给那女人。她本想叫客房小弟来,但女人谢绝了,独自向电梯间走去。看来已经非常习惯在这种宾馆里住宿了。 之后,住宿的客人陆续来到,尚美也接着忙入住手续。大厅里越来越热闹,看来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还是蛮成功的。不过,仍然不能放松警惕。宾馆里还有不少空房。因为是刚开业,虽说今天是工作日,最好还是能保持接近满员的状态。 明天的会议真让人发愁啊,尚美想。就任总经理的那位,是个活力充沛的野心家。前两天他颇为营业额增长烦恼,于是一大清早就开始让员工反复高呼奇怪的口号。尚美怕被客人听见,担心得不得了。想到明天还要那么做,她就想逃跑。 第二天,尚美八点半上班。夜班和早班的换班安排在上午九点。 交接完毕后,尚美来到前台。没多久,一个男人就走了过来。年龄大概四十多岁,以这个年龄来说,体格算是很紧致的,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他看上去很有知性气质,不单是因为戴着副眼镜。上唇有一层淡淡的胡髭,但不会给人不够整洁的印象。 “您要动身了吗?” “嗯,拜托了。”男人把房卡放在柜台上。 尚美操作电脑进行核算。男人在酒吧喝过酒,她把这笔费用算进住宿费里。另外,他还叫过客房服务。 她把明细打印出来,给男人看。男人只瞥了一眼,点点头。 支付是使用信用卡完成的。尚美把信用卡的明细账单和收据一起装进信封,递给他。“感谢您的惠顾。衷心期盼您再次光临。” 男人道了声谢,转过身去,边走边打开拎包,把从尚美那里接过来的信封放了进去。但接着,他突然停下脚步,又返回到柜台前,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您有什么事吗?” “啊,我一不留神,居然把这东西放进自己包里啦。”他说着,拿出一条白毛巾,这是宾馆的备品,“准是跟换洗衣服混在一起来着。能请你把它还回去吗?” “当然可以。”尚美接过白毛巾。毛巾稍微有点湿。“您对我们宾馆的服务有什么意见吗?” “很完美,我很满意。”男人露出一口白牙,点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虽然只住了一晚上,却是个回忆悠长的夜晚啊。”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啦。再次感谢。” “客气客气。” 尚美目送男人离去,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电梯间。正是由尚美办理入住手续的那位带着玫瑰香味的女子。她大概也是要退房吧。 宾馆会迎来各种各样的客人,尚美重又想道,他们都戴着面具。所以,宾馆从业者绝不能揭开那张面具…… 第二章 踏入这座建筑物的瞬间,新田浩介就感到了一股理科教室的气息。最先被唤醒的,是小学五年级时的记忆。他们在做实验,给五日元硬币镀上一层银色的外衣。老师说,做这种实验的事绝对不能对外宣扬出去,加工硬币是违法的。听了老师的话,他兴趣大增,镀好的五日元硬币,乍一看就像是五十日元似的。拿去商店里去花会露馅吗?万一碰到的是个眼神不好的老太婆,应该注意不到的吧?他想象着,心里砰砰直跳。 新田已经记不得自己有没有把那枚硬币花出去了,之所以把做实验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因为知道了那是违法行为吧。对于违反规则这件事,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兴奋。罪恶感和快感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现场在建筑物的二楼。新田与同车赶来的同事们一起走上楼梯,途中和几名搜查员、鉴定员擦肩而过。大家都对新田一行人视若无睹,大概因为他们都佩戴着搜查一课的臂章吧。 一扇门开着,新田看见了前辈警官本宫的背影。看来这次他早来了一步。 “怎么样?”新田开口道。 本宫回过头,骷髅似的脸扭曲着:“你看啊。” 房间入口处挂着快牌子,写着“教授室”,下面用小些的字体补充道:“负责人冈岛孝雄”。 新田往室内看去。房间不大,只摆着书架、办公桌、以及一套简单的接待用桌椅。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书籍和文件在周围堆成了小山。 尸体俯卧在地板上。男性,身穿工装裤,没系领带。虽然稍微有点胖,但个子还是挺小的。眼镜掉在地上。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这样的现场还是头一遭看见。”本宫望着书架,“这都是啥?《化学结合与界面物性制御的关系》、《低反射率聚烃硅氧表面构造研究》。什么东西啊,完全看不明白。” “被害者是大学老师吗?” “好像是吧。科学家的世界,我们难以想象。希望这件案子别变得太棘手就好了。”本宫挠着头,歪起嘴角。 新田又把室内观察了一遍。没有争执过的痕迹。 作案时,凶手是心怀罪恶感,还是带着快意?他俯视着尸体被鲜血染红的后背,忽然这么想。 特搜本部设立在管辖案发地区的八王子南署。现场位于泰鹏大学理工学部的校园内,到警署走路只需要几分钟。 警方是在今天,也就是十月五日上午十点多接到报案的。一通电话从泰鹏大学理工部打到了通信司令室,说有人被杀了。没多久,八王子南署的警官就赶到现场进行了确认。 被杀的是一名叫冈岛孝雄的五十二岁男性,是泰鹏大学理工学部教授。冈岛从昨天就不见踪影,他专用的教授室又上了锁。今天,助手们在停车场发现了教授的车子,便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教授室的房门,却发现了教授的尸体。 死因是外伤导致的休克死。凶器刺入后辈,直达心脏。凶器虽已被凶手带走,但从伤口推测,应该是刃长二十厘米以上的锐器。室内没有翻动过的痕迹,不过死者上衣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案发现场或许并不是教授室,据相关人员说,冈岛只有在研究室里才会穿工作服。研究室就在教授室的隔壁,凶手很可能是杀人后,再把尸体移到这里的。 辖区警署和本厅碰头后,搜查员们便分成几个班,开始调查。新田他们的头儿就是本宫。 浏览了一遍成员名单,新田有点吃惊。当中居然有个年轻的女警。而且,本宫命令他和那个女警搭档。 “为什么是我啊?”新田很不满。 “为什么不能是你啊?”本宫反问。 “这个嘛……”新田还在语塞,那名女警已经干劲十足地来打招呼了:“请多关照!” 新田只好挠着头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她的名字是穗积理沙,原本是生活安全课的。个子不高,姿态挺好,体格健壮。只不过是个圆脸,给人一种文文静静的印象,不太像警察。 开设特搜本部后,要是警署人手不够,就会通过各种各样的部署,把人员集中起来。光靠刑事课的这些人是远远不够的。交通课的人过来支援,当驾驶员之类的事情也不少。新田也跟刑事课之外的人组过队,但跟女人搭档还是头一回。 根据本宫的指示,新田等人要重新对遗体发现者进行问话。 “好棒哦,我还是第一次加入特搜本部呢。新田先生,请尽管朝我下命令吧!我什么都能做!”穗积理沙兴奋万分。 “哦,知道了。” “别小看我哦,我对自己的身板还是很有自信的。前阵子我被自行车撞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倒是骑自行车的人受了伤。哈哈哈……” “唔,是吗?” “话说,这桩案子的凶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学不是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吗?居然在这里杀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就是。” “是不是超级怨恨被害人呀?或者是有什么别的强烈动机呢?唔,会是什么样呢?” 穗积理沙是个话很多、语速很快的女人。在去大学的路上,她仍然喋喋不休。渐渐地,新田连随声附和都懒得说了。 “我把话说在前头。”他停下脚步,指着穗积理沙的鼻子尖,“进行调查的是我们一课的刑警,你们是协助的。所谓协助,就是基本上不用出场,必要的时候才开开腔。别的时候,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我旁边就行了。安、安、静、静。明白?” 穗积理沙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但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威风凛凛地敬了个礼:“是!” 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啊?新田想着,走进了大门。 研究室所在的那栋楼已经被封锁起来,新田在被称为技术本馆的一栋楼的会客室里,见到了发现尸体的两个人。一个是助手,叫山本;一个是学生,叫铃木。 “这么说,你们最后一次见到冈岛先生,是前天,也就是十月三日晚上六点多,对吗?”听完两人的讲述,新田问道。 “是的。”两人点点头。 前天他们回家的时候,冈岛还留在研究室里。 “老师基本上每天都会留到很晚。他经常说,反正是一个人住,就算早回家也没事可干。”山本说。 “那么,三日晚上冈岛教授究竟有没有回家,就无法确认了啊。” “是的,不过,我一直以为他是回去了。” “昨天他没来上班,没人接到他的请假电话吗?” “他要休假的时候,肯定会联系我的。何况他原本就很少请假。”山本的眉毛撇成了八字。 “你们没有试图联系冈岛教授吗?” “打过一次电话,不过没人接。还发过一次邮件,可是也没回。我找他也没什么急事,所以就没再……” 山本的脸上写着:没想到他被杀害在隔壁的房间里。 “听说你们是今天早上发现冈岛教授的车子的。” “是我发现的。”个子小小的铃木回答,“我偶然从附近经过,就看见了。我心想,怎么跟冈岛老师的车子这么像?仔细一看,连车牌号都一样。” “昨天这辆车没停在这里吗?” “不知道,冈岛老师一般会把车子停在研究室旁边的停车场。昨天,他的车子没在他经常停的那个地方。不过因为老师没上班,我也就没在意。” “这么说,今天早上你发现车子的地方,不是平时用的那个停车场?” “对。” “冈岛教授的车子以前停过那儿吗?” 铃木摇摇头。 “我想应该没有。所以一开始我才没意识到那是老师的车子。” 如此说来,车子应该是昨天晚上停到那儿去的。移动车子的恐怕就是凶手。 冈岛于前天晚上被杀,尸体一直在他的房间里——这样考虑似乎比较妥当。实际上,验尸官检查完尸体之后认为,死者已经死亡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冈岛先生前天有没有说过什么?要和谁见面啦,谁会来研究室拜访啦,之类的。” 山本和铃木对视一眼,表示他们都没听说过。 “平时会有人突然来访吗?” “事先不联系?很少会有这种事。”山本否定道,“研究时间表排得很紧密,不打个招呼就来的话会很麻烦的,所以我们一定会请访客事先预约。而且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 “原来如此。” 但恐怕是有来客的,这位来客准备好了凶器,进入了研究室。 “研究室的上锁情况是怎么样的?” “房门钥匙,冈岛先生和我都有。”山本回答,“另外,保安室里还有一把。就像刚才说的,冈岛老师几乎每天都会留到很晚,所以门都是由他来锁的。早晨由先来的人开门,基本上都是我,昨天也是。” “昨天早上,研究室是锁着的?” “是的。” 本应由冈岛携带的钥匙没有找到,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 “上锁的只有研究室吧,大楼入口没有锁吗?” “没有。晚上会有很多人在大楼里进进出出,还有人会通宵做实验。” “那么,就算有第三者偷偷溜进来,也不会让人起疑心了。” “是的,楼里的研究室太多了,就连我,也有很多人不认识呢。” “冈岛先生会在研究室里留到很晚这件事,在学校里很出名吗?” 山本歪着头,说了声“不知道啊”。 “教授手下的人应该都知道,但是别的研究室的人应该不知道——对吧?”山本征求铃木的意见。 铃木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最近,冈岛教授身边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比如,卷入了什么麻烦事啦,有奇怪的电话打过来啦,等等。” 山本思考半晌,问旁边的铃木:“有吗?”铃木也一脸迷茫。 “应该没什么。”山本说。 “冈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因为脾气急躁和人起过冲突?人际关系好不好?” 其实就是问他对内对外有没有树敌,但这俩人的反应仍然很迟钝。 “哎呀,该怎么说呢,教授比较大条的,没见过他发火啊。”山本道。 铃木也用力点头。 “我们当学生的,就算有点过分,老师也不会生气。他好像对别人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 “异性关系呢?他虽然是独身,不过,连女朋友都没有吗?” 新田这句话惊得山本一个倒仰。“冈岛老师交女朋友?不可思议。” “可是,总不会没跟女人交往过吧?” “这……”山本又迷惘了,“绯闻什么的从来没听说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吃东西也不挑剔,总之,冈岛老师只对研究感兴趣。” “研究……啊。”新田揉揉鼻子,交替看着两名研究人员,“在进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研究呢?能不能用外行人也能理解的语言解释一下?” “简单地说,就是半导体研究。”山本回答,“半导体是……你知道的吧?” “一知半解。也能当做电脑部件对吧。” “对。冈岛老师他们就是研究开发新的半导体材料的。研究取得了重要突破,如果将其实用化,各种手机就会更薄,消耗的电力也会更少。” “诶,这不是一项重大发明嘛。你刚才说‘老师他们’,可见不是一个人研究的吧。” “一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和企业共同研发的。不过,基本构想是老师提出的,也相当了不起啦。” 山本说了那家企业的名字,新田从未听说过。 “这样一位人物去世,是相当大的损失吧。” “您说的没错。究竟是谁干出了这种事……”山本似乎很遗憾,八字眉皱了起来。 “有没有人接手他的研究?比如,你?” “我是不行的。要说接手嘛,应该是南原老师吧。” “南原老师?” “是副教授。他和冈岛老师一起参与了共同研究。” “这位老师今天在吗?” “他前天去京都出席学术会议了,我通知他的时候,他说马上回东京来。” 山本说,他的名字叫南原定之。 为保险起见,又确认了一遍山本和铃木从前天开始的行动,然后就让两人回去了。 “不愧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呀,问得那么流利。我太佩服啦。”穗积理沙眼睛闪闪发光。 “只是例行询问,又没什么大的收获。” “是吗?可是,不是能看出事件的性质了吗?” 新田回头看着女搭档。“性质?是什么?” “冈岛教授对研究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人际关系又没什么疙瘩,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因为怨恨引发的案件。没有女性关系,那么也不是由爱生恨。这样一来,剩下的就只有以金钱为目的啦。” “你是说,大学教授被杀,某人会因此在金钱上受益?” “您没听搜查会议上说吗?凶手把钱包给偷走了。” “哈?”新田盯着穗积理沙的圆脸,“为抢钱包而杀人?