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 第二章 我泡了三杯茶。一杯给了御手洗,另一杯给了来访的客人,我自己捧着一杯,边喝茶边听他们谈话。外面的倾盆大雨晔哗作响,夹杂着来往车辆辗过路面的水声。 访客名叫古井猛彦,东京大学理科学院的化学教授,写过多部著作,是该领域的顶尖学者。他曾多次被推荐为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看来得奖只是时间问题。古井教授不仅是日本化学界的权威人士,也堪称全球一流人才。这样的人物,竟然来到横滨,而且事先没有电话告知,就突然莅临寒舍,怎不让人吃惊。他的年纪五十岁上下,戴眼镜,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皮质公文包,看起来是一位很低调的人。或许是因为外面雨声太大,而他又不像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所以只是微微点头向我们致意。虽然是初次见面,我也没要求御手洗替我作介绍。 他把雨伞放人玄关的伞架内,又脱下灰色的外套挂在我示意的衣架上。此时,御手洗看到老友来访,赶紧从书桌后站起来,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然后按照惯例请客人到沙发上坐。 御手洗感叹地说:“差不多有十年不见了。” 对方点了点头。看来这位古井教授是御手洗的恩师之类的人物。 古井教授并非专程来找御手洗商量什么事情,只是说到这附近开个会,之后顺道过来而已。还说上次开会时也曾来访,可是没人在家,说完后便开始聊起家常。显然,他所谓的闲聊,一定是与世俗的八卦话题大不相同。你向教授介绍时下最红的流行歌星,或者跟他透露娱乐界名人某某某的丑闻,以及周刊上的热门话题,他可能浑然不知,甚至是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一点倒与我这位同居友人很相似。 两人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就座后,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现在他们正在剔除没有被混合的RNA,然后计算剩下没有被混合的RNA释放的辐射能,由此可以发现胎儿的RNA与骨髄瘤患病RNA的混合形式有着明显区别。” 御手洗听完,一边笑着一边用力点头,然后回应道:“会不会是限制酵素所能识别的DNA部位产生突变,这些变异很偶然地积累起来,于是出现不同的结构。有这种可能性吗?” “你这分明是寻找理论的漏洞,这是没有用的。毕竞卡罗林斯卡学院的那帮人可不是吃闲饭的。” “那老师是怎么考虑的呢?难道这是蝴蝶效应的作用吗?做研究也要比体力啊!我认为先排除不可能的东西比较好。” “哈哈,你说话还是那么尖锐。嗯,最近我对免疫抗体的多样性问题很感兴趣。”古井教授转移到另一个题上。 对于他们的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站起来去厨房沏茶渎续水。当我端着茶回来时,两人的交谈已经转换到我能部分理解的话题上了。 “御手洗君,你真有先见之明!正如你之前预测的,现在自然科学界的最高端是分子生物学,物理学和遗传学就快成为过去式了。如今不再是物理学家得诺贝尔奖的时代了。” “是啊。不过在日本,分子生物学好像被划分在了遗传学的范畴。” 古井教授听完,苦笑着说:“正如你所说的,日本还没有一所大学将分子生物学设立为一个独立的学科。” “最近日美之间产生稻米纠纷,虽然日本几乎没有专业农户,却没有一家大学撤销农学院。” “不仅如此,日本根本没有培养优秀科学家的制度,日本和美国的做法有着根本的区别。日本完全釆用过去的师徒制,在大学里,教授向学生们系统地传授知识与技术,却不给他们练习和参加实践的机会。学生只能跟在后面,被动地看着教授用混合式或者利用同位素的标记式做实验。” “是啊,很难通过实验室获取到最新的科研成果。” “所以日本很难再出现诺贝尔奖获奖者了。美国与日本的人才培育方法实在相差甚远。” “根据调查,到高中为止,日本学生还胜过美国学生许多,但进入大学后,这种压倒性优势就被逆转了。在日本,进大学本身成为了最终目标,但入学后学什么,准备取得何种研究成果,反而变成了次要的。” “正是如此。”古井教授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说道,“一切都局限在师徒制的框架之中,只要爬到教授的位置就算大功告成了,是农学院还是理学院都无所谓。回到乡下,大家也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是看到近几十年科技的进步速度,我强烈感到日本知识机构的发展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在美国,旧的学院不断被淘汰,新学院不断成立,这样才能顺应最新理论的需要。而日本的文化教育机构日趋保守,由此看来,日本的科技发展前途一片暗淡。我们国家的学者总是把目光集中在落后的领域,而往往忽略了最先进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想着名节和地位。所以你刚才提出成立分子生物学研究室,我看一时还很难做到。” “所以您才在做混合实验吧?” “或许如此吧。你的眼光总是很长远,真了不起。而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遗传学的研究方法已经落后了。” “生命体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是一连串偶然的产物吗?生命和思考都是物质层次上的现象吗?当尖端科学达到某个饱和点时,科学家或许又会回过头来探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问题,我相信以后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将日益凸显。”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实在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 “不、不,我只是思考自然科学的走向和发展趋势。例如,就遗传学的研究而言,在孟德尔那个时代,他只能以豌豆和果蝇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如今则是研究噬菌体和细菌了。但是,噬菌体的遗传因子只有五十个,而人类的遗传因子有五万至十万个。这就好像看到沙拉的图片就对调味酱的味道大放厥词一样,今后的研究对象可能是哺乳动物,是老鼠或者兔子,接下来就是狗或者猫。所谓的实验,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次失败,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已经很好了。要证明某个生命体成熟过程中的基因重组的事实,以及确保多样性,就必须剖开成千上万母亲的肚皮,取出胎儿,予以混合,但我可不是开膛手杰克。” “这种做法不流行了?” “不是的。” “刚才你说正在思考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向,有什么结论没有?” “一定是往人脑方向进行。” “研究大脑吗?嗯,我也这样想。不过解读人类的DNA的研究要暂时搁置吗?” “怎么可能,这项研究应该立即展开。” “可是,人类的DNA中,单是碱基就有二点八乘以十的九次方那么多,每天解读一千个,也得花上二百八十万天啊!” “也只是八千年而已啦。”御手洗笑道,“所以,这是一项费用极高的研究工作,按现阶段的技术来估算,恐怕比阿波罗登月计划还要费钱。” “由单个国家来做,负担太重啦。” “是啊。” “其实,这个研究课题关系到世界和平,就像是神给我们的水晶钥匙。如果世界各国最顶尖的研究所肯各自承担一部分研究工作,一定能尽早成功。有可能的话,我也愿意出一份力啊。” “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先进行大脑的研究吧。最好自然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停发三年,在这期间各国生物学者分工合作、齐头并进,三年下来或许就能有点眉目了。” “那之后又怎么样呢?就算氨基酸的排列全部搞清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我们现在完全不清楚大脑的各个部分具体有什么机能,这是花了三十多亿年而形成的,有人想加以解读,我看多半也是白费心机。” “你指的是基因内区吧?因为DNA的大部分不是基因。所以,我想接下来马上着手进行老鼠的DNA解析。” “然后呢?” “在科学家眼中,老鼠和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都有肺和心脏,还有消化器官、肌肉和眼耳。” “确实如此。” “如果能读取两者的DNA,比较两者的排列,就能将相同的碱基排列全部舍弃——估计人鼠之间有相当部分是相同的。”“这是你的想法吗?” “嗯。然后筛选出老鼠没有,而仅仅为人类独有的那部分,就是与人类特有技能有关的部分了,即与脑功能有关的部分。我想不是全部,但是起码大部分与脑功能有关。人与老鼠的决定性区别也只有脑而已。” “原来如此,理论上是说得通的,看来接下来我还是研究大脑比较好。” “哈哈,英雄所见咯同啊。” “大脑啊……记得以前你说过,人的精神现象,也就是迄今被认为非常神秘的大脑生命现象,是可以从物质层面予以说明的,是吗?”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所谓的神秘,主要是因为人的大脑无法理解罢了。这是一种悖论,就好像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明白。生命现象这个大框架,虽然每天呈爆炸性地扩张,但它同时又是被决定好了的。解释起来就是说,人类这种生物,在地球诞生前是不存在的,在地球诞生之后才出现了人类。所以,人类很可能是由无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生命现象就有可能用物理及化学的方法论加以阐明了,我只是认为沿着这个方向去思考是正确的。” “照你这样说,人是一部非常复杂精密的机器了?” “可以这么说。脑中的这种物质与那种物质相互作用,诱导产生某种现象。如果我们能在DNA层次、细胞层次以及细胞小集团层次阐明这种现象,就有可能揭开人的思考乃至感情的奥秘。” “这不是等于说可以在物质层次阐明包括人的思考和精神活动等生命现象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完全正确。实际上,这又是一种悖论。正如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就会消失在异次元空间的问题一样,探讨这种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又如问你地球上海水的总量能装满多少个茶杯?你可以说有办法计量,也可以说没办法计量。总之,要说用物质层次阐明大脑机能意味着什么,这正是要靠大脑自身解决的问题,这是个悖论,自己是永远无法和自己握手的。” 教授听完,弯下腰,提起摆在脚边的黑色皮革质公文包,把它放在膝盖上。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很厚的小册子,封面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纸,上面印着好像用文字处理器打出的“古井猛彦研究所”几个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凝重的神色,然后快速翻阅书页。没多久,似乎找到了某一页。他把皮包重新放回地上,用手按压小册子的装订处,使这一页保持打开的状态,然后递到御手洗的眼前。 “御手洗君,来玩个智力游戏怎么样?你刚才说的话,让我猛然想到这篇文章。如果人的大脑如你所说,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机器,日夜都在发生物质层次上的反应集合现象,那么这篇由人类大脑孕育出来的奇文,你又作何解释呢?” “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研究室发行的科研文摘,偶尔也会登载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文章,就像这一篇。”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这篇文章的?” “这是我研究室里的一个学生在某处发现的,他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个学生的名字叫野边修,很有才华,可惜是个问题很多的人物。某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到这篇文章的。或许是从某个精神病医院中得到的吧。野边君将其视为自己的研究资料,或许准备将来作为论文发表而将它保存起来。但他又一次失踪了,当我打听到他所住的公寓地址时,他已经搬走了,房间里的书桌上空空如也。趁别人不注意时,我拉开抽屉检查,很偶然地发现了这篇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章。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把它保留下来了。” “野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噢,应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约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吧。这篇文章请你务必要读,里面还提到你们的书呢!所以当时我就特别留意。” 御手洗听完便抓起这本小册子开始读了起来。 “脑子这个东西,确实如你所说,是一具复杂而不可思议的机器。一旦发生了故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在御手洗阅读期间,古井教授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此人显然与御手洗属于同一类型,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涉及自己感兴趣的事,就会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对坐在旁边的我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有一个芬兰籍的患者,因为大脑障碍,把身旁的妻子看成帽子,拼命地想往头上戴。还有一个为了治疗瘫痫病而被切断胼胝体的英国人,当他用右手扣扣子的同时,左手始终准备解扣子;又或者看到去疗养院探望他的妻子,右手准备拥抱,左手却又放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是日本人患了癲痫病,就算切断胼胝体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对,我的确说过。”御手洗的视线离开了小册子,抬起头予以肯定。 “前几天我正好看到了证实你判断的资料。有一份对日本严重瘫痫病患者做了相同手术的观察报告,虽然也切除了胼胝体,但术后并未见到患者出现复数人格的现象,据说治疗效果极佳。” “我推测讲日语的人,其右脑的信息处理量远远少于左脑,才能得出上述的结论。讲日语的人,很少用右脑来控制谈话并作出判断。” “对于这种看法,恕我不能苟同……例如做视听觉实验,就会发现人有习愤成自然的倾向,爱好是可以改变的。” “不是有把中效型巴比妥盐类镇静剂注人颈动脉的例子吗?” “但那种实验太少了。” “这是因为没有以脑障碍以外的人做实验的关系。不过在切断胼胝体的例子中,倒是能与利用镇静剂分别对左右脑予以麻醉的实验做正确的对应,‘嗯’说得对。” “有很多日本人的右脑虽然停止运作,但完全看不出变化。相反,如果左脑停止运作的话,有许多人会失去语言能力,并处于狂躁状态。不过,因此变得抑郁的人少之又少。但对多数意大利人来说,无论哪一边的脑部失去功能,都会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而且会变得抑郁。”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诚然,日本人,不,应该说是讲日语的人其大脑运作或许有可能与西方人的大脑运作有所不同,但要证明,数据远远不够。你总是在数据不充足的情况下提出结论。” “自然科学的进步模式,就是首先提出假设,然后通过实验予以求证。但要在实验的海洋里游弋,除了需要具备充沛的体力,还需要有惊人的耐性。可惜的是,每位学者的一生都很短暂,能够随心所欲做实验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十年而已。如果一开始虚构的假设弄错了,那么三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事实上,世界上各大学的研究所里虚度光阴的学者多得是。不过,也有提出过令大家颇感意外且引为笑谈的假设,可是在一年内就用实验加以证明的人。” “确实有这种情况。璧如提出‘获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兰克·伯纳特,学者有时还得靠运气。” “可惜没见过诺贝尔奖颁发给同一个学者两三次的情况,这也可以看出诺贝尔奖世俗的一面。但事实上,真的有人能连续多次获得惊人的学术成就。” “的确有这种人,他们已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简单地解释他只是比普通人走运而已。” “那么御手洗君,你认为天才是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好!教授,我觉得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天才,是那些与自然界精灵有交流能力的人,这或许是解释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自然界的精灵告诉他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先有结论,然后慢慢寻找理由。所以,这种人与常人相比,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研究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三番两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泄露给人类世界。” “泄露?就好像是人间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自然科学这种东西,正确地说就是个神话世界。” “那么精灵如何把资讯传递给人的呢?是通过耳语吗?” “不,应该有个接收讯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顶部装着一盏灯。当拥有箱子的人提出某个假设时,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这盏灯就会亮起。” “如果你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做研究将会是件很快乐的事。” “但是只有天才才有这种箱子。很明显,爱因斯坦就拥有这种箱子,所以他非常钦佩荷兰的自然崇拜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这就是所谓的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人的脑子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东西,看起来非常脆弱,但实际上非常坚强。脑子的神经细胞必须不断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只要切断五分钟的氧气供应,脑子就坏死了。” “对,以生存方式来说,它只能通过氧化葡萄糖来获取能量,是一个略显呆板和单调的器官。” “也就是说,一旦失去氧气、葡萄糖和能量,脑子就马上完蛋了。但我听朋友说过,有一名研究者将小老鼠的头部与身体分离,让头部置于室温环境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并接好血管。结果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哦!到这种程度,老鼠的脑子还在活动吗?” “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动作,至少大脑的延脑部分还有必要继续工作。也就是说,被认为相当脆弱的脑子,其实存在非常坚强的部分。要让老鼠的脑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将头部切下放置两个半小时才行。” “可是做这种实验的目的何在?”我一边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一边问道。我觉得这种实验既残酷,又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是为了调查头骨——包括咀皭运动在内的所有运动处于停止状态下的发育情况。”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后,作出如此说明。 “那么,对人也可以做这种实验吗?”我再次提问道。 “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这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有可能造成脑死的逆转状态。未来的科技有可能使用电脑控制的机械式维生装置,让人的脑子能独立存活。但医生们也会参与到这样的实验当中,而当医学界认为‘脑死即人死’时,问题就来了。如果脑死亡,那么这个人从医学角度就被判定为死亡。而医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这个人的话,那么只需要救他的大脑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这个人算死还是算活?” “在这种状态下,切下来的人头应该与脊髄分离吧。”御手洗说道。 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装着活生生人头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风信子的球根一样。人头被左右的金属支架撑住,置于玻璃容器的上方,断面浸在像生理盐水般的药液中,透明的液体内不断升起气泡。垂挂在人头下方的许多管子,则类似风信子的根须,与玻璃容器外的维生装置相连。人头突然睁开双眼,开口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发现说话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颗人头,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损伤的患者还是可以生存。不过,对于高位脊髄完全损伤的人来说,损伤部位以下的运动和直觉功能就完全丧失了。移植的时候,要从哪个高度切断脊髄,就是手术者的选择了。我一直认为大脑是一部极其复杂的机器。文章给我的印象,与我所了解的众多病例截然不同。文章写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但文章的内容非常荒谬,完全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是怎么回事?是患哪种脑部障碍的人所写?真是考倒我了。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从童年时代写起。” “御手洗君,相信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头脑精密机械说’了。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逻辑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以脑部的反应来说,则完全不符合逻辑。这究竞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弄不明白。” 御手洗听完,默默地低下头继续阅读文章。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可以听到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久,他的双肩开始像蜻蜓般轻轻抖动,偶尔还淡淡地窃笑。这时候,他会暂时眯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后,他双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猎物的狮子一般——这是情绪高涨的表情,表示他的头脑开始转动了。 因为小册子只有一本,我干坐在旁边觉得有点无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样。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问题恐怕也不相同,所以两人无法在这段时间里聊什么,只能默默等他读完。幸运的是,御手洗能以超高速阅读他感兴趣的文字资料。 读完最后一个字,小册子仍然打开摊在膝盖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我暂时不去打扰他,这是我们一贯的默契。 “怎么样,御手洗君,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们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正如我所料,御手洗露出厌烦的神情,并举起右手在空中摇摆。就算对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还是做出这个不客气的动作。 但御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转,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头部则先慢后快地左右摇晃,还用鼻子哼着歌。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膝盖上的小册子也“啪”地掉在地上。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弯腰把小册子检起来。 御手洗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动作。他用右手“嘶嘶”地挠着头皮,然后走进铺着地板的宽敞房间。他继续哼着歌,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按惯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最后,他踏着地板跳起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 古井教授也非凡夫俗子,并没有因为吃惊而望向我,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边跳舞边模仿狗叫的御手洗。 我拿起一张椅子走出阳台,俯视楼下的街道。只见路人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狗叫声,都吃惊地仰头观望。御手洗此刻处于癫狂状态,只顾一味地学狗叫。 最近,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一概用狗叫声回答,连吃饭和看书都会发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狗吠声。如果这是他的自娱自乐,倒也无伤大雅,问题是我对他说话时,他也用狗叫声回答。难道说与我这种程度的人打交道,用狗叫声就足够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起来。 跳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也是最近常有的事,所以我不理会他此刻的怪异行为,趁机阅读古井教授带来的文章。 文章的开头用的全是日文的平假名,用词简单,似乎是小孩所写的文章。然后文章写得越来越通顺,并掺杂了些许汉字。到后来,汉字用得越来越多,文章也变得老练而流畅。文章中主要记载强盗侵入镰仓稻村崎某公寓大楼某房间的杀人事件。 当我渐渐读得人迷时,旁边突然传来御手洗的声音。“太有趣了,很久没有读到这么有趣的东西了!”我抬起头,看到御手洗已经把舞蹈跳完,坐回到沙发上。 “古井先生,刚才你不是说要玩智力游戏吗?实在太好了!你看,天刚黑,夜晚正长着呢!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这游戏吧。你说这篇文章既有逻辑,又显混乱,我倒认为很有逻辑性。和这篇文章比起来,拜纳德的论文简直就是花季少女写的思春日记,太过情绪化了。” “好啊,御手洗君。对于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你认为完全符合逻辑,我则认为逻辑非常混乱。我俩的立场分明,就看谁是谁非了。” “正合我意,那我们马上开始吧!” “我很难相信写出这种语无伦次的文章,但又有逻辑性的人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是一直读到最后吗?” “是的,我读完了全文。” “那么,你所谓的符合逻辑,是指怎样的状态?刚才你不是说所谓的神秘是大脑里不可理解的东西吗?现在又认为文章的观点完全符合逻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古井先生,你断言这篇文章逻辑混乱,是基于你把写文章的人定位为精神障碍患者。那是怎样的精神障碍呢?或许是一种特定的类型,是你从未见过的病例,所以文章不符合逻辑——我这么理解对吗?” “像我们这种正常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吗?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这种病例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你也不认为文章所写的事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吧。” 听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好像非常高兴似的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右手指挠着头顶,正色说道:“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在接下来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我会详细阐述我的观点。” “那太好了!我认为游戏必须像下西洋棋一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来玩一盘西洋棋,把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当做棋盘吧!我们必须按规矩行棋,而且要得到彼此的确认。御手洗君,你同意我的建议吗?” “如果这是古井教授的想法,我绝无异议。” “非常好!那么我先行棋了,请借我一用。”教授说着,从我的手中拿走了小册子。 “从一开始说起吧……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他厌食。他不想用嘴迸食,不想通过咀皭后取得营养。他希望尽可能通过其他方法来维生,这是第一。接下来提到了你们所写的一书。看来,这个叫三崎陶太的年轻人对此书很着迷,甚至能完整背诵书中的某段文字,这或许含有某种重大意义,在他后来的幻想中,不难见到此文的投影。” “再来这个要素也很有趣,就是陶太执著于世界将在一九九九年终结的‘二十世纪末日说’,这个潜在概念值得思考。在终结后的世界,人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皮肤变成焦黑色。太阳不再发出光辉,还有奇怪的动物在冰冷的世界里步行。陶太事先就有了这种潜在的幻象。我认为,这些潜在的风景早已经以一种类似于视觉体验的形式,被储存在他的侧脑联合区域或海马回中。这样的记忆如何被唤醒则有必要做充分的查证。你怎么看这一点?” “关于这点,我不能完全苟同。事实上,这种幻象是很普通的现象。人在设想世界终结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想到这样的光景,这根本不需要靠大脑皮质的侧脑联合区域或海马回来记忆。” “看来我们的见解不同。但对我来说,这些情节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走了这步棋,接下来的游戏才会更有趣。” “那么,请你继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讨论。” “还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就是文章提到他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一切在今天结束》。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不了解它的内容,但我推测,他对世界末日的幻想恐怕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吧。这部电影的内容,一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大脑皮质中,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接下来令人感兴趣的情节是恋母情结。一直以来被陶太视作圣母的香织在某天早上突然变成了厉鬼。” “嗯嗯……”御手洗兴奋地搓搓手,插嘴道,“可是,瞬间变脸也是女性常见的姿态喔。” 教授惊讶地看了御手洗一眼,继续说道:“再接下来,就是强盗上门抢劫这段莫名奇妙的情节了。这个描写究竟暗示着什么?头上罩着长简丝袜,可以说是强盗的标准打扮,但奇怪的是长筒丝袜下面还戴着一个白色面罩,实在匪夷所思。能不能从强盗的特殊打扮,了解到陶太的思想呢?事实上,强盗用长筒丝袜套头,就已经能充分达到遮脸的效果了。” “不愧是知名教授!”御手洗说道,“在这点上,我与你的看法完全一致。” “御手洗君,难得我们的意见会一致啊。好,接下来就是不可理解的杀人情节了。强盗进门后举枪射击,他开枪的目标全部对着那个名叫加鸟的男人,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香织竟然也死了。从这一点不难看出陶太的‘意’相当混乱。这里所谓的‘意’,想必你也明白,就是我们在理解大脑功能时提到的‘知、情、意’的‘意’。” “说得非常好,教授先生。我也认为这点非常重要。” “更重要的还是下面的情节。强盗向加鸟开枪,可是对付陶太,却只用了杀虫剂,这也是很耐人寻味的。” “对,我也有同感。”御手洗点点头。 “之后陶太就胞到外面去了,迷失在不知何处的马路上,行人也向他射箭。也就是说,故事里面出现了各种武器的形象。” “是的。” “再接下来,陶太拨一一九报警。但他与外面的通信联系被切断了,电话虽然仍能接通,可是对方传来的不是有意义的话语,而是一连串的数字。他从外部世界听到的不再是声音,而是数字。我觉得这点是最重要的。他以这种形式认识外部世界。然后他离开房间外出,在电梯口前透过小窗户眺望江之岛,发现岛上的铁塔消失了,这一点也很有趣。在他眼中的外部世界,就这样慢慢地改变了,所以,江之岛也是很关键的一个地方。” “陶太乘电梯到一楼,发现玄关大厅里多了个摔角场。伴随着动物般的哄笑声,粗壮的男人在那里进行相扑比赛。陶太向这些男人诉说强盗的事,但他们听不懂,对外联系仍然处于断绝状态,这个情节也很重要,是我的一枚棋子。” “接着他离开玄关大厅,跑到稻村崎海岸,在那里看到了穿着航脏短袖套头衫的巨型白兔在走动,这也是我的一枚棋子。然后,他发现眼前的湘南国道到处是裂缝,瓦砾覆盖其上,一片破败景象。杂草占据了国道,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显然,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接下来另一枚棋子是,公寓大楼后方的江之电铁路不见了。还有一枚棋子是,他发现商业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简陋的木板房。在房子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狗、树、人,以及意义不明的图案。更奇怪的是,这条木板房的街道好像是条幽灵街,没有一个活人,只有许多用两只脚走路的动物,他们从简陋的屋中出来,边敲钟鼓边舞蹈。我想这也是陶太噩梦中的一个场景,没有其他意义。” “他在这条幽灵街上踌躇,仅仅探视过其中一间屋子,那就是位于以前急救医院处的木板房。房内有一名老医生,但即使陶太走近老医生,老医生也茫然不觉。这个情节暴露了陶太的内在想法,即他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所认知,外部世界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或者说他希望这样。这是文章中的重要部分,不能忽视。” “再接下来就更恐怖了。时间还是上午十点五十五分,但太阳消失了,世界进入黑暗时代。陶太的这种世界观值得引起注意。由于世界进入黑夜,更加超越常识的现象发生了,树荫下出现恐龙,并吞噬了陶太的左手。当他忍着疼痛走到路上,对面竟来了一名瘦得连头盖骨都清晰可见的男人,口中吐出了一连串数字。这也是我的棋子之一。” “然后,他返回自己的公寓,脱去被强盗杀害的这对男女的衣服。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表现了陶太未成熟的性冲动,但接下来他又把两具尸体拖到浴室,自肋骨以下予以切断。显然,这又是我的棋子之一。让两名死者赤裸,并进行分尸,是陶太内心纠葛的表现。分尸后,陶太把女性死者的上半身和男性死者的下半身搬回餐厅,将两者合为一体,置于沙发床上。然后,他反复默诵里的咒文。不久,那拼合而成的尸体居然真的复活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不言而喻,这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这种幻想,证明三崎陶太患了极为严重的神经病。” 御手洗听了连连点头。 “以上,就是我提出来要你确认的棋子。你有想对我说的棋子吗?” “有啊,而且很多。”御手洗迫不及待地说道。 “哦,你也有很多棋子!那我愿闻其详。”古井教授说道。我屏息以待。 “我也从头开始说起吧。”御手洗从教授手中接过小册子,恢复靠着沙发的悠闲姿势。 “因为接下来是在进行游戏,所以我可能会说些与正题没太大关系的题外话。文章开始描写他的童年生活,讲了一个叫做《青苹果》的漫画故事。这个青苹果因为没有成熟,酸得很,所以许多动物只啃一口就马上吐了出来。但正因为如此,这个青苹果才能逐渐变小变轻,要是这个苹果又红又甜的话,可能就有动物会连皮带核把它吃进嘴里,咀嚼后仅仅吐出种子而已。换言之,正因为酸才能留下包着种子的果核。又由于果核小而轻,鸟儿才能叼住它运到山腰,如果很重的话,就只能一直留在没有水分的干燥土地上,也就不可能发芽、长成大树了。这个故事有着很大的深意,文章一开头就讲这个故事,实在大有玄机,这是我首先想指出的。” 古井教授感到有些莫名奇妙,问道:“御手洗君,你到底怎么看这篇文章?” “我想这是某人的自我挑战吧。” “也就是说,利用我这只‘鸟’,把这篇文章送到你的手上?” “正是如此。”教授扑哧一笑。 “可是御手洗君,直到抵达府上的那一刻,我都忘了身边带着这篇文章,也没有让你看这篇文章的打算。后来与你聊天谈到人类脑部的奥妙,才突然想到公事包里还有这篇文章,就顺便拿出来让你看一下。” “教授,这不是大问题,就算是偶然让我看到吧,下面的棋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就当前面是垫场节目吧,那么接下来你想告诉我什么?” “就是这段文字:‘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古井教授露出茫然的神情,问道:“这段文字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或许在文章中,这段文字比其他文字更具有压倒性的意义,它隐含了非常恐怖的诡计。” 教授呆呆地盯着御手洗,说:“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和说什么。换了别人,我一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莫非你想引述荣格的理论?根据荣格的理论,水是没有形态的东西,可流向任何地方,最后在低处汇集,所以它是无意识的象征。” “接下来,下面这枚棋子也很重要。”御手洗不理睬教授的迷惑,继续说道,“我拿出来的这枚棋子是陶太所看的书。他读遍环境污染、药物、自来水水质污染、介绍氯及由其转化的三卤甲烷知识的书。他声称读过自己房间书架上所有的书籍。不难看出,这类书籍肯定在书架上摆得满满的,而其他类型的书在他的文章里却只字未提。说不定,他房间的书架上有可能全部都是这类书籍。这种片面的读书兴趣,必定有其理由。所以,这是一条解开谜局的重要线索。” “从后面的记述可知此人非常认真地阅读和学习这类书籍。例如他提到日本从韩国进口大量大米,并利用溴甲烷对大米做熏蒸处理等,都符合事实。他又指出养殖用的渔网和捕鱼网,以及渔船或游艇的船底都涂上了名叫氧化三丁锡的有机锡系药剂,使日本近海受到污染,这也是事实。总之,他对污染情况的叙述找不到任何错误。由此可证明,出于某种原因,他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而且他的大脑也很正常。不过,文中没有提到放射线照射这种杀菌杀虫法,此法是在越南战争期间开发的,最近开始代替药物用在食物保存上。文中没有提及,或许表示这篇文章不是最近写的。” “现代社会的食品污染,主要原因在于食品的生产也被工业制品化了。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是农作物栽培时所使用的各种农药,另一方面是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而使用的各种防腐药物。前者叫做‘收获前农药’,后者叫做‘收获后农药’。说实话,农业本身就是违反自然法则的行为。它利用药物强制性地营造有利于某种特定食用植物生长的环境,每年收获时,又用药物来驱赶或杀死自然界中的鸟类和昆虫。收获后的食物,有一些又会被运到地球的另一边去,运输途中,食物会发霉、腐烂。为了防止食物受损,于是使用防腐药物和杀虫剂。” “我们的食物已经如同电视或汽车的生产一样,成为工业化制品了。为了提高利润,又是施肥又是施药,想方设法让农作物提高产量。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又大肆使用防腐药物。毫无疑问,被药物浸透的食物进入动物的口中,是不可能不对动物产生影响的。其中最显著的表现便是猴子产下畸形幼猴,以及人类婴儿存活率的下降。人口和妊娠的比例并未有大的变化,但婴儿存活率下降,也就意味着自然流产的增多,而自然流产增多则有可能意味着包含染色体变异在内的畸形胎儿的增加——越是不适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越容易流产。目前,已经用钴十六放射性照射来代替‘收获后农药’。这么一来,不用防腐药物也可以长时间保存食品了。但也有科学家警告说,这样做存在着产生致癌放射性物质的危险。最近又有人提出,可以透过对植物DNA的直接改造来代替使用‘收获前农药’。” “总之,这篇文章所提及有关环境污染的内容,看来是应用放射线照射和DNA改造前的情况。他在文章中特别提到川崎的公害病患者,说明他对环境污染问题抱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我认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噢,还有一个情节不能不提,那就是陶太处理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这情节也很重要吗?” “对,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再接下来要指出的一点,是优雅的香织突然变成厉鬼。其理由是陶太问她是否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的一瞬间,圣母般的香织突然变脸。不,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香织好像取得非法捐款的政治家一样,露出了真面目。我觉得这点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关于此后的杀人事件,我与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不过,我还想补充非常重要的一点。” “哦,是哪一点啊?” “香织的胸部非常小。” 教授听罢目瞪口呆,我也感到很意外。 “这一点难道有重要的意义吗?” “对,非常重要。”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按重要的程度来排列,它可以与前面说过的排水孔旋涡相提并论。真的非常重要!” “你不是认真的吧?” “难道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很认真的!接着我再出一枚特别的棋子,就是进屋的加鸟伸出手,想拉跌坐在地上的香织起身,但香织却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而且说:‘别碰我!真讨厌!’” 教授保持沉默,或许他对御手洗脱离常识的发言已开始有了免疫力。 “下一步要走的棋子,是停在公寓一楼停车场里的汽车。这些车子的外表都被熏得黑黑的。不单单是汽车,还有公寓外墙也发黑,就连陶太跑出去看到的废墟城市同样是黑漆漆的,我觉得这同样是很重要的一点。” “这黑漆漆的感觉,或许有点荣格的味道。按照荣格的心理学理论,黑与藏蓝表示无意识的世界,黄与白表示有意识的世界。在炼金术里,黑色表示最基本的物质。黑色又有罪恶、始源、潜在力量等意识。白色则与之相反,被认为是净化和变化。” “不愧是教授,真是见多识广啊!” “因为我一直都对荣格心理学有很大兴趣。” “接下来应该走这枚棋子了。刚才,教授不是提到了陶太想利用电话与外界联络,却始终无法取得联系的这个情节吗?” “是的。” “陶太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一连串的数字。可是,当他跑出屋外,徘徊于外面的世界时,街上只有山叶和三洋的招牌,却看不到罗列数字的招牌,这里似乎出现了小矛盾。我觉得这一点也必须加以注意。” “不错,我多少也注意到这点。不过,陶太从路上与其擦肩而过的人口中也听到一连串数字。” “对。这表示当数字以口头传达的形态出现时,他才能认知。”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有意义的。此外我还想指出的一点是,十一点前后,太阳消失了。文章对于时间的记述非常明确,正如前面能正确无误地描述环境污染那样,就这篇文章的总体风格来看,这一点确实是比较罕见的。” “正因如此,你才认为这是一篇很有逻辑性的文章吧?” “是的。连出事那天的日期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日期?” “对。文章不是清楚写明那天是天气晴朗的五月二十六日吗?在后面的段落,又清楚说明那天是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因犯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第二天。我自己都还记得,那时确实发生了电视剧编剧被捕的事件,还有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技术官员新药泄密事件。文章对于事件发生的时间记述得淸清楚楚,如此从头到尾严格符合逻辑的文章是很少见的。所以我很难认同你所说的,陶太思想混乱甚至精神分裂。” “我只能说你是在和我,以及其他学者做出的符合常识的判断唱反调。你明知无论是谁在读了这篇文章后都会觉得荒唐的情况下,还故意向常识和权威发出挑战,是不是?” 我也觉得教授说得有道理,可是御手洗却在一旁微笑,不为所动。 “你竟然会提出这么荒唐的意见,真让我吃惊。” “是否合理暂且不提。另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太阳消失的时间。陶太是如何得知太阳消失的时间呢?” “当然是看表才知道时间的。” “可是教授,他看的是怀表哟!陶太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青年通常都使用手表吧?” “不管是二十一岁还是十九岁,持有怀表又不犯法。这或许是陶太的习惯吧。” “就算如此吧,但还有一个非常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实。在这之后,他的左手被怪兽吞噬掉了,如果他戴的是手表的话,这手表也肯定被损毁了。正因为他持有怀表,才能发挥报时的作用。” 教授又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偶然的巧合吗?御手洗君,你认为这个情节也有重大意义吗?” “是的,意义非常重大!这是继水的旋涡、香织的胸部之后的第三重点。” “哈哈,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我总算引出了你荒诞不经,并且先后矛盾的棋子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教授。”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道。他的样子就像眼前摆着许多上等食材的厨师。 “还有一些重大的要点,璧如公寓大楼电梯中的按钮写着‘关’字,也是一个重点。” “你说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教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这也是令人吃惊的地方。接着来看看切断两具尸体的场面吧。我和教授都有解剖尸体的经验,这部分的描写,让人感到格外的真实,像脂肪渗出黏在手上滑溜溜的感觉,没有解剖经验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如果这真是荣格的梦境,对这部分的描写恐怕就不会这么详尽了。” “确实,这部分的描写特别冗长,若是梦境,或许会简短得多。” “啊,终于说到这里了!下面这个场景——在切断尸体途中突然失去知觉,不久后醒来去洗脸——也很重要。主角在洗脸池中放满水,洗完脸后拔去塞子。此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排水形成的旋涡,文章写道,这旋涡呈右旋。” 教授又露出惊讶状。“这段描写又有什么玄机呢?” “还记不记得文章开头也说过排水旋涡的事吗?但那时候写的是左旋。” 教授从御手洗手中取回小册子,匆匆翻动书页,看来要亲眼证实御手洗说的话是否真实。 “确实如此。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不见得有什么微言大义吧!说不定是印刷错误呢。” “我不这样认为。当然,如果只看这一点,不能绝对否定印刷错误的可能性。但文章中其他所有要素,都告诉我这里所说的‘右’和‘左’是正确的。” “哦!是吗?”教授惊讶地说道。御手洗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教授看起来已经有点厌倦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 “就是以上这些了。接下来,我们就用刚才提出的棋子,来搭建各自的推理模型吧!” “使用对方提出的棋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请教授先讲吧。” “我对这篇文章一直很感兴趣,不过几经考虑,到现在还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论,所以我只能一边思考一边说了,可以吗?” “没问题。” “你的想法很奇怪,认为这篇文章为正常人所写。我当然没有这种非常识的想法,只能认为这篇文章是有病的大脑狂想的产物。至于所患病症,可以依据患者的病感,对他患有的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作某种程度的判断。一般而言,前者无病感,后者则为病感过剩。” “所谓病感,是指患者对自身患病这一事实的意识吗?”御手洗大概是为我发问。 “是的。我读这篇文章时,想起了很多事情。首先是一九八二年二月发生的日航坠机事件,在羽田冲海面上空做逆喷射操作的片桐机长,经过三个月慎重的精神鉴定,被确定患了妄想型分裂症。记得当时也有人认为他是因工作压力太大,患上了身心疲愈症,但最终还是确认为妄想型分裂症。我从这篇文章中,也见到陶太身上患妄想型分裂症的特征。所以他既不是身心疲惫,也不是躁郁,而是分裂症,还是重度的分裂症。” “关于陶太的脑部功能,也就是在知、情、意三方面的表现来说,意的功能看来没有什么异变,但在知和情两方面,则可看到明显的异常。陶太的分裂性格,是由知和情的混乱所引起的。首先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是否正常。以猫来说,即使完全切除大脑,只要下视丘健在的话,猫仍能做出愤怒的表情。如果在下视丘的特定部位埋入电极,一旦予以电流刺激,猫除了做出愤怒的表情,还会袭击置于它旁边的老鼠。” “研究显示,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杏仁体与情感波动大有关系。对杏仁体予以电流刺激,或使之受伤、向其注射化学物质,就可以引发其人勃然大怒或使其变得温顺,食欲大增,性冲动也会高亢起来。情感冲动与本能行动互为表里关系。食物与异性能挑起愉快的情感冲动,动物便向这些东西接近,做出本能行为。下视丘是发现情感冲动,并导致本能行动的场所,而杏仁体位于把情报输送给视丘的前沿位置,具有判断外部刺激的功能。由上所述,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很可能出了问题。” “御手洗君,我想你也知道这个著名的实验:弄坏猫的杏仁体后,它把饲料误认为异性,主动做出性行为。黑猩猩的实验也是类似,在正常情况下,让黑猩猩看到蛇或头盖骨之类的东西,它会露出惊恐的表情,一旦破坏它的杏仁体后,它就对上述物品视若无睹了。这说明了杏仁体具有判断目击物件之生物学价值的功能,一旦杏仁体受损,这功能就失常甚至消失了。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 “就是说,动物的情感冲动是生物学价值判断的表露。当某一刺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益,便引起愉快的情感冲动,使其做出接近行动。反之,当另一个剌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害,便引起不愉快的情感冲动,于是导引动物做出逃避乃至攻击的行动。脑的这种功能对于动物的生存至关重要。” “纵观陶太的行为,譬如对进食的厌恶、对尸体的强烈爱恋,以及对分尸行为的向往等,可见他的情感冲动与一般人有很大区别,我推测这与他的杏仁体病变有关。” 古井教授就像给学生上课似的滔滔而论。御手洗没有插嘴,交抱双臂静静地听着。教授的口气很自然地流露出日本一流专家的威严。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稍后再说,反正我也是一边思考一边讲述。接下来再谈谈‘知’的问题吧。此刻在我脑际浮现的,是所谓的‘跟随现象说’。这是上世纪某位学者提出的学说,想必你也有一定的了解。做个粗糖的比喻,思想相对于脑髄的关系,就相当于胆汁由肝脏分泌,尿液由肾脏分泌一样。这个学说与‘创发说’有共通之处,不过它是唯物论的产物。由于对涵盖知、情,意各领域的脑机能分析不断取得惊人的成果,使我们逐渐开始接受这种观点。” “譬如要回答笛卡尔所提出的‘梦的怀疑’的问题,心究竟处于脑子的哪个部位呢?又或者在布洛德曼所提出的脑地图中,心位于何处?我觉得现在已有条件进行探讨。假设把心与脑直接联结起来考虑,即认为心这种东西是在脑子内部发生的现象的话,那么‘培养脑之梦’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将慢慢变得没有区别。笛卡尔的所谓‘梦的怀疑’,梦与清醒的界线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现代人倾向于把它闭锁在脑中。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感受,与脑中纯粹培养出来的‘心’之认识,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假定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实际并不存在,那持有这些理念的意识,亦将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看了这篇文章,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或者可以说,它迫使我承认这种思考方法。” “现在不妨来考虑一下通过视觉认知现实的模型。此刻,我的眼睛看见这个茶杯,由这个陶瓷物表面反射电灯的光线,透过眼睛内的透镜在视网膜上成像。在视网膜上,映出的茶杯被分解成许多点,一点一点的情报透过一根一根的神经纤维转换成电波信号,以左右半交叉的模式传到位于大脑皮质后部的视觉联合区。这个视觉联合区,大致位于布洛德曼脑地图的十七、十八、十九区域。大脑皮质的视觉联合区收集这些一点一点的情报,组合成线情报,并提取出这个茶杯的倾斜、曲率、移动方向等富有特征的性质。这些提取出来的情报又被送往其他区域进行处理。譬如关于色彩的情报集中在十九区域处理,关于形状的情报在下侧脑回部,有关空间位置和距离的情报则约在头顶联合区后部。这就是说,有关形状与空间的情报,是由大脑不同的领域分开处理。” “再以猴子为例,它是如何判断眼前的物体是否是饲料,并做出伸手取食的决定的呢?如上所述,视觉电波信号被送往视觉联合区,在那里提取特征,然后在下侧脑回部进行形状识别,再加上杏仁体的认证,下视丘就能判别是否为饲料。下视丘还能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已见过的东西,还是陌生的东西。这种判断功能也是极为重要的。记得一九八二年的《大脑》杂志刊登过一篇有趣的研究论文。在猴子眼前放置一个荧幕,荧幕上交替映出猴子脸部、风景照片和水果照片的幻灯片。开始放映各张幻灯片时,猴子就算有回应,实验人员也不会给予果汁作为奖励。但从第二轮放映开始,若有回应,就给予果汁。通过反复做这实验,记录猴脑视丘内侧单一细胞的活动,结果发现无论回应正确与否,只有出现熟悉的刺激时,细胞的活跃程度才开始上升,然后找到了在第一次剌激时没有反应的细胞。这就证明了在下视丘确实存在与再次确认有关的细胞。” “不过,与记忆最有关系的部位是显叶和海马回。这就是说,下视丘、显叶和海马回左右着包括人在内的动物行为。就人类而言,已有实验确认,当用电流剌激显叶,就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回应。对癫痫患者做脑部手术时,在显叶安装电极,然后予以电流刺激,结果在患者的脑际,会浮现昔日见过的风景和旧情人的身影。这与前面的情况正好相反,视觉影像实际上并不存在,但透过电流刺激却能在脑际浮现影像。具体来说,对显叶外侧部三十八号区域予以刺激,癲痫患者说‘见到了童年时代女友的脸’;刺激十九号区域,他说‘见到了以前见过的风景’。此外,也有患者的耳边响起过去听过的音乐,更有患者惊呼‘眼前有人打架’或‘有小偷’。总之,往昔的人生体验一一回到眼前。当然,我们不一定认为三十八号和十九号区域存在着那种记忆的储藏库,但起码是从与其有联络的某处取出这些记忆。总之,只要刺激显叶,就能引起视觉和听觉的记忆,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再者,对大脑皮质的刺激不一定非电流不可,或许还存在其他的方法,譬如利用药物。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许多影响心智的药物,举例来说,酒和烟就是这类药物。此外,生长于黑麦或其他谷物的麦角菌,据说能带来一种精神病者的酩酊感;咀嚼古柯叶,可去除疲劳、带来陶醉感等。最近数十年来,人类已成功地从这些受到禁止的分泌液中分离出纯粹成分。例如从罌粟果实的分泌液(即生鸦片中)分离出吗啡,从古柯叶中抽取出古柯硷,从角麦菌中抽提出LSD-25。此外,又从麻黄中分离出安非他命,利用它可以合成化学结构相似的兴奋剂甲苯丙胺。以上这些都是能够直接刺激大脑的化学物质。利用这些化学物质,一种剌激侧脑联合区城,另一种刺激海马回,还有一种刺激下视丘,或许能在人心中唤起错误的认识。不,应该说唤起笛卡尔或荣格的培养脑之梦。” 教授难以令人明白的长篇大论暂告结束,我连十分之一都没听懂。 “那么教授,你认为这篇文章是在某种药物作用下写出来的?”御手洗问道。 “至于LSD-25与甲苯丙胺透过怎样的途径对脑的哪一部分起作用,目前还没搞清楚,所以暂时不能做具体的说明。但我们既然已明显地看到‘知’的部分产生变化,那么无视药物作用的可能性就不是做学问的态度了。所以我暂时的结论是,假如他不是经常服用兴奋剂的人,必定是先天性甲状腺异常者——因为若非动过非常大的手术,甲状腺不可能受到后天性伤害。” “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对这篇文章仔细检査,就能判断陶太是不是兴奋剂的依赖者了吧?” “按照我的论述,应该是这样。” “教授刚才限定于甲状腺异常,但在乳头体受到损伤的病例中,也会引起相似的现象吧?” “确实如此。乳头体位于下视丘后侧,离杏仁体和海马回很近。不过,在乳头体受损的病例中,大多会伴随失忆的情况。” “所以你才会认为文章中有许多编造出来的假话。” “不过,陶太患的似乎是逆向性健忘症,他并没有出现弄不清今天是何时或自己身在何处这类时间和空间上的失忆现象。” “是的。”御手洗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利用形态疗法的手段或荣格的解析手法来阐明因药物或杏仁体病变引起患者幻觉的各种模型,进而了解他的心理状况应该是有效的。这种方法也被叫做‘自由画’,属于生物反馈疗法的范畴,是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患有疾病,例如让身心俱疲的患者描绘自己身体的图画。我所知的病例中就有这种例子。有一名‘歪脖子’患者(即脖子扭向一边)、她总是画出脖子歪曲的人体画。但有趣的是,歪曲的地方还用又黑又粗的线条勾勒出来。医生耐心地与该名患者对话,问她这线条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性格倔犟,粗线代表铁棒。有一次,她突然又说铁棒就是父亲。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铁棒代表她父亲,自己之所以变成歪膀子,是因为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好造成的,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例。我的介绍可能过分简略,当然这名患者还画了许多图画。但我的医生朋友独具慧眼,挑了这张画进行分析。” “另一个病例是,某名因患不孕症而感到烦恼的女性,画了一张有宽大子官和小心脏的人体图。医生一边看画一边与患者对话,问说要不要检査一下她的心脏。患者说我的心脏已经冰冷了。几经诱导,患者说出心脏变冷的原因——原来她与丈夫的关系长期处于低潮,最后确诊这就是不孕的原因。此外还有这样的例子:有一幅图画把头部画成球状,像太空人的头盔,头里面还有阶梯。这是对他人恐惧症患者画的,患者说要沿着阶梯从头顶上出去。其实这是患者对他人恐惧症已被治愈的自觉症状表现,即在不知不觉中透露了自己的病况。” “用这样的思考方法来分析这篇文章,我首先想到的是闯入房间的强盗。此人用长筒丝袜套在头上,丝袜里还戴上面罩,这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如此怪异的打扮说明了什么?我还是认为陶太本人患了自闭症或对他人恐惧症,表达了想把自己闭锁在自己内心世界中的愿望。急救医院里的医生(即患者眼中恐怖的对象)对患者视而不见的情节,更最清楚地表现了这种愿望。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己的化身以强盗的姿态出现……不知御手洗君是怎么想的?” “啊?”御手洗交抱手臂,抬起低下的头,好像陷入沉思之中,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刚才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那强盗为什么要在长筒丝袜下再戴上面罩,作如此古怪的打扮……” “啊,那是因为他是陶太的父亲呀!”御手洗稍显烦燥地说道。 “父亲?你是说这是陶太父亲的投影吗?嗯?” “不,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而不是什么投影。父亲对于仅仅用长筒丝袜套头感到不放心,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儿子呀!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除了容貌,还有声音。戴上面罩是希望隐蔽声音,声音变得闷声闷气,就不容易被陶太察觉。” “哦,是吗?身份暴露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教授。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打扮成强盗,闯入儿子的房间的。” “我不明白你话中的意思。是不是指陶太本人在无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 “不,我指的是实际情况。”御手洗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古井教授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你,你说什么?”教授结结巴巴地问道。 “教授,我是说,凡是在这篇文章中出现的事情都是实际存在的。” 教授表情愕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摇摇肩膀笑着说:“御手洗君,你是否思考过度,也患上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御手洗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文章里不是写着在镰仓的树林里出现恐龙,还有穿西装的兔子和猴子载歌载舞吗?” 御手洗点头,说:“所以我说是游戏嘛,教授。下面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了。你说这篇文章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我则认为是逻辑严谨且符合事实的文章。我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来一场公平的辩论吧!” “原来是这样。你把它看成游戏,嗯,你把自己完全置于无理的立场上,就是想看看自己能在我的进攻下熬多久。你是想玩这样的游戏吗?” “是的。” “那我明白了。但这实在没有道理,你马上就会碰壁的。” “试试吧,看你怎么让我碰壁。” “实在太简单了……就像刚才,你替强盗在长筒丝袜下加面罩的怪异倣法制造了一个理由。” “这种解释有何不可呢?要知道在爱因斯坦出生之前,这宇宙间的光线就已经弯曲了。这可不是牵强附会哦。” “那么我问你,强盗明明对着加鸟开枪,香织怎么也死了?” “道理很简单,子弹射到剌在加鸟身上的刀子,反弹后穿人香织腹部。正因为如此,手枪发射时出现了‘当’的奇怪响声,子弹的反弹力使刀身弯曲,也就在这一瞬间,刀子从加鸟的侧腹完全脱出。这一连串情况在文章中都得到了正确的描述。” “嗯,原来如此……”古井教授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册子,翻到这一部分予以确认。 “那么,之后强盗没有开枪射击陶太,只对他喷杀虫剂,又怎么解释?” “因为强盗是陶太的爸爸,他不想杀死自己的儿子。” “于是就向儿子喷杀蟑螂之类的杀虫剂?” “不,那不是杀虫剂,而是催眠喷雾。或许强盗希望儿子短暂地昏睡一会儿。” “催眠喷雾?是真的吗?” “确实是如此。” “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呢?”教授耸耸肩膀笑着说道,“这未免也太牵强附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教授,陷入情绪化的常识论那是邪道。常识对于最新的科学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在十九世纪,两者才有并存的可能。” “虽然如此,可是现在我们既没有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也没有以天体望远镜仰望,而是置身于世俗的现实世界呀!现实世界很无聊,人类一步也不能逾越吃喝拉撒这个生物框架。对于发生在世界上的各种行为,我们已知之甚详,恐怕不能期待再见到什么戏剧性的东西了!像这种白日梦,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的。” “是吗?如果真是如此,我早就来敲你研究室的门了,毕竞我们还不能舍弃这个世界。”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你还能如何强词夺理。” “你说什么?” “陶太被恐龙……嗯,那只恐龙吞噬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从他的肩膀又生出新手。对于这个情节,你怎么解释?还能自圆其说吗?” 被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似乎陷入沉思中。不过对御手洗这样的人来说,他不可能没想到教授会发动此种程度的攻击。 “喂,怎么啦?”教授脸上浮现得意的浅笑。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请你回想一下我刚才拿出来的几枚棋子——陶太拥有许多环境污染的书籍,而且做了认真的阅读和研究。” “嗯。”教授点头,他唇边从容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 “还有主角想削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接下来又提到,这篇文章的时间正好是编剧梶原一骑被逮捕的那年,当时陶太的年纪是二十一岁。我把这四枚棋子并列,利用这四只棋子,就能顺利解谜了。” 教授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暂时无语。不一会儿,教授突然提高音量说道:“如果你能解谜的话,那一定是施了魔法。让我见识见识吧!” 听教授这么说,御手洗霍地起身,穿过起居室,蹿进自己的房间里。不久,他从房间出来,双手捧着一本报社发行的厚厚的《战后重大事件速査表年鉴》,上面还放着一本小册子。他坐回原来的沙发,然后说:“梶原一骑被捕事件,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知道。”古井教授说道。 御手洗迅速翻动年鉴,翻到某一页后,便把年鉴面向我们摆在茶几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发生的事,也就是昭和五十八年。这年,陶太是二十一岁,如果他是在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出生,那他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对吧?” 御手洗像是在征求教授的同意。教授点头道:“是的。” 御手洗又拿起小册子,翻动书页。封面上印着“对食物与文明及食品添加物的思考”。 “请看此处。”御手洗打开那一页,用手压一压装订处,然后把书朝向我们放在茶几上。这一页的上方写着“食品公害事件”,下面附了一个表,表格中有写着“年代”的栏位。御手洗将食指指向昭和二十三年,然后向旁边滑去,最后停在昭和三十七年,接着,又将食指往下移到与“年代”栏对应的“内容”栏,只见栏内写着如下文字:“海豹肢畸形儿事件。” 啊!我不禁惊呼出声,一个意想不到的解答竞出现在我们眼前,看来无言辩解的并非御手洗。古井教授屏声凝气,一脸愕然。 “你知道海豹肢畸形儿事件吧,起因是德国药厂制造的某种安眠药。这种药具有强大的催眠效果,在做动物实验时完全没有问题,但用在人身上后,却出现了畸形儿。在现在常见的食物污染与药物毒害复合化前,畸形与药物间被证明存在因果关系的例子是非常罕见的。服用这种安眠药的母亲所产下的婴儿,都没有健全的双手,有的是从肩部直接长出手掌,有的则从手肘部位长出手掌,因此用‘海豹肢’来形容。显然,陶太也是这样的海豹肢畸形儿。这可由刚才我拿出的两枚棋子来证明。第二枚棋子是,当陶太想自己处理梓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这是因为陶太的双手不方便,难以做出把四片柠蒙叠起来,然后用茶匙背压挤果肉的动作。” “再来看最初拿出的那枚棋子。陶太房间的书架上堆满了有关环境污染和药害方面的书籍,他非常热心地阅读和学习这些书籍,其理由现在也不难理解了。他本人是药物的受害者,从广义来说,药害也是环境污染的一部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关心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海豹肢畸形儿这个关键点,应该能解释这两颗棋子的谜团。我在举出这四枚棋子之前,还提出过其他的棋子。你记不记得,我曾指出陶太不戴手表而使用怀表?此外,教授也提出一枚棋子:在树荫下出现的恐龙噬食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他的肩膀又长出新手。” “这些情节告诉我们陶太装了假肢的事实。因为是假肢,佩戴手表很不方便,所以才用怀表。也因为是假肢的关系,即使被恐龙咬碎噬食了,他仍可以若无其事地行动,然后凝视长在自己肩膀的左手。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来到他的身旁,但立即惊惶逃走,也是因为男人第一次见到畸形人的关系。掌握了这把钥匙,所有情节就变得合理化了。怎么样,这篇文章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呀?文章中没有存在任何虚假的描写。” 听了御手洗这番话,我和教授都完全失语了。我倒是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但教授显然还不适应,他长久地保持沉默。对教授来说,御手洗所做的说明简直是从异次元世界飞来的天外奇谈。他就好像看到眼前的茶杯突然消失在四维世界的黑暗中那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豹肢畸形儿长大成人,还装了假肢……有可能吗?这个海豹肢畸形儿……”教授嗫嚅着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恐龙又是怎么回事呢?根据你的说法,恐龙也是实际存在的了?”教授的攻势似乎有所减弱,声音也像平时聊天时一样微微放低下来。 “按照我的理论,确实如此。” “文章有这样的描写:恐龙张开一直咧到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它的口中喷出一阵阵好像吃过腐肉般的臭气。在日常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也不能马上给出解释。” “哈哈,这个问题把你难倒了吧。” “其实,文中的恐龙应该是多种要素的综合性效果。” “什么?综合性效果?请你不要诡辩了。你想把它说成是综合性效果造成的幻觉吗?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你不是坚持文章完全符合事实且富有逻辑性吗?假如这个怪物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话,你的立场就站不住脚了。