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木村-1 东京车站里熙来攘往。木村雄一睽违此地许久,他无法分辨这样的拥挤是否为日常情景。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有特殊活动,他也会相信。往来的人潮量使木村为之震慑,想起和小涉一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企鹅群体。企鹅密密麻麻地大批群聚在一块儿。但是他可以理解为何企鹅会挤成那样,因为企鹅怕冷。 木村避开人潮,经过名产店和小摊位,快步前进。 他往上走了一小阶,穿过新干线验票口。经过自动验票机时,他担心装在内袋的自动手枪会被检验出来,接着闸门“砰”地一声关上,警卫队当场现身制伏他,但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他停下脚步,仰望电子时刻表,确定他要搭的“疾风号”的发车月台。他瞥见制服员警站在那里执行警备工作,但并没有特别留意木村。 一个背着背包,貌似小学生的少年从旁边经过。木村想起小涉,胸口一阵绞痛。失去意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涉,那毫无反应、稚嫩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浮现。“碰到这种事,还是这样一副乖宝宝表情,教人怎么不心疼?”木村的母亲哭道。这句话又让木村心如刀割。 我绝对饶不了他。愤怒如同岩浆在体内深处滚滚沸腾般。把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下来,居然还能满不在乎地在世上呼吸,教人无法置信。他快喘不过气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木村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走向电扶梯。他戒酒了,可以笔直前进,手也不抖了。他左手提着印有东京名产字样的纸袋,往前走。 “疾风号”已经在月台等待发车。木村急了,加快脚步,从三车的前段车厢车门进入。根据以前的工作伙伴提供的情报,他要找的座位是七车第五排的三人座。为了慎重起见,他打算从前方的车厢进去,小心翼翼地接近。从背后悄悄地观察状况,再一步步靠近。 踏进车厢一看,左手边就是洗手台,木村暂时在镜子前停步。他拉上背后隔间用的帘子,望向前方倒映出来的自己。头发变长,眼头积着一小坨眼屎。胡须参差不齐地冒出,脸上的汗毛也明显极了。那张脸疲惫不堪,连自己都不忍卒睹。木村洗手,仔细地搓洗,直到流出来的水自动停止。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这不是酒精作用,是紧张的关系——他这么说服自己。 小涉出生后,木村再也没用过枪,只有搬家和整理东西时碰过而已。他由衷庆幸没把枪扔了。要让嚣张的对手尝尝恐怖的滋味、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家伙搞清楚立场,手枪是最管用的。 镜中的脸扭曲了。镜子龟裂,凹凸扭曲似地崩解,“以前是以前。你真的下得了手吗?”镜中人问。“你现在只是个酒鬼,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我已经戒酒了。”“我儿子躺在医院里。”“我要让那家伙尝到苦头。”“你饶得了他吗?”情绪的泡沫毫无脉络地在他的脑中迸裂。 木村从黑色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枪,再从手中的纸袋取出筒状器具,是灭音器。他将其嵌上枪口,旋转套上。虽然无法完全掩盖掉枪声,但只要装在这把二二口径的小枪上,可以把声音压到有如玩具枪般轻巧的一声“喀嚓”。 木村朝镜子点点头,把枪装进纸袋,走出洗手间。 洗手间外,贩售小姐正在准备推车贩售服务,木村差点撞上她。他本来想开骂“挡什么路”,但一看见推车上的罐装啤酒,便赶紧避走。 “记住,只要沾上一口就完了。”木村想起父亲过去曾如此告诫过他。“酗酒是戒不了的。只要沾上一口,就前功尽弃了。” 木村走进四车,在通道上前进。当他穿越自动门时,左侧座位的男乘客正好在调整跷脚的姿势。木村撞到他的腿。装上灭音器而变长的手枪装在纸袋里,而纸袋卡到了男子。木村把摇晃的纸袋宝贝地拉回来。 让原本就紧张又焦虑的木村立即暴怒。回头一看,那里坐着一位戴黑框眼镜的温文小生,正软弱地低头向他赔罪。木村勉强压抑住怒火。他啧了一声,急着赶路,男子却说:“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木村停步一看,装手枪的袋子确实破了个洞。不过也没空为此和对方争执。“少罗嗉!”他继续前进。 离开四车后,他没有缩小步伐,迅速地穿过五车、六车。 “爸爸,为什么新干线的一车会是在后面?”他想起小涉以前问他的问题。当然,是还有意识的小涉。 “离东京比较近的才是一车呀。”木村的母亲这么回答小涉。 “奶奶,什么意思?” “从距离东京比较近的车厢开始算,是一车、二车、三车。所以去奶奶家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后面,可是去东京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前面。” “去东京的新干线叫上行嘛。什么事都是以东京为中心。”木村的父亲也说。 “爷爷跟奶奶总是特地上到东京来呢。” “因为我们很想见小涉呀。爷爷奶奶千辛万苦,气喘嘘嘘地爬上东京来见小涉呢。” “搭新干线爬上来哟。” 爷爷接着撇了木村一眼:“小涉真是可爱。”他点点头说。“一点都不像你的孩子。” “我倒是常被人说‘真想看看你父母的嘴脸’呢。” 爷爷跟奶奶不理会木村的讽刺,自吹自擂地对彼此说:“这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 进到七车。中隔走道,左边是两人座,右边是三人座,椅背全朝着相同方向并排着。木村伸手入袋,握住手枪,大跨步数着排数前进。 空位比预期的多,乘客稀稀落落。木村在第五排的窗边座位看到一个少年的后脑勺。少年穿着有白色衣领的衬衫,外罩西装外套,昂首挺胸,看起来就是个健全的模范生,少年把身体转向车窗,望着窗外,好似正对到站的新干线车辆看得入迷。 木村慢慢走近。只差一排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萌生疑念:这样一个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孩子,真的心存恶念吗?看看那肩膀单薄的纤细背影,完全是一个独自享受着新干线之旅的国中生。木村心中那个塞满了紧张与觉悟的袋子,袋口的绳索几乎就要松脱了一些。 眼前冷不防爆出一团激烈的火花。 一开始木村以为是新干线的电气系统故障了。他猜错了。是木村的个人神经讯号瞬间断线,眼前一片黑。原本面对窗户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头,用藏在手中的小型机械抵住了木村的大腿。那机械就像大了一号的电视摇控器。是那些国中生在用的自制电击枪——待木村察觉时,已经全身毛发倒立,身体中心也麻痹了。 眼睛睁开时,木村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手腕被绑在身前。脚踝也是一样。都被厚重的布带以魔鬼毡固定住了。手脚关节可以弯曲,但全身动弹不得。 “叔叔,你也真够傻。居然完完全全照着剧本来,太教人吃惊了。就连电脑程式都不会这么照规矩来说。我知道叔叔会来这里,也知道叔叔以前从事非法工作。”就坐在左侧的少年淡淡地说。双眼皮,鼻梁高挺,相貌十分女孩子气。 “以前我也对叔叔说过,为什么全天下的事都这么如我的意呢?人生真是太容易了。”半好玩地把木村的儿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落的这名少年尽管还是个国中生,却用一种自信十足、仿佛历经了好几次人生的表情说。“难得叔叔戒了最心爱的酒,这么拼命,真是对不起哟。” 水果-1 “伤口还好吧?”靠走道座位的蜜柑对着窗边的柠檬问。这里是新干线的三车,第十排的三人座。望着窗外的柠檬嘀咕:“为什么500系没有了呢?我超喜欢它的蓝色。”然后他这才总算注意到似地蹙眉问:“你说伤口怎样?”不晓得是睡乱的还是刻意造型的,柠檬略长的头发看起来也肖似一头狮子鬃毛。单眼皮的眼睛与貌似不服地扬起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柠檬懒得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的个性表征,让蜜柑不由得心生纳闷:是性格影响外表,还是外表影响性格?“柠檬,你昨天不是被刀子割到吗?我说你脸颊上的伤啦。”他指指窗边的柠檬说。 “我怎么会受伤?” “为了救这个大少。” 蜜柑指着坐在中间座位的男子。那名二十五岁的长发青年缩着肩膀夹在两人之间,交互望着两旁的蜜柑和柠檬。与昨晚刚被救出来时相比,脸色好多了。年轻人被捆绑、遭到近似拷问的暴力对待,原本还抖个不停,但不到一天就已经平静许多。简而言之,就是内在空无一物——蜜柑心想。是人生历程与想像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常见的类型。他们的内在空洞、单一色彩,所以可以立刻转换心境。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根本不知道去想像他人的情绪。这种人才应该读小说,但他们应该已经错失了读的机会。 柠檬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救出这名年轻人是九小时前的事了。这个大少——峰岸良夫的独子被人监禁在都内藤泽金刚町某栋大楼地下三楼的一室,所以蜜柑等人勇闯龙潭去救他出来。 “我怎么可能钝到被人拿刀子割伤脸?少胡扯了。”柠檬跟蜜柑一样,身高接近一百八。可能因为体形也一样清瘦,他们常被人误认为双胞胎,或至少是兄弟,换言之,别人称他们为双胞胎杀手、同业兄弟,但每次蜜柑听到这种说法,都很愤慨:不要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自己居然会被跟这种目光短浅、轻率无脑的家伙归在同类,这个事实令蜜柑愕然。当然,柠檬应该丝毫不介意。蜜柑就是看不顺眼柠檬那种粗枝大叶、跟纤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的个性。有个仲介业者曾说:“蜜柑很容易相处,可是柠檬很麻烦。就跟水果一样,柠檬酸得教人咽不下去,不是吗?”蜜柑心想:一点都没错。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明明就有条红线。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小混混拿刀刺上去的时候,你还尖叫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那点小事吓到?要是我尖叫了,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弱到不像话,心里想着‘噫!怎么会有这种逊咖!’而被吓坏了。再说,我脸上这伤可不是刀子划的,只是湿疹罢了。我是过敏体质。” “哪有那种刀伤状的湿疹?” “湿疹是你发明的吗?” “什么跟什么?”蜜柑板起脸。 “这世上的湿疹跟过敏是你发明的吗?不是吧?你是评论家吗?你要否定我这二十八年来的过敏人生吗?你又对湿疹有多少了解了?” “我没有否定你的过敏人生,湿疹也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你那不是湿疹。” 总是这样。柠檬老爱推卸责任、虚张声势、胡说八道。除非蜜柑接受他的歪理,或是当成耳边风,否则柠檬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不好意思……”坐在蜜柑和柠檬中间的年轻人——峰岸家的大少胆怯地小声说:“呃,请问……” “干嘛啦?”蜜柑说。 “干嘛啦?”柠檬也说。 “呃,两位……呃,该如何称呼?” 昨晚蜜柑和柠檬赶到时,大少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蜜柑和柠檬把他弄醒搬出去时,大少也只是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无法正常对话。蜜柑想起这么说来,完全没有对大少说明他们俩的事。 “我叫杜嘉,他叫班纳。”蜜柑胡说一通。 “不对。我叫唐纳,他叫道格拉斯。”柠檬点点头说。 “那是什么鬼?”蜜柑问,却也猜到八成是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了。柠檬成天把汤玛士小火车挂嘴边。汤玛士小火车是用火车模型拍摄的儿童电视节目,似乎历史悠久,柠檬对它情有独钟。柠檬每次引用或举例,绝大部分都是汤玛士小火车的剧情,仿佛他的人生教训和欢喜全都是从中学来的。 “蜜柑,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唐纳跟道格拉斯是双胞胎的黑色小火车。他们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像是‘哎呀,这可不是亨利吗?’他们说话的调调实在讨喜,令人瞬间有好感。” “哪里啊?” 柠檬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摸索一阵后,取出一本约记事本大小、富有光泽的印刷本。“看,这是唐纳。”他指着说。那好像是汤玛士小火车的贴纸簿,上面有好几个小火车图案。柠檬指的地方画着黑色的火车头。“蜜柑,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了,你老是忘记。你就不肯记一下吗?” “不愿意。” “真没趣。这张送你,把名字记起来吧。这些贴纸,你看,从这边开始,从汤玛士到奥利弗,都是按顺序排列的。还有狄塞尔。”柠檬说,开始一辆辆介绍名字。“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啦。”蜜柑把贴纸塞回去。 “呃,两位的名字究竟是……”峰岸家大少说。 “芥川龙之介跟梶井基次郎。”蜜柑接着答。 “比尔跟班,还有哈利跟巴特也是双胞胎。” “我们不是双胞胎。” “那么,呃,唐纳先生两位……”峰岸家大少一本正经地问。“是我爸请两位来救我的吗?” 窗边的柠檬不当回事地挖着耳朵应道:“唔,是啊。容我说一句,你爸实在太恐怖了。”蜜柑也同意:“没错,太恐怖了。” “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觉得爹地恐怖吗?还是他很溺爱孩子,太宠儿子?”柠檬用指尖顶他,明明只是轻轻一戳,大少却吓得浑身瑟缩:“哦,不,我不怎么怕我爸。” 蜜柑苦笑。他总算开始习惯车厢里独特的气味了。“你知道你爸在东京的事迹吗?他战功彪炳,干下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有一次他借钱给个女人,人家不过迟到了五分钟来,他就把那女人的手给砍了,这你听说过吗?不是手指,是手耶。不是迟到五小时,是五分钟耶。然后他把那只手……”说到这里,蜜柑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在新干线里兴匆匆谈论的内容”,省略了。 “啊,这我听说过。”大少歉疚似地低声答道。“我记得是用微波炉……”说得像在谈论父亲挑战下厨的回忆似的。 “那你知道那个吗?”柠檬竖起食指,探出身子。“他把欠钱不还的家伙的儿子带来,让父子面对面,两个人手里各塞了一把美工刀……” “啊,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啊?”蜜柑吃惊地说。 “不过你爸很聪明。直接又果决。要是有人碍事,他就是一句‘干掉就是了’,要是碰上麻烦事,就是一句‘不干就是了’。”柠檬望向窗外那头正在启动的新干线列车。“很久以前,东京有个叫寺原的人,那家伙捞钱捞得很凶。” “是叫‘千金’的公司对吧?我知道。我听说过。” 大少逐渐恢复元气,蜜柑预感到他会愈来愈放肆,不爽起来。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出现在小说里密柑还能欣赏,但在现实里,他连话都不想听,听了只会教人满肚子气。 “‘千金’被整垮了,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寺原父子都死了,公司也解体了。然后你爸大概是预感到会有危险吧,马上就撤到盛冈去。真是聪明啊。”柠檬说。 “呃,谢谢。” “道什么谢?我可不是在夸你爸。”柠檬恋恋不舍地目送远去的白色新干线列车。 “不,我是在为两位救我的事道谢。我真的以为我死定了。我被五花大绑,他们大概有三十个人吧。而且那里又是大楼的地下室。再说,就算我爸替我准备赎金,我觉得我还是会被他们给杀了。那些家伙好像很气我爸。我觉得我的人生准完蛋了。” 大少似乎多话了起来,蜜柑板起脸。“你很敏锐。”他说。“首先,你爸真的很顾人怨。不光是那些家伙而已。不讨厌你爸的人,比不死超人更罕见。然后就像你猜的,那些家伙就算收了赎金,应该还是会毙了你,这一点也没错。还有你的人生差点就要完蛋了,这也是事实。” 蜜柑和柠檬接到人在盛冈的峰岸委托,揽下交付赎金的工作。“把赎金送到监禁我儿子的歹徒手中,然后救出我儿子”。这是个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折腾死人的工泎。 “你父亲要求有够多的。”柠檬嘀咕着,屈指算道:“救出我儿子、把赎金带回来、把歹徒一伙人全杀了。美梦哪可能全部成真?” 峰岸设下了优先顺位。首先,他儿子的性命是第一优先,接下来是赎金,杀害那帮歹徒是第三。 “可是唐纳先生,你们全办到了。这不是很厉害吗?”大少眼睛发亮地说。 “喂,柠檬,行李箱呢?”蜜柑突然想了起来。装赎金的行李箱是个附滚轮的坚固皮箱,带去出国旅行有点不够大,但也不小。行李箱应该是由柠檬负责保管,但现在行李架和座位旁边都没看见, “哦,蜜柑,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柠檬大摇大摆地坐着,两脚搁在前座的靠背上,喜孜孜地说,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我把行李箱放这儿了。” “那儿?你的口袋才装不下行李箱。” 柠檬自顾自地笑了:“开玩笑的啦。口袋里只有一张纸。”他甩了甩名片大的纸张说。 “那是什么?”大少把脸凑过去。 “是我之前去的超市送的抽奖券。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可以去摇彩球机抽奖。头奖是……你看,是机票呢。这抽奖很随便,没有期限,所以爱什么时候去抽就什么时候去抽。” “要送给我的吗?”大少问。 “谁要给你啊?你要机票干啥?你老爸会买给你吧?” “喂,柠檬。别管什么抽奖了,你把行李箱放哪儿去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让蜜柑的声音变得有些凌厉。 柠檬得意洋洋地抬头:“听好罗,你对火车不熟,所以我来指点你吧,新干线的车厢与车厢之间,现在已经有放置大型行李的空间了。可以摆像是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滑雪道具什么的。” 蜜柑一瞬间哑然失声。为了让血气上冲的脑袋冷静,他反射性地用手肘恶狠狠地殴打身旁大少的手臂。旁边传来痛苦的呻吟。“你干什么啦?”大少喘嘘嘘地说,蜜柑无视于他,压低声音问:“柠檬,你爸妈没过教你,重要的东西要摆在身边吗?” 柠檬显然动气了:“你那是什么口气?那你要把行李箱放在这吗?这里可是坐了三个大男人,怎么塞得进来?”柠檬叫嚣着,一堆口水喷在隔壁的大少身上:“只能摆到别处了啊。” “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不就行了?” “东西不是你提的,你不懂,那很重的。” “不,我也提过,才没有多重。” “像我们这种邋遢可疑的人,身边带个行李箱,旁人一看就会猜到:‘啊,那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很危险的。” “才不会有人猜到。” “会啦。还有蜜柑,你明知道我爸妈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就意外死掉了。我爸妈根本没教过我什么。硬要说的话,他们只教过我绝对不可以把行李箱搁在座位上。” “胡说八道。” 裤袋里的手机接通了。手机不停震动,刺激着皮肤。蜜柑取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不由得垮下脸。“你爸打来的。”他告诉大少。他站起来,就要往车厢外走去时,新干线动了。 车厢门自动打开,蜜柑来到后方通道后,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峰岸良夫的声音传出。“怎么样?”声音沉稳,但十分清晰。蜜柑移动到窗户附近,望着流过的景色应道:“新干线刚发车。” “我儿子没事吗?” “如果有事,就上不了新干线了。” 峰岸良夫接着确认赎金是不是带回来了、那伙歹徒怎么了。但随着电车行驶的噪音变大,声音愈来愈难听清楚。蜜柑说明状况。 “把我儿子平安带回来后,你们的工作就结束了。” 你就光躺在别墅里悠哉哦?你真的担心你儿子吗?蜜柑忍不住想说。 电话挂断了。蜜柑准备回座位,再次踏进三车的途中迎面碰上了柠檬,吓了一跳。个子与自己同高的男子挡在正对面,感觉就像在照镜子般古怪。而且对方要说是另一个自己,个性也比自己更随便、更没教养,让蜜柑有种自己不好的部分化成分身冒出来的感觉。 柠檬表现出天生的毛躁说:“蜜柑,这下子不妙了。” “不妙了?什么东西不妙了?可别把我扯进你的鸟事里啊。” “跟你也有关系。” “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最好把装钱的行李箱摆在行李架上吗?” “是啊。” “害我也在意起来,所以去拿行李箱了。我本来把它摆在车厢另一头,前面的放置处。” “值得嘉奖。然后呢?” “行李箱不见了。” 蜜柑跟着柠檬穿过三车,去到另一侧的车厢外。厕所和洗手台的旁边就是大型行李放置处。总共有两层,上层搁了一个大型行李箱,但不是装峰岸的赎金的。旁边有个公共电话撤掉后的空架子。 “你摆在这里?”蜜柑指着大行李箱底下的空位。 “对,这里。” “跑哪儿去了?” “厕所吗?” “你说行李箱?” “对。”柠檬不晓得有几分认真,真的跑去男厕察看。接着他粗鲁地打开马桶间,慌乱地大叫:“去哪儿了?去哪儿小便了?给我出来!” 是有人拿错行李箱吗?蜜柑想,但也觉得不可能。他知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为了自己大受动摇而动摇。 “蜜柑,你知道要怎么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这种状况吗?”柠檬表情僵硬地说。 正好这个时候车上贩卖的推车来了。年轻的贩售小姐贴心地停下脚步,要是让她听见对话也不好,两人便让她先通过。推车离开后,蜜柑开口了:“两个字吗?‘不妙’是吧?” “不对,是‘完了’。” 蜜柑提议应该先回三车,冷静下来思考。跟在后头的柠檬说:“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还有其他两个字可以形容吗?”他不晓得是混乱过头了还是神经太大条,以丝毫不紧张的口气追问道。蜜柑装作没听到,穿过车厢的走道。车厢里很空,是因为现在是平日上午,而且时间还早吗?座位只坐了四成,虽然不清楚平常的乘客量,但感觉相当少。 由于是与行车方向逆向前进,可以观察到座位上的乘客状态。有人抱胸、有人闭目、有人看报,看起来多半是上班族。蜜柑扫视各座位底下和上方的行李架,确定有没有黑色的小型行李箱。 车厢正中央一带坐着峰岸家大少。他嘴巴大开,颓靠在椅背上,身体略朝车窗倾斜,两眼紧闭着。两天前遭人绑架后,他一直受到监禁,直到深夜才刚被解放,就这样一直没睡,他一定是困了吧——蜜柑并不这么想。蜜柑尽管受到一阵心脏几乎跳出来的惊吓,却也绷紧了神经心想:“居然给我来这招?”他随即在座位坐下,迅速地触摸峰岸大少的脖子。 “这么危险的状况,这大少居然睡得着啊?”柠檬走过来站住了。 “柠檬,状况更不妙了。”蜜柑说。 “什么意思?” “大少死了。” “真的假的?” 半晌后,柠檬说:“死定了。”然后屈指算了算,呢喃:“三个字。” <hr /> 注释: 瓢虫-1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那么有三就有四,所以是不是应该说,只要一开头,就永远没完没了?七尾禁不住这么想。就跟骨牌一样。五年前执行第一个案子时,七尾尝到了意料之外的大苦头,当时他不小心想:“只要有一,是不是就有二?”不晓得是不是不应该那样想,第二次工作时他也被卷入灾难,理所当然似地,第三次也被卷入意料之外的状况中。 “你婆婆妈妈地想太多了啦。”真莉亚曾这么教训他。真莉亚负责承揽委托,交付给七尾,她说自己就像是柜台小姐,但七尾实在不这么觉得。七尾心中总会出现“你做菜,我来吃”或是“你下指令,我来做”之类的OS。忘了是什么时候,他也曾建议:“真莉亚也来工作看看怎么样?” “我不就在工作吗?” “我是说实务工作,或者说前线执行那种。” 要打比方的话,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优秀的天才足球选手在场外拼命地下指示,对一个不知所措地运球、几乎是门外汉的选手焦急气愤地大骂:“你为什么就是踢不好!”也就是说,你是天才足球选手,我是门外汉选手,既然这样的话,天才自己下场比赛岂不是更快吗?——七尾这么说。——这样做不但可以减轻彼此的压力,也更能够做出成果。 “我是女人耶,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是这样没错,不过靠你拿手的中国拳法,就算三个大汉群起围攻,你也游刀有余。搞不好比我更可靠呢。” “不是那种问题,女人要是弄伤了脸蛋,那还得了?” “你活在哪个年代啊?现在可是提倡男女平等……” “你这是性骚扰。” 对话不成立,七尾死了心。简而言之,“真莉亚下指令,七尾劳动”、“天才是教练,门外汉是球员”这样的角色分配似乎已不动如山。 对这次的工作,真莉亚也一如往常地断定:“易如反掌,两三下就可以搞定。这次绝对不会出问题。”老是同样的局面,让七尾也无力反驳了。“不,大概会出什么乱子吧。” “你真悲观。跟嚷嚷着‘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关在家里不出门的寄居蟹有什么两样?” “寄居蟹是那样的吗?” “如果不是那样,它干嘛背着房子一起移动?” “不是因为不想付固定资产税吗?”七尾自暴自弃地应道,但被当成耳边风。 “说起来,我们工作中本来就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每次都很有可能被卷入危险啊。换句话说,麻烦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七尾明确地说。“不、是、那、个、意、思。”他斩钉截铁地否定。唯有这一点,他不想被误会。“听好了,我至今碰上的麻烦,都不是你说的那类。之前不是有个差事,要我去饭店大楼偷拍政治家的外遇照片吗?你一样跟我说很简单,两三下就搞定了。” “明明就很简单啊。只是拍张照片罢了嘛。” “如果那家饭店没有发生连续枪杀凶案的话。” 当时大厅里有个西装笔挺的男子突然持枪滥射。事后查出歹徒原来是个优秀的官僚,可能因为平日积郁过多,才会开始射杀饭店的房客,还占据了饭店。这是与七尾的工作完全无关、彻底偶然的事件。 “你不是大显身手了吗?你救了几个人呢?还把歹徒的脖子给扭断了。” “我可是拼了老命耶。啊,还有呢,不是有次工作,是去速食店吃新产品,然后当场夸张地称赞说:‘这真是太好吃了!美味到爆炸!’” “怎么,不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我才刚吃,店就真的爆炸了。” 那次是被解雇的打工店员所犯下的案件。因为客人不多,没闹出人命,但整家店被搞得烟雾乱窜、火焰四起,一片乌烟瘴气,七尾拼命把客人救出店外。不仅如此,因为当时有个黑道大人物躲在那家店里,还引来了手持来福枪的职业杀手在外狙击,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你不是还很厉害地找到杀手的埋伏位置,痛扁了他一顿?当时你也大显身手呢。” “那次工作,你也在事前跟我断定‘小差事一桩’。” “本来就是啊,吃汉堡的工作哪里难了?” “还有上次的工作也是。你跟我说‘把钱藏在速食店的餐盘底下就OK了’,结果害我搞到袜子全湿,还差点被逼吃下全是芥末酱的汉堡。世上才没有什么简单的差事。要是想得太乐观就惨了。再说,这次的工作,你连内容都还没有说清楚。” “已经给你指令了吧?抢走某人的行李,下车。就这样。” “是摆在哪里的、谁的行李,完全不晓得啊。搭上新干线,详情会再联络,这种工作不可能会是什么简单差事。而且还叫我在上野站下车。那不是刚上车就要下车了吗?时间太紧迫了。” “换个想法好吗?愈是困难的工作,愈需要事前指示。因为需要研究、演练,还要拟定失败的对策。相反地,事到临头才给指示,表示这是简单的差事。比方说,喏,假设有个工作是叫你现在立刻吹三口气,怎么样?这需要事前资讯吗?” “我没听过、也不想听那种歪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啦。世上才没有简单又单纯的工作。” “有的。简单的工作要多少都有。” “随便告诉我一个吧。” “比方说我现在正在做的啊。只是帮人仲介工作,够简单吧。” “我就知道。” 七尾站在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月台时,手机响了,他才刚把手机靠上耳朵,站内广播就像算准时机似地响起:“前往盛冈的‘疾风号·小町号’即将进入二十号线。”男声广播搞得七尾听不清楚电话另一头真莉亚的声音。 “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疾风号’要到了。” 广播在车站月台肆虐。感觉手机就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网子罩住了,有种电波遭到干扰的感觉。秋风舒爽地吹过。云朵零星飘浮,看得到近乎清爽的蓝白色天空。 “我想大概新干线发车没多久吧,我一接到有关行李的指示,会立刻联络你。” “你说联络,是用电话还是简讯?” “我会打电话。总之你要随时留意手机。这一点没问题吧?” 新干线细长的车头流畅地出现了。长而白的车体奔进车站月台里,速度减缓,停止。车门打开,乘客下车。眨眼间,月台被挤得水泄不通,人群宛如流水瞄准干燥的地面浸湿般,空间逐渐被填满。原本形成的队伍慢慢地溃不成形了。人群冲下楼梯里,没有流走而留下来的人们保持沉默,彼此没有交换讯息,却默默排出阵形来。尽管没有任何明显的指示,却井然有序。真不可思议——七尾虽身为其中一员,还是这么感觉。 他以为马上就可以上车,但好像到了车厢清洁的时间,车门暂时关上。他发现其实没必要匆忙挂掉真莉亚的电话。 “怎么不是绿色车厢?”近处传来话声。七尾望过去一看,那里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矮个子男子。男子手提纸袋,圆脸上满是胡碴,外貌肖似装在木桶里让人插剑的玩具。女子穿着鲜绿色的无袖上衣,露出让人过目难忘的手臂。裙子超短,大腿外露,令七尾别开视线。他过度不自在到把玩起脸上黑框眼镜的黑框。 “绿色车厢很贵啊。”男子搔着头,把指定席车票递给女子。“可是你看,二车二排,跟你的生日一样呢。二月二日。” “搞什么啊你,我的生日根本不是那天!人家就是要坐绿色车厢,才打扮成这样一身绿耶!”体格壮硕的女子嚷嚷道,用力推撞男子的肩膀。男子被推,手中的纸袋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红色外套、黑色洋装等物品像是发生小雪崩似地,撒了一地,其中还掺杂了一个黑色毛绒绒的生物般物体,把七尾吓了一大跳。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恐怖的生物,教人毛骨悚然。男子佣懒地捡起它。原来是顶假发。七尾再次望去,看出那个穿无袖裙装的女人并非女人,而是一个化了妆的男人。他有喉结,肩膀也很宽。七尾恍然大悟,难怪他的手臂会这么粗,而且裙子短成那样,教人看了不舒服。“喂,小哥,干嘛直盯着人家看!” 七尾发现那道尖锐的声音是针对自己,挺直了背。 “小哥,谁准你那样看了?”有着一张可爱圆脸、满脸胡碴的男子稍微踏出几步。 “你想要这些衣服?一万圆卖你。喏,钱掏出来。”他捡起滚出纸袋的衣服。 卖我一千圆也不要——七尾差点脱口而出,但如果这么做,肯定会被找碴,所以他支吾起来。看吧,果然倒霉到家——他心想。 “喏,跳个几下看看。你身上有钱吧?”男子就像勒索国中生似地继续挖苦。“戴什么黑框眼镜,装知识分子啊?”他纠缠不休。七尾快步离开现场。 他思考工作。 其实要做的事很简单。拿到行李,在下一车下车。没事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节外生枝。虽然已经不幸地被变装男和胡子男辱骂,但我的坏运也就到此为止,等于是先付清了。七尾这么安慰自己。 “各位乘客久等了。”站内响起广播声。虽然语调平板,但这个消息让等得发慌的乘客心头顿时轻松许多。尽管没有等上多久,七尾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业务联络,二零号,请开门”,这段话响起后,就像对咒语起反应似地,车门打开了。 七尾拿出指定席车票确认,上面印着四车第一排D座。“你可能不晓得,‘疾风号’是没有站票的。即便你马上就要下车,还是要划位才行。”七尾想起真莉亚把车票给他时交代的话。“我帮你挑了容易行动的角落位置。” “那个行李箱里究竟装了什么?” “不晓得,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啦。” “什么叫一定不是?你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吗?” “我哪知道啊?万一问了,惹客户不高兴怎么办?” “万一是危险的东西怎么办?” “什么叫危险的东西?” “人的尸体、钜款、非法药品、大量的虫。” “嗯。大量的虫满恐怖的呢。思心死了。” “其他三样也一样恐怖好吗?不会是什么有问题的行李吧?” “我想应该只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东西吧。” “那不就很危险吗?”七尾的口气已经半带怒意了。 “就算里头装的东西危险,只是运送而已,很安全的。” “那是什么歪理!那你去送。” “那么危险的差事,我才不干哩。” 七尾在四车最后方第一排坐下。一眼望去,车厢里空位不少。七尾一边等新干线发车,一边望向握在手中的手机,真莉亚还没打来。一旦出发,一眨眼就到了上野站,抢行李的时闲有限。他担心能否来得及。 自动门发出喷鼻息般的声音打开了。有人走进来。七尾才刚注意到,正要交叠的脚已经踢到了那名男子手中的纸袋。男子一脸凶恶地瞪来,脸上满是胡碴,脸色很差,眼睛四周一片暗沉,看起来很不健康。“对不起。”七尾立刻道歉。严格说起来是男子自己撞上来的,该主动道歉的不是七尾才对,只是七尾想尽可能避免纠纷,不想去计较。与其要和人吵架,宁可自己先赔罪。男子一脸不悦,但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不过此时七尾看见纸袋破了个小洞。可能是刚才自己踢到的时候弄破的。“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 “少罗嗦!”男子离开了。 七尾想再检查车票,暂时解开皮带上的皮制薄型腰包,查看里面。除了车票以外,还装了各种东西,包括原子笔和便条纸,还有小铁丝、打火机、药丸、手表、指南针、U型强力磁铁、强力胶带等等。他总共带了三个手表,因为附加的闹铃功能意外地好用,于是将它们代替闹钟。真莉亚笑称这些东西是“平民七宝”,因为这些都能在厨房或便利商店轻松弄到手。他还准备了强力类固醇药膏和止血药膏,用来治疗烫伤等伤口。 被幸运女神抛弃的男子,能够办到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这些道具七尾是绝对片刻不离身的。 他抽出插在腰包外袋的新干线指定席车票,看到上面印刷的文字,吃了一惊。车票是从东京到盛冈的。为什么是到盛冈?正当他疑惑不已时,手机响了。他立刻接起电话。真莉亚的声音响起:“知道行李箱在哪儿了,就在三车跟四车间的行李放置处。那里有个黑色行李箱,把手的地方好像贴了贴纸。物主似乎在三车,所以你拿了行李箱,就从三车以外的地方下车。” “了解。”七尾答道,接着问:“我刚刚才发现,这工作是要在上野下车,为什么车票却买到盛冈?” “没什么特别原因。你不晓得吗?遇上这种情况,车票买到终点站准不会错的。不晓得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嘛。” “看吧!”七尾稍微拉大嗓门说。“你也觉得会出差错!” “这只是通则啦。你最好别那么神经兮兮的。有没有记得抱持微笑啊?俗话说‘和气招祥’呀。” 一个人笑个不停只会招人猜疑啦——七尾呛回去后,挂断电话。不知不觉间新干线发车了。 七尾立刻起身,从后方车门走出去。 到上野站只要五分钟。没时间了。幸好七尾马上找到行李放置处,也马上发现了塞在那里的黑色行李箱。行李箱不大,附有滚轮。箱体不晓得是什么材质,很坚硬。七尾看见把手上贴有贴纸。他小心不弄出声地拖出行李箱。“很简单的差事吧?”真莉亚娇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确,到这里都很简单。七尾看表。距离抵达上野站还有四分钟,他在心里默念:快点到吧、快点到吧。七尾再次进入四车,提着行李箱,以自然的步伐前进,乘客应该没有注意他。 离开四车,进入五车,经过走道,来到六车前方的车厢外。 直到此刻,七尾才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怕会在出入口附近遇到麻烦事,一直保持戒备。例如会有一群年轻人坐门前打瞌睡或化妆之类的,堵住了通道,然后看到七尾就找碴说他瞪人什么的,纠缠不清;要不就是有情侣在通道吵架,指着七尾问:“喂,你说哪边才有理?”硬把他卷入争吵中,总之是这类骚动。一直以来简单的工作很少可以简单地结束,所以他早有心理准备,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吃惊。 因此,车门附近没有人,让他如释重负。接下来只等车子抵达上野站,离开电车,出去车站验票口的时候打电话给真莉亚就行了。看吧?就说很简单嘛——七尾想到她瞧不起人的声音,禁不住一阵不愉快,但与碰上多余的麻烦相比,是要好上太多了。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车体钻进地面,开始倾斜。这表示新干线接近上野站的地下月台了吧。七尾握紧行李箱的把手,还多余地确认一下手表时间。 门上的玻璃倒映出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觉得真是张没运气的衰脸。“跟你交往之后,我经常搞丢钱包。”“我开始常常犯错。”“青春痘愈来愈难好了。”他以前的女友都会如此抱怨——当然,当下七尾反驳那是血口喷人——不过,搞不好其实真的被说中了,可能是自己把霉运传染给她们了。 尖锐的行驶声渐渐安静下来。在这个行进方向下,下车门似乎在左侧。门外开始变得明亮。就像洞窟里突然冒出未来都市般,月台唐突地现身了。看到零星的几个乘客。人影往后方流去。楼梯、长椅、电子时刻表在左侧消失了。 七尾直盯着玻璃看,同时确认有没有人靠近背后。要是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事情就麻烦了。新干线放慢速度,开始能够看清车站的轮廓了。七尾回想起只玩过一次的赌场轮盘游戏。转盘就像在卖关子不告诉你球究竟要掉在哪里似地,慢条斯理地停下。新干线也表现出类似的氛围。就像在挑选要把车厢停在月台上的哪一个乘客前,惹人心焦地放慢速度,最后在乘客面前停了下来。 门外站着一个乘客。小个子,头戴猎帽,一副小说中常见的私家侦探打扮。新干线停了,车门却迟迟不打开,这段停顿宛如在水中憋气不吐般。 七尾隔着玻璃与月台的乘客两相对望,想起有个人就生得这副落魄德行,爱好侦探风格的打扮。 那个人从事与七尾相同的工作,同在这个危险又不得和人诉说的业界工作。他的本名有点老土,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浮夸,老爱漫天臭盖和夸大地中伤他人,所以被人称做“狼”。当然不是‘一匹狼’或“lonely wolf”那种剽悍或孤独的意思,而是来自于说谎成性的狼少年寓言。然而他本身对这个不名誉的绰号倒也不在意,老是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寺原老大替我取的名号。”在业界执牛耳的寺原不太可能特意为他命名,但本人似乎如此认定。 狼有许多自吹自擂的事迹。“不是有个让政治家、秘书自杀的家伙吗?逼人自杀的。”很久以前,在酒家碰上时,他曾对七尾这么说。“是叫鲸鱼还是杀人鲸的彪形大汉。江湖盛传此人消失了,其实是我干的。” “你干的?什么意思?” “有人委托我,我把鲸做掉了。” 以逼人自杀为业、代号“鲸”的家伙突然销声匿迹,在业界里蔚为话题。有人说是被同行干掉的,也有人说是被卷入意外,甚至有传闻说有个痛恨鲸的政治家高价买下了他的尸体,摆饰在自家,教人听了毛骨悚然。不过无论真相为何,只敢接些扒窃行李、对妇孺动粗这类委托的狼,显然不可能干得来这种大案子。 七尾总是尽量小心不要撞上狼。因为他觉得跟狼相处一久,会无法克制动手揍他的欲望,那就麻烦了:而这个预感也没有失准,有一次七尾真的揍了狼。 当时狼在夜晚的闹区巷弄里,正在对三个小学生动粗。“你在干什么?”七尾逼问,狼说:“这些家伙竟然笑我脏,我正在教训他们。”狼真的正在用拳头殴打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学生的脸。七尾一阵怒火攻心,一把推开狼,朝他的后脑勺飞踢。 “居然会去保护弱小,你人也真好。”真莉亚后来知道这件事,调侃他说。 不是那样的——七尾当下回答。当时冷不防涌上他的心头的,是一个少年喊着“救命”、害怕地向他求救的孱弱模样。“看到小孩子向我求救,我没办法拒绝。” “你是说你的心理创伤?” “被你用‘心理创伤’四个字带过,总觉得有些难过。” “心理创伤风潮已经过了。”真莉亚轻蔑地说。 那才不是什么风潮——七尾说明。就算心理创伤这个词已被过于滥用、沦为陈腔滥调,他的心被囚禁在那种漆黑的过去,仍是事实。 “嗳,那只狼一碰上孩童、动物还是弱者,马上就会变得残酷不仁。差劲透了。而且要是自己快要遭殃,就搬出寺原的名号来:‘我可是寺原老大的宠人呢’、‘我要跟寺原老大告状’。” “寺原早就不在了。” “寺原死掉后,他好像哭到人都消瘦了呢。真够白痴的。反正你总算给他点教训了。” 狼被七尾狠踢,不光是肉体,连自尊心也满目疮痍,他双眼的肿胀,怒翻天。“下次被我碰见,你就死定了!”他撂下这句话后逃走。这是七尾与狼最后一次碰面。 新干线车门打开了。七尾提着行李箱,就要走下月台。他看着眼前那名戴猎帽的男子,还在默默赞叹着:这人长得真够像那个狼呢,原来世上真有如此肖似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突然伸手指着他:“啊,你这小子!”七尾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乘客就是狼本尊。 七尾急忙想下车,狼却卯起来堵住他的去路,硬挤上车来。七尾被狠狠一撞,倒退了几步。 “真得感谢巧合啊,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上你这小子。”狼喜孜孜地说,鼻孔张得老大。 等一下,我要下车啦——七尾低声呢喃。如果大叫引来注意,可能会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 “岂能让你在这里溜了?上次欠你的帐得还一还才行。” “晚点再还吧。我现在在工作。不,那笔帐就不必算了,送你。” 这下子麻烦了——正当七尾这么想的瞬间,车门缓缓关上了。新干线无情地载着七尾从上野车站出发了。很简单的差事对吧?真莉亚的笑声在耳边复苏。饶了我吧——七尾真想哀嚎。果然又变成这样了。 <hr /> 注释: 王子-1 从前座靠背拉出拖盘,把宝特瓶放上去。打开巧克力零食包装,捏起一颗丢进嘴里。列车离开上野站后,重返地面。天空有几朵白云零星飘浮,但大半还是清澈的蓝色,感觉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晴空万里。高尔夫球场宽阔的场地映入眼帘。宛如巨大蚊帐的绿网往右边流去,没一会儿校舍冒出来。那是好几栋连在一块的水泥立方体,窗边有身穿制服的学生晃来晃去。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王子慧想了一下,但马上转念心想:反正都没差。即使跟自己一样是国中生,或者年纪更大,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按照他的想像在行动。他望向右座的木村。这家伙就是那类毫无趣味的人类代表。 尽管被束带夺走了自由,木村一开始仍然疯狂挣扎。所以王子把从木村那里抢来的手枪架在旁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一下子就好,先安静点。如果不听到最后,叔叔,你绝对会后悔哟。”他这么说。 “我说叔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国中生的我居然会一个人搭新干线。而且还查得到我坐在新干线的哪个座位,这种时候不都会怀疑可能是陷阱吗?” “那情报是你放出来的?” “因为我知道叔叔在找我嘛。” “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找你,如此罢了。你不是躲起来了吗?连学校也没去。” “我才没躲呢。全校都停课了,我想去也去不成啊。”这是真的。虽然还不到冬天,但受到突然流行起来的病毒性感冒影响,学校停课一星期。到了下一周,流感的威力还是没有减弱,又再停课一周。大人们也没仔细研究病毒的感染途径、潜伏期,以及发病后病情严重的比率等等,只决定一旦有一定人数请假,学校就自动停课,这让王子无法理解。害怕风险,为了逃避责任而遵循决定好的规则——王子并不打算责怪这种行为本身,但对于毫无疑问地继续停课的教师,他认为真是蠢到脑残了,他们检讨、分析、决断的能力根本就是零。 “你知道停课期间我都在做什么吗?”王子说。 “谁知道。” “我在调查叔叔的事。我想叔叔一定很气我吧?” “才不是。” “咦,不是吗?” “那岂止是气可以形容的引”木村说得仿佛字字渗血,让王子不由得笑逐颜开。要撂倒无法控制情绪的人易如反掌。“看吧,这么说来叔叔肯定想要教训我吧,所以我猜叔叔八成在找我、要攻击我。那么待在家里也很危险嘛。所以我想机会难得,就调查一下叔叔好了。告诉你哦,想要攻击人、陷害人、利用人的时候,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搜集情报。那个人的家庭、工作、习性、兴趣,从这些地方可以找到下手的漏洞。跟税务机关的手法是一样的。” “国中生居然拿税务机关做比喻,真是烂透了。”木村苦笑。“再说,小鬼调查得到什么?” 王子垂下眉毛。他感到失望,这个人的想法果然太简单了。被外表和年龄所左右,看轻了对手的能力。“有些人只要给钱,就可以帮忙搜集情报。” “你存了压岁钱啊?” 王子吐出满含幻灭的叹息。“只是打比方。就算不是这样,喏,有些人可能对国中女生有兴趣啊。如果可以抱到光溜溜的国中女生,那些人可能也会帮忙做些类似侦探的工作,调查大叔的底细。例如说,叔叔被太太抛弃,离了婚,一个人扶养可爱的小孩,而且还酗酒——他们可能帮忙调查到这些。而我又有女生的朋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拿国中女生送给大人?你是有那个女生的把柄吗?” “就说只是打比方而已嘛。别动气。不只是钱,人总是出于各种欲望和算计在行动。就跟杠杆原理一样,只要按对了欲望的按钮,就算是国中生,也操纵得了人。叔叔不晓得吗?性欲是比较容易压动的一种杠杆。”王子故意用惹人发怒的口气说话。对方愈是情绪化,就愈容易控制。“可是叔叔,你好厉害呢。我听说你直到几年前都还在做些危险的工作。钦,叔叔也杀过人吗?”王子说完后,望向自己手中的枪。“叔叔连这种东西都有啊。真厉害。套在这前面的是减少枪声的器具对吧?好正式哦。”说完,王子亮出取下的灭音器。“人家怕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语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似地。当然是唬你的。别说哭了,他得费上好大一番劲才不会失笑出声。 “你在这里埋伏抓我?” “从叔叔开始找我那天起,我就放出新干线的风声了。叔叔不是委托了什么人找出我在哪吗?” “以前的朋友。” “是以前从事危险工作时的朋友吧?叔叔说要找一个国中男生,没引起怀疑吗?” “一开始他轻蔑我,说没想到我有那种癖好,可是听了我的话,他很激动,也同情我。还说竟然把我家的小涉弄成那样,绝对不能原谅。” “可是结果那个人背叛了叔叔呢。发现他好像在调查我后,我便反过来联络他,叫他把这个情报流给大叔。” “随你怎么说。” “他一知道可以任意摆布国中女生,马上露出一副色胚相,哈得不得了,大人全都是那副德性吗?”王子说。王子就是喜欢这种拿语言利爪刮过对方情感薄膜般的感觉。肉体锻链得了,但精神肌肉可不容易锻链。即使佯装不在乎,还是无法不对恶意的荆棘做出反应。 “那家伙有那种嗜好?” “叔叔,过去的朋友不可信啊。不管有过什么恩惠,大家早忘光了。建立在诚信之上的社会八百年前就消失了吧。也搞不好从来就不存在。可是没想到叔叔真的会现身呢。真是吓到我了。叔叔也太没有戒心了吧。啊,这么说来,叔叔的小孩好吗?”王子吃了一颗巧克力点心。 “哪可能好!” “叔叔,声音太大了。要是有人过来,叔叔就惨喽。还有手枪呢。会引起大骚动的。”王子假惺惺地呢喃细语。“惹人注意就糟了。” “枪在你手里,会遭殃的是你吧?” 木村的反应彻头彻尾都在王子的意料之中,王子对此感到有些失望。“我会说我怕手枪,才拼命从叔叔那里抢过来的。” “把我绑成这样,胡扯些什么?” “说得通的啦。乙醇中毒、辞掉警卫的工作,连正职都没有的中年大叔,跟我一个普通国中生,你觉得人们会同情哪边?” “什么乙醇,是酒精吧?” “酒里面有的,就是酒精当中的乙醇成分啊。可是叔叔,真亏你戒得了酒呢。我可不是在说笑,我是真心佩服哟。是有什么契机吗?因为小孩快翘辫子了?” 木村像个厉鬼般瞪他。 “叔叔,我再问一次,你可爱的孩子好吗?他叫什么去了?喏,那个最喜欢屋顶的……”王子故意模糊孩子的名字不说。“可是得当心点才行哦。让小孩子一个人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有时候是会不小心摔下来的。百货公司的围栏也可能是坏的。小孩子最喜欢那种危险的地方了。” 木村就要放声怒吼,王子说:“叔叔,不安静点会惹人怀疑哦。”然后望向窗外。正好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从对侧驶来,错身而过。车体因而振动。因为速度过快,连外观都看不清楚。王子静静地享受着速度的魄力。在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巨大交通工具前,人是无力的。比方说,如果把什么人、把他的人生抛在前方的轨道上,它将被轻而易举地辗碎,变得无影无踪吧。那压倒性的力量对比深深地吸引王子。我和它一样——王子心想。虽然无法以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奔跑,但我也像它一样,能够如此地将他人毁灭。王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把木村的儿子带到百货公司顶楼的,就是王子一伙人。正确地说,是王子和他的跟班同学们。那个六岁的小朋友很害怕。尽管害怕,但他不熟悉人的恶意。 喏,你从那边的栏杆往下看。一点都不可怕呀。很安全的。 只要笑吟吟地这么说,他便丝毫不怀疑。 “真的吗?不会掉下去吗?”哄骗像这样确认的孩子,再推他下楼,真是痛快极了。 “你在车厢里等我的时候,不会怕吗?”木村蹙起眉头。 “怕?” “你知道我做过危险的工作吧?我很有可能像这样带着枪。现在也是,只要时机抓不准,我已经对你开枪了。” “是吗?”事实上王子很怀疑真有那种可能吗?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是紧张。但那是游戏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兴奋与紧张。“可是,我想叔叔不会立刻开枪或是拿刀刺上来。” “为什么?” “因为叔叔对我的愤怒,不是那样就可以满足的。”王子耸耸肩。“出其不意地射死我,结束了——叔叔不可能这样就甘心了。至少也要威胁我,吓唬我,让我哇哇大哭,拼命道歉才行。” 木村不肯定也不否定。大人沉默的时候,八成都是被说中了。 “所以我想只要我先发制人就行了。”王子从背包里取出自制电击枪。 “那么喜欢电击的话,去开电气行吧你。” “叔叔以前从事危险工作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尽情享受完擦身而过的新干线余韵后,王子再次转向木村。 木村双眼充血,就像是想用眼皮咬上来般。啊啊,看他这样子,再过一下,即使手脚动弹不得,他也会扑上来——王子可以想像。 “我也杀过人哟。”王子说。“十岁的时候是第一次。一个人。然后后来的三年间,我又杀了九个人。总共十个人。从标准来看,这算多还是少?” 木村略微露出惊讶神色。这点事就把你吓倒,那怎么成?王子又幻灭了。 “对了,为了不让叔叔误会,我得声明,我亲自下手的只有一个。” “什么意思?” “亲手犯罪,那太愚蠢了。难道不是吗?我才不想被误会为那种愚蠢之徒。” “那算哪门子的执著?”木村皱眉。 “第一个是……”王子娓娓道来。 王子小学四年级时,放学回家后骑着脚踏车出门买东西。他在大书店买了想要的书,回程时骑出大马路。斑马线的号志变成红灯,所以王子停下脚踏车,漫不经心地等着。旁边有个穿毛衣的男子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看手机,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几乎也没有车子,四下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见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声。 王子闯了红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红灯一直不变成绿灯,而且几乎没有车子,所以王子觉得没必要乖乖地等。王子慢慢踩上踏板,穿越斑马线。下一瞬间,背后传来巨响。是汽车的煞车声与冲撞声,正确地说,是先有冲撞的声音,接着才是煞车的尖锐声响。他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停在马路正中央,一名胡子男慌张地从驾驶座跳出来。一名男子倒在斑马线上,随身听破碎一地。 刚才的人怎么会……?王子诧异,但立刻就猜出状况了。大概是自己骑脚踏车过马路,所以那个人也以为绿灯了。男子戴着耳机,专心把玩手机,可能他余光掠瞥见王子将脚踏车骑出去的身影,于是妄下判断,反射性地往前走,接着便被转角开过来的迷你厢型车撞飞了。当时明明完全没有车子要来的迹象,那厢型车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件事更教王子吃惊。不过总而言之,男子被撞死了。从斑马线的这一侧看过去,男子显然已经没气了,耳机线就像细长的血流般延伸。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件事。” “要注意号志是吗?”木村说。 “一,只要留意作法,就算杀了人,也不会受罚。事实上那场交通意外就只被当成一般的交通事故处理,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 “唔,应该吧。” “二,就算有人因为我死掉了,我也完全不沮丧。” “真值得庆幸。” “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对杀人产生兴趣。对于夺走别人的性命、还有别人夺走他人性命的反应感兴趣。” “你是想尝试完美犯罪吗?你自以为你可以想到其他人完全想不到的残酷事情,所以与众不同是吗?告诉你,这种事只是没有人实行罢了,每个人都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活着的生物全都会死!为什么人还能够这么冷静?生命多么空虚啊!’就跟这类发言一样,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必经之路。” “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王子提出疑问。这不是讽刺或玩笑。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他想碰到可以说出令他信服的答案的大人。他也猜到从木村身上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发言。“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吧。”木村八成只能说出这类不负责任的意见。一定会接着说:“但要是我和我的家人快被杀了,我不会坐视不见,可是其他人要死要活,都不关我的事。” 结果木村动着长满胡碴的下巴,不正经地笑着说:“我觉得就算杀人也没什么关系啊。”然后说:“不过如果对方要杀的是我还是我的家人,我可不会放过。除此之外的家伙,不管是要杀人选是被杀,都请随意。” 王子叹息。 “那是敬佩的叹息吗?” “叔叔的回答完全符合我的猜测,太教人失望了。”王子老实说。“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后来我试了很多。首先是尝试再稍微直接一点地杀人。” “就是你先前说的亲手杀掉的人吗?” “对对对。” “你就是为了你那课外活动,把小涉推下楼?”木村的声音不大,却是绞紧了喉咙、几乎要渗出血来的锐利语调。 “才不是。是叔叔的小孩自己要找我们玩的耶。我们叫他不可以来,他偏要跟上来。他看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屋顶停车场交换卡片。我们都叮咛他说很危险,要乖乖待着,他却摇摇晃晃地跑去楼梯那里。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掉下去了。” “明明是你、是你们把他推下去的。” “把一个六岁的小孩推下屋顶!”王子双手掩口,夸张地做出为了骇人的想像而忍住尖叫的动作。“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大人实在太可怕了。” “小子,我宰了你!”尽管双手双脚被固定住,木村却当场站起来,想用嘴巴咬上来。 王子双手前伸:“叔叔,快停下来。接下来我要说重点了,你就听听吧。这可是攸关叔叔孩子的生死。你先安静一下。”他以冷静的语调说。 木村张大鼻孔,激动不已,但或许是介意王子说的“孩子的生死”,坐回座椅。 此时恰好后面的门打开了。好像是列车贩售的推车,感觉有人叫住推车,买了什么。木村也想回头看那里。 “叔叔,就算你对推车小姐胡说八道也没用。” “什么胡说八道?叫她跟我约会之类的吗?” “我是说救命之类的。” “不要我说,就塞住我的嘴啊。” “那样做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什么意义?” “明明嘴巴可以出声,明明可以求救,却办不到。我想要叔叔尝尝那种无力感。所以如果堵住叔叔的嘴巴就没意义了。我想看那种‘明明可以,却办不到’的焦急模样。” 这回木村的眼中浮现异于过往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了轻蔑与害怕,总之,就是发现了思心的毒虫般的感觉吧。不过他就像要隐瞒自己的恐惧似地,假惺惺地笑了:“不好意思,愈叫我别做,我就偏要做,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活到现在的。所以我要抱住推车的大姐,哭着求她:‘快把这个国中生抓走吧!’你愈是不想要我那样,我就愈要那样。” 这个中年男人怎么如此爱逞能?王子目瞪口呆。手脚被拘束,武器被夺走,上下关系已经一目了然,为什么还不改掉那高高在上、像在应付比自己更低等的人的态度?他的根据大概只有他比较年长这一点。跟个国中生比起来,自己多活了几十年——只出于这样的事实!王子难掩同情。就算多活了几百天无用的时间,又得到了什么? “叔叔,我就简单明了地说了。如果叔叔不听我的话,或是我出了什么事,危险的可是你躺在医院里的孩子哦。” 木村沉默了。 爽快与失望席卷了王子。看着对方困惑的模样,总是教人痛快无比。但同时他也有种“又来了”的感觉。 “有人在东京的医院附近待命,就在叔叔孩子住的医院附近哟。” “附近是指哪里?” “可能是医院里面。总之,他马上就能动手。” “动手?” “如果跟我联络不上,那个人就会动手。” 木村的表情露骨地展现不愉快:“什么叫联络不上?” “新干线抵达大宫、仙台、盛冈各站的时候,都会有电话打来确定我是否平安。如果我没接电话,或是那人察觉有异状……” “那人是谁?你的同伙?” “才不是。我刚才也说过了,人会出于各种欲望而行动。有人喜欢女人,有人想要钱。令人吃惊的是,也有些大人完全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什么委托都肯接。” “从网路找来的跑腿干得了什么?” “那个人说他以前在医疗仪器公司上班,所以混进医院,在叔叔孩子身上的仪器动些手脚,对他而言也不是做不到哦。” “什么叫也不是做不到?那种事怎么能做?” “到底能不能,不试不会知道嘛。反正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医院附近待命。在等我下达动手的指示。如果我打电话给他,说声‘请动手’,那就是指示。还有,除了每一站的定期联络以外,如果他打电话来,响了十次以上我都没有接,那也算是指示。如果碰上那种情形,跑腿的就会去医院,对叔叔孩子的呼吸器动手脚。” “你那算哪门子自私的规矩!根本全都是指示,要是收不到讯号怎么办?” “最近连隧道里天线都整备得很完善,我想是不会接不到电话。可是叔叔最好还是祈祷不会收不到讯号。总而言之,如果叔叔做出什么可疑的行动,我就不接他打来的电话哦。我会在下一站大宫下车,去电影院看个两小时的片子杀时间。然后当我看完电影走出来时,叔叔的孩子应该已经因为医疗仪器故障什么的,性命垂危了。” “你别再胡闹了!”木村瞪着他。 “才不是胡闹。我总是很严肃的。胡闹的是叔叔你吧?” 木村的情绪濒临爆发,鼻孔大大地张开,但可能已意会自己无计可施,全身脱力,瘫在座椅上。推车贩售小姐经过,王子故意叫住她,买了巧克力零嘴。看着在一旁紧抿嘴唇,愤怒得整脸涨红的木村,王子爽得不得了。 “我的手机响的话,叔叔也要记得提醒我一声哦。万一我没在响十声之前接电话就惨喽。” 水果-2 “蜜柑,怎么办?”柠檬说。他的下巴前端指着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峰岸大少。大少的嘴巴开着,那表情就像在嘲笑他们,教人不爽。 “还能怎么办?”蜜柑忙乱地抚摸嘴巴周围。蜜柑似乎也难得乱了阵脚,柠檬对此感到有趣。 “都是你不好好盯着。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蜜柑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提起行李箱的事,害我很在意啊。被你那样吓唬,谁都会想再去确定一下嘛。” “实际上行李箱也真被偷了。”蜜柑叹息。“为什么你的行动、发言、思考都这么随便?所以B型的人就是……” 柠檬立刻动怒了:“别拿血型判断人啦!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要是认真说那种话,小心被别人笑。真要那样说的话,A型的你就应该是一丝不苟、爱干净的才对。” “没错,我的确是一丝不苟、爱干净,而且工作认真。”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听好了,我会捅篓子,跟我的血型没关系。” “是啊。”蜜柑干脆地说。“你会捅篓子,纯粹是因为你的个性跟判断力有问题。” 接着蜜柑说“站着会惹人怀疑”,弯下腰,拉起死在坐在中间的峰岸大少,推到靠窗座位去。他让尸体倚在窗边,调整为略俯着头的姿势。“只能像这样让他装睡了。” 蜜柑坐在尸体旁,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柠檬坐他旁边,靠走道的座位。“到底是谁干的?死因是什么?”柠檬低声呢喃。 蜜柑用手触摸起尸体,上下摸遍了,没有疑似刺伤的伤口,也没有出血。他抓起上颚和下颚,大大地打开,观察嘴里。如果服了毒,口腔里可能还留有残渣,所以脸不能凑得太近。“看起来没有外伤。” “下毒吗?” “可能。也有可能是过敏休克致死。” “这种时候哪会有什么过敏?” “我怎么知道?过敏又不是我发明的。嗳,搞不好是因为原本被绑架的紧张突然解除了,加上一直没睡饱又疲劳,导致心脏衰弱,一下子停止跳动了。” “医学上有这样的例子吗?”柠檬问。 “柠檬,你看过我读医学书吗?” “你不是老是在看书吗?”柠檬说。蜜柑总是随身携带书本,就连在工作时,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 “我喜欢小说,可是对医学书没兴趣。我才不晓得医学上有没有心脏停止的例子。” 柠檬胡乱搔了搔头发:“可是怎么办?就这样去到盛冈,对峰岸说‘我们把你儿子救出来了,可是他在新干线里头翘辫子了’吗?” “而且装赎金的行李箱也被偷了。” “如果我是峰岸,一定会生气吧。” “就算我是峰岸,我也会生气。暴跳如雷。” “可是,峰岸那家伙不是在别墅悠哉度假吗?” 虽然不是直接听说,但传闻说峰岸跟情妇还有情妇生的女儿,也就是“非婚生子”一起去旅行了。 “亲生儿子被抓了,命在旦夕,老爸却跟情妇去阖家旅行,这太奇怪了吧?” “那边的女儿好像才读小学,很可爱。相较之下,最重要的大少,你看看,就这家伙。既轻佻,又单细胞。要问比较疼哪边,想都不用想。”蜜柑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嗳,大少既轻佻又单细胞,而且现在也没气了。那这样一来,峰岸会不会就干脆不跟我们计较啦?” “你少做梦了。就算是根本不喜欢的车,被人砸坏还是一样会火大。而且还有面子问题。” “那要怎么办嘛!”柠檬差点就要大吼。蜜柑用手指抵住嘴唇,低喃叫他小声。“只能想法子了吧。” “想法子是你的任务。” “那是什么话?” 柠檬开始躁动起来,检查起峰岸大少旁边的窗户,前座椅背上的托盘,然后翻起插在网袋里类似文宣刊物的东西。 “你在干嘛?”蜜柑问。 “我在想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完全没吔。这大少也真不贴心。” “线索?” “像是写下凶手名字的血字之类的。不是常有吗?” “就算有也是在推理小说里好吗?现实中才没有那种东西。” “是吗?”柠檬收起文宣品,却仍恋恋不舍地在峰岸大少周围翻来摸去。 “死前哪来的力气留下什么证据。而且根本没出血,就算想留下血字也没办法啊。” “蜜柑,你这人太龟毛了。”柠檬歪嘴说。“我说啊,像这样死掉,留下来的人不是很伤脑筋吗?为了今后着想,我可先说啊,蜜柑,要是你被谁杀了,记得好好留下线索啊。” “什么线索?” “就凶手啊、真相的线索啊。至少也要弄得让人知道是他杀、自杀还是意外死亡吧。我可是很怕麻烦的。” “如果我死了,绝对不会是自杀。”蜜柑斩钉截铁地说。“维吉尼亚·吴尔芙跟三岛由纪夫我都喜欢,可是自杀我怎样就是不中意。” “‘那危机你呀’是啥啊?” “你老挂在嘴上的小火车的名字才更难记。我推荐你那么多小说,你至少也读个一本吧。” “我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你也不想想我读完一本书得耗掉多少时间!你才是,完全不肯记住我告诉你的汤玛士的朋友。你连培西都认不出来。” “培西是啥去了?” 柠檬咳了一下,陈述道:“培西是‘绿色的小火车。调皮又爱恶作剧,可是工作时总是非常认真。培西经常捉弄朋友,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 “我真是纳闷啊,那些介绍文你怎么背得起来?” “那是小火车卡片上面的说明。怎么样?很不赖吧?虽然是很简单的说明,却很有深度呢。培西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呢。很落寞吧?很感人吧?你读的小说就没有这种深度吧?” “随便啦,总之你去读个《到灯塔去》吧。” “读了可以知道什么?” “可以体悟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只不过是众多自我当中的一个。可以知道自己是渺茫无边的时间之海中,被它的浪涛所吞噬的微小存在。很感动的。‘我们将会消灭,孤身一人’。” “那是啥?” “就是那部小说中一位登场人物的呢喃。听见没,每个人都会消灭,独自一个人消灭。” “我才不会消灭。”柠檬噘起嘴巴。 “会。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就算死了我也会复活。” “那种死缠烂打的个性确实像你。不过我也一样,迟早会死。一个人死。” “所以叫你到时候要留下线索啊。” “好啦。万一我快被杀的时候,会努力留下讯息给你。” “如果要用血写凶手是谁时,记得写清楚明白一点啊。不要用什么字母代号还是猜灯谜啊。” “我才不会留血字。我想想,好吧,如果我有余裕跟凶手说话,我会请他帮忙传话。这怎么样?”蜜柑想了一下说。 “传话?” “我会留下让凶手在意的话。比方说:‘帮我转告柠檬,你在找的钥匙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 “我又没在找什么钥匙。” “随便什么都行啦。我会说些让那个帮忙传话的人感兴趣的内容。那样一来,那家伙或许有一天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探问你说:‘你是不是在找钥匙?’或者突然现身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区。” “因为在意是吗?” “那样的话,那家伙就是杀了我的凶手。至少跟我的死有关。” “好难懂的讯息。” “又不能叫凶手帮忙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的讯息。” “可是啊。”柠檬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开口。“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我想也是。你很顽强,就算死了也会复活。” “蜜柑,你也是。我跟你就算死了也绝对会复活。” “水果到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果实,就跟那一样吗?” “是复活。” 新干线摇晃着,慢慢钻进地面。应该接近上野地下深处的月台了吧。窗外暗了下来,景色消失,取而代之地,车厢内的光景朦胧浮现。柠檬从前座椅背抽出小册子,读了起来。 “喂,”蜜柑立刻说。“你在放松个什么劲儿?” “我说过很多次了,想法子是你的专长。术业有专攻,不是吗?” “那你负责啥?” 新干线的速度放慢了。感觉也像是在黑暗的洞窟里点上了灯,但没多久就乍然出现一个明亮的空间。月台逐渐现身了。蜜柑站了起来。“去厕所吗?”柠檬问。“喂,走了。”蜜柑戳他。 “走去哪儿?”柠檬不明白状况,但被蜜柑严肃的样子给慑住,站了起来。“要下车了吗?从东京才坐一站就下车,太奢侈了吧?” 自动门打开,两人来到三车的车厢外通道。四下无人。从行进方向左侧的车门窗口可以看到月台往后流去。 “你说得没错。” “什么东西没错?”柠檬蹙起眉头。 “从东京搭新干线,在上野下车,太奢侈了。要去上野的话,搭山手线就行了。不过里头也有人会在上野下车。” “谁?” “在新干线里偷了别人的行李箱,想要立刻开溜的家伙。” “啊啊。”柠檬点头。“有道理。” 两人走近下车门。“如果有人在上野下车,那家伙就是窃贼吗?”他用食指敲敲玻璃窗。 新干线开始煞车了。 “提着那只行李箱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也有可能装进其他容器里。不过那也会是不小的行李吧。总之有人在这里下车的话,就是第一候补。你先追再说。” “我吗?” “难道还有别人吗?不是说术业有专攻吗?你既没专攻过什么,也没动过脑袋,但总该追踪过可疑的家伙吧。” 新干线几乎完全停下来。煞车声响起。“万一有好几个人怎么办?”望着月台的柠檬忽然想到,提出疑问。 “只能追可疑的。”蜜柑说得干脆。 “万一有好几个可疑的人怎么办?最近全是些可疑分子。” 新干线停下,车门打开。蜜柑下了月台,柠檬也跟着离开车厢。两人站在月台边缘,细细观察有没有人从新干线下车。月台几乎是一直线,只要凝目细看,应该可以确认下车乘客才对。柠檬和蜜柑视力都很好。远方的物体也大致都能看得清楚。 没看到有人下车。 约两节车厢前的五车还是六车出入口,有个头戴猎帽的陌生男子指着车厢内,走进新干线里,但除此之外,没有特殊状况。 前头车厢实在太远,看不清楚的蜜柑抱怨:“最前面看不到。” “十一车再过去是秋田新干线的‘小町号’。虽然连在一起,可是跟这边的‘疾风号’车厢内不能往来,窃贼应该不在那边吧。” “这样啊。不愧是对电车吹毛求疵的你。” “蜜柑,告诉你,‘吹毛求疵’可不是称赞。” 月台开始广播新干线发车的提醒音乐。虽然有几个乘客上车,但没有半个人下车。怎么办?柠檬问。能怎么办?没人下车,就只能回车厢了啊。蜜柑答。 才刚上车,新干线就发车了。列车朝着地面上的光明驶上平缓的坡道。发车的音乐轻快地响起。柠檬配合着音乐哼哼唱唱,回到座位,但一看到靠坐在窗边的峰岸大少,心情又变得暗淡。感觉像想起了什么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 “那么,”靠走道座位的柠檬再次跷起二郎腿,摆出放松的姿势说。“蜜柑,现在要怎么办?”还是老样子,完全不思自立自强,全指望别人的态度。 “凶手还留在电车的可能性很大。” “子弹还有剩吗?”柠檬从自己的外套内侧挂在两肩的枪套取出手枪。昨天为了救回峰岸大少,用掉了不少子弹。“弹匣只剩一盒了耶。” 蜜柑也一样取出自己的枪。“我也是。几乎没子弹了。没想到在新干线里也得用上,真是准备不周。”他说,从另一个枪套抽出枪来,自嘲地说:“不过还有这个。” “那把枪哪来的?” “昨天在地下监禁大少的那些家伙的。我觉得好玩就捡回来了。” “好玩?枪哪里好玩了?难不成上面有印汤玛士?别唬烂了,汤玛士可是小朋友的偶像呢,才不会跟手枪之类危险东西有瓜葛。” “不是啦。”蜜柑苦笑。“这上头动过手脚,不会正常射出子弹。你看。”蜜柑把枪口转向柠檬,柠檬一面仰身一面别开脸去,“很危险耶,不要这样啦。” “不是啦,这把枪射不出子弹啦。枪口看起来像是空的,可是其实里面塞起来了。这是自爆枪。” “自爆枪?就像《暴冲火车》那样吗?”柠檬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他对电影没兴趣,但喜欢看电影中出现的火车和电车。他从电影中能感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牵引杆的动作;如果是蒸气火车,从烟囱喷发的立体黑烟令人联想到隆起肌肉;另外还有列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最重要的是疾驶的钢铁电车的魄力,这些都教他觉得兴奋。