特地溜进这种地方来?” “抢劫本来就是特地溜进什么地方去干的嘛。”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穗积理沙自信满满地回答。看来她真不是开玩笑。 “知道啦,算了,不提这个了。冈岛研究室里,学生和研究生合起来,还有另外四个人。那些人也要问一问,去把他们叫过来。” 穗积理沙精神十足地答应一声,走出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新田望着房门,叹了口气。 按照顺序,对冈岛带的四个学生问了一遍话,但得到的内容与山本等人说的没什么大的差别。大家对冈岛的印象都是一样的,他是一名优秀的学者,但作为人,却没什么值得留意的特点。 “真可爱呀。”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穗积理沙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是那种感觉。不久之前我也是那么大年纪,却总觉得有年龄差似的。光在同一个房间里说说话,就能感受到他们的青春能量。找个年龄小点的男朋友也不错啊。” 新田疲惫地望着她的侧脸。 “你真够无忧无虑的,我可是因为没找到线索,意气消沉呢。” “因为这是很单纯的强盗杀人案啊,从相关人员那里问不出线索是理所应当的嘛。” 新田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离开大学前,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又和助手山本见了一次面。山本把他们一直送到技术楼一楼。 “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和我联系,无论多不起眼的事情都可以。” “好的。我也对大家说过了。”山本说着,稍微有点难为情,“刚才铃木君在,我没说出口,其实,还有件事想告诉你们。” “是什么事?”新田低声问。 “关于南原老师的。” “南原老师,就是那位副教授吗?” “嗯。”山本点点头。这时,一个声音从新田身后传来:“山本君!”新田回头一看,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他大概快到五十岁的年纪,提着一个旅行包。 “啊呀,这不是……您好,辛苦了。”山本大声应道。接着,又小声对新田说,这就是南原老师。 “本应早点赶到的,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哎呀,这下可了不得了。”男人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看见了新田,“呃,这位是?” “是警视厅的刑警们。在调查这起案子。” “啊,原来是这样。辛苦了。”男人把手伸进西装内侧,掏出名片递过来。名片上印着副教授的名头和南原定之的名字。 新田出示了警视厅徽章,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听说您去京都出席学术会议了啊。” 南原点点头。 “对,原定是开到明天的。” “这样啊。旅途劳顿的时候打扰您,真对不起,能不能和您说几句话呢?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南原点头道:“哦,可以啊。” 新田瞟了山本一眼,两人视线相交了一瞬,山本顺从地低下头去。 几个人又回到先前的会客室,新田开始向南原问话。但几个问题下去,并没有问出什么特别之处。对于案件他毫无头绪,两人之间也没发生过什么纠纷。除工作之外,南原和冈岛并无交集,对冈岛的私生活,南原几乎一无所知。 只在对冈岛的印象上,南原说的话和别人略有不同。他说,他并不觉得冈岛是一位特别有才华的研究者。 “他的确是个勤勤恳恳的实干家,是在积累大量数据的基础上去证实假设的那种人。从这个角度,可以说他是优秀的。但有时候,他显得太过于慎重了,对逻辑飞跃和奇思妙想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也是经常被他批评的。他说,南原君总是提交一些做梦似的方案,光做梦是推进不了研究的。但我觉得,不去追梦就无法开拓新的道路。” “有因为意见不合而对立的情况吗?” 南原用力地在面前摆了摆手。 “说对立就太严重了,只是在意见不合的时候会争论一番。这是研究者的正确态度,由此才能走出下一步。你听说正在开发中的新材料的事了吗?” “是半导体材料对吧。据说基本设想是冈岛老师提出的。” 南原却正色摇头。 “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实际上却有一点不同。最初提出这个设想的是我。我获得了相关的许可。冈岛老师对此毫无兴趣。在反复讨论的时候,他提出了另一项方案,这项方案和此次的发明紧密相关。老师的方案,只不过是对我的方案略加修改罢了。不过,事实上,多亏如此,研究才能取得进展,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言下之意,是学校内部尊重冈岛的立场。 “看来研究者的世界也有很多复杂的地方啊。” “研究也是人来做的嘛。”南原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冈岛先生去世了,研究会停滞不前吗?” “幸好无需担心这个。信息都是共享的,不过方针或多或少需要转换一下。原本就说好了,今后的实用化方向是由我来主导。”南原的语气中充满自信。 “这样啊,任务似乎很艰巨,请务必加油。” “没关系,我这人啊,最自豪的就是执行力了。”南原稍微挺起了点胸膛。 “那真是太好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这个问题我们会询问所有相关人员,也许会让您觉得不太舒服,但是——” 新田刚说到这里,南原就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 “不在场证明对吧。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这是肯定要问的嘛。” “非常抱歉。” “刚才说了,昨天我一直在京都。我是上午十一点多到达会场的,听完一场讲座之后,在会场内的餐厅吃了午饭,下午又听了几场讲座。晚上和熟悉的大学教授们一起聚餐。在祇园俱乐部喝了几杯,我就和大家告别,回宾馆去了。”南原流利地讲了一遍,又取出笔记本,把会场所在地、教授们的姓名、宾馆名称等一一举出。 “就是这样。”南原说着,合上了笔记本。 新田斜眼瞟了瞟穗积理沙,见她已经全都记下来了,便连声道谢。 “昨天您的行动已经很清楚了,前天的行动,能否也和我们说一下呢?” 南原睁大眼睛。“前天……啊?” “是的。您是从前天开始在京都的吧。” “是啊,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可是,我还以为跟前天没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冈岛老师是昨天被杀的啊。” “不,还不能断定。最后见到老师,是在前天的晚上,所以,他也有可能是前天晚上遇害的。” “诶……是这样吗?”南原的目光开始游移。 “前天白天您也在会议上吧,之后呢?只要说晚上六点之后的行动就可以了。” “那天啊,呃……”南原咽了口唾沫,“会议结束后,我自己吃过晚饭,就早早回宾馆去了。” “没和别人一起吗?” “没有,那天我一直是一个人。因为觉得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有没有在宾馆给谁打过电话,或是接过谁的电话?” “没有呢。”南原苦着脸。 新田叹了口气,抱起胳膊。 “要是能证明您前天晚上在京都就好了。” “就算你这么说……”南原的面部稍微有点抽搐,“可我觉得冈岛老师是昨天被杀的。” “为什么?” “这,只是这么觉得……只要进行解剖,就能弄个一清二楚了吧?” “当然,解剖结果很快就要出来了,案发时刻也能得到锁定。真对不起,问了您那么多,目前我们必须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进行询问。还请您谅解。” “这样啊,不过,我已经尽力回答了。” “明白了。不过一般来说,不在场证明很明确的人反而比较少呢。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三人走出房间。新田问南原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南原说要和一起研究的企业的人碰头。 “冈岛老师刚去世,就要谈工作了啊。” “是啊。都说了,有必要转换一下方针。” “您说的是。” 南原道了声“先走了”,便沿着走廊离开了。 穗积理沙望着他走远,小声嘟囔道:“这人真棒。” “真棒?南原吗?” “嗯。这就是所谓中年魅力吧。虽然上了年纪,却没有一点儿大叔气,一定很受女大学生欢迎。” 新田凝视着她。“你总是这样吗?” “啊?” “刚才见年轻学生,你兴高采烈;这次向中年男人问话,你又欢天喜地。我是在问你,你每次见到男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吗?” “不是每次啊,只在对方很棒的时候才会这样。”穗积理沙认真地说,“和新田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 “哦,是吗。不好意思啊,我缺少魅力。”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你不用跟着我了。你先回特搜本部去,向本宫先生汇报。” “新田先生去哪儿?” “我稍微绕个路。” “去哪儿呢?我也一起。” “不用了,我想有效率一点儿。” 穗积理沙别扭地嘟起嘴来。“是要把我排除在外吗?” “不,要引人说出秘密的时候,最好是我单独出马。好了,走吧走吧。”新田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 第三章 回到特搜本部的时候,本宫正在看文件。他发现了新田,便招手叫他过来。 “在学校里进行调查的人带回了关于停车场的信息。有人目击到被害者的车昨天也停在同一个位置。要我说,前天,被害者的车就停在平时停的那个地方。至于司法解剖的结果嘛,”本宫把手伸向尸检报告,“推定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八点至十一点之间。” “果然是前天啊。” “另外,犯罪现场也确定了,是在研究室。研究室地板上检测出了鲁米诺反应,还有擦拭的痕迹。应该是凶手干的。”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凶手算准时间,在被害者独自一人的时候潜入大楼,在研究室杀死被害人之后,将尸体搬到隔壁的教授室,擦去研究室地板上的血迹,用被害者的钥匙锁上研究室房门,接着又锁上教授室。离开现场后,凶手还把被害者的车子移动到和平时不同的停车场去,才逃离了大学。” “大概是这样吧。” 本宫刚说完,旁边的穗积理沙就说道:“漏了。”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新田看着她。“漏了?漏了什么?” 穗积理沙的鼻孔微微鼓了起来。 “钱包啊。刚才说的那一段里,没有凶手抢走钱包这一节。” 新田膝盖一软。“又是这个啊?” “还有,带走凶器这部分也忘了说。” “我没忘,只是省略了而已。钱包也是。” “为什么啊?这么重要的事情。”穗积理沙不满地撅起嘴。 “怎么回事啊?”本宫完全搞不明白两人的对话。 “她推断,罪犯的行凶目的是钱包。”新田说着,转向她,“敢问一句,凶手为什么要移动尸体和汽车?如果是抢钱包的话,还是把尸体放在那儿不管,赶紧跑路比较好吧?更没必要移动汽车了。” 穗积理沙再次摇头。 “那可不行,那就没空用卡了。” “卡?” “信用卡呀。在事件还没被人发觉的这段时间里,凶手很定有很多很多东西要买。这就有必要推迟尸体的发现时间。所以凶手才藏起尸体,移动汽车。”穗积理沙一口气说完,毫无停顿。 新田哑口无言,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嗬,推理得真不赖啊。”本宫在一旁说。 “对吧?”穗积理沙开心地说,“凶手昨天一整天肯定把卡给刷爆了。” “那就确认一下吧。信用卡的事,物证组应该在调查了。”本宫指了指远处,“就是那边那群人。有个高个子年轻刑警对吧?那是关根。去问问那家伙。” “明白!”穗积理沙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新田目送着她离去,问本宫:“你是认真的?真觉得这是谋财害命?” 本宫轻轻晃动着身体,笑了起来。 “我刚才向关根问过信用卡的使用情况了,昨天和今天都没有使用过的迹象。” “就是说嘛。”新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可不是那么单纯的案件。一想到我还要跟她在一组,心情就无比沉重啊。” “别这么说,让你跟她组队的是系长。” “稻垣系长?为什么啊?” “这是对你有所期待的表现啊,你是干部候补生嘛。既是海归,又是在竞岗考试中轻轻松松胜出的人才。以后女刑警会越来越多,这是让你习惯一下和人相处的方式。用心良苦啊。” 新田抓着头。“是够苦的。” “何况,那小姑娘说的也不是全都不在点子上。凶手的确有意推迟尸体的发现时间,问题是,为什么?” “这件事我也一直在想,但是还没有找到答案。推迟几天就不用说了,可是这次的做法,最多只能推迟个一两天而已。这对凶手有什么好处呢?” 本宫低声哼哼着,靠在椅背上。 “总之,先把这些汇总一下,向系长报告吧。别的还有什么吗?” “别的……吗?”新田含含糊糊地说。 本宫从下面盯了他一眼。 “看着表情是有戏,别装模作样的了,赶紧说!” “有个人,让我很在意。” 新田说了南原定之的事。 “唔,共同研究的副教授啊。为什么注意到他了?”本宫一边看着南原的名片,一边问。 “很简单,如果被害者死亡,作为研究者的南原恐怕是最大的受益人。” 前辈刑警眯起了眼睛。“什么益?” “助手山本先生悄悄告诉我,冈岛教授等人开发的新材料,有两种制造方法。在实用化的时候,要选择哪种方法,是由教授来做决定的。但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一时无法得出结论。” “然后呢?” “但是最近,冈岛教授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思考。那个方向是由教授主导的制造方法,和南原几乎没什么关系。与此相对,将要被舍弃的方法,却是基于南原一个获得了专利的设想研究出来的。” 本宫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精光闪烁。 “的确,这对南原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如果不采取什么措施,就算新材料开始实用化了,南原也插不上什么手。相反,如果实用化采用的是南原的方案,单单拥有专利这一条,就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利益。”新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比抢钱包更有说服力吗?” “你是学法学出身的吧。哦,好像你老爸是律师。” “在西雅图当顾问律师。经常处理知识产权纠纷。” 本宫咂着嘴,用名片敲着桌子。 “有这方面的资源,怎么不早说。好,就朝这个方向推进吧。系长那边由我去说。哦,你的搭档回来啦。” 本宫扬了扬下巴。新田朝那边看去,只见穗积理沙一脸沮丧,正朝这边走来。 第四章 十月七日,发现尸体三天之后,南原定之被要求自行出庭。