我希望你明确回答是或不是,有或者没有。” “不,教授,我绝对不会回避这个问题,以后也一定会回答,但现在还没到达那个阶段。” “什么?没到那个阶段?你以为用缓兵之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 “这不是蒙混过关。就算我现在回答,你也不会相信的。” “现在我不相信,难道稍后再讲就能说服我了吗?” “的确如此。” “难道你想说陶太乘搭时光机回到过去?” 御手洗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的确有类似的意思。” “唉,想不到你竞然荒唐到这个地步……确实,至今为止你已经把很多无法理解的谜团解释清楚了,这点我承认,但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你说陶太的父亲就是那个强盗,还向自己的儿子喷催眠剂。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有喷射足够的催眠剂,好让儿子马上昏睡过去呢?儿子被喷雾后根本没有睡意,仍然活蹦乱跳地到处走动,这又如何解释?” “这是父亲行动慌乱的缘故。” “为什么会慌乱?” “因为未能按计划行事。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父亲慌了手脚,只想尽快逃离现场,再谋对策。按照当初的计划,的确是要向儿子喷催眠气体。所以慌乱中,他仍下意识地向儿子喷雾。但计划已经失败,他突然想到这样做没有意义了,所以半途而废,匆匆逃走。” “计划失败?那怎么样才算成功?强盗的目的是抢劫吗?” “父亲虽然扮成强盗,但绝不可能抢夺儿子的钱,儿子的钱还不是他自己给的!” “但父亲确实是强盗呀,不抢钱,那是为了什么?” “显然,父亲行凶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其他。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是为了杀害加鸟,找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了。” “杀害加鸟?如果是这样,那加鸟已死,计划成功,为什么还会乱了手脚呢?” “仅仅杀死加鸟,不能说大功告成。这是一个怎样的杀人计划呢?儿子担任什么角色?为什么特地来到儿子的房间?要知道儿子是畸形残障者。香织又担任什么角色?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只有把所有条件都弄清楚,才能揭示这个杀人计划的全貌。” “究竟是怎样的全貌?我对杀人之类的刑事案件一无所知。” “杀人这种事,并非杀了对方就算了事。具有杀人动机的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消除办案人员的怀疑,以此来逃避法律的惩罚。” “嗯。” “为此就要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也就是凶手必须伪造不在杀人现场的证据。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制造亲眼看到并非凶手本人杀死加鸟的目击者。陶太正好被利用来扮演目击证人的角色。” “我想问一下,香织不也可以做目击证人吗?” “不,这不行。为什么呢?因为香织是共犯。不管怎么说,必须要有一个对杀人计划完全不知情的人来举证破门入屋的强盗用枪射杀了加鸟,父亲旭屋把这个角色分配给儿子。如果这样思考,就可以明白旭屋后来为什么惊慌失措——因为共犯香织出乎意料地死亡了。我认为这个计划本来为香织而设,香织一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凶手悲痛万分、急火攻心,做事也就手忙脚乱了。” “就如你所说的,强盗是主角的父亲吧。也就是说,按照计划的设计,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是不在案发现场的,是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计划所要达到的效果。” “那他在什么地方?” “北海道,他在那里拍摄外景。出事那天早上,他还与儿子通过电话。” “对,确实如此。那么,如果父亲要扮成强盗的话,就必须回到镰仓。但这么一来,拍摄现场的人不是马上就发现大明星从现场消失了。” “是呀。这一点现在还无法作出解释,不过原理上应该就如教授所说的。制订了计划之后,就会付诸行动,然后用某种方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方法。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牌演员,又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且你刚才的话,我实在难以苟同。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做杀人的目击证人是愚蠢至极的事,倒不如用第三者好。” “要是在一般的案子里,你说得当然没错。但在这个案例中,陌生目击者则有可能会妨碍到整个杀人行动。” “什么?” “教授,请你不要忘记陶太有一双不健全的手。如此一来,他只能站在旁边默默地观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作为目击证人,没有比儿子更理想的人选了。如果目击者四肢健全,则很可能会妨碍杀人计划的施行。” “但这个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 “由这篇文章的内容进行推测,计划失败是因为香织太活跃了。” “香织太活跃了?” “很明显的,她的活跃程度已超出原来计划的轨道,教授。” “看起来,她的动作的确超乎常理,但我认为这不过是陶太深层心理的反映,实际上不应该成为问题……说实在的,我从根本上就不明白,为什么你确信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呢?” “我并不确信,只是按逻辑推理出来的。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强盗都不像是真正的强盗。” “怎么说?” “屋内的成年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双手不方便的一名青年,但强盗完全不想抢劫财物。” “如果这篇文章描述的是现实情况,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强盗进门后,举起手枪威胁屋内的人,但香织对此并不害怕或在意,继续向加鸟发动攻击,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用刀刺向加鸟。而加鸟在强盗的威吓下,老老实实地举手。从这点来看,加鸟并不知道强盗的真面目,以为对方是真正的强盗。香织则明白强盗不会向自己开枪,所以有恃无恐地活跃起来。也就是说,这名强盗与香织合谋的可能性非常高。至于香织取出切鱼刀的行为,与其说她极度仇恨加鸟这个男人,还不如说她已预知加鸟将被杀害的结局。反正加鸟必死无疑,倒不如自己先刺他一刀。没想到正因为这把刀子,自己反而被反弹的子弹打中了。” “由此就判断香识是同谋,理由似乎不够充分呀!” “还有一枚棋子,我先前就提出了。香织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变成恐怖的厉鬼,那是因陶太向她询问父亲主演的电影而引起的吧?” “嗯,是有这么回事。”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一切在今天结束》,但香织似乎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看来,她是在那时才第一次听到这部片名。” “嗯,应该是。” “从这篇文章的描述来判断,陶太是在没有预先说明接下来要讨论电影的情况下,突然提到这部电影的片名。那么,听在香织耳中的,已不是电影的名称,而变成了陶太讲话的一部分内容。” 教授皱起眉头,想象着这个场景。 “换言之,香织听到的话就变成:‘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了! “如果她不清楚这是电影的片名,那么当她听到陶太说这种话时,对于马上就要与男人合谋杀人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误以为眼前的青年已经洞悉一切,并以嘲讽的口气说自己今天就要结束了。于是香织敢斯底里发作,呕出口中的饭粒,然后一边叫喊‘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边把炒蛋掷到陶太脸上。她发狂的举止,与稍后拿刀刺杀加鸟的愚行不无关系。”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你竟把这称为‘愚行’……” “从以上事实,我认为香织知道之后在屋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强盗进屋后,她一点都不在乎,还拿着刀向加鸟挥舞,由此可推断她与强盗是同谋。再加上强盗根本不想抢劫屋内的财物,所以进一步推断两人合谋的真正目的就是杀害加鸟,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至于香织之死,当然是意外。还有,强盗在长筒丝袜下还戴上面罩,而且他只射击加鸟,却不射陶太。由此两点,不难推断强盗极有可能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若以上推断是正确的话,那香织向加鸟挥舞切鱼刀,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愚蠹的行为。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就算非常成功地射杀加鸟,陶太还是会举证加鸟被香织拿刀砍杀,这就超出了当初计划的轨道。事实上,从香织脑袋发热,歇斯底里发作开始,计划就走上歧路了。所以,依赖女性协助实行杀人计划是非常靠不住的。” “确实如此。”古井教授爽快地说道,“御手洗君的推论,不管何时都让人耳目一新,令人佩服。” 御手洗听罢,面露得意之色。 “不过,我不能完全接受你的看法。除了恐龙,还有将两具男女裸体切断后再拼接起来,然后通过咒文复活的情节,简直匪夷所思,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吧。这多半是幻想或妄想。” “那么,教授,你看文章最后部分的描写,他幻想在夕阳下,自己躺在一块浮于海面的木板上,随着水波荡漾,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嗯……” “根据我的记忆,在幻想中再幻想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是极其罕见的。” “确实不多见,但并非没有。” “但是在这个案例中,陶太能明确区分幻想与之前的行为。这在妄想症患者中是极特殊的例子。” “嗯,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作为特殊案例,应该与教授以前研究过的特殊案例有所不同吧?” “这个嘛……” “其实,这不是供教授研究的材料,而是属于我的研究领域的文章。” 教授无言以对。 “那么今天的讨论暂时到此为止吧。其实,我有许多问题还没搞清楚。我对这位名叫旭屋架十郎的艺人竟一无所知。事件发生在九年前,这位电影明星还在世吗?或是已经死亡?现在住在何处?再有,三崎陶太这名青年现在又怎么样了?他还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吗?当然,更想搞淸楚的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旭屋架十郎在北海道的拍摄现场吗?还是已经飞回镰仓到儿子的屋里杀死加鸟?再说,加鸟是怎样一个人?文章所说的都是事实吗?如果被我不幸言中,旭屋架十郎在九年前的那一天杀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对以上这些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所以,我想明天先对这些问题做一番调査,多少能査到一些眉目吧。后天我有事会去东京,中午我们在东大学生食堂碰面,你看如何?” “没有问题。不过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实际情形正如你所说,那么旭屋和香织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加鸟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试着回答,但此时只能算是一种揣测,还不到推理的阶段。记得我前面提过,加鸟进门看到香织跌坐在地板上,俯身伸手想拉香织起身,但香织呼喝道:‘别碰我!真讨厌!’我想这句话蕴藏了很大的玄机。” “教授,久别重逢,你给我们看了非常有趣的资料,真是感激不尽!目前我正在写一篇英文论文,非得马上赶出来不可,所以不能向你多讨教了。我的朋友石冈君尚未全部看过这篇文章,如果方便的话,这本小册子是否暂时借我一用,待我把文章影印下来,后天再归还,可以吗?” “啊,没问题。” “今天的谈话真是相当有意思,非常感谢!” “哪里,我也收获不小。那么我先告辞,打扰了。” 救授起身,与御手洗握手告别。室外继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了。御手洗问我知不知道旭屋架十郎这位演员,我说知道,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倒没看到他已去世的新闻报道,也未曾听说近期会有他的电影上映。至于他有一个海豹肢畸形的儿子,则是第一次听到。 “今晚和明天我必须赶论文,所以你明天清早一个人去县警局和镰仓走一趟,调查旭屋架十郎和他儿子的消息。此外还要査一査九年前北海道拍摄现场的事。” 我的脸刷地一下青了,万万没想到御手洗会让我一个人去调査这么复杂且年代久远的事件! “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你若打听到什么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或许会给你必要的指示。不用说,文章中提到陶太所住的那座位于稻村崎的公寓大楼要仔细调査,看看他是否还住在里头。估计已经搬走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平成元年六月五日深夜,稻村崎公寓大楼五楼五〇二室,正在举行松村贤策的通宵守灵仪式。 遗孀富子穿着丧服,与最后一名吊唁者寒暄着。富子的母亲已亡故,姐姐因为要照顾四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抽身前来帮忙。远道而来的夫家亲戚则已回旅馆休息。 最后的吊唁者名叫织田,他是松村的上司。松村生前曾得到他的关照,尤其是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之后,似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织田是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高大魁梧,戴眼镜,圆鼻厚唇。此刻,他伸出粉红色的大舌头滋滋滋地舔着嘴唇,眼睛透过镜片紧紧盯着端坐在坐垫上的富子的大腿。 因为穿了和服,富子的大腿没有外露,对这种色迷迷的目光倒不用太过介意。但在丈夫的棺木前,只有两人相向而坐,仍给富子带来几分不快。要是有孩子的话,或许能救自己一把。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有孩子之前,丈夫就撒手归西了。 此时正值雨季,外面从早到晚都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富子知道男性对于穿着丧服的寡妇抱着怎样的想法,所以希望他早点回去。身体的疲累已达到极限,她很想铺好被褥躺下休息,也想独自痛哭一场。 但织田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反复唠叨着“今后我会尽力照顾你”之类的话,赖着不走。 “松村君究竟是从哪一层楼跳下去的?搞清楚了没有?” “还没有。”富子答道。 “还没有搞清楚?”织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呀!” “真的还没有搞清楚,但我一定会查清的!在查清楚之前,我绝不离开这里。” “我下定决心彻査到底。真相不白,先夫死不瞑目呀!” “嗯,那就这样吧。”织田用施恩的口气说道,“我的下属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你一个人调查,能力毕竟有限呀。我带来的人正在楼下,只要我打个电话,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马上就来。” 富子对织田所说的话极为反感。丈夫生前大概也听过同样的话吧。 “不,我想一个人先做调査。实在不行的话,再请您帮忙。” “哦,一个人行吗?”织田一边大笑,一边盯着富子的眼睛。 “嗯,一定没问题的。我一定会给先夫讨一个公道。”富子说道,“不过,今天我很累了。” “一个人处理太辛苦啦,你预备怎么做呢?不如我派一个下属来帮你吧。”织田赶忙说道。 “不,我真的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夫人……”在出声的同时,织田的利手向富子的大腿。 “你想干什么?!我要叫人了!”富子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突然呼喊起来,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她甩开织田的手,将身子侧向一边。 织田好像吓了一跳,上身赶紧后退。沉默片刻,他豪爽地笑起来:“哈哈,你误会啦。你太敏感了,会被人笑话的。”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看富子,又说道:“你的丈夫去世了,我跟你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才赶来拜祭……” “请您回去吧!拜托了!” “我这就走。夫人你真的是误会了。”织田说罢起身,哈哈大笑,略显疲惫地走向玄关。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织田这副嘴脸,富子从心底涌出愤怒。丈夫在他手下做事,怪不得会神经衰弱。 织田终于走出玄关,走廊响起了脚步声。富子十分恼火,气得全身发抖。在到处散布着坐垫的房间里,她又坐了约十分钟。外面不再传来雨声,雨似乎已停。 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好了呢?她又不自觉地想起这个问题来了。因为还年轻,或许还是没有孩子好吧?她这样自问自答。别人已身处绝境,却还要穷追猛打,真是太过分了。以为自己不仅能任意使唤手下,甚至连他们的妻子也想任意地摆布——为什么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嚣张的男人? 愤怒孕育出决心,她决心要査出丈夫的死因,起码得查明丈夫在何处,因为什么原因跳楼自杀。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绝对不需要那种臭男人的帮助,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揭开真相! 她起身走向玄关,想去走廊撒一把盐。从今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为了不给那些猥琐男人有机可乘,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玄关大门敞开着,有一块三角形的锲形木插在门底下。富子拿走锲形木,正准备关门,蓦然发现一名穿着黑色衬衫的瘦削男子,静悄悄地倚在走廊的墙上。 他稍微俯首弯腰,波浪状的黑发往后梳,双手插在裤袋里,交叉着又长又细的双腿,露出白晳的耳朵。男子好像也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富子,微微抬起头,看着富子,眼神冰冷而妖艳。他的头发轻飘飘地垂在前额。好英俊潇洒的男人啊!这是富子的第一印象。真像画中人一样!在他的周围似乎飘荡着一股特别的气氛。 男子离开墙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奇特步伐,慢慢地朝富子走来。他眼中射出富有磁性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富子的脸。长长的睫毛周围,上眼睑与下眼睑微微发黑。眼瞳是棕色的,鼻粱很高,嘴唇薄而泛红,脸颊略为消瘦。富子被男子的目光一扫,瞬间感觉被催眠了一样。 男子走近富子身边,翕动嘴唇,耳语般轻声地说道:“请允许我给松村贤策先生上香。”声音如歌曲般优雅、甜美,还带着一股水果清香,扑向富子的鼻孔。 上完香,他又转向富子。富子端坐在坐垫上,向男子深深鞠躬谢礼。 “先夫生前曾承蒙您的关照吗?”富子说道。 这张脸还是第一次看到,丈夫生前似乎也从未提及这名男子。 “松村先生是怎么死的?”男子没有回答富子的问题,只是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问道。 多美的男人啊!富子心中再次感叹。苍白的脸,长睫毛——富子怀疑他化了妆,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女人。 啊!富子暗自吃惊,因为她发现对方垂到额际的头发、头发下面像画出来似的眉毛,以及眉毛下方的长长睫毛,都在微微地颤抖。富子觉得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紧把视线转向阳台。月光照在阳台上,外面的雨停了,不知何时月亮也露脸了。房间里灯光暗淡,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 富子又回过头来,看到男子放在膝盖上修长而白晳的手指,指甲上还留有泪水的痕迹。 “松村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呀。”说罢,青年抬起脸,一条泪痕残留在白晳的脸颊上。 多漂亮啊,好像外国的美男子!富子心中一直忍不住这样想。 “您丈夫的死是个谜。”男子边叹息边说道,“你准备査明真相吗?” “是呀,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话……”富子回答着。 “如果不明不白,又怎么样呢?” “我想先夫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 “即使你这么做,松村先生也不会感到欣慰的。”男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富子问道。 青年连连叹息,然后显得很不情愿地说道:“任何人都有不愿意告人的隐私。若触及其隐私,并让它曝光,谁都会不高兴。” “可是我丈夫绝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 “是吗?”只见那男子嘴唇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泪痕犹在的脸上竟漾出笑容。 “我也不对我丈夫隐瞒任何事情。” “这是心里话吗?”男子用富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富子。不知为何,富子心里畏缩了一下。 “心里的想法谁也无法判断,就算是自己,也很难明白。”男子轻声说道,然后转头看着阳台上的月光,轮廓鲜明的侧脸就在富子的眼前。突然,青年霍地回头,直勾勾地凝视富子。富子觉得从对方长睫毛下射出的目光,犹如剃刀一般锐利。她无法回避这视线,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跳出喉咙了。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 啊!那男子的脸已经凑到眼前了。我要昏过去了!富子在心中惊呼。 “尤其是女人……” 说到这里,青年慢慢闭起眼睛,他的嘴唇似乎已凑近富子的唇边,濡湿的舌尖,开始慢慢地舔向富子的嘴唇。甜腻腻的气息。啊!富子神志要不清了。 富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牙齿相互碰触,咯咯作响。她赶紧张开嘴。趁着这一瞬间,那男子的舌头一下子滑进了富子的口中。 富子昏了过去。当她回过神来,看到男子脸部的后面是天花板,双肩有碰到坐垫的感觉。啊!自己被这名男子压倒在坐垫上。 “你在颤抖,正如我所说的……” 男子像是在暗示一般凑近富子轻声耳语,言语中充满自信。从嘴里吐出的微弱气息钻进富子的耳窝,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人的心中一定隐藏着秘密,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秘密。是吧,嗯?” 青年的手指慢慢伸入富子丧服的下摆。不一会儿,他冰冷的手指触及富子的腿部肌肤。富子浑身颤抖,却完全没有反抗。 “这样的秘密,你就不会对你丈夫说……” 青年的手指缓缓滑至大腿内侧。富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这就是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你看,夫人也有这种秘密。” 青年哧哧地笑着,继续用气息“调戏”着富子的耳朵。富子快要叫出声了。 “不过你想让我来揭穿这个秘密吧?反正我已知道夫人是怎样的女人了。对吗?请你点头吧!” 富子的下巴不停哆嗦,牙齿也直打战。 “快!点头给我看。”男子在耳边喃语着。富子像中了邪似的开始频频点头。此刻,房间里充满了她激烈的喘息声,她的全身处于虚脱状态,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多可爱的人呀!我会给你极妙的享受。” 男子的手指触及富子的阴部,激烈的震荡顿时传遍她的全身。富子悲鸣一声,身体完全向后仰起。 青年用嘴堵住富子的唇,另一只手伸入她的腋下,很快就摸到乳尖。 “已经失去羞耻感了吧。” 男子在富子耳边窃窃私语,偶尔还会咬一下富子的耳垂。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一点也不会感到羞耻。那么,按我说的去做吧,将身体放松……” 富子感受到男子的全部体重压都在自己身上,擦在他身上的香水味甜腻腻地飘来。啊,多么令人心荡神驰的香味啊! 男子进入了富子的身体。她全身剧烈抖动,有被摩擦的感觉。她的脑子仿佛被细针刺入,产生了强烈的麻醉效果。她神志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富子回过神来,眼泪已夺眶而出,呼吸越来越沉重,但全身奔流着激烈的快感。在这一瞬间,富子醒悟到这个男人不是人类!他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但多半是人工制品,因为他没有血气,接触到的皮肤完全是冰冷的。 “你在干什么!” 男人雷鸣般的声音猛然从天而降,然后青年被粗暴地拉开。快感突然被水浇灭了,富子不免感到失落。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青年的体重从富子身上消失了。富子慌忙坐起来,拉直和服的下摆。 原来是织田又回来了。他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疯狂殴打那名男子。男子有如一枝水仙,被织田掷到房间角落。 男子背对着她,撇腿侧身坐在地板上,似乎开始整理裤子的前面。但织田抓住他的后颈,像拎只小猫似的拉起他,然后挥拳猛击他的脸颊。男子踉跄后退,背部撞到墙壁,发出咚的响声。 “你这个色狼,在这里干什么?!” 处于高度亢奋的织田又抓住青年衣服的前襟,猛烈地左右摇动,长袖衬衫的几粒纽扣都被扯掉了。在室内光线的照射下,男子一侧的胸脯裸露出来。啊!富子倒吸一口气,几乎要惊叫出声。虽然尺码较小,但他的胸脯显然是隆起的。 “噫!”男子尖叫一声,冲出房门,向走廊逃去。由于刚刚看到不可理解的事物,织田的动作也瞬间停了下来。他转头看了富子一眼。富子本能地再度整理衣衫,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被强行施暴的寡妇的悲哀与愤怒似乎在这瞬间迸发了出来。 织田转身跑出走廊,又去追赶那名男子了。富子想到老是坐着反而不好,于是站起身。当她开始迈步时,竟膝盖发软,差点跌倒,于是赶紧用手撑住草席。 等勉强跑出走廊,她只见织田站在电梯口,耳朵贴在手机上。他仰着头看着楼层显示板,想知道电梯巳降到几楼。 “电梯正在向一楼下降,你马上到电梯口等着。这家伙是个男人,但有张女人的脸,不,或许是女人也说不定。他穿黑色套装,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如果抓到了,就送来五楼。” 结束了怒吼,织田看到富子。富子穿着草鞋,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向电梯方向接近。 “我的手下正好在一楼,我让他去捉那家伙。我离开时看到这家伙站在走廊上,鬼头鬼脑的,到了楼下总有点不放心,上楼一看,果然出事了。” 电梯指示灯在一楼位置亮起。稍后,指示灯上升了。 “那么,怎么处理这个家伙好呢?”织田说道。 富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她暗暗期盼那名男子能够成功脱身。 眶!电梯门打开了。织田的手下从里头出来,但只有他一人。织田迅速将头探入电梯。 “怎么搞的?”织田向手下怒吼。 “电梯里没有人呀。是不是中途出了电梯?”手下不高兴地说道。富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别胡扯!我明明看到楼层指示灯直接下降至一楼。”织田继续怒吼着。 “但我一直等在电梯口,电梯下到一楼打开门时,里面空无一人。”手下答道。 “你按过按钮吗?” “没有。” “你没有按下按钮,没人搭乘的电梯怎么会降到一楼呢?浑蛋!”织田凶巴巴地说道,“好吧,你马上搭电梯下三楼,逐户打听,问一问住户有没有见过穿黑色套装的娘娘腔男人,马上去!三楼查完后再查二楼。我去四楼看看。” 织田转过头,对富子说道:“请夫人在这里守着。”话音未落,织田从楼梯奔向四楼,他的手下则搭电梯下三楼。 富子在电梯前等了约三十分钟。她期待电梯门一开,又会见到那个美男子,但搭电梯回五楼的是织田和他的手下。 “有两位太太,好像一直站在三楼电梯前聊天,她们说没看到有人从电梯出来过。二楼和四楼住户也打听过了,都说没见过娘娘腔的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像烟一样消失了。”从电梯出来,织田丧气地说道。 <hr /> 注释: 第四章 因为深知自己的搜査能力非常有限,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决定绝不模仿刑警独立进行调査。翌日一大早,我打电话给在户部警署担任警部的熟人丹下,说明了事情的大体情况,拜托他查一下关于旭屋架十郎一家的情况。如果真像御手洗想的那样,那么日本的天王巨星旭屋架十郎就是杀人犯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是在九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发生,离杀人案件的十五年追诉时效还差好几年。三崎陶太的文章虽然早已存在,却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大骚动,这说明学者的世界始终是个很小的圈子。不过对曾得到御手洗协助而很早就发迹的丹下来说,这又是一起可增加其知名度的事件,所以他必定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 丹下说下午给我答复。在这之前,我正好可以到文章里描写过的稻村崎的公寓大楼四周进行调査。 为了不损伤向古井教授借来的小册子,我在家中先影印了一份,然后用夹子夹住。我来到关内站,搭地下铁到横滨站,在此转乘横须贺线,一边看着影本,一边向镰仓前进。 昨晚我已大略浏览过一遍,为了加强印象,又反复多读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陶太一边回忆噩梦内容,一边拼凑起来的文章。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分析梦境的理论。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很迷弗洛伊德,读了他的许多著作。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与读过他的书有关吧。 著名的“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梦境分析论的出发点。而确立其分析方法论的基石,则是“少女杜拉的病例”。所谓“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以自己的梦为研究对象。他以惊人的能力,彻底解体和分析了自己的梦。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少女杜拉病例”。一位叫杜拉的少女,从一九〇〇年秋开始,用了三个月时间接受弗洛伊德对她进行的精神分析治疗,从而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浓厚兴趣。这位少女当时只有十八岁,因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烦恼,是具有强烈歇斯底里特质的女性。 杜拉自诉呼吸困难,有神经性咳嗽以及倦怠感等症状。因为怕她自杀,父亲把她带到弗洛伊德处就医。其实,她父亲本人婚前曾感染过梅毒,因而出现麻痹症状甚至精神错乱,也接受过弗洛伊德的医治。 杜拉有许多烦恼,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烦恼,是她在父亲疗养肺病的地方,被一位叫傲K氏的英俊的已婚绅士亲吻和求爱。杜拉向父亲求助,要父亲向那个男人表示强烈的拒绝和抗议。父亲真的替女儿出头了,但K氏否认,说这是杜拉的妄想。杜拉知道K氏的说法后,大为恼怒。 接受治疗中的杜拉,向弗洛伊德叙说她反复做的梦:那是一个遭受火灾的梦。家中起火了,父亲站在杜拉床前,催促她起身。杜拉一骨碌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杜拉的母亲拎着自己的首饰箱正要跑出门,父亲在后面怒吼道:“你只顾自己的珠宝,忍心看我和两个孩子烧死吗?” 弗洛伊德对杜拉说,为了解析梦的要素,希望杜拉能回想起一些她认为与梦有关的事情。杜拉回想起来的内容很杂,比如,父母亲在餐厅里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去某地旅行住在山中木屋里很担心半夜起火,与K氏散步回来后午睡,醒来时发现K氏站在床边,产生强烈的可能被他侵犯的不安感,这位K氏还送给她过昂贵的首饰箱等。 听了这些联想,弗洛伊德认为“首饰箱”意味着“女性的性器官”,K氏赠送首饰箱给杜拉固然是事实,但退回赠物意味杜拉内心的压抑,即杜拉十分害怕自己接受K氏诱惑的欲望。也就是说,杜拉内心虽然深爱K氏,但由于K氏有玩女人的恶习,以及父亲染上梅毒等因素,令她对男人充满不信任感。杜拉断然否定这种分析,但弗洛伊德似乎有事实为据。 读了这篇文章,我还联想到了“心理试验”。因为以前对这方面颇感兴趣,所以知道几种做法。如今还能记起的一种做法是,提出某个条件,说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 譬如说,假设此刻你站在山岗上,就问你看得到脚下的树吗,是什么树,有几棵。当你走下山岗时,有只动物从你眼前经过,就问你是什么动物,或者在路的前方有一堵墙挡住去路,就问你墙有多高;又或者你手边有一个陶瓶,就问你这瓶子漂亮吗,或是否破裂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逐一回答这些问题后,就可以拼出一个故事,根据这个故事,即可进行心理分析。 古井教授拿到我们住所来的这篇不可思议的文章,在我看来一定也属于这类文章。虽然御手洗按他的一流思维模式对这篇文章做了解释,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有多大的可信度。即使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我仍然认为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噩梦。也可以说御手洗那种冷静而富于逻辑性的分析,完全被这篇文章压倒性的幻想吞没了。 所以,这回我倒倾向古井教授的立场。正如教授所说,御手洗是为反对而反对,进行空洞的抵抗。例如,昨晚两人所遗漏的情节:急救医院变成了木板屋,里面的医生对陶太完全视而不见。这除了是梦中的情景,不可能做出其他解释。 其实御手洗本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分析称之为“游戏”。他硬是要玩一个把幻想变成现实的游戏,仿佛成了向弗洛伊德和荣格挑战的唐吉诃德。 我读了几遍这篇文章,电车正好到达镰仓站。一上月台,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远处的屋顶周围和眼前建筑的影子里,处处可见樱花盛开,像粉红色的云。 从这里必须再搭江之电电车,但我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文中写着稻村崎,应该在那站下吗?我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而且那栋公寓大楼附近好像是没有车站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以稻村崎为目标吧,只要从车窗里看出去有类似那栋大楼的建筑物,我就下车。 文章对公寓大楼附近的景观有较详细的描写,大楼前面是国道,国道前面就是海了——冲浪爱好者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冲浪。大楼两侧分别是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 越过江之电铁路,也就是与大楼和海洋相对的另一侧,应该有一条商业街,街上有冲浪板店、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急救医院等建筑。在这些建筑的前面有消防瞭望塔,塔的前面就是树林了。只要从窗口看到这些,我就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可能正好处于上午交通的低峰时间吧,车厢里非常空,但我必须注意外面的景色,所以没有坐在椅子上。我靠在车门边,透过窗户密切注意窗外的情况,不仅要看右侧窗外的情况,也得看左侧窗外的情况,左右两边都得留意。 电车先后在和田冢、由此滨、长谷三个站停过车,外面的景色与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远,我开始怀疑文章里的景色是否为三崎陶太脑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车厢里的窗户差不多都打开了。我起身张望车内,车厢像娱蚣似的摆动,车子正往海岸前进。春风从窗户吹入,又从对侧窗户钻出。左侧从海上吹来的风并不潮湿。海面上的确有穿着橡皮潜水服的冲浪者,远看像黑鸟踏在栖木上漂浮着。 陆地这一边零零落落散布着樱花树。铁轨旁偶尔耸立着花朵盛开的樱树,一阵风吹来,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飞入车厢,但未能如愿。车子钻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后,到达极乐寺站。很快地,车子又将月台抛在后面了,在左手边的窗外,终于看到海与国道缓缓靠近,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国道吧。靠海一侧的车道非常拥挤,往镰仓方向则比较畅顺。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内容,九年前这条道路应该是满目疮痍:路面龟裂,杂草丛生,见不到一辆车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御手洗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在靠海的那一侧,我看到了江之岛,岛上的铁塔也清晰可见。御手洗还敢说九年前铁塔真的消失过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文章中还写到:出了房间,搭电梯下一楼,踏进玄关大厅,见到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看到这个情节,我全身都起了鸡皮挖瘩。拋开常识不说,我能够从生理上理解这样的情景。在现实中虽然显得荒诞,但在梦里却是有可能发生的。陶太那种焦虑和恐惧使我瞬间产生了共鸣,莫名地激动起来。这种情景,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会怎么解释呢?我对荣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对于这种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围起兜裆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着西装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们的意义。 前方可以见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从左右车窗望出去似乎没有类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风景,但我还是准备在此下车。先在这附近转转,若找不到那样的场所,再搭江之电电车继续往前走也可以。 没有站前广场,走下月台前方的阶梯,面前就是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来到塞满汽车的国道。往右一看,有一栋挂着牛角形招牌的建筑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厅了。在餐厅后侧,耸立着一栋白色建筑,我立即向那边走去。右手边是江之电的铁轨,但在铁轨那一边似乎没有树林,虽然有几棵树,但绝不可能隐藏恐龙之类的动物。 我沿着国道走,太阳光还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热,照得人很舒服。由于国道上车声隆隆,海浪的声音便完全听不到了。不过,还是不时传来海滩上年轻人的欢笑声。我也闻不到海水的气味,只有汽车排出的废气味道。 左手边,被正午阳光照得刺眼的海面一望无际。近处,有几张挂了风帆的滑水板在海面迎风漂浮,远处,则可以看到耸立着铁塔的江之岛。这些景物与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惊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厅前,看到一个由黑色铁枝组合的烧烤炉上摆着黑色铁皿,炉子里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证实是烤肉餐厅后,我再向对面走去,那里果然有一栋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白色大楼。大楼朝海一侧凸出许多阳台,金属栏杆和上方的狭窄空间,向着海洋整齐排列,令人联想到烽巢。 一楼是停车场,停着一大排高级轿车,但进口车并不多,几乎都是国产轿车。或许是因为靠海,担心车子生锈吧,所以住客以购买国产轿车为主。再往前走,大楼的旁边果真是一家海鲜饭店。就这样,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楼,与文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现实情景吗?我有点不大相信。驻足片刻之后,我慢慢回头察看,发现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楼的玻璃大门。我转身走近玻璃大门,窥视里面情况,门里面是宽敞的玄关大厅,墙上贴着素陶图纹瓷砖。大厅中央竖立着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随着视线徐徐向下,我大感震惊:五官端正的脸、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却长着男性器官。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怔怔地凝视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厅里应该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见不到电梯门,应该是在大厅尽头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里走,突然发现大厅接待处内坐着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与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来。 我在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边搜寻位于大楼后面的商业街,一边想:既然公寓大楼就在眼前,三崎陶太应该就住在这栋公寓大楼的四楼吧。 我站在那里,再度眺望江之岛,铁塔依然耸立在岛上,摆出一副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变的坚毅之姿。将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国道,靠海一侧的马路上,车子还是如蚂蚁般爬行着。陶太是在这条柏油路上见到穿短袖套头衬衫的兔子吗?现在,可以见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过。 他的头脑究竞出了什么毛病呢?是怎么样的问题使他写出那么奇怪的文章?显然,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破解个中奥秘。我能清楚说明的只有一点:通过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场所实地观察,证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觉。 我沿着公寓大楼往右转,走进大楼与海鲜饭店之间的小路。在陶太的梦境中,大楼外墙龟裂、瓷砖剥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现实完全不是那回事。虽然经过了九年,外墙略为变黑,但瓷砖绝无剥落,看起来仍然非常整洁。由于我脚下是柏油路面,大楼的墙脚没有露土之处,所以常春藤根本没法落脚生长。在墙壁上,每一层都开了一个小窗,一楼还有门。陶太跑到大楼外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幻历程后,又从这扇门回到室内。 走过公寓大楼,左边是海鲜饭店的停车场。道路稍稍呈现出坡度,虽然走起来不至于喘大气,但我的步速明显减慢了。眼前就是江之电铁路的道口,因为道口略呈弯曲,路轨也多少呈弧形。过了道口,商业街就呈现在眼前。 冲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门上画着棕榈树的图案,其中一扇玻璃门开着,里面有一位蓄胡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冲浪板商店对面是板壁上镶着大玻璃窗的咖啡馆,伸出马路的招牌上横写着“BEACh”。道路不大宽,可勉强通过一辆车,看样子是单向行车道。现场情况与文章描述一模一样,咖啡馆前面是一栋挂着“急救诊所”招牌的白色三层水泥建筑。 如果眼前见到的景物都是真实的,那么能相信文章所写的一切吗?陶太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描写那些与事实严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现象呢? 我很快就走过商业街,按文中的描述,这里本应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区外,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当然,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慌,而是见证了长达九年的变迁。或许,近几年的建屋热潮铲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树林,进而开发成了住宅区。如此看来,那篇文章里脱离现实的描写,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只有亲身来到此地,才能体会到那篇文章的内容是有理有据的。 我拐入住宅区,小路两边并列着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门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涂了白漆的矮木栅和长满青草的庭院,只有阻拦散步者的矮石墙冷淡地耸立着,令狭窄的小路更加狭窄了。尽管如此,这样的房子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没有一天不向往这样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门,走几步下坡路就可以见到大海,家里有娇妻和可爱的孩子。 沿着住宅区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没有绿色的树林,两边都是用低矮石墙围住的四方形空地,看来不久又会建成一个类似的住宅区。登上坡顶依然不是尽头,前面还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区。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议之处,不仅仅是隐藏在树林里的恐龙,还有他在徘徊踯躅间,无意中走人的像幽灵街般奇异的建筑群,所有建筑物都是黑糊糊的,虽然是晚上,但窗口见不到一盏灯,建筑物的墙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这样的城市,究竞在何处呢? 文章中没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时间,假如他长时间步行,或许有可能走到镰仓站前吧。不,不可能。这座幻想的城市不过是作者梦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异的城市。我自己在梦中,也曾多次梦到过这样的景境。 我决定往公寓大楼的方向折返,一回头,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边了。 离开新兴住宅区,又走回商业街。通过“海滩”咖啡馆门口时,我一时兴起想进去喝杯咖啡。其实我并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经饿扁了,所以餐厅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并没有陶太进咖啡店的记载,即便进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穿过国道,我又回到大楼一楼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然后走到玻璃门的玄关前。这一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进入大厅,接待处戴眼镜的老人马上从小窗口里伸出头来。 简直像到医院去探访病患一样严格。一个普通公寓大楼的接待处,竟有如此忠于职守的管理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何贵干?”管理员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打量着我。老人不客气的询问声在大厅里回响。背后的玻璃门关闭,外面的汽车声被隔绝。此时我的脑际蓦然回想起相扑者如氰狗般的笑声。 “嗯,我想请问……这里的四楼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户吗?”我一边侧视双性青铜雕像一边问道。 “哦?”老人发怒般尖声问道,“你是谁呀?” “嗯,我受人之托……”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有御手洗那种信口开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这里吗?”我重复问道。 “我没听过有这个人。”老人大声说道。我想这管理员一定耳背。 “没有吗?” “对,没有这样的住户。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过。喂,你到底是谁?”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间是不是在这栋公寓大楼里?”我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旭屋架十郎?你的脑子有没有毛病啊?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老人从接待处的小窗口中伸出头和肩膀,惊讶地说道。 “这栋公寓大楼不是旭屋架十郎拥有的吗?”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以上了,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能让我进去转转吗?” “不行!不要开玩笑了!”老人叫喊道,“快出去!如果赖着不走,我只有叫保安或报警了!” 老人的口气严肃而认真,我除了退出屋外,别无他法。 回到室外喧嚣的环境中,海风迎面袭来,拂平我有些愤然的心情。我一边往海鲜饭店走去,一边思考着。 我完全不是行迹可疑的人。假如我是住户的朋友而上门拜访,又会怎样呢?那位管理员的态度有点莫名其妙,只是询问旭屋架十郎是否为大楼的所有人,三崎陶太是否为住户,值得如此生气吗? 回到大楼与海鲜饭店间的小路,为了慎重起见,我转了转大楼后门的门把。在陶太的梦境中,后门是打开的,但我握住门把,却转不开。我放弃了,决定先去烤肉餐厅填饱肚子,顺便给丹下打个电话。 走进烤肉餐厅,我在最内侧的双人餐桌坐下,向服务员订了餐后,起身跑到饭店入口旁边的电话亭。白漆木台上放着一部灰色电话机,我拨通了丹下的电话。电话亭的木窗棂也被漆成白色,透过窗玻璃可以见到耀眼的海面。冲浪好手们在波浪间若隐若现,女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此情此景使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日本。 丹下马上接听了电话。我说我是石冈,对方说正等着我的电话呢。 “据调查,旭屋架十郎的本名是三崎嘉二郎,生于昭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名电影演员。” “对。”我点头。 “目前还在世。” “啊,是吗?” “他现在的住所,是位于镰仓市镰仓山的别墅,俗称‘旭屋御殿’的豪华大宅,内有泳池和网球场,房子大得不得了。他的妻子于昭和四十二年去世,现在似乎是单身。”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孩子。”丹下干脆地说道。 “不会吧。他应该有一个生于昭和三十七年的畸形儿,名叫三崎陶太。” “会不会是领养的?” “这我不能肯定,还是要拜托你调查一下。” “是吗?但是我收到的资料里面,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因为他是知名的演员,会不会把畸形儿过继给附近人家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子就要改姓了。” “是呀,不是将他的姓改为三崎了吗?”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陶太的童年会那么孤独呢?我心想。 “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但到一九八三年为止,旭屋架十郎与一名叫做香织的女性过着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在古井教授拿来的那篇文章中,包含一篇陶太童年时代的作文。这篇作文虽然篇幅不长,但涵盖的时间范围却很广。香织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他的继母,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这么说来,香织成为陶太继母的期间,应该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直至一九八三年。 “香织,哦,是这样吗?”丹下好像在做笔记。看来,从他那儿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了。 “但是,这个叫香织的女人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去世了,拜托你确认一下。还有,旭屋架十郎到一九八三年为止,身边有一个叫加鸟的秘书,这个男人也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死亡。” “叫加鸟吗?哦,哦……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呢?” “不知道。”我回答道,心里大感失望。警察的调査能力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怪不得御手洗看不起警察。 “那么,丹下先生,你那边还有其他线索吗?” “前面说过,旭屋架十郎现在还活着,不过他已全面退出演艺圈,包括电影、电视、舞台的表演工作,目前主要负责经营旭屋制作公司,以及管理遍布全国的不动产连锁物业,如高尔夫球场、酒店、公寓大厦等。据说近年来完全进入归隐状态,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吗?” “旭屋是日本电影界的传奇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谜。关于他的健康状况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处于癌症晚期,也有人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甚至还有人说他染上了艾滋病。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正过着轮椅生活。” “但他的年龄只有六十岁左右吧?” “是呀,多半因疾病所致吧。另一个可能是,他曾因身为银幕美男子而享誉全国,如今老态毕现,便不愿意在大众面前出现了。” “他住在哪里?” “应该在镰仓山御殿吧,据说整天闷在家里。” “那旭屋制作公司在哪?” “位于东京涩谷和镰仓。总公司应该在镰仓吧,札幌、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地还有分公司。” 我听着丹下的汇报,突然注意到电话背后有记事簿,便把簿子拉到身前,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旭屋制作公司镰仓总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知道。你想了解吗?” “是的。”我从笔插里拔出圆珠笔。丹下首先说了电话号码,然后是地址。“镰仓市雪下街一段四十一弄三十号……是吗?嗯,明白了。”我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以后若有新的情况,请务必告诉我一声,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我又拨通家里的号码,向御手洗报告我这半天的行动情况和从丹下那边了解到的事。当我说到三崎陶太的公寓大楼与周边环境和文章描述基本相同时,御手洗顿感得意。说到丹下提供的资料并不多时,御手洗说警察的水平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没能进人三崎陶太的公寓倒是个遗憾。我又提议向一零四电话台咨三崎陶太的电话,御手洗说不妨一试,但也可能号码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好呢?”我问道。 “我想你再回到那栋公寓大楼做调查。”御手洗轻声说道。我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还回去干吗?” “石冈君,那栋公寓大楼是案发现场,非常重要。你吃完饭后马上再去,不择手段也要潜入大楼内部做一番调査。” “太困难啦!”我耷拉着脸,哭诉似的说道,“接待处的管理员凶得很,我怕如果强行闯入,他就会报警。” “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也有办法疏通当地的警察局,立刻把你从拘留所放出来。” “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留案底毁了一生的前途。” “哈哈,石冈君,你这把年纪,还想去应征做打工的小弟吗?请死了这条心吧。”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想被警察抓起来。” “这就要动脑筋、想办法了。我再重复一次,那栋公寓大楼是非常重要的地点,那里可能发生过命案,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旭屋架十郎,一切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潜入大楼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对方必定严密防御,但如果我们不深入敌人巢穴,又怎么会有收获呢?无法掌握情况,什么事也做不成。” “请警方调査怎么样?刑警扬一扬警察手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人大楼了。” “绝对不行。警察出马就会惊动旭屋,引起他的戒心,所有对他不利的证物都会被处理掉。” “都是九年前的事了,大楼里还会留下证物吗?” “直接证物未必有,但在那里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的蛛丝马迹应该还存在。” “那么就让警察申请搜査令好了……” “石冈君,你说说看,申请哪一间房子的搜査令?我们连搜査目标都还没有弄清楚呀。再说,就凭那一篇文章,能拿到搜査令吗?看在一般人眼中,那篇文章所写的内容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而已。” 对御手洗的这种看法,我在心里也非常赞同。“那么,你有信心断言那篇文章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吗?” “嗯,从各种情况来看,我都认为那篇文章是真实的。” “无论怎么说,穿了西装的兔子在稻村崎海边漫步,恐龙在后边的树林里出没,太阳绝灭后世界变成黑夜等情节,太荒诞不经了吧。” “石冈君,我现在很忙,不能向你详细解释。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这一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石冈君,我说可能,就一定是可能的。” “啊,是……吗?”御手洗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信心十足。 “潜入大楼后,你把四楼每一户的名字都记下来,三楼和五楼也如法炮制。然后记住公寓大楼的名称、是几层楼的建筑物、房间的大致布局、整体外形等。接下来,访问四楼的住户……” “哦!还要登门拜访?” “对。你要向每一户打听一九八三年五六月间,在这栋大楼是否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件。” “用什么身份好呢……” “这个嘛,假冒信用调查所就可以了。” “但是,如何才能进入大楼呢?难道要强行闯入不成?” “一楼不是有停车场吗?车子停到停车场之后,为了不让下车的人被雨淋湿,通常都有一扇从停车场直接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如果运气好,这扇门说不定没上锁。” “是吗?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如果门锁着的话,打破一楼的窗户爬进去也可以。” “别开玩笑了。” “对大楼的调查工作结束之后……” “哦!还有其他的任务吗?” “我想请你去看一看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它的玄关和围埔是怎样的,宅邸占地有多大,可能的话请登上附近建筑物的天台,俯瞰宅邸的整体布局。” “这不可能吧。” “你还得调查他与哪些人一起居住,住在宅邸里的人有多少,有没有守卫和保镖之类的人物,佣人有几名,目前是否与妻子或情妇一类的女人同居。” “不是说旭屋架十郎目前没有妻子吗?” “石冈君,那是户籍上的资料,我们现在要实际了解御殿内有没有女子居住。” “那你岂不是要我当小偷潜入屋内做调査?” “我不管你用哪种手段,总之要查清上述事项。完成这些调查工作后,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再决定你是否要去旭屋制作公司走一趟。” “什么?有去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石冈君。如果前面两项调査做得扎实,调查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性就降低了。总之,希望你尽力而为,在此预祝你调查成功!”御手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我也不得不搁下电话。走出电话亭,回到烤肉餐厅,此时,饥饿感达到了髙峰。 吃完饭,又喝了几杯茶,我站起身,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考虑如何潜入公寓大楼。正在柜台结账时,我想是否可以向收银员打听隔壁大楼住户三崎陶太的事,但很快就明白这不可行。一则,这已经是九年前的往事了;二则,在那篇文章中,陶太本人一次也没有提过到烤肉餐厅吃饭的事,所以向餐厅职员提问也没有用。 走出餐厅,外面的阳光仍像夏日般耀眼。回头往大楼方向走,只见玄关屋檐写着“稻村崎公寓”,这应该就是这栋大楼的名称了。我心中自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根本没有客户委托我们调查此事,都是御手洗自己心血来潮要玩这场游戏。但他只是待在家中呼来唤去地让我为他跑腿,受管理员的气。而且,我根本不认同御手洗的想法,为什么非做这种事情不可呢? 我来到一楼的停车场,略侧过身,挤人停着的丰田Ceslior与丰田MarkⅡ间的缝隙,向里走到墙壁前。往左看,我发现一辆货车的后方有扇门,因为被货车挡住,所以从外面的柏油路是看不到的。于是我再侧过身,紧贴着汽车后面的防撞杆,走到门前。我伸出右手握住门把,满怀期待地用力扭转,可惜门把纹丝不动。大失所望之下,我左看右看,似乎再看不到其他的门了,只好再侧身从Ceslior与MarkⅡ间的缝隙走出去。如果从货车后方走出,就太接近玄关了,我怕被管理员看到。 回到柏油路上后,我想到经过玻璃门玄关,在大楼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停车场。但我不想从玄关的玻璃门前经过,因为这样一定会被大厅的管理员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必须选择从大厅强行进入大楼,但在此之前,我不想被管理员发现,以免那个老头子有心理准备。 我再度走进大楼与烤肉饭店间的小路,经过大楼后方,绕往另一个停车场。大楼后方非常简陋,没有阳台之类的设施,就连窗户也只有在一楼并列着一排,二楼以上就没有了,远看就只有一堵硕大无比的墙壁。经过一楼窗户时,我用手触摸了一下玻璃,但每扇窗户都关得很严实。 走到大楼西侧,再沿着墙壁往左转,经过刚才被锁上的后门,就到柏油路了。从这里向左转,就会到达停车场前面,我侧身挤入停在眼前的日产Cima与墙壁间的缝隙,移步至里面的墙壁前,然后向右探看——果然,在不远处有一扇门。我再次挤进车子防撞杆与墙壁间的缝隙,艰难地挪步到门前,用手抓住门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打不开这扇门,恐怕我只能绕到大楼后面打碎玻璃破窗进入了。怀着最后的希望扭一下门把,唉!跟其他的门一样,门把纹丝不动,这是我转动的第三个门把了。在这一瞬间,我绝望地陷人全世界的门把都转不动的错觉之中。 从车子间穿出,我又回到柏油路上。为了不被管理员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江之岛的方向走去。我心里盘算着,打不开门,只剩下两种方法了。一是当着管理员的面强行闯人,二是绕到大厦后方打碎玻璃破窗而入。但是,假如强行闯入大厦的话,要从容记录各家的名字以及调查询问四楼住户就完全不可能了。这么说,打碎玻璃破窗而入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大厦后方。可是打碎玻璃一定会发出声音,管理人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查看吗?或许他耳背,听不到声音吧?不过,管理员一旦听到声响就一定会过来查看。那么拆两块玻璃如何?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凭我刚才触摸玻璃的感觉,就知道玻璃窗关得很紧。这时我不禁想,要是我手上有小偷常用的盗窃工具该有多好呀!若是换了御手洗那家伙,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面对接待处那个一本正经、忠于职守的老头,就算是御手洗恐怕也会束手无策吧! 我又走到西侧的后门前,这扇门刚才已经确认被锁上了。要是后门打得开,就能轻易进入大楼了……我边想边握住后门的门把,再试着转了一次。 “什么?”我不知不觉发出惊讶之声。 像做梦一般,门把竟然转了一围,门随之往我的方向开启。后门打开啦?但刚才不是锁住的吗?我环视四周,没有人看到我站在门前,于是我抓住门把的右手又加了一点力,把门慢慢拉开。门外没有人,门里边或许有吧?我透过门缝往里头窥视,静悄悄的走廊映入眼帘,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发出冷峻的光泽,走廊里并无人影。我急忙闪入门内,并轻轻将门掩上。内侧的把手是喇叭锁,或许在我进餐时有住户开后门外出,忘了锁门。实在是太幸运啦! 后门的右侧就是电梯,我按了往上的按钮,电梯似乎停在上层,下来需要一点时间。但即使是很短的时间,我也感到非常着急,因为走廊前面往右转就是接待处了,说不定管理员会突然走过来。而且电梯内万一有人搭乘,门打开正好与我照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躲才好。 电梯很快降到一楼,开门时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彻走廊。幸好电梯里面并没有人,我连忙走进电梯,按下“关闭”的按钮,然后再按下“4”的按钮。数字的按钮一直到“8”,说明这栋公寓大楼有八层。我掏出记事本,记下“八层建筑物”。 电梯到达四楼,我惴惴不安地走出电梯。我看到右手边摆着一盆盆栽,走廊则与一楼相同,看不见一个人影,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同样发出冷冷的光。左手边有一扇小窗,站在小窗前,正如文章所描述的,可以远望江之岛,当然,岛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 转过身回望走廊,走廊的右侧排列着房间,左侧是墙,但没有窗户。走廊看起来很明亮,因为天花板的电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而且壁纸很干净。我想,如果在左侧墙上开几扇窗户,不就可以节省电费了吗? 我慢慢往前走,从眼前的房门开始依次记录门牌上的名字。一排有五间房,最前面的是四〇五号房,主人是木内,然后依次是四〇四号房的光田、四〇三号房的佐藤、四〇二号房的芳贺和四〇一号房的冈部。没有看到三崎的名牌。 我首先按下最靠近电梯的木内家的门铃,但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看来屋内没有人。没办法,我只好移动到下一户的光田家门口。按铃后很快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位中年女性的脸,她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赶紧递上一张写着侦探事务所的名片,一边向她低头致意一边说道:“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个叫三崎陶太的人,他以前应该是这栋大楼四楼的住户。” “三崎先生?”这位女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猛一看会觉得她是中年女性,但她的年龄也许还不到四十岁吧。 “是的,他姓三崎。您认识他吗?”我再度询问。 在三崎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房子是从电梯数过来的第几间,但我总觉得离电梯很近,所以这间房子很有可能就是陶太住过的地方。 “在这层楼,没有姓三崎的人。” “是吗?那么上一层或下一层楼有这个人吗?” “这个嘛……我对其他楼层的住户不熟悉……不过从一楼的信箱来看,恐怕其他楼层也没有叫做三崎陶太的人。” “这样啊?可是他以前的确住在这里呀。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年住进这里的……” “从昭和五十九年就搬到这里住了。” “五十九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了,正好是发生文章中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第二年。 “大致可以确定,三崎陶太先生至少在这里住到一九八三年五月。对不起,请问您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由镰仓站前一家不动产公司介绍的,位于东口……” “哦,那您还记得那家不动产公司的名字吗?”我像刑警般取出记事本,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名字倒是记不起来了。” “是吗?您在此地住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在这段期间,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其实,这栋公寓大楼的生活环境挺好的,每户都装了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两部电话。” “哦,是吗?对不起,请问这房子是租的吗?” “是的。你问完了吗?我正在洗东西。” “啊,真是抱歉!谢谢您的协助。” 门“砰”地关上了,我再走到隔壁的佐藤家。该户也有人在家,开门的又是一名中年女性。奇怪的是,这名主妇也是一九八四年才搬来此地居住,是经由横滨的不动产公司介绍才租了这间房子。接下来的芳贺、冈部家也是相同的情形。这四户都没有听说过三崎陶太这个人,而且都认为其他楼层也没有这个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的。 我也询问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是谁,他们都说对业主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听说业主的名字叫秋山,好像还在经营江之岛的餐厅,但从未见过业主,每个月的房租都由银行自动转账。 右边三户和左边二户之间是楼梯口,我毫不犹豫地登上楼梯。台阶是由铁板制造的,一踏上去便发出“眶当”的响声。