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 第一章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实在太多,我已经搞不清楚是在为哪桩生气了。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光想起来就令人怒火中烧。 满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时的状态。 当时我气愤的对象不是别人。 就是目前正在稀谭舍的招牌杂志《稀谭月报》上好评连载小论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其人。 各位知道他吗? 世间如此广大,奇特之士应该也不少,各位当中或许也有人知道他……不过我想一般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篇连载的内容是全日本唯一一个老脸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这种头衔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运用他渊博且无益的知识,锐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称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质及传说的妖怪。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会去读这种内容。我想可能连《稀谭月报》的忠实读者都会直接跳过这个专栏吧。在这个科学万能的现代,应该没有人会去严肃探讨过时落伍的妖怪,即使谈论,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吧。 所以虽然标榜好评连载,但我想喜欢这个专栏的大概只有我这种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能够在中坚出版社出版,而且发行册数不容小䝼的商业杂志每个月连载固定的页数,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值得称赞的是挪出时间与经费给那种利用价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谭舍及稀谭月报责任编辑;而多多良老师则是不管内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写下完全不考虑一般读者感受的内容,应该相当轻松才是。 不不不, 这话听起来或许是辩解,但我绝对不是在损人。连载的内容本身非常有趣,对于多多良老师的慧眼,我也经常钦佩不已。 最重要的是,身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爱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瞩目,实在是无上欣喜。 若是由于多多良老师这样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与民俗学,我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从焦原中振作起来,绷紧神经,拼命努力,然后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么——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觉得愈是这种无奇不有、万物飒涨的时期,愈需要这种将心血倾注于无用、无益之物的痴人。 的确,世间是穷到了底,根本无暇去认真思考什么妖怪吧。妖怪研究对科学信徒而言是迷信,对学识之士而言是不正经,对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对穷人来说是逍遣娱乐。可是只要是参与过战争的人,应该都知道连妖怪都不知所踪的世界有多么凄惨。 因此多多良老师的活跃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连载决定后,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为铅字刊登在杂志时,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还每天担心会不会因为内容过于深奥,让读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师文笔疏懒,怠于写作,使得连载腰斩。不过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议,多多良老师也根本不可能理会啦。 因为再怎么说,老师都是个怪胚子。 老师…… 没错。我平素就习惯怀着尊敬与亲昵之意,称呼多多良老师为老师。写成文字时,不用汉字标记,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来写。而且我想我还是拖着尾音叫“老师~”呢。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他,这个称呼完全是出于尊敬与亲昵。对,是出于尊敬与亲昵。 再怎么说,老师都学富五车。不管是汉文还是古文,他都能轻松浏览,连一点无聊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师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学,对天文气象造诣也极深。不仅如此,他还善唱歌谣曲,也会去观赏少女歌剧,而且老师的集中力异样发达。 老师一旦集中起来,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他东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还是守灵会上,只要有了新发现,或是灵光一闪,他都会怪叫一通,兴奋无比。 不不不,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诋毁,这是称赞。老师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但这是两码子事。 我对于老师的学术贡献及才能的评价,以及对与老师的共同回忆的愤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与老师结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前,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十二、三年了。 当时我才十八左右。说到十八,是纯洁无垢的青年时期。而我竟在这样的节骨眼碰上了那样一个人,实在倒运。 当时我是个泥水匠。明明是个泥水匠——虽然这样说很怪,而且有职业歧视之嫌——我却具备极为旺盛的向学心。我家境贫困,当然无力上学,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书。虽然勤奋向学,但因为是自修,说穿了就是将微薄的零用钱全数拿去买书来读这点程度而已。而且因为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再三反复研读,读到书都起毛了。所以当时读到的书,内容记忆异样地鲜明。 其中特别令我着迷的,是用光了我压箱底的九十圆买到的柳田国男老师的这本新书。 读到开头提到“传说”一词成为通用的日语,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已,我异常兴奋起来。 书上说,过去“传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并不普通,而且是以更广泛的意义被使用。但约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老师与他的朋友们想到以“传说”一词做为相当于德语sage、法语égende的词汇,此后便流传开来,逐渐以现今的意义固定下来。 语言这东西自我们出生时便存在,换句话说,对于一介个人而言,形同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是都这么想呢? 然而……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百事物都有个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有个创造者。所以我大为兴奋,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一读再读。 结果……我迷上传说了。 这么一想,这好像有点偏离我兴奋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极端喜爱妖怪,只是潜在的资质被触发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感兴趣的对象,集中到传说、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及妖怪这类事物身上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着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再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尽人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得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机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 这该叫物以类聚,还是同病相怜……? 当时我频繁地光顾旧书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几家旧书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书店探看。话虽如此,我手头也没钱可供我散财,大部分都是只看不买。好一点的书,就算是旧书,我也买不起。 当然也是会有想要却买不起的烦躁,可是我光是看看书就觉得赚到了,所以这样就满足了。而且有时候可以廉价挖到一些宝,也会碰上大正时代的传说杂志之类的贱价陈列的情况。 我在旧书店…… 邂逅了与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不,该说是狭路相逢才对吗?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个架子前,有时候伸手要拿同一本书,互抢或相让,自然而然会记住对方的脸了。也就是所谓的熟客。 那些人是对乡土史有兴趣的医学生、研究迷信的年轻僧侣、着迷于珍说怪说的年轻人等等,全是些怪人。 痴人一旦看穿对方也是个痴人,就会突然亲近起来。我们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们都会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做为招呼,相互嘲笑对方的病入膏肓,然后成天谈论传说与妖怪。 