《暴冲火车》的内容柠檬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暴风雪般的景色中,勇猛地站在火车上的男子身影令他印象深刻。他有股亲切感,觉得这人一定也跟自己一样,热爱火车。 “这把枪要是就这样开枪,就会爆炸。” “这种枪要干嘛?” “拿来当陷阱吧。拿这把枪的家伙一副希望我赶快把它抢走的模样。一定是希望我把枪抢走后,立刻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把我给炸了,然后拍手叫好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耶。为什么蜜柑你就能那么小心翼翼?” “是你太轻率了。看到按钮就去按,看到绳子就去拉,收到邮件就全打开,然后中毒。” “是啊。” 柠檬放开脚,倏地站起来。他俯视蜜柑,用下巴比比行进方向:“我去看看,确定一下车厢里面有没有可疑人物。拿着行李箱的人一定就在车子里吧。反正到下一站大宫还有时间。” “或许他把行李箱藏在某处,若无其事地坐着。可疑的家伙每个都要看仔细啊。” “我知道。” “要不着痕迹地看哦。万一惹出事来,可就麻烦了。要不着痕迹地调查啊!” “罗嗦啦。” “罗嗦好像不是称赞。”蜜柑讽刺地说。“要是到了大宫就麻烦了,得尽快找到才行。” “为什么?” 柠檬怎么会忘了呢?蜜柑目瞪口呆:“峰岸的部下不是说好了在大宫等我们吗?” “这样啊。”柠檬也想起来了。有人会在车站等待,确定峰岸大少跟行李箱是否平安无事地上了新干线。是这么安排的。“真麻烦。” <hr /> 注释: 瓢虫-2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狼双眼发光,一把揪起七尾的衣襟,用力把他推到另一侧的门上按住。 新干线离开上野站,冲出地面后又再加了速。景色接连流向后方。 “等一下啦,我得在上野站下车的。”七尾正想要这么说,嘴巴却被堵住了。狼用他的左手肘压住了七尾的下巴一带。 行李箱离手了。就搁在对侧的门旁。会不会在车辆摇晃中倾倒?七尾很担心。 “你害我少了一颗臼齿。”戴猎帽的狼嘴角冒泡说。“都是你害的,你害的!”他很激动。 看吧,果然——七尾心想。果然变成这样了。狼的手肘撞得他很痛,但这个状况更教他沮丧。为什么工作就是没办法轻易解决?既然没办法在上野下车,直到下一站大宫之前,都必须待在新干线里。这段期间也有可能碰到行李箱的物主。 狼乱晃着一头沾满头皮屑的长发,还不停地喃喃埋怨,教人愤恨极了。 新干线一个摇晃,狼身体失去了平衡。“饶了我,饶了我。”趁着狼的手肘移开,七尾抓紧机会道歉。“反对暴力、反对暴力。”他举起双手,低调地做出万岁的姿势。“在新干线里这样闹,会引起骚动的。总之咱们一起在大宫下车,然后再谈好吗?”七尾这么提议,却也有股不祥的预感,觉得没能在上野下车,事态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干嘛一副跟老子平起平坐的口气啊你?你这只瓢虫!” 这话让七尾感到不悦。脑中的温度瞬间上升。业界里有不少人称七尾为瓢虫。七尾并不讨厌这种昆虫。瓢虫鲜红色的小身体十分可爱,星星般的黑点每一个都像独立的小宇宙,而且从霉运不断的七尾来看,幸运七,那七颗星也可以说是他所憧憬的花样。然而同行脸上挂着怪笑说出这个称呼时,口气显然是揶揄的,换句话说,那只是在嘲笑他不过是只又小又弱的昆虫,教他不愉快极了。 “好啦,放开我吧。你到底想要怎样嘛?” 几乎就在七尾这么说的同时,狼掏出了小刀般的东西。 “喂喂喂。”七尾动摇了。“干嘛在这种地方亮那种东西啊?要是被人看见了,岂不麻烦大了吗?” “不许乱动。就这样去厕所。我要在那里把你碎尸万段。放心吧。接下来我也有工作要办,没办法慢慢料理你。其实我比较想好好折磨你一番,让你哭着求我快点让你死了解脱,不过这回就优待你,让你死得痛快些。” “我不太喜欢电车的厕所。” “你的人生就要结束在你讨厌的厕所,真是太赞了。”猎帽底下的眼睛诡异地绽放光芒。 “我有工作要办。” “我也是。跟你的可不一样,是大案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没时间了吗?” “少来了,你居然接得到大案子?” “是真的!”狼张大鼻孔,下流地表现出强烈的自尊心后,用握刀的另一只手摸索自己的内袋,掏出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脸。“看,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七尾说完,不禁皱眉。狼老是随身携带自己下一个施暴对象的照片。他搜集案主给他的照片,还有自己办完事后的照片,到处向人吹嘘比较说“这是殴打前跟殴打后”,或是“这是干之前跟干之后”、“这是死掉前跟死掉后”。这也让七尾作呕。“为什么你老是攻击妇孺?因为是狼,所以老抓小红帽吗?” “你啊,你知道这女的是谁吗?她可不是普通女人。” “到底是谁啊?” “这可是复仇啊。终于、终于被我找到了。” “是要向你求爱不成的女人复仇是吗?” 狼立刻板起脸:“随你怎么说。” “反正你也只会凌虐柔弱的女人。” “随你怎么想。嗳,万一跟你说了,被你抢先下手就糟透了。我啊,就像是正要去讨伐明智光秀的秀吉。”狼说完,把照片收回口袋里。 自比为历史人物的感觉,七尾无法理解。 “我得尽快行动才行,你这边也早点解决吧。”狼说,把刀子按在七尾的脖子上。“你怕吗?” “怕。”七尾感觉不到逞强的必要性。“不要这样。” “是‘求你不要这样’吧?” “求您不要这样,狼大人。” 要是有乘客过来,会引起怀疑。两个大男人身子紧贴在一块儿,是在做什么?就算看不见刀子,也一定会心生疑念。怎么办?怎么办?七尾的脑袋开始转动。顶在脖子上的刀子感觉随时都会割破皮肤。刀尖微微地刺激着皮肤,惹人发痒。 七尾提防着刀子,同时观察狼的姿势。七尾个头比他高,所以狼伸长了手,重心并不稳。破绽百出——七尾才刚这么想,旋即身子一翻,一眨眼便绕到狼的身后,双手插进狼的两胁,把狼固定成万岁姿势,箍住他的手臂,抓住头顶和下巴。转瞬间情势逆转,狼也乱了阵脚:“喂喂喂,住手、住手!” “你就这样乖乖给我回自己的座位去。我也不想多惹事端。”七尾在狼的耳边说。他的身体熟知如何折断人的脖子。更年轻时,他就像学习连续踢球不落地的技巧一样,反复练习这技术,现在扭脖子已可说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只要抱住别人的头,考虑角度和力道,顺手一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颈骨。当然,他并不是认真想要折断狼的头。他不想再制造更多麻烦。只要用手牢牢地固定住对方的头,再作势威胁要折断就够了。 “知道了,放开我的头!”狼慌乱地叫道。 此时车辆一个摇晃。虽然感觉不是多大的震动,但不知道是拘束狼的姿势不稳定,还是狼的鞋底材质易滑,两人当场跌倒了。 回过神时,七尾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居然丢脸地跌倒,七尾羞得面红耳赤。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里依然抓着狼的头发。狼也跌坐在地上。是摔倒的时候狼自己把刀子刺到自己了吗?七尾慌了,右手伸出去确认一看,刀上没看到血迹,他松了一口气。 “喂,站起来啊。”七尾放开狼的头发,推推往前蹲的狼的背,结果狼的头就像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一样,无力地垂晃。 咦?七尾眨眨眼睛。他赫然一惊,绕到狼的前面,确认他的脸。狼的表情不对劲。两眼翻白,嘴巴张开,最重要的是,脖子不自然地扭曲。 “真的假的……”就算这么说也已经迟了。是真的。七尾抓着狼的头跌倒,用力过猛,把狼的脖子给折断了。 手机震动。七尾也没确定来电号码,直接拿到耳边。会打来的只有一个人。 “世上根本没有简单的工作吧。”七尾说。他总算站起来,把狼的尸体也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保持平衡。就像在支撑一个巨大的傀儡木偶似地,费劲极了。 “你怎么不联络我!难以置信!”真莉亚不耐烦地说。“你现在人在哪?在上野下车了吧?行李箱呢?” “我现在在新干线里,行李箱在手边。”七尾以自认为很轻松的方式回答,同时望向撞到对侧车门、静止在原处的行李箱。“我没在上野下车。” “为什么!”真莉亚激动地责备。“怎么回事!”她大叫。“你连从东京搭车,上野下车的差事都做不好吗?”她刻意压低声音,可能是正拼命压仰着激动。“到底要什么工作你才做得好?顾收银台?绝对不可能,顾收银台可要临机应变判断许多状况,对你来说太难了。那从东京车站搭新干线就办得到是吧?上得了车,却下不了车。下次我就帮你找这种工作!” 七尾涌出一股把手机摔在地上的冲动,但忍了下来。 “我是打算在上野站下车的。事实上车门打开,只差一步就要下车了。可是那家伙正好从那里上车了。就在那个月台的那节车厢。”说完后,七尾望向靠在自己身上的狼,改口说:“也不是那家伙,应该是这家伙。” “什么那家伙这家伙,谁跟谁啊?新干线的神吗?神对你说‘小朋友,不可以下车哦~’是吗?” 七尾没理会那幼稚的嘲讽,压低声音说:“是狼。那个老是对妇孺、动物动粗的下三滥。” “哦,狼啊。”真莉亚的声音这才变成了担忧七尾的语调。她不是在担心七尾的安危,而是在提防变故。“他一定喜上云霄吧。他那么痛恨你。” “他高兴到都抱上来了。” 真莉亚的声音不见了。或许她是在分析状况。这段期间,七尾把手机夹在脖子上,思考该把狼移到哪里去才好。就像狼说的,扔到厕所里好吗?不,不行,七尾马上想道。把尸体塞进厕所应该是可行的吧。可是他无法忍受要在座位上一直担心尸体会不会被发现。他一定会在意得不得了,频频跑去厕所探看,反而启人疑窦。 “喂,那现在是什么状况?”真莉亚的的声音响起,像在刺探。 “现在我正在烦恼该把狼的尸体藏到哪里去。” 手机另一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后,真莉亚嚷嚷起来:“中间出了什么事!上车的狼抱住你,然后现在变成尸体。中间呢!” “没有中间。硬要说的话,先是狼拿刀子抵住我的脖子,说要刺死我。”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我吧。然后情势逆转,我假装要扭断他的脖子。完全只是假装而已。结果新干线摇摇晃晃。” “新干线本来就会摇晃,这怎么了吗?” “受不了,狼干嘛在这种节骨眼冒出来!”七尾忍不住愤恨地说。 “不要说死人坏话。”真莉亚严肃地说。“可是也用不着杀他吧?” “我没打算要杀他。我们脚一滑,跌了个跤,结果他的脖子就折断了。那不是我的错,完全是不可抗力。” “爱找借口的男人最不可取了。” “不要说活人坏话。”七尾开玩笑说,但他其实根本没心情打哈哈。“现在我抱着狼,不知所措。尸体该怎么处置?” “就在车门附近搂着他,一直拥吻就行了吧。”真莉亚有些自暴自弃。 “两个男的一直依偎到大宫吗?我觉得这不太实际。” “若要说实际的方法,只能随便找个座位把狼丢上去了。小心别被发现了。放在你的座位也行,或是找出他的车票,查出他的座位。”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七尾点点头。“谢啦,就这么做。” 狼身上的廉价外套胸前口袋里露出手机。七尾觉得或许派得上用场,抽出来收进自己的工作裤口袋里。 “别忘了行李箱。”真莉亚说。 “我差点忘了。” 真莉亚的叹息声又传来:“总之快点解决吧。我都快睡着了。” “还不到睡觉时间吧?”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家看电影。《星际大战》六部曲。” “那我先挂了。再联络。” <hr /> 注释: 木村-2 被魔鬼毡布带缠住手脚的木村奋力扭动手腕和脚踝,试图解开,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这是有诀窍的,雄一。”小时候的记忆突然复苏。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那个场景,是木村老家的起居间,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手脚正被绳索绑住。“喏,试试看能不能逃脱,阿繁。”木村的父亲在笑。一旁木村的母亲也捧腹大笑,应该还没有上小学的木村也哈哈大笑。那个叫阿繁的年轻人好像继承木村父亲以前的工作,也就是说,他跟父亲应该只是职场上的前辈晚辈关系,但他有时会跑来木村家玩。阿繁外表忠厚老实,像个爽朗的运动选手,他似乎把木村的父亲视为恩师,也很疼爱儿子的木村。 “雄一的爸爸工作的时候真的很可怕哟。你爸爸的名字不是叫木村茂吗?大家不是叫他秃鹰,而是尊称他茂鹰呢。”阿繁这么说。木村的父亲跟阿繁好像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发音都是“shigeru”而变得亲近。在家喝酒的时候,通常都是木村的父亲在埋怨“工作太辛苦了,我想换个职业”,木村学到原来大人也会说泄气话,还有人不管长到几岁,日子都一样难过。木村一家与阿繁也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回想起来的是阿系在模仿电视节目逃脱秀的场景。那是从被绳索捆住的状态逃脱的魔术,阿繁宣称“那我也会”。 阿系“呜呜”呻吟着扭动身体,就在木村转头看电视的时候,阿繁已经解开绳索了。 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让我解除目前状态的线索? 木村拼命拿十字镐挖掘记忆沉眠的山,试图从里面挖出重要的情报。然而他想不起来。 “叔叔,等我一下哦。我去上个厕所。”王子离席,去到走道。穿着西装式外套的那个模样,看起来完全是在上流人家受到呵护成长的国中生。“为什么我要任凭这种臭小鬼摆布?”中村气愤不已。“啊,要不要顺便给叔叔买个酒?那是叫杯装酒吗?”王子留下教人气愤的话,往后方车厢走去。厕所不是另一边比较近吗?木村发现了,但不打算告诉王子。 这个少年肯定是在上流人家呵护备至中成长的国中生。是在好人家呵护备至中养出来的充满恶意的国中生。木村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王子时的情况。 那是个积雨云像要侵蚀天空似成片覆盖的上午,木村正从仓井町的医院回来。他结束警卫工作,早上回到家时,小涉闹肚子疼,木村立刻把他带去固定看诊的小儿科医院。这要是平常,他会把小涉送去安亲班,然后立刻钻进被窝,但现在他因为没办法睡觉,困得整颗脑袋昏昏沉沉。而且医院人多得吓人。又不能在候诊室堂而皇之地喝酒。发现到时,他的手指正抖个不停。 其他孩子看起来都没有小涉的病情严重,木村瞥着戴口罩状似痛苦的孩子,气愤地心想“演得那么夸张”、“应该让真正不舒服的孩子优先看病吧”。他把其他的父母全瞪遍了。瞪过后也无事可做,目光瞟向忙碌往来的护士屁股。结果小涉的病也不严重。还没轮到看诊,小涉就一副健康人的模样,低喃说:“爸爸,我好像不痛了。”可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也教人不甘心,木村叫小涉假装肚子痛,领了药,离开医院。 “爸爸,你喝酒了?”离开建筑物后,小涉难以启齿地问。 因为听到小涉说肚子不痛了,加上松了一口气,木村在候诊室里啜起装在小瓶里的酒,被小涉看见了。“如果小涉的肚子再继续疼下去,我一定会因为担心过度,灌上一堆酒吧。这么一想,沾沾舌头的量算不上什么。”木村在心里这么辩解,打开从口袋掏出的小酒瓶盖,把身子转向墙壁,不让其他候诊病患看见,舔了舔瓶口。小酒瓶里装着廉价白兰地。做警卫工作的时候,为了让身体渴望酒精时可以解馋,他总是随身携带小酒瓶。木村脑中已经建立了一套说词:“这就跟有过敏性鼻炎的人为了不影响工作,使用喷剂是一样的。要是酒精效力过了,集中力涣散,疏忽了警卫工作,岂不是个大问题吗?万一手指发抖,弄掉手电筒不是糟了吗?换句话说,这是对宿疾采取的必要预防措施。是为了做好工作才喝的酒。” “小涉,白兰地叫做蒸馏酒,蒸馏酒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时期就开始酿造喽。” 就算跟小涉这么说,他当然也无法理解。小涉好像察觉父亲又开始找借口了,但嘴里还是念着“没锁、不打米呀”,享受着那种发音。 “蒸馏酒在法文叫做欧多比。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生命之水。酒就是生命之水呀。”木村说,自己放下心来。就是啊。把小瓶中的白兰地含在嘴里,完全就是在拯救生命。 “可是爸爸浑身酒味,医院的医生都吓到了。” “那医生不是戴着口罩吗?” “就算戴着口罩也觉得臭啊。” 这可是生命之水呢,臭又怎样?当医生的应该都懂——木村说。 “爸爸,我要尿尿。”经过拱顶商店街时,小涉这么说。木村跑进附近一栋有许多年轻人、热闹无比的时尚流行大楼里找厕所。一楼没厕所,木村咒骂,搭电扶梯到二楼,在卖场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藏在最深处的厕所。 “你一个人会上吧?爸爸在这里等你。”木村拍拍小涉的屁股说。他在厕所通道旁边的长椅坐下。前面是进口高级女装店,那里的店员胸部很大,而且穿着衣领大开的衬衫,木村打算好好看个够。“嗯,我一个人会上。”小涉得意地消失在厕所里。 小涉很快就回来了。木村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白兰地的小瓶。自己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没印象。盖子没打开,所以我还没喝吧——木村就像在确定别人的行动似地确定着。 “怎么这么快?没尿出来吗?” “尿出来了。可是很多。” “很多?尿很多吗?” “不是,里面有很多大哥哥。” “哪里?我去看看。”木村站起来,往厕所走去。“他们看起来很可怕,我们回家吧。”小涉拉扯木村的手说,被木村甩开了。反正一定是一群年轻人众在一块儿,抽烟聊天吵闹吧,要不然就是在勒索还是扒窃吧,要是那样的话,就去整整他们。睡意和酒精不足让木村烦躁不堪,想要发泄一下这种不愉快。“你在这儿等着。”他把小涉留在长椅,走进男厕。男厕里有五个穿学生服、长相稚气的国中生。厕所很大,墙壁有两面设置小便斗,剩下的一面墙有四个马桶间。男国中生在靠近马桶间的空位围成一圈站着,看到木村进来,瞥了他一眼,但立刻又继续交头接耳。木村装作若无其事,经过他们旁边,站在小便斗前小便。他竖起耳朵偷听背后的对话。反正一定是在商量什么无聊事,要不然就是在计划什么恶作剧吧。木村立刻想到要来给他们制造些麻烦。虽然他已经金盆洗手,但并不讨厌动手动脚。 “怎么办啦?”背后一个国中生以气愤的口吻说。 “只能派一个人去跟王子说明了吧。” “你说派人,是要派谁啊?都已经去到一半了,临阵脱逃的可是你耶!” “才不是咧,我打算要干的。都是卓也没胆啦,说什么肚子痛。” “我是真的肚子痛啦。” “那你去跟王子说啊,说你肚子痛,没办好他交待的事。” “我才不要咧。上次被电真的恐怖死了。要是被比那个更强的电到,一定会死掉的。” 说到这里,其余四个人都沉默了,木村感到意外。 他不晓得他们在商量的具体内容,但可以猜想出大致上的构图。 这群国中生有个首脑人物。不清楚是同学、学长还是大人,总之有个向他们发号施令的人。大概是那个被称为王子的人吧。王子殿下,多滑稽的绰号啊。而他们违背了王子殿下的期待吧。他们没有执行命令,王子可能会生气,他们正在厕所里绞尽脑汁,讨论责任要由谁来负?该怎么辩解?就是这么回事。碰上王子殿下,来上几个平民百姓也对付不了吧——木村一边受不了迟迟尿不干净的小便,一边感到惊讶。不过他们说的“被电”,木村就不明白了。既然说“被电”,表示是电击之类的东西吗?木村脑中浮现的是国外执行死刑时使用的处刑装置。但他实在不认为会为了惩罚而用上那么夸张的玩意儿。有人说“要是被比那个更强的电到,一定会死掉的”,这也教他在意。十几岁的年轻人经常会满不在乎、比实际意义更要轻佻地把“死掉”、“我杀了你”、“会被杀”挂在嘴上,但他们的口气却有着异于这些、死亡真的近在身边的真实感。 木村尿完后,拉起拉链,走近国中生。“你们在这种肮脏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会挡到路耶。那你们要怎么办?谁要去跟王子殿下谢罪?” 木村伸出没洗的右手,就要往前面小个子男学生的制服肩上抹。 国中生瞬间变换阵形。原本的圆形一下子散开,面对木村排成一列。五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学生服,但理所当然,个子和长相都各不相同。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子男生、三分头、小个子但肥胖的愚钝男生——木村在脑中观察。虽然他们卯足了劲威吓,看起来却只是稚嫩的小孩。 “我说国中生,就算大伙儿在这儿商量也不是办法啊。快点去向那个王子殿下陪罪是不是比较好?”木村一拍手,国中生们便吓得浑身一颤。 “跟你没关系!” “快滚啦,臭大叔!” 稚气未脱的孩子逞强的模样显得滑稽,木村禁不住笑开了。“你们是对着镜子练习那种狠劲对吧?我国中的时候也干过。眉毛像这样扭翘起来,‘你说啥?’‘啊啊?’练得比社团活动还勤呢。可是啊,这一点屁用都没有的。等青春期过了,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要笑。在网路找色情裸照还有意义多了。” “这家伙浑身酒臭味!”三分头男生体格还不赖,但捏住鼻子的夸张动作,看起来就像个小学生。 “你们今天本来打算要干什么?告诉我这个臭大叔吧。让大叔也参一脚吧。王子殿下命令你们做什么?” 国中生们一瞬间沉默了。“你怎么知道?”半晌后最角落的男生问。 “我在小便的时候,你们自己在背后窸窸窣窣说的啊。我全听到了。”木村说,扫视眼前五个国中生。“跟大叔商量怎么样?大叔提供谘询哦。告诉大叔王子殿下的事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互换视线,就像在无声地商量。 “喂喂喂,你们真的要找我商量啊?”木村爆笑出来。“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帮你们这种小鬼头?顶多带你们去风化场所见识见识,还是帮你们教训什么人而已。” 那些国中生的表情依然没有放松,反倒是更加严肃地商量起来了。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吗?——木村板起脸。接着他移动到洗手台洗手。镜子里,国中生们在他背后坐立难安地再次围成圆阵,小声说话。 “捉弄了你们,不好意思啊,掰掰。”木村招呼说,用另一个男学生的制服抹手,但国中生完全没有生气。 “喂,小涉,久等了,爸爸回来了。”木村离开厕所。可是小涉不见了。木村吓了一跳。究竟跑哪儿去了?他东张西望,望向长长的通道,却都没瞧见儿子的踪影。 木村大步走近大奶女店员,“喂”地一声叫住她。一头褐色卷发、大眼睛的店员露骨地摆出不愉快的表情,但不清楚是因为木村散发出来的酒臭味,还是他无礼的态度。“喂,你有没看见一个这么高的男孩子?”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腰部。 “啊。”她露出诧异的样子,指向店后面说:“往那边走去了。” “那边?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男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叫另一个男生?”木村粗声粗气说。“安亲班的朋友吗?” “不是他的哥哥吗?大概国中生那么大。感觉很清爽、像好人家的小孩。” “好人家的小孩?那谁啊?” “我怎么知道?” 木村也没向店员道谢就离开了。他弯过通道,眼睛四处扫视。小涉,你跑哪儿去了?跑哪儿去了?哪里去了?“你保护得了孩子吗?”前妻一脸轻蔑责备着他的模样掠过脑海。焦急化成汗水,渗出皮肤,心跳愈来愈快。 总算在下楼手扶梯附近发现小涉时,木村因为如释重负,差点当场瘫坐下来。小涉被个穿学生服的男生牵着。 木村大叫着跑过去,恶狠狠地扯过小涉的手。制服学生被硬是扯开牵着的手,却也没有惊吓的模样,一脸不在乎地对木村说:“哦,是爸爸啊。” 个子大约一百六十五公分高吧,体形有些清瘦,黑色的头发很细柔,有点长,但完全不感觉笨重。一双分明的双眼皮眼睛非常大,就像在黑暗中发光的猫眼般,醒目极了。简直像个女孩子——木村心想。他觉得仿佛被个韵味十足的女人给瞥了似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并对这样的自己苦笑。 “你在做什么!”木村抓起小涉的手,粗鲁地拉过来。这话是对着学生服的男生说的,但小涉好像以为自己挨骂了,一脸害怕地回话:“可是他说爸爸去那边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吗?”木村加强语气说,但他也明白自己平日根本没有这样叮咛,只有他的父母,也就是小涉的爷爷奶奶会提醒他。“你是谁?”他转向眉清目秀的国中生,板起脸问。 “我是加野山国中的学生。”学生服男生毫不惊慌,态度沉稳地几乎像是会说“我只是依老师吩咐行事”的人。他说:“我的朋友众在厕所里聊天,我怕会吓到这么小的小朋友,所以想带他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结果他说他不晓得爸爸在哪里,所以我想带他去广播处寻人。” “我就在厕所里。小涉明明知道,你少胡说八道了。” 小涉可能满心以为父亲在气自己,只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点头。 “那就怪了,小朋友不是那样对我说的啊。”国中生表情丝毫不变,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我的口气太凶,他不敢说吧。我因为担心他,口气可能严厉了一点。” 教人不顺眼。比起想要把小涉带走这件事,国中生出奇的冷静、对木村的言行也丝毫不畏惧的那种态度更教人烦躁。那种感觉有别于对没礼貌、不正经的嫌恶,硬要说的话,木村从中感觉到一种可以说是狡猾的成分。 “厕所里的国中生好像在等某国的王子殿子。”木村带着小涉离开之前说。“他们在那里偷偷摸摸商量些什么。” “哦,那是在说我。”国中生爽朗地回答。“我姓王子。很古怪的姓吧?我常被人调侃名字,很伤脑筋呢。我叫王子慧。啊,他们虽然众在厕所,也不会抽烟干嘛的,请放心。”他连玩笑都说得彬彬有礼,然后走向厕所了。 王子回来了,木村停止回想。 “那时你是想对小涉干嘛?”在新干线的座位被带子绑住手脚的木村提起回想起来的场面。 “我只是想确定而已。”王子淡淡地回答。“那个时候,我窃听了厕所里的同学对话。” “窃听?你在厕所里装窃听器吗?” “不是,是藏在其中一个同学的制服口袋里。” “间谍啊?”木村说出口后,忽然觉得这个字眼很幼稚,自己感到害臊极了。“你是在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吗?” “有点不一样。就算他们说我坏话也无所谓,不过让他们以为‘可能被窃听了’、‘或许有间谍’,他们的行动就会大受影响。最重要的是,同伴再也无法相信了,不是吗?这对我来说正方便。” “那又怎么了?” “所以那时候我只是在厕所外面偷听而已。我打算事后再让大家发现里头有间谍。这么一来,他们就会变得疑神疑鬼,相互猜疑。不,事实上也真的变成那样了。不过叔叔的孩子在那里盯着我看,好像很介意我的样子,看得我也想跟他玩玩了。” “小涉才六岁,他看人根本没什么意思。” “是啊。可是不是会让人想陪他玩玩吗?而且我也想确定一下那对小朋友有多少影响。” “那是指什么?” “电击啊。我想知道对那么小的小朋友电击,会有什么反应。”王子指着自己背包里的电击枪说。“我本来想试试看的,结果被叔叔早一步发现,计划泡汤了。” 水果-3 柠檬先往前方的四车前进。他试着想起弄丢的行李箱形状。那是个怎样的行李箱? “两位的孙子除了感兴趣的东西以外,什么都记不住呢。”小学时,级任导师这么对祖父母说。“他可以背出《哆啦A梦》第几集出现怎样的道具,可是校长叫什么名字,却怎么都记不住。”老师似乎目瞪口呆。柠檬不明白导师在叹息个什么劲儿。记住校长的名字,跟记住《哆啦A梦》的道具出现的场面,哪个比较重要,不用说也知道。 行李箱的尺寸,大概高六十公分,宽四十公分吧。上面有把手。也有滚轮。黑色的,材质很坚固,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要打开行李箱,必须在数字锁上输入四位数密码,但柠檬和蜜柑都不晓得密码。“不告诉我们,要怎么跟对方交易?连里头的东西都没法确认,怎么办事啊?”从峰岸的部下那里接到行李箱任务时,柠檬忍不住抱怨。 倒是蜜柑立刻就领悟了:“简而言之,比起敌人,我们更不受信任。峰岸怕我们会抢了赎金跑掉。”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替不信任咱们的家伙工作。” “有什么关系?如果知道密码,就会想打开嘛。” 接着蜜柑说“来做个记号好了”,从口袋里取出儿童玩具般的贴纸,贴在数字锁附近。对了,行李箱上应该有蜜柑的贴纸。 四车前面站着列车贩售小姐。她可能是停下推车在检查商品数量,正操作着小型终端机。 “喂,你有没有看到有人拿着这么大的黑色行李箱?”柠檬问。 “咦?”小姐瞬间吓了一跳,但立刻反问:“啊,您说的行李箱是……?”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制服扮相颇为休闲。 “行李箱就是装行李的箱子啊。黑色的提箱。我们摆在放置处,却不见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耶。”贩售小姐被柠檬的视线吓着,躲到推车后面回答。 “哦,这样啊,不清楚啊。”柠檬丢下这句话,继续前进。进入四车。 车门安静迅速地打开的样子,让柠檬联想到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太空梭内部。“噗咻”一声打开。 乘客不多。柠檬走在走道上,看着左右座位底下或墙上的行李架。行李不多,很容易确认。哪儿都没见着黑色行李箱。不过他在右侧的行李架上看见一个令人介意的袋子。离车门几排远的座位上方摆了一个大纸袋。柠檬虽看不见内容物,但怀疑有可能是把行李箱装在袋中,然后搁在那里。既然怀疑,柠檬的行动就没有犹豫。他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个座位。右边的三人座只坐了一个人,是靠窗座的男子。柠檬一屁股在靠走道的座位坐下,然后望向窗边的男子。 第一印象,年龄约三十前后,可能比自己年长一些。看起来也像个学生,不过穿着西装。男子正在读一本包了书店书套的书。 “喂。”柠檬把右手撑到对方附近,稍微倾斜身体,出声问道。“喏,搁在那儿的东西,那是啥?”他指着头上的行李架。 男子好像这才发现有人叫他,望向柠檬。他抬头看正上方。“啊,那只是个纸袋。” “看也知道是纸袋。里面装了什么?” “咦?” “我的行李不见了。应该还在新干线里面,所以我正在到处找。” 男子一瞬间好像不明白柠檬的意思,说:“希望可以赶快找到呢。”然后半晌后,他可能察觉了柠檬的目的,说:“哦,那不是。我没有拿。纸袋里装的只是一些伴手礼。” “哪有那么大的伴手礼?” “我买了很多。” 男子看起来人很老实、胆小,却出乎意料,一点都不怕柠檬。 “反正让我看看。”柠檬站起来,伸长手就要取下架上的纸袋。男子既不生气,也不惊慌,又继续看书去了。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平静的微笑,反倒搞得柠檬不自在。 “看完里面的东西后,可以帮我放回去吗?” 柠檬把纸袋搁在座位上查看里面。里面装着疑似在东京车站买的好几种西洋糕点。“东京名产啊?买真多。” “我想买点好吃的,可是不晓得该买些什么。” “伴手礼罢了,挑那么认真干嘛?” “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男子安静地微笑。“可以请你帮我把袋子放回去吗?” 柠檬粗鲁地把纸袋丢回行李架。接着他挨到男子旁边的座位。身体弹跳似地一晃。“我说你啊,其实你知道我在找的行李箱跑哪里去了对吧?” 男子默默回看柠檬。 “平常人的话,要是被人像这样检查自己的纸袋,不是会生气,就是会害怕。可是你却冷静成这样,简直就像一开始就猜到了。就跟那个一样。伪装好不在场证明的凶手就算被刑警询问不在场证明,也不会惊慌,而是会满不在乎地回答‘那个时间我在某某店’,跟那是一样的。你早就演练过了。喏,我说得没错吧?” “这话太乱来了。”男子眯起眼睛,一副快要笑出来的样子。他的动作让文库本的书套掀开了。封面上的标题是《饭店自助餐全攻略》,看得出里面有许多像是饭店料理的照片。“这岂不是跟狩猎女巫的时候,说‘你不承认你是女巫,就是你是女巫的证据’一样吗?什么我不害怕,所以我很可疑,这话太乱来了。”男子阖上书本。“我也吓了一大跳呀。你突然坐到我旁边,叫我让你看我的东西,我只是吓到没法反应罢了。” 根本不是那样——柠檬心想,也说出口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现在是补习班老师。只是家小补习班的老师。” “老师啊。我向来跟老师不怎么投缘。不过我认识的老师几乎都很怕我。从没一个像你这样气定神闲的。你是那个吗?已经习惯不良少年了?” “你希望别人怕你吗?” “也不是那样啦。” “我自认是个平凡人,也并非完全不害怕。”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过如果我不害怕,”但他接着说。“可能是因为以前我被卷入过一场大风波,从那之后,我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或许是麻痹了吧。” 大风波?柠檬皱起眉头。“被不良学生找上门揍人吗?” 男子又眯起眼睛。眼角挤出皱纹,嘴巴笑开,变得像个少年。“我的妻子意外过世,我碰上可怕的人,出了很多事。”他说。“可是,嗳,”不过他立刻换了个声调。“可是就算愁眉不展地过日子也没用,所以我想好好地活得像个活人。” “活得像个活人?那什么比喻啊?你不就是个活人吗?” “不,大家意外地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呢。当然会说话,会玩乐,可是应该要更……” “放声嘶吼?” 男子露出极开心的表情,用力点点头。“那也不错。放声嘶吼的确让人感觉生气蓬勃,还有多吃点好吃的东西之类的。”他打开文库本,亮出书里的自助餐料理照片。 柠檬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但他觉得不能一直跟这个人纠缠下去,便起身去到走道。“总觉得老师你好像爱德华。” “爱德华?那是谁?” “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车身号码是二号。‘爱德华是个非常善良的小火车,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他曾经帮忙爬不上坡的高登,推他一把,还救助差点变成废铁的崔佛。多多岛上每个人都很信赖他。’”柠檬下意识地脱口说出曾背诵的介绍文。 “好厉害,你把介绍文字都背起来了?” “如果考试科目是阐述汤玛士小火车,我早进东大了。” 柠檬说完,离开座位,往行进方向走去。 走出四车一看,车厢外的行李放置处空无一物。 来到六车正中央时,柠檬碰上一名少年。 他不清楚少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注意到时,两人已经在走道迎面碰上了。是国中生吗?最近的小朋友长得还真清秀——柠檬心想。五官分明,看起来像个性别暧昧的洋娃娃。 “干嘛?”柠檬难以判断对一个小孩该使出几分狠劲。他看着讨人喜爱的少年,想起绿色的火车头培西。 “啊,没有,叔叔在找什么东西吗?”少年说。“我看到叔叔在探看厕所。” 少年像个模范生,让柠檬看不顺眼。他从来没跟感觉聪明的家伙意气投合过。“我在找行李箱。黑色的,大概这么大。你有看到吗?没有吧?” “啊,那个箱子的话……” 柠檬倏地把身子挨近少年:“噢,你知道?” 少年不禁显得退缩,但他还是没有害怕的样子:“刚才我看到有人提着这么大的行李箱。”他用手比画高度和宽度。“黑色的。”他指了指行进方向。就像配合他的动作,新干线速度加快,柠檬站着,禁不住有些踉舱。 “怎样的家伙?” “呃……”少年把手支在下巴一带,歪着头。仰望天花板回溯记忆的那张脸,看起来也像个装模作样的少女。“呃,穿着颜色朴素的长裤,上面好像是牛仔外套。” “牛仔外套啊。几岁?” “大概快三十或三十出头吧。对了,他戴着黑框眼镜,很帅气哦。” “谢啦。” “不会,举手之劳。”少年挥挥手,露出近乎刺眼的灿烂微笑,仿佛周围也跟着瞬间明亮了。 “你那张笑脸,”柠檬苦笑着说。“是在瞧不起大人,还是真的有一颗纯洁无垢的心?” “都不是。”少年当下回答。“我天生就是这种脸。” “小孩子上了新干线,就该摆出更小孩子的表情,眼睛闪闪发光才对。” “叔叔喜欢新干线吗?” “有人会不喜欢新干线吗?虽然我比较喜欢500系啦。我当然不讨厌‘疾风号’。不过更进一步说的话,我喜欢的是‘我拉的是公爵大人的专用列车哦’的那台。” 少年露出诧异的表情。 “喂喂喂,你居然不晓得史宾塞吗?你没看过汤玛士小火车吗?” “小时候或许喜欢吧。” “你现在不也是个小孩吗?看你长得一副培西脸。”柠檬粗声粗气地说。接着就要照着少年说的走向前面的车厢,然而才刚踏出一步,就看到门上横条状的电子告示版。“〇〇报新闻”的文字从右往左移动。柠檬没多想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是都内的宠物店有蛇失窃的新闻。好像是非常珍奇的蛇,才会上了新闻。偷窃动机不明。柠檬一副不感兴趣地呢喃道:“一定是把蛇拿去卖了吧。”然后他看到下一则新闻。 “藤泽金刚町惨案,死者十三人。监视摄影机遭人破坏。”文字从右向左显示。 原来是十三人啊——柠檬也没有特别感慨地心想。当时一片漆黑,他们接二连三打倒持枪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清楚。流了那么多的血、割了那么多的肉,化成文字一看,却是这么的枯躁无味呢——柠檬心想。 “真恐怖呢。”身后的少年似乎也和柠檬一样看了新闻。“十三人耶。” “我一个人做了六个多吧,剩下的都是蜜柑做的。虽然不少,但也不多。” “咦?” 少年反问,柠檬自觉到说得太多了。“那玩意儿正式名称叫做‘旅客导览资讯处理装置’,你知道吗?”他转移话题。 “咦?” “那个播新闻的装置。” “哦。”少年点点头。“内容是从哪里输入的呢?”他提出疑问。 柠檬知道自己的脸笑开了。“我来告诉你。”他张大鼻孔说。“那有两种。一种是从前头车辆的装置自动显示的,另一种是从东京的综合指令所传送过来的。从车辆内部自动显示的就是那个,‘本车目前通过某某站’那类资讯。此外的广告啊、新闻什么的,都是从综合指令所传来的。有时候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故,影响班次吗?那些即时消息就是从综合指令所输入,显示在这里的。然后新闻的显示也很有意思哦。那是六家报纸的新闻轮流播放。然后……” “呃,我们挡路了。”少年以毅然的口吻说,柠檬也回过神来。 列车贩售的推车来到附近了。贩售小姐一张脸抽搐着,像在哀叹怎么又碰上这男人了?为什么不管去到哪里都碰到这个人? “什么嘛,亏我还想告诉你更多更有意思的事呢。” “有意思?”少年后面一定是想接“哪里有意思了”。 “难道没意思吗?旅客导览资讯处理装置,不觉得很感动吗?”柠檬一本正经地说。“嗳,总之谢谢你告诉我啦。如果找到行李箱,都是多亏你帮忙。下次我买糖请你吃。” 瓢虫-3 正巧经过的乘客是个身材娇小、穿西装外套的少年。七尾合上手机,塞进工作裤的后口袋里,要自己冷静下来。窗边倚着狼的尸体。狼的脖子断了,稍一不注意,失去平衡,脑袋很有可能会往不自然的方向垂下去。 “他遗好吗?”少年停步对七尾说。是学校教他看到别人有难要伸出援手吗?真是多管闲事。 “没事没事,他只是喝多了酒,意识不清了。”七尾小心不让语气变得慌乱,稍微挪动身体,轻拍狼的尸体:“喂,起来啦,你吓到小孩了。” “要我帮忙把他扶到座位上吗?” “不,不用不用,我喜欢这样。”谁啊?谁喜欢怎样啊?七尾在心里这么吐槽。喜欢跟尸体依偎在一起眺望车窗外吗? “啊,掉了。”少年望向地板说。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新干线的指定席车票。或许是狼的车票,掉下去了。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捡一下吗?”七尾拜托道。他支撑着尸体,不好蹲身,而且他觉得最好满足一下充塞这个少年心中的“想要帮助别人”的欲望。 少年立刻帮忙捡起车票。 “谢谢。”七尾道谢,低下头去。 “不过酒精真的很可怕呢。今天跟我一起来的叔叔也是戒不了酒,教人伤脑筋。”少年口齿伶俐地说,然后留下一声“再见”,往六车走去了。不过途中他好像发现了孤单被摆在对侧门的行李箱,问:“这也是大哥哥的吗?” 哪所学校啊?七尾几乎要摆出臭脸了。他希望少年快点离开,少年却不知道还有哪里不满,就是不肯离去。到底是在哪所学校念书,才能被教成这样一个好心的孩子?等我有了孩子,也要送去那里读——他几乎就要这么酸人了。 接着他又想:我果然不走运。在这种状况碰巧经过的乘客竟然是个满怀善意、亲切无比的少年,实在太倒霉了。 “是啦,行李箱搁那儿就好了。我等一下会拿走。”七尾的语调不禁变得有点严厉,他连忙自制。 “可是摆在这里的话,可能会被别人拿走。”少年纠缠不休。“一有机会,大家都会趁虚而入的。” “真意外。”七尾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们学校是教你们要相信别人,是提倡性善说的。” “为什么?”少年似乎知道什么是“性善说”。连我都是最近才从真莉亚那里学到这个词的——七尾觉得窝囊极了。 “也没有为什么……”因为感觉那是一所专出乖学生的学校。 “我认为人天生是没有善恶可言的。” “意思是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不,我认为要看如何去定义善恶。” 多么独立思考的少年啊——七尾都快吓傻了。现在的国中生都这样说话吗?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感动。少年又说:“我来帮你提行李箱。” “不,不用了。”再继续被纠缠下去,七尾真的要发火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请问这里面装了什么呢?”少年抚摸行李箱,弯下腰来看个不停。 “我也不晓得。”七尾不小心老实说了,但少年似乎把它当成了玩笑,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白亮亮地发光。 少年似乎意犹未尽,但一会儿后,他还是留下快活的道别,往六车离去了。 七尾松了口气,把狼的尸体扛到肩上,移动脚步,走近行李箱。先是尸体,然后是行李箱,得想办法解决这两样东西才行。据说人在三车的行李箱物主应该还没有发现行李箱被抢了,但万一发现了,应该会全车四处寻找才对。如果毫无防备地提着走,被发现的可能性很高。 七尾扛着尸体,抓着行李箱的提把,左右窥看,不知所措。应该先找个座位让这具尸体坐下吗?他看到垃圾筒。上面有丢瓶罐的洞口,还有丢杂志的细长洞口,此外还有可以整个掀开的盖子。 然后他发现设置垃圾筒的墙上,丢杂志的洞口旁边有个小小的突起。看起来像锁孔,但没有洞孔,只有一个突起。七尾不假思索地伸手按下去。结果“嚓”地一声,弹出一个金属零件。这是什么?七尾用手指去转。 打开了。 以为是墙壁的部分变成一片板子,打开后,便是一个近似大型寄物柜的空间。里面有隔板,分成上下两层。下层是垃圾筒,挂着疑似业务用的彩色垃圾袋。乘客把垃圾丢进洞里,就会掉进这里面吧。整理垃圾袋时,一定是像这样连门打开,整个拖出来。 令七尾高兴的是板子上层空无一物。没时间想了。七尾左手搂着尸体,用右手单手拾起行李箱。他使劲地把箱子放到板子上。“咚”的一道巨响。他立刻把门关上。 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空间可以藏东西,七尾有些高兴。 接着他撑着尸体,这次确认刚才少年帮忙捡起来的指定席车票。是六车第一排。也就是眼前的车厢,而且是最前面的座位。正好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搬动。 太好了。太幸运了。然后他想了:“真的吗?” 平时总是衰到家的自己,难得体验了两次“走运”。第一次是打开垃圾筒的板子,成功地藏好行李箱。第二次是狼的指定席是距离车厢外最近的地点。 他自我预警道:“等一下就要遭殃喽。”同时也呐喊着:“只是这点幸运就要遭殃哦?” 窗外的景色接连往后方流去。建设中的大楼屋顶上设置的巨大起重机、成排的集合住宅、飘浮在空中的飞机云,全都以相同的速度消失而去。 七尾重新扛好狼的尸体。如果背个大男人,显然就太显目了,所以他以肩搭肩、练习两人三脚般的动作前进。当然这样也一样可疑,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法子了。 六车车门打开,为了躲藏,一走进里面,七尾立刻倒坐在左侧的两人座位上。他把狼的身体推到窗边,自己则在靠走道的位置坐下。幸好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正当七尾吁了一口气,狼的身子一晃,靠了过来。七尾慌忙把他推回窗边,考虑到平衡,顺便调整他的手脚方向。失去灵魂的生物身体什么时候看都一样恶心。他想把尸体固定好,免得乱动。他摸索摆放了好一阵子,觉得不要紧了,把手放开,然而没多久,狼的尸体又慢慢地小雪崩似地倒了过来。 七尾按捺住就要发作的冲动,再一次慎重地调整尸体的方向。他让尸体靠到窗边去,总算弄出像在睡觉的姿势,也重新将猎帽深深地戴好。 此时真莉亚又打电话来了。七尾离开狼旁边的座位,回到后面的车厢外通道,在窗边接手机。 “一定要在大宫下车哦。” 七尾苦笑。不必真莉亚说,他也打算这么做。 “那如何啦?新干线之旅愉快吗?” “才没工夫享受呢。我都快被折腾死了。刚才好不容易才让狼坐下了。他在座位睡觉。行李箱也藏好了。” “很有一手嘛。” “你知道行李箱的物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只知道人在三车。” “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情报吗?光是知道我该提防怎样的人,也很有帮助啊。” “如果我知道就告诉你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圣母马利亚,求你垂怜我吧。”站在车门附近,感觉行驶声变得很大。七尾一面听着手机,一面把额头按在车窗上。冰冰凉凉的。他目送着建筑物不断流过。 有人从后方车厢进入的声音响起。车门打开,传来脚步声。听得出厕所门开了,人才刚进去里面,马上又出来了。还附赠一声愤恨的咂嘴声。 是在厕所里面找东西吗? 七尾瞥了一眼。是个个子高高瘦瘦的男子。 男子穿着外套,里面是灰色棉衫。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睡乱的,发梢随意飞翘。眼神充满攻击性,像是会不看对象任意惹麻烦的型。这个人七尾见过。七尾压抑焦急的心情,假装讲手机的一般旅客,说着“哦,这么说来……”,然后背对男子转向车窗。 “怎么了?”真莉亚察觉七尾的语调变了。 “其实啊……”七尾拖着尾音应话,目送男子消失到六车后,才恢复成原来的口气说:“车上有认识的人。” “谁?名人吗?” “喏,双胞胎的那个。就是工作跟我们类似,双胞胎的,金桔柠檬,不是……” 真莉亚的口气紧张起来:“蜜柑跟柠檬是吧。可是他们两个不是双胞胎。只是气质相近,大家都误会了。他们的个性也是天差地远。” “他们的其中一个刚才经过了。” “粗枝大叶,喜欢电车跟汤玛士小火车的是柠檬;一板一眼,爱读小说的是蜜柑。一个就像B型,一个就像A型。如果是夫妻,早就离婚了。” “光从外表看不出血型啦。”七尾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以轻佻的口吻答道。要是对方穿着小火车图案的t恤就好了——他想。然后说出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行李箱是他们的?” “有可能。我不晓得他们两个现在是不是一道,以前好像是各干各的。” “我曾听说他们是目前办事最牢靠的业者?”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七尾曾在一家开到深夜的咖啡厅,和一个肥胖的知名仲介业者碰了面。那个仲介业者说,他以前总是亲自下海杀人,承揽危险的案子,但在身体开始长出赘肉,动作变得迟钝的同时,也对这个工作开始心生厌倦,于是改行做仲介了。当时仲介业还很少见,而他可能是因为个性认真,又讲义气,似乎做得颇成功。而他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壮硕肥胖的中年体形,看来放弃实务是做对了吧。“我本来就很擅长组织同业间的联络方法,所以很适合仲介这一行。”他满怀确信地这么说,但七尾不懂个中道理。他对七尾提议:“别管真莉亚了,要不要接我的案子?” 他的口头禅是“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当时他也说了这句话。 “好消息是什么?” “我手上有个报酬非常棒的案子,七尾,我可以让你赚这笔。” “坏消息呢?” “对手很棘手。是蜜柑跟柠檬。他们大概是业界目前办事最牢靠、最胡来也最恐怖的两个人。” 七尾当下拒绝了。要和真莉亚分道扬镖,他不怎么抗拒,但他不可想为此去跟有那么多个“最”字头衔的家伙互杠。 “我可不想跟他们作对。”七尾对着电话另一头的真莉亚叹息。 “就算你不想,对方也不一定这么想。如果他们跟行李箱有关的话。”真莉亚老种在在地说。“再说,所谓的业界之最,就跟有望入围今年奥斯卡的宣传一样,是谁说了算。太多了啦。喏,你也听说过推手吧?在车子还是电车前把人‘砰’地一推,装成意外事故杀人的同业。那之前也被人说是最厉害的业者,还有一段时期,虎头蜂不也是热门话题吗?” 这名号七尾听过。六年前虎头蜂潜入在业界称雄的寺尾的公司,杀害社长寺原,一跃成名。他也听说过虎头蜂是用毒针悄悄扎刺目标的脖子或指尖,总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行动。 “可是最近根本没人提虎头蜂了。就像退了流行,后继无力呢。或许因为是蜂,刺一下就完了吧。” “是这样的吗?” “以前业界全是些夸大不实的传说啦。” 七尾又想起仲介业者的话:“看老电影时总会令人惊讶,那个没有CG也没有特效的年代,怎能拍出那么震撼的场面,兴奋不已,对吧?像德国的默剧电影,明明那么老旧,却神得几乎发光了。” “不是因为够老,所以才觉得神吗?” 仲介业者以戏剧化夸张的动作摇头:“不对,是明明老了,却绅得不得了。就跟这一样,以前的业者真的很厉害。怎么说,粗犷,还是坚硬,总之强度不同,”他热烈地诉说。“那么,你知道为什么以前的业者绝对不会输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退休了。没得输啊。” “有道理。” 仲介业者满足地点头,开始口沫横飞地说起自己交好的传说业者的当年勇。 “如果我早点退休,是不是也会变成传说?”七尾对着电话说,真莉亚立刻嘲讽:“是啊,做为一个连在新干线上野站下车都办不成的家伙,流芳万世。” “我会在大宫下车啦。” “小心别成了连在大宫也下不了车的家伙。” 七尾挂断电话,往自己原本的座位——四车折返。 王子-2 “欸,叔叔,愈来愈好玩喽。”王子对旁边的木村说。 “好玩?哪里好玩了?”木村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把手拿到脸前,用绑在一起的姆指搔自己的鼻子。“你是受了天启吗?醒悟到自己是个多么罪孽深重的人了吗?你只是去上厕所而已吧?” “其实厕所就在这节车厢前面呢。我搞错去了后面,所以得穿过六车,到再过去的五车厕所。” “王子殿下也会有搞错的时候啊?” “可是啊,我总是得天独厚。”王子说,体认着自己至今为止一直是多么地幸运。“就算失败,结果也会带来成功。特地绕远路去厕所,真是做对了。一开始我去厕所之前,看到两个男的站在车厢外的走道。那时我没怎么注意,直接进了厕所,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一个男的抱着另一个男的。” “被抱住的八成是喝醉酒啦。”木村哈哈大笑。 “就是啊。另一个人也说他喝醉了。可是啊,依我看来可不是那回事。” “什么意思?” “那个人没有意识。而且我没闻到酒味,最重要的是,他脖子的角度很不自然。”王子说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脖子角度不自然?”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大哥哥拼命掩饰,可是我猜那是脖子断掉了吧。” “我说你啊,”木村又深又长地叹了口气。“哪可能有那种事?” “为什么没有?”王子望向木村,或者说木村旁边的窗外景色。然后开始动脑思考自己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如果有人死了,一定会闹开来嘛。” “我觉得就是不希望事情闹开,那个人才会拼命掩饰。他对我也撒了谎。”王子想起刚才的男人。戴黑框眼镜的男子长相斯文,然而王子一提议要帮忙扶喝醉的人,他却慌了手脚。一看就知道是在强做平静,但慌得那么露骨,也教人禁不住同情。“而且那个人还带了一个行李箱。” “那他是想把尸体塞进行李箱里吧。”木村懒散地说。 “啊,真是个好主意。可是大概塞不进去吧。被扶住的人虽然个子矮小,可是实在塞不进行李箱。” “你先去通报列车长吧。说:车上坐了一个脖子断掉的人,可以吗?脖子断掉的人该付多少新干线车资?” “才不要呢。”王子立刻回答。“要是那样做,新干线就要停驶了,最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那样不是很无聊吗?” “王子殿下真任性。” “我还没说完。”王子笑吟吟地说。“后来我就回到那边的车厢外了,可是途中还是觉得在意,又再往后折去。结果有另一个男的从六车走过来。他在找行李箱。” “什么意思?” “有个男的仔细观察走道跟座席空隙,在找东西。” “你说的不是刚刚那个抱着酒鬼的黑框眼镜男的人?” “嗯。这个男人个子挺拔,眼神不善。感觉很凶暴,至少不像个正经社会人士。然后他还对车上的乘客盘问‘那个袋子里面装什么?’。很可疑对吧?一看就知道是在拼命找什么。” 木村夸张地打呵欠。看到这一幕,王子冷冷地心想“这个大叔也很拼呢”。木村无法掌握王子说的内容全貌,也不明白王子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正感到不安。为了不让这个比自己年幼的敌人察觉他的不安,他才会假装打哈欠兼深呼吸。只差一步了——王子心想。只差一步,木村就会承认自己的无力,接受自己不管在立场或状况上都走投无路的事实了。 人是需要把自己正当化的。 如果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坚强的、有价值的人,就没办法活下去。所以当自己的言行与自己的认知有落差时,人就会找借口好弥补其中的矛盾。虐待孩子的父母、外遇的圣职人员、威望扫地的政治家,每个人都会找借口。 被迫屈服于他人时也是一样的。会需要自我正当化。为了不去承认自己的无力、无能和软弱,人会找出其他理由。人会想“既然能让我屈服,这个对手一定非同凡响”,然后更进一步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不管是谁应该都无法抵抗”,好说服自己接受。自尊心愈高、自信心愈强的人,这么说服自己的力量也就愈强大,而一旦这么接受,力量的上下关系就会明确地烙印在那个人心里。 接下来只要再抛出两三句维护对方自尊心的话,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了。这是王子在至今为止的学校生活中亲眼见证的事实。 大人也跟小孩没什么两样——王子怀着飘飘欲仙的心情想道。 “换句话说,有个人在找行李箱,另一个人持有那个行李箱。” “那你去告诉那个人啊,说你在找的行李箱在那个黑框眼镜男手里。” 王子瞥了一眼行进方向的车门:“其实我对他撒了谎。拿着行李箱的黑框眼镜男其实在后面的厕所,我却对找行李箱的人说他在前面。” “你想干什么?” “这是直觉,我认为那个行李箱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都有人那么拼命在找了,应该有什么价值吧?”王子说完后开始思量。这么说来,那个“找行李箱的人”在走过来的途中,没有在前一节车厢外碰到那个黑框眼镜男吗?那个行李箱并非可以折叠藏匿的东西,只要经过,应该马上就会发现了。他是漏看了吗?还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提着行李箱进厕所去了?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王子观察旁边的木村,笑开了说。王子笑的时候,会把整张脸挤得皱巴巴的。这么一来,大人就会误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纯真无害的小孩,放下戒心。王子熟知这一点。实际上现在这一瞬间,王子的笑容也让木村顿时放松了紧张。“那个时候非常流行机器人卡片,同学都在搜集。一包一百圆左右,超市也有卖,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东西哪里好玩。” “像我家的小涉,买不起卡片,都自己做的。纯手工卡片。很感人吧!” “哪里感人了?”王子连撒谎的必要性都感觉不到。“不过自己做的我还可以理解。比起买别人制作好的商业性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图案卡片,不用钱的、自己画的还比较有意义。叔叔的孩子图画得好吗?” “一点都不好。很感人吧!” “不好啊?有够逊的。” 木村一瞬间怔住,慢了一拍才涌现出儿子遭到侮辱的愤怒。 王子总是慎选措辞。不管那些话听起来多么地粗暴、轻薄,都不是不经大脑说出口的。王子总是认为必须自觉到自己用怎样的口气说出怎样的话。他知道在朋友的对话中,若无其事地使用“有够逊”、“真没用”、“无聊”这些否定的词汇,能够建立起某种权力关系。“有够逊”、“无聊”尽管毫无根据,却深具影响力。像是“你爸有够逊的”、“你的品味简直惨不忍睹”,用来暧昧地否定对方重要的基本原则是很有效的。 说起来,没有多少人对自己的价值观有牢不可破的基准和自信。尤其是年轻人,价值的基准总是在变动。换言之,他们无法摆脱周围的影响。所以王子动不动就会满怀确信地说出侮辱与嘲笑。这么一来,那就会成为超越主观的客观尺度,使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差距变得明确。他人会认定“他是有着某种基准、能够下判断的人”。明明自己没拜托,别人却会这么看待他。在一个集团里,只要站上“决定价值的人”的位置,接下来就轻松了。尽管没有棒球、足球那样明确的规则,朋友们却会把王子的定夺当成裁判一样尊重。 “有一次,我在店里的停车场捡到一包卡片。还没有拆封,或许是店家在进货时掉的。结果里面有一张种类非常稀少的卡片。” “王子真幸运呢。” “没错。那也是我幸运。我在学校秀出那张卡片,少年收藏家全都两眼发光,争相求我把卡片让给他们。当然,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老实说,我本来是想免费送出去的。可是想要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不晓得该给谁才好,所以情急之下——当时我真的别无企图,也没有什么深意地说‘不能平白送给你们’。结果你猜怎么了?” “反正一定是变成天价成交的拍卖会那样吧?” “叔叔也真单纯。真可爱。”这个时候王子也挑选了措辞。问题不在木村的发言哪里“可爱”,重要的是王子单方面地判断“可爱”。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发现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幼稚的。然后他不得不想—目己哪里幼稚了?是想法幼稚吗?当然,没有答案。因为“可爱”没有道理。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开始介意起“应该知道理由”的王子的价值基准。 “当然,几乎就要发展成拍卖会了。好几个人开始出价。可是这时有人提议:‘王子,不是用钱,用别的东西来换怎么样?你说什么我都听。’局面就此改观。那同学大概是判断比起付钱,‘听从命令’负担更轻吧。实际上他或许也没钱。结果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提出同样的要求。这时我发现了。我可以利用这个状况,让班上陷入混乱。” “让班上陷入混乱?” “我可以让同学之间相互竞争、猜疑。” “你从那时候就以王子自居了哦,王子殿下?”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有人想要的东西,光是这样就有价值,只要拥有它,就能够占上风。” “看你神气兮兮的。” “我不是神气。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自己能够对他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产生兴趣。刚才我也说过,就像杠杆原理一样,我的一点行动,可以让别人的生活变得忧郁,甚至毁掉一个人的人生,很厉害吧?” “我无法同意。结果甚至去杀人,你到底是想干嘛?” “就算不杀人,比方说,感冒快好的时候,不是会咳个不停吗?那种时候,要是在偶然经过的路上正巧有台婴儿车,就趁着母亲不注意时,故意把脸凑过去咳嗽。” “什么跟什么?真可笑。” “婴儿没有免疫力,可能会染上病毒性感冒。因为我的咳嗽,会让那孩子和母亲的生活全乱了套。” “你真的试过?” “是啊。也可以跑去殡仪馆,故意去撞正在搬运骨灰的家属。像是假装跌倒。然后家属就会弄掉骨灰,鸡飞狗跳。这么一点小事,就可以毁掉一个人人生的最后。大家都不认为小孩心存恶意,所以不会严厉责备,更不会被法律制裁。弄掉骨灰的家属更是会以泪洗面,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真的干过?” “我去瞧瞧。”王子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 “去看行李箱在哪里。” 王子从六车走道往后走,大略扫视了一下,但没看到黑框眼镜男的身影。他也看了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放置行李的输送带状的地方,摆着大背包、纸袋、行李箱。但形状和颜色都跟刚才看到的有滚轮的行李箱不同。王子一直都有留意黑框眼镜男,应该没有错过,可以研判他不是去到王子和木村所在的七车之前,而是在更后面,靠一车的车厢里。 王子思考着,出了六车。 车厢外没有人。马桶间厕所有两间,靠行进方向的那间锁着。对面的洗手台帘子拉着。有人在用吧。那个黑框眼镜男或许提着行李藏在厕所里。他打算一直闭关到大宫吗?不是个坏主意。或许会有人因为厕所不能用而困扰,但反正旅客不多,惹来抗议的可能性也不大吧。藏在这里是个法子。 王子考虑是不是该等上一会儿。如果人一直不出来,就硬叫列车长打开好了。就像平常那样,装出充满亲切善意的模范生样貌说:“厕所一直关着,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出事了?” 列车长应该会毫不怀疑地打开厕所门锁吧。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洗手台的帘子“唰”地一声打开。王子吓了一跳,差点往后跳,但走出来的女人没有特别起疑,向他道歉:“啊,不好意思。”王子脑中浮现道歉的词句,但没有说出口。道歉会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出上下关系,必须谨慎为之。 王子望向离去的年轻女子背影。洋装,外罩外套,身材中等,约二十后半吧。王子忽然想起小学六年级的级任导师。他想不起来是姓佐仓还是佐藤了。当然,那时候是记得的,但他不认为有必要在毕业后还继续记住,所以忘了。就王子来看,级任导师完全只是“级任导师”这只棋子,就像棒球选手对其他队伍的野手不是叫名字而是叫位置一样,对他们只有这点程度的关心。 “级任导师的姓名和个性无关紧要。就连个人的信念或使命感也都大同小异。人的个性和想法,说穿了其实都可以分类成几个模式。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这个模式也大抵都是固定的。老师们到头来也是只要这么做就会这么动、这样对待就会这样反应,如同参考书,所以跟机械活动的装置没有两样。装置不需要专有名词。” 王子这么说,大半的同学都不懂他的意思,一脸茫然,顶多只是盲从地附和:“原来如此,老师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是吧?”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问或是察觉到:“那么对王子来说,我们同学也不过是装置罢了吗?”然而他们却从未这么做。 那个女老师一直到最后都深信王子是努力填补教师与学生隔阂的桥梁,是个明理懂事的优秀少年。她甚至感谢王子:“如果没有慧同学,老师根本不会发现班上有霸凌现象。” 太过天真无邪、相信王子是站在同一阵线的老师实在太可悲,所以王子有一次给了她线索。在缴交读书报告时,王子写了有关他刚读到的卢安达大屠杀的书籍。比起小说,王子更喜欢阅读有关世界情势的著作和史料。 小学生居然会读那种书,似乎让老师不敢置信,甚至对王子心生尊敬,佩服他真是早熟。王子心想,如果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才能,那大概是阅读理解的能力更胜于一般人吧。阅读、咀嚼内容,这让他增加字汇、增加知识,解读力也更上一层楼。阅读带来将人的感情与抽象概念语言化的能力,使他能够复杂、客观地思考。 比方说,他只是把别人内心的不满、不安、焦躁用语言表现出来,就会受到佩服、依赖。 而卢安达发生的大屠杀事件,里面充满了各种暗示。 卢安达有图西族与胡图族两个种族。两族外表上几乎没有差异,也有不少家庭是图西与胡图联姻而成。民族的区分,完全只是人为的分类。 一九九四年,总统的专机遭人击坠,此事件引发了胡图族发起大屠杀。百日之间,约三个多月里,有多达八十万人惨遭屠杀。而且还是被过去邻居手中的柴刀砍死。单纯计算,每天都有八千人遇害,每分钟就有五、六个人被杀。 不分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的这场悲剧,不是发生在远古以前的非现实事件,而是短短十几年前的现代悲剧,这一点让王子感到非常耐人寻味。 “世上居然会发生如此残酷的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认为我们不能逃避它,只把它当特例或遥远国度的事件。我从这件事里学习到,我们必须从认清自己的脆弱开始做起。” 王子在感想中如此写道。尽管模棱两可,却是填满了看似“赏心悦目”感想的无意义文字,他明白大人就吃这一套。这些全是空泛浮面的词句罢了。但这段文字的后半,却也是他的真心话。 王子学到人有多么容易受到煽动。为何这样的惨剧无法立刻阻止、为何屠杀能够成功?这个模式很有参考价值。 比方说,书上提到美国迟迟不愿承认发生了这场卢安达大屠杀,反倒是拼命找“这并非屠杀”的借口,不愿正视事实。尽管图西族尸横遍野的画面部被报导出来了,美国却采取“无法断定这是否为大屠杀”这种暧昧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如果承认大屠杀,根据条约,联合国有可能会要求美国采取某些行动。 联合国也是一样,几乎形同虚设。 对置身于卢安达事件之外的日本来说,则会认为“如果有什么大问题,美国还是联合国应该会处理吧”。既然有世界警察,犯不着自己多管闲事——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实际上决定美国和联合国态度的,不是使命感或道德,而是利害得失。 王子直觉联想到,这不光只限于非洲小国的事,套用在自己学校也一样通用。 如果把发生在学生之间的问题,例如霸凌等暴力事件换成大屠杀,教师就是美国、联合国。 就像美国不肯接受“屠杀”这个词,教师也不愿意承认霸凌的存在。万一承认,就得面对随之而来的各种精神上、工作上的麻烦。 所以王子想到,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把教师卷入,制造出“尽管有霸凌存在,却没有被视为问题”的状态。 读到发生在卢安达某所技术学校的屠杀段落时,王子兴奋得发抖:原来如此,这太有音i思了。 传闻说,那所技术学校有联合国部队进驻,会保护民众。既然是联合国,一定会从大屠杀中拯救人民。两千名图西族人如此深信,逃进那所学校。然而遗憾的是,那个时候联合国部队的任务已经从“拯救图西族”变更为“协助卢安达的‘外国人’避难”了。联合国的士兵等于是被间接指示“不必救卢安达人”。 联合国的士兵都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可以不必淌这滩浑水了。如果要保护图西族,自己遭殃的可能性就大了。实际上联合国的士兵就以“这不是我们的任务”为由,在胡图族团团包围中离开了那所学校。 紧接着,留在该所学校的两干名图西族人遭到屠杀。 正因为有应该要维持和平的联合国部队在那里,反而制造出更多的牺牲者。 太有意思了。 教室里的学生不管表面上如何表现,内心都深信教师最后一定会出面维持秩序。大部分的家长也都如此,他们相信老师,或把责任推给老师,放心撒手。所以只要能够巧妙地操纵老师,就可以让这些同学陷入绝望。 王子想到驾驭老师的方法。 首先是灌输老师观念,让她觉得承认霸凌会是件麻烦事,后患无穷。 同时施加恐惧,让她害怕身为教师的自己可能也会遭殃。 然后为她准备自我正当化的借口,说她已经积极处理了,她已经善尽教师的责任了。 课外读物心得报告也考虑到这一点,提到美国和联合国的愚昧及自私的逻辑。他期待级任导师会发现到“这是在说我”、“这孩子很危险”。王子像这样给了她提示。 当然,女老师没有察觉。她反倒是赞叹:“慧同学都读这么深奥的书吗?好厉害!”还说:“可是居然会发生这种悲剧,真是太可怕了。明明同样都是人类,真是难以置信。”王子大失所望。 为什么会发生大屠杀?王子可以轻易理解。因为人是靠直觉在判断事物的。而且这种直觉深受周遭人群的影响。 王子在书上看过一个有名的实验。把众人集合在一处,对他们提问,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众人依序回答,每个人都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回答内容。然而其实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受试者,其余全都被指示要故意说出错误的答案。结果怎么样?那唯一一个“依自己的意志选择正确答案”的人,被问三次里会有一次去迎合别人“错误的回答”。受试者当中高达四分之三,都一度舍弃自己的正确判断。 人是会去迎合他人的生物。 还有其他类似的实验。根据那些实验,人类容易与他人同调的模式是: “这个决定非常重要,而且是正确答案不明确、难以回答”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人就容易人云亦云。 答案显而易见的情况就没问题。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答案。 判断造成的影响不怎么重大的问题也没问题。人可以轻松说出自己的答案。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这样想—人在非得做出可怕的决断,或是违背伦理的决定时,就会附和群体的见解,确信“这样做才是对的”。 根据这些,王子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屠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他们一定是相信集团的决定才是对的,而不是自己做判断,盲从动手。 厕所里传来声响。冲水声。门开了,但里面走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身穿西装的男子走到洗手台。王子立刻打开那间厕所的门查看,里面只有一个马桶,看起来不像藏有行李箱。王子接着也打开隔壁间厕所。那里是女厕,但王子不在乎。 没有行李。 拿到哪里去了?王子动脑。 一定是藏到哪里了。哪里? 那个行李箱的大小没办法完全藏在车厢座位底下。行李放置处和厕所也没看见。 王子会走近垃圾筒,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找遍了而已,王子看着丢瓶罐的圆形洞穴还有丢杂志的长条形洞穴,尽管觉得这里塞不进行李箱,但还是把脸凑过去。即使查看里面,也只有压扁的便当盒堆积着。 紧接着,王子发现了突起。 丢杂志的洞穴旁边有个小突起。王子抱着一线希望按下去,结果“嚓”地一声,跳出了一块金属。王子毫不犹豫地转动它。眼前的板子大大地掀开,王子不禁雀跃。他完全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能打开。而里面就像架子一样,底下有垃圾袋,上面摆着行李箱。是行李箱。一定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想要带走的箱子。 找到了。王子关上板子,恢复原状。他慢慢地吐气。 没必要慌。那个黑框眼镜男不会轻易把行李箱从这个藏身处移走吧。他应该很放心,觉得只要藏在这里,直到目的地都不会被人发现。 要怎样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玩? 发现目标让王子涌出无比的成就感,他暂时先回去七车。我果然运气绝佳——他更加如此确信了。 木村-3 木村想起有关王子的记忆。 第一次在百货公司遇到王子时,木村心想八成不会再见到这个国中生了。 然而就像被看不见的磁力所吸引,不到两个星期,木村再次与王子扯上关系。 这天木村也跟小涉在一起,他们送木村的父母——小涉的爷爷奶奶去最近的车站,正在回家的路上。 木村的父母一天前过来,说是来参加东京举行的同学会,下榻木村公寓附近的小旅馆,还带幼稚园放学回来的小涉去玩具店,宠爱地说:“想买什么都买给你。”小涉性格内向,显然被爷爷奶奶的“买给你、买给你”攻势吓到了。结果小涉只拿了店头发的汽球好像就满足了,爷爷夸张地叹息,责备木村说:“都是你什么都不买给他,他才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欲望的孩子。可怜噢,噢噢,实在太可怜了。” “小涉天生就那样啦。”木村说明,但他们听不进去,还搬出与木村离婚的女人来挖苦说:“她在的时候,小涉还天真无邪一点,至少知道要讨玩具。”“就是因为你邋里邋遢,她才会跑掉。”“才不是,她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只能跑路啦。”“明明就是受不了你这个酒鬼。”“那时候我还没喝得这么凶啦。”这是真的。妻子还在的时候,木村虽然一样懒散,却不是这种酒不离手的生活。如果那时候自己就这样酗酒的话,妻子应该也会担心小涉,不可能把监护权交给他。 “你眼里就只有酒。” “不要随便一口咬定,” 结果爷爷一脸严肃地说“看就知道了”、“闻就知道了”。仔细想想,从木村小时候父亲就老爱这么一口咬定。看就知道了、人坏的部分臭得要死,两三下就露馅了——他总是不可一世地这么主张,但在儿子看来,只觉得那是老人家的偏见,教人看不顺眼。小时候常来家里玩的阿系也苦笑说:“木村兄成天都在说‘那家伙很臭’、‘这家伙也臭得要命’嘛。” “然后自己老爱放屁。”这么回话的是奶奶。 买了玩具后,大伙去了设有许多运动游乐器材的大型公园。木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涉拉着气喘如牛的奶奶跑向高台溜滑梯。他吁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摆脱小涉,暂时轻松一下了。他就要从口袋里掏出装白兰地的小瓶,那只手却被爷爷抓住了。爷爷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 “你干嘛?”木村压低声音怒道,爷爷不为所动。