楼梯呈螺旋状,中央是通风的地方,抬头往上望,顶部是装着荧光灯的天花板。 走到五楼,这一回是从东侧开始,依序记录房间的门牌。这五家的主人分别是太田、畠山、长田、镰持、津山,仍然没有见到三崎的姓氏。假如四楼住户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栋大楼的业主是江之岛餐厅的老板,而不是旭屋。 按下津山家的电铃,走出来的似乎是一位主妇。住在这里的,恐怕都是上班族吧。 奇妙的巧合在持续着,津山家也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的;接下来的镰持家和长田家也是如此。好像互相约好了似的,大家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只有畠山家是例外,他们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才搬来的。总之,四楼和五楼的住户全部是一九八四年或之后才搬来这栋公寓大楼的,很难认为这是巧合,恐怕有什么原因吧。我问道:“这栋大楼在你们搬来之前,应该早就落成了吧?”所有人的回答是:“当然啦,但不知道具体落成的年份。”我又问:“有没有八四年以前,就住进这栋公寓大楼的住户呢?”所有人的回答又都是:“不知道。” 没办法,我只好再爬一层楼。六楼的五户人家同样朝向靠海的那一侧。我逐一记下门牌上的名字,但仍然不见三崎的姓。再爬楼梯跳过七楼到达八楼——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楼。这层楼同样有五户并排在靠海的一侧,但看不到三崎的门牌。从楼梯走到走廊,我按下右侧最近的金子家的电铃,没有反应,可能没人在家吧。我再按下隔壁一家的电铃,里面的人出来打招呼。我照例提出知不知道三崎陶太这个人的问题,对方的回答一如楼下的住户。问到搬来此地的时间,对方说她和隔壁住户分别是去年和前年搬来的,由于生活环境好,房租比市价便宜,暂时都不想再搬家了。关于大楼的业主,对方一无所知,而隔壁住户的情况对方亦所知不多。确实,住在都市公寓大楼里的人多半互不干扰,像我住在马车道的公寓大楼,对左邻右舍同样所知不多。 继续登上螺旋形楼梯,尽头有一扇漆成淡绿色的铁门。门把的中央有一个匙孔,不同于一楼后门扭转的喇叭锁,要插入钥匙才能上锁。我一边想着门一定被锁住了,一边转动把手,想不到门一下子打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明亮、微风轻拂的天台。 天台非常广阔,简直可以盖一个网球场了。但实际上,东西两边都成了晒衣场,虽然现在并没有衣服晒在上头。看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阳光仍然相当强烈,但太阳已略向西斜。 我在天台上漫步片刻,然后站在面海的那一端,海风轻轻地吹来。为了安全起见,天台四周围着一人高的铁丝网,我依靠在铁丝网前,眺望嫌仓海。 从这里看过去,宛如果冻般的海面上漂浮着许多冲浪板和风帆。右手边是永恒不变的江之岛,当然,岛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相信,只要将视线移开一会儿,那座铁塔就会消失无踪? 不过,天台上的视野确实一流,居住在这栋海滨大楼想必非常惬意。因为我从未住过如此高级的大楼,不免对这里的住户有几分羡慕。住在这里,当写作累了的时候,就可以上天台来活动筋骨,欣赏一下海景。即使不上天台,走到房间的阳台上,也已足够令人心旷神怡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陶太的文章中似乎没有对天台的描写。 我转过头,见到楼梯出口处有一个四方形的水泥箱子,旁边还有三把塑胶靠背的铁椅。由于长年风吹日晒,红色的塑胶已经褪色。 天台上并无电梯出口,看来电梯是以下面的八楼为终点。海风吹拂我的头发,我心想,回去时是不是应该从八楼搭电梯直达一楼呢? 离开铁丝网,我慢吞吞地向楼梯出口走去,天台上除了我,看不到其他人影。推开铁门进入楼梯间,我靠着螺旋楼梯的扶手栏杆。因为中央部分是通风处,可以一直看到底下。 可是御手洗竞自信满满地对我说:“石冈君,只要你稍待一会儿,马上就能看到那座铁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咦?我不由得疑惑起来,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这栋大楼是八层建筑,所以我站着的地方相当于九层高的地面,朝下俯瞰,应该就是令人目眩的九层高通风道啊。但让人感到怪异的是,通风道出奇地短,大概只有四五层楼的高度就见到水泥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思考片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刚才,我是从四楼开始爬楼梯的,所以我看到的是四楼的水泥地。也就是说,金属制螺旋形楼梯是从四楼才开始,四楼以下并没有通风道。 弄清楚这一点后,另一个极大的疑问又在我脑中浮现。在紧急情况时,住户万一不能搭电梯,只能利用楼梯逃生,但是楼梯又只到四楼为止,那么四楼以上的住户如何跑到地面呢?再者,三楼以下的住户如果想上天台,那不是非要搭电梯不可?这样的建筑结构,实在难以令人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决定不搭电梯,再次走楼梯下到四楼。 我快步下楼,一下子就到了五楼,可以清楚看到四楼就是地面,楼梯到此为止。下到四楼,转入刚才已调查过的四楼走廊。看来这一层只有电梯,我一边想一边往右望,突然发现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看来这是作为紧急出口用的,它位于与电梯相反一侧的走廊尽头。我大步向这扇门走去,抓住门把转动,再用力一推,门就打开了,眼前出现了金属制的平台和铁扶栏。这应该是紧急出口吧? 我迎着微风,走到外头。当我反手掩门时,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这是逃生楼梯的话,应该直接连接地面吧?但是,刚才我从下面经过好几次,都没有看到这道楼梯。 我将身子倚靠在扶栏上,俯身向下观看,顿时目瞪口呆。多奇怪的楼梯呀!楼梯很陡,途中有平台,然后呈U字形折弯,只有一层楼的高度。换言之,暴露在半空中的楼梯仅仅是从四楼通往三楼而已。我一边循阶而下,一边注意这空中楼梯的终点。果然,楼梯终点有扇门。这扇门应该可以接回大楼内部吧?那一定是三楼走廊了。 如果确实是如此的话,那刚才在地面没有注意到这段楼梯就可以理解了。除非仰着头向上仔细观察,否则是不容易察觉三四楼间有一^短的空中楼梯的。 在楼梯平台转向,我蹑手蹑脚前进,尽量安静地走下空中楼梯。我不知道做这种设计的理由,但这栋大楼的构造显然十分奇特,令我大开眼界。 步下金属台阶走到门前,我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将门朝着我这侧打开,地板的蜡油味飘然而出,熟悉的走廊风景又映入我的眼帘。 进入走廊,我反手缓缓将门掩上,三楼走廊也没有人影。我一边慢慢前行,一边注视并列在走廊左侧的门牌,依次是二谷、高杉、石桥,然后是下楼的楼梯。三楼以下楼梯的位置似乎跟四楼以上的不太一样,似乎往西移了一个房间的距离。 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楼梯间往上看,头顶上就是水泥天花板,装着一只荧光灯,没有见到往上的楼梯,向下俯瞰,中间是通风道,可以看到一楼的地面。再回到走廊,往左走,继续读门牌,永渊、土肥,这一层依然没有三崎的姓名。 我按下三〇五土肥家的门铃,一名中年男士将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打量着我。我照例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做三崎陶太的人在这栋大楼住到一九八三年。“三崎陶太?”他的反应与其他住户一模一样。我点点头,他赶紧说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我再问他什么时候搬来此地的,他说是昭和五十九年。我问他在这之前住在哪里,他说住在横滨的矶子。 “住在这栋大楼的人为何都是昭和五十九年或以后搬来的呢?”我提出憋在心中的问题。 “因为昭和五十八年到五十九年间这栋大楼进行改建。”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听说以前的住户全部搬走啦。” 我再问他知不知道以前住户的情况,他摇摇头说完全不知道。与这位中年男子的谈话基本上与其他住户的谈话一样,没有什么收获。不过,这位男子无意中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约摸四五年前,有人在这栋大楼招募海洋运动的爱好者,似乎想成立同好会什么的。当这件事被大楼管理员知道后,马上被强行制止了。管理员没有说明理由,只是说这样做会带来麻烦。 “哦,有这种事吗?”我说道。我暗忖或许此人能提供有用的情报,可惜我无法巧妙地提问。 “你在这里住了八年,有没有注意到这栋大楼发生过什么奇怪的情况?” “奇怪的情况?”土肥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出现一些不寻常的情况,例如生活上的不方便,或是住户间的流言……”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挑剔的话,就是阳台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固定晒衣绳,没办法晒衣服。不过这不是大问题,因为每户都装了干衣机。” “那楼梯只能走到三楼,如果想到四楼以上的楼层,就必须走空中楼梯到四楼,是吗?” “这个问题嘛,我们通常都搭电梯,所以没有感到特别不方便。那只不过是逃生楼梯而已。” “可是,大楼内部的楼梯为什么不由下而上从一楼直通顶楼呢?” “如果这样的话,中央的通风道就有八层楼高,那太危险了。这栋大楼的小孩子特别多,楼梯做成现在这样,可以降低危险。” “就算是这样吧,这大楼的结构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没必要只做一层高的逃生楼梯吧……” “不,还是有必要的。这段做在外面的逃生楼梯看起来虽然不合常规,但有其合理性。通常有逃生梯的大厦往往做到二楼,但从上面看下去难免会使人产生有人从逃生梯偷偷爬上来的担忧。所以这栋大楼才将逃生梯设在三楼。” “啊,是吗?” “是呀。二楼走廊的各个尽头都做了门,打开门,利用逃生绳梯就可以降到地面了。” “哦,原来如此。” “所以,这样的结构也不能说特别奇怪。” “是吗?” 此时,土肥交抱手臂,眼睛望着地面,似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他仰起头说:“不过,最近我倒是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 “奇怪的传言?” “其实,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奇怪的传言,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玩笑话吧。” “不管怎样,说来听听吧。”我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是上星期朋友之间的闲聊吧,有人说这栋大楼是幽灵大楼。” “幽灵大楼?”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 “那么,你知道说这件事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吗?” “不知道。那个人是别处来的冲浪者,我以前不认识他,也无法跟他取得联系。”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呢?” “没有。因为是闲聊嘛,大家听过就算了。” 我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对方不想再说什么了,便不得不向他道谢告别。之后,我又下到二楼,记下二楼住户的名字,依旧没有三崎。调査工作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怏怏地离开这栋大楼。 第五章 走到国道边,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正好经过,我招手拦下。 我钻入车内,问司机知不知道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司机点点头。我拜托司机把我载到那里,然后坐在车子后座,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樱花。 国道靠海那侧的车流渐渐开始畅顺起来,往叶山方向的靠陆地那侧则一直畅行无阻。我搭的出租车行驶在靠陆地那侧,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出租车很快转人左边的支路,离海越来越远。我转头从后车窗望出去,那栋幽灵大楼很快地消失在烤肉餐厅的背后。仅仅从车上观察,是不可能明白幽灵大楼这个别名的由来的,我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好。 车子在弯曲的道路上奔驰了约十五分钟,前面出现两三栋旧式大厦,大度之间是密集的一大片平房,车子就在平房的中央停了下来。 当我的身体从侧面转向前方时,司机的右手靠在方向盘上,食指指着前方,说那就是旭屋御殿。虽然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时,仍然大吃一惊。在我的眼前,耸立着好像是城堡或名刹似的巨大木质建筑。无论是规模还是威严程度,它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巨木建造的黑色对开大门古意盎然,门上布满黑色的大铆钉,气势威武的一对兽头瓦并列左右,我在出租车内也能看到。大门上还做了小型便门。 从计程车下来后,我走到门前环视。只见大门左右蜿蜓着由石垣和土黄色墙壁构成的豪华围墙,墙上铺设灰瓦屋檐,屋檐下是略高于路面的基座,其上有一条被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侵蚀而成的水沟。大门前立着一棵深棕色的枯木,上面挂着一块用毛笔书写而不易辨认的“旭屋”门牌。把这栋屋邸称做“旭屋御殿”,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它好像一座城堡,周围的平房就是城下町。 门上既无电铃按钮,也无对讲机。看来,事先若没有与屋主约定,谁也无法入内。 我准备沿着围墙绕宅邸走一圏。这围墙很高,好像监狱的围墙般,很难从墙外看到里面的情况。只好走一圈看看,或许能找到可以窥探屋内的地方。我迈开步子,朝看起来颇为遥远的西侧墙角走去。好不容易走到那儿,转过墙角一看,围墙继续向前延伸,远远地消失在樱树树荫后面。往这一侧继续前行看来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倒不如掉头到东侧墙角看看。我又回到大门前,向反侧走去。 左来右往地来回奔波,使我的双腿开始发酸了,今天确实已经走了相当距离的路。终于来到东侧墙角,左转后放眼望去,又吓了我一跳。黄色的土墙继续往遥远的前方延伸。 怎么办才好呢?我站在墙角,一时间感到束手无策。沿着围墙团团转,看来没什么用处,里面住着那么有名的人物,不可能会有从外面马路窥视屋内的地方。看来,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但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环视四周,高层建筑物并不多。即使有一两座,但都离旭屋御殿很远,除非使用直升机,否则很难窥视宅邸内的情况。 就在这时,那边的大门缓缓打开,或许是有什么人要外出吧。只要门开了,应该就有机会一窥其中的景象吧!我赶紧拔腿往大门口奔去。 正门的两扇木质对门缓缓向左右两边打开,一辆豪华的奔驰车慢慢开出来。我边跑边想:莫非是旭屋架十郎外出了?说不定能见到久不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大明星呢。这么一想,我步伐更快了。 当奔驰SEL在门口露出全身时,刹车似乎被用力踩下,车身剧烈颠了一下之后停住。随后,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令人意外的是,走出来的竟是一位苗条女性。她穿着一双可能为了方便开车而没有后跟的鞋,匆匆跑人门内,奔驰的引擎并未熄火。没多久,门慢慢闭合了,看来是那女子自己将门关上的。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大门口时,两扇门已紧紧关闭在一起。 我迅速挨近那辆奔驰,窥视车内情况。我首先注意的自然是后座,期待旭屋架十郎会坐在那里。但很可惜,后座、驾驶座、助手席都没有人。正当我确认了这些情况时,右侧对门的小门突然打开了,刚才那位女子低着头跑出来。她留着短发。 没有犹豫的余地了,我向她靠近,问道:“对不起,请问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这女子穿着枯叶色的上衣和黑色皮裙,个子颇高,只比我矮一点点。她有些疑惑,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把视线移往前方,根本不想停步理我,径直往驾驶座走去。这名女性的五官端正,年纪颇轻,恐怕不到三十岁吧。 “这里是旭屋先生的宅邸吗?”我跟在女人后边问道。 “是的。”女人短促而轻声地答道,然后打开车门。我想,一旦她开车离开,我便无计可施了。 打开车门后,女人弯下腰和双膝,利落地滑入驾驶座。 “我是来找三崎陶太先生的。”我稍微大声地说道,“他是旭屋架十郎先生的儿子。” 听我这么一说,已经坐上驾驶座,抓住车门把手、准备大力关门的女人突然停住不动了。她的一双大眼睛透过车窗看着我,那是充满理智和冷峻的眼睛。 “谁啊,那是……”她瞪着我说。在这一瞬间,我接触到她的视线。真是个绝色美女啊!我心中暗暗赞叹。 仿佛嘲笑着我的赞叹,车门猛然关上了。那女人在握住方向盘的同时,视线也转向前方,奔驰启动了。没多久,车子把我抛在后方,混人前面的车流之中。可惜刚才载我来此的出租车早巳开走了,我不能尾随追踪。唉,除了目送美女绝尘而去,我别无他法。 这女人是谁?我站着思考这个问题。那么漂亮的脸蛋和高雅的气质,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人。她浑身散发着与庶民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或许她也是演艺界的人吧,要不然就是与旭屋制作公司有关系的人,刚刚探访完旭屋出来。旭屋虽然不再在公共场所露面,但不可能不在家中会见公司的人吧。没办法,今天的调査也只能做到这里,接下来只有回横滨了,我想。关于御手洗提出的要求,宅邸的规模已大致了解,虽然大门紧闭、高墙围绕,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看样子并不是高层建筑。总之,对于这件调查工作,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就在此时,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我在这一带没有熟人呀!我吃惊地转过头,有个个子矮小、戴眼镜的青年站在我后面。 “你在窥探旭屋家吗?”他毫无顾忌,以相当老练的口气问我。 窥探一词听起来让人非常不舒服,可是解释起来又很麻烦。我只好点点头说道:“嗯,可以这么说吧。” 说完,我往远离大门的方向走去,那青年也默默地跟着我。接着,他竟然说出惊人之语来。 “请恕我冒昧,你是石冈先生吗?” 我大吃一惊,盯着他的脸细看,但我的脑海里完全没有此人的印象。 “看来,我没认错人吧?” 才他的步步逼问,我唯有厌恶地点点头。 “你在帮御手洗先生做调查工作吧?调查对象是旭屋先生吗?如果是的话,我或许能帮上点忙。” “你是谁?”我停下,盯着他问道。 “啊,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出版先生大作的讲谈社的藤谷,不过目前已转投写真周刊《F》旗下,正为他们做暗中监视的工作哩!”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左上角印着红色“F”的名片递给我。他是《F》周刊编辑部的藤谷英彦。 “《F》周刊的……” “对,是个小编辑,请多多指教。”藤谷一边笑着一边点头向我致意。怪不得,如果不是出版社的人,怎么会认识我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呢? “我经常拜读您的大作。” “啊,那真是太感谢了!我是石冈,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低头致谢,接着不解地问道,“你来这里监视?”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回答:“不,也不能说是监视吧。旭屋巳经有好几年没有在公共场所露面了,读者都想看看旭屋现在的样子。所以我只是想躲在隐蔽的地方,偷拍几张照片罢了。” “原来如此。太辛苦你了。” 早已听说周刊杂志有狗仔队,专干偷拍名人私生活照片的勾当。 “怎么样,石冈先生,要我带你去可以窥视宅邸内部情况的地方吗?”藤谷用非常轻松的语气游说我。这正合我意!在最适合的时刻遇到最适合的人。能够一睹旭屋宅邸真面目的话,我也可以对御手洗有个交代。 “咦,御手洗先生没有一起来吗?”藤谷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问道。 “他嘛,哼,正悠闲地待在家中呢!让我一个人疲于奔命,做调查工作。” 听了我的诉苦,藤谷似乎没有特别同情的意思,反而说:“是吗?我倒很想与御手洗先生见见面。要知道,他是我的偶像哩!”我听了默不做声。 藤谷往与旭屋御殿大门成直角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进入了一栋有灰黑色外墙的陈旧小楼。他头也不回对我说:“就是这里啦。”然后走上狭窄的楼梯。一楼是理发店,门口转动着令人怀念的三色圆筒。 我突然想起可以问他关于刚才那个女人的事。看样子,他一直在观察旭屋,对旭屋家的了解肯定比我多得多。 “刚才旭屋家门口开奔驰的女人……”我一出声,在楼梯间发出巨大的回响,吓了我一跳。 “嗯,怎么啦?”藤谷应道。 “你知不知道那女人是谁?” “当然知道啦。”他依然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哦!那么她是谁呢?”我不知不觉地放大音量。 “她是旭屋的情妇香织。” 巨大的冲击我停住脚步,呆立在楼梯中间。“你说什么?!” 藤谷见我深感震惊的样子,也在楼梯平台停下。我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是不是惊讶她还那么年轻?其实,她当旭屋的情妇已经很久了,只要熟悉演艺界的人,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与旭屋比较,她确实显得很年轻,尤其旭屋最近衰老得很厉害,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不过,香织的年龄应该也有三十五六岁了。” 啊!那是香织吗?香织竟然还活着! 我茫然地站在楼梯中间,觉得双脚好像踏在空气中一般。今天奔波了一天,突然觉得膝盖发软,很想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我究竞为了什么奔波呢?藤谷若无其事说出的一句话,令我一天的辛劳变得毫无意义。看来,御手洗的推理完全错了。我站在错误的立场上,徒劳无功地瞎忙了一天。 香织不是还活着吗?古井救授是正确的。三崎陶太的那篇文章果然是妄想的产物,他把养母死亡这种妄想或噩梦编写成文章。在文章中出现的事,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你怎么啦?”我的头顶上传来藤谷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他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啊,没什么。我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一边敷衍,一边越过藤谷拾级而上。藤谷流露出希望我进一步说明的眼神,但我此刻并不想详加解释。一方面是解释起来很麻烦。另一方面,我现在脑子很乱,要说也说不清。受到如此重大的冲击,我真的有欲说无语的感觉。 我全身突然一阵虚脱,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也难怪,今天所做的事完全失去了意义。香织还活着,如果是这样的话,加鸟一定也在某处生龙活虎吧!那么,我究竟在干什么呢? “就是这里了,请进。”藤谷从后面伸手推动就在我面前的一扇门。我点点头,也抓住门把用力推,门马上打开了。上面是狭窄的天台,略带凉意的风迎面拂来,左手边有一座巨大的水塔。 在我后面的藤谷,迅速从我身边越过,奔向天台前端。那边有个抽着烟、穿牛仔裤的靑年背对着我们,抱膝坐在水泥地上。青年的前方是乌黑的天台栏杆,手边则竖着一个三脚架,架子上载着相机和大型望远镜。在栏杆外,灰色瓦屋顶的平房铺展成一片,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占地广阔的旭屋御殿。 旭屋家的庭园一片碧绿,仿佛是个小型高尔夫球场。园内有很大的池塘,石桥横跨其上。建在池边的屋子是大型日式二层建筑,令我联想起澡堂。在建筑物的背后露出蓝色的水面,那应该是游泳池了。 藤谷走近青年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藤谷把好像是刚买来的香烟递给他,然后替我们互相介绍说:“这位是摄影师柿山。这位是作家石冈先生。” 柿山连忙起身,一边拍去屁股上的尘土一边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扔到地上,用脚採熄,低头向我致意道:“我是柿山。” 我也低头回礼:“我是石冈。” 为了振作自己的精神,我稍微放大音量说:“地方选得不错,从这里看旭屋御殿很清楚。” “那么,请好好观察吧。”柿山指着照相机的取景器说道。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工作服,从敞开的拉链间,可以见到摄影师常穿的有许多口袋的背心。 我将眼睛凑近相机的取景器。果然,池边景色好像近在咫尺,仿佛能用手触摸到似的。在右侧可以见到建筑物的套廊,套廊旁边的墙上有一扇小门。 “哦!拉得很近哟。是多少毫米的镜头?” “一千五百毫米。” “看得非常清楚。噢,今天有没有拍照?” “没有。今天白等了一天。那家伙整天待在房里,没有外出。” “啊,是吗?”此话一出,连我也为自己沮丧的语调感到吃惊,内心低落的情绪全暴露了。 “不过我们有以前拍摄的照片,你要看吗?”藤谷用安慰我的语气说道。我的情绪低落是事实,但原因并非是拍不到照片。 “嗯,好呀。”我点点头。 藤谷走到摆在附近的黑色皮包前蹲下,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淡棕色的纸袋,然后起身回到我身边,在我眼前把纸袋倒转。几张六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就落到他手上了。 照片拍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地点在池边。轮椅后方凸出两只如自行车把手般的把柄。刚才开奔驰的短发女子用右手握着其中一只把柄,此人就是香织。至于那老人,被风吹乱的银发遮住了脸,样子基本上看不淸楚。他面向池塘,缩在轮椅里,而且是侧脸对着镜头。 我再看下一张照片,这张就是正面了。可是照片上的人物戴着黑色太阳眼镜,满脸落腮胡,还是看不到脸部表情,稍微露出的脸颊部分则可见到许多老人斑。正如传闻所说的,旭屋衰老得很厉害,很难想象他是生于昭和七年的人。显然,他身患重病。 照片一共有五张。其中一张是轮椅正在移动中的照片,但不是香织推着轮椅,而是旭屋自己独力前行。但旭屋的双手没有接触车轮,这一定是电动轮椅,利用安装在扶手上的按钮操控;在轮椅的后方,香织也跟随前行。五张照片当中,只有第二张是正面照。 “拍得不错,只可惜照片拍得少了一点,看得不够过瘾。” “因为是黑白照片,拍这几张就够了。接下来我想拍彩色照片。”藤谷说道。 我点点头,又凝视了一会儿照片,然后下决心似的说:“藤谷君,这五张照片当中,能否借其中一张给我?我也想让御手洗看看。”五张照片中,每一张都有香织,只要我把足以证明香织还在世的照片拿给御手洗看,他就无话可说了吧。显然,这些照片就是中止调査的判决书。 “啊!没问题,你带走好了。” “哦?没问题吗?太谢谢你了!那么,哪一张可以……” “五张都拿去好了,我可以再洗。” “真的吗?实在太感谢了。承你的美意,我就暂时借用了。不过……”我把照片放回纸袋,边乘势问道,“这宅邸里,是不是还住着三崎陶太?” 听我这么一说,藤谷露出诧异的神色,反问我:“三崎陶太?他是谁?” “他是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你不知道吗?” “独生子?旭屋有儿子吗?”藤谷大声说道。 连消息灵通的《F》周刊也不知道此事,令我大感意外。或许一在我内心某种讨厌的预感跑了出来:是不是连三崎陶太的存在也是幻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从一开始就落入圈套了。这次的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你没有听过陶太这个名字吗?” “对,从来没听过。”藤谷又转头问摄影师,“你有吗?” 柿山摇摇头。“我认识的娱乐记者中,有几个记者是专门追踪旭屋的,但我从未听他们说过陶太的名字。” 我听了茫然若失。 “其中甚至有追踪旭屋近三十年的记者,有一段时期与旭屋的关系非常密切,俨然成了旭屋家族一员,但这个记者也从未提到过三崎陶太。” “那你们监视这宅邸……” “不用说,完全没有发现屋子里住着旭屋儿子的迹象。我来监视过好几次,而且向附近人家打听旭屋家的情况,都没有听说过旭屋有儿子。” 我茫然了。夕阳正向西边的山背坠落,我交抱手臂,沉思起来。 “那么,你认识的那个跟旭屋关系密切的记者……” “噢,那记者早就跟旭屋疏远了。大约从十年前开始,旭屋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与那个记者联络和见面。” “不止是那个记者,旭屋从那个时候开始,基本上断绝了与周围人的来往。旭屋制作公司的职员也不去找他,公共场所也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他从不离开宅邸一步,甚至在家中也多半幽居在二楼的房间,只有极偶然的情况才会坐电动轮椅到院子里晒太阳。”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无法工作了?” “他根本不再做事了。”藤谷说道,“完全处于隐居状态。” “那么旭屋制作公司……” “至于那间公司嘛,实际上已让给其他人管理了。据说从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大爱管公司的业务。旭屋担任公司的名誉顾问,公司方面每年以年薪的形式将顾问酬金转人他的银行户头。实际上,不妨认为是公司使用他的名字而付的费用,旭屋目前大概就靠这个生活了。但旭屋衰老得很厉害,看来是活不久了,他死了之后,不知道这笔款项要怎么处理。还有这栋大宅和土地,又由谁继承呢?或许将由旭屋制作公司来管理吧。”看来,丹下得到的情报已经过时了。 “他不是有太太吗?”我问道。 “你是指香织吗?她好像一直没有人籍。” “是吗?” “不过,那女人是旭屋的得力助手,对外的接触、指示之类,都由她一个人处理。” “那么,住在这屋子里的人……” “就只有旭屋和香织两个人。” “啊,是吗?”这真是出人意料。我以为在这栋大宅里,还应该住着旭屋制作公司的职员或保镖之类的人。 “据说,香织按照旭屋的指示对外联络,但也有可能是那女人在很多方面自作主张。说不定她已经取代了旭屋架十郎的地位。” “哦……” “所以我们多次来这里监视,想知道究竞是什么原因使旭屋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外界对他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生了重病,也有人说他罹患老年痴呆症,甚至有传言说他得了艾滋病。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査,他完全没有与医生接触。他既没有去医院看病,也没见到有医生进入他的宅邸。” “啊……” “可是,从拍下来的照片看,旭屋确实衰老得很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嗯。在稻村崎有一栋稻村崎公寓,据说是旭屋的产业,你们知道此事吗?” “是稻村崎公寓吗?” “对。听说旭屋的儿子三崎陶太,在那栋公寓里住到一九八三年。”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是有人提起过旭屋在海滨地区拥有一栋公寓大楼……三崎也的确是旭屋的本姓……” “旭屋的经历如何?” “他出生于某地一户贫困之家,后来以养子身分进人以歌舞伎为生的旭屋家。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家业开始舞台生涯,并娶了妻子,据说她饰演的旦角扮相极美。但不久后他的妻子去世,也有传言说是自杀。之后旭屋与家里不和,转行做电影演员,过着独立生活。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歌舞伎界了。” “你所说的某地,指的是哪里?” “这倒不是太清楚。多半是北海道一带吧,但不能肯定。要不要做进一步调査?” “如能得到你的鼎力相助,御手洗一定会感激不尽。噢,情妇香织的经历又如何?” “这只是传闻。听说香织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的学员,本来有志想成为演员,但与旭屋一见钟情……”藤谷苦笑着说道。 “那么她是哪里的人?”我心里虽然觉得现在再调查这些事情已经毫无意义,但还是继续发问。 “听说是关西人……要做进一步调查吗?” “如果方便的话,就拜托你啦。不过,要你做与你工作无关的事,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能做御手洗先生的助手是我的荣幸。若旭屋真的藏了个儿子,那可是独家新闻了。不过,真的调査起来,或许有点难度。” “为什么?” “旭屋制作公司的演艺部门事实上已经破产,这也是旭屋撒手不管公司的原因。所以演员训练学校早就没了踪影,当时的职员也已散落各处。要找到了解学员时代的香织的人,恐怕不太容易。不过,我尽力而为吧,但请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明白了。这是我们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和传真机号码。”我取出名片,递给藤谷。 “哦,马车道,我知道。以后或许有机会能与御手洗先生见面了。”藤谷面露喜色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调查。”我说,“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旭屋架十郎是否确实身在北海道?” “嗯,五月二十六日吗?”藤谷将日期记在记事簿上,“记下了。可是,调查这件事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把这天在稻村崎公寓里可能发生杀人事件,而凶手可能是旭屋的情况做了简单的描述。藤谷听了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双眼熠熠生辉,犹如矿工发现了新的矿脉一般。 “哦……那非得调查一下不可了。” 藤谷随即又补充说不可期望过高。我赶紧说调査不论有无结果都无所谓。我想,若御手洗在场也会这么说的。已经证明了香织还在世,就算得到了这些情报,也没有多大意义了。那篇文章显然是三崎陶太的妄想。古井教授的判断是正确的,御手洗显然想太多了,他有个坏习惯:往往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这使我想起过去听到的一个笑话:美国有位发明家,他发明了一台自动捕蝇机。当苍蝇飞到机器前面,机器确认后就会杀死苍蝇,然后通过输送带把苍蝇尸骸送往后方的罐中。这是一个不俗的发明,可惜这部机器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售价也跟买一栋房子差不多,所以无人问津,最后发明家破产了。御手洗也是这样的人。其实,杀苍蝇用一把苍蝇拍就可以了。 太阳下山了,柿山开始收拾照相器材。藤谷说他们会搭出租车去镰仓站,问我是否同行,我欣然同意。柿山背着器材袋,我跟在他们后面,下楼梯走出建筑物。藤谷用公共电话叫了出租车,在车子来之前,我们三人到附近的饮食店喝茶等候。我扼要地介绍了这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出租车到达时,周围暮色四合,天已经黑了。 第六章 我疲劳不堪地回到位于马车道的家中,只见我的同居人以手腕为枕,躺卧在沙发上。他一副悠闲的样子,惹得我火冒三丈。当我正要发牢骚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双眼布满血丝。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事,连好友回家都没有注意。 “啊,累得我两腿发直。”我将头伸人冰箱,一边寻找啤酒一边说道。我把啤酒倒进玻璃杯中,回到沙发旁,在御手洗眼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托你的福,折腾了一天,了解到不少情况。看看这些照片吧,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说完,我把从藤谷那里借来的照片袋放在茶几上。 “照片中有你意想不到的人物,你先猜一猜吧。猜中有奖,干杯!”我向躺在沙发上但并未转过头来看我的御手洗举杯说道。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斟满第二杯。 “这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名人,也是你熟知的,名叫旭屋架十郎。”我边说边倒纸袋,五张照片掉落在茶几上。 “喂!快来看吧。另一个人一定会令你大吃一惊的。第一,这是个女人;第二,她也是你熟悉的人;第三,是你误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但事实上,这个人好端端地活着,今天我还与她见过面哩!她可是位大美女哟!你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吗?哈哈,她叫香织。香织还活着,所以,陶太所写的文章纯属妄想,完全不是事实。” “哎,你啰唆什么,烦死了!”御手洗用右手搔搔乱蓬蓬的头发说道。他从沙发上坐起,双脚插入地板上的拖鞋中,右手按住额头,露出痛苦状。但不一会儿,他霍地起身。 “香织怎么啦?旭屋干了什么事啦?这些人是谁?你要是知道此刻我的脑子里在思考什么,就不会让我猜这些无聊的谜了。”御手洗说完,踉踉跄跄地穿过厅堂,“砰”地关上门,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去了。 这种情况我已经司空见惯,只好继续默默喝着啤酒。叫我一个人辛苦奔波,去镰仓做调査工作的是谁呢?既然是无聊的谜,又何必让我白忙一天呢? 我经常不能理解御手洗的所作所为。他一旦热衷于某件事,就会对我大叫大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但片刻之后,他又会失去兴趣,说“像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就让你一个人去思考吧”。 静悄悄的房间开始传出吉他的声音,由于没有接上扩音器,声音不会显得很吵。但急促的旋律显示此刻御手洗的大脑正处于狂风暴雨的状态。当御手洗的脑子开始像狂风般转动时,他的身体也会像被风吹动的树叶般,对周围事物不屑一顾。对我来说,除了喝啤酒和静静等待,别无他法。 吉他声停了,随之传来的是某些物件损坏的声音,接下来是某样东西倒地的声音。这种情况虽然也常发生,但还是会让人担心。我站起来,走到御手洗的卧室前,用手指敲了敲门。 没有回答,只听到一阵呻吟。我试着叫他,他仍然没有应答。我再敲了一次,还是没有回答。我只好自行打开房门。御手洗倒卧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板中央,口中不断发出坤吟,吉他被丢在床上。我吃了一惊,赶紧跑到御手洗身边,单膝下跪,把俯卧着的御手洗慢慢翻过来。只见他眉头深锁,不断呻吟着。右手的手指似乎被水瓶或茶杯割伤了,不断渗出鲜血。身为凡人的我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御手洗,你觉得不舒服吗?”他没有回答,依然皱着眉头痛苦地呻吟着。我让御手洗继续躺在地板上,打算先打扫玻璃碎片。 当我拿来扫帚和簸箕默默清扫玻璃碎片时,居然从地板上传来了歌声。我斜眼望去,只见御手洗躺在地板上凝视空中的某一点,正在放声歌唱。这情景看得我目瞪口呆,拿着扫帚的手好像石化了一样。 “汪!”御手洗躺在地板上,突然发出狗叫声。接下来的瞬间,他好像装了弹簧的人偶似的,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动作一跃起身,然后对我说道:“啊,石冈君,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无言地站着。他挨近我,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给我好好干,天就快亮了。每个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要努力工作,例如你扫地,我写论文。但你既然扫完了,就请出去吧!门口在这儿。”他说完,便推着我的背,强行把我逐出房间。我听到身后大力关门的声音。 我把玻璃碎片倒入垃圾桶,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又拿了一瓶啤酒。其实我已经和藤谷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但看到御手洗那样子,恐怕他一整天也没吃过一片面包吧! 灌进肚里的酒精开始发生作用,一天的疲劳也开始发作。我昏昏欲睡,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御手洗洪亮的歌声吵醒,他熟知瓦格纳歌剧中的歌词,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用歌曲或口哨的形式从头唱到尾。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我隐隐感到头痛。不过,与御手洗这样的怪人同居,轻微头痛已是家常便饭了。要是连这种程度都无法忍受,那就没法和这个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槍下了。 御手洗就坐在我眼前的沙发上,起劲地唱着德文歌。他的情绪极度亢奋,要是没有人打扰的话,恐怕会唱一个晚上吧。 “御手洗,喂,御手洗。” 正专心唱歌的御手洗看了我一眼。 “难道你忘记了吗?关于旭屋架十郎的问题……” 经我这么一提,御手洗总算停止唱歌了。正如我所料,他问道:“旭屋架十郎是谁呀?” 我提了几次,他还是记不起来。当御手洗的同伴真是不容易呀! “还有三崎陶太呢?香织呢?” 御手洗还是神情恍惚,不知道我正说些什么。没办法,我只有从皮包中取出三崎陶太文章的影本,摆到御手洗眼前。“这是古井先生拿来的文章。” 经我提醒,御手洗终于发出“啊”的一声。他一边翻着影本一边眯起眼,仿佛在搜索过去的记忆。看来,他的脑中仅残留着关于古井教授的记忆。 就这样,御手洗的大脑开始转动了。 “啊,是这个问题吗?我想起来了。为了此事……嗯,我倒是想去镰仓调查一番。” “正是如此,御手洗君。”我不耐烦地说,“为了调查,我已经折腾了一天啦,现在刚回家。” 御手洗听完睁圆双眼。 “哦!那实在太好啦……”他面露赞赏的神色,似乎完全忘了是他命令我去调查的。 “那么,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他像往常一样,合拢双掌、挺胸腆肚地坐在沙发上。花了不少时间才进入正题,他的热身时间未免长了些。 于是,我把一整天的行程告诉御手洗。无论是听到的事,或是亲身经历的事,均无一遗漏地向他做了报告。 “怎么回事?”似乎出现了引起他兴趣的东西,御手洗中途打断了我的话。 在我介绍稻满公寓的情况时,御手洗插话:“面对大海,应该经常有海风吹过,为什么家家户户都装了干衣机?”他向前伸出身子。 “这个嘛,我也觉得奇怪。” “或许是因为阳台上没有地方挂晾衣物的绳子吧。”御手洗说完陷入沉思。 “是吗?可是在天台上不是有晒衣场吗?” “但是,楼梯并非直通天台。” “就算那样,不是还有电梯吗……”说到这里,御手洗厌烦似的摇摇右手,打断我的话,好像在向我示意他已经了解这些情况,不用我再多说。 “这倒是个新谜题。要回答这个新问题,有好几种思考方法。”御手洗说完又陷人沉思。不一会儿,他又说,“逃生楼梯的形式也很特别呀。” “你认为逃生楼梯的构造与干衣机的存在有关吗?” “那是当然的了,石冈君,这两者不可能没有关系。还有,住户全部都换了,不也很奇怪吗?好啦,石冈君,请继续说吧。” 于是,我又介绍了稻村崎公寓周边的情况,还有之后搭出租车去镰仓山旭屋御殿的经过。我特别提到在旭屋家门口遇到依然健在的香织,还认识了为偷拍旭屋近照而在附近埋伏的周刊记者藤谷。另外我还传达了从藤谷那边听来的关于旭屋的情报,并说明连他们也不知道旭屋有独生子这件事。最后我提到自己向他们借了最近偷拍到的照片,上面也有香织。 “哦,香织还在世吗?”听到这个消息,御手洗也不免吃了一惊。我的内心倒是暗自高兴。 “是的。你看看这些照片。”我把五张照片递给御手洗。 “啊,这是香织吗……还有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六十岁不到吧,怎么衰老成这样?他喜欢用电动轮椅吗……” “是的。在这栋宽敞的宅邸里只住着这位老人和他的情妇香织。目前,旭屋的指示全由香织向外传达,或者说,香织就代表了旭屋架十郎。” 御手洗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 “不管怎么说,香织在世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也就表示陶太的文章正如古井教授所说,纯属妄想。那件杀人案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我们怎么办?对你来说或许有点难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的调査工作还要继续吗?” 御手洗把照片丢在茶几上,背靠沙发,悠悠地说道:“OK,石冈君,这是我的判断错误。如果香织没有死的话,那起杀人事件也就不成立了。看来,不用我出场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御手洗干脆地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倒是第一次。 “石冈君,你的调查工作结束了吗?”我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毕竞香织还活着嘛,我偶然也会犯错的。”御手洗说完起身,然后穿过起居室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 “喂,御手洗,《F》周刊的记者说要替我们调査香织的过去!” 但御手洗对我的话毫不理会,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我刚开始是感到惊讶,后来则感到愤怒。我也从沙发上起身,大声喊道:“喂,御手洗,你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吗?就这样草草收兵,那我今天折腾了一整天算什么……” 听我这么说,房门突然打开了,御手洗伸出头来。 “好呀,石冈君,我就想听你说这句话。”他急忙走回来,重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样,不再生气了吧?说老实话,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弃调査这件事。这是个非常有趣的事件,都已经调査到现在这个地步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三崎陶太目前人在何处?加鸟到哪儿去了?在沙发上苏醒过来的双性人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都是有趣的迷题啊!” 我默不做声。 “香织在世一事似乎令你受到很大的冲击,但这并没有动摇我原先的想法。应该死去的香织却还活着,不过是在这些谜题之外再多加了一个迷题罢了。” 我默默听着。的确,对御手洗来说,“挫折”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除非他患了忧郁症。 “到处是谜呀,石冈君。三崎陶太居住的那栋公寓大楼建在海边,一天到晚海风习习,却为什么不在阳台上晾衣服,而特地在每家设置干衣机?这说明了什么呢?楼梯的构造也非常奇怪,它被分割成四楼之上和二楼至三楼两个部分,将两者连接的,是外面一道仅仅只有一层楼高的金属楼梯。 “再说,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的人似乎都是一九八四年以后搬进来的。你虽然没有逐家逐户调査,但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事实。一九八四年是那篇文章中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根据住户的证词,八三年至八四年间,这栋大楼做了改建。这就是说事件发生后,大楼立即进行了改建。两者的时间距离这么近,不能排除有某种因果关系。那么,大楼改建前与改建后,从里到外都有哪些变化呢?这个问题我觉得也很有调查价值。已经弄清楚的一点是:一楼始终是停车场。另外,我想那道奇妙的逃生梯和干衣机应该是八三年改建后出现的新特征吧。” “哦,你能肯定吗?” “一定,石冈君,我可以跟你打赌。” “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呢?” “这又是一个谜了,石冈君。旭屋在镰仓山不是拥有宽敞豪华的御殿吗?为什么他愿意对建在海边的这栋公寓大楼投下大笔资本?要知道改建大楼要花好多钱。”御手洗交抱手臂,低头沉思。不一会儿,他抬头继续说:“显然,这样做是为了隐藏什么。那个紧张兮兮的管理员看门看得特别紧,我想他一定是被旭屋高薪收买,在守卫着什么秘密。然后……” 御手洗再度陷入沉思,接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大厦的改建和住户的更换,一切安排都出自一个人的指示。如果相信你的调查,那幕后策划者一定就是香织。” “嗯,原来如此。”我点头。很难想象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能亲自策划监督这样大的工程。 “石冈君,我想寻找在稻村崎公寓住到一九八三年的住户,哪怕找到一位也好。我们向此人询问那栋公寓大楼有何变化,也可以请此人确认奇怪的楼梯和干衣机是否早就存在。” “嗯,明白了。但要如何寻找呢……” “请周刊杂志的那位记者帮忙怎么样?” “警方呢?” 我这么一说,御手冼轻轻笑了起来。“你今天不是与丹下通过电话了吗?” “啊……”我马上理解御手洗的意思了。看看丹下那副德行,确实难以对警方寄予厚望。 “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上午与那位记者通个电话吧。你传话给他,如果他找到了八三年前的住户或是关于香织的新情报,我很乐意与他见面。石冈君,谜题还真的不少呢!譬如说,六十岁不到的旭屋为什么衰老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要坐轮椅过日子?为什么他要辞掉一切工作,甚至连旭屋制作公司也转手了?为什么他过着隐居的生活?一一破解这些神奇的谜团,正是我和你要做的事。” <hr /> 注释: 第七章 我搭乘地下铁丸之内线在本乡三丁目站下车,然后走上夏目漱石和芥川龙之介徘徊过的本乡大街,向东京大学前进。春天的正午阳光明媚,街景清晰可见。左手边有一间面包店,刚烤好的面包香气四溢,飘散到街上,这是二十年没闻过的香味了。经过面包店,前面有一栋小型石砌建筑物,使我回想起数年前的英国之旅。这栋建筑物的外形设计虽然颇为刻板严肃,但也流露出几分可爱之处。大概是战前建造的吧,窗框已经生锈,灰色花岗石上牢牢地黏附着几十年前的尘埃。这栋建筑一定是日本还在憧憬欧美、急于向西方文明进军时的作品,属于夏目揪石小说中描绘的事物。我已很久没有在本乡一带漫步了,屈指一算,竟有二十年没有来过此地。显然,这一带的氛围与东京其他区域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古典知性的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古董店里,数十年前的空气在周围流动。走了没多久,已经可以看到东大校园里的树木了。以马路为界,右侧绵延着东大的石砌围墙;左侧行人道则排列着西餐厅、画廊、咖啡店、咖哩饭们等店铺。 等交通号灯变绿,我走过斑马线,穿过类似京都名胜古迹的赤门,然后走上宽阔而笔直的柏油路,进入大学校区。 一进校门,正面耸立着古色古香的校舍。我朝玄关走去。古井教授稍早打电话给我,他要在二楼的解剖学研究室里处理一些事情,让我和御手洗在研究室附属的标本室里等他。御手洗因为要先去神田办点事,在地下铁里便与我分别,并约好中午在标本室会合,三个人一起去学生食堂吃中饭。御手洗并非东大的毕业生,但他对东大布局似乎了若指掌,解剖学研究室和标本室的位置也是御手洗告诉我的。他说穿过赤门,一直走到尽头,那座古老建筑物的三楼就是我们的会合地点。 我径自穿过建筑前呈弧形的停车廊,进入玄关,踏上昏暗的楼梯。台阶由水泥制成,所以不会吱吱作响,但周围的板壁十分陈旧;而竖立在三楼一小块空地上的铜像则给人古董般的印象。 作为日本的最高学府,由于建国不久就在此建校,所以它的一切都充满历史气息。我是第一次进入东大校舍,总体印象还算不错,周田的东西都有相当的历史价值。日本虽不算小,但像这样的场所并不多。 标本室的门也是木质的古物,门上挂普毛笔写的“解剖学研究室”的牌子;但牌子也是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我转动门把,试图打开双扇门中的右门。可能是太陈旧的缘故,左右门合不太拢,推开右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左边门也咔嗒咔塔地震动。 室内颇为宽敞,里面的空气和外面走廊的一样给人凉爽的感觉,但其中弥漫着一股特有的气味:古老的木材和药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室内有一位个子矮小、穿白衫、戴眼睛的人。他注视着我。我赶紧自报姓名是“石冈”。他“啊”了一声,用手指指周围,示意我随便参观。看样子,古井教授事先向他打过招呼了。 左侧并排放着许多比我还高的陈列柜,柜子由四脚架支撑,看来也都是古物。这些柜子究竟从何时开始就存在了呢?显然,柜子内的展示品都是战前搜集的。听说在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战火,这些柜子被转移到东北地区。右侧是大型的玻璃柜,仔细一看,里面放的竟然是母体内的胎儿标本。娇小的女性白色胴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防腐液中,双手、双足和头部都被切去了,腹部被剖开,能见到里面小小的胎儿。因长期浸泡而退色的肉体,看起来宛如水中多层重叠的白丝绸。 在它左侧的柱子上,贴着几张先天性畸形儿的照片。有一张畸形儿的手背裂成两部分,仅有的两只手指呈V字形;也有类似曾经引起轰动的“彼德和特克”一对共用一副下身的畸形儿照片,像这种因分裂不完全而形成的双胞胎,听说在日本有许多。此外,双手双头体、无顎症、无口症、合耳症、单眼症……这里展示了各式各样的畸形儿。从陈列柜之间穿过,里面摆着瓶装的先天畸形儿实物标本,这使我想起数年前在美国看到的畸形儿标本——原来在日本也应有尽有。 在额头上好像生疣疮般只长一只眼睛的婴儿;被称为无脑儿的先天性缺脑的孩子,头部像气球般膨胀的孩子,嘴唇和胸部大幅裂开的孩子……都沉在瓶子底部的防腐液中,仿佛在注视着我。在凉爽的空气和远离室外嘈杂的寂静之中,我与这些畸形儿对视着。与在美国的情况不同,这一次我有充裕的时间参观。 看着这些畸形儿,奇妙的不安和紊乱的情绪在我内心交织,这种感情很难用文字表达。我想,这一定是神的错误。在这些宛如证据的标本前,我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独眼儿在瓶底拖着脐带笨拙地端坐着,这样的说法或许很滑稽,但我还是想说这个独眼儿很可爱。我又觉得,这些孩子是最接近神的孩子。正因为他们是神的失败之作,所以他们才能陪在神的身边。我毫无缘由,但也毫无抗拒感地接受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我又想到了三崎陶太。如果御手洗的推论正确,他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他就是个海豹肢畸形儿了。他在活着的这三十年间,脑子里会有些什么想法?是否会怨恨父母亲和这个世界?或者他感到活着是件很美好的事?突然,我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 在畸形儿标本的最右边,展示着一具海豹肢畸形儿。根据说明的文字,这畸形儿诞生于昭和三十七年十月,正好与三崎陶太同年。标签上面还写着这个畸形儿在假死状态下出生,医生施以人工呼吸,但他没有苏醒过来。这个从肩膀长出手的畸形儿,在福尔马林防腐液中被漂白,紧闭着苍白的眼睑。 在畸形儿标本旁边,有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头盖骨标本,明显与普通头盖骨不同——左右的宽度要比正常的头盖小很多。由金属架支撑住的头盖骨前方有一段说明文字:“小头症。二十五岁。身髙一百四十二公分,体重二十九公斤的男子。双亲为表兄妹。有五兄弟,两个哥哥也是小头症,余下两人属正常。本人原在乡下家中做家务助手,后去东京成为卖艺人,表演剑舞,在喇叭节和相马中村节等场合唱歌。不能做计算之类复杂的脑力工作,连男女也无法区别。”读完之后,我忍不住交抱双臂,发出一声叹息,想象玻璃盒子中的头盖骨黏上肉、加上眼鼻后的样子,又想象这个头部特别小的矮子在杂耍场里表演剑舞和小声唱歌的录象。 人是多么残忍的生物呀!对于这样悲惨的表演,为什么没有人予以谴责,反而爽快地掏钱买票观赏?我伫立在这没有人影、鸦雀无声的标本室里,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不知道此事发生在什么年代,如果自己也生活在那个年代,会不会默默地付钱观赏畸形人的表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呢?我不知道,或许自己也会那么做吧。 在标本前慢慢移动,室内的冷空气轻轻覆盖着我。由于房间里只有我一个参观者,我必须小心行走,才不至于发出剌耳的脚步声。室内还有几个梅毒末期患者的脸部蜡像。由于过去的彩色摄影技术不够发达,故用蜡像代替,但上色上得好,做得惟妙惟肖,看起来与真人一模一样。 挂在柱子上的一个脸部蜡像,仅在鼻子下面有巨大的肿块,样子不算可怕。但放在陈列柜中的两个就很骇人了。其中一个脸上生着许多瘤般的淡褐色隆起,有两个隆起甚至把鼻孔部塞住了。另外一个更恐怖,整张脸变成了黑红色,呈现所谓的橡皮肿现象。这说明脸部已经溃疡,隆起使鼻部变形,挤开嘴唇。从口中喷出红色的泡沫,就好像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脸的一半像固结的熔岩般赤红,干燥部分则变成黄色,有一只眼睛已完全溃烂。 此外,陈列柜中还展示了因梅毒而糜烂的阴部和臀部模型,还有麻疯病患的脸部模型。我不敢正视,只是匆匆一瞥便往前走,但前面又出现瓶装的性病患者的标本。这使我联想到从大正年代开始至昭和年间频频举办的卫生博览会,渐渐觉得不舒服起来。 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全身都是剌青的人皮,说明文字写着这张皮的主人享年七十七岁,生前是浅草的木匠师傅。 下面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木乃伊,这些木乃伊都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有好几具。木乃伊呈现盘脚打坐般奇怪的姿势。原来,江户时代埋葬尸体采用坐棺,故尸体以这样的姿势僵化。木乃伊头部绾着发髻,看来是个城里人,月代清晰可见,个子很小。由于是干尸,难以想象立直后会是什么样子,身高或许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吧。江户时代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眼前的木乃伊带来了真实感,这些小小的人,绾着发髻,穿着和服,曾经活跃在那个时代。以前在图画和电影中看到江户时代的生活,总觉得没有真实感,现在亲眼见到活在那个时代的肉体,令我确信了自己今天的生活是建立在他们的死亡之上。 在江户的木乃伊中,有武士,也有女性。由于屈身于桶中,木乃伊似乎都难为情地低着头。我趴在地板上辛苦地由下往上窥视他们的脸,不禁毛骨悚然:他们的眼睛凸出,像鬼火般贴在脸上,干巴巴的茶色牙齿外露,女性的头上固结着脏污而凌乱的头发。 这些人何其不幸!他们因某种偶然而不能回归尘土。被木乃伊化而变成大学标本室的陈列品,这绝非他们的意愿吧。就算是我,也不愿意死后成为陈列品呀!若我的父母成为陈列品,我同样会难过的。说不定这些木乃伊是我的远祖呢。 我走到木乃伊前,然后作U字形转弯。此时,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胃部恶心,想吐——我对这类生物标本没有什么免疫力,所以渐渐感到吃不消了。 前面又出现浸泡在福尔马林防腐液中的脑部标本。我的第一印象是大脑的体积很小,只有拳头那么大吧,样子则像大胡桃。听说这就是夏目湫石的大脑。更令人吃惊的是,三木武夫的大脑也在这里。在几年前,用嘶哑的声音接受电视台访问的政治家,现在也成为浸在瓶子里的标本了。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中顿感人生苦短,来日无多。一个人的功名,若放在历史的长河里观察,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而已。但为了这一瞬间的光荣,恐怕要耗尽一生的精力。 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昏暗,双膝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啊,我一定是贫血了。我用右手按住额头,寒意迅速在全身扩展开来。在我的背后,也就是排列着脑标本瓶一侧的对面,有一张金属桌子。我赶紧用左手撑住桌子,但眩晕的程度颇为严重,用手撑住桌子似乎还是不能支持我的身体。我勉强睁开眼睛,视野变得昏暗,畸形儿和梅毒患者的脸在眼前缓慢地旋转。 膝盖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冲撞,一阵剧痛袭来。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双膝已经跪在水泥地面上。呕吐的感觉像浪潮似的,一波又一波袭来。我匍匐在地,拱起背,拼命压抑呕吐感。 “啊,怎么会这样?” 我痛苦地呻吟着,突然发现下半身变得冰冷,全身渗出冷汗。啊,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我的额头擦着冰冷的地面,身子缓缓往侧面移动,寒冷的感觉扩散至全身。 我的看到了金属桌下的风景——大排标本瓶——这是普通参观者接触不到的世界。所有的瓶子都装满了福尔马林防腐液,婴儿和少年的苍白头颅,随随便便地浸在瓶子里。这些头颅,有的横倒,有的竖立,它们无言地注视着趴在地板上的我。 我发出惨不成声的悲鸣,是喉头仿佛要裂开似的尖声悲鸣。但这只是我精神上的想象。实际上,只不过是少量的唾沬从我的唇边渗出,然后从齿缝间泄出轻微的呻吟声。 就在我苦不堪言时,御手洗在我眼前出现了。他对我的痛苦视若无睹,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道:“石冈君,我想替你做个心理测验。你此刻站在某间屋子的中央,那是一间怎样的屋子呢?接下来你从屋里出来,会走到怎样的走廊里?再下来你跑出建筑物外面,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在你的眼前出现怎样的风景?” 我呻吟着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然后,我的意识便渐渐远去。 <hr /> 注释: 第八章 猛然醒来时,在如同被雾霭遮掩的朦胧意识中,我发现自己站在大楼某个房间的地板上。白木地板一角,铺着一张织了蔓藤花纹的波斯地毯,上头摆着一张雕刻精细的中国风格的黑漆小桌,桌上放着一只淡绿色的陶瓷香炉。从炉盖四周的镂空细缝中,伴随着淡淡轻烟,散发幽幽的芳香。开着的玻璃门前是铺着洁白瓷砖的阳台,透过金属栏杆的间隙,可以见到波光潋滟的海洋。风轻云淡,夏日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穿过房间慢慢走到玄关,脱下拖鞋,换上置于水泥地上的鞋子。好像踏足云端般,我晃晃悠悠地来到走廊,走廊的油漆地板散发出淡淡的蜡味,就像之前闻到的气味一样。“喂,走出这栋大楼,去看看外边是怎样的风景吧。”我听到御手洗这么说。 迈着踉跄的步伐,我走到电梯门前,按了向下的按钮。站在盆栽前等电梯时,我见到右侧走廊的尽头开着一扇小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广阔的风景。 自己究竟怎么了?我呆立着,想大哭一场。疲劳、寒冷,全身流着冷汗,好像中署,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绑住了,动弹不得。我的视线聚焦在小窗外的风景,一动也不动。 “啊,那是……”自己嘟囔的声音,听起来却完全像别人的声音。 如陶太所写的那样,此刻,我亲眼看到了那种风景。奇迹发生了!从小窗看出去,江之岛上的铁塔消失了,岛屿也变得平坦,好像回到了太古时代。 轻微的眩晕,仿佛非常小的龙卷风,断断续续地从脚底刮上来,视野和思考都变得模糊了。我的双脚似乎被钉在地板上,难以举步进入眼前打开的狭窄电梯。 我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移动双腿。走入电梯,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袭来,也像陶太所写的,是一股甜赋腻的异臭。这是过去的气味吗? 按下写着“关”的按钮,接着按下“1”,某处发出“眶当”一声,载着我的时间机器朝着世界最深处沉落。头上的数字列逐一闪亮,然后熄灭,说明电梯从五楼向四楼、三楼、二楼下降。 “咚咚咚”,不知从何处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狼狗般的尖笑声和动物般的呼叫声。这些只有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才能听到的怪声伴随着仿佛从地底发出的阴森残响,传入只有我一个人的电梯中。 随着轻微的冲击,电梯到了一楼,门“砰”地打开。就像一阵狂风,沉重的撞击声、尖笑声、呼叫声和激烈的拍手声向我袭来。我忐忑不安地走出电梯,朝着会令人发狂的音源走去。脚下的地板闻不到蜡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沙的沙粒摩擦声在鞋底作响。低头一看,走廊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沙。 我走到转角处,往右边的玄关大厅一望,只见两个魁梧的半裸男人正扭成一团。激烈的喘气声,肉体相撞时的啪啪声,随着声音飞散、白色粉末似的汗水——这噩梦般的光景在我眼前展开。 大厅里搭了摔角擂台,有两名穿着浅棕色短裤,短裤上围着饰裙的粗壮男人正在摔角,汗臭混合着强烈的香料味,还有廉价油炸物的气味在大厅里弥漫。 肌肉同样发达的男人们围着擂台。他们也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围着饰裙——看来是准备上场比赛的选手吧。在他们外围的男人应该是观众了!观众个个拍手顿足,尖笑晔叫,发出怪声。但我一点也听不懂怪声的内容。我闭上眼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勉强听到他们在说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们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但当我从围在擂台周围的半裸男人背后穿过时,男人们的目光一齐注视着我。一时间,怪声和拍手都停了下来。我好像在沙滩上漫步,鞋子踩在地板上的沙子,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一个人面对着我,纵声狂笑,而其他的人也一起响应,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笑声。 此时,擂台上的摔角结束了,其中一人滚落到擂台下的沙堆上,另一人跃过他的身子,用手撑住前面的墙壁,整个大厅似乎都摇晃起来。这引来更大的笑声,浓烈的汗臭味和高分贝声响令我头晕目眩。 我推开玻璃门,瞄了一眼接待处的小窗。玻璃窗敞开着,两扇玻璃叠在一起,但是里面并没有管理员。墙壁黑黢黢的,接待处内部也是一片昏暗。无论是接待处的玻璃窗还是玄关的大型玻璃门,都沾满了白色的手垢,失去了透明感。油漆地板上满是沙子,一切都显得不堪入目的肮脏。 我急忙走出玄关,心想:若是跑到海边或许会舒服一点吧。 “喂,你就离开这栋大楼,去看看外面是怎样的风景吧。”我又听到了御手洗的声音。 大楼前面的国道好像通向坟场的小道般鸦雀无声。整个柏油路面到处都是裂缝,路上杂草丛生,世界已经终结了。碎裂的柏油断片,有的倾斜,有的朝天竖立。路面变成这副样子,车子根本无法行驶,马路上没有车子就理所当然了。我在荒凉的马路中央踽踽独行,每踏出一步,柏油断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由于周围没有汽车的引擎声,海浪的拍岸的声音格外清晰。风从海面上吹来,轻拂脸庞,空气中夹杂了水果的甜香,沁人心脾。终于从汗臭味和廉价炸油味中解放出来,我安心地做着深呼吸。 回头望向一楼的停车场,那里似乎变成了破车废弃场。停着的大型日本车车身都被压扁了,沾满了白色的手垢和尘埃。车窗玻璃和车头灯则被油污染得黑黑的。这些车子还开得动吗? 镶在大楼外墙的白色瓷砖都剥落了,墙壁变得一片墨黑。如果慢慢转往西侧,可以见到侧墙上攀缠着常春藤。装饰用的瓷砖脱落了,利用常春藤遮掩污垢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大楼的左右可以一眼望尽,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慢慢走到建筑物西侧的墙前,是一条略呈倾斜的坡道,建筑物背后则是繁茂的森林,窒闷的青草气味扑鼻而来。正如陶太文章描述的一样,这里没有电车铁轨,到处是隆起的土堆。 我走在草丛间未修整的小路上,太阳在空中发射猛烈的阳光,脚下可以很清晰地见到自己短短的影子。汗水从太阳穴滴下,我取出手帕擦拭。 越过微微凸起的土堆,小路左侧排列着一行简陋的木板屋,门口挂着帘子。由于外面的日照强烈,室内看起来显得一片漆黑。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走近木板屋间的窄巷,往前方望去。出人意料,有一排小屋建在河边,窄巷吹来的微风将潺潺的流水声送到耳畔。我侧身挤入小巷,见到远方低处的水面闪闪发光。 我又回到小路上,向着树林前行。腻甜的味道和油炸的气味,偶尔还混合着某种腐臭扑鼻而来。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间木屋竟是饮食店。门口的桌上摆满可乐和果汁等饮料瓶,而桌面和瓶子都黑糊糊的,沾满了手垢,却见不到卖饮料的人。 右边的树林很广阔,我一边眺望一边继续前行。树林里有几间废屋,看来像是商店,一间的屋顶上竖立着YAMAhA的广告牌,右侧那间则竖立着SANYO的广告脾。跟左侧那些木板屋比起来,这些屋子要豪华得多。虽然是平房,但都是石砌建筑,有白色的墙和浅绿色的窗框。但现在,这些房子都衰败不堪了,玻璃碎裂,窗框断裂,墙上的白漆纷纷脱落,露出黄土般的底色。屋顶上的广告板也一片漆黑,要费一番工夫才能读出上面的文字,原来白色的墙也变黑了。 不过,说这些是废屋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屋子里面走出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店员,双手推着一辆YAMAhA的小型机车。他把车子置于店前的支架上,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店内。在昏暗的店内,摆着机车轮胎、零件、油桶等。由此可见,这家店并非废屋,它还在顽强地营业。我发现了旁边的电器行也还在经营。虽然店里几乎没有展示任何电器商品,但堆着一些电器零件。它的隔壁好像是家自行车店,昏暗的店里放着几辆肮脏的自行车,有人正在蹲着工作。想不到在这些破败不堪的屋子里,依然还有人在工作。 转过身,我看到前方走来一只巨大的兔子,它穿着灰麻裤子和黑色的棉衬衫。我惊讶地站在路中央,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只正慢慢向我接近的西装大兔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想与怪物近距离接触,是不是要钻入树林,往刚才那家机车店的方向逃跑呢?正当我的右脚踏到树林中的杂草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我名字的男声。 “石冈君,石冈君。” 这好像是御手洗的声音。啊,是不是我醒来了?那么,刚才所见到的风景难道是我的梦?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石冈君,石冈君,别逃呀。” 我停住踏入树林的脚步,回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那只大兔子用御手洗的声音向我打招呼。 我又走回露出干土的小路中央,与大兔子相对而立。一双溜溜转的大眼睛让兔子的表情越看越令人厌恶。它举起双手,摆出搔弄耳朵的姿态。然后,兔子的头部突然升起,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冒汗的脸。原来,兔子头只是头套而已。御手洗横放兔子头,让下巴的地方对着我——可以见到巨大的兔子头内部是个空洞。 “去那边看看吧!” 御手洗向我招招手,然后转过身,露出汗涔涔的背部,往小路前方走去。大概走了十米,出现一间颇为雅致的店铺。与前面的店铺截然不同,它的板壁漆成棕色,上方是一大块玻璃橱窗。走近店铺,御手洗指着橱窗,里面满满地堆着猿、熊、鸟,以及我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头套。头套都是中空的,正好可以套入头部。 “这是此地特有的玩具,类似西藏喇嘛在祭典上使用的头饰。”御手洗说道。 我从御手洗手上取过兔子头套,将其高高举起,然后慢慢套入头中,感觉自己呼出的空气围绕在脸颊周围,很不舒服。我透过眼部的两个小洞,窥视这块未知的异域之地。这是一种窥视机关吗?记得小时候,看过许多这样的玩意儿。有时去夜市或百货公司的顶楼,将双眼贴在类似双简望远镜的镜片上,丢入硬币后,就会出现童话里的人偶或威尼斯小船在水面摇晃的景色。我想,这也是相同的道具吧。不过,现在只有头套内的狭窄空间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在这两个小洞之外,是我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此刻,我的整个人都暴露在这奇妙世界的空气之中。 在闷得就快脑充血的头套里,我重新获得短暂的安定,同时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在东大的标本室里感到不适,不支倒地。当我在地板上呻吟时,御手洗正好来了,他与标本室的负责人合力将我抬到管理员室的床上。古井教授在接到报告后也赶来了,他给我打了一针。这一针打下去,人就觉得舒服多了。 可是管理员室里也堆着不少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瓶装标本,看到这些标本,我的全身又起了鸡皮疙瘩。他们说瓶子里面浸着的不是人体,而是动物和爬虫类的标本,我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古井教授拿了一只玩具老鼠似的东西过来,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教授把它转过来,摊在手掌上,只见肚皮裂开,内脏外露。他用手指拨拨它的尾巴,好像有弹力似的,尾巴轻轻摆动。“这是用橡皮做的模型吗?做得很精巧。”听我这么一说,教授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这是真的。只不过是把塑胶树脂注入体内罢了。” “古井教授也考虑过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人体标本?