很快地,我们开始频繁地交换情报。穷人们要满足好奇心,这样的关系很有益。因为可以彼此交流书籍。如果有五个人,买的书只要五分之一就够了,相反的,可以读到的资料却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后年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傚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讲演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捡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嗳,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园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糊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我应该要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嗳,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要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糊里糊涂地板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浅短,比狗还要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浅短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建筑物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群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耳中突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看起来更像在说教。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讲演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为这样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筑物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 “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地说了起来: “我要求说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 “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耶?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是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学的本来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当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的昭和十五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斩新的视点与新解释非常精采。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企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餐风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等,四处游荡。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养蚕农家的仓库等等,省下了住宿费。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触感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职场、朋友,啥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的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再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见不太得人的工阼。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异质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跟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更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饱饱的背包,没到处撞到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抓起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 “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hr /> 注释: 第二章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而且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于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罗,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我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怒愤,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不,教唆吗?——下,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为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呐。”是个非常悠哉的职场。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忙老师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乍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做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忙老师,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更接近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感觉比起履用助手,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资料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掌握不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野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之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会就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承迷信传说这类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些议题,不去认真看待的社会一般大众。 然后……又碰上了先前的战争。就像受到基督教席卷的其他国家地区失去了过去全部的传说信仰一般,好像国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妖怪这种神秘之物就会一下子全部凋零。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与无谋的战争两大打击,民间传说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长期以来流传在各地的传说,一定会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就连历史上的事实,都会遭人遗忘了。民间传说一日覆有人传承,就会彻底消灭。 只能趁现在了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能全部依赖学者。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到百年,这些可爱而且精采的各种传说,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如此这般。我们展开了搜集传说之旅。 为了旅行,我们废寝忘食,一心拼命工作,将存下来的钱全数用在旅行上,再变回身无分文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作风。旅行中,我们省吃俭用得要命,尽可能多待一天,尽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遗迹古老民家。万一死了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唯一留心的只有要活着回来,就是这样的旅行。 在当时,其实乡下地方的粮食状况还比较宽裕,而且我们都经验过丛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引以为苦,所以旅行进行得颇顺利。幸而印刷厂的老板就如同前述,作风悠哉,就算旅行的预定从十天延到二十天,他也一点儿都不会担心。 我们旅行的时候甚至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不过那时候每个人都很脏,我想应该是不要紧。 我在衬衫上穿着渔夫穿的那种厚实的多层绵布衣,底下则是军用长裤和军靴,怪模怪样,而且发形是从军以后就一直维持的一分头,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托钵的苦行僧。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中古相机,背上背了塞着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如今回想,就算是处在战后的纷乱时期,这模样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论外表,我想也一样古怪。