在八王子南署的一间审讯室里,新田和南原相对而坐。本宫站在一旁,穗积理沙同席记录。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非常抱歉。今天,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对我们说实话。”新田平静地开口说道。原则上来说,对方还是参考人,所以他没提沉默权什么的。 南原眉头紧皱。 “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我已经都说了啊。我没说谎。” “只是,您说的事情和我们这边调查到的事实有些出入。要再问您一次,十月三日晚上,您在哪里?” “三日……为什么是三日啊?”南原焦躁地问。 “请回答我们的提问。三日晚上,您在哪里?” 南原没掩饰自己的慌张,犹豫不决地抬眼望望本宫,又把视线挪回新田身上。 “都说了,那天我在京都……” “在宾馆对吧。前两天您说那家宾馆叫‘京都女王宾馆’,是一处相当高级的场所。您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看看电视之类的啦……” “看了什么节目?从几点看到几点?请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 南原的视线动摇了。他反复眨眼,双颊抖动着,开了口。 “不,不对,那天晚上我没看电视,对,我在看书。书名叫——” “不必了。”新田打断了他的话,听这个没什么意义,总归是他随身携带的书,“您在宾馆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比如,火灾警报器响了什么的?” “火灾警报器……不,应该没有这种事。”南原显然很不安。大概是觉得,警报器说不定真的响过。 新田抬头看看本宫,前辈刑警微微扬了扬下巴。 “南原先生,”新田直截了当地说,“十月三日晚上,你并未在‘京都女王宾馆’留宿。” “没有那回事,我那天办了入住手续——” “入住记录的确存在,您是在下午六点办理入住的。但你并没有进入房间,至少那天晚上,你没有住在‘京都女王宾馆’里。不对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 “您这是要刨根问底啊。很简单,我们和宾馆联系过了,询问了十月三日晚上您的房间的状况。不,确切地说,是十月四日白天,您的房间的状况。如果您在那里住过,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一流宾馆的服务是很到位的,什么事情都会留下记录。您的记录也被留下来了。十月四日,保洁人员进入房间时,您的床铺没有使用过的迹象。毛巾一条,也是未使用的。这些先不管,连坐便器上贴着的消毒标签都还没有撕下来。就算您是在睡在地板上的,至少也要用一下厕所吧?” 南原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一片。反而是眼睛开始充血,嘴唇也在微微发抖。新田想,他大概是要招了吧。 “真的……”南原开口道,“……真的是三日吗?” “哈?”新田说,“什么意思?” “案发的日期,真的是三日吗?是不是根据什么判定的?请告诉我。” 新田和本宫对视一眼,南原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 “我说,南原先生,”本宫发了话,“您没必要考虑案子发生在哪一天,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三日晚上,您在哪里?可别再说您在京都的宾馆里了。我们可是很忙的。在审讯室里保持着一副好脸色,这可是相当累人的活儿。我们已经快到极限啦。” 怎么看都不算强势的本宫用柔和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南原表情僵硬地低下头。 “南原先生,”新田说,“您不说话,我们怎么明白事情原委啊?请说点什么吧。” 南原终于把头稍微抬起了一点儿,一脸苦闷。 “好吧。对不起。”他郑重地开了口。终于放弃了啊,新田暗想。“你说的对,我说三日晚上住在京都的宾馆里,那是谎话。那天晚上,我在另一个地方。” “在哪里?” “这……”南原做了一次深呼吸,继续说,“对不起。” “诶?怎么回事?” “我承认三日晚上我不在京都的宾馆里,但我不能说出我去了哪里。对不起。”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声巨响,本宫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南原吓得身子往后一仰,而与此同时,新田身后的穗积理沙也轻轻地叫了一声。 “你在玩弄警察吗?”本宫这回是真的发怒了,“你以为低下头道个歉就完事了吗?” 南原调整了几次呼吸,似乎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看看新田,又看看本宫。 “在此之前,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非得让我提供三日的不在场证明?前两天新田先生不是说了吗?很少有人会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我难道就不能是其中的一个吗?” “别说你只是不在场证明不明确,你的问题是撒谎。对此,我们不能置之不理。”新田说着,瞟了一眼本宫,等待他的指示。本宫又轻轻扬了扬下巴。这是放出第二支箭的信号。 新田重新看向南原,道: “在极限点的MKE制法。” 南原吃惊地睁开了眼睛。新田看在眼里,继续说道: “这是你研究出的制造半导体新材料的技术名称。我从相关人员那里得知了很多事情。因为我是个门外汉,理解这些内容,花了我不少时间。不,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没完全弄明白。但我很清楚,如果这项技术被制造商采纳,成为共同开发半导体的制造技术,你将会获得巨额报酬。但冈岛教授却逐渐向着不采用这一技术的方向发展。搞不好,你非但不能拿到报酬,还会被排除在项目之外。不,还不仅仅是这样。这次要是你的技术遭到否定,今后很可能不会再被重新采用了。可以想见,这对一名自信的研究者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巨大打击。” 南原掏出手绢,擦去额头的汗水。他的脸色依然苍白。 “我害怕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就杀了冈岛老师?” “作为动机是成立的。和相关者谈话后,我感到这是一个大项目,就算赌上一把危险的也不足为奇。” “胡说八道。”南原厌烦地说,“你们大错特错了。多半是听助手山本说的吧?他什么都不懂。的确,冈岛教授是在研我开发的MKE制法之外的方法,但我明白,他迟早会走进死胡同的,肯定会重新考虑。在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我为什么要杀了教授?” 新田歪着脑袋。 “怪了,除了山本之外,我们也问了很多人,掌握了你的处境。” “什么处境?” “简单地说,就是冈岛教授对你评价不高。原本MKE制法就是在别无他策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备选方案。” “没那回事。其实,采用MKE制法推进实用化研究的方针一直是很稳固的。” “咦,是吗?在你计划之中,对吗?” 南原歪着脸,只顾摇头。“我……没做。” “那就请说说十月三日那天的行动。我们知道,下午六点左右你在京都的宾馆办理了入住手续,但随后就行踪不明。紧接着,你去了哪儿?要证明你是无辜的,就老老实实把话都说出来。” 南原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是要坦白交待,还是继续装傻,等待脱身的时机?形形色色的念头在新田脑海中闪过。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南原抬起了头。 “在京都的宾馆办理完入住手续之后,我就去了……大阪。” “大阪?”新田又看了看本宫,“去干什么?去了大阪的什么地方?” “不能说。但我的确去了大阪。到达新大阪站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在车站里的一家书店买了杂志,书店里应该有记录。” 当问到是什么杂志时,南原回答是《月刊金属工业》。这似乎是一本专业杂志,买的人应该不多,很容易确认。 “当天你住在大阪?” “是的。” “住在哪里?” “大阪的一家宾馆。” “我们必须确认一下,是那家宾馆?请正面回答。” “不,不行。” “为什么?” “我是去那家宾馆见某个人的。要证明我去了那里,只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如果这么做,会给对方带来困扰。所以,我不能再多说了。” 听了南原的话,新田脑中灵光一闪。 “对方是女性吗?” 南原一脸苦涩,短短地说了声“是”。 新田身后的穗积理沙“啊”地叫了一声。“难道是……外遇?” 本宫转过身去瞪了她一眼,她赶紧低头道歉。 新田凝视着南原,确认道:“是这么回事吗?” 这位让穗积理沙觉得很有中年魅力的研究者缓缓叹了口气,点点头,续道:“她是……有夫之妇。所以,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第五章 系长稻垣听完新田等人的汇报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他头发理得很短,一张大脸,眼角稍微有些下垂,因此看上去比较温厚,但偶尔出现的锐利目光却并非等闲。 新田和本宫并排站在稻垣跟前。穗积理沙坐在稍远的地方,时不时向他们投来担忧的视线。 稻垣睁开双眼。 “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怎么看?”他先朝本宫催促似的扬了扬下巴。 “我觉得他不是清白无辜的。”本宫说,“是个无限接近于白色的灰色人物。能趁死者独自一人在研究室的时候下手的,只有知道死者每天晚上都会晚归的人。研究室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还是只有南原最可疑。” 稻垣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把视线转向新田,征询他的看法。 “我也不认为南原和事件无关。说什么案发当夜在和人妻幽会,所以拿不出不在场证明,简直是在糊弄人。” “但是,把这作为一种主张却是很正常的。一开始询问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他说了谎,用这个理由也能说得过去。” “可如果要幽会,把那个有夫之妇约到京都来不是更好吗?” “关于这一点,南原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宾馆里住的学会相关人员太多,万一被看见就麻烦了。” “唔,这又能说得通了。” 新田无法反驳稻垣的话。只能回答“正是”。 在大阪府警的协助下,已经将新大阪站内的书店全都确认了一遍。在南原说的那天,的确卖出了一本叫《月刊金属工业》的杂志。虽然店员已经不记得顾客的长相了,但记录却留了下来。 只不过,晚上七点在新大阪站出现,并不能成为不在场证明。因为火速赶回东京,还来得及作案。 新田对南原说,绝不会给那位有夫之妇添麻烦,能不能告知一下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但他仍然顽固地不肯开口。看来是不能指望了。 结果,由于没有拘留的证据,今天只能放南原回去了。虽然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却也不能当作嫌疑人对待。 “整理一下吧。如果南原定之是凶手,这和迄今为止调查到的情况有没有冲突的地方?” 但新田和本宫都没有马上回答系长的问话。 “怎么?”稻垣不悦地皱眉道,“有冲突?” “算不上冲突,只是有几点疑问……”本宫对新田使了个眼色,让他来解释。 “您已经说明过好几遍了,南原有非常充分的杀人动机。”新田说,“十月三日晚上,他很可能潜入了研究室,从背后刺死了被害人。他和被害人熟识,不用偷偷绕到被害人身后,只要借口有事,趁被害人不备,就能下手。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要把尸体移动到隔壁房间,还挪动了被害者的车。如果是为了推迟尸体的发现时间,那么,这么做对南原有什么好处?这一点还不清楚。” “也是。”稻垣轻轻点头,“还有吗?” “这个也算不上冲突,但南原居然没有准备对策,真让人想不到。” “对策?” “从动机上看,被害者死亡后,南原一定很清楚首先受到怀疑的就是自己。既然如此,是不是要做一些隐蔽工作呢?” “隐蔽工作万一做的不好,暴露的时候就没有借口推脱了。他也许是觉得,不管被怀疑到什么地步,只要没有证据就万事大吉吧。” “有可能。只是,我们从床铺情况发现他三日晚上没有在京都的宾馆过夜,但他未免也太粗心了。另外,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什么?” “从刚见面的时候开始,南原就对询问十月三日晚上的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怀有疑问。这次审讯中也是,他还问我们,为什么把案发时间定为十月三日。也许这是在他计算之外的。” 稻垣的嘴角纳闷地弯了起来。 “是不是在南原的计划中,已经把案发时间锁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四日了呢?所以,他在四日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完备。那一天,他在京都和几个人见了面。” “是把十月三日的罪行,伪装得好像发生在十月四日吗?” “不,不是的。”新田摇摇头,“在我们询问他之前,南原本人一直以为冈岛教授是在十月四日被杀的。” 稻垣睁大了眼睛。 “照你这么说,南原岂不就是凶手?” “也许他并不是实行犯。”新田望着上司,“直接下手的是南原的同伙。按照当初的计划,罪案本应发生在十月四日。所以,南原把那天的不在场证明准备得格外充分。但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罪案在三日发生了。这样设想的话,南原难以理解的言行就讲得通了。” 您觉得怎么样?新田总结道。 稻垣伸出下唇,盯着部下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本宫:“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想法不赖。”本宫说,“这小子虽然自以为是,没皮没脸,不过脑筋还是挺灵光的。” 稻垣重新打量着新田。 “对于说不出三日晚上的不在场证明这件事,南原给出的解释是‘偶然’?” “对这件事,他守口如瓶。很可能是在隐瞒与案情相关的一些事。至少不能轻易相信他说的和人妻幽会的理由。” 稻垣点点头,双手拍着自己的膝盖。 “在下次搜查会议上把刚才的推论再讲一遍吧。我去向管理官报告。” “是!”新田铆足劲儿应了一声。 接下来进行的调查也从旁印证着新田的推理。大批搜查员进行了取证问询,但案发当夜,没有人见过南原。另外,对大学周边安装的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进行了整体解析,也依然没有拍到像是南原的身影。 对被害人冈岛孝雄的车子也进行了彻底的科学调查。可是,不但没有发现南原的指纹,连车内检测出的DNA也和南原的不一致。 