从头顶开始直至脚尖,把人切成一公分厚的薄片,让观察者像拉抽屉般一片一片地拉出观察?”御手洗说道。 “嗯,我是这样想的。用这种方法制作标本,任何人都能自由观察人体。江户时代以来,日本人对尸体往往敬而远之,我觉得这种态度并不可取,对尸体过分恐惧是没必要的,它只是一具你我都有的肉体罢了!” “不过,竟然能做得这么好,真是厉害。简直与橡皮制作的模型没有两样……”我从教授手中取来这恐怖的老鼠标本,一边放在自己的手上摆弄,一边说道。 “嗯,再看看这个……”教授弯下身,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蓝色的小型塑料水桶。由于有盖子盖着,看不到桶内放着什么,我想大概是淸洁地板或桌子的抹布之类的东西吧。但教授打开盖子,却从桶内的液体中捞出一具湿淋淋的婴儿标本,脐带还留在婴儿身上。婴儿的头部严重变形,额头以上的部分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盖子一般的皮肤。 “这是一个无脑婴儿,是昭和时代的东西,非常珍贵。如果注人树脂制成标本,就可以放在桌子上,无须再浸于福尔马林防腐液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学生观察。”古井教授说完,怜悯似的用手轻抚无脑婴儿的头部,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回桶中。 “无脑婴儿最近似乎很少见了。”御手洗说道。 “像这类畸形儿目前是不是越来越少了?”我问道。 “不,应该说大輻增加才对。” “哦?那为什么最近很少见到了呢?” “无脑婴儿与有六根手指之类的畸形儿不同,由于在母胎阶段用断层摄影就马上可以判断,所以会用人工流产将其处理掉。” “啊……”我点头。 “所以,产下畸形儿的绝对数量确实没有增加,对某些先进国家来说,甚至有减少的趋势,这有赖于刚才所说的人工流产。另一方面,像人类这种高级生物,当体内孕生不适宜生存的严重畸形胚胎时,往往也会自然流产。” “是吗?” “确实如此.而且,自然流产的绝对数量最近有急剧上升之势。这有力地证明了人类孕育畸形婴儿的数量正在增加,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噢,石冈君,据专家调查研究显示,吸烟的孕妇孕育畸形儿的概率比完全不吸烟的孕妇高一点三倍至一点五倍。” “哦!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研究还显示,因吸烟导致的婴儿先天性异常中,无脑婴儿占压倒性的多数。” “啊……”刚才从塑胶桶中捞出的无脑儿和标本瓶中无脑儿可怕的姿态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想不到吸烟会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 “嗯,关于畸形儿的话题就说到这里了。石冈君现在的感觉如何?如果没有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去食堂吃午饭吧。肚子一饿,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听古井教授这么一说,我打起精神,从床上起身——我当然不想长时间躺在这里。对我来说,与其留在这间充满恐怖的屋子里,倒不如尽早去其他普通一点的场所。不过,离开标本室也颇为艰难,我闭起眼睛,倚靠在御手洗的肩膀上,慢慢走到走廊上。 我们在东大学生食堂吃了颇受御手洗赞赏的午饭,然后喝了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红茶。 此时,古井教授从放在脚边的黑色公事包中取出用夹子夹住的一沓影印文件,说道:“御手洗君,关于三崎陶太的文章,昨天我做了各种思考,最后想起了某个类似的例子。两位可能也听过的李珍宇小松川事件。” 所谓的“小松川事件”,是指昭和三十三年,一名叫李珍宇的十八岁青年杀害两名女性的事件。由于这名青年是旅日韩侨,有社会团体认为因社会差别而引发的贫困是发生杀人事件的导火线,于是掀起一场为罪犯请求赦免死刑的运动,在当时成为话题新闻。 “这是李珍宇的手记。我觉得将他与《异乡人》中的莫梭作比较很有意思。他无法区分自己的行为与梦境,会将自己做过的事视为梦中的体验。这个案例对我们来说应该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教授说完,把那沓文件拿到眼前,开始朗读李珍宇写的手记: 在我脑中始终残留的问题是,实际行为与“梦境”混淆不清。如果我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在这些事情过去的同时产生“做梦”的感觉,那么对于这些过去的事情,就很难产生现实的感受了。我虽然做了那样的事,但我不觉得那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我对杀人这种事似乎没有特别的厌恶感,所以如果再次置身那种场合,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杀人。 在事件发生前,我的思维与普通人一样。但当我与骑着脚踏车的被害者一起跌倒的那一刻,我想,这是真的吗?难道这不是梦境吗?这样的自问确实很可笑,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反复自问,好像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第二件罪案中也发生过这样的现象,当我把刀子插入被害者的身体时,我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不过也有一次,我很快就恢复了清醒。那就是在小松川的天台,当我听到有人上来的脚步声时,我凝视着倒地的受害者,绝望地想到家里的父母。但当脚步声远去时,我马上恢复了清醒。我难以解释犯罪时所表现出来的理性究竞是冷静呢,还是显示我本来的正常思维能力。 我做第一件罪案时,捏着鼻子与受害者说话,那是为了不让她记住我的声音。我一边这样做,一边感到很滑稽,但这绝不表示我的心情很平静。因为在意识到我就是我的同时,还感觉到自己也是另外一个人。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往往会出现这种现象,我记得好几本书里都记载了这样的例子。在做第二件罪案时,我让受害者的躯体摆出坐着的姿势,直至天黑。在那种场合,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身处那种氛围,我感到很自然,等犯罪后恢复自我,反而有不自然的感觉了。我之所以不能确定自己做过的事是自己所做,大概是因为脱离了那种状态的缘故吧。我犯了罪,而思考罪行的我就是犯了罪行的我,我只能通过这样的自我提示来接受那些女孩子被我杀死的事实。 古井教授一口气读完,把影本放在学生食堂的餐桌上。 “下面是犯人李珍宇在监狱里与一名叫朴寿南的女性通信时写的东西。他是这样写的。”教授拿起另一张复印纸,朗读起来: 虽然我巳犯了两起杀人案,假如不是被捕,只要有机会,我肯定还会杀人的。对于被捕,我一点都不感到后悔,还不如说是觉得快乐。这不是故作潇洒,而是心情自然地流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对自己犯的罪没有感到任何后悔。即使我现在被捕了,还是觉得,之后一旦出狱,自己恐怕还要杀人。理由是,我对杀人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感觉,这样的本性现在仍未改变。我难以理性地思考,在面对杀人这种事肘,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完全一样。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读了李珍宇写的这段文字,除了使我们想到《异乡人》中的莫梭,也给我们带来了更新鲜的感觉。他大概在狱中读了《异乡人》一书,然后在无意中受了这本小说的影响。在梦境般的非现实感中犯下杀人行为的这名青年后来对朴寿南产生了爱情,并建立了信任感,终于能慢慢认清自己在现实中所犯的罪行。例如李珍宇之后写给朴寿南的信中,有这么一段:‘我难以用文字表达我想说的话。总之,当我对你的感情越来越强烈时,通过这种感情,那些觉得很遥远的感觉也变得近在眼前了。而且随着感情的深化,过去的问题在内心里一一复苏,让我意识到被害者的存在。’” 教授再次把文件置于餐桌上,继续说道:“从心理治疗和心理辅导的角度来看,这篇文章有很大的意义。我认为荣格和弗洛伊德的梦境分析是一种通过牢牢抓住梦的本质,把梦中的现实和现实生活中的事实联系起来的知性技术。但当某人面对远远超越自己的理性和常识界限的非常事态时,他会急速地丧失现实感,也就会把包含自己在内的现实误以为是梦境。李珍宇的手记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那么,三崎陶太所写的文章又如何?他与李珍宇有共通之处吗……” “教授,我正有此意。”默默听着的御手洗,合拢双掌,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律动着,欣喜地说道,“三崎陶太的那篇文章没有现实感,在第三者看来,会以为是对梦境的描写。但他的心情与李珍宇相同,才写了那篇文章。所以,文章中所写的事有可能与小松川事件一样,全部都是事实。” 御手洗得出的结论显然与古井教授的提问相悖。教授露出几分沮丧的表情,对御手洗说道:“你是不是想说,太阳消失,世界突然进入黑夜时代,镰仓的街道和电车铁轨不见了,森林里出现怪兽等都不是他精神深层的反映,而是现实的再现?” “正是如此,教授。”御手洗看着教授,认真地说道。 教授笑着说:“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呀。” 听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霍地起身,背握着手,然后一如既往地绕着餐桌踱起步来。 “教授,我将逐一解开这些狂想之谜,你看着好了。”当御手洗绕过教授背后时,用坚定的口气说道。 “那太好了,我愿闻其详。”教授应战似的说道。 “我们继续前天的比赛吧。不过因为需要若干资料,可否换个地方?” “什么地方?” “图书馆。” 于是我们离开学生食堂,穿过午后阳光照射的校园,朝图书馆走去。我们都是在闹市区生活的人,校园里听不到汽车的喧嚣,植物清香袭人,偶尔还有鸟鸣啁啾,实在令人陶醉。 图书馆内冷冷清清,午后的阳光孤寂地射在地板上,看不到学生的影子。 “那么,请!”御手洗好像回到自己家中一般,用略显急促的语调要我和教授坐到靠里的椅子上,自己则站着,背握着手。 “那么,请你解谜吧。”教授说道。 “那太容易了。你是想了解世界变成黑夜,铁塔从江之岛上消失,湘南国道到处都是裂缝,还有江之电铁路的轨道突然不见的理由吗?” 教授和我默默地点头。 “请回想一下前天我拿出来的棋子。最初的棋子是这段文字:‘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此时,他描写的旋涡是左旋的。可是,当他切断尸体之后,拔掉水槽的塞子时,他也凝视了水从排水孔排出的样子,但这时形成的旋涡却变成右旋了。” “你很细心,连排水旋涡的旋转方向也注意到了。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接下来再看这个……”御手洗不理会教授的质问,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道,“事件发生的日期——在文章中有清楚的记述——是天气很好的五月二十六日。关于天气,文章中是这样写的:‘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那么年份又如何?那一年发生了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被捕事件,以及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的技术官泄露新药资料事件。只要做简单的调查就知道那是昭和五十八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也就是说,陶太经历的奇怪事件发生在天气极佳的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再调査一下当天的天气情况。在《大事年鉴》中也记载了天气情况。” 御手洗走到排列着黑色烫金书脊的厚书书架前,抽出好像是一九八三年的那本《大事年鉴》,费力地抱过来。他大概是为了这本书才让我们来这里的吧。看来他对东大图书馆的图书配置似乎非常熟悉。 书很重,御于洗“咚”地把书放在桌子上,然后麻利地翻动书页。 “啊!找到了。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阴天。看来不是好天气哦。”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教授伸头看年鉴上的记载,接着说道,“所以我说三崎陶太的文章是错的,那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 御手洗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说道:“是吗?教授,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陶太的文章中,在‘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的后面,又写了‘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似乎不太准确了’。” “是吗?”教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反问道,“这样写,有什么不妥呢?” “不是说不妥,而是从这几句话中透露了事态不寻常的讯息。我们看这本《大事年鉴》,知道这一天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没有世界从这天开始进入黑夜时代的记载。” “那是理所当然的啊。” “可是教授,还有石冈君,你们知道卑弥呼死亡的原因吗?” “啊?”我和教授一起发出惊奇声。 “你说的卑弥呼,是指邪马台国的卑弥呼吗?”我问道。 御手洗点头,说道:“太阳消失,世界终结,引起民众恐慌的事件,历史上已经出现过许多次。在这种时候,某些民族会敲钟、打鼓、跳舞,向上天祈祷,某些民族则会砍下巫女的首级。” “卑弥呼也是这样被杀的吗?” “根据民俗学家的最新研究,由于太阳死亡,加上打了败仗,引起邪马台国人民的愤怒,结果民众杀了卑弥呼。” “你说的是日食吗?”教授大声说道,然后把御手洗面前的《大事年鉴》抢夺似的拉到自己眼前,紧盯着五月二十六日那一页看。 “日食……日食……没有呀。御手洗君,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并没有五月二十六日发生日食的记载。”教授继续大声说道。想到初次见到教授的印象,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如此大声说话。 “再说,御手洗君,要让世界变成黑夜,那非得发生日全食不可呀!如果是日偏食,只能产生阴天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天黑的感觉。” “可是日全食这种天文现象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如果日本不久前发生过,我不可能不知道啊!”我也大声地说道,忘了这里是图书馆,“要知道,那不过是九年前的事情呀。” 但是御手洗已经背对着我们往图书馆深处走去。不久,他从远处的书架上拿了另一本书过来,书背上写着“古代天文学之道——斋藤国治”。他先看了书的目录,然后啪啦啪啦翻动书页,翻到他要的地方,打开书,放在桌子上。 “这里写着:‘公元二四八年九月五日早晨,横跨本州,发生日全食。可是,公元二四八年正好是卑弥呼死亡的正始九年,两者是如此的巧合,令人惊讶。’” 我急忙阅读御手洗翻开的这一页。里面还有《古事记》中所载的关于“天照大神隐道岩洞”的传说,其中有因为选择继承者出现动摇,岩洞再次打开,光辉夺目的女神现身的情节,据说这是影射“卑弥呼之死”和“第二代女王台与的登场”。 还有这样的思考方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日食能造成古时权力的交替吗?卑弥呼让位给台与,正好是发生日全食的那年吗? “大概要相隔多少年,才会发生一次日全食?”我问道。 “在公元二四八年之前,大约是一五八年吧,之后是四五四年。” “这么说来,之前相隔了近百年,之后相隔了二百多年。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文现象……” “御手洗先生,就算邪马台国的事是如此吧,那一九八三年也发生过日全食吗?是不是每百年就会发生一次日全食?”古井教授问道。 “不。”御手洗一边摇头,一边往后走。他在附近的书架前蹲下,从最下面的一格取出另一本厚书。他抱着厚书走回来,把它放在桌子上。原来,这是小学馆出版的《日本大百科全书》。他没有査索引,便迅速翻动书页。 “这里有对‘日食’、‘日全食’、‘金环食’等词汇的解释。这书的出版日期是昭和六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有照片附在说明文字旁边。书上写着,最近观测到完全的日全食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地点在印尼的爪哇岛。” “什么?印尼?”我和教授同时大声说道。 “印尼的爪哇岛?这不是鬼扯吗!文章写的是镰仓呀,是镰仓的稻村崎。你把事情硬拉到日全食上,现在又牵出爪哇岛,实在离题太远啦!” “可是石冈君,文章中不是提到铁塔从江之岛消失了吗?要知道,这是因为那地方不是日本呀!所以,有皮肤如焦炭般黝黑的男人在路上行走,湘南国道的路面到处是裂缝,商店街和急救医院消失无踪,变成简陋的木板屋了。” “可是……作者在文章中并没有提到身处异国呀。”我喘息般地说道。 御手洗笑起来了。 “不是陶太不想提,而是陶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异国。陶太毫不怀疑自己正置身于镰仓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 “这怎么可能?日本与印尼不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吗?” “为什么?” “建筑物都不一样啦。” “如果建造完全相同的建筑物又怎么样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住在相同的建筑物里,窗外的景色也不一样呀……” “窗外就是海,景色是一样的。” “印尼的海与镰仓的海应该不一样吧?” “一样的,石冈君。海不都是由咸水会聚而成的吗?或许在你的想象中,外国的海滨像梦幻般美丽,但那是电影的误导。实际上,任何的海都差不多:寂寥,有点脏丨” “嗯,那建筑物是怎么回事……” “建筑物嘛,一九八三年时,旭屋在各地大兴土木。兴建相同款式的房子有利于降低建屋成本,而且能以低价大量购入相同的建材。” “可是在印尼……” “在印尼建造一栋相同款式的公寓大楼也不错呀!要知道日本企业很早就大规模进军印尼,那边有不少日本人呢。” “不过,御手洗,如果用常识来考虑的话……” “哼,常识是什么?如果凡事都被常识框住的话,那世界上就不存在推理了。” “可是,只要跨出房子一步,不就马上真相大白了吗?” “明白什么?” “对香织或自己的爸爸旭屋产生疑心……” “所以这两人是合谋。我在前天就自信满满地对你说这两人是共犯。” “嗯……那加鸟呢?他不是共犯吧?” “对。” “那他应该发现了情况不正常,而且会告诉三崎陶太。”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 “这是因为加鸟在告知真相前就被杀害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石冈君,加鸟不可能不死。旭屋和香织谋划将加鸟引入屋里后,立即将他枪杀。” “哦?” “石冈君,一切都是按计划行事的,虽然有些细节计算错误,但大体来说,故事完全按照两人的计划进行。”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有暂时保持沉默。 “所以,戴丝袜和脸罩的强盗,一定是陶太的父亲旭屋。为了实行这个计划而特地在印尼建造另一栋稻村崎公寓,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多半是利用已有的建筑物吧。如果是这样,那同意这么做,而且能自由使用建筑物的,就只有旭屋了。” “可是加鸟……” “石冈君,加鸟一进屋子,他对陶太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还记得起来吗?” 我想了一会儿,但想不起来。 “他一进屋就说:‘陶太君被弄到这地方来啦。’你不觉得这句话很突兀吗?如果陶太在自己的房间里,加鸟就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了。我想,或许加鸟此时开始感觉到旭屋和香织将对儿子采取某种行动。正因如此,香织才要与加鸟拼命。” “我觉得此事太巧了。相隔千里的镰仓与爪哇岛,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场所,而且有两栋完全相同的建筑物。那么,建筑物周围的情况呢……” “两者并非百分之百相似。你只要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两者的相似点仅仅在于都是在海边建造的相同的公寓大厦罢了。出了大厦,陶太不是发现商店街不见了,江之电铁路的轨道消失了,国道损毁了吗?” “可是好像有非常类似江之岛的岛屿。” “嗯,不过也仅此而已。或许正因为有这个小岛,旭屋才决定实行这种不合常理的计划。” “但我总觉得太巧了……” “石冈君,无论在任何地方,海边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海、岛屿、陆地。” “那么,陶太从来也不走出室外吗?” “他不是因为走出去看到这一切而感到非常惊讶吗?” “不,我是说在这之前,他难道就没出过家门?” “是的。我觉得这是整个计划中的关键点。换言之,这个奇怪的计划是建立在陶太从来也不会走出室外这个前提上的。” “喂,御手洗,陶太可是在镰仓出生长大的!” “这的确是未明之点。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陶太有在稻村崎公寓周围散步的记忆,旭屋和香织是在什么时间把他弄到印尼去的?” “请等一等,这里面有疑问。”一直沉默着听我和御手洗讲话的古井教授突然插嘴。 “你的想法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因为至少在十岁之前,他是在镰仓长大的。养育他的母亲是谁?就是香织。这是有明确记载的,就在他自己写的手记中。然后从二十一岁开始,陶太就在公寓大楼的周围散步。总之,从他用平假名写文章开始,他就一直住在镰仓。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从日本转移到遥远的印尼呢?仅从他的手记来判断,根本找不到转移的时间和转移的原因。如果由他的父亲或香织做这种荒唐的事,在手记中应该会留下若干蛛丝马迹。” 听完教授所言,御手洗背着双手,又在图书馆里踱起步来,靴声在室内咯咯作响。 “这确实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御手洗直爽地承认,“目前这依然是一个疑点。虽然这有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要素,但也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偶然。” “御手洗,通电话又怎么说?如果陶太给别人打了电话,那就马上暴露。” “但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呀,石冈君。”御手洗有点焦躁地回答。 “可是一般而言……” “我觉得这也是旭屋和香织制订计划的条件之一。也就是说,陶太足不出户,而且除了与父母通电话外绝不与别人联系,这些都是实行计划的前提。为什么能满足这种条件呢?其中一个理由,因为他是海豹肢畸形儿,不方便外出,也没有朋友,当然更不可能打电话给外人了……” “当然,光凭这点,理由还是不够充分,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如果没有,就缺少逻辑的一贯性了。这理由说不定还能消除古井先生的疑问。不过现在要说出这个理由,资料稍显不足。” “那么,陶太从电话里及擦肩而过的路人口中听到的类似数字排列的语言就是印尼语吗?” “对。” “印尼语听起来像日语中的数字排列吗?” “因为我的语言知识不足,不能妄下判断,但如果陶太说听起来像的话,那姑且就是了。再说,外国的语言,正如日本一样,并不是只有日文一种。尤其像印尼那种国家,有许多方言,甚至也包括了荷兰语。陶太听到的或许是其中一种很像日语的方言吧。” “御手洗君,你的推论之大胆真令人瞠目结舌。我一向敬佩你的才能。不过很不幸地,在你刚刚的论述中,我发现一个致命的错误。”古井教授仰起正在读大百科全书的脸。 “什么?” “这个。你看这里的记述。数十年,不,应该是数百年一次的日全食,而且是金环食,在一九八三年于印尼爪哇岛被观察到,这没有错。但这里还记载了日期,发生日全食的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而不是五月二十六日呀!” “哦?”我惊呼起来。这可是个大发现,对御手洗的推理是致命的一击。 “你是不是看漏了这段记载?” “不,没有看漏。” “怎么样?还不快认输?” “没必要认输,教授。因为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教授。如果说爪哇岛的日全食发生在六月十一日的话,那么这诡异的事件也就发生在六月十一日。”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这就与弗兰克·伯纳特有共通点了。教授,某个出人意料的结论,其实可能就是独一无二的正解。如果要问为什么?这是因为我脑中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对的。” “御手洗君,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吗?你刚才所说的话,已经流露出这样的心态了。” “对于你的质问,我的回答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世界上不是只有天才和非天才两种人。不错,我被賦予了与自然界精灵沟通的能力,由于找不到其他能担负这项任务的人,我只好勉为其难做这件事。假如之后出现了更合适的人,我愿意把这个任务移交给他。教授,所谓的天才,是当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误入歧途时,上天为了拯救人类,就把锦囊妙计交给了某个人而巳” “嗯,我能理解了……你是在说爱因斯坦吧?” “对。不过确切地说,应该是赴美成为科学界明星前的爱因斯坦。” “赴美以后呢?” “到美国之后,他已经失去了天才的光芒。” “他也像其他凡夫俗子一样误人歧途了吗?” “他是为了如何正确对待自己而苦恼。不过,人上了年纪都会无法避免地出现退化现象。好啦,再回到前面的问题上来吧。我们会认定太阳消失和香织以及加鸟死亡的怪事发生在五月二十六日,是因为陶太的文章中这样写着。陶太确信那天是五月二十六日,并且将它记了下来。那么,他为何这样认为?稍加思考便不难明白,他只能从电视、报纸,以及香织和父亲的对话中来得知日期。陶太对于自己所处的空间和时间的认知均构筑在这三种信息基础之上。 “所以香织才让陶太养成上午看电视的习惯,而且规定看电视不能超过三小时,因为当时的录影带录影时间不能超过三小时。至于报纸,香织把在日本看过的旧报纸带到印尼,然后每天丢一份在陶太的信箱里。如果陶太躺在床上起不来,那就更方便了,只要香织每天从饭店到陶太房间照顾他时,把报纸放在床头柜上就行了。又假如香织住在隔壁房间,那报纸也可由父亲送来。香织与旭屋事前商量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没有破绽的虚假对话。旭屋是演员,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陶太的情报只能从这三方面获得,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误导他,把他封锁在自己的世界和时间之中。” “哦……” “文章中记载的那件事发生于一九八三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但实际上应该是六月十一日。” “为何将时间延后?”教授问道。 “第一个理由是,旧报纸和录影带从日本运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交到陶太手上。再说,若是在一月或二月,日本与印尼的气候相差太大,需要开冷气机防止出汗,破绽就过于明显了。所以把作案时间定在五六月份是有道理的。前面两位提出的疑问,其实来自一个共同的原因。稍后我会对两个问题做出一定的推测。一个是陶太是在镰仓出生长大的,另一个是直至一九八三年的六月十一日,陶太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房间。至少在一段不算短的期间内,陶太的生活是以床为中心,他必须依赖香织的帮助才能去厕所和浴室。如果不是这样,就不可能用录影带代替电视了。对于这点,只用他是海豹肢畸形儿做解释是不够充分的。但从别的线索人手,应该如何巧妙地说明这些事实呢……”御手洗低着头,一边嘟哝着一边又开始踱步了。 “御手洗,等一等。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做这么复杂的事?” “还不是为了杀害加鸟。”御手洗不耐烦地摇摇右手,边走边答。 “加鸟吗……为了杀害加鸟……”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做如此复杂的布局呢?” 御手洗不理睬我的提问。 “或许旭屋要借由这样的布局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吧。”教授试图替御手冼做解释,“旭屋一定有杀死加鸟的理由,香织也是,所以两人合谋制订了杀加鸟的计划。御手洗君想必是这么想的。” “啊,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这样做不是太麻烦了吗?”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旭屋想杀加鸟,但又怕暴露自己,所以他扮成强盗在儿子面前杀死加鸟。这么一来,儿子必定会证明是闯入他房间的强盗杀死了加鸟,你说对不对?” “是呀。”我点头。 “不过,只是如此还不够保险,因为旭屋没有你们所说的不在场证明。” “对。” “所以旭屋制造了五月二十六日前后、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这样,他就有双重保险了。” “哦,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把事件日期锁定在五月二十六日的理由。御手洗君是这么想的吧?” “应该如此吧。” “而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旭屋的确在北海道拍摄电影外景。” “啊,原来如此!” “但是,假冒成五月二十六日,而实际上是六月十一日的那一天,在印尼竞发生了罕见的日全食,那是旭屋和香织所料想不到的。”御手洗接着教授的话头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很偶然地选了在日全食发生的日子杀死加鸟。” 我终于理解了,多么错综复杂的事件啊! 古井教授的视线从我身上转到御手洗那,说道:“不过,御手洗君,如何将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从一个地方切离,并使其在另一个地方滞留半个月之久呢?这恐怕办不到吧。” 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御手洗好像触电似的抑起下巴、停下脚步,刹那间陷入沉默状态。不一会儿,他莫名其妙地大声说道:“对了!要进隧道,得有入口。” 他大踏步地走到教授身边,伸出双掌,紧紧握住教授的右手。 “教授,你的头脑果然是一流的。听你这么一说,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迷题全部都解开啦。石冈君,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查清若干年前旭屋在印尼所拥有的同类型的大楼位于印尼何处。我们马上前去调査,教授也与我们一起去吗?” “去印尼?我最近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恐怕很难和你们一起远行了……噢,御手洗君,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御手洗一边啪啦啪啦地合拢《日本大百科全书》和《大事年鉴》,一边应道。 “你是怎么发现事件的舞台在外国的?” “我只是把目光投射到地球的南端,因为我认定事件发生在南半球,而日本却不在南半球。”御手洗说完,抱起三本厚书。 “但,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将目光投向南半球呢?” 只能远远看到背部的御手洗大声说:“旋涡,是旋涡呀。” “旋涡?旋涡怎么啦?啊,你是说右旋或左旋吗?” “台风是左旋的。”御手洗在老远的地方,一边把《大事年鉴》放进书架一边回应。 “台风是左旋的吗?然后呢?” “但是,印度洋产生的热带气旋却是右旋的。”御手洗为了放回百科全书,又往我们这边走回来,“北半球的浴虹并不像抽水马桶那样,做出强制性产生旋涡的沟槽。当浴缸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下开始排水时,排水孔附近便会产生左旋的旋涡;反之,南半球的浴缸水则产生右旋的旋涡。这种情况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出现的概率很高,这是受地球自转影响的关系。” “哦!原来如此……”我和教授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面面相觑。 <hr /> 注释: 第九章 稍后,御手洗交给我一份关于排水时产生旋涡的科学讲义,由于内容很有趣,下面简单介绍一下。 北半球与南半球的旋涡方向是不同的,更准确地说,两者的方向就像照镜子般是相反的。早在十九世纪,欧美物理学界就已发现了这种现象,将其命名为“科里奥利效应”。科里奥利是十九世纪初的法国工程师,他首先提出这种物理效应。 所谓的“科里奥利效应”,是指地球这个巨大球体不停地高速自转对地球表面物体运动所带来的影响:地球上不同的地点由于纬度不同,运动的速度也不同。例如,在赤道上的人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在二十四小时内便做了四万公里的圆周运动,换算成时速相当于每小时一千六百七十公里。然而,当此人从赤道往极地方向移动时,他的圆周运动的半径便越来越小,虽然二十四小时转一圏的事实不变,但相对于空间而言,此人的运动速度渐渐变慢了,当他抵达极点,时速就变成了零。当人置身相对于地球中心不同距离的地方,也会产生相同的现象。例如高山山顶与山麓——由于在山顶能画出更大的圆,时速也就增加了。一旦下山,地球自转产生的速度会慢慢减缓。如果下到矿山坑道,旋转运动的半径就更小了,速度进一步减慢。当到达地球中心时,时速即变为零。 当物体沿着地球的经线,也就是往南北方向移动时,因为速度变化而自然地引起偏向,也就是产生了偏移,此即“科里奥利效应”。这种偏移在物体不接触地面做长距离运动时,就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假设在南边用枪射击北边的目标,问题应该不大,但由南往北发射洲际飞弹时,若无视这种偏移,就会影响弹头落点的准确性。具体来说,若从赤道往正北方发射导弹,在发射时,它有着往东的速度,这种能量是不变的。但随着导弹往北前进,由于地球自身往东的速度减少了,导弹往东的速度大于地球自身往东的速度,导弹就会慢慢往东方倾斜。同理,在南半球则往西方倾斜,两者呈镜像对称。 不难想象,“科里奥利效应”也对大气、海水和江河的流动产生影响。有地质学家认为,北半球向北流动的江河与南半球向南流动的江河对右岸的浸蚀作用都强于对左岸的浸蚀作用。御手洗还认为,文明的西进或大多数的城市向西边扩展,也证明了某种程度的“科里奥利效应”。 那么,排水时的水流情况又如何?假设有一个非常大的圆桶,在桶的中心开了排水孔,用栓子塞住,然后装满水。如果排水孔正好置于北极点上,拔去栓子,桶内的水将边受地球自转的影响边排出,就会产生逆时针旋转,即左旋旋涡。如果排水孔置于南极点上,就会产生相反的旋转,即产生右旋旋涡。产生排水旋涡的力量,在极点最强大,随着接近赤道而渐渐减弱,到了赤道上则成为零。南北半球产生的热带低气压方向,也证实了“科里奥利效应”的推论。 御手洗就是根据这个理论,从旋涡方向的不同,推测陶太身处的地方有可能横跨南北两半球。不过御手洗也强调,这毕竟是理论上的推论,实际上做排水实验时也可能无法获得上述的结果。 探究其原因,首先,把水装人桶中所产生的水的旋涡运动会比我们想象中持续得更长,御手洗把这种现象称为“水的记忆”。要完全消除“水的记忆”,达到静水状态,有时需历时数天。在没有完全消除“水的记忆”的情况下排水,旋涡的方向可能会与装水时产生的旋涡方向相同。再者,如果桶子太小,那么容器的形状、内部表面的凹凸、排水孔形状等因素的影响力,可能会大过地球自转的输入力,进而左右旋涡的方向。此外,也要考虑气温的影响,排水前的水是否发生过某种运动,以及拔塞子时是否不够小心等因素。 也就是只有在内部表面光滑如镜,且有完美圆筒状的容器正中央设置排水孔,而且桶内的水必须完全处于静水状态,在一瞬间笔直向上打开塞子时,才会形成符合“科里奥利效应”理论的旋涡。 我们委托《F》周刊的藤谷做了调查,证实到一九八四年为止,旭屋在印尼确实拥有一栋公寓大楼,听说目前已成为日系企业的员工宿舍。一九八四年,旭屋将这栋公寓大楼出售了。此外,旭屋在菲律宾拥有两栋公寓大楼,新加坡有一栋,泰国有三栋,印尼虽然只有一栋公寓大楼,他却毫不犹豫地卖了出去。据说该栋大楼位于雅加达北部安佐尔公园东边尽头的海边。 于是,我和御手洗一起搭机来到雅加达远郊的斯卡鲁诺·哈泰机场。 离开海关,出了机场大厅,我不禁吓了一跳。在玻璃帷幕墙的大厅外,挤满了肤色浅黑的人群。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有政府要人或电影明星到了?但这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呀。我想起了埃及,但开罗机场也不像这里这样乱哄哄。 挤出人群,来到机场前的广场,只见奔驰车从眼前开过,接着又有几辆日本车。啊!这不很像东京吗?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很快地,我就发现此地与日本的不同之处。路上的车子虽然十辆中有九辆是日本车,但这些日本车却都破破烂烂,而且是在日本基本绝迹的旧款汽车。车门、车顶及挡泥板上都是凹痕。因为降雨少,又没有清洁,车身黑糊糊的,肮脏不堪。此地的空气也与日本截然不同。空气干燥,清新,做一下深呼吸,还可隐约闻到植物和果实的芳香。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当御手洗招手拦下时,我才发现一群肤色浅黑的当地孩子向我围上来。他们身上发出南国特有的气味,加上明亮的阳光,又使我想到了埃及,勾起我的南国情怀。 “请到安佐尔公园。”御手洗是说要去的地方吧——他用的不是英文。他能说好几种语言。 出租车开动后,这个国家的贫穷迅速在车窗外展现。在路上行驶的车子,似乎越来越烂:有的窗户被打破了,有的防撞杠凹陷成V字形,有的排气管冒着浓烟,如喘气老牛般地爬行着。 但这些车子几乎都是日本车,如果只注意车子的话,很容易会以为这里是日本某个地方的城市。可是在日本,绝对不可能见到这类旧款且破烂不堪的车子。突然见到这般光景,如果不怀疑这是日本城市的话,就一定会以为是核爆过后的景象了。路上还行驶着奇怪的三轮汽车,很像我童年经常见到的小型货车。出租车从三轮汽车旁边驶过,几乎可见到三轮汽车驾驶员的全身——短裤里伸出的脚被太阳晒得黝黑,像鹤腿般干瘦。在今天的日本,已经很难见到这样骨瘦如柴的人了。乍看之下,或许真会以为这是核爆后残存的、受到辅射污染、苟延残喘的人类。 车子进人城区,道路两边排列着石砌建筑物,大多数的屋子也是黑黝黝的,有些窗户的玻璃还碎裂了。胡同里有一条脏水沟,一座木桥横跨其上,许多印尼人或倚或坐在木桥的栏杆旁。桥边还拥挤地停着许多三轮汽车,河边则杂乱地搭建了许多简陋的木屋。因为处于建筑物的背光处,日照情况极差。在河边,许多人或站或走,不知道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要做什么。 御手洗和司机说了些什么,然后转头用日文给我解释:“他们什么也不做,但喜欢整天聚在一起。其中多数人好像没有家庭,有的人只拥有桥边的三轮汽车,这就算有钱人了,他们在三轮汽车里睡觉,用河里的水刷牙、洗脸、擦身体,然后在河里排尿。城里到处都是穷人,南北贫富差距的问题正在日益尖锐化。前面的大街上也耸立着一些豪华的建筑物,但大多是日本企业或相关机构的办公室,大厦背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是贫民窟。看来,任何国家都是一样。” 前面大街的建筑物上,挂着三洋、山叶、丰田等日本企业的招牌和霓虹灯广告,但写的不是片假名,全是罗马字母。在陶太的文章中也出现过这些招牌,说招牌好像釆用横写的文字,当时我误以为这些横写的文字是片假名。 南国印象在任何地方都大同小异。看到这里的街道就让我想起开罗的街道,那里街道的两边也耸立着漆黑的建筑物,破烂的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不过,开罗与这里的区别在于:开罗的日本味较淡,建筑物上不常见到日本企业的招牌,街上的汽车大部分是法国或意大利车。而且,伊斯兰教对开罗有压倒性的影响。印尼也主要信奉伊斯兰教——不知为什么,南方国家多信奉伊斯兰教。不过在雅加达,不像开罗有很多的清真寺尖塔,日本的影响是压倒性的。雖真的很像日本,一进入城里,甚至让人觉的比东京更像日本。 在东京街上行驶的汽车,多是德国车和英国车。可是在雅加达的街上,行驶的几乎是清一色的日本车。机车也是日本制的,驾驶者戴的安全帽上可以见到日本公司的文字;那种三轮汽车恐怕也是日本制的吧。雅加达仿佛完全成了日本的殖民地,人行道上走着许多日本人。 不仅大街上如此,在印尼人的日常生活中,服装、食品、电器、药物和日用杂货等,无一不是日本货的天下。这里简直成了另一个日本,一个曾经贫穷的日本。太平洋战争时的日本,似乎在这里复活了。如果如御手洗所说,陶太被偷偷地带到这里,人种与语言暂且不论,身处这样的环境,让陶太以为坐上时光列车回到二十年前的日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来到此地,亲眼确认了事实。没想到日本对印尼的影响是如此强烈,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假设按照旭屋和香织的阴谋,陶太被偷偷送来印尼!又假设旭屋杀加鸟的计划成功,完美地杀死了加鸟,把杀人罪责推到谁也不清楚的强盗头上,自己则拥有可以摆脱嫌疑的不在场证明。可是,杀人的那一天是虚构的五月二十六日,实际日期应该是六月十一日。那么,计划完成后,旭屋和香织就必须让陶太回到真实的时间。若御手洗所说的是事实,岂不是…… 按照真实的时间和真实的场所,发生杀人事件后的第二天就不是五月二十七日的印尼,而是六月十二日的嫌仓稻村崎公寓。犯案后,旭屋和香织必须尽快把陶太送回日本,旭屋是如何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呢?这样的计划有实现的可能吗?我转向御手洗,郑重地向他提出上述疑问。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答:“既然有带过来的方法,当然也有送回去的方法。” “你说得倒轻松,实际操作方法呢?首先你说,陶太是怎么被送来这里的?” “旭屋架十郎拥有私人喷气式飞机,如果是单程,不用加油,就有从日本直飞印尼的续航能力吧。陶太多半是用飞机给送来这儿的。” “具体做法呢?把他催眠吗?” “这个嘛,虽然尚未掌握决定性的证据,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显然,陶太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运往南半球,所以在转移过程中,没进行人为的催眠。”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陶太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 “现阶段我不可能说得更多了。不过,只要通过逻辑思考,就能得到这样的结论。你也掌握了一些资料,不妨自己思考一下。”御手洗说完,陷入了沉思。 车窗外,高楼大厦继续掠过。乍看之下,雅加达有点像肮脏的霞关。大马路上有绿化地带,绿化地带外又是开阔的柏油路,路上排列着电线杆,杆上悬挂着星星、月亮、树叶或花朵形状的霓虹灯。不难想象,每当夜晚来临之时,这璀璨的灯光必定能描绘出动人的南国风情画。 出租车穿过一扇低矮的门,两边的高层建筑消失了,看来车子已经进入公园,莫非这就是安佐尔公园? 御手洗与司机讲了一会儿,转过头对我说:“当地人说,这里是日本人经常聚集的地方。前面有家叫‘眼界’的酒店,里面有橱窗女郎卖淫。很多女孩子会并排坐在阶梯式的舞台上,客人可以通过单面透视玻璃挑选喜欢的女孩子,所以吸引了许多日本人。”御手洗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不论到什么地方,日本人总是要出丑,然后用金钱购买友情和秩序,把自己装扮成文明人。” “刚才你用什么语言跟司机交谈?” “荷兰语。” 公园内绿意盎然,与刚才大相径庭,这里的道路和建筑物都是簇新和干净的。 突然,海洋在视野中出现了!本来在我脑中想象的南国之海,如同电影《南太平洋》中的那样,有淸澈通透的海水和眩目的蓝色。但实际上,在这南国岛屿上见到的海与我去过的江之岛的海都是一样的颜色。细看之下,我甚至觉得江之岛的海似乎比这边的海还要湛蓝一点。看来御手洗说的话是对的,任何地方的海都差不多。在这个看不出与日本有多大不同的海滨实施旭屋的杀人计划,说不定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容易吧。 水泥堤岸上坐着两名年轻女子,我从车子的窗户里注视着她们。她们向我摇摇手,用日文喊着“哥哥”。我喜出望外,也向她们挥手致意,在异国他乡能用日文交谈,毕竟是件愉快的事。 “这个国家的女孩倒是很讨人喜欢呢。” “这两个女子是妓女,见到日本人,以为又遇到有钱的冤大头了,才向你挥手打招呼。”御手洗愤愤说着,我听后哑口无言。 车子沿着海边往东开了一段时间后,路面状况突然变得恶劣,车子开始摇晃起来。周围风景也有了变化,一人高的杂草和原始林向前延伸,看不到人家。车子似乎已离开了公园,靑草的气味、海风的气息和水果的甘甜扑鼻而来。 此刻我才发现,出租车的内部也是破烂不堪,仔细一看,座位到处都破裂了,露出黄色的海绵。这也是日本车,我看看驾驶席,发现速度计和引擎转速计的指针都处于归零状态。车子内部充斥着此地特有的甜腻气味。这是什么气味呢?我想了又想,总觉得这是司机身上的香水味。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为了遮掩汗臭,往往都会涂抹香水。 “石冈君,你看。”御手洗突然敲敲我的肩膀,用手指着前方。 我的视线越过司机肩膀,看到远处有一栋与镰仓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完全相同的建筑物。车子摇摇晃晃地缓慢前进,建筑物逐渐逼近眼前。 “那就是将陶太幽禁的南半球稻村崎公寓。”御手洗说道。 就这样,我们终于来到遥远的太平洋一隅的作案现场。 “真有这种地方吗……”当我下了车,踏在铺满瓦砾的路面上,不禁喃喃自语,“太不可思议啦!就好像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极乐世界,突然呈现在眼前一样。” “石冈君,这次的事件,对像你这样的日本人来说,可以吸取许多教训呀!”海风拂面,御手洗拨拨头发,嘲讽似的说,“你们这些人的思想,被禁锢于所谓绝对性的‘常识’之中,例如搭飞机出国旅行、向上司提反对意见、拒绝加班等事,都当做攀爬小树上天堂一般的天方夜谭。但锁国时代毕竞过去,世界逐渐变为一个地球村,现在出国就好像去大阪一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御手洗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我多少有点保留。 “可是,语言问题又如何……” “刚才那两个女孩不是向你打招呼吗?此地有很多人会讲日文,待会你去买东西就明白啦。” 御手洗说完,向前面的建筑物走去。从外观来看,这栋建筑物与镰仓的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样,两者的区别在于这栋建筑物非常肮脏,外墙上的瓷砖多数已经剥落,还爬满了常春藤。 “你们都说我是怪人,但你们不是更怪吗?为什么非把目光局限在狭窄的日本岛内不可呢?认为跳出这个框框就有悖常识了?这次我们遇到的案件,表面上看来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只要把目光移到印尼,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与稻村崎公寓很相似的建筑物一楼并排停着不少污黑肮脏的汽车,这些车子都是日本车。讽刺的是,在镰仓稻村崎公寓的停车场里多少还能见到几辆欧美进口车,但在这里清一色是日本车,其中不少是大型车,最多的是本田喜美轿车。这些车子都肮脏不堪,车身上伤痕累累。如果蒙上一个日本人的眼睛带他到这里来,然后松开眼罩让他看停车场里的景象,他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世界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心服口服了。” 我对着御手洗的背脊大声说道。这是发自内心的坦白,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曾遇过许多让人惊异的事件,但都比不上这个案件带给我的巨大震撼。这个世界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站在另一栋一模一样的稻村崎公寓前面,即使真相已经大白,还是令我目眩神迷。 只看这栋建筑物,我还是感觉置身在日本镰仓。不过,这是十年后的镰仓,因为建筑物到处都是裂纹,外墙污脏不堪,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可是环顾大厦左右,周围的风景却与镰仓大异其趣:左侧的海鲜餐厅和右侧的烤肉餐厅都消失了,背后的江之电铁轨及稻村崎商业街也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森林。此刻我们站着的柏油路,从位置来看确实是湘南国道的方位。路面上到处是裂缝,但车子还是能在上面行驶——就像刚才载我们来的出租车,东摇西摆地缓缓爬行还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我向右转身,看看在我背后的海。啊!这海确实与镰仓的海一模一样。我曾经站在稻村崎公寓的天台上远眺太平洋彼方的水平线,而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岂不是当时见到的水平线下的地方?全赖现代科技之福,让我乘着巨型喷气机飞越那条水平线,来到这南面的岛国。反过来,从这里看过去,镰仓应该位于这个海的北面远处;换言之,这里和镰仓稻村崎,夹着太平洋相对而立。 我的视线转向海的右方,远处也有一个小岛,它的面积略小于江之岛,但正好与江之岛在相同的位置上,所以两者十分相似。当然,这小岛上并没有铁塔。 “真的,铁塔消失了……”我不知不觉地呢喃起来。陶太那篇被认为脱离现实的文章,里面描写的情景逐一在我眼前呈现。我为自己狭窄的视野和禁锢在所谓“常识”之中的僵化意识感到羞耻。事实证明,御手洗的想法是正确的。 “怎么样?江之岛和稻村崎公寓在这里又再现了吧。除了肮脏和攀满常春藤之外,这栋建筑物与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样。”御手洗说道。 现在思量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奇怪。身为一名国际巨星,旭屋要在国外海滨建造一栋与日本相同的建筑物,是完全有能力的,而海边的风景大多千篇一律,正好配合这栋建筑物。 “不过,还是有不同之处。”御手洗说道。 “不同之处?是关于这栋建筑物吗?” “是的。” 听御手洗一说,我再次凝望建筑物,但看不出有何不同。“只是寒碜一点,与镰仓相比较……” “嗯、嗯,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边的建筑物比较肮脏和陈旧吧。” “不仅如此呀。” “哦,不仅如此?难道是……” “你看看阳台吧。” “什么?阳台?让我看看阳台……啊!”我大声喊起来,“阳台上挂着洗涤衣物。” “对,就是洗涤衣物。你看,几乎所有阳台上都挂着洗涤衣物。但在稻村崎公寓就看不到这种景象了。” “啊,确实如此。稻村崎公寓的阳台上看不到洗涤衣物。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稻村崎公寓的房间里,都安装了干衣机。” “啊!是吗?”我想了想,又接着说,“对,确实如此。但稻村崎公寓为什么要装设干衣机呢……” “石冈君,这种追穷不舍的精神非常重要呢。事实上,房子建在海边,洗涤衣物挂在阳台上晾干,应该说是最自然的干燥方法,而且还不用付电费。可是在稻村崎那边却不这么做。” “是呀,为什么……” “因为海风的关系,盐分容易黏在洗涤衣物上。” “啊,是吗?” “这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恐怕不是这个。答案只有一个,而且是令人吃惊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么?” “你想得到吗?” “想不到。” “你用一下脑子好不好?” 我想了片刻,还是没有头绪。“唉,实在想不出来。” 御手洗眼珠一翻。“嘿,石冈君的脑子锈掉了。洗涤衣物!只能从洗涤衣物上找答案。” “洗涤衣物……洗涤衣物又怎么了?” “只能推测是因为不能在阳台上晾晒洗涤衣物,才有必要在屋子里安装干衣机。” “啊!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不能在阳台上晾晒洗涤衣物呢?” “石冈君,这是一个迷。是谁要求这么做呢?这可是很重要的问题。” “你也还没弄清楚吗?” “石冈君,你对事物的看法实在太过简单化,一出现问题就死皮赖脸地马上要求得到解答,这是一种恶习。出现一个问题,马上得到一个答案,世界并非这么简单。世界上的许多事物犹如一个圆环或蜂巢,是相互关联的。石冈君,你再看看这栋建筑物,还能注意到一些其他的东西吗?” “哦?不……我看不出还有什么不同。” “你可是亲眼目睹过两边建筑的人,我却没有见过稻村崎公寓。据你所说,那边的稻村崎公寓与这里的N电机公司印尼宿舍的外观是一模一样的,是吗?” “对呀,你有什么疑问吗?”此刻,我对陶太文章描述的正确性顿生敬佩之心。 “我不是对你的观察有疑问。但是,既然两者外观相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镰仓那边的公寓,一九八三年让住户全部迁出做大改建,究竟改了些什么呢?” “啊……”我终于明白御手洗没有言明的意思了。 御手洗继续道:“你说这个改建,没有涉及外观。如果是这样的话,改建的内容就是在内部了,这个逻辑性的推论应该是明确无误的。但是石冈君,你看看这栋建筑物的外墙,它是平滑的。但是据你所说,稻村崎公寓大楼的外墙不是露出一层楼高的金属楼梯吗?” “啊!真的。这里的建筑外墙,没见到楼梯。” “所以说,那个空中楼梯很可能是一九八三年改建时装上去的。刚才提出的不让住户在阳台上晾晒洗涤衣物的问题,恐怕也与改建有关吧。”御手洗说完,迅速迈开步子。 四楼那间三崎陶太曾经住过的房间现在住着日本人。这是当然,因为它成了日本人的宿舍,除了管理员、警卫和清洁工人外,这里全是日本人。我和御手洗很快就被允许进人室内。我马上跑到浴室前的水槽,扭开水龙头蓄满水,然后拔掉塞子,只见水流形成漂亮的右旋旋涡,从排水孔排出。 由于宿舍只住日本人,因此“安全出口”和电梯内的“开”、“关”按钮标示都使用汉字,这再次证实了御手洗的分析:即使是外国的建筑物,内部也可能会有日文标示。至于大厦的管理员和清洁工人,为了有效维持宿舍的运作,就雇用了本地人。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本地人却非常喜爱日本的相扑运动,于是他们在大厅中间搭起擂台,喜欢摔角的人便经常在此举行相扑比赛。经查证,这项运动是从旭屋拥有这栋大楼时就已有的娱乐活动。凡电机公司虽然觉得这完全是胡闹,但考虑到买下这栋大楼时,这个相扑比赛已经成为当地的一项特色,害怕一旦取消,可能会影响当地人对日本的感情,所以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这种情况在日本是难以想象的,乍听到印尼人也喜欢相扑运动,我感到很惊讶!但仔细想想,夏威夷不也盛行相扑吗?所以同样位于南国的印尼人喜欢相扑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大楼内部,无论是地板的样式还是壁纸的花纹,都与稻村崎公寓相同。由此看来,一九八三年对稻村崎公寓的改建并未涉及走廊的装潢。而在四楼,也与稻村崎一样有五个房间,所以无法判断哪间是陶太曾经住过的。紧靠电梯的那间因为太接近电梯了,不用考虑,我们便以从电梯数起的第二间为目标。这里的门牌与稻村崎公寓一样,写着日文“大村”的硬纸片插在门上的凹槽里。 大村是三十岁出头的单身汉,搬来这里还不到一年,不过从学生时代起,他巳经来过这个国家很多次了。在他搬来此地之前这房间及大楼为何人所有,他一无所知,而且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根据我们的推测,大村所住的房间就是旭屋杀死加鸟和香织(不知何故香织还活着)的现场。然后,陶太在浴室里切断两名男女的遗体,地上一片血海。有着如此惨烈过去的房间,如今却飘散着香料的芳香,室内整理得干净清爽,地板大部分被伊斯兰风格的地毯覆盖,完全看不到类似血渍的痕迹。阳台地面铺设了白色花纹的瓷砖,透过金属栏杆可以见到酷似镰仓海的印尼海景。这房子给人非常舒适的感觉,我心荡神驰地在阳台站了片刻。 我当然不想把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大村。一是说来话长,再者就算和大村讲了,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我在说梦话。而且如果我说出这间房子曾经发生过命案和分尸事件,对方听了会高兴吗?所以我只向大村询问了关于日全食的事,大村对此知之甚详,做了生动的介绍。御手洗不久就跑到室外去了,只留下我继续与大村攀谈。我们谈了这里的居住条件,以及对印尼的印象等话题。约摸二十分钟后,我向大村告别,然后到外面寻找御手洗去了。 就算做梦也很难见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情况已逐一被现实所解释。即便如此,当我和御手洗并肩而行时,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仍困扰着我,久久不能释怀。太阳的消失是日全食的缘故!江之岛上的铁塔、江之电铁轨及稻村崎商业街的消失是因为场所转移到印尼。而被陶太认为是核战后受到辐射伤害和饥饿煎熬,而变得皮肤黝黑且骨瘦如柴的人群,原来是印尼的当地土著,至于巨大的白兔和动物,则是当地人戴上了本地特有的头套。 据大村所说,发生日全食的那一天,政府发出了绝对不能看太阳的强硬指示。这样做固然是担心无知的民众因长时间凝视太阳而伤害了视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印尼政府把民众视为孩子随便操控的统治手段。不过,民众倒是老老实实地遵守政府的法令,许多人戴上动物的头套,像欢庆节日似的跑到室外载歌载舞。大村分析,当地人这么做固然为了避免直视太阳,但也显露了对太阳消失的恐惧。他又补充,不少人还在头套的眼睛部位,贴上紫色的玻璃纸,这样就算无意中抬头望了天空也可以放心。 虽然许多诡异的现象得到了解释,但在我的心中还留下若干疑问。其中最大的疑问至少有三个:第一,在位于急救医院原址上的小屋里,老人对陶太视而不见,我仍然认为这是虚构的情节。第二,咬噬陶太假肢的恐龙究竞是怎么回事。第三,将香织的上半身和加鸟的下半身拼接后,双性人便复活且起立行走,这又意味着什么呢?站在御手洗的立场,他一定会说这些也是现实,但我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御手洗走到木板房商业街的一间店铺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示意我止步,叫我看他食指指向的地方。原来,在大门旁边的板壁上,用白色线条画出了蜥蜴的图画。入口的柱子旁,倚着一名穿白罩衫的老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筒型帽子。御手洗牵着我的手,走到老人面前,然后不客气地将我进一步推到离老人只有三十公分的地方。可是老人对我们的接近毫无反应,他好像能透视我身体似的继续观看我身后的风景。御手洗又将我从老人身边拉走,然后带我往安佐尔公园方向走去。 “哈哈,你成了透明人啦,有何感想?刚才我向那家的孩子打听过了,那位老人是全盲再加上耳聋,不过在家里却能自由行走,因为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对一切都很熟悉。” 我茫然地接受御手洗的解释。这样的解答,也不能说不对呀。御手洗拉着我继续往安佐尔公园走去,从N电机公司印尼宿舍到安佐尔公园,不过十几分钟步程。 进入公园后,御手洗并没有减缓脚步,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不久,我们眼前出现了木质的长方形房屋,那是平房,看起来像工厂,一群印尼青年正在里头劳作:有些人削木头、挥凿子,正在制作面具。有些人切割和鞣皮,正在制造皮包!此外还有人在做蜡染布,也有人正在弯曲铁丝制作胸针。 “公园这一带是所谓的青年艺术家村,不同的创作者制造他们拿手的工艺品,有平价礼品,也有高级美术品,甚至还有很前卫的作品。”御手洗看着悬挂于工厂高处的荷兰文牌子,向我说明。 接着,御手洗向左转,把我带入长屋之间的小巷。我们踏着厚厚的木屑,穿过狭窄的小巷。没多久,前面豁然开朗,是一块类似院落的广场,中央长着一棵大树,整个广场杂草丛生。仔细一看,树干上绑着细绳,另一端绑着在草丛中蠕动的灰色不明物体。 分开草丛,我见到这物体不断地摇摆着。我吓了一跳,赶忙后退——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它有厚而干燥的皮肤,强而有力的四足,全长近一米。从树干拉过来的细绳约两米长,绕过蜥蝠前面的双足,在它的背部打了个十字结。 “喂,石冈君,我向你介绍一下,这家伙就是恐龙了。”御手洗伸出左手,装出司仪的姿态,指指脚下的大晰蜴。 “这就是恐龙?恐龙的体型应该要大得多吧。”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以晰堪而言,也确实大得惊人,但在我的印象中,恐龙的体型更加庞大,简直像一座小山,轻轻一踏就可以把电车踏扁。与真正的恐龙相比,蜥蜴是小巫见大巫了。 “石冈君,你是不是怪兽电影看太多啦。在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描述恐龙的大小呀!你清楚知道自己身处印尼,所以看到这种生物并不会太惊讶。但陶太始终以为自己置身镰仓,在林中突然见到这家伙,难免大吃一惊,以为看到恐龙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家伙是杂食性动物,一旦肚子饿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下肚。它特别喜欢吃腐败肉类,所以嘴巴周围散发出腐臭味,是一种非常令人讨厌的动物。” “它叫什么名字?” “科摩多龙。艺术家村的年轻人把它当做宠物饲养,好像也把它视为创作的模特。” “一般的印尼人也饲养这种动物吗?” “你是说当做狗的替代品吗?不大可能吧,只有怪人才会饲养这种动物。九年前,在宿舍附近大概就有这样的怪人。不明就里的陶太踏入树林,第一次遇见这种动物。关于恐龙的真相就是如此了。只有在南国才能见到这种动物。”御手洗愉快地笑起来了。 <hr /> 注释: 。</a> 第十章 “我已经到了稻村崎站,这就回来。” 平成元年六月二日,用站前的绿色公共电话通知了在家等候的妻子后,松村贤策挂回话筒。周围见不到人影,沿街的店铺也全都拉下铁门了,所以电话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松村贤策结束在横滨站前某家证券公司一天的工作后,搭乘江之电的末班车到达稻村崎站,然后步行回到建在海边、没有四楼的一栋公寓大楼内的家中。松村家的大楼很奇怪,业主大概顾忌“死楼”的谐音,所以将四楼“取消”,三楼的上一层直接称为“五楼”。松村家位于六楼,若按普通楼房的计算方法,就应该是五楼。 回家途中,松村走出了江之电换车站的镰仓站检票口,在站前的红灯笼酒吧喝了几杯,很快便暍醉了。最近一段日子,由于经常发生一些古怪的事,他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常常借酒浇愁。究竟是哪些古怪的事呢?首先是梦,松村最近做梦的方式很古怪。 请注意,古怪的并不是梦本身,而是做梦的方式。举例来说,某一天,松村在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幅复制画:以点描技法知名的秀拉的《大贾德岛的周日午后》。松村在学生时代就十分喜爱这幅画。将复制画贴到办公室墙上的那一天,松村一边看画一边做事。这样一来,当晚就做梦了。 松村本人进入了这幅图画之中,躺在点描出来的绿色的草地上晒太阳。在他的旁边,穿着覆盖到脚踝的黑色长裙的贵妇人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不可思议的是,梦中的登场人物绝对不会动。登场人物好像时装模特般,摆出静止不动的姿态。但是她们并非人偶,因为点描画出的眼睛,偶尔会眨动,手持的遮阳伞也会轻微地摆动。不仅如此,梦中的视野与图画不同,具有非常逼真的立体感。在梦中,松村站起来,可以在散布于草地上休息的人之间自由地穿行。 如果整天眺望《鸟兽戏》的话,该晚的梦一定是与青蛙和兔子玩游戏!如果晚上看了一场自己喜欢的电影,那么做梦时就会进入电影画面,与影片中的登场人物对话。 这就是说,松村具有进入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二次元平面世界的能力。 如果仅仅是如此,倒不至于令松村感到烦恼,反而是一种为他带来欢乐的能力。可是,最近又多了一种令他感到不快的能力,就是“梦忆”。用“梦忆”这种说法是否恰当,松村本人也很难下结论,但因此而变得烦恼,却是事实。到银座时,松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松村贤策是在滨松长大的,又在横滨读大学,所以对东京的街道并不熟悉,只有学生时代到六本木一带玩过而已。所以他对银座的后街小巷完全不熟悉。尽管如此,最近他每次路过银座,总会因受到不可理喻的冲击而发出“啊”的惊呼声,然后怔立在路上。 昨晚八点左右,他在银座的后街步行时,突然又出现了这种情况。他的面前有一栋破旧的黑石砌成的建筑物,建筑物的上空挂着皎洁的满月,门前有三级磨蚀严重的石阶。一个擦皮鞋的老婆婆呆呆地坐在石阶上等待客人,在她前面摆着现在难得一见的鞋摊。 啊!这风景是怎么回事?松村在心中惊呼,怔怔地在建筑物前站住。自己在童年时代或是十年前亲身经历过与此完全相同的景观呀!古老的石砌建筑物,擦鞋的地摊,白色帆布质地的屋顶下垂挂着灯泡,夜空中的皎洁满月——完全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坐在石阶上,略显肮脏的擦皮鞋老婆婆的面容,他也清楚记得。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相同的风景,松村完全记不起来了。他以前从未来过银座,但记忆却又是那般鲜明。蓦然间,恐怖感袭上松村的心头,他环顾四周,全身发毛。不久,一群看似蓝领阶层的人,似乎列队前进似的向他走来。脸、脸、脸,每一张脸,乃至于表情,松村都能鲜明地记起。 此时,怔然而立的松村,脑际开始轻轻响起科尔·波特的轻快乐声。恐惧感夹杂着些许怀念的情绪在松村胸中形成强烈的悸动,使他动弹不得。一张又一张清楚记得的脸从松村眼前掠过。松村难受得想哭出来,但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又朦朦耽耽地浮现出不吉利的数字“4”。而每次只有当这个数字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的身体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当然不只是在银座这个地方,就连大白天,当松村一个人站在横滨自己公司所在的大厦天台上,也会出现“梦忆”现象。他从天台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商店招牌,发现眼皮底下的商店招牌都是童年时代看惯的招牌,怎么自己先前都没注意到?而与此同时,科尔·波特的音乐又在脑际响起,然后在这些招牌的海洋中,又浮现了不吉利的数字“4”。松村无法动弹,直至这数字消失为止。 刚才在红灯笼酒吧喝酒时也发生了这种情况,松村坐在椅子上,却有种全身被缚的感觉。啊,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来了!松村的手开始发抖,他拼命控制,以免杯中的酒泼到桌上。坐在左右两边的男人应该是素不相识,但看起来又不像第一次见面。啊!“梦忆”又来了。 松村预感到接下来的发展,店老板一定会担心地跑过来,问自己是不是不舒服。果然,店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的上身伸到煮着杂烩的铜锅上面,盯着松村的脸,问松村是否觉得不舒眼。 “哇!”松村突然惊叫起来,他看到店老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贴着红色的数字“4”。再来的事就记不清楚了。清醒过来时,松村已从稻村崎站的月台跨下阶梯来到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向家中。这说明他一定在红灯笼酒吧付了酒钱,然后走进镰仓站搭上了江之电的末班车。 这是一条下坡路,路上没有一个人。松村蹒跚地往下走了段路后,广阔的大海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夜色昏暗,很难看清海平面。路的左方依稀可以见到叶山市的灯光,那是建在叶山海滨的度假屋露出的光线;右方则可朦胧地看到江之岛和岛上铁塔的影子。坡路的尽头耸立着一栋黑黝黝,类似正方形屏风般的物体,那就是松村所住的公寓大楼。此刻,在这栋大楼的六零二室,妻子正等着他回家。 这里的居住条件倒是相当不错,电车站就在附近,大海更是在眼皮底下。一到夏天,穿着泳装就可以去海边游泳,也可以坐在阳台上欣赏一望无际的太平洋。阳台上装着新艺术情调的金属栏杆,地面铺上白色彩绘瓷砖。当天气暧和时,松村就把桌子摆到阳台上,和妻子在阳台上烤肉。海风吹来,烤肉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最初搬来此地时,夫妻两人觉得真是选对地方了。 可是住了一年以后,松村渐渐觉得身体,不,应该说是脑子的思维变得有些古怪了,前面所述的情况频频发生,而自己一个人在横滨住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事情。 啊!松村在心里惊呼一声,驻足不前。那种感觉又开始出现了,松村看到黑黝黝的大楼上,贴着白色的数字“4”。“梦忆”又发生了。 这感觉!这感觉我记得!我像这样停在坡道中途,然后呢?然后是……我可以想起来的,然后是……过了一会儿,松村觉得老是原地站着也不是办法,他咬紧牙根迈开步子继续前进,但不祥的预感始终盘旋在他心头。 “啊!”松村在杳无人影的夜路上突然叫喊起来。此刻他明白了一件事,这是与“梦忆”迥然不同的一件事。他明白了“4”这个数字是怎么回事了。在自己的视野中为什么频频出现“4”字呢?他终于恍然大悟了。公寓大楼!我居住的公寓大楼!松村心中反复念叨着。 松村是五年前借着结婚的机会,从横滨搬到这栋叫稻村崎公寓的大楼里来的。如前所述,这栋大楼奇怪的地方,就是它没有四楼。“四”与“死”谐音,因为不吉利的关系吧,大楼业主就把四楼“取消”了,这是松村的妻子事后从管理员那里听来的。所以,说起来是九层楼的建筑物,实际上只有八层楼。 由于大楼走廊的墙壁上没有特别写明楼层,而是以如“701”或“602”这样的房号来表示楼层,所以松村搬入大楼的一年多里,竟然不知道这栋大楼没有四楼。直至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电梯里的楼层按钮漏了“4”,直接从“3”跳到“5”,才恍然大悟,回到屋里,他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妻子,妻子却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看来她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 曾经听人说过,医院里为了避讳,不用“4”和“9”作为病房号码,但公寓大楼的楼层取消“4”,倒是第一次遇到。当然,这是松村少见多怪的缘故,别的大楼也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只要业主认为不吉利,就会这么做。松村此时终于明白,在发生“梦忆”现象时,自己的视野中之所以出现“4”,是这样的认知侵入精神领域了。 松村蹒跚地走到大厦侧面,然后又跌跌撞撞绕到大厦玄关前。他试图推开玻璃门,但玻璃门上了锁。透过玻璃望向接待处的小窗,里面黑漆漆的,看来管理员已经睡着了。松村住的公寓大楼,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一过晚上十二点,管理员就把玄关玻璃门锁起来,自己呼呼入睡。 当然,这么做也不见得特别不方便,因为大楼的每名住户都有大门钥匙,用钥匙打开上下两道锁就能推门进入大厅,所以住户们也没有太大意见。不过,松村今晚的情况不同,因为喝醉了酒,手的动作不稳,因此很难将钥匙插人孔中。松村蹲下身子摸索锁孔,心想自己现在一定是浑身酒臭。 好不容易打开锁,推门进入寂静的大厅,一直引起松村注意的那具不可思议的石雕像似乎在迎接松村回家,这具石雕像胸部有着隆起的乳房,但下腹部又有男性器官,这样奇怪的石雕像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松村在雕像前稍事停留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入已经没有灯光的走廊,来到电梯前。由于脚步蹒珊,电梯门旁的盆栽被他撞倒了。松村按下往上的按钮。在等待电梯下来时,他蹲下身子,辛苦地扶起盆栽。由于有少量泥土溢出地板,他再次蹲下,摸索着收集泥土放回盆中。 正当松村挥了挥手上的泥土时,电梯门吱吱嘎嘎地在眼前打开了,里面的光线射向昏暗的走廊,松村赶紧踏人电梯内。此时,松村觉得天旋地转,很想把手撑在地上。他对此深感惊讶:从江之电电车下来时并不会这样呀,回到这里反而醉得更厉害了。或许是回到家产生了安全感的关系吧。 松村按下写着“关”的按钮,很快地,电梯门砰地合上了。可是,接下来要按下目的楼层的按钮时却不大顺利。首先按下的是“1”的按钮,松村马上意识到自己搞错了。这是因为自己陷人了早上要去公司上班的错觉。家在六楼嘛,松村脑中想着要按“6”的按钮。但由于暍醉酒,两眼昏花,再加上脚步不稳,好像置身船上,视野左右摇摆着,所以按不太准。 对啦,这次他满怀信心地按下按钮。可是很不幸地,他按下的是“7”的按钮。又按错啦,他心里想。于是慌慌张张地再按“6”的按钮。电梯开始上升,他急忙用右手食指按下自以为是“6”的按钮,但仔细一看,却是“5”的按钮。松村更着急了,他再用中指,终于正确按下“6”的按钮。 按下后,松村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他不得不蹲到电梯的地板上。 朦胧中,松村抬起头,鼻尖正好与按钮持平。 “什么?”在无人的电梯中,松村一个人大声喊叫起来。这是眼睛的错觉,还是酒醉后的幻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喝醉酒而误入其他大楼了。此刻,他看到了“4”的按钮!或许“4”的按钮只有在今晚才存在吧。注意到这点后,松村迅速按下“4”的按钮。其实对他来说,这纯属一种突发性的无意识行为。 咔嗒!电梯马上停止了,电梯门吱吱嘎嘆地打开。不知怎么回事,正面昏暗的墙壁上写着“4F”。或许是受到“4”字的吸引,松村摇摇晃晃地走出电梯。 这里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世界。松村暗自吃惊。在微暗中,可以见到墙壁和地板上到处都是发黑的污迹,冰凉发霉的空气碰触他的双颊,从某处传来科尔·波特的乐曲。啊!就是这里了,松村心里想着。以前自己曾多次听到过这种音乐,原来音源就在这里。 地板上积着厚厚的尘埃,一迈步,无数的尘埃在脚边飞舞。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异味,好像工地现场一般。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这里不是我居住的大楼,一定是我搞错了,但错在哪里呢?