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饿得皮包骨,老师却肥滋滋圆滚滚,非常引人注目。他的体格原本就行走困难,又用那身更加妨碍行走的打扮旁徨在崎岖不平的山野中,实在醒目到了极点。 不过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前的事——我并不觉得这样哪里奇怪。我们两个都是痴人。不,痴这一点,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这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痴人也好,聪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实在应该多加考虑。好的时候就好,坏的时候,真是坏到家了。 依老师的说法,我这个人固执己见,却又意志薄弱。他说不管处在任何状况,该主张的事就是该主张,不该屈服的时候就是不该屈服,但我动不动就会迎合周遭,投机取巧。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没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只是尽可能顾及周遭每一个人的感受罢了。而且还是为了老师。如果我不制止,老师真不晓得会冲到哪里去了。 所以要我说的话,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像头山猪似地横冲直撞的老师,或许意志是很坚定,却完全不懂得评估置身的状况,又不会临机应变,是个没常识的烫手山芋。 所以只要我们一吵起架来,那真是不得了。 在城里还好,要是在山里,真会教人窒息。 不管状态再怎么险恶……我们都只有两个人。闹翻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气恼的家伙,也就是陷入与全世界最痛恨的家伙单独共处的状况。 三年前也是如此。我真是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我们也一身奇装异服地在甲府山中阔步。 当时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个时节吧。 我和老师先到了甲府,参拜定额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称的甲斐善光寺。 甲斐善光寺据传是武田信玄因为担心信浓的善光寺受到战火波及烧毁,于永禄八年建造的名刹,这栋寺院栋梁的巨柳木,有着异类婚姻谭的传说。传说这个柳树精与村中姑娘相恋,被砍倒之后完全无法挪动,但由姑娘来指挥吆喝,树木就可以顺利搬动了,和戏曲《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剧情一模一样。 当然,这不是看了实物就能怎么样的传说。 它的形状并不特别。不管再怎么注视,栋梁仍是栋梁,也不会有柳树精冒出来。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看过境内的牛塚后,我们看着葡萄园,参观来历诡奇的镗塚,然后前往国玉,参观行合桥、再会桥,然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莲芋。 我们打算去看据说留在一莲寺的雷神手印伞。 一莲寺有着如下的传说。 过去,一莲寺的住持惩治了妨碍葬礼的雷神。 据说那个力大无穷的和尚竟然将雷神从云端给拖了下来。雷神怕得求饶,和尚严厉地对他说教了一顿,要求雷神今后绝对不许落雷于寺院及一莲寺的众檀家,并要雷神在伞上捺下手印为证。 如果只是这样,就只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但根据某本书上说,捺有雷神手印的伞现在依然保存着。 这怎么能错过? 然而……一莲寺在战争中烧毁了。 虽然好像并未全部烧毁,但伽蓝损伤惨重,得等到修复完毕才能进入。听说那把伞平安无事,但我们也没见着住持,终究没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结果……老师爆发了。 他说,这样下去不行。 那场荒诞的战争究竟破坏了多少文化!——我们的多多良老师仰天长啸。 这也是当然的吧。我也这么想,也并非没有相同的愤怒。战争是愚蠢的,战争造成惨重无比的灾害,这都是事实。老师的话是对的吧。为惨状悲叹是理所当然,纠弹是愈大力愈好,但…… 就算在甲府镇上一路叫嚣痛骂,也无可如阿。 我拼命地安抚愈来愈兴奋的老师。 万一被路人通报警察还是医院就糟了,可是老师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劝谏。当时老师的怒意暂时是平息了,但他似乎无法释怀。 后来我们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塚、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车传说的龙华院这些乍看之下毫无脉络、而且相距还颇遥远的传说之地四处参观。我们的外貌就如同前逑,所以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不过到这里为止……嗳,我们还算是处得不错。 问题是接下来。 莺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树的巨木。 那棵树分不出是杉木还是桧木,非常不可思议,传说因为若有人间“南加(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东西呀)”,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大树面前,我们意见分歧了。 当时我们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山梨冈神社。 这座神社位在御室山东方,江户时期似乎被称为山梨权现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类比为山梨郡式内九座之一的山梨冈神社,故改名为山梨冈神社。传说山梨这个地名是来自于这座山梨冈神社,因此如果这类比是真的,那么它就等于是山梨县名的发祥地了。 我们一开始就决定要以这座神社做为山梨传说行脚的终点。 因为…… 据传山梨冈神社祭祀着一座单足奇兽的木像。 传说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所做,不知怎地,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祸。画有它的形姿的画像也同样灵验,据说因此印有神影的挂轴甚至还卖到江户城后宫里去了。 那头奇兽名叫夔神。从它有灵验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个神明。 多多良老师以前曾经偶然得到画有这头奇兽的护符。他说他看到符上写着“夔神”两个字,大为兴奋。不,老师每次一看到那张符就会兴奋。现在一定也一样会兴奋。 我也看了那张符,是张很拙劣的画,画上的图案就像颗生了脚的马铃薯。我老实地陈述感想,老师一如往常,大为愤怒、惊愕,然后嘲笑我的无知。 据说所谓夔,是栖息在大陆山中的怪神。根据记载,它形似牛无角,一足,出水时伴随风雨,光如日月,声如雷。老师说,追溯根源,这个神明甚至与古代居住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的传说有关。 画在符上的怪兽形体,大致与木像相同。唔,在我看来,就是长了一条腿的马铃薯,不过若说它是没有角的单足牛,大概也像吧。 这么说的话…… 就等于是大陆少数民族传说中的怪神,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社里。 对长年研究大陆妖怪与日本妖怪关联的多多良老师来说,这似乎是一桩教人欣喜若狂的发现。 不瞒各位,听说这个发现,也是让多多良老师写下他的第一篇论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机。 就老师来看,就算丢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亲眼确认符上画的夔神的实物。我们去吧,我们要去,我们非去不可——老师再三说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前往先前因为重重阻碍而无法成行的那里——这就是这场山梨传说行脚的最初动机。 然而, 连络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单脚神像十年只开龛一次,下次开龛是五年后。 落空了。 五天后还能等,五年后,根本没得谈。 于是我们就在这南加蒙加的大树前,重新盘算接下来的旅程…… 这就是错误的开端。 就算看不到木像也没关系,还是去山梨冈神社看看吧——到这里我也赞同。 可是老师要求还要去另一座山梨冈神社。 其实叫做山梨冈的神社,还有另外一座。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似乎主张自己才是式内社。它虽然确实是旧乡社,是座古社,但从文献和社殿的建筑样式来看,实在不像式内社。虽然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说应该没必要特别去一趟。 我并不是不想去。我听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也被奇岩怪石所环绕,风情别具,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雅士爱好之处,若是能去,我也想去。 可是盘缠见底了,肚子也饿了,而且也没地方可住。 老师大为愤慨。 老师瞪着我露骨地没劲的脸,鼻子猛喷气,高举手臂挥舞,力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有多么美好。 听说那里是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创建的神社耶——老师说。那里还有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呢——老师还这么说。那附近甚至有德依拉波奇的传说哟——老师甚至这么说。 或许有吧。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里本来就没预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现在不去怎么成!”老师大叫。 很简单,以后再来就行了。 反正五年以后应该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连变身成建长寺僧侣的狸猫吃过饭的客栈遗迹这种玩意儿都去看了,却不去看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也觉得说不过去。虽然觉得说不过去,但老师也绝对不是想看那块石头。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应该会说,“我想看那块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可是那个时候似乎不是。 老师口合疋在意气用事。 我这么感觉。不,绝对是这样。如果老师拜托我,“我们绕过去看一下嘛。”我应该也会答应“说的也是。”