就算南原和案件有关,实施犯罪的也另有其人——这样考虑应该是合理的。 另一方面,关于南原十月三日的不在场证明,他本人仍然不愿详细说明,只说是在大阪和有夫之妇幽会。 “至少把宾馆名字告诉我们吧?”新田说。今天,他又在审讯室和南原相对而坐。 “说了也没有意义吧?我不能证明我在那家宾馆里。登记入住的也不是我。”南原的语气很随便。连日来的审问已经让他疲惫不堪。 “宾馆方面也许有人见到过你。只要找到那个人,就能证明刺死冈岛先生的不是你。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坏事。” 但南原不为所动,只是摇头。 “毕竟是外遇啊,我行动很小心,不让别人看见我长什么样。不可能找到目击者的。” “不去问问怎么知道?” “没用的。何况,要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暴露了她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她就值得你这么为她隐瞒吗?” “那当然。是有夫之妇啊。”南原弯起嘴角。 新田交叉起双臂。 “就算你很小心,不让人看见你的脸,但你对宾馆就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吗?比如大厅里有没有穿着婚纱的女人走动啦,有没有Cosplay团体住宿啦。只要你告诉我是哪家宾馆,我去确认一下这些情况,说不定也能证明你当时在那里。” 但南原仍然一言不发,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 新田把双手环抱在脑后。 “这样就没办法取得进展了啊。你究竟要顽固到什么时候呢?” 南原充满敌意地瞪着新田。“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说什么?” “我想问,这种情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种情况?” “反复被叫出来,反复被询问同样的问题。概括地说,我在问的是,你们要怀疑我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到你的嫌疑洗清为止。” “请你们替我想一想。被周围的人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待着,我连工作都不能好好做了。结果,学校方面命令我暂时在家休养。这是侵犯人权。” “我知道你从学校休假了。调查你的动向的搜查员告诉我的。但我们只是按照规定进行调查而已,算不上侵犯人权。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和律师谈。” 南原用双手敲着桌面。 “你们真以为是我杀了冈岛教授?” “调查是从怀疑所有人开始的。然后采用排除法。先消掉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再消掉没有理由作案的人。认认真真地做完上述所有工作之后,被害者周围就只剩下了你的名字。就是这么回事。” 南原缓缓地摇了摇头。 “愚蠢。如果说我是凶手,那就把证据给我看看啊。” “如果你是凶手,总有一天会给你看证据的。如果你不是,就请协助我们的调查。我们会根据你的态度,决定明天还要不要请你来这儿。” 新田隔着桌子和南原互相瞪视着,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钟。 终于,南原的嘴唇动了。“是……柯尔特西亚。” “诶?” “大阪站旁边的‘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三日晚上,我住在那里。” 新田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手册上。 “谢谢。如果能证明这一点就更好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是谁,能告诉我吗?” “我说过好几遍了,不行。”南原面带苦涩地摇着头。 “那么,你对宾馆有什么印象吗?” “那天晚上,某个餐厅好像在举办啤酒节。宾馆房间里有宣传册。我是四日早上离开房间的,在电梯里遇到了一群中国人。当时应该是九点多吧。那群中国人基本上都是老年人。” 新田盘起腿来,靠着椅背。“可以了。” “你满意了?今天就让我回去吧。”南原瞪着他,说,“可以么?” “当然可以。毕竟现在是任意调查阶段。我们也无意侵犯人权——穗积巡查,去送送。” 在旁边做记录的穗积理沙应了一声,精神百倍地站了起来。 她带着南原走了,新田仍然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虚空,思考着。 刚走进审讯室的时候,南原还很慌张,这段日子以来虽然憔悴了不少,却似乎日渐镇定下来。肯定是通过连日来的询问,发觉虽然自己没有不在场证明,警方却也没有证据逮捕自己。南原很有自信,认为警方是找不出证据的。恐怕杀害冈岛的的确不是他吧,实行犯另有其人。 但如果一切都像新田推理的那样,为什么实行犯要在十月三日作案?是不是发生了突发事件,只能这么做?那么,为什么没有通知南原呢?南原明显不知道案件发生在十月三日。 还有一个疑问没有打消:为什么凶手要推迟尸体的发现时间? 身后的门打开了,穗积理沙说:“参考人南原已经离开,接下来就交给跟踪组了。” 新田回头道了声“辛苦”。 “新田先生终于搞定了呀。”穗积理沙快活地说。 “搞定什么?” “不是让他把宾馆的名字说出来了嘛。‘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 “这算不上什么大的成果。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住在那里呢。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从旁证实了实行犯另有他人而已。我不明白的是,南原十月三日晚上在那座宾馆里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避人耳目,为什么要消除自己住过的痕迹?要不是这样,他在这次的事件中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但他却连宾馆名都不愿说出来。为什么?”新田大幅度地翘起椅子,仰望着天花板。 “我也这么想,不过,南原会不会没有说谎呀?” 新田坐直身子,向她看过去。“什么意思?” 穗积理沙用拇指和食指撑着下巴,胳膊肘架在另一只胳膊上,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他是不是真的去见有夫之妇了呀?” 新田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因为,他就算顶着杀人嫌疑,也要隐瞒对方的事情呀。这只能认为是偷情了嘛。” “胡说,在即将发动杀人计划的时候去偷情?有这种人吗?” “谁知道呢,也许对方就住在大阪啊。因为南原预定第二天去京都,所以先到大阪去和她幽会。” 新田摇头道:“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你想想看,他背负的可是杀人嫌疑啊?不在场证明与外遇曝光相比,哪个重要?何况南原是单身,如果只是为了保护对方的家庭,我觉得他不会坚持这么久。” “所以说,那个人的身份特别特别重要啊。万一曝光,南原的一辈子就完了的那种。比如学长的太太什么的。” 新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被大学开除,他这一辈子也完不了。” “可是,这要看本人的价值观啊。我们不知道南原自己是怎么想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个任务。” “是!什么任务?”穗积理沙干劲十足地问道。 “去大阪出差。不过,多半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这可以说是去确认没有收获的一趟出差。” 第六章 一位老人从电梯间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山岸尚美记得他是一小时前入住的。办理手续的是年轻柜员田代,现在还在她旁边。 老人的脚步很悠闲,但从表情上来看,他的内心却并不平静。老人面容严肃,径直朝柜台走来。 “喂,”老人对田代怒目而视,“那间房是怎么搞的?” 田代刚刚露出的笑容在半路上僵了一僵。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大了。不是在走廊最里面吗?为什么特地选那种房间给我?”老人粗声粗气地说。 尚美在瞬间把握住了事态。房间分配基本上是在前一天就决定好了的,田代大概也是这样提供房间的吧。但柜员还需要随机应变。 “上次我住的是离电梯最近的房间。当时我还觉得这家宾馆挺好的,这次居然让我住那种房间,光走到电梯都要花上好长时间。你稍微动动脑子又怎么样!”老人用拐杖猛戳地面。 田代急忙低头致歉。 “对不起。马上给您换房,请稍等。” “算了,行李都打开了,麻烦。对了,给我找家店!” “是要……找家店吗?” “吃饭的店。我约好了和儿子儿媳一块吃饭。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的馆子啊?中华料理就不错。” “我们宾馆三楼就有中餐厅。” 老人焦躁地摇摇头。 “我知道。上次住的时候我去过。但是今天晚上我想去个不同的地方,赶快帮我查一下!” “好的。中华料理是吧。”田代把手伸向旁边的资料,上面列着附近主要的餐厅。他打开资料,放在老人面前,“这家店怎么样?” 老人皱着眉:“字太小了,我看不清!是什么店?” 田代说出店名,并说明了大体位置。 “够近就好。行,就上那儿去吧!帮我订个位子,三个人。” “好的。” “客人,”尚美在旁边招呼老人,“您能吃大闸蟹吗?” “大闸蟹……?” “这段时间里,那家店的招牌菜是大闸蟹。当然,主菜是可以换的,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直接去以别的菜肴为主打的店不是更好吗?比如鱼翅或者北京烤鸭。” 老人眨眨眼,奇怪地看着尚美。 “你知道我对螃蟹过敏?” 尚美点点头。“上次问过您。” “上次?”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哦,对啊,上次帮我订位的是你啊。” “您能记得我,我很荣幸。”她低头道谢。 “入住的时候,我说想在宾馆里的中餐厅订个位子,你马上就打了电话。” “是。当时我问您有没有什么食材是不吃的,您说对螃蟹过敏。” “对。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亏你还记得,真了不起。” “您过奖了。” “你说的对,吃螃蟹过敏的人,没必要特地到大闸蟹店里去。另找一家吧,有没有推荐的?” 尚美说了一家中餐厅的名字。那家餐厅的主打是北京烤鸭。老人应允后,尚美便让田代预约。 “客人,您的房间……”在田代打电话的时候,尚美对老人说,“吃完饭后,能不能请您和别人稍微散一会儿步?您还是住在靠近电梯的房间比较好,虽然行李已经打开了,但如果您允许我们触碰的话,在您回来之前,我们会把您的房间换一下。” 听了她的话,老人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这能这么做当然最好了,行李什么的没关系。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啊。” “哪里的话,是我们照顾不周,应该是我们道歉才对。那么,您回来的时候,请到前台来一下,我们会为您准备好房卡。” “好的,谢谢。” 田代打完了电话。预约很顺利,对螃蟹过敏的情况也和餐厅说了。 老人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笑着离开了。目送老人离去后,田代深深行了个礼,向尚美道谢。 “不过,山岸小姐,您真厉害啊。我可没有自信能记住两个月前来过的客人的长相。” “见到客人的时候,就想一想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他期待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样就能记住了。” “哦。”田代迷惘地看着她。 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圆脸男人探出头来。那是经理助理吉村。 “山岸君,现在方便吗?” 尚美应了一声,下楼来到事务所。“有什么事吗?” “抱歉,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下会客室?” “会客室……吗?好的,不过,是位什么样的客人呢?” “和客人有点不同。”吉村扔下一句话,“其实,是警察。好像是从东京来的。” 尚美不由得紧张起来。“是不是有什么案件?” “大概是吧,不过没说是什么案子,只向我们询问十月三日的事情。” “三日……” “没必要撒谎。问什么就答什么吧。不过,不要说多余的事情。尤其是和顾客隐私相关的。” “是,我明白。”尚美果断地说。 两人来到会客室门口,吉村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尚美有些意外,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走进房间,看见对方之后,她更惊讶了。面前的女孩怎么看都比尚美年轻。一张可爱的圆脸,一点都不像警察。 她自称名叫穗积理沙,任职于八王子南署生活安全课。 “其实呢,我是在进行某起案件的调查,调查案件的相关人员在十月三日是否曾在这里住宿过,请多多协助。”女警官像背书似的,说得极其流畅,也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十月三日是山岸值晚班——对吧?” 面对吉村的询问,尚美答了声“是的”。 “所谓晚班是?”穗积理沙准备做笔记。 “从下午五点开始,到晚上十点和值夜班的人交接。” “主要工作内容是?” “办理入住手续。也有钟点房的客人来办理退房。” “你一直在前台吗?” “基本上是的,如果客人较少,我会到后面的事务所去。” 穗积理沙从身旁的背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尚美面前。 “十月三日,这个人有没有来过?” 尚美把照片拿在手里。上面是个男人,戴着眼镜,脸上淡淡的一层胡茬。 真难回答啊,尚美想道,照片上的这个人,其实她是有印象的。 怎么样?穗积理沙在问。 “十月三日那天,我没有见过他。”她说着,把照片放了回去。 “果然是这样啊。”不知这是不是穗积理沙预料中的回答,但她收起了照片,并没有露出特别沮丧的样子,“大家都说没见过。” 真够迟钝的,尚美暗暗咋舌。这样也能当警察吗? “是的,我没见过,”她又说了一遍,“在十月三日。” 穗积理沙点点头,把照片放回包里。忽然,她猛地转过头看着尚美。“你说十月三日没见过,那么,在另外某天见过?” 吉村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给尚美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让她别多嘴。她向吉村轻轻点点头,又看向穗积理沙。 “在十月三日之前,我见过和照片里的人非常相像的男人。”她慎重地选择着词汇,“当时,我们宾馆刚刚开业一个月。” “真的吗?他的姓名是?这个人叫南原定之。”