在这一带,除了我住的这一栋公寓大楼,附近只有餐厅了。 “吱嘎吱嘎”,背后的电梯门就要关闭了,松村突然感到极端的恐怖,反射性地向后转身,试图阻止电梯门的关闭。但他迟了一步,电梯门已经紧闭,他的手只能贴在门上。啊!松村目瞪口呆,怔立不动。这不仅是因为电梯门关闭的缘故,而且此刻他用手接触的电梯门竞然变成了玻璃门!松村住的公寓大楼的电梯门显然不是玻璃门!透过玻璃门他可以清楚地见到电梯门也正在合拢,然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把自己抛弃在未知的世界里了。很快地,松村见到巨大而肮脏的正方形电梯顶,电梯轰隆隆地加速下降,不久,就只能见到昏暗而深邃的纵向坑洞了。 喂!别开玩笑啦,快让我离开这儿!松村在心里无言地喊着。他想,不如马上按下电梯按钮吧。啊!他又大吃一惊。他找不到电梯按钮,电梯左右的墙壁都是平整光滑的,看不到任何按钮。 松村全身的血气迅速冲上脑子,连酒也醒了。他的双掌仍贴着电梯的透明门,他怯怯地转过头,观察楼层内的情况。这里的确是从未见过的异次元昏暗世界。右侧墙壁没有门——左侧墙壁没有门是原来就知道的,可是右侧的墙壁应该并列着五扇门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讨厌的气味扑鼻而来,难以忍受的神秘气氛充斥在这空间里。 楼梯呢?总可以沿楼梯走下去吧。松村离开电梯门,在走廊里小跑,奔向应该是楼梯的地方。没有!松村再度瞠目结舌,楼梯不见了!这大楼的任何一层都设有楼梯呀,除了电梯,使用楼梯一样可以上下楼。可是,应该有楼梯的地方只能见到平滑而肮脏的墙壁。 松村往走廊尽头走去,那里应该有个小窗,起码可以从小窗向外呼救吧。可是,走廊尽头也是一面平滑而肮脏的墙壁,见不到小窗。那么,小窗是否开在另一侧的墙上?松村急忙往回走,但是电梯旁边的墙壁上也没有窗户。本来任何一层楼的走廊都有小窗的,现在则四面都被屏风般的水泥墙壁堵塞住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轰隆隆”,马达的声音又传进耳朵里,这表示电梯再度升上来了。松村把整个身子贴在透明的电梯门上。黑黝黝的箱子缓慢地升上来,起初只见到小小的箱顶,然后渐渐变大,最后,关着门的电梯从松村眼前慢慢通过。 “喂!喂!我在这里,快让我离开这里。”松村叫喊着。 但是,无人理会他声嘶力竭的叫喊,电梯继续上升。这一回可以淸楚地见到被油渍污染得脏兮兮的底部了。不久,电梯就消失在上方。恐惧感油然而生,松村全身发毛,冷汗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双膝也开始发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松村茫然无知。 再次听到马达的轰鸣声,电梯又下降了。这一次非要让电梯停下来不可!当黑黝黝的底部降下来时,松村双手猛敲电梯门,并大声狂呼:“让我离开这儿!不要把我丢在这个鬼地方!” 但是敲门和狂呼都徒劳无功,紧闭着门的电梯从松村眼前通过,往下而去。吱吱吱,电梯某处的齿轮摩擦声渐渐远去,松村终于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我一定是迷失在异次元的缝隙里了,所以才能置身于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楼层里。所以,电梯不可能停在这层楼,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么说来,我没有出去的办法了,我已经到了别的世界。妻子此刻一定还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我,但我却无法回到妻子身边了。当松村明白这样的处境时,全身虚脱,蹲倒在地板上。 “叽里叽里,叽里叽里”,某处轻轻传来异样的声音。松村蹲在地板上,全身冻得发抖。“叽里叽里,机里叽里”,松村继续听到这种声音。他慢慢地把身子转往发声的方向。有一个像玻璃般透明的圆筒形物体竖立在走廊中央。松村睁大眼睛观看,啊!他确信这又是一个噩梦。在圆筒的上方,承载着一颗满是皱纹的小头颅。只是头颅而已,没有双臂,当然也没有躯体,银色火焰般的白发杂乱地散在小头颅上。 “叽里叽里”,这奇怪的物体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往松村的方向移动。怎么它还会走路?松村正感到惊讶之际,这东西竟唐突地开口说道:“一八六七五。” 松村确实听到它是这么说的。不过这不是人声,而是像通过电话听到的尖锐电子信号声。 “一八六七五。” 松村继续听到这些数字。这是只有在地狱里才能听到,像恶鹰婴儿般既天真单纯又充满恶意的声音。松村终于忍耐不住了,发出嗷嗷的悲鸣。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回到横滨,我和御手洗在马车道的家里与藤谷见面。藤谷一踏进屋里就盯着御手洗看,又说自己在讲谈社和写真周刊等出版机构做事,虽然经历过无数大场面,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能见到御手洗是莫大的光荣,倘若还能握手,必定是终生难忘。说完,他向御手洗伸出右手。最近,御手洗多次遇到这类接待工作。他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于是和藤谷热烈握手,然后请他在沙发上就座。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哦。”藤谷边坐到沙发上边说道。 “只要对逞威风、耍权术不感兴趣,人就不容易老。”御手洗坐到椅子上回应道,“噢,拜托你调查旭屋之事,有什么进展没有?” “是的,我已经做了一些调查。”藤谷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型笔记本。 “小弟做事的杂志社有不少资深特约记者,其中也不乏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如果我把今天与御手洗先生见面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会乐于出力的。” “啊,这真是我的荣兴。那么,有哪些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御手洗迫不及待地问道。 “首先说你们委托我调查的事吧。关于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旭屋架十郎是不是在北海道外录拍摄场地的事,那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当时,他正在拍摄由坂田大辅和小鹿绫主演的一部叫《北阳》的电影,自己在片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所以他一直留在富良野的拍摄现场,可以说片刻也没有离开随行人员的视野。只有晚上几个小时,他会回到酒店里自己的房间休息。大约从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他一直留在拍摄现场。拍摄现场和酒店到飞机场的路途颇远,所以可以确定在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这段期间里,旭屋架十郎绝对不可能离开北海道去犯罪。”藤谷看着笔记本说道。 御手洗脸上漾开笑容,使劲儿点头,下结论道:“关于这一点,可以说基本上已经搞清楚了。” 藤谷盯着御手洗的脸,认真地聆听他的分析。 “所以,显然是旭屋耍了花招,把六月初在印尼的生活让儿子误以为是五月置身镰仓的日子。如果儿子作证说,五月二十六日强盗在镰仓他的公寓里杀了加鸟,而此时旭屋正在北海道拍电影,那么他就有了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了。”藤谷听了点点头。 “为此,旭屋和香织利用迟到半个月的报纸和录影带,给陶太制造了虚假的时间。旭屋在杀害加鸟的五月二十六日(实际上是六月十一日)早上,谎称自己在北海道外景拍摄现场与儿子通电话,其实他是在安佐尔公园一带打电话给儿子的。” “嗯,关于这个诡计,我已从石冈先生那边听过了,这确实是个场面宏大的跨国诡计。正如你所说,旭屋拥有私人喷气式飞机,他本人很早就在美国取得了喷气式飞机的驾驶执照。如果沿着这条线査下去,或许在印尼的飞机场会留下旭屋填写的飞机着陆申请记录和入境记录,这两样东西都能成为旭屋的犯罪证据,这方面最好请警方协助调查。接下来,我又查了香织和加鸟两个人以前的经历。” “哦,查出了什么事吗?” “香织和加鸟之间有许多共通点。首先,两人都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出身。我们杂志社的记者找到了旭屋演员训练学校某一期的一个学员,从他手上的学生名册中得到了不少情报。” “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在哪里?”御手洗问道。 “它设于成城学园,直到一九八二年才停止招生。由于公司经营不善,尤其是一九七九年,发生了公司演艺部门的王牌导演、主要女演员和管理人员跳槽到对手t制作公司的大事,此后旭屋制作公司就一镢不振了。按照处理顺序,旭屋首先于一九八二年将收入少的培训演员的学校解散,接下来于一九八四年把艺能部门也关了,公司慢慢变成与旭屋个人和演艺界没有关系的不动产公司。目前的旭屋兴产株式会社内部,除了社长和专务董事等领导人物,在旭屋架十郎任社长时代的公司人员一个都不剩了。” “哦哦,原来如此。”御手洗听完,挺胸凸肚地靠在椅背上,高兴地搓着手,“稻村崎公寓的情况也一样,那边的住户也被全部更换了。” “是吗?更换公司人员的总策划和总指挥,听说就是香织。” “香织?哦,与稻村崎公寓的情况越来越像了。” “是呀。这个女人戴着太阳眼镜坐镇公司办公室,除了公司最高层,她指名道姓地把公司主要干部都炒了鱿鱼。本来,这个叫香织的女人的目标不过是当个演员而已,但仗着旭屋的权势,竟在公司里作威作福,使公司内部陷入一片恐慌。由于公司经营不善,大多数员工对于待遇越来越差的公司已经心怀不满。这女人一来,大开杀戒,无缘无故大批裁员,使公司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说起来,旭屋架十郎身为经营者,既无经验,又无能力——即使作为演员,他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才能。只是以前的演艺界没有太多竞争对手,再加上运气好,使他幸运地成了天王巨星。” “但是被裁的职员似乎没有强烈的抗议,是不是公司给他们发放了遣散费?” “是的,而且破例发放了高额的遣散费。” “公司连营运资金都没有了,却发放高额遣散费?” “是的。当时旭屋把公寓大楼之类的海外产业陆续处理掉,又将成城的演员训练学校地皮卖了出去,大概是用得到的钱来支付遣散费吧。” “嗯,在时间上倒是吻合的。在这之后,旭屋就突然从公开场合中消失了。” “对,正如你所说的。” “海外产业的出售,也是由香织一个人处理的吗?” “这方面倒还没有调查过,但可能性很大。据说她和旭屋制作公司的现任社长以及常务董事等人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关于这一点,不是直接可以向他们打听吗?” “已经多次提出釆访申请,但最近两三年旭屋制作公司高层一律拒绝外界采访。” “确实有点奇怪,听起来完全不合情理。”御手洗似乎言不由衷地用兴高采烈的语调说道,“有什么理由要花这么多钱来更换公司人员呢?并且还把影视制作公司变身成不动产公司,换掉优秀的演员和有知识、高素质的职员?” “是呀,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从经济效益来看,似乎很不划算哦。” “作为刚刚进入不动产业界的新秀,恐怕要先辛苦地经营许多年,收益才能弥补调整人员所花费的支出吧。” “说得倒是。” “其实老职员大可以先不裁减,通过慢慢吸纳新职员,以温和的换血方式达到成员更新的目标,这样做就可以大大节省开支。但旭屋不这么想,显然他不在乎花钱,而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公司的旧人立即撵出去。” “没错。有趣的是,之后的征聘似乎不在募集优秀人才,只是随便找些人而已……” “哦,是吗?” “此后,旭屋制作公司虽然在业绩上有所发展,但却没有实现真正的嬴利。如今,据说业务一落千丈,公司正濒临倒闭危机。” “看来,旭屋毫无道理地更换公司人员之后,就准备放弃这家公司了。” “确实如此。” “即使是最无能的经营者也不会做这种孩子气的事情吧。从经营的角度来考虑,更换公司人员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情况和稻村崎公寓的情况完全相同。只能认为这样做是为了杜绝有关旭屋独子三崎陶太的话题在旭屋制作公司内部和演员训练学校里流传吧。”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话题在学校内部的学生中间并无流传,三崎陶太这个独生子就像不存在似的。” “嗯,他成了幻影。” “是的,可以说是幻影吧。我本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旭屋有个独生子,跑娱乐圈的记者也都是第一次听到。” 听藤谷这么说,御手洗用食指按住额头,陷人沉思。那么,那篇文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幻影吗? “关于香织和加鸟,还知道些什么吗?” “噢,香织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一九八零届的毕业生,她才华横溢,是班里的优等生。毕业后,曾参与演出由旭屋制作公司制作的几部电视剧,但她最后并未走上明星之路,而是放弃演员的生活做了旭屋的妻子。不过听说她并没有入籍。昭和三十二年三月三十日,香织出生于兵库县男鹿岛,姓河内。男鹿岛是濑户内海的一个岛屿,从姬路每天有几班船开往这个岛,这是个孤岛。前些日子我有采访任务去神户,就顺便到她老家跑了一趟。” “啊,那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不不,不过顺路而已。” “那么,她的双亲现在还健在吗?” “岛上有她的家,但已成了废墟。母亲河内和子在昭和四十九到五十年间因病身亡。父亲很早就离家不知所踪。所以男鹿岛的河内家可以说已经不存在了。” “她有兄弟姐妹或亲戚吗?” “她没有兄弟姐妹,好像也没有亲戚,就算有,恐怕也很疏远吧。向岛上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她家有什么亲戚。母亲和子的葬礼也不见有什么亲戚来参加,或许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吧。” “嗯。” “所以,她孑然一身来到东京,一边在娱乐场所兼职,一边在演员训练学校读书。非常有趣的是,加鸟的境遇与河内香织惊人的相似。这是否显示旭屋喜欢把没有亲人、人际关系极为简单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虽然这是我的想象,但旭屋曾置身于战争刚结束后的歌舞伎世界,那个圏子里人际关系复杂,处理事情非常麻烦,或许给他留下过不愉快的回忆吧。” 我觉得藤谷的分析很有道理。 “加鸟的全名叫加鸟猛,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出生。他是旭屋演员训练学校一九七一届的毕业生,比香织大十四岁。他在戏剧学校毕业时,正值旭屋在影坛大红大紫之际,旭屋制作公司也处于巅峰期。所以他在电影、电视和舞台上频频亮相,甚至还出了唱片。从照片上来看,他模样长得挺帅,但不知是何原因,唱片最后没有发行。后来应旭屋的要求,加鸟做了他的私人秘书。加鸟出身于岛根县美浓郡芋原村字川本的荒废村子里,我也去采访了一下,他的双亲早已亡故,没有兄弟姐妹,亲戚不知行踪。 “我租了一辆车,开了好几小时才到达大山深处一座荒凉的村庄里——这是就加鸟的家。听村里人说,他在村里生活到高中时代,这一点也与香织相同。后来由于双亲亡故,他便离开村子,跑去东京打天下。为了当一名演员,他吃足苦头,但最后却成了旭屋的得力助手,据说也存了一点钱。” “他是单身吗?”御手洗问道。 “是单身。不过,他在镰仓的极乐寺建了一栋拥有土地权的房子。因为他没有亲戚,这栋房子后来被国库局拍卖,据说现在住着外国人。” “也就是说,从一九八三开始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是吗?” “嗯,由于那时候他已从影视界的第一线淡出,所以他的消失并未引起很大的轰动。但他不见踪迹,当然也算是件严重的事,警方为此花了很大力气进行搜索,却无果而终。考虑到加鸟是浪迹天涯、到处为家的人,又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并且由于没有亲戚,也无人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所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单身也是失去踪影后不引人注意的理由之一吧?” “对。” “受害者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孑然一身的身世,对罪犯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是呀,如果从旭屋的立场来看,确实是很好的一点。啊,御手洗先生,加鸟真的死了吗?” “没错,加鸟早就死了。他的尸体或许埋在印尼的那栋日本员工宿舍屋后的地下,或许早就沉尸海底了吧。作为战中派的旭屋,他经历丰富,心思缜密,为了以防万一,不留下后患,便有意识地选择无亲无故的人作为助手。这一招果然有效,令他至今逍遥法外。” “不过上天已经对旭屋做了惩罚,你看他衰老得多厉害,好像一名重病患者似的。” “正如你所说,加鸟与香织的情况确实很相似,两人的经历十分接近。一九八三年时两人仍保持单身,不知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没有对象或没有孩子吗?为什么没有?石冈君,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哦?” “这是因为,两人要在旭屋面前争宠呀。” “啊,是吗?”藤谷感到不解。 “藤谷先生,旭屋一定有杀死加鸟的理由,你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吗?” “嗯,这个我可不大清楚。”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传闻吗?” “什么方面?” “当然是指旭屋架十郎与他的秘书加鸟猛之间的关系啰。” “哦、哦……我可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传闻……” “这两人很可能有不寻常的关系。有没有听到加鸟当时在经济上发生困难的传闻?” “这样的传闻倒没有听过,不过我记得从跑旭屋新闻的记者那儿听过加鸟喜欢赌博的说法。” “当时他寄了一封奇怪的信件给媒体,是因为发生什么事情吗?” “奇怪的信件……”藤谷仰头看天花板,稍作思考后说道,“不,不是那么回事……只是……” “只是……” “现在想起来,在那时候,应该是在一九八三年吧,确实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什么事情?” “秘书加鸟通知媒体,说旭屋制作公司有重要消息发表。当时作为记者的我第一时间赶往慷仓的旭屋制作公司。回想起来,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加鸟。” “哦,那么发表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了吗?” “加鸟不过做了一大套毫无实质内容的冗长说明。大家颇为意外,难道就是为了讲这些废话而特地把我们叫到镰仓?这不是在糊弄记者吗?” “正是如此。”御手洗笑喀喀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举行这个记者会?” “不知道。同行们也议论纷纷,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御手洗先生知道个中原因吗?” “我当然明白啦。这是一种牵制策略,是加鸟对旭屋的威胁手段。如果旭屋不答应加鸟的要求,加鸟就可以召来记者把自己和旭屋的秘密全盘托出。” “啊!原来如此。是不是加鸟背地里向旭屋提出了金钱上的要求?” “你刚才提到加鸟在极乐寺盖了房子,那是一栋豪宅吧?” “对,可以说是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有铺着大理石的上下车专用的台阶,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房子虽然面积小了点,但论豪华程度,绝不逊于旭屋御殿。” “什么时候盖的?” “也是一九八三年吧。因为报纸和杂志做过大肆报道,所以记忆犹新。” “没错,就是那一年。加鸟向旭屋索取的,就是盖这栋房子的资金。”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当时大家确有议论,说加鸟建造与自己收入不相称的豪宅,一定是向旭屋要钱了。” “对加鸟来说,最初可能只是开玩笑地向旭屋要钱,而旭屋也有意给予援手,但坚决不同意这样做的人当时却在旭屋身边。” “是谁?” “当然是香织了。由于香织想独占旭屋的全部财产,不但要旭屋严拒加鸟的要求,而且还唆使旭屋断绝与加鸟的关系。女人的欲望真是深不可测呀。” “听你这么一说,加鸟与旭屋……” “对,两人的关系形同夫妻。” “哈哈,旭屋是歌舞伎出身呀……那么,加鸟准备向媒体透露一切吗?” “这是一桩丑闻,媒体对旭屋是同性恋的丑闻当然备感兴趣。加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要媒体略施压力,他就会透露消息。” “原来是这样……” “可是旭屋并未同意加鸟的要求,而是听从了香织的说法。香织认为若给了加鸟一次钱,就会给他一辈子的钱,所以必须拒绝。为此,旭屋决定杀死加鸟。我们也不妨把这个事件视为新宠香织从加鸟猛手上把腿夺走的事件,亲信之间的斗争往往是非常激烈的,要知道香织和加鸟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旭屋也是一样,所以他与香织精心制订了谋杀加鸟的计划,并利用残障儿子设计了巧妙的不在场证明。” “啊……”藤谷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 我对于御手洗的推理同样深感佩服。乍读之下以为是精神异常者所写的文章,原来包含这么恐怖的内容!御手洗的话开拓了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就好像从魔术师捏紧的手中拉出许多丝带来。 “石冈君,如果以上看法成立的话,以前我提出的一个用来解谜的钥匙也就可以说得通了。” “什么钥匙?” “就是香织对准备扶她起身的加鸟呼喝道:‘真讨厌!’考虑到加鸟是同性恋者,香织说这样的话就有道理了。” “啊,原来如此。” “这两人是一对情敌呀。” “您的话真是令我受益匪浅。长久以来关于旭屋架十郎的谜题,终于被解开了。”旁边的藤谷插嘴道,“不过,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假定旭屋与香织合谋,按计划杀死了秘书加鸟,并将尸体埋葬。那么香织又如何呢?在这桩谋杀案中,香织不是也死在印尼了吗?但如今这女人还在世,还在镰仓的旭屋御殿与旭屋一起生活。对此,你作何解释?” 藤谷说完,御手洗点头。 “你说得不错。不仅如此,这个女人还痛下重手,做出更新旭屋制作公司的人事,更换全部稻村崎公寓的住户,处理旭屋拥有的海外资产,用得来的钱遣散公司旧人等动作。她究竞是谁?或者说这个香织的亡灵究竞是谁?显然,这是一个大难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谈。要解决这个难题,最佳方法是直接找她询问:‘喂,你是谁呀?’或许她愿意回答吧。在我看来,她是由三崎陶太创造出来的双性人。” 御手洗说完,用右手食指压压额头中央。我听了毛骨悚然,膀子后面起了鸡皮疙瘩。旁边的藤谷也受到巨大冲击,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御手洗暂时陷入沉思。他慢慢起身,一如往常地低着头在起居室来回踱步。 “我在您的文章中经常读到这种场面,看来所言不假。”藤谷一边盯着御手洗,一边靠近我低声说道。我情不自禁地使劲儿点头。关于御手洗的言行,我岂敢乱写。 “藤谷君,关于旭屋演员训练学校历届毕业生名册的影本,你带来了没有?” “是、是的,我带来了……”藤谷一边把放在地板上的皮包拉到身旁,一边说道。 “请你査査,昭和二十年或三十年代以后的女生中,有没有姓野边的。请马上査阅。” “马上查阅?好,我明白了。” “石冈君。” “稻村崎公寓的住户姓氏,你做了记录吗?” “嗯,基本上都做了。不过不是全部,有若干遗漏。” “那么也请你査一査,住户中有没有姓野边的。请马上査。” “马上查?好的好的。” 我取出笔记簿,一边用手指压住,一边进行搜索。在这期间,御手洗背着手,照例在屋里无言地来回踱步,拖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我这边很快就找出结果。因为住户并不多,很快就查明没有这个姓氏。 “没有。”我说道。御手洗好像没有听到,全然没有反应。 “没有这个姓呀,野边是谁?” 从御手洗口中突然听到这个姓氏,我感觉很突兀,这个姓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御手洗对我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摇摇右手,继续来回踱步。 藤谷那边还在紧张地査阅中。由于毕业名册上人数众多,藤谷集中注意力,一页又一页地翻查着。我只好在一旁静静等待。 “没有。”不一会儿,藤谷抬起头说道。 听藤谷这么说,御手洗突然停下,面露几分失望的神色。看来他对这一点有着很大的期待。 “没有吗?嗯,做这个调査确实不大容易,毕竞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他嘟嚷了几句,又开始踱起步来,暂时不再说话。看来,御手洗正在思考棘手的难题。 “只有以旭屋制作公司为目标了……可是他们一贯采取拒绝外界采访的方针,加上九年前的职员几乎都被遣散——香织的布局现在发生效用了——我们无法进行调査。”御手洗又喃喃自语起来,然后继续踱步。 “石冈君,你想不想再当一次小偷?” “哦?”我吃了一惊。 “你带一把割玻璃的刀子,再度潜入稻村崎公寓;然后用手巾包住头和脸,爬入旭屋御殿的围墙。你看怎么样?” “我讨厌做那种事。”我断然拒绝。 “藤谷君,你怎么样?” “以我个人来说,我很愿意。但因为我是上班族,万一被警方知道,可能会被公司解雇吧。”藤谷以认真的口气说道。 “那么,只有在全日本查一查带有野边这个名字的医院了……也有可能他只是在医院工作而已。噢,古井先生目前正在欧洲开学术会议,一个月后才回国,他输定了。但我们现在难以取得搜查令,因为我们拥有的只是妄想或空想之类的东西。如果有刑警部长听了这种说明后能马上签署搜査令,那他明天就应该要去见精神鉴定医了。” 我们默默地听着。 “不好办哪!此案已经发生九年了,竟然没有被人揭发,可见作案者的计划之缜密和周详。石冈君,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御手洗说道。 我茫然无措。自己既拿不出办法,也不明白御手洗现在在想什么和为什么而烦恼。 “啊!等一等、等一等……”御手洗停下脚步,然后说,“如果这种不合情理的推理是正确的话,旭屋一定是住院了。但是……藤谷君,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四年间,有没有因为旭屋架十郎被送入医院或住院接受治疗而引起媒体轰动的报道呢?” “没有这种事。如果有的话,消息和情报一定会传到我们耳中,我们也一定会全力追踪的。” “最近,你们在旭屋御殿附近的大厦天台搭起装了望远镜头的照相机,持续监视旭屋家吧?” “旭屋和香织不会不知道你们的举动吧。难道旭屋还没有死……” “御手洗,你不是看过那照片……”我刚说了个头,御手洗不耐烦地摇摇手。 “为什么他要跑到庭园里呢?躲在屋里不是更好吗?这表示或许住院的传闻对他来说也不错。不过这也不太可能……噢,明白啦、明白啦!石冈君,本乡距离镰仓是不是很远?开车需要两三个小时吧。所以旭屋不可能去医院。这么一来,只能是护校,或者是专业护士,但专业护士不能擅离工作岗位吧。总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演员训练学校找人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问道。 “但是这种想法太过漫无边际了,石冈君。我要找的人究竞会不会落网,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啊?”藤谷也露出茫然状。 “藤谷君,神奈川县境内有好几间护士学校,你能帮我去调査一下吗?” “护士学校?” “对。不是医科大学,它的可能性最多只能第二位。” “护士学校……” “就是护士训练学校啊。一九八三年五月,在某护士学校内的公布栏上可能贴着这样一条聘请兼职者的广告:‘征求身高XX公分、体重XX公斤上下、拥有驾驶执照、容貌端正的女性。每日往返,仅仅做读书的工作,至六月十二日或十三日,薪优……’” 藤谷听得目瞪口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御手洗用巧诈的眼神盯着藤谷,语重心长地说道:“藤谷君,我们现在正站在一起重大事件真相的入口处。如能破解这个大案,你就掌握了一宗特大新闻的第一手材料,要是发表出来,一定立刻轰动全日本,我保证你数年后必定坐上总编辑的位置。”御手洗走近藤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哈哈,或许你讨厌总编辑这个压力大事情多的职位吧?” “不不,没有这回事……” “那么你就查一查在哪间护士学校贴出了这张征人广告。我可以肯定有女学生应征了这个职位,而且这个女学生的姓氏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是野边。我想请你尽快查淸这件事。” “好的,我明白啦。让我姑且一试吧……” “但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确定这件事。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请你尽可能详细地调査这名女性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身份来历等情报。” “是的。给我一两天时间,我会调查刚才你所说的内容,还有旭屋身边的情况。” “我这边的话,再一两天时间就能写好论文了。后天黄昏,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在中华街吃饭?到时你把调查结果告诉我。假如我的想法正确的话,调查工作就会取得重大突破,事件的全貌将清晰的浮现出来。那么藤谷总编辑,我们后天见。” 御手洗像催促似的“逼迫”藤谷起身,然后与他握手告别。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松村贤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载着不断发声的头颅的玻璃圆简旁边走过,从手边的一扇门跑到一间屋里。一进到里面,欢乐的音乐声迅速变大了,奇妙的、梦幻般的光景进一步扩展开来。 这是间宽广,具有古典风格的贵族式沙龙。右手边是暧炉,暖炉上方的墙壁挂着非常华丽的镶金边大镜,暖炉上的台灯则发出淡黄色光线,隐约照出宽敞的房间。阳台一侧有大型落地玻璃窗,外面被夜雾笼罩着,阳台下应该是绿草如茵的庭园。由于只有一盏照明灯,房间内呈现昏暗状态。这究竟是哪里?松村心想。 如此宽敞的房间——面积相当于松村拥有的二室一厅公寓,连公司的接待室也没有这个房间大。但是与这间房间阴郁的氛围不协调的是,里头竟充盈着科尔·波特节奏欢快的音乐。 在房间一隅的暗处坐着一具令人不快的东西,是一个瘦到皮包骨的、全裸的人。他的头发后梳,肤色像死人般的苍白,双眼凹陷,眼瞳被剜去,只剩下两个洞穴,鼻子尖挺,双颊瘦削,皮肤下的头盖骨的形状清晰可见。此人好像供氧不足,气喘吁吁,嘴巴一开一闭的。他的胸部有两只干巴巴的乳房,凸出的肋骨上贴着一层皮,再下方则是塌瘪的腹部。这个皮包骨的人缓缓举起右手,好像在向松村招手似的,馒慢地站起来。松村看到此人下腹部挂着痿蔫的男性器官。 “见到了吧。”这个怪人用嘶哑的声音喃语着,好像是女性的声音。 “这个家,我的样子……你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站起来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松村蓦然想起竖立在玄关大厅里的双性人雕像,顿时醒悟,原来在这里真的存在这样的人!恐惧再次从松村的脚底直蹿脑门,他一面惊呼一面向阳台外的庭园奔去。这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客厅,阳台外面是绿草如茵的庭园。 他必须从这里逃出去!一切等逃出去再说。松村奔向阳台,不由自主地跨越栏杆,飞身而下。 第十三章 两天后,我和御手洗在中华街中段稍往里走几步的中国餐馆“翠香苑”里与藤谷会合,御手洗很喜欢这家饭馆的招牌菜——莴苣包肉末。 在大家举起啤酒干杯后,藤谷冷不防探出身子,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实话,敝社不仅在东京,包括在日本全国各地都有记者常驻。大阪的记者找到了熟悉旭屋架十郎和旭屋制作公司的人,目前在大阪难波经营不动产。据他透露,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已经出售,售价在二十七亿日元左右。” “哦!已经出售了?”看样子对御手洗来说,此事也出乎他意料之外。御手洗把已经贴近唇边的啤酒杯馒慢放到桌上,一时间陷入沉思。 “嗯,虽然出乎意料,但并非不可思议。原来如此,还是从洗涤衣物……”从御手洗的嘴中,又吐出谜一般的话语。 “你说的洗涤衣物是什么意思?”藤谷问道。 “所有的事情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如果要从头说明,很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说一点:对旭屋和香织来说,他们所拥有的财产只剩稻村崎公寓了。为了固守这份财产,他们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御手洗露出略显恐怖的脸色,这表示他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 “稻村崎公寓没有出售吧?” “好像还没有被卖出去。”藤谷回应道。 “很好,这样就合理了。”御手洗用满足的语调说道。看来在他的脑中,真相正在逐步显现,推理故事的骨架已经建构起来了。藤谷从怀中取出笔记簿,盯着御手洗,随时准备记录。 “其他方面还弄清楚了什么吗?” “有很多呀。首先,镰仓的雪下就有一间镰仓护士学院。此外,在神奈川县境内的后横滨、户塚、辻堂、厚木、秦野、藤沢、横须贺、田原等地都有护士学校。我请记者分头调查这些护士学校,看看在一九八三年五月份时有没有出现过如你所说的奇怪的聘请兼职者的广告。” “嗯,调查结果如何?”御手洗问道。我也向前探出身子。 “果真如此,御手洗先生。最令人吃惊的是,九间学校同时贴出相同的广告。” “哈哈!”御手洗兴高釆烈,在我背上敲了一拳,然后突然举起啤酒杯“眶当”地碰到我的杯沿。 “广告的文字如下:‘征求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体重五十公斤上下、拥有驾驶执照、容貌端正的年轻女性。工作到六月中旬,薪优。从事照顾骨折者的简单工作。’广告张贴时间约为五月三日,广告上写着联络地址和电话号码,联络人是旭屋。” 御手洗听完后雀跃不已。 “石冈君,怎么样?我已经追到凶手背后,就要进入近身搏击的阶段了。啊,藤谷先生,有没有野边这个人呢?” “以前听人说御手洗先生有洞察一切的本事,现在我的感觉是,御手洗先生好像会变魔术。” “过奖了。我只是绝不把任何细微的资料丢到纸篓里而已。我是个吝裔鬼,不是魔术师。” “根据当时的记录,雪下的镰仓护士学院有一名叫野边乔子的学生应征这个兼职工作。” 这时,御手洗一如往常,十指互扣,拍着手掌。 “终于抓住狐狸尾巴了!不,正确来说是抓住女幽灵的脚了,石冈君。” “那时候,凡是想做兼职工作的学生都必须向校务处递交申请报告,所以留下了野边乔子应聘的记录,我们实在太幸运了。” “我有同感。我真想在校长的额头上吻一下。” “此外,辻堂、户塚、厚木、秦野、横须贺、田原的护士学校也保存了应征学生的名册……” “噢,那些已没有用了,藤谷君。可不可以给我一张记录用纸?不知道你有没有调查过野边乔子当时的住所,她的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等?”御手洗有点担心地问道。 “嗯,学校里有记录。野边乔子生于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住所是镰仓市小町一段X之X船入坊,出生地是北海道天盐郡幌延町幌延,最髙学历为天盐高中夜间部毕业。” “昭和三十九年出生的话,昭和五十八年应该是十九岁吧,对女性来说正是花样年华。石冈君,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藤谷先生,距离最终案件的破解巳经不远了。那么,这位野边乔子有没有从护士学院毕业呢?” “没有,中途退学了。” “是昭和五十八年退学的吧?” “对,应该是那一年。” “非常好。我们可以乘风扬帆、破浪前行了,石冈君。” “在这之后……”藤谷边翻笔记簿边说着。 “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还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杂志社在横滨的一位记者偶然在本牧的酒吧里听到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是横滨第一证券公司的一个职员在三年前离奇死亡。” “哦!离奇死亡?”御手洗的精神来了。 “说起来,这位记者也是御手洗先生的仰慕者呢,而且这件事必定是御手洗先生感兴趣的事件。他不理解死者的太太怎么不找先生商量——实在不可思议。” “究竞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边将服务生送来的菜肴分给他们两人,一边问道。 “事件好像发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那个证券公司的职员名字叫松村贤策。六月二日晚上,太太在家中等他回家,但却始终不见丈夫回家。然后在凌晨一点多,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松村贤策从他所住的大楼某处坠落身亡。他掉到国道旁边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当场死亡。” “嗯。”御手洗听得入神,忘了摆在眼前的佳肴。 “松村之前就患有神经衰弱症,经常为失眠和产生幻觉而烦恼,也在太太面前吐过苦水。但他太太觉得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可能是因为工作过于疲劳才产生这种症状的。所以,他的死亡被认为是突发性自杀,事实上警方也是这样处理的。他没有留下遗书。由于夫妇两人没有子女,在丈夫死后,太太重新走出家门,又回到横滨的银行做事去了——婚前她好像就在那家银行工作。” “哦哦,那么他是从何处跳下来的?” “这就是离奇的问题了。一般认为他是从大楼的天台跳下来的,所以事件发生后,大楼管理员立刻在天台装了一人高的防自杀用的铁丝网。” “嗯。” “但这个‘天台跳楼说’是用排除法推导出来的。起初推测松村是从阳台上跳下来的,所以他必须进入某个房间才能去阳台跳楼。但经过调查,住在该大楼的全部住户都说,松村那天晚上没有进入自己家。” “那么出事当晚,大楼的所有房间都住着人吗?” “不,也有些住户外出了。但他们的玄关门都是锁上的,所以松村无法进人。再说,松村在这栋大楼里没有一个熟人。” “是吗?” “于是,接下来的想法必然是,松村从天台跳楼身亡。当时人们对这样的看法绝无怀疑,因为这是很自然的结论。可是,最近大楼里有一位住户认为此事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松村跳楼自杀的那个时间,从八楼上天台的那扇门是锁住的。这位住户很偶然地在松村自杀的前一小时想上天台,他跑到八楼上天台的门前,发现门被锁上了。这锁是用钥匙锁上的,钥匙由大楼管理员保管,所以住户没办法自己打开。这位住户认为,既然他自己无法上天台,那么松村应该也没办法上天台。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思议了:松村究竞是从哪里跳楼的?难道他是从空中跳下去的吗?” “会不会在天台门上锁之前松村就已经跑到天台了?” “这不可能。”藤谷立即回答道,“因为松村到达江之电稻村崎车站时打电话对妻子说:‘我现在已经到稻村崎车站了。’这时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前面说的那个住户发现上天台的门被锁住了。显然,松村回到公寓大楼时已经是那个住户发现天台门被锁住以后的事了,所以松村绝不可能跑上天台。非常奇怪呀!御手洗先生,松村究竟是从哪里跳下去,坠落在一楼的柏油马路上的?” “嗯……”御手洗哼起鼻音,十指紧扣的双手又抖动起来。 “你说松村到达稻村崎站后打电话回家,那他住的公寓大楼是……”我问道。 “噢,就是那栋稻村崎公寓大楼啊。”藤谷说道。 我顿时毛骨悚然。这可是怪谈。我回想起了公寓楼顶那张铁网和通往天台的那扇铁门。 “每天晚上都是一楼的管理员负责锁的吧?”御手洗问道。 “是的。”藤谷回答。 “也就是说,这个管理员知道案件发生时并没有人在天台,但当时并没有出来澄清瑶言,是吗?” “嗯,应该是这样。”藤谷说。 “这件事太有趣啦。啊,快吃,要不然菜就凉了。”御手洗指着菜肴说道。 “这位证券公司职员的太太在没有弄清楚丈夫死亡之谜的情况下就走出家门,开始过一个人的生活了?” “确实是这样。” “啊,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呀。警方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情况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们的记者昨晚才听到这个传闻的,本来今天要来我这里的,但因为今晚有釆访任务,不能来了。不过,刚才说的传闻目前似乎也在大楼的住户间悄悄流传。” “啊,那真是一座幽灵大楼了!”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什么?为何叫做幽灵大楼?”藤谷问道。 “嗯,我在大楼内调査时,听说有个冲浪者称这栋大楼是幽灵大楼,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刚才你所说的事已经传到外面去了。” “啊,一定是这样。” “去天台的门只有一扇吗?”御手洗问道。 “应该只有一扇门吧。” “除了从那里上天台,还有没有其他上天台的方法?” “好像没有。当时天台上只有栏杆,除非从八楼房间的阳台抛绳索套住天台的栏杆爬上去……或者乘搭直升机降落在天台上……但松村身为一个证券公司的上班族,怎么可能这么做。何况当晚住在大楼里的人都说松村没有去过他们的房间。” “我倒认为存在着一种上天台的可能性。”御手洗说道。 “什么可能性?” “管理员在深夜零点五十分左右又打开了上天台的门锁。或者他把开门的钥匙交给了松村。” “这不可能吧。听说这栋大楼的管理员非常循规蹈矩,他住在一褛的接待处兼管理员室里。接近晚上零点的时候,他先上八楼锁上去天台的门,然后再锁上包括一楼玄关玻璃门在内的五处出入口的门,做完这些工作后才睡觉。” “如此说来,这栋大楼的门禁是以深夜零点为界?” “应该是这样。不过,住户持有玄关玻璃门的备用钥匙,锁上玻璃门只是为了防止小偷进入。” “住户不能从管理员那儿取得打开天台门锁的钥匙吗?” “不能。那个想上天台的、名叫金子的住户,在发现天台门锁着之后,曾去管理员室要求管理员帮忙打开天台的门,但管理员说绝对不可以。这个管理员过着像钟表般规律的生活,他总是晚上十二点半睡觉,早上七点起床,然后穿着睡衣打开一楼大厅玄关的玻璃门,数年来一直如此。” “那么,有没有可能从管理员室把钥匙偷出来?” “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钥匙都串在一块钥匙板上,睡觉时,管理员会把钥匙板压在枕头下。再说,松村也没有理由偷这把钥匙呀,对不对?” “嗯,松村确实没有偷钥匙的动机。那么留下来的可能性还有两条,是不是某位住户说谎?” “有这种可能吗?那栋公寓大楼里存在着需要说谎的住户吗?” “假如有让松村在自己屋里的阳台跳楼的住户,此人肯定会说松村没有去过他家。” “是吗?松村是性格内向的人,他与大楼内的住户一点儿都不熟。” “也可以从松村坠落的地点向上追溯。因为一楼是停车场,那么对准坠落地点的上方,应该有七个房间吧?” “对,正如你所说,因为这栋大楼是八层建筑,有七间房位于坠落地点上方。松村的坠落地点位于从东边数起的第二个房的阳台下方。那么,八楼是八〇二室的位置,七楼是七〇二室,六楼是六〇二室,以此类推接下来是五〇二室、四〇二室、三〇二室、二〇二室这样的纵向排列。” “二〇二室或许可以排除在外。如果不是头着地的话,从二楼坠落未必会致命。” “对,我也是这么想。松村应该是从三〇二、四〇二、五〇二、六〇二、七〇二、八〇二这六个房间中的某一间跳下楼的。到底是哪一间呢?好像猜谜一样。”藤谷说道。 我想,这确实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 “不过,御手洗先生,能够排除在外的还不止是二〇二室。” “哦?这话怎么说?”我情不自禁地插嘴。 “首先是八〇二室,这是我刚才提到的金子的房间,他在稻村崎开咖啡店。假如是他让松村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跳楼,他就不会说天台门锁着那些话了。所以八〇二室的嫌疑应该可以排除。” “接下来,五〇二室也可以排除嫌疑。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松村的房间,太太一直在家里等他回来。很难想象松村的太太会说谎,由于松村之死,她目前需要辛苦工作过日子,因为松村好像没有购买人寿保险。再接下来是六〇二室,因为该室的住户外出旅游。这么一来,剩下有嫌疑的就只有三间房间:七〇二室、四〇二、三〇二室。” “可是,这三个家庭各有两个孩子。松村自杀的时刻,虽然所有的孩子都睡着了,但有孩子的家庭会干这种勾当吗?从常识来看是不大可能的。再说,这三个家庭都没有谋杀松村的动机。第一,他们根本不认识松村;第二,松村之死,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七〇二室的主人山田,任职镰仓S银行的课长,是个严肃、认真,做事一丝不苟的人。身为以信誉为第一生命的银行中层干部,很难想象会做杀人这种事。其余两家的主人也都是踏实的上班族,都不像是做坏事的人。” “那么,松村是否真的坠落在稻村崎公寓前的柏油路上?” “嗯,尸体移动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根据金子的证词,他在半夜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以为国道上出了交通事故,赶紧起身走出阳台向下察看。哪知道,阳台下的柏油路上躺着松村先生,身子还在微微抽搐。” “嗯。”御手洗到这个时候,才大口地吃着“莴苣包肉末”。 “怎么样?御手洗先生,这是不可思议的传闻吧。”藤谷问道。 “确实是有趣的事件,可以说前所未闻。”御手洗说道。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吗?”藤谷有点吃惊,“那么,先生能破解这个谜题吗?” “只要是人做的事,就没有破解不了的谜。” “那么,这是杀人事件吗?” “我看不是自杀。” “那么住户之中有犯人了……” “这个要等到稻村崎公寓做实地调査后才可以下结论。好在我的论文已经写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了。” “方便的话,能让我一起参与吗?”藤谷探出身子问道。 “当然可以啦,无限欢迎。”御手洗喝了一口汤后马上回答,“不过,那是两三天以后的事,明天我们要去北海道。” “北海道?”藤谷和我同时惊呼出声。 “是呀。为了进攻旭屋和乔子的根据地,我们要准备攻城武器。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哈哈,看起来像夏本武扬的虾夷共和国军似的。不用说,御手洗先生去哪里,我就紧跟到哪里,如果被《F》周刊炒鱿鱼的话,我正好来做先生的助手。”藤谷一本正经地说道。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在从羽田飞往旭川的班机上,藤谷突然开口说道:“据说旭屋染上艾滋病了。旭屋制作公司的干部跟我的一位熟人透露了这件事。” “哦,是吗?”我产生一种奇妙的认同感,随声附和着。 “这位透露消息的人是旭屋制作公司的元老,对旭屋的情况知之甚详。而且,这人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所以可信度很高。看来,旭屋染上艾滋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看他那副老态,是疾病折磨的吧?”我问道。 “应该是这样,人憔悴消瘦得实在不成样子。美国影星罗克·赫德森临死前,容貌也全都变了。” “那么香织呢?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又如何?” “这个嘛,我可说不上来了,一起生活,难道不会受到感染吗?不知御手洗先生有何高见?” “哦?什么?”御手洗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关于旭屋染上艾滋病的话题呀。” “这话题跟我没什么关系。”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噢,我们的记者还从住户金子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藤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什么消息?”我问道。 “这消息或许与这次事件没什么关联。听金子先生说,他在昭和五十九年搬入稻村崎公寓时,这栋大厦是没有四楼的。” “没有四楼?”我重复说道。 “嗯……不,说是没有四楼,并非表示这层楼的房间不翼而飞了。房间还是好端端存在着,只是四楼的称呼不见了,四楼叫做五楼,五褛叫做六楼。换言之,三楼上面的一层变成了五楼,也就是这栋大厦的楼层是一、二、三、五、六、七、八、九楼。” “怎么会有这样的叫法?”我惊讶地说,“我去这栋大厦做调査时并没有这种情况。” “业主忌讳‘四’与‘死’谐音,讨厌这个‘四’字,于是将四楼变成五楼。噢,有些医院不是也忌讳‘四’和‘九’字吗?所以没有带四或九的病房。” “啊,原来如此……可是我去的时侯,已经有四楼了。”我说道。 “嗯,如今恢复了四楼,表示业主放弃了以前的做法,大概是觉得这么做没有多大的意义吧。” “是呀。业主这么疑神疑鬼,有什么好处呢……” “所以最后还是恢复正常的楼层叫法。事实上,只不过是改变了各房间的号码而已,以前的五〇一室现在改叫四〇一室了。听说,从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开始就更换了四楼以上的房间门牌。” “是吗……啊!六月二日?”我不由得大声说道,“这六月二日不就是……” “你是不是想说,更换楼层门牌的那一天,正好是松村死亡的日子?不过只是巧合而已吧。” 藤谷说话之际,御手洗霍然起立。 “不,这绝非偶然!这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说完,他交抱双臂,陷入沉思。我和藤谷停止交谈,等待着御手洗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是,直到抵达旭川机场御手洗都没再开口。 我是第一次到旭川,机场看起来还很新。推开机场大厅的玻璃门来到外面,在本州未曾看过的广阔土地在眼前展开,阳光照在身上,但接触空气的双颊却有凉沁沁的感觉,让人切实感觉到自己身处北国之地。 不过,这里只是旅途的起点。我们从这里搭出租车去旭川车站,然后继续以遥远的北国尽头为目标的列车之旅。幌延在日本最北端的地稚内南面六十公里的地方,但在我这种南方人眼中,简直就是北国边陲之地了。 从飞机场到日本国铁旭川站的路途相当远,出租车开下坡道后,便在久违的田园风景中沿着直线铺设的柏油路疾驰。我在车内转头回望,只见旭川机场建在小山丘上,喷气式客机的巨大尾翼在高台上重叠显现。 路边的房屋布满尘埃,板壁被污染成灰色,看起来很陈旧,只有铝窗框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银色的光辉。从家家户户所拥有的空间来看,他们不可能附设庭园或停车场。 我觉得好像离开了日本。这种感觉与从狭窄车窗钻入的冷空气一起,给我带来置身于贫困异国的印象。已是四月下旬了,如果在东京,樱花早就谢了,进人暮春季节。但这里的空气还是凉飕飕的,见不到樱花树——或许樱花还没有开吧。 不过,到了旭川站前,大都市的印象又油然而生——高楼大厦林立,只是路上行人略少,有点像东京中野站前的样子。我们三人在车站大厦内吃了迟来的午餐,然后检票进了月台,登上往北的柴油引擎列车,车内混杂拥挤,暂时只能站立。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四人座位,刚坐下,一名刚放学、脸颊红扑扑的女学生也挤到我们的座位上。 御手洗从刚才在飞机上开始就沉默不语,陷入深度思考之中。在车上就座后,我也不想打扰他,将视线转到窗外,观赏北国风景。北海道的房子很有特色,基本上看不到瓦式屋顶,多数是涂上鲜红或艳蓝色的薄铁皮屋顶。而且,为了让雪容易自然掉落,屋顶的斜度颇大。路上行人很少,货车和轿车也不多见。 列车到达车站,巨大的原木在寂静的站内空地上堆得高高的,让我想起英国之旅。荒凉的土地,难得一见的人影,在广阔原野上散布的农家小屋——这里与英国倒有几分相似。但两者也有根本的不同,同样是闲散的情调,英国的乡村像图画般美丽,此地则显得贫困俗气。屋顶的鲜艳色彩、廉价的薄铁皮材质、每经过小村落必见的成群广告牌……都让人感到俗不可耐。英国乡村的房屋与房屋间有非常宽敞的距离,而这里的村落,房屋都紧挨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英国不准买卖土地的缘故?但即使在德国,乡村的房屋也没有这么密集。看来,这是日本人恐惧独门独户居住的心理所造成的吧。当我正这么想时,周围的风景已变成原始森林,时光仿佛倒退了几百年。林中一条小河蜿蜓,没有水泥河提;岸边草木繁衍,一直长到水中;河水则清澈见底,波光潋滟。这样美丽的自然水景在本州已无缘得见。 这里没有房屋、桥以及广告牌,未被人类污染的自然景观绝不逊于英国。遥看远处缓缓起伏的山丘,太阳正在慢慢倾斜,不禁让我回忆起童年时代见过的黄昏景色,是那样令人心旷神怡。 不久,太阳沉到山背去了,村落也越来越少,车窗外的景色慢慢被黑暗吞没,列车在黑夜中疾驰。这种深度黑暗,其实也是我久违了的自然景观,既没有街灯,也没有民居的灯光,黑暗在车窗外持续着。毕竞,日本的北疆与南部地区是大不相同的。 列车一个劲儿地往北奔驰,已不知此刻位于何处。但可以想见,我们已进人被称为“边陲”的地域,因为车内已不像在旭川发车时那样拥挤,变得空空荡荡的。显然,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去。不久,车内的广播说下一站就是幌延。 在漆黑的夜幕下,开始零零星星地见到人家的灯光。柴油列车慢慢减速,把我们送到北国边陲小站的月台上。门“晔啦”一声打开,除了我们三人,没有其他人下车,也没有人从月台上车。车站很简陋,好像是建筑工地用的预制板搭成的小屋。我们朝着这个建筑物走去,还得自己用手拉开关着的检票口玻璃门。这时,售票处旁边的门“哗”地打开,一位站务员跑出来,从我们手上收取车票。虽然马上就到五月了,但在狭窄的车站内,石油气暖炉还开着,吐出橙色的火焰。像是候车处的地方铺了两张席子,但除了站务员和小卖部店员外,不见一个旅客的影子。 “我们先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吧。要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可真会冻死呢。”御手洗虽然说得严重了点,但绝不是开玩笑。他用手指指站前的黑暗处,有白色的东西正在飞舞。啊!那是雪。 “马上就要五月了,怎么还在飘雪?”我说道。 看来,寻找旅社真的成为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站前如果有书店,可以买一本观光导游书或地图来看看。”藤谷说完,逮住一个好像准备下班的站务员,问道,“请问,这一带有书店吗?” 小个子站务员点点头,挺起胸膛,用手指着站内一隅的小卖部。但那是卖酒菜和土产的小店,虽然角落里也摆着几本周刊杂志和文库本图书,但毕竞不是书店。 “不,我要找的不是小卖部,而是书店,是只卖书的……”藤谷不肯罢休。但站务员冷淡地说:“这里的书店只有这一间。” 我们吃惊地看着这小卖部。我们家中所拥有的书籍恐怕是这小卖部的十倍。 “唉!我们来了一个鬼地方了。”藤谷叹息道。 我抬头看着贴在检票口上方的列车时刻表,每天通过这一站的快车仅仅只有几班而已。 “必须找到旅馆!”藤谷说道。他像陪作家做取材旅行的执行编辑一样(事实上也是如此),迅速行动起来。他走到售票处的窗口,询问此地有没有饭店。 “书店没有,饭店应该有吧。”御手洗说道。 “先生,这里只有一家饭店,不如我替你们打听一下吧。” 售票处的站务员很亲切,他打电话帮我们订了饭店。我们又问如何叫出租车,他说此地只有一辆出租车在营业,不过饭店离车站很近,步行即可到达。于是我们三人肩并肩,走在这小雪飘舞的黑夜里。 柏油路面因为下了小雪而变得又湿又滑,路边简陋房屋的背阳处堆积着大块污雪,正在融化中。四月底了还下雪,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走到饭店只花了五分钟,但我们几乎已经走过了幌延主街的大半。在这条所谓的主街上,没有咖啡馆和时装店,只看到一间食堂似的饭馆,但这时已经关门。现在不过晚上八点,已没人来饭馆吃饭了。道路两边并列着乌黑的木板房,应该就是当地的民居了。其中有一间门口挂着紫色招牌,好像是酒吧,但我们无心进入。 “御手洗先生,我肚子饿了。”藤谷说道。 “嗯,要是宾馆里也没有餐厅的话,就要饿死人了。”御手洗对吃东西没什么兴趣,随口敷衍了藤谷一下。我因为只穿着春装,有点耐不住这里的寒冷,全身微微发抖。当然,空腹可能也是发抖的原因之一吧。 饭店的名字叫北斗庄,是一栋木质结构的公寓式建筑。一进入大厅,藤谷与接待员简单交谈几句后便绝望地喊叫起来。显然,宾馆里没有附设餐厅。浴室只有一间,位于一楼,是所有旅客共用。房间看起来盖得很结实,但隔壁的藤谷一打开电视,声浪传来,就像打开我房中的电视机一样响亮。 在房间稍事休息之后,我正想去浴室洗澡,突然传来敲门声。藤谷一脸认真地进来,对我说街上有一间餐馆还在营业,要不要马上去填饱肚子。我欣然同意,又去叫了御手洗,三人一起外出。 根据藤谷得到的情报,幌延是一个只有两千人口的小镇,曾因位于羽幌线和宗谷本线的交会点,一度成为交通要地,因而繁荣一时,但现在又变得萧条了。 这家餐馆也很特别,它是一间非常小的日式建筑,门口的玻璃门嘎吱嘎吱往左右滑开,里面一片喧闹声,在外面小雪纷飞的路上也能听到。在店门前铺着碎石的空地上,停着三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店内是一个约二十张桌子的大厅,多张胶板矮桌排成两行,每张矮桌配以四个坐垫。左面那行被当地一个双颊绯红的老人和一群年轻人所占据。正面的小舞台上,卡拉OK正热烈地进行中。一位老人在台上高唱民谣风格的演歌,引来席间一群半醉酒客的喝彩和口哨声。他们用木筷夹了千圆纸钞,由一人送到台上,然后跪下,毕恭毕敬地把千圆纸钞献给歌手。 送钱的人刚下台,一批中年妇女又“噔噔瞪”地冲上舞台。五名妇女排成一列,在歌手的背后跳起类似在盂兰盆会上跳的舞蹈。不久,中年妇女们走下舞台,转而在盘腿而坐的我们的周围练习舞步。 “唉!太吵了……”藤谷摇头说道。 “这是什么店呀?”御手洗的心情倒是挺好。 “这是幌延人慰藉心灵的重要社交场所,既是迪斯科厅,又是歌厅酒店,还是餐厅和大会议场。” 不错,这是北方人特有的娱乐场所。北通地方娱乐节目少,降雪季节更是如此,喜欢唱歌的当地人每晚聚集于此,不醉不归。我们在这里默默地吃完晚餐,然后离开。 <hr /> 注释: 。</a> 第十五章 第二天刚吃完早餐,藤谷就用电话预约镇上唯一的一辆出租车。藤谷的确是个年轻有为的编辑,他能调动大批记者在短时间内取得有关旭屋和旭屋制作公司的大量情报;而在旅途中他同样反应敏捷,能抓住要害,做事有条不紊。 出租车司机是叫做乡泽的白发老人。我和御手洗坐在后座,藤谷坐在副驾驶席,他让司机看了写有野边乔子住址的纸条,问道:“知道这地方吗?” “嗯,这地方嘛……知道的。不过很远呀,在沙罗贝兹那边的山里,要去吗?”乡泽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藤谷回答。 “不,等一等。”御手洗插嘴道,“请先去天盐高中。” “去天盐高中干什么?”藤谷转过头来问道。 “如果大老远跑到野边家,很可能发现那里不过是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周围都是大山,起码几公里外才有民房,又不知道乔子的朋友在哪里。若那时再回过头去天盐高中査阅毕业生名册,恐怕为时已晚——到达天盐高中或许已经是晚上了。” “天盐高中与沙罗贝兹正好是反方向。”乡泽插嘴道。 “野边家的周围没有其他民房吗?”藤谷问司机。 “没有,因为它在深山老林里面。听说野边家以前是靠烧炭为生的……”司机回答道。 “你确定野边家已经人去楼空了吗?”藤谷转过头再问御手洗。 “多半是这样吧。空屋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御手洗答道。 “嗯,那里好像没什么人烟了。”乡泽也附和道。 出租车在枯黄的草原上奔驰,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小河,那是非常窄而浅的流水。荒原一直向前伸展,消失在远山的背后。 “以前,那片湿洼地是出产秋味的地方。”乡泽说道。 “秋味?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鲑鱼啊。” “哦,是鲑鱼呀。” “如今呀,工厂排出的工业废水和肉牛牧场的粪尿把水污染得一塌糊涂,再加上整个下游都放了鱼梁,鱼已经被一网打尽啦,不会再有鲑鱼了。” “真的一网打尽了?”我问道。 “嗯,北海道的河几乎都是这样子,所以引起了阿伊努族人的抗议。” “啊……”藤谷感触颇深地聆听着。 我注视车窗外的景色——车窗开了一道小缝,冰凉清爽的空气从缝隙中钻入车内。今天仍是阴天,厚厚的云层在空中缓缓移动着。空气中则弥漫着草和泥土的气味,而雪已经停了。 “那么浅的流水,以前能捕到鲑鱼吗?” “当然能,而且还不少。”乡泽回答。我想,鲑鱼栖息于如此的浅流中,真是危险。而人类竟将其一网打尽,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一带属于泥炭地。”乡泽解释,“从地下涌出的水很多。” “嗯,这是块好地方呀。”我说道。 “但是冬天很冷呀。”他回答。 车窗外荒原无垠,极目之处看不到人家。难以想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何度过冬天。 在开往天盐市途中可以见到部分的海景,那是鄂霍次克海。车子接近海边,风势突然变得强劲,海面上处处可见白浪翻滚。 “以前这前面是有铁路的,住在幌延的人都使用这条铁路去天盐高中上学。” “那现在怎么了?”藤谷问道。 “差不多在十年前,铁路成了废线,幌延人都深感悲伤。”乡泽说道。 不久,车子到达天盐高中。我们请司机在校门口等候,然后便进人校内。惯于调查工作的藤谷一马当先。他迅速走入,换上拖鞋后顺着冰冷的水泥走廊往教职员室奔去。由于没有事先打电话联络,难免有点担心,但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曾担任昭和五十七年毕业生班导师的人。 藤谷说自己是讲谈社的记者,诳称陪我这位作家来此地釆访取材,然后向他打听野边乔子的班主任是谁。 “嗯,或许是那边那位老师吧。他叫须贝。”他指指坐在教员室一隅的一位老师,我们立即来到那位老师的办公桌边。 须贝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性格阴郁的男人。我们一走到他的旁边,他便露出“你们来干嘛”的警戒神色。当藤谷提出想知道与野边乔子关系密切的学生名字时,他低声问道:“为什么?” “可能涉及某项犯罪案件。”御手洗直截了当地回答。 “什么?”须贝傲慢地发出疑问。 “因为时间关系,详细情况不多说了。须贝老师,她现在处境非常不利。”御手洗开始说些不容易明白的话,“我只想说,她多半是因思想过激而犯下罪行,所以我们应该采取行动来挽救她。”御手洗这么一说,竞然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须贝缓缓点头,站起身来,然后说:“请往这边走。”说完,他率先走出走廊。 一个看起来会拒人千里之外的阴沉男人竟然同意提供协助?!我偷偷向藤谷使了个眼色。看来在这个关键场合,御手洗的话具有魔术般的神奇效果。 走廊尽头有一间类似接待室的房间,沙发和茶几都用现在少见的透孔网织纱布覆盖着。须贝掀起纱布,示意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蹲在旁边的装饰架前,打开下面的拉门,从中取出许多本类似毕业纪念册的东西。他花了些时间,终于找到要找的书册。须贝“咚”地把这本书册丢在茶几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翻动书页。不久,他似乎找到了要找的照片,默默地凝视着。 “快来看看!”御手洗说完,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上推。我慌慌张张地起身,在御手洗的催促下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在旭屋御殿大门前和你说过话的女人是不是在照片里?”御手洗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啊!”我轻声惊呼。“确实就在照片里面,就是那一位。”我小声回答御手洗。后排最旁边仅仅看到脸的那位就是她。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因为她的脸长得最漂亮。 “哦!这女孩就是野边乔子,也就是香织?”我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因为我一直没有怀疑香织是在濑户内海的孤岛男鹿岛上出生的。 “啊!这个女孩叫船江。时间久了连她的名字也忘了,现在终于记起来了。”须贝用手指着另一位相貌平凡的女孩说道,“这个船江是野边的密友。除了她,野边就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了。” “船江是怎样的人呢?”御手洗问道。 “噢,她叫船江美保。” “知道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住址就在这里,电话号码不大清楚……”须贝翻动册页,后面似乎记录了毕业生的住址。 “幌延郡字富冈。”须贝只说了这一句,便“啪”地合上书册。藤谷赶紧在笔记簿上做记录。 “不过,她可能已经结婚了,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样就够了!麻烦你啦。”御手洗说完,迅速转向走廊。 “喂,野边究竟怎么啦?”须贝从后面大声问道。 “为了反对政府向海外派遣自卫队而参加激烈示威,在防卫厅正门前被逮捕,又因为伤害他人被关进今驹込警署的拘留所。在学校里的野边乔子大概也是这个类型的人物吧?”御手洗出人意料地胡诌了一通。 须贝听了,不知何故垂下了头,然后喃喃自语般说:“不,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御手洗点头,催促我们一起走出走廊。在返回幌延的出租车上,我向御手洗提出质疑,坐在助手席的藤谷也转过头想发问。 “刚才,你对须贝老师胡诌些什么呀?!” “我不是说得很好吗?我不那么说,他就不会协助我们了。” “太莫名其妙了,为什么经你一说,这位傲慢的老师就突然变得亲切和善……”藤谷插嘴。 “这是因为那个老师思想有问题,他多半是来这边陲之地避风头的。” “什么思想问题?” “他是坚定的激进分子。” “何以见得?” “非常简单,石冈君。看他一副孤僻的样子,与其他老师格格不入,他的办公桌周围似乎成为了教职员室的黑洞,再看他堆在办公桌上的书籍,清一色是宣扬激进思想的书本。要打开这种人物的心门,就只能用同样激进的方式了。” “啊,原来如此。”藤谷不由得发出赞叹声。 “石冈君,你应该记得,拓荒地带往往是思想犯和刑事犯的流亡之地,这是历史的规律呀。” “按先生刚才所说,须贝是不是把野边乔子当做自己的‘战友’了呢?” “他是个叛逆型的老师,除了在教职员大会上与主流意见唱对台戏之外,给学生上课时,也一定会大谈斗争和理想。刚才看他的表情——喜悦中夹杂着不安——他担心野边乔子会受自己的影响而走上犯罪之路,为了救她才下定决心帮助我们。” 为什么御手洗对这种人物的心理也能观察透彻?我不得不佩服他见多识广。 出租车又回到来时的道路,不久便开入幌延街区。 “司机先生,大家肚子饿啦,可不可以开到站前饭店?”被御手洗这么一说,我低头看表,才知道已过了下午一点。 狼吞虎咽地吃了炸虾饭和当地特有的驯鹿汤后,我们重新回到出租车上。我觉得租车不大划算,但藤谷强调费用方面绝对不用担心,我们也就接受他的好意继续搭乘出租车了。 出租车又进入泥炭地带,在朝向北方荒原的笔直柏油路上奔驰。差不多开了一个多小时,当车子婉蜒攀上山顶后,乡泽减慢车速,用手指着左前方说:“就是这里了。” 离柏油路不远的山后方,有三间简陋的房屋紧挨在一起。出租车以此为目标,摇摇晃晃地开上烁石道路,在小崖前的空地停下来。御手洗率先下车,我和藤谷跟在后面。一间屋子里堆着砍下来的树木,似乎是储藏室。另一间屋子空荡荡的,好像也是储藏室,最后一间应该是住人的屋子了,但同样是简陋的平房。 屋子附近是竹叶茂密的平原和湿地,屋后耸立着高山,从阴霾的上空吹来的寒风顺着山坡斜面呼啸而下,令我们三人瑟瑟发抖。这里非常寒冷,我不得不竖起外套的领子。 御手洗走近像是住人的小屋,但还没敲门就看到门巳经用木条钉上了——看来此屋已经长期无人居住。 “空屋。正如我所想的。噢,这里有块小小的门牌,但字迹模糊……” 我们仔细辨认,终于读出门牌上的字。 “啊!野边,就是野边。”藤谷说道。 “没错,这里就是野边乔子的出生地了。”御手洗说道。 我模仿室友的做法,环视四周,做了一番观察。视野所及之处,再无其他人家,这也符合御手洗的推测。看来,先去天盐高中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直至前些日子,开拓者们依然还在这里生存着。”御手洗说道,“司机先生,关于这家人你知道些什么吗?” 乡泽跟着我们一起下车来到这栋屋子前。他踌躇了一阵子,然后低声说道:“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这户人家有杀人的血统,听说他家祖上就杀过人。” “哦……”御手洗应一声,但不显得特别惊讶。 出租车掉头又往船江家开去。 藤谷转过头,问道:“御手洗先生,陶太的文章中出现一名双性人,是陶太把香织上半身与加鸟下半身拼合,放在沙发上,然后念咒文使之复活。双性人从沙发上起来,吻了一下陶太的脸颊后,就飘然离开了房间。这个双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世吗?住在什么地方?” “嗯……”御手洗在装糊涂。 “我突然想到,这个双性人或许就是现在的香织……”难道香织是双性人吗? “这是一个谜。我与你拼合起来,或许也能在某处生存吧。关于这个双性人的行踪,说不定很快就会弄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说与船江会面,就能真相大白?” “对,正是如此。”御手洗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船江的家不像野边家那样位于偏僻之地,它在叫做“街中”的贫民区。庭院里立着一株孤独的灰色枯树。北海道的树木到冬天总要受到冰雪的欺凌。 玄关门是日式拉门。藤谷往左拉开门后,向屋里大叫:“有人吗?”不一会儿,屋里的一扇拉门打开了,一位穿着黄色棉袄、白发凌乱的老婆婆走出来。 “请问船江美保小姐在家吗?” 藤谷这么一问,老婆婆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啊,她已经出嫁啦……” “哦,是吗?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她的住址?” “啊,你们是谁呀?” 藤谷出示讲谈社的名片,然后指着站在背后的我,说这位小说家是来天盐高中访问取材的。藤谷的胡诌恐怕是受了御手洗的影响,但同样很有效果,美保的母亲很爽快地说出地址。 “很好,还是在幌延。”藤谷看着记下来的地址说道,“如果嫁到札幌去,那就麻烦了。” 藤谷走出去对乡泽说船江就住在幌延,但乡泽说幌延这地方很大,恐怕不容易找到。藤谷让他看了详细地址,乡泽又说:“啊,这就在附近!走路就能到了。” 我们要访问的这家,住在一栋颇奇怪的建筑物里。它位于街区的尽头,隔街与之相对的是加油站;屋后有一条小河,穿过简陋的木桥,对面的草地上放养着淡棕色的大型动物,看起来像马,但似乎比马的体形小;河的左岸是工厂。 船江家是栋镶木板、漆成黄色的西式房屋,右侧靠近顶棚处镶嵌了三角形玻璃窗,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写着“葆莱美容室”几个大字。左侧有一扇看起来很厚重的木门,它前面的路边竖着方形纸罩座灯,上面写着“鹿鸣庄”。看来,这栋建筑物的右半边是美容院,左半边是小酒馆。 藤谷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了看手表,我也低头看着表,时间已过了下午四点。小酒馆尚未开始营业,藤谷向我使了个眼神,然后推开美容院那边的门。 这是只有两张椅子的简陋的美容院,贴着绿色漆布的地板上散落着女性周刊和漫画书,客用拖鞋也没有排列整齐,四面的壁纸开始剥落。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美容院,不如说是托儿所。 “有人吗?”藤谷向里面喊道。空荡荡的室内既无客人,也没有经营者的影子。 “是的。”一个女人边用围裙擦手,边从里面出来。这女人看起来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家庭主妇,让人一点都没有造访美容院的感觉。 “美保小姐在吗?”藤谷问道。 “是的。可是……”她露出不安的神色。显然,她觉察到我们不是本地人。 “原名叫船江美保,天盐高中毕业……” “是吗……”船江的表情显得更加不安了。她虽然算不上美女,但有着大城市女性的高贵气质。我明白为什么野边乔子只选船江美保作为唯一的朋友了。 “噢,我是东京来的讲谈社的藤谷……”藤谷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才好,他求救似的瞄了旁边的御手洗一眼。 “其实我们是旭屋架十郎先生的朋友,想问一些关于你的高中好友野边乔子的事。”御手洗冷不防在旁边说起来。美保轻轻地点头。确实,在这种场合,由我的室友出马是最适合不过了。只有他能够把握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只有他能够信口开河。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乔子小姐与旭屋架十郎先生结婚的事情?” 我惊讶地看着御手洗,因为这样的话我从来没听过。果然,船江也大感惊讶,她呆立不动。 “旭屋架十郎先生?就是那个旭屋先生吗……” “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旭屋先生。” “可是岁数的差别……”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是呀,昭和七年出生与昭和三十九年出生,年龄上相差三十二岁,除非是精神病,正常人应该不会结婚吧。”御手洗故意说出挑衅的话语,然后用狡猾的目光紧盯低着头的船江,观察她的表情。 “但、但是……只要有爱情的话……”船江勉强挤出话来。 “可是年龄差距太大啦,这样的老少配,你认为会有爱情吗?”御手洗打断她的话。 我和藤谷在背后交换了眼色。要知道,对方是野边乔子的密友呀!说一些太过无聊的话,怎么能从对方口中套出想打听的话来?!御手洗对结婚这种人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风俗打从心底蔑视,说到结婚的话题总是冷嘲热讽,但是恶毒的舌头也要在适当的时刻和场所才能伸出来呀。 “她说对方是名人……” “旭屋架十郎嘛,他是日本电影界的天王巨星,拥有资产五十到一百亿,还有私人喷气式飞机和游艇,在国内外建了几十栋别墅,堪称日本巨富。” 旭屋有这么多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且,他没有姑姑、姐妹、前妻留下的女儿等讨厌的女眷,也没有情妇、离婚妻子之类的女人。跟这样的老人结婚,每天在游泳池畔晒晒日光浴,无聊的时候去香榭丽舍或曼哈顿的名店购物,又或者去法国南部打网球,去圣莫里兹滑雪,何等优哉。再说,旭屋有病在身。过不了几年,旭屋一命呜呼,那么一切遗产就全归她所有了。只要她高兴,或许就把这条街买下来。看来,这桩婚姻实在是本小利大的大买卖,可是,这样的婚姻真的会给她带来幸福吗?”御手洗暂停天花乱坠般的演说,看着船江的表情。 “她是不是可以买下包围这个镇的大自然,还有在栅栏中悠然进食的驯鹿?” 驯鹿?哪儿有驯鹿?我与藤谷面面相觑。 “这地方真是幸运。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吧,乔子小姐是不是突然回来过一次?” 我与藤谷再度面面相觑。 “是的。”船江点头。我更加吃惊了。 “有没有与她见面?” “有。” “在这里?” “是的。她来探望我。” “她与过去相比,丝毫没有变化吗?” “嗯,在性格方面嘛……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只是变得非常美丽了……”船江措辞似乎格外慎重。 “啊,那是理所当然的啰。法国的高级化妆品、意大利的名牌时装,只要花大钱,你也可以打扮得很美丽呀。” “说到哪儿去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人……”船江露出苦笑。 “过分的谦虚就显得虚伪了。好啦,我想了解你与乔子小姐最后会面时的交谈情况。反正没有客人,方便的话我们去外面谈谈……”船江不得不走下土间,将穿着灰色袜子的脚伸入棕色的塑胶凉鞋里,在御手洗的催促下来到室外。外面是柏油路。 “那时候,她是不是对你说她准备带着父亲一起去东京?” “是的,她确实这么说过。” 御手洗的手段和口才对我来说简直是魔术,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报从他嘴中娓媚道出。船江美保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跟着我室友的话“翩翩起舞”。 “她说会让父亲住在镰仓的一栋高级公寓里,过着悠闲的生活。表面上让他做管理员的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简单的开锁上锁的事而已。” 哦?如此说来,那接待处的老头子就是野边乔子的父亲? “美保小姐,乔子小姐讨厌这个地方吗?” “嗯,可能是吧……乔子读天盐高中夜间部时,被人怀疑偷了老师的钱包,想必她耿耿于怀,对这里没有好感。再者,男同学在一起吸毒时,她根本没有参与,但也被看成是同伙。另外她曾经还说,政府有意把核废料运来此地掩埋,所以住在这里的人,时间长了都会变得怪怪的……” “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分了。”御手洗表示愤慨。 “不。”船江立刻加以否定,“不过,我觉得乔子确实有点怪怪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过去很不一样。以前她可是一个细心体贴的孩子,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船江边说边慢慢向屋后走去,御手洗走在她旁边,我和藤谷尾随,一起来到小河边。这条小河很窄,加上助跑的话一跳就能跃到对岸。河边则筑有土堤。此情此景,又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可是河水却大煞风景,白色泡沬浮在河面上,比东京的河还脏。 “我们小时候,鲑鱼会洄游到这里。我们经常到此地玩,幻想结婚后住在小河边。”船江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只有自己实现了这个愿望,而好朋友却远走他乡。 “就算进了高中,她还想创作童话故事。她是个文学少女……” “怎样的童话故事呢?” “关于幌延的振兴。啊……不过是孩子的梦罢了……” “振兴?” “因为当时大人间都在盛传铁路即将废线,如果真的是这样,幌延一定会就此没落。为了振兴这块地方,乔子想出‘圣诞老人的故乡’的构思,想借此吸引游客。” “圣诞老人的故乡!这倒是个好主意。” “因为这里有驯鹿牧场呀。”船江指指河对面牧场里的成群棕色动物。啊,那些动物原来是驯鹿,现在我才弄明白。 “乔子想将街上的建筑物和车站全部做成北欧风袼,圣诞节期间,街上的居民全部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拉着雪橇迎接游客。她还把这样的想法画成图画、写成文章……” “看来乔子小姐很有才能哦。” “她确实有才能,但脾气却很怪……” “哦,怪脾气?” 看到御手洗的惊讶目光,船江又露出苦笑。 “怎么个怪法呢?” “嗯,她不……不大喜欢男人。” “哦,怪不得她要做护士。” “是呀,很早以前她就说过想当护士。家里的父亲和哥哥对她很粗暴,经常虐待她或把她打伤,所以她说女人最好的工作就是当护士……自从发生了那次偷钱包的事件后,她的性情就明显改变了。” “毕竟活在这世界上万万不能没有钱呀。” “是呀……”船江凝视小河上的白色泡沬,点点头。 “我想了解八四年她与你会面时的情况。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是说很久不见了吧。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但已经交换了订婚礼物。我告诉她这个消息,请她有空来我这儿玩,她就来探望我了。” “她有没有提到回来的理由?” “是来带父亲一起走的。她说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很不放心,所以带他去镰仓一起生活。我问她这个老家如何处置——我知道乔子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说只能让它空着,因为没有人会买那间房子。” “你在初中或高中时代有没有去乔子小姐的家里玩过?” “当然有啦。夏天骑脚踏车去,冬天走路去。去她家必须爬过一个山头,小时候妈妈要我带着铃铛,因为山上有熊出没。” “是呀,她的家确实很偏僻。噢,她有没有说在东京做什么事?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原来的目标是想做护士,但可能做不成了,因为她要嫁人。我问她结婚对象是谁。她说是个名人,如果说出他的名字,我也一定知道;又说等事情决定后会告诉我的,可是她从此音讯全无。我想,是不是乔子对我吹牛……后来,我把我的结婚请帖寄给她,很快就收到她的贺电和贺礼。接着,我写信到她镰仓的住所,但信件被退回了。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有结婚呢。” 御手洗应付船江的手法,让我联想起推销员推销新款汽车的情景。御手洗一边听船江叙述,一边手按额头沉思,实在很像推销员一边介绍新款汽车一边思考的样子。 “当时乔子小姐有没有提到镰仓山的家或稻村崎的公寓大楼之类的话题?”御手洗抬起头。 “家或公寓大楼?”船江眯起眼,仿佛在搜索着记忆,然后摇摇头,“不,完全没有提起过。” “那么,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呢?”船江又眯起眼睛,说:“不,也没有提起过。” “准备结婚的男人的事?” “什么也没说。” “有没有提到自己给父亲找的那份工作?”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她说准备让父亲做大楼管理员的工作。我清楚记得……至于她自己的事则绝口不提。” “她有没有说起关于双性人的事?”藤谷从背后插嘴。 “双性……什么?”船江转过头来说道。 “就是既有男性性征,又有女性性征的人。” “不,她完全没有提起关于双性人的话题。”此时,我发现船江的脸上流露出某种不快的表情。 “唉。”御手洗轻叹一声。或许他从船江那儿得不到他想要的情报,有些灰心丧气。 “啊,孩子放学回家的时间要到了。”船江说完,转过身慢慢往家门方向走去。御手洗继续跟在她身旁。 “那么,自从八四年会面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乔子小姐了?” “是的,一次都没有见过。” “有没有通过电话?” “没有。” “那么,八四年会面的那一次,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言论和行为?” “我想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情况吧,再说是多年前的事情,记忆都模糊了……” “在这里见面之后,马上就道别了吗?” “是的。那时候她是开车来的,开的是租来的车,说是要把父亲送去稚内……她开车回家拿行李,然后来我这里。不过,我没有坐她的车……” “去稚内?” “对,他们在稚内搭飞机。所以她把父亲先送到稚内的饭店,大部分行李也准备从稚内运到镰仓……然后,她将珍藏的书籍、人偶、图画,还有高价的唱片、茶杯、衣服等统统送给我了,又说没用的东西就帮她丢掉或转送给其他人好了。她送的东西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呢。” “这些东西里面,有没有特别的物品?”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呀,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了。” “那么,当时还有没有其他奇怪的事情发生?” “啊……”船江惊呼一声,露出恍惚的神态。 “我想起来了。有些东西乔子说不要了,我们两人就把这些东西搬到屋后丢掉了。” “屋后?什么地方?”御手洗以凌厉的眼神盯着船江。船江转头又往小河方向走了几步,从这里可以看到河边的工厂。 “当时工厂前面堆积着许多汽油桶,旁边就是垃圾场,我们把不要的东西放在纸箱里,然后抬到垃圾场里。我记得乔子穿着牛仔裤,她突然一时兴起,说要爬那座汽油桶山。” “嗯。”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乔子好像有些疲惫,脚步显得有点踉跄。” “哦……” “结果,她脚下踏着的一个汽油桶摇晃起来,乔子站不稳了,突然往下跌落,头撞到下面的椽木。我大吃一惊,一边喊叫一边跑到她身旁,见到她双目紧闭、昏厥过去。我正在想是不是要叫人来帮忙时,她突然睁开眼猜,口中念念有词。” “那她说了些什么呢?” “嗯,她那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这个嘛……她说的不是话呀。我当时听了大为惊讶,以为乔子疯了。” “哦,不是说话,那又是什么呢?” “是数字。” “数字?” “对,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串数字。我感到很害怕,一边哭泣一边不停对她说‘振作点、振作点’。我还用力摇她的身子,但她依然重复地说着数字。” 御手洗的双眼开始灼灼发光。看来这正是他想要的情报。 “啊!数字……是数字吗?真的是数字吗?”御手洗大叫起来,好像盲人突然复明般激动。他贴近船江,猛然抓住她的右肩。 “你还记得这些数字吗?” “怎么可能记得,八年前的事啦。” “记忆有些模糊,不难理解。但你至少会记得是几位数字和什么数字吧……” 御手洗不肯罢休。 船江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不过,当时确实是……” “确实什么?” “她确实重复说着相同的数字……” “重复?” “啊,我想起来了。乔子不久后恢复正常,便若无其事地说要回去了,和我挥手道别。她走了以后我惊魂未定,为了不忘记那串数字,我好像把这几个数字写在她送我的一本书的扉页上。” “哇!你真是聪明!请你马上找找那本书。”御手洗情不自禁地拥抱起船江来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得花时间等哦。” “没问题。我等几个小时都可以。”御手洗神采奕奕地回答。 船江三步并二步,匆匆奔入家里,我们三人跟在她后面,缓步走向她家门口。在柏油路另一边,乡泽的车子停在加油站旁等着我们。因为天冷的缘故,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 “啊!数字、数字!”御手洗还在亢奋地叫喊。 我一边看着“葆莱美容室”这几个写得歪歪斜斜的红漆文字,一边思考着。这样一个小地方,有这么一间美容院就已经足够应付当地人的需要了。从昨晚开始,我没有见过第二间美容院,这表示此地只有这间美容院。而这唯一的一间美容院,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野边乔子离开如此寒碜的地方,只身去镰仓闯天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如果这件事能顺利解决的话,功劳最大的就是八年前堆汽油桶的那个家伙了。”因为等不及,御手洗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靠近我的身边轻轻耳语,但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差不多等了三十分钟,太阳慢慢下山,薄暮笼罩四周,气温变得越来越低,冷得我们全身瑟瑟发抖,几乎让人忘了现在是春天。当我准备向御手洗提议不如去车子里等的时候,美容院的门打开了,船江从屋里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抓住她的裙摆。 “喂,向叔叔们问好。”她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教导儿子。 藤谷和我一起对孩子说:“你好。”但男孩怕羞,他急忙点了点头,便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御手洗对孩子没有兴趣,他迫不及待地问道:“找到那本书了吗?” “嗯,我记得是本英文书,幸好被我找到了。”说完,她把一本书交给御手洗。书的封面上写着英文:thE hOUSE UShER。 “这是爱伦·坡的《厄舍古厦的倒塌》的原著。哦,野边乔子也喜欢读这种书吗?” 御手洗慢慢翻开硬皮封面。果然,书的扉页上用原子笔写着一列数字:18675。 “你就把这本书拿走吧,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再说我已经……” 御手洗把《厄舍古厦的倒塌》夹在左腋下,右手紧握住船江的手。 “非常感谢!美保小姐。或许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对你有多深的谢意,一周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说完,他松开船江的手,转头对我们说道:“立即回横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五月一日下午,我们来到江之电稻村崎车站的月台,正准备走下月台的阶梯时,阴沉沉的天空晔啦晔啦地下起小雨来了。我和藤谷打开预先准备的伞——御手洗是从来不撑伞的,我只好把伞遮在他头上。 “听说酸雨在刚落下的时候,Ph值最高哦。”御手洗嘟囔着。我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让他挨淋吧。 樱花全谢了,也闻不到植物的气息和海水的味道,只有湿雨的气味扑鼻而来。 走在前面的藤谷已经下了坡道,我们紧随在后,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海滩”的咖啡店。我对这家咖啡店记忆犹新,而且知道店老板叫金子。 因为外面下雨的关系,店内有点昏暗,日光灯开着。室内的装修呈山间木屋的风格,有几张四人座的餐桌。右手边靠里侧是吧台,吧台前只有四张凳子,如果我们一齐坐下,就差不多霸占了整个吧台。不过店里很空,只有一对男女占用了一张四人餐桌。 吧台内站着老板金子。他刚剃过胡子,看起来像个上班族,开始脱落的头发梳成七三分的发型,眼镜后的双眼露出温和的目光。与他已经通过几次电话的藤谷率先开口,把我们介绍给老板,金子似乎不知道御手洗的大名。这是一家高级咖啡店,对于刚从幌延归来的我来说,看到这样的店,就足以感受到这里真是个丰饶的好地方。 “啊,从雨中赶来,辛苦各位啦。”金子在吧台内向我们低头致意。我们的身子被雨水略微淋湿,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想起前天在幌延时感受到的寒意——虽然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偶尔从云层里探出脸来,但射在身上的阳光却一点都不能帮我祛除寒意,北疆仍旧处于冬天的寒气之中。 同样在日本,气候可以如此迥然不同,这是我新的体验和发现。我确如御手洗所说,是个典型的日本人,以为既然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大家说的就是同一种语言,那么日本列岛的气温从北到南应该也是一样,这实在是严重的认知错误。就算是昼夜的长短,列岛的东端和西端也大相径庭。 “稻村崎公寓的松村贤策谜般的坠楼死亡事件是发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吗?”御手洗一边坐到高発上一边问道。 “是的。啊,三位要咖啡吗?” “三杯红茶就好了。”御手洗不征求藤谷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 “那时候你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八楼吗?” “对。”金子一边沏茶一边回应,眼睛注视着手上的水壶。 “你是在一九八四年迁入稻村崎公寓的吗?” “是的。”金子抬头回应道。 “在此之前呢?” “住在这家店后面的廉价公寓里,咖啡店也是在那时开始经营的。后来生了孩子,觉得房子太小了,就想搬到大一点的住宅,这个时候,那栋公寓大厦正好在对外招租。” “招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车站前的不动产公司。其实我早就看中那栋公寓大楼了,所以得到消息后马上去承租,选了视野最好的最高层。” “住起来感觉好吗?”藤谷问道。 “相当好,尤其对我来说。由于工作地点就在附近,就算下雨,走路回家也不会被淋成落汤鸡。在夏天游泳也非常方便。” “是呀,真是好得没话说。” “那倒也不尽然。到我这个岁数,总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我一直以来都是租房子住。” “啊,我巴不得能在这栋公寓大楼租房子哩!我最喜欢玩风帆了。”藤谷说道,但没有人回应,大家陷人暂时的沉默之中。 外面的雨声好像越来越大,窗外的天空蓦然掠过闪光,然后从远处传来雷声。 “你在稻村崎公寓已经住了八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觉得有哪里不妥吗?”御手洗问道。 “不妥……嗯,搬家的想法倒是有一点点……” “那么,你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吗?”御手洗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 “要说有什么不妥嘛,好像也说不出来。但住久了,不知为什么,总会有种压抑感。住在这栋公寓的住户差不多都有这种感觉,但又说不出原因。” 大家又陷入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面前的红茶都蒸腾着缕缕水气。 “我之所以产生压抑的感觉,或许跟长时间住在这种出租公寓有关吧。每个月都得按时付房租,如果用租金来付买房子的分期还款,房子早就是自己的了。” “明治时代的大文豪真目湫石和森鸥外也都是一辈子租房子住呀。如果因此减少对他们的尊敬,那现代的日本人倒是危险了。”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其实,假如今日有人对他们的敬意产生几分动摇,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而是他们面对社会上大逆不道的事和当时的独裁统治却视若不见。” 对于御手洗这种不知是当真还是玩笑的话,藤谷露出认真倾听的脸色,并重重点头。 “正如你所说那样,当时的文人中,意识到社会问题且在文章中予以评论的只有石川味木一人而已。夏目湫石和森鸥外都选择了‘安全文豪’的道路。” 藤谷把茶杯放在茶盘上,然后用右手指尖托住眼镜,使它回到原来的位置。 “虽然我现在做的是娱乐杂志,但我时刻不忘新闻工作者的信念,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只是在追踪艺人。作为一名编辑,我期望《F》周刊能够愈发关注社会问题。” 御手洗以赞许的目光看了藤谷一眼,然后对金子说:“你要知道,如今的稻村崎公寓拥有者早晚也不得不把公寓转售出去。而转售所得的钱,说不定与建筑费用相比相差一大截哩。” “或许如此吧。但像我这样的人……”说到这里,金子自嘲般笑起来。这位仁兄给人的印象是一停下工作就会面带微笑。 “一点专长也没有呀。我是江之岛一间小土产店主的次子,曾经做过上班族,但很快就受到挫折,一辈子只能经营着这家咖啡店,看来是要做到死了。我很想留下曾经在这世界活过的证据,如果死时能躺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并把这栋屋子留给儿子,也就不枉此生了。” 此时,某处发出轻轻的响声,藤谷怜起地板上的公事包,放在膝盖上,拉开拉链,音量便大了起来。他急忙将右手伸入包里,取出只有卡片大小的机器,做了某种操作后,声音就停止了。 “对不起,有点事情。啊,老板,可不可以跟你借公共电话一用?” “这个,请用。”金子把放在吧台另一端的黑色电话推到藤谷面前,藤谷拿起话筒后拨动转盘。这种旧式电话现在也不多见了。 “啊,我是藤谷。”他以老练的语调大声地对话筒说。看来,他要与对方讲上一会儿。 “下面我要说的,倒不是住得不舒服的问题。”金子对着我和御手洗说道,“我在一楼搭电梯时,好几次碰到好像是旭屋先生妻子的年轻女子。她从电梯出来,我要进电梯,两人擦身而过。” “稻村崎公寓大楼的全部住户是否都知道旭屋架十郎是这栋大楼的业主?” “不是全部。我们也不过是隐约感觉到,这个消息只在私下流传罢了。” “是吗?抱歉,请你继续前面的话题。” “在那时候,那位年轻太太虽然搭电梯从楼上下来,但没有迹象显示她住在大楼的某个房间。之后我向其他人提过这件事,他们也觉得奇怪,说这人既不是上天台,也没有在任何楼层的走廊里见过她,怎么突然间就搭电梯下来了。这种情况我碰到了好几回。”金子说道。 “嗯,什么?”藤谷对着话筒大声说道,“请等一等,我告诉你电话号码。老板,这部电话的号码是多少?” 金子慌慌张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片,置于藤谷面前,藤谷看了一眼写在纸片上的号码,稍显激动地回到话筒旁,告诉对方电话号码后挂上话简。他兴奋地对大家说:“不得了啦!旭屋的情妇香织刚刚在旭屋御殿门口出了车祸。奔驰车从家中驶出,但没有看清左右路况,结果和垃圾车相撞。敝社监视旭屋御殿的小林记者马上帮忙叫了救护车。” 御手洗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脸上露出了阴沉而恐怖的神色。 “现在已将香织送往茅崎综合医院了。小林拍下了事故发生后香织的车子照片。听小林说,浑身是血、瘫在驾驶席上的香织,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不断呓语,但完全无法判断呓语的内容,说的好像不是日语,而是印尼语。” “乔子应该与印尼没有任何关系吧。”御手洗说道,“现在能够想到的是,乔子一定因为某种理由急着外出。” “她急着想去什么地方?”我问道。 藤谷早于御手洗回应:“小林情急中拿出采访用的微型录音机把香织的呓语录下来了。” “啊,你们的记者实在太优秀啦。” “小林刚刚打电话给编辑部,我要编辑部传话给小林,让他与我联络。” 藤谷的话还没有说完,压在他右手下面电话又响了,他立即抓起话筒。 “是的。啊,请等一等。马上播放录音?很好!我让御手洗先生代替我听吧。” “我是御手洗,请播放吧。” 接下来,话筒那一头似乎开始播放录音带了。御手洗一边翕动嘴唇嗫嚅着,一边将耳朵紧紧贴住话筒。 “就是以上这些了。”我尽量贴着御手洗,所以也约略听到对方的声音。 “是吗?那就太谢谢你了。”御手洗以稳当笃定的语调说道,然后把话筒交给藤谷。 “怎么样?”藤谷一边接过话筒一边问道。 “是英文。” “英文?” “听不到那个吗?我倒是听明白了。‘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我听了几个小时乃至几天。我虽然没有勇气,但还敢于说话。我们把活着的玛特莱茵小姐埋人坟墓啦。’” “你在说些什么呀?” “这是《厄舍古厦的倒塌》的其中一节。我们快走!石冈君。” “哦,去哪里?” “去外面。我们必须拯救玛特莱茵小姐,快走!乔子舍命相救,但时间可能已经来不及了。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接到了她刚刚发出的讯息。”御手洗竖起外套领子,快步走向出口。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整个世界充斥着雨点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掩盖了眼前缓缓开过的汽车引擎声和车轮溅起水花的声音。御手洗毫不犹豫地冲到大雨中。我来不及打伞,也紧跟着走出室外。藤谷在我们后方,一边打伞一边跟上来。 闪电,然后是远处的隆隆雷声。前方是广阔的海面,海面上波涛汹涌,因为在倾盆大雨中产生白色的雾霭,远方的水平线已看不清楚了。又一道闪电。在这白光中,一块正方形水泥碑在我们前方浮现出来。 “棺材!石冈君,快!玛特莱茵小姐被活埋了。竖在那海边的是一块巨大的墓志铭呀。”御手洗在大雨中狂呼着。由于雨势太猛,周围一片昏暗,仿佛暮色四合。 御手洗凝神屏气,来到公寓大厦西侧的小门前。他握住门把大力扭转,但门被锁上了,把手纹丝不动,于是他又转身奔至玄关门口。御手洗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冲进大厅,左手边仍然立着那具双性人雕像。接待处窗口内,脸色大变的管理员瞪大眼看着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御手洗继续向里面走,管理员迅速打开侧门走出来。 “喂、喂,你想去哪儿?”管理员一边说一边揪住御手洗的衣袖不放。 “野边久藏先生,请你立刻叫出租车去茅崎综合医院,野边乔子受了重伤,伤势危急。不快点去,恐怕要来不及了。”“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想糊弄我?” “你竞然怀疑抱着好心来通知你的人,你女儿现在在医院里无人照料。你赶快打电话给茅崎医院吧,马上就可以确定我说的话对不对。”御手洗说完后又往里闯。这回老人不再拉扯御手洗,只见他匆匆回到管理员室打电话去了。 御手洗穿进寂静的一楼走廊,快步走向电梯,走廊尽头门上的毛玻璃瞬间亮得刺眼——外面又有闪电和雷鸣。电梯门旁有盆栽,御手洗按下树叶背后的电梯按钮,焦急地用手指轻扣楼层显示板。电梯缓缓下降。不久,电梯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御手洗飞身冲入电梯,然后挥动右手催促我和藤谷尽快进来。我们尚未全部走进电梯,御手洗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下关门按钮。 “一、八、六、七、五……”御手洗一边口念数字一边按下电梯按钮。我和藤谷怔怔地看着,然后交换眼色。我从未见过这么按电梯按钮的,而刚才被御手洗按下的按钮,全都亮了灯。 “喂,御手洗……” “嘘!”御手洗制止我。 电梯开始上升了。不久,电梯停止,电梯门打开。看看楼层显示板,“5”的指示灯熄灭了,说明电梯停在五楼。这没有错,因为按照御手洗刚才的操作方式,电梯当然应该停在离一楼最近的楼层。御手洗在打开的电梯门前怔怔站着,目瞪口呆,略显失望。不久,电梯门关闭,眼看就要夹住御手洗了,我赶紧把他往后拉。电梯继续上升,但很快又停住,电梯门打开,这里是六楼。御手洗好像被铁丝绑住身子般呆立着。我和藤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站在御手洗身后。不久,电梯门又合上,电梯再度上升,停在七楼。然后又关门、又上升、又停止、又开门,这一回停在了八楼。看来,电梯完全按照御手洗所按的楼层顺序或进或停。御手洗一直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当电梯停在八楼,开门片刻后再度关门时,我注意到御手洗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他对自己的推理深信不疑,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一副对眼前的事实难以置信的模样。 “再来一次。” 他迅速按下“1”的按钮,电梯不久后降到一楼,电梯门嘎吱嘎吱又打开了。一直在沉思的御手洗似乎下定决心,马上按下关门按钮,然后快速地按下“1、8、6、7、5”的楼层按钮。 电梯再度上升,结果与前一次相同。我们再次到达五楼,电梯门又打开了。 “啊!”御手洗大喊一声,然后将头撞向电梯里的墙壁。“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会这样?我真高不懂。” 我按下一楼按钮,当电梯分别在六楼、七楼、八楼停过后,它又直接下降到一楼。御手洗踉踉跄跄跑出走廊,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失败,我则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御手洗跑到走廊尽头的门前,握住门把,转动中央的半圆键,然后将上半身压到门上。这门刷地被推开了。 伴随着湿气,雨声传入走廊。御手洗踉踉跄跄地走入雨中。 “哏,御手洗,你去哪儿呀?”我喊道,但他充耳不闻。好不容易弄干的衣服又被雨水打湿了。 御手洗笔直向左边走去,然后啪嗒啪塔地走下平缓的坡道,这前面就是国道了。无数的车子在国道上疾驰,溅起沙沙沙的水声,那里太危险了!我和藤谷赶紧打开伞走入雨中追赶御手洗。 御手洗沿着柏油路往江之岛方向前进,他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就在这时,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迅速向后转身,又向稻村崎公寓方向走去。我们把雨伞罩在他的头上,跟着他一起往回走,但没多久,他又停步,向后转身又往江之岛方向走去。我和藤谷面面相觑,我们实在不明白御手洗究竟在思考什么问题,或者遇到了何种挫折。 “啊!”御手洗大喊一声。他倏然站住,然后转身冲向大海的方向。 “汪汪汪!”他举起拳头,向着白烟笼罩的海面发出狗叫声。藤谷惊慌失措,以为御手洗出了什么毛病。接下来的瞬间,御手洗的口中又发出一连串笑声。我被御手洗的异常举动吓得心惊胆战。 “哇!哈哈哈哈!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喂、喂。”我抓住御手洗的肩膀。 “多么简单的事情!多么可笑的错误!因为太简单,一下子反而弄不明白了。”御手洗说完,又仰天狂笑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暂时不打扰他为妙,我静静等待他的发作平息。 “到底怎么啦?御手洗,是怎么回事呀?”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在想些什么呢?” “怎么回事?很简单呀,石冈君。对方疏忽啦,中途急急忙忙改变了楼层,我也疏忽啦,忘记了这回事。你们想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御手洗叫喊似的说,因为海边国道上充斥着汽车的噪声。 “问题很简单,就出在幽灵大楼身上。石冈君,你好好看看这栋幽灵大楼吧。”御手洗指指位于我和藤谷背后的稻村崎公寓。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的身子转过一百八十度,大楼就耸立在我的前方,藤谷也赶紧转过身注视大楼。 “石冈君,这栋大楼是几层建筑呢?”在倾盆大雨中,御手洗大声问道。 “八层建筑吧。”我答道。 “请你数数看,就在这里数楼层。” 御手洗将我的身体固定至正对着大楼的方向。我和藤谷伸出食指,一二三地开始数阳台的檐篷。 “啊!” “哇!” 我和藤谷不约而同地惊呼。 “有九层呀……” 怎么变成九层建筑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瞧,这就是幽灵大楼。走,我们回去从头再来。我想这次我一定可以带你们进入从未见过的世界。”御手洗兴高釆烈地说道。 我们屏息再度回到大厦的电梯中,御手洗转而放低音量说:“请你们闭上一只眼睛,在我说‘好’之前不要挣开。” “为什么?”我问道。 “就照我说的做吧。现在没有说明的时间了,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御手洗说完,也闭起自己的一只眼。他用左手遮住眼睛,我们也模仿他的动作。他接着说道:“我疏忽了。三年前的六月二日,这栋大厦的楼层标示做了更正。那么电梯内楼层按钮的数字自然也要更换。四楼出现了,原来的五楼改为四楼,六、七、八、九楼则相应改为五、六、七、八楼。这么一来,九楼就不见了,所以从那以后,这栋大楼变成了八层建筑。” “可是御手洗,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栋大楼又成了九层建筑。” “正如你所说,石冈君,四楼没有了。起初是对方的错误,把四楼当成死楼,后来则成了误导我的源头。” “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没关系,石冈君,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御手洗说完,按下电梯门的关闭按钮。在他的脚下,积聚了一小摊雨水。 “请两位做好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这部电梯将变成通往地狱的太空船,究竞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无法完全预测。但事态非常紧急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来不及做详细说明。或许我们将面对这起事件中最危险的情况,请两位特别留神,不要受伤。说得严重一点,处理这件事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一旦情况危急,请务必按我的指示行事,听清楚了吗?好,我们走!” 远处隐约传来雨声和雷鸣声,御手洗毫不犹疑地按下楼层按钮。乍看之下,按钮的顺序与上次并无不同,我用单眼看着亮灯,从上到下依次为“7、6、5、4”,而上次是“8、7、6、5”。 电梯隆隆上升,如果电梯和上次一样运行的话,这一次应该会停在四楼吧。我暗暗祈祷电梯不要发狂才好——御手洗究竟要把我们带往何处呢? 随着眶当的震动声,电梯停止了,多半是停在四楼吧。在电梯门打开前的短短一两秒钟,我竟感觉这段时间非常漫长。听了御手洗说的那番话,我的心脏一直快速地跳动着。 嘎吱嘎吱,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在正面墙壁上,可以见到“4F”的红色文字标示。果然如我所估计的,电梯还是停在四楼了。但接下来的瞬间,却让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这四楼非常怪异,与其他楼层迥然不同。首先是楼层内充斥着奇异的气味,但我又说不上这是什么气味。另一个怪异之处是昏暗,外面的太阳应该还没下山,但这楼层的走廊却非常昏暗。此刻,电梯内的灯光照射到走廊上,当电梯门关闭后,走廊肯定是漆黑一片。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感到畏怯。第三个怪异之处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无论是墙壁或地板,看起来都特别航脏。墙上到处是污垢,壁纸大都脱落或剥离,地板上则满是纤维尘埃,像薄雪般地堆积着。此外,好像有干燥的沙砾薄薄地覆盖着地板,地板上还散布着木片和水泥碎片。 我们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我想这一定不是稻村崎公寓。正如刚才御手洗所说,电梯已经变成了太空船,在异次元空间飞翔,把我们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别出声!”依旧盖住左眼的御手洗低声说道,“从现在开始,只有我可以说话,要活命的话,请按我的指示行动。好吧,前进!尽量减轻脚步声。” 于是,我们开始在未知的世界里慢慢走动。虽然尽量放轻步伐,但每走一步,地板上便扬起纤维尘埃。臭味变得越来越浓烈,我努力辨别着这是什么气味。同时,我还注意到远处传来轻微的音乐声,那是节奏轻快的音乐,像是单簧管演奏的声音。它的旋律分明,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音乐,欢乐的音乐与这个地狱般的场所,给人一种非常不协调的感觉。 嘎吱嘎吱,我们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那是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回头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电梯门本应已经合上,但此刻电梯上的门才正在关闭。在这瞬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接受亲眼见到的事实。巨大的电梯开始在我眼前悝慢下沉。啊!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迷迷糊糊地思考着。 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见到这种光景的。“现在可以挣开眼睛了。”御手洗的耳语声传来。 挣开闭着的一只眼,只见到航脏而巨大的电梯顶部就在眼皮底下,电梯正在往下沉,不一会儿,只留下纵深的水泥坑道。 “这里的电梯门是用玻璃做的。”御手洗小声说道。从下面射上来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请看那边。” 我们顺着御手洗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有个好像把电梯槽横放的水泥制正方形睡道,睡道没有窗,只是在右侧墙上有一扇小门。现在能看得见小门,全靠御手洗让我们先闭起一只眼睛。如果在明亮的电梯中睁着双眼,眼球的瞳孔将会收缩至最小,那置身黑暗时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从小门的狭缝中透出一丝光线,御手洗慢慢地往这束光线的方向走去,像猫一般蹑足前进。 “这里是什么地方?”藤低声问道。 “这里是不存在的死亡楼层,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不想死的话,以后最好闭嘴!”御手洗用坚决的语调发出命令。他蹑足走到门前,将身子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然后又用唇语和手部动作示意我们上前。 御手洗慢慢走到门前,伸手抓住杆状把手,慢慢向下压,门徐徐地朝他打开了。淡蓝色的光线从室内射出,慢慢地驱逐了走廊里的黑暗。雨声变大了,愉快的音乐声也越来越大。利用门的惯性,御手洗用指尖轻轻一弹将门推了回去,他再次紧贴在门边墙壁上。 不可思议的是,竞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是御手洗又离开墙壁,慢慢将头凑到门缝前,窥视室内情况,然后悄悄开门进房。他的脸朝向室内,手臂后弯摇摆,示意我们入内。 我在先,藤谷殿后,也悄悄地进入室内。这里是个奇妙的空间,淡青色光线隐隐约约地充斥在大客厅中,这是从外面透过滂沱大雨射进来的光线。我终于记起现在应该是日落前的黄昏时刻,就是说,这房间现在只靠外面射入的光线照明,天花板和墙壁的电灯都未点亮。 然后就像波浪起伏一般,时高时低的雨声充斥在屋中,这是直接打在阳台瓷砖上的雨点和从檐篷滴下的雨滴的混合音。之所以会听到这么大的雨声,是因为阳台与室内相隔的大型落地玻璃门完全打开的关系。雨水飞沫形成白色雾霭,卷起窗帘侵入室内。雨势非常激烈,好像暴风雨来袭似的。在白色烟雨的彼方,连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也完全见不到了。风声呼啸,窗帘布迎风抖动。雨势更大了,因为打到阳台瓷砖上的雨点越来越多。在阳台外面,苍白的天空频频发出白光,雷声隆隆,间隔时间比刚才更短。 这一切就像是幻想中的景象。在宽广的室内,地面原本镶嵌了漂亮的装饰砖,现在已损坏不堪,多处剥落。天花板垂挂着树枝状吊灯,墙壁上也装了欧式古典格调的照明器具,但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右手墙边是壁炉和大理石的装饰台,装饰台上摆放着戴褐色灯罩的大型台灯,四周墙壁则贴着白色暗花壁纸,但却处处浮现褐色污迹。壁炉上方摆着大型镶金雕饰的椭圆形画框,玻璃镜也已破碎。壁炉前方摆着一套洛可可风格的家具,从其华丽的外形可以知道一定是高档货。但是陈旧的坐垫都破了,里面的纤维飞舞出来。 这里看来就像是没落贵族公馆的会客室,我为它的荒凉感到心酸。此刻,音乐和雨水的湿气正在这房间里静静地弥漫开来。我忘了置身于此地的不安,环顾四周,看得出神。室内好像没有人,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播放着古老的音乐,这种华丽的单簧管乐音更加强了室内的荒凉感。 左手边,正在摆动的退色窗帘布后是关得并不严实的门。门的把手也是杆型,但不知为何被装在了较高的位置。御手洗跑到门前,让背部贴住窗帘,从门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况;我也挨近门边,站在能从门缝看到室内的位置上。站在门前,古老的音乐声变得更大了,音乐声好像就是从这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因为我见到了奇怪的东西。室内有个玻璃筒,而玻璃筒上有个圆台,圆台上有着一张白发凌乱、满是皱纹的老人脸孔。这是不是人被砍下的首级呢?我几乎想大声发问。如果是女人,肯定要被吓得惊叫出声了。由于有段距离,很难判断,但大致可以看到老人的眼眼紧闭着,白色液体从唇边一直流到下颏;头颅的左右用支架撑住,大概是为了防止它会突然滚落。 御手洗用指尖推门,门框发出轻轻的吱呀声,音乐声越来越大,门慢慢地被打开了。室外闪电雷鸣不断,每闪一次光,老人的首级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也投影出老人沉睡般的面容。开门的吱呀声完全被淹没在雷鸣声、滂沱大雨声和音乐声之中。 我环顾室内,这里好像是个卧室,但它的床与普通的床不一样,是个铺着白色床单的倾斜平台,或许是因为前侧床脚损坏的关系吧。臭气来源应该也是这个房间,门一打开,臭味顿时变得更加浓烈。迅速扫视室内一遍后,御手洗径自进入房间,直接奔向老人,我和藤谷紧跟在后。远看像是首级,但趋前一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老人的头部搁在玻璃画简上,左右用金属支架撑住,支架上部做成半球形,正好将头烦托住;老人的额头上则缠绕着铁丝头箍。在透明圆筒中,装的是老人穿黑衣的身子,圆简中间还装了两个圆形小喇叭。我用手指触碰透明圆筒,发现不是玻璃,而是塑胶,准确来说,应该是丙炼树脂吧。再仔细观察,圆筒下半部向四周伸出几条支臂,支臂前端装着小滚轮,使圆筒可以自由地向前后左右移动。但最不可思议就是,老人没有手臂,仅仅在圆筒的左右有两支短掾木似的凸起。 门边的窗子旁,也就是我们的背后、老人的正对面,摆着一台只有在美国老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大型点唱机,玻璃盒中有许多小灯泡在闪闪发光。此刻,正有一张唱片自动播放着。原来轻快的音乐源出于此。投入硬币,选择自己喜欢的曲子,唱片就会自动播放。产生臭味的部分原因也知道了,那是老人的呕吐物所发出的气味,我们看到的白色液体就是黏结在一起的唾液气泡。这呕吐物从唇边开始,然后滴到平台上和透明的画柱体上。当然,臭的理由不止于此。 御手洗用双手触摸老人的脸孔,又用手指撑开老人的眼睑。在御手洗仔细检査时,与现场极不协调的欢愉音乐一个劲播放着。 “他是谁?”我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人究竞是谁?”藤谷也问道。 “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啰。”御手洗低声回应,“你们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却见不到他踪影。” “三崎陶太?”藤谷脱口而出。我受到强烈的震撼。 “难道真的是三崎陶太吗?” 我和藤谷异口同声地发出悲鸣般的质疑,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男人的脸。满脸皱纹,额头和太阳穴浮现老人特有的细小褐斑,头发凌乱,已经完全花白了,黑发难得一见。头顶则近乎光秃,在稀疏的几根头发间可见到苍白的死人般的皮肤。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人呀!三崎陶太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那么到今年正好是三十岁,为什么会衰老得这么厉害?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死了。” 我们背后突然响起洪亮的男人的声音,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因为点唱机的音乐戛然而止,男人的说话声显得异常清晰。我们猛地回过头,想看看发声者是谁。 背靠着点唱机,站着一个男人。这人我从未见过。他戴着银边夹鼻眼镜,中等个子,身材略显肥胖。在电光闪耀时,可以看见此人还很年轻,白晳的脸上留着小胡子,露出柔和的目光。是他把点唱机关掉的吧。 外面的闪电继续着,沭浴在白而锐利的光线中,又有一样不可思议的物体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停在男人身旁。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那物体靠着车轮来进行移动的。就在戴夹鼻眼镜的男人的腹部高度,出现一头非常浓密的银发,但头发非常凌乱,好像是从室外迎着强风来到此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都没有被雨水淋湿。 后面进来的人,正是藤谷他们偷拍到的旭屋架十郎,穿着与照片上相同的装束。虽然在银幕上多次看到他的风采,但还是第一次直接看到本人。 “你们错啦。”御手洗露出信心十足的神色,静静地说道,“三崎陶太就在这儿。” 我再次感受到好像被高压电击中的震撼。 “他在哪里?”藤谷与我一样惊诧不已。 “就是披着假发,坐在轮椅上的这位。”御手洗低沉的声音在充满雨声的屋内显得非常响亮。 “什么?”藤谷惊愕得目瞪口呆。 “那旭屋架十郎又在哪里?”我问道。 御手洗演戏似的弯下上身,慢慢伸出右手,指着载于透明圆简上的老人。 “他就是旭屋架十郎吗?” “是呀,就是他,不过现在已经死了,看来他是患了肺癌。香织所说的活着被埋入坟墓的玛特莱茵小姐就是指旭屋。原来是护校学生的她,为了救旭屋从家里冲出来,结果遇上车祸。我们固然很急,但她更着急;然而,谁也救不了这位巨星。他静悄悄地在这无人知晓的坟场里死去,可以说,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日本电影的一个时代在今日悄然结束。” “如果我们不来,你们一定会把这个事实隐瞒十年,对不对?陶太君,请你摘去假发,让我们见见你的真面目好吗?你好像装了假肢,是不是?” “我不知你是谁,但看你一副名侦探的派头,能猜出我的名字吗?”戴夹鼻眼镜的男人挑畔似的说道,“看你这惹人生气的语气,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那当然,如果你早点跟我联络就好啦。古井教授很担心你呀,野边修先生。”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信心十足地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对,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包括你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不妨到隔壁房间,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听我做详细的说明吧。”御手洗用右手指指邻室。 屋外闪电又起,正好照出四名男子在房间里无言站立的身影。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这两名男子从外表看来并不是特别凶暴,其中一人慢吞吞地走着,另一人移动着轮椅,来到邻室的壁炉前。被指为野边修的人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坐在轮椅上的陶太则把轮椅停在野边修旁边。我和藤谷并排坐在背靠壁炉的沙发上,御手洗摆好单人沙发的位置后也坐下来。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御手洗和野边修正好隔着茶几相对。 如此安坐下来之后,我还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虽然我不会认为自己正身处欧洲的某个古老庄园,但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封闭在这种欧洲贵族公馆式的空间里。记得先前我曾独自来这栋大楼调查内部情况,但绝没想到大楼里还藏着这么一层壮观的房间。 御手洗称呼眼前这位皮肤白晳的男人为野边修。野边修……啊!我终于记起来了,他就是东大古井教授的研究生,把陶太的手记留在抽屉里然后失踪的那个人。野边这个姓氏与乔子的姓氏一样,所以两人很可能是兄妹。乔子在北海道最北端的幌延出生长大,那么这男人也是在那边出生长大的吗?御手洗或许就是从他的身上抓住线索,顺藤摸瓜,最终破解了这起怪异事件的全貌。 此刻,我的脑中突然想起证券公司职员松村贤策从不明场所跳楼自杀的事件。跳楼楼层不存在之迷似乎也可以得到破解了,他应该是从这层楼的阳台坠楼致死的吧。 “三年前,那个名叫松村的男人是不是从这里跳下楼的?”我向御手洗问道。御手洗默默地点头,露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要问我吗”的神色。 但是,松村又是如何进入这层楼的呢?这又成了新的迷题。 “大家都置身于悲剧之中呀。”御手洗说起了开场白,“不顾两位的心情,一味说出自己的推理,其实并非我的本意,对于他人的痛苦,我是深感同情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野边修立即予以驳斥,“你模仿警察,擅自闯入他人屋中,然后在我们和世人面前趾高气扬地弦耀你的聪明。” “炫耀聪明的恐怕是你吧!我把事情全盘揭开后,你就给我闭嘴,专心读书去吧。” “要我闭嘴?笑话。你知道我做过些什么吗?你以为我杀了人吗?那你就错了,我不但没有杀人,我还救了人哪!” “这我知道。” “那你还想揭发我什么呢?” “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头脑聪明的人不止你一个。你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只会导致失败。遗憾的是,因为手头证据不足,我只能做些推测。但你不得不出售旭屋御殿,不是恰好证明了你的失败吗?” 被御手洗如此数落,野边修无言以对。 “其实,你的头脑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么完美。把旭屋隐藏在这残存的产业里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这样可以有效地切断他与旭屋制作公司的联系。但在这栋大楼里设置虚幻楼层,就太轻视世人的智慧了吧。这样的危险秘密能隐瞒多久呢?难道能永不败露吗?虽然这里地处海滨,旁边没有大楼,很少会有人去数楼层而发现这栋大楼比住户所知的多出一层。但是,在海上玩冲浪板和帆船的人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这栋大楼有九层,谎言不是一戳即破吗?要到这层楼,必须按下事先已被电梯徽电脑所记忆的暗号密码。这固然是个高招,但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三年前还是有人无意中错按了密码,误入这层楼,因为看到旭屋可怕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冲出阳台坠楼致死。 “为了不让改建房屋的施工者知道有这层楼的存在,你甚至亲力亲为,自己动手做了这层楼的修缮工作。之所以会在各户安装干衣机,是因为如果阳台上常常晾晒衣物,那不曾晾晒洗涤衣物的这一层,从大楼外面看起来就显得很醒目,隐形的楼层也很快就会曝光了。你们一方面要向住户隐瞒四楼的存在,另一方面又保留原来的楼层标示——只是将四楼取消,说是忌讳四楼与死楼谐音,后来又匆匆更改楼层标示,导致住户误入四楼坠楼而死,总之搞得乱七八糟。” “不是这么回事。”焦躁的野边修摇摇右手,阻止御手洗说下去,“刚开始,我们并不想隐瞒,改建大楼只是为了适合让旭屋居住,仅此而已。他是个名人,那副样子实在不适合在公众场所露面,我们所考虑的不过是这个问题罢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住户完全没有发现,所以我们又花了点工夫做隔离工作。哼!如果我存心要藏起旭屋,可以做得更加彻底,怎么会被你这样的小侦探识破!” “好,关于隐藏楼层的事就讨论到此。我们最好速战速决,想必你也非常关心你妹妹的事。她现在情况如何?正在进行抢救吗?” “有父亲在旁边陪伴,我也去看过了,她虽然身受重伤,但没有生命危险。” “这样就好。接下来,我将会说明你和旭屋已经做过的和来不及做的一切。如有差错,你就不客气地指正好了。”御手洗看了野边修一眼,兴致勃勃地说道。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御手洗开始做起简单明了的解说。 对野边修和三崎陶太来说,这显然是极不愉快的事件重述。但我们,尤其是我,则非常高兴看到这个扑朔迷离的事件被御手洗找到出乎意料的切入点,终于得以破解。当初,由于三崎陶太的文章里出现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非常肯定那不是真实的事件。 “大明星旭屋架十郎被他的心腹秘书加鸟猛勒索,是整个事件的开始。旭屋和加鸟都是同性恋,他们背着大众发展成情人关系。加鸟是个颇为能干的人,他认为自己也有资格在镰仓拥有附带泳池的豪宅,毕竟他与代表日本的大明星有着难分难舍的关系。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向旭屋提出金钱上的要求。其实这也难怪,身为情人,既然与对方发生了密切的肉体关系,自然也就会想与对方共享财富。但旭屋不肯,于是加鸟召来大批记者,做了一番准备揭发旭屋丑闻的预演,对旭屋进行胁迫。这个时候,一直对身边的心腹兼情人百依百顺的旭屋终于了解到加鸟对自己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这次屈服于他的胁迫,那就一辈子都要被加鸟牵着鼻子走了。加上情妇香织也在一旁唆使挑拨,旭屋便下了谋杀加鸟的决心。当时旭屋与香织构想出的谋杀计划堪称别具一格,旭屋利用他在海外拥有的公寓大厦和私人喷气式飞机,巧妙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要知道,一九八三年有一段日子里,三崎陶太处于意识不明的昏睡状态,但根据医生的判断,认为他的意识迟早可以恢复。于是旭屋和香织以陶太的双手不方便为由,将他从自己的屋里,也就是从此地带到外地疗养。由于旭屋在雅加达海滨拥有一栋与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样的公寓大楼,而且也拥有私人喷气式飞机,所以能顺利实行他们的计划。或许陶太君在此之前不知道印尼是怎么回事吧,只是曾经与旭屋一起出过几次国,使用过几次护照罢了。我说的有错吗,陶太君?” 仿佛被御手洗的话提醒,我把视线转到轮椅上的陶太身上。由于他戴着假发,再加上室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楚陶太的面部表情。他没有说什么,自从出现在我们面前后,他始终不发一言。 “当你在安佐尔公园一带遇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后,我猜测你就独自回到日本去了。此时,你并没有与父亲在一起,因为如果在一起的话,你就没有时间与野边乔子小姐亲近了。你在雅加达的郊区流浪,回到屋里后将香织和加鸟的尸体切断,稍微睡了一会儿,将自己的体验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在屋里找到了护照和钱,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于是你携带了自己所写的日记,一个人搭民航客机飞回日本。回到日本的哪里呢?不用说,就是回到九年前的这里——镰仓的稻村崎公寓。有趣的是,从印尼至日本的数小时飞行旅程,竞然跨越两周以上的时间。” “九年前的此地,四楼还是正常楼层,你的房间就位于四楼。你满怀悲愤回到这里,却邂遁了某位女子。双方完全不明白对方怎么会在这里,于是互相说明在此的理由。在双方交谈的期间,你更加明白了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和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弄清楚了镰仓的时间突然提前了两周的原因。当然,真相大白进一步剌伤了你的心。来到这里的这位女子非常同情你的处境,而你也深感需要他人的慰藉,于是开始和她亲近。这位女子,就是野边乔子。” “那么,野边乔子怎么会在这间屋子里呢?她当然向你作了解释。简单来说,她是应征兼职护士来你房间上班的,但她根本无事可做,到了你的房间后,就是为自己烧菜煮饭,然后坐在沙发上读书而已。不用说,这是旭屋和香织要求她这么做的。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为了不让周围的住户识破三崎陶太和香织不在稻村崎公寓内。当陶太一天到晚在屋里睡觉的时候,香织仍然每天开着宾士车来这里照顾陶太。在他们移至印尼之后,为了营造陶太仍然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假象,就需要找个香织的替身。只要让周围的人目击这个替身,他们就会以为陶太的房间一切如常。” “这个诡计也只有娱乐圏的人想得出。不过,之所以没有选择旭屋制作公司的职员来扮演替身,是因为之后的遣散会很麻烦。从护校聘请兼职的护理人员,显得更为顺理成章。当然,必须选择在岁数和外形上都要像香织的人。就这样,野边乔子与三崎陶太就在这里相遇了。” “另一方面,还在印尼的旭屋又如何呢?他的儿子不见了,为了杀秘书又损失了情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便坠入意气低沉的深渊。旭屋架十郎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三崎陶太,也就是你,在一九八三年的某段日子里因某种原因一时失去了意识,处于后天性的昏睡状态,但医生说几天后一定能够苏醒。旭屋和香织就是利用你的这种状态,想出了拔掉眼中钉加鸟的方法。他们避开旁人耳目,把你偷运出公寓大厦,抬上私人喷气式飞机,送到位于印尼雅加达海滨的一栋与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样的公寓大楼里。在日本出境和印尼入境时,则向海关申报说是为了替残障且昏睡的儿子疗养治病。” “当陶太在雅加达的公寓大楼里醒来后,香织设法让你误以为自己仍置身于稻村崎公寓里,便巧妙地把时间倒回至半个月以前。半个月前,旭屋正好在北海道拍摄电影《北阳》的外景戏,而在真实的时间里,旭屋早已拍完电影,身在印尼了。这也就是说,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和稻村崎公寓四楼你的房间,所有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旭屋和香织精心制造出来的假象,实际上,你是置身于六月十一日雅加达公寓大楼四楼的一间套房里。扮成强盗的旭屋就在儿子陶太的面前,开枪击毙了可恶的加鸟。当然,旭屋会事先通知加鸟到印尼雅加达来,而且要他在预定时间到达陶太的房间。 “那么,在加鸟的护照上,必定会盖上日本出境日期和六月十日或十一日的印尼入境日期,机场的入境管理局也会留下入境记录。这对旭屋来说当然是不利的,但按照旭屋原本的计划,他是准备把加鸟的尸体偷运回日本,然后让警方发现的。之后再处置加鸟的护照,不让人见到,就万事大吉了。事实上,除非警方想了解加鸟的出国情况,否则也不会去调査他的出入境记录。至于旭屋、香织和陶太的护照,自然也会有印尼的入境纪录,对应之策是回国后把护照处理掉,然后谎称护照被偷,重新申请新护照。” “旭屋之所以把陶太运到印尼,又把加鸟叫来,以雅加达作为杀人现场,理由除了在雅加达海滨有一栋与稻村崎公寓完全相同的公寓大楼,周围环境比较相似外,容易从当地买到手枪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印尼的治安远比日本恶劣,对杀人者来说是个有利环境。假如按计划成功杀死加鸟,旭屋将会用药物再度让陶太昏迷,然后把陶太与加鸟的尸体一起偷偷运回日本的稻村崎公寓。而陶太的房间将被布置成强盗枪击访客的杀人现场,一切就绪后,香织打电话报警。当陶太苏醒过来,就会向警察提供证词,说他亲眼见到一个强盗闯入自己房间,开枪射杀加鸟。发生命案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这天旭屋正好在北海道的电影《北阳》拍摄现场,所以旭屋就拥有强而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心腹大患既除,从此以后,旭屋和香织就可以坐拥巨资,无忧无虑地逍遥度日。” “但这样的计划,毕竟是两人脑中的设计。就算日本警方敬畏大明星,相信旭屋关于加鸟一直在日本的说法,不调查加鸟的护照和出入境记录,但香织为什么到六月十二日以后才报警呢?足足两个多星期的时间里,香织一直向警方保持沉默,这当然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再说,检验加鸟的尸身,即可证明加鸟不过死去两三天而已。而且,加鸟在五月二十六日以后应该仍在日本,如果有多名朋友或熟人见过加鸟的话,那就无法解释加鸟五月二十六日被杀之说。总之,这种出自演员脑袋的杀人计划一戳就破,完全经不起考验。” “哈哈,看来名侦探也没什么了不起。”御手洗的话一停顿,野边修便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香织和旭屋的发言人,没有必要为他们的智商辩护。但我以为他们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弱智。首先来看加鸟的行踪吧,我认为旭屋一定事先要加鸟在五月二十六日后飞往外国,等旭屋完成电影拍摄工作后就会立刻飞往国外会合,愉快地作海外旅行。所以,你没有必要为加鸟于五月二十六日后被日本人目击而担心吧。旭屋打到陶太房间的电话,我想多半是从新加坡或其他地方打去的。” “嗯,你的想法有道理。正因为如此,所以香织一看到加鸟便歇斯底里发作了。”御手洗难得虚心地点头说道。 “联想到对方与自己男人的缠绵情事,香织难免怒火中烧,难以自已。至于香织报警的问题,我认为她不会这么做。加鸟的尸体按原计划也会在印尼被处理掉,回到日本什么也不用做。找不到尸体,警方的重案组就无法出手,正因如此,他们才特地把加鸟带到印尼。不用说,加鸟的失踪必定会引起媒体的一阵骚动,警方也会在形式上进行搜索,但结局还是会不了了之。你看,此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旭屋不是安然无恙吗?” “那为什么要施实这样的诡计呢?”藤谷问道。 “不过为了保险而已。”野边回应,“两人把加鸟被杀的假记忆灌输到陶太的脑中,一旦警方穷追不舍,让陶太出来作证便是最后的手段。这可以说是香织和旭屋两人的创造性诡计。” “保险?”御手洗驳斥道,“这是你的想法吧?确实,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发生了杀人事件已在陶太脑中形成记忆,但若不尽早利用,这个记忆恐怕就会风化。作为一种保险,当然是不错的想法,但这么一来却引出了加鸟尸体的问题。两人被警方穷追不舍之际,他们敢说加鸟是在陶太的房间里被强盗射杀的吗?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藏起了尸体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或许可作以下的思考:旭屋是超级名人,他最怕被揭发丑闻,何况事件现场又是儿子的房间。若被警方穷追不舍,他就不得不和盘托出一切,这么一来,隐瞒了二十几年的畸形儿子就要在公众面前曝光了。再说,就算旭屋声称强盗闯入儿子房间杀死了加鸟,社会大众也未必会这么简单就接受。就在旭屋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之际,加鸟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到了这个阶段,除了沉尸大海,再无其他方法。警察前来查问,旭屋只能胡乱回答了。” “嗯,你的想法不无道理。不过,在实行杀人计划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加鸟体内反弹出的子弹击中了香织。最爱的女人竟死于自己之手,对旭屋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因此他独自躲在雅加达某地闷闷不乐了一昼夜。之后要怎么办呢?考虑了一两天,他决定回到雅加达儿子的住处,或许此时,旭屋打算把事情真相全部告诉儿子。可是跑到儿子的住处,他见到的不是儿子,而是被切断的香织和加鸟的尸体。” “此时的旭屋,开始有点精神失常,经历了那样的场面,受了那么大的剌激,要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确实是很困难的。不过,他还是背着人偷偷对两具尸体做了处理,把与镰仓房间完全相同的日用品及书籍之类的东西分送给当地人,仔细冲洗和抹干浴室及地板上的血迹,然后伤心地返回镰仓。在回国之前,他在雅加达四处寻找儿子,大约花了一周的时间吧,但仍不见儿子的踪影。恰好在这段时间里,陶太与野边乔子在镰仓迅速地亲近起来。” “归国后,旭屋又如何行动呢?不用说,他马上赶来这里査看。毕竟有着骨肉之情,儿子的安危牵动着他的心,尤其儿子的双手残疾,缺乏正常的生活能力。走进屋里,旭屋意外地见到儿子与很像香织的一个女孩住在一起,他认为这实在太好啦,堪称是上天恩赐的绝配!同时,旭屋突然觉得心力交瘁,失去恋人的绝望与儿子有了依托的安心纠结在一起,驱使他踉踉跄跄地跑到阳台,在儿子的注视下纵身跃出。那一天正如今天一样,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旭屋坠落到阳台下的柏油路上,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香织的奔驰车恰好停在下面的柏油路上,或许她的车位被先到的车子霸占了。” “或许你们以为我在编故事吧,但除此以外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凭着人的体重,从四楼坠落到地面必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也一定会引起住户的注意。而一旦发现名人自杀,势必成为一宗轰动社会的大新闻,但当时的报纸等媒体并未刊登旭屋自杀的消息,说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自杀。坠落的声响因某种原因而被消音了,消音的原因也可能是雷鸣、大雨声或海浪声等,但既然旭屋没有摔死,跌到汽车顶上的可能性就很大了。然而,如果是跌在别人的汽车上,车主必定会出面干涉,事情也就公开了。所以从各方面考虑,我判断旭屋是摔在香织的车顶上。” “当然,采用其他自杀方式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假如是服药、自刎、上吊,就很难解释断了双手的原因。况且,能在不公开的情况下得到医学院学生和护士兄妹的救治,再考虑到那是一种突发性行为,显然是跳楼自杀的可能性最大。当旭屋坠下后,野边乔子和陶太迅速跑到楼下,从车顶抱下旭屋,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抬回屋里。野边乔子利用在护校学到的有限知识对旭屋迸行急救,她不想送旭屋去医院,于是马上打电话让哥哥赶来救援。 “于是,野边修先生出马了。当时,你刚从东大医学院毕业,在理学院古井教授的研究室当研究生。或许是因为古井教授需要助手,才把你这样的优秀人物延揽到他身边吧。那么,野边乔子为什么不将旭屋送往医院呢?这是因为她从陶太口中听到一连串的奇怪故事,她本能地觉得,若将旭屋留在自己手里,或许能改变自己与父亲一直以来所过的贫困生活。女性天生就有这种嗅觉。” “你接到妹妹的电话后,带着有限的医疗器具,从东大宿舍搭出租车赶往镰仓。因为是深夜,已经没有电车了。当你踏人稻村崎公寓四楼妹妹所指示的房间时,发现了濒临死亡的大明星,你马上全力抢救。正如你开始时所说的,你是来救人的,不是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太君也扮演了救人的角色,这里谁都不是凶手。但是,旭屋双手的伤势非常严重,难以医治。随着时日的推移,已呈现坏疽状态,非得切除不可了。或许这时,旭屋已经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设计和施行了后面的一系列计划。你在治疗旭屋的同时,继续去东大上班,原因在于容易取得药物。” “在你们三人的悉心照料下,大明星的身体开始康复。虽然如此,旭屋身受重伤是毋庸置疑的,大小骨折好像多达十处以上,骨盆和背脊骨受到严重损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拆石膏。就算拆了石膏以后,也必须终生扎上束腰。而且,即使扎了束腰,他仍然不能自力行走,因为旭屋已经老态毕现。不仅如此,由于精神上的绝望和物理性损伤,再加上长期卧床,他的肩部已经无法再承托头部了。人的头颅有相当的重量,但是对旭屋来说,拉住和支撑头颅的肌肉已经完全丧失了功能。再者,他的喉咙的发声功能也已损坏,与周围人的对话需要通过扩音器的帮助。由于旭屋不可能长时间坐在椅子上,所以他也不能使用轮椅。” “那么究竞该如何才好呢?你意识到必须替旭屋制作一部机器来补偿全部受损的功能:既能支撑头烦,又能达到束腰效果,还必须装入麦克风、放大器、扬声器、蓄电池,底部装上带小轮子的站立式步行器。如果没有这种机械,天王巨星旭屋就只能躺在床上当植物人了。才华横溢的你设计了这部多功能步行器,你们偷偷地买来材料,然后由你亲手制造。这部步行器现在就摆在隔壁房间里。或许你在组装这部机器的过程中颇感烦恼,因为你难以决定是偷偷摸摸地制作好还是公开地制作好。关于事件的善后,你们三人想必商议了好儿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把事情公布出来并非良策,不,这简直是不可能的。首先,所谓公布,究竟要公开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把一切公开,正好提供了令周刊杂志深感兴趣的大丑闻,传播媒体会对此大肆宣扬炒作,这样,你们情何以堪?无论如何,怎么能向大众透露天王巨星旭屋被同性恋情人勒索金钱,为了解除威胁而枪杀了他,在此过程中又误杀了姘居情妇,巨星因此大受刺激、精神失常,自杀未遂后还身受重伤,不得不终生与特制步行器为伍的消息呢?幸灾乐祸的日本人为数不少,这样的消息正好给他们提供了话题。所以,隐瞒事实是明智的选择。” “公之于众的结果将会如何?首先,三崎陶太这个畸形儿的存在将在公众面前曝光。再来,号称代表日本电影一个时代的旭屋架十郎,这个战后屈指可数的天王巨星将会因此声名扫地。此外,旭屋御殿将由旭屋制作公司负责管理,而三崎陶太将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下生活,由公司给予最低限度的生活费。但这显然并非旭屋架十郎的本意。反过来想,加鸟猛和河内香织消失在世界上,对谁来说都不构成问题,因为两人都是举目无亲的人。或许旭屋在选人时就考虑到了这样的结局吧。你们一定也认为,只要你们三个人通力合作,就能营造四肢健全的旭屋架十郎隐居在镰仓山安享晚年的假象。同时,由陶太扮成父亲,野边乔子扮成情妇香织,也不用顾虑香织的双亲或亲戚会来找她。” “最大的难题是旭屋制作公司。因为一九八三年时,旭屋制作公司与旭屋还保持着密切联系,如果旭屋突然不在公司露面,也不再处理由制作公司介绍过来的演员事宜,就会变得非常不自然。再说,制作公司的人也经常来镰仓山的旭屋家拜访。所以,你们最头痛的事必定是如何应付旭屋制作公司。所幸旭屋制作公司与旭屋演员训练学校离得很远,制作公司里认识香织的人不多,只有极少数的高层见过她。搞不好旭屋根本没有向这些高层介绍过香织,因为他巳在加鸟的问题上吃尽苦头。更幸运的是,演员训练学校已经解体,认识香织的师生四散,而且他们都不在旭屋制作公司附近生活或工作。” “于是,你们做出颇为冒险的举动。由野边乔子冒充香织,进驻旭屋制作公司,大刀阔斧地解雇老职员;而野边修则充分发挥他的语言能力,把旭屋在海外拥有的不动产全部出售,私人喷气式飞机也廉价转让,得到的款项正好用来支付旭屋制作公司职员的遣散费。如此这般大动筋骨之后,香织向公司高层通告,由于旭屋架十郎身患重病,他将脱离所有与演艺圈有关的活动,然后让旭屋制作公司慢慢疏远演艺界,最终成为一家纯粹的不动产公司。到最后,旭屋就永远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以上计划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你们的聪明才智外,恐怕与大撒钞票有关吧。你们用钱堵住了这些公司干部之口。即使是公司高层,本来也不过是旭屋的帮闲和玩伴,在丰厚的金钱攻势之下,都纷纷闭口。” “但是,公司的干部有时还是要来旭屋御殿采访,这种情况极难避免。因此,面容与父亲酷似的陶太君,就扮演起因患病而老态毕现的旭屋来了。他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屋里的床上,所患的病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艾滋病。旭屋与加鸟的关系在公司里是公开的秘密,根据旭屋的性癖好,染上艾滋也是迟早的事,这是很有说服力的谎言,所以干部们都不敢走到床边向旭屋嘘寒问暖。” “另一方面,真正的旭屋架十郎并不住在镰仓山的旭屋御殿,你们把他隐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多种理由的:首先,在短时间内很难制止公司的干部来旭屋御殿探访。其次,若将旭屋放在旭屋御殿,就很难避免他利用步行器到庭园散步。由于天王巨星突然从公众眼前消失了,娱乐杂志的记者必然会在住宅四周做二十四小时监视,万一被拍了照片或影带,旭屋的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若将他隐藏在稻村崎公寓,就能大大减少曝光的危险。” “为此,你们逼走公寓原来的住户,大肆改建四楼,把整层楼改建为供四肢残废的旭屋居住的场所。内部装潢、家具、日常用品等全都符合旭屋的喜好。而且为了生活方便,也对室内空间做了特别设计,譬如每个房间的门都没有门槛,不铺设榻榻米,也不铺地毯。这样是为了让旭屋方便移动步行器。门的把手也全部做成推杆式,高度正好与旭屋的下巴持平,因为旭屋已经失去抓握手把的手掌。而开关全都采用按压式,也是因为他无法抓住和转动开关。当然,旭屋处于这样的状态也为你们带来莫大的好处。例如,旭屋已经失去跨越阳台栏杆再度自杀的能力,你们不想让他接触的开关,只需要装在墙上的较高处,就不用担心他会碰到。不难推断,这层楼呼叫电梯的按钮也装在他接触不到的高度上。” “野边先生,我对你最赞赏的是你把四楼做成一间相连的大屋,封掉窗户,加做壁炉与装饰架,为了隔离四楼又在外墙做逃生楼梯。这些改建作业当然需要请业界人士来做,但内部装潢的最后修饰则由你亲手完成,只要看看走廊的壁纸,就知道这是外行人的手笔。但若不是你亲力亲为,恐怕又会成为业者之间议论的话题。你的行动能力很强呀,以后可以考虑开间店呢!另外,在电梯里装入微电脑,只有按下五位数的号码电梯才会停在四楼,则堪称是天才的设计!” “但遗憾的是,五楼以上的楼层显示仍沿用旧的数字,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或许最初你们并不想对住户彻底隐瞒四楼的存在吧。但既然做了,何不做得彻底一点呢?在你们的计划中,包含了不少令人赞叹的大胆设想。在我们这个国家,为掩盖一件谋杀、一次事故和一件自杀未遂案而制订如此周详的计划并完全实行,是前所未见的。这样一出异想天开的戏剧得以成功演出,实在有赖于像你这样优秀的导演。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你的父亲,他好像就是为了担任严守稻村崎公寓秘密的大楼管理员而存在的。如果没有他,这栋幽灵大楼的秘密恐怕早就曝光了!一出好戏要演出成功,也需要有许多优秀的幕后工作人员协力配合。” “不过,这个世界上常有一些画蛇添足的事。许多天才剧作家,往往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而导致最后的失败。当你认为大局已定时,就准备离开此地,所以你向妹妹索要你应得的金钱,跑到仙台开办医院去了。但却发生严重的医疗事故,导致病人死亡,最后经法院裁决你败诉,不得不将医院转手,而且欠下巨额债务。报纸上登了这则新闻,那间医院的院长就是你吧?为了偿还债务,你和妹妹他们商量后,不得已出售旭屋御殿。至于你妹妹,由于长期的辛苦劳碌,再加上哥哥开办医院失败对她的刺激,她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到现在,医生问她姓名时,她还是回答河内香织。我认为,最好让她重新过回简朴平淡、不用耗心劳神的生活吧。旭屋架十郎已死,让你们深感烦恼的噩梦终于结束。你们在伪装和谎言下生活了九年,一出漫长荒诞的戏剧已缓缓落下帷幕了。我相信,慢慢地,你们又会回复安定的生活。” 御手洗的长篇大论告终,大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此时,外面的雨势已经变小了。 “你呀,真是个爱嚼舌根的男人。”野边修露出厌恶的神情,“哼,今天是我最讨厌的日子,也是最倒霉的日子。”他说完话,垂下头用双手猛搔头皮,懊恼似的接着说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以失败告终。虽然也做了几件大事,但完全没有信心,当然也就没有成功。” “这我明白。”御手洗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适合做医生。” “嗯,看样子是的。”御手洗有些同情地回应。 野边修接着说:“最大的失败,就是我不小心将陶太君写的日记遗忘在大学的书桌里。之后我到处寻找,就是记不得丢在什么地方了。” “不论是谁发现那样的文章都会大感兴趣的,古井猛彦教授当然也不例外。他拿着这篇手记来我住的地方。对你来说,最大的麻烦就开始了。” 这话说得不错。御手洗就是根据这一篇写得莫名其妙,好像心理分折教材般的文章破解了这起惊天奇案。 “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我们?”野边修抬起头问御手洗。 御手洗答不上来。面对这样严重的事态,御手洗默不做声,很显然,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我不会拿这件事做交易的。”果然,御手洗如此说道,“我对你们,以及你们的将来,一点兴趣都没有。由于在我眼前出现了有趣的迷题,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想破解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野边修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看着御手洗。或许,他不明白御手洗的意思。 御手洗接着说:“自诩为世界一流登山家的男人,不可能不去攀登珠穆朗玛峰就结束登山生涯,只要地球上有大西洋存在,世界一流的飞行家也不可能不飞越大西洋。” “可是,如果在你眼前有个溺水者,而在另一个地方有着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你会选择那一个?”野边修问道。 “很简单。救人以后再去解谜。”御手洗回答。 “如果溺水的地点是急流险滩,拯救溺水者或许有生命危险呢?” “那也要救。”御手洗立即回应,“既然被我发现了,也是命运的驱使吧,我岂能见死不救。不过,说句老实话,如果还有下次,我希望能在别的场所拯救溺水者。” “那么你明白我的心情了?我也是这样想。”野边修说道。 “明白了。”御手洗点点头说,“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好吧,我们再回到解谜的问题上来。到目前为止,我还未破解全部的谜题,还留有最后一个谜题呢。” 我看了御手洗一眼,很同意他的说法。这尚未破解的谜题,一定是伴随着吟诵里的咒语而复生的双性人。 “是双性人吗?”旁边的藤谷说道。 “上半身是香织,下半身是加鸟的合体人……”我不知不觉地喃喃出声。 野边修惊讶地看着我,好像被无形之手打了一拳似的,他的目光火辣但又带有几分虚怯。我为我的话引起他的强烈反应而感到惊讶。 “你们也知道了吗……”他突然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嘟嚷着,“也就是说所有事都被你们知道了。” 野边修继续说道:“你们一定不知道,我的祖先是会津藩的武士,随着时代的变迁,作为屯田兵而移居北海道。我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给你一个提议……”御手洗打断他的话,说道,“对事情没有必要做太深刻的检讨。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虽然出了一些纰漏,但那是任何人都会犯的错呀。” “是呀,以后要脱离这不正常的世界,过普通人的安定生活……”旁边的藤谷慢慢说道。我听了深有同感。 “普通人的生活?”突然有人大声咆哮,盖过了藤谷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一时弄不清楚声音的主人是谁。只见一顶假发无声地落在眼前的桌子上,紧接着,一支手臂抛在桌上,发出巨响。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猛地敞开衬衫,然后发出短而尖锐的布匹撕裂声,几颗钮扣往四处飞散。他露出一边肩膀,长在裸肩前端的手掌宛如一株不可思议的肉色植物。 “这样的身体,要如何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愤怒地穿回衬衫,那手掌便被隐藏在衣袖里。然后他用另一只假肢抓起桌上的假肢,哆哆嗦嗦地想把它装回去,野边修见到他辛苦的样子,上前帮忙。御手洗在一旁静观。 发声的人就是三崎陶太,声音比我想象的年轻,但这是理所当然的——由于他头戴白色假发,身穿老人服装,带给我老态龙钟的错觉。其实他还年轻,发出年轻的声音是理所当然的。 “我活着有多辛苦,你们谁也不明白。” 花了一些时间,他终于装上了假肢。 “我没办法好好洗脸,也不能烧菜,上厕所更是困难,一个人完全不能过正常生活。但就是这样子的我,从童年起就一直孤零零地生活。我的父亲实在不负责任。他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名人,却把儿子藏起来,不让世人知道。” 我注视着三崎陶太的面孔,现在总算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了。他眉清目秀,果然是个俊美的青年,很明显地,他遗传了旭屋架十郎的面容。 “在普通家庭里,双亲总是亲自照顾子女。可是我的母亲早就去世,父亲又极少在我身边,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不缺钱用。我被视为珍贵的动物,被隔离在离父亲很远的地方。为了不让我饿死,各色人等轮流为我送来精美的食物,但直到成为高中生之前,我每天早上吃的都是冷食。为了防止我因孤独而精神异常,父亲又替我买了各式各样的玩具。他偶尔来看我时,只要我说想要什么,隔天就有人把东西送来,就算我要真正的蒸汽火车头,父亲也会不惜花大钱买给我吧。于是我有十六厘米放映机、录影机和JBL扬声器,还拥有价值两万日元的电力机车模型。” “慢慢地,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快乐,我不再恨父亲了,甚至还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但偶尔我也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正常,最大的问题是少了母亲,这是父亲在百货公司买不到的。父亲派了各种漂亮的人来陪我,以安慰我寂寞的心。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加鸟先生,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乔子。” “关于加鸟先生的事我不想多说,但我对他确实有点着迷。我以为真正难以得到的,而且真正具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男人的爱。所以虽然也有几位像电视明星般漂亮的女性想与我亲近,我都淡然拒绝。总之,我很满足于一个人的孤单生活,这么说不是要博取同情。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无论处于怎样的生活环境,总是能够快乐地活下去。再说,我觉得一个人生活总比被一群不好的朋友包围的生活好得多。我深深感谢父亲给了我这样的生活。” 听着三崎陶太既无悲伤,也无虚怯,更无喜悦的平淡叙述,我觉得他似乎变成了一具体内装了录音带的机器。但为什么这部机器现在突然运作了起来呢?我不明白。 “我不想再絮絮叨叨了。不管你们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罢,我讨厌有人对我的私事追根究底。御手洗先生,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对于四肢正常的我来说,实在很难明白。”御手洗冷冷地回答。 陶太听了淡然一笑,又说道:“但我不讨厌与头脑聪明的人见面。不过老实说,要拯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最厌烦的是十年如一日地对我表示老套的同情,有人对我洒同情之泪,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我拒绝接受这种廉价的怜悯。反正从一出生开始我就失去了安定的正常人生活。我好像一直活在梦幻之中,所以我很想从周围许多无意义的生和死当中捕捉某种有确实意义的东西。 “扮演父亲、坐轮椅、在镰仓山生活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麻烦,反而安定而自在。如果又恢复自己,那么我又要再回到不安定的生活了。说真的,扮演父亲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我第一次体验到原来做自己以外的人可以那么轻松愉快,我也充分了解父亲选择当演员的心情。我真不愿意再回到三崎陶太的身份了。” “太荒唐啦。这都是萨利德迈闯的祸呀。”野边修说道,“假定陶太君的海豹肢畸形确实是因药物而起,那么罪魁祸首是谁呢?是服药的母亲吗?当然不是。那么是研发这种药的药厂的罪过吗?多数人都会持这种看法吧。制药公司的实验室每年都会推出许多新药。虽然因果关系还在争论中,但说实在话,这错漏疏忽的责任恐怕不在德国某制药公司身上,因为他们做了彻底的动物实验,并没有发生产下畸形儿的情况。” 野边修稍稍停顿,他用虚怯的目光环视我们,然后继续说道:“其实,追根究底,这只能怪我们的医疗系统,因为它仅凭动物实验就作出结论。所以我说谁都没有罪,最无辜的当然是陶太君了,偏偏由他一个人承受了最大的罪孽。” 说到这里,野边修口中迸出强忍住的笑声。他的身子前倾,圆背显得更加凸出了。 “我说的话太一本正经了吧。其实生活中存在太多无聊的东西,这世界就是由垃圾组成的。人生太乏味了。你们不这么认为吗?”野边修说完,抬起头又看着我们。 “我赞成。”御手洗冷冷地说,“但是,医疗系统的过失和将陶太的文章留在大学研究室内的抽屉里并不是这垃圾世界的错呀,那是你的错。” 野边修突然仰起抱着的头,大声喊道:“你是恶魔!” 他的喉头发出咿咿呀呀的诅咒声,我感到隐藏在他体内的邪恶本质,在这一瞬间完全暴露出来了。野边修慢慢起身,房间完全变暗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讨厌的家伙,厚颜无耻、臭气冲天,还妄自尊大,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了。像你这种人,正是这个无聊、丑陋、愚劣世界的病根!”他盯着御手洗,破口大骂。 “我感到光荣至极。这多灾多难的人生因为有了你的这些话,反而有救了。” “像你这样的恶魔,必须彻底消灭。” “我可不那么想。”御手洗边笑边说,“像你这种恶魔,我倒可以放你一马。你以后还能做些有趣的事出来,让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思。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不在警官面前透露有关此事的资料,你让我看看陶太君其他的文章。” 御手洗向站起身的野边修说道。我惊讶地看着室友的脸:陶太其他的文章?真有此事吗? “我未能破解的最后谜题,答案就在其中。”外面又亮起白光,照亮了御手洗的侧脸。 好像要向刚才的雷鸣挑战一般,野边修大声喊道:“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多事的家伙,想看陶太君的文章吗?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家伙,世界才变得无聊。你对他人的痛苦一无所知,只会幸灾乐祸。你妄自尊大,却全然不知自已此刻的处境。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我的家!你已经在我手中。你胆敢进来,就永远出不去了。你是一只偷吃诱饵进人笼子的老鼠,你的生死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御手洗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像你这样的恶魔,我不得不除之而后快。”野边修一边咬牙切齿地痛斥,一边将右手伸入怀中。再度伸出右手时,一把黑色的小型器械已握在手中。啊!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手枪。 “你敢杀人吗?”御手洗呼喝道。 “对,这里有非杀不可的人。”说时迟那时快,野边修语音未落,他已经扣下手枪的扳机。伴随着一声短响,枪口喷出了小小的火花。子弹掠过御手洗的肩膀,打在御手洗身后的墙上,房间里的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火药味。 御手洗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野边修发出第一击的同时,御手洗用双手撑住眼前的小茶几,整个身子向空中弹起,然后落到正准备从沙发站起的我的大腿上,以此为踏板,再度纵身一跃,在陶太的轮椅前落地。一旦在生死危急关头,御手洗的身手就变得如电光石火般敏捷。我忍住大腿的剧痛,赶紧与藤谷躲到沙发背后。 御手洗推着轮椅,向野边修的身子撞去。这时,野边修继续发射第二颗和第三颗子弹。子弹擦过御手洗的背,打碎了地面上的装饰地砖。 “下来!”御手洗抓住陶太的手臂,强行将他从轮椅上拽下。陶太跌落地面,御手洗的手上还留着陶太的假肢。野边修受到轮椅撞击,失去了平衡,摇晃着身子。御手洗用假肢保护着脸,在野边修恢复身体平衡前,又推动轮椅猛然向他撞去,野边修被撞得东倒西歪。就在快要后仰倒地之前,他用末稳定的姿势继续向御手洗射击。假肢发出白烟,同时像竹筒一样纵向裂成两半。这景象令我心惊肉跳。 御手洗使劲推着轮椅,向野边修做最后的撞击。野边修的身后就是阳台,他的身子与轮椅一起被推出雨中,随之传来凄厉的惊呼声。接下来的瞬间,白光亮起,只能见到野边修的双腿和鞋子,他的身子已越出栏杆外。我从沙发背后跳出,呆呆地看着。没多久,只听到楼下传来巨响。 藤谷和我迅速跑向阳台。御乎洗也从轮椅后出来,靠在阳台栏杆上,雨点拍打着他的背和肩。 “人死了?”我一边冲向阳台一边大声喊道,然后握住栏杆向下俯视。 只见野边修的身体仰躺在楼下的汽车车顶上,雨点打着他的身体。车顶轻微凹陷,周围飞散着玻璃碎片。行人的雨伞从四周向车子靠拢。室内虽然很黑,但外面还有一些光亮。 “喂!快叫救护车!玄关大厅的管理员室内有电话。”御手洗向下大叫。雨伞倾斜了,露出一名男子的脸,仰头望向我们。 “历史性的一幕又在车顶上重现。石冈君,我的搏击术如何?”御手洗侧过头对我说道。 “不许动!”有人发出严厉的声音。 我们转头往室内望去,见到三崎陶太自己站起来了。他因失去假肢而耷拉着的右边衣袖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用左面的假肢扯开右边的衣袖,露出里面的手枪。原来,他拾起野边修掉落的手枪。从肩膀生出的手正抓着手枪对准我们。 “啊!解决了一个,又来一个。”御手洗摊开双手,轻叹一声。“石冈君,我们到这里可不是来参观访问的呀。这种攸关生死的大事最好一次搞定。以后遇到这种场面,请你务必迅速捡起手枪。”御手洗转向我,用严厉的口气责备道,“我真佩服你任何时候都能这么迟钝。” “你讲的话太难听了。这么危险的时候我还能做什么?!”我也有点生气了。 “如果我也像你们一样躲到沙发后面,或许现在我们三人的脑袋瓜都变成蜂窝了。” “要是我那时候从沙发背后跑出来,一定会被野边修击中。” “每个人都有被枪击的危险,在上楼时我已经说过了。但有时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你太死心眼啦。偶尔试试扮演我的角色又如何!”话未说完,御手洗右足一闪,跃身向前,把三崎陶太手中的手枪打落地上。藤谷像脱兔般迅速冲过去,捡起手枪。 “石冈君,今天发生的事你都记清楚了。你明天就去《F》周刊编辑部,怎么样?” 御手洗开始奔跑,离开房间前又回过头来喊道:“《F》周刊要什么,你就说什么。” 原来,三崎陶太跑到与旭屋寝室相对的屋里去了。御手洗将背部贴住门边墙壁,拉下位于高处的杆式门把,然后将门推开。房中一片漆黑,御手洗伸出右手沿着房门右侧墙壁摸索,显然在找电灯开关。不一会儿,伴随着“啪嗒”的开关声,黄色光线充盈室内,御手洗迅速走了进去。 “啊!”站在门口的藤谷和我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在房间左侧垂挂着一具奇怪的物体,正在轻轻摇晃。这不可思议的东西像是人体,与摆在邻室壁炉装饰架上的浅棕色台灯灯罩呈相同的颜色。蒙上白色灰尘的干燥黑发戴在物体顶上,缠结的头发长及肩膀。前额发下是凹陷的双眼,但其中不见眼球,只有两个洞穴,双眼之下是像木板做成的干燥而高耸的鼻梁。薄皮之下,头盖骨的形状清晰浮现。原本应该湿润柔软的嘴唇也变得非常干燥,似乎用手指敲一下就会发出硬邦邦的声音。从岩石般敏裂的唇缝中,可以见到部分已经变成茶色的牙齿。 嘴唇下是依然显现骨头轮廓的下巴,下巴连接着如白鹤般的瘦长脖子。锁骨从薄皮之下凸出,下面是胸骨,肋骨上的皮肤已经塌陷,但能见到乳房的隆起痕迹,乳头颇大,看来是个女性。由于体内水分蒸发殆尽,肌肉变得平坦,看起来干巴巴的。这是一具女性木乃伊,悬挂在天花板下面。我的视线继续向下,见到如厚木板般干而瘪的腹部,腹部之下又是一撮蒙上灰尘的体毛,体毛中间有一个干巴巴的男性器官。 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这具双性木乃伊为何在此,我不明白。失去水分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上体两侧,瘦骨嶙峋的垂下双脚,但未及地面。膝盖以下的小腿还能见到稀疏的腿毛。这就是双性人吗?我想起竖立在玄关大厅里的青铜像。我又想,这个人是否受到某种惩罚,以至于暴尸于此?我联想到古代的暴尸酷刑。 “这是怎么回事?”藤谷问御手洗。这也是我的疑问。 “在陶太的文章里不是说双性人复活了吗?”我提醒道。 或许,获得生命而复活的双性人回到了日本,但不久之后又死掉了。他(她)可能是被再度谋杀,也可能是自然死亡。无论如何,反正他(她)已经死了。于是有人将他(她)做成木乃伊,放置于此。或许,将这双性人的尸体木乃伊化是出于旭屋架十郎的意愿吧。如果是的话,这奇迹般的双性人就是在这里陪伴旭屋一起生活。在我的脑海中顿时呈现具有美丽容貌和男女性征的神奇人物的形象。这种想象是十分容易而实在的。 “咻!”突然响起划破空气的声音。这异声以强劲之势向我们接近,就好像巨大的牛虻或甲虫向我们冲来,让我慼到害怕。 正在观察木乃伊背部的御手洗翕动嘴唇,似乎想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但在他的话从唇边吐出的一瞬间,垂挂在我们眼前的木乃伊突然爆裂开来。干燥的肉片和骨骼碎片爆裂四散。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木乃伊的下半身跌落地面,腹部裂了一个大洞,只剰上半身在空中晃动。“咻!”又响起划破空气的尖利响声,木乃伊的胸部发生爆裂,肉片和碎骨纷纷落到地面,空中只剩下一个头颅。好像是用来支撑身体的黑色金属架也完全暴露出来,与头颅一起在空中摇荡。木乃伊对面的板壁上出现两支尾部插着羽毛的细杆,好像是刚刚钻入板壁的。板壁在轻微地震动着。 旁边的御手洗不见了。我睁大眼搜索,看到了他的背影,御手洗正往房间深处前行。 这时候,我注意到房间里除了木乃伊之外,还放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从天花板挂下呈红、白、黄、紫色的蛇眼伞,镶嵌贝壳碎片的低音大提琴竖在墙边,还有穿着红衫和黄色长筒袜的人偶。而在房间的阴影处,站着手持弓箭的三崎陶太。 陶太发现御手洗从后面追上来,他先把弓掷向御手洗,接着把还剩几支箭的箭简也掷过来,然后跑进旁边的一扇门里,不见了踪影。很快地,便传来“砰”的关门声和“咯嗒”的上锁声。御手洗赶到门边,刚好迟了一步。御手洗抓住位于高处的把手拼命摇动,又用身体撞门。 “有没有可以破门而入的东西,石冈君?”御手洗焦急地喊道,慌张地东张西望。我也学样环顾四周,但这房间里既没有沙发也没有桌子。 “两位跟我来,快去阳台!” 此时,从远处传来警笛声。不一会儿,这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回到邻室,御手洗率先冲出阳台。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不过雨已经小多了。 御手洗似乎要向右边移动,但有一块灰色木板挡在御手洗身前。我抓住栏杆往下看,只见一辆车顶转动红色闪灯的白色救护车正从对面车道转入我们眼下的柏油路。 御手洗毫不犹豫地用脚猛踢眼前的分隔木板。“啪”的一声巨响,分隔板的下半部被踢到对面去了。御手洗鼓起余勇再猛踢分隔板的上半部,终于踢开一个大窟窿。御手洗屈身,迅速钻过这个大窟窿。我不明白御手洗为何如此着急。 他在瓷砖上奔跑,薄薄的积水在鞋底下飞溅。 “快过来帮忙!”从楼下传来叫喊声。 右手边出现了一扇玻璃门,御手洗用双手贴住玻璃,凑近观察室内情况。他一边看一边往左挪移。室内昏暗,不容易看清里面的情况。 御手洗突然停下脚步,可以看到他紧紧咬着嘴唇。室内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亮光。御手洗想用双手打开玻璃门,但门的内侧锁着。他快步移到旁边的玻璃门,同样打不开。御手洗迅速弯腰,抓起脚边的花盆,向眼前的玻璃砸去。玻璃被噼里啪啦地砸开一个大洞,御手洗伸入右手,打开内侧的锁扣。 他大力推门,踏着玻璃碎片冲人室内。 三崎陶太在房里站着,手持一本已点着火的笔记本。御手洗飞身跃到三崎陶太身前,击落了他手上的笔记本,然后用鞋猛採掉落在地的笔记本,踏熄火苗。紧接着,御手洗弯腰拾起笔记本,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我在旁边窥视。这是一本活页式笔记本,火烧着的只是边缘,并不妨碍阅读里面的文字。御手洗非常激动地看了最初几页,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御手洗欣然说道。我听得莫名其妙,三崎陶太也怔怔地站着。 我趁这个时候观察房里四周情况。房里有书架,书架上摆满有关公害问题的书籍,也夹杂其中。书架前摆着一架旧式缝纫机。 “烧毁这本笔记多可惜,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御手洗对陶太说道。 陶太向一骨碌背过身去的御手洗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和石冈君都是你的文章的热心读者。”御手洗回应道。 “你准备把它交给警方吗?” “就算警方要我协助,我也会拒绝。我只想早点回家拜读你的文章续篇。” “你究竟想对我怎么样?” “不要老是说这种废话。我需要的就是这本笔记而已。再见了。”御手洗说完,又霍地背过身去。他有时是一个很冷酷的男人。 “那么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继承家业,马上去付遗产税吧。”御手洗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走到房间一隅,打开两道锁,推开房门。 在等待我和藤谷走出门口到邻室的这段时间,御手洗在门口暂时停步,回过头对三崎陶太说道:“我再补充一句,请好好处理刚才被你破坏的木乃伊,以及坐垫、画框和灯罩。”御手洗说完,静静地把门关上。 这里就是御手洗刚刚说的珍品收藏室。御手洗是喜欢这类东西的人,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四周响起八音盒的声音,往发声方向看去,见到藤谷正在摆弄人偶的座架。 “对不起。”藤谷说道。 离开这房间,走到最初进入的那间房里,房中一片漆黑。御手洗向壁炉装饰架走去,打开摆在架上的台灯。淡黄色的光线隐隐约约照亮宽敞的房间。 “你们知不知道这台灯的灯罩是用什么做成的?”御手洗一边用手指捏着灯罩边缘一边说道。御手洗的脸被从下方射来的光线照射,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 “动物的皮革?”我说道。 “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御手洗边离开我身边,“那是用人皮做的。” “哦?”我不知不觉靠近这台灯。 “旭屋回到这里时,好像把香织和加鸟的遗体也带回来了。合为一体的遗体刚才已被陶太用弓箭破坏了,剩下的遗体部分则用来制造台灯灯罩和这个画框里的东西。” 御手洗用手指示挂在墙壁上的画框。在玻璃里面是女人立像的剪影。由于背景是黑色的,看起来像白色的影戏。 好像又有白光一现,但并非闪电,而是天花板的灯射出的光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当然不会再有雷鸣闪电。 “这是房间的电灯开关……”站在门边的御手洗喃呢道,“可是在它上面有另一个开关。这个大而圆的开关分成上下两部分。由于装在较高位置,旭屋的前额无法碰到。显然,这就是呼叫电梯的开关。按下这个开关,当微电脑判明无人在电梯内,以及各楼层无人呼叫电梯时,电梯就会升降至这层。各位,现在我们到走廊上等电梯吧。”御手洗说完,缓缓走出走廊,我们在后面跟随。 在昏暗的走廊里,我问御手洗:“刚才,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什么刚才?”御手洗回应道。“就是被三崎陶太用手枪指着的时候。” “手枪?噢,那个东西吗?不如把它留在这里吧……”御手洗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似乎想把它丢在走廊上。 “不,还是丢到海里的好,因为它是自杀的好工具哦。”御手洗重新将手枪收回口袋里。 “你是不是为了麻痹陶太才说那些话的?”听我这么一说,御手洗皱起眉头,眼睛盯着天空:“我说了什么啦……”不久,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好像想起来了。但他依然保持沉默,我重新再问:“怎么啦?” 御手洗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自己理解吧。” 回到马车道寓所,御手洗把夺来的手枪丢在茶几上。 “御手洗先生,你在手枪的威胁之下似乎一点都不惊慌啊。”藤谷说道。 “这是菲律宾制的冒牌手枪,用四五万日元就可买到的便宜货。若非用惯这种枪的老手,外行人开枪时根本不知道子弹会飞向何处。”御手洗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你呀,任何时候都自信心十足,难保哪天要因此受伤的。”我不无担忧地说道。 “石冈君,你应该也知道吧,目前流行的是托卡列夫自动手枪这类笨重的二流枪械。但即使是勃朗宁或贝莱泰一类的名牌手枪,对未受训练的使用者来说,只要我在五米之外活动,他就绝对射不中我。所以,手枪完全不是一种恐怖的东西。这种情况在我国恐怕还会维持十年以上吧,原因是没有过硬的射击训练场所。而且,除了职业杀手,一般的持枪者往往以对方的身体作为射击目标,所以只要穿上一件防弹背心就很安全了。近来,流入日本的非法枪械日渐增多,我也想去美国买件防弹背心呢。” “三崎陶太那边没问题吗?” 御手洗听了点点头。我续问道:“可是他一开始用手枪,后来又想用弓箭杀死我们。” 御手洗大口喝着啤酒,笑着说道:“他对我们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让我看到这本笔记而已。因此,他想让这本讨厌的笔记和那具令人作呕的双性人木乃伊从世界上消失。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所以我如果得到了这本笔记,也就不想对他怎么样了。” “不过他的箭术很槽糕,射向我们的箭都射歪了。”藤谷说道。 “错。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木乃伊,对他来说,那具木乃伊被我们仔细端详,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他根本没有想销毁证据的企图,只是在激烈的羞耻心驱使下,急于破坏木乃伊而已。他的箭术可说是一流,现在想起来,他的体型或许特别适合拉弓射箭,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镰仓山的家中勤奋练习射箭。” “他为什么感到那么羞耻呢?”藤谷进一步提问。 “这个嘛,令三崎陶太感到羞耻的原因可能不止一个。木乃伊的背部被挖了一个大洞,可能是第二个原因吧。” “大洞?” “什么?” 我和藤谷同声说道。 “只要把手伸进犬洞抓住骨头,就能像操纵一个巨大的腹语术人偶那样,让那具木乃伊行动和说话。”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听了毛骨悚然,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具木乃伊真的做了这种机关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终于恢复过来,开口问道。 “或许是为了慰藉旭屋架十郎的寂寞吧。”御手洗说完,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唉,这好像是为孩子演出木偶戏。”藤谷叹息着说道。 “那么是谁为旭屋做这种事呢?” “除了野边乔子,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乔子吗……真令人吃惊……”我情不自禁地说。 “再说第三个原因,因为那是陶太本人的作品。这只是我的推测,由于他身体的特殊性,使他沉迷于非正常形态的身体。他对我们写的书如此感兴趣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那么第一个原因呢?”我问道。 “这第一个原因嘛,一定就在这本笔记里面了。”御手洗用右手指着茶几上那本已被烧过的活页式笔记本。 “不过,这笔本记中的内容已经被动了手脚。即使用常识来判断,也不难明白文章内容的顺序是错乱的。被抽出的部分文章应该被古井教授保存着吧。幸好我们这里也有这部分的影本。石冈君,请你把古井教授送来的小册子影本拿出来,我们就来看看这起事件的最后一出戏法吧。” 我起身走进卧室,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小册子的影本。当我拿着一沓影本回到起居室时,藤谷正在问御手洗:“陶太为什么不尽早处理那具令他感到羞耻的木乃伊?” “那一定是考虑到旭屋架十郎的感受吧。” “啊,是吗?说得也是……”藤谷仰头望着天花板,边点头边说道,“旭屋十分迷恋河内香织,而对加鸟呢……毕竟以前也有过同性恋关系……” “是呀。或许旭屋见到这具从两人各取半身拼合起来的裸尸时,产生了极大的感动,所以用私人喷气式飞机把它带回了日本。” “带回日本?”我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责难似的问道,“那么尸体的处理呢……” “这问题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制作了那合体人之后,他将剩余残体的皮剥下来,做成灯罩、画框等陈设品。” “看起来旭屋的精神真的失常了。” “那不是旭屋做的。” “哦!不是旭屋吗?” “对。” “那是谁的手笔呢?”藤谷问道。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认为是野边乔子所为。” “野边乔子?”我和藤谷异口同声大喊道,“她可是个女人呀!” “由女人来制作人皮艺术品也不错呀。陶太烧笔记本的那个房间里不是放着大型缝纫机吗?在旭屋居住的地方也有其他明显是手工制的缝纫品,如坐垫等。用人皮代替布料其实是个不俗的主意。竖立在玄关大厅里的双性人青铜像,恐怕也是她的作品。看来,她对双性人像似乎情有独钟呢。” “这女孩的精神看来也有问题……”藤谷说道。 “你们这种想法实在太肤浅了,剥下死人皮制作一些东西,不见得就是精神失常者的举动。试想如果此刻在这间房子里摆着两具尸体,任谁来处理都是困难重重的。或许你们以为将尸体沉入海中或埋进深山是个好方法,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也存在被人发现的风险。剥皮制作物品,烤肉食用,打磨骨头精心雕刻,放在装饰架上做摆设,不是一种更高明的处理方法吗?在东大的标本室里,这种东西比比皆是呀。” 御手洗说得有理,但像我这样愚钝的脑袋是永远想不出这种主意的。 御手洗拆散影本的装订,然后取出相关书页插入活页式笔记本中的合适之处。 做完这项工作之后,御手洗把笔记本交给我,说:“读吧。”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我的灵魂扇动着无名的翅膀,在黑暗的空间里飞翔,到处有青白色的火花闪烁。他与我的关系,打个比方,就是船与帆的关系。我的灵魂之船因为有了加鸟先生这张帆,才能在水上滑行。我不大想写与他的关系,因为写出来会有风险,但又忍不住要写,因为我太喜欢加鸟先生了,而他也十分疼爱我。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非常寂寞。喝酒似乎不能使我忘却悲伤,更何况我的酒量有限。看来我得永远孤独下去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不敢奢望有谁会来拯救我。 对我来说,女人是非常恐怖的,我对她们一直保持着很大的戒心。我从童年开始就被许多女人包围着。其实她们喜欢的是父亲,对我只是口头上的亲切和表面功夫,她们的心里不但不喜欢我,说不定还很蔑视着我。所以我从不信任这些女人。她们的目标是父亲,因为一旦成为父亲的女人,就可以获得极大的利益。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们才会对父亲的独生子产生兴趣,因此对我有些不太正常的身体表示同情,说一些“陶太君真可怜”或“陶太君长得真帅”之类的奉承话。就算不说这种话的女人,她们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绝不信任女人,她们在我身边反而使我烦恼,倒不如一个人独处自由自在。 父亲不惜花大钱替我定做最好的假肢,还鼓励制造商进一步改良。所以我安装了最高级的假肢,习惯以后,我一个人几乎就能做任何事。我也拥有小汽车,驾驶席是定做的,我能开车到任何地方去。这样就不至于太过无聊。 尽管如此,但我不甘忍受永远的孤独,盼望能找到真正了解我的人。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加鸟先生走进我的心灵。他豁达乐观、知识丰富,有说不完的话题,每次见面都为我带来无穷的快乐。他不会对我特别表示同情,就像对普通人那样对我,对我的缺点直截了当地批评,对我的优点恰如其分地赞扬。很快地,我就到了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地步,要是哪天没见到他,就会觉得非常孤独苦闷。 所以,当我被加鸟先生拥抱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或者说这正是我所渴望的。这样的说法或许太过直接,但我真的陷入了既高兴又悲哀、既放心又觉得不安的精感之中。我对自己情感的转变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这之前,我的情绪一直是相当稳定的。 当加鸟先生进入我的体内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在这之前,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也没有人教我“你是男人,应该这样那样做……” 但是我也明白,与加鸟先生发生的关系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男人之间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所以,每当加鸟先生在我那儿过夜时,我都不希望在早上看到加鸟先生的样子。有好几次,我睡在床上,加鸟先生赤身棵体地睡在床边沙发上,但我都不想在早上见到他。当我先醒来时,在等待加鸟先生醒来的这段时间,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地狱,真希望加鸟先生永远不要再醒来了。每当他一醒来,巨大的羞耻感就袭上我的心头,心想不如死了算了。我不敢睁开眼晴看他全裸的模样,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一觉醒来,好像下雨的声音从阳台传来。那是令人讨厌,仿佛要将世界溶化、冲走的酸雨声。我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子,侧腹碰到一件坚硬的东西。我拿了过来,勉强睁开眼一看,是一本名叫的书。看来,我是一边读书一边睡着了。 我将侧卧的身体慢慢转为仰卧姿势,周围一片昏暗。我微微睁开眼,朦朦胧胧的头脑还停留在睡眠与清醒的交界处。 我想象在夕阳照射下,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而自己就仰面躺在木板上,看着缓缓变成蓝色的天空。 水面在波动,因为水正慢慢地朝着某个方向流动。这是一条河流,还是一股洋流?我无法判断。我没有桨,就这样躺在木板上漂流。我在走向死亡,还是前面有块乐土等待着我?我完全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我没有任何期待,前面只有黑夜,等着我的十之八九是死亡。 那么在此之前的白昼,我是怎么度过的?我绞尽脑汁回想,但完全想不起来。 那是梦境呢,还是凭自己的意志捏造的幻想?我在恍惚的状态下凝神苦思,那是入梦前自已的空想吧?这种感觉真奇特。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睡觉前所做的事。啊!我彻底想起来了,我做了非常恐怖的事。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我不知不觉念叨起来。但我不相信自己会做那种事,尤其是那样可怕的事。我继续望着天花板,头一动也不动,但左眼余光可以看到沙发。 只见留着双鬓后梳式长发的加鸟先生躺在沙发上,双腿并拢伸直,双手端正地摆在身体两側。他什么衣服都没穿,身上也没有盖东西,呈现全棵状态。现在还是春天,看着他就觉得冷…… 羞耻感袭上我的心头,我不敢直视加鸟先生。尽管我仰望天花板,加鸟先生的棵体还是进入我的视野。 “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 我的口中又吐出这些无意义的话语,这不是有意识的,而是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 就在此时,我发出惊呼,因为我见到加鸟先生的赤裸右脚突然活动起来。但我还是保持仰望天花板的姿势,只用左眼余光瞟着加鸟先生。 “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 这不是我的意志,但咒文还是从我的嘴边源源不断地涌出。 “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念到这里,加鸟先生突然睁开了眼晴。 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喉咙,太阳穴的血管几乎要爆裂。 我本能地睁大了眼晴,全身开始瑟瑟发抖。但我不敢转过头去,还是紧盯着天花板,只用左眼的余光看着加鸟先生的苏醒。咒语仿佛具有意志似的又从我嘴边涌出:“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 这么一念,加鸟先生慢慢抬起头来了。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俯视着自己赤棵的身体。他的右脚也开始慢慢地活动起来,并落到地板上。同时,上半身也慢慢抬起,头发轻轻地滑落到前额。 此时,我的精神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眼晴睁得滚圆,全身的颤抖甚至蔓延到下巴。 加鸟先生坐在沙发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用双手摸着长发,双眼充满迷茫。 “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念完这段咒文,我迅速用毛毯裹住身体,在薄毛毯下的黑暗中,全身不停地颤抖。 躲在毛毯里的时间似乎变得无限漫长。对我来说,与其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倒宁愿有人尽快终结这令人窒息的时刻。 我感觉到头上的毛毯被慢慢掀开,但我仍紧闭眼晴。大概过了十秒钟。我稍微睁开眼晴,只见在我脸部上方浮现出一张有着波浪状头发、白皙而美丽的脸庞,富有魅力的目光,正越过长长的睫毛注视着我。 “陶太君,谢谢!”从那白皙脸庞上的美丽嘴唇吐出了如歌般的柔言细语。 我在黑暗中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接着他低下来凑近我的脸,似乎想亲吻我,我赶紧将头侧向一边,又紧紧闭起眼晴。我感党到如死人般冰冷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和额头,紧接着,冰冷的嘴唇在我左脸颊轻吻了一下。 幸好,对方的动作到此为止,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但那个吻冰冷而轻柔的触感一直残留在我的左脸颊,持续了三十分钟之久。 世界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状态,在这无边黑暗的一角,核战争之后形成的酸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起身环顾四周,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此刻,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刚才的雨巳经停止,地面很快就干了。与加鸟先生的关系不能永远那样下去,但该怎么做才好呢?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像世上的普通人一样与女人结婚。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如果没有加鸟先生,我就活不下去啦。 今早加鸟先生走了以后,我又开始寂寞得难受。我在房间里到处打转,寻找那人留在房里的痕迹:他喝过的茶杯里剩余的茶水、在沙发上残余的体味等。 我一定是有病,我的脑子或许巳完全失常,非得看医生治疗不可了。可就算看了医生又如何?我的手能变得与普通人一样长吗?不管怎么样,我完全变了。我难以忍受自己低落的情绪。外头的地面已经干了,不如出去走走吧,或许开车到处转转能够改变一下心情。 天气转晴,太阳出来了,这些都能慰藉我的心灵。我不明白刚才写了些什么。啊,我希望能彻底忘记一切,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如果能从现有的一切中解放出来该有多好啊!死亡是可怕的,但我更想从现实中逃出来,甩掉只会写点小文章的自己,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啊,我的心情实在太沉重了! 我身边所有的东西统统被毒物污染了。水、空气、牛奶、饭、糕点、水果、蔬菜,一切的一切都被毒素滲透了。但我又不得不吃这些东西。不吃不喝,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只有尽量少吃点了,可是长期下去,又会营养不良,恐怕不能发育成大人了。 今天,我让香织妈妈把那本叫《青苹杲》的漫画拿来。书中的字我都巳学会,所以能通读全书了。香织妈妈说:“你就把在书上读过的内容写下来,当做你的功课吧。”于是我便记了下来: “有一颗青苹果掉落在干燥的荒地上。黑熊先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拾起苹果,放进嘴里啃了一口。可是苹果太酸了,黑熊先生马上把苹果吐出来。接着狐狸先生过来了,同样咬了一口苹果,也因为太酸赶紧将苹果吐出来。然后是松鼠先生带着一家大小过来了。松鼠先生把苹果放在每个家族成员面前,让它们各咬一口,可是苹果太酸,每个成员都很快地吐出苹果,小松鼠还哇哇哭个不停。小松鼠是非常爱哭的家伙。” 因为我是小孩,手太短,所以写字有困难,等以后变成大人,写字就比较方便了。话虽如此,但现在写起字来还真费劲。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写道: “在松鼠先生之后,山羊先生也来了。山羊先生好东西吃多了,对苹果这类东西没兴趣,于是伸出前脚,踩踏被大家啃过的那部分。结果,苹果滲出看起来很酸的黄色汁液,被焦渴的白色土地所吸收。不久,又有三只猴子先生过来了。猴子先生们看到苹果喜出望外,争相朝苹果奔去。笫一只猴子先生率先抓住苹果,第二只猴子先生从后面霍地冲到前面把苹果枪过去,笫三只猴子先生见状,也从旁边蹿过来抢夺苹果。三只猴子先生为争夺苹果扭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解。” “苹果因而滚落到旁边的地上。其中一只猴子先生杀出重围,拾起地上的苹果就往嘯里塞。但只啃了一口,就哇地惊叫起来。那苹果实在太酸啦,猴子先生赶紧吐出苹果。另一只猴子先生见苹果吐在地上,于是停止争吵,从地上拾起苹果来吃。但也因为苹果太酸,猴子先生皱起眉头,马上吐出苹果。最后一只猴子先生也不肯放弃机会,接住笫二只猴子先生吐出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品尝,但也很快地面露痛苦,把苹果吐到地上。三只猴子都吃足了苦头,它们掉头就往回跑,身后扬起一片灰尘。” “就这样,这颗被许多动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苹果,骨碌骨碌地在干涸的土地上孤独滚动。不久,从很高很高的天上飞来一只乌鸦,衔住苹果核又飞到天上去了。它飞过广阔的荒漠,回到山中深处的窝。在那里,小乌鸦们一起啄食这只果核。不一会儿,果核中的种子迸裂四散,从乌鸦巢落到地面。乌鸦的巣不是建在荒地,它位于半山腰,四周长满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喷涌。所以第二年春天一到,苹果的种子就发芽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苹果苗茁壮成长,变成了小树,然后继续长大,最后成为三棵大果树。”多么有趣的故事呀。 香织妈妈每天让我看三小时的电视节目。因为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的教育节目。今天我看了《飞行探险队》、《来哟!一起玩》、《神风君向前冲》三部片,既刺激,又好看。后来大青蛙姐姐出场了,她教我们将细棒子插在盖子和厚纸板上,这样就能做出各式各样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手太短了,所以没办法。再说我的房间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盖子,别说是棒子,甚至筷子呀也都没有。 可是香织妈妈帮我做了一个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张箱子一样的床里,香织妈妈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让陀螺在盆子里啪啦啪啦地旋转,看得我心花怒放。 实在太有趣啦!我希望自己快点长高长大,以后也可以自己做陀螵、飞机、鸟儿之类有趣的玩意儿。我更盼望我的双手快快变长、快快变大! 现在,我十岁了。香织妈妈教导我,学习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学平假名,还必须了解许多汉字,特别难的汉字暂时不会没关系,但简单的汉字一定要懂。为此,我努力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不知不觉巳经认识了许多汉字。每当我写汉字给香织妈妈看,她都很惊讶,称赞我这么快就学会了汉字。 香织妈妈还夸我文章写得好。我写文章进步很快,连很难的句型也能灵活运用了。得到妈妈的称赞,我很开心。从此我爱上了写文章,觉得写文章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把许多的有趣事情写进书里,让读者看得愉快、读得开心,而且能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将是多美妙的事啊!我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学习,开发头脑,思考各种问题,让自己成为受大家尊敬的聪明人,也成为可以让香织妈妈感到骄傲的好孩子。 今天,我读了一本很恐怖的书。其实,我很早就想读这本书了,只是书中充满难懂的汉字,无法阅读。可现在我十岁了,一定能看懂这本书了。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香织妈妈很早就对我说过,这本书虽然恐怖,可是很好看。 这是作家石冈和己所著的一本名为的书,故事情节非常离奇恐怖。小说一开头,是脑子有毛病的梅泽平吉所写的冗长手记,想不到我很轻易就看懂了。手记的内容实在太恐怖,这个梅泽平吉准备杀死六名少女,然后将她们肢解,从每个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肉体,拼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惊肉跳,一边读一边瑟瑟发抖。 不过,因为六名少女已经被杀,就算从她们身上取出一部分肉体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会动的死尸而已。但对发疯的梅泽平吉来说,他可能不明白这点。为此,他读遍国外的巫术书藉,终于找到能让死者复活的可怕咒文。他熟读这些咒文,并牢记心中。在杀死这些少女后用锯子肢解,然后将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躯体,只要对着躯体念这个咒文,女尸就会重新复活了。虽然看这种书会令人恐惧得颤抖,但我还是喜欢读这类书。说实话,我最爱听奇异的故事。这本书讲述的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一年,书中非常真实地反映出日本战前的气氛。 根据梅泽的说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别强化人体的某一部分。所以切下该星座能强化的人体部位,再将这些部位拼接起来,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战前,日本还处于黑暗时代,我相信的确有人敢做这种恐怖的事。具体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头颅、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体部位拼接成一个女人的躯体。此时,为了让死人复活,就需要对着死人念咒文。这咒文很难读,我让香织妈妈教我汉字的读法,练了好久才会念。为了随时能够流利念诵,我反复背诵着这段咒文: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来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真是段晦涩难记的咒文。 让死人复活当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试试。如果能拼接死人躯体,我就可以念这段咒文,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复活。我总觉得死人是能复活的。我问香织妈妈她是属于哪个星座,妈妈回答说她生于三月三十日,应该属于社羊座。啊!我说这不是可以成为阿索德的头颅嘛!香织妈妈问阿索德是什么,我说那是石冈和己的中由六名少女的肉体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香织妈妈应道:“嗯,原来如此。” 看来,妈妈是个健忘的人。她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头颅制造像中那样的女人。”我回答说:“那太好啦,我一定也会拼接出一个人来。”话一出口,我仿佛变得神志恍惚,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因为我非常喜爱香织妈妈,不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欢她苗条的身体。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妈妈的身体,然后与其他人的躯体拼接,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不巳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做那样的事虽然称不上快乐,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里却会产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妈妈身上的衣服,用锯子肢解她的身体,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这样做,我会感到多悲伤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抖。啊!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 托这本难读的书之福,一般的日文书我都能顺利阅读了。我巳经知道大部分的汉字,香织妈妈对我在日文学习上的突飞猛进感到惊讶,夸我是聪明的孩子。 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看来,我一定有学习日文的天赋。 现在,即使充满难懂汉字的书也难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欢读书,房间的书架上也堆满了我想读的书。 我会把从书上记下的文字牢年记住,即学即用,马上拿来写文章。我爱读书,又爱写文章,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小说家,写出比石冈和己更精彩、更恐怖的小说。最后,我将成为名作家,被广大的读者敬仰。 我巳经十八岁了,今天香织妈妈告诉我:“你巳经变成大人啦!” 目前,我阅读的兴趣集中于环境污染、药物学、农业农药一类的书藉。我一边读一边学习。 自来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军驻日的时候,美国人说日本的自来水不干净,于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来水管道中。但是,当自来水从水龙头进入人的嘴巴时,消毒用的氯也会一起进入人体,如果残留太多的氯,将对人体造成损害。至于如何控制氯的添加量,则极为困难,尤其是近年来水污染日趋严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进一步增加。 更糟的是,氯与水中的污染物结合,会形成叫做三卤甲烷的致癌物质,这种三卤甲烷也与氯一起大量进入我们的体内。所以,近年来罹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 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洗完操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镰仓出生长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在父亲的呵护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到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父亲不但是个大明星,还是一位企业家。他拥有出租公寓、出租商业大楼以及餐厅等产业。国道一側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就是父亲名下的产业之一。位于该建筑四楼的一间两房一厅面海公寓,是父亲送给我住的房子。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镰仓的海面,右手边是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中央的铁塔。 因为父亲的住处离我的房子仅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香织小姐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我。父亲则因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见到他,但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父亲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我想要什么,他就替我买什么,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香织小姐也是个大好人。她待人亲切,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可以说,香织小姐对我的照顾太周到了。过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情绪低落,我总是想,这可能是某种悲剧发生的前兆吧。 父亲刚把稻村崎公寓四楼这间十分舒服的房子送给我时,我便经常在公寓周围散步。 搭电梯下到公寓一楼,出了电梯就是大厅,有尊石雕像竖立在大厅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门,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两旁则是停车场,父亲送我的本田喜美轿车也停在那里。停车场前就是国道,路上车子平时不是堵车,就是以高速行驶。穿过国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提防。提防的前方就是大海,之间还夹着一片沙滩。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冲浪;到了夏天,沙滩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时沉时浮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见到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听父亲说,这座铁塔战时在上野,是军方的跳伞练习塔。 父亲生于昭和七年。战争期间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见到在铁塔上进行跳伞训练的士兵和多摩川河提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驶的坦克车。当父亲搬来此地时,那座塔也被迁移到江之岛上。父亲多次对我和香织小姐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那座塔。 从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岛和铁塔,在停车场也可以看到。当然,从海滨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样可以看到。总之,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铁塔和江之岛。 走出大楼后门,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电铁路的交叉口。虽然在江之电铁路行驶的电车不多,但只要站在这里稍等片刻,弯弯的电车就会从眼前缓缓驶过。穿过铁路,再走一段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的小路,就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很短,两边只有冲浪板店、一家名叫“海滩”的咖啡馆和一间急救医院而巳。走过这条短街,就进入树林了。此外,还有顶端挂着吊钟的小型火警暸望塔、地藏菩萨、消防队等。到了夏天,一片蝉声,聒噪不已。 父亲为我安排这样的居住环境,其的再适合不过了。这里有海有山,有江之电铁路,有岛有塔。是一个可以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而且香织小姐和蔼可亲,再加上大楼两边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算方便,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确实是过分的幸福。 在我身边,所有东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里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还有饮用水,统统添加了防腐剂、杀茵剂与合成色素。 (中略)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香织小姐听的时候,她瞪圓了眼晴。“是吗?最好别说这种恐怖的话。要不然,我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了。”她说完后扑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我经常为她的大胆感到惊讶。难道她不害怕吗?晚饭后,香织小姐为我泡了杯红茶,因为医生认为咖啡不适合我的体质,所以她只为我泡红茶。然后她拿来柠檬,又拿出水果刀,准备将柠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赶紧拦住她的手,让她把刀和柠檬交给我自己处理。我说我的做法是,细心地削去柠檬皮,或是将柠檬切成四块,只将果肉前端浸到红茶里。可香织小姐却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美国出产的柠檬在出口前会撒上各种杀虫剂、杀菌剂、黄蜡,到日本上岸时还要做氰化氢的熏蒸处理。如果每天把带皮的柠檬放进红茶里,那这杯红茶对我身体的彩响,恐怕要比咖啡更糟糕。如果每天喝这样的红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纪。 “你太神经质啦,人不吃东西就不能活呀。”香织小姐说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进肚子里,长此下来日本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认为世界不会因环境污染而改变的人,他的脑袋大概是用花岗岩做的吧。其实,香织小姐内心很清楚我为什么神经质。我这一代的日本人,身体或多或少有点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癫狂。 我们这一代,生于二次大战结束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段内,由于才从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渡到丰盛的年代没多久,也就是进入“药浸生活”的时间还不长,身体受到的损害不算太严重。但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从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泡过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代呀! 总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但芸芸众生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随着人口的增加,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也就日趋激烈。在物质丰盛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提升工作效率,努力赚钱。因此,凡事精打细算,连生产的水果也要求一个也不能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对农药的滥用加以限制的话,那世界可将要一团糟了。 “还在胡思乱想?不吃点东西吗?”又是晚餐时间,香织小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问道。 “嗯,这种酱莱很可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酱莱,还有蕨菜、香菇、其头、生姜,都是来自中国或泰国,它们的价钱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进口,到达港口撒上防腐剂后,就堆积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时一堆就是好几年。因为比起仓库,露天堆放的保管要便宜多了。而装酱菜的铁桶生满铁锈,打开盖子,里面的酱菜大多都腐败了。勉强捞出还没烂的部分,先用药水加以漂白,然后再染色使之成为茶色或绿色,吹嘘这是原汁原味,便上市销售。” “真的吗?”香织小姐娇悄的脸微微扭曲,惊讶地说道。 “嗯,经动物试验证明,这种深白剂会引起动物的突变。目前还没有关于人类的数据,因为正在利用消费者进行实验。” “陶太君,你只读这类的书籍吗?” “是呀。” “这种书看多了,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的。好好吃点东西,再找些轻松偷快的书读吧!” “但环境污染是很重大的问题呀!要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啦,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都不干不净。不仅是尘埃,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化学物质、致癌物质、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及汽车废气,全都是有毒的呀。” 听我这么说,香织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这里是海滨呀,空气特别新鲜。”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海洋正是污染的重点所在,尤其是东京湾的污染特别严重,湾内的海洋生物几乎死光了。我们这边的镰仓海,由于离东京湾比较近,情况也不乐观。我原想说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还是保持沉默算了。 现代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东西,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少考虑全人类面临的困境,这样下去,污染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看来,想呼吸未经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未经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万年前的远古时代了。 当我终于从二十天的昏睡状态中醒过来时,假如眼前没有站着香织小姐,我可能不知道自已应该怎么办。光是想象这个情景,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恢复正常了。或许我的脑子已经出现问题了吧!为了不让香织小姐嘲笑自己的窘相,我强装镇定,并努力试图与她聊天,开玩笑。 我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因为当了二十天的植物人,原本肥胖的身体瘦得皮包骨,甚至连皮肤也变薄了,就像一张塑料薄膜或卫生纸。我将手放在眼前观察,真像高中生物实验室中见到的骨骼标本。我因此吓得毛骨悚然,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我在失去知觉的期间,昏睡中总是见到奇妙的生物在我周围蠕动的景象。这梦境是死后的世界呢,还是地狱的样子?在长时间的昏睡中,我一定是被噩梦缠住了。 为我注射点滴,一口又一口地喂我流体食物,这些工作全由香织小姐独力承担,没有医生在场。或许香织小姐以前做过护士吧!她真是个不简单的人。香织这个名字,我也是从此时开始记起的。说这种话可能有点怪,我与香织小姐的关系一直以来不是很密切的吗?但由于交通事故的冲击,我暂时失忆,在苏醒后,我完全想不起眼前这漂亮的女人是谁。不仅如此,我还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也忘了如何说话和写字。 醒来后足足过了三个星期,我才恢复全部的记忆。这真是漫长而辛苦的三周,为了追索这二十一年来的记忆,我拼命地回想、读书、记汉字、写文章……用了一切手段,终于把记忆夺回来了。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香织小姐并没有帮我(她是个优秀的护士,或许她以为这样会更有利于我的康复,所以尽管对我很关心,但除了名字之外,她对关于我的其他事则闭口不谈),我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现在想起来,那样做是对的。倘若由香织小姐告诉我全部的身世,那我一定会以为她在叙述别人的人生,我会不相信自己的名字、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有从十八岁起一直住着的这间海滨公寓……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虚假。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回忆起来的事物,才是其实的。 不过,香织小姐让我照镜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每次提出照镜子的要求,她总是说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现在我明白原因了,因为我的样子完全像一具骸骨,照了镜子必定会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所以,等脸颊多少长了点肉之后、香织小姐才拿镜子给我。面对相隔了五十天的脸,我觉得非常怀念,但又大吃一惊,难以想象自己的脸竟变成这副模样。不过,尽管样子大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脸。奇怪的是,当我对着镜子思考自己是哪种性格的人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体验。但除此之外,别的倒是都记起来了。例如自己是谁、住什么地方等,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脑中,就好像出去上班的公寓住户,晚上都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记得我今年二十一岁,从十八岁开始就独居在父亲所有的滨海公寓四楼的一间房子里。走到阳台,我倚靠在做工精美的金属栏杆上,海景一览无遗,右手边是江之岛,岛中央耸立着铁塔。我还记得自己进过大学,但读到笫二年便退学了,在父亲的资助下,我在东京S大学法学院读了两年枯燥无味的书。学校附近沿着私铁线建设的商业街,我住宿的单人公寓,经常光顾的咖啡店,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里特古拉夫的画,我都一一回想起来了。此外,与我们几个合得来的学生一起喝啤酒的讲师,以及经常板着脸与学生大吵大闹的教授,他们的长相也在脑中重现。 当然,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居住环境:房间里的布置,厕所和浴室的样子,门外走廊和电梯的设备,管理员经常打蜡的地板,被走廊尽头面向江之岛的小窗射入的光线照得亮堂堂的地板,电梯门边的盆栽,搭电梯到一楼后走出的玄关大厅,大厅玻璃门外的景观,照在停车场白色水泥地上的夏日阳光……想起这些景象,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但讨厌的是,与加鸟先生发生关系的事也回忆起来了,羞耻感又袭上我的心头,使我整曰闷闷不乐。 遗憾的是,这些我所熟知的生活风景,现在却难以欣赏到。事故的后遗症令我的身体,尤其是双脚难以行动。恢复意识后,身体其他部位,如双手、头部、驱干等尚能轻微活动,但下半身却无法动弹。所以我躺在床上无法翻身,更别说是起身了。 不仅如此,在恢复意识一天后,各式各样的疼痛:骨裂产生的疼痛、身体撞伤的疼痛、皮肤外伤的疼痛相继而来。除了这些疼痛之外,还有一种当时我不太明白的剧痛煎熬着我,就是在腰背大量形成的褥疮。说起来,我苏醒后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要拜褥疮的剧痛所賜呢。这种褥疮是长时间在床上昏睡时形成的,只要稍一转动身体,剧痛便钻心而来。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会痛得忍不住要流出眼泪,只能像时钟的分针般慢慢移动。当然,暂时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我请香织小姐在我的颈后和腰下插入软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接下来令我烦恼的,是在女人面前不能不感到脸红的体臭。由于长时间昏睡,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一块腐败的肉干。香织小姐笑着对我说:“你无法洗澡,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身体。”我听了满脸通红。想到香织小姐脱光我的衣服替我擦身体,就羞愧得想哭。我的棵体一定被她看过好多遍了。 由于无法擦到背部,难免留下污垢,所以发出讨厌的臭味,使我在香织小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每当她把软枕插入我的背后时,一定会闻到我的臭味,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是不想让我难堪吧。天气变暖,容易出汗,使我备觉辛苦。 由交通事故所造成的外伤,其实在我恢复意识时大多巳经痊愈。虽然不能说是重伤,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短短二十天的昏睡期间得以恢复,可说是一个奇迹,或许是我还年轻的缘故吧。所以,外伤引起的痛楚并没有什么感觉,长时间失去意识看来也有好处。但褥疮的剧痛、长期卧床的僵化,再加上骨裂的疼痛,让我痛不欲生。 前面记载的是我在恢复记忆后想起的生活环境。很快地,我也想起自己是如何陷入这种终日躺在床上的困境的,这是比疼痛还要严重的打击。 记得那天是四月二日,正是樱花盛开的春日。早上的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看起来是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午饭后,我为了散心,走出公寓大楼,越过国道,在海边的柏油路上溜达,观看海上玩冲浪运动的男孩,接着又转回大楼的方向,转到大楼后面,穿过江之电铁路,到山里散步。 与几名抱着冲浪板、步伐匆匆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我遇见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山里晃了一会儿,我回到公寓大楼前,此时,突然见到远方的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江之岛虽然不太远,却好几年没有上岛登塔了,于是我起了开车去岛上看看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匆匆上楼拿了汽车钥匙,然后到停车场发动车子,沿着海边国道前往江之岛。 午后的国道照例是严重堵塞,花了将近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才到达江之岛渡船码头,此时差不多快黄昏了。我踏上江之岛,在岛上优哉地转了一圈,又跑到铁塔下。太阳巳完全下山,看来没有时间登上铁塔了,于是不得不折回。 