就算勉强,也应该会去,反正那里又不是什么险阻之地。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顶撞,我也赌起气来了。 简而言之……这么说的我,也意气用事起来了。 闹别扭的两个人,不可能相互妥协。我……也因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别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结果老师更加愤慨,说要把县内的神社全部看遍。 哪有这样的? 留有传说的神社佛阁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阁,就一定有传说。我反驳说我们不是来看神社,而是来看传说的。只因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对于我的反驳,老师是这样反驳的: ——万一有什么无人知晓的传说怎么办? 这话确实有理。而且也得看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没有任何人研究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珍奇传说或史迹。这一点我同意。 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而且不能保证神社会永远在那里哦。 这一点也没错。就连一莲寺那样的大寺院都半毁了。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时代的潮流突然变快了。人们对这类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地深化。无名小祠的由来就宛如风中残烛,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迟了。 我的心意动摇了。 坏……就坏在这里。 <hr /> 注释: 第三章 然后……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他妈的……!”我还这么大骂。 我们已经连哪儿是哪儿、是山还是河,别说东西南北了,连左右——不,甚至是上下都分辨不出来了。时值夜晚。而且有小型台风过境——听说。不仅如此,我们人还在山中。不,而且就只有山而已,那儿既没有道路,也没有灯火。脚底泥泞,前方莫名其妙的植物密布,头顶下着倾盆大雨。当然,我们没伞也没有雨具,这样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是老师在叫。 “还……”我奄奄一息地挤出声音,“还、还不都是你害的……!” “才不是咧。” “这、这什么话?明明就是!就是你说要走这里的。什么捷径?哪来的神社?根本连路都没有啊!” “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你、你胡说些什么?在那个岔路说往那座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社的路是这里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呜哇!” 我的脸撞到了树枝,背后传来老师的怒吼。不用吼的就听不见。 “对啦,我的确是说了,说是说了,可是我又没强迫你。选择这条路的不是我,是我和你吧!” “啥?听不懂啦!”我也吼回去。 “所以说,选择这条路是你也同意的事。你要是不愿意,一开始这么说就是了嘛。事到如今才来罗嗦这什么……” “是是是,确实如此。确实是如此,可是我会同意,还不都是因为相信老师!呃……老师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了?黄昏前就会到达神社,趁着还有太阳的时候拍个照,从那里走下溪谷的路非常轻松,直走下去就有村庄?” “有啊。” “明明没有。” “有啦,地图上也有画啊。” “这里不一定就是那个地点啊。” “也不一定就不是那里啊。” “都一样没保证啦。然后,呃,你说什么去了?那个村庄……怎样去了?有户农家的老爷子热爱妖怪,只要碰到喜欢妖怪的客人,就会兴高采烈地让客人住下、款待人家?因为有这样一户农家,今晚就住在那儿?” “没错,住在那儿。同时也可以采集到传说。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前提是真的有的话。” “有啦。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村公所的人不也说了吗?那个老爷子是个甚至用妖怪名帮狗取名字的怪人。” “问题是,那地方在哪儿?说起来,你说的那个啥神社,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就快了吧。” “真希望到时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呜哇!” 此时我的脚滑了一下。 “哇、哇、哇哇哇!” 我的身子滑过泥泞,颇为缓慢地朝着感觉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滑落下去。看来下面是河川或溪谷之类。 我听见异于雨声的涛涛水声。 “救救、救命啊!” 我大为狼狈。这当然了。老师急忙抓住我的手。这也是当然的吧。可是老师紧紧抓着我的右手腕,大概是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了: “而且啊,方向又没有错。” 这事重要到手里抓着即将滑落深渊的人,还要继续辩解吗? “那、那无关紧要,快、快点拉我上去!” “怎么会无关紧要?这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指错了方向,或许我也有错,可是这情况……” “我、我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好说了!这情况你就闭上嘴巴,快点救我吧,老师!” “我这不就在救你了吗?啊!” “啊?啊什么啊?” “哇啊啊!” 突然间……一团岩石般的东西从我的头顶压将下来。 不出所料,那就是老师。 我们——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下来,所以没想到是我们——不停地翻滚。不一会儿后,“泼嚓”一声,停了下来。 有种湿地的触感。是河岸,但我们没有掉进河里。我一直错觉是从断崖绝壁滚落到浊流河川,总觉得有点落空。 我们似乎只是从河堤朝溪谷滚落了一小段距离而已。 “噢噢,真是太惨了。” 是老师的声音。 胡…… 胡扯些什么。惨的人是我才对。这哪里是救人,根本是把人推下深谷。 “……我重要的相机—应该没事吧……” 老师只担心他的相机。 我真是气炸了。 他就不担心我吗?幸好我们是分开落下的,要是这个背着巨大背包的巨汉直接从我头上砸下来,我肯定小命难保。老师个子虽矮,却比常人重了好几倍。 “老师太过分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完蛋了。” “可是我像这样前倾,背包就像这样滑上我的后脑勺来,无从防备起嘛。这是不可抗力呀,而且你怎么不提你自己失足滑落的事?” “早知道这样,你干脆不要拉我还没事呢,真是的。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你在气什么?这是个大好机会啊。” 老师从泥泞中费劲地站起来。 “什么大好机会?” “我说啊……”老师加强语气,“这里不是溪谷吗?村子都是沿着溪谷而建的。虽然是偶然跌落,但方向并没有错。只要沿着这条溪谷走去,应该就会有村子了吧。” “满口方向方向……” 老师说的虽然没错,我却无法释怀。 人在移动的时候,总是循着道路走。就算是迂回绕路,也会顺着通路抵达目的地。但老师不同。他是在地图上将目的地与现在位置用直线连在一起,往那个方向前进。他是动物吗? 可是不知为何,老师只有方向感觉十分准确。虽然准确,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完全没有恶意。 “唔……”老师似乎正仰头望天。 “而且暴风雨就快过去了。你看这个风向……” 而且老师也十分精通气象,他的气象预报从来不会落空。不过听说只有山上的天气他捉摸不准。这样更教人搞不懂是派得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了。 “……村庄在那边。” 老师钝重地走了出去。他身子肥重,在湿地似乎移动困难。 我已经失去了怒意,脱力之后跟了上去。可能幸好地面十分柔软,尽管冲击颇大,但没有造成什么挫伤,也不疼痛。只是又湿又泥泞,不舒服到了极点。 约莫三十分钟后,暴风雨真的全停了。 除了潺潺溪流声外,也开始掺杂起虫鸣蛙叫,刚才的恐慌状态简直就像一场梦。不过湿答答的身体还是一样不舒服,我心里也还是气愤难平。 不久后,月光从云间洒下,朦胧的景色中浮现老师肥胖的身影。是尊泥人。 “喏,你看。” 老师伸手指去。 看得到一丝灯明。“那不就是村子吗?我根本没搞错嘛。” 我觉得老师没搞错的只有方向,其他的选择没一个是对的。 “去到那里就行了,真是太好了,神社就明天早上去吧。” 他还想去。 我哑然失声,跟了上去。不管怎么样,有获救的指望,令人感激。 小地方就别计较了。 河岸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两岸岩石增加,川幅变窄,水也变深了。水淹到我们的脚边了。老师哗啦啦地踩出水声前进。水面倒映出月光,缓缓摇荡。 就在这个时候, 我感受到某道奇妙的气息。 “啪”地一道水声。 老师倏然停步。 “什么东西?” 哗啦、哗啦。 像是划水而过的声音。 除了这道声音以外, 还同时传来“咕噗、咕噗”般的恐怖声音。 “你觉得那是什么?” 老师扭过感觉难以扭转的上半身看我。 “动物吧?” “以动物而言,这水声也太大了。” 说的没错。一开始的水声非常大。如果是动物跳进水里的声音,那应该是大型动物吧。 哗啦哗啦,划水般的声音。 不一会儿。 “呜哇啊啊!”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人声。 “哪里?有人吗?”老师继续划水前进。他真是胆大包天。 啪嚓啪嚓,听不出是什么声音。 “啊……啊啊!住手!” 没有错,是人类的惨叫。 “沼、沼上!” 老师再一次回头,他的脸微微潮红。 “刚才那是尖叫,对吧?你听见了吧!” “听、听是听见了……” 哇啊啊——惨叫再一次响起。 那显然是人的声音。 然后, “河、河童吗!为什么……” 声音清楚地这么说。 “河……”老师睁圆了小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河童?” 接着那双小眉毛一扭: “他说的河童,是那个河童?” 沼上——老师大叫。 “他、他刚才说河童对吧!” “唔……听起来是这样。” “河童耶!河童出现了!”老师一叫,整个身体大为兴奋,猛地往前冲去。 水已经深至膝盖了,但本人没有发现。他应该感到前进困难,但心情冲得比身体更快。 “老师!等我一下!” “谁要等你!能够目击河童出现的现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你也听到了吧?他说河童耶,河童!” 老师好像不是要去救人。 老师嚷嚷着河童河童,很快地发出更响亮的声音说: “沼上,快看!啊……看,这一带已经做好护岸工程了。嗯?有水渠呢。快看,快看呀沼上,有船呢,船。有小船系着。这里已经是村子里面了!” 老师挥舞着短手大叫。 隔着他的肩膀望去,岸边确实系着一叶小舟。 可是那艘小舟不自然地摇晃着。 第四章 然后……结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因为尽管都已经看到人家的灯火了,但我们进到村子里,却是日期都已经变成隔天的时候。 