虽然满头白发就是副老人相,但肌肉结实的身体不动如山,握力也很强。手愈握愈大力,木村承受不住,放开了小瓶,爷爷抓起瓶子,说:“你知道什么叫酒精中毒吗?” “就是像我这样吧。” “嗳,你还算是轻微的,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变成没救的酒鬼。你知道酒精中毒是怎样的状态吗?”爷爷爽快地把抢走的小瓶还他。木村接下瓶子回答:“就是爱喝酒又喝很多的人吧?” “说得笼统些是这样,可是既然都叫中毒了,那就是病了。这跟喜欢喝酒、海量是不一样的。只要喝上一口,就会永远喝下去。已经不是毅力还是忍耐的问题了。就是停不下来,才会叫做酒精中毒。这跟体质也有关系,这种人只要一喝就完蛋了。” “既然是遗传的问题,那爸也一样吧?不,还是妈的基因?” “我们不喝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知道酒精中毒绝对治不好。” “怎么可能治不好?” “脑里面好像有种叫做A10神经的东西。” 罗嗉死了,这老头干嘛上起课来啊?木村做出掏耳朵的动作。 “然后有个实验,这实验利用一种装置,只要一压杆子,就会刺激A10神经。然后你知道人会怎么做吗?” “我哪知道啊?” “会不停地压杆子。” “什么意思?” “A10神经只要受到刺激,脑就会感到爽快。换句话说,就是一压杆子,就可以轻易得到快感。所以人会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就像猴子无法自制,不停地自慰一样。而这种快感好像又很类似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达成工作时的成就感。”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就会刺激到A10神经。”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尽管什么事都没做,却可以得到成就感。这太轻松了,很棒对吧?既轻松,又舒服。这样一来,接下来会怎样?就跟不停地压杆子一样,只能不停地喝酒。然后不停地这么做,脑就会变形。” “脑会变形?” “一旦变成那样,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一沾到酒,就陷入开关打开的状态。假设有个酒精中毒者长期以来一直戒酒。中毒症状已经消失,也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了。可是啊,那家伙只要喝上一口酒,无庸置疑,从那一刻开始,他又会离不开酒了。因为脑子还是原来中毒的那个样子。这不是忍耐力或意志力的问题。脑已经变成那样了。男人只要看到女人的裸体,瞳孔就会反射性地放大。就跟这个一样,怎样都身不由己。这就是依赖症状的机制。” “什么机制,少卖弄那种假学问的字眼了。所以说那又怎样?告诉你,白兰地可是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时候就有,是历史悠久的饮料呢。” “我说你啊,那说法的真实性还存疑好吗?你这样囫圃吞枣听信情报,迟早要吃鳖。听好了,能够从酒精中毒振作起来的唯一方法,就是永远戒酒。只要沾一口就完了。况且成就感本来就不是可以靠酒精还是药物得到的,只有认真工作一途。要是可以轻易得到快感,人的身体就会开始依赖成瘾。” “什么依赖成瘾,又在那里卖弄了。” “总之你也学学我,工作就是了。透过劳动获得的成就威非常健康的。”爷爷口气粗鲁地说。 “什么工作,说得那么好听,你也只不过是个超市的仓管罢了。”从木村懂事开始,父母亲就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他们在附近的超市工作,但那也只算是打工,所以木村打从心底厌恶他们不起眼地工作、不起眼地挣钱糊口的人生。 “你少瞧不起仓管。我的工作是负责管理库存跟叫货。”爷爷张大鼻孔吐气说。“跟我比起来,你才没正经工作过吧?” “喂,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警卫公司工作吗?” “的确,那是个了不起的工作。歹势。”爷爷老实道歉。“可是在那之前,你一直都没在工作吧?”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要说的话,上国中的时候大家不都没工作吗?而且在当警卫以前,我也是有在工作的。” “什么工作?”爷爷一本正经地看向他,木村吓到了。他过去做的是接受他人委托,拿枪夺取人命的不人道工作。要是说出来,就算是这个老头,也会感觉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吧。木村差点就在拌嘴中说溜嘴,但他还是犹豫了,没必要让都已年过花甲、迈入人生后半的父母知道更多糟糕的事实。 “反正八成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宣扬的工作吧?” “又是你‘看就知道’那一套?” “没错。” “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还是别说好了。” “喂,你老爸年轻的时候也是疯狂过的。” “才不是那种次元呢。”木村苦笑。再也没有比听长者吹嘘自己往日的辛苦、癫狂更无趣的事了。 “总之你别再喝酒啦。” “感谢爸担心我的身体。” “我才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是担心小涉。你大概顽强得很,就算用鞋子踩扁,抹在地板上,也死不了。” “我是蟑螂吗?要是被鞋子踩扁,就算是我也会死的。”木村笑道。 “听好了,为了小涉,绝对别再喝酒了。” “我也想为了小涉戒酒啊。”木村说着,手却已将小瓶子的瓶盖转开了。“才刚说就这样。”爷爷悲叹。“我再说一次,要治好酒瘾,只有远离它一条路。只能永远戒酒。” “反正我这人就是浑身酒臭。” 爷爷直盯着木村:“光是酒臭还好,要是连人都臭了,你就完了。”他抽动着鼻子说。 “是是是。”木村把拿下盖子的小瓶子凑上嘴巴。可能是因为爷爷的忠告言犹在耳,他有些踌躇,只含了一小口在嘴里。感觉酒的成分泌入脑袋,使得脑袋像海棉般扭绞变形,他不禁毛骨悚然。 这天在车站与爷爷奶奶道别后,木村与小涉一起从来时路折返。穿过古老的商店街,走过住宅区。 “啊,有人在哭耶,爸爸。”经过倒闭的加油站旁的小路时,小涉这么说。木村虽然牵着小涉的手,但因为在想父亲留下来的话,心不在焉。酒精中毒治不好,这句话在他脑中徘徊不去。木村本来以为即使现在陷入中毒状态,只要接受治疗,还是可以继续喝酒。比方说像性病,生殖器官肿起来,这段期间虽然没办法性交,但只要治好了,又可以继续享乐了。他以为跟这是一样的。可是如果老头说的是真的,酒精中毒就跟性病不一样了。酒精中毒治不好,一辈子都不能喝酒了。 “喂,爸爸。”小涉再次叫道,木村看向小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倒闭之后用绳索围起来的加油站后面,围墙与大楼之间,聚集一群穿学生服的人。 总共有四人。 有两人各抓着其中一人的两只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另一个站在那人对面。被制住的男学生一脸惨然,快哭出来地说:“喂,不要这样啦!” “欸,爸爸,他们没事吧?” “嗳,没事吧。大哥哥有他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吧。” 木村想要就这样经过。即使回想自己国中的时候,也曾像这样欺凌他人、阴险地在一旁起哄。木村自己站在欺凌的一方,所以知道那种事就算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机或契机也会发生。人就是要站在优于他人的地位才能放心,透过凌虐别人,来体认自身的安全。人是有这种特质的——木村这么解释。 “等一下,你们也是同罪吧?为什么只有我遭殃?”他听到其中一个少年嚷嚷道。是双手被制住的国中生。 木村停下脚步,再次望去。双臂被抓住的学生短短的头发染成褐色,穿着改短的制服,体格也很壮硕。那或许不是欺负弱小,而是闹内讧也说不定。木村涌出了一点兴趣。 “有什么办法?那家伙会跳下去,都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抓右臂的制服男噘起嘴巴说。圆脸、宽额,长相像一块岩石,但还留有几分稚气。 国中生其实还只算是小孩。正因为是一群小屁孩在表演暴戾之气,让人没什么现实感。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逼他,每个人都有份吧?我把影片PO上网之前,那家伙就说他想死了啊!” “王子不是交代过要在真的逼死他之前收手吗?王子气得要死。”负责抓左臂的制服男说。 王子——听到这个曾耳闻的名号,木村感到诧异,但更在意的是“想死”、“真的逼死他”这些话。 “只要你被电一下就得了嘛,忍一忍吧。” “谁愿意啊!” “你仔细想想看。”这么说的制服男是四人当中个子最高的。“如果你在这里拒绝会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得被电。你一样要被电,而我们也得被电。那样一来,我们可会恨你的。可是如果你一个人扛下来的话,我们不是会感谢你吗?横竖都要被电,哪边比较好?被我们怨恨好,还是被我们感谢好?” “那就当成已经电过就好了嘛。就跟王子坚持说已经电过了。” “你以为不会败露吗?”高个子国中生苦笑着说。“你有自信不会被王子发现吗?” “且慢,诸位国中生。”木村故意用煞有介事的口吻说,走进围墙与大楼之间。小涉也被父亲牵着跟上来。“你们把同学霸凌到死吗?”木村走近说。“佩服佩服。”他打趣似地点头说。 国中生面面相觑。三对一的构图崩解,他们急遽变回四名同伙,提防起木村。 “呃,有事吗?”高个子制服男板着脸问。他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为紧张跟不安吗?还是单纯地在生气?虽然不清楚,但木村也觉得他虚张声势得真是辛苦。“有什么事?” “什么有什么事,这状况显然太不寻常了吧?”木村指着原本被剥夺自由的国中生说。“被电是什么意思?电击?是什么游戏吗?”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太大声了,我全听见了。你们把同学霸凌到自杀对吧?真过分。那现在是在开检讨会吗?”木村说,一旁的小涉担心地拉扯他的手。“我们还是回家吧?”他不安地低语。 “罗嗉啦,带着小孩滚边去啦。” “你们说的王子是谁?” 瞬间四名国中生顿时变得面无血色。就像听到什么恐怖的咒文似地,那样子让木村更感兴趣了。不过同时——或者该说总算,他想起之前在百货公司遇到的国中生。 “哦,这样啊,王子是那家伙啊。咦,你们不就是厕所那帮人吗?那个时候也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嘛。‘这样下去王子会生气,怎么办’,对吧?”木村调侃他们,想起之前遇到的王子。“那种像大少爷的家伙哪里可怕了?”他说。 四人默然。 高个子男学生手里提着便利超商的塑胶袋。木村一个箭步,一把抢过袋子。事出突然,高个子男学生来不及反应,吓了一大跳,拼命伸手想抢回来。木村身体迅速一闪,左手揪住国中生的手,握紧小指一扭。尖叫声响起。 “扭断你的手指哦。你们少瞧不起大人了。你们以为我比你们多活了几年?我可是忍受过比你们多上好几倍的无趣光阴。你们知道我折断过多少根别人小指?”木村淡淡地说出这番吓唬人的话,把抢来的纸袋交给小涉。“里面装了什么?” “喂,住手!”国中生紧张起来,木村威胁:“你们敢动一下,我就折断这家伙的手指。我说到做到。” “爸爸,这是什么?”小涉从塑胶袋里取出器具。是个看起来像摇控车操控器的简单仪器,上面有杆子和几条电线。 “这是啥?”木村放开国中生的手指,拿起仪器。“好像N轨的电源。” 木村小学的时候,有个家里有钱的同学,拥有许多铁路模型,常拿火车在上面跑的模型向人炫耀,木村就是在他家看到的。这仪器很像铁路通电用的电源。或者说看起来就是那玩意儿。上面有两条电线,前端连着类似胶带的东西。还有电源线。“这是干嘛用的?” 就算询问,国中生们也依旧沉默。 木村凝视这个仪器。往旁边一看,大楼墙壁底下有插座。是室外作业机械用的电源吧。上面有防雨用的遮雨盖,底下是插孔。 “喂,是那个吗?你们打算把插头插进那里面,然后把电线贴在别人身上,电击人家是吗?”木村说,不由得有些困惑。木村在国中时也曾拿道具欺凌过别人,但那完全是用来殴打。他从来没想过要用插座的电源来折磨人。而且这个机器看起来像是为了电击而改良过,感觉使用次数相当频繁。“你们常干这种事吗?” 这已经不是暴力、霸凌的程度了,是利用机器进行的拷问。 “喂,这是那个什么的?王子的兴趣吗?” “你知道王子?”本来被抓住的国中生胆怯地问。 “前阵子在百货公司我也碰到他了。你们在百货公司的厕所一脸凝重地哭诉会惹王子殿下生气的时候,我就在场啊。” “啊!”高个子国中生好像这才发现见过木村。其他三人似乎也想起木村是那时候来搅和的酒臭男子了。 “那个时候卓也同学成了箭靶呢。”木村说出偶然留在记忆里的名字。“卓也同学吓得要死,说没有听从王子殿下的命令,会惹王子殿下生气,好可怕、好可怕。” 他们全员对望,无声地商量。一会儿后,圆脸的国中生依然板着脸,开口了:“听说卓也死了。” 不要多嘴!——其他三人面色苍白地瞪他。 “什么叫死了?比喻吗?”木村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开始耍起嘴皮子。“就像摇滚已死那样吗?职棒已死,卓也同学已死。” 国中生们脸上浮现痉挛似的微弱笑容,不是在瞧不起木村,而像是在对他的不可靠感到同情与失望。 “不会是真的死了吧?这样啊,你们刚才说的什么跳下去,就是在讲卓也同学吗?”木村叹了一口气。受不了怎么会碰上这么阴沉的鸟事。“我说你们啊,人死了就完了啊。” “爸,走了啦。”也因为小涉在旁边拉他的手,木村心想差不多该离开才是上策,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多有意思的事,便转过身子。 然而声音却响了:“大叔,救救我们!”木村回头一看,四个国中生都面无血色,嘴唇不停颤抖。“大叔!”高个子叫道,同时圆脸说:“帮我们想想办法啊!”剩下的两人同声合唱:“救救我们!”当然,他们应该不是像才艺发表会那样决定好台词的顺序。他们是各自出于自己的意志求救,声音偶然重叠在一起而已,而这也完全表现出他们真切的期望,连木村也不禁动摇了。“还以为你们要逞凶斗狠,这次倒是求救起来了,什么意思啊?” 国中生已经完全成了脆弱的少年,决堤似地倾吐着分不清是诉苦还是哀求的话。 “反正大叔也不是什么正经上班族吧?” “帮我们解决王子吧!” “我们全都会被他杀掉的!” “这样实在太不对劲了。我们学校每个人都失常了。都是王子搞的!” 木村觉得烦死了,挥手甩开四人。“罗嗦啦,你们搞什么啊?”他觉得恐怖,就像半好玩地放下钓钩,没想到却钓上了大得吓人的鱼,几乎要把自己反拖进水中。 “好吧,我去干掉王子。”木村草率、出于玩笑地说。结果国中生们的表情露骨地绽放光明,让木村慌了手脚。他四下环顾。这里是围墙与大楼之间的隙缝,但从身后的马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路人眼中看来,或许像是一对父子被国中生联手恐吓,还是带着孩子的男子正在教训国中生?“你们一个人交个一百万来,我就接下。” 就连为了拒绝而提出的条件,国中生都表示兴趣,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竟把这一百万圆的花费当成现实的金额计算起来。木村急了:“骗你们的啦。这还用说吗,开玩笑的啦。去找自己的爸妈商量吧。既然你们那么怕那个王子殿下,就去向爸妈求救吧。找老师也行。” 国中生们突然发出含糊不清、嗫嚅的声音,一副几乎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们竟然那么拼命,很恐怖耶。我可免谈。”木村往下一看,小涉正直盯着他瞧。木村奇怪他在看什么,原来是自己手中的瓶子。自己手中抓着装白兰地的瓶子。我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木村纳闷着,关上盖子。既然能关上盖子,表示自己打开过。完全是无意识的。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就取出瓶子,转开盖子,喝了酒。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小涉担心且悲伤地看着他。 要是被国中生这样强逼——木村开始找借口。碰上这种状况,不喝点酒怎么冷静得下来?这时候喝酒,保持冷静,也是为了保护小涉的必要行动。没错,这些酒是必要的。把酒含进嘴里,就像干涸的大地喜获甘霖,营养泌入体内所有的神经,感觉脑袋也变清晰了。“看吧,酒精到底哪里不好了?”连这样的念头都涌上来。是毒是药,全看怎么运用。 “卓也他爸……”一个人悄声呢喃说。“卓也他爸上个月被公司开除了。” “你在说啥?”这话没头没脑的,让木村皱起眉头。“卓也是那个死掉的学生吧?” “是在卓也死掉以前。卓也他爸对我们学校的女生动手,被抓了。这件事曝光,卓也他爸被公司开除了。” “我不晓得他对国中生做了什么,可是那是自做自受吧?”木村张大鼻孔说。可是看到他们犹豫不决、寻思该怎么说的样子,不得不再开口:“难道……那是你们设计的?不会是你们陷害那个叫卓也的老爸吧?” 他们没有否定,感觉就是肯定的意思。 “其实他爸是清白的吗?” 他们依然没有否定。 “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做的,可是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那个女生也只是照着王子说的做而已。”圆脸的国中生低声说。 “因为卓也他爸开始调查王子的事。” “想要反抗王子殿下,就被捏造出性侵事件哦?王子殿下连这种事都设想到了?王子殿下真是聪明绝顶,残酷无情啊。”木村半调侃地说,然而四个国中生全都点头了。他们深切感受到王子的冷酷无情。 “已经有三个老师辞职了。”一个人呢喃。 “一个是忧郁症,一个是咸猪手,一个是事故。” “不要告诉我都是你们干的哦?” 国中生没有回答。 “可是啊,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怕成那样吧。只要你们团结起来,合力围攻,王子殿下什么的,两三下就可以干掉了吧?我说得不对吗?”从体格来看,那个王子感觉也不强。就算那个少年其实是个格斗高手好了,只要多人联手,应该不是问题。 四个人的反应很古怪。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提议,愣在原处。就像在惊讶:这家伙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啊? 原来如此——木村心想。这些国中生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与王子对决,逆转这样的立场。 木村想起以前接过的案子。当时他负责监视某个遭到绑架监禁的人。在阴暗的老旧公寓一室,男子被剥得近乎全裸,连话也不会说,神智朦胧。木村在隔壁房间看电视、喝酒,打发时间,不过那时有件事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男子手脚并未受到拘束,房间也没有上锁。更夸张的是,连玄关大门都开着,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木村一直纳闷:“为什么那个人不逃走?” 回答他这个疑问的,是那次工作时和木村轮流监视的男子。他说:“你知道习得性无助吗?” “习得性无助?”木村反问。 “原本好像是对狗电击的实验。实验安排只要狗跳起来,就可以逃离电击。平常的话,狗应该会逃走对吧?不过如果在那之前,让狗体验到不管怎么做,都逃离不了电击,那么狗就再也不会尝试要逃跑了。” “会死心是吗?” “简而言之,就是一旦被灌输自己是无助的,即使是在只要加把劲就可以得救的状况下,也会坐以待毙。人也是一样的。家庭暴力也是。母亲会任凭挨打。因为已经被灌输无助感了。” “所以……”木村望向男子被监禁的房间。 “没错。那家伙不会逃跑。他认定自己逃不掉。人不是根据逻辑行动的,最根本的部分还是动物本能。” 就跟那一样吗? 木村望向眼前的国中生。他们已经认定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扳得倒王子。他们是被灌输什么了吗?之前或许已经有过好几次同伴和大人因为王子的指示而遭殃的情况。这些经验累积对他们灌输了无助感吗?电击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电击、王子下了什么指示,不过电击有可能压迫了他们的精神。 仔细一看,四个国中生都还太年幼了。他们虽然刻意讲究发型、修剪眉毛,拼命打扮外表,内心却充满了不安,就像小狗一样。一副拼命争夺狭小世界地盘的表情。 要操纵这些家伙,或许意外地简单——木村想。然后他悟出不该再牵扯下去。看见湿着眼睛悲伤鸣叫的弃犬,最好视而不见。“嗳,自个儿想办法吧。” “叔叔,救救我们!”他听见圆脸国中生说。 小涉不安地握住木村的手。“我们走吧,回家吧。”他拉扯木村的手说。 “谁管你们啊。再见。”木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喝光了整瓶酒,狼狈不已。“嗳,努力变成了不起的大人吧。”他丢下这句话,离开了。 “喂,叔叔。” 听到声音,木村醒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他在新干线里。虽然没有完全睡着,但他恍惚打着盹,所以从旁冒出的王子脸庞,就像从记忆里爬出来的幻影。 “喂,叔叔,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呀。你都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被绑成这样了,我啥都不能做啊。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你最好有点危机意识吧。虽然我在新干线里埋伏叔叔,但目的可不是要跟叔叔一起手牵手快乐游东北啊。” “不是吗?一起去吧。到盛冈吃个冷面怎么样?我请客。” 王子笑也不笑:“我有事拜托叔叔。” “免谈。” “别这样嘛。我也无法忍受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朋友遭受痛苦啊。” 木村感到胃部一阵沉重,同时涌出一股血液沸腾般的怒意。“你要我干什么?” “要你在盛冈办的事,等快到了再告诉你。” “你是在卖关子惹我焦急吗?” “可是叔叔也不想知道我要拜托你杀谁吧?” 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王子能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危险的言论,感觉就是因为他年幼无知,却也觉得是因为他太老成了。“谁啊?你要我杀谁?” “这乐子就留到后头吧。”王子说完弯下身子,开始拉扯缠在木村脚踝上的布带。 “噢,你要放了我吗?” “听好喽,要是叔叔轻举妄动,叔叔的小孩可能就惨了。就算我把带子解开,叔叔也不是就自由了。别忘了,如果联络不上我,医院的小孩就再见喽。” 反射性的怒意让木村浑身颤抖:“喂,你有好好检查手机吧?” “咦?” “你没接电话就惨了不是吗?”木村皱起眉头。 “啊,对。差点忘了。如果响了十下我没接,到时候叔叔的小孩也一样惨。说得没错。” “你敢给我说什么不小心漏接电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叔叔,那不重要啦,”王子满不在乎地接着说。“我有别的事要请叔叔帮忙。” “帮你捶肩膀是吗?” “我想要叔叔陪我一起去拿个东西。”王子指着后方车厢说。 <hr /> 注释: 槿-1 藤泽金刚町的行人专用时相路口,南北向马路的号志现在是绿灯。行车陆续通过。等待行人号志的人们群聚在斑马线前方。槿站在距离那里约三十公尺远的大型书店前。他看看号志。再看看行人。男,高个子,清瘦,三十多岁,不对。男,大个子,二十多岁,不对。女,不对。男,小个子,二十多岁,不对。女,不对。男,学生制服,不对。他等待目标男子经过。 十字路口的号志变了。人潮一口气涌上斑马线。纵向、横向,十字交叉前进。没多久,行人号志闪了,变成红灯。马路又变成绿灯。时机已经根植在身体。重要的是黄灯亮起的时机,还有闪完的瞬间。车子在黄灯时比在绿灯时更会加速,容易莽撞地直冲上来。 我觉得推手就像鎌鼬。有个女的这么说过。她是委托人。槿自称推手的代理人,与那个女人接触。 平白无故,手脚却突然出现割伤,大家不是都说这是妖怪鎌鼬干的好事吗?其实那只是被锐利的风给割伤的。我想推手就跟銾鼬一样,大家只是把意外身亡或跳轨自杀的人,用被推手害死来说明罢了。都只是在事后创作出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很多人都误会了,镰鼬并不是风或真空造成的。是风造成割伤的说法,到头来也只是谣言。槿这么说,惹得女人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话,回去就好了,然而女人却更加执著,追根究柢地探问推手的事。槿讨厌这女人,没接下案子就离开了。然而女人仍然死缠烂打地追上来,槿便在夜路途中推了她的背。女人被红灯前瞬间加速的农夫车给冲撞了。这对槿来说是无偿劳务,徒留疲倦。 男,矮个子,四十多岁,不对。女,不对。男,大个子,二十多岁,不对。女,不对。女,不对。男,大个子,四十多岁。槿继续盯紧从左边路过的男子。男子身穿直条纹灰西装,头发很短,肩幅很宽。槿跨出步子。男子走向十字路口,混进等绿灯的行人行列,槿也走进去。虽然是有意识地,但感觉异于主动操舵。 马路的号志从绿灯变成黄灯。男子在斑马线前停下。槿望向从右方驶来的通行车辆。黑色迷你厢型车,司机是短发女子,他看出后车座有儿童座椅。时机不合。再下一辆偶然也是同型的迷你厢型车。号志变了。车子冲上来。槿的右手飘怱移动,触摸男子的背。 撞击声,还有轮胎前倾刮过路面的声音。尖叫声没有立刻响起。人们的无语就像一场透明、无声的爆炸。 槿已经离开原地了。他一样宛如随波逐流地走回来时的道路。背后传来“叫救护车!”的尖叫,但槿的胸中连小石投入湖中的涟漪都没被激起。他只是不经意地想起许久以前,自己也曾在这个十字路口办过事。 <hr /> 注释: 水果-4 “蜜柑,你说说汤玛士的朋友们的名字。”应该去找行李箱的柠檬空手回来了,而且居然毫无解释,就一屁股坐到三人座的靠走道座位,悠哉地说起这种话。 蜜柑瞄了一眼摆在靠窗座的峰岸大少的尸体。因为柠檬实在是太悠哉了,让他忍不住想确定一下他们身处的状况。尸体还在,状况没什么变化。然而这个柠檬剐刚却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难道你找到行李箱了?” “你知道汤玛士的朋友们的名字吗?把你知道的名字里面感觉最稀罕的说出来。” “这跟行李箱的报告有关吗?” “怎么可能有关?”柠檬稍微顶出下巴,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行李箱已经无关紧要了啦。” 简而言之,就是没找到吧——蜜柑也看出来了。他和柠檬搭档工作,已经超过五年了。柠檬运动能力出类拔萃,不管陷入什么危机,都能临危不乱,冷静——或者说冷酷地行动,在从事危险工作上,是再可靠不过的同事了,然而另一方面,柠檬可能不擅长精密作业,也或许是因为凡事都懒的个性使然,做事草率且不负责任。此外,他还不服输,就算犯了错,也会借口说个没完,不愿承认自己失败。如果到了不得不承认的地步,就会大言不惭地说:“这事就别计较了吧。”他会把意识从事实转移开,真的试图去忘记。每次收烂摊子的都是我——蜜柑很清楚。但他也知道,就算抗议这件事,也只是白费唇舌。 蜜柑叹了口气,“高登。”他说。“汤玛士小火车里应该有个叫高登的角色吧?” “我说你啊,”柠檬顿时摆出洋洋得意的神情。“高登是超有名的朋友好吗?几乎是主角了耶。我出的题目可是稀罕的名字耶。” “什么题目?”蜜柑转动脖子。他觉得跟柠檬相处比工作还要累人。“那你告诉我啊,标准解答是什么?” 柠檬微微张大鼻孔,拼命想要掩饰神气的模样:“嗳,至少你也该回答韩德尔爵士嘛。旧名福康。” “汤玛士有叫这名字的朋友吗?” “要不然就是奈德吧。” “小火车真多呢。”蜜柑只能不痛不痒地敷衍。 “不过奈德不是小火车,是一般车。” “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 蜜柑看向尸体旁边的车窗。外头的景色不断流过。巨大公寓过去了。 “喂,”蜜柑谆谆教诲在邻座哼起曲子看起杂志的柠檬说。“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自己失败。但现在可不是能那么轻松悠闲的时候。你明白吧?峰岸的儿子已经放弃呼吸,身体都凉掉了,而行李箱又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我们说起来就像被交代去蔬果店买东西,却没买到菜,连钱包都给弄丢,一事无成的没用小毛头一样。” “你的比喻太拐弯抹角了,听不懂啦。” “简而言之,我们现在处境‘非常糟糕’。” “我知道啦。四个字对吧?” “你就是看起来不明白,我才要告诉你。听好了,我们得更焦急一点才行。不,我已经够急的了,问题是你,你应该更焦急一点。我再确认一次,你没找到行李箱是吧?” “是啊。”柠檬不知为何得意地挺胸说,蜜柑正要训他,就被柠檬抢先辩解道:“可是啊,我被一个小鬼头骗,也够衰的了。” “被小鬼头骗?怎么回事?” “有个小鬼装出乖宝宝的样子,跟我说,‘有人拿着大哥哥在找的行李箱往那边去了’,我听信他的话,一直走到‘疾风号’前头去找呢。” “那个小鬼也不一定就是撒谎吧。一定有人拿着行李箱没错。小鬼看到应该也是真的。只是你没找到而已。” “可是那太奇怪了吧?那么大的李箱不可能不见啊。” “你看过厕所了吗?” “算是有吧。” “算是?什么叫算是有?”蜜柑忍不住厉声逼问。但他发现柠檬不是在开玩笑,更加愕然了。“不全部看过就没意义了吧?拿走行李箱的人可能躲在厕所里啊。” “有人在用的厕所怎么查啊?” 蜜柑连叹息都觉得浪费工夫:“不全部找过就没意义了。我去看看。” 他看看手表。再五分钟就到大宫了。“不好了。” “怎么了?什么东西不好了?” “快到大宫站了。峰岸的部下会来检查。” 峰岸这个人或许是因为长期经营危险组织,疑心病非常重,从不信任别人。他相信“人只要碰到可以背叛的局面,就一定会背叛”,所以委托他人办事的时候,也为了预防对方背叛,总是会准备监督人员和监视装置。 这次也是,峰岸担心蜜柑和柠檬难保会在哪时候决心背叛他,带着钱逃走。或是万一他们拿儿子当人质,带到其他地方去就糟了。 “所以我要调查你们有没有背叛我。”在洽谈时,峰岸甚至当面向他们如此宣告。 峰岸要自己的部下在新干线的停车站待命,调查蜜柑和柠檬是不是真的带着他的儿子搭上了前往盛冈的新干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当然,听到说明的时候,蜜柑和柠檬丝毫没有背叛的念头,打算照着委托完成工作,所以不当一回事地点头答应:“请便,尽管调查吧。” “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总是会有事故的。汤玛士的主题曲里也有唱:如果发生事故,千万别气馁。” “你最好给我气馁一点。”然而柠檬似乎根本没把蜜柑的话听进去,打起拍子,轻快地哼起歌。说得真是好,汤玛士的歌太有深度了——柠檬沉浸在感动中。“啊,可是,”此时他总算转向蜜柑:“在大宫的月台等我们的检查人员,他们会进车厢吗?” “不晓得。”这部分的详情蜜柑也不清楚。“或许只是从月台隔着窗户确认我们的座位。” “那样的话,”柠檬撑起上半身,指着窗边的尸体说。“让这家伙装作睡着的样子,咱们再装傻,不就可以蒙混过去了吗?” 柠檬乐观的意见令人反感,但有值得同意的地方。确实,如果对方没有上车,是可以瞒得过去。 “况且他们也不可能猜到峰岸的儿子死掉了,还坐在这里嘛。” “的确。连我都吓到了。” “就是啊。那一定骗得过去啦。” “可是如果他们起疑,有可能会上车。” “大宫的停车时间只有一分钟,没时间搞太多啦。” “说得有理。”蜜柑想像。如果自己是峰岸,会下什么指示?“我想部下应该会在月台确认我们的样子,要是觉得可疑,就打电话联络峰岸。” “像这样吗:‘老大,公子的脸色像个死人。会不会是喝醉了?’万一这样,会怎么样?” “峰岸大概会猜到:‘我儿子不可能喝醉,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会猜到吗?” “那种大人物对这种事特别敏感,然后峰岸八成会派大批部下在下个停车站仙台待命,闯进新干线,不顾一切逮住我们。” “把负责联络的家伙的电话抢走如何?只要阻止他们报告峰岸,我们也不会惹峰岸生气了。这个大少也是,只要他死掉的消息没被公开,他就不算死掉。” “峰岸这种等级的人物,就算没有电话,也有太多其他联络手段了。” “比如飞鸽传书之类的吗?”不晓得为什么,柠檬似乎很中意自己的发言,纠缠不休地追问:“欸,是不是飞鸽传书啊?” “比方说,不是有大楼电子告示板那类的吗?可以在上面显示讯息。‘公子被杀了’,像这样告诉他。” 柠檬的眼睛眨得飞快,直盯着蜜柑:“你是说真的吗?” “开玩笑的。” “蜜柑开的玩笑每次都有够难笑。”明明说难笑,柠檬却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那样的话,下次我们也用棒球场的大荧幕当留言板如何?在那个大大的荧幕上播放‘工作顺利完成’,来通知委托人。” “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不是很好玩吗?”柠檬笑得像个孩子。然后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张纸,再从某处掏出笔来写字。“喏,带着这个吧。”他把纸递给蜜柑。 蜜柑接过来一看,那是超市的活动抽奖券。 “背面啦。”柠檬说,蜜柑翻过来一看,上面画着圆脸的火车头。说不上画得好还是差。 “这啥?” “亚瑟啊。我不是帮你把名字也写上去了吗?‘害羞的紫红色小火车。非常热爱工作,从来没有事故纪录,是他的骄傲’。亚瑟是从来没有引发事故的完美小火车哦。他的零事故纪录还在持续刷新呢。亚瑟没有贴纸,所以画给你。” “这怎么了吗?” “这可是零事故的小火车呢。你当成护身符带着吧。” 连小孩都不会被这种东西骗,蜜柑目瞪口呆,却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他把图折成一半,塞进屁股口袋。 “不过亚瑟后来也被汤玛士捉弄,引发了事故吧。” “那怎么行?” “可是汤玛士说了句名言。” “什么名言?” “‘纪录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 “任意破坏别人的纪录,汤玛士说是什么话!这么不打动人心的台词也真少见。” 瓢虫-4 七尾回到四车第一排。如果真莉亚说的是真的,那么行李箱的主人就在三车。坐在附近的车厢令人不安,但七尾觉得坐哪里都一样,那么还是单纯地选择手中指定席的座位。 脑中浮现柠檬和蜜柑的事。 他们在找行李箱吗?七尾感觉自己坐的座位地板下陷、天花板崩塌,压迫着他。那对搭档不仅冷酷,而且凶暴,无论是精神上或技术上都是暴力行为的专家。七尾想起胖子仲介业者告诉过他的资讯。 七尾也想过要把行李箱移到更近的地方,像是三车与四车的车厢外垃圾桶,但还是作罢。再一次转移阵地的时候可能会被人看到。不要乱动行李箱才是上策。不要紧的,很顺利的,没问题的,应该不会再发生突发事故了吧,七尾如此告诉自己。“真的吗?”内在的自己仿佛正如此呢喃,揶揄着:每次你只要办事,不都会被卷入意外状况吗?从小学那次在回家途中被绑架开始,你的人生不就一直处于不可抗之巨大命运吗? 七尾叫住路过的推车小姐,说:“我要柳橙汁。” “柳橙汁卖完了。平常不会卖完的,真的很不巧。” 即使听到小姐说明,七尾也泰然自若。他甚至想应道“我就知道”。他已经习惯这类霉运了。比方说去买鞋子,喜欢的颜色就一定卖光,剩下的全是不合脚的。排队结帐,隔壁的队伍就结得比较快。坐电梯时好心礼让老人先进去,轮到自己进去时,就会响起超重的警铃声。家常便饭了。 七尾改买碳酸饮料,付了钱。 “你总是提心吊胆,浮躁不安,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像大凶日。”以前真莉亚这么说过他。“所以你应该再从容自在些,感觉快慌张时就喝口茶,做个深呼吸,比方说在手掌上写写‘人’字,或是‘蔷薇’这类笔划多的字,让自己冷静下来比较好。” “我会成天提心吊胆,不是因为我杞人忧天还是想太多,而是出于经验法则。因为我的人生实在太不走运了。”七尾答道。 他打开拉环,喝了碳酸饮料。辛辣的触感在嘴里弥漫开来,害他噎住了。 行李箱藏好了,大宫就快到了,只要冷静行动,虽然目的地从上野变更为大宫,但几乎是照预定完成工作。只要提着行李箱去找真莉亚,抱怨个几句“这哪里是简单的差事”,然后就结束了。 他愈是强烈地这么祈祷,不安感就愈是涌现。 七尾为了要自己冷静,深深地坐入座位中,然后绷紧神经,张开左手掌,打算用右手写个汉字,以食指比画起“蔷薇”来,然而却比想像中更痒,他甩了甩手。 结果甩动的左手敲到前面托盘上的罐子,罐子掉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列车还在行驶,小罐子轻快地四处滚动,往车厢前方滚去了。七尾慌忙起身去追。 他乐观地以为罐子很快就会停下来了,然而它意外地左右乱拐,不停滚动。七尾一下弯腰,一下走过走道,一下向乘客道歉,慌手忙脚。 罐子滚过半个车厢时终于停了,七尾立刻弯腰捡起来。他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结果侧腰一阵剧痛。七尾呻吟起来。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怀疑自己碰上了敌人,比方说行李箱的主人向他出招攻击,顿时浑身冷汗直淌。“哎哟,对不起啊。”他听到老妇人的道歉声,才发现原来不是。对方是个娇小的妇人,好像是正要从座位起身,伸出了拐杖,却不巧刺中了刚捡起罐子的七尾侧腰。七尾痛苦万分,一定是刺到要害了。 “让一让。”老妇人来到走道,可能光是走动就很费劲了,她没再继续关心七尾,说了声“不好意思,让我过去”,就此离去。 七尾趴靠在座位靠背上,抚摸肚子,调整呼吸。这也不是光靠忍耐就好的疼痛,他扭动身体,左右摇摆,结果跟后方座位的男子四目相接。男子年纪跟七尾差不多,或更年长些,可能是那身西装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认真的上班族。感觉擅长一丝不苟地计算数字,他是会计人员或税务事务所的员工吗?七尾反射性地猜测对方的身分。 “你没事吗?”对方担心地问。 “没事。”七尾用力挺身,却感到一阵尖锐的剧痛,又差点蜷起身子。他存男子旁边的空位坐下,紧急避难。“好像有点痛。刚才跟那个人撞到了。我只是来捡这个罐子的。” “真倒霉呢。” “嗳,我已经倒霉惯了。” “你常倒霉吗?” 七尾望向男子手中的书,是旅游书吗?上面有很多旅馆的照片。 疼痛总算缓和,七尾正要站起身,忽然想到,“像是,”他侃侃而谈起来。“像是我小学二年级时,曾被人绑架。” 男子似乎有点吓到,“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他轻笑说。“你家很有钱吗?” “怎么可能。”七尾立刻摇头。“我家和有钱扯不上边。我小学时,除了体育服以外,爸妈从没买过别的衣服给我,朋友有的玩具,我只能羡慕得流口水。真的是羡慕得流口水哦。那时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很有钱,他跟我完全相反,什么都有,零用钱好像多到花不完,也有一堆漫画跟模型玩具。嗳,就有钱人啦。什么都不缺。那个有钱朋友有一次这么对我说:‘你家那么穷,你只能去当足球选手或加入黑道了。’” “嗯。”男子暧昧地应声。表情悲伤,像在同情当年的七尾。“还真有这种孩子呢。” “就是啊。不是加入黑道,就只能当足球选手,这实在太荒唐了,不过那时的我是个纯真的孩子,心想原来是这样,所以两边都做了。” “两边?足球跟……?”男子瞪大眼睛,歪着头问。 “犯罪。偷别人的足球,是我生平第一次犯罪。然后两边我都不断地练习,成了个中好手,的确是靠着它们维系自己的人生,所以那个有钱朋友也算是我的恩人。”七尾对于平常不算多话的自己,竟然对着初次见面的男子如此滔滔不绝感到困惑,但这个表情平静,却感觉没什么生气的男子有一种奇妙的氛围,仿佛静静地吸收着自己的话语。“啊,我本来要讲什么去了?”七尾说,想起来了。“对了,绑票。”还要说啊?七尾自己也很惊讶。“你那个有钱朋友感觉更容易被绑架呢。”男子说。“敏锐!”七尾兴匆匆地说,“你说得没错。”他忍不住接了下去。“绑架犯搞错了,把我跟有钱朋友搞错了。我回家的方向跟有钱朋友一样。而且那个时候我猜拳猜输,背了他的书包。有钱朋友的书包颜色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怎么说……” “与众不同是吗?” “对对对,是有钱人款吧。”七尾笑道。“所以我被认错,遭到绑架,吃足了苦头。我一直说我不是那个有钱朋友,却没人相信。” “可是你获救了呢。” “我是自己逃掉的。” 歹徒向有钱朋友的父母勒索赎金,他的父母不当一回事。因为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地在家里,这是理所当然的。歹徒一伙人火冒三丈,对七尾愈来愈粗暴。“所以就说我不是他啦!”歹徒总算相信七尾的话,打电话到七尾家。他们大概是改变想法了吧:“只要拿得到钱,打哪家来的都无所谓。” “我父亲对歹徒说了非常天经地义的话。” “什么话?” “‘心有余而力不足’。” “哦!?” “歹徒目瞪口呆,责怪他们算哪门子父母。但我可以理解:心有余而力不足,说得没错。就算想救孩子,也没钱付赎金。无可奈何。我明l我得自个儿想法子才行。所以我逃走了。” 记忆仓库的门扉一道道开启。“砰、砰、砰”地打开又关上。反复乍现的昔日场景虽已蒙尘,却又充满一定的鲜明度,完全不像儿时体验的临场感。歹徒的疏怱、七尾的运动能力和胆识、还有铁路平交道栅栏放下的时机、公车抵达的时间,是这些救了他。七尾同时想起他当时搭上的那台公车发车时所带来的安心感,还有自己没钱投币时的焦急。总而言之,尽管还是个小学生,七尾却成功地自行逃脱了。“砰、砰、砰”脑中的门扉接连开启。当他发现任意回溯记忆不太妙的时候,已经连不该打开的门都打开了。里面冒出来的是以“救命”般的眼神向自己哀求的少年表情。 “怎么了?”西装男子或许是敏感地察觉出七尾的变化,出声问道。 “心理创伤。”七尾说出真莉亚用来挖苦自己的字眼。“那个时候,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孩子被绑架。” “谁?” “不晓得。”七尾真的不知道。那孩子在他遭到监禁的地方。“那里或许是类似仓库,把绑票来的孩子集中在那里吧。” 平头的陌生少年对想要独自逃走的七尾说:“救我”。然而七尾没有救那个少年。 “因为会绊手绊脚吗?” “我为什么会那样做,理由我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类似直觉吧。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要救他的念头。” “那孩子怎么了呢?” “不晓得。”七尾老实说。“只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创伤。我根本不愿意想起。”怎么会又想起来呢?七尾关上记忆的柜门,甚至想要上锁。 “歹徒呢?” “没抓到。我父亲嫌麻烦,没有报警,我也无所谓。能够活着回家,知道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脱困,就已经是大收获了。咦,我怎么会说起这个来?”自己怎么会滔滔不绝地说起这种事,七尾感到不可思议极了。简直就像按下开始键就自动说话的机器人。“总之,自从我被认错而遭绑架后,我的人生就全是这类倒霉事。高中入学考的时候,难得我考题都猜到了,却因为坐隔壁的男生拼命打喷嚏,结果落榜了。” “被分散注意力吗?” “不是。他喷了一堆鼻涕还是口水在我的答案卡上,我急忙擦掉,却把已经画好的答案卡弄得没办法读了。连名字都抹掉了,” 七尾家里经济拮据,如果要升学,就只能读公立高中,然而这也因为素不相识的某位考生的过敏性鼻炎泡汤了。父亲和母亲都是性情平淡的人,对这件事既不生气也不悲伤。 “真不走运呢。” “‘只要洗车就会下雨,除了希望下雨而洗车的时候。’” “这是什么?” “以前很流行的莫非定律。我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莫非定律。” “莫非定律,真怀念呢。” “如果哪天你看到排队结帐的队伍前面有我,最好换到别的队伍。其他队伍绝对结得比较快。” “我会记住的。”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真莉亚。七尾有种松了口气、又像呕气、又像说话被打扰而生气的心情。松口气、呕气、生气。 “被拐杖戳到的地方也不痛了。谢谢你听我说话。” “我没帮到什么。”男子谦逊地说。他的表情没有胆怯,却也不是沉着,感觉像是重要的情绪回路插头松脱了。 “你或许很擅长让人打开话匣子。”七尾把忽然感觉到的告诉他。“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咦?”男子可能以为遭到责备,显得动摇。“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就像个神父,只是待在你身边,就忍不住说出一切,或者说像个人体忏悔室,或是活神父。” “活神父?神父大抵都是活的啊。况且我只是个补习班的讲师而已。” 男子说这些时,七尾已背对男子,走到车厢外。他一接起手机,真莉亚的声音立刻扎了上来:“接那么慢!” “我去厕所了啦!”七尾大声说。 “真有闲情逸致呢。反正从你以往的经验来看,就算去了厕所,卫生纸也一定会刚好用光,要不然就是尿到自己的手是吧?” “我不否认。有什么事?” 手机传来真莉亚显然不满的鼻息声,但把它当成新干线行驶的震动声,就不会在意了。虽然站在窗边,但七尾不想静止不动,便站到连结部上面。沉重的地板状物体像生物关节般蠕动着。 “还什么事,你可真悠哉呢。差不多要到大宫了吧?这次要好好下车啊。可怕的大野狼尸体搁哪儿去了?” “不要让我想起来。”脚底下摇来摇去,七尾用身体维持平衡。 “嗳,就算狼的尸体被发现,也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吧。” 没错,七尾也这么想。狼的身分,包括他的本名在内,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警方就算发现那具尸体,光是要查出身分,就得费上好一番工夫吧。 “那是怎样?要好好在大宫下车是吧?我知道啦。” “我想这次应该没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得给你一点压力。” “压力?” “我刚才打电话给委托人了。告诉他我们优秀的选手提着行李箱,没能在上野站下车。嗳,反正你会在大宫下车,我想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还是通知一声比较好嘛,对吧?这是社会人士应有的礼仪。碰到的困难、犯下的错,都要老实报告。” “对方生气了?” “吓得脸都白了。我是看不见啦,可是那声音一听就知道面色苍白。” “干嘛要脸色发白?”生气还可以理解。七尾有不好的预感——包括这可能不是什么简单差事的预感,还有这个预感会成真的预感。 “那个委托人好像也是被其他委托人委托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包商底下的小包商。”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就是啊。可是最上游的委托人,是盛冈那个叫峰岸的……” 此时列车突然格外剧烈地左右震动,七尾失去平衡,一个踉跄,抓住附近的扶手。 “你说谁?”七尾把手机按回耳朵问。“刚才我没听到。”话才说完,列车就进隧道了。窗外暗了下来。低吼般的激烈轰隆声响笼罩列车。小时候每当列车钻进隧道,七尾就害怕不已。因为他感觉暗下来的期间,有一头巨大的怪兽正激烈地喘着气,把脸凑近列车,正在打量车里的乘客。有没有坏孩子?有没有正好可以让我抓走的乖孩子?怪兽像这样用眼睛扫视着,窥看着自己,所以他总是把肩膀缩得小小的。或许是因为被认错绑架的恐惧还留存心底,他认为如果要从乘客中挑一个倒霉鬼,那一定是自己。 “你知道峰岸吗?至少听过名字吧?” 七尾一瞬间不明白真莉亚想说什么,然而理解的同时,他的胃开始痛了。“你说的峰岸,是那个峰岸?” “我不晓得你说的那个峰岸是哪个峰岸。” “那个听说把迟到的女人的手砍断的……” “五分钟。只是迟到五分钟。” “简直就像恐怖民间故事里的角色嘛。我听过传闻,说什么峰岸先生最痛恨不认真工作的家伙。”七尾自己这么说完后,一阵头晕目眩,加上脚底晃动不止,他差点当场倒下。 “看吧,”真莉亚说。“看吧,很不妙吧!我们没有认真工作嘛。” “你怎么听起来事不关己?最上游的委托人真的是峰岸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好像是这样。” “只是感觉,还不一定就是吧?” “是啊。可是总之委托人吓白了脸,说这样下去会惹峰岸先生不高兴。嗳,已经发生的事也没办法了,只要在大宫下车,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别哭哭啼啼的,放大胆子吧——我这么跟他说。” “峰岸知道这件事吗?知道我没能在上野下车、没认真完成工作。” “我也不清楚耶,这要看那个委托人怎么做了。他有可能不敢说、还没有说,或是害怕要是不说会惹峰岸生气,连忙跑去报告。” “这么说来,应该有人打电话通知你行李箱放在哪里。”七尾想起,新干线刚出发,真莉亚就联络说“行李箱在三车跟四车之间”。“这么说的话,表示有人从这辆列车通知你这件事吧?” “或许吧。那又如何呢?” “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他当成同一阵线的人,都是要抢走行李箱的人吧。”如果列车里有同伴,多少会觉得可靠些。 “你最好别指望。那个人一定只负责确定行李箱的位置,打电话通知而已。或许已经在上野下车了。” 七尾也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 “可是,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紧张感了?会不会觉得不认真工作就惨了?” “我本来就很认真在工作。”七尾说,对自己用力点头:没错。这世上还有人活得比我更认真吗?虽然也要看认真的定义,但我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也不诅咒自己的赤贫出身,没有自暴自弃,用偷来的足球勤练花式足球,一直到现在。我觉得就算有人会尊敬我,把我当成人生楷模也不奇怪。 “你是认真工作,可是你没半点运气,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不会有事的。”这话当然不是对真莉亚说的,这是在向自己、向自己的命运确认。“行李箱我藏好了。大宫就快到了,只要下车,工作就完成了。峰岸也没理由生气了。” “我是这么祈祷。不过跟你一块儿工作后,我也学到很多,像是世上是有意想不到的霉运在伺机埋伏的。就连觉得不可能失败的工作也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然后失败。就算没失败,也会惨兮兮。‘啊,原来还有这种失败方式啊’,我每次都学到教训。” “可是你每次都说是简单的差事。” “这也是事实啊。谁叫你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卷入麻烦,有什么办法?想要敲着石桥过河,就会不小心敲到蜂窝,被蜂螫到摔下桥去。全是这种事。你没打过高尔夫球吧?” 怎么没头没脑地问这种问题?七尾诧异。“是没有啊。” “你最好别打。不是要把球打进洞里吗?你要把球从洞里捡起来时,就会有老鼠从洞里冒出来,一口咬住你的手。” “胡说八道。高尔夫球洞里怎么会有老鼠?” “你就是会碰上这种事。你就是个发现让任务失败方法的天才。” “要是有‘搞砸任务’的委托上门,或许我可以干得不错。”七尾开玩笑地说。结果真莉亚以意外严肃的口吻指摘说:“结果你就不会搞砸了,总是这样的。” “莫非定律。” “那是明星的名字吗?艾迪·墨菲?” 此时七尾突然感到不安。“我开始担心行李箱是不是还在了。”他望向行进方向。 “是啊。应该藏得万无一失的行李箱不见了,你是很有可能碰上这种事的。” “别吓人啦。” “当心点。就连去确定行李箱还在不在,也可能出什么事。” 那到底要我怎么办嘛?七尾想要吼叫,却也能了解真莉亚的忧心。 <hr /> 注释: 王子-3 王子解开魔鬼毡,放木村的手脚自由,但他没有不安。如果木村任凭情绪暴发,贸然动粗,可能危及孩子的性命。他已经理解这一点了。他不会把那番话当成信口开河还是唬人吧。他应该明白王子不是会随便撒那种谎的人。而且王子还对木村说“我想请你帮我”。换句话说,木村知道如果完成工作,王子可能会放了自己的孩子。王子认为木村明明还有其他解决途径,却要反抗自己让儿子落入险境的可能性很低。人只要知道还有出路,就不容易自暴自弃。 “那我要做什么?” 木村摸了摸被松绑的脚踝,一脸呕气的表情说。向憎恨的对象请求指示应该是无比屈辱的事,但木村忍下来了。王子爽快得不得了。 “现在跟我一起去后面的车厢吧。车厢外不是有垃圾筒吗?里面藏着行李箱。” “那行李箱装得进垃圾筒里啊?” “我本来也不晓得,垃圾筒那里的墙壁像片板子,可以打开。” “是黑框眼镜男藏起来的啊?可是你抢他的行李箱要干嘛?既然是行李箱,应该还满大的吧?把它拿到这里,搁在脚下,一下就会被发现了。也不能放在座位上,拿身体去遮吧?” 王子觉得木村的意见没错。虽然那不是出国旅行用的大行李箱,但摆在座位附近,马上就会曝光了。 “我想到两个法子。”王子边说边走出车厢,然后暂时靠到门边,与木村面对面。“第一个法子是请列车长保管。” “请列车长保管?” “对,把行李箱拿过去,向列车长说明,请他保管。不是有车长室、或那附近有业务用的小房间吗?只要请列车长暂时放在那里,物主就找不到了。” “说找到物主不明的行李箱吗?有行李箱掉在车里?马上就会被车内广播,所有的乘客都会知道了。想要行李箱的人会在车长室前面大排长龙。” “我会用更像样点的说诃啦。像是这是我的行李箱,可是旁边的大叔乘客一直想要对它做怪,可以帮我保管到下车吗?这类的。”说到旁边的乘客时,王子比了比木村。 “肯定会更惹人怀疑嘛。” “像我这样的国中生诚实地说明,就不会被起疑了。” 木村粗鲁地“哼”了一声。他可能是想一笑置之,但显然也预测到“列车长可能也会被这个国中生给骗了”。“可是如果交给列车长保管,就不是你的东西了。” “要在盛冈下车时,请列车长还给我就好了,要是有困难就算了。虽然想知道行李箱里装了什么,可是行李箱是我藏起来的,这个事实更重要。这样我就可以诱导想要它的人,让他们动摇。” “就跟你们班上流行的机器人卡片一样吗?” “对。可是我还想到另一个方法,也就是只拿走行李箱里的东西。”那个黑框眼镜男看成宝的行李箱上有四位数的号码锁。“那个锁只要一直试下去,迟早可以打开。” “你要全部试过?你以为有多少组号码啊?太辛苦了吧。”木村似乎瞧不起小孩子的提案。这个人依然无法摆脱先入为主的想法——王子感到同情。 “要试的是叔叔你。叔叔要进厕所,不停地转号码锁。” “谁要在厕所里干那种事?” 木村立刻就失去冷静,让王子差点笑出来。他晈紧牙关忍住。 “叔叔,像这样一再提醒,我也很不忍心,可是如果叔叔不听话,叔叔的小孩就惨了哦。只是在厕所里弄个行李箱的锁,这点事你最好还是乖乖照做。那样绝对比较好。” “要是一直关在厕所,会惹列车长怀疑的。” “我会定时查看厕所附近,如果有人排队,就跟你说。然后你暂时出来,看情况再进去试就好了。而且开行李箱的锁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辩解都成。” “会转到死耶。我可不要转行李箱的锁转到老死。” 王子再次跨出脚步,进入下一节车厢,穿过走道。他想像跟在后面的木村心情。把自己的儿子从建筑物推下去的罪魁祸首,那娇小的身躯就在眼前,他一定很想立刻扑上去。如果周围的人许可,他一定想要勒住他的脖子、扳起他的手臂,恶狠狠地痛揍他一顿。然而现在的木村无法这么做。虽然是因为他们人在新干线里,在公众面前,但更重要的是,事关孩子的性命。光是想像木村咬牙切齿、无处发作的窘样,王子就感到爽陕。 “叔叔。”王子一边走过六车,一边向后回头。不出所料,木村拼命压仰愤怒、丑陋地扭曲的脸就在眼前,他痛快极了。“试出四位数字的组合,应该没有想像中的耗时间哦。从0000到9999而已,总共有一万种组合。粗略计算,一秒钟试一组的话,就是一万秒,约是一百六十七分钟,两小时快五十分。而且实际上大概会比这时间还快。而且我觉得试一组也要不了一秒。” “心算真快,天才儿童。”木村开玩笑说,连这种反应都让王子觉得蠢。 “幸运之神这么眷顾我,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呢。就算任意行动,多半也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而且我也常常中奖。自从出生以来,我就幸运得近乎不可思议。所以我想这四位数字应该也很快就可以找到正确组合了。我猜应该会在开始的三十分钟内,0000到1800之间就打开了。” 离开车厢。没有人影。王子毫不犹豫地移动到垃圾桶那里。 “喂,这里吗?”木村来到旁边,于是王子指着垃圾桶的突起部分说:“喏,那边。按下去后,转动拉起来。” 木村照着王子说的动手,然后使力拉杆子。“啊。”木村出声。王子也从旁边看,他确定垃圾桶上的架子摆着黑色行李箱,说:“就是那个,快点拿出来。” 木村没想到能被打开的地方居然被打开了,茫然失措,他被王子催促,伸长身体拼命拖出行李箱。放下地板的同时,王子迅速关上板子。 “那么叔叔,你赶快去那边的厕所里开锁吧。”王子随即指着车厢外的厕所说。“最好决定个暗号呢。如果有什么事,我会从外面敲门。不过其他乘客或许也会敲门,得区别一下才行。总之如果有其他人在排队,最好先出来一下,我会连续敲五下门。因为一般人应该不会敲到五下。然后如果有什么危险人物靠近,我会敲叩叩、叩。中间隔一拍。” “什么叫危险人物?” “像是黑框眼镜的大哥哥之类的。”王子说,却也猜想如果是那个看起来没什么自信的男子,就算被他发现是自己偷了行李,或许也可以哄骗过去。人是有容易笼络和不容易笼络的。这与知识和体能也有关系,不过是以基本精神构造和性质来决定的。容易笼络的人,即使年纪增长也不会有所成长,所以世上的诈欺和犯罪才不会减少。“或是在找那个行李箱的人。”那个人感觉思虑浅短,充满可能干出某些激烈行为的危险性。“如果那些人过来的话,我就敲两下跟一下。” “叩叩、叩,是吗?那我要怎样?” 木村的问题让王子差点笑出来。他在仰赖自己、向自己寻求指示,此时双方的立场已经确立了。王子真想鼓励他—目个儿动动脑嘛。 “我想要看情况吧。所以叔叔在里面等的时候,最好保持警戒。等人离开了,我会再敲一次门当信号。” “如果人不离开怎么办?” “我会设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再说,我想不会有人知道叔叔在厕所里开行李箱,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意外地满随便的嘛。” 木村或许是带着嘲讽的口气说的,但王子没有特别的感觉。他知道计划不需要想得太周全。重要的是发生状况时,不能慌乱,必须有弹性地选择下一个行动。 “叔叔,那你现在立刻去试号码吧。尽快把行李箱打开。准备,冲刺!”王子拉扯木村的衣服,把他带去厕所那边。 “你少神气兮兮地命令人了。你以为我会乖乖听你指示吗?” “当然会。万一叔叔从厕所不见,跑去哪里的话,我会立刻打电话。打给医院里的同伴。那么叔叔的小孩大概就会因为那通电话再见了。手机真是恐怖呢。什么事都办得到。” 木村露出厉鬼般的表情瞪向他,但王子毫不在乎。他打开厕所门。木村也不抵抗,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进了厕所。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王子看看手表。快到大宫站了。距离盛冈还有一段时间。应该用不了多久,行李箱就可以打开了。 王子站在车厢外时,后方的五车车门发出喷气声打开了。 走过来的是那位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他穿着短牛仔外套,工作裤也很适合他。堆在眼角的皱纹看起来像是老好人的象征。王子小心维持自然,靠近厕所门,敲了两下,停顿,然后再敲了一下。他装出想上厕所,但里面有人,只得放弃的样子。接着他假装这才注意到男子,“你是刚才的……”王子出声说。“那个喝醉酒的人没事吗?” “哦,是你啊。”虽然只有一点,但男子的表情露出疲惫的神色。他觉得我是个麻烦人物——王子察觉。这种反应也不稀奇。有些大人觉得王子是个值得称赞的模范生,也有些大人觉得再也没有比值得称赞的模范生更烦人的家伙了。 “那个人就那样睡着了。醉鬼真会给人添麻烦。”黑框眼镜男子搔了搔太阳穴,停下脚步。然后他转向垃圾桶,瞥了王子一眼。 “怎么了吗?”王子问,但他可以猜出男子的下一步行动。他想确认行李箱还在不在。比想像中得更快,王子想。行李箱才刚藏起来而已,所以王子本来推测男子应该要更久之后才会来确认。或许这个人比我猜想的还要胆小、神经质。王子重新打量男子。他一定是那种一离开家门,就立刻担心起门窗有没有锁、瓦斯有没有关的类型。 “没什么。”他一定希望王子快点走掉吧。虽然不到不耐烦的地步,却看得出不满。 王子假惺惺地看手机,然后撒谎说“啊,打来了”,做出接电话的姿势,往门口附近走去。他猜想如果自己没有看着,男子也比较好打开垃圾桶。不出所料,他用余光瞥见男子急忙行动。传来有点大的声响。是在打开垃圾桶的板子吧。王子故意不看那边,但他可以想像男子发现行李箱不见,怔在原地的表情。他忍住笑意。 “饶了我吧。”王子听见哀叹声,假装讲完电话,回到厕所前。“怎么了吗?”他虚情假意地问,男子一脸苍白地愣着,任由垃圾桶墙上的板子就这么开着。“咦,那里可以打开啊?”王子假惺惺地问。 男子用力挠抓头发。他摘下眼镜揉眼睛确认的动作,完全是连漫画人物都已经不时兴的老套不甘心模样,但本人似乎很认真。他陷入愕然。然而唯独他口中说出来的“果然”两个字让王子感到意外。“果然?什么东西果然?” 男子是因为过度震惊而神智不清了吗?他也没有提防,对王子说明:“我把行李箱,喏,你也看到过吧?我的那个行李箱,我把它放在这里。” “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王子装成无知纯真的国中生提出疑问。 “有很多原因。” “行李箱不见了吗?‘果然’是什么意思?” “我就猜到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行李箱会被抢走?王子感到不愉快。他预期到自己会来抢行李箱吗?男子仿佛看透一切的发言,让王子想要纠正“少扯谎了”,但他忍住。“你早就知道行李箱会不见吗?” “也不是知道啦。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把行李箱放在这儿了。可是总是这样的。不管我做什么,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只要我觉得要是怎样就惨了、希望不会怎样,就一定会变成那样。我心想行李箱要是不见就惨了,跑过来一看,不出所料,行李箱不见了。”男子说完,一副就要嚎啕大哭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子松了口气,“真倒霉呢。”他表示同情。“行李箱不见就糟了吗?” “很糟。非常糟。我本来打算在大宫下车的。” “没有行李箱就不能下车了吗?” 听到这话,男子直盯着王子看。他不晓得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选项,眨巴着眼睛,像是在遥想选择了“那个选项”的自己的未来。“如果我打算下车以后永远亡命天涯,或许可以下车吧。” “里面装着那么重要的东西?”王子伸手掩住嘴巴。这动作很假,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王子计算到这么做或许可以使对方看轻自己。然后王子慢吞吞地扬声“啊”地一叫。“这么说来,我刚才有看到那个行李箱。” “咦!”男子瞪大眼睛。“在、在哪里?” “我来这里的时候,看到有人提着黑色的行李箱。那个人个子很高,穿着外套,头发有点长。” 王子一边回想着在车厢里碰到的在找行李箱的男子外表,一边说明。 一开始表情诧异的男子听着听着,渐渐皱起眉头:“蜜柑还是柠檬吗?” 王子不明白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水果的名称。 “那个人去哪儿了?” “我留意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这样啊。”男子说,交互看了看行进方向和后方。他在烦恼该往哪边找。“你觉得他去哪边了?直觉就好,告诉我。” “咦?”什么叫直觉就好? “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会得适得其反。所以如果我往六车去,拿走行李箱的家伙八成就在另一边,但我回去五车的话,对方一定就在前头。如果我自己选,就会中了计。” “中了谁的计?” 男子倒吸一口气,似乎语塞了。然后他不耐烦地接着说:“不就是有吗?从上面看着这里,操纵着众生命运的什么人。” “我倒不这么想。”王子说。“我觉得没有谁在操纵人。世上没有命运之神,就算有,神也只会把我们扔进玻璃箱里,接下来连观察都懒,置之不理。” “那我运气不好,也不是神明害的?” “我不太会说明,不过比方说,准备一个倾斜的板子,从上面放下玻璃珠或捡来的石头。这么一来,石头应该会朝着各种方向,经过各种路线往下滚,但在滚动的途中,也不是有什么人去操纵它的方向对吧?是它的速度和形状等决定它会往哪里滚,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然变成那样。” “你是说我会这么倒霉,是因为我具备这样的性质,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是吗?” 如果男子不高兴还是生气就好玩了,然而王子的话却让他超乎预期地沮丧,反倒让王子不知所措了。“呃,你喜欢哪个数字?”王子唐突地问。 “咦?”男子动摇,尽管因为动摇而思绪紊乱,却明确地回答出“七”这个数字。“我姓七尾,所以我喜欢七。幸运七。” “那么,赌赌看七车怎么样?”王子指向前面的车厢说。 “我觉得这也会适得其反。”男子说,接着说“我还是选反方向好了”,往后方走去。应该再一下就到大宫站了。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 王子走近厕所,用手背敲了一下门。你在找的行李箱就在这里面,却浑然不觉地经过,真的很不走运呢——王子真想对男子说。 水果-5 车内响起音乐,通知即将抵达大宫站。接着是广播。邻座的柠檬怪笑着问:“你很紧张哦?” “有点。你就不紧张吗?”大宫站应该有峰岸的部下等着。 “不太会。” 蜜柑忍不住叹息:“真羡慕你这么单纯。说到底,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变成这样吧?” “是啊。”柠檬说,嗑起零食,“不过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害的。搞丢行李箱或许的确算是我的错,不过那家伙会死掉,与其说是我或你的错,倒不如说是那家伙的错。” “那家伙?你是说这家伙吗?”蜜柑比比在窗边座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 “没错。都怪他自己要死掉。你不这么觉得吗?干嘛死掉啊?莫名其妙。” 新干线的速度慢下来了。蜜柑站起身。“喂,你要去哪里?”柠檬不安地问。 “到大宫了。得跟峰岸的部下报告没有异状。我要去车厢外面。” “你该不会想要就这么下车,然后开溜吧?” 原来还有这一手——蜜柑想。“嗳,就算溜了也一样麻烦吧。” “如果你跑了,我就立刻打电话给峰岸,把责任全推到你身上,自告奋勇去抓你。我要舔峰岸的皮鞋,向他摇尾乞怜说:‘我会去把那颗臭蜜柑抓回来,求求您开恩,放我一条生路’。” “我才不相信你肯做到那种地步。”蜜柑钻过坐着不动的柠檬与前座靠背之间的隙缝。 新干线开始煞车。蜜柑站着望向右边窗户,看到巨大的竞技场。充满一股近似巨大要塞的魄力,却缺乏真实感。左侧百货公司的招牌正往后方流去。 “不要过度自信了。”柠檬在身后说。“汤玛士的主题曲里也提到:过度自信,会让集中力散漫。” “听起来你完全是欢乐地豁出去不管了。”蜜柑目瞪口呆。“再说那首歌,唱的是你吧?” “我才没有过度自信。才不是过度。我的自信是无过与不及。” “是说你集中力散漫。你总是粗枝大叶,怕麻烦不是吗?没有集中力也没有注意力可言。” “啊,你少瞧不起我的注意力。比方说,汤玛士的朋友里……” “又是汤玛士。” “有两个叫奥利佛的,你知道吗?一个是道格拉斯救过的小火车,另一个是怪手。一般说到奥利佛,都只会想到小火车的奥利佛,但严格说起来是有两个的,同名的。” “这又怎么了?” “这表示我的注意力无懈可击。” 知道了知道了——蜜柑甩甩手。要比的话,里面可是有三个叫做尼可拉的登场人物呢,可是就算说了,柠檬肯定也只会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安娜卡到什么?安娜卡到尼娜?” 新干线开进大宫站月台。 一走出车厢,就听到广播指示下车门在左侧,蜜柑站在左侧出入口前。月台从右往左移动。等待列车的乘客身影零星可见。 峰岸的部下长什么样子、大概有几个人,蜜柑也不晓得。就在能否顺利找到的不安掠过脑海的瞬间,他在几乎就要完全停下的新干线对侧车窗看到一个外表异于恪守常识和法律的一般市民、显然是在地下社会横行阔步的男子,确信:“就是那家伙。”男子身材挺拔,头发全往后梳拢,尽管是西装打扮,却一身黑,里面的衬衫是蓝色的,没打领带。人影立刻消失到左边了,蜜柑没看清楚他的脸。 车门随着吐气般的声音打开了。 蜜柑立刻跳出月台。转向左边一看,刚才的黑西装蓝衬衫男子正靠到月台边缘,把脸凑近新干线车体。男子双手在眉毛上移动,遮挡光线。他也不管吓到坐在窗边的两名年轻女乘客,继续窥看车厢里。是在确认峰岸大少的座位吧。 “嘿!”蜜柑出声叫那个人。 男子转过头来,眉头挤出皱纹。比想像中更具威严,难说是个轻佻的小混混。年纪应该四十多岁,如果是上班族,就算说他是管理阶级也不奇怪。往后梳拢的发型也很适合他。男子眼神锐利,看不到赘肉,只是站着而已,就散发出紧迫的氛围,扎刺着蜜柑的神经。 “干嘛?小哥。”蓝衬衫男子说,继续观察车厢里,频频斜瞥着蜜柑。 “我是蜜柑。你是峰岸委托来确认我们是不是把他儿子带过来的,对吧?” “哦,就是你啊?”蓝衬衫男子一瞬间放松紧张,接着显露出另一种紧张:“新干线之旅还顺利吗?” “还好。三个臭男人并坐在一块儿,闷得很啦。”蜜柑指向车窗。望过去一看,坐在车里的柠檬也注意到这里,像个孩子似地天真无邪地挥手。只能祈祷他别多事。 “睡着了吗?”蓝衬衫用姆指比比车窗。 “你说大少吗?是啊。我们把他救出来时,他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好像一直没睡。一定累坏了吧。”蜜柑集中全副神经演出自然的口气,如此说明。停车时间不长。新干线应该差不多要出发了。 “有那么累吗?”蓝衬衫抱起手臂,一脸有点难以信服地把脸挨近车窗。车里靠窗座的女客脸都僵住了,全身后仰。柠檬还是一样挥着手。 “这么说来,峰岸他……”蜜柑说。他不想让男子对峰岸大少的尸体看得太仔细。 “不是峰岸,是峰岸先生。”蓝衬衫男子把脸靠近得鼻子几乎要压上去,口气虽然平静,却散发出不容分说的威严。 “峰岸先生,”蜜柑订正说。“峰岸先生是个可怕的人吗?我听说过很多传闻,可是不晓得详情。” “只要守信用,就没什么好怕的。对不认真办事的家伙来说很可怕。这很理所当然。对吧?” 月台响起发车的音乐。蜜柑隐藏放下心中大石的心情,佯装心如止水地说:“我差不多得走了。” “啊,是啊。”蓝衬衫男子离开车窗,转向蜜柑。 “帮我们好好向蜂岸报告啊。” “是峰岸先生。” 蜜柑转身,回到新干线的车门。他松了口气,心想这下子至少可以拖延到下一站仙台了,此时他却感觉蓝衬衫男子的视线正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背影。不可以松懈——他告诫自己。摸摸屁股口袋,确认柠檬给他的抽奖券触感。上面画着无事故的小火车图案。这能保佑吗? “啊,喂!”蓝衬衫男子从后面叫道,蜜柑停下脚步。一只脚已经上了车。他装作自然地把另一脚也收进车里,回过头:“什么?” “行李箱也拿到了吧?”蓝衬衫男子的表情没有怀疑的神色,看起来也不像在警戒。显然只是公事公办地确认,所以蜜柑也小心稳住呼吸回答:“当然了。” “你们该不会把行李箱放在座位以外的地方吧?” 这蓝衬衫还真敏锐——蜜柑在内心咂嘴:“当然了,就搁在座位底下。” 蜜柑慢慢地把身体转回去,进入车厢内。车门正好在身后关上。 进入三车,回到座位。跟座位上的柠檬四目相接了。柠檬竖起姆指,一脸兴高采烈地说:“太简单了嘛。”蜜柑慌了,小声制止他:“不要这样!那家伙八成还在看。” 柠檬反射性地看窗户,但他的反应毛毛躁躁,非常不自然。蜜柑也不好再制止一遍,也跟着望向窗户。蓝衬衫男子就站在窗外,以弯腰姿势看着这里。 柠檬又挥手了,但感觉对方看起来比刚才更要狐疑。“喂,你少得意忘形了。他会起疑的。”蜜柑尽量不张口地呢喃。 “没事啦。都已经出发了。列车一旦开动,谁都阻挡不了。除非是胖总管汉特先生。” 蓝衬衫男子在缓慢启动的新干线窗外凝神细看。蜜柑就像对工作伙伴打招呼般微微举手。 蓝衬衫男子也张开右手,说再见似地摇晃,跟着新干线稍微走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瞪大眼睛,表情变得僵硬,蜜柑也跟着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吗?蜜柑感到奇怪,往旁边望去,看见难以置信的光景。柠檬正抓起搁在窗边座位的峰岸大少的尸体左手,就像勉强人偶挥手似地左右摇晃。尽管头倒在窗边、身体也倾向窗边,左手却左右摇摆,这个动作以正常人来说,角度太不自然了。蜜柑也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拉扯柠檬的手:“喂,住手!”结果尸体一晃,朝柠檬身上瘫过去,头无力地一垂,沉甸甸地往正下方落去。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睡着的人的动作。蜜柑赫然一惊,急忙撑住尸体。“喂喂喂!”柠檬也表现出焦急的样子。 在新干线开始加速当中,蜜柑望向往后方流去的月台。蓝衬衫男子一脸凝重,正把手机按在耳朵上。 他调整尸体的方向,总算让姿势稳定下来。 蜜柑瘫到椅背上。柠檬也同时靠到座椅上。 “死了。”蜜柑无法克制要说,柠檬却在隔壁座位小声唱起?“万一发生事故,也不要沮~丧~” <hr /> 注释: 瓢虫-5 目送着远去的大宫站,七尾盘算这下子到底该怎么办。脑袋里好像有滚滚烟雾在翻腾,无法思考。 他不想回去自己的座位,在车厢外凝视着手机。他知道应该要联络真莉亚,却提不起劲,但电话打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尾下定决心,打了电话。 真莉亚立刻接了。几乎没等铃响,扑上来似地迅速,这让七尾心情沉重。就连那个乐天、面对任何事都豁然大度的真莉亚都急了。一定是因为她知道峰岸的可怕。 真莉亚先是以不耐烦的口气问:“你现在搭什么线过来?”她是想确定七尾在大宫下车后,要循什么路线过去吧。 “跟刚才一样。东北新干线的‘疾风号’。”七尾差不多是豁出去了,以淡然的口气回答。车厢外噪音满大的,所以语调变得有些冲。真莉亚的声音很难听清楚。 “还没到大宫吗?” “大宫过去了。然后我现在在‘疾风号’上。” 一瞬间,真莉亚说不出话来,听得出她哑口无言了。但从过去和七尾合作的经验,她似乎也立刻察觉出了什么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猜可能会这样,没想到真被我料中了,不愧是七尾。” “行李箱不见了。所以我下不了车。” “你不是把行李箱藏好了吗?” “可是不见了。” “只能结婚了。” “咦?” “我说你干脆跟不幸之神结婚算了,既然她那么爱你的话!其实我应该高兴才对,结果都呆掉了。” “应该高兴?什么意思?” “我猜你反正八成下不了车,结果还真被我猜对了!我想我应该高兴,可是一旦知道事情真的变成这样,还真叫人丧气。” 