路边拉客的大婶热情地招呼我到店内用餐,但我并不会去,因为我期待香织小姐晚上到我公寓来。通常三天中有二天,香织小姐会亲手为我做菜。她跟父亲住在一起,由于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仅十分钟车程,所以晚餐多半是香织小姐送来,如果她不来,一定会先打电话给我。如今我已没有朋友了,所以只要电话铃响,就一定是香织小姐打来的。 当车子开到一个缓和的转角处时,对向车道突然冲来一个冒着橙色火星的物体,我一时间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出于闪避的本能,便慌慌张张地大幅转动方向盘。没多久,当我明白发出巨响、在路面上滑行的物体是倒地的机车时,我的车子巳经冲到反方向的车道上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型货车的车头,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的耳中隐约听到巨大的剎车声,然后是某人的喊叫,稍后还能依稀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但现在仔细想来,这样的情景是任何出了交通事故的人都能想象得到的,所以对于马上失去知觉的我来说,或许都只是事后的想象罢了。 然后,我进入长时间的昏睡状态。等我苏醒过来,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床边香织小姐的头发。我书桌的铁椅被放到了床边,而她就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或许是她刚站起来要去厕所的时候,我的眼晴就睁开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她往床边瞄过来时,正好与我的视线相交。但在此时,我根本记不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说得更确切些,与其说分不清是谁,不如说连是人还是动物也分不清。当然,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谁。香织小姐盯着我的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醒啦?没事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想喝水吗?”可是我的记忆尚未恢复,只能听见却不能回答。但我还记得香织小姐那时的表情,她眉头紧锁,露出担心、忧虑的神色看着我的脸。 我当然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感觉不到褥疮与关节、肌肉等的疼痛,脑子与视野均处于艨胧状态,即使恢复意识之后,几小时内也无法开口。看来香织小姐眼里,我一定很像木乃伊吧。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口中完全没有唾液,自然说不出话来。不,不如说根本不明白说话的意义。差不多有几小时的时间,我一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香织小姐走到房间一角打电话去了。当然这也是如今做出的判断,当时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她做什么事去了。但可以肯定她那时一定是打电话给医生或父亲了,因为之后她将话简贴在我的耳边,耳中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至于这男人说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与疼痛搏斗,那钻心的疼痛真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足足有五天时间,我只是个活着,但连动植物也分不清的白痴“生物”。我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自已是谁。在这期间,我痛了就喊,饿了也喊,觉得难受还是喊。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和自尊心,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喊了。 这种身体上的痛楚和难受持续到第五天,香织小姐发现我的精神终于回复到婴儿的程度。由于受到交通事故的冲击和长时间的昏睡,我失去了成年男子的自我感觉与语言文字能力。此后,香织小姐成了我的妈妈,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她每天教导我读书写字。 她买了好多图画书让我阅读,内容由浅至深,这些书在发生事故前是我曾经读过的,所以我很快就记住了文字。掌握了文字很快就能写文章,效果非常好,读写能力迅速提升。仅仅三周,我的智力便跳跃式地从零岁提升至五岁、十岁、十八岁。在这期间,香织小姐要我每天看三小时电视,说这是医生硬性规定的,看的全是NhK的教育节目。最初看的是以幼儿为观众的节目,然后依次是低年级小学生、高年级小学生、国中学生、高中学生的电视节目。 就这样,从第三周开始,我快速地回忆起一切。到第三周末,我巳经恢复为二十一岁的大人了。或许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仍有漏失,但应付基本的日常生活巳无大碍。 第三周周末的那天,香织小姐告诉我今天是五月十四日。靠床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她非常准确地将其逐日撕下,我在五月十日或十一日时还不太明白,但到五月十四日终于明白这个日历用途了。由此推算,可以知道我苏醒过来的日子是四月二十三日。我问香织小姐,她也说是四月二十三日,由此可见、我的数字计算能力也恢复正常了。 交通事故是四月二日发生的,据说我住了十几天医院。之后本来要转送父亲的医生朋友所经营的一家医院,但反正是昏睡,回自己家里睡,由有护理经验的香织小姐日夜照顾,效果反而更好。于是从四月十四日开始,我就一直睡在自己屋里的床上。这期间,香织小姐也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香织小姐真是位伟大的母亲! 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镰仓出生长大。父亲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说起他的名字,在日本无人不晓。老实说,父亲的名气太大,从童年时代起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许多来历不明的人经常进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来,使我没有家的感觉。访客临走时都会照例要来看看我,仿佛把我当成了观赏动物。就算是熟悉的电影圈或演艺界人士,行动举止也与一般访客差不多,所以我对外人通常没有好感。差不多从懂事时起,我就独居在公寓里,由父亲请女人专门来照頋我的生活起居。 父亲给我许多零用钱,所以买汽车、旅行、玩乐……是绝不缺钱的。我是家中的独子,生母在我五岁时过世。有这种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堕落或成为一事无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个没胆量的人,所以倒没有变坏。我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读书、看电影和画画,因而失去了变坏的机会。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购买各种牌子的十六厘米放映机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机送给我,彩片则以父亲的作品为主,偶尔也有其他影片。我讨厌和朋友挤在房间里看电影,所以没跟朋友说我有放映机。事实上,我的朋友也不多。 朋友少或许跟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有关吧。为什么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呢?那是因为镰仓与东京不同,它不过是个乡下地方,从读小学开始到今天,我还没遇到过称得上有魅力的女孩。不,这个理由或许不成立。因为父亲是有名的彩星,所以从童年起,我就见惯了许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里进进出出。由于所见都是美女,在我的脑中也就未曽觉得美女有什么稀奇。我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母亲,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赛似的抢着照顾我、讨我欢心,我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等我渐渐长成大人,性的欲望开始苏醒。但是我始终没有以实际行动来满足这种欲望,倒是经常有女人向我积极进攻。为了想照顾我,她们经常跑来我的公寓,谄媚地说:“啊,陶太君,你的脸长得和你爸爸一模一样,真是英俊!”但我听了无动于衷。等我肚子饿了,她们又迫不及待地把食物递到我嘴边,说:“吃东西呀、快吃东西呀。”这些举动让我感觉非常厌烦。至于镰仓的小学和初中里那些朴素的女孩子,也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身为异性,如果那些女孩头脑灵活、富有冒险精神,又能说善道,我一定会像喜欢男孩那样喜欢她们。但事实上,在我周围完全没有这种颇富魅力的女孩,所以我还是喜欢男孩多一点。 我的童年有着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这些话题对千方百计想窺探旭屋家生活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不想多讲。在一般人看来,我的生活环境优越而富裕,但我却讨厌这种生活,希望彻底遗忘过去。从有这种意识开始,我便开始隐藏自己是旭屋架十郎儿子的身份,过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时还是难免暴露身份,周围的人就会露出羡慕的目光。去朋友家时,朋友的母亲会对我嘘寒问暖,我则告诉她旭屋家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有时我也会遭到侧目和挖苦。所以在家长教学参观日,我很怕父亲的年轻情妇们来看我。现在回想起来,与父亲有关系的女人,因为觊觑父亲妻子的地位,都会露骨地向我示好,但我并不买账。算了,这些话不提也罢。 但香织小姐就不同了,我非常欣赏她。她的年纪与我相仿,最多大三四岁吧。她是父亲的笫六个情妇,不,或许不止,反正我巳经数不清父亲有过几个情妇了。我也弄不清她是父亲的情妇,还是巳经成为父亲的妻子了。对我来说,无论香织小姐的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她是个大美人,而且个性很好。对我来说,与美貌、才能、演技和法律知识这些比起来,个性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有优雅的嗓音,说话不紧不慢,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总能让我心情平静。而且对我来说,性格优雅文静的人实在是太好了。她很聪明,很快就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这个巳被污染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濒死世界,由于有她这样的人存在,或许还有得救。她从不相信预言家的话。我最欣赏她的,就是这种乐观的精神。 “你相信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吗?”我问道。她将涂上红色指甲油的指甲贴近嚅唇,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相信。”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不管是二〇〇〇年,还是二〇〇五年,这个世界都会继续存在。对于所谓的大预言,我不屑一听。” 但我倒是很相信这个预言,我担心,污染如此严重的世界,能不能撑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呢?就算世界到了那时依旧存在,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样子也会与我们截然不同,看起来或许会更像动物。由于发生过核爆,人的皮肤焦黑溃烂,完全丧失认知力和思考力。至于太阳呢,即使万里无云的正午也没有光辉。所以在那时的世界,就算春天也还是一片寒冷。看似怪物的人,就在那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最近我经常做这样的梦。那真的是梦吗?为何景象如此真实?难道是现实印象的幻觉?仔细观察幻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清楚地看到恶心的怪物在路上蹒跚而行,我感到无比失落。一九九九年八月以后的地球就是这幅景象吗?是不是因为发生过核战争,所以人类的外形才变得如此惨不忍睹? 抑或者这是各种污染造成的结果。现今的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一年又一年的累积,到了一九九九年,污染到极点的毒气从空中降下,袭击人类,使人的形体产生极大的变异。我绝对相信污染导致人类灭绝的说法。当然,一个人长期坚持这种悲观看法绝非好事,所以身边有个笑我胡思乱想的人,对我来说倒是种精神救赎。毕竞香织小姐对于环境污染的知识不像我那么丰富,她虽然没有公开批评我的说法是错的,但她坚信这个世界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世界末日。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中略) 五月二十六日早上九点,这天又是好天气,从阳台望出去,镰仓海面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一点也靠不住。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香织小姐就从隔壁过来了,向我道过早安后就开始做早餐。然后大约在八点半,我们一起吃早餐。从九点开始我有三小时看电视的时间。这是香织小姐的硬性规定,说要让我过有规律的生活。 今早醒来,我赖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此时在我的意识一隅,似乎残留着某种微妙的想法,好像发出黑色光泽的沉甸甸的铁块,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十分在意。但确切的想法是什么,却又完全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想法是怎么来的,它一定来自昨晚所做的梦。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梦,我的心灵深受那梦的冲击,但奇怪的是,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做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我一面吃早餐一面仔细阅读香织小姐从玄关取回的五月二十六日的早报。差不多吃完早餐时,父亲来电话了,香织小姐跑出去,捧着电话连电话线拿到我身边,她把话倚交给我,说是我爸爸。不错,父亲每天总是在这时打电话给我。 “喂、喂。”我将话简贴住耳朵,“是陶太吗?今天感觉怎样?” “挺好的。”我应道。 “精神怎样?” “嗯,还不错。” 话筒那头传来的父亲声音,快乐而爽朗,看来他的工作一定很顺利。 “工作怎么样?” “哦,相当顺利。” “你那边天气如何?” “啊,非常好,一直是晴天。北海道的风景赏心悦目,广阔的原野绿草茂密,我骑了马。下一次,想要我带你一起来北海道吗?” “嗯,想呀。” “我想在这里买地盖一栋度假别墅,那就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了,冬天也可以滑雪呀。对,下次你和妈妈一起来吧!” “一言为定。”我说道。 “那当然啦。” “昨天拍了些什么呢?” “昨天嘛,拍的是坂田君和绫骑马到我住的山中小屋拜访的场景。” 父亲去北海道拍摄外景巳经一个半月了,由于电影中几乎没有北海道以外的场景,所以到五月三十日为止父亲都不可能离开北海道。香织小姐为了照顾我,就索性留在镰仓。父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他只能透过电话了解我们的情况。 “今天要拍哪一场戏呀?” “今天吗?嗯,要拍绫坠马那场戏,这场面很难拍,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那可要加油啊。” “嗯,我一定能拍出好电影来的,你好好期待吧。”父亲今天的语调让人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开朗,像是在演戏一样。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或许是他的职业腔调吧。 “那么,请你妈妈听电话吧。” 接下来香织小姐与父亲讲话。我因为专注于阅读报上的新闻,没听到他们通话的内容。今天报上刊载了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昨天因犯下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消息,还有新药资料泄密的报道。梶原一骑是我童年时最喜欢看的《明日之城》和《巨人之星》的作者,非常有名。报上说他在银座夜总会酒醉后殴打某漫画杂志社编辑,又将职业摔跤选手安东尼奥禁锢在酒店里敲诈威胁,其令人难以相信。新药泄密事件方面,继一名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的技术官因擅自对检定审核批示工作尚未完毕的抗生素新药发出合格通知而被逮捕后,经审讯又爆出包括此人在内的数名嫌犯,竞把递交给中央药事审议会的新药申请资料卖给另一家医药公司。药品对人类而言是攸关生死之物,犯罪分子玩弄人命有如儿戏,其令人欷獻。 香织小姐讲完电话了,她放好话倚后说:“来吃饭吧。” 我差不多吃完早餐了,报纸也读完了,所以只是看着香织小姐吃饭。或许感染了父亲的兴奋,她的情绪也很高昂。因为刚与父亲通过话,我想起了关于父亲的一些往事,尤其是父亲迄今为止演过的电影。 “《一切将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我问香织小姐。 那是一部在二十年前,在我只有一岁大的时候,由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描述两个超级大国的电脑发狂了,向对方的主要城市猛射飞弹,发动毁灭性攻击。一个类似苏联的国家也向日本东京发射了飞弹,国会议事堂周围烈火熊熊,成了一座炼铁炉。父亲饰演海上自卫队的英雄,他随船出海,在太平洋巡弋。当知道东京遭到毁灭性攻击时,全体船员便投票决定,哪怕是烧成灰也要赶回东京。父亲说:“好吧,那我们就回东京。”剧情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日本,观众对于用真实的卡帕型火箭发射飞弹的镜头,以及使用小棋型拍摄的世界各大城市被原子弹摧毁的场面很感兴趣,所以这部电影票房非常好。 但我想香织小姐不一定知道这部电彩,因为我也是从父亲那里才得到将立体声宽银幕电彩缩小成十六厘米的版本,然后在自己房间一个人用放映机看的。这部电影公开上映时,香织小姐不过四五岁吧,我打算给她描述这部彩片的梗概,所以一开始就问她知不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父亲演出这部电影时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父亲当时的演技只能说活力有余而深度不足。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昨晚做梦的内容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昨晚在梦中见到的事物竟然与《一切在今天结束》的内容完全相同:世界终于发生了核战争,原子弹又落到日本国土上,城市变成废墟,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这梦好像预见到今天我能想起父亲主演的《一切在今天结束》般,也可能是因为做梦的关系让我无意识间想起这部科幻电影吧。 当意识从想象回到现实中时,更惊奇的事发生了。香织小姐一直以来那张明亮而爽朗的面孔突然变得丑陋难看。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甚至能见到视网膜上的红色微血管,鼻尖出现狮子吼叫时才会有的皱纹,嘴唇歪斜着,牙齿与牙龈外露。装着白饭的饭碗也咚地掉在小桌上,使饭粒呈扇形撒在桌面,然后跌落地板。香织小姐的表情就那样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的双颊因为充血迅速变红,在露出的牙齿间,粘着咀嚼中的饭粒。我吓得无法出声,很想问香织小姐怎么啦,但香织小姐那鬼魅般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香织小姐一只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按住胸部,上身向前弯曲,呻吟了好一会儿,口中的饭粒也呕出来了。 “你这小子,究竟想怎么样!” 香织小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两颊和额头变得通红,就跟图画书里的红面鬼一样。一贯优雅斯文的香织小姐露出这样的表情和恶劣的态度,是我有生以来笫一次见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香织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那么漂亮的香织小姐,竟然换了一副丑陋的面孔,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我笫一次见到香织小姐有这种表情,她一定是中邪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想到这里,我便浑身发抖。这一切就像恐怖电影的开场,接着一定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香织小姐边喊叫边站起身,她扫了一下眼前的碗碟,随手抓起自己做的炒蛋,掷向我的脸。 “啪”的一声,炒蛋击中我的额头,蛋汁流入眼中,剌痛了我的眼晴,这痛楚与香织小姐忽然的失常给我带来的打击相互作用,令我非常难过。眼前一片朦胧,我知道是流泪了,这样正好把眼中的蛋汁冲掉。 “吱!吱!” 我听到像猴子般的尖利叫声,定晴一看,只见香织小姐扬起头,翻着白眼站立,她的脸色通红,双手握捧紧贴胸口,轻轻打着哆嗦,哆嗦渐渐遍及全身。 突然,香织小姐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由于穿着裙子,她很不雅观地张开了双腿,嘴里发出动物般“吱吱”的惨叫。她一定是被什么动物的灵魂附体了。 “叮咚!”就在此时,玄关门铃响了。我慌了起来,先看看坐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再望向门口。香织小姐完全没有要起身走向玄关的意思。她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流着口水,全身抽搐,一边悲鸣,一边嘤嘤地哭泣着。 看来只好由我去玄关开门了。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矮小男人走进了房间。房门似乎并没有上锁。 “啊!怎么啦?”男人吃惊地说。他一定看到了香织小姐倒在地板上抽搐哭泣的样子。 “陶太君被弄到这地方来啦。喂,发生什么事了?快起来,很不像样啊。”男人说罢,伸出手试着拉香织小姐起身。 “别碰我!真讨厌!”香织小姐边哭泣边叫喊,用力甩掉那男人伸过来的手。 男人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决定放弃倒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往我身边走来。 这男人名叫加鸟,一直以来都是父亲的秘书。 “你没事吧,陶太君?” “啊,加鸟先生。”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刚刚想起我的名字似的。” “确实很久没见了,剪过头发了?” “嗯。” “你没有忘记我吧?” “哪儿的话,怎会忘记你呢。” 加鸟先生边说边靠近我,他伸出右手的中指,想要碰触我的脸颊和下巴。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对我来说,陶太君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倒是经常想来看你,只是你这边……” “让开!” 站起身的香织小姐以迅猛之势奔来,强行挤入我与加鸟生中间。 “喂,你、你想……做什么?” 加鸟先生话未说完,香织小姐就一头撞向加鸟先生的胸口。他一个踉跄。香织小姐更加激动了,扑上前更用力地撞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香织小姐又抬脚猛踢加鸟先生的小腿。 “你、你这个野蛮的女人,到、到底想对我干什么?!”加鸟先生发出哀鸣。 “野蛮又怎么了,我一看到你这种男人,就觉得恶心!”香织小姐边骂边继续踢加鸟先生,她的脸仍然像恶鬼一般。看来,香织小姐真的中邪了。刚骂完,她又发出野猴子般“吱吱”的悲鸣,然后手脚交错,疯狂殴打加鸟先生。香织小姐完全失去人性了。她不时地叫着,对加鸟先生举打脚踢。从她的口中还喷出尚未咽下的饭粒,脸上满是唾沫和鼻涕。 加鸟先生虽然用双手遮脸加以防护,但还是被香织小姐的举头击中鼻梁,眼镜被打歪,鼻血也从一边鼻孔流了下来。加鸟先生终于被激怒了,他扶正眼镜,猛然抓住香织小姐的手腕。香织小姐的殴击动作被制止了,吐着大气,但两人对视着,继续维持敌对状态。 不一会儿,香织小姐再度高声尖叫,用自由的双脚猛踢对方小腿。加鸟先生放开抓住香织小姐左手腕的右手,轻握成拳,敏捷地向她的脸颊击去。没料到加鸟先生有这一招。随着“啊”的惊叫声,香织小姐跌坐在地板上。但她并不认输,迅速从地板上弹起,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抓住加鸟先生。 两人双手交握,你推我撞,呈僵持状态。没多久,香织小姐突然抬起右腿,踢向加鸟先生的胯下,然后用指甲和膝盖疯狂地攻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松开与香织小姐纠结在一起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了香织小姐的喉咙,使劲儿箍紧。香织小姐痛苦万分,剧烈地扭动身子,发出恐怖的叫声。 “喂,安静点!”此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而厚重的声音。 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停止互殴。不知何时,一个彪形大汉闯入我的公寓,他瞪着眼恶狠狠地扫视着香织小姐、加鸟先生和我。一时之间,我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像是被定了身一样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钱放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男人喝道。 他的右手举着手枪,那手枪擦得锃亮,似乎刚上过油,闪闪发光。这男人的头部像顆大葱的球状花,头发垂到眉毛,好像被水浸湿似的紧貼在额头上,口鼻处则用一大块白色方形布包裹着。而整个头部套着长筒丝袜,难怪刚才听到的声音会如此低沉厚重。 “喂,还不举起双手吗?看到这枪没有!给我并排站在那边的沙发前,就像那孩子一样。呃,钱放在哪里?” 显然,这男人是个强盗。大清早就有人上门抢劫,那是谁也想不到的,看来刚才加鸟先生进屋时没有锁上玄关的门。这是我有生以来笫一次看到强盗。由于好奇,我目不转晴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强盗穿着灰色工作服般的长袖厚布上衣,下半身穿了条有点脏的灯芯绒裤,褲子下面露出一双橡胶靴。 “喂,没听到我的话吗?到那边并排站好,快点!”在强盗的催促下,加鸟先生勉强放开香织小姐,低举双乎,将身子转向强盗的方向站着。但是得到释放的香织小姐并没有举起双手,她竟然转身跑向水槽。 “喂、喂,你想做什么?给我老实点?”强盗被香织小姐的举动吓呆了。 香织小姐并不理会强盗的呼喝,她用力打开水槽下的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长柄切鱼刀,用右手举起,转身面向我们站着。这时的香织小姐就如同鬼魅,不仔细看,连我也认不出她曾是那么优雅的香织小姐。她手持切鱼刀,再度发出悲鸣。此时我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不再是香织小姐,她巳经变成外星人或怪物之类的别种生物了。香织小姐继续叫喊着,然后一面大力挥刀,一面冲向加鸟先生。 “喂、喂!别动!”罩面强盗吃了一惊,赶紧大声呼喝,他双手举枪,朝香织小姐的方向砰砰发射。 我见到强盗的双手因开枪的后坐力而震动,香织小姐身后的墙壁冒出两股白烟,立刻露出两个黑洞。墙上挂着的马特洪蜂照片掉到了沙发扶手上,然后落在地板上。 这时我才明白,强盗手上的枪是真枪,我亲眼见到手枪在密闭房间内发射的强大震撼力。 但香织小姐对自己差点中了两枪竟然无动于衷,也完全没有停止殴斗的意思,她奔向举着双手、老实站着的加鸟先生,举刀砍向他的肩膀,加鸟先生急忙往旁边闪避。踉踉跄跄的香织小姐调整好姿势后,将刀横握,水平挥砍过去。 加鸟先生又避开了,一个趔趄扑倒在旁边的电话桌上。桌子一倾斜,桌面的电话就往香织小姐的脚上砸去。“当”的一声,话筒正好击中香织小姐的脚背,但她浑然不觉,继续追砍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情急之下,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电话桌掷向香织小姐,香织小姐被砸倒在地板上,又发出尖厉的悲鸣声。加鸟先生一面与香织小姐搏斗,一面注视着强盗的动静。强盗则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到底在搞什么鬼呀?”加鸟先生大声呼喊,“混账!”骂完之后,他又抬起电话桌向旁边的香织小姐横扫过去,电话桌击中香织小姐的侧腹和腰部。她惨叫一声,猛然扑倒在地上,切鱼刀也从手中飞出,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板上。强盗呆若木鸡地盯着香织小姐。 加鸟先生转头,大步走向强盗。他伸出右手,毫不客气地想触摸强盗用长倚丝袜套着的脸。“危险!”我忍不住地喊起来。加鸟先生如此胆大,势必会遭强盗枪击。但不知怎么的,强盗虽然举枪对准加鸟先生,却没有扣动扳机。加鸟先生的手巳经碰到套着长倚丝袜的强盗的脸了,像为他搔痒般轻抚着。 此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的香织小姐,用整个身体撞向加鸟先生。我的注意力因为集中在强盗和加鸟先生身上,也没看到香织小姐站起来。 “嗯!”加鸟先生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声,他缩回伸到强盗面前的右手,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侧腹。一时之间,我难以判断究竞发生了什么事。但几秒之后我立即意识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我低头望向地扳,切鱼刀已经不见了。加鸟先生的眼镜滑落到鼻梁上,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睁得滚圆的眼晴。他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只见手掌上满是黏稠的血。加鸟先生将身子转向我这边,我看到刀子深深地插入他的側腹,只露出刀柄。他用双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将刀拔出。 满是血污的刀刃被加鸟先生慢慢从体内拔了出来,但不知什么原因,强盗却在这时向加鸟先生开枪了。只听到“咚”的一声,加鸟先生像被风刮倒似的应声跌坐在地。加鸟先生的左手握着巳经拔出的切鱼刀。令人惊讶的是,这把刀的刀刃中央巳经弯曲了。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香织小姐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双手紧按腹部,双膝跪在地板上,臀部着地,一副正坐的样子。顷刻间,她的脸痛得歪斜变形,上身向前弯曲。我禁不住惊呼起来,原来手持切鱼刀的加鸟一转身,电光石火间将刀子剌入香织小姐的腹部。 此时,又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加鸟先生的背部立刻出现两个喷血窟窿,强盗从背后近距离对他开枪。踉踉跄跄地转了半圈后,加鸟先生不支倒地,两手无力地朝左右摊开,不久便无声无息了。他的眼镜跌落在脸旁,从背部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淌。 强盗把手枪塞入裤袋,迅速奔向香织小姐。此时,香织小姐的身体也慢慢側倒下去,鲜血从白色衬衫和套在外面的夏季线衫里滲出来,在她的腹部可以见到切鱼刀的刀柄。血泊慢慢扩大,葱绿色的裙子也被浸成了红色。香织小姐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像纸一般惨白。 受到如此重大的冲击,我慌了心神,一时间也忘了害怕。我把脚伸向地板,试图起身。 强盗单膝跪在倒地的香织小姐旁边,似乎正在检查香织小姐的伤势,但他看到我有动作,就像弹簧似的从地板上跳起来。隐约中,我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想从兜里拿出什么东西,但不知被什么给缠住了,总也掏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取出一个金属罐子,朝我喷出白色气体。霎那间,我的鼻子受到强烈的刺激,像是被敲打了一样。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感到头晕目眩。要是距离再近一点的话,我一定会被那气体熏昏了。我赶紧屏住呼吸,把头扭向空气较新鲜的方向。 在一阵眩晕中,我看到强盗迅速转身,奔向玄关,什么东西都没拿就逃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地板上爬起来。由于刚才被强盗喷了白色气体的关系,我的脚步踉踉跄跄,头脑也迷迷糊糊的。 我屈膝蹲在加鸟先生身边,他的背部喷涌而出大量鲜血,巳经令他全身浸在血泊当中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显然,他巳经死了。我再转向香织小姐。她的鼻子和臂唇似乎还在微微翕动,但也巳经奄奄一息。应该尽快拫警,或许还来得及!我立即奔到电话前,按下一一九。呼叫铃声响了几下电话就接通了,我焦急地喊“喂、喂”,但奇怪的是对方没有说话,只是读出一串数字,而且声音好像来自远方。 我再度喊“喂、喂”,对方还是慢条斯理地读出一串数字。由于我的脑袋迷迷糊糊的,虽然细心聆听,但还是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数字。没多久,对方的声音变成诵经声,而且速度很快。莫非对方巳经知道此地发生悲剧,因而在电话里诵经慰问吗? 没办法,只有打电话到父亲家了。可是父亲此刻正在北海道拍外景,也许会有其他人接电话,但知道这里的情况又能做什么呢?倒不如直接打给医院吧。我拿起话倚,传入耳中的是连续不断的嘟嘟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莫非是在刚才的打斗中捽坏了? 试试打给朋友吧。虽然我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但事态紧急,别无他法。可是无论打给谁,电话都无法接通。难道真的摔坏了?手足无措之际,我突然想到附近的商业街上有间急救医院。对,快向那间医院求救吧! 我站起身,在地板上蹒珊而行,打开玄关的大门,穿上鞋,来到走廊。因为刚才吸入喷雾的关系,我无法快步行走,只能像婴孩一般摇摇摆摆地前进。在死一般寂静的走廊里,我扶着墙艰难地挪到电梯口,按下下楼按钮。 墙壁右侧尽头开着一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就可看到江之岛。每次等电梯时,我总会眺望窗外。此时,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天气好到让人反感,以至于使我感到眩晕,当江之岛映入眼帘时,我“啊”地叫出了声,难道是我的眼晴有问题?江之岛虽然在视野中,可是岛上的铁塔却不见了。我擦了擦眼睛,集中精神再次望向江之岛,铁塔确实消失了,莫非是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江之岛建塔之前的时空了。对,一定是这样。 就在此时,眼前的电梯门打开了,电梯中没有其他人,一股夹杂着陈腐气味的风从电梯内吹出。这电梯不就是一部时光机器吗?我要搭乘它到过去旅行了。 电梯门合上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电梯微徽地震动着,和往常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今天,这是一部特别的机器。我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震了震之后便开始下降,它将载着我去某个我没见过的世界了吧。 随着电梯的下降,我隐约听到哈哈的笑声。但这笑声不是普通人的笑声,正如刚才香织小姐的叫声一样,听起来像是动物的声音。 到达一楼,电梯门打开了,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鼻而来。这气味有点像煎炸食品的油脂所散发出的味道,是廉价油混合薄荷的气味,但仔细嗅闻,似乎更像兽类的汗臭。 附近传来狼狗般的大笑声,走到玄关大厅,我看到这里有一个摔角场,黄沙堆得高高的,上面筑起了擂台。短裤上系着兜裆布的壮汉正在摔角场上进行相扑比赛。摔角场四周,男人们或站或坐,一面大笑,一面鼓掌为相扑选手打气。我走近他们,对最靠近我的一个男人说:“不好了,强盗闯入我的房间开枪杀人,巳经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也快死了。” 可是那男人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眼晴颇大,眼球像玻璃珠一般,但视力似乎并不好。没多久,他“扑哧”笑出声来,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他捧腹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于是推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列外面的停车场。背后的玻璃门一关上,充斥在大厅里莫名奇妙的哄笑声就远离我的耳膜了,稻村崎海边的浪涛声轻轻传来。 走到屋外,正如从走廊小窗看到的那样,天气好极了,碧空如洗。只是在近地平线处有几朵云。而在蓝天的中央,太阳发出熠熠光辉,毫无阻挡地照耀着大地。但这太阳似乎有些怪怪的,与我所熟悉的太阳有点不一样。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琢磨着这奇怪之处。啊,对了,今天的太阳非常小,甚至让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别的星球,从这里看到的太阳比从地球上看到的要小很多。或许,这是远古的太阳吧! 我慢慢走着,转头朝国道的方向看去。此时,有一只怪物从我眼前横过。这怪物穿着略为肮脏的黄色马球衫和褐色西裤,脚上穿着类似草鞋的滑稽凉鞋,躯干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兔子头。它用跳舞般滑稽的步法,轻轻摆动着上半身,在国道旁的柏油路上行走。 我看了看门口左右的车库,包括我的喜美车在内,并排停着的所有车子都变得污黑,水泥地也全被黑色油污所覆盖。车壳大多都凹陷了下去,烤漆也巳剥落,后车窗碎裂。我的喜美车车壳虽然没有凹陷,但也是一片污黑。 我再次抬头远眺江之岛,还是不见铁塔的影子。走到国道上,原来不论何时都处于严重堵塞状态的道路,现在竟连一辆车也看不到。不但没有汽车,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马路空荡荡的。我站在国道中央环頋四周,视线沿着海边铺设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江之岛附近。路上既无人也无车,有的只是扮成人样的白兔和猪猡。这些稀稀落落、在路上行走的动物彼此擦身而过时,会相互点头微笑致意。看来,我是幸存的人类了。 低头看脚下,这条曾经车水马龙的湘南国道出现了许多裂缝。这些裂缝有的很宽有的很窄,乍看之下,国道上好像盖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砾碎片。碎片不像水面般平整,而是到处凹凸不平,有些水泥片的边缘向天耸立着,像一把把刀子。而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龟裂当中,可以见到生命力强盛的杂草生长着,有些地方的杂草甚至长得比水泥碎片还高。 显然,这里发生过异常事件,世界巳是一片死寂了。这是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对,这里应该发生过核战争。我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定也巳经被强大的放射性物质污染。而其他那些在核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类都出了毛病。看来,昨晚我做的梦是真实的。 我想起香织小姐失常时的情况,当我提起那部描写核战争毁灭世界的电影时,她怒喝道:“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么说来,香织小姐也知道那部电影,她只是一直隐瞒着我罢了。或许她以为一旦让我知道,将会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所以瞒着我。当我主动提起这部电影时,她感到非常惊讶,以至于恼羞成怒。 我抬起头再次眺望江之岛,终于明白铁塔是被核战争给摧毁了。我赶紧回头,朝公寓大楼走去,因为我要去商业街那间急救医院求救,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我居住的那栋白色、明亮的公寓大楼,现在整个变得黑漆漆的。外墙表面出现许多细小裂纹,表面的白色油漆己纷纷脱落,甚至开始长出覆盖墙面的常春藤:这的确是生命力最强的植物。然后,我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的鸟叫声,看来鸟儿们也活得好好的。在上午的空气中,只有鸟儿的鸣叫声,没有人影,也看不到一辆车子。我想,大多数的人类都死了吧。 从公寓大楼旁边走过,前面有条缓和的坡道,登上坡道就可以看到江之电的铁路了。奇怪的是,原来的水泥路面都变成了泥土路。艰难地登上坡道后,我极度惊讶地发现江之电铁路竞消失无踪了!我四处搜索,到处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就是不见那两条铁轨。 我又走进草丛中,用鞋尖不伴探索,希望能找到或生锈或熔化了的铁轨的残迹,可惜毫无所获。看来,我巳进入江之电之前的时代。但是,在铺设江之电铁路之前的时代,有可能发生核战争吗?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了。 我穿过本应是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是以后将要铺设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走向那条商业街。但街上的冲浪板商店消失了,也找不到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位于咖啡店隔壁的急救医院。或者说整条商业街不存在了。原来应该是商店的地方,只有几座崩塌的石砌建筑物,看起来更像是一堆瓦砾。在瓦砾堆后方,搭建着一些粗陋的木扳房。 这些粗陋的木屋代替了商店,相互紧挨着,排成长长一列梶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猫狗或树木之类的图画,壁面都象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油污。 虽然有些屋子也有门,但多数屋子的门口只挂着竹帘或被手垢弄脏的带图纹布帘。风吹动帘子,啪啦啪啦地摇晃着。屋内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这是没有人的幽灵街,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全部都“蒸发”掉了。 应该是急救医院的地方也盖了一间木屋,门口旁边的板壁上画着大幅的蜥蜴图画,这或许是急救医院的宿舍吧。我掀起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里面充满了消毒用的酒精气味。啊!看样子这里还是医院。原来的医院被摧毁了,所以暂时用这简陋的木屋代替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里应该有医生。 屋里点着很多蜡烛,有位穿着白色袍子,像是医生的老人站着。他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些什么。老人还戴着黑色茶叶筒盖般的奇怪帽子。 “请问,这里的稻村崎急救医院怎么了?”医生模样的老人慢慢转过身来,他从我身旁走过,走到水槽那边去了。噢,那边有茶杯。老人身边的水壶里的水正在沸腾。他头发已白、脸部黝黑,好像是被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他拿了茶杯和茶盘,又默默回到原来的地方。 “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以前设在这里的医院?”我再次问道。 老人露出漠然的神情,在离我仅十公分之处若无其事地沏起茶。我摊开右手手掌,在老人脸前晃动,但他完全没有反应。慢慢地,我开始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里的人看不到我,我在这个世界成了透明人! 无可奈何之下,我从屋里出来,沿着曾经有过急救医院的这条路,蹒跚地往后山走去。由于急救医院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但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幽灵街的中央,任凭干燥的风吹袭着,我一定会立刻发疯的。为了舒缓恐怖的感觉,我唯有继续走下去。 突然间好像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从后山传来的鸟鸣声突然变得焦躁不安。顷刻间,鸟儿们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声音,然后是杂乱的拍翅声,纷纷飞向天空。 鸟儿们惊恐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响,再加上嘎嘎的叫声,仿佛在宣告世界的终结,难以言喻的不安令我不知不觉停下。 我开始感到强烈的眩晕,难以抑制的眩晕。一股想瘫倒在地的冲动袭遍全身。 这时,我突然感觉阳光似乎变暗了,抬头仰望天空,看不到一片云。看来,天地真的发生异变了,太阳正在死亡,连春天强烈的日照也变得有气无力了。世界正步向终结,这是核战争的结果,太阳也像枯萎的向日葵般走向死亡。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冷,这是因为太阳的威力正在减弱。世界从今天起将进入漫漫长夜,地球将步入寒冬,开始漫长的冰河期。 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吗?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我无法作出判断,因为头晕得厉害,但刚才明明是早晨,天刚亮,空气凉而湿润,鸟儿啁啾,时钟显示着早上八点半。 现在大概还不到十一点吧。我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刻度指着十点五十五分。 “《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当我这样问香织小姐时,优雅的香织小姐突然像恶鬼附身似的失常了,世界同时也发狂了。从早上到现在不过两个多小时,世界就完全变了样,这太荒谬了。 我觉得头晕。啊,多么可怕的一天,我的头越来越晕,快站不住了。 以上的情景如果是梦境的话,这梦也做得够了,我希望自己早点醒来。我的头好晕,难以忍受的恐怖袭上心头,冷汗浸湿全身。“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我呼喊着,希望能从噩梦中苏醒过来。 我用手猛敲额头,发出咚咚的声响,感觉很痛。啊,这么说来,这不是梦,虽然难以置信,但钻心的疼痛告诉我这是事实,刚才所见的荒谬景象完全是事实!怎么会这样? 太阳正慢慢消逝,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无尽的夜就快来了。四周的木屋以及对面山上的树木,眼看就要被黑暗所吞没。鸟儿们发出的嘈杂声越来越激烈,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它们也感到惊慌。为这近乎愚蠢的一切感到恐惧和绝望。正如我所想的,世界在一九九九年寿终正寝。老是站着令人感到恐惧,我无精打采地寻找小径,往曾经有过火警瞭望塔和消防队的地方走去。不用说,暸望塔和消防队的建筑都不见了,这地方巳成为荒原。荒原中有两幢房屋相邻而建。巳经坍塌的商店,窗户玻璃都巳碎裂,墙上开了个大洞,完全没有人的影子。这里巳经变成了废屋,窗户和洞的深处一片漆黑。其中一间商店的屋顶上竖立着“山叶”的招牌,另一间商店的招牌在黑色污迹下勉强可以看到“三洋”的字样。 啊,我记起来了!此地确实有过这样的店铺。其是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我熟悉和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从店旁穿过,我进入树林。由于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伴随着青草的浓郁气息,让我有种置身暗夜之感。我在林中暂时停下,眼晴过了好一阵才适应周围的黑暗。 毕竟现在不是真正的夜晚,虽然林中颇为昏暗,但林子外面还是有些微光射入。我站在树林里,潜心思考这死寂的世界。周围一片昏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有鸟儿的喧闹声了。我闻到青草的气息,然后又闻到好像野兽的气息。 不过,此刻我的身体并不能感觉到充斥在这片树林中的放射性物质。被辐射污染后,往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悲惨的症状才会突然显现。事到如今,看来谁也救不了啦!加鸟先生已经死了,香织小姐也无法救活,甚至连我自己也将追随他们俩而去,走上不归之路。现在没必要再忙着找急救医院了,反正世界巳告终结,人类灭绝了。 眼晴终于习愤了昏暗的环境,也大致能看到树林深处了。由于鸟儿巳不再鸣叫,四周一片死寂,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此时,我听到附近有生物的呼吸声。我屏住气倾听“嘶、嘶”的声音,同时,“沙、沙”的踏草声也从黑暗深处响起。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啊!”我不禁惊呼出声。附近的树萌里突然出现了一头恐龙。它张开咧至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厉的牙齿,动作虽然缓慢,却吓得我浑身瘫软,跌倒在地。当我正想起身逃跑时,左手却被这头怪物给咬住了。左手被咬碎吞噬的声音无情地传到我的耳中,或许恐龙也吃腐肉吧,它的口中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闻久了,一定会让人呕吐的。我因恐惧而失神,拼命惊呼,但是能救我的人又在何处呢?这世界就要终结了。 怪物撕裂了我的左手,我终于站起身,惊恐地逃出危险的树林。 重新回到商业街,昏暗的对面走来一个久违的人影,大概是核战争后的幸存者吧。我喜出望外,等对方慢慢走近。那人穿着灰色衬衫和现在完全绝迹的藏蓝色裤子。 我的左手钻心地疼痛,从麻痹的左肩往胸部扩散。我忍住剧痛,看着对方,感到瞠目结舌。我从未见过如此瘦骨嶙峋的人。简直就像一具朝我走来的骨骼标本,肌肉少到不能再少,就像皮肤直接覆盖在骨头上似的。他的双颊好像被剜去般的凹陷,头盖骨的形状清晰可见,鼻子下方似乎长着黑色胡须,但看不太清楚。这不只是因为太阳巳经消失,也因为他的皮肤如焦炭般黝黑。 我慢慢靠近他,对他说话,完全忘了对方可能无法看到我。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脸不解的神色,摆出难伺候的哲学家架势,皱着眉头,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表情还略带悲伤。在黑暗中,他进一步靠向我。我目不转晴地看着他的唇,只见他的嘴巴像唱歌般不停抖动着,发出的却是怪异的声音。他像一条处于缺氧状态的鱼,气喘吁吁地抖动嘴唇,说出一连串数字。 我吓呆了!看来人类巳经失常,语言消失殆尽,仅能靠数字的排列来表达与沟通了。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快速地嘟囔着这一连串数字。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重复念着这串数字,或许是为了让我明白吧。然后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扭动那张黝黑的脸向我展露笑容,还慢慢伸出手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这让我感到一丝兴奋。但一转眼,他的喉头突然迸发出笛声般高亢的声音,然后推了我的脚部一把,就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只见他斜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闪入粗糙木屋的板壁之间,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刚出洞的螃蟹又匆匆忙忙地逃回洞里。 他的奇怪举动或许是某种暗号一般,就在此时,从并排的木屋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人”来。这些所谓的“人”有着人的身体,但头颅却像猪或狐狸,也有像鳄鱼一般的奇怪动物,还有些面孔像老鼠和猫。面孔像猪的“人”背着小鼓,一边敲鼓一边踏步,其他“人”或牵手或分开,围成一个圆围翩翩起舞。他们跳呀、笑呀,还唱起歌来。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受伤的左肩竟巳经长出了新的手掌,却很短,只能勉强触摸到脸颊。 世界巳经终结,我在太阳巳死的昏暗道路上摸索着回家,身后继续传来怪物们的歌舞声和狂笑声。对这样的世界还能期待什么呢?今天一切都终结了,早上我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成了完美的预言,真是一语成谶呀。世界终结了,唯有植物和动物依旧生气勃勃地生存着。 我东闯西撞地走上大马路,眼前出现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宽阔的马路上,中央隔离带和路面虽完好无损,可是几乎见不到车和人。偶尔有一辆破车开过,亮着车头灯,车尾冒着白烟,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动,车窗玻璃都碎了,车身也严重凹陷。损毁的不仅是汽车,路边悬挂着国际、东芝、日立等大型广告牌的高楼大厦都成了废墟。无数的窗户或开或闭,虽然入夜,但任何窗户里都不见灯光。窗和墙壁无不一片漆黑。周围鸦雀无声,毫无生气。这个城市的居民恐怕都死光了。 可是,原以为没有人的小巷里,突然蹿出一帮人来。其中一人拉满弓,向我射箭,但没有射中。此人怪叫一声,一面狂舞,一面穿过我身边,然后狂奔过马路,后面传来一片哄笑声。 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我决定回到自己的公寓大楼。我一边拼命回忆来时的道路,一边摸索前进。有两具尸体倒卧在我的房间里,等着我回去收拾。再说我也走投无路了,世界上的朋友和熟人都死光了。不过,回到自己房里,等着我的不也是尸体吗?在那里……只剩我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了…… “啊!”我突然惊呼出声。房间里不是有两具尸体等着我吗?一具是加鸟先生的尸体,香织小姐想必也巳死去。所以,房间里有一具男性尸体,还有一具女性尸体。 记得香织小姐曾经说过“你会尝试石冈和己所写的中的实验吗?”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头颅做阿索德的头部。”那时当然是开玩笑,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了。把两人的衣服脱光,用锯子肢解他们的躯体,现在都随便我了。但我也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惊讶,一直以来,我都以乖孩子的姿态生活着,想不到内心深处却期待着这个机会的来临。 事实上,我很早就想尝试石冈和己那本书中的实验,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为此,我把那段咒语背得滚瓜烂熟,巳经到了可以脱口而出的程度。 因为激动,在黑暗中,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一边吹口哨,一边像跳舞似的轻快地走着。不久,走下坡道,就到我住的公寓大楼了。 (中略) 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满天星斗,世界巳进入黑暗时代。显然,天不可能亮了。 不过,我发现发出耀眼白光的星星增加了。惊喜之余,我将腹部贴住栏杆,仰头注视星空,情绪慢慢恢复了。虽然心情稍有好转,但终究不可能找回往日的快乐,我的青春时代与这个世界一起终结了。我不可能有中年和老年,仅仅二十一年的一生也是非常艰辛的一生,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将在这里结束时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也不会埋怨老天对我不公平,因为当我带着这样的命运来到世界上时,一切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希望可以站在阳台上永远注视天上璀璨的群星,可惜我的体力不支,看样子又要摔倒了。我只好回到屋里。 我很快地平静下来,然后把香织小姐的上半身搬到餐厅。原以为没了下半身,搬运起来应该会比较轻松,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我实在太疲劳了。尸体搬到了餐厅,该如何处理才好呢?我迷惑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将她放在沙发上。屋子里的沙发是意大利式的,左右扶手做得很低,往外侧缓缓倾斜,所以可当做床使用。我把香织小姐的上半身抬高,使尽全身力气,放到沙发。我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看着,真不可思议,这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特效镜头。 在灯光的照耀下,香织小姐的面容一如以往。她的上身赤裸,安详地睡着了,至于下半身,巳经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之中。这姿态比任何艺术品都要美丽,我目不转晴地看着,内心无比感动。 欣赏完之后,我又回到浴室。这次,我拎住加鸟先生的两个脚踝,把他的下半身拖到餐厅,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放到沙发上。接下来,我调整好位置,将香织小姐上半身的切口与加鸟先生下半身的切口正确对准。实在是不可思议,两人躯体的截断面居然能非常完美地吻合,就像一个人被肢解成两部分后再拼合起来一样。 做完这项工作,我累得跌倒在地板上,呼噜呼噜地喘着大气。可是想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惊世杰作,我奋不顾身地爬起,退后几步,仔细观赏这件艺术品。啊!真是个伟大的奇迹!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男人,这样一个躯体此刻竟横卧在沙发上。 我的身体不禁开始发抖。出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位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的潇洒男子,他有着波浪状的长发,以及略显饱满的胸脯。 我痴痴地看了一阵,然后跑到洗手间,取出摩丝,喷到自己的手上,再回到餐厅,把摩丝涂抹在这张深亮面孔的头发两侧,做成双鬓往后梳的发型。略为装扮,一位美男子就跃然眼前了。 整个过程虽然辛苦万分,但看到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展现在眼前,我内心感到无比欣慰。这种事要我再干一次,我也愿意。 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疲劳。香织小姐瑞正美丽的脸配上这副身躯,其可谓相得益彰。尤其是花容月貌下还挂着加鸟先生的男性器官,实在是太可爱了。 虽然我巳心力交瘁,但还是从书架下的抽屉里取出粉笔,在沙发周围的墙壁和地板上画出十二星座的标志,然后又画了一些蟾蜍和蜥蜴。根据所述,必须在锅中烹煮蟾蜍和蜥蜴的肉片,但我体力不济,完全不可能外出捕捉这两种动物。所以只能用粉笔画充数。可我又担心仅仅这样做恐怕不够,于是分别从香织小姐和加鸟先生的躯体上割下一点肉,放入加了水的锅中,在瓦斯炉上烹煮。 做了这些,我再也没有力气做其他事了。我倒在床上,俯卧着将脸埋在枕头上。此时,我开始在心中默念中能让死者复生的咒语: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用你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念完一遄,又从头再念,如此重复再重复,差不多默念了一百次吧。因为这篇咒文已经烙印在我脑海中,所以随口就能念出。 瓦斯炉上的锅子开始响起沸腾的声音。由于我将火力调成文火,就让它长时间烹煮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咒文,意识渐渐远去。啊,我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去了一个遥远的未知之地。 可是一觉醒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房间里充满异臭,摆在沙发上被切断的香织小姐上半身和加鸟先生的下半身售已然冰凉。 尾声 “要做病历,请再说一次姓名。”年轻医师说道。 “野边乔子。”她说道。由于脸部没有什么损伤,说话不成问题。 “出生年月呢?”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嗯,明白了。”医生说完,就跑出去了。 此地是茅崎综合医院单人病房。窗外的阳光渐趋强烈。 “由于骨盆碎裂,耻骨压迫产道,以后不能生孩子了。”乔子对陪伴在侧的陶太说道,“这是天谴。我一直都对男人没有兴趣,也难怪上天让我不能生孩子了。不过,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想到这一点,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悲哀。” 陶太慢慢凑近乔子的脸,将自己的唇贴在乔子唇上。“我也有很长时间对女人没有兴趣,但我喜欢你,如果现在失去你,我会感到非常难过的。” “我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男人,与残暴、下流、好色的男人截然不同。但我身受重伤,身体已经支离破碎,现在的我,变得非女非男了。” “我也是这样,我被好男色的男人看中,一下子就被俘虏了,毫无抵抗之力。” “玩弄你的男人是最低贱下流的男人。” “可是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人接触了。”陶太一边用额头摩擦着乔子后脑的枕头,一边说道。他的头顶正好贴在乔子的耳边。 “啊,这么说来……”乔子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或许我也有类似的遭遇吧。”她想起了高中时代与船江美保及松村富子的关系。 “我总认为不仅是男人,女人也是性饥渴的动物,于是肆无忌惮地与同性交往。”这些话乔子说不出口,她只能在心里嘀咕。这也是受到天谴的原因吧?她嘲笑她们对性的渴求,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自以为这样做满足了自己对性的欲望,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她也轻蔑和妒忌她们议论着的“性高潮”,但这恰恰说明了自己根本不了解这种灵肉合一的兴奋状态。 她看不起男生,完全不想与她眼中看起来脏兮兮的男生交往。初中和高中,她的成绩都在同班男生之上。现在,当她终于遇到心仪的男人,内心萌发了对他的爱意时,却发生了交通事故。这不是天谴又是什么呢? “人家都说天妒红颜,你长得这么漂亮,这次大难不死,真是奇迹啊!”陶太喃喃细语道,眼睛看着正凝视天花板的乔子的侧脸。 “陶太先生,你是一位优雅的绅士。” “哦?” “你也很英俊呀。” “我?”陶太脸上漾起笑容。 “对。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唯有你,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英俊极了。我能遇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也是一个奇迹呢!” “我啊,什么也不是。所以……” “所以?”乔子忍住疼痛侧过身子,注视陶太的脸孔。 “所以我没有染上世俗的恶习。不过,我所做的事一旦全部曝光,我也就不能再做以前的我了。所以我非常珍惜现在与你共处的时光。” “别说这种话了。请离开一点儿。”乔子说道,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为什么?”陶太问道。 “我头发很臭,因为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被你闻到异味,多难为情。” “没有呀。”陶太赶紧说道,“我完全没有闻到异味。” “你真是一位优雅的绅士,陶太先生。” “哪儿的话!我需要你呀,这是我的心里话。我能够接受命运的摆布,坦然接受人世间向我投来的好奇目光。但如果失去你的话,我就无法忍受了。我永远不想离开你。” “在镰仓医院治疗的哥哥很可能下半身瘫疾。我呢,虽然还能走路,其他地方却出了毛病。” “你们都是为了救我的父亲……” “可以这样说,但又不只是如此。假扮他人、说诡、隐藏、制作木乃伊陪伴精神略有失常的旭屋先生,这种提心吊胆的异样生活,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好了。” “我已经筋疲力尽,不愿再过那种生活了。几次做梦,我都见到香织小姐和加鸟先生孤零零地站在御殿内的草地上。”乔子浑身发抖,她纤细的手臂上突然起了鸡皮挖炼。“我宁愿坐牢也不愿回到那噩梦般的生活。我没有杀过任何人,我只是一个受命运摆布的人而已。”乔子对天长叹道。 “我也看到怪物了。”陶太说,“而且是经常看到。眼前满是铁棍和金属条,不断地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攀登架。肚子里露出齿轮的人一边发出机械的声音一边在街道中游荡。还有的在月夜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宫殿的阳光下徘徊。” “究竞是我服下的药使我的大脑产生这种幻觉呢,还是这些药物导致了我的身体孕育出这种畸形的大脑?我不知道。但这三十年来,我确实一直与这些怪物为伴。” 神奈川县警察局的丹下警部来到我们的住处,装腔作势地向御手洗问东问西。开创了一个时代的巨星旭屋架十郎骤然离世,引起一场轰动,多家电视台纷纷推出追悼节目,此事也免不了惊动警方。葬礼由旭屋制作公司的高层主持。看到死去老友的遗体,他们深感震惊,但他们绝口不向媒体透露消息,这是他们向有恩于自己的老友所献上的最后敬意。丹下的能力虽然平庸,但也发现稻村崎公寓大楼有隐蔽的四楼,以及旭屋在九年前策划和实施了某种计划。 对于丹下的问题,御手洗做了仔细的说明。他告诉丹下,九年前旭屋利用在印尼的一栋与稻村崎一模一样的公寓大楼,杀死了他的秘书加鸟猛,且误杀了姘居情妇香织。 “见面时,野边修不愿与我们交易,向警察说说他的事没关系。”御手洗在我的耳边悄悄说。 御手洗又向丹下解释旭屋利用海豹肢畸形的独生子陶太作为目击证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丹下一时之间似乎很难理解。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丹下一边记笔记,一边连连点头。 “事件的诱因是三崎陶太出了交通事故,陷人昏迷状态。旭屋与情妇便趁这个机会想了一个谋害秘书的计划,他们在儿子苏醒前把他运到印尼。可是醒过来的陶太却丧失了记忆,他变得和婴儿一样,照顾他的香织便担负起母亲的责任,不得不从头开始教他说话和写字。这是旭屋他们料想不到的事。我们阅读陶太的手记,这部分记录了他真实的成长过程,令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复杂,旭屋与香织的阴谋也就更难暴露了。” “说得对。”我点头附和,“所以,那手记并非陶太的成长记录,而是恢复记忆的记录。” “由于记忆渐渐恢复,他的成长速度非常之快。”御手洗回应,“至于手记中记述加鸟被杀的过程,那是陶太躺在床上目击到的景象。出事那天,他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一直躺在床上。看到加鸟和香织被杀、强盗逃走,他才第一次下床,炮出公寓外,迷失在异国的古怪环境里。” “但你是如何发觉陶太出了交通事故和丧失记忆的?”我问道。 “值得问这种问题吗?那真是太简单了。”御手洗说道,“请借我手记的影本……瞧,就在这里了。此处写着‘今天,我十岁啦’,然后又记述‘香织妈妈’如何教他日文。那么这位‘妈妈’年纪多大呢?在手记的稍后提到:‘她的年纪与我相仿,最多比我大三四岁吧。’试想,如果手记所记述的确是陶太十岁时的实际情况的话,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香织怎能做他的‘妈妈’呢?” “啊!原来如此。”我重重地点头。阅读手记时,我忽略了这个重要细节。 “真实情况是,陶太生于昭和三十七年,香织生于昭和三十二年。” “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人物,第一位当然是旭屋架十郎,其次是他的情妇河内香织,然后是被谋杀的秘书加鸟猛及被隐藏的儿子陶太……那么,住在茅崎综合医院的那个女人是谁?”丹下发问。 “那女人叫野边乔子。她本来是受到旭屋的利用而被卷人这事件里,后来好像对陶太产生感情,两人就变成恋人了。” “那么,住在镰仓医院的野边修呢?这人好像与仙台的医疗事故有关……” “他是野边乔子的哥哥,也是将旭屋架十郎如废人般匿藏起来的罪魁祸首。他在稻村崎公寓大楼改建秘密的四楼,要自己的妹妹扮成香织,让陶太扮成旭屋,还从北海道把父亲找来做帮手。” “嗯,然后从旭屋家取出大量金钱,去仙台开了医院,后因发生医疗事故而破产……这家伙做了不少坏事哦。” “正是如此。” “仙台那起医疗事故的受害者,正好是我的远房亲戚,所以我也过问了一下那桩事件。其实我来此地向御手洗先生请教之前,已讯问过野边修这家伙好几次了。” 御手洗露出略显紧张的神色,点点头。 “听说,三崎陶太切断了加鸟猛与河内香织的尸体,将香织的上半身与加鸟的下半身拼合,创造了一件奇怪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由旭屋架十郎带回日本,做成木乃伊放在稻村崎公寓的四楼以供娱乐……” 御手洗听了笑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呀!”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丹下也被逗笑了。 “那件奇怪的东西放在稻村崎公寓的四楼吗?” “不,没有见到。”丹下边笑边摇头。 “这一定是恐怖电影看太多的人的妄想。陶太是残障人士,手不方便,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是啊。我也觉得这是天马行空,太夸张啦。”丹下搔搔头皮,“啪”地合拢笔记簿,放人怀中。 “那么加鸟与香织的尸体呢?” “这应该是由旭屋处理了吧。或许埋在雅加达的安佐尔公园的地下了。” “是呀。特地用飞机把尸体运回日本这种行为毕竟很难想象。” “当然,世上会做这种傻事的疯子还是有。但要旭屋做这种辛苦的事,他完全没有好处呀。” “说得对。那么……”丹下站起身说道,“打扰你了。每次上门拜访,都能学到不少东西,真是感激不尽……” 御手洗也站起来,与丹下握手后送他到玄关口。丹下走出走廊几步后,突然停步,又回过头来。他稍微压低声音对御手洗说道:“那个野边修很奇怪,他说那些话时,态度好像是很认真的。” 御手洗以手掩口,走近丹下身边,同样压低声音说道:“这是典型的妄想型分裂症,或许给他做一次精神鉴定会比较好。你不妨带他去东大找古井教授,请教授介绍一位有经验的精神科医生。” 丹下听罢,露出凝重的神色,点点头说道:“嗯,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意见的……” “那么,再见了。”御手洗关上门,与我一起回到起居室来。 “你这样说没问题吗?如果丹下警部真的把他带到东大去做精神鉴定的话……” “对古井教授来说,野边修犹如一个烫手山芋,他一定会把野边修送去精神病院的。” 看我露出不满的神色,御手洗续道:“你对我的做法有意见吗?其实,如果他那时开枪射中了我,他要进的就不是精神病院了。好啦,我们去散散步,喝杯可口的红茶如何?”御手洗说完,从衣架取下上衣。 “且慢,御手洗,我还有个疑问。你之前说过香织的胸部很小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不出它有多大的重要性……” 听我这么一问,御手洗停下了动作。 “噢,那个问题嘛。如果香织的胸部很大的话,双性人的复活就变得很困难了。” “怎么说?” “裸身的加鸟从沙发上起身的那段文字:被我们误读为香织上半身与加鸟下半身拼合而成的尸体不可思议地复活了。只有在香织胸部非常小的情况下,前面的文字才能与普通裸体男子起身的情节完美契合,不至于显得不协调。” “在那段文字中写到加鸟不可思议地俯视自己赤裸的身体,但是文字没有提到加鸟因为得到豪乳而惊讶万分。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发现自己胸部突然变大会不吃惊的。所以,只有香织的胸部很小这一点才能把前后两段截然不同的文字衔接起来……” 听完之后,我大为叹服御手洗的精细观察力,然后慢慢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御手洗君,你好像有意识地在搭救陶太,是吗?” “与他度过的三十年艰辛岁月相比,我只是略尽绵力罢了。好啦,有关这个事件的话题就说到这里为止。” 御手洗一边匆匆忙忙伸手穿过上衣的袖子,一边向我使了个眼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