不,并不是灯火意外地远,或是我们被拒绝进村之类的。只要想去,马上就可以去。我当下就想进村。 我并不清楚正确时间,但我们在山里迷失,大概是黄昏五点左右,碰到暴风雨,应该是七点左右。假设我们旁徨了两小时,那么滑落溪谷是九点的时候。听到可疑的尖叫,发现村子的灯火,就是快十点的时候。 接下来两个小时以上。 我被老师命令寻找河童,连盏灯都没有,却在三更半夜的河岸探索。 当然,如此命令的老师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里,率先搜寻,所以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袖手旁观。 死心了吧,别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说。 就在我们寻找河童的时候,人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了。 说起来,就算再怎么热爱妖怪,难道你真的以为世上有河童吗?——我自暴自弃地问。 因为我也非常热爱传说和妖怪,但论到河童的真实性,我还是无法相信。 老师不高兴地这么答道: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河童?这还用说吗?如果确认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是妖怪嘛。” 那何必找? “我是说,”老师用力说道,“就算没找着河童也无所谓啦。或者说,怎么可能找得到?就算我们再怎么喜欢妖怪,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一直没人找到的东西呀。你脑袋有问题呀?沼上?” 老师不高兴地数落完后,嘻嘻嘻地尖声大笑。 这种人没资格说我脑袋有问题,更没资格笑我。说起来,若是那样,那我们到底是在找什么鬼?真是的。 “你啊,”老师更加重了语气,“当然是找刚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体验到河童了吗?不是从前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而是有人亲眼实际目睹了呢。这是贵重的第一手证词啊。” 不管再怎么拼命实地调查,也很难采集到这样的证词呢——老师再一次笑了。 这一点我是同意,但既然这种时间会在这种地方,表示那个人九成九就是这个村子的人,那么等天亮以后再找也可以呀。 可是老师不放弃。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上了岸。 爬上岸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深了。山间的村子寂静无声。就算是我,也无法厚着脸皮把村人叫起来要求借宿。我正踌躇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老师竟然一点都不怕臊地敲起大农家的门来了。 老师说没办法,我们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农家晚上睡得早,九点和十二点都一样是麻烦人家。 ——暧,算了。 我这么觉得。 最先反应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几只。很快地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 我……登时紧张起来。这再怎么样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师不理会僵在一旁的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在山中碰上暴风雨,进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呃……” 姑娘呆然张大嘴巴。 她才十五、六岁吧。姑娘眼睛很大,绑着两条辫子。少女以手烛照亮老师的脸,一脸狐疑地注视他。 老师状似刺眼地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重复说着,“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听在我耳里,这话实在非常厚脸皮。 姑娘似乎左右为难。 “呃……” “这位姑娘,”老师毫不客气地说了,“听好喽,我叫多多良,正在进行妖怪研究。我们前来调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结果在晚间碰上了暴风雨,进退不得,千辛万苦总算是走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是在拜托你,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这根本不是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对这样的女孩拜托事情的口气。 这已经超越厚脸皮的程度,我无从评论了。我想要打个圆场,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了句“那个……”却被老师“嘻嘻嘻”的笑声给制止了。 “我们湿答答的耶,被雨淋的。” 看就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笑。 老师以比话声更高的音阶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里面传来“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哑声音。 “外头的人……刚才说到妖怪?”出声的人说,“喂,富美,我刚才听到妖怪两个字,是错觉吗?” 屋子里头……冒出了一个面相感觉跟少女实在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他就是这栋屋子的屋主,同时也是这一带盛名远播的爱好妖怪老人——村木作左卫门。 作左卫门老人一听到我们为了进行妖怪研究,正在进行传说之旅,便喜色满面地开门让我们进去。听说这个老爷子打从心底喜爱妖怪。老人完全没有怀疑我们,嘴里说着,“先洗个澡吧,在那之前先吃个饭吧。”热情款待。 可怜的是孙女富美,才刚睡下就被吵起来,还被老人命令浇洗澡水干嘛的,甚至说着“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地为我们准备餐点。我真是觉得既害臊又歉疚,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老师……他一进家里,就与老人意气投合。他们突然就聊起妖怪来。看来喜欢妖怪,就等同于没常识。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我应该也是没常识的家伙之一,但看到这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相当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谢,劈头就问“这一带有什么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问题的人也实在有问题。 “河童呢?有河童吗?” “有啊,有河童呢。下朵村有种叫下集割伤药的外用药,就是河童传来的秘方。” “哦哦,就是斩断手臂……” “没错,就是釜无川!”老人说着,眯眼拍手,高兴不已,“被斩断手臂的河童来要回手臂,为了感谢把手还给它的人类,告诉人类这个秘方。” “那种药现在还有吗?” “不清楚呐,我还小的时候是还有啦。” “你没有加以采集?” “是啊,没有呐,应该采集起来吗?” “绝对应该采集起来的!” 老师似乎很兴奋,说到这里都还没有坐下。他们是站着聊的。老人也站着,这种情况,我也困窘极了。 “也有叫坎其奇的。” “咦!” 老师的眼睛熠熠生辉。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视线,凹陷的眼睛也闪闪发光起来。这些人…… ——太怪了。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可是他们怪到极点了。 “坎、坎其奇?” “没错,坎其奇。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跟河童不一样呐。” “很像河童吗?很像,但又不一样?” “似乎是很像。因为它也会像这样,把人的尻子玉给……” “拔掉?” “嗯。像这样把手插进来,拔掉人的五脏六腑。而且形状也是,脸像这样有嘴喙,背上像这样有甲罗。是像乌龟一样的甲罗。” “甲罗!这样啊。河童是以关东为中心的称呼,现在虽然已经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国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这个名字是川童系统的名称。其他知名的还有水虎。这写做水之虎,不写水而是写做江虎的情况,用韩语发音就叫kanora。虽然还没有发现读做kaora的例子,但《和汉三才图会》中说,川太郎(kaaro)、taro这样的称呼,就是从kaora变而来,我也支持这个说法。Kaora就是aaro呢。Kawako则演变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师(kawakoboshi)、gakko。然后我觉得kaora这个称呼应该与甲罗(koura)有关。也有甲罗法师(goraboshi)这样的称呼,而甲罗法师……” 没完没了。虽然我也不讨厌这话题,但已经受够了。 我决定放任有如暴冲的旧型坦克般的老师不管。平常我会制止,因为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麻烦,大多时候我也会被视做同类,连带遭到嫌恶。但唯独这次,对方似乎也想谈论这种话题,那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来的冷饭和腌萝卜,然后喝了茶,吁了一口气,望向没铺木板的泥地脱鞋处。 好几只狗在那儿闲晃。 它们就是那些隔着木门朝我们吠的狗吧。从大狗到小狗,算算总共有五只,全是类似柴犬的杂种狗。有一只衰老的老狗,两只大狗,一只中狗,还有一只小狗。当然应该都是这家养的狗,但没有任何一只戴项圈,情景显得十分奇妙。 小狗和中狗玩在一块儿。 我看狗看得出神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眼帘中看见富美正不知所措、一脸困窘地看着祖父。 富美似乎发现我在看,瞄了我一眼,露出更加伤脑筋的笑,朝我点点头。想来我的表情也非常伤脑筋吧。只要老师一做起什么事,我大抵都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因为老师净做些教人伤脑筋的事。 就连现在,乍看之下似乎和乐融融,但其实已经三更半夜,马上就要丑时三刻了。在丑时三刻和乐融融,对吗?挑这种时间来访的客人虽然也有责任,但迎接客人的一方也有问题,而且两方还聊个不停,真教人无可奈何。 两人的脑袋都被妖怪给迷昏了。 “可是坎其奇有甲罗吗?”老师说,“这样啊,那就不是猿系了呐。”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该有甲罗,可是河童不能有甲罗吗?而且我刚才说有甲罗的坎其奇跟河童是不一样的东西呀。” “不,虽然都称为河童,其实我们心中的河童形象,是各种妖怪的复合体。