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对这个人,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什么都可以。” 尚美凝神思索。 “退房的时候说过几句话,他应该是前一天入住的,错把房间里的毛巾放进自己包里了,结果又回来把毛巾还给我。因为有过这么一件事,所以我还有印象。”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只有这件事。” “你只在这天见过他吗?” “只记得这一天。” “恕我再问一遍,十月三日没见过他是吧。” “是的。” 穗积理沙遗憾地垂下了眉毛。尚美觉得她挺可怜,却爱莫能助。宾馆从业者自有不能打破的铁律。 “可以了吗?”吉村问道,“这段时间我们很忙,我想让山岸回去工作了。” “啊,好的……可以了。感谢您的协助。” 尚美和吉村一起离开了房间。吉村边走边说:“你要是不说见过照片上的男人就好啦。”语气里带着点不满。 “对不起,她也挺可怜的,大老远从东京跑过来,什么收获都没有。” “把调查工作交给那种小姑娘,会有收获才怪。你没必要操这个心。” “也许吧。” 尚美嘴上应着,心里却结上了个疙瘩。问什么就答什么,没有问到的就不用回答,这样真的好吗? 尚美回到前台,重新投入到入住业务中。住宿的客人陆续到来,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小跑着穿过大厅的女孩身上。那是穗积理沙。她好像在和呼叫台的客房小弟说话。手里拿着的,应该就是那张照片。客房小弟摇摇头。 大概问的还是那个问题吧,尚美想象着。十月三日,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穗积理沙又和其他几个客房小弟说了几句,便乘上了通往上面一层的自动扶梯。上面是餐厅和商店,或许她还想问问那里的服务员。 终于到了晚上十点。在事务所和夜班组交接完之后,尚美正打算去更衣室,却见吉村苦着脸从前台过来,嘴里嘟嘟囔囔的。您怎么了?尚美问道。 “那个女警还在,除了问服务员,还去和客人搭讪。一旦知道对方是宾馆的常客,就拿出照片来问人家有没有见过。” “这样啊,真够执着的呢。” “还是赶紧放弃吧,我们刚开业没多久,要是有什么奇怪的流言传开,可怎么得了啊。” “她现在在哪儿?” “在大厅,又不能赶她出去,真难办啊。”吉村叹息道。 尚美来到前台,果然看见了穗积理沙。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样子是在打瞌睡。 她从侧面走出柜台,来到穗积理沙身边,叫了声“穗积小姐”,但穗积理沙没有醒。 尚美又在她耳边唤了一遍。穗积理沙打了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眨了几眨,才注意到尚美。“啊……” “您好像很疲倦。” “对不起,我居然在这儿睡着了。”穗积理沙用双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如果您想休息一会儿,可以利用员工休息室。” “啊,不用了,我已经订好房间了,是家比这里便宜点儿的商务宾馆。” “您今晚打算住在大阪吗?” 穗积理沙点点头。“我坐明天的头班车回去。” “头班车?真辛苦。” “因为上午有搜查会议。不过,化妆在新干线上完成就好啦。”她左手握拳,敲着右肩。大概是睡麻了吧。 “当女警察想必很辛苦吧。” “嗯,有点儿,不过我是做好了准备才进入这一行的。” “穗积小姐为什么想当警察呢?” 穗积理沙想了一会儿。 “一句话,因为很想教训坏人啊。就像美少女战士之类的,我最喜欢了。” 听了她的回答,尚美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甚至能想象出穗积理沙小时候的模样,恐怕和现在没有太大差别。 “可是,现实是很残酷的。”穗积理沙忽然垂头丧气起来,“现在,我只是男人的辅助。都不给我像样的任务。” “是吗?” “所以这次出差来大阪,就算为了争口气,我也要找到线索。他们就是觉得反正来了也不会有收获,才派我来这里的。你不觉得这很小看人吗?” “这样可不行呀。派你来的是个男人吗?” “也不知道算不算‘派’,提建议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男刑警。自信满满,很有优越感的样子……不过,他的脑袋倒的确很好使。” 是会有这种事的,尚美想。对在外工作的女人而言,敌人无处不在。 尚美坐了下来,单膝点地。 “我想问一下,刚才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说自己十月三日在这座宾馆住宿吗?” “是的。” “他是一个人住宿的吗?” “据他说,是和别人在一起。那是个有夫之妇……啊!”穗积理沙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住了嘴。 看来是和女人在一起。 “入住和退房手续都是另一个人办的吧。” “他是这么说的。” 尚美点点头,回头向柜台看了一眼。一名年轻的员工站在柜台里,并没有注意到她们。 她把脸凑近穗积理沙。 “我有话想对您说,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穗积理沙一脸震惊。“什么话?” “也许会对您有帮助。但我必须和您约定一下。” “约定?” “待会再说。总之,请跟我来。”尚美说着,站了起来。 尚美走向电梯间,穗积理沙迷惑地跟在后面。 两人坐电梯来到四楼,这是宴会会场所在的楼层,现在一片寂静。尚美让穗积理沙坐在走廊上并排的一列沙发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想和您约定的,不是别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您不要当作正式的证词。也就是说,这些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完全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更何况,对于入住我们宾馆的客人,这是严重的背叛。但我看了穗积小姐努力的样子,觉得也许会对您有点用处,所以想告诉您。怎么样?您能答应吗?” 穗积理沙似乎被尚美镇住了,稍微向后缩了缩,眨了眨眼,点点头。 “好的。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山岸小姐告诉我的。” 尚美松了口气。 “我相信您。刚才那张照片,能不能再给我看一下?” 穗积理沙说了声“好”,从包里拿出照片。尚美确认了一下,点点头。 “就像我刚才说的,十月三日我没见过这位男性。不过,那一天,这位男性很可能在我们宾馆住宿过。” “为什么?” “为了解释,还得从他上次入住的时候说起。” “啊,那个啊。”穗积理沙翻开手册,“刚才我也向别人调查过了。那是在七月十日。他是用‘南原定之’这个真名登记的。跟你印象中的一样。你真了不起。” “您过奖了。其实当天,还有一位女性也入住了。是我为她办理入住手续的,印象比较深,因为她散发着一股玫瑰的甜香。” “玫瑰?” “虽然不少客人都会喷香水,但香味能飘过柜台的事情还是很少见的。不过,那绝不是让人讨厌的气味,而是一种很好闻的香气,我就忍不住和她搭讪了几句。” 穗积理沙迷惘地听着,大概是不知道这些话和自己的调查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出了点小事。一位男性退房后,发现错把房间里的备用毛巾放进自己的包里了。” 穗积理沙叫了一声。 “你说的……是这个人吧?”她又伸出照片。 “是的。我接过毛巾的时候吃了一惊,因为毛巾上沾着玫瑰的香味。那绝对是那位女性身上的气味。” “那,呃……”穗积理沙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蠕动着,像一条寻找食饵的鱼。 “以下是我的想象。”尚美说,“虽然不清楚原委,但那位女性去了男性的房间,还用了那条毛巾。毛巾染上了她的香味,而男性又误把毛巾混进了自己的行李。或许是这么回事吧?” “也就是这两个人有一腿吧。他们在这座宾馆幽会。” 听了穗积理沙的话,尚美思考了一会儿。 “是有这种可能,但我另有看法。” “另有看法?” “我觉得他们当时是初次见面。” “为什么?” “首先,他们各自订了房间。如果打算幽会,一间房就足够了。另外,两人都是用信用卡支付的。也就是说,他们住宿用的都是真名。” “这样啊。但说不定是借口工作上有事来了大阪,要是不订房就拿不到收据,而且必须用真名不可呢?” “也有可能。不过,幽会的话,应该不会到酒吧去吧。” “酒吧?” “男性的账单明细显示,他曾经去过楼顶的酒吧。我记得那金额对一个人而言,似乎有点儿多。另外,他还要了客房服务,点的是香槟。一个人应该是不会喝酒的吧。所以我认为,他们俩是在酒吧认识的,然后一起去了男性的房间,要来香槟,重又喝了一轮。” 穗积理沙“诶”了一声,直盯着尚美看。 “怎么了?” “在宾馆工作的人都会这样吗?观察着客人的行动,想东想西?” “不,也不总是这样……我只是一边观察客人的行为,一边思考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可是,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真厉害。” “这算不得什么。” 但其实尚美是有意留心了一下那两个人。男人递过来的毛巾上染着的玫瑰香让她大为震惊,过了没多久,女人也来退房了。等两人走了之后,尚美仔细看了看两人的账单明细,想象了一番。作为宾馆工作人员,这可不是应该褒奖的行为。 “七月十日那天发生的事我已经清楚了。那么,在十月三日,这名男性是否来过宾馆一事……”穗积理沙再次出示照片。 “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没讲到呢。其中一点就是我认为那名男性在十月三日曾经来过的原因。正如我反复说过的,那天我并未见到他。但那名女性,我却的确见到了。” 穗积理沙睁大了眼睛。“身上带着玫瑰香味的女人?” “她来退房的时候,我正好在前台。虽然负责办理手续的是其他员工,但我一看便发现,正是那位女士。虽然她戴着墨镜,但应该不会有错。不过,当然,她来过,并不代表那位男性也来过。” “能告诉我那个带着玫瑰香味的女人叫什么吗?” 啊,尚美身子往后退了退。“这……” 穗积理沙低下头,双手合十。 “我知道,从工作上来说,你是绝对不能泄露顾客姓名的,但这是为了逮捕凶手啊。拜托了。就像我说过的,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从山岸小姐这里听说的。”她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连连低头。 尚美叹了口气。 “请别这样。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说的。何况我也不记得名字了。如果办理过好几次手续还好说,只打过一次交道的客人,要把名字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未免太困难了。” 这倒不是假话。那位身带玫瑰香味的女人,虽然自己曾经详细看过她的账单明细,但名字也只是匆匆一瞥,完全没有印象。 “这样啊,也对。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穗积理沙失望地抓着头发。 “最好能履行正式手续。不过,穗积小姐,请别忘记我们最初的约定哦。照片里的男性和带着玫瑰香气的女性有关系,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如果把它当作证词,万一证明是妄断,我们旅馆将信用扫地。就算我猜中了,但如果这和案件无关,也会构成对隐私的严重侵犯,违反了我们保守秘密的义务。” “我明白。我一定遵守约定,绝不会说出山岸小姐的名字。请放心。”穗积理沙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膛。 第七章 听完穗积理沙的报告,本宫厌倦地喷了口烟。 “总之,没有获得南原那小子十月三日在‘大阪柯尔特西亚’住宿的旁证对吧。” “没发现住宿过的迹象,也没找到见过他的人。”穗积理沙的语气有点强硬,“但是,楼顶的酒吧的确举办了‘世界啤酒节’,十月四日上午也的确有一群中国人退房。我已经确认过记录了。” 本宫歪着嘴,斜着头。 “知道有啤酒节这回事,并不能证明他在三日曾经在那里住宿过吧?那群中国人也同样。现在啊,不管哪家宾馆都有一堆中国人。南原那小子说不定只是凑巧说中了。” “话是这么说……” “OK,OK。好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嘛,原本就是去确认没有收获的。对吧,新田。” 是啊,新田说。“现在,恐怕没什么要在搜查会议上说的。” “总之,先向系长报告吧。”本宫掐灭烟头,向穗积理沙道了声辛苦,便离开了吸烟区。 新田也跟了出去,一边闻着衣服上的烟味,一边皱着眉。 “为什么不抽烟的人也非得在吸烟区碰头啊?这样划分吸烟区还有什么意义?” “啊,新田先生。”随后出来的穗积理沙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你不是拿到‘大阪柯尔特西亚’十月三日的住宿者名单了吗?去确认一下,其中有没有和南原有关的人。不过,如果真跟这次的案子有关,恐怕也不会用真名入住的。虽说做这些没什么用,但如果不做,上面又要多话了。”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有关的事。”她竖起食指,“是在泰鹏大学第一次见到南原的时候。” “什么事?” “气味。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新田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回头看着穗积理沙。“香水?” “对,是玫瑰香型。” “是吗?” “没错。虽然之前没说过,不过我对气味可是很敏感的。”她指着自己的鼻尖,“爸妈说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一般人闻不到的香气,我也会有感觉。和南原见面时也是这样。” “哦。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当时我心里也就是那么一闪念,觉得这男人怎么还喷香水啊?应该不会吧?过后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不过,忽然又想了起来,那也许是染上的香气。” “是染上了别人身上的香气吗?” “对。很有可能吧?” “是有可能,不过会是从哪儿染上的呢?” 新田皱着眉,指着穗积理沙的胸口。 “你该不会是想说,那是南原在大阪幽会的有夫之妇身上的玫瑰香水吧?” “四日南原出席了京都的学术会议,要染上香味的话,就只有三日晚上了。那天晚上,南原是不是真的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有夫之妇,但我想应该是关系很亲密的人。” “我们是十月五日和南原见面的。两天前沾上的香味,能留到那时候吗?” “香味一旦染到西装上,就不容易消除。我知道好几个案例,太太都是这样发现丈夫有外遇的。” 新田站在原地,抱着胳膊,俯视着穗积理沙。 “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找到那个女人呢?” 我来找,穗积理沙说。 “我认为南原住在‘大阪柯尔特西亚’是真的。因为他没有理由说谎。这次出差没能发现痕迹,我很遗憾。” “所以说,要怎么找?光看住宿者名簿,怎么知道谁喷了玫瑰香水?” “我从宾馆借来了住宿票。