那挖苦人似的草率口气让七尾恼火,想要反驳个一两句,但他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那种余力。最重要的是该怎么度过眼前的这场危机。 “七尾老师,我有问题。我知道你找不到行李箱了。虽然无法接受,但我了解状况了。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大宫下车?行李箱不见了,表示大概是被谁抢走了吧?而新干线在大宫停靠,所以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有两种。一,拿了行李箱的人在大宫下了车,二,那个人还在车上。” “没错。” 新干线即将抵达大宫站的时候,七尾连夜赶工似地慌忙分析了这件事。自己也该在大宫下车吗?还是该留在新干线里找行李箱? “你没有在大宫下车,为什么?” “二选一。我得选择其中一边。我想要选择可能性较大的一边。” 七尾考虑的是,哪一边取回行李箱的可能性较大?如果在大宫站下车,七尾能找到拿走行李箱的人、捉住他吗?这么一想,七尾实在没有自信。如果对方换乘其他列车,或消失在大街上,七尾几乎是无计可施。相反地,如果不下新干线,而拿走行李箱的人还在列车上,他就有机会抢回来。因为对方也离不开新干线,只要进行地毯式搜索,或许有可能找得到。这么一想,七尾做出结论:还是留在列车里才是上策。最重要的是,七尾期待只要他人还在新干线上,他的工作就是“进行中”,不会被判定为“失败”。即使峰岸要求说明状况,他们也可以回答“还在新干线里奋斗”。 才刚这么想完,新干线就停在大宫站,车门打开了。 七尾无声无息地下了月台。因为他觉得应该在这里确定一下有没有乘客提着行李箱下车。如果有可疑乘客下车,就有必要追上去。由于车体沿着月台略微弯曲,前方车厢几乎完全看不见,但七尾觉得至少要确定看得到的范围,便东张西望观察着。 他在后方车辆,三车与四车之间看到两个令他在意的男子。一个块头高大,一身黑西装。以男性而言,头发留得有些长。 是蜜柑还是柠檬吗?总之黑发的高个子男背对七尾,正面对着某人。另一个人似乎是来车站月台迎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蓝色衬衫很醒目。刘海全往后梳的发型很像外国电影里的老奶奶,七尾觉得很可爱。 没多久,高个子男子折回新干线里。从瞥见一眼的侧脸来看,无法判断那是蜜柑还是柠檬,或是完全无关的人。留在月台的蓝衬衫男子从窗外窥看车厢里。感觉不像单纯来送别的,但也看不出他是来做什么的。可以确定的只有那里是三车。 “你说行李箱的主人在三车对吧?”说明大宫站发生的事之后,七尾问真莉亚。 “是啊,我听到这样的说明。那么蜜柑跟柠檬也在三车?” “是疑似他们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是行李箱主人的推论大有可能了。” “还推论咧,说得那么夸张。” “咦,你说什么?”七尾不是装傻。新干线虽然算是平稳的,但站在车厢外面还是容易失去平衡,而且震动个不停,十分嘈杂。感觉就像存心分散七尾的集中力,妨碍他跟可说是唯一同伴的真莉亚对话似的。“总之,我觉得继续坐在新干线里,找到行李箱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一字一句地说。 “是啊,可能性是很大。也就是说,蜜柑他们把行李箱从你手上抢回去了?” “我拿了他们的行李箱。而他们又把行李箱从我这里抢回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可不想还有其他第三者搅和在里头,让事情更复杂。” “你一这么想,几乎都会成真。” “不要吓我啦。”希望和梦想不会实现,但害怕的事却会化成现实。 “不是在吓你。对你来说,这不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吗?你受到不幸之神所宠爱啊。不幸的女神。” 七尾忍受着新干线的摇晃,拉大嗓门说:“不幸的女神是美女吗?” “你想知道答案?” “不想。”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真莉亚可能也真的没辙了,听得出她拼命在想办法。 “怎么办才好?” “好了,听仔细了。”真莉亚这么说,但七尾正好因新干线晃动而失去平衡,在寻找立足点,没听到她的声音。“总之你要从蜜柑他们那里抢回行李箱。” “怎么抢?” “不知道。不过不管怎样,你都绝对要去抢。你要拿到行李箱。这是大前提。然后这段期间,只能找借口向委托人搪塞了。” “找什么借口?” “行李箱拿到了。只是没能在大宫下车。新干线要到仙台才会停,请等到那时候——我会这么说。重要的是已经拿到行李箱这一点。要不着痕迹地强调你有认真办事。只是不幸地没能下车。这样或许会好一点。” “什么东西好一点?” “峰岸的怒意。” 有道理,七尾也这么觉得。被吩咐去蔬果店买东西的孩子,比起“买不到菜,不敢回家”,说明“菜买到了,可是路上碰到施工,迟迟回不了家”,感觉比较能够得到信赖。受责骂的程度应该也会不同。 “这么说来,蜜柑他们认得你吗?”真莉亚的声音变得紧张。很明显地,她开始想像七尾和蜜柑等人对决的场面了。 七尾回溯记忆:“我想应该不认得。我们也没在工作中碰过头。有一次他们在某家小吃店时,有人告诉我说那两个人很有名,叫蜜柑跟柠檬,据说是业界最能干的好手。他们俩光看外表就让人觉得很危险,事实上当时也真的闹了事,吓死我了。所以仔细看脸的话,我认得出来。” “啊,那反过来也有可能啊。” “反过来?” “或许也有人偷偷向蜜柑他们介绍过你。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就是当今业界最倒霉的业者,之类的。所以或许对方也认得你的脸。” “怎么可……”说到一半,七尾也把话吞回去。他不敢断定没这种可能。真莉亚或许是察觉了七尾的心情,得意洋洋地说:“就说吧?你的人生就是充满了这种可能性。谁叫你受到倒霉的丑八怪女神眷顾呢。” “啊,你说她是丑八怪。” “没时间烦恼了。喏,快去三车吧。” 此时七尾发现真莉亚的电话背景声变得吵闹:“你在外面?” “啊!”真莉亚大叫。 “怎么了?” “太吃惊了。怎么会这样?” “出了什么事?”七尾把电话按到耳朵上。 “讨厌啦,害我完全没劲了。”真莉亚一个人嘟哝抱怨着,叹息个没完。 七尾目瞪口呆,挂断了电话。 木村-4 电车里的厕所怎么就是如此令人发毛?木村弯着腰,一边摸着行李箱,一边板着脸。厕所当然仔细清扫过,也不是特别肮脏,却就是会教人感到不快。 木村正在对付摆在前方的行李箱数字锁。转动一格,使劲。一动也不动。下一个,继续摩擦小数字锁。移动一格数字,扳开。想要扳开,但没有动静。 新干线微微晃动着。 待在小房间里,可能是因为压迫感使然,木村觉得自己的精神似乎正被逼迫到极限。 他想起稍早前的自己。他无法戒酒,即使只是一下子,只要没有酒,就厌到不安、焦急、烦躁。可能是被爷爷奶奶交代的,小涉曾将家里的酒全部藏起来,结果木村疯也似地找,如果没找着,连护发水都想拿来灌。唯一还有救的是他不曾对小涉动粗吧。如果自己打了小涉,体内一定会充满后悔的脓,就这样死掉。 木村戒了酒,拼命从酒精中毒的丛林里挣脱出来了,小涉却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正确地说,就是因为小涉被搬进医院,木村才能够痛下决心脱离酒精中毒。“为什么我终于正常了,小涉却不在了?这样根本没法重新来过啊!”他会想要这么悲叹也是事实。 车体的晃动断断续续地冲撞木村的身体。 他用手指拨动行李箱的数字锁。使力想要打开。可是打不开。已经从0000试到0261了。虽然才刚开始没多久,但木村已经厌倦这琐碎单调的作业。自己为什么非得为那个王子干这种无聊事不可?屈辱与愤怒让情绪爆发,他踹了马桶三脚。每次发完飘,他就恢复理智想:“现在得先冷静下来才行。”冷静地假装服从王子的指示,等待机会。等待教训那个臭小鬼的机会。 然而他没多久又火大起来,想发飘。就这么不断循环。 王子中间给过一次信号。敲两下门,再敲一下,“咚咚、咚”地响。如果就跟刚才决定好的一样,这表示在找行李箱的黑框眼镜男过来了吗?木村心系外头,但他能够做的只有继续破解数字锁。没有多久,敲门声又响了一下,他知道男子离开了。 转到0500的时候,木村反射性地从“05:00”这个数字排列回想起某天黄昏显示着五点的钟面。 那天在自家客厅里,小涉在看的儿童节目就快结束,木村在小涉旁边横躺着喝酒。这天是星期一,但警卫工作休息,他一整天就这么躺着灌酒。此时家里的门铃响了。木村猜想八成是推销报纸的。平常的话,他都叫小涉去应门。因为与其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去玄关,让虽然是幼儿,但聪明灵敏的少年去应门,来客肯定也比较开心。 然而那个时候却是木村自己去应门了。小涉看电视看得浑然忘我,而且自己也差不多该爬起来了。 玄关另一头站着身穿学生服的少年。 木村想不到国中生上门会有什么事,一瞬间以为是来传教的,丢下一句:“我们不缺。” “叔叔。”国中生以完全不像初次见面的亲昵,但也不到厚脸皮的态度,而是哭求似的感觉叫道。 “你谁啊?”酒喝得太多,终于看见现实不存在的东西了吗?这是国中生的幻影什么的吗?木村想,这才回忆起来。他见过这个少年。忘了是什么时候,不过是在路上碰到的国中生。弱不禁风的细长体形,白皙的长脸让人联想到瓜子。鼻梁很高,有点弯曲。“你怎么会跑来这里?”木村粗声问道,眉头皱到不能再皱。 “叔叔,救救我。” “你搞什么啊?”木村嫌麻烦,想要关门,但还是感到在意,走出去外面。他抓起国中生的后衣襟,也就是学生服的高领处,恶狠狠地一拖,把他按倒在地上。一眨眼就被撂倒的瓜子脸少年立刻啼哭起来:“好痛!”可是木村不打算手下留情。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你是之前在外面碰到的学生吧?呃……不是国王,叫啥去了?王子吗?惹恼了王子殿下,吓得魂不附体的国中生。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跟踪你。”少年呻吟着,但明确地回答。 “跟踪我?” “我去补习班的时候,骑脚踏车经过这附近,看到叔叔走在路上,就跟上来了。所以我知道叔叔的家在这里。” “怎么不去跟踪性感大姐姐啊?还是怎样?原来你有那种嗜好吗?你偏爱大叔这味是吗?”木村会这么嘲弄,是因为他背地里不安起这个国中生可能会带来某些不祥的、晦暗的坏事。为了隐藏恐惧,木村下意识地开起玩笑。 “不是啦。可是除了叔叔以外,我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 “又是王子殿下的事?”木村把气呵在瓜子脸少年脸上。他自己无法判断是不是充满酒臭味,但看少年难受的表情,或许还满臭的。 “会死掉啦。” “要是酒臭熏得死人,比起香烟,更应该全面禁止喝酒吧。” “不是说那个啦。阿竹会死掉啦。” “阿竹是谁啊?又是你同学?”木村受不了地说。“前阵子不是才有谁自杀了吗?你们那是哪门子学校啊?我绝对不会让我孩子进去读。” “这次不是自杀啦。”瓜子脸少年很激动。 “你们是死是活,我根本无所谓啊。” 木村大可以一脚踢开少年,丢下一句“谁理你”,关上家门。但瓜子脸少年抢着说“不是人,是狗,阿竹是朋康养的狗”,让木村改变了主意。 “啥?什么跟什么?真复杂。”木村说,却涌出了好奇心。他对家里的小涉说“小涉,我出门一下,你乖乖在家看电视”。小涉乖巧地应“好”。“真没办法,就去帮你看一下吧。” 位于住宅区一角的公园,是木村也常去的地方。除了设有游乐设施和沙堆,里面还有一片树林。在镇上算是座宽广奢侈的公园。 前往公园的路上,木村从少年那里听到事情的梗概。 事情的开端,是有个家里开私人诊所的同学说“我家有医疗用电击器”。好像是类似AED的器具,主要用来电击因心室颤动而停止跳动的心脏,不过比那还要更强力一些,还是试验机种。 那就和AED一样,使用方法很简单,将两个电极片夹在心脏位置固定好,仪器就会测量出心电图。如果判断需要进行电击,只要按个钮,就会通电。 “王子听了立刻说:‘来试试看它的威力有多大吧。’”瓜子脸少年歪嘴说。 木村也一阵不舒服,挖苦说:“王子殿下就是满脑子净想着这种事的尊贵人物。”接着问:“那结果怎样了?” “那个医生的儿子说那是全自动的,不会对正常的人运作。” “这样啊?” 瓜子脸少年板着脸摇头说:“他好像以为这样说,王子就会死心。” “王子还是想试?” 少年难受地点头。 然后,王子今天叫医生的儿子把电击用的机械拿出来。 “现在正在公园准备要实验是吗?” “他集合大家……” “对了,那机器是用在心跳停止的人身上的吧?” “对。” “如果用在正常的人身上会怎样?” 少年的脸垮了:“我偷偷问过医生的儿子,他说:‘我问我爸,我爸说可能会死掉。’” “这样啊。” “AED是全自动的,所以不会出那种意外,可是那是试验机种,而且又很强力……” 木村“嗯”了一声,吐了吐舌头:“所以王子殿下打算拿那条叫阿竹的狗当实验品?原来如此。就算是王子殿下,也没胆一下子就拿活人来试验吗?” 瓜子脸少年摇摇头。那与其说是否定,更像是失望,是为了木村的想像没超出王子预期的失望,是这个人或许赢不了王子的失望。 “不是的。王子一开始打算拿朋康来试。” “你那个朋康同学犯了什么错吗?”可以猜到八成如此。木村回想起自己以前接触过的危险集团。集团领导人在对同伴施暴的时候,通常都是为了收杀鸡儆猴之效。那样更能够约束集团、散播恐惧,也就是可以获得让同伴顺从的效果。如果是被同学如此恐惧的王子,应该会做出一样的事来。他会以电击做为惩罚,让周遭重新认识到他的可怕。 “朋康有点迟钝。笨手笨脚的。上次也是,在书店偷漫画时,他跑得太慢,差点被抓。”少年说明,朋康被店员逮到,多亏其他同伴从背后踹倒那个店员,才让他脱困。“可是那个店员被踹倒后,大家还一直踢,把店员都踢昏了,弄得差点不可收拾。” “偷个东西罢了,何必那么拼命啊?”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可是朋康也有一点爱臭屁。” “既迟钝又臭屁,难怪会惹王子不高兴。朋康同学是那种会宣扬‘我老爸是律师,很了不起哦’的人吧。”木村只是碰巧想到,所以拿律师当例子,但直觉有时候似乎会猜中,瓜子脸少年难掩惊讶地说:“没错,那家伙的老爸就是律师。” “可是律师也没什么好怕的啊。王子本来就不甩法律规范吧?” “可是朋康他爸好像也认识一些可怕的人,所以才敢那么嚣张。” “哦,那一定会被讨厌嘛。光臭屁就够烦的了,更教人抓狂的是拿来炫耀的还是朋友的事迹。嗳,那种人还是吃点苦头好。”木村虽然是半开玩笑地说,却也有一半是认真的。 “朋康被选去做那个医疗电击器的实验,朋康当然不愿意。他在公园哭着下跪,嚷嚷着求王子饶了他。” “那王子殿下怎么了?” “王子说,那好,我就放过你,不过你要把你的狗带来。是朋康家养的阿竹。我从小学就认识朋康,他从以前就超疼那只狗的。” 哼,木村嗤之以鼻,他明白王子在想什么了。医疗器具的实验已是次要的了吧。他想要看到朋康为了保身,把疼爱的狗交出来献祭。他想要借由这样做,恶狠狠地蹂躏朋康的心吧。木村了若指掌。虽然了若指掌,却也禁不住动摇:王子真会做到那种地步?“王子殿下真不赖呢,性格恶劣成那样,反倒简单明了。” “叔叔,王子没有那么容易懂的。” 瓜子脸少年这么说的时候,两人走到公园附近了。 “叔叔,我不能一起去,我差不多要走了。要是被他们以为是我告的状,我就死定了。” 太自私了吧,真没胆——木村没心情这么嘲笑。实际上这个少年也真的拼上了命。如果他背叛同伴的事曝光,不晓得会有什么遭遇。至少可以确定他绝对会被抓去当成医疗仪器的实验品吧。 木村挥手说:“那你快回去吧。我会装成是偶然经过。” 少年像个害怕的幼儿般用力点头,就要离开。“啊,等一下。”木村叫住他。少年回头,木村左拳挥了上去。他瞄准脸颊,恶狠狠地揍过去。少年的脸猛烈一晃。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手掌撑到地面。 “你也干了不少坏事吧?这算是一点小惩罚。让我揍一下也不为过吧。”木村啐道。“可是为什么是我?干嘛跑来向我求救?就没有其他大人了吗?”竟然向一个嗜酒成性、还有孩子的男人求援,显然挑错对象了。 “没有别人了。”少年一次又一次抚摸挨打的下巴,确定有没有沾到血。他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有种一记拳头就了事,算他捡到的感觉。“没有人能阻止王子了。” “去报警啊。” “警察……”少年欲言又止。“不行的。警察才没用。警察那种地方,不是需要更多证据才肯行动吗?警察只会抓些一看就知道的坏蛋。” “什么叫一看就知道的坏蛋?”木村说,但也能够理解。对于偷窃、暴力罪犯,法律可以发挥机能。因为只要套上法条,给予罚则就行了。然而碰到并非如此、更要暧昧模糊的恶意,就没那么容易了。法律没有效力。“嗳,王子殿下是在自己的王国城堡里头,制定法律、修改法律的人嘛。” “就是啊。”少年摸着下巴,渐渐远去。“叔叔感觉跟那种城堡里头的规矩没有关系,不是吗?” “因为我是个酒鬼吗?” 少年没有回答,消失了。木村还是怀疑那是酒精让他看见的幻觉。 踏进公园,一直线前进。木村自己这么认为,但实际上是不是真的笔直行走,他无法判断。他仿佛听见父母亲在悲叹“你本来就没办法笔直走在人生大道上”。他在手上呵气,闻闻味道,但还是判断不出来。 往里面前进,进入树木林立的阴暗场所途中,里面传来分不出是人声还是其他声响、有如精绅面黑暗嘈杂声的气息。 平缓的下坡,可说是树林底部的那个地方堆积着树木的落叶。一团黑影众在那里。穿着国中生制服的一伙人,看起来像是正在举行某种仪式的可疑集团。 木村先躲在树木后面。鞋底踏到叶子,发出薄纸磨擦般的声响。或许距离还远,对方似乎没有发现。 木村探出头,再次望向国中生集团观察。醉意全消了。近十名学生服少年正在捆绑一只狗。一开始木村看不出是把狗绑在什么东西上面,但马上就知道是另一个国中生了。大概是饲主朋康吧。他们把杂种狗用抱住朋康的姿势叠在一起,再拿胶带层层缠住。“没事的,阿竹,没事的。”朋康安抚的声音传来。为了消弭爱犬的不安,他正拼命地呼唤吧。连木村都被他的努力感动了。 木村再次躲到树木后面。其他包围狗和朋康的国中生默默无语。充满兴奋与紧张。狗没有吠叫,这让木村感到不可思议,他再次探头窥看。狗的嘴巴被一大片像是布的东西盖住,紧紧包住了。 “喂,快点贴啦。”一名国中生说。好像正在贴上医疗仪器的贴片。 “贴上去了啦。这个贴这边就行了吧?” “可是这个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你那什么口气,是在说我撒谎吗?你才是,刚才揍朋康的时候,你还跟他说对不起。你很不甘愿是吧?我要跟王子说哦。” “我才没说!你少瞎掰了!” 病入膏肓了,王子殿下的支配力真是太强大了——木村不禁咋舌。以恐怖领导集团时,愈是顺和,构成集团的末端成员就愈无法信任彼此。对暴君的愤怒和抗拒不会在同伴之间共享,化成反抗的火种。末端成员只会希望自己能够免于责骂、免于受罚,因而相互监视。木村拿枪从事非法工作时,经常听到一个叫寺原的人,那个寺原的团体,社员之间好像就是彼此猜忌,疑神疑鬼。只希望自己不会犯错、祈祷寺原的注意力能转向其他社员,换句话说,同伴之间随时都在寻找献祭品。 这状况不就跟那一样吗? 木村的脸扭曲了。在落叶上鬼鬼祟祟、拿医疗仪器进行危险实验的少年们肯定没有其他心力去享受恶作剧,也没有丝毫沉浸在刺激的亢奋感。有的只有恐惧。他们为了自保,正要执行危险的任务。 木村望向脚下,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拖鞋。尽管他可以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公园会出现什么发展,但他的准备显然不足。脱掉拖鞋吗?不,光脚行动会有限制。回去拿枪吗?那样或许比较省事,可是好麻烦——正当木村左思右想时,被绑住的朋康大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还是不行啦!我不要阿竹死掉啦!”扩展在整片树林的各种树叶好似吸收了他的声音,但仍确实传进木村耳里了。那种悲痛的叫声不仅无法牵制团体的行动,反而会成为催化剂。因为牺牲者的惨叫只会刺激嗜虐心。 木村从树木后面走出来,慢慢地踏过平缓下降的地面,走近集团。 “啊,大叔。”一名国中生马上就发现了。虽然没印象,不过八成就跟把木村带到公园来的瓜子脸少年一样,是在路上碰过的少年之一吧。 木村踩着拖鞋走过落叶,慢慢地踱步过去。“喂喂喂,怎么可以欺负小狗呢?放过阿竹吧。”木村扫视集团说。地面摆着疑似医疗仪器的东西,从上面延伸出来的贴片黏在狗身上。“可怜的阿竹,竟然碰到这种事。真令人同情。可是既然有我这醉鬼大叔来了,你就没事了。” 木村趁菩周围的少年还愣在原处时,走到狗旁边,撕掉贴片。他把缠住朋康和狗的胶布也一并撕掉了。胶布非常黏,撕下不少毛,狗挣扎着。可是总算是解开了。 “喂,不妙啦。”背后响起声音。“快阻止这个大叔啊。” “少年啊,尽量烦恼吧。我正在妨碍你们的任务,不快点想法子,王子殿下就要生气喽。”木村打趣说。“倒是王子人呢?”他边扯断胶布边说。 “叔叔,你怎么能那么狂傲呢?”此时传来一道格外清澈、沉稳的声音。 木村抬头。不远处是王子近乎刺眼的笑容。石头砸了上来。 “喀嚓”,行李箱打开了,木村停止回想。数字锁来到了0600。王子殿下果然幸运吗?想想试遍全部的四位数字要多久,还真快就找到正确答案了。木村把关上的行李箱暂时摆到马桶上面,再重新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一万圆钞票。木村没有特别的感慨。不是新钞,而是用过的旧钞,也有相当的厚度,但也不到足以让人惊吓的金额。木村以前运过比这多上好几倍的钜款。 木村正要先关上盖子,此时发现盖子内侧夹着几张卡片。抽出来一看,是银行金融卡。总共有五种,每一张银行都不同。卡片的表面都以疑似油性笔的字迹写着四位数字。 意思是用这些卡片,随便爱提多少钱都行吗?除了如山的纸钞,还附赠提款卡,真海派的大礼。最近的非法交易流行这种手法吗? 木村忽然动念,从一叠纸钞里抽出一张。“反正少一张也不会怎样吧。”他说完,将纸钞撕个粉碎。只是单纯地因为他一直想要这么做做看。木村阖上行李箱盖,拿开箱子,把撕破的纸钞扔进马桶里。 手在感应器前一晃,马桶便哗啦啦地冲水。离开厕所。木村下意识地期待眼前的王子会称赞他:“干得好。” <hr /> 注释: 水果-6 “好了,小蜜柑,现在该怎么办?”被窗边的尸体和走道的蜜柑夹在中间,柠檬感到拘束,他说:“跟我换一下位子啦。我讨厌坐中间。” “你是什么意思?”蜜柑以僵直的眼神问。他好像不打算让开。 “什么叫什么意思?” “柠檬,你知道月台有峰岸派来的人吧?” “当然知道啊。少瞧不起我了。所以我才挥手不是吗?” “你干嘛挥那家伙的手?”蜜柑拼命压抑烦躁,指着在窗边闭着眼睛的峰岸大少。蜜柑尽管激动万分,却因为介意周围而小声说话,这让柠檬觉得好笑极了。“你那说话的样子很像电视那个耶,恶整明星机密报告的起床大突击单元。就你那窸窸窣窣的口气。”柠檬说完,想起以前听说的事。“说到起床,你听说过一个起床气很重的杀手吗?” 蜜柑好像不打算陪柠檬要嘴皮子,但还是简短地应道“听过”。 “他要是在睡觉的时候被吵起来,就会气到射杀对方呢。而且连看到别人被叫醒也会生气,实在有够恶质的。” “就连同伴叫醒他也会生气对吧?所以不用多久,跟那家伙共事的人联络时都避免直接见面。我是这么听说的。都是在车站留言板上写下指示。” “他是冴羽獠喔?”柠檬想起很久以前看的漫画。他猜反正蜜柑一定不知道,不出所料,蜜柑问“那是谁?” “以前的杀手啦。可是啊,留言板实在太古老了。” “干这一行最麻烦的就是确立联络方式。要想出不留下证据,但能确实把情报传给对方的方法,真是超麻烦的。而且方法愈是讲究,就愈容易出错。” “是吗?” “比方说,刚才不是说可以用大楼的电子告示板联络吗?就算这么决定好了,也得先把同伴送进讯息的发讯处,要不然就得收买发讯处的负责人。” “反过来说,只要确保发讯处的人,怎么样都有办法不是吗?” “那样大费周章,没有意义。” “可是啊,那个起床气很重的杀手很厉害对吧?我可是听说了,人家都说他强得要命,是传说中的业者。” “传说这玩意儿,是自己说了算。根本就没有那种业者。就算是传说,也是都市传说那类的吧。要不然就是那些家伙想联络手段想得太认真,到梦里头相互传讯去了吧。所以现在也依然沉睡不醒。”说着说着,蜜柑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大了。 “就算你睡着,我也不会把你给叫起来。我很好心吧?” “因为你总是睡得比我多。” “我说,为了让别人不把这家伙当成尸体,是不是让人看看他在动的样子比较好?” “要是有人明明睡着了,却会向人挥手,那家伙不是人偶,就是有人在摇死人的手。” “罗嗉啦。应该有一定的效果才对。”柠檬开始抖脚。“刚才那个头发全往后梳的家伙,现在一定正在向峰岸报告。四个字:‘没有异状’。” “他肯定是在报告没错。‘峰岸先生的公子样子不太对劲。我想八成出了什么相当严重的差错。’” “你那不晓得有几个字。” “问题不在字数。” 柠檬看着正经回答的蜜柑侧脸,纳闷这家伙为何老是绷得这么紧?“嗳,算了。那蜜柑,你怎么看现在这个状况?” 蜜柑望向手表:“如果我是峰岸,就会派部下到下个停车站仙台。派一群全副武装的危险家伙去。然后堵在月台,不让车上的哥俩好给溜了。如果哥俩好继续留在列车里,就杀进去。幸好这辆新干线空位很多。现在他们一定正在把指定席全部搜刮一空吧。” “被盯上的哥俩好真衰呢。” “不晓得是哪里的倒霉鬼呢。” “这么说的话,一到仙台,就会有一大群臭男人冲上新干线来吗?那太讨厌了。”柠檬想像整辆列车塞满全副武装的胡子佬的场面,禁不住浑身哆嗉。“峰岸的部下里就没有年轻女人吗?可不可以叫她们穿泳装上车啊?” “不管是男是女,都一样拿着枪吧。当你‘啊,比基尼’地耍猪哥的时候,人家搞不好已经开枪了。” 车厢的门打开了。行进方向——四车方向有一名男乘客往这边过来了。是个年轻男子。 “柠檬老师。”蜜柑说,柠檬有些警觉起来。 “干嘛,蜜柑同学?” “要不要听听我的笑话?” “才不要。像你这种死板的家伙说什么‘这很好笑哦’的时候,九成九都让人笑不出来。” 蜜柑不理会,说:“前阵子我在我家附近碰到朋友。”柠檬瞬间就明白蜜柑的意思了。柠檬留意不让自己的脸上浮现笑意,说:“我也认识。” “这样啊。” 对话停止了。 新干线外面的景色陆续通过。看着高尔夫球练习场和公寓向后方流去,柠檬又想起了汤玛士小火车。“欸,汤玛士小火车的故事里,多多铁路公司的胖总管汉特先生会对汤玛士和培西这些小火车说:‘你真是个有用的小火车。’汉特先生都会这么说。” “那个汉特先生是谁啊?” “就胖总管啊。要说几次你才记得住?‘汉特先生是多多铁路公司的总管,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高礼帽。他会夸奖勤劳的小火车,责骂做坏事的小火车。小火车都很尊敬他。’就类似多多铁路公司的社长。很赞吧?” “什么东西赞?” “就‘你真是个有用的小火车’这句话啊。听到有人称赞自己有用,很让人高兴呢。我也想要有人称赞我说:你真是个有用的小火车呀。” “那就好好派上用场啊。听好了,今天的我们距离有用的小火车远得很。” “我们又不是小火车。” “是你先提起小火车的!”蜜柑粗声说。 “蜜柑,你把我刚才给你的贴纸拿出来看看。” “早就还给你了。” “啊,对。”柠檬从口袋取出折起来的贴纸簿。“你知道哪一个是培西吗?” “不知道。” “你跟我一起干了几年了?应该已经够久了。你差不多也该记住汤玛士朋友的名字了吧。” “那你读了我推荐给你的《禁色》了吗?读了《群魔》了吗?” “才不要咧。你推荐的都只有字。” “你推荐的都只有蒸气火车。” “也有柴油火车啊。嗳,算了。那不重要,我刚才灵光一闪了。” “灵光一闪什么?” “想到好点子。” “像你这么随便的家伙,说起什么‘我想到好点子’的时候,九成九都不是什么好点子,不过我就姑且听之吧。” “你真是的。听仔细喽,你说要找到杀害这个峰岸大少的凶手,或是找到不见的行李箱。因为峰岸会生气。” “没错。然后我们两边都没找着。” “不过你的方针错了。不,是没有错,但不是什么好法子。可是啊,别灰心,每个人都有失败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解决方法吗?” “有。”柠檬压抑住就要笑开的嘴角。 密柑微微瞪眼:“喂,小心别被邻居听到了。” “我知道。”柠檬回答。“就是那句话,‘凶手不是找到的,是制造的’,你知道这句名言是谁说的吗?” “八成又是你喜欢的汤玛士小火车里的角色说的吧?” “我怎么可能每句话都跟汤玛士有关系?是我,那是我的名言。‘凶手不是找到的,是制造的’。” “什么意思?” “只要在这辆新干线里随便找个家伙,把他当成凶手就行了。” 蜜柑的表情出现了变化。柠檬心想一定自己的妙计吓到他了,高兴起来。 “这点子不坏。”蜜柑低声说。 “就是吧?” “虽然不晓得峰岸会不会信。” “是啊。可是总比啥都不做要来得强吧。我跟你,不,你跟我坏了事。咱们坐视大少被杀,又搞丢了行李箱。一定会惹峰岸生气吧。可是如果解决了凶手,那还像话些。” “行李箱要怎么解释?” “我想想,就说凶手不晓得把行李箱丢哪儿去好了。总之,虽然我不觉得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不过准备一个代罪羔羊,把错全推到他身上,喏,怎么说……” “或许可以分散峰岸的怒气。” “没错,我就是这意思。” “要找谁?”蜜柑接受自己的提议,就要着手实行,这让柠檬感到满足,同时却也懒得动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咦?真的要干哦?” “点子可是你提的耶?喂,柠檬,你要是老在那里胡言乱语,我也是有脾气的。听好了,我喜欢的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我轻蔑那个人。因为脚下的大地都崩裂了,巨岩就要从头顶砸下来,他却在那儿龇牙裂嘴。因为他在确定脸上的妆。我的轻蔑化成暴风蹂躏这里,他……’” “知道了、知道了,”柠檬左右挥手。“不要生气啦。” 蜜柑生起气来有多可怕,柠檬非常清楚。蜜柑平常老是读些艰涩的书,只使用最低限度必要的暴力,看起来很淡然,可是他一旦生起气来,却分外冷酷无情,完全无法收拾。尤其从表情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更是棘手。没有前兆或预警,就像火山突然爆发那样恐怖。但柠檬知道,要是蜜柑开始引用起小说或电影内容,就得当心了。不晓得是不是脑袋里的记忆盒子被激动给打翻了,蜜柑会开始滔滔不绝地念起中意的小说文章。这不折不扣就是他生气的前兆。 “知道了,我们严肃讨论。”柠檬轻轻举起双手。“我找到一个最适合抓来当代罪羔羊的家伙了。” “谁?” “你也发现了吧?那家伙似乎也知道峰岸。” “是我认识的那家伙吗?住在附近的……” “对,住在附近的,我们认识的家伙。” “原来如此,好主意。”蜜柑说道,站起来。“我去一下厕所。” “喂,什么意思?” “趁现在先小便去。” “万一在那之前机会来了怎么办?如果有机会跟邻居聊天的话。如果等不到你回来怎么办?” “交给你。你一个人也没问题吧?我想大概会比两个人一起下手更安静地结束。” 柠檬觉得自己受到信赖,有点高兴。“是啊。” “别给别人添麻烦喽。” 柠檬目送蜜柑往车厢外走去。他把脸凑近旁边的峰岸大少尸体,用手夹住他的头,操纵人偶似地上下摇头:“柠檬,你真是个有用的小火车呀。”他模仿腹语术说。 <hr /> 注释: 瓢虫-6 没时间烦恼了——真莉亚这么说。然而七尾烦恼不已。他边烦恼边前往三车。 他想着蜜柑和柠檬的事,胃立刻就痛了。危险的工作他习惯了,但他也非常清楚优秀的业者有多棘手。 三车车门打开的瞬间,七尾就下定决心了。他们就在里面吧。必须佯装自然才行。我是去厕所回来的三车乘客,一点都不可疑——他这么告诉自己。应该装成这样走进去。车厢里头空位不少。很适合泰然自若地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但不适合隐身在人群之中。七尾抬头,装做若无其事地扫视座位。有了。对面左边的三人座座位中央一带,坐着三名男子。靠窗座的男子靠在窗上,睡得像个死人般,但旁边的两人是醒的。靠走道的男子一脸严肃,像是在质问坐中间的男子。两人身材都差不多。头发稍长,消瘦,挺拔得连折起来的腿都嫌多余。 七尾不晓得哪个是蜜柑,哪个是柠檬。 决定在他们附近坐下,是出于一瞬间的判断。他们三人的座位后方正巧空着。再后面也空着。为了确保安全,应该离得更远些,但想要尽快掌握状况,还是尽量坐近点好。一方面也因为真莉亚威胁,连续出错也让他动摇。七尾的脑中瞬间浮现一个足球员为了挽回自己的失误造成的失分,正在尝试平常绝对不会冒险的突破性挑战。为了弥补失误,他做出风险十足的动作。这种情况,从没见过有哪个失误的选手扳回一城的例子。空转只会留下空转的结果。然而犯了错的选手却不得不放手一搏。 七尾在他们后方一排的位置坐下。进入车厢时,一瞬间和他对望的不晓得是蜜柑还是柠檬,但看起来并没有发现七尾的身分,这也推了他一把。很好,他们不认得我,七尾放心了。出于自己的经验,他也判断人们对于座位后方是毫无防备的。 七尾屏住呼吸,小心不引人注意,从前面的椅背抽出网子里的小册子打开。是类似邮购的目录,上面刊登了各种商品。七尾翻着,竖耳聆听前面两人的对话。 他稍微前屈,虽然不到全部,但还是听到了对话。 坐在中央的男子提到汤玛士如何、小火车怎么样。根据真莉亚的说法,喜欢汤玛士小火车的应该是柠檬。那么从后面看去左侧的男子就是爱好文学的蜜柑了。 七尾留神不引起怀疑,翻开陈列着皮包照片的纸页。他心想要是上面刊登着“峰岸的行李箱”这样商品,他一定会二话不说立刻买下来。 “听仔细喽,你说要找到杀害这个峰岸大少的凶手,或是找到不见的行李箱。因为峰岸会生气。” 柠檬的声音传来,七尾差点浑身一抖。行李箱也不在他们手里。他发现这件事了。“峰岸”这两个字也让他差点做出反应。他们不是说峰岸,峰岸大少指的是谁?如果照字面看,那是指蜂岸的儿子。峰岸有儿子吗?真莉亚有提过吗?想不起来。而且柠檬还说“杀害峰岸大少的凶手”。峰岸的儿子被杀了。几乎让他背脊发凉。究竟是谁?谁敢干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七尾想起以前居酒屋的老板在他和其他人面前说过“世上有两种人”。那种说法实在太陈腔烂调,七尾禁不住苦笑,但还是礼貌性地反问:“哪两种人?” 老板说了:“不认识峰岸的人,还有害怕峰岸的人。” 周围的反应不太好。 老板察觉这一点,接着说:“还有峰岸本人。” “那不是三种了吗?”众人嘘声连连。 这段对话让七尾笑了,却也加深了他的想法:峰岸果然可怕,最好还是对他己i惮三分,不要扯上关系才是上策。 “凶手……”他听到柠檬指着蜜柑神气活现地说了。接下来的话有点没听清楚,但他听到最后是说“是制造的”。 没多久,靠走道的男子,蜜柑静静地站起来,把七尾吓了一跳。他把脸转向车窗,全身紧绷。“我去一下厕所。”蜜柑说。蜜柑好像要去厕所所在的前方,靠四车的车厢外。 柠檬叫住他:“喂,什么意思?” “趁现在先小便去。”蜜柑答。 “万一在那之前机会来了怎么办?如果有机会跟邻居聊天的话。如果等不到你回来怎么办?” “交给你。你一个人也没问题吧?我想大概会比两个人一起下手更安静地结束。”“别给别人添麻烦喽。”蜜柑留下这段话,转身离开三车了。 顿时,车厢里落入寂静。七尾这么感觉。当然,车体在摇晃,窗外流过的景色也喀嚏作响,但蜜柑与柠檬对话停止的瞬间,车厢里就变得一片寂静,陷入仿佛时间停止的错觉。 七尾翻着册子,眼睛追着文字,却看不进去。他的视线在文章上扫着,“现在的话,”他想。“现在的话,只有柠檬一个人。如果要接触,机会就只有现在了。”他拼命思考。 “接触他做什么?”另一个自己反驳说。“我得找到行李箱才行,他们又没有行李箱,跟他们谈也没意义。” “可是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啊。” “我要依靠他们吗?” “或许可以反过来利用峰岸,跟他们谈判。俗话不是说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虽然还没有掌握全貌,但蜜柑他们一定也是在为峰岸运送行李箱。而七尾被峰岸委托抢夺蜜柑他们的行李箱。换句话说,这等于是峰岸一方面委托蜜柑和柠檬,却又同时委托七尾抢夺行李箱。可以想见当中一定有玄机。所以如果想他们坦白“其实我也是被峰岸委托的”,对方固然会惊讶、警戒,但也有可能对七尾萌生某种同伴意识。在“找到行李箱”这部分,他们的目的相同,所以如果暂时放下一开始七尾抢走行李箱的事实,双方也是有可能合作的。比方说,也有一些夫妇原谅对方仅只一次的外遇,白头偕老,就类似那样,他们今后也可以结为盟邦。七尾想要这样提议。 他随手翻了翻小册子,阖起来,塞进前方椅背的网子里。册子很难插进去,费了一点工夫,不过总算塞好的时候,七尾也拿定主意。如果出其不意地先发制人,或许可以封住柠檬的行动。然后再说明自己的状况。好,七尾直起身,站起来。 “嗨。”柠檬的脸就在眼前。 七尾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的确是他知道的脸。 “嗨,你好吗?”对方像老朋友似地打招呼说。柠檬就在七尾的座位旁,堵住走道般地站着。 在解开浮现脑袋的问号之前,身体先行动了。先是伏下头去。七尾感觉柠檬的拳头挥过头顶。只差一步,那记钩拳就砸在脑门上了。 七尾立刻抬头,抓住柠檬的右手,使劲全力扭转。他要从背后压制住柠檬。七尾尽量把动作压到最小,不让其他乘客发现。他想避免在这里把事情闹大。万一惊动警察还是上了新闻,峰岸也会提前发现他失败了。现在他还需要时间。 幸而柠檬似乎也想避免引人注目。他只做出最低限度的必要动作。 柠檬阵阵痉挛似地抖动右手。七尾抓住他的手松开了。 七尾明白只要一点空档就会要了命。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会介意周围,东张西望。大部分的乘客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手机或杂志。但是他看见车厢后方有一个幼儿站在座位上,正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们。不妙。他用手肘撞柠檬的胸口。目的不是为了伤害,而是让他失去平衡。趁着对方闪避时,七尾滑动身体,坐回自己刚才坐的窗边座位。一直站着,迟早会引起注意。 柠檬也在座椅坐下。隔着中央座位,两人动起手来。前座椅背微微向后仰倒颇为碍事,却也无计可施。 坐着与人对干,这还是七尾头一遭。 摆动上身,挥出拳头。对方的拳头则后仰闪过,或是用手臂格挡。对方也差不多。柠檬朝七尾的侧腰打来,由下刨挖似地使出凶狠的重击。七尾看准时机,利用了靠肘。他用左手迅速扳下原本收起来的靠肘。柠檬的右臂撞到靠肘,打出“咚”的钝重声响。柠檬咂嘴。七尾才刚暗叫快哉,不知不觉间柠檬的左手已经冒出刀子。那把体积虽小,却发出凌利光芒的小刀狠狠划过半空中。七尾抽出前座椅背的小册子,用双手翻开接住刀子。刀子刺穿印刷在纸上的田园风景照。七尾立刻想要用纸裹住刀子,但对方早一步抽回去。 幸亏不是枪。不知道是顾忌枪声,还是认为近距离格斗小刀比较有利,又或者是根本没有枪?总而言之,柠檬没有拔枪出来。 对方再一次拿刀剌过来。七尾打算像刚才那样拿小册子挡,却无法如愿行动。刀子刺进了左臂。一阵剧痛划过。七尾飞快地瞥了伤口一眼。伤口不深。再看柠檬。七尾飞手一挥,成功揪住柠檬的左手腕。他把柠檬的手扯过来,另一只手全力敲下靠肘去砸。刀子掉出柠檬的手,滚进座位底下。呻吟声响起。七尾继续进攻。他伸出两根右指,瞄准柠檬的双眼。没有余裕斟酌力道了,他打算戳破对方的眼球,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柠檬闪过。手指戳到眼皮旁边。柠檬整张脸皱了起来。七尾准备再一次瞄准眼球的时候,柠檬的手伸向了身侧。七尾知道柠檬的手摸到了什么,但眼皮眨了一下再睁开时,枪已经亮出来了。枪架在左大腿处,底下的地方。 “其实我不想用的,可是太麻烦了。”柠檬悄声说。 “开枪会引起慌乱。” “没办法。这是紧急手段。蜜柑听过我解释,也会接受的。更何况,干架本来就不可能不给其他人惹麻烦。” “你知道我?” “你紧张兮兮地走进车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啊,发现可爱的小羔羊了。’” “羔羊?什么羔羊?” “你是那个吧?在真莉亚那里工作的家伙。” “你连真莉亚都知道?”七尾说,交互看着柠檬的脸和腰上的枪。他什么时候会开枪都不奇怪。 “同业嘛。麦当劳很清楚摩斯汉堡。国际牌对索尼了若指掌。就跟那一样。这业界就够小的了,什么都接的业者又没几个。我也从仲介大叔那里听说过你。” “那个‘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的大叔?” “对对对。不过那家伙有的几乎都是坏消息。可是真莉亚的名字我常听到。我也听说真莉亚这几年都在当眼镜同学的经理。” “眼镜同学的风评如何?”七尾注意维持集中力,尽可能装出老种在在的样子。 “不差。用汤玛士的朋友来比喻,大概是麦陶级的吧。” “那是角色的名字吗?” “是啊。麦陶很棒的。”柠檬说完后,接着说:“麦陶有十个车轮,是非常大的小火车。麦陶总是冷静沉着,喜欢安静的地方。可是麦陶觉得在调车场跟朋友聊天也很开心。” “什么?” “麦陶的介绍文。” 突如其来的朗读让七尾困惑,他心想“喜欢安静的地方”这一点倒是跟自己一样,露出苦笑。他期望平静的时光,然而却落得这步田地——他禁不住自嘲。 “我看过眼镜同学的照片。没想到你会在这种地方满不在乎地靠上来,是巧合吗?” “感觉像巧合,也不橡巧合。” “啊,我知道了,行李箱就是你拿走的吧?”柠檬好像恍然大悟。“这下正好,也没必要诬赖你了。小偷根本就是你嘛。” “听我说。你们也是被峰岸委托搬运行李箱的,对吧?” “噢,果然,你也跟这件事有关。你知道行李箱。” “我也是峰岸委托的。峰岸委托我抢走行李箱。” “什么意思?” “峰岸瞒着你们雇了我,虽然我不知道理由。” “真的吗?” 柠檬说这话应该没有特别的根据,然而这句“真的吗?”却让七尾有些动摇。他并非完全确定这真的是峰岸的委托。 “为什么峰岸要叫你抢行李箱?我们可是预定要把行李箱送到峰岸那里去。” “很奇怪对吧?”七尾想要强调其中的蹊跷。 “听好了,比方说,汤玛士小火车里,会请其他小火车搬运货车上的东西时,只有两种理由。不是汤玛士故障不能动了,就是汤玛士不受信任了。” “你们故障了吗?没有吧?所以不是第一个理由。” 柠檬砸嘴:“那就是峰岸不信任我们吗?” 他举起的枪口突然变得紧张。柠檬显然很不愉快,他的不愉快似乎会让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使力。“喂,你最好快点把行李箱还回来。行李箱在哪里?听好了,我会在这里开枪射你。只要翻遍痛得满地打滚的你的衣服,就可以找到你的车票。然后去到你的座位,就可以找到行李箱。对吧?与其那样,你最好还是在我开枪之前自己把行李箱交出来。” “不是的。我也在找行李箱。行李箱也不在我的座位。” “好,我要开枪了。” “真的!如果行李箱在我手里,我就不会特地跑来这节车厢了。我本以为行李箱在你们手里,所以才冒着危险过来。没想到真的碰上危险了。”七尾说,内心要自己冷静下来。害怕与激动只会让对方占上风。自己的不幸、倒霉虽然到现在都还习惯不了,但枪口他已经看惯了。不值得为此慌了手脚。 柠檬显然不相信七尾的话,但他还是在寻思:“那是谁把行李箱拿走了?” “要是知道,我就不必麻烦了。不过简单地想,应该还有另一个人,或另一组人马。” “另一组人马?” “除了我跟你们以外,还有其他人想要行李箱,行李箱现在就在那人手里。” “那也跟峰岸有关吗?峰岸在想什么?”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也搞不清楚状况。我也一样笨啊。”比别人厉害的,只有足球技巧跟危险差事。 “你明明戴着眼镜,却很笨吗?” “没有戴眼镜的小火车吗?” “有个叫韦弗的。他是戴眼镜的蒸气小火车,就算别人说他坏话也不生气,是个好家伙。不过,嗳,脑袋或许不太灵光。” “峰岸或许根本就不相信业者。像是我跟你们。”七尾把想到的就这么说出来。他也期待只要自己继续说下去,柠檬就不会开枪。“所以连送个行李箱,也打算要透过好几个业者。” “他干嘛这么费事?” “我小时候曾被附近一个大叔拜托买东西。” “你在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照着他的吩咐去车站买杂志回来,他就给我跑腿费。我卯足了劲帮他跑腿,结果那个人满不在乎地说:‘买来的杂志都折到了嘛,这样不能给你跑腿费了。’” “什么意思?” “狡猾的大人会在一开始就先准备好借口,省得付钱。所以峰岸也可以对你们说:‘行李箱呢?你们搞砸了,我饶不了你们。’” “他为了这个目的,所以派你来抢行李箱?” “只是打比方而已。”七尾说完后,也觉得:原来如此,搞不好真是这样。也就是说,峰岸会不会是吝于支付全额报酬给受雇业者,不想对他们说“干得好”,才故意制造出让业者不得不感到亏欠的状况。 “饶不了?所谓的饶不了是指?” “不付你们钱,或是对你们开枪之类的。‘麻烦差事就交给别人吧’、‘可是不想付钱’、‘要是可以用过就丢就好了’,他会不会是这么想的?” “为了妨碍我们而雇用其他业者的话,结果另一边也得花钱,根本划不来吧?” “如果是简单的差事,就可以雇用更廉价的业者。总得来看,应该可以省下不少花费。” “对于努力奉献的小火车,怎么可以不夸奖他真是有用呢?” “也有人比死还要痛恨夸奖别人。峰岸会不会也是那样?” 七尾留意尽量不要让意识飘到枪口上。他想尽可能让柠檬忘了扣扳机这回事。 “你的同伴蜜柑还没从厕所回来吗?” “的确有点慢。”柠檬说,却没有移动视线。“是厕所有人吗?” “会不会他其实背叛了你?”七尾说出当下冒出来的想法。 “蜜柑才不会背叛我。” “搞不好就是他把行李箱藏到别的地方去的。”七尾的目的在于搅乱对方。可是如果激怒柠檬,让他扣下扳机,那就得不偿失了。七尾在摸索当中的平衡点。 “蜜柑不会背叛我。我跟他之间并没有信任。不过那家伙总是很冷静。他很清楚,就算骗了我,也只会让事情更麻烦而已。” “他也不晓得你现在正在这里格斗,悠哉地排队等厕所,你不生气吗?”七尾试着想让他们闹内讧。 柠檬的表情放松了些:“告诉你,蜜柑也早就注意到你了。” “咦?” “你一进来,那家伙就说‘我在我家附近碰到朋友’。唐突得很。那是暗号,表示附近有认识的脸孔。为了不让那个人发现才那么说。那家伙去厕所的时候,也吩咐把你交给我。” “咦?这样吗?”七尾觉得目睹了自己有多无能。秘密通讯和暗号,每个业者都会用。虽然想不起来他们的对话里有没有那样的内容,但恐怕是真的。 同时焦急涌上心头。如果蜜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赶过来都有可能。二对一的话,自己实在没有胜算。 “对了,”柠檬开口。“你应该没有起床气吧?” “起床气?” “我听说有个起床气很重、超恐怖的业者。我以为那就是你。不是吗?” 七尾没听说过那种人。不过以起床气重为特色的业者也真让人莞尔。“那人很厉害吗?” “或许差不多就像传说中的小火车赛雷布提吧。就连高登都得对他另眼相待呢。”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的比喻。” “听好了,你打不倒我。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死。” “什么意思?” “柠檬大人是不死身,就算死了也会复活。我会出现在你面前,把你吓死。” “不要那样吓人啦。”七尾板起脸。“什么幽灵、死后的世界的,我很怕那种的。” “我们可是比幽灵还要可怕。” 此时,在他们座坐的对向窗户有一辆新干线交会而过。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列车发出激烈的声响,往后方窜去。仿佛在彼此激励,说着:我不允许宁静的疾驰,有刺激才叫人生。 “啊,那就是麦陶吗?”七尾并没有特别意图地呢喃说。这称不上战略,更没有胜算。只是脑袋里遗留着刚才柠檬提到的叫麦陶的小火车,他也介意那究竟是怎样的车体,所以说出口罢了。 柠檬毫无防备地说着“哪个?”,转身往后看,反倒把七尾吓了一大跳。柠檬手里还握着枪,却像在闲话家常般转头望向背后的窗户。七尾立刻察觉不能错失良机。他把柠檬持枪的右手往下压,同时另一只手殴向对方的下巴,猛烈地撼动下巴、震动大脑,让对方失去意识。这是七尾十几岁的时候,刚开始进行犯罪训练时练习过好几次的技术,和他练足球一样。他听到一种宛如肌肉断掉,或是开关打开的声音。喀咚一声,柠檬两眼翻白,倒在座位上。七尾把他的身体拖到窗边,让他坐好。他调整倾斜的角度,不让他倒下,一瞬间也想过是不是该折断他的颈骨。不过他犹豫了。除了狼以外,在这辆列车里再度杀人,让他觉得危险。而且在这里杀了柠檬,肯定会让剩下的蜜柑暴怒。不能和柠檬一千人为敌。他们难说是自己人,但在这里全面开战,也实在看不出好处。 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脑袋发热,齿轮开始急速运转。 他拿起柠檬手中的枪,插进腰带背后,用外套底下的衬衫遮住。也决定将柠檬的手机没收。七尾弯下腰,确认刀子掉在地板何处。他本来想捡起,却中途作罢。 怎么办?思考的滑轮转个不停,各种点子接连出现。出现又消失。怎么办?怎么办?内在的某人向他呢喃着。 该往前或往后到哪个车厢去吗?蜜柑可能会从厕所回来。这么一想,就没法往前面去了。只能去另一边,后面了。 七尾在脑中推演自己该采取的行动,以及逃亡的路线。自己逃到后方,蜜柑追上来,这样下去会被逮住。迟早都是瓮中鳖。有必要在某个地方想法子闪过蜜柑。 七尾打开腰包,先取出软膏,打开盖子,在被柠檬割伤的地方抹药。血流得并不多,但能愈快止血愈好。用手指抹开。手臂内侧和外侧都在痛。被打到的部位内出血了吧。柠檬的拳头确实对自己的骨肉造成了创伤。每当活动、触碰,就阵阵发疼,但七尾无计可施。 他从腰包里取出电子表。没时间深思了。他把音量调到最大,设定时间。会花多久?太快没有意义,太慢也不行。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多用一个表,设定得比第一个晚十分钟响。 他把一只表摆在柠檬座位底下的地板。站起来,另一只表搁在行李架上。 接着他就要离开,视线却飘到前排座位上。是柠檬他们本来坐的三人座,窗边的男子依然安静不动。七尾感到奇怪,移动座位,摸了摸那个人。他怀着警戒把手搁在男子肩上,没有反应,他心想“难道”,把手按到脖子上,没有脉搏。死了。这个人是谁?七尾过度混乱,叹了一口气,但没闲工夫继续待在原处了。不过他在柠檬原本的座位前方椅背网子里看到像是喝了一半的宝特瓶。他想到另一个机关。他从腰包取出小药包。是水溶性的睡眠导入剂——安眠药。撕破包装,把药粉倒进宝特瓶,摇晃后盖上盖子,放回网子里。柠檬会不会喝它、会不会睡着,七尾完全没有底,但希望种子能散播愈多是愈好。 他往后方二车前进。好了,怎么办?七尾又自问。 王子-4 正当王子犹豫是不是该回座位时,听到厕所门打开的声音,木村出来了。他一脸气闷。 “几号?” “你怎么知道打开了?” “看你那张脸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吃惊也不高兴?王子殿下的运气真是太强大了。0600。”木村说,俯视旁边的行李箱。“我暂时关起来了。” “那我们回去吧。”王子说道,折回他们的车厢。行李箱交给木村拿。要是在途中被物主发现,只要把行李箱和责任全推到木村头上就行了。 两人回座。王子让木村坐在窗边。现在是重要关键,王子绷紧神经。如果能够在这时候再次拘束木村,就可以暂时放下心了。 “叔叔,我要把你的手脚再绑起来。事关叔叔孩子的安危,我想叔叔是不会乱来,可是还是暂时先恢复刚才的状态吧。” 有没有拘束你并不重要,对任何一方都无所谓哦——王子现在必须给对方这么感觉。老实说,对方的手脚是不是自由,其实对状况有着至关重大的影响。木村和自己有着体格上的差距。就算有小孩的性命做担保,也难说木村不会突然间自暴自弃,也就是一股同归于尽的念头杀上来,那样一来,靠自己的力量是抵挡不了的。遭到对方暴力相向的情况,有可能会发生预期之外的麻烦。为了确保安全,还是该像刚才那样夺走木村的身体自由。不过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利益和企图。 王子很清楚,要站在优势控制什么人,这是必要的技巧之一。“现在是改变状况的关键时刻”、“如果要扭转局面,就只有现在了,应该全力对抗”,如果听到别人这么说,或许每个人都会采取行动。只要理解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应该会拼上老命抵抗吧。所以反过来说,只要不让对方察觉这一点,就有胜算了。许多统治者都长于此道。他们隐藏自己的意图,也就是不说出这辆列车的终点站是哪里,极为自然地搬运乘客。其实乘客也可以在途中停靠的车站下车,但不让他们发现这个事实。装作自然地让列车通过。当人们后悔“早知道那时候就下车了”的时候,都已经太迟了。无论是大屠杀还是战争,或是对自己毫无益处的条文修订,几乎都是“注意到时已经变成这样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反抗了”。 所以当王子重新用布带绑住木村的手脚时,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木村甚至没有发现抵抗的机会减少了。 王子打开摆在脚边的行李箱。他看到里面塞满纸钞,只“哼”了一声。 “嗳,里面装的东西完全不脱预想和期待。用行李箱装纸钞,一点创意也没有。可是里面还放着金融卡,倒是有点新意。” 王子听到木村这么说,检查里面,的确,箱盖内侧的收纳口袋里装着五张金融卡。每一张都用麦克笔写着四位数字。“可以用这些提钱是吗?” “大概吧。现钞和提款卡的两段式攻击呢。真是大费周章。” “可是如果用这些卡片提钱,所在位置就曝光了吧。” “又不是警察,查不到的啦。再说给卡片和收卡片的都不是干什么正经勾当的,彼此之间有默契啦。不能背叛的。” “是吗?”王子把成叠的纸钞翻起一两张查看。“喂,叔叔,你抽走了)张对吧?” 木村的脸僵住了。他表情扭曲,脸颊涨红:“你什么意思?” “总觉得要是看到这种东西,叔叔八成会这么做。机会难得,所以你抽走个一两张纸钞,撕成碎片,冲进马桶里,对吗?” 木村的表情略沉,脸色愈变愈铁青。好像猜中了。逗起来真没劲。 木村现在才开始挣动起手脚。但他早已被魔鬼毡拘束住了。既然要挣扎,应该在被绑起来之前挣扎才对啊。 “我说,叔叔,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事是对的吗?”王子脱掉鞋子,弯起膝盖,用双手抱住。他背靠在椅背上,用屁股维持平衡。 “世上才没有对的事。” “没错、没错,叔叔说得没错。”王子点头。“世上是有被视为对的事,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对。所以能够让人觉得‘这是对的’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 “很难懂耶。请说老百姓的话好吗?王子殿下。” “喏,比方说,不是有部电影《原子咖啡厅》吗?很有名的电影。里面有利用核武进行的作战训练。训练内容是引发核爆之后,士兵步行进攻。作战前的说明中,类似领导的人在士兵面前的黑板上边写字边说:‘必须注意的只有三点。爆炸、热、辐射能’。然后他告诉士兵:‘这里头新的字眼只有辐射能,不过这是最不重要的玩意儿。’” “最不重要?” “辐射能看不见,也闻不到。只要照着命令做,也不会造成身体不适——士兵被这么教导。然后核武爆炸,士兵朝着蕈状云才刚升起的地点步行前进——穿着平常的衣服。” “什么跟什么啊?原来辐射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遭到辐射污染,惨得要死。简而言之,人这种生物,只要听到说明,就会想要去相信,只要上头的人自信十足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会某程度去信服。而上头的人才不打算把真相全部说出来呢。在同一部电影里,有儿童教育节目,卡通里的乌龟说了:‘核子弹爆炸了!快点躲起来!’还说只要躲到桌子底下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 “就我们来说是很荒唐,可是只要政府冷静、自信十足地这么断定,人民就不得不相信那是对的。不是吗?事实上当时那样就是对的。喏,现在因为会危害健康,被禁止使用的石棉,以前也是因为它具有优秀的耐火性、耐热性,受到广泛使用。以前也有过盖房子就一定得用石棉的莳代啊。” “听听你那口气,你真的是国中生吗?” 太荒唐了,王子嗤之以鼻。到底什么才叫做像国中生的口气?读了许多书,得到许多资讯,自然就会言之有物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而且石棉被证实对人体有害后,一直到禁止使用,中间耗了好几十年呢。这段期间大家一定都是这么想的:‘如果真的危险,应该会吵得更凶才对,法律也应该会禁止。既然没有被禁止,就表示没事吧。’现在石棉已经被其他材质取代了,不过也不晓得今后什么时候会被证实那对人体一样有害啊。像是公害、食物一污染、药害,谁也不晓得该相信什么好。” “你是想说‘国家太过分了,真是可怕,政治家都是群废物’吗?真普通的意见。” “不是的。总之要让人把‘根本不对的事’当成‘对’的,是很简单的。而且国家和政治家当时或许也深信那样就是‘对’的,没打算骗人也说不定。” “所以怎么样?” “重要的是自己要站在‘让人相信’的一边。”王子说,心想就算跟木村解释这些,他也一辈子无法理解吧。“况且操纵国家的不是政治家。是政治家以外的力量、官僚和企业代表等,是这些人的意志在推动社会。不过这些人不会上电视。一般人只会看到电视报纸上的政治家的脸孔和表现。这对躲在他们背后的人来说正方便。” “批判官僚也很普通啊。” “可是啊,就算大家觉得‘官僚不好’,却也不是具体地了解那个官僚的事,所以无从对他提出不满和愤怒。看不到脸孔,只听得到言论。相较之下,政治家是具体可见的。所以官僚就利用这一点。受到攻击的是站在台前的政治家,自己则躲在后面。如果有政治家碍事,就把对那个政治家不利的情报泄漏给媒体。”王子说着,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想或许是打开了行李箱,让他有些兴奋了。“结果拥有许多情报,能够随心所欲地提供情报的人,是最强大的。比方说,光是知道这个行李箱在哪里,应该也可以控制别人。” “你要把这些钱怎么办?” “不怎么办。不过是钱罢了。” “什么不过是钱,当然是钱啦。” “叔叔也不想要吧?就算有再多钱,也救不了叔叔那个傻孩子嘛。” 木村脸上的皱纹变深了。仿佛憎恨刻下了阴影般。真单纯——王子心想。 “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叔叔的问题太暧昧了。这种事是哪种事?行李箱的事?还是把叔叔绑起来,坐到盛冈去的事?” 木村穷于回答。他果然连自己都不明白。连自己想问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不得要领地脱口问“为什么做这种事?”。这种人绝对无法修正自己的人生轨道,王子想。 “为什么要对小涉做那种事?”半晌后,木村这么问了。他好像总算决定该问什么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小涉是自己跑到屋顶上去找我们,自己掉下去的。他吵着‘大哥哥,陪我一起玩、陪我一起玩’。我提醒过他很多次,跟他说很危险,不可以过来。” 木村的脸紫涨得几乎全身喷烟,“嗳,那件事就别提了。”但他很快就压下自己的怒意。“我不想听你那种没屁用的歪理。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盯上小涉?” “那当然是为了欺负叔叔。”王子说,故意玩笑地把手指竖在嘴巴前,呢喃道:“这是秘密哟。” “你……”此时木村突然开口了。瞬间,木村表情上的紧张瞬间消失,非常自然地放松下来,同时眼睛熠熠生辉。木村突然返老还童,一张脸好像变成了十来岁的少年,就像王子和王子同一所国中的同学一样。王子突然有股旁边的木村与自己平起平坐的错觉。“难道……你是怕我吗?” 对王子来说,被看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王子是国中生、外表不可怕、体格不壮硕,不少人因为这些理由,瞧不起王子、愚弄王子。王子总是享受着把这些对象的轻侮转变成恐怖的过程。 然而木村此时的话却让王子有些动摇了。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事。 白天的公园,树木丛生的小树林,有些凹陷的土地上,王子正与同学进行医疗仪器的实验。因为王子提议要电击总是迟钝、老扯人后腿的朋康。与其说是提议,更应该说是指示。新的仪器异于AED,如果在心脏跳动的状态下使用,或许会闹出人命来。王子明明知道,却没有说明。提供的资讯应该压到最小限度。他也明白,万一朋康的性命有了什么万一,到时候就是机会。因为陷入恐慌、混乱的他们,更是只能仰赖自己了。 朋康一直哭,哭闹着恳求,所以改用他的狗当实验品。这时王子的兴趣已经从医疗仪器的效果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把自己疼爱、长年以来共同生活的爱犬当成祭品献出来的朋康,究竟处在怎样的精神状态?他对这件事产生兴趣。 朋康深爱着那只狗。然而现在却要凌辱爱犬。这自相矛盾的行动,他要怎么正当化?他一定会拼命找借口,说服自己不是个坏人。 想要控制朋友的话,动摇他们每个人的自尊心是最有效果的。要让他们体悟到自己是多么卑劣的人。要达到这个目的,最简单的作法是利用性方面的事。曝露他们的性欲,对他们施加屈辱。或是以某些形式秀出他们父母亲的性行为,他们就会大受动摇,仿佛失去了依赖的支柱。人有性欲,这并非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然而他们却会为此感到自卑。真是单纯,王子忍不住想。 而第二有效的是让他们背叛人。不管是父母、兄弟、朋友都好。重要的是让他们抛弃珍爱的人,使自己的价值暴跌。所以凌辱朋康的狗也是其中的一环。 然而就在按住狗,即将施加电击的时候,木村跑来了。 王子马上就发现是那个曾在街头百货公司碰到的男子。带个孩子,一副不良少年就这样长成大人的德性,人品差,只会直线思考,就是这种印象。 那时木村好像也只是单纯想要救狗和朋康,“喂喂喂,怎么可以欺负小狗呢?”他说。“少年啊,尽量烦恼吧。我正在妨碍你们的任务,不快点想法子,王子殿下就要生气喽。倒是王子人呢?” 他那种笑让王子不爽。王子说着“叔叔,你怎么能那么狂傲呢?”,捡起石头扔去。 木村颜面吃了一记石头,往后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按住他好了。”王子静静地说,穿着学生服的同学听从他的指示,迅速行动。木村两旁各站了一个人,抓住他的手臂。 “很痛耶,干嘛啦?”木村吵闹。 王子站到他面前:“叔叔,你这样不行呀,得再多观察一下周围才行。” 狗叫声响起,王子往旁边望去,是朋康跟狗。朋康好像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木村引去的时候爬起来了。他浑身发抖,杵在原地。狗也没有逃跑,就像要保护饲主朋康似地发出勇猛的叫声。或许还差一点——王子感到遗憾。要破坏狗和朋康的信赖关系,还差一点决定性的事物,比如说再多一点疼痛、再多一点孤独、再多一点背叛。 “王子殿下,你像这样拖着同伴跑,很好玩吗?” 即使只是国中生,三个人一起联手压制,木村也无法自由行动。一个人从背后架住,两个人从旁边各抓一手。 “无视于自己置身的立场,像那样逞强,不但很窝囊,也很没意义哦。”王子说。 “告诉你,人的立场是会依自己的行动不断改变的。”尽管双臂的自由被夺走,木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满不在乎。 “有人要揍这个叔叔的肚子吗?”王子望向其他同学。冷不防一阵风刮过,落在地上的树叶沙沙滚动。他们突然接到命令,赫然一惊,面面相觑,接着争先恐后地抢到木村身前,勤奋地挥起拳头。木村被殴打肚子,“呜嗯”地痛苦喘息,然而接着发出的声音却从容自在:“灌太多酒,好恶心。快吐了。我说你们啊,就算是被王子殿下命令,也没必要那么拼命地听从吧?” “那,叔叔你要当实验品吗?”王子望向地上的医疗仪器。“那好像是电击器哦。” “好哇。”木村不在乎地说。“我一直很憧憬牺牲自己的身体研究不懈的居礼夫人,求之不得。” “就算逞强也没好处。”真是愚蠢,王子心想。这个人过去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吧。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努力和忍耐,肯定总是随心所欲、自私自利地行动。 “是啊,那我就别再逞强好了。好可怕哦,好可怕哦,王子殿下!”木村装哭说。“救命呀,救救我呀,王子殿下,吻我!快吻我!” 王子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好笑。他反倒是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平安无事活到今天? “那就来试试吧。”王子望向同学。他们虽然依照指示打了木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呆在原地。 听到王子的话,几个人动了起来,搬来医疗仪器,靠近木村。必须把仪器上的电线拉过来,将前端的两个电极贴片贴到上半身才行。拿仪器的一个人蹲下来,掀起木村的衬衫,想要在他的皮肤贴上贴片。此时木村开口:“喂,你干嘛那么毫无防备地蹲在我前面?小心我踢飞你!我的脚可是自由自在。喂,王子殿下,你最好叫人把我的脚也绑起来。” 王子不晓得他是装作泰然自若,还是自暴自弃了。不过他听从木村的建议,指示另一个人按住木村的双脚。 “我说啊,你们同伴里面都没有女生吗?就算被男生这样搂抱,我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们每一个都浑身精子臭。” 王子不理会木村的话,吩咐贴上贴片。 如果木村死在这里的话——王子盘算。若是那样,就跟警方说“这个陌生的叔叔不晓得从哪里搬来医疗仪器,贴在自己身上玩起来。他好像喝醉了”。如果死的是一个酗酒的危险家伙,世人应该也不会大惊小怪地追究。 “那就来试试吧。”王子站到木村面前。木村现在被四个学生服的国中生抓住,看起来也像是在十字架上被夺去自由的耶稣基督。 “啊,等一下。”此时木村忽然说了。“我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他发出一种虚脱的声音,接着转向旁边,望向站在那里,也就是抓着他的左臂的国中生说。“欸,我的嘴巴旁边冒了一颗痘子耶,你看得到吗?” “咦?”负责抓左臂的学生眨了眨眼,把脸凑过来。瞬间,木村的嘴里喷出东西。他把积在嘴里的口水用力啐出去了。负责抓左臂的学生一下就被猛然喷上脸来的口水吓得乱了阵脚。他放开手,就要擦自己的脸。 木村毫不犹豫地挥舞自由的左臂。拳头恶狠狠地砸向屈身抱住他的脚的学生脑门,也就是头顶。挨揍的学生双眼翻白,抱住自己的头。木村的双脚被解放了。 木村弯膝,朝站在后面的学生的小腿踹去。最后再用头槌冲撞抓右臂的人。一眨眼就制造出四个痛得哀哀叫的国中生。 “锵锵~。好了,王子殿下,看到了吗?不管来上几个国中生,我都不痒不痛。接下来该惩罚的就是你啦。”木村拍着手,朝王子走近。 “大家,快点,制住这个人。”王子命令同学。“就算弄伤他也无所谓。” 除了呻吟的四个人以外,在场还有三个王子的同学。可能是因为才刚目睹木村的动作,他们显然怕得犹豫了。 “要是不乖乖听话,到时候就要挨罚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也一样要挨罚,无所谓吗?” 王子一说,同学便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光是暗示要对他们施加电击,就竞相遵从指示的他们,完全就是机器人。 然而木村一眨眼就摆平所有人了。他接连揍倒手持刀刃的国中生。抓住他们的衣领,撕开他们的衣服,抓着袖子甩,施加暴行。没有节度,也毫不留情。倒下的人都吐血了,他却仍一次又一次甩手肘或手掌跟手腕之间的坚硬部位继续殴打。还故意折断一两个人的指骨。不晓得是酒精作用还是疲倦使然,木村的脚底摇晃不稳,却让他的模样看起来更像个异常者。 “喂喂喂,王子殿下,怎么样?不管你再怎么神气,也连我都阻止不了,不是吗?”木村以半恍惚的表情说道,一副几乎要口角流涎的样子。 该怎么回答?王子动脑,却一时想不出话来。 就在这当中,木村已经站到王子身前,双手粗鲁地一挥。王子一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的学生服被猛力左右扯开了。钮扣被扯掉飞走,响起布料破裂的声音。然后木村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医疗仪器,就要把贴片贴到王子身上。 王子甩开它。 “你是不是怕我?”新干线座位上的木村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所以你才想要报复我。想要当作没有怕过我那回事,想要抹消那段过去,对吧?” 王子瞬间就要回答“才没那回事”,但他把话吞了回去。变得情绪化的话,等于是输了。 我怕木村吗?王子自问。 在公园里,面对行动不受拘束、即使血花四溅也不以为意地发泄暴力的木村,王子确实是感到自卑。木村的肉体的确充满力量,有着不受知识与常识束缚的奔放。对于以头脑来弥补社会经验不足的王子来说,等于是不容分说地目睹了自己的缺陷,不由得感到冲击。也就是说,他感觉到被披露出在眼前殴打同学的木村才是原本的人类,而自己是虚假的,只是片单薄的背景罢了。 所以那一瞬间,王子决定逃离公园。他趁着朋康和狗跑出去,装出追上去的模样,离开了公园。 当然,王子很快就恢复冷静了。他也明白了木村不过是个人生的落后者,他能够那么天真无邪地施加暴力,也只是顾前不顾后罢了。不过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间,木村确实让自己陷入狼狈,王子对他的恨是与日俱增。他非得让木村陷入恐惧,向自己屈膝求饶,否则不能甘心。 连木村都控制不了的话,自己的力量也可想而知。王子理解到这等于是在参加一场实力测验,以确认自己的力量。 “我才不怕叔叔呢。”王子回答。“叔叔的小孩就等于是一场实力测验。该说是谜题还是……” 木村似乎一头雾水,怔在那里,但他似乎察觉命在垂危的孩子被拿来轻浮地调侃,涨红了脸,刚才应该还挂在脸上的从容神色眨眼间消失无踪。这样就好,王子想。 王子把行李箱拿到自己脚下,确认数字锁来到0600,打开。 “想要钱了是吗?就算是王子殿下,压岁钱也领不到多少嘛。” 他不理会木村的贫嘴,取出里面的金融卡,塞进屁股口袋。然后关上行李箱,抓住提把。 “你要干嘛?” “拿去还给主人。” “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我要把行李箱放回原来的地点,垃圾桶的位置。啊,或许不要放回去,摆到容易发现的地方,像是随手搁在行李放置处比较好呢。” “你想做什么?” “我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老实说,我有点觉得无所谓了。接下来观赏哪些人会来抢这个行李箱比较有趣。里面的卡片我也拿走了,一定会有人伤透脑筋吧。” 木村板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他不懂王子的想法、王子的行动原理,正在为此困惑。 不是为了钱或名声,而是为了其他的、想要观察人类行为的欲望,对木村来说或许很稀奇。 “我去去就来。”王子起身,拖着行李箱开始移动。 <hr /> 注释: 槿-2 打完电话,报告工作结束了。对象是可以算是同业的仲介业者。以前那名仲介自己下海工作,但身体长出赘肉,动作变得迟钝,年过五十以后,就彻底担任窗口,获得成功。 槿一向是个人承揽委托,但最近也接一些那名男子介绍的工作。六年前有个大计划是要摧毁一个叫“千金”的公司,接下那个任务时,槿对于和其他业者联络的烦杂感到厌倦,也是原因之一。 那一连串事件,也是从刚才的行人专用时相路口开始的。当时的记忆又复苏。毛遂自荐要当家教的男子、两个孩子和女人、布莱恩·琼斯、义大利面,往事种种毫无脉络地掠过。这些记忆在脑中浮游之后,就如同尘埃落定般,记忆的场面沉落。 电话另一头的仲介说了声“辛苦了”,接着说“正好”。 麻烦的预感。 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他接着说。 槿苦笑。那是仲介的口头禅。 两边我都不想知道。 别这样说嘛。那我先说坏消息,男子说。其实我朋友喇才突然打电话来,说有个有点麻烦的差事,而且时间很赶。 真糟糕呢。槿不带感情,礼貌性地应道。 然后是好消息。那个很赶的工作现场,就在现在你所在的位置附近。 槿停下脚步。他四下环顾,却只见宽阔的大马路和便利商店。 两边听起来都像坏消息。 也不算是委托啦,是以前关照过我的朋友拜托的,我没法拒绝。仲介老实招来。 跟我没关系。我并不是不想接,只是我不喜欢一天接两个案子。 哦,那是我的老前辈拜托的啦,可称得上是经典。仲介业者劲头十足地说服。以游戏比喻的话,就像hYDLIDE跟XANADU,应该付出一点敬意对吧?他怂恿说。 用我听得懂的比喻说,槿说。结果对方回,用音乐比喻的话,就是“滚石合唱团”。 那我就知道了。槿微笑了。 不,或许是“何许人乐团”。已经解散了,可是有时候会复活这样,对,就是那样。 你那样说我也不懂。 你讨厌老东西? 对于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事物,我感到尊敬。能够活得长久,光是这样,就表示自有其优秀之处。那到底是什么委托?我就姑且听听吧。 仲介业者高兴得就像槿已经一口答应似地,开始说了。 槿听了委托内容,差点笑出来。 内容实在太暧昧了,而且怎么想自己都不适任。 为什么?你怎么会不适任? 我的工作地点是有车子经过的地方,或是车站月台。建筑物里没有交通工具经过,室内不是我的工作范畴,转给其他业者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没时间了。那里正好就在你现在的位置附近。可能没时间拜托其他人了。其实我也正在赶去那里的路上。这几年我全力投入仲介业,从来没自己下海,不过今天看来是没法子了。只能我自己担任实战部队了。 偶尔这样也不错啊。毕竟是老前辈的委托嘛。 我很不安啊。对方就像年轻人自白害怕出社会一样,口吻怯懦。说他太久没工作了,很不安。所以可以请你也一起来吗? 我去了又能怎样?我的绰号可是推手。工作内容差太远了。这简直是叫掷铅球选手去跑马拉松。 你人来就好。我已经快到了。 祝你幸运。 这样啊,槿,谢谢。我欠你一份情。 他到底是怎么听的,为什么会听成槿已经答应了呢? <hr /> 注释: 水果-7 蜜柑出了厕所,直到离开洗手台,都好整以暇。 刚才走进三车的是同业,他马上就看出来了。或许是因为比自己和柠檬年轻些,又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富有知性。而且似乎有点神经质的倾向,本人或许自以为装得若无其事,但明显是忐忑不安。当他经过旁边时,也一副想看这里想看得不得了的样子。那种不自然,让蜜柑几乎要忍俊不禁。 时机巧得教人吃惊。 拿这家伙来当祭品岂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如果就像柠檬说的,要把罪责诬赖到别人头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走投无路的黑暗里射进了一丝光明,蜜柑感到有些许的感动。 蜜柑会留下柠檬离开,是因为真的想上厕所。要是一直忍着尿意,会对行动造成妨碍。他判断应该在动手前先解决一下才好。而且他认为交给柠檬一个人应该也没问题。 那个黑框眼镜的男子是真莉亚雇用的人。蜜柑在厕所边小便边回溯记忆。他和蜜柑与柠檬一样,不挑工作,以老套但易懂的名称来说,就是被称为“万事包”的一类业者。过去虽然没有在工作上碰过头,但曾听说过那个人“虽然是新人,但很能干”的口碑。 再怎么能干,也不到柠檬应付不了的地步吧。现在那个眼镜男一定正被柠檬痛殴,乖乖听话才对。蜜柑这么想着,慢吞吞地洗手。他用肥皂仔细地搓洗手指。关掉水,把手放上烘手机的送风口。 电话响了。装在屁股口袋里的薄型手机静静地震动。看看来电显示,是认识的名字。是那个在都内经营小书店的胖女人。那家店专卖各种成人杂志,从写真集到露得过火的书籍,应有尽有,坚持着与时代脱节的平面媒体生意。虽然有一定数量的熟客,但营业额可想而知。不过不晓得为什么,非法工作与相关业者的情报都会流到老板娘那里。为了得到情报,人们会聚集过去,然后留下别的情报。由于这样的循环,老板娘“桃”成了五花八门的情报据点。蜜柑和柠檬也会视工作内容去桃那里购买必要的情报,有时候也卖情报。 “我说蜜柑你啊,是不是惨了?”桃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列车摇晃得很厉害,蜜柑走到车厢外通道的窗边,稍微放大音量。“什么意思?”他装傻。 “峰岸好像在招兵买马,到仙台跟盛冈。” “仙台?峰岸把人叫去那里去干嘛?是那个吗?最近流行的网聚?” 桃的叹息声传来:“柠檬也说过,你开的玩笑真是有够无聊的。再也没有比严肃的男人用力挤出来的玩笑更难笑的了。” “不好意思哦。” “好像不光是部下。只要是有本事的家伙,可以赶到仙台的,都希望立刻过去集合的样子。我这儿也接到不少联络。