河童有时候还是猴子般的东西呢。” “猿猴跟河童有关系吗?” “不,不只如此,河童跟猫也有关系。不过是日本没有栖息的山猫。现在我们一提起河童,就会想到乌龟——不,青蛙一样的颜色,对吧?可是……” “不,我也听说过颜色是红的河童。”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就是这样,红的,是红色的!” 老师从鼻子喷出气来,地炉里的灰好像要被吹起来了。 “河、河童也跟御灵信仰、童子信仰连结在一起。也有说法认为河童是人偶变化而成的,或是从大陆传来的。还有人说河童就是平清盛。说到河伯,那是中国的水神呢。而兵主部是叫兵主的武神的部族。什么都有。不过说到形状,有没有甲罗是很重要的。因为甲罗是龟,也有河童被称为dochi或game,这是指鳖,被当成一样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刚才提到的江虎的念法kaora也讹音为甲罗(koura)的。” “这样啊,这样啊。”老人用力把头凑过去。 老师也将那张大脸用力伸过去。 这些家伙更像妖怪。从一旁看去,简直像两个妖怪在对看。 “所以,因为河童这个称呼是这些各种妖怪的总称,就形成了龟、蛙、猿的合体般的怪东西来了。有甲罗的河童和没甲罗的河童原本应该是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坎奇其是龟系。” “是这样吗?的确,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比较接近龟啦,虽然我没看过河童。” “不……”老师说到这里,把自己那个肮脏的巨大背包拉了过来。 背包不仅泥土还没有全部清掉,而且还整个湿答答的,在榻榻米上拖出了一条污痕。我觉得那个背包应该摆在泥土地上。可是老师一副完全不在乎那种事的模样,悠然打开背包,然后粗鲁地翻找应该是一团乱的里面。 很快地,老师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沙沙沙地打开。 里面是几本线装书。 “请看看这个。” “唔噢!这是……!” 老人接过书本,才一翻页,立刻呜咽出声,兴奋不已。 那几本书……我非常熟悉。因为是我为它们包上油纸的。 那是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所画的《画图百鬼夜行》。它以绘师之间继承下来的传统样式怪物画为典据,将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怪物,或石燕自己创作的妖怪,一页画上一个,并附上简单的说明,是所谓的妖怪图鉴丛书。我完全不晓得它有多珍奇或多昂贵,不过老师似乎是趁着战后的混乱时期,不晓得从哪里弄到手的。不管去到哪里,都与它形影不离,是老师现阶段的宝物。 老人对图画看得入迷,然后颤抖了起来,真是个痴人。 “这太厉害了。这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很兴奋吧?” 看到这种东西感到兴奋,根本是变态,而且是种类相当珍奇的变态。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当老师第一次展示给我看时,我也兴奋不已。 “而且,你看,有这样的妖怪。” 老师从老人手中抢回其中一本,匆匆地翻页。 明明是宝物,动作却很粗鲁。老师尽管珍视它,却似乎不认为重要的东西就该小心翼翼地对待。也有可能是思绪冲太快,行动赶不上。 不久后老师说着,“这个、就是这个。”把书递到老人面前。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粗鲁。或者说,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这种态度显然太没礼貌了。这位老人不光是年长而已,他对我们还有着一宿一饭的恩义。可是老人似乎已经被妖怪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没有介意的模样。 “什么什么?岸涯小僧?唔,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就是啊!”老师把脸更往老人凑过去,“图上画着一个像猴子的妖怪,站在系在岸边的小舟上啃鲸鱼,对吧?不管是从名字还是从状况来看,这画的都应该是猿系的河童。” “是啊。”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来,以前我也看过古老的图画,画的是这种模样的河童。浑身都是毛,头上的毛发蓬乱……然后有蹼。” 我也记得这张图。 画的大概是夜晚的河边。 天空应该画有星座般的星辰。 还有由阶梯状的石墙筑起,像是水渠的东西。 石墙中央一带的楼梯处处有木桩突出,取代栈桥朝河面往下延伸的景色。 阶梯尽头系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只猴子般的野兽。 那头野兽浑身是毛,腹部宛如蛇腹,四肢有蹼。 兽以那有蹼的前爪抓着鲸鱼,正要从头一口咬下。 应该是这样的图。 就像老人说的,这种手上布满了毛的河童画,应该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流传下来。我记得赤松宗旦的《利根川图志》中画的河童,也是这种模样。 “我、我觉得这是江户初期的河童模样……”老师更加兴奋了,“不过岸涯小僧这个名称由来,我就不懂了。传说当中没有这种名字的河童!我本来以为这是石燕的创作,但我刚才听到坎其奇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像,猜想会不会……” ——像吗? 岸涯小僧(gangikozou),嵌其奇(kanchiki)。 我觉得不怎么像。 可是如果插嘴,老师会生气,所以我再一次望向狗儿们。 小狗欢跳过来,前脚钩在我前面的榻榻米框上,伸出舌头来。狗伸舌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在乞讨什么。我伸出手指,舌头“嗤、嗤”啧声,小狗便高兴地爬上了榻榻米框。 “哎呀,小天狗。” 富美说着,站了起来,“不可以哟。”把狗抱回了泥地上。 小狗净是歪缠着她玩。 “都晚上了却这么亮,让它兴奋起来了。真对不起啊。”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都晚上了还让屋主把屋子弄得这么亮的是我们。 “真、真可爱呢。” 多蠢的话啊。这是我进了这个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它很淘气,伤脑筋。一次要照顾六只狗也很累人呢。小天狗,听话!” “它、它叫小天狗吗?” “爷爷取的。”富美答道。她回话的口吻还是个孩子。 话说回来,这个家的屋主似乎相当迷恋妖怪。这么说来,老师似乎在山里提到,说老爷子甚至用妖怪的名字为狗命名。原来那是真的。 “那是大天狗。不过小天狗出生以前,它只叫天狗而已。那是鬼太跟幽灵。” “幽、幽灵?” “幽灵。很怪对吧?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名字好取了。爷爷一开始说要取叫一目小僧,可是听起来怪讨厌的,不是吗?什么姑获鸟啊、魍魉的,名字太怪我又记不起来,那小狗是去年死掉的大入道的小孩,长得跟大入道一个模样,所以想说就叫幽灵好了。” ——这样好吗? 幽灵,狗叫幽灵,幽灵这种名字…… 虽然感觉是比一目小僧要来得好啦。 “那条在睡觉的狗叫什么?” “哦,那是狸猫。” “狸猫?这又是怎么……” “你看它的脸不是很像狸猫吗?不过我也不晓得真正的狸猫长什么样子。可是它生病了,上了年纪,牙齿也掉光了。狐狸也在去年过世了。” “还有狐狸啊?” “对,一开始只有大入道。后来狸猫等等的一次来了三只,天狗和鬼太是两年前人家送的。然后生了幽灵,又生了小天狗。” 真复杂。 一开始有大入道,然后多了狸猫和狐狸,然后来了天狗和鬼,大入道生了幽灵,天狗生了小天狗。 然后大入道跟狐狸死掉了。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整理它干嘛?还把它给记起来,真是疯了。 而且狸猫、狐狸、大天狗小天狗再加上幽灵,简直教人哑口无言。被这样叫来叫去,身为一条狗,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富美说着,“都很奇怪,对吧。”用一双大眼睛看我。 很奇怪。奇陉是奇怪,但我又不好说怪,只能回以痉挛的笑容。 “我说一只就很够了……很好笑吧,竟然有这么多只狗。而且还取了这么怪的名字。” “一只就很够了……意思是它们是看门犬吗?不是因为喜欢狗才养的?” “爷爷喜欢的只有妖怪。他好像也不讨厌狗,可是全都是我在照顾。然而爷爷竟说还要养新的狗呢。说什么他忘了还有龙这个名字可以取,也不替照顾的我想想,真是的。” “唔,反正府上很大……” 这是栋相当大的农家。 看来家中只有老人与富美一起生活,会小心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整个室内泥地上养满了狗也没用吧。既然有这么多条狗,我觉得分配在各个地方比较好。因为也有小偷会从后门或屋侧侵入进来。 小天狗又缠着富美玩。 我望向富美。 富美相当可爱。 虽然我很想请教她的芳龄和兴趣,不过暂时硬是按捺下来,转头望向议论个不停的妖怪痴那里。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的义务。 “哦,没有甲罗的河童啊……” 还在讲。 “对了,告诉你,这一带除了河童和坎奇其以外,还有叫做川天狗的呐。那是个有如漆黑和尚的妖怪,一有人溺死,就会发出妖异的青火。” “火!” “没错。夜钓的时候碰上青火,就再也钓不成了。” “碰上青火—它真的会出现?” “会有水声,哗啦啦地。” “哗啦啦!”老师说着望向我,“沼上!” “什、什么?” “还问,你真是太悠哉了。” 是你太奇怪了。 我装做不高兴的样子——或者说,我的确是不高兴——望向肥胖的老师。 “叫我干嘛?” “刚才我们不是有听到声音吗?哗啦啦的声音!” “有是有……可是又没看到什么青火。只有听到声音而已啊。” “不就有水声吗?确实有声音啊。老先生,其实刚才啊……我们是沿着那边那条河川下山来的,但是快要到村庄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道巨大的水声。” “哗啦一声?” “哗啦一声。是哗啦。是哗啦,对吧?然后又听到一道呻吟,还有争执似的水声,最后变成了一道惨叫般的声音。” “惨叫?什么的惨叫?” “当然是人类的,对吧?沼上?” “唔……”我只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一旁。还是不要随便乱应和比较好。我可不想被富美把我跟老师当戍同类。 “人类的惨叫?” “就是啊,老先生。而且那道声音还一清二楚地叫道:‘河童吗?’听好喽,是:‘河童吗?为什么……’呢。对不对,沼上?” “唔,是啊。”我故意敷衍地应声。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的确是这样。 老人歪起几乎要盖到眼皮的白眉毛。 “河童?会不会是听错了?” “才不是听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心奉献给妖怪。就算进了书店,除了妖和怪以外的字,我也不会看上一眼。就算它混在几万字当中,我也可以在一瞬间发现。说起来,老先生,有什么字眼可以听错成河童吗?” “这个嘛……” 老师望向天花板,嘴里河童、胡同、青铜地,颂经似地念念有词起来。 “唔唔……这里又不是幼稚园,也不会有幼童儿童吧。那是牧童马童吗?还是契约的合同?可是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被不明究理的东西给袭击,发现是河童所以才发出来的叫声。牧童马童还是契约的合同会袭击人类吗?