住宿票是手写的,上面很可能留有住宿者的指纹。” “然后呢?你要把住宿票一张张闻一遍,找到染着玫瑰香水味的那一张吗?” 新田本来只是想逗逗穗积理沙,她却一脸认真。 “刚才我已经报告过了,南原在七月十日也入住过‘大阪柯尔特西亚’。那一天,他可能也是和玫瑰女人在一起。” “那天他是用真名入住的对吧?所以,应该没有吧?” “那就不知道了,要不要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 “其实,我把七月十日的住宿票也借过来了。只要和十月三日的住宿票做一下比对,就能确定是否有人虽然使用了假名,但实际上和七月十日入住的是同一个人。” 穗积理沙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新田意外地盯着她。她似乎受不了新田的视线,黑眼睛瞟向了上方。 新田反复思考,最后低声说:“不错啊,这个主意。” 穗积理沙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对吧?” “搜寻实行犯的行动进入了死胡同,现在只能让南原招供了。如果这能成为一张王牌,我们就要高呼万岁啦。去跟系长说一下吧。”新田大步走着,穗积理沙小跑着跟在后面。 稻垣等人接受了新田和穗积理沙的建议。大规模的指纹比对工作很快就开始了。七月十日和十月三日,这两天的住宿票都有好几百张。不过仅限于女性的话,这个数量就减少了很多。 在指纹比对之前,已经弄清了有多少客人在这两天都曾下榻过宾馆。是否使用真名,只要一看笔迹就明白了。其中大部分是常客。 比对工作开始后的第二天,新田、本宫和穗积理沙被稻垣叫去了。 “鉴识员找到了。”稻垣说着,把一张A4复印纸放在桌上。 本宫拿起那张纸,新田在旁边窥视着。 上面复印了两张住宿票,一张的日期是七月十日,另一张是十月三日。 “指纹一致吗?” 本宫问稻垣。稻垣短短地“嗯”了一声。 新田看了看署名。七月十日写的是“畑山玲子”,十月三日是“铃木花子”。 “子”字的笔迹显然十分相似。新田指出了这一点,稻垣也用力点头。 “是同一个人所写,应该没错了。” “铃木花子……吗?这明显是假名。”本宫说。 铃木花子的住址是东京都港区南青山,而畑山玲子住在横滨。 “畑山玲子是真名。”稻垣低声说。 新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真的?” “她在当天使用了信用卡。住宿者名簿上写着呢。”稻垣说着,锐利的目光射向穗积理沙,“这或许多亏了你啊,穗积君。” 年轻的女警挺直身子,低头道:“谢谢!” 稻垣苦笑一声。 “要高兴还太早。因为还不能确定南原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的视线转向本宫,“马上去调查一下这个女人,不过,要谨慎。” “是。”本宫回答,“如果她和南原有关系,其中肯定有什么复杂的缘故。” “正是。拜托了。”稻垣的眼中精光闪动。 第八章 穗积理沙正探头瞧着摆在架子上做装饰的罐子。罐子高约五十厘米,表面用鲜艳的色彩描绘着扇子与花朵。大概这不是罐子,是个花瓶吧。 “我完全弄不懂摆这种东西做装饰的人的想法。特地做一个大架子,上面却只放着一个罐子,真是浪费空间。” “别拿这里跟自己家比。房子这么宽敞,没有这种装饰品反而煞风景了。”新田四处张望。这里大约有二十坪(33㎡),真皮沙发摆成匚型,中间以大理石桌面分隔。 “真气派呀,开美容沙龙真能赚这么多吗?” “谁知道,要看个人的吧。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别多碰比较好。”新田见穗积理沙正抚摸着罐子的表面,便提醒道,“那是有田烧。从大小来看,恐怕接近一百万。万一砸碎了,好几个月的薪水可就泡汤啦。” “诶,是吗?真不得了,不得了。”穗积理沙折回新田旁边坐下。 两人来到了畑山玲子位于横滨的公司。这家公司主营美容沙龙和健身俱乐部。他们在前台表明身份,说要见社长,前台就把他们领到了这间会客室里。 没过多久,敲门声传来。新田站起来,应了声“请进”。 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身穿粉色尼龙套装,外罩白色西装外套。新田已经查明她今年四十岁,不过看上去要更年轻些。长相颇具异国风情,和披肩长发十分相称。 “二位久等了。我手头刚好有点事情。”畑山玲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没关系。在您百忙之中打扰,还请多多包涵。”新田出示了身份证件,重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又把穗积理沙介绍给她。 大约是很少见到女警官吧,畑山玲子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半晌,才伸出右手,道:“请坐。”空气轻轻地向新田那边漾了漾。 新田告了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与畑山玲子面对面。那一瞬间,他有种被她的眼神吸引的感觉。 “您有何贵干?”她问道。 新田感到自己的思考停止了一瞬。他慌忙摆正姿势,舔了舔嘴唇。 “其实,我们现在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其中有些事情要和畑山女士确认。” “是什么事情?” 新田向穗积理沙使了个眼色。稻垣的意见是,如果由年轻的女警来询问,对方或许会放松警惕。 穗积理沙打开手册,做了个深呼吸。一看她的手势,就知道她心里特别紧张。 “我们想问的是十月三日的事情。那天,畑山女士您在哪里?” 新田凝视着畑山玲子,不想漏过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但很遗憾,她没有露出任何动摇或慌张的神色。 “究竟是什么样的案件呢?和我有关吗?” “目前还不能告诉您……很抱歉。” 畑山玲子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稍微把头抬高了点,俯视着年轻的女警。 “我虽然对警察的事情所知不多,但也清楚,询问某月某日身在何方,就是确认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你们是不是在某起案子上对我有怀疑?” “也不能这么说……” “那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是案件的一名相关人员坚持说自己那天在某个地方。为了确认他说的是否属实,我们必须一一询问在那个地方的人。如果判定您说的事情和案件无关,我们就会删除所有的记录。请务必协助我们。”穗积理沙很努力地说。这番话流畅至极,大概是事先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吧。 “请等一下。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我那天在什么地方了?”畑山玲子说。声音略微有些不快。 穗积理沙瞅了新田一眼,看来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的。”新田干脆地说,“您说的对,我们大体上有所掌握。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听您亲口说一遍。” 畑山玲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是听谁说的吗?” “随您怎么想。调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 女实业家极具异国风情的面庞上有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新田感到她正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和思索着。 她的嘴唇动了。 “事关隐私,我不想说。” “还是要务必请您帮忙。”新田低下了头。旁边的穗积理沙也有样学样。 “真没办法。”畑山玲子叹了口气,“那天我在大阪。” 新田抬起头。“在大阪的什么地方?” 她直直地盯着新田,答道:“‘大阪柯尔特西亚’。” “您是独自一人吗?” “是的。” “在那里住宿了对吧。” “是的。” “目的是?” 畑山玲子形状姣好的眉毛右侧微微扬起。“为什么我非要把目的告诉你们?根据你们刚才的说明,应该没有这个必要。” “您说的没错。是我们冒昧了。”新田马上道歉,小花招看来对这个精明的女人不起作用,“您是用真名入住的吗?” 畑山玲子的呼吸停了一拍,然后轻轻摇头。“我用了假名。” “为什么要用假名……啊,您可以不回答。用的是什么假名呢?” 她又停顿了一下,答道:“铃木花子。” “您在宾馆从几点待到几点?” “我是三日傍晚七点入住的,退房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过后。” 旁边的穗积理沙匆匆做着笔记。新田瞟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到畑山玲子身上。“您经常去大阪吗?” “一年总要去几回吧。那边有我们的分店。” “不过,十月三日去并不是为了工作对吧。因为您用了假名。” 畑山玲子瞪了他一眼,看看手表。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失陪了。” “最后一件事,想请您看看这个。”新田看了看穗积理沙。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问道:“您见过这个男人吗?”那是南原定之的面部照片。 畑山玲子瞟了照片一眼,淡淡地说:“不认识。” “请仔细看一下。”新田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坚持道,“您在大阪的宾馆里没见过他吗?”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对认人还是很拿手的。不过这个人我毫无印象。可以了吗?我没时间了。” “可以了,感谢您的协助。” 穗积理沙也跟着说了声“谢谢”。但畑山玲子已经起身离去。 走出公司后,新田说:“确定了,就是那个女人,肯定没错。你也这么想对吧?” “我觉得有隐情,一开始她就充满警惕。我们问她不在场证明的时候,她很不高兴,这也很可疑。” 新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穗积理沙。“只有这个吗?” “诶?” “突然有警察来访,警惕是肯定的,什么都不作说明,就询问不在场证明,任谁都会心里不爽的吧。那是正常的反应,没什么可疑的。” “那,是怎么确定的呢?” 新田望着穗积理沙。“你真不知道?” 她一脸困惑地眨着眼。新田碰了碰自己的鼻子。 “有玫瑰香水味。刚一照面我就知道了。” “啊——”穗积理沙张大了嘴巴。 “你没闻出来?你那比狗还灵的嗅觉去哪儿了?” “呃,这个嘛,今天我鼻塞。不过,你一说还真是,的确有香味,是玫瑰香味,没错。” 新田仍然盯着她,她有点发窘,往后退了一步。“怎么?” “没什么。回本部汇报去吧。”新田迈开了步子。 “光凭玫瑰香味,是不能成为决定性证据的啊。”听完新田等人的汇报,稻垣的表情阴沉下来,“对方有什么表现?有没有惊慌失措?” 新田伸出下唇,摇摇头。 “更应该说是光明正大。现在还说不准,她是真的没做不可告人的事情,还是早已做好了警察上门的准备?总之,那个女人不简单。不能大意。” “不过,她好歹是承认自己三日在‘大阪柯尔特西亚’了。” “大概是觉得,就算隐瞒也没有用吧。既然警察已经来了,明摆着是掌握了某些线索。谎万一撒得不好,只怕会适得其反。” “有可能。那么,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稻垣征求旁边本宫的意见。 “关键是,她和案件的相关点在哪里。总归要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南原的情妇。” 新田也找不到这个疑问的答案。在大阪和南原见面的应该就是她,但她和事件的关系则完全没有线索。 畑山玲子的经历已经大致上查清楚了。她是横滨资产家的独生女,在当地的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了两年学。回国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三十岁时,在父亲的帮助下开始创业。这家讲求皮肤彻底保养的美容沙龙获得了巨大成功。之后,她以首都圈为中心,开了好几家同样的美容店。三十二岁时,与比她大十岁的创业伙伴结婚,现在也还没有离婚。也就是说,如果南原的情妇是畑山玲子,“十月三日晚上和有夫之妇幽会”的供述就是实话。 畑山玲子和丈夫之间没有孩子。她母亲早逝,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八十二岁的父亲。这位老人今年春天就倒下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看不到痊愈的希望,任何时候咽气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无论怎么查,都找不到和这起案件的关联点。连她和南原的关系中也找不到什么。只能认为畑山玲子和案件无关了。 他们又把南原传了来。在审讯室里,新田把畑山玲子的照片摆在南原面前。 “三日晚上,你见的女性就是这个人吧?” 新田看得清清楚楚,南原眼中现出了惊恐和动摇的神色。恐怕没想到会有这突然袭击吧?南原尽量维持表情不变,脸上的肌肉却明显紧绷了起来,耳朵也变红了。坐在新田旁边的本宫挑起了眉毛。 但南原没有承认,只用呻吟似的声音说:“不是。” “真搞不懂,你在装什么蒜?承认的话,你就有不在场证明啦。如果她让你对你们俩的关系保密,我们就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了。在她丈夫面前隐瞒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老老实实招了吧。” 但南原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什么叫装蒜?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认识那个女人。请适可而止吧。” 南原的话中满含怒气,新田、本宫和穗积理沙面面相觑。 结果,那天他们只好放南原回去了。 新田等人回到特搜本部,向稻垣汇报。听说南原否认,系长板着脸,说了声“哦”。 “究竟是怎么回事?看他那样,我们绝对没说错啊。那女的就是南原的情人。为什么不赶紧坦白啊?真让人难以理解。”本宫焦躁地说。 稻垣看着新田,问道:“你怎么想?” “我和本宫先生看法相同。看到畑山玲子的照片时,南原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稻垣“嗯”了一声,点点头。 “如果你们的眼力到家,南原就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但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他宁可担着杀人嫌疑也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面对上司的质问,新田和本宫只能沉默。无论他们怎么思考,也想不出答案。 第九章 自动门打开了,进入的是一个被古铜色的雅致墙壁环绕的空间。在恰到好处的灯光下,一溜摆放着几张真皮座椅。简直像高级宾馆或酒吧一样。 “您好,欢迎光临。”