几十分钟以后到仙台集合——这连一般的打工都没办法呢。不可能召集到多少人。” “那你是来问我们要不要去打工的吗?” “怎么可能?不是那样啦,我是接到有人看到你们跟峰岸的儿子在一起的情报。所以我想难道是你们想跟峰岸作对吗?” “作对?” “像是把峰岸的儿子监禁起来,跟他交易这类。” “怎么可能?就算是我们,也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事。”蜜柑苦笑。尽管再明白不过,现在他们却身陷骇人的状况。“相反啦。峰岸委托我们把他儿子救出来。我们现在正在搭新干线过去。” “那峰岸干嘛招兵买马?” “是在准备欢迎我们吧?” “要是那样就好了。我可是很中意你们俩哟。所以担心你们会不会碰到危险,想说还是忠告你们一声。助人果然是快乐之本呢。” 要是有什么新情报再告诉我吧——蜜柑本来要这么说,却改口问:“这么说来,喏,真莉亚不是雇了一个人吗?” “瓢虫是吧?” “瓢虫?” “七星瓢虫。那孩子也很可爱,我满喜欢的。” “我听说过传闻,被你喜欢上的业者几乎都会不见。” “比方说?” “蝉。” “哦,蝉的事真的很遗憾。”桃沮丧地说。 “那个瓢虫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不能免费告诉你。” “刚才不是有人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吗?叫那家伙接电话。” 桃的笑声与车门的震动摇晃声混合在一起。 “七尾那人彬彬有礼,怯生生的,可是不能小看哟。他很强。” “他很强吗?”看起来不像。感觉坐办公室还比较适合他。 “与其说是强,还是该说快?有人说‘就要互干的时候,已经被他撂倒了’。还说他的动作就像弹簧。喏,愈是一板一眼的人,一发起飘来,就愈没法应付,不是吗?比原本就凶暴的人更难缠多了。要说的话,七尾就是那型的。很认真,可是理智一断线就很恐怖。” “可是,唔,应该不可能跟柠檬势均力敌吧。” “至少我觉得最好别小看他哦。我看到的全是些因为小看他而吃苦头的家伙。而且也常听到他的传闻。败在七尾手下的业者多到都可以办网枣了呢。” “无聊。” “喏,你也抓过瓢虫吧?昆虫的。竖起食指,瓢虫就会滴溜溜地爬上去。” 蜜柑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对待昆虫的。他有虐待昆虫的记忆,也记得哭着埋葬死掉昆虫的情景。 “那你知道瓢虫爬到指头顶端之后会怎样吗?” 他忆起昆虫移动着小小的脚爬上自己食指的触感。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心与搔痒般的快感混合在一起。这让蜜柑知道:啊啊,我也曾那么做过。爬到指头顶端的虫子会吸气似地停止一拍,然后展翅从指头飞起。“会飞走吧?” “没错。七尾好像就是会飞。” 就连蜜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话了:“哪有人会飞的?” “人怎么可能会飞!蜜柑,你这人真的很死脑筋耶。这是比喻啦,比喻。七尾要是被逼急了,脑袋回路就会飞起来。” “会失常是吗?” “会转得飞快。那算集中力吗?他被逼急的话,瞬间爆发力还是反射神经,总之想法好像会变得非比寻常。” 蜜柑挂了电话。虽然觉得不可能,却不禁紧张起来。他突然担心柠檬是否平安无事。他快步回到三车。车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闭着眼睛的柠檬。柠檬坐在原本座位的后面一排,就在失了魂的峰岸大少座位正后方。柠檬一动也不动。蜜柑马上就看出他被干掉了。他走过去坐下,先用手按压柠檬的脖子。有脉搏。但也不是在睡觉。强硬地掰开他的眼皮。是昏倒了。 “喂,柠檬!”蜜柑在他耳边唤道,但柠檬不动。 他用手背拍柠檬的脸颊。 站起来,四下环顾。没见着七尾的人影。 此时恰好列车贩售的推车从背后过来了,蜜柑叫住小姐,压低了音调说“给我冰的饮料”,买了罐装碳酸饮料。 他目送推车离开三车后,把罐子按到柠檬的脸颊上。连脖子也按了。他期待能把柠檬冰醒,然而柠檬却文风不动。 “真是,像什么话。别说是有用的小火车了,根本是辆废铁。”蜜柑埋怨说,接着说:“不过本来就不是小火车嘛。” 柠檬突然醒了。他上半身蹦了起来,眼神却是空洞的。他一把抓住隔壁的蜜柑肩膀,大叫:“谁是废铁!”蜜柑连忙用右手捣住柠檬的嘴巴。在车子里大叫那种话会引起注意。不过新干线刚好进入隧道,震动的声音变得剧烈,柠檬的声音并未显得太突兀。 “冷静点,是我。”蜜柑把手里的碳酸饮料罐按在柠檬的额头上说, “啊?”柠檬回过神来。“很冰耶。”他抓过罐子,未经同意就打开拉环,喝了起来。 “怎么样?” “怎么样?很冰啊。冰汽水。” “不是啦,我是在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朋友呢?”蜜柑反射性地用了密语,然后改口说:“七尾去哪儿了?真莉亚那边的业者。” “那小子……”柠檬猛地站起,推开蜜柑,就要冲出走道,蜜柑拼命制止。 “等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柠檬坐下来。 “疏忽了。我刚怎么了?” “就像断电似地,睡着了。你被弄昏了吗?” “我可没被干掉。我只是没电了。” “难不成你本来要杀了他?”蜜柑预设柠檬会以暴力制服七尾,然后拘禁他。 “不小心激动起来了。可是你听我说啊,蜜柑,那家伙意外地很强耶。碰到强敌的时候,不是会让人超兴奋的吗?我可以了解高登神气地说‘本大爷是多多岛上第一快的小火车’,认真起来加速的心情了。” “刚才桃打电话来,所以我向她打听了一下,七尾那家伙好像不能小看,会吃苦头的。” “是啊。我是小看他了。不可能真的有麦陶嘛。”柠檬说完后,移动视线,“怎么搞的?我的座位又不是这里。”他说,摇摇晃晃地移动到峰岸大少的三人座去。看得出他的脑袋还没清醒。 “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找他。他还没下新干线。如果他知道我去了那边的厕所,应该也只能往后面的二车逃了。” 蜜柑站起来经过走道。车门开了。通往二车的那节车厢外没有厕所和洗手台。一看就知道没有藏人的空间。 如果七尾往后面去,只要去到一车尽头,就可以把他逼到绝路。能够藏身的地方不多。不是坐在座位上,就是蹲在走道上,否则就是躺在左右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再不然就是车厢外的缝隙、厕所、洗手台,顶多就这样了。只要地毯式地扫遍二车和一车,就可以逮到他。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七尾的打扮。黑框眼镜、牛仔外套,底下是淡褐色的长裤。 进入二车。有乘客。大概坐满了三分之一,理所当然,每个人都面朝行进方向,也就是蜜柑这里。 蜜柑不是一一确认每一个人,而是先把整个场景做为一个影像大致捕捉。感觉就像自己进入的瞬间,就用相机拍下整个空间的状态。掌握是否有不自然的活动。光是突然站起来、背过脸去或身体紧绷,都十分醒目。 蜜柑慢慢经过走道。他小心地不要太惹人注意,但留心每一排地观察。 令人介意的是车厢正中央一带,正面右边两人座的男子。男子坐在窗边,把椅背完全放倒,正在睡觉。男子深深地戴着帽子,完全把脸遮住了,但那宛如从西部铲里拿出来的牛仔帽非常可疑。红褐色的,非常显眼。旁边没有人。 是七尾吗?他以为这样藏不会被发现吗?还是打算出人意表? 蜜柑集中意识,以便对方什么时候扑上来都能够应付,小心地靠近。来到旁边的瞬间,蜜柑一把掀起那顶牛仔帽。他已经做好对方会扑上来的心理准备,然而却未如此。那只是个熟睡的人。长相和七尾不同,年龄也有差距。是别人。 想太多了吗?蜜柑吐出憋住的气。结果接着在二车尽头,通往一车的车厢外通道看到绿衣人晃过。蜜柑从自动门走出车厢。那个穿绿色无袖上衣的乘客就要走进厕所,蜜柑伸手按住门。 “等一下。”蜜柑忍不住出声。 “干什么?”转过来的家伙虽是女装打扮,但性别显然是男的。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裸露的手臂也是肌肉结实。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人,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七尾。 “没事。”蜜柑答道。 “哎哟,大帅哥。要不要到厕所里头乐一下?”对方捉弄似地说。 蜜柑涌出一股当场痛殴这个变装男的冲动,忍了下来。“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女装男咧嘴一笑。鼻孔张开。鼻子底下的胡碴显得一片青。“你说拿了我的假发,不晓得跑去哪的年轻人?”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要是你找到他,帮我把假发拿回来。”变装男说。“哎哟,人家要尿出来了啦。”他消失到厕所里面。真聒噪的家伙——蜜柑目瞪口呆。 厕所锁上了。 另一间厕所空着。蜜柑检查里面,但没有人。洗手台和男厕也是空的。 变装男说的假发令人介意。难道七尾是抢假发来变装了吗?就算是这样,并没有乘客和他擦身而过。 那样的话,七尾只可能在一车了。 为了慎重起见,蜜柑决定也查看一下行李放置处。那里摆了一个贴满贴纸的行李箱。旁边有纸箱。蜜柑打开盖子查看,箱里装了一个塑胶盒。塑胶盒六面全是透明的,看起来像水槽,可是里面是空的。蜜柑想要抬起来,但上盖已经松脱,他打消了念头。上面嵌着透明的板子,但好像松开了。里面会不会本来装着毒气之类的东西?蜜柑觉得有点恐怖,现在也没工夫去管。 他站起来走过通道,打开通往一车的门。再次大略捕捉眼前的景象。面向这里的座位与几名乘客映入眼帘,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三人座中央的一块黑影。蜜柑原以为是巨大的人类头发,吓了一跳,但立刻就发现那是一把打开的雨伞。是折叠式雨伞吗?它孤伶伶地搁在无人的座位上。 雨伞前两排的座位有乘客在睡觉,但那不是七尾。打开的雨伞有什么意义吗?感觉也不像会爆炸。蜜柑直觉那是圈套。会不会是用这把伞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让他疏忽了其他地方?柠檬赫然一惊,偶然往下望,发现有一条短绳横亘在走道中央。他小心不绊到绳子地跨过,确定一看,那是用来打包的塑胶绳。绳子绑在左边三人座和右边两人座两边的靠肘上,穿过座位底下,牵在靠地板处。可能是已经用过的,绳子有点起毛。 原来如此,蜜柑看出来了。是要用雨伞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疏忽脚下,被绳子绊倒吧。 这过分单纯的策略让蜜柑苦笑,同时也绷紧了神经。 桃说,七尾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脑筋就会动得特别快。 他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好了全部能做的事。弄昏柠檬之后还没有经过多久。这段期间,他已牵好绳索。雨伞也是七尾放的吧。他一定是想让追上来的敌人、让蜜柑在这里跌倒。那么,让人跌倒之后,他打算怎么做?蜜柑思考。从模式来看,有两种可能。一是对跌倒的对象施加攻击,或是趁着敌人跌倒的时候逃走。那么他应该就在附近。蜜柑飞快张望。但附近的座位只有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多岁女生和一个埋头看笔电的平头男而已。两位女生好像有点介意蜜柑,但没有要吵闹的样子。还有一对看起来完全是不伦之旅的男女。是中年男跟年轻小姐。没看到七尾的人影。 就在后面,尽头处最后排的座位上,看得到一小部分的头在动。是两人座的窗边。那动作就像是看到蜜柑,突然弯下身去,蜜柑没有漏看。 他加快脚步。 是假发。戴着假发的头若隐若现。绽放光泽的发丝般物体看起来非常人工。那完全就是发现蜜柑后连忙装睡,显然太可疑了。 是七尾吗?蜜柑瞥了一眼车厢。座位全都背对这里,附近也没有其他乘客。 蜜柑快步走近,打算迅速攻击。然而此时假发倏地站了起来。蜜柑瞬间退开一步。假发男软弱地举起双手,开口说了:“对不起。”头上的假发就快滑落,他伸手撑住。 不是七尾。分明是别人。那是个圆脸、蓄胡的中年人,嘻皮笑脸地露出谄媚的笑。 “对不起,我也是被拜托的。”男子僵着脸说。他的手上拿着手机,毛毛躁躁地操作着。 “被拜托?谁拜托的?”蜜柑又扫视车厢。“拜托你的家伙上哪儿去了?是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吧?”蜜柑低声问,揪住男子的衣领。他拧绞廉价条纹衬衫的衣襟,加重了力气。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男子的身体浮上半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方立刻说。“安静。”蜜柑斥道。男子看起来也不像在撒谎。“那男的想要偷假发,所以我问他在做什么,结果他塞了一万圆给我。”男子压低了声音说明。虽然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有名乘客注意到这里可能是纠纷,站起来转身看过来,蜜柑发现后,立刻放开对方的衣服。男子一屁股掉回椅子上,假发从头上滑了下来。 这个人也是圈套吗? 蜜柑决定再一次折回二车。在一车的走道上,蜜柑在半途中亲热地抓住疑似不伦旅行的男子肩膀。对方吓了一大跳。 “你知道那把伞是谁放的吗?”他指着摆在车厢内犹如雕像的黑伞说。 男子明显是吓到了,瞪大眼睛。一旁的女人倒是很冷静,答道:“刚才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放的。” “放那把雨伞有什么用意吗?” “不晓得,可能是打开晾干吧。” “那个人去哪儿了?” “回去了吧。”女子指向行进方向,也就是二车的方向。 是在哪里错过了? 从三车到一车,没看到疑似七尾的人。 蜜柑望向通往二车的车厢外走道,刚才的变装男从厕所出来了。他摇晃着壮硕的身体,头也不回地朝一车走进来。真麻烦——蜜柑正想着,不出所料,变装男从打开的自动门现身,挡住去路说:“帅哥,怎么啦?你在这儿等人家吗?” 挡路啦——蜜柑尽管这么想,但还是先问:“你有洗手吗?” “哎呀,忘记了。”变装男满不在乎地回答。 瓢虫-7 离开三车车厢的七尾不停地自问自答:怎么办?怎么办?昏倒的柠檬应该会睡上一会儿。可是蜜柑会从厕所回来。应该没多久他就会发现出了什么事,然后他会追上来。如果蜜柑往四车,也就是往行进方向去,那就得救了,但世上应该没那么好康的事。蜜柑会推测七尾逃往后方的可能性比较高。蜜柑应该会往这里来。 二车与三车之间的通道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手台。七尾站在垃圾桶前,按下突起的地方,打开墙上的板子。虽然可以用来藏行李箱,但很难塞进一个人。一目了然。 不能藏在这里。那要怎么办?怎么办? 七尾知道自己的视野愈来愈狭窄了。因为焦急:心脏开始怦怦乱跳。呼吸急促,说不出的不安揪紧胸口。他甩头。怎么办?怎么办?脑中充满呢喃。思考被泛滥成灾的洪水给冲走了。漩涡团团转着,把浮现出来的话语和情绪像在洗衣机里胡搅一通似地。七尾委身在那股焦燥感的洪水中,激流搅拌着脑袋。当然,时间只过了一下子而已,要说的话,只有眨几下眼睛的时间,但奔流停止的瞬间,心情也切换过来了。脑中的混浊消失,没有思考也没有踌躇,身体动了起来。视野完全异于刚才,一片开阔。 二车的门在往后方走去的七尾面前打开。喷气声宛如用力叹息似地响起。座位全部朝着行进方向,也就是七尾进入的方向。 走过通道。 右侧,两人座的中间有个男子在睡觉。是个头发和眉毛掺杂了白发的中年男子,他把座椅完全放倒,半张着嘴睡着。熟睡得几乎都像可以听到鼾声了。旁边的座位摆着帽子。红褐色的牛仔帽颇为醒目。虽然不清楚适不适合,但应该是那个人的东西吧。七尾经过的瞬间,拾起帽子搁在睡着的男子脸上。他也担心可能会弄醒男子,但或许是睡得太熟,男子一动也不动。 蜜柑看到这顶牛仔帽会起疑吗?他不知道会引发什么结果。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过重要的是即使没用,也要设下好几个机关。对方会猜疑、推量、或许还会退缩,因为对方正处于被动。只能靠累积这些来一决胜负了。 一来到连接一车的车厢外通道,七尾立刻左右扫视,寻找能用的东西。行李放置处的空间有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上面贴着贴纸,感觉使用频率很高。七尾抓住它,想要拖出来,但是太重,只得作罢。 旁边有纸箱,用塑胶绳捆着。 七尾解开绳索。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还有盒子。 是透明的塑胶盒,里面摆了一条黑绳子。 怎么会特地把绳子那么宝贝地装在水槽般的容器里?七尾觉得好玩,凑上去一看,忍不住轻声尖叫。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绳子,而是一条蛇。仿佛具有黏性的光亮表皮上有着斑纹,在箱里蜷成一团。七尾退到后方,跌坐在通道上。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蛇冒出来?这也是自己的不幸之一吗?是不幸女神的新手法吗?他目瞪口呆,几乎想要叹息。而且七尾动到的时候,箱盖滑开,蛇从里面溜出来了,他已经没力气惊讶,而是哑然了。 七尾看着蛇滑溜地往行进方向消失,罪恶感油然而生,觉得好像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话虽如此,他现在也没有工夫悠哉地去追蛇。不晓得蜜柑什么时候会从后面追上来。七尾收拾好箱子后,站起来。他本来想把捆在箱上的塑胶绳也放回去,却改变主意,把绳子从箱子上解开。他抓起绳索,在手中卷成一团。就别管消失的蛇跑哪去了,他这么对自己说。现在只能快逃。 通道上的厕所和洗手台无人使用。他检查厕所内部,但并不想躲在那里。蜜柑追上来的时候,如果看到厕所里有人,一定会心生警戒。那样会变成瓮中鳖。 进入一车。看见座位和乘客。他快步经过两人座和三人座之间的走道。 左边的三人座上有个男子在睡觉。正上方的行李架突出一只雨伞来。是折叠式雨伞,随手搁在那里。七尾毫不犹豫地把伞打开。“啪”地一声,雨伞伸展开来。乘客的视线聚集过来,七尾不以为意,把它夹在隔一排的座位椅背上。 然后他动手把手里的塑胶绳绑在三人座中央座位的靠肘上。他跪到地上,蹲下身子,把绳索穿过座位底下,拉过走道,然后牵到两人座的座位底下。从座位间的缝隙拉出来后,一样绑在靠肘上。等于是在脚下拉了一条绳子。 七尾小心不被绊倒——自己这么倒霉,非常有可能掉进自己设下的陷阱,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跨过绳子,不再回头,来到一车后面。虽然可以出去末尾的通道,但那里没有地方可躲。他再次折回一车。 雨伞和塑胶绳,能设下的机关就只有这两样。这样实在不够。 他想像蜜柑被雨伞分心,没发现脚下的塑胶绳而被绊倒的光景。然后自己从附近的座位现身,殴打乱了阵脚的蜜柑的头,如果可能,就揍他的下巴,让他昏倒,然后趁隙逃到反方向的车厢去。他想像这样的步骤。这可能实现吗?当然不。这么单纯的圈套,蜜柑才不可能上当。 他环顾一车里面。 他抬起头时,看到车厢最角落,出入口的上方墙壁有电子告示牌。是横长型的,报社发出的新闻从右向左流过。现在这辆列车里面发生的事才叫大新闻呢,七尾想要苦笑。 车厢里还是找不到能够躲藏的空间。 七尾转念,开门出去。他决定回去二车。脑中想起的是在东京车站月台碰到的场面。“怎么不是绿色车厢?”就是有个化浓妆的人这么说的场面。穿着女人衣服,也就是扮女装的男人气呼呼的。他也想起变装男旁边的小个子黑胡须男一脸困惑。“绿色车厢很贵啊。可是你看,二车二排,跟你的生日一样呢。二月二日。” 七尾穿过厕所和洗手台旁边。他提心吊胆,不晓得蛇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不过没看见蛇。会是钻进垃圾桶里了吗? 他走进二车里。第二排有两个人。变装男在看周刊,黑胡子男在玩手机。往他们头上的行李架一看,有纸袋。是在东京车站的月台看到的那个纸袋。里面装着花俏的红色外套和假发。自己是不是该利用它来变装?他们背后的座位——第一排没有人,所以七尾悄然无声地滑进去,垫起脚尖抓住纸袋,一把扯过来。弄出一点声音了。但背对这里的两人似乎没有发现。 七尾从车门离开车厢,移动到窗边,慌忙翻查袋子里面。有外套、洋装和假发。他只拿了假发。红色外套或许太显眼了些。假发能把自己隐藏到什么程度? 此时突然有人出声:“欺,你怎么偷拿人家东西?”七尾吓得差点跳起来。 变装男和黑胡子男站在后面。两人都一脸凶恶,朝他逼近:“你偷我们的纸袋。”其实他们早就注意到七尾的行动,追到通道来了。 七尾连犹豫的心力都没有。没时间了。他一把握住男子的右手,身体一翻,一眨眼就扭住了黑胡子男的手。“好痛!好痛!”黑胡子男尖叫,七尾在他耳边喝道:“小声点!”他知道在这么做的时候,自己也渐渐陷入绝境。他感觉到蜜柑逼近的脚步声就在耳边作响。即使蜜柑现在立刻现身也不奇怪。 “欸,小哥,你这是做什么?”体格壮硕的变装男说。 “没时间了,请照我说的做。”七尾急忙说,然后换成不习惯的命令腔调:“照我说的做!如果照做,我会给你们钱。可是如果不合作,我就扭断你们的脖子。我是说真的。” “你在说什么啊?”变装男似乎吓到了。 七尾先放开黑胡子男的手,把他转向自己,然后把手中的假发放到他头上:“你去一车最尽头。戴着这个。会有人从后面追上来,等他靠近你的时候,你就打电话给你女朋友。” 七尾瞬间说变装男是他女朋友,但两人似乎也没有觉得奇怪的样子。 怎么办?怎么办? 他拼命动脑。在脑中的纸上拟定步骤、描绘蓝图,擦掉又飞快地重画。 “我干嘛非打电话不可啊?” “让电话响几下,然后挂断就行了。” “让电话响,然后挂断?” “不用交谈。只是信号而已。没时间了。总之照我说的做。喏,快点!” “喂喂喂,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小哥?” 七尾不理会,从屁股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一万圆,塞进男子的衬衫胸袋:“这是酬金。” 黑胡子男的眼睛微微发亮。七尾内心窃喜。如果能用钱收买就简单了:“如果你干得好,我会再加码两万。” 是思虑浅薄吗?男子顿时变得干劲十足:“要躲到什么时候?谁会过来啊?” “有个高个子的型男会过来。”七尾轻推男子要他快走。“知道了啦,照做就是了吧?”男子戴着怪异的假发,就要往一车去。然而他在途中停下脚步,回头问,“喂,这不是什么危险差事吧?” “没事的。”七尾断定说。“安全到吓死你。” 谎话连篇——罪恶感笼罩心头。 黑胡子男不晓得究竟有没有听懂指示,板着脸消失到一车去了。七尾转向变装男:“你过来这里。” 幸好变装男对七尾也没有抗拒或反感的样子。甚至可以说非常起劲。七尾在通道前进一会儿,移动到厕所前面。“小哥,你真是愈看愈帅呢。我一定要帮你。”变装男比起莲花指来,七尾有点吓到,但立刻匆忙回话:“等一下要来的人更帅。好吗?很快就会有个男人从那边过来。你站在通道这里……” “会有型男模特儿过来啊?” “然后你就走进这间厕所,让那个型男模特儿看到你要进厕所的样子。” “什么意思?” “反正照做就是了。”七尾急了。 “然后我要怎么做?” “我会在厕所告诉你。” “在厕所?什么意思?” 七尾说完,打开厕所门踏进一只脚:“我先进去这里面,你等一下看到那个男的之后再走进来。当然,不可以让他看到我在里面。” 变装男似乎并未完全理解指示,但七尾判断再耗下去就太危险了。“照我说的做。万一等了十分钟都没有人来,到时候你就进来吧。”七尾说完,进去厕所里关上门。他站在马桶旁边。不晓得能否顺利。他选了开门时的死角,背贴在靠入口的墙壁。 一会儿后,厕所的门开了。七尾紧张不已。“人家要尿出来了啦”,变装男说着这句话走进厕所,然后关门锁起来。 厕所里,七尾和变装男面对面。 “他来了?” “真的很帅耶。的确像个模特儿,腿也好修长。” 蜜柑果然追上来了。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七尾还是不禁胃痛。 “竟然两个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独处……”不晓得究竟有几分认真,变装男扭着身体就要挨上来。他噘起嘴唇说:“要人家亲亲你也行哟。”“给我安静点。”七尾尽可能表现出威严,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事之一,但为了让对方安静,他凌厉地说。听不到外头的动静。 他在脑中想像蜜柑的行动。检查过通道后,他应该会去一车。得先把车厢从头到尾确认过一遍吧。没人使用的厕所、使用中的厕所一定都会检查,但七尾估算,刚才变装男走进去的厕所,蜜柑应该会疏忽了警戒。据柠檬说,蜜柑也认得七尾的脸。那么他应该知道刚才进厕所的变装男不是七尾。他一定不会立刻就想到厕所里有两个人。 蜜柑差不多进二车了吗?七尾想像。蜜柑被打开的雨伞吸引。他会发现拉在底下的塑胶绳吗? 会。 他会确信那是七尾设下的机关。他会判断七尾一定来过这节车厢。 那么他更应该会一路查到一车最后一排了。 好了,那个黑胡子男会照着七尾说的行动吗?待在第一排,看到蜜柑靠近就打电话。七尾是这么交代的。拜托啦,大叔——七尾祈祷的瞬间,听到变装男背的小皮包里响起疑似手机的铃声,铃声很快就停了。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时间点。 “好。”七尾说。没必要磨磨蹭蹭了,只能听从直觉。“你从厕所出去,到一车。”他对变装男说。 “咦?” “离开这里,直接去一车。” “去一车干嘛?” “刚才那个人可能会叫住你。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你只是被我威胁,照我说的做而已。” “那你呢?” “你不必知道。就算那个男的问你,你也坚持说你不知道就是了。”七尾说。机会只有一次。只能跟变装男一起出去厕所,往新干线的行进方向移动了。就算蜜柑朝这个方向看,变装男的身体也会挡住七尾的身影。应该。 “对了。”七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变装男,是从狼那里抢来的手机。“把这个交给那个男的。” “啊,给我钱。” 差点忘了。七尾想起来,从钱包里掏出两万圆,折起来递过去。“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虽然七尾如此说,但心想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得救了,打开厕所门说:“好了,走吧。” 变装男往左方,一号车走去,而七尾往反方向的右方,头也不回地前进。 木村-5 王子提着行李箱,消失在后方车辆。 木村靠到窗边,眺望窗外的景色。速度比想像中更快。他有意识地去看,建筑物和地面都飞快地被抛向后方。双手双脚被绑住的状态当然非常拘束,木村想要换个舒服的姿势,却失败了。新干线进入隧道了。阴沉的隆隆声响笼罩车体,窗户喀睫震动。脑中浮现“前途无‘亮’”四个字。在医院昏睡不醒的小涉,他的脑袋里会不会其实也是这样的状态?会不会四面八方全是黑暗,不安得不得了?这么一想,木村不禁胸口一紧。 王子把行李箱放去哪里?要是撞上物主,那就太爽了——他想。最好被凶悍的大哥哥喝骂:“你乱动人家的行李箱做什么?”挨一顿痛揍。可是木村马上就发现一件事了。要是王子出了什么事,小涉也一样危险。 王子说的是真的吗? 医院附近真的有人在等王子下令吗? 木村想要怀疑。 会不会只是故弄玄虚?故弄玄虚,吓唬木村、嘲笑他。 是有这个可能性。但无法断定。只要可能性不是零,木村就必须保护王子才行。光是想到这里,愤怒就灼烧全身。他好想挥舞被束缚的双手,胡乱敲打一通。他拼命稳住变得急促的呼吸。 不该丢下小涉一个人的。事到如今,木村才懊悔不已。 小涉失去意识,住院的一个半月间,木村就睡在医院里。小涉一直处在沉眠状态,没办法和他对话或是鼓励他,即使如此,像是为他更衣、翻动身体等,该做的事还是多到做不完,而且晚上也难以入眠,所以木村的疲惫不断累积。六人房的病房里还有其他住院病患,全都是少年或少女,由父母亲全天候陪伴照护。他们不会积极地跟沉默且冷漠的木村说话,但也没有对他退避三舍的样子;当木村对着沉睡的小涉自言自语似地呢喃时,他们体谅木村,对他投以的眼神就宛如在共享共通的心情,或是祈祷同一阵线的同志继续奋斗般。就木村来看,自己身边的人多半是敌人,要不就是对自己敬而远之,所以一开始也对他们心存警戒,但渐渐地,木村藏觉他们无庸置疑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以运动来比喻,就是坐在同一张板凳上的选手。 “明天我得出去工作一整天,如果小涉有什么情况,请打电话给我。” 一天前,木村以不习惯的恭敬语气向医院的医生,以及同一间病房照顾孩子的其他家长拜托。 他不打算联络自己的父母——小涉的爷爷奶奶。因为他们肯定会罗嗦地教训:你丢下小涉一个人,到底要去做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们他要去为小涉报仇,去杀了那个国中生,那对过得悠游自在的乐天老人是不可能理解的。 “当然没问题。”同病房的父母爽快地答应。木村每天待在医院,收入究竟从哪里来?是请长假吗?或者难道他是个有钱的大富豪?可是住的又不是单人房,而是健保房,真古怪——他们或许正如此纳闷,此时听到木村说出“得去工作”这样的话,似乎总算放下心来。大部分的事医院都会负责,但还是有些事情得要家属自己来,这时也只能拜托其他家长,而他们大方地答应了。 “这一个半月,小涉一直都睡着,没出过什么乱子,我想明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木村说明。 “搞不好偏会在爸爸不在的日子醒来呢。”一位母亲玩笑道。木村也可以理解那并非讽刺,显然是怀抱着希望而说,所以心存感激。“很有可能呢。” “很有可能。”那位母亲果断地说。“如果工作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完成,请联络我。这里你就不用担心了。” “一天就会搞定。”木村立即回答。该做的事很简单。搭上新干线,拿枪瞄准嚣张的国中生,开枪,回来,就这样。他以为。 然而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木村看看被绑住的双手双脚。他试图忆起以前来家里玩的阿繁是怎么模仿电视里的逃脱魔术的,但根本不存在记忆里的东西,也无从想起。 总之小涉沉睡着,正等我回去。木村坐立难安。回过神时,他已经站起来了。他并没有计划,但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便把身体往走道挪。得回去医院才行。 该打电话给什么人吗?他想着,就要把手伸向口袋,但因为双手被绑住,他失去平衡,腰撞上了靠走道座位的扶手。一阵疼痛让木村又啧了一声,蜷起身体。 后面有人过来了。是个年轻女人,堵住走道的木村让她困惑,但她还是面露惧色地发出探问的声音:“呃……” “哦,不好意思,小姐。”木村说,站了起来。此时他灵机一动,问道:“小姐,可以借我手机吗?” 对方愣住了。显然觉得他很可疑。木村为了遮住被布带绑住的手腕,把手不自然地夹在膝盖之间。 “我有急事得打电话,可是我的手机没电了。” “打到哪里?” 木村语塞。他想不起来老家的电话。号码全都登录在自己的手机里,但没有一个号码是他背得出来的。几年前,老家的电话换到费率比较便宜的另一家,号码应该也换了。“那打到医院。”木村说出小涉住院的医院名称。“我儿子在那里住院。” “哦……” “我的孩子有危险,得联络医院才行。” “啊,那,医院的电话是……?”女乘客好像被木村的气势压倒,一边取出手机,一边像对待伤患似地靠近木村问:“你没事吗?” 木村板起脸,愤愤地说:“医院的电话我也不晓得!”结果女乘客丢下一句“这、这样啊,那不好意思”,逃也似地离开了。 木村连生气追上去的劲也没有。一瞬间他想,要是这时候大叫“总之打电话报警,叫警察保护小涉!”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但他办不到。他还没有掌握到接受王子指令行事的是怎样的人。是国中生吗?还是医疗相关人士?或许是他想太多,但王子的同伴也可能潜伏在警察组织里。如果王子知道木村找人报警,有可能会采取强硬手段。 “叔叔,怎么了?你要去厕所吗?”王子回来,对坐在靠走道位置的木村说。“还是你在想什么要不得的事?” “我要上厕所啦。” “你的脚被绑着呢。再忍耐一下吧。还不至于漏出来吧?喏,叔叔回去窗边。”王子坐下来,把木村推过去。 “行李箱呢?” “放回去了。放回本来放的行李放置处。” “你也去得太久了吧?” “因为有电话。” “电话?” “喏,我不是说过吗?我的朋友在叔叔的小孩住的医院附近待命。他会定时打电话过来。过了大宫后,他打来过一次,我奇怪他怎么又打来了,他竟然说‘还没轮到我出场吗?还没吗?我好想快点干掉那孩子啊’。他好像手痒得不得了。不过放心,我确实制止他了。如果我说‘就快轮到你上场了’,或是没有好好回答……” “他会对小涉乱来吗?” “不是乱来。”王子笑。“他会把现在只会呼吸的小涉,弄成连呼吸都不会了。让他不再制造二氧化碳,以这个意义来说,或许可以说是挺环保的呢。杀掉木村涉是罪恶吗?不,是环保。”王子夸张地笑。 这是故意的——木村压抑自己的怒意。王子使用激怒他的措辞是故意的。王子在说话的时候,有时说“叔叔的孩子”,有时说“小涉”。木村也开始注意到这当中恐怕有某些意图了。王子一定是故意挑选让对方更不愉快的词汇,他告诫自己,不能顺了对方的意。 “那个在等待上场的家伙是个怎样的人?” “叔叔会在意啊?可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用钱请来的人嘛。或许他穿着白袍,人已经在医院里喽。只要穿着制服在医院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就不怎么引人注意。只要堂而皇之地撒谎,别人就会信任。可是现在真的还不要紧,放心吧。我告诉他还不可以动叔叔的孩子,说:‘还不可以开动哟。乖,乖,还不可以杀掉那孩子哟。’” “拜托你,千万别让你的手机没电啦。”尽管说得轻佻,这却也是木村的真心话。只是因为打不通王子的手机,王子的同伴就误会而干出恐怖的事,那就太惨了。 木村愤恨地看着旁边的王子说:“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叔叔那是什么问题呀?这我也不晓得啊。” “我不认为你会没有目的。” 王子闻言微笑。那是一种轻柔地散发出天真无邪的开朗笑容,虽然只有一瞬间,木村却涌出一股冲动,觉得必须保护这个柔弱的存在。“叔叔太瞧得起我了。我没那么聪明。我只是想要尝试各种事情而已。” “为了体验人生吗?” “做为难得一次的人生回忆。”那与其说是大言不惭,听起来更像真心话。 “老是胡来,小心缩短你那难得一次的人生。” “是啊。”王子再次露出纯真无垢的表情。“可是,我也觉得不会那样。” 你有什么根据?木村没有这么问。不是因为觉得会听到孩子气的幼稚说明,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王子对此有着纯粹的确信,就像统治者天生握有一切事物的生杀与夺大权,并且对此不抱任何疑问。所谓一国的王子,肯定就是拥有绝对的好运。因为就连运气的规则都是王子定下的。 “叔叔,你知道那个吗?在交响乐演奏结束后,大家不是会鼓掌吗?” “你听过交响乐?” “有啊。鼓掌的时候,并非一开始大家就同时鼓掌的,而是先有几个人拍手,然后周围的人附和,跟着拍手。然后声音愈来愈大,渐渐地又愈变愈小。因为拍手的人渐渐变少……” “你觉得我会去参加什么古典音乐演奏会吗?” “把音量的强弱画成表来看,理所当然,会形成一座小山状。一开始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然后逐渐增加,到达顶点之后又逐渐减少。” “你觉得我会对统计表有兴趣吗?” “然后呢,再把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手机普及的情况量表化,听说就跟交响乐的鼓掌量表完全一样呢。” “你希望我说什么?真厉害,拿去当成课外研究发表如何,这样吗?” “人呢,是会受到周围的人影响而行动的。人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凭直觉行动。即使看起来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下了某些决断,也是受到周遭的人的刺激和影响。即使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独创的存在,其实也只不过是构成量表中的一员。听好了,假设说,有人听到可以依自己高兴自由行动,你觉得那个人会先怎么做?” “我才不晓得。” “会先观察别人。”王子愉快无比地说。“明明就告诉他可以自由行动了。可以依自己的意志行动,却会介意别人怎么做。尤其是碰到‘正确答案不明确,而且重要的问题’时,人愈会去模仿别人的答案。很可笑吧?可是人就是这样的。” “那真是太好了。”木村已经摸不清王子究竟想说什么,随口敷衍。 “我喜欢人们像这样在不知不觉间被巨大的力量所操控。陷在自我辩护和正当化的圈套,受到他人的影响,自然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看着这副景象,真是大快人心。如果能够由我来控制,那就太赞了。你不觉得吗?不管是卢安达的大屠杀,还是塞车造成的车祸,如果巧妙地做,我也可以引发。” “你是说资讯操作吗?” “啊,叔叔真博学。”王子又露出宽大的笑容。“可是不光是这样而已。不限于资讯。人的感情就像撞球,所以只要让别人不安、施加恐惧,或是激怒他,透过这些,要逼迫一个人、吹捧一个人、让一个人孤立,都非常简单。” “你把我带去盛冈,也是你的课外研究的一环吗?” “是啊。”王子干脆地承认了。 “你到底要我杀谁?”木村说出口的瞬间想起来了。是某个他甚至忘了听过的传闻的记忆。“我听说以前有个在东京很有名的人回到故乡,在那重振旗鼓。” “哦,不错。再加把劲。很接近了。”王子那嘲弄的口吻让木村心烦。他板起脸,用皱巴巴的脸挤出话:“你该不会打算对峰岸先生出手吧?” 王子的嘴唇因为自然涌现的喜悦而笑得更深了。 “那个叫峰岸的叔叔那么有名吗?” “才不是有名不有名的问题。他是专门招揽危险人物的恐怖社长啊。钱多得吓人,霸道又缺德得吓人。”木村当然没见过峰岸,在承揽危险工作时,也没有直接接过峰岸的委托。不过当时那暗涛汹涌的非法业界里,峰岸良夫可说是呼风唤雨,比方说,即使是从某人那里接来的案子,追本溯源,也可能是来自于峰岸,而木村所做的工作,大半也是峰岸发包的,或承包商再分包的可能性很高。 “以前不是有个叫寺原的人吗?”王子就像央求别人讲故事似地,一派天直(地说。欺,老婆婆在河边洗衣服,然后呢? “你怎么会知道?” “这种情报怎样都弄得到手。情报只能在某个狭隘的范围内共有,自己人的秘密绝对不会泄露到外面——会这么相信,迟钝度日的全是些老头子。情报是遮挡不住的。只要你想要,就可以搜集到手,也可以刻意让谁吐出重要情报。” “网路是吗?” 王子又变成悲伤微笑似的表情:“网路当然是其中之一,可是不光是网路而已。老人家是很极端的,瞧不起网路,又害怕网路。想要把它贴上某些标签,好让自己放心。再说,就算会用网路,最重要的还是处理资讯的方法。鬼叫着‘电视和报纸全是谎话连篇!囫圃吞枣的大人是笨蛋!’的人,自己或许也是对‘电视和报纸全是谎话连篇!’这样的资讯囫圃吞枣的笨蛋。任何资讯都是虚实掺半的,哪能断定哪边才是真的,真是太不像话了。” “意思是王子殿下有明辨虚实的能力吗?” “不到明辨虚实那么厉害啦。只是从复数情报源得到情报,进行取舍,接下来再自己确定罢了。” “峰岸碍到你了吗?” “也不是碍到,”王子噘起嘴唇。有一种仿佛小孩子闹脾气的稚气。“我有个麻烦的同学。啊,喏,叔叔也知道吧?我们在公园玩的时候他也在。那个带狗的。” “哦。”木村说。他想起来,皱起眉头。“朋康吗?”一会儿后他想起名字了。 “那不是在玩吧?你那是在凌虐人家吧?”那个朋康同学怎么了?——木村本来要问,但已经想到了。“他跑去跟老爸告状,叫狠角色来帮他报仇是吗?” “我以为他只是在不甘示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朋康好像真的跑去跟他爸商量了。真好笑呢,居然找爸爸妈妈商量?结果他爸生气了。为孩子的事动气,不觉得窝囊吗?律师有那么了不起吗?” “真不想变成那种父亲。”木村故意这么答。“那朋康同学的爸爸怎么了?” “令人吃惊的是,他也跑去告状了。” “向谁?” “向那个峰岸先生。” 一瞬间木村感到惊讶,却也恍然大悟了。原来王子跟峰岸是这样的关系啊。“朋康爸爸认识的狠角色,竟然真的是个狠角色……是吗?” “像叔叔这种自己行动的人更要了不起多了呢。朋康他爸完全不行。我真是目瞪口呆,失望透顶了。”王子不像是勉强装出来的,就像发现圣诞老公公原来是父亲乔扮的而失望叹息般。“而且更令人失望的是,峰岸叔叔也太小看我了。” “什么意思?”竟然满不在乎地用“峰岸叔叔”称呼峰岸良夫,木村难以置信。而且王子的冷静不是出于无知,而是来自于自信。 “只有一通电话。他打电话到我家,对我说,‘不准再欺负朋康了,要不然叔叔是很可怕的,当心后悔莫及’,简直就像在警告小孩子一样。” “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吗?”木村笑道,但也明白王子不是个单纯的小孩。 “没办法,我只好装出害怕的样子给他看。我装哭道歉说‘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然后就这样没了。” “那不是很幸运吗?峰岸也没空去理国中生啦。要是他动真格的,可不是你唉唉哭个一两声就可以了事的。” “真的吗?”王子摆出吓一跳的模样说。他的发丝十分柔细,身体线条也很纤细,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品学兼优的模范国中生。别说是扒窃了,感觉连在放学途中买零食也不会。木村忽然有股自己正带着侄子搭新干线去东北旅行的错觉,“峰岸真的那么可怕吗?” “那当然可怕啦。” “会不会只是大家都这么想而已?就跟电影中的美国大兵以为辐射没什么好可怕一样,只是不经思考地听信资讯跟传闻罢了。如果不是的话,就跟老年人坚称以前的电视节目比较有趣、以前的棒球选手比较厉害一样吧。或许只是单纯的怀旧情结罢了。” “你要是小看峰岸,当心没命。” “所以说,你们太相信那类迷信啦。要是小看峰岸叔叔会没命——这种迷信。那就跟扭曲的成见形成了群体意见,再继续扭曲现实一样,我这么觉得。” “你的口气可不可以像国中生一点?” “人会去害怕别人说的可怕之事。不论是恐怖攻击还是疾病。人没有自我判断的能力和心力。说起来,就算是那个峰岸先生,顶多也只会靠金钱跟恐吓、暴力跟人海战术嘛。” “就是这一点可怕吧?” “事实上他不就小看我了吗?而且理由还是我是国中生。” “王子殿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王子泰然自若地指着新干线前方:“去盛冈见峰岸叔叔呀。你知道吗?峰岸叔叔每个月一次,都会去见他跟情妇生的孩子。跟太太生的孩子虽然是自己的继承人,可是好像又笨又任性又无能。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他很疼跟情妇生的女儿。虽然好像还是个小学生。” “你调查得真仔细。佩服佩服。” “不是啦。重点是,令人吃惊的是,这里又出现了小孩。” “什么意思?”木村皱起眉头。 “我看以前的儿童节目里,不管再怎么棘手的强敌,最后也一定都会找到他的弱点不是吗?我从小就一直觉得世上的事才没那么简单。” “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孩吧?” “可是啊,现实真的就是这样呢。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一定有弱点,而且那弱点大半都是小孩或家人。” “有那么单纯吗?” “叔叔还不是一样?叔叔会找上我,也是因为孩子的事吧?人对于自己的孩子,脆弱得教人吃惊。峰岸叔叔也有孩子。我觉得只要从那里下手,应该可以找到某些弱点才是。” “你打算对峰岸的孩子动手吗?”种种想法顿时涌上木村的心头。一是单纯的愤怒。如果一个无辜、年幼的孩子因为王子而被卷入风波,这令他感觉到一股无法饶恕的愤怒。另一个则是疑问:峰岸真的会因为孩子而曝露出弱点吗?“你以为你办得到?”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不会吗?” “还不会。今天还是第一次,所以我还不会动手。只是露个脸,或者说预先勘察。” “你以为你见得到峰岸?” “峰岸叔叔昨天好像跟情妇、女儿到岩手去了。他好像在牧场附近的度假别墅。” 木村皱起眉头:“你调查过了?” “那不是什么秘密啦。峰岸叔叔也没有隐瞒。只是那栋别墅周围有很多警卫,进不去。” “那你要怎么办?” “所以说只是勘察而已。不过虽然是勘察,空手前往就太可惜了,所以想请叔叔显一下身手。” 对了,木村这才又想起重要的事。王子打算要自己杀掉峰岸良夫。“那根本不是勘察了吧?是正式上阵。” “去别墅的话,我会引开警卫的注意力,叔叔就趁机进去里面,试着干掉峰岸叔叔吧。” “你以为行得通吗?” “一半一半吧。我觉得胜算大概有两成。大概会失败。可是失败也没关系。” “你少胡闹了。” “如果有胜算,就是拿他女儿当武器的情况。为了女儿的安危,峰岸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为孩子而发飙的父母很恐怖的哦。” “就像叔叔那样吗?为了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就算死掉,也会因为担心孩子而复活?”那口气显然是在嘲讽。 “或许。”木村回答,想像被埋葬的母亲从土里爬出来的景象。从做父母的心情来看,他觉得这确实有可能发生。 “人类才没有那么顽强呢。”王子笑了。“总之,峰岸也会为了女儿,什么事都肯做。至于叔叔会碰上什么事,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会彻底主张我是被叔叔操纵的国中生。” “我不会失败。”这完全是逞强话。 “我听说过传闻哟。听说峰岸叔叔就算中了枪也不会死。”王子说,却已经露出古怪的笑容。 “哪有可能?” “就是啊。不过即使受人狙击,峰岸叔叔也一直活到现在,这是事实。峰岸叔叔一定是个运气超强的人。” “要说的话,我以前工作时,也一直很幸运啊。”木村动气说。这是真的。在从事危险工作时,他曾有两次因为一点失败,差点陷入危机,但不是恰好有其他业者前来搭救,就是正巧警察来了,他得以平安脱身。“可是,峰岸跟王子殿下,哪边运气好就难说了。” “我就是想查清楚这一点。”王子高兴地说,就像发现劲敌的运动选手般,眼睛闪闪发光。“所以等一下要请叔叔去取峰岸的命。先小试牛刀,看看他的运气到底有多强。不管结果如何,反正都可以得到峰岸叔叔的新情报。至少我可以靠近峰岸叔叔的别墅,也可以知道警备的状况。还可以观赏一下峰岸叔叔的行动。做为第一次勘察还不赖。” “万一我背叛,你打算怎么办?” “叔叔会为了孩子加油的。谁叫你是做爸爸的嘛。” 木村左右移动下巴,弄出声响。这个不管说什么,都用满不在乎的口气顶回来的少年教他气得牙痒痒的。 “我说你啊,”木村说。“假如说,这次你对峰岸先生出手,然后进展顺利,虽然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怎样才算顺利啦,总之真的照你的意思,整了大人一顿……” “我并不是想整大人。而是更……怎么说,想让大家陷入绝望的心境。” 绝望?还真模糊,木村想。“不管你这样的小鬼做什么,大人都不会甩你的啦。” “你说得没错,叔叔。”王子开口,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被我这样的小鬼任意摆布,却完全无力反击,我想让大人了解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地无力,然后陷入绝望。让他们发现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是多么没有意义,甚至就此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水果-8 柠檬的脑袋还有点恍惚。他望向窗外,眼睛追着被刮走似飞向后方的建筑物,手则抚摸下巴,虽然不痛,但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那个眼镜男一脸温驯,还真不可貌相。 他向旁边的峰岸大少搭讪:“喂,我差点就去跟你作伴了呢。”没有回答。“搞什么,居然不理人。” 柠檬忽然想到,触摸自己的身体。刚才取出来的枪不见了。怎么可以随便拿走别人的东西呢?麦陶。他板起脸。 然后他想起七尾刚才说的话。 那个眼镜男说他也是被峰岸委托的。而且他应该抢走的行李箱也被其他人抢走了。那么行李箱现在在哪里? 去看看蜜柑的情况好了,柠檬站起来,就要往走道后方去,又转念想道:何必那么好心?还是慢慢休息,就算要跟蜜柑联络,也没有手机。那个眼镜男竟然未经同意拿走人家东西,让柠檬很生气。他好舍不得挂在上面的汤玛士小火车吊饰。 听到声音时,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掺杂在车体震动声中传来的电子音,他以为是其他乘客的手机铃声。吵死了,谁的电话啊?他事不关己地想,但他发现那声音已经响了一阵子了。而且声音感觉很近,他便集中意识。集中神经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底下。 声音来自座位底下靠后方处。柠檬弯腰看地板,但看不清楚。虽然不想弄脏裤子,但也不能置之不理,柠檬跪到地上,弯下身体,查看座位和地板间的缝隙。什么都没有。是更后面的座位吗?他心想,移动位置,再次跪下。 声音变得更大,他找到源头了。 是只小手表。 廉价的电子表画面闪烁着。是谁掉的吗?掉的东西怎么不捡走?柠檬骂道,然后提防起来:“这会不会是什么可疑的道具?”虽然他不觉得会是炸弹,但这铃声有可能是某种信号,会引发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不能置之不理。他调整身体的角度,以伸手的姿势摸索,抓住手表拉出来。虽然费了点工夫,但总算捡起表。他挺直身体,在座位坐下。 “这种便宜货,大少连看都没看过吧?”柠檬回到原座,将连着黑色皮带的电子表在峰岸大少的尸体前晃了一晃。他随便乱按按键,结果声音停了。看起来不像什么特别的表。他怀疑是窃听器吗?翻过来凑近耳朵确定声音。只是单纯的手表而已。 正当柠檬犹豫着该不该丢掉的时候,蜜柑从二车回来了。 “找到眼镜同学了吗?”柠檬询问。然而蜜柑那张阴沉的表情等于已经回答了。 “被摆了一道。” “那是在另一边吗?他逃到前面去了吗?”柠檬指着通往四车的方向。 “不,他一定是逃到一车那里了。只是不晓得在哪里让他跑了。” “不晓得在哪里?蜜柑,趁着你没注意的时候吗?”柠檬说,发现自己咧嘴笑开了。总是冷静沉着、办事一丝不苟的搭档失败,让他爽快极了。“喂喂喂,这是很简单的差事吧?你是从这里走向一车的。眼镜同学一定就在这后面的哪里,所以是瓮中抓鳖。一定会在哪里碰上的。要搞砸还困难多了吧?还是蜜柑,你又跑去厕所杀时间了吗?还是眨眼睛眨得太慢,眼睛闭太久?” “我没去厕所,也没眨眼眨那么久。只是有人帮那家伙。”蜜柑没趣地板起脸说。哎呀,看来蜜柑心情大坏,这下麻烦了——柠檬绷紧神经。平日严肃的家伙一生起气来就棘手了。 “那样的话,逼问那个帮忙的家伙不就好了?” “他们好像是被威胁的。是一个扮女装的家伙,跟一个普通打扮的大叔。” “被威胁?真的假的?” “那两个人很不正经,但感觉也不像在撒谎。”蜜柑说,愤恨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拳。或许他对那两个人下了铁拳制裁。 “那表示眼镜同学麦陶跑到另一边去了吗?”柠檬望向行进方向。“可是没有人经过啊。” “会不会是你眨眼眨太久?” “我小学时,可是在全校的‘不眨眼大赛’中拿到第一名呢。” “幸好我跟你不同小学。真的没人经过吗?连一个都没有?” “是有一两个人经过啦。乘客本来就会走来走去,卖东西的小姐也会经过。可是没有疑似眼镜同学的人经过。” “你一直坐在这个位置,看着前面吗?”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会贴在车窗上看呢。”柠檬说到一半,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手表触感,“哦,”他吁了口气。“我捡到了这个。” “那是什么?”蜜柑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样子。“这个啊,”柠檬晃了晃表。“闹铃在响。它掉在那边,”柠檬指着后面的座位说,“所以我去捡了。”说到这里,他发现蜜柑看自己的眼神变得不屑,补充说:“只是这样而已啊。” “就是那个。”蜜柑断定。 “那个?哪个?” “那是那家伙放的。眼镜同学好像脑筋动得很快。他有什么目的。” “他是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那家伙还真喜欢道具。看。”蜜柑亮出手中的手机。 “你换手机了?” “那家伙交给我的。好像是拜托变装男交给我的。” “他在想什么啊?那个吗?搞不好他会打电话来哭着求饶呢。” 柠檬是开玩笑的,然而此时蜜柑手中的电话液晶荧幕亮了起来,并响起轻快的旋律。 “才刚说完就打来了。”蜜柑耸耸肩。 瓢虫-8 七尾在一车车厢外避过蜜柑,回到三车前方了。他从车厢外窥看门上的小窗,想要观察里面,结果门打开了。是门的感应器侦测到七尾的身体而开启了。就连这都让七尾觉得倒霉。出于经验,七尾知道要是逆势而行不会有好事,便悄悄闪进了三车。第一排座位空着,他在那里弯下身子,躲起来。 他小心不被看见,从前座椅背旁边探头观察前方,看到柠檬站起来。 他没睡。柠檬好像没有喝掺了安眠药的饮料。如果柠檬喝了睡着就轻松了,不过事情本来就不可能全照着希望进行。七尾并不失望。那原本就只是情急之下乱放的圈套,就算有几个失败,也没空让他沮丧。况且柠檬是昏倒在后面的座位。他会喝自己座位的饮料可能性很低。 七尾再一次看前面。 柠檬挪动身体。是设定的手表响了。“谁的电话啊?”柠檬埋怨。是我,七尾想要回答。是我放在地上的表。 自己那么倒霉,所以或许设定的表故障了,或是不应该没电的电池没电了,叉或者在柠檬发现之前被什么人捡走了,七尾想像了各种不幸,幸而没有变得如此。 他计算时机。 该什么时候站起来,什么时候穿过柠檬旁边?感觉蜜柑随时会从背后的一车折回来,七尾焦急难耐。 他浅浅地坐着,维持几乎要从座椅滑下来的姿势,最小限度地探出去头看前面。 吵人的闹铃声没有停。那样的话,柠檬会怎么做?他应该会去捡。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七尾看到柠檬站起来,移到后面的座位弯下腰。 就是现在。 七尾配合自己内在的信号站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快步前进,迅速穿过走道。趁着柠檬在专心捡表的时候溜过旁边。屏声隐藏着气息。 离开三车车厢后,七尾吁了一口气。但还不能停步。他继续往前走。 穿过四车,接着离开五车时,他立刻拨打手机,按下手机中刚登录的狼的手机电话。通道吵得宛如哗哗流过的河川奔流,但他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听到了声音。他靠在窗边出声。 “你现在在哪里?你打算做什么?”对方立刻说。 “请冷静听我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七尾立刻说明。总之他想避免对方朝这里冲过来的情形。“我是拿了你们的行李箱,但那也是受峰岸所托。” “峰岸?”蜜柑的口气显得惊讶。隐约听得到柠檬在旁边说什么。大概是在把七尾刚才说的内容转告给蜜柑吧。也就是说,蜜柑已经回到柠檬旁边了。 “我想如果我们敌对,相互攻击,就顺了峰岸的意。” “行李箱在哪里?” “我也正在找。” “你以为我们会信?” “如果行李箱在我手里,我早就在刚才的大宫站下车了。我和你们联系,纵然处境危险,却和你们谈判,并没有好处啊。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我们联手比较好,才这么拼命。” “我啊,”蜜柑的口气很阴冷,感觉与柠檬的阳性氛围完全相左。或许他是城府深重,不轻易答应别人,重视逻辑判断的类型。“我死去的老爸交代过,不要相信在小说里使用大量诗意表现的作家,还有在对话里用什么‘纵然’的家伙。还有,也有另一个可能,也就是你不光是被委托抢夺行李箱,还被委托收拾掉我们两个。明明危险,却试着与我们联系,是为了接近我们,取我们的命。你会那么拼命,是因为那是工作。” “如果我受托收拾你们,刚才柠檬兄昏倒时,我已经下手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样一来,要收拾我就麻烦了?你是不是打算同时收拾蜜柑跟柠檬两个?” “何必那么疑种疑鬼呢?” “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喂,你人在哪里?几号车?” “我移动了。我不在‘疾凰号’,我移到‘小町号’了。”七尾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东北新干线的“疾风号”和“小町号”虽然连结行驶,但车厢里面无法互相往来。 “少扯那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的谎。从‘疾风号’去不了‘小町号’。” “有时候就算骗不了三岁小孩,也骗得了大人啊。”七尾听着手机,撑住摇晃的身体。震动变剧烈了。“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咱们彼此能做的不多。” “是啊,可以做的事没有多少。我们要把你交给峰岸。把错全推到你头上。” “把弄丢行李箱的责任赖到我头上吗?” “还有杀了峰岸宝贝儿子的责任。” 七尾哑然失声。刚才在附近座位听他们说话时,他就已经在猜了,然而一知道是事实,脑袋还是混乱了。 “我没说过吗?跟我们一道的峰岸的儿子突然翘辫子了。” “那是什么意思?”七尾才刚说完,就想起跟蜜柑和柠檬坐在同一排的男子模样。那个人没有呼吸,一动也不动,分明是死了。原来那是峰岸的儿子吗?七尾一想到这里,浑身毛骨悚然。这辆新干线怎么会出这种事?他好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个人泄愤一番。“那很糟糕呢。” “果然很糟是吧。”蜜柑胡闹似地说。 七尾差点大叫“太胡来了”。不管是什么人,如果失去自己的孩子,都二疋会悲伤,失去理智。如果知道那是谁下的手,一定会气到以愤怒的烈火烧死那个人吧。而且如果对方是那个峰岸良夫,被他的烈火灼烧时会是怎样的痛苦,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一股皮肤掀起,开始焦烂般的恐怖。“你们干嘛杀了他?” 此时车体猛烈一晃。不好,会跌倒——七尾踏紧双脚,倾斜身体以对抗摇晃,变成脸贴在窗户上的姿势。结果窗户玻璃外面有什么液体“啪”地附着上来。虽然不知道是鸟粪还是污泥,总之七尾被扑上眼前的物体惊吓到。他慌张地身子后仰,一声窝囊的“呜哇”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果然倒霉——七尾叹息。比起跌倒的疼痛,自己的霉运对他打击更大。 手机从手中滑落了。 路过的男子帮忙捡起。那名尽管缺乏生气却神清气爽的男子,是刚才在车厢里碰到的人、补习班的讲师。他人就在跌倒的七尾旁边。“啊,老师。”七尾不禁说。 男子捡起手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就把手机凑到脸旁,聆听传出的话声。 七尾慌忙爬起来伸手:“还给我。”“你总是很忙的样子呢。”男子一派轻松地说,把手机递过来。然后走进厕所去了。 “喂?”他出声。“手机掉了。继续说吧。你刚才说什么?” 电话里“啧”了一声。“峰岸大少不是我们杀的。他坐在位置上,不晓得什么时候死掉了。不知道是休克死亡还是怎样。听好了,不是我们干的。” “峰岸大概不会信你们这套。”连我都不信了,七尾在心里接着说。 “所以才要把你当成凶手交出去。这样比较有可信度吧?” “才没有。” “总强过什么都没有。” 七尾叹息。他向蜜柑和柠檬提议联手,但如果不光是行李箱的事,还要共同承担峰岸儿子的死,就难说是个上策了。就像为了逃避窃盗罪,而向杀人犯提出“我们一起联手对抗司法吧”一样愚蠢。得不偿失。 “喂,怎么了?”蜜柑说。 “我没想到你们那边那么惨,正在吃惊而已。” “不是‘你们’。这些全都是你干的,眼镜同学。”蜜柑笑也不笑。“你搞丢了行李箱,杀了峰岸的宝贝儿子。而我们收拾了你这个罪魁祸首。峰岸应该会生气,但他气愤的对象是你。我们还有可能被称赞干得好呢。” 怎么办?怎么办?七尾拼命动脑。 “没那种事。总之,”他匆匆地说。视线转向窗外。玻璃上留着刚才飞上来的液状污垢。一污垢被新干线疾驰的速度压得变形,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总之,在这辆列车里彼此厮杀不是个好主意。你不这么认为吗?” 蜜柑没有回答。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刚才帮他捡手机的补习班讲师好像从厕所出来了。他用难以看出情绪的表情定定地看着七尾。 “如果不能联手,能不能至少缔结休战协定?”七尾介意着眼前的男子说。“横竖我也下不了新干线。咱们就这样安安分分坐到盛冈吧。到了盛冈站再做了结也不迟。” “喀登”一声,新干线虽然短促,但剧烈地摇晃。 “两点。”蜜柑的声音冷冷地窜进耳中。“我有两点要说。第一点,从你的口气听来,你好像料准到盛冈再做了结,你就有胜算。” “没有那回事。至少从人数来看我也屈居下风啊。二对一呢。” “纵然是二对一……” “啊,你刚才说‘纵然’。” 即使隔着手机,也听得出蜜柑轻笑了。“第二点,我们等不到盛冈。不在仙台把你交出去,我们就惨了。” “仙台站有什么吗?” “峰岸的同伴会到车站来检查。” “检查什么?” “峰岸大少是不是平安无事。” “事情大条了呢。” “所以我们得在抵达仙台之前把责任推到眼镜同学你身上才行。” “怎么这样?”七尾说,在意起眼前的补习班讲师怎么还在原处?就像目睹小孩子恶作剧的老师没办法离开似地,他呆在原处。“对不起,可以先挂断吗?我马上打回去。” “好,那我们会悠闲地欣赏景色,等你打来——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电话一挂我就去找你。”蜜柑以有些带刺的口气说,结果旁边插进柠檬的声音:“有什么关系?享受一下风景嘛。” “反正都在同一辆新干线里,有什么好急的?到仙台还有三十分钟啊。”七尾说。 “我们没工夫悠哉了。”蜜柑说,但柠檬又烦人地插嘴:“有什么关系?太麻烦了,电话挂了吧。” 然后电话真的断了。 电话猝然挂断,让人感觉到交涉决裂的危险,七尾想要重拨电话,但又觉得蜜柑不是会贸然行动的类型。没必要慌。应该步步为营才是——他安抚自己,心想应该把事情一件件解决才好,然后他对着看他的补习班讲师问:“呃,有事吗?” “啊,没事。”讲师好像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动。就像换了电池的玩具般僵硬地行礼。“刚才我捡起手机的时候,对方说了很可怕的事,我很在意,所以便沉思起来。” “很可怕的事?” “谁被杀了什么的。我觉得很可怕。” 大概是在讲峰岸的儿子那时候——七尾想起来了:“可是老师看起来并没有害怕的样子啊?” “究竟是谁在哪里被杀了?” “就是在这辆新干线里。” “咦?”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师会怎么做?冲去通报列车长会比较好吗?还是全车广播?‘请问乘客当中有没有警察相关人员?’” “那样的话,”男子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是宛如用手指一抹,就会溶于水中的朦胧笑容。“应该广播‘请问乘客当中有没有凶手’才对吧?” 这意外的回答让七尾笑出声。的确,那样省事多了。“开玩笑的啦。如果这辆新干线里发生那么恐怖的命案,我怎么能这么冷静?早就冲进厕所,闭关到终点站了。要不然就是抱住列车长不放。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要是做了什么坏事,马上就会演变成大恐慌的。” 才怪。事实上七尾就杀了狼,还跟柠檬发生格斗,列车里却一片宁静。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吗?说你一向很倒霉。所以我想会不会是那个法则。‘只要一搭新干线,就绝对会被卷人事件。除了想要被卷入事件而搭新干线的时候’。”男子一边说,一边朝七尾靠近一步。瞬间七尾感觉男子的眼睛突然伴随着魄力直逼上来。那就像巨木的空洞。自己和男子之间出现了看不见的巨木,树干上有两个空洞发出沉郁的光芒。感觉如果一直盯着看,就会被吸收进去,融入洞穴里的黑暗中。尽管满怀恐惧,七尾却深受吸引。七尾感觉到不祥的预兆。但他还是无法从男子的眼睛别开目光,无法别开目光这件事更加撩拨不祥的预感。“你也是,”七尾问。“你是,”他改口。“从事什么危险工作吗?” “饶了我吧。不是的。”他轻笑。 “你的座位在四车后尾。厕所的话,四车跟三车之间就有。你没必要特地跑来这么远的厕所吧?”七尾以刺探的眼神观察对方。 “我只是搞错了。不小心走到前面去了。我懒得折回去,就来这边上了。” “哦?”七尾仍旧怀疑地应声。 “我也曾被卷入过危险的事里。” “我现在可是处在危险的漩涡当中呢。”七尾反射性地说,发现话语从自己的胸口一带滚滚而出。“一个狠角色的儿子好像被杀了。我并没有目击到,不过那个大少爷好像是在没人发现的状况下翘辫子的。” “狠角色的儿子啊……?”补习班讲师自言自语似地说。 “没错。好像是不知不觉间死掉的。” 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尽管这毋宁是不该说出口的话,自己却滔滔不绝,让七尾心惊不已,却又闭不上嘴巴。或许这个人真的具有掏挖他人肺腑的力量。那说起来,就像是把他周围半径几公尺都变成纤悔室的力量。“不要对这个男的多嘴。”内心的忠告罩上了一层膜,但却没办法明确接收到。是他的眼睛的关系,他想。然而就连浮现的“是他的眼睛”的意识也罩上了一层膜。 “这么说来,我以前被卷入的那场骚动,也有个狠角色的长男被杀了。不过狠角色本人也被杀了。”男子说。 “那是在说谁?” “我想说了你也没听过吧。不过他在那个圈子好像是个名人。”男子只有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变得痛苦。 “我不晓得你说的圈子是哪个圈子,或许是我也知道的圈子。” “那个人叫寺原。” “寺原。哦,他很有名。”七尾当下回答。“被毒死的。”他情不自禁地说出口后,才后悔唐突地说出这种事。 然而补习班讲师却一片淡然:“是的。父亲是被毒死的,儿子是被撞死的。” “毒”这个字在七尾的脑中绽放出微光。“毒杀。”他呢喃,“蜂?”然后他如此自问。杀害寺原的,是被称为虎头蜂的业者。 “蜂?”男子侧着头。 “峰岸的儿子或许也是被蜂给干掉的。啊,难道你就是虎头蜂?”七尾忍不住指住眼前的男子问。 “看仔细,我是人呀。”补习班讲师大声说。“我是补习班的老师,铃木老师。”他自嘲地说。“蜂类是昆虫。” “的确,你不是昆虫。”七尾也一本正经地应道。“你是活神父。” 被称做虎头蜂的业者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风貌,有什么特征,七尾并不晓得。真莉亚会知道吗?他取出手机,就要按号码。抬头一看,男子已经不见了。自己刚才在对谁说话?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吗?七尾害怕起来,一边打电话,一边从门上的小窗朝五车看。结果他看见补习班讲师离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不是幻影。 他把脸凑近车窗的景色,手机按在耳边。黏在窗上的一污垢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铃声响着,但真莉亚迟迟不接电话。感觉蜜柑和柠檬随时会从背后追上来,让七尾心神不宁,不知不觉间在通道上团团转。车厢与车厢的连结部分上下左右起伏,模仿爬虫类动作似地摇摆。 “你现在在哪儿?”真莉亚的声音这才传来。 “咦?”七尾禁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了?” “有耶。”他一片茫然。 “有?有什么?” 尽管是自己打的电话,七尾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黑色的行李箱就在眼前。就在车厢外的行李放置处,宛如打一开始就在那里似地,自然地融入其中。 “行李箱。”一直寻寻觅觅的东西过于轻易地现身,七尾完全没有真实感。 “行李箱?你说委托要抢的行李箱吗?咦?在哪里?真亏你找得到。” “不是找到,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发现它就在眼前。就搁在一般的行李放置处。” “你刚才漏掉的地方?” “我第一个确认的地方。” “怎么回事?” “行李箱自己回来了。” “就像自力回到主人家的狗?真感动。” “是有人搞错拿走,又放回来了吗?” “会不会是从你那里抢了行李箱,后来又怕了?所以决定还给你。” “怕了峰岸?” “或是你。‘没想到那个七尾也牵涉在里面,太危险了。那家伙简直就像专吸霉运的葫芦’。可是太好了。这次绝对不能再放开行李箱喽。然后在下一站仙台下车,就完工了。”真莉亚发自心底地吁了一口气。“虽然中间有些曲折,不过千钧一发,总算是成功了。应该可以顺利结束吧?” 七尾垮下脸来:“是这样没错,可是蜜柑跟柠檬很棘手。” “你被他们抓到了?” “是你叫我不要想东想西,直接去三车的。”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一清二楚。” “好吧,就算退让一百步,是我叫你去三车的好了,我有叫你被蜜柑他们找到,陷入危机吗?没有吧?” “不,你有说。”七尾豁出去撒谎。“我记得你是这样说的。” 听得出真莉亚失笑了。“嗳,可是既然都已经发生的事,也没办法了,也只能甩掉他们了。” “怎么甩?” “想办法。” “就算你叫我甩,在新干线里也是有极限的。你要叫我一直躲在厕所里吗?” “我想那也是一种方法。” “要是他们地毯式搜索,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要把新干线的厕所硬是撬开,感觉也满困难的啊,应该可以拖延一点时间吧。躲着躲着,下一站仙台就到了。” “到了仙台,走出厕所时被蜜柑他们埋伏,还不是一样完了?” “那种时候,嗳,就靠冲劲想办法嘛。” 真莉亚的指示暧昧到根本称不上策略。但七尾觉得这点子倒也不算太离谱。厕所的出入口不大,可以在里面埋伏,加以攻击。不管是使用刀子还是狙击头部,无论如何,比起在宽广的地方对付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埋伏都比较有胜算。到了仙台,就可以出其不意地冲出厕所逃到月台——或许。 “再说,使用中的厕所或许有好几个。他们要一一检查,应该也得花上不少时间。运气好的话,到处都有人在上厕所,蜜柑他们光是要全部查完,可能也得费不少劲。搞不好在找到你藏身的厕所之前,车子就先到仙台了。” “运气好的话?你在说笑吧。”七尾忍住笑。“你以为我是谁?对我来说,‘运气好的话’,就等于‘绝对不会发生’。” “嗳,是啊。”真莉亚干脆地同意。“啊,或许也可以躲到车长室。列车长待的地方。” “车长室?” “要不然的话,绿色车厢前面应该有个叫做多用途室的地方。九车是绿色车厢,所以应该是那里跟十车之间。是可以用来给婴儿哺乳的房间。” “我要去那里做什么?” “如果你想哺乳,可以过去。” “如果我想哺乳,我会过去。” “啊,提醒你一声,你搭的‘疾风号’不能去‘小町号’哦。虽然连结在一起,可是车厢彼此不通,就算想要逃到‘小町号’也没办法的。” “这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有时候就算三岁小孩知道,大人也不知道啊。啊,对了,有什么事吗?是你打来的吧?” “对了,我都忘了。刚才你在电话提到虎头蜂吧?不是昆虫,是咱们业者里用毒针的那个……” “杀了寺原的蜂是吧?有传闻说鲸跟蝉也是蜂干掉的。” “蜂是个怎样的家伙?有什么特征吗?” “我不清楚详情。我想应该是男的,但也有传闻说是女的。一个人或两个人。不过,我想外表应该不怎么醒目。” 那当然吧,七尾想。不可能一副昭告天下“我是杀手哦”的打扮。“或许我搭的新干线乘客里,有虎头蜂在里面。” 真莉亚沉默了一下:“什么意思?” “不,我也不确定,可是有个人死了,毫无外伤,或许是被毒针刺死的。” “可是干掉狼的不是你吗?” “我不是说狼,是别人。” “别人?什么别人?” “还什么,就别人的尸体啊。”七尾实在不敢说出是峰岸的儿子。另一方面,“狼”这个名字却令他感到介意。 “我说啊,”真莉亚发出惊愕不已的声音。“我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状况,可是那是哪门子新干线啊?问题一大堆。” 七尾无话可答。他也有同感。蜜柑和柠檬、峰岸儿子的尸体、狼的尸体,全是些危险人物。“可是新干线没有错,全是我不好。” “那当然了。” “要是虎头蜂真的在车上,要怎么办?” “最近都没听到这个名号了,我还以为他洗手不干了呢。” 听到这话,七尾的脑中闪过一个臆测。虎头蜂会不会打算就像过去杀害寺原那样,这次杀了峰岸的儿子,准备扬名立万?同时他又想起了狼。狼不是一直很仰慕寺原吗? “毒针很痛的,你这个胆小鬼可能会被刺哭哦。” “可是以前我家附近的老奶奶有糖尿病,我帮她打过好几次胰岛素呢。” “打针是医疗行为,除了家人以外,应该是不可以帮人打针的耶。” “咦,真的吗?” “真的啊。” “啊,这么说来,蜜柑他们的雇主好像也是峰岸。” “咦?什么意思?” “他们好像是被峰岸委托运送行李箱。”七尾说,匆匆说明自己的想法。“峰岸或许无法信任任何人。所以他利用好几个业者,制造出让业者失败的局面,想要立于优势。不晓得他是不想支付酬劳,还是打算找借口处罚所有人。” 真莉亚好像沉思了一会儿,“我说啊,”她开口了。“万一真是那样,不要勉强,或许投降也是一个选项。” “投降?” “对。也不算投降,就是放弃任务。就不要再抢行李箱了,把它交给蜜柑他们吧。相反地,请他们保证你的安全。蜜柑他们只要拿回行李箱,应该就不会计较了,而且如果峰岸在背地里策画什么,就算我们这边任务失败,他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只要放弃酬劳,向他赔罪,他或许会放我们一马。” “你突然说这什么话?” “我开始觉得既然是那么复杂的工作,趁早抽手,损失还比较少。” 事实上不光是行李箱,还有“峰岸儿子的死”这个大问题横在那里,但七尾不打算告诉真莉亚。那只会增加她的叹息和刻薄而已。 “我好感动。你竟然把工作摆旁边,担心我的安危吗?” “我是说最糟糕的情况。如果你试过了,觉得还是太危险,也是有这样的选项的。工作不是不重要,还是第一优先。可是到了生死关头,那就没办法了,我是这个意思。” “嗯,我懂。” “你懂了?那首先努力设法弄出行李箱吧。要是不行,就再说了。” “了解。”七尾挂断电话。 谁要努力,当然是立刻投降。 王子-5 王子知道后方的车门打开,有人走过来了。他佯装自然,靠坐到椅背上。 提行李箱的男子经过走道。是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他没有停步,也没有东张西望,快步往前走去。木村好像也注意到了,但他默默地目送男子离去。 眼镜男离开七车了。门关上,像要藏住他的背影。 “是那家伙吗?”木村低声说。 “是啊。他找到行李箱,是不是很兴奋呢?然后还有另一组人马在找那个行李箱,接下来就是猫捉老鼠了。愈跑愈前面。真有趣。” “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好呢?”实际上王子正在思考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更好玩呢?” “国中生插手大人的纠纷,会吃苦头的。” 此时王子怀里的背包传出手机铃声。“叔叔的电话。”王子掏出手机。画面上显示“木村茂”。“这是谁?”他把手机举到双手不自由的木村面前。 “谁知道?” “叔叔的家人?爸爸吗?” 木村哼了一声,脸颊抽动,那反应等于是在说猜中了。 “有什么事呢?” “反正;疋是来问小涉的情况。” “哦?”王子看着继续震动的手机,说:“啊,对了,叔叔,我们来玩游戏吧。” “玩游戏?我的手机里没灌游戏啊。” “来试试叔叔的父亲有多信任你吧。” “你在说什么?” “叔叔接电话,然后求救看看。