如果合同会攻击人类,那岂不是比河童更恐怖的妖怪了吗!对吧?” 老师如此逼问。 “河童啊……”老人抚摸下巴,“我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人遇过河童呐。从以前开始,听说有人目击河童的就是其他地区。这儿没有传说,古文书里也没这类记载啊。” “完全没有河童的传说吗?”老师以激烈的口气逼问,“这个村里没有河童吗!” “唔……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去只要有人溺死,不管是哪里,都会说是河童搞的鬼,那条河也溺死过几个人吧。话虽如此,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遇过河童……坎奇其跟川天狗,也都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的传说啊。对吧,富美?” “我不知道。”富美很冷淡。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呐。你们是在哪一带听到声音的?” “从山边下来,村子的境界处。那里有座古老的石墙,那叫什么呢?不是很远的地方。方位是北北东吧。不,还要再……欸,沼上?” 最重要的地方干嘛问我?这臭家伙。 “是在系有小舟的地方。” 说明愈简单愈好。 老人“噢”了一声。 “是在那里的泊船场前面的地方吧。这样啊,这一带的河算是比较浅,但只有那里一下子变得很深,流速也变得湍急,非常危险。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在那种时间去那种地方……可是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也很不自然呐。嗳,如果有人在那里,应该是这个村子的人吧。这是座小村子,马上就知道是谁了。明天我来打听打听吧。” 老人说,望向玻璃表面变成饴黄色的柱钟,然后“噢噢,都这种时候了。”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富美,床呢?” “老早就铺好了。” “笨蛋,那怎么不早说?这位先生是世上少见的同好之士,要给他铺上好的被子啊。好了,别再跟狗玩了,快带两人去客房。啊啊,别忘了浴衣啊。” 富美一瞬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或许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没劲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 可是这老头子也实在任性。什么怎么不早说,富美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两个妖怪痴那没完没了的妖怪议论结束罢了。真是个伤脑筋的老爷子。 另一个伤脑筋的妖怪痴——不,老师,他“嘿咻”一声站起来,顶着大肚腩对着我,说: “沼上,你在干什么?都这么晚了,还在那里跟狗玩,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我……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答话——或者说,连该摆出什么表情都不晓得了,一脸哭笑不得地草率应道,“是是是。”被这么彻底地任性胡为一番后,我连生气都给忘了。 不,其实我并没有忘记。 <hr /> 注释: 第五章 然后…… 隔天早上,我一样怒不可遏。 不过也不是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气愤难平。不,恕我重申,我并没有忘记。谁会忘记?不过那点程度的事,我早就习惯了。虽然我不打算尽释前嫌,但要是睡过一觉醒来还念念不忘,我会先撑不住的。 那么,我是在为什么生气?很稀罕的,这次不是对老师生气。事实是,我从富美那里听到许多事,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 结果我们凌晨快四点才上床,但我和老师七点一过就醒了。 因为被窝太柔软了。 这场旅途中,我们睡的是寺院的木板地、马厩的屋檐下,简而言之就是些非常不适合人类就寝的地点,所以这柔软的床我反而睡不惯了。令人生气的是,老师似乎睡得很香,但他说因为这样,害得他腰痛了。不过老师的情况,我想问题出在他的体型和体重吧。 虽然醒得很不爽快,但果然是因为睡在榻榻米上吗?昨天的疲劳差不多一扫而空,早饭吃起来特别美味。 我们受到极热情的款待。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熟悉妖怪,就可以如此大受欢迎,那就太轻松了。若是每个地方都这个样子,我们也不用苦哈哈地拼命工作了,像老师,根本可以不费分毫,实现环游世界之旅了吧。 村木老人一早醒来就满脸堆笑,才刚坐到饭桌前,就开始聊起妖怪来。看来他想聊妖怪想得不得了吧。这话题对于没兴趣的人应该完全聊不起来。用餐期间,两人不停地交谈着有如外国话或暗号般的话语,我甚至光听就觉得饱了。 在这场浓密的对话中,我们得知老人似乎拥有非常多的假名草子等江户时期的珍本。我们的老师再次两眼发光,说务必想拜见一下老人的收藏,一吃完饭,他们便前往仓库了。 至于我……老实说,我也并非不想看,可是我总觉得有些迟疑,结果留在屋子里了。然后我喝着富美泡给我的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我总想聊点普通的话题。和老师两个人一同旅行的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谈到任何妖怪以外的话题。 然后…… 我知道了村木老人与富美的种种遭遇。 富美……并非老人真正的孙女。 其实她是作左卫门老人挚友的孙女。她自小与父母死别,祖父母也在八年前过世,于是作左卫门老人将她收为养女。 作左卫门这个人……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怪人,不过听说他也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怪胚子。他本来好像从事林业及农业,但现在已经退休,什么都没做。 可是生活似乎不虞匮乏。 村木作左卫门据说是这一带的大地主。村子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村木老人的,此外他还拥有三座山。老人靠着土地租金和山林的收入,就足以生活了。十分悠然自适。看在长期过着赤贫生活的我眼中,真是教人好生羡慕,不过世上似乎没这么顺遂的事。 老人与亲人处得不好。 作左卫门老人有两个儿子。 听说老人三十年前就与妻子离异。当时两个儿子都被老婆带走了。而这个离异的太太战前已经过世,但孩子都还在,直到四、五年前都还有往来。 不过,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作左卫门老人患了重病。当时孩子们净是谈论该如何分配遗产,完全不理会病床上的老人。 看病的工作全由富美一肩扛下。 由于富美努力看护,老人痊愈了,但身体复原的同时,亲子之间的感情也已经崩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了。 老人顽固地拒绝薄情的儿子们,说要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富美一个人。 富美说她不晓得老人是不是说真的,但我觉得那当然是认真话。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富美是挚友的孙女,既机灵又可爱;而且又孑然一身,肯全心照顾自己,这样的女孩当然会让老人动了真情。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是, 对儿子来说,这应该让他们相当不满吧。 父亲一口气都还在,他们就开始谈论起该如何分配遗产了,想必他们是对老人的财产虎视眈眈吧。听说他们强烈抗议这件事。 可是他们愈是向老人抱怨,老人就益发顽固。 父子失和了。老人气到最后,甚至写下了遗书。 内容可想而知,遗书写得十分绝情,说连一文钱都不留给这些忘恩负义的不孝子。 儿子们知道这件事后…… 这回开始骚扰起父亲来了。 他们在各种场合花招百出地骚扰老人,而且持续不断。 真教人头大。 不久后…… 有企业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的土地,开垦为葡萄园,建设葡萄酒工厂。 这突如而来的消息,震惊了整座村子。 这座村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而且又碰上这种时期,如果能有现金收入,一定很教人欣喜吧。 企业提出的收购金额并不差。此外,他们也说会支付一笔保证金或搬迁费,给没有土地的村人,也会积极雇用有意愿工作的人,条件似乎很不错。 问题是,村子的土地有一半以上都是村木作左卫门的,换句话说,只要老人不点头,任谁都无可奈何。 老人当然不肯答应。 不管谁说什么,老人都不同意。 因为……那家企业的社长就是作左卫门老人的长男。 多么深的冤仇啊。我完全想不透长男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是想拉拢村人,来硬逼老人卖掉财产吗?他是想把老人逼到再也拒绝不了的地步,再贱价买下土地,还是认为只要让老人把财产化为现金,就有法子弄到手?总之就是既然无法继承财产,就要用抢的抢过来吧。 然后…… 村子分成了反对派与推进派。表面上这是个闲静的村子,台面下却是激烈地彼此攻讦。 不仅如此…… 作左卫门从村子被孤立了。 推进派当然想要让顽固老人点头说好。若是不能让老人答应,计划就无法推行。胶着状况持续一久,难得的一桩赚钱良机或许会就此告吹。所以推进派的人刚柔并济,施加种种压力,设法让作左卫门卖掉土地。 简而言之,对推进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反对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一切的元凶。 如果作左卫门不说不让儿子继承财产,压根儿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反对派而言,这同样是件令人生气的事。他们的说词是:不要把整座村子卷进你们的父子之争。要让利欲薰心、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推进派冷静下来,就只能要企业收手了。所以他们要求作左卫门,说现在还为时不晚,重新写一份遗书吧。 真教人为难。 富美的立场也很艰辛。 富美本身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野心或算计。她当然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是个值得同情、褒奖、应该保护的可怜姑娘。 然而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成了决定村子前途的关键人物。 虽说是关键,但富美还是个小女孩。 而且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个性还极端古怪的村木老人以外,她无依无靠,境遇堪怜。 她在村子里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吧。 事实上,听说村里也有人会咒骂富美,说要是没有你,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这岂不是教人气愤难平吗? 即使如此……富美还是没有拒绝继承。 