一位身穿套装的女人在左侧的柜台里笑着打招呼。 新田一边走过去,一边把手伸进内袋里。穗积理沙跟在他身后。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而是这个。”他出示了附有身份标识的证件。 女人的笑容僵在了半路上。新田看着她,继续说道:“我们想见这里的负责人。” 请稍等,她说着,伸手拿起旁边的电话,低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后,她对新田说:“店长马上就到。” 没过多久,来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她自称前村。 新田等人被领到了隔壁的员工室里。这里摆着许多桌椅,有几名员工正在工作。墙边的架子上堆着硬纸箱。气氛和刚才的接待大厅截然不同。 员工室最里面有一块隔开的空间,摆放着用于接待的简易沙发。新田和穗积理沙并排坐在沙发上。 这里是畑山玲子经营的其中一家美容沙龙。但这家店有个特征,和别家不同。这家是服务于男性的专门店。 “此次来访,是想确认一件事情。”新田照例拿出了南原定之的照片,“这个人有没有来过这里?” 前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脸色一沉。 “我恐怕记不得每位客人的长相……” “那么,可否请教一下姓名?您这里有会员名簿吧。” “有是有的,但这关系到顾客的个人信息,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能否请您和上面商量一下?如果需要什么命令文件,我们就马上去办理。” 前村为难地眨着眼睛,说:“我去请示一下董事。这栋楼里有董事办公室。” “这样啊,那就拜托了。”新田低头道。 前村离开后,新田稍微把领带松了松。往旁边一看,穗积理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起店里的宣传小册子,读了起来。 “唔,还有人来这里刮胡子啊。留起来明明更帅的嘛。” 听了这话,新田想起了南原淡淡的一层胡茬。 稻垣认为,南原也许是美容沙龙的顾客。的确,这就让他有机会认识畑山玲子。新田一直以为美容沙龙是女人的事,稻垣的设想让他眼前一亮。 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走来,一个男人出现了。后面跟着店长前村。 新田站了起来,男人一边说着“请坐着就好,您辛苦了”,一边掏出名片。在专务董事的头衔下,印着“矢部义之”的名字。 “百忙之中,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新田道歉。 “没什么,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这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容貌清秀。头发剪得短短的,让人觉得很整洁。新田不知道这是不是男士护理的效果。 “前两天您也上畑山那儿去了吧。” 男人的话让新田多少有点意外。“您知道?” 他嘴角带笑。“她是我太太。” “诶?” “我是畑山的丈夫。在工作上,我用的是旧姓。” 新田“啊”了一声,又看了看名片。这么说,面前的这个人本名是畑山义之。 “听说您前两天询问了我太太的去向。今天又来打听顾客的事……是什么案件的调查呢?” “对不起。我不能明说。而且,我们也不清楚详细情况,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畑山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说法,却仍然点头道:“这样啊。唔,您要调查某个男性是不是我们的会员对吧。” “是的。就是这个人。名字叫南原定之。”新田出示了照片。 前村在畑山身后问道:“是否要我去查一下?” “不,我们查,警官先生想必是信不过的。把会员名簿和访客名簿拿出来,请他们自己查吧。”畑山看看新田,“这样可以吗?” “如果方便的话……” 畑山命令前村带路。 “穗积君,拜托了。”新田对穗积理沙说。她精神百倍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某个案件的嫌疑人吗?”两人走远后,畑山问道。 “不,还不能断定。”新田含糊其辞,心中暗道:他也许是你老婆的情人。 新田拿起穗积理沙刚才读的宣传册。上面写着一系列分店的名称。 “虽然公司是由您夫妻二位共同经营的,不过听说创业的是您太太。而且当时她只有三十岁。真了不起啊。不过,这也离不开您在背后的支持。” “我没帮上她什么忙。” “是吗?” “我太太具备事业成功的三个要素。”畑山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爱、勇气、还有幸运。这三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但她所拥有的却特别强大。三者齐备时,她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能力,甚至能动摇人心。我只是默默跟随她罢了。所以,就算是入赘,我也没有丝毫犹豫。” “有强大的爱,这很好啊。您太太也爱着您吧。” “嗯,这是当然。”畑山毫无羞涩之意,“我也爱着我太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守护她。” “您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谢谢。”畑山低头致谢。 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发现妻子有外遇了——新田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穗积理沙回来了。新田问她情况怎么样,她沮丧地摇了摇头。 第十章 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用指尖揉了揉眼皮。长时间盯着电脑,眼睛隐隐作痛。他左右晃了晃脑袋,肩膀嘎嘎作响。 往边上一看,穗积理沙正张着嘴巴,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还打起了呼噜。 手头正好有个空饮料罐,他把罐子扔了出去,正中穗积理沙的脑袋。 她睁开眼睛,四下张望。 “喂,”新田叫了声,“要睡到一边睡去,别让人分心。” “啊,对不起。”穗积理沙抬手擦了擦嘴角,大概是流口水了吧。 两人在警察署的一个小会议室里。他们把南原定之和畑山玲子的相关资料统统找了来,正在寻找两人的交集。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发现。 “我觉得就算这么做也没有用啊。”穗积理沙说着,急忙用力摇了摇手,“啊,我可不是因为工作无聊才这么说的。” “为什么没用?” “因为他们俩根本没有交集。一定是七月十日在‘大阪柯尔特西亚’碰到的啦。所谓一夜情嘛。”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这是……女人的直觉。” 新田忍不住了。 “如果你的直觉没错,那么畑山玲子对南原而言,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啊?他才不会在意对方的外遇会不会被发现,应该早就说出自己十月三日有不在场证明了啊?” “唔,说的也是。” “南原不这么做,一定有更深的内情。反过来说,如果找到其中的内情,我们或许就离破案不远了。别强词夺理了,快把收集到的资料从头到尾过一遍!” 好——穗积理沙说着,举起一只手。是不是小瞧她了?新田皱起眉头。 调查仍然处于胶着状态。搜查员们连日来四处活动,却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在冈岛孝雄身边,除了南原之外,还是没有找到有动机的人。但又缺乏可以将南原锁定为凶手的材料,最近甚至有人提出,这是不是流窜犯作的案。凶手溜进房间,意图盗窃,被冈岛发现,凶手害怕冈岛叫喊,便将其刺死。这推断倒也有点道理,但窃贼跑进研究室去偷东西,究竟是想偷什么啊?于是,又有人异想天开地说,这是意图偷窃试卷的学生所为。当然,这套推论马上被驳回了。因为研究室里没有放试卷。 新田提出的假说还在:南原委托第三者作案。但无论在南原身边怎么查,都找不到会接受这种委托的人。因此,买凶网站说又浮出水面。有些网站上聚集着不少闲汉,只要给钱,什么都愿意做。南原会不会是访问了这样的网站,在上面买凶杀人? 但是,调查南原资产的调查员对此提出了异议。他们说,南原的账户最近并未出现大笔资金流动的迹象,何况里面的钱也不够交付杀人的定金。几年前南原买了套房子,甚至还欠着外债。 听了这些,新田产生了新的疑问。如果南原委托某人杀人,那么报酬是什么?既然不能准备大量现金,那么要给对方什么才好? 他看着屏幕,正在思考时,忽然听到了一段怪异的旋律。穗积理沙拿起手机。 “对,是我……当然是在工作了,那还用说……废话。”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听她的口气,大概是朋友或者家人吧,“……说什么呢。我在协助搜查一课的刑警先生,忙得很……诶,割草啊。听上去挺有意思的嘛……好啊,我不知道能不能交换,待会问问刑警先生,再见……好——加油。”结果,她还是没有走出房间,又折返了回来,“不好意思。” “要打电话去外面打。” “对不起。” “割草什么是啊?” “哦,刚才那个是我在交通课的朋友,因为这起案子,正在大学内部和周边寻找凶器呢。今天甚至还要割草,在跟我抱怨。” “哦,的确挺辛苦的。” 辖区警署就是干这个的,各种杂事。 “他说,既然我觉得有意思,就和他换换好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要问我能不能换咯?” “是的。不知道割草和调查取证,哪个更好玩呢?”穗积理沙思索着。 新田抱起胳膊,盯着她。 “工作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尤其是和调查相关的工作。” “看来的确是这样。” “那当然了。系长和主任他们根据调查员的情况,将他们分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上,又在确保公平的前提下,将工作分配给每个人。你去交换一下试试看。你完全不知道对方有多——”说到这里,新田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穗积理沙吓得叫了一声,身子往后一仰。“怎么了?” 新田没有回答,双目紧闭,整理着刚才忽然出现的想法。有没有矛盾?有没有不一致?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穗积理沙呆呆地望着他。 她怯生生地问他怎么了。 “我找到答案了。”新田说着,向门口走去。 第十一章 刚来到走廊,会议室的门就打开了,三个人走了出来。新田停下脚步,为他们把路让开。其中一人是并非直属上级的管理官,另外两个是其他系的系长和主任。管理官盯了新田一眼,什么都没说,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主任也紧跟在后,只有系长停了下来。 “已经谈完了。”系长的四方脸上带着点让人胆寒的笑意,“你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切入点啊。挺厉害的嘛。” “您过奖了。” “我跟稻垣系长说了,万一哪天他用不上你了,随时跟我说,我要把你挖过来。” “那太好了。” 系长拍了拍新田的肩膀,离开了走廊。 这里不是八王子南署,而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某一层。 新田敲响了会议室的门,听到稻垣粗鲁地说:“进来。” 稻垣和本宫正在房间里等着,桌子上放着好几份文件。 “坐吧。”稻垣说。 新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你对那起案件的内容有所把握了吗?”稻垣问。 “刚才我稍微查了一下。辖区警署是深川西警察署对吧。” 稻垣点点头,拿起一份文件。 “报案是在八月二日上午七点十分。家住江东区深川的一名主妇发现有个年轻女子倒在路边,已经死亡,就报了警。救护车和警察立刻赶到,确认女子死亡。同时根据女子的随身物品等判明了她的身份——” “是家住附近,在饮食店工作的伊村由里小姐,二十八岁。”新田接着说了下去,“脖子上有勒过的痕迹。” 稻垣放下了文件。 “工作的地方是银座的一家俱乐部。最后有人看到她,是在八月二日凌晨两点左右。她和店长打过招呼后离去。有人看见她在附近坐上了一辆计程车。应该是下车之后,在走向公寓的时候遇袭的。可以推定的是,这不是流窜犯作案,而是观察过被害者日常行动之后犯下的罪行。” “既然是特殊行业,嫌疑人应该很多吧。” “在公开场合不要说这种话,这是职业歧视。实际上,她在工作方面没有什么麻烦,和顾客之间也没有奇怪的关系。私生活也很简单,没听说和谁起过冲突。因为什么线索都找不到,所以流窜犯的说法又变得有力起来。就在这时,在被害者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 “寄信人是男性,收信人写的是被害者的母亲。她在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信的日期是将近二十年前。内容是问候死者母亲的健康,另外还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男人在信中承认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死后,希望由她来继承遗产。” “这个男人是……” 稻垣把桌上的文件往新田面前一推,指着一个名字。“畑山辉信——畑山玲子的父亲。” “她的父亲好像一直在昏迷中吧,应该坚持不了太久了。” “对。” 新田点着头,看看稻垣,又看看本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深川西署特搜本部无法确认伊村小姐和畑山玲子有过接触。”本宫说,“不过,在伊村小姐的手机通讯录里有畑山辉信的电话号码。还有几次通信记录,最后一次是今年三月。” “辉信就是在那之后倒下的吧。伊村小姐明白这是个契机,很可能去见了畑山玲子。”新田说,“为了声称自己是辉信的女儿。” “是啊。”稻垣伸出下巴,“被害者虽然还没有获得辉信的正式承认,但信就是证据。只要做个DNA鉴定,就能确认是不是真正的父女。如果上法庭,应该会被认定为私生女吧。” “如果获得认定,私生女也是可以继承遗产的。反过来说,畑山玲子会有一部分遗产被她夺走。” “畑山家的资产基本上都在父亲的名下。而且,畑山玲子早已把这些都当成了自己的东西,才敢进行一些大胆的交易。调查显示,公司的经营状态说不上太好,畑山玲子似乎在盼望着父亲的生前赠予。但父亲陷入了昏迷状态,这种期望就成了泡影。” “也就是说,伊村由里小姐的出现,对畑山玲子而言,是极大的误算。” “弄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深川西署特搜本部兴奋得要命。”本宫右边面颊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容,“终于找到有动机的人了。” “但是他们的指望落空了。”新田的视线回到了稻垣身上,“畑山玲子有不在场证明吧。”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稻垣指指其中一部分文件,“从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十日,畑山玲子和丈夫一起去加拿大旅行了。” “出国了啊。”