说你被坏人抓了,叫你爸爸救你。” “真的可以吗?”木村很惊讶。 “当然,不可以提起叔叔小孩的事。老爷爷只要碰上孙子的事,马上就会心软嘛。” 王子想起自己的祖母。他们家族亲戚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外祖父母和祖父又都在王子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对王子来说,实际上只有祖母是他唯一一个长辈亲戚。王子觉得祖母也一样,蒙昧无知。在祖母面前,王子当然表现得彬彬有礼,显露出适度的幼稚,如果祖母买东西给他,他就坦率地表现欢喜。“慧真是个乖孩子。”祖母像这样眯着眼睛,就像把自己无多的未来托付给孙子似地,湿着眼睛说。“长得真大了呢。” 小学高年级的暑假,在祖母家两人独处的时候,王子曾问祖母:“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呢?”那时他已经知道大人不会正经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根本无法好好回答,所以对祖母也没有期待。“慧,不可以说那么可怕的话。杀人是很可怕的事情啊。”可是当祖母面露悲伤,开始了无新意的说明时,王子还是不禁感到失望。 “那战争怎么说?明明说不可以杀人,可是还是会打仗不是吗?” “所以战争也是可怕的事啊。而且,喏,法律也规定不可以杀人啊。” “可是制定法律说不可以杀人的国家却发动战争,对人处以死刑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祖母敷衍的话让王子厌烦,最后他回了句:“是啊,伤害别人是不对的呢。” 王子按下手机通话键。“喂,小涉的情况怎么样了?”手机里传来感觉上了年纪的男声。王子按住话口,匆匆交代“叔叔,通了。不可以说小孩的事哦。要是叔叔不守规矩,小涉就永远不会醒了”,然后把手机靠到木村的左耳。 木村斜瞟着王子,边烦恼该怎么做,边应道:“小涉很好。”然后他说了:“别说那个了,老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听仔细了。” 王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苦笑。原本应该慎重面对,确认状况和流程才对,为什么他却那么轻易就听从了自己的提议?王子说是游戏,但没有说明规则。明明应该先听到详细内容后再开始游戏的——王子怜悯起木村来。木村或许以为他是出于自由意志在行动,结果也只是被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突然有电车开过来,然后有人从他背后一推,要他上车,本来应该先确认列车的目的地,评估上车的风险才对,然而木村却什么部没做,先上车再说。多么肤浅啊。 “其实我现在人在新干线上,我预定坐到盛冈去。”木村接着说。“啥?跟小涉没关系。没事的啦。医院的人会照顾小涉。” 看来木村的父亲对于木村抛下小涉,人在新干线上感到生气。木村拼命说明,想要安抚激动的父亲。“总之,”他说。“总之,我现在落入坏人手里了。是啊。啊啊?当然是真的啊。我骗你干嘛?” 王子差点爆笑出来,用力忍住。他那种说法,有人会信他才有鬼了。如果要别人相信,就得下一番相应的工夫。留心语调、说明的方式,完全是要“请”对方相信自己。然而木村却丝毫不努力,而是强迫对方努力。他只是在“逼迫”对方相信自己, 王子把脸凑近手机。 “你又喝酒了是吧?”他听到手机另一头木村父亲的声音。 “不是啦。听好了,我现在被抓了。” “被警察抓了吗?” 确实,听到“被抓”,只会想到是被警察抓了——王子也想要同意。 “不是啦。” “那是被谁抓了?你要干嘛?”木村的父亲厌倦地说。 “什么叫要干嘛?你都不会想救我哦?” “你要向在超市仓库工作,靠老人年金生活的我们求救?像你妈,膝盖都出毛病了,连在浴室蹲下来都很勉强耶。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救在新干线上的你?哪里的新干线?” “东北新干线啦。再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仙台了。还有,我也不是叫你到新干线来救我。是心情问题。” “我说你啊,我不晓得你是要干嘛,可是居然丢下小涉,跑去坐什么新干线,你到底在想什么?连我都搞不懂你了。” “就说我被人抓了嘛。” “抓你有什么好处?那是什么游戏吗?” 听到木村父亲的话,王子悄声说:“真敏锐。”这只是一场游戏,找乐子罢了。 “所以说……”木村板起脸。 “假设你真的被抓好了。虽然在新干线里被抓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而且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也觉得反正一定是你自做自受。重点是,一个被抓的人,怎么可能像这样讲电话?” 看到木村语塞的样子,王子窃笑不已。然后他把耳朵贴在手机上,说了:“啊,不好意思,我是坐在木村先生隔壁座位的国中生。”咬字虽然清晰,却是带着稚气的语调。 “国中生?”木村的父亲对突然出现的王子声音感到困惑。 “我正巧坐在隔壁,叔叔好像在恶作剧。您打电话来时,他突然说‘我要装作被卷入麻烦,吓死老人家’。” 木村父亲的叹息好似透过电波,从这边的手机泄了出来。 “这样啊。虽然他是我儿子,我也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如果他给你惹麻烦,那真是对不起了。他那人就爱胡闹。” “叔叔是个很好玩的人。” “那个好玩的叔叔没喝酒吧?如果他要喝酒,可以帮我阻止他吗?” “好的,我会努力。”王子爽快地答道。这种语调能够博得大部分年长者的好感。 挂断电话后,王子抓住木村的手臂说:“叔叔,果然不行呢。明明是父子,你爸爸却完全不相信你嘛。或者说,你那种说法绝对不会有人信你啦。”王子说道,从背包口袋里取出小袋子,从里面捏出缝衣针来。 “喂,你要干什么?” “惩罚啊。叔叔玩游戏玩输了,得受点惩罚才行。” “你也太专制了吧。” 王子重新捏好缝衣针,弯下身子。支配人类的是疼痛与痛苦。在列车里虽然不能进行电击,但至少可以拿针剿。理由什么部好。透过决定规则,强制执行,就可以将立场的不同烙印在对方脑中。王子不理会困惑的木村,迅速地把针刺进他的指甲肉之间。“好痛!”木村尖叫。“嘘!”王子斥责孩子似地说。“叔叔,你很吵耶。不安静一点,我要把你刺得更痛哦。” “你少胡闹了!” “听清楚了,要是你叫出声,我就刺更痛的地方。闭嘴忍耐,是可以最轻松结束的方法。”王子说,继续拿针刺旁边手指的指甲肉。 木村的鼻翼撑大了。他横眉竖目,随时都要叫出来的样子。王子没办法,在他耳边低喃:“如果你再出声,我就去刺小涉的指甲。我可以打电话这么吩咐。我是认真的。” 木村愤怒得整脸都红了。但他或许是明白王子不是会虚张声势的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转为晈紧牙关的表情。是承受愤怒,同时防备针带来的疼痛的表情。 他完全处在我的支配下了——王子心想。他已经对自己唯命是从了。一旦服从命令,人就会像下楼梯时跨出一步,就这样直走到底一样,渐渐任凭自己支配。要重新爬上已经走下来的楼梯,并不是件易事。 “那我要刺喽。”王子故意慢慢地把针扎进指甲肉里。把尖锐的东西刺进指甲和皮肤之间,有种沿着肉体的隙缝,剥除多余的痂的快感。 木村轻声呻吟。那张承受着痛楚的表情宛如忍住不哭的小学生般,教王子好笑得不得了。为什么呢?——他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人会为了自己以外、不过是他者的人——即便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像这样忍受痛苦呢?比起揽下别人的痛,把自己的痛推到别人身上更要轻松多了。 此时王子的脑袋“咚”地感到一阵冲击。瞬间眼前一片黑,视野消失了,他知道针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去了。 他重新挺直身体。 他知道木村承受不了痛苦,用膝盖和手夹住头似地揍了他。仔细一看,木村脸上浮现“干得好”的兴奋和“糟糕了”的后悔与焦急。 脖子在痛。王子不生气。相反地他露出同情的笑,“痛到忍不住爆发了?”他调侃说。“幸好是我呢。我在班上也是导师挂牌保证的‘耐性十足,总是冷静沉着’的好宝宝呢。这要不是我,现在已经打电话对叔叔的小孩做出什么来了。” “哼。”木村回以鼻息。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吧。 七车背后的门又开了。王子把注意力移过去。两名男子从旁边经过。两人都是消瘦且手脚修长的人,视线滴水不漏地在车厢内扫视。眼神凶恶、臭着一张脸的男子看到王子,出声说:“啊,这不是培西吗?刚才我们碰过呢。”他的头发像狮子鬃毛般飞扬。王子之前见过。“还没有找到吗?叔叔在找什么去了?” “行李箱。还在找。”对方倏地把头凑过来,王子警戒他会不会发现木村的手脚被绑住。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迅速站起,面对男子,指着行进方向,刻意以稚拙的语气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人提着行李箱往那边去了。戴着眼镜。” “喂,你不会又在骗我了吧?” “我才没骗人呢。” 另一个男子回头,对头发飞翘的男子低声说:“快走。” “那边现在是什么状况呢?”头发飞翘的男子说。 “或许正在对决。” 对决?到底是什么的对决?王子突然充满好奇。 “麦陶跟蜜蜂先生的大对决吗?啊,可是说到蜜蜂,应该是詹姆士呢。” “又是汤玛士小火车?” “詹姆士的鼻子被蜜蜂螫到,这事很有名吧?” “对一般人来说不有名。” 然后两人往前面去了。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正因为如此,更令人感兴趣。 “喂,我们也去前面看看吧?”王子问木村。 木村臭着一张脸,不应话。 “或许大家会集合在一起哟。” “那又怎么样?” “去看看嘛。” “我也要去?” “万一我出事就麻烦了不是吗?叔叔得保护我呀。就像保护自己的儿子那样保护我哟,叔叔。要说的话,等于是我在拯救小涉的命。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水果-9 这是稍早之前,他们就要去到王子所在的七车前的事。刚出五车的时候,柠檬看表说:“离仙台只剩下三十分钟了。”他在车厢外停步。 “你不是对眼镜同学说‘还有’三十分钟吗?”蜜柑说。 看看厕所的门锁,女厕有人在用。其他厕所是空的,已经确认过没人了。 “也可能躲在女厕吗?”柠檬嫌麻烦地说。 “不要问我。可是当然有可能吧。那个眼镜男也是拼了命的,管他是男厕还是女厕,都有可能躲。”蜜柑说。“不过就算他躲在女厕,也马上就会被我们揪出来。” 挂断七尾的电话后,柠檬说:“躲在车厢里也有极限。那个眼镜同学两三下就会被我们抓到了。” “抓到他,然后呢?” “我的枪被他抢了,用你的枪毙了他。” “不能在车子里引起骚动。” “在厕所偷偷毙了他,再把他关进里面就行了。” “早知道就带灭音器了。”蜜柑真的觉得很遗憾。蜜柑和柠檬没有带装在枪口用来减少枪声的灭音器。因为他们认为这次的工作不需要。 “能不能在哪里弄到手啊?” “如果推车有卖就好了。向圣诞老公公祈祷怎么样?” “今年圣诞节我想要套在枪上的灭音器。”柠檬膜拜似地双手合十。 “别开玩笑了,先整理一下状况。首先,我们想把杀害大少的凶手交给峰岸。” “凶手就是那个眼镜同学。” “不过假设杀了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运他的尸体也很费事。如果要带去峰岸那里,留他活口带过去比较轻松吧。杀掉就费事了。” “可是啊,眼镜同学有可能会在峰岸面前哭诉:我什么都没做,我是冤枉的。” “谁不会说自己是冤枉的?没必要在意。” 他们决定地毯式搜索车厢,找出七尾。只要滴水不漏地检查座位、行李放置处、厕所和洗手台,迟早一定能找到。他们决定如果厕所有人在用,就等到里面的人出来。 “那这间使用中的厕所我来盯着,你先走吧。”柠檬说,指着行进方向。“啊,可是也可以反过来想呢。” “反过来想?”蜜柑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是姑且一问。 “也就是我来把厕所一间间关上的策略。这么一来,就算找不到那家伙,他藏身的地点也会渐渐减少。” 刚才两人才把蜂岸大少的尸体藏到三车跟四车之间的厕所。因为他们不放心在自己离席的时候让尸体搁在座位上。他们把峰岸大少摆在厕所里,让他靠坐在马桶后方,然后柠样用细铜线从外面上锁。把铜线缠在勾锁的凹凸部位,牵到厕所外面,关门的同时用力把铜线往下扯,虽然要注意一下角度,但这样就可以顺利上锁。“这下就完成了密室杀人。”柠檬得意洋洋。然后他突然说:“以前的电影有用大磁铁从外面把锁打开的诡计呢。” “《大黎明》是吗?”用一个看起来磁力很强的U型大磁铁从外面吸开锁链,这个场面实在很滑稽。 “史蒂芬,席格演的那部吗?”“是亚兰·德伦。”“是吗?”“不是《暴冲火车》哦?”“才没有暴冲。” 蜜柑在厕所前等了一会儿,意外地厕所门很快就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清瘦的妇人。她穿着白上衣,打扮虽然年轻,但还是看得出浓妆底下清楚的法令纹。蜜柑联想到枯萎的植物。他目送妇人往后方离去。“那个不是耶,不是瓢虫同学。一目了然,幸好。” 进入六车,一个个检视座位上的乘客,确认不是七尾后前进。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查看一下座位底下或行李架上有没有可疑人影或那只行李箱。幸好每一个乘客都一看就知道不是七尾。年龄和性别都明显不同。 “刚才桃在电话里说,峰岸好像正在召集可以去仙台车站集合的业者。” “或许车站月台已经挤满了一群满脸横肉的家伙。真思心。” “就算突然召集,也找不到多少人吧。能干的家伙预约早就满了。”离开六车时柠檬说。 “搞不好峰岸的部下会闯进车厢里来,二话不说毙了我们。” “也不是不可能,但可能性或许很低。” “为什么?” “峰岸大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说是唯一的证人吧?知道状况的只有我跟你。那样的话,我们可是唯一线索,不能一下子就杀了。” “原来如此。是啊,我们是有用的小火车。”柠檬老实地点头。“啊。” “怎么了?” “如果我是峰岸,就会杀掉哪边。” “哪边是哪边?塞满一堆瞹昧指示词的小说,没一本好货。” “听好了,如果要带去峰岸那里,我跟你,哪边都可以。证人一个就够了。对吧?我们两个在一起很危险,还是先干掉其中一边比较好。客车只要一辆就够了。” 手机响了。本来以为是自己的,结果不是,是七尾托变装男交给他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蜜柑接起电话,七尾的声音响起:“蜜柑兄?还是柠檬兄?” “蜜柑。”他答道,眼前的柠檬露出询问是谁打来的表情,蜜柑用一只手圈出圆圈摆在眼睛前,示意“眼镜”。“你现在在哪儿?” “新干线里。” “好巧哦,我们也是。你打电话来有何贵干?想要谈判也是白搭。” “也不算谈判,我投降了。”七尾的声音传达出他的迫切。 与车厢内相比,通道的震动非常激烈,听起来就像曝露在户外前进一般。 “投降?”蜜柑没听清楚,反问回去。嗓门拉大了。一旁的柠檬眼神变得凌厉。“投降?” “其实我刚才找到行李箱了。” “在哪里找到的?” “车厢外的行李放置处。注意到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刚才明明没有的。” 这太可疑了,蜜柑绷紧神经。“行李箱怎么会跑回来?会不会是谁设的圈套?” 七尾沉默了一秒:“我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总之行李箱回来了。” “里面呢?” “里面怎么样我不晓得。我不知道数字锁怎么开,也不知道里面应该放着什么。可是,总之我想把行李箱交给你们。” “交给我们?为什么?” “我没自信能够在新干线的车厢里逃到底,与其被你们狙击性命,提心吊胆,倒不如赶快投降,图个轻松。我把行李箱寄交给列车长保管了。我想没多久列车长就会全车广播,你们应该就知道我没有撒谎。可以请你们拿着行李箱,折回后面的车厢吗?我就这样在仙台下车。这案子我放弃了。” “没完成工作,真莉亚会生气哦?委托人峰岸一定会更生气。” “可是应该还是好过被你们追杀。” 听到这里,蜜柑暂时把手机挪到旁边,说:“眼镜同学说他要投降。”他把七尾的话简要地说给柠檬听。 “很聪明,他了解我们的可怕。”柠檬满足地点头。 “可是这样还是没法解决峰岸大少的问题。”蜜柑把手机放回嘴边。“在我们的剧本里,你是凶手。” “找到真凶,会更有可信度。” “真凶?”意料之外的词汇,让蜜柑忍不住稍微拉大了嗓门。 “对。你知道虎头蜂吗?”七尾问。 “眼镜同学说什么?”一旁的柠檬歪着头问。 “他问我们知不知道虎头蜂。” “怎么会不知道?”柠檬抢过手机:“以前我去抓独角仙的时候,就被虎头蜂追过。知道吗?虎头蜂非常恐怖的。”他说得口沫横飞。然而七尾在电话另一头的回话马上让他蹙起了眉头。“啥?什么叫我说的是真的虎头蜂吗?你说的是假的虎头蜂哦?世上哪有什么假的虎头蜂?” 蜜柑懂了。他用动作指示柠檬交出电话,再次接过手机:“你是说那个毒杀的业者吗?虎头蜂?” “是的。”七尾一清二楚地说。 “猜对了有什么奖品?” “奖品是凶手。” 蜜柑一开始不懂七尾在说什么,正准备恐吓他别耍人,但立刻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虎头蜂也在这辆新干线上?” “喂,真的假的?我很怕蜜蜂耶。”柠檬举手护住头,警戒着蜜蜂会从哪里飞过来。 “我想会不会是虎头蜂刺杀了峰岸的儿子?那样的话,即使没有明显的外伤,也不奇怪了。”七尾接着说。 虽然不清楚虎头蜂这个业者以怎样的道具行事,但有传闻说是人为引发全身过敏性反应。只是被虎头蜂螫过一次还没事,但第一次形成的免疫,在第二次被螫的时候会过度反应,造成休克死亡。这就是防卫性休克、过敏性休克,而蜜柑听说叫虎头蜂的业者就是故意引发那种休克反应。蜜柑这么说明,七尾惊讶:“原来虎头蜂是第二次被螫才危险吗?” “那么那家伙在哪儿?” “不知道。我连他是什么摸样都不晓得,不过或许有照片。” “照片?或许有?”蜜柑不懂七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开始不耐烦。“快点说重点。” “六车最后面,靠东京的座位,窗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外套内袋有照片。” “照片上的人就是虎头蜂?那个中年男子是谁?”蜜柑转身,就要折回背后的六车。的确,他记得那里好像有个睡着的人。 “他是业者之一。不过是个大烂人。他的那张照片好像是他这次任务的目标。现在回想,我觉得应该是车子里的女人。” “为什么你会认为照片里的女人就是虎头蜂?” “没什么根据。只是那家伙一直很仰慕寺原,老是说寺原替他取名号、他是寺原老大哥的宠儿。而寺原……” “是被虎头蜂干掉的。” “就是啊。而今天那家伙上了新干线,说他要干掉那个女的复仇。还说他要报恩。我当时没怎么留意,不过或许他的意思是要向杀了寺原的虎头蜂复仇。” “全是臆测啊。” “啊,这么说来,他还说了什么明智光秀。或许他是把杀了寺原的虎头蜂比喻成暗算信长的明智光秀。” “唔,虽然也不是完全信服,不过我先去借一下那大叔的照片,再去找你吧。” “啊,不用来找我。” 七尾慌忙说,蜜柑打断他:“你等一下。我看了照片再打过去。”他挂断电话。“怎么啦?”柠檬挨上来。 “或许我猜对了。” “猜对了?什么东西猜对了?” “我不是说峰岸大少死掉,可能是因为全身性过敏休克吗?我可能说对了。” 两人回到六车,目不斜视地穿过走道。面朝这里而坐的乘客或许是对来来去去的两个彪形大汉心生怀疑,对他们投以不善的视线。两人不理会,径自走到最后面的位置。 中年男子靠在两人座的窗边,头上深深地戴着猎帽。 “这睡着的大叔怎么啦?”柠檬不满地说。“这家伙怎么看都不是眼镜同学吧?” “这家伙怎么睡得像死了一样?”说出口的同时,蜜柑就确信这名男子已经死了。他在旁边的空位坐下,触摸男子的外套。外套看起来并没有特别脏,但蜜柑觉得不干净,用指尖捏起来似地掀起衣服。口袋里的确装了一张照片。抽出来。靠在窗边的头猛地垂落下来。脖子断了。蜜柑用手撑住,再一次靠到窗边。 “真堂而皇之的扒窃啊。”柠檬低喃。“而且这大叔怎么没醒?” “死掉了吧。”蜜柑指向男子的脖子。 “原来睡觉时头歪得太严重,也能把人睡死啊?” 蜜柑从后方车门去到车厢外,操作手机打电话。 “喂?”七尾应答。 周围隆隆行驶的声音仿佛抚过自己的耳边:“我拿到照片了。” 柠檬也走出车厢。 “喂,现在很流行像那样扭断人家的脖子吗?”蜜柑对着电话问。 “那家伙就是那种人。”七尾苦涩地给了个算不上回答的回答。 蜜柑没有问“是你干的吧?”相反地,他望向照片:“这就是虎头蜂吗?” “我又看不到。可是我想是有这个可能性。如果那个人在车厢里,最好这么怀疑。” 或许理所当然,但照片上是一个陌生女子。柠檬也凑过来看:“虎头蜂要怎么打倒?用喷剂吗?”他胡闹说。 “吴尔芙的《到灯塔去》里,有段文章是用汤匙杀掉蜜蜂的。” “用汤匙?怎么杀?” “我每次读也都很在意。到底是怎么杀的呢?” 此时七尾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蜜柑听不清楚,问道:“怎么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应。“怎么了?”蜜柑再一次问。半晌后,七尾说:“哦,我刚才在买茶。推车过来了。我刚好口渴。” “都穷途末路了,你还真是老种在在呢。” “水分和营养,该补充的时候就该补充。厕所也是。” “那,”蜜柑说。“虽然不是信了你的话,不过我会姑且调查一下车上有没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个检查乘客虽然费事,但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蜜柑说完赫然一惊:难道这就是七尾的计谋?或许他是在拖延抵达仙台以前的时间。 “啊啊……”柠檬拖长了声音说。他指着照片上的脸,噘起嘴巴说:“这不是那家伙吗?” “哪个家伙?” “你怎么会不认得?”柠檬淡淡地说明。“贩售小姐啊。她推着推车,从刚才就在车子里面来来去去,不是吗?” <hr /> 注释: 瓢虫-9 更早之前,七尾把行李箱托给了列车长。穿过八车的时候,车厢外右手边有个小房间,上面挂着“车长室”的牌子,七尾差点和刚好走出来的列车长撞上。“啊,不好意思。”七尾道歉。连在这种地方都差点跟人撞上,自己果然不走运。列车长穿着一身宛如双排扣西装般笔挺的制服,意外地年轻,却与七尾相反,冷静沉着,问道:“怎么了吗?” 七尾都还没来得及深思,就把手中的行李箱递到身前:“可以请你保管这个行李吗?” 列车长一时愣住了。或许是制服太大件,列车长也给人一种铁道迷少年就这样在新干线里工作的氛围。双排扣制服看起来很高贵,但列车长态度相当亲和。 “你说那个行李箱?” “我在厕所里找到的。五车外面的厕所。”谎言脱口而出。 “啊,这样啊?”年轻列车长没有怀疑七尾的样子,确认似地从左到右看了一下行李箱,确定数字锁锁着后,答应说:“我会在车内广播看看。” 七尾道谢,进入绿色头等舱,再继续走出车厢。他在想狼的事,揣测狼与虎头蜂之间的关联。一会儿后,他操作手机。这里是九车与十车之间,对“疾风号”来说,这里是前头。 蜜柑接了电话,七尾匆匆告知要件。他拼命地说明他要投降、要放弃行李箱、行李箱已经交给列车长保管、杀了峰岸儿子的凶手可能是虎头蜂、虎头蜂的照片在六车最后座的男子,也就是狼的手中。 蜜柑挂了电话。七尾把身体挨近窗边,仿佛等待情人联络似地握紧手机,看着外面。列车进入隧道。在黑暗的隧道里,他感觉就像潜进水中,屏住呼吸。外面的景色出现后,便有种被允许吸口气的解放感。然而很快又潜了进去。浮出、潜入、浮出、潜入。黑暗、光明、黑暗、光明,这让他联想到不幸、幸运、不幸、幸运。就宛如祸福相倚,话虽如此,自己的情况却全是祸,真教人寂寞。 就在这个时候,贩售小姐推着推车过来了。推车上塞满了商品。堆得像塔般的纸杯引人注目 “请给我茶。”七尾拜托的同时,蜜柑打电话来了。七尾按着手机,把零钱递给贩售小姐。“怎么了?”蜜柑狐疑地问,七尾说明自己在买茶。 “都穷途末路了,你还真是老种在在呢。” “水分和营养,该补充的时候就该补充。厕所也是。” 谢谢,七尾向贩售小姐道谢,往十车走去。 此时电话另一头传来蜜柑的声音:“喂,七尾,好消息。列车贩售小姐好像就是虎头蜂。” “咦?” 完全意料之外的发言让七尾怔住,发出超乎预期的惊叫。 车上贩售的推车停下来了。 贩售小姐背对着他,只把头转过来。那个脸颊微胖、还带有稚气的小姐温柔地微笑。怎么了吗?没事吧?关心他的表情十分自然。 七尾挂断手机,直盯着她看。这个女的是虎头蜂?实在不像。七尾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 “怎么了吗?”贩售小姐慢慢地完全转向他。那身穿戴着类似围裙的打扮,理所当然,完全就是个推推车的工作人员。 七尾把手机插进工作裤的屁股口袋里。“不,没事。”他留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紧张,“这个房间谁都可以用吗?”他指着左边挂着“多功能室”牌子的房间。房间的门是横推式的,写着“请向随车服务人员申请使用”。真莉亚说的用来哺乳的房间就是这里吧。伸手推推看,好像没人在用,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虽然有可以坐的地方,却很单调。 “很多人用来照顾小孩,向列车长或服务人员说一声,应该就可以用了。”贩售小姐回答。脸上的笑容是僵化的,那究竟单纯是贩售工作的营业用笑容,或者是出于别种紧张,七尾无法判断。 多功能室的对面,通道右侧有间厕所。异于其他车厢外的厕所,是大型的。墙上有个比拳头还大的圆形按钮,用来开关厕所门。七尾看出是为了方便坐轮椅的人按压。 贩售小姐又微笑了。怎么办?怎么办?七尾脑中响起自问的声音。该确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吗?万一她就是虎头蜂,那该怎么办? 一阵劈啪声。 七尾诧异怎么回事,原来是自己的手在撕绿茶宝特瓶上的塑胶膜的声音。还没有意识到,手指就先动了。 “请问,是不是有蜜蜂飞进车子里?”离开多目的室的门旁后,七尾一副忽然想到的样子问。包装膜已经完全撕下来了。 “什么?”贩售小姐被冷不防一问,惊讶地反问。“蜜蜂吗?” “喏,是有毒的蜜蜂。我觉得车厢里好像有毒蜂。”七尾试探。 “有蜜蜂在飞吗?会不会是靠站的时候飞进来的?真可怕。等会儿我会告诉列车长。” 是在装傻吗?还是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对方的反应看不出特别的动摇。 贩售小姐亲切地微笑,再次转身背对七尾,就要往十车前进。 “啊,不,我去通知列车长好了。”七尾说,一样转身背对她。然后他装出就要再次折回绿色车厢的样子。他打开全副神经,意识集中在他背后的更后方。 他稍微举起手中的保特瓶。正当他想能不能拿这个来充当镜子时,在茶水摇晃的色泽中看见了女子的身影。女子正无声无息地朝他逼近。 七尾掉转身体。 贩售小姐停住了。 七尾将宝特瓶朝对方脸上摔去。女子倾斜身体闪避。七尾迅速推开对方的身体。他没有手下留情,卯足了劲把对方推开。女子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往后退,撞到推车,一阵哗啦声响,堆得高高的纸杯崩塌。同时好几个装在推车下面的名产礼盒掉到地上。女子从腰部滑落似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瞬间,七尾瞄见推车底下有某种蛇状的东西一摇一摆地游出来。他发现是蛇。 一定是末尾前方那节车厢外的纸箱里跑出来的蛇。或许是缠在推车底下,一路移动到这里来了。蛇迅速地爬过通道,沿着墙壁移动,一眨眼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女子扶着推车站起来。右手有东西在发光。是针。 她在浅蓝色的可爱衬衫上系着深蓝色的围裙,显然不是适合运动的打扮,然而女子迅捷如电。她大步朝前跨来。没有一丝迷惘。针会以多快的速度朝他伸过来、刺过来、还是射过来?七尾完全看不出下一步动作。 怎么办?怎么办?七尾自问。 女子朝他逼近。 七尾首先稍微移动右手,拍打通道右侧残障人士专用厕所的开关门大按钮。 门倏地往旁边滑开。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女子疑惑地朝门望去。 七尾没有放过机会。他把身体向左靠,一脚踹向女子,把她踢进刚打开的厕所门里。不管是女人还是小孩,只要对手是职业的,就不能留情。 女子踉呛,跌进厕所,七尾也跟着进去。厕所很窄,旁边就是马桶。七尾迅速挥出左拳。他狙击对方的脸,却被用手臂格挡开来,于是立刻换使右拳击向侧腰。打中了,然而这么以为的瞬间,对方的身体已经错开,以背挡下。 女子动作敏捷。虽然应该也有几分焦急,但她对七尾的动作一一确实反应。 七尾预感针会飞过来。 此时门就要自动关上。七尾敲打内侧的钮,再次开门。他飞跳似地闪出厕所。背撞在通道对侧的多功能室门上。刚才被柠檬刺伤的手臂划过一阵痛楚。 手枪从背后掉了下来。是从柠檬那里抢来的枪。好像从皮带里掉出来了。七尾急忙要捡的时候,背后的墙壁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东西撞到门,掉到地上了。是针。女子不知不觉间射出了针。 女子也来到通道了。她把手枪踢得远远的。 这段期间七尾也继续前进,来到推车旁。盒子散了一地。是包了包装纸的伴手礼礼盒。七尾捡起来当盾牌转向女子。同时礼盒被戳破了。女子拿针刺上来。干钓一发,被礼盒挡下了。女子的指间夹着针。她缩回拳头。缩回去,再次对准七尾挥过来。手猛地伸了过来。七尾再次用手中的盒子挡下。 他甩开盒子,女子的右臂连同盒子一起被拨向旁边。 紧接着七尾抬起右脚踹女子。脚尖陷进肚皮。有打击成功的感觉。女子按着肚子跌坐在地,往后倒。 好!七尾前进,就要乘胜追击。 然而就在他踏上车厢连结部位地面时,新干线唐突地摇晃起来。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那种晃动就仿佛动物在甩掉皮毛上的水滴般猛烈,这要是搭在动物背上的瓢虫,就算被剧烈的地震吓到,也可以轻盈地飞走,然而七尾可没法这样。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当场滑了一跤。他失去平衡,一眨眼就跌坐在地上。 比起“居然在这种节骨眼跌倒”,他更感觉“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在紧迫的肉搏战中,竟然滑跤跌倒,不幸的女神总是那么体贴。 七尾拼命要爬起来。女人按着被踢的肚子,还在呻吟。 七尾在手上使力,就要爬起来的时候,手上感到一阵刺痛。咦?他诧异,全身血液倒流,急忙往手上一看,外侧竟然插着一根针。他怀疑自己眼花了。背上的寒毛全倒竖。刚才女子射出、打到门掉下来的针,前端似乎弯折,变得像倒钩一样。七尾的手就正好被往上翘起的尖锐部分给刺中了。七尾也知道那可不是寻常的针。针上应该有毒。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各种想法同时涌上心头。正确地说,只有词汇或单字而已。“多倒霉啊”、“虎头蜂”、“毒”、“死”、“我运气怎么会背成这样?”然后接着是:“我要死了吗?”七尾差点当场瘫坐下去。“就这么简单地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喃声翻搅着脑袋。虽然是视野狭窄的状态,但他拼命观察周围。倒地的女人、推车、掉落的商品。他感觉到毒液在全身扩散。从皮肤刺进去的毒液会怎么扩散?一如既往,焦急引发洪水,搅拌着思考。怎么办?怎么办?只有提问充塞着脑袋。 唐突地,思考的洪水终结,视野一片开阔。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感觉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七尾拔起手上的针。 没时间犹豫了。 他看到女子身旁掉了另一根针。他站起来走过去。 按着腹部的女子正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她的手在地板上摸索着。还以为她在干嘛,看来是想抓起七尾刚才拿在手上的枪——掉在通道上的枪。 七尾急了,连忙跑过去捡起枪,紧接着他抓起地上的针,毫不犹豫,拍拍对方给予鼓励般自然地,把针扎在女子肩膀上。女子就像讨饵吃的雏鸟般张大嘴巴,接着盯住插在自己身上的针,瞪大了眼睛。 七尾退后了一步,两步。 自己被自己的毒针插到的事实,令女子哑然失声。 七尾不知道毒性会在多快的时间内引发什么症状。他害怕极了,会不会在自己站立的这一瞬间,呼吸加快,失去意识,也就是自我永远消失?啪地一声,电源断掉,就这么完了——一想到这里,七尾连站都要站不住了,全身各处淌出冷汗。拜托,快点,快点啊!七尾祈祷。结果女子手忙脚乱地开始抚摸自己的围裙,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像小型麦克笔的东西。她的动作拼命极了。她拔开笔形道具的盖子,倒在地上弯起膝盖,抬起大腿,就要把笔刺上去。 七尾没有犹豫。他大步跨近,在女子旁边蹲下,一口气扭断她的脖子。 他从女子手中抢过笔型道具。那好像是注射器。七尾想起小时候经常给附近的老人注射胰岛素的事。他原本就要烦恼是不是可以如法炮制,但连烦恼的时间都嫌浪费,直接行动。他伸手勾住工作裤左膝上的小洞,粗暴地撕开,然后将笔形针筒刺上露出来的大腿。这真的是解毒剂吗?皮下注射就行了吗?最重要的是,还来得及吗?七尾努力不去理会接连涌上心头的问题泡沫、不安的粒子。 刺在大腿上的注射针比想像中更不痛。他压了一会儿,然后放开道具。站起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觉得心跳好像加速了。 七尾抱起脖子弯折的女子身体,挪动到多功能室里。他让女子的身体靠在内侧墙上,让门不容易打开。他从微微开殷的门缝间走出。 不知道能够瞒到几时。如果门无法正常开殷,或许乘客会以为是故障或有人在使用。他把“使用中”的牌子挂到门把上。 接着七尾将掉落的商品堆回推车。不能留下格斗的痕迹。他把收拾好的推车推到通道角落,停下来。 七尾把弹匣从枪把拆下,扔进垃圾桶。从自己的霉运来看,比起手枪派上用场的场面,他更可以想像出手枪被敌人抢走,为敌人提供武器的状况。刚才手枪也差点被女子抢走了。不带枪是不是比较不危险?七尾瞬间如此判断。 他把空掉的手枪插回腰带后面。就算没有子弹,或许还是可以拿来恐吓或唬人。 七尾背靠在垃圾桶附近的墙上,弯膝坐下来。 吁了一口气。 望着被针刺到的手。 此时十车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乘客。他瞥了一眼扔在那里的推车,但也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走进厕所。千钧一发。要是再拖久一点,骚动就要被人看到了。真不晓得自己是幸运遗是倒霉。七尾想着,就像与自己的呼吸对话似地,确认自己平安无事。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对吧?他询问自己。新干线的摇动从底下推撞着身体。 木村-6 “快点去看看嘛,应该正在发生什么好玩的事。”王子推着木村的背说。木村手脚的带子全被解开了,但他没有重获自由的感觉。当然,他全身笼罩着对王子的憎恨。但是他不能让怒意爆发。就像隔着玻璃看着愤恨得发抖、呐喊着要杀掉王子的自己,也仿佛只是在擅自想像类似的别人的情绪, 木村在七车的走道上前进。背后跟的只是个国中生,尽管如此,他却有股被一头危险至极的野兽尾随的恐怖。我在怕这个国中生吗?木村感到难以置信。就连这样的情绪都像罩了一层雾。这个国中生真的有威胁他人、烙下恐怖的能力吗?他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刚离开车厢,就碰上一个彪形大汉。男子背靠在出入口的门附近,一脸无聊地抱着手臂。他眼神凶恶,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睡乱的,轮廓就像小孩子画的太阳公公。 是刚才经过七车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 “噢,这不是培西吗?”男子一脸索然地开口。虽然不知道由来,但木村可以推测出是某种角色。 “大哥哥在这里做什么?”王子问男子。 “你说我吗?我在等厕所。”男子指着男女共用的马桶间。虽然看不到把手部分,但可能是使用中吧。“等里面的人出来。” “另一个大哥哥呢?” “蜜柑先去了。他有点事。” “蜜柑?” “哦,”男子毫无戒心的样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叫柠檬,那家伙叫蜜柑。酸的跟甜的,你喜欢哪边?” 王子一副“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默默地歪头。 “你咧?跟爸爸一起来尿尿吗?”柠檬问。 这样啊,这个可恨又可怕的国中生,看起来像我的儿子吗?柠檬的误会让木村一阵眩晕。 新干线摇晃起来。感觉像是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暴风而奔驰。这让木村想起拼命斩断对酒的依恋时的自己。忍耐酒精时,木村的身体摇晃得比这辆奔跑中的新干线更要厉害。 “这个人不是我爸爸。”王子说。“啊,我去一下厕所,叔叔等我哦。”王子露出天真无邪,看了让人心头阳光洋溢的纯真笑容,往小便用的厕所去了。那不是道理,或许是动物性的反应,但那张爽朗的笑容几乎会让人敝开心房。“叔叔,要好好等我哦。” 好好等我,意思就是不许多话,乖乖等着,这木村也懂。在走道上和一头乱发的男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实在很尴尬。柠檬以不悦的眼神直盯着木村。 “大叔,你酒精中毒是吧?”柠檬简短地说。 木村回望柠檬。 “猜中了?我身边很多酒鬼,就是看得出来。我爸跟我妈也是酒鬼。爸妈两个都一样中毒,那很恐怖哦。没有人制止嘛。没有煞车,只能不断地加速。汤玛士小火车里不是有一集,达克被货车推挤,停不下来,直撞到理发厅里头去吗?就跟那一样。救命啊,我停不下来啊——。会让人生一直线栽进谷底。我没办法,只好离开爸妈,躲在角落,拼命看着汤玛士活下来。” 木村不懂柠檬在说什么,但他回答:“我已经不喝酒了。” “那当然了。酒鬼一喝酒就完了。喏,你看看我。遗传是无法抗拒的,所以我滴酒不沾。我只喝水。就算一样是透明的,水跟酒也天差地远。”柠檬摇晃手中的矿泉水宝特瓶,转开盖子喝了一口。“酒精会让脑袋混乱,水却是相反,水可以整理脑袋。” 一开始虽然没有特别意识到,但不经意地看着看着,木村开始觉得那液体很像酒精,而且柠檬的喉咙还咕噜移动,喝得津津有味,木村也忍不住要被吸引过去了。 新干线的晃动并不单调,而是像生物般不规则地动着,有时会从底下顶上来,让身体轻飘飘地浮起。那种把人顶上空中的震动,几乎要把木村带离现实。 “久等了。”王子回来了。他毫不畏缩,但也没有亲热过头的样子,对木村说:“叔叔,我们去绿色头等舱看看吧。”他装成爱凑热闹的天真儿童说:“绿色头等舱里一定坐着很多有钱人吧?” “那也不一定吧。不过是些手头阔绰的人没错啦。”柠檬这么回答。 马桶间打开,里面走出穿西装的男子。他虽然注意到木村等三人,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到洗手台洗了洗手,去了七车。 “果然不是小七啊。”柠檬说。 “小七?”木村当然不知道那是在说谁。 “好了,我要去前面了。”柠檬说,就要往前进。 “我们也走吧。”王子望向木村说。然后说:“我们也一起帮大哥哥找行李箱。” “用不着培西帮忙。我已经知道行李箱在哪儿了。” “在哪里?” 此时柠檬闭上了嘴巴,直盯着王子看。冰冷的眼睛显然充满怀疑,尽管对方是个国中生,他却毫不客气。或许就跟肉食动物狙击猎物是不考虑年龄一样。“我干嘛要告诉你?你也想要行李箱吗?” 王子没有惊慌:“也不是想要,可是就像在寻宝一样,很好玩嘛。” 柠檬没有放松警戒。那种凌厉的目光就像要以视线刺穿王子的内在,摸透他的心理似的。 “算了,我跟叔叔自己找。”王子闹别扭似地说。当然是故意的。木村猜想他是借由这样来表现自己的稚气,表示自己并没有任何心机。 “不许碍事啊。培西一想要努力,就会坏事。比方说,喏,培西有一次不是浇满了整头的巧克力吗?要不然就是全身沾满黑煤。培西只要卯足干劲,几乎都会落得那种下场。”柠檬就要往前面去。 “要是我们先找到行李箱,要犒赏我们哟。”王子彻底维持孩子气的反应。“对不对,木村叔叔?”王子说,所以木村反射性地应道,“至少要里头钞票的一成当奖赏呢。”木村并没有深意。王子向他征求意见,所以他回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一方面也因为他脑袋一隅存有打开行李箱时看到的成叠纸钞和金融卡。 “你怎么会知道行李箱里面有什么?” 此时柠檬突然回头,瞪视他。气氛变得一触即发,连木村都感觉得出来。 就连这种时候,王子也没有惊慌。他瞥了木村一眼,眼神里虽然有着对搞砸事情的家伙的尖酸轻蔑,却没有醒目的动摇。“咦?行李箱里面真的装着钞票吗?”他以童稚的语气对柠檬说。 对话一中断,只剩下新干线的摇晃和震动在作响。 柠檬瞪木村,又瞪王子:“我也不晓得行李箱里装什么。” “那就不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而是因为行李箱本身很高级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在找它。” 木村在一旁听着,心中为王子的高明和胆试咋舌。柠檬对他们的警戒渐渐被转移。以童稚为武器,分散对方注意力的方法,可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 然而柠檬或许是猜疑心比想像中还重,他问:“你怎么知道有很多人在找它?” 王子的脸僵住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下子,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但木村第一次看到王子那种表情。 “第一次碰到的时候,大哥哥不是说了吗?”王子恢复成天真的国中生模样。“说大家都在找它。” “我可没说过。”柠檬板着脸扬起下巴。“真教人不爽。”他佣懒地搔了搔头。 木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若说真心话,他很想推柠檬一把:“这小鬼很危险。你最好先下手为强,想法子治治他。”可是木村办不到。如果王子不在下一站仙台和同伴联络,躺在都内医院的小涉就危险了。虽然还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事实,但木村感觉绝对是事实。 “叔叔。”王子叫道,但木村正在恍神,无法反应。“叔叔,木村叔叔!”王子再三叫唤,木村赫然回神:“什么?” “叔叔,我们好像说了什么冒犯人家的话,柠檬哥哥好像生气了。” “他没有恶意,惹你生气,真对不起。”木村决定低头道歉。 “木村叔叔,”柠檬突然开口。“你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大人。” “我是个酒鬼嘛。”木村很不安,不晓得对方会说出什么话。同时他也感到背后冷汗直淌。这很像他从事危险工作时好几次遭遇到的场面。敌对的一方怀疑自己身分的情况。诡谲的紧张感就像在木村与柠檬之间张起网子般,逐渐扩散。 “对了,大叔,你有起床气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木村反问:“什么?” “你在睡觉的时候,如果被人叫醒,你会生气吗?” “什么意思?” “问你有没有起床气。” “不管是谁,被吵起来都会不高兴吧?” 眼前金星乱迸。同时自己的脑袋往后面猛地荡去。 被揍了。晚了几秒,木村才发现对方的拳头打中了自己的嘴巴。手是怎么动的、拳头是怎么靠近的,他完全没看见。嘴里有小硬块掉下来,用舌头一碰,门牙断了。木村用手按住嘴巴。他抹抹滴下来的血,取出牙齿,塞进口袋。 “你做什么?叔叔,你没事吧?”王子依然扮演不知世事的国中生。他对着柠檬说:“不要这样!你为什么打他?我要叫警察哦!” “我只是想,如果你是危险的业者,这点拳头应该闪避得了吧。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中了。我猜错了吗?” “那当然了,叔叔只是个普通人啊!” “这样啊。”柠檬看着嘴巴流血的木村,好像也傻住了。“可是我的直觉却这样告诉我:这个大叔干的应该是跟我们差不多的工作。” “你猜错了。”木村老实说。“以前我是做过危险的差事,可是好几年前就金盆洗手。现在是个老老实实的警卫。老实说,拳脚早就变钝了。” “那跟骑脚踏车是一样的,不管荒废多少年,身体都会自动反应。” 哪有可能?——木村压抑想要这么说的冲动。“你是不是该去前面的车厢了?”木村介意着牙龈涌出来的血说。 “叔叔,你还好吗?”王子从盾上解下背包,从外侧口袋取出手帕递给木村。 “竟然随身携带手帕,真是好人家的少爷。”柠檬怪笑说。 王子重新背好背包。此时木村想起王子的背包里有自己带来的手枪。他可以若无其事地伸手到王子背上的背包,拉开拉链,取出手枪——木村这么盘算。 但脑中立刻闪过两件事。 一是就算取回手枪,又能怎样的疑问。拿手枪威胁吗?还是开枪?如果要开枪,是要射谁?射柠檬吗?还是王子?他的愿望当然是把枪口对准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子,扣下扳机,但如果办得到,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小涉身陷危机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变。别管那么多了,干吧。车厢的晃动还是一样,仿佛在阵阵推撞着木村。在教唆他扯破忍耐的锁链。自己不是一向活得单纯明快吗?想干的时候就干。人生每一天都在减少。不需要忍耐。对于可恨的国中生,不容分说地痛扁他一顿就是了。王子的话八成只是唬人的。医院附近才没有人在待命,小涉也没有危险。木村拼命把就要鲁莽行动的自己关进箱里,然而另一个自己就要把盖子给撬开来了。 “这一切会不会都在王子意料之中?” 第二个想法是这个。 背包现在就在木村眼前。所以他才会注意到手枪的存在。或许王子的目的就在这里。王子是不是期待木村掏出枪来,与柠檬对抗?换句话说,这也是在王子的计划之中? 愈想就愈陷入泥沼。疑念勾起新的疑念,他为了不沉入沼泽而抓住棒子,却开始不安起这根棒子真的能信任吗?另一方面,还有另一个自己正在挖开忍耐的盖子隙缝,想要不顾前后地行动。感觉只要神经一松懈,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好了,现在开始确认货车的货物。” 木村听到轻快、玩笑般的声音,纳闷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柠檬一把抢走了王子肩上的背包。王子也“咦?”地愣住了。柠檬的动作就是这么迅速。伸出去的手就像在空中一划般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抢走了背包。 木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王子也不禁表现出紧张。 “培西跟大叔,听仔细了。我还不知道这个背包里放着什么。不过我看大叔频频瞄着它看,可以猜到里面或许放着可以让你们占上风的道具。”柠檬拎起背包,拉开拉链,不一会儿便高兴地“噢”了一声:“原来里面放着这么棒的东西呀。” 木村只能看着手枪被取出来。 “如果用十个字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就像这样吧:‘爸爸,真的有圣诞老人耶!’字数对吗?太多了吗?”柠檬不晓得有几分认真,一个人滔滔不绝、演讲似地说着,看着从背包里拿出来的附灭音器的小型自动手枪。“要是在列车里像平常那样开枪,不但很吵,而且引人侧目呢。我正在伤脑筋说。什么嘛,原来新干线里也弄得到灭音器嘛。幸好我没指望圣诞老人。” 王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木村也因为柠檬的动作过于唐突且流畅,反应不过来。 “好了,我只问一个问题。”柠檬解开手枪的安全装置,枪口对准木村。 “问我?”木村忍不住说。瞄准的居然是我吗?真正的坏人不是我,是这个国中生呀。这话都快来到嘴边了。 新干线就像要让木村的紧张增幅似地脉动着。 “你们有枪,这是事实。既然连灭音器都准备了,你们不可能是一般人。小鬼跟大叔的组合很稀奇,但也不值得惊讶。危险的家伙里怎样的搭档都有。重要的是你们在这里的目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吗?还是受人所托?你们打算做什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老实说,自己跟柠檬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就连枪也是为了干掉王子而带来的,对行李箱感兴趣、想要瞎搅和,全是王子的一时兴起。但是木村觉得就算说明这些,柠檬也绝对不会相信。 王子窥看着木村:“叔叔,怎么办?我好怕。”他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了。 那种怯弱的模样,让人兴起一股非庇护他不可的使命感,但木村立刻告诫自己千万别受骗了。这个看起来像个怯弱少年的国中生,完全只是披着那种外皮的大人。是个伪装成怯弱少年的狡猾存在。 “难道你们也被峰岸委托?”柠檬说。 “峰岸?”木村看王子,讶异峰岸的名字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来?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开枪射你们其中一个。你,要不就是你。若说为什么不两个都射,因为蜜柑大概会生气。要是杀了要问出情报的对象,那家伙大抵都会生气。A型的人超爱计较的嘛。可是话说回来,要是两个都留活口就麻烦了。我要射其中一个。那么我要提问了。”柠檬暂时放下枪口。他稍微弯起一边的膝盖,姿势变得懒散。“你们两个哪个是首领?我可不会被外表给骗了。我不否定小鬼是首领的可能性。好了,我数到三,首领就给我举手,另一个给我指首领。要是两个人的回答矛盾,比方说两个都举手,还是都指对方,就是在撒谎,到时候就没办法了,我两个都杀。” “两个都杀,你的同伴不是会生气吗?”木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 “大叔也是A型吗?真爱计较。嗳,我是不喜欢蜜柑生气,可是生气就生气,又不会死人。我这儿的游戏比较重要。” “这是游戏?”木村的嘴巴歪了。刚才王子说“来玩游戏吧”,没想到柠檬也要玩游戏。世上全是这种人吗?木村吃不消地想。他开始觉得喝酒就能满足的自己最正经了。 “那么我要开始了,两个都给我老实回答。”柠檬噘起嘴巴说。 此时一个年轻母亲带着年约三岁的孩子经过车厢外的通道。柠檬不吭声,木村和王子也没有说话。“妈妈,我们快点回去!”小男孩天真无邪地说,从木村背后通过。木村想起了小涉。母亲显然对在通道上彼此对峙的木村等三人感到可疑,但就这样往七车离去了。 听到孩子的声音,木村心想“我得活下去才行”。为了小涉,我得活下去才行。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我都不会死。木村像要下暗示似地,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复诵。 孩子离开后,车厢的自动门隔了一拍慢慢地关上。 柠檬确认之后,“谁是首领?”他高兴地发问。“一、二、三,回答!” 木村毫不犹豫。他从手肘弯起自己的右手,举起来。往旁边一看,王子正用食指指着木村的胸口一带。视线转回前方。是柠檬举起的枪口。 旁边的洗手台传出烘手机吹风的声音。好像还有人。木村望向声音传来的洗手台方向。 没有枪声。只有“喀嚓”一声,像是转开锁般的轻微声响,反倒是洗手台吹手的风声还比较刺耳。“喀嚓”、“喀嚓”,声音连续。木村等了一下才发现那是枪声。灭音器抹消了声音,声音轻得连自己中了枪都不晓得。胸口好烫,木村先是这么感觉。没有痛楚,只有液体涌出身体的感觉。眼前开始模糊。 “大叔,不好意思射了你啊。”柠檬笑着道歉。“嗳,这样就结束了。” 听到声音的时候,木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后脑勺觉得硬梆梆的。自己倒下了吗? 疼痛扩散到整颗脑袋。然后他只感觉得到新干线的摇晃了。就像被抛进黑暗当中,眼前是一片没有远近感的漆黑世界。有底吗?还是没有底? 意识消失了。 一会儿后,有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自己是被拖走了吗? 他不晓得现在发生什么事,也无法判断自己中枪后过了多久。 一种异于落入沉眠的不安让木村颤抖。 自己被关进又黑又小的场所。 叔叔,叔叔。声音传来。 自己的意识随时都会像雾气般消散,就这样消失——在这样的不安中,木村勉力维系着意识。好想喝酒啊,他想。肉体的感觉消失了。不安与恐惧紧紧地攫住心的中央,勒紧上来,好痛苦。对了,最后得确认一下才行——他想。做为父亲的情感就像硕果仅存的岩浆般喷发出来。 小涉平安无事吗? 应该会没事吧。 以自己的死为代价,儿子的人生应该会延续下去。这样就好了。 远远地,王子的声音就像屋外的风声般传来。 叔叔,你会就这样死掉哦?你遗憾吗?害怕吗? 小涉呢?木村想问,却连吸气都办不到。 “叔叔的小孩会死掉。等一下我就去下指示。也就是叔叔白死了。你失望吗?” 虽然不明白状况,但小涉会死掉这句话,让木村不安起来。 放过他,木村想说,嘴巴却动不了。血气逐渐退去。 “什么?叔叔,你在说什么吗?喂?”王子轻快的声音不晓得从哪里传来。 放过小涉——木村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没办法呼吸,痛苦得不得了。 “叔叔,加油。要是你好好地说出‘放过我孩子’,我就放过他。” 木村对王子已经不感到愤怒了。如果他肯放过自己的孩子,也只能求他了。在朦胧的意识之中,木村这么想。 他想要张动嘴巴。血液淹了满口,差点噎住。呼吸变得急迫。“小涉”,他想发音,但尽管卯足了全力,却还是发不出声来。 “咦?什么?听不见哦,叔叔?” 木村已经连发问的人是谁都分辨不出来了。对不起,我马上说清楚,请你放过我儿子——他只能全心这么默念。 “叔叔有够逊的,小涉会死掉哦,都是叔叔害的。”他听见喜孜孜的声音。自己即将沉入深渊的感觉席卷上来。木村的灵魂呐喊着,却传不到外头。 王子-6 “好了。”王子眼前的柠檬说,站起身。 “这样就上锁了吗?” 柠檬把奄奄一息的木村塞进马桶间里,然后利用细铜线,从门外锁上内锁。他在关门的同时用力拉扯铜线。第一次失败了,但第二次确实传来“喀嚓”的上锁声。是利用细线从外面拉锁的物理性原始方法。铜线夹在门缝间垂落着。 “露出来的线……” “铜线丢着没关系。没人会在意,只要把铜线往上拉,就可以开门了。”柠檬说,接着伸手说:“拿来。”王子把暂时保管的矿泉水宝特瓶交给他。柠檬一接到水,立刻喝了起来。 “倒是你,最后在跟他吱吱喳喳些什么啊?”柠檬转过来面对王子问。刚才把流血的木村拖进厕所,关上门之前,王子说“我想在最后跟叔叔说句话”,进去里面跟木村说了什么。 “没什么。叔叔有孩子,我在跟他说那个孩子的事。还有,叔叔好像想说什么,所以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听到了吗?” “几乎不成话语。”王子说,想起告诉木村“小涉会死掉哦”时的反应。都已经失去意识、面色苍白的木村听到自己这句话,脸色变得更加惨白,那一瞬间,王子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对于面临死亡,应该已经绝望的人,再给予更深的绝望。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呢——王子自卖自夸。承受着痛苦,想要倾诉“放过我儿子”的木村,让他觉得滑稽得不得了。连话都说不好了,还那样拼命,真是可笑。 王子想起有关卢安达大屠杀的书中内容。图西族的人绝大部分是被柴刀砍死的。也有不少人被凄惨地凌虐至死。所以有个人决心到了紧要关头,就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部交出来。是为了请对方“用枪杀了自己”。他贿赂对方,不是要拜托对方“饶我一命”,而是恳求“请一口气杀了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卑贱的愿望吗?王子无比感动。交出所有的财产,恳求“请一口气杀了我”,这怎么能教人不兴奋? 死亡虽然绝望,但那并不是终点。王子理解到,即便是在死亡前,还是能够带给人更大的绝望,而且他一直认为自己也必须实行。那心情就接近音乐家总是在挑战更高难度的曲子。 从这个意义来说,木村的态度和表情或许是接近理想的。人就连要死的时候,都还要担心别人吗?都还要担忧孩子吗?王子禁不住好笑。然后他也想到了其他的点子。是不是可以利用木村的死,更进一步玩弄其他人、摧毁那个人的人生呢?比方说木村的儿子,或是木村的父母。 “好,走了。跟上来。”柠檬把头往前颐。 或许是柠檬手脚高明,并没有太多血溅在地上。虽然有条淡淡的红线宛如蛞蝓爬过的痕迹般延伸到厕所,但柠檬拿湿纸巾之类的东西一抹,很快就擦干净了。 “我一定要一起去吗?”王子刻意显露出恐惧,并且留心不会显得不自然地回答。“我只是照着那个叔叔的话做,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把枪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柠檬开枪射击后的枪,又放回了王子的背包里。 “我还没有相信你。搞不好你也是业者之一。” “业者?” “拿钱办事的家伙。像我们一样从事危险工作的家伙。” “我?我可是个国中生呢。” “国中生也有很多种吧?不是我自夸,我国中的时候就杀过人了。” 王子掩住嘴巴,露出骇惧的表情,但其实有些失望。王子第一次杀人是小学的时候。本来还期待这个叫柠檬的男子能够超出自己的想像,这下却彻底落空了。 “呃,大哥哥,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呢?”王子冷不妨提出这个疑问。 已经跨出步子的柠檬停步。有人在车厢外行走,他避开对方,说着“培西,过来这边”,移动到车门附近空间较宽阔的地方。 “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培西不该问这么不可爱的问题。”柠檬表现出不愉快说。“培西可是小朋友的偶像。”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人会在战争中杀人,也有死刑不是吗?可是却说不可以杀人……” “对才刚开枪射死一个人的我问这种问题,本身就够可笑的了。”柠檬说,脸上却毫无笑意,他接着说:“听好了,不可以杀人,只是不想被杀的人自己想出来的规矩罢了。就是那些自己明明啥都不会,却想要人家保护的家伙。要我说的话,不想被杀,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别被人杀就是了。不要跟人结仇、好好锻链身体,方法有很多吧?你最好也这么做。” 王子不觉得这是个有内涵的答案,差点就追要问:“为什么?”尽管与众不同,但即便是这个男人,也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谋生之道,才从事非法工作罢了。他不是什么罕见的类型,也没有任何哲学。期待遭到背叛,王子感到愤怒。如果是立足在充实的内在之上行使暴力、折磨他人,那王子还觉得有深度;然而内在空洞,只知道顾前不顾后地发飘的人,完全就是肤浅。 “你在笑什么?”听到柠檬尖锐的声音,王子急忙摇头:“没有。我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他说明理由。对王子而言,编造理由和借口可以说是操控别人的基础。说明理由、隐瞒理由、说明规则、隐瞒规则,透过这些,他可以近乎好玩地轻易诱导许多人,玩弄许多人。 “我一直被那个叔叔威胁,怕得要命。” “你看到我开枪,也没有多害怕的样子。” “碰到那种事,人怎么可能保持平常心?” “那个大叔有那么坏吗?” 王子露出害怕的样子:“他真的很坏。那个人很残忍。” 柠檬忽然盯住了王子,仿佛要以锐利的目光将他脸上的皮,柑橘类的厚皮一片片剥下来似地撕开。王子害怕脸皮底下的真心话曝光,将它塞进内心深处。 “你说的话听起来好假。” 王子想了一下该怎么应话,然后虚弱地摇摇头。 “啊,这么说来,有个类似的故事。”柠檬细细的眼睛绽放光芒,有些高兴地嘴巴翘起来。 “类似的故事?” “是黑色的柴油车来到多多岛时的故事。柴油车对绿色的蒸气小火车达克看不顺眼。所以想要赶走他,散播许多达克不好的流言。” “这是在说什么?”柠檬有些兴奋地侃侃而谈的模样让王子心生警戒,拼命思考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 “‘达克都在背地里说其他小火车的坏话哟’,坏心眼柴油车这么到处向人宣传。多多岛上的蒸气小火车每一个都很单纯,所以大家都很生气,说没想到达克居然会说别人坏话。不过其实达克是被冤枉的。” 王子有点被演讲般说起剧情的柠檬给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柠檬一边说,一边把枪拿到手里,把应该暂时除下的灭音器又以捏寿司般的灵巧手势转上去,不知不觉间安装好了,王子见状大吃一惊。柠檬的动作就像在典礼开始前整理仪容般,不急不徐,却再练达不过。他什么时候掏出枪来的?王子完全没发现。 “达克吓了一大跳。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全民公敌了嘛。然后当达克知道自己被冤枉到处说人坏话时,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柠檬用教师般的表情说,就像在教诲王子似的。手上的枪已经装好了灭音器,枪口朝下。柠檬确认弹匣,拉了一下滑套。 王子动弹不得了。 一边说着童话故事,一边准备开枪,这件事让他完全没有现实感。 “听仔细罗,达克这么说了:‘我根本想不出那种话!’就是说啊,那么工于心计的坏话,实在很难想得出来嘛。” 柠檬的右手松垮地垂着,仍然握着手枪,枪已经在待机了:准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开枪哦。 “那……”王子把视线从枪身移开,目不斜视地看着柠檬:“那怎么了吗?” “达克接着说了一句感动的名言,你最好也记住。” “他说了什么?” “‘蒸气小火车才不会干那种卑鄙的事!’” 枪口就在王子面前。柠檬伸出来的手,上头的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一带。手枪由于在前方加装了道具,变得相当长,感觉就像被看不见的竹签给剌穿般。 “为什么?”王子说。该怎么做?他动脑。这局面非常不妙。王子当然明白。 是该彻底假装天真无邪的孩子吗?要控制人的感情,“外表”是很重要的。比方说,如果婴儿不是长得那么可爱,也就是无法激超人类“真可爱”的情绪,肯定没有人想要劳心费神去扶养。不管再怎么说明无尾熊很凶暴,即便脑袋明白,但是要对背着小孩憨状可掬的无尾熊心怀警戒,仍然是至难之事。相反地,人们对于模样丑怪、思心的东西,不管其态度如何友好,都无法全面接纳。虽然完全是动物性的反应,但也因此用在诱导上效果十足。 人的行动不是靠理智,而是靠直觉决定的。 生理性的情感是操作人心时的杠杆。 “为什么要射我?刚才你不是说要留一个活口吗?”王子先这么说。柠檬或许忘了自己刚才决定的事,王子试图让他想起来。 “我已经发现了。” “发现什么?” “你就是那个坏心眼柴油车。” “你说的柴油车究竟……” “听仔细了:‘来帮忙胖总管汉特先生的铁路公司的柴油车心眼非常坏,自大傲慢。他瞧不起蒸气小火车们,老是做些奸诈的事,最后他的计谋曝光,受到了惩罚。’这就是坏心眼柴油车。怎么样,就跟你一个样吧?”柠檬笑也不笑地背诵说。“你刚才说那个大叔坏死了,不过依我想,那个大叔大概就跟达克一样,是‘根本想不出那种事’的那种人。不对吗?他是那种没大脑的人,虽然是个酗酒又没用的大人,却是耍不来邪恶心机的人。” “什么意思?”王子试着恢复镇定,把意识从枪口移开。枪虽然可怕,但如果有工夫去觉得可怕,更应该去思考活命的方法。人只要陷入恐慌就完了。交易?恳求、威胁、利诱?王子把选项列出来。或许应该先拖延时间,还是挑衅?王子寻找男子最感兴趣的话题。“关于那个行李箱……” “不过,”柠檬没在听王子说话。“我是不觉得那个大叔人有达克那么好啦,只是被冤枉这一点跟达克一样。” 那把枪感觉就像是柠檬修长的手指,瞪着王子,文风不动。 “请等一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呃,关于那个行李箱……” “原来你不是培西,而是坏心眼柴油车。我也真是的,竟然花了这么久才发现。” 瞬间,王子以为自己中枪了。眼前一片黑暗,王子注意到自己闭上了眼皮。他急忙睁眼。 如果自己就要死在这里,怎么可以不好好地看到这一幕呢?面对危险和恐怖,闭上眼睛逃避,是弱者的行为。 王子对于自己不觉得害怕感到满足。就这样结束了?他只有一种类似空虚与惊讶的感觉。面对人生的最后,他只有游戏半途而废了的感觉。反正后面有的也只是无聊的节目,就算被宣告“你只能活到这里”,他也觉得没什么困扰的。这是他毫不矫饰的真心,即使面对最后也不狼狈,这样的自己让他骄傲。 “你是坏心眼柴油车。” 柠檬的声音响起。 我要中枪了。他瞪着枪口,心想:就是那个洞穴会跑出摧毁我人生的子弹吗?他不打算别开视线。 半晌后,王子疑惑自己怎么还没中枪。 他看见拿着枪的右手慢慢地往下滑。 他望向柠檬的脸。柠檬眨着眼睛,表情松垮下来。左手按在眼头上。模样显然不寻常。柠檬左右摇了摇头,打了两个大哈欠。 他想睡觉?怎么可能?王子一步、两步地往旁边挪,慢慢离开枪口。“你怎么了?”他出声问。 是药物吗?王子马上就看出来了。以前陷害同班女同学时,他曾使用过强力安眠药,当时的症状就是这样。 “可恶。”柠檬手中的枪摇摇晃晃。他或许是察觉到危机,打算在自己完全失去意识以前封住王子的行动。“怎么会这么想睡?” 瞬间,王子双手一起揪住柠檬的右手,趁着对方行动迟缓,拼命把枪抢了下来。柠檬发了飘似地挥舞左手。王子闪开,退到后面,跑到对面的门前避难。 柠檬弯膝靠在门上。睡魔袭击上来,他就要倒了。柠檬做出用双手摸索周围墙壁的动作,然后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般当场瘫倒。 王子把手中的枪收进背上的背包。没工夫除下灭音器了。 柠檬的脚边掉着宝特瓶。王子慢慢地靠过去捡起来。是很普通的矿泉水,是这里面被下药了吗?他观察里面。这里下了药?谁下的药?虽然感到疑惑,但另一个想法立刻压了过去。 我太幸运了。只能这么想了。 竟然能够在如此千钧一发、岌岌可危的场面碰上这样的大逆转,王子禁不住佩服自己。 他站到柠檬背后,双手插进他的两胁抬起来,虽然沉重,但不到拖不动的地步。好,王子暂时放下柠檬,前往刚才把木村塞进去的厕所。他抓住伸出来的铜线,小心不割到自己的手,往上拉扯。于是门锁打开了。 接着他折回去柠檬那里。为了搬运柠檬,他像刚才那样绕到柠檬背后,就要把他架起来的时候—— 被袭击了。 以为已经睡着的柠檬双手猛然一伸,揪住了背后的王子。西装外套的衣襟被拉扯,王子往前滚地栽在地上。景色一个回转,他迷失了状况。王子慌忙站起来,但柠檬立刻展开攻击。这次真的要完了吗?王子感到全身寒毛倒竖。 “喂。”柠檬依然瘫坐在地上。他的眼睛焦点涣散,手在前方飘移,一副醉鬼模样,口齿不清地说:“帮我转告蜜柑。” 看来药效很强,柠檬连维持意识都得使足了劲。尽管就要坠入梦乡,却努力撑着,那种拼命的模样滑稽得让王子差点笑出来。或许那不是什么安眠药,而是更恶质的药。王子拿着枪走近柠檬。他略略把脸靠过去。 “告诉蜜柑,‘你在找的东西,钥匙在盛冈的投币式置物柜’。”柠檬咬紧牙关不让意识消散,说完这句话后,头猛地一垂,一动也不动了。 王子以为他死了,但还有呼吸。 王子准备再一次拖起柠檬时,在柠檬的手底下发现一张小小的图片。 地板上贴着贴纸。 绿色的小火车上有张脸,是儿童节目中的角色。看样子他真的很爱小火车——王子虽觉得讶异,却也猜想他把贴纸贴在这里,或许是打算留暗号给同伴蜜柑。他立刻撕下贴纸,揉起来丢进垃圾桶。 接着他拖动柠檬的身体,进入马桶间。木村倒在里面。血从他的身体缓慢地扩散开来。王子看到赤黑色的血与附在地板上的尿液混合在一起,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呢喃:“木村,你脏死了。” 要是有人来就糟了,王子关上门,暂时锁上。他把脱力的柠檬搁在马桶上,从背包里取出枪来,毫不犹豫地把枪口顶在柠檬头上,但又担心血喷溅上来,便把他拖到门底下。 拉开距离,瞄准后,王子捆下扳机。“喀嚓”一声。或许是灭音器的作用和新干线的震动使然,声音很小。柠檬的头猛地一晃。中枪的部位汩汩涌出血来。 睡着的时候被枪击,人生就这么完了,真够蠢的。会不会连痛觉都没有? 流出来的血微弱无力,让王子不由得露出笑容。连没电的玩具都比这有尊严。 我可不想踏上这样的末路——王子深切地想。 他想了一下,决定把手枪搁在厕所。他也想过是不是该带着走,但那样做有风险。电击枪还可以辩解是护身用,但手枪就没得辩了。再说,想想木村跟柠檬都是中枪而死,手枪存在于这间厕所里,可以免掉许多说明。 王子离开厕所,利用铜线关上门,上了锁。 就要往八车去的时候,王子忽然灵光一闪,从背包的外袋取出手机。是木村的手机。他叫出通话纪录,随即按下通话钮。 响了几声后,传来男子“喂”的不悦声音。 “你是木村先生的父亲吗?”车辆的震动让声音听不太清楚,但也不到令人介意的地步。 “喂?”男子再次反问后,放柔了声音说:“哦,刚才讲电话的国中生是吗?” 那种悠哉喝茶看电视般的懒散氛围,让王子差点爆笑出来。在你喝茶的时候,你的儿子已经死掉喽——他真想这么说。“其实,木村先生刚才说的是真的。” 木村的父亲沉默了。要把重大的事实告诉一无所知的对象时,王子总是兴奋无比。 “木村先生在这里碰到了危险。木村先生的孩子好像也岌岌可危了。” “什么意思?小涉不是在医院吗?” “我也不清楚。” “叫雄一、叫那家伙听电话。” “叔叔已经不能听电话了。” “什么叫已经不能听电话了?他在新干线上吧?” “我想这全要怪爷爷跟奶奶这么满不在乎。”王子不带感情、陈违事实地淡淡说道。最后他加了一句:“我想你最好不要报警。” “什么意思?” “啊,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再见。”王子按下手机按键。 这样就行了——他想。木村的父母从现在开始,一定再也坐立难安吧。他们不晓得儿子跟孙子出了什么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他们能够做的,只有打电话到医院。然而目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所以院方一定会回答“没有问题”。身在东北乡下的他们完全无计可施。王子也不认为他们会报警。就算报警,顶多也只能说他们“接到奇怪的电话”吧。 等到一切揭晓时,他们肯定会懊悔不已。王子期待得不得了。 用后悔与愤怒,填满想要平静安享晚年的老夫妇贵重的剩余时光。一口饮尽一把捏碎他人人生所榨出的果汁——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 王子走进八车。柠檬哥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想。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人类都一样软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无聊。 槿-3 移动的距离短到连计程车的表都还没来得及跳动,槿抵达了目的地。 他付钱下车,目送计程车离去。那栋建筑物在单侧二线的县道另一头。很高,外观新颖。 那个仲介业者已经到了吗?想像老是黏在桌旁,靠电话工作的办公型男子为了不熟悉的户外现场工作紧张兮兮的模样,槿不禁莞尔。 跟画地自限、自认为做不到而不愿意跨出去的人相比,更令人有好感多了。 槿打电话。仲介业者没有接。自己把人叫出来,却不接电话,搞什么鬼?——槿并没有像这样生气。他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想过要折返,但又觉得在意。注意到时,他已经穿越县道,朝建筑物走去。 槿等待行人号志转绿。他望着马路,觉得马路就像条河川。视野变得狭窄,风景的彩度降低,马路上出现不定形的波涛起伏,河水从右往左缓缓流去。护栏就像不让平缓浮荡的河水冲出马路、溢出河床般,在马路与人行道间,发挥着贴身守护的功能。 河川有时虽会因暴风雨而暴涨,但除此之外,水面大多都只是说不上显不显眼的起伏和潺潺流动。 视野恢复。河川消失,马路现身。风景的彩度增加,添上色彩。 旁边的篱笆绑着用来插交通安全旗帜的铝制筒子。 然后他把视线往下移。篱笆处有蒲公英的花朵。小小的黄色花瓣,就像不畏疲倦,尽情欢闹,然后累了就直接睡着的孩童般,让人感受到纯真的生命力。朴拙的绿色茎干细细地支撑着花朵。黄色的小花被绿皮包裹着,皮的下半部往下垂展。是西洋蒲公英。 外来种的西洋蒲公英驱逐了既有的关东蒲公英。 槿想起这样的说法。 那并非事实。 关东蒲公英会减少,是因为人类侵占了它的生长环境,西洋蒲公英只是进驻了那些空下来的土地罢了。 真有意思,槿想。 人类把西洋蒲公英视为关东蒲公英减少的凶手,摆出一副目击证人的姿态,实际上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西洋蒲公英只是因为强壮,所以存活数量多了一些罢了,即便西洋蒲公英没有被引进,关东蒲公英一样也会消失。 黄色的花旁有一点红色。 是一只瓢虫,只有指尖大,就像用滴管挤出来的水滴般。它的壳就像在红色的水滴上,顺好笔尖,以墨汁点上斑点似的,让槿眯起了眼睛。 昆虫的外形究竟是谁设计的? 槿不认为全是顺应环境、自然演化的结果。红色配上黑色斑点,有什么必然性吗?难说是丑怪还是奇特的各种昆虫的造形,充满了难以想像是自然界产物的形貌。 槿凝视着慢慢爬上叶片的瓢虫。把手指凑过去,它便绕到茎的背后。 留意到时,号志已经变成了绿灯,槿穿越斑马线。 仲介业者打电话来了。 水果-10 柠檬一直没跟上来,蜜柑感到介意,但九车前侧的门打开,踏进通道的瞬间,蜜柑看到戴眼镜的男子瘫坐在地上,顿时把柠檬的事抛到脑后了。 列车进入隧道,震动声变了。周围突然暗下来。宛如潜入水中的压迫感笼罩整辆车。 七尾在出入口附近,逆着行进方向,背贴着墙壁弓起膝盖坐着。一开始蜜柑以为他昏倒了。因为他眼睛虽然睁开,看起来却意识不清。 蜜柑就要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掏枪,却看见七尾不知何时已经举起枪来。 “不要动。”七尾说。他坐着,枪口文风不动地对准蜜柑。“我会开枪。” 新干线穿出隧道。从车门的窗户瞄向外面,是一片等待收割的水稻田。列车马上又钻进了隧道。 蜜柑微微举起双手。 “最好别动歪脑筋。我累了,随时都会开枪。”七尾瞄准蜜柑。“我直接说结论,我找到杀害峰岸儿子的凶手了。虎头蜂……” 蜜柑的视野角落捕捉到里面的车门附近的列车贩售推车。没看到贩售小姐。 “轻取吗?在哪儿?” “放在那间多功能室里。险胜。”七尾说。“这下子就不必收拾我了吧?这样你们就没有特意和我对干的好处了。” “是吗?”蜜柑目不转睛地观察七尾的动作。感觉有机可趁。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掏枪——他在脑中预演动作。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想我们只能团结合作了。在这里互射实在也不是办法,只会顺了别人的意。” “谁的意?” “不晓得,总之是其他人。” 蜜柑面对七尾,半晌间一动也不动地思考。“好吧。”一会儿后他点头。“把枪收起来吧。暂时休兵。” “我连什么时候开战的都不晓得。”七尾慢慢地立起膝盖,手扶在墙上站起来。他把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重复像是深呼吸的动作。或许是与女人的对决让他疲倦。他战战兢兢地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否平安无事。工作裤也破了。地板上掉了一个玩具针筒般的东西。蜜柑看去,七尾连忙把它捡起,丢进垃圾桶。 枪收进背上的腰带。 “你是被下药了吗?” “对方也是职业的,我想她应该预备了解毒剂。我都一脚踏进棺材了。我期待要是她自己被刺了,可能会拿出解药来,完全是赌注。” “不懂你的意思。” “总之我人还活着就是了。”七尾说道,手掌一开一合地确认着。接着他稍微弯下身体,把玩破掉的裤子布。 蜜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他立刻取出来确认液晶画面,心情顿时变得沉重。“我们跟你的老大打电话来了。” “峰岸打来的?”七尾睁大了眼睛。他原本逐渐恢复了生气,然而一说出这个名字,面色再次变得惨白。 “就快到仙台了。是最后确认吧。” “确认什么?” “不给我老实招,我真的要生气了,这样好吗?——这样的确认。” “怎么可能好?” “电话给你,你自己跟他说。” 蜜柑接了电话。 “我有问题。”峰岸也不报上名字,径自说了起来。 “是。” “我儿子没事吧?” 这开门见山的问题,让蜜柑一瞬间差点语塞。 “稍早我接到联络。”峰岸说。“对方说,看到新干线里我儿子的模样不太对劲。还说‘令公子的样子有点古怪,你最好关心一下’。所以我对他说了:‘我儿子不是一个人在新干线上。我委托了两个我信赖的人陪着他。不必担心。’结果对方又说了:‘你最好怀疑一下。陪着是陪着,但陪的是在呼吸的令公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的令公子,那就不晓得了。’” 蜜柑苦笑:“峰岸先生的部下误会了。他会不会是把睡着的令公子看成呼吸停止了?”他说,然后想到万一峰岸指示“那么现在叫我儿子听电话”,该怎么办?他不禁毛骨悚然。 站在前面的七尾也一脸不安地看着他。 “刚才说着说着,我想到了。儿子也叫‘息子’,而‘息子’这个词里有‘息’这个字,有气息,才能叫息子嘛。” 峰岸没搭理蜜柑的话。或许他向来只会发出委托和指示,从来不会去理会别人的建议或辩解。他需要接收的,只有报告而已。 “所以了,”峰岸接着说。“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在仙台站检查。” 果然——蜜柑绷紧神经。“就算要检查,新干线也不会等人啊。” “下车就行了。你们带着我儿子跟行李箱一起在仙台下车。我派了几名部下到月台,也雇了你们的同行。” “那么多好青年挤在月台上,会把车站的人吓到的。” 通知下一站即将抵达的音乐响起。轻快的旋律天真地响着,蜜柑不禁苦笑。 “当然,如果你们能照预定过来,那再好不过,但逼不得已的情况,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而且……我再问一次,我儿子没事吧?还有行李箱。” “那当然了。”蜜柑回答。 “那么检查一下子就结束了。让我的部下看看行李箱和我儿子,再立刻上车就行了。” “有气息的‘息子’是吧。” 自动广播后,疑似列车长的男子开始用麦克风广播,通知即将抵达仙台站。 “怎么不说话了?”电话另一头的峰岸问。 “到站的列车广播很吵。好像就快到仙台了。” “你们坐的是三车吧?我叫部下在三车附近等着。听好了,一到仙台就马上下车。” “啊,令公子正好去厕所了。”蜜柑脱口而出后,才在内心咒骂自己。这什么牵强的理由,你应该没笨到这种地步吧?他简直要怜悯起自己来了。 “我再一次交代你们该做的事。从三车下车,让我的部下看到行李箱跟我儿子。就这样。” “其实我们跟列车长起了一点纠纷,”蜜柑拼命说。“我们移动到九车了。现在要赶回三车也来不及。” “那么就六车吧。三车跟九车中间。那里总赶得过去吧?我叫部下在六车外面等,我等一下就指示。你们也从六车下月台,带我儿子过去。” “我只是问一下,”蜜柑佯装平静地对着手机说。“如果您在仙台的部下判断我们可疑,会怎么样?不会突然开枪吧?” “我儿子跟行李箱平安无事吧?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峰岸先生的部下可能会判断错误。万一到时候在月台引发什么骚动,不是很为难吗?” “谁会为难?” 蜜柑一时答不上话。“无辜的一般市民”这个词实在太空泛,他觉得成不了借口。“车厢里有许多乘客。如果开枪,会引起恐慌的。” “乘客应该没多少,”峰岸断定说。 “不,客满耶?”蜜柑毫不犹豫地撒谎。因为他认为峰岸不可能了解车上的座位状况。然而谎言被戳破了。“不可能客满。大部分的指定席都被我买下了。” “被你买下?” “知道你们要带我儿子搭新干线后,我就把所有的空位买下了。” “把所有的空位买下了?”这意外的事实,让蜜柑也不禁大叫出声。虽然他觉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却疑惑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是为了尽量减少风险。新干线里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乘客愈少,你们也愈好保护我儿子。不是吗?” 什么好保护,你儿子两三下就挂了——蜜柑有股想要说出口的冲动。而且为数不多的乘客里还混进了好几个业者,峰岸的独占计划实在看不出效果。 “到底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就算一节车厢有一百个空位,也只有一千张票钱。” 蜜柑板起脸。峰岸的金钱观疯狂,这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委托他们工作的人,绝大部分都有着疯狂的金钱观,但就算是这样,峰岸用钱的方法、用钱的优先顺序也太诡异了。买下新干线的空位,这算是什么事?要是那样做,列车长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明明应该坐满的车厢却到处是空座,不会感到可疑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年幼的女孩吵闹的声音。是峰岸的女儿、他跟情妇生的女儿吗?那令人莞尔的父女关系,与现在新干线里正发生的杀伐局面落差实在太大,教人困惑。峰岸这个人担心着亲生儿子的安危,又怎么能和女儿度过安详的时光?这在在教人感觉峰岸的精神构造实在扭曲,无法以一般标准去衡量。 “总之,你说列车里客满是假的。我说得没错吧?根本没客满。你最好别撒谎、说大话。马上就会露出马脚的。露出马脚很让人尴尬对吧?而且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们在仙台乖乖照我的话做,就不会碰上什么危险。” 电话挂断了。 新干线的速度开始变慢。车体画出平缓的曲线,逐渐倾斜。 没时间思考了。蜜柑穿过九车,进入八车。“现在是什么状况?”七尾手足无措地跟上来,蜜柑没理他。他踏稳脚步,像要安抚摇晃的车体般前进。偶尔抓住座位的靠背维持平衡。 可能是要在仙台站下车,几名乘客正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对面车门有小孩走进来,往这边靠近。蜜柑觉得碍事,想要从旁边绕过去,结果少年开口了:“啊,你是蜜柑哥哥对吧?柠檬哥哥正在找你。” 对了,都忘了柠檬了。但已经没时间烦恼了。“柠檬人呢?” “他说他有事,去后面了。” 蜜柑重新打量少年。乌溜溜的黑发没有分边,眼睛像猫一样浑圆,鼻梁高挺,一看就像是上流人家的大少爷。 没时间理他。蜜柑走出车厢。感觉得出新干线开始煞车了。 “你到底要怎么做?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七尾烦死人了。 几名乘客聚在车厢外准备下车。他们朝慌张前进的蜜柑等人投以诧异的眼神。 蜜柑在行李放置处找到一个行李箱,毫不犹豫地拉出来。那是一只国外旅行用的大皮箱,比蜜柑他们搬运的大上许多,也相当坚固。 “你拿那个皮箱做什么?”七尾问。 “没时间了,拿这个顶替。”蜜柑抬起手里的行李箱,往七车走去。行李箱虽然看起来坚固,但不沉重。 蜜柑避开人群在七车前进。他等于是与起身往出口去的乘客逆向而行,惹来露骨的嫌恶视线。 再次走出车厢。众人为了下车,已经排起队。蜜柑来到六车与七车之间的下车口。他在通道正中央一带站住。七尾也停下脚步。少年也跟了上来。 “听好了,到了仙台,我得先从这道车门下月台。”蜜柑匆匆对七尾说明。 “峰岸这么交代吗?” “峰岸的部下在等。我得拿着行李箱,跟峰岸的儿子一起下月台。然后部下会确认。” “不是那个行李箱。”七尾指着蜜柑手中的行李箱说。 “没错。而你也不是峰岸的儿子。” “咦?”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瞒天过海了。行李箱跟峰岸的儿子两边都是假的。知道了吗?你什么都别说,站在旁边发呆就是了。” 七尾不晓得是不是没听懂蜜柑的意思,愣了一秒:“你说我吗?” 新干线往前栽似地放慢速度,接着很快往后一摇。蜜柑脚踏不住,手扶住墙壁支撑身体。 “你要冒充峰岸的儿子。” 新干线的速度渐渐变慢,已经进入仙台站月台了。 “怎么可能?”七尾的眼神开始在半空中游移。“我要怎么……” “别管那么多了,跟上来。” 此时少年插嘴了:“干脆别理他们怎么样?如果不下车,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吧?我想他们不会搞不清楚状况就乱来。或许可以就这样假装不知情,搭着新干线继续前进。” 真不像个小孩——蜜柑不爽少年说的话。尽管少年说得有道理,但蜜柑也不打算改变方针。“如果我们不下车,就会有一大批人杀进新干线里。到时候一样麻烦。” 车门打开了。 排队的旅客开始鱼贯前进。“走了。”蜜柑对七尾说。 瓢虫-10 仙台站回响着广播声,几名手提行李的旅客坐进新干线。七尾瞥着他们,和蜜柑并站在月台上。前面是三名西装男子。我们有两个人,对手有三个人——七尾在心里呢喃。稍远处有一个平头的消瘦男子,更远处有两个疑似格斗家的壮汉,他们看着这里,静观其变。 “简直像足球赛罚球嘛。居然用人墙堵我们。”蜜柑很冷静——看起来。他的呼吸平稳,语调也很缓慢。 “你是蜜柑先生吧?”西装三人组正中央的男子说。男子几乎没有眉毛,眼睛很细。“我们常耳闻蜜柑先生与柠檬先生的英勇事迹。这次因为峰岸先生突然打电话来,怎么都得确认一下。” 异于内容,口气颇为冷淡、礼貌性。 七尾微微抬头一看,列车长正从后方车厢走下来,在确认发车前的月台情况。列车长显然在注意七尾他们。七尾心想:的确,好几个男人面对面站着,教人无法不起戒心吧。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不像临别前难分难舍的远距离恋爱情侣,也不像是来欢送朋友离乡的同伴。但或许是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信条,列车长没有靠过来。 “喏,这是峰岸先生的儿子,这是行李箱。确认好了吗?新干线要发车了,我们可以回车上了吧?”蜜柑佣懒地说。 黑色行李箱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十分普通。只要宣称那就是目标行李箱,或许可以勉强让他们相信。问题是我——七尾连头都不敢抬,直盯着自己的鞋尖。蜜柑叫他冒充峰岸的儿子,但他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冒充才好。 “可以请你打开行李箱吗?” “打不开。我们也不晓得怎么开。况且你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吗?”蜜柑说。“我们才想请你们指点怎么开呢。” 西装男子沉默,伸手抓住黑色行李箱。他蹲下来,触摸把手部分和数字锁。态度看起来像是在严密地鉴定老壶的真伪,不过看样子他们也分辨不出行李箱是真是假。 “这字母缩写是什么?”男子蹲着抬头问蜜柑。 行李箱底下贴着写有“MM”字母的贴纸。是萤光粉红色的,上面还有亮片,感觉是十几岁年轻小女生会喜欢的那种调调。 “是峰岸(Minekishi)的‘M’吧。”蜜柑不为所动地说。 “那第二个‘M’是什么?峰岸先生的名字叫良夫(Yoshio)。” “不是峰岸的‘M’吗?” “我说的是另一个‘M’。” “那也是峰岸的‘M’啦。说起来,峰岸的名字居然叫良夫,这简直就是黑色笑话。更重要的是,那贴纸又不是我贴的,不要问我。新干线要走了。我们可以上车了吗?” 已经没有乘客从新干线下来了。月台也看不到要上车的旅客。接下来就只等发车了。 西装男子站起来,这次移动到七尾正面。“峰岸先生的儿子有戴眼镜吗?”他说。七尾大受动摇,吓得差点当场跳起来。他好想立刻摘下眼镜,总算按捺下来。 “是我要他戴的。我不晓得你们知道多少,不过这个大少……”蜜柑这么一说,西装男没有眉毛的脸便有些绷了起来。“峰岸先生的公子,”蜜柑改口。“才刚被危险的家伙监禁了。也就是有人在狙击他。难保新干线里没有人想对他不利。至少得让他变个装才行。” “所以你叫他戴眼镜?” “其他还有很多。气质感觉跟平常的峰岸公子不一样对吧?”蜜柑毫无胆怯的模样,悠然地说。 “是吗?”没有眉毛的男子彬彬有礼。不过此时他打开手机,说:“刚才峰岸先生传了公子的照片过来。”手机画面上有峰岸儿子的照片吧。男子就要把手机画面放到七尾的脸旁边比对。 “喂,要发车了,”蜜柑叹气。 “不太像。” “那当然了。我们改变了他的氛围,才不会一眼就被人看出来啊。像是发形、眼镜什么的都变了。那我们走了。要好好通知峰岸先生啊。”蜜柑把手搭在七尾肩上,用力把他的头勾过去:“回去吧。”七尾点点头:心想这下子得救了,不必再演戏了,放下心来,但还是尽可能板着脸,不让安心显露在表情上,摆出装模作样的态度。 此时没有眉毛的男子喊了个陌生的名字。七尾不晓得是在叫谁,本来不想理会,但想到那可能是在叫峰岸儿子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结果预感似乎猜中了,没有眉毛的男子直看着他问:“只有令尊才打得开行李箱吗?” 七尾蹙着眉头点点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开。”但什么都不做又让他觉得心虚。他不安了起来。因此七尾下意识地伸手拎起搁在月台上的行李箱,随手拨弄数字锁,乱转一通说:“要是像这样随便拨拨就打得开,那就简单了。”他觉得这样做比较有说服力。这完全是愈想要装作没事人,言行举止就愈不自然的典型,七尾的动作完全是多余的。 四位数字锁不可能随手一拨就拨中。况且自己是被幸运女神抛弃的倒霉鬼,更是如此——七尾这么认为。然而若以莫菲定律来说,就是:“随便乱拨是不可能打得开数字锁的。除了打开就惨了的情况。” 行李箱打开了。 七尾的动作很粗鲁,因此行李箱“喀哒”一声分开,女性内衣就像雪崩似地从里头滚了出来。 不光是没有眉毛的男子,西装男和平头男、疑似格斗家的男子全部冻结在原地。那突如其来的情景显然让他们停止思考了。 这装满内衣的行李箱不可能是峰岸的东西——就算是他们,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吧。蜜柑也怔住了,全场最为冷静的就是七尾。因为七尾早就习惯引发这类倒霉意外了。他虽然有点吓一跳,却也觉得“又来了”。更进一步说的话,是近似“我就猜会变成这样”的感觉。七尾随即翻身,冲进车子里。蜜柑也被带动似地跳进车子。几乎就在同时,车门在背后关上,新干线开始动了。 朝窗外望去,月台上,没有眉毛的男子正把手机按在耳朵上。 “好了。”七尾看着在刚出发的新干线车厢外深深吐气的蜜柑说:“该怎么办?” 新干线完全不理会七尾与蜜柑的混乱和骚动,逐渐加速前进。 “你干嘛在那种节骨眼打开行李箱?”蜜柑投以狐疑的眼神。他好像在怀疑七尾有什么企图,但是从他冰冷的眼神及近似幽灵的脸色看不出情绪。 “我觉得像那样拨拨锁,对方也会觉得真有那么回事。” “真有那么回事?” “会相信我真的打不开行李箱。” “可是打开了。” “我太幸运了。”实际上只是倒霉,但七尾故意说反话。“不过他们一定怀疑起我们了吧。而且行李箱也被识破是假的了。” “大概吧。在大宫时,我们的好感度就已经降低了,刚才更是搞到一落千丈。” “不过至少到盛冈之前,新干线都不会停车,可以平安无事。”七尾试着乐观地说。虽然勉强找到的一丝光明,与其说是光明,更只是单纯的幻影,但七尾想要抓住它。 “你那口气简直就是柠檬。”蜜柑这么说完后,左顾右盼:“这么说来,柠檬去哪儿了?”然后他指住一个人站在附近的那个国中生问:“喂,你刚才说柠檬去后面了是吧?”七尾讶异少年怎么还在?听到七尾和蜜柑的对话,看到刚才仙台站发生的事,应该可以察觉出了什么危险的麻烦事,少年却没有逃走,也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异常,还逗留在附近。他的父母呢?七尾感到疑问。这个少年看起来像个乖宝宝,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男生,但或许内心积郁颇深,深受非日常的场面吸引。七尾这么猜想。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在事后向朋友炫耀“我在新干线里碰到非比寻常的事,我真的看到了哦”,好让别人另眼相待? “嗯。”少年点点头。“柠檬哥哥好像想到什么,慌忙往那边去了。”他指向六车。 “或许在仙台站下车了。”七尾只是想到,就这么说出口。 “为什么?” “不晓得,会不会是厌倦了?受不了这工作了。” “那家伙不是那种人。”蜜柑静静地答道。“他想变成有用的小火车。” “跟我一起上车的叔叔也不见了,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国中生交互看着七尾和蜜柑。看起来也像是掌握了班上的状况,准备分派任务的班长或运动社团社长。“呃……”他微微举手说。 “干嘛,小朋友?” “你们刚才说要到盛冈才停车,可是这班新干线的下一站不是盛冈。” “咦?”七尾感到意外,惊叫出声。“下一站是哪里?” “一之关。再二十分钟就到了。然后是水泽江刺、新花卷,最后才是盛冈。” “‘疾风号’在仙台的下一站不是盛冈吗?” “也有些班次不是。这一班就不是。” “这样啊。”蜜柑好像也误会了。 手机响了,七尾从口袋掏出手机,蜜柑立刻说:“接吧。反正是你的圣母真莉亚打来的吧?” 没理由不接。 “反正你在仙台也没下车吧?”真莉亚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知道?” “重点是你没事吧?我正在不安,想说搞不好你被蜜柑他们收拾了。” “我现在跟蜜柑先生在一起。要叫他听电话吗?”七尾自嘲地说。 真莉亚一瞬间沉默了。她好像在担心:“你被抓了?” “也不是啦。彼此都有些困难,所以暂时合作一下,”七尾边说边看向蜜柑,蜜柑耸耸肩。“我想照你说的,把行李箱让给他。” “我不是说那是最后的最后,逼不得已的手段吗?” “现在就是最后的最后,逼不得已的状况。” 真莉亚又沉默了。讲电话时,蜜柑好像也接到了电话,他把手机按在耳边,移动到稍远处去了。国中生被丢在原地,但他也没有回去自己的座位,而是观察着车厢外走道各处。 “下一站是哪里去了?” “真莉亚,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是盛冈,结果不是。下一站是一之关。” “那你应该在那里下车呢。行李箱就算了,就到此为止吧。到了这种地步,总觉得你根本是搭上了地狱列车。太恐怖了。快点跟它道别吧。” “或许只是来自地狱的家伙搭上了普通的新干线罢了。”七尾苦笑。 “不可以对蜜柑跟柠檬放松警戒哦,他们很可怕的。” “我知道。” 七尾挂断电话后没多久,蜜柑回来了。“是峰岸打来的。”他说。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感觉得出他觉得有些棘手。 “他说什么?”国中生问。 蜜柑朝少年恶狠狠地投以“小孩子闪边去”的眼神,然后对七尾说:“他叫我们到盛冈去。” “到盛冈?” 峰岸似乎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语带同情地问:“为什么让我的部下看假的行李箱?” “我一瞬间犹豫,是要道歉、装傻、还是豁出去算了?然后我说明:‘峰岸先生的部下态度太傲慢了,所以我想要整一下他们。’” “你为什么撒那种谎?”那样不会惹得峰岸更生气吗? “不,那样峰岸应该也会更难判断,我是背叛了,还是只是在胡闹?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背叛的意思。只是犯了错罢了。” 不过犯的是致命的错误。都让峰岸的儿子给人杀了。七尾按住胃部。 峰岸听了蜜柑的话,好像轻笑了一下,说:“那么,如果你问心无愧,应该会到盛冈来吧?要是你在其他车站半途下车,我就当场视为你逃亡了。到时候我会让你吃足苦头,让你后悔上几万次:早知道那个时候就不要逃跑,乖乖到盛冈去了,能不能再重来一次?” “我当然会去盛冈啊。令公子也很想快点见到峰岸先生。”蜜柑回答。 蜜柑向七尾说明电话内容后,耸了耸肩说:“峰岸好像也要到盛冈站去。” “峰岸特地亲自出马?” “他明明应该在别墅享受假期的。”蜜柑吃不消地说。“他说有电话告诉他,说有预感发生了不好的事,叫他亲眼去确定。” “电话?什么电话?” “我想应该是刚才在仙台站打电话报告的人忠告峰岸:‘您最好亲自到月台走一趟。’” 七尾穷于回答。部下会那样忠告峰岸吗?“那,”一会儿后他说。“祝你幸运。我要在下一站一之关下车了。” 蜜柑手中的枪瞄准了七尾。枪并不大,看起来也像是拿着形状奇特的数位相机,而不是手枪。 国中生稍微瞪大眼睛,退后了一步。 “瓢虫,你得跟我一起来。” “不行啦,我要退出了。我要退出这个任务,退出这辆新干线。行李箱在车长室里,干掉峰岸儿子的女人我放在头等舱前面的多功能室,你只要等下跟峰岸说明就行了。” “不行。”蜜柑的语气不容分说。“你以为你有选择权?你以为我举枪是在唬你?” 七尾没办法点头,也没办法摇头。 “呃,要不要快点去找柠檬哥哥?”国中生开口,就像在统率话题变得错综复杂、散漫无章的班会似的。小孩子无忧无虑,真教人羡慕啊——七尾心想。 木村-7 木村茂把话筒从耳边拿开,挂回电话,妻子木村晃子问:“谁打来的?” 这里是循着国道四号一路北上,进入岩手县后,再继续深入内地的老旧住宅区。是景气繁荣的时期,当地的开发业者兴匆匆开发的区域。随着时间流逝,景气加速恶化,年轻人流入都心地区,人口减少,当初在未来蓝图上所描绘的各种设施及建筑物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也没有新的住宅落成,成了一个杀风景的小镇。街上的建筑物墙壁褪色,就像在成长途中就这么坠入老年期似的,但对木村茂及晃子而言,在经年劣化的意义上,自己也是一样的,而且他们感觉这个远离刺激与流行的小镇住起来一定很舒适。十年前,他们在这里找到一栋中古透天厝,毫不犹豫地买下,从此便一直定居在此,毫无不满。 “新干线里打来的。”木村茂回答。 “哎呀。”晃子说完,把盛着辣味点心和麻糬的托盆搁到桌上。“好了,来吃吧。辣的跟甜的交互吃。要是有水果就更完美了。”她悠哉地说。“那,电话里说什么?”她再一次问。 “刚才我打电话给雄一的时候,那家伙不是说‘我被人抓了,救我’吗?” “是啊,你是这么说的。说他跑去搭新干线,在那儿胡闹。” “就是啊。不过或许不是胡闹。”木村茂无法厘清思绪,只能暧昧地说明。“那个时候讲电话的国中生,刚才又打来了。” “说雄一又做了什么怪事吗?” “他说得很奇怪。” 木村茂把电话内容转述给妻子。“怎么回事呢?”晃子歪着头纳闷,捏起点心放进嘴里,“不怎么辣呢。”她嚼着说。“再打一次给雄一怎么样?” 木村茂立刻操作电话。他费劲地回想该怎么回拨给刚打来的号码,以没把握的动作按着钮。没有接通的铃声。传来手机电源关闭的讯息。 “有不好的预感呢。”晃子又吃起点心。 “我很担心小涉。”木村茂知道内心黑暗的想像、一个轮廓不鲜明的沉重块状物正在膨胀。打电话来的那孩子说得很暧昧,所以臆测只能无边无际地胡乱扩散。 “小涉也有危险吗?” “不知道。”木村茂说,同时打电话到医院。“说起来,雄一丢下小涉,到底是打算去哪里?是想搭新干线到我们这儿来吗?” “要是那样,他应该会跟我们说一声。就算没说,也会确定一下我们在不在家吧。” “是受不了医院看护工作,逃掉了吗?” “那家伙酗酒又没毅力,但应该没那么差劲。” 木村打电话到医院。但迟迟没人接听。木村顽固地等。一会儿后,院方人员接电话了。曾见过几次的护士听到木村的名字,便亲切地应对。“小涉的样子有什么变化吗?”木村问。“刚才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状,我再去看一下哦。”等了一会儿后,护士再次接起电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会联络的。” “谢谢。”木村茂道谢,接着玩笑地说:“其实我刚才在睡午觉,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到有危险分子侵入医院,害小涉陷入险境。” “真的吗?”护士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老人家动不动就会把梦境当成真的,不好意思啊。” “我们这儿也会多加留意的。” 木村茂可以理解,护士也只能这么说了。总比觉得狐疑、露骨地表现出厌烦要好得多了。木村感激地挂了电话。 “你是在猜想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吗?”晃子皱起眉头,把茶杯凑近嘴边,啜了一口。 “有可能不是会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了。我的直觉百发百中。”木村茂摸了摸下巴。他以指尖感觉着白色胡须的触感,动起脑来。“那很可疑。” “那是指什么?” “打电话来的那家伙。刚才听起来还是个普通的国中生,但这次的电话就很白了。”他站起来,举起双手伸懒腰,关节吱咯作响,仿佛身体各处部在倾轧。 然后他回忆刚才打来的电话。自称国中生的那家伙,口吻虽然伶俐清晰,却只肯透露一点暧昧不明的讯息。“我想这全要怪爷爷跟奶奶这么满不在乎。”他试图激起对方罪恶感地说,“我不能再说了,再见。”然后这么虎头蛇尾地挂了电话。 “你在怀疑那孩子吗?”晃子又吃起点心。“这个甜味比辣味重呢。” “你也知道我的直觉总是很灵吧。” “可是,那要怎么做?跟雄一联络不上吗?要打电话报警吗?” 此时木村茂站起来,移动到隔壁的和室,打开壁柜。柜子上层塞着棉被,下层排着收纳用的盒子。 “又要睡午觉?你从以前就这样,一感到不安就睡觉逃避。”晃子目瞪口呆地说,又啃起点心。“可是要是睡午觉,真的会做恶梦哦。” 恶梦恐怕已经发生了,木村茂猜想。胸中塞满了黑暗模糊的不安迷雾。 水果-11 柠檬跑去哪里了? 蜜柑在车厢外往后方前进,纳闷不已。目前还没有发现柠檬的人影。 “或许他有什么急事,在仙台下车了。”戴眼镜的七尾在后面说。 “什么急事?”蜜柑在车厢外停步,回过头去,七尾也站住了。他的身体紧绷,状似不知所措,却巧妙地和自己拉开距离,让蜜柑感到佩服。两人之间自然地拉出可以应付突来攻击的空间。尽管看上去胆小不可靠,但不愧是以危险差事为业。国中生也从后面跟上来。蜜柑觉得他烦死了,但要赶走他也一样麻烦。 “比方说,柠檬兄发现可疑的乘客。然后跟着他在仙台下车了之类的。”七尾说。 “这我也想过。” 柠檬或许觉得从厕所出来的人物可疑,尾随上去。虽然不清楚那个可疑人物是什么人,但柠檬这个人比起道理,更是以感觉去判断事物,所以当下决定要跟上去。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蜜柑也和七尾一起下了月台,但没工夫察看周围,即使柠檬从某处去了出口,也可能没有注意到。 “不过就算是那样,柠檬也应该会联络我。”蜜柑告诉自己似地说。“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不过柠檬虽然是个怕麻烦又随便的家伙,对时间和预定生变倒是很敏感,总是会打电话给我。” 有用的小火车,总是留心照时间行驶的——柠檬经常这么说。碰到路线变更的情况,都会在事前通知。即使来不及,也会在事后尽快报告。这是柠檬的信条。 蜜柑取出自己的手机查看。没有联络。 没多久,国中生的手机响了。通道上新干线的震动声很吵,实际上并没有听到铃声,然而国中生却身子一颤,拿起手机按在耳边,移动到门那里去了。有小孩子跟着实在很烦,所以蜜柑继续前进。 穿过自动门,进入下一节车厢,再次扫视乘客的脸和行李,没有疑似柠檬的人,也没有看似跟柠檬有关的东西。 “会不会真的在仙台下车了?”离开车厢时,七尾说。 蜜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不这么觉得。”列车行走的震动就像心脏跳动,蜜柑感觉仿佛站在巨大的钢铁血管上。 “我说,瓢虫。”蜜柑突然想到。“你在车子里跟柠檬聊了什么吗?” “聊了什么?你说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要说聊,或许聊了一些吧。” “他有没有提到我的钥匙?我在找的钥匙。或者他有没有要你传话给我?” 七尾怔住,“钥匙?”他侧头,露出没辙的表情,不安地问:“那是很重要的钥匙吗?” “没事。”蜜柑答。 万一,蜜柑想。万一柠檬死掉了。他总算恳到这个可能性。浪错,柠檬死亡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在这辆新干线里,毋宁是非常有可能的事,自己却怎么完全没有考虑到?蜜柑为自己的迟钝惊讶。 如果柠檬死了,那毫无疑问应该是被杀的,凶手就在车上。而那不一定不是七尾。如果柠檬是被七尾收拾的,蜜柑期待他留下了某些证据、留下某些讯息。 “柠檬什么都没说吗?” “至少是没有提过钥匙。”这么回答的七尾,看起来不像在隐瞒什么。况且——蜜柑这才赫然发现。仔细想想,跟柠檬分手后,自己一个人先前进,然后在前方通道碰到了七尾。七尾没有机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杀害柠檬。这一点冷静想想就知道了。蜜柑露出苦笑。 “只是那家伙,感觉不太可能受伤。” “他看起来很强。”七尾感触极深地说。“柠檬兄说过呢,他说就算他死了,也一定会复活。” 一瞬间蜜柑怀疑那会不会是柠檬留下的讯息,但他立刻判断不是。柠檬老把这话挂在口边。不管碰上什么人,都常胡扯些“我是不死之身”、“我会复活”、“等我复活后就是无敌铁柠檬了”什么的,莫名其妙。 “我跟柠檬意外地顽强嘛。就算有了什么万一,也会变鬼出来作祟吧。” 此时列车长从后方车厢冒了出来。自动门开敔,年纪轻轻,但英姿飒爽的列车长走了过来。那身双排扣西装的制服感觉就像是身为可靠列车长的自信表征。 七尾立刻反应,对列车长说:“啊,不好意思,刚才我请你保管的行李箱,”他指向蜜柑:“是这位先生的。” 列车长看蜜柑:“哦,那个啊。剐才我广播了一次,可是都没有人来领,正伤脑筋呢。”然后说:“行李箱还在车长室里,可以请你过来领吗?” “是啊。”七尾看过来。“要现在去拿吗?” 蜜柑烦恼了一下。关于柠檬的行踪,他还没有查遍全部的车厢。但是他又不想把行李箱的事延后。或许该趁能拿到手的时候先拿到手。 “蜜柑哥哥。”蜜柑听到有人叫他,这才发现国中生还在。国中生讲完电话,又追上来了。烦死人的臭小鬼——蜜柑对国中生的观感已经超越了厌恶,甚至变成憎恶。他或许想要插进大人圈子里,尝尝长大的滋味,但根本只是碍事。蜜柑觉得应该把他赶走。然而此时国中生说了:“我在那边看到令人在意的东西。” 列车长没有对国中生的话起疑,说:“那么要到车长室来领行李箱吗?”然后带路似地往行进方向前进了。 列车长领头,七尾、蜜柑、国中生排成一列前进。 经过七车,出到车厢外时,国中生扯了扯蜜柑的外套后面。他用力拉扯,引起蜜柑注意。回头一看,国中生正别有深意地看着旁边的厕所。 “喂,”蜜柑对七尾说。“你先走,帮我领行李箱。我陪这家伙上厕所。”他用下巴比比国中生。 列车长没有把这不自然的状况放在心上,七尾可能也了解情况,点点头,消失在前方。 车掌和七尾离开去八车后,蜜柑立刻在厕所前问国中生:“你说这里有问题?” 国中生一脸乖顺地比着厕所门,“看,这里有条奇怪的线。”他指着从厕所伸出来的铜线说。 蜜柑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是柠檬总是随身携带的铜线。没有错。藏起峰岸大少的尸体,从厕所外面锁门时,也同样地垂了一根铜线。 “这很让人介意呢。厕所好像是使用中,可是里面也没有人在的样子。总觉得很可疑,或者说好可怕。”国中生就像不知世事的小孩害怕黄昏时分的黑暗那样,害怕着那间厕所。“是柠檬干的吗?”蜜柑抓住铜线,往上用力一扯。“嚓”地一道触感,锁打开了。 “打开没关系吗?” 蜜柑不理他,把门往旁边推开。映入眼帘的光景异于平常的厕所。有马桶。但不只有马桶而已。人的身体就像盘卷起来的蛇一般倒在地上。诡异地歪折的人体——蜜柑想着。那里因为有两个人的身体,手脚数目也多,看起来就像一团丑怪的东西。 声音从蜜柑周围消失了。 现实感一瞬间雾散了。 两个大人缠绕在马桶边似地倒着。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肉体看起来以不自然的形状扭曲着,沭目惊心极了。感觉仿佛看到了什么陌生的巨大昆虫似的。血液积在地板上,缓缓地流动着。看起来像小便。 “这……”国中生在背后发出沙哑的声音往后退。 “柠檬。”蜜柑低低地喊出名字。 声音回到耳朵里了。新干线行走的声响陡然震动蜜柑的身体中心。柠檬的脸浮现出来。不是现在眼前阖着眼皮,眼皮上被血迹覆盖的男子,而是总是在三芳叽呱个没完的柠檬的脸。“我也想要有人称赞我说:你真是个有用的小火车呀。”蜜柑想起那孩子般双眼发亮的表情,感到胸口破裂,被撕成片片,冰冷的风钻进里面,激起阵阵涟漪,而且这样的悸动是生平头一遭,令他大受动摇。 小说的文章在脑中响起。“我们将会消灭,孤身一人。” 无论共有的时间有多长,消失的时候,总是各走各的,孤身一人。 王子-7 从蜜柑身后窥看厕所的王子退了一两步。他装出害怕的模样,确定蜜柑的表情。蜜柑的脸变得铁青、僵硬,王子看得一清二楚。他涌出一股好似将玻璃踹飞再粉碎它的快感。“什么嘛,怎么这么脆弱?”他差点呢喃出声。 蜜柑进入厕所里,关上了门。王子被留在通道上。 说老实话,他想在厕所里观察蜜柑的反应。面对柠檬的尸体,他会茫然失措?还是拼命隐藏自己的狼狈?他想观察这个总是散发出冷漠气息的男子反应。 没有多久,厕所门打开,蜜柑又现身了。他的表情没有变化,王子有些失望。 “另一个大叔,是跟你一道的那个人吧?不是吗?”蜜柑反手关上厕所门,用姆指比着那扇门。他是在说木村吧。“胸口中枪了。不过没有射中心脏。怎么办?” “怎么办……?” “柠檬死了,但大叔还有气。” 王子一时无法理解蜜柑的意思。木村还活着?他以为木村被柠檬枪击,老早就断气了。的确,血量看起来好像不多,但如果那样都还没有死,感觉木村永远都不会死了。 也太死缠烂打了吧——王子差点说出口来。“别搞错了。大叔也不是活蹦乱跳的。”蜜柑说明。“只是没死而已,奄奄一息了。怎么办?不过说怎么办,在新干线里头也没法治疗,所以也不能怎么办吧。你在这里大哭大叫,抱住列车长求情,或许可以请他把新干线停下来吧。去向列车长哀叫:快叫救护车!” 一瞬间王子犹豫该怎么回答。他根本不打算在这里让新干线停下来,惊动警察。 “我是被那个叔叔抓来的。” 王子说明自己是被木村形同绑架带着走的,其实非常不安。当然是捏造的。他告诉蜜柑,所以当他知道木村快要死掉的时候,虽然混乱和害怕,却也觉得解脱了。他是在暗示如果木村就这样死掉就太好了。 蜜柑好像没兴趣。那对双眼皮的眼睛锐利无比,但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照理说他或许会责怪“就算这么说,还是该报警才对吧”,但蜜柑或许也希望新干线就这样继续开下去,并没有多说什么。 蜜柑不愿离开关上门的厕所前面。他在通道上与王子面对面。 “厕所里面有两具尸体。大叔还不是尸体,但没多久就会变成尸体了。然后柠檬的身体靠在大叔身上。换句话说,柠檬比大叔死得更晚。开枪射大叔的是柠檬吧。然后柠檬被人射杀了。” “被谁?” “厕所里面有枪。不过只有一把。” “只有一把?那是谁开枪的?” “先是柠檬射了大叔,然后大叔在濒死之前,疯狂地夺下手枪,然后射了柠檬。事实上怎么样我不晓得,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如果你能那样想就太好了——王子想要这么说。他一边警戒,一边就快笑出来了。这个叫蜜柑的果然聪明。思考很有逻辑。王子最喜欢聪明人了。愈是照道理行动的人,就愈难摆脱自我正当化的束缚,会照着王子设定的路线前进。 蜜柑弯下身体,望向从厕所门伸出来的铜线。“不过,最教人介意的是这个。” “那条铜线是什么?” “柠檬用来上锁的吧。是从外面上锁的机关。是柠檬常用的手法。”蜜柑用力拉扯伸出来的铜线。并没有感慨、缅怀朋友的样子,看起来只是在确认铜线的触感和强度。“但这条线却挂在这里,表示除了厕所里面的大叔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感觉好像侦探哦。”王子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这么感觉,所以这么说。冷静沉着、不感情用事,面对尸体滔滔不绝地陈迤推理的模样,就像曾读过的书中出现的名侦探。 “我不会用赌博的方式找凶手。只是从看得到的线索,推测最具可能性的场面罢了。”蜜柑说。“柠檬射了那个大叔后,大概把尸体藏在厕所里,锁上门。那个时候他用了这条铜线。” 王子不明白蜜柑的用意何在,只能暧昧地应声。 “不过接着另一个人射杀了柠檬。凶手为了把柠檬藏起来,决定再次利用这间厕所。他认为最好把柠檬跟大叔藏在一起。然后他用了这条铜线上锁。” “什么意思?” “凶手大概看到柠檬怎么使用铜线的。拉着铜线,再一次开关门。他知道铜线的使用方法,所以模仿了那个方法。” “是柠檬先生教那个人怎么用的吗?” “柠檬不可能教别人。或许是那个人看过柠檬像这样上锁。”蜜柑用手指抚摸铜线后,在通道前后走动了一会儿,他弯腰凝视地板,然后把脸靠上去,寻找有没有什么证据。他还抚摸墙上的痕迹。简直就像在命案现场四处勘验的警探。 “这么说来,你跟柠檬说过话吗?”蜜柑立刻回到王子的前面。他的口气像是忽然想起。 “咦?” “你跟柠檬聊过吧?” “你说活着的时候吗?” “我怎么可能问你有没有跟死人说话?他有没有提到什么?” “提、提到什么?” “是啊……”蜜柑想了一下,说:“钥匙。”他微微歪着头。 “钥匙?” “我在找一把钥匙。柠檬好像知道什么线索,你有没有听他提起?” 钥匙的话——王子差点回答。他回想起他跟柠檬最后对话的场面。柠檬被睡魔侵袭,意识朦胧,却仍使尽最后的力气,说“钥匙在盛冈的投币式寄物柜”。还嘱咐他转告蜜柑。王子不晓得那是在说什么钥匙,也因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要是告诉蜜柑这件事,或许可以得到有意思的情报,包括那究竟是什么钥匙。 他几乎就要说出口了。“钥匙的话,他有提到。虽然我不晓得那是指什么。”话都来到口边了。 就在张嘴的前一刻,脑中响起警报:这可能是圈套。没有根据,只能说是直觉的东西制止了王子。他回答:“柠檬哥哥没有提起耶。” “这样。”蜜柑没有遗憾的样子,只是静静地说。 王子看着蜜柑的反应思忖。盛冈的投币式寄物柜的事,说出来是不是也无妨?但是不说感觉也不会造成不利。立场依旧是平等,或是自己占优势——王子分析。 “我有点介意。”蜜柑忽然说道。 “介意什么?” “刚才你为了接电话,离开我们。那里是六车后面的车厢外面。” “是啊。” “可是你本来坐的位置应该是七车。” 你记得真清楚——王子忍不住差点说。蜜柑只经过座位旁边一次而已。只是路过那么一次,他就记住是几车了吗? 蜜柑的眼睛直盯着王子看。 王子告诫自己不能动摇。他明白那只是在唬人。“那是……”他装作害怕地说。“我本来回去座位了,可是……” “可是?” “可是我又想上厕所,所以过来这里了。” 很好,王子在内心用力点头。真是模范回答。 “哦,这样。”蜜柑也点点头。 “对了,你看过这个吗?”接着蜜柑不晓得从哪里拿出彩色印刷的纸摊开。纸并不大,上面陈列着汤玛士小火车的角色。王子知道那是贴纸。 “这怎么了吗?” “刚才我在柠檬的夹克口袋里翻到的。” “柠檬哥哥喜欢汤玛士小火车呀?” “喜欢得救人受不了。” “这怎么了吗?”王子再一次问。 “这边的贴纸不见了。”蜜柑指的地方贴纸的确被撕掉了。有两个地方是空白的。 王子想起柠檬坐到地上时,把贴纸贴在地板上。上面有绿色小火车的插图,王子把它撕下来扔进垃圾桶了。 “不会是送你了吧?” 王子觉得蜜柑的身体伸出无色透明的隐形触手,像植物长长的藤蔓般延伸,正摸索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就像要看穿王子的真心、内心所想似地触摸上来。 王子盘算着。他无法判断该如何回答。该装傻吗?还是编出煞有介事的回答? “他给了我一张,可是我觉得有点可怕,所以刚才丢进垃圾桶了。” 王子感谢自己国中生的身分。 蜜柑也有可能不容分说地相信自己的直觉,直接痛扁王子一顿。他就算拷问王子,逼问他是不是知道柠檬遇害的线索也不奇怪。此人应该就是像这样从事这类暴戾活动,一直活到今天。 然而他却没有对王子这么做。为什么?因为王子还是个孩子。因为对方是个孩子,所以感到踌躇。他认为要毫无确证地痛下毒手,王子实在是太年幼、太弱小,应该找到证明自己直觉的证据后再行动才对——他一定接受了这样的良心建议。尽管良心根本没半点屁用。 跟柠檬相比,感觉蜜柑聪明许多,内在也相当充实。内在的充实,能够增加想像力。只要锻链想像力,与人共鸣的能力就会更强。换言之,会因此变得脆弱。比起柠檬,蜜柑更容易控制。这样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王子心想。 “这样啊,丢进垃圾桶啦。是哪种贴纸?”蜜柑一本正经地提出质问。 “咦?”新干线的晃动让王子失去平衡,他身体倾斜,伸手扶住墙壁。 “柠檬从这里撕下来送你的贴纸,是哪个角色?叫什么名字?”蜜柑手中的贴纸还沾了一点血。 王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瞬间,王子感觉肚子开了个洞。就像走高空钢索时踏空了脚似地,一阵寒颤。同时蜜柑说了:“那就怪了。” “会吗?” “那家伙老爱向别人介绍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给别人贴纸跟玩具的时候,总是会同时介绍名字。绝对会说的。他不可能默不吭声地给人。如果你收了贴纸,就一定知道名字。就算不记得,也应该听到了。” 王子思考如何回答。他觉得不能马上回答,就像走纲索时要是不小心踏空了,千万不能惊慌,只能慢慢调回姿势。 “依我看,”蜜柑看着贴纸。贴纸被撕下两张,只留下轮廓。“给你的应该是这一张。”他指着贴纸说。“是绿色的对吧?” “啊,对,是绿色的。”事实上丢进垃圾桶的就是绿色的小火车。 “那大概是培西。可爱的蒸气小火车培西。柠檬最喜欢的角色。” “好像是这个名字。”王子暧昧地应道,观察状况。 “这样啊。”从蜜柑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内心。“你知道这边这个贴纸又是什么角色吗?”他指着另一个被撕下的贴纸痕迹。 “不知道。”王子又摇头。“他没有给我那张。” “我知道是哪个。” “你知道本来贴的是哪个角色吗?” “我知道。”蜜柑话声刚落,身体冷不防挨了上来。“就贴在你这里。”他说,摸上王子身上的西装外套衣襟,旋即放手。 王子动弹不得,僵在原地。 “看。这是黑色柴油车。坏心眼的柴油车。”蜜柑手上确实黏着一张贴纸,是个黑色车体、脸蛋四四方方的角色。 由于完全没有预料到贴纸的出现,王子赫然一惊。但他拼命压抑反应,不让惊讶显现在脸上。“蜜柑哥哥也好清楚汤玛士小火车。”他勉强挤出话来。 此时蜜柑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虽然感觉有些不情愿,但神色中掺杂了些许笑意。“那当然了,”他说,“被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说个不停,多少也会记住。”他面露苦涩地说。然后从自己的屁股裤袋里取出卷起来的文库本说:“我刚才翻尸体的时候,在他的夹克中找到这个。” 书背是橙色的,封面只印着标题和作者名。蜜柑摸着那本外表可以说是索然无味的文库本,看着书签的位置,淡淡地说:“他好像努力读到这里了。”然后呢喃:“那家伙跟我都不服输,”声音变得更小:“就是倔。” “呃……” “听好了,黑色柴油车心眼很坏,柠檬经常对我说,叫我千万不可以相信黑色柴油车。柴油车会撒谎,连别人的名字都不愿意记住。而这张贴纸就贴在你的衣服上。” “大概是不小心……”王子说,眼睛悄悄左右张望。 或许是柠檬在最后一刻扑向自己的时候贴上去的。他完全没发现。 王子直觉自己正逐渐陷入劣势。可是还有希望。从王子自己的感觉来看,机会还多得是。 蜜柑依然没有掏出枪来。是因为随时都可以掏枪吗?他自信十足吗?还是有什么不掏枪比较好的理由?无论如何王子觉得还有机会。 蜜柑慢慢地说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里有这样一段。” 王子困惑着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首先去爱自己吧,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害为本’。简而言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幸福。而这绕过来绕过去,终归会成为每个人的幸福。我从来没有去考虑过别人的幸福或麻烦,只觉得这话理所当然,你怎么想?” 王子没有回答,而是提出他一贯的疑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如果有人这么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蜜柑没怎么烦恼的样子:“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群魔》里说过,‘犯罪行为不仅并非精神错乱,根本就是健全的常识,不,近乎义务,至少是高洁的抗议行动。既然一个具备知性的杀人犯需要金钱,要他怎么不去犯下杀人罪!’人会犯罪并非异常。是极为自然的事。我也有同感。” 从小说煞有介事地引用,算得上是对问题的回答吗?王子无法信服。而他尽管同意“犯罪是常识”这句话,“高洁的抗议行动”这样的形容却只让他感觉到近似自恋的肤浅品味,仍然失望不已。 那也不过是感情式的、不负责任的意见,只是唱高调罢了。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禁止杀人”的冷静意见——他想。 另一方面,他也想起刚才经过仙台站时打电话来的人。是为了加害木村的儿子,在医院附近待命的人。“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扮成医护人员的样子。你差不多已经到仙台了吧?没接到你的联络电话,我继续待命就行了吗?”他确认说。甚至有种迫不及待“我还不能动手吗?”的样子。 “你还什么都不用做。”王子回答。“不过还是照着规矩来。如果电话响了十声我都没接,你就可以行动。”“这样啊,我懂了。”那个回答带有些许兴奋的男子,完全是只爱自己的人,只要是为了钱,他或许觉得即使杀害年幼的他人也无所谓。他大概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这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只是让那台连接小孩身上的医疗机器动作变得不稳定些罢了。”人们总是满脑子忙着将自我正当化。 “你是国中生吧?几岁?”眼前的蜜柑接着问。 “十四岁。”王子回答。 “刚好耶。” “刚好?” “你知道刑法四十一条吗?” “咦?” “刑法四十一条,未满十四岁者之行为不罚。你知道吗?从十四岁开始,就会受到刑法处罚了。” “不知道。”这当然是谎话。王子也很清楚这部分的事。不过若说他因为年满十四岁就裹足不前了吗?当然完全没有。至今为止他会犯罪,并不是因为“还是不会受到刑法处罚的年龄”。刑法完全只是附带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的制约与优惠。什么刑法,完全是与自己犯的罪不同次元的旁枝末节。 “我再告诉你一段我喜欢的文章吧。《午后的曳航》。” “什么?” “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说了。刑法四十一条,‘是大人对我们怀抱的梦想表征,同时也是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表征。他们认定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疏忽大意,托此之福,只有这里,蓝空的一角,才能够展露出绝对自由的一角。’文章令人沉醉,我非常喜欢,同时为什么不能杀人的答案线索就在这里头。不能杀人,这是大人怀抱的梦想发露。是梦想啊。就跟希望世上真有圣诞老公公一样。在纸上拼命画出现实中绝对不可能看到的美丽蓝天,要是怕了,就钻进被窝里,看着图画逃避现实。法律大抵都是这样的。有法律存在,没事的,只是用来这么安慰自己的说法罢了。” 蜜柑怎么会突然引用起那种小说台词,王子无法理解。但王子也感到幻灭:既然会借助他人的言论,程度也可想而知了。 不知不觉间手枪冒了出来。 而且是两把。眼前有两把枪。 其中一把,蜜柑把枪口笔直对准了王子。另一把就像悄悄伸出来的救赎之手般,放在蜜柑的左手递向这里。 什么意思?王子迷惑了。 “听好了。我现在非常愤怒。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孩,尤其教人愤怒。可是我单方面地开枪,夺走你的性命,实在教人觉得抗拒。欺负弱者不合我的个性。所以这把枪给你。咱们枪口对枪口,看是干掉对方,还是自己被干掉。” 王子没有立刻行动。他一时无法判断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喏,快点拿起来。我教你怎么开枪。” 王子警戒着对方的动作,从蜜柑的左手拿起手枪。然后他退了一两步。 “拉后面这里的滑套。握住握柄,把杆子像这样往下扳。这是安全装置。接下来只要朝着我扣扳机就是了。”蜜柑面无表情,既不激动也不紧张地说明。甚至让人怀疑他真的在生气吗? 王子拿着枪,想要照着他说的操作。然而他手一滑,弄掉了手枪。他吓了一跳,瞬间血气全失。他以为蜜柑会趁机朝他开枪。然而蜜柑轻笑,说:“冷静点。捡起来,再试一次就是了。我不会偷跑。” 王子觉得蜜柑说的是真的。然而就在他弯身要捡枪的时候,忽然浮现疑问:“在这么重要的局面,我有可能手滑吗?”得天独厚、总是被所向披靡的好运庇护的自己,竟会碰上这样的失败,太不自然了。然后他想到了:“这大概是必然的。这是必要的失败。” “我不要这把枪。”王子把捡起来的枪递还给蜜柑。 蜜柑脸色一沉,皱起眉头。 王子感觉到情势在改变,开始恢复从容。 “为什么?你以为你赤手空拳就能捡回性命吗?” “不是。”王子清楚地断定。“这大概是圈套。” 蜜柑沉默了。 果然如此,比起欣喜,王子更感觉到无比的成就。我果然被上天守护着。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理和手法,但这把枪或许异于平常的枪。他可以猜到,如果开枪,或许开枪的人反而会遭殃。 结果蜜柑说了:“亏你看得出来。那把枪只要扣扳机就会爆炸。要是开枪,你就算不死,也要赔上两只手跟一部分身体。” 我果然被幸运所眷顾。王子已经不再惧怕蜜柑了。相反地,蜜柑是不是开始怕了自己了? 此时王子看到蜜柑背后的门打开,有人进来了。 “救命!”王子扯开嗓子。“有人要杀我!” 他以求救的心情喊救命。 就在下一瞬间,蜜柑的脑袋在王子面前倏然一晃。原本直立的头往旁边弯折了九十度。蜜柑倒地,手枪落下。 新干线的地板承接住蜜柑的躯体,就像要把他运载到重要的地点似地,喀哒叩咚喧闹地摇晃。七尾就站在那里。 <hr /> 注释: 瓢虫-11 连气都叹不出来了。七尾俯视断了脖子的蜜柑尸体,茫然自失。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自问。 “我、我差点被他杀了。”国中生用颤抖的声音说。 连厌倦的心情也开始麻痹了。“怎么回事?” “刚才他们彼此互射。”国中生开始说明。 “他们?”复数代名词让七尾介意地反问,国中生指着厕所门说:“拉那条铜线,好像就可以打开。”七尾照着他的话做,门真的打开了。 门的另一头,有人围绕着马桶似地倒在地上,七尾吓得睁圆了眼睛。而且还是两个人。他一阵头晕目眩。这光景就像洗衣机或电脑之类的东西,被视为无用的垃圾随意丢弃在里面。 “真是够了,我受够了!”七尾已经失去成年人的从容,就像小孩子遭到不公平对待而埋怨似地吐出泄气话。“饶了我吧。” “我也已经一头雾水了。” 七尾还判断得出不能把刚折断脖子的蜜柑就这么丢着。他把尸体拖进厕所,靠在墙上。厕所已经挤满了。这里已经变成尸体专用储藏室了——他想。 他摸索蜜柑的衣服口袋,找到手机取出来。要是手机不小心响了,让人发现尸体就糟了。从蜜柑的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他摊开来一看,是超市的抽奖券。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七尾看着纸,国中生说:“背面有写字。” 背面以细字笔画了一个小火车,还有手写的文字“亚瑟”。 “那是什么?” “小火车的图。”七尾说着,便塞进自己的口袋。 收拾完厕所里面,七尾来到通道。“谢谢你救了我。”国中生重新把背包搭到肩上说。直到刚才还看到国中生手里拿着像枪的东西,但现在已经不见了。是错觉吗?七尾关上门,一次又一次拉扯铜线,重新把门锁好。 他回顾刚才发生的事。 他去车长室领行李箱,回来一看,蜜柑正拿枪对着国中生。 少年不安地向他喊“救命”的模样,让他当下做出反应。毫无抵抗之力的孩童求救的眼神,与七尾过去见死不救的遭绑架的那名少年重叠了。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近乎浑然忘我。他从背后靠近蜜柑,扭断了他的头。因为脑中惦记着蜜柑的强悍,身体判断如果不一击毙命,遭殃的会是自己。 “他怎么会想要射你?” “不知道。他在厕所里发现尸体,然后突然激动起来。” 是看到搭档的尸体,失去了冷静吗?就机率而言,并非不可能。 “完全搞不懂是谁杀了谁。”七尾瞥了厕所一眼,叹口气。他已经不想管细节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他只觉得这辆“不幸号”正以超过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在疾驰着。“不幸号”与“倒霉号”连结在一起,上面载运着七尾。 蜜柑手里掉下来的手枪怎么办?七尾瞬间烦恼了一下,但还是扔进了垃圾筒。 “啊。”国中生叫。 “怎么了吗?” “带着手枪不会觉得比较安心吗?” “就算拿着枪,肯定又会惹出什么乱子。”七尾认为危险的东西还是扔了好。他把蜜柑的手机也丢进垃圾桶。“丢掉最好。”他说,抓起刚才搁在通道角落的行李箱。“我受够了。真想快点下车。” 国中生的脸有点僵住。他露出不安的眼神,一瞬间就变得泪眼汪汪:“大哥哥要下车了吗?”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既然蜜柑和柠檬不在了,峰岸的委托的责任归属在哪里,他完全没有底。但是会被惩罚的是蜜柑他们,自己应该不是问题吧。七尾接到的委托是抢走行李箱,从新干线下车,只要带着行李箱,就这样在下一站下车,几乎就没有问题,虽然会被扣分,但还是可以拿到及格分数——感觉。正确地说,七尾想要这么去想。 该说是时机正巧吗?传来下一个停靠站,一之关即将抵达的广播声。 “大哥哥,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盛冈吗?”国中生用一张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我很担心……” 七尾想要捂住耳朵。他再也不想被卷入任何麻烦了。到盛冈去,他没有半点好处。至于坏处,他列得出一箩筐。 “其实我……”国中生沉重地开口。 不好的预感席卷了七尾。少年会不会说出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让他被缠得无法脱身?他害怕得不得了。他把双手靠到脸的左右,想要立刻捂住耳朵。 “如果我不去到盛冈,小孩子就危险了。” “什么意思?”手就要捣住耳朵,在前一刻停了下来。 “算是人质吗?我朋友的小孩,才五岁而已,他躺在医院里。要是我没有乖乖去到盛冈,小孩的性命好像就不保了。” “性命不保?那是什么状况?” “我也完全不清楚。” 七尾窘了。知道这个国中生非去到盛冈不可,他确实会担心他是否能平安无事,可是他想尽快离开这辆新干线,也是事实。 “没事的,我想到盛冈之前,不会再有任何事了。”七尾言不由衷地说着连自己都压根儿不信的话,就像念诵效果不明的佛号似地说。“所以你只要乖乖坐着就行了。” “真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我也不敢保证啦。” “我不晓得到了盛冈会发生什么事,我好怕。” “我也无能为力啊。” 七车门打开,一名男子走了出来。七尾闭上嘴巴。他为了不惹人怀疑而紧绷身体,却也显得更可疑了。 “啊。”那名男子向他点头。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补习班讲师。他那种仿佛伸手一摸就可以穿透身体、近似半透明的站姿,还是一样宛如亡魂。 “噢,”他搔搔头说。“我骗补习班的学生说,我坐绿色车厢去旅行,所以突然想到如果不趁现在去看一下绿色车厢长什么样子,撒起谎来就没有真实性了,现在正要去看看。” 男子害臊地歪着头说,模样不像在开玩笑。七尾还没有问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就自己先说明了。 “老师也真辛苦呢。”七尾苦笑说。 “你们认识吗?”国中生警戒地问。 这孩子或许把车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了恐怖的人——七尾心想。他肯定没想到会像这样发现尸体、被人拿枪指着吧。小孩子就该像个小孩子,乖乖待在游乐园里玩耍。 “也不是,刚才碰巧聊了一下而已。他好像是补习班的老师。”七尾对国中生说明。 “我叫铃木。”男子自我介绍说。明明没必要报上名字,却特意说出口,让人觉得是他的耿直性格使然。 此时七尾忽然灵机一动:“铃木老师,你要坐到哪里?” “坐到盛冈。” 七层并没有深入分析。他只是自私自利地觉得这里巧遇铃木,应该也是一种缘分。 “铃木老师,那可以请你陪这个国中生到盛冈吗?” “咦?” “我得在下一站一之关下车,接下来想麻烦你照顾。” 七尾的请托让铃木呆住了。就像是省略中间过程,突然亮出答案,他会吓到也是当然的吧。就连国中生也是,瞬间僵住了。是一副“你要抛弃我吗?”的表情。 “他迷路了吗?”铃木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七尾侧头:“也不是,可是他一个人要去盛冈,好像觉得很不安。” “我想跟大哥哥一起。”国中生显然不服气。表情里也掺杂着不安。 “我得拿着这东西在下一站下车。”七尾提起行李箱说。 “怎么这样……” “要我陪这孩子是没关系,但光是这样,似乎无法抚平他的不安呢。”补习班讲师铃木困惑地说。 七尾叹息。 新干线的速度慢下来了。一之关站近了。七尾望着流过车窗的景色,然后不经意地望向旁边的国中生侧脸。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国中生意外地沉着。七尾觉得有点古怪。这国中生才刚目睹尸体和手枪,会不会太满不在乎了?不,要说的话,站在他面前的七尾才刚扭断了蜜柑的脖子呢。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而且还是以老练的手法干掉了蜜柑。这孩子是不是应该更提防、害怕一些,或者是追究他的身分?竟然要求杀了人的七尾陪他到盛冈,这是不是太不寻常了?然而七尾马上就做出结论:这样啊,这个国中生遭到过大的打击,人都吓傻了。他可是被人拿枪指着呢,那种惊吓一定大到无法想像吧——七尾的疑惑转成同情。 木村-8 木村茂在壁柜里翻了一阵子后,回望身后的妻子说:“你收到其他地方了是吧?” “咦,你不是要午睡吗?”晃子啃着点心说。“你不是要搬棉被哦?”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现在才不是悠哉睡午觉的时候。” “明明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呀。”晃子嫌麻烦地说,抱起搁在起居室的小凳子,走近壁柜。“让开一下。”她把木村茂赶开后,放下椅子站上去。她伸直身体,打开壁柜上面的天花板收纳柜。 “收在那边啊?” “都是你不好好收拾。”晃子说,从里面拉出包袱。“你是在找这个吧?” 木村茂接下包袱,搁到榻榻米上。 “你是认真的?”晃子下了椅子,顶出下唇问。 “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东西?” “好久没闻到这么臭的味道了。”木村茂板起脸说。 “什么东西臭掉了吗?”晃子回望厨房,呢喃:“今天又没煮什么怪东西。” “我是说恶意的臭味。明明隔着电话,却臭不可闻。” “真怀念。你以前老是这么说呢,说什么恶意的味道臭死了。你是被恶意精给附身了吗?”晃子直挺挺地跪坐下来,凝视着包袱里的东西。 “你知道我不再干那一行的理由吗?” “因为维一出生了吧?你不是这么说的吗?说‘我想要活着看到儿子长大,所以咱们换工作吧’。那时刚好我也想洗手不干了,正好。” “还有其他理由。三十年前,我实在受够了。周围的每个家伙都臭得不得了。” “你说恶意精吗?” “想要凌虐他人、侮辱他人,无论如何样就是要踩在别人头上的那些人,真的是臭死了。” “那些我才不晓得呢。” “周围满是恶意的臭味,我厌倦了,所以我换了工作。超市的工作很辛苦,但值得庆幸的是,跟恶意的臭味完全无缘。” 虽然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进入自己金盆洗手后的业界工作——木村茂不禁苦笑。从朋友那里得知儿子在从事危险工作时,木村茂因为过度担心,还曾想过要偷偷去查看他的工作情况。 “那怎么了吗?” “我是在说,刚才打电话来的那家伙臭得要命。啊,对了,新干线你查了吗?” 跟儿子雄一讲电话时,雄一说“我现在在新干线里”,木村茂感到可疑,当然,当时他的根据只有自己的直觉,从电话的声音里飘来的也只有一丝恶臭而已,但他还是向晃子指示:“雄一说他再二十分钟就会到仙台了。你查一下真的有那班下行新干线吗?”晃子虽然苦笑着问“查那干嘛”,但还是立刻从电视机旁边的架上取出时刻表翻查。 “啊,有了。十一点整正好到仙台的班次。十一点二十五分到一之关,十一点三十五分到水泽江刺。欸,你知道吗?听说最近就算不用翻这么厚的时刻表,也可以在网路什么的一下子查到。以前跟你搭档工作的时候,我不是查遍了时刻表,还抄了一堆电话,写了这么厚的备忘录给你吗?”晃子用手指比画着厚度。“现在的话,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吧。” 木村茂望向挂在墙上的老时钟。就要过十一点五分了。“现在出发,绝对赶得上水泽江刺吧。” “你要搭新干线吗?你是认真的?” 木村才刚拿社区联络簿去给邻居回来,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换上了淡褐色的长裤和深绿色衬衫,随时都可以出门。正好——他呢喃。“你也要去吧?” “我才不去呢。” “既然我要去,你当然也要去了。” “我也要去吗?” “以前你不也都跟我形影不离的吗?” “是啊。很多次都是因为有我,你才捡回一条命呢。你遗记得吗?你有跟我道过谢吗?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呢。”晃子爬起身,然后抚摸自己的脚呢喃:“看,肌肉都没了,膝盖也疼得要命呢。” “就跟骑脚踏车一样,以前的记忆渗透在身体里,不会忘记的。” “我觉得跟骑脚踏车绝对不一样。这得绷紧全副神经才行嘛。而我们的神经,看,别说是绷紧了,早就变得像绵花一样松松软软了。” 木村茂踩上凳子,查看天花板收纳柜,拉出卷起来收纳的防护衣,扔到下面。 “这防护衣也好怀念呢。这么说来,现在好像不叫防护衣,改叫防弹背心了。”晃子说完后,穿上其中一件背心。“这件是你的。”她把另一件交给木村茂。“要是坦克背心也能像把坦克穿在身上就好了。” 妻子的玩笑让木村茂啼笑皆非,他先脱下外套,穿上那件皮革制背心,再披上外套。 “现在去搭新干线,然后你打算怎么做?” “确认雄一的状况。他说他要坐到盛冈。” “反正一定是在胡闹吧。” “那个国中生——虽然我不晓得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国中生,不过那家伙很可疑。” “就算是这样,有必要这般全副武装吗?”晃子摸摸自己身上的背心,拿起摊开在榻榻米上的包袱中的工作道具检视。 “我的直觉在拉警报。准备是必要的。幸好新干线跟飞机不一样,不会检查乘客的行李。喂,这个,这边的击锤出问题了。”木村茂触摸击锤。 “老伴,你不用左轮的吧?你不喜欢留下弹壳,而且你从以前就动不动爱开枪,没有安全装置太危险了。”晃子拿起包袱巾上的一把自动小枪,舍起弹匣,插进握柄里。“喀嚓”一声。晃子迅速地将滑套往后拉。“这个还能用呢。用这个比较好。” “我都有定期维修嘛。”木村茂把晃子递给他的自动手枪插进背心的套袋里。背心左右各可以收纳两把枪。 “就算枪可以正常动作,也已经三十年没用过了。老伴,你身手没问题吗?” “你这话是在对谁说?” “小涉不要紧吗?我倒是比较担心小涉。” “他人在医院,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再说,我想不到会有什么理由让小涉陷入危险。对吧?” “会不会是以前吃过我们亏的人,为了报仇而对小涉做什么?” 木村茂暂时停止动作,直盯着妻子:“我完全没想到。” “都过了三十年,我们都变成这样的老头子老太婆了,或许他们觉得就算以前可怕,现在也应该不足为惧了。” “简直把人给瞧扁了,居然忘了我们的恐怖。”木村茂说。“嗳,这几年的确是疼孙子疼得都忘了威严。” “就是啊。”晃子开始把玩起其他自动手枪。就像看到怀念的玩具,兴头上来,想起以前的感觉,欲罢不能似的。妻子晃子一直以来对枪械便十分神经质,而且射击的准确度也很高。木村茂把选好的枪插进背心,然后扣上外套钮扣。 他走近电话,把刚打来的电话号码抄在便条纸上。为了慎重起见,他把医院的号码也记下来。“你记得阿繁的电话吗?东京的朋友大概也只有阿繁了。” “阿繁不晓得过得好吗?老伴,那咱们走吧。不快点动身,新干线就要到了。” 王子-8 新干线“疾风号”接近一之关站了。月台现身,往后流去,只差一点就要停靠的时候,七尾开口:“那么老师,这孩子就托你照顾到盛冈了。”他调调黑框眼镜的位置,前往车门。 “可以吗?”自称铃木的补习班讲师说。虽然不清楚是对七尾还是对王子说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所以王子没有理睬。 “你要走了吗?”王子对着七尾的背影说。他不停地思考。就这样让七尾离开新干线好吗?是不是该阻止他?王子要去盛冈,最大的目的是为了看看那个叫峰岸的人。他想机会难得,就让木村对付峰岸好了,但木村已经不在了。木村在厕所里奄奄一息,被压在蜜柑和柠檬两个人的尸体下。 是不是该让这个七尾取代木村的任务?王子浮现这个想法。为了这个目的,第一个得先掌控七尾的意志才行。必须在他的意志套上项圈,把他拖着到处走。不过要系在项圈上的锁,王子还没有准备好。木村的话,儿子的性命就是那把锁,并且连他对王子的憎恨,王子都加以利用了,但王子还没掌握到七尾的弱点。当然,想想七尾能如此轻易地折断那个蜜柑的脖子,他显然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但可以想像,只要稍微刺探,很有可能找出他不想被人触碰的弱点。 该勉强挽留他,叫他“请不要下车”吗?不,那样大概会引起怀疑。也只能让他下车了吗?王子持续自问自答。 今天就这样乖乖坐到盛冈,在峰岸的别墅附近观察一下,然后就回东京吧。重振旗鼓后,再与峰岸对决,这样比较好——王子做出结论。即使木村不在了,自己手上还有用不完的棋子,重新来过才是上策。 “啊,电话就好。”王子说,“可以告诉我大哥哥的电话吗?”他认为留下与七尾的联系可能比较有益。棋子的库存愈多愈好。“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会很担心,请让我打电话给你。” 一旁的铃木也附和说:“是啊,如果平安到达盛冈,我也想通知一声。” “咦?”七尾表现出困惑。他反射性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低声咕哝说:“都已经要到站了耶。” 就在这个时候,新干线停车了。车子往前栽后又往后拉,摇晃得比想像中厉害,王子也踉跄了。 最不像样的是七尾。他撞到墙壁,弄掉了手中的手机。手机在地板弹跳一阵后,滑进行李放置处的架子深处。那里并排着两个出国用的大行李箱,而手机就滑进了行李箱跟行李箱之间,就好像摔下树来的松鼠钻进树根处的洞穴那般。 七尾丢下行李箱,冲进行李放置处抢救掉落的手机。 新干线的门打开了。 “喂喂喂!”七尾仓皇失措,跪下膝来,放倒身体,把手伸进行李放置处里面,拼命想要构出手机。但可能是没构着,他先站起来,把行李放置处的行李箱拖出外面,然后总算捡到了手机。他急忙直起上半身,结果这次头顶恶狠狠地撞上行李放置处的架子。他抱头蜷缩下去,“呜呜”呻吟不止。 王子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哑然失声:他一个人在那里耍什么宝啊? 尽管痛得直按头,但七尾很快就站起来,把拉出来的行李箱又规规矩矩地推放回去,然后以仿佛演戏的夸张踉跆脚步走向出口。 通往月台的车门毫不留情地在七尾面前关上。 没能下车的七尾垮下肩膀。 王子和铃木一开始都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新干线慢慢地发动了。 七尾提着行李箱回头,也没有难为情的模样,甚至一脸神清气爽,“每次都这样。”他说。“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别在这儿站着了,我们坐吧。”铃木说。 原本就空的车厢,过了仙台后,空位变得更多了,所以他们没有特地返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在八车就近坐了下来。“我一个人很不安。”王子煞有介事地倾诉,两个大人都信了。他们坐在最后面的三人座,七尾坐窗边,中间是王子,铃木坐在靠走道。 列车长过来了,所以铃木说明他们换座位的事。年轻列车长也没有要求看票,笑吟吟地允许了。 旁边的七尾微微垂头,低声细语地呢喃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了吗?” “哦,这点事从我平常的倒霉程度来看,算不上什么。” 那已经是拼命在说服自己的口气了,充满了悲怆感。这个人失去的运气,是不是全都叠到我头上来了?王子因为完全不了解不走运的人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既然如此,就这样陪他到盛冈比较好吧。”靠走道的铃木亲切地说。那种口气就像在安慰、鼓励失败的学生般,让王子感觉到教师特有的虚伪,涌出一股不愉快,但他当然没有把那种不快表现在脸上,而是同意说:“是啊,要是大哥哥能陪我一起去,我会很高兴的。” “我去看一下绿色车厢。”铃木看起来像是因为当前的问题解决,而自己也不必负起带小孩的责任而松了一口气。这个补习班讲师完全没有目击到新干线里可疑男子们的行动、尸体和枪械,所以才能如此轻松自在吧。眼不见为净,老师——王子在心里对着走向前方的铃木背影说。 “真的谢谢你。”只剩下两个人后,王子郑重地对七尾说。他尽可能地装出神智恍惚的模样。“有大哥哥陪着,我觉得安心多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七尾自嘲说。“如果我是你,可绝对不想要我陪呢。因为我老是走霉运嘛。” 王子咬住下唇。他想起七尾刚才在通道上演出的那出狼狈戏码,那种滑稽让他差点就要笑出来了。“七尾哥哥是做什么的?”王子问。他不是感兴趣,而且也猜出八成是跟蜜柑与柠檬类似的工作。七尾一定是染指犯罪,不长大脑的那类人。 “我住在新干线里。”七尾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办法在任何一站下车,大概是被诅咒了吧。刚才在一之关站你也看到了吧?每次我想要下车,都一定会出意外,我已经前前后后在这里被困了十年……”七尾说到这里,好像连自己都受不了这种荒唐,他说了声“算了”,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他说:“你看也知道吧?我做的就是刚才那类工作。” “下不了车站的工作?” “别说笑了。我是说先前做的恐怖的事。” “可是我觉得七尾哥哥是个好人。”王子试探说。 我是个脆弱的少年,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我相信你——王子传达出这样的讯息。首先应该让男子认定“这个国中生需要人保护”才行。 把这个人也加以笼络吧——王子开始浮现这种念头。如果七尾这么没运气、对自己没有自信,要剥夺他的自由意志、诱导他应该也很容易吧。 “你现在很混乱,所以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我绝对不是个好人,也不是正义使者,而且我还会杀人呢。” 混乱的只有你一个——王子差点说。我一点都不混乱,清楚透澈地掌握全局。“可是那是为了救我吧?比起我自己一个人,有七尾哥哥陪着我,绝对更可靠。” “这样吗?”七尾小声说,虽然困惑,却也害臊起来了。王子又费了一番工夫才忍住笑。使命感被刺激,他觉得颇为受用吧。这岂不是跟被女人吹捧个几句,就飘飘欲仙的中年阿伯一样吗?有够单纯。 王子又望向新干线的窗外。水田流过,远山的山峰慢慢绕过来似地移动着。 列车即将抵达水泽江刺站。王子预测七尾在这里也会提出要下车,但不知道七尾是否已下定决心要坐到盛冈,还是害怕又在车厢外重演下不了车的糗样,对到站广播毫无反应。 七尾也有可能趁着王子疏忽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跳下新干线,但新干线到了水泽江刺,车门打开、关上、发车,这段期间七尾都只是靠在椅背上,叹息发呆而已。看来完全放弃挣扎了。 新干线离开车站,继续北上。 一会儿后,听到手机震动声。王子确认自己的手机后问:“七尾哥哥,是不是你的手机在响?”七尾吓了一跳,摸了摸口袋,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啊。”王子发现是木村的手机。他摸索背包的外袋,从里面取出手机。“这是刚才那位叔叔的手机。” “刚才的?那个把你带着到处跑的大叔?” “那个叔叔姓木村。咦,是公共电话打来的。”王子凝视着手机液晶荧幕,瞬间犹豫着该怎么做。这年头还有人在用公共电话?他对这件事感到讶异。“该接电话吗?” 七尾不回答。“我只要做决定,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自己决定比较好。”他辩解似地说。“要接的话,不用出去车厢,在这里讲就行了吧?反正这么空。” “是啊。”王子点点头,接了电话,声音响起:“啊,雄一吗?”王子马上就猜到是木村的母亲。王子瞬间变得乐陶陶。八成是听到丈夫提起王子打去的电话,坐立难安吧。她发挥自己的想像力,揣测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浮现的却净是些坏念头,终于无法承受高涨的不安情绪,打电话来了。再也没有比为孩子心痛的母亲更拼命、看起来更可笑的了。王子甚至觉得这通电话来得太慢了。 “啊,我不是叔叔。”王子回答。好了,该怎么应答,才能更进一步撩拨起对方的不安呢?他正在动脑。 “我说,你现在人在哪里啊?” “现在还在新干线里。‘疾风号’。” “这我知道。几车?” “问这要做什么?” “我老伴说要去找你。” 此时王子才注意到木村的母亲声音沉着无比,宛如扎根在地面的大树般,堂而皇之。 背后的自动门打开了。 王子把手机按在耳朵上倾身一看,一个穿着深绿色外套、身材中等、一头白发的男子正走进来。男子一双粗眉,细眼凌厉无比。 王子用力扭过上半身,勉强朝上望向那名男子。男子嘴巴倏地笑开了:“原来真的是个国中生啊。” 瓢虫-12 年纪像是退休后悠游度日的男子,抓住七尾他们的三人座前方的座位,一脚踩住踏板,粗鲁地旋转过来。两组三人座椅两两相对了。然后他在七尾和国中生前面,以面对面的形式坐了下来。动作在一瞬间完成,连表达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意识到时,已经变成了一幅有如三代同堂全家旅行的构图了。 后方的门再次开启,“哎呀,原来是在这里啊”,一样是个感觉年过花甲的妇人现身了。她理所当然地在七尾和国中生对面——也就是最先坐下的男子身旁落坐。“老伴,意外地一下子就找到了呢。”她对男子说,然后就像在打量联谊对象似地端详起七尾和国中生。 “呃……”七尾总算对大剌剌地跑过来的老夫妇开口了。 “可是,”妇人打断他的话。