新田松了松后背,“不愧是开公司的,和南原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警方去确认了她的不在场证明。像我们一样,那个特搜本部也在调查有可能与畑山玲子合谋的人,但什么都没有发现。” “最后特搜本部就解散了是吧。” “别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稻垣瞪了他一眼,“我们还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呢。” “我知道。那么,接下来要怎么推进?” “首先是DNA鉴定。因为从被害者的指甲中检出了旁人的DNA。如果找出嫌犯,两地就合作调查。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好。”稻垣站了起来,“没必要慢悠悠地等检验结果出来,去做点准备吧。”说完,就走出了会议室。 新田的目光从关上的房门移到本宫脸上。前辈刑警撇着嘴,眯着眼睛。 “您有没有什么别的看法?” 本宫咂了咂嘴。 “你想必心情不错吧,大胆推理,一击即中,感觉怎么样?” “还不一定说中了。” “别言不由衷了,明明心里高兴得很。不过,的确够厉害的。多亏了你,不但解决了我们的麻烦,说不定还连带收拾了别人家的。系长也好扬眉吐气了。”本宫松开领带,站了起来,伸手拿起挂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好了,走吧,重新把材料梳理一遍。” 了解。新田也站了起来。 本宫所说的新田的大胆推理,指的是交换杀人。 如果南原委托别人杀人,要付给别人什么作为报酬呢?既然他没有巨额资产,能与杀人行为相抵的就只有一样,那就是杀人。为了让人杀死自己想杀的人,就要去杀对方想杀的人。被害者和实行犯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警察无论怎么调查,也不会怀疑到实行犯身上去。而委托人又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真是一石二鸟。 那么,和南原签订交换杀人契约的是谁呢?他和这个人的关系,应该是警察无法查到的。 这么思考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畑山玲子。宁可背着杀人嫌疑,也要否定与她的关系,会不会因为她是自己的交易对象? 如果这番推理是正确的,在过去未曾解决的杀人事件中,一定有一件,是畑山玲子有嫌疑,却有不在场证明的。 系长惊讶地听了年轻部下大胆的推理。五分钟后,他给管理官打了个电话。六小时后,深川杀人事件的材料就被送来了。因为是警视厅辖内的事件,自然也和搜查一课相关。刚才从会议室出来,和新田搭讪的系长,就是那起调查的实际负责人。 第十二章 南原定之被以杀人罪逮捕了。签署逮捕状的,是负责深川杀人事件的搜查团队。关键果然是DNA鉴定结果。从被害者指甲中检出的DNA和南原的DNA相似度达到了99.9%。 南原是在警视厅审讯室,而非深川西署审讯室开始全面招供的。审讯官说,在得知逮捕状是深川的案件时,南原似乎就死了心,用平淡的语气开了口,不见丝毫慌张。 供述内容很快就送到了新田等人面前。概括如下: 直到去年,南原与冈岛孝雄的关系都还很和睦。与企业共同研究的新材料开发也逐渐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南原把身为研究者的人生都赌在了这个项目上。回首往昔,他并非一帆风顺。做助手的时候,所协助的教授眼里只有校内那些无聊的派系争斗,完全不把做研究放在心上。他光命令南原做些杂事,南原几乎没时间去进行自己的研究。不过,要是这位教授在派系争斗中胜出,到也还罢了。结果却正好相反,教授去了别的大学。一半是被驱逐出去的。之后,南原在许多教授手下待过。“在极限点的MKE制法”就诞生在这段艰辛的时期。这项发明让他成为了准教授,可以说是他唯一的金字招牌。所以,他很感谢在项目中采用这项研究的冈岛。 但到了今年,在即将开展实用化研究的时候,冈岛却开始鼓吹转换方针。不用几乎已成定局的南原的技术,而是引进别的技术。 南原实在难以容忍。他经年累月方才独自筑成这项技术,已经取得了专利。正因为想到这项技术能被合理利用,他才能忍受下其它种种不利条件。 冈岛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正逐步进行着转换方针的准备。虽然这是和企业合作的共同研究,但项目的总负责人是冈岛。南原仅仅是一颗棋子,无力回天。 在愁闷达到顶峰的七月,南原因事去了大阪。晚上住在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吃过饭,他到顶层的酒吧去喝酒。因为是一个人,就坐在了柜台前。 身边有位女客。是个身上带着玫瑰香味的女人。因为调酒师的一点小失误,两人交谈起来。她也是一个人,也是因为工作来到大阪。 她就是畑山玲子。 两人聊得很愉快。南原因为与冈岛之间的事情郁闷多日,很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畑山玲子是个知性与妖艳兼备的女人。和她交谈,能表现出自己崭新的一面。酒比往常更加醇美,脑细胞也更加活跃了。 酒吧即将打烊,南原便邀请她到自己的房间去再喝一轮。她爽快地答应了。 都是成年人了,喝完了客房服务送来的香槟之后,就非常自然地上了床。 但事态却向着南原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或许是酒让他放松了下来,一番云雨之后,南原对她说起冈岛的事。甚至冲口而出:要是他现在就死了该有多好?说完他就后悔了: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畑山玲子的反应。她说,既然你这么恨他,干脆杀了他多好? 南原大吃一惊。他还没有想到这个地步。不,也不是全然没想过,只是把它排除在了选项之外。他明白,如果冈岛被杀,自己会头一个受怀疑。 他如实说了,畑山玲子眼中闪出妖异的光芒,说她有个好办法。即,冈岛由她来杀,而南原去杀她的目标。南原与畑山玲子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完全没有被警察发觉两人是共犯的危险。当然,也不必担心通过被害者的人际关系找出实行犯来。 南原起初只觉得这话古怪,但随着她的讲述,他逐渐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可是,自己能杀得了人吗——南原说出了自己的不安。畑山玲子微微一笑,说,你能做到的,你是具备执行力的人,我知道。她的眸子闪着妖艳的光,南原望着望着,就像中了催眠术一般,开始觉得杀人是件简单的事情了。自己居然迄今为止都将这个选择排除在外,真是够没出息的。 之后,南原也积极献计献策。两人越说越起劲,一个现实的计划逐渐成型。 密谋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畑山玲子离开房间时,计划已经非常具体了。总之,在从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退房后,他们分别买了一部预付式手机,作为今后的联络手段。 这时,已经决定先作案的是南原。畑山玲子的父亲随时可能去世,她说能早一刻动手就早一刻。 为了防止事后变卦,南原让她写了一张同意交换杀人的证明。在亲笔签名旁还按上了拇指印。 两人又协商了几次,将计划进一步具体化。每次畑山玲子都在电话里反复地说:你能行的。她还经常说:你是我信赖的人,不会不行的。每次通完话,南原都像被注入了勇猛之血似的,浑身发烫。 畑山玲子预定和丈夫一起去加拿大旅行。他们认为,南原最好在此期间杀掉畑山玲子的目标,伊村由里。 南原花了几天来观察伊村由里的行动,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最好时机。那就是她下了班,在自家附近下出租车之后。她会在深夜穿过几乎没有行人的一条道路回家。幸运的是,附近没有摄像头。 当然,南原还是很害怕杀人的,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地完成任务。但一想到畑山玲子鼓励的话语,他身上就涌出了一股力量。另外,要杀的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也让南原失去了现实感。 日期跳到八月二日之后两小时,南原动了手。他追上走进小巷里的伊村由里,在她回头之前勒住了她的脖子。娇小的伊村由里几乎没有抵抗。确认她死亡后,南原立刻离开了现场。不可思议的是,他仍然没有什么现实感,心跳也一如往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子冈岛可完蛋了。 伊村由里的尸体在清晨被人发现,但过了好多天,也没有搜查员找到南原头上。他终于等到了畑山玲子的联系。警察好像去找过她了。但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便没有再次怀疑她。 就这样,第一计划成功收官。南原只想尽快了结冈岛孝雄,便问畑山玲子什么时候下手。 她说,为了不让警方觉察到两起案件之间的关系,希望能间隔一个月以上。南原觉得这么想也比较妥当,就答应了。 九月底,畑山玲子联系南原,说准备好了,问他希望在哪天进行。南原提议在十月四日下手。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前一天就要去京都。 畑山玲子问他十月三日晚上能不能见一面,说想最后再见一次,巩固一下自己的决心。南原并无异议。一想到或许能再将她搂在怀中,他的心里就雀跃不已。 把见面地点定在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非要说的话,只是因为这里离会场所在地京都比较近,而且又是两人初次见面的地方。 十月三日,南原悄悄进入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畑山玲子已经订好了房间,他直接过去和她见面。 按照计划,她将在十月四日晚上用刀杀害冈岛孝雄。南原告诉她,冈岛经常一个人在研究室留到很晚。 听到她要用刀子,南原很吃惊,没想到女人还能用这个。畑山玲子却说,正因为是女的,所以才非用刀子不可。 第二天清早,南原离开宾馆,前往东京。他要为一整天制造不在场证明。从白天到晚上,他接触了许多人,在各种地点留下了自己待过的痕迹。 五日早上,他等待的通知到了。发现了冈岛的尸体。听说冈岛是被刺死的,他想,果然跟计划一样。 他联系了畑山玲子,她让他把之前签的证明还给她。两人约定在东京站碰头。 在东京站的一个角落里,南原把证书还给了畑山玲子。他们没有对视,也没有说话。分开之后,南原把用来和她联系的预付式手机扔进了河里。 他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在泰鹏大学和警方见面时,他也没有丝毫不安。 但警察问的问题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问他,十月三日晚上,你在哪里? 第十三章 畑山玲子移送检方两天后,新田去了一趟八王子南署,把放在特搜本部的各种资料搬到警视厅去。今后的调查和追加搜查,都将以警视厅为根据地来进行。 刚走到特搜本部礼堂,穗积理沙从后面追了上来。 “新田先生,事件解决了对吧。辛苦了。”她劲头十足地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你也干得不错。系长让我再谢谢你。” “真的吗?好感动!”穗积理沙双拳放在下巴底下。 “我也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呀?” “不能在这里说。你现在没什么事吧?跟我来。”说着,新田向门口走去。 一时想不到密谈的地方,只好上了楼顶。 新田转向穗积理沙。 “你该对我说实话了吧。现在,谁都听不到你所说的,你可以老老实实,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圆圆脸的女警一脸警惕地往后退去。“说什么?” 新田疲惫地摆摆手。 “装什么糊涂,就是玫瑰香水的事。” “诶…” “你从大阪出差回来那天,忽然提起和南原初次见面的事。还说什么玫瑰香水。不过,那都是假话吧。” 穗积理沙吓了一跳,又稍微退了几步。“才没有……”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装傻也没用。其实,我对我自己的鼻子多少还有点自信。当时,南原身上并没有香水味。” “都说了,我的鼻子比狗鼻子还……” “不过,接下来和畑山玲子初次会面时,你好像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呢。别装了,我都看穿了。” “当时鼻塞……” “也和畑山玲子本人确认过了,我问她,十月三日,她有没有喷玫瑰香水。她否认了。因为那天要避免给人留下印象,所以没有喷。也就是说,南原的衣服上不可能有香味。” 穗积理沙瞪圆了眼睛,啪嗒啪嗒地眨巴着。鼻孔微微膨胀起来。 新田向前迈出一步,靠近了她。“怎么?还要装吗?你还要坚持说,在泰鹏大学第一次见到南原的时候,他身上有玫瑰香水味吗?” 穗积理沙泄气地深深埋下了脑袋。“对不起……” 新田哼了一声。 “终于坦白了啊。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 “事情很复杂的啦。” “或许吧。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沉默到今天。好了,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谎?据我推测,你在大阪柯尔特西亚宾馆,是不是抓住了什么线索?” “是的,不过,那不能作为证词处理。” “为什么?” “这可说来话长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穗积理沙便开始讲述。她所说的内容让新田颇感意外。故事里的主角是个聪明的女员工。她记得穗积理沙出示的照片里的男人,曾经在七月十日住宿过。根据玫瑰香味,又推断出他和另一位女性客人有过一夜情。因为她在十月三日目击到了这位女客,所以推理出,南原可能当天也曾经来过。 “但她说,这全都是想象罢了,如果作为证词会对她造成困扰,所以,我就想,应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穗积理沙又道了一次歉。 新田苦着脸,抓着后脑勺。 “你撒了个很危险的谎啊。事件解决了倒还好,万一那个女员工推理错了,那可不得了。” “是呢。啊,太好了。”穗积理沙按着胸口,连连点头。 “你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了,名字是?” “诶?” “名字啊,那个女员工的名字。” 穗积理沙却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 “我和她约好了,绝对不把她的名字说出去。这是女人之间的约定。”说着,她用手捂住了嘴巴,“而且,她好像也不在那家宾馆了,我昨天打电话去道谢,那边说她调走了……” 新田咂着嘴。 “真想见见她啊。这么聪明的女员工。” “是个美女哦,要是什么时候还能见面就好了。” 新田勾起嘴角,望向远方。东京的天空逐渐被夕阳染得通红,虽然案件已经解决,却似乎有着某种东西即将来临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