“我第一次用新干线里的公共电话,那看起来没有电话线,是怎么接通的呢?” “是用铁轨传电波的吧。” “我们是不是也该买个手机?很方便的。” “不过,总之幸好雄一的手机可以在新干线里打。新干线里的公共电话,可以打通的电信公司好像只有几家嘛。” “是这样的吗?”妇人问七尾,但七尾不可能知道。 “呃,爷爷跟奶奶是……”国中生也面露警戒和不安地问。 前方的两人尽管年纪相当大了,却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模样,还没有老到让人称呼爷爷奶奶的地步。但看在国中生眼里,果然还是只能称为爷爷奶奶吧?七尾不经意地想着,结果被那么称呼的男子开口说了:“你是故意的吧?” “咦?”国中生有些吃惊。 “你是故意把我们当成老人看待吧?你故意选了爷爷奶奶这样的称呼,对吧?” “哎哟,老伴,对个小孩子,何必那么凶嘛?”妇人打趣似地说。“所以老人家才惹人嫌。” “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孩。他说出口的话,每个字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臭得要命。” “臭?”国中生有些不高兴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何必这样损人呢?我称呼您为爷爷,又没有恶意。” “是第一次见面没错,但咱们也不是不相识。我是木村。你刚才打电话给我对吧?”男子指着自己咧嘴一笑。口气很温和,眼神却很锐利。“接到你的电话,我在意得要命,慌慌张张从刚才的水泽江刺站上车了。” “哦,”国中生状似吃惊地开口。“您是木村叔叔的……” “这么过度保护,不好意思啊。做爸妈的跑来插手儿子捅的篓子了。那雄一人呢?” 七尾在脑袋里整理思绪。这名男子说的“木村雄一”,是先前跟国中生一起的男子吧。也就是现在倒在厕所里的男子。但男子说国中生打电话给他,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吗?雄一碰到危险了,我孙子小涉也有危险了。” “啊,那是……”国中生说到这里,支吾起来。 “你还说,‘这全要怪爷爷跟奶奶这么满不在乎’。” “那是……”国中生垂下头去。“我是被逼着那么说的。木村叔叔威胁我,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是指谁?七尾在一旁听着,悄悄观察国中生的侧脸。脸形玲珑,鼻梁高挺,额头的弧度和后脑的形状也很漂亮,看起来活像一尊典雅的陶器。七尾想起小时候被说“你家那么穷,你只能去当足球选手或加入黑道了”的事。这么对他说的同学,脸蛋是不是也像这般精致?拥有一切的人,连外表都完美无缺。 “呃,他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生啊。他被卷入了一些危险的麻烦事,不过也不必对他这么凶吧?”七尾忍不住介入调停。 “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生吗?”男子看向七尾。那张脸皱纹遍布,皮肤干躁,却很有威严,就像树皮虽已逐渐剥落,却仍傲然矗立的大树般。枝干壮硕,遭推撞也文风不动,遇强风也屹立不摇。“这家伙可能不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生。” 说完的瞬间,男子的手倏地一动,身上的外套微微掀起。 七尾做出反应。但那完全是自然的反射性动作。他伸手摸背,掏出枪。几乎就在同时,男子取出的枪也已经对准了国中生。 由于几乎没有距离可言,彼此是枪口顶在对方鼻头的状态。 在新干线的车厢里,感觉像是要开始玩牌的两两相对座位上,男子与自己双双掏枪的场面,让七尾感到奇妙极了。 “如果你从实招来,或许还不至于玩火自焚哦,小朋友。”男子对着国中生晃了晃枪口。 “老伴,你那个样子,人家小朋友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就连劝阻丈夫的妇人也没有丝毫紧迫感。 “喂,你也太蛮横了吧?”七尾对男子粗暴的作法感到生气。“把枪收起来,要不然我要开枪了。” 男子这才注意到七尾的枪似地说:“少来了。枪里没子弹吧?” 七尾不得不沉默了。确实,弹匣扔进垃圾桶里了,可是他疑惑怎么会被发现?男子怎么看得出来?他不觉得瞥上一眼就能识破。 “怎么可能没子弹?” “那你开枪啊?你开枪我也开枪。” 被当成外行人的屈辱令七尾涨红了脸,但他也不能低头遮羞。他提心吊胆地把枪收进内袋,直盯着男子看。 “你有指定席车票吗?‘疾风号’全车都是指定席。”国中生冷静地说。 “少罗嗦。车票全卖光了,有什么办法。” “全卖光了?车子里不是很空吗?”七尾四下张望。车厢里到处是空位。 “就是吧?里头有什么文章。难道是团体客集体取消行程了吗?不过车厢这么空,就算是列车长,也不会赶人下车的。好了,雄一在哪儿?在哪里怎么了?还有小涉会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国中生怯声怯气地说。“可是如果我不坐到盛冈,小涉好像会在医院碰到危险。” 七尾凝视着国中生的侧脸。从刚才的对话推测,刚才他说的“如果我不去盛冈,生命就会有危险”的小孩,就是这对男女的孙子吧。但是七尾不明白国中生与这对男女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对夫妇究竟是何许人?这教七尾纳闷极了。仔细一看,妇人那身厚外套底下似乎也藏了某些道具。这名妇人也有枪吗?从他们沉着的样子来看,与其说是寻常百姓,感觉更像业者。可是七尾从没听说过年纪这么长的业者。 虽然无法明确掌握自己究竟被卷进什么状况,但男子对国中生的敌意令七尾感到异常。太不正常了。虽然这趟新干线之旅打一开始就跟“正常”两个字无缘,但这场面也是至今最为诡异的一幕。一对应该已年过六旬的夫妻逼问缩着脖子的国中生,甚至拿枪恐吓他。 就在这时,响起了手机接通的震动声。震动声响好似在插科打谭般轻巧地摇晃着在座四人。 全员沉默、屏息、竖耳,座位一带倏然陷入一片寂静。 七尾从衣服上触摸手机,确认不是自己的电话。 “啊。”国中生说,把自己的背包移到前面,拉开拉链:“是我的电话。” “不许动。”男子顶出枪口。由于距离太近,看起来更像是持刀威胁,而不是拿自动手枪瞄准。 “可是电话……” “总之不许动。” 七尾听着对话,数着低沉震动的声响,三声、四声……。 “如果不接电话,可能会出事。” “让他接个手机也不会死吧?”七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怀着包庇违反校规的儿子般的心情回嘴说。 “不行。”男子冷漠无情。“这家伙太可疑了。或许他会拿接电话当借口干出什么事来。” “老伴,什么事是什么事?”妇人的语气仍是一派天真无邪。 “不晓得。可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跟刁钻古怪的家伙对干时,绝对不能照对方意思行动。不管是再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许都会是反将我们一军的行动。比方说,以前我在拉面店跟老板对决的时候,我掏枪指着那家伙——可不是因为拉面太难吃啊。详情我忘了,总之我命令那家伙交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工作。结果店里的电话响了。老板说如果不接电话会有人起疑。确实如此,所以我也释出善意,叮咛他不许多嘴,让他接了电话。老板讲了一串味噌拉面、叉烧面怎样的,总之是确认外送订单之类的,可是令人吃惊的是,那其实是暗号。没多久,碍事的援军就杀来了。我们就在小不拉叽的拉面店里火拼。当然,我活下来了,可是也搞得我累死了。要不然就是还有一次,我在某个事务所跟那里的社长谈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好心准他接电话,结果社长一接起电话,就轰地一声爆炸了。换句话说,我的意思就是……” “三十年前还没有手机是吧。”女子捣乱说。看来也像是受够了不晓得已经听过多少遍的当年勇。 “我的意思是,在这种场面打来的电话准不会是好事。” “都三十年以前的事了。”女子苦笑。 “现在也是一样。” 七尾望向国中生。拉开拉链的背包就摆在旁边。国中生不晓得在想什么,一脸肃穆。七尾的脑中掠过一股古怪的感觉。少年说着“救命”,向自己求救的那种惧怕神色早已烟消雾散了。尽管被枪口指着,少年也沉着得过于离奇了。直到刚才七尾都还解释为少年是吓得六神无主,但现在少年显得十分淡定。 七尾将视线往下移动,看到少年背包里的东西,他看出背包里装着疑似手枪握柄的物体。是枪。背包里怎会有枪?是国中生偷带的吗?虽然不清楚状况,但总之背包中有枪,这是事实。 这玩意儿——七尾佯装平静地思考。这玩意儿可以利用。 七尾的枪没有子弹。男子也已经知道了。换句话说,他应该认定七尾没有枪,对他疏于防范。七尾可以趁机从背包里抽出这把枪,制住对方。除了眼前的夫妇,这个国中生也不能大意。七尾完全无法想像国中生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预感到如果放松警戒,肯定要吃大亏。首先应该用枪——他想——用枪掌握这个场面的主导权。 七尾绷紧神经,窥伺拿出手枪的机会。如果贸然行动,男子肯定会开枪。 手机的震动停了。 “啊,电话停了。”国中生喃喃说道,垂下头去。 “如果是什么重要的事,还会再打来吧。”男子不负责任地说。 七尾听见轻微的喘息声。他朝稍微低下头去的国中生瞥去。少年那张侧睑仿佛就快忍俊不禁,让七尾大受动摇。 王子-9 为了忍住笑意,身体震动起来。王子无法压抑从内心涌出的愉悦。结果这个老头子也是一样的——他想。耀武扬威,强调人生经验的差异,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简而言之,就是过度相信自己的想法,落入圈套,而落人圈套后也不愿意承认事实,不过是那类人罢了。 刚才那通电话应该就是在东京医院待命的男子打来的。或许他是想确认什么,又或是开始感到工作压力,坐立难安,等得不耐烦,所以打电话来。 他们事先已经说好,如果电话响了十次,王子没有接,就展开行动。而刚才王子没有接电话。 虽然王子不知道男子有没有依照约定行动的勇气,但想想自己得天独厚的人生,男子现在应该正前往病房,准备对木村涉施加毒手。人与事都照着自己的期望行动,这王子已经经验过太多次了。 都是你害的哦——王子好想对眼前的男子说。你掏出手枪,或许自以为占了上风,但因为这样,你夺走了你宝贝孙子的性命。王子怜悯男子,甚至就要开始思考宽慰的话语。当然,另一方面他也研究起该如何活用这个事实。端看怎么活用,他就能控制这对夫妇。告诉他们孙子的悲剧,然后尽情享受过男子苦闷的模样与女子茫然的样子后,再刺激他们的罪恶感,剥夺他们的判断能力,在他们的心扣上大锁。就像他平常做的那样就行了。 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如果现在就告诉他们“你们的孙子命在垂危”,男子或许会挥舞手枪闹起来,打电话到医院疯狂倾诉,试图拯救孙子。要告诉对方这个情报,得等到孩子确定没救了才行。 “喂,”男子开口。“快点说。车子抵达盛冈之前,我一定会开枪射你。” “为什么?”当下这么顶嘴的是七尾。“你为什么要那样一口咬定?” “呃,我真的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王子顺着七尾的话,彻底装成陷入混乱的国中生。 “老伴,这孩子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在撒谎呀。”妇人的脸与过世的祖母重叠在一起。虽然怀念,但王子不感到亲近,反而松了一口气:啊啊,她果然是个容易笼络的人。老年人总是会对小孩子眯起眼睛,温柔呵护。这一定不是出于身为人的道德或使命感,而是动物本能。人类被设计成必须保护同种族更年幼的生命。“可是雄一人呢?他在仙台下车了吗?你说雄一不能接电话了,是什么意思?” “就我来看,这家伙臭不可闻。”男子深深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比了比王子。可是他把枪收进外套里的背心口袋了。虽然应该不是对自己放下防心了,但看来紧张缓和了一些。“嗳,算了,总之先打电话去小涉那边好了。出门时慌慌张张的嘛。我拜托阿繁去看看情况,可是谁知道那家伙是不是真的照吩咐做了,不能信任啊。” “阿繁办事很不牢靠嘛。”妇人笑道。 他们叫朋友去医院了吗? “用刚才的公共电话打吗?”妇人说。 不妙——王子心想。他还想再拖延一些时间的。 结果七尾从旁边发问了:“你们的孙子生病了吗?”或许可以转移话题——王子心想,感谢七尾绝佳时机的提问。自己果然幸运。 “从百货公司屋顶上摔下来了。昏迷不醒,一直躺在医院床上。”男子可能是努力排除掉情绪,冷冷地回答。 王子掩住嘴巴,“是这样吗?”他装出头一次听到的表情说。“从屋顶上摔下来,那一定很可怕吧。” 王子暗自窃笑不已。他想起小孩子摔落屋顶时那种无法理解状况、为了模糊的恐怖而困惑的表情。 男子更不悦地说了:“就跟天照大神关进天岩户里头去一样。小涉昏迷不醒,这儿的世界也一片黑暗。如果不快点有人出来跳舞,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把小涉叫回来,就真的了无光明了,糟糕透了。” 王子差点失笑,忍了下来。一片黑暗的只有你,我完全不痛不痒。你孙子不管存不存在,对这个世界都几乎没有影响。王子在内心呢喃。 “医生怎么说?”七尾问。 “没办法做更进一步的治疗了。能做的都做了。小涉什么时候会醒来都不奇怪,也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真令人担心呢。”七尾低声说。 男子的脸不正经地笑了开来:“小哥,你倒是半点味道都没有,干净得教人吃惊呢。几乎闻不到恶意的臭味。从你刚才掏枪的样子来看,干的应该也是跟我们差不多的工作,怎么能那么干净?你也不是才刚入行的菜鸟吧?” “嗳,是啊。”七尾撇撇嘴说。“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所以或许容易对不合理的不幸感到共鸣。” “啊,我从以前就一直想知道。”王子为了更进一步转移话题,不让他们打电话而开口。 “什么?”男子问。看起来像是嫌他烦,也像是在提防。 “是我们也知道的事吗?”妇人间。 “请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呢?”是王子的那个老问题。大人目瞪口呆,尽管叹气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却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啊。”七尾出声了。 是想到问题的答案了吗?王子往旁边看,然而七尾却望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新干线的前方。“铃木老师回来了。”他低喃。 王子闻言,转过视线一看,补习班讲师铃木正从走道另一头走来。 “谁?”男子再次从背心掏出手枪,瞄准七尾。 “碰巧在这班车上认识的。不,我们也不熟,只是稍微聊了一下而已。总之他是个普通人。他连我有枪都不知道,只是个普通的补习班老师。他担心这孩子,跟我们一起坐在这里。”七尾匆匆说明。“所以才会折回来。” “不能相信。”男子说。“他不是同行吗?”枪握得更紧了。 “那样的话,他一来你就开枪好了。”七尾强势地说。“你会后悔的。铃木老师是不折不扣的一般平民。” 妇人倾身靠向走道,手抓住靠肘看后面。她很快恢复姿势说:“看上去是个普通人。他那张脸,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而且显然没有带武器。应该是去看看绿色车厢长什么样子,偷偷确定坐起来是什么感觉,然后折回来而已,感觉就是那么悠哉。” “真的吗?”男子问。 “太太真敏锐。”七尾一本正经地用力点头。 男子把手中的枪跟手一起收进外套口袋,连同口袋一起转向七尾那里。“要是有丝毫可疑的样子,我就射你。” “咦,怎么变得这么热闹?”紧接着铃木到了。“怎么回事?” 女子在眼角堆出皱纹眯起眼睛:“我们是在刚才的车站上车的,这两位很好心,想到老人家怕寂寞,愿意陪我们一起坐。”她厚脸皮地信口开河。 “哦,这样啊。”铃木静静地点头。“那很好。” “听说你是学校老师?”男子发出低沉的声音。眼神锐利,几乎不眨眼。 “是补习班。说老师也算是老师没错。” “那么正好。你坐那里,老太婆旁边。”男子要铃木在他们三人座的最旁边,靠走道的位置坐下。铃木依言坐下,男子便说:“这孩子刚才提了个可怕的问题。”男子是已经解除对铃木的警戒了吗?还是与他嘴上说的相反,正在留神估算开枪的时机? “什么问题?”铃木睁大眼睛。 “他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请老师给他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吧。” 突然被指名回答,铃木呆住了。然后他看王子。“你真的那么问?”他的眉毛悲伤地垂下。 王子忍住叹息。他每次提出这个问题,对方大抵都会露出这种表情。或是涨红了脸愤慨不已。“我只是纯粹想要知道而已。”王子说。 铃木深吸一口气,像要平静下来似地长长叹息。他的眼神没有亢奋,依旧悲伤。“该怎么回答,真教人烦恼。” “这果然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吗?” “或者说,是因为我不了解你的用意。”王子觉得铃木的表情愈来愈像个教师,感到不愉快。“首先,”他开口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请问这世上有非个人的意见吗?——王子想要抬杠。 “比方说,如果你要杀什么人的话,我会想要阻止。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有人想要杀你,我还是会想要告诉那个人不可以那样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死去,就算不死,一个人攻击另一个人,是非常让人难过的事。”铃木说。“令人悲伤,难以承受,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 王子根本不想听这种回答,“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也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但他还是继续撒谎道:“可是,我想知道那种伦理意义以外的理由。因为照那样说的话,没有那种情感的人,就可以肯定杀人行为了不是吗?世上有战争和死刑,然而大人却不指责战争和死刑。” “嗯,是啊。”铃木就像预期到王子的回答似地点点头。“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是我个人的感情。可是这是最重要的。我认为人不应该杀人,绝对不可以杀人。可是你期待的不是这种回答。所以呢,”铃木突然亲昵地接着说:“我想问问你。” “什么?” “如果我现在小便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样?” 铃木突然提出这种幼稚的问题,把王子吓了一跳:“咦?” “如果我把你的衣服全部脱掉,让你光屁股,你会怎么样?” “原来老师有这种兴趣吗?” “不是啦。只是你怎么想?不可以在车厢里小便、不可以脱光别人衣服、不可以说别人坏话、不可以抽烟、不可以不买票就搭新干线、想喝果汁就非得付钱不可。” “什么跟什么?” “我现在想要揍你,可以吗?” “老师是认真的吗?” “如果我是认真的,你怎么办?” “不要。” “为什么?” 王子思考答案。该说“因为我不愿意”吗?还是该回答“那你可以揍我”?他犹豫了。 “世上充满了各种禁止事项。”铃木耸耸肩说。“从一到十,全是禁止。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的时候没有问题,然而当另一个人出现的瞬间,就会冒出许多禁止事项。而我们周遭充满了无数的、根据不明的禁止事项。或许说我们只能勉强去执行一些被允许的事,还要更贴近现实。所以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们老是只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既然那样的话,不是也应该问‘为什么不可以打人’、‘为什么不可以随便睡在别人家里’、‘为什么不可以在学校生火’吗?或是‘为什么不可以侮辱别人’这类的。比起杀人,还有更多理由莫名其妙的规则。所以喽,我每次听到这类问题,都会第一个怀疑,对方是不是只是单纯想要拿‘杀人’这种激进的主题来为难大人罢了?虽然是很抱歉啦。” “我是真的想知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世上有无数的禁止事项。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禁止事项里,能够挽回的事还有救。比方说,就算我抢了你的钱包,只要再还给你,就恢复原状了。即使在你的衣服上泼了水,就算是最糟糕的情况,只要买来同样的衣服,就能够复原了。你和我的关系可能会变得不如从前,但大部分都可以恢复原状。可是,死人是不能复生的。” 哼,王子嗤之以鼻,想要说“因为人命很尊贵吗”,然而他还没有说出口,铃木已经说了:“我不打算说什么因为人命很尊贵。”他一脸严肃。“比方说,全世界只有一本的稀有漫画书被烧掉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再也得不到它了。虽然我本身不认为人命与漫画同等,但从客观的逻辑去看,两者是一样的。所以你在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的时候,也应该问‘为什么不可以烧掉超稀有的漫画书’才对。” “老师意外地饶舌呢。”男子笑道。 铃木并没有兴奋,反倒是愈说愈沉静,王子开始怀疑起在跟自己对话的真的是人吗? “我太罗唆了,不过结论就是,”铃木的口气就像在叮咛学生“这里考试会出哦”。“接下来是答案。” “嗯。” “如果允许杀人,国家就伤脑筋了。” “国家?”王子预感到话题要转为抽象,板起脸。 “比方说,如果自己明天可能会被杀,人就无法从事经济活动了。无法保护所有权,经济就无从成立。对吧?如果自己买来的东西无法被保证是自己的,就没有人要用钱了。连钱都不能说是自己的了。而‘生命’是自己所有的物品当中最为重要的一样。这么一想,如果不保护生命的话——至少不装作生命受到保护的话,经济活动就会停摆了。所以国家才会立下禁止事项。禁止杀人的法律就是其中之一。是重要的事物之一。这么一想,战争和死刑被允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了。因为战争和死刑是出于国家的利益进行的。只有国家认定没问题的行为才能被允许。这跟伦理没有关系。” 很快地,新干线抵达新花卷站了。 中间停顿了一会儿,感觉就像列车“吁”地调整呼吸度过短暂期间后,新干线又从新花卷站出发了。景色再次移动了。 <hr /> 注释: 瓢虫-13 铃木滔滔不绝,七尾听得兴致盎然。这个缺乏情绪、几乎感觉不到热度的补习班讲师对着国中生谆谆教诲的情景十分新鲜。 “所以有些国家,或许在遥远的某个国家,是允许杀人的。我是不知道,但或许在世界的某处有这样的国家或社群。因为禁止杀人完全只是国家观点的考量。所以如果你去了那种国家,杀了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杀了,都完全不是问题。” 虽然不觉得是什么崭新的意见,但或许是因为铃木的语气十分淡然,七尾能够毫不抵抗地听进去。从有实际杀人经验,而且不只一次的七尾来看,就算听人滔滔陈违禁止杀人的理由,他也不可能幡然悔改,也不感到反省,但铃木那种坚毅却十分温和的说话态度,让他很有好感。他再次感到铃木真是个活神父了。 他不清楚这个回答能不能让国中生满意。不过眼前的国中生侧脸老成无比,方才的恐惧和童稚都不晓得蒸发到哪里去了。 “不过,”铃木吁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就说过,与国家的考量和法律无关,我本身仍然觉得杀人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人从世上消失、那个人的自我消失,是一件可怕至极、令人悲伤的事。” “老师,你说这话,是在想着特定的某个人吗?”男子问。 “是啊,感觉很像呢。”妇人也点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妻子过世了。”铃木把头转向一旁。七尾觉得从铃木的眼睛感觉不到神采,就是这个缘故。“而且是被人杀了。” “哎呀。”妇人睁圆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吗?——七尾也感到惊讶。 “杀死你妻子的家伙呢?”男子一副要开口替他揽下复仇大业的模样。 “死了。全死了。然后结束了。”铃木沉稳地述说。“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妻子怎么会不在了?即使回想,我还是弄不明白。我也觉得我所体验到的全是一场幻影。号志一直没有变,我想着怎么还不赶快变成绿灯?这就是开端,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车站月台了。” “什么跟什么?”男子苦笑。“你看到幻觉了吗?” “明明那里的月台,没有经过东京车站的电车。” 茫茫然地游说的铃木,眼神仿佛跳进了过去的恶梦而回不来。他就要呢喃起意义不明的话语,接着左右摇头,好似又恢复了意识。 “一想到亡妻,我就有种不断坠人黑暗深渊的感觉。或是觉得妻子现在仍然一个人被抛弃在广大的沙漠中。她在黑暗的沙漠里,发不出声音,也听不到声音,什么都看不见,不安地永远漂泊,而我却无法把她从孤独当中拯救出来。我甚至找不到她,有时候一个不小心,还会忘了她。只有被抛弃在黑暗无边大地上的莫大不安与悲伤。” “说得那么深奥,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你好像是个好人。好,我要让小涉进你的补习班。”男子说得打趣,眼神却是认真的。“给我你的名片。”他说。 铃木礼貌性地伸手到西装,然后笑道:“啊,行李丢在原来的座位呢。装伴手礼的袋子也忘在那里了。”感觉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大学生。“得在到盛冈之前拿过来才行。”他站起来说。“妻子过世以后,我第一次要去见岳父母。我总算能去面对他们了。” “咦?那很好嘛,要好好打招呼啊。”男子口气粗鲁地说,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铃木消失到后方车厢了。“喂,你信服了没?”男子对国中生说。“老师刚才的回答你满意了吗?就我来看,不管是杀人还是不杀,都要看自己的意思,所以老师的话我不能认同。不过或许还满有说服力的。你也说点什么啊?” 国中生的眼神有些呆滞。他是在生气吗?还是感动?七尾想要从他的侧脸捕捉他的情绪,但那张脸马上就恢复原状了。就像膨胀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整个松弛下来。 “不,我觉得老师的回答不是很有意义。我很失望。” 尽管紧张消失了,但比起天真,尖酸变得更醒目。 “开始认真了是吧?这样才好。装出看透一切的态度,很累人的哟。”男子扬声说道,然后不知不觉间又掏出枪。“喂,国中生,告诉你一件好事。” “什么事?” “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老是挂在嘴边。” 男子旁边的妇人像要吹口哨似地悄声笑了。 “看你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可是那种事,每个人还是小毛头的时候都干过啦。问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来为难大人,说什么‘既然都要死,人为什么存在’,自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成了哲学家。那就跟麻疹一样啦。你啊,只是得了我们小时候早就已经得过的麻疹,张着鼻孔在吹嘘‘我得了麻疹喽’罢啦。” “我也是,我不喜欢向人卖弄‘我看电影从来不哭’的孩子。因为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是那样的嘛。等到上了年纪,自然就会变得容易掉泪喽。我也是一样,每个人都一样,年轻时都不哭的。既然都要说的话,应该等到过了六十岁以后再来炫耀呢。”妇人说,接着假惺惺地掩住嘴巴:“哎呀,真对不起,简直像在说教似的。”她做出替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露出微笑。 妇人的动作让七尾想起拉链,瞥向国中生旁边的背包。打开的拉链里露出了手枪。 还是用这把枪吧。看准时机。绷紧神经。 结果,此时国中生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低下头来说:“爷爷奶奶,真的对不起。” 王子-10 王子对于自己正在急躁一事感到急躁。铃木刚才的说话口气和态度,并没有特别瞧不起他的样子,但那种宛如说故事般的氛围,给了他一种只能说是生理上的模糊嫌恶感。就近似于目击到有大量节足类昆虫或色彩毒艳的植物时的恶心。 还有,一脸好似自己经验老到地滔滔不绝的眼前这对夫妇教他气愤。 王子为了平静怒意并恢复镇定,调整呼吸,“对不起,”接着他说。“其实我想爷爷奶奶的孙子可能不妙了。” 差不多可以发表了吧。夫妇俩同时僵住。一提到孙子,他们的反应就不得了。不管再怎么逞强,结果还是落得这副窝囊相。 “刚才不是有电话打来吗?其实那通电话非接不可的。” “什么意思?”男子的脸像是被一把揪起来似地扭曲了。王子看得出那不是在显露坚强,而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不安曝露出来而在压抑情绪。 “我被这么交代的。绝对要接电话。要不然医院里的小男孩生命就危险了。必须在电话响到第十声以前接听。”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新干线震动发出的声音作响。 “可是爷爷却叫我不要接电话。”王子佯装温驯,颤动着肩膀说。“怎么样?瞧你们说得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结果还不是保护不了孙子?国中生的我比你们还要厉害太多了呢。”实际上他想这么告诉对方。 “你说的是真的?”男子沉静地问。或许他明白王子不是虚张声势。尽管觉得屈辱,男子却像在对他察言观色,这让王子觉得舒服。背后窜过一阵令人战栗的喜悦。 “是真的。如果那个时候接电话的话……” “老伴,”妇人第一次表现出内心动摇。或许她粗大的神经也总算萌生出不安了。 “干嘛?” “老伴,我去打个电话好吗?”她站起来。 “啊,”王子说。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那个幼儿已经出事的可能性很大。“要不要用我的手机?啊,可是我不可以随便乱动呢。”他故意以讽刺的口吻说,望向男子的脸。 男子的脸僵住了。刚才就连王子要碰手机他都提防得要命,然而现在却想指望他。“手机借我。”男子苦涩地说。真爽。首先前进了一步——王子心想。就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拉开他们与自己的势力关系就行了。 王子就要从背包里取出手机,此时他看见邻座七尾的视线锐利地动了。王子立刻察觉了。七尾是注意到背包里的手枪了吧。 七尾想要用那把枪。 八成是的。 王子感到雀跃。 背包里的手枪本来是蜜柑的。那不是普通的枪。上面应该有机关,如果扣下扳机,开枪的人自己会受伤,是一把自爆手枪。七尾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才会想用。 就让他用吧——王子愉快地想。 爆炸会造成怎样的状况,得试试看才知道。七尾就不用说了,坐在他正面的男子应该也会被严重波及。即使不到致命伤,男子应该也会受伤,无法正常行动。 到时场面会变得一团乱。 而自己可以趁隙逃脱。一定是的。王子确信。 当然,王子无法否定自己遭波及的危险性,但他没有看得太严重。他估算只要七尾举枪的瞬间跳到走道去,自己应该不会受重伤,最重要的是,王子非常信赖自己的运气。每次碰到这种场面,他总是平安无事嘛。 车厢里传出轻快的旋律。广播说再五分钟就到盛冈了。 紧接着,接连发生了一连串的事。 首先车厢前方传来小孩的声音。稚嫩的嗓音感情十足地叫唤着“爷爷”。虽然小孩只是在叫自己的爷爷,然而眼前的老夫妇却对那稚嫩的声音起了反应。他们把座位转过来坐,因此小孩的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他们可能错以为是自己的孙子在叫。他们的意识转向身后,妇人甚至把脸探出走道去看。 七尾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抓起背包,右手伸了进去。 在这种状况,有小孩子的叫声响起,制造出让七尾拿枪的机会,我是何等地幸运啊!——王子禁不住战栗。只要七尾掏出枪,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王子就要从座位上逃开。 然而爆炸没有发生。 王子踏出走道的脚就这么停住,回过头去。七尾并没有拿出手枪。不仅如此,他看着放开背包的手,就像电池没电了似地,一动也不动。 王子望向七尾的手臂,这才总算发现是怎么回事了。由于过于意外,他差点吓得当场跳起来冲去旁边。 坐在对面的男子也瞪大了眼睛,举着枪僵住了。妇人也张大了嘴巴。 因为七尾的右手——右臂变得异常地肿大。爬在手臂上的筋脉涨大,化成立体的管状,形成古怪的花纹。 看起来像是那样。可是不是。 是有条蛇缠在他的手臂上。 “怎么会有蛇?”举枪的男子如此低喃。一开始是茫茫然地呢喃,接着爆笑出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蛇?” “哎呀呀。”女子目瞪口呆。 “噫!”七尾发出颤抖的声音,全身僵直。 “喂,那是怎么搞的啊?”男子笑道。 “竟然缠得那么紧,小哥真是不走运呢。”女子说着“不好意思,这样笑你”,拼命想要挤出同情的表情,但似乎还是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出声。 “什么时候跑到这种地方……”七尾手臂发抖,嘴巴打颤。“刚才明明没有的。就算要出来,何必偏选在这种节骨眼……” 王子愕然,盯着七尾看。他呆住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段期间七尾也甩着手,“拿不下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形同是在哭着嚷嚷“拿不下来啦、拿不下来啦”。 “用冷水淋它看看?”妇人一说,七尾就像个英勇的男子汉向前冲,跳过王子前面,去到走道,穿过打开的自动门,从车厢消失了。 妇人笑个不停,旁边的男子一张脸也笑开了,“太好笑了,”他一再地说。“新干线里怎么会有蛇?那个小哥真是倒霉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啊。” 王子的脑袋混乱了。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怎么会在这种节骨眼有蛇出现在新干线的车厢里?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了。王子感到愤怒的同时,也涌出一股畏惧。 是自己的幸运被超出理解的不幸怪物给咬住、撕成碎片的恐怖。 此时他听见了轻快的笑声。男子在笑。 是那出蛇闹剧的笑点顿了一拍,再度惹他发笑吗?王子向前望去,男子正看着车厢内天花板处露齿大笑。他往王子的头上望去。“噢,来了。”他说。女子闻言,一样注视着差不多的方向,微笑:“哎呀,真的。”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王子狐疑,循着老夫妇的视线转身回望。既然男子说“来了”,他认为应该是指有人过来了,可能是刚才离开的补习班讲师,或是跟蛇一起冲出去的七尾,他预期是这类的人影,然而车门处没见到任何人。王子不懂他们在看什么,左右张望。他转回身子,但他们还是在看同样的地方。王子再次转过身。 他的视线停留在车门上方的横长形电子告示板。 “Shigeru(繁)给Shigeru(茂)。小涉平安。凶嫌死亡。” 上面流过这串讯息。 槿-4 篱笆的瓢虫从茎的这一面移动到背面,从背面再移动到表面,朝上爬去。就像模仿螺旋楼梯似地绕着长长的茎干上升。宛如为了将祝福传递给什么人,努力朝上奔跑似的。 喂,槿,你在听吗?耳边的手机传来仲介业者的声音。你现在在哪里? 蒲公英跟瓢虫附近。槿回答。他的脑中掠过以前在工作中认识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喜欢昆虫,搜集了许多卡片。他们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吗?这么一想,槿无法不思及光阴荏苒之快。只有自己一个人脱离了时间的洪流,大概是卡在岩石还是什么的上头,无法前进,被抛弃下来。 蒲公英跟瓢虫?那是指什么地方的行话吗? 不是行话,我真的在蒲公英跟瓢虫附近。槿回答。我来到你指定的医院前了。这里可以看到正面出入口。你现在在哪儿?槿反问。 槿遵照自己的下意识,把手伸向蒲公英的花,扯断那黄色的花头。传来断裂的触感。 我在病房附近。我照着前辈说的到病房了,结果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来了一个穿白袍的男人。 你被指示等待穿白袍的男人吗? 不是。男子回答。前辈只拜托我探望他在病房的孙子情况。可是有个白袍男子过来了。我钻到病床底下。到处都是医疗仪器的管子插头线路什么的,而且我又胖成这样,费了好一番劲,不过还是躲起来了。结果来了一个白袍男子,开始动起医疗仪器。 穿白袍的男子操作医疗仪器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为什么会觉得可疑? 从病床底下看到的鞋子很脏。满是泥巴。医疗相关人员穿那种鞋子,我觉得不对劲。 你可以不干仲介业,改行当福尔摩斯了。 所以我冲出床底下,逼问他:“你在做什么?” 你可以从床底下冲出来吗?你那种体形耶? 干嘛计较小细节啦。其实不是冲出啦,我是一下一下,爬也似地好不容易钻出来的。 就算是那样,对方也吓到了吧。 他吃了一惊,跑掉了。他跑过通道,跳进刚好抵达的电梯里。 那家伙真可疑。你现在在哪里?我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问这个问题。 还在电梯间。医院的电梯实在是慢到不可思议。 这样。槿把视线移回瓢虫。瓢虫绕过茎干来到顶端附近,当然,它完全不知那里到刚才都还有朵黄色小花,就在那里等待升空的时机。 Ladybug、Lady beetle,这是瓢虫的英文。槿听说过Lady指的就是圣母马利亚。他忘了是在哪听说的了。好像是某人在他耳边呢喃的,又像是在图书馆翻书时看到的;也像是小时候,听老师一边写板书一边说明的;又像是以前委托他的人在闲聊时提到的。每个记忆都同样鲜明,换言之,每个记忆也都同样模糊,槿无法挑选出真实。槿的记忆、回忆,全是如此。 背负着圣母马利亚的七苦而飞。所以瓢虫叫做Lady beetle。 七苦具体上指的是什么,槿并不知道。但是听到那样一只小小的虫子将全世界的悲苦变换成黑色的斑点,默默地背在艳红的背上,爬上叶子和花朵的顶端,他可以感觉得到那种坚忍不拔。瓢虫来到再也无法继续往上爬的地方后,就像要立下决心似地停止动作。隔了一拍后,红色的外壳倏地掀开,振动伸出的翅膀飞起。虽然只有那黑色斑点的大小,但看到它的人,可以感觉那只虫带走了自己的悲苦。 与我的工作完全相反——槿这么感觉。每次推上别人的背,他就感觉身边阴湿而黑暗的影子愈来愈多了。 嗳,槿。仲介业者接着说。白袍男子应该会离开建筑物。你可以帮忙收拾他吗?我现在也要下去,可是由我动手就来不及了。 你接到的委托不是保护病房里的孩子吗?槿确认说。既然歹徒逃了,丢下他不就好了? 不,委托内容是,对于想加害孩子的人,不许留情。仲介业者说。总之,不许留情。 真胡来的委托。 以前的业者全是那样的。那个时代学校也允许体罚嘛。而且我的前辈是那些凶暴分子中特别凶暴的。 那么这是对我的正式委托吗?槿不得不再次确认。委托我干掉那个穿白袍的家伙是吗?可是对象的情报太少了。要是不说清楚是哪里的谁,我也没法子办事。 总之你埋伏白袍男子就是了。 哪有那么含糊不清的委托的?要是有可疑的白袍男子从医院里跑出来就简单了。 槿说完随即笑了出来。因为他看到有个男子从医院墙里冲向自己前方。男子右手腋下夹着一团白色的东西,那看起来就像是慌忙卷起来的白袍。不,根本就是白袍。 槿对着电话描述男子的容貌。 没错,就是那家伙。仲介业者断定。 我接下了。槿挂了电话。 男子抱着白袍,左右扫视人行道,犹豫着该往哪边前进。很快地,他小跑步往这边过来。他穿过槿的身旁,往后方前进。擦身而过之际,槿望向他的鞋子,确实沾满泥巴。 回头一看,男子正在马路前面等红绿灯。看得出他正在掏手机。 槿无声无息,踏过地面,流水似地逼近男子身后。估量对方的呼吸。观察号志。手指一口气张开,收起,再一次张开。屏住呼吸。视线转向右侧开过来的车辆。车流量不多,但每辆车子都毫不减速地冲过。计算时机。吁气,神经集中在指尖,触上对方的背。 就在同时,这一瞬间,刚才篱笆里的瓢虫轻巧地飞过了空中。此处的悲苦,它的黑色斑点大的悲苦,当然只有一点点,但随之变得轻盈了。 煞车声刺耳地响起。手机从被推的男子手中落下,滚过地面。 木村-9 八车最后一排的后方门上有面电子告示板。是长条形的,有讯息从右至左流过。是平常播放报社提供的新闻或列车资讯的画面。 “这……”转过身看电子讯息的国中生低喃。“怎么回事?” “吓到了吗?”木村茂笑道。 “小涉平安”,强调似地,同样的文章显示了五次。 “吓到了吗?”木村茂感觉安心在胸口扩散,调侃国中生似地再次问道。 “怎么回事?”国中生第一次显露出情绪。他重新转向这里,鼻翼张开,脸有些涨红了。 “看样子小涉好像没事耶。” “那是什么新闻?”国中生还没有把握状况。 “告诉你,从以前开始,业者就总是为了联络彼此的方法伤透脑筋。过去跟现在不一样,没有手机嘛。” “阿繁对联络方法最讲究了。”晃子点点头。 “阿繁真的是本末倒置呢。简直就像是为了试验特别的联络方法在挑工作嘛。可是呀,这次派上用场了。咱们都没有手机嘛。” 前往水泽江刺站搭新干线前,木村茂从家里打电话给阿繁。“帮我探望孙子的情况”、“保护我孙子。要是看到可疑人物,不许留情”。他提出虽然暧昧,但十足强硬的委托,然后拜托:“如果有什么万一,打新干线里的公共电话。”因为没有手机,只好用这种不得已的方法,但阿繁立刻说:“我想新干线里的公共电话应该已经没有那种服务了。”然后他兴匆匆地说:“我会用其他联络方法。”“其他联络方法?”木村茂反问,阿繁回答:“请密切注意车厢里的电子告示板。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用它报告。” “可以那样啊?” “木村大哥退休后,我也成长了呀。做为仲介业者,我也算是很有一手的。新干线的指令所也有跟我很熟的朋友。”阿繁有些兴奋地说。 看到车厢里的电子讯息消失后,木村茂说了声“电话借我”,趁着国中生有些发怔时,飞快地抢走他手中的手机。 “你干什么!”国中生尖声抗议,木村茂回道:“慢着。打电话就可以知道刚才的讯息是什么意思了。”当然是随口胡謌。他只是觉得这样说的话,对方应该也会感兴趣而已。 木村茂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便条纸,在手机输入上面抄的号码。是从家里抄来的阿繁的电话。 “喂?”对方接电话了。 “是我,木村。”木村答道,对方“咦”地吃了一惊:“木村大哥,你有手机哦?” “我现在在新干线里,跟一个可疑的小朋友借了手机。”木村茂说。手枪架在座位的高度,枪口依然对准了国中生。 “木村大哥打得正好。我才刚请人传讯息到新干线的电子告示板呢。” “我看到了。你说请人传,是请谁传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指令所的负责人啊。” 木村茂不清楚细节,但也不想悠哉地追问。 “啊,木村大哥,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阿繁说。木村茂苦笑。三十年前,木村等人前往危险现场办事的时候,阿繁总喜欢这样的说法。“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 “好。”阿繁的声音变得紧张,然后一口气说了:“想要对木村大哥的孙子不利的家伙,刚才在马路跌倒了。被车子撞到,翘辫子了。” “你干的吗?” “不是我,是其他业者。跟我不一样,很优秀的。” “真坦白。”木村这才开始体会到小涉平安无事的事实。一直卡在胸中的沉重大石总算落下来了。 “坏消息是什么?”木村茂问。新干线开始放慢速度,行驶的声音也变了。就像慢慢地放开抓紧的铁轨似地,声音变得轻盈。盛冈站快到了。 国中生睁大眼睛看着木村茂。木村茂猜想,他是不明白对话内容,正感到不安吗?但意外地并非如此,他看起来正集中意识聆听着每一字每一句。这家伙果然不容小䝼——木村茂感到佩服。 “坏消息是,”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有些软弱。“木村大哥,你不要生气哦。” “快说。” “我躲在病床底下,想要保护木村大哥的孙子,可是我从床底下冲出去时……” “你从床底下冲出去?你有那么敏捷吗?” “那只是形容罢了,别挑人语病嘛。”男子苦涩地说。“那个时候我不小心摇到床……” “小涉该不会怎么了吧?”木村茂的口气自然变冲了。 “嗯,真的很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木村茂拼命按捺想要怒吼的冲动。他猜是撞到仪器,把机器弄坏了吗? “我摇到床,结果好像把木村大哥的孙子吵起来了。” 木村茂不知该做何反应。 “啊,也不算是摇,或许只是轻轻晃了一两下而已。可是难得木村大哥的孙子睡得那么香,却好像被我给吵起来了。就是嘴里喃喃着什么,醒过来了。木村大哥不是一向最痛恨被人吵醒吗?可是我没有恶意的。” “你说得是真的?” “真的啦,我怎么会有恶意呢?木村大哥的起床气,我再清楚不过了,谁会没事去吵醒木村大哥的孙子呢?” “我不是说那个,小涉真的醒了吗?” 听到木村茂的这句话,晃子的表情绽放光芒。相反地,前面的国中生好像僵住了。 几名乘客在走道来来去去,准备在终点站下车。原本担心会不会有人看到木村茂手里的枪,但乘客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消失在车厢外。可能是乘客本来就少,不到排队的地步。 “木村大哥的孙子真的醒了。对不起。”阿繁急匆匆地说。 “不,拜托你真是太好了。”木村茂说。打电话给可以说是东京唯一一个朋友阿繁的时候,木村茂还不清楚小涉是否身陷危机,半信半疑。然而阿繁却发挥了超乎想像的实力,帮了他大忙。“临时麻烦你,不好意思啊。” “木村大哥以前很照顾我嘛。” “我已经退休很久了。” “连木村大哥的儿子,雄一也开始在这个业界混起来时,我真是吓到了。” “你知道这件事?”木村茂略感吃惊。对于这件事,他一直怀有一种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自嘲与死心,但另一方面也决心绝对不能让小涉步上后尘。他一直告诉自己,就算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还是有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 “其实我曾帮过雄一好几次。”阿紧有些害臊地说。那不是在邀功,而是带有一种向父母揭发孩子恶行般的歉疚。“对了,刚才有个人说。”阿繁接着说。 “说什么?” “从以前就存在的事物,光是这样就是出色的证据喔。不管是滚石合唱团还是木村大哥都是。毕竟都一直活到现在了嘛,木村大哥是赢家呀。” 老头子算是赢家哦?——木村茂大笑后,挂了电话。 新干线平缓地画出曲线。就像在展现抵达车站前的最后冲劲。车内广播开始传达转乘资讯。 木村茂把手机还给国中生说:“看来就像刚才的电子告示板说的。我们的宝贝孙子平安无事。”晃子探出身体问:“老伴,真的吗?” 国中生大大地张口,“呃”地就要说起话来。 “闭嘴。我不回答问题。而且就快到盛冈了。”木村茂厉声说。“听好了,你大概是一头雾水。刚才的电话是打给谁的,还有小涉怎么会没事?还有说他醒来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懂。你应该一直都是轻视着大人,认为自己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那个无聊透顶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的问题也是。实际上过去你的疑问也都得到回答了吧。你很聪明嘛。然后你一直嘲笑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其他人。” “不是那样的。”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国中生依然表现出温驯、软弱的样子。 “可是啊,你现在的疑问不会有答案。我不会向你解释。你就烦恼一辈子吧。” “请等一下……” “我跟这个老太婆都已经活了六十年以上了。反正你一定觉得我们是老不死的、没有未来的废物吧。” “我并没有……”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木村猛地举起枪口,对准国中生的眉心。“六十年之间,没有死掉一直活到现在,可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懂吗?你才活了十四年,顶多十五年吧。你有自信还能再活上五十年吗?嘴巴上怎么说都成,但要实际在五十年间没有生病死掉、意外死掉、被人杀掉,一直活下来,没有亲身试验是不会知道能不能的。听好了,或许你相信自己是一个万能的幸运男孩,但也有你做不到的事,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吗?” 此时国中生的眼睛绽发出光芒。他的瞳孔浮现的不是期待的闪烁,而是与那张爽朗、清秀的容貌格格不入的顽强。是自尊心受创的愤怒。“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 “活完接下来的五十年。很遗憾,比起你,我们会活得更久。被你瞧不起的我们,可以看到比你更多的未来。很讽刺吧?” “你真的要开枪?” “少瞧不起大人了。”木村说。 “老伴,这么说来,手机会留下拨出去的号码吧?刚才你还给那孩子的手机,留着阿繁的电话号码呢。不用删除吗?”晃子说。 “不用。没问题。” “没问题吗?” “反正这家伙再也用不到手机了。” 国中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木村茂。 “听好了,”木村说明。“我现在还不会杀你。我只会开枪,让你动弹不得,然后把你搬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要给你反省的机会。” 国中生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光明:“你要给我反省的机会吗?” “别搞错了。假装反省是你的拿手好戏吧?你过去就是一直假装反省,好让大人放过你。听好了,我可没那么好骗。你的臭味,在我的经验里也是最糟糕的一种。你以前一定干尽坏事吧。喏,我给你反省的机会,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过你的罪。” “怎么这样……” 木村茂没有特别激动的样子,淡淡地说:“我不会让你死得轻松。” “老伴,很恐怖耶。”晃子也是,嘴上这么说,却也只是说说而已。 “怎么这样?可是你孙子不是没事了吗?”国中生摆出哭丧的样子。 木村笑了出来:“我是个老头子了,老眼昏花,耳朵也背了,你演得再精采,我也看不清楚啦。总而言之,你对我孙子出手了。真遗憾。死心吧。要是你反省,我就让你死得轻松点。人生是很残酷的。” 结果国中生仿佛抛弃了一切算计和策略,怀着同归于尽,也就是报一箭之仇的气魄,淡淡地说了:“我说啊,爷爷的儿子,那个酒鬼大叔,现在已经死在厕所里头喽。他一直到最后都哭得惨兮兮,窝囊得要死。爷爷的家人,每一个都脆弱到不行呢。” 动摇几乎就要冲击木村的心。尽管明白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搅乱自己的精神,他却几乎就要动摇了。他能撑住,全靠一旁妻子的话。虽然带着几分逞强,但晃子稍微笑了笑,说:“雄一他硬得很,应该还死缠烂打地活着。他一定放心不下小涉,固执地赖活着。” “就是啊。”木村茂点点头。“他是那种就算被踩扁也死不了的人。” 新干线进入盛冈站月台。 瓢虫-14 七尾来到洗手台,朝着蛇泼冷水,然而蛇却不放开他的手,反而愈缠愈紧,把他吓坏了。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手会不会郁血,甚至被扭断?他不禁害怕。他任凭恐怖驱使,把手放在洗手台上,从上面使尽全力用左拳一砸,一股砸破水管的触感,蛇瘫软下来,从手臂上松脱了。七尾从洗手台来到车厢外通道,可能是为了在盛冈站下车,几个人分头站在车门附近。七尾急忙卷起软掉的蛇,期待它看起来会像个皮制手提包,把它拎到靠七车的墙上垃圾桶丢掉。他担心垃圾桶里会不会又蹦出别的东西来,但只是杞人忧天。 真不走运。可是没被蛇晈,该觉得幸运吗? 新干线的速度慢下来,响起尖锐的声音。列车慢吞吞地停下。这趟恐怖之旅总算要结束了吗?尽管一方面如此放心,另一方面七尾也想像起自己即使到了终点站也无法下月台的景象,感到毛骨悚然。 得回去八车拿行李箱才行。七尾望向通往前方车厢的门,几个人提着行李排排站,七尾不想钻过他们回去。那对夫妇和国中生怎么了?应该确认国中生是否平安无事。尽管这么想,但或许是蛇骚动所造成的激动搅乱了七尾的精神,他觉得再也没力气去搅和八车的事了,简而言之,他干劲全失了。 接着,开始变得剧烈的地板震动弄得七尾脚一滑,他伸手扶墙却当场跪倒下来,终于被搞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受够了,得快点离开这里逃难才行——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煞车变得更强了。地板前后摇晃,但速度渐渐地慢下来。 抵达车站,新干线憋住一口气似地停顿后,车门“噗咻”一声打开了。七尾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变轻了,充满了开放感。 通道的乘客一个个走下月台。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一步步踏稳脚步行走,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就在此时,七尾听到一道“咚”的破裂声。 是猛力将铁桩敲进墙壁般的声音,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相当激烈。 乘客没有发现的样子,或许众人都把它当成新干线吐出的呼吸声、或是停止的车轮发出的声响,或是七尾也不明白究竟还有哪些种类的声音,总之是类似机械关节作响的声音。 七尾知道那是枪声。 是八车吧。 那个面对面的六人座上,有人开枪了。 国中生中枪了吗? 七尾看后方车厢,没看见铃木折回来的人影。或许他回去拿行李后,总算冷静下来,改变主意,认为自己没必要跟着陌生的眼镜男跟国中生吧。 很聪明。人家是老师嘛。 七尾看八车车门。那道自动门文风不动,就像在发出警告:里面出了恐怖的事,不许靠近。门本身就像个沉默而顽强的守门人。 七尾在盛冈站下了车。原本预定在上野下车的!——他有股想要这么大叫的冲动。以时间来看,本来应该只有短短五分钟的车程的。然而自己却不知何故在车子里待了超过两个半小时,在距离五百公里远的东北土地下车。被迫进行毫无心理准备的冒险,缺乏现实感的徒劳感让身体变得沉重。身体沉重,思考却飘忽不定。 盛冈站月台站了一大批西装男子,情景很诡异。一节车厢五个人,就像在打造障壁般,等间隔地站立着。下车的乘客都对此感到疑惑,频频投以低调的视线窥看,并朝着出口电扶梯走去。 七尾前方也有五名男子,那是训练有素者独特的列队方式,不折不扣就是士兵——穿着西装的士兵挡在前面。 七尾原以为他们会上前盘问:“你就是七尾吧?说好的行李箱呢?你怎么跑来盛冈了?”但他们好像对七尾没兴趣,或是没有被告知七尾的相貌,没有要靠近他的样子。 此时他们一口气冲进车厢里了。刚到站的“疾风号”接下来应该会回到车库,或是进行清扫以便展开回程,然而他们毫不理会这些,就像要进行房屋搜索似地翻起车厢里面。 就像蚂蚁雄兵朝着蚯蚓一拥而上,一口气解体似地,给人俐落、骇人、不容分说的强悍感觉。 藏在厕所的尸体、七尾搁在座位上的狼的尸体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策吧,七尾跨出脚步。“疾风号”前端车厢附近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张恐龙般凹凸不平的脸就搁在橄榄球选手般的躯体上。七尾认出那是峰岸。他身旁围绕着黑衣男子。 正在啃当新干线的蚂蚁雄兵,一定是峰岸派出去的士兵。 峰岸前面站着列车长。或许列车长是在抗议骚扰新干线的行为。列车长发现到这个态度威风堂堂的恐龙脸男子就是这场大混乱的元凶,像是在恳求“请叫他们住手”。 当然,峰岸不可能听从。他朝着列车长挥手,面无表情地赶他走。 列车长依然抬头挺胸倾诉着什么。虽然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但他似乎为了讲不通而放弃了,穿过峰岸旁边,朝着电扶梯走去。 此时突然有人拍七尾的背,吓得他差点跳起来。他“哇!”地回头,反射性地移动手腕,就要勒住对方的脖子。 “等一下,不要乱来。”眼前的女子横眉竖目说。 “真莉亚!”七尾茫茫然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幽灵。” “你不是在东京吗?” “你没法在上野下车时,我就知道这下子要变成持久战了。我确定绝对会出什么乱子。” “你猜得没错。” “所以我想我得搭救你才行,立刻赶到大宫去。然后我跳上了新干线。”穿着黑底淡直纹裤装的真莉亚朝峰岸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那是峰岸吧?不妙。快点离开这里吧。怎么看都很不妙。要是被他问起行李箱的事,就无话可答了。真可怕。”她拉扯七尾的手。 “他现在大概在担心他儿子,没那个心思吧。” “峰岸的儿子怎么了?”真莉亚低声问,但七尾还没回答,她就接着说:“算了,我可能不想知道。” 两人朝电扶梯走去,七尾问:“你坐在哪边?”他在新干线车厢里前后看过一递了。“你说你来救我,根本没救到我嘛。” “哦,”真莉亚顿了一下,就像要告白难以启齿的隐疾似的。“我跑到‘小町号’去了。” “什么?” “‘小町号’跟‘疾风号’之间没办法往来耶。难以置信嘛,那连起来干嘛?” “这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好吗?” “有些事就算三岁小孩知道,大人也不知道啊。”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盛冈以前就下车?”实际上到一之关的时候,七尾就打算下车。“或许我会在仙台下车啊。” “一开始我猜你可能会在仙台下车,可是……” “可是?” “我睡着了。” 七尾瞪大眼睛,直盯着真莉亚。“睡着了?都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居然睡得着?” “我不是说了吗?人家昨天晚上一直在看影片嘛。”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跟你讲完电话后,我想说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结果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仙台。所以我急忙打电话,结果你还在新干线上。所以我确信,你大概注定只能在终点站下车了。” “人家在水深火热,而你居然在睡觉?” “你负责工作,我负责睡觉嘛。睡觉也是工作之一啊。” “都是因为你看了《星际大战》吧?”七尾忍住叹息,和真莉亚并肩前进。 “蜜柑跟柠檬呢?” “死了,在新干线的厕所里。” 真莉亚又叹气了:“新干线里到底有多少尸体啊?什么跟什么嘛?尸体列车吗?几具?” “不晓得。”七尾本来想算,打消了念头。“五具还六具吧。” “很像七星瓢虫的数目呀。” “就算是那样,也不是我害的。” “我说,你是不是替大家背负了不幸呀?” “所以我才那么倒霉吗?” “要不然怎么可能倒霉成那样?搞不好你其实是在造福世人。” 七尾也不晓得真莉亚是不是在称赞,沉默不语,然而就要搭上电扶梯的瞬间,背后传来一道沉重的声响——感觉。那是身形庞大的野兽摔倒在大地般的震动,七尾明白那与其说是现实的声音,更像是发生了什么大条的事件而震动了空气。不知何处传来嚷嚷声。 七尾转过身观望,看见黑衣男子蹲在月台上抱住什么人的情景。刚才还傲然矗立在那里的峰岸,就像具坏掉的木偶般横躺在地上。 “咦?”背后的真莉亚也注意到骚动,回过头去。 聚集出人墙来了。 “是峰岸。”七尾低声说。 “到底怎么了?” “是贫血昏倒了吗?” “要是被卷入就麻烦了,走吧。”真莉亚用力推七尾的背。 的确,留在这里也想不到什么好处,七尾也跨步前进。 “有东西插在上面!”背后传来叫声。虽然听得出峰岸身边喧闹不已,但那个时候七尾和真莉亚都已经站上电扶梯,慢慢地往下降了。“是针!”有人说。 电扶梯下降的途中,七尾转过身体问后面的真莉亚:“会是虎头蜂吗?” 真莉亚睁大眼睛:“虎头蜂?哦,你说下毒的?” “虎头蜂在新干线里。扮成推车销售小姐。可是我应该干掉她了啊。”七尾咕哝说。然后刚才与峰岸对峙的双排扣西装男子的身影在脑中复苏。“是列车长吗?” “列车长?” “虎头蜂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行动吗?” “是啊,独奏或合奏。” “我一直以为是单独行动,不过或许两个人都在车上。两个人在新干线车厢里,打算取峰岸父子俩的性命也说不定。” 推车的销售小姐负责峰岸的儿子,列车长负责盛冈站的峰岸——七尾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这么分配。 电扶梯到了,七尾走下电梯。真莉亚也从后面跟上来,快步跟在他旁边。“七尾,或许你很敏锐哦。虎头蜂以前因为收拾了寺原,一下子声名大噪嘛。”她整理思绪似地说。“或许他们这次打算干掉峰岸,再次扬名立万。” “再一次站上巅峰吗?” “想不到新点子时,大家都会想要效法过去的成功经验嘛。” 可能是察觉了新干线“疾风号”里的异常,或是峰岸在月台上昏倒的事,铁道人员、警卫、警官与七尾和真莉亚擦身而过,冲上电扶梯。七尾觉得应该尽速封锁整个月台区,但他们还没有掌握状况到那种地步吧。七尾他们也因此得以脱身。 “他知道吗?”七尾自言自语。如果那个列车掌就是虎头蜂,他知道另一个虎头蜂的死,同伴的死吗?七尾介意这件事。尽管自己就是杀死贩售小姐的凶手,却感到心痛。他想起永远等待失踪团员的乐团。 “啊,这么说来,行李箱怎么了?你怎么没带来?”真莉亚的声音让七尾回过神来。 不好——七尾暗叫。“我不要了。”可是麻烦和焦急让他这么粗声断定。“峰岸也没工夫管什么行李箱了吧。” 他把车票插进自动验票机通过。然而途中警铃声响起,闸门关了起来。 附近的站员立刻赶来,检查了一下车票,纳闷地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怎么回事呢?为了慎重起见,请从最旁边的验票口出去。” “我已经习惯了。”七尾有些自嘲地扮了个苦脸,收下车票。 瓢虫-15 外头刮着冷风,以十二月上旬而言,气温相当地低。七尾忍不住怀疑它是在卯足了劲要颠覆“暖冬”这个气象预测。天空充满了稍一疏忽,放松扯紧的绳口,就会下起雪来的气息。 七尾在漆之原站附近的超市。偌大的店里陈列着食品和日用杂货,连文具和玩具都有贩卖。七尾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只拿了日式糕点,在收银台排队。开放的五台收银机各有五名左右的客人在排队,七尾犹豫哪一排最快,最后选了右边数来第二个收银台。 手机响起,凑上耳边一听,是真莉亚打来的:“你现在在哪儿?” “超市。”七尾说明他所在的店家。 “你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超市的话,我这附近也有啊。今天有很多事要谈,你快点过来吧。” “买完我马上过去。可是很多人在等结帐。” “你排的那一排最慢。”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七尾无法反驳。 七尾那一排最前面的客人结完帐,往前面离开。七尾也顺势向前移动。 “关于你问的那个国中生。”真莉亚说。 “查到什么了吗?” 两个月前发生在东北新干线的案件震惊了社会大众。车厢里的厕所和座位上发现了好几具尸体,会引来大众的关注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警方调查后,发现死亡的都不是无辜的一般百姓,而是些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就连列车内负责销售的小姐,虽然是正式的兼职人员,来历却不清不楚,所以大部分的媒体都选择采信了“犯罪组织成员的内讧”这个警方粗略的声明。至于这个说法无法解释的细节部分,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在民众对铁路产生恐惧前,也就是对国内经济产生重大影响之前,政府必须让人民了解这个事件是特殊的、与循规蹈矩生活的市民无关的单一事件吧——七尾如此猜想。峰岸在盛冈倒下的事,也被报导为岩手当地的名士突然在车站月台呼吸困难猝死,不过媒体完全将之当成是与死亡新干线恰巧同时发生的不幸事件,至于峰岸生前的所做所为、强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对地下社会的影响力,皆只字未提。 令人惊讶的是,厕所中的一名男子,和那名国中生在一起的木村,在盛冈被发现时好像还没有断气。他立刻被送进医院,似乎保住了一命,但报导没有提起后续情况。 “当时你坐的八车那一带好像确实有开枪的痕迹,可是没有血迹。” 国中生和那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怎么了也不清楚。从那个老先生的样子看来,就算对方是国中生,他也有可能毫不犹豫地开枪。然后或许他装作抱孙子似地扶着少年,把他带下车了。 “我也调查了一下部内失踪的国中生,意外地很多呢。这个国家是怎么搞的?不见的都是些少年。这么说来,仙台湾找到一具青少年的尸体,可是好像身分不明。” “会是那个国中生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你要的话,或许也是可以弄到那名失踪青少年的照片,怎么样?” “不用了。”七尾答道。那感觉会是教人沮丧的工作。“木村那个业者你查到了吗?” “好像还没法行走,可是大致上康复了。他的孩子似乎成天陪在爸爸身边,真教人感动。” “我不是说那个木村,是他父母。年过六旬的木村夫妇。” “哦,他们啊,”真莉亚的声音变大了。“木村他们的事迹可吓人了。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胡士托。” 真莉亚的比喻七尾听不太懂,意思是变成传奇了吗? “他们有好几个传说,我也曾听说过。你见到不得了的人物喽。”真莉亚的口气像是在说能够参加高龄的知名音乐家的演奏会,真是三生有幸。 “他们看起来完全是在安享天年的老人啊。” 那个时候,抵达盛冈的新干线车厢内,八车附近似乎找到好几个中枪呻吟的男子。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被射穿了肩膀和双脚的脚板,无法行动。七尾和真莉亚推测,这毫无疑问是那对木村夫妇干的。他们为了离开列车,对挡路者——峰岸的部下开枪了。盖章似地飞枪射击人体相同的部位,从那两位高龄夫妇的外表,实在无法想像这样的神乎其技,但应该就是他们干的。 “我在想啊。” “没关系,等我到了再听你说。” “让我说一下就好。”真莉亚似乎迫不及待要说出她的想法。“委托我们案子的最上游或许不是峰岸,其实是蜂。” “咦?可是说是峰岸发包再分包的不是你吗?” “是啊。可是那也只是臆测罢了。” “这样吗?” “那个时候如果虎头蜂要干掉峰岸父子,蜜柑跟柠檬就碍事了对吧?所以他们才会要你去抢行李箱,搅乱他们,是不是这样?” “声东击西吗?”七尾半信半疑地说。 “对对对,然后趁着时机到来,用毒针扎了儿子。或许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委托我们抢行李箱的。” “那样的话,列车从东京车站出发后,联络行李箱位置的,或许就是车厢贩售小姐或是列车长了。”七尾回想起来。“他们就算在列车里面到处行走检查,也不会启人疑窦嘛。” “然后他们在车厢里引发混乱,或许也在途中联络了峰岸,告诉他:‘情况不对劲,你最好亲自到盛冈站来看看。’” “这又是为什么?”问出口之后,七尾才想到了。是为了在车站杀害峰岸。如果能在月台干掉他,是最省事的了。 挂断电话后,等结帐的队伍还是迟迟没有前进。后面也排了不少人——七尾想着,回头一看,看到最末尾的人,差点叫出声。 是那个补习班的讲师铃木。他穿着西装,抬头挺胸。手里的购物篮装着食品。他也注意到七尾,睁圆了眼睛。他的表情很快就放松下来了。是一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的表情。尽管他们对彼此近乎一无所知,却有种邂逅老友般的欣喜。 七尾朝他点头致意。铃木也对他低头行礼。然后他露出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表情,移动到本来排的隔壁队伍去。 零钱洒落的清脆声响引得七尾转向前方一看,他排的队伍前面,一个老妇人弄翻了钱包,把钱洒了一地。她急忙捡拾,后面的客人也开始帮忙。七尾的脚边也掉了一枚,漂亮地旋转起来。七尾想要捡,却笨手笨脚。 这段朝间,隔壁队伍也不断前进,排在后面的铃木笑出声来。 七尾在超市出口附近从钱包中取出抽奖券。背面是外行人画的图案,小火车“亚瑟”。是那辆新干线里,装在蜜柑口袋里的东西。七尾没多想就把它带出来,却完全忘了这回事,前几天在整理衣服时才发现。这让他想起新干线里的不祥骚动,他觉得触霉头,想要丢掉,却在前一刻改变了念头。他调查那间超市的位置,去到从没去过的车站,特地前往光顾。 “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再会,真巧。” 有人出声,往旁边一看,是铃木。 “你刚才真是做对了,我排的队伍总是会变慢。” 铃木眯起眼睛笑了:“完全没想到排在那么后面的我竟然能先结完帐。我本来还半信半疑呢。” 铃木好像在店外等七尾出来。他说迟迟没看见七尾出现,回到里面一看,发现他正在排抽奖区的队。 “这个队伍只有一排,不必担心。”七尾苦笑。 “你要抽奖吗?搞不好会意外中奖呢。”铃木说。“七尾先生至今为止累积的不幸,可能会在这时候一口气爆发。” 七尾望向抽奖区的看板,老实说:“如果只是一张机票就可把我过去的不幸一笔勾销,我也不觉得有多高兴。” 铃木笑了。 “可是其实我是抱着期待来抽奖的。既然能从新干线上的可怕骚动平安生还,或许我也开始受到幸运眷顾了吗?我正这么想,就找到这张抽奖券,所以我想这可能是宣告我的幸运期开始的信号,便千里迢迢过来了。” “可是结帐还是结得很慢呢。”铃木同情地说。 说得没错——七尾蹙起眉头。“可是我碰到你了。这也算是幸运的一种吗?” “如果我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或许就算吧。”铃木更深地寄予同情。 “来,请。”店员从前面伸出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轮到七尾了。 七尾递出画有小火车的抽奖券,店员答道:“好,一次抽奖机会。”店员是个体格胖硕的中年妇女,具备几乎撑破制服的威严,但人很热情,她爽朗地吆喝:“小哥,加油哟!”铃木兴致勃勃地看着,七尾抓起摇奖机的把手,往左边摇去。他感觉到摇奖机里的球一边倾斜一边移动。 滚出来的是黄球。 下一刻,体形丰满的店员盛大地拉起响炮。七尾吓了一跳,和铃木面面相觑。 “恭喜!”另一名男店员从旁边搬来纸箱。“你抽中三奖了!”他高兴地扬声祝贺。 “中奖了耶!”铃木拍打七尾的肩膀,然而看到摆在眼前的大纸箱后,七尾的脸僵住了。抽中奖当然高兴,但他被吓到却也是事实。“抽中这种东西……”他露出冻结般的笑容。 纸箱里塞满了水果。橙黄色的拳头大蜜柑还有鲜黄色的柠檬各占据了箱子的一半。 仿佛在强调这是何等的幸运,女店员对他微笑说:“恭喜你,真是太棒了。”搞得七尾无话可答。这该怎么搬回家?这么多的柠檬该如何用掉?种种疑问浮上心头,却没有一样他说得出口。 七尾直盯着箱子里,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有种蜜柑和柠檬正咧开大嘴,朝他说话的错觉。“看吧,我们复活了!”他看见了洋洋得意的表情。 ——完—— 参考文献 《贩卖恐惧:脱轨的风险判断》(Risk: tics of fear)丹·贾德纳(Dan Gardner)著 田渊健太译 早川书房(中文版 博雅书屋) 《隐藏的逻辑:掌握群众行为的不败公式》(tom: Ricers Get Caught, and Your Neighbor Usually Looks Like You)马克·布侃南(Mark Buchanan)著 阪本芳久译 白扬社(中文版 天下文化) 《错不在我?》(Mistakes ere Made (but not by me) ify Foolisful Acts)卡萝·塔芙瑞斯(Carol tavris)、艾略特·亚隆森(Elliot Aronson)著 户根由纪惠译 河出书房新社(中文版 缪思) 《我辈凡人》(An Ordinary Man)保罗·卢希萨巴吉纳(Paul Rusesabagina)著 堀川志野舞译 Villagebooks 《日本国的真面目 政治家,官僚,媒体——真正的权力者是谁?》(日本国の正体 政治家·官僚·メディア——本当の权力者は谁か)长谷川幸洋著 讲谈社 《21世纪版 莫非定律》(Murphur Bloch)著 松泽喜好·松泽千晶译 ASCII 《日本的蒲公英与西洋蒲公英》(日本のタンポポとセイヨウタンポポ) 小川洁著 动物社(どうぶつ社) 《罪与罚(上)》(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эание)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著 工藤精一郎译 新潮文库 《群魔(下)》(Бесы)杜斯妥也夫斯基著 江川卓译 新潮文库 《到灯塔去》(to thouse)维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oolf)著 御舆哲也译 岩波文库 《午后的曳航》三岛由纪夫著 有关酒精中毒的部分,酒精与A10神经的关系,参考《谁会酒后乱性?》(酒乱になる人、ならない人)(真先敏弘著 新潮新书),并从中引用。 在思考“杀人不被允许的理由”时,《何谓国家》(国家とはなにか)(萱野稔人著 以文社)给了我一些启发。 此外,有关作品中登场人物提到的汤玛士小火车的角色介绍,引用自白杨社(ポプラ社)的《Plarail汤玛士小火车卡片》(ポラレールトーマスカード)的介绍文。 此外,关于新干线内部的样式,承蒙梅原淳先生指点,以及友人小林先生提供资料。在此陈谢。 不必说,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与实际的人物、团体完全没有关系,也有许多部分是我根据参考文献和请教到的资讯杜撰出来的,敬请各位读者理解。 还有,我虽然把我总是搭乘的东北新干线拿来当成故事舞台,但现实中新干线与这类危险事件是完全沾不上边的。巧的是,听说明年将会有新型新干线登场,东北新干线的列车也会出现各种变化,因此,希望各位读者将这篇故事视为发生在“不存在的新干线”行驶中的、异于现实的其他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