她说并不是因为她爱钱,单纯是因为爷爷说他想这么做。 就算是那样一个教人伤脑筋的妖怪老头,富美也感激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吧。 真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孩。 我无法允许众人群起围攻这样一个好女孩。 不管是财迷心窍的儿子还是村人,全都让我无法原谅。 说到那个让富美面临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一早就只知道谈论妖怪。 而且还是跟那种家伙。 所以我才怒不可遏。 “难道……这些狗也是因为这样才养的吗?”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遭到什么样的骚扰,但这些狗全都是看门犬吧。 对于我的问题,富美只简单地答了句,“是呀。” “爷爷很小心的。” “果然会找上门来吗?村人之类的……” “村人也是会来,不过……对,爷爷写下遗书后,家里就遭了小偷……” “小偷?被偷了什么吗?” “嗯,很多。”富美说,“所以爷爷气昏了头,变得呃……是叫疑神疑鬼吗?他说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相信。我总觉得那样实在有点可怜……可是爷爷是个老顽固嘛,所以又多养了好几只狗。” “哦……家里是有金库吗?” “家里没有钱,可是有土地权状,还有遗书……” “遗书?” “是一张纸。”富美说,“爷爷不会去银行,所以也没有存款,主要是一些文件。爷爷说有人觊觎这些东西。” “偷遗书要做什么?” 我想本人生龙活虎的,偷了遗书也不能怎么样。 权状也是,就算费工夫偷来,老人还健在的时候也无法施展吧。若是想用来诈欺还另当别论,但就算偷了权状,我想也无法继承。 不过…… 就听到的来看,对手似乎是些老江湖。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的手段,也有法子让无可如何变得有办法如何。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吧。 可是, 为什么狗全养在家里的泥地上? “这样不是反倒危险吗?这屋子很大,而且还有后门什么的吧?那些地方不就毫无防备了吗?” 我问,结果富美微笑说: “那是因为……” 她说着,伸手探进睡着的狸猫——当然是叫狸猫的狗——的肚子底下。然后下一瞬间,富美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 “都不见了。狸猫的肚子底下……全空了。” “难道……”我也走下泥土地。 狸猫就算被人探摸肚皮底下,也一动都不动。 全身松弛。 “……藏在这只狗底下?” “对、对啊……” 富美说,抬起头来。她的脸全白了。 原来如此…… 东西都藏在狗肚子底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把要保护的东西藏在看门犬身上的话,就不需要看守好几个地方了。其他的看门犬,说穿了就是保护看门犬的看门犬。 富美更进一步探摸狸猫的肚子。狗哈哈喘气。 “怎么会?昨天白天还有的。” “不见了吗?是权状吗?” “全都不见了。” “全都……?” “文件还有证券什么的,全部都藏在狸猫底下……爷……爷爷!” 富美大叫。 老人没有回应,沉迷在愚蠢的话题里。 富美站起来,一迭声地喊着“爷爷、爷爷。”往仓库跑去。 我……只能跟上去。 <hr /> 注释: 第六章 然后……我真是一而再,再而三,怒不可遏。 这次是对老师。 说到村木老人狼狈的模样,那真是近乎滑稽,我没办法生动地描游。再怎么说,丢失的都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相关文件,虽然令人同情,但我无法共鸣。老人慌了一阵之后,愤怒,哭泣,然后叫来警察。 再怎么想,小偷都不可能是我们拜访之后才侵入的。老师也就算了,但我一直睡不着,而且我睡着的时候,富美大概已经起来了。 那么窃案是发生在我们来之前吗?可是狗对我们也敏感地反应。乖乖的是很可爱,不过小天狗姑且不论,鬼太还有大天狗都相当狞猛,就连体型中等的幽灵,万一真的咬上来,也非常恐怖。小偷即使入侵,也实在不可能摸了狸猫的肚子底下还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人侵入的形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向比较冷静的富美询问我们来访之前的状况。富美说她确认文件,是昨天中午过后的事。然后在我们登门之前,拜访这个家的共有三组人马,共计六人。 首先是下午五点左右,土地出售推进派的三人前来交涉买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樵夫雁田,还有坠饰师傅木村,以及企业代理人。 听说这已经是日课了。不管再怎么拒绝,他们一样每天过来。就算赶人,他们也不肯乖乖回去,所以虽然让他们进屋,但每次说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在千篇一律的应答之后,暧,理所当然地是一场快答应、我不答应的争执,最后老人怒喝“滚回去!”指挥犬只吠叫,落幕——日复一日。 接着是晚上七时许,土地出售反对派的两名村人来访。其中一个是以前干猎人,现在已经退休的老人山本,还有一个开木屐店叫中井的男子,说穿了就是些即使盖了葡萄酒工厂,也捞不到半点油水的家伙们,他们也是几乎每天登门造访。他们是来确定老人没有盖章卖土地的。不过看在富美眼里,这些人是比推进派更恶劣的不速之客。 听说他们每次来,都一定会挖苦富美说:要是没有你,咱们村子根本风平浪静。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们。 这些家伙与倾盆大雨同时现身,在暴风雨中离去了。 紧接着八点过后,来了最后的访客。访客是住在邻村一个叫津圾的老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这个人就是在战后分给老人三只看门犬——什么天狗还是狐狸,一夜过去,我已经忘光了——的人。听说他在村子里有亲戚,时常过来探望。 津坂在暴风雨中过来,聊了一个小时,因为雨停就回去了。 附带一提,津坂把伞忘在这儿了。 光靠这点线索,实在看不出什么。 我实在无从判断。而且最可疑的是我们。 老师什么也没说。他不仅什么都没说,一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官骑脚踏车赶来,就立刻出门去了。 “沼上你也快点跟上来啊。”老师说。 话声一落,他就快步走掉了。 我非常生气,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等一下啊。” “才不等呢。我们在那里也只是碍事,而且又帮不上忙。”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人家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情吧。不,不只是一饭,我们吃了人家两顿饭呢。那么就是一宿二饭耶。像老师,早饭还吃了人家三碗。普通会吃到三碗吗?就连寄人篱下的食客都只敢悄悄递出饭碗,而你竟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饭,你这人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我很客气了,很客气了耶。” “才不客气哩。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是谁说煮芋头好吃的?我是在说,咱们欠人家一宿二饭,换算成量的话,是五饭左右的恩情,可是这样岂不是太冷淡了吗?” “所以我才……”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离开啊,我们这些外人只会碍事啦。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杵在那儿也只是占空间。这点事你也懂吧?” 占空间的只有你。 “就算是这样,也太薄情了吧?” “哪里薄情了?沼上,你太奇怪了。再说我们有追查河童事件的急务在身啊。” 什么急务?真受不了他。 “开始打听吧。不,先去现场吧。作左卫门先生说那个泊船场现在几乎没在使用。小舟没有人用。那艘小舟只有紧急时赶到下游村落的用途而已,可是现在道路已经整备得差不多了,这座有过疏倾向的村子不会频繁地使用那艘船,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里。” “所以呢?” 这又怎么样了? “所以才要去,去勘察啊。你不懂吗?” 老师顶着大肚腩,步伐沉重地走过乡间道路。 我无可奈何,好跟了上去。事到如今与老师分手折回去也很奇怪,而且他说得也是,就算回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作左卫门老人的家位在村子最靠近山的一边。当然,从屋子到泊船场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地藏,也没有道祖神,只有连绵不绝的乡间风景。由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昨晚我明明应该经过,却全然陌生。 也是因为天气很好的关系吧。 昨晚不只是天黑,我的身心还处于最糟糕的状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久后……开始听见河流声了。 “有了!就在那里啊,沼上。” 老师发出欢喜的叫声。 老师用跑的——其实比较接近连滚带爬地前往河边。 “对对对,喏,你看,这里是石墙,有护岸工程。就像水渠一样呢。然后上游是自然的河川。喏,你看看那巨岩怪石!” 老师好像已经把村木家的怪事全抛到脑袋后头了。老师以不怎么弯曲膝关节,而是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前进,很快地下了楼梯。 “看吧,就是这里没错。”我觉得无从弄错起。 “噢噢,这里就是昨天的地点。你看,小舟……” 老师说到这儿,声音停了。 “怎么了?”我问,结果听见了“呜嗄啊啊”的尖叫。 当然是老师的尖叫。 “有、有、有……有死人!”老师说。 一开始我以为老师八成又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所以斯条慢理地踱到河边,从阶梯旁边探头望去。延伸到河川的阶梯上,只看得到多多良老师的大肚腩。那团大肚腩正上下抽搐着。又胖又短的手从肚子伸出去,食指指着小舟的方向。 他又跌倒了吧——我心想。 老师的体型很难维持平衡,所以这种倾斜的不安定地面对他来说很危险。仔细一看,阶梯途中还有木桩头冒出来。木桩的位置微妙地妨碍了通行,稍不注意,就可能绊到脚。老师一定是被绊到了。老师一跌倒就会滚落,非常危险。他没滚进河里,算是万幸了。 “怎么了嘛,要我帮你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沼上,你没看见那个吗?” “跌倒的老师我看得一清二楚啊。你肚子太大,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嗯?” 我总算望向系住的小舟。 “啊!” 我……两三阶并做一阶地下了阶梯,跳过老师的大肚腩,望向小舟里面。 “这……” “不、不要碰!不要碰啊沼上!维、维持现场是大原则!” “什什、什么原则……” 小舟里……有个老人浑身湿答答地断了气。 “昨昨、昨天晚上没没没有这种东西吧?” “没有。我们从那边的河岸看过来的时候,这艘小舟是空的啊。” 虽然当时它诡异地摇晃着。 “难、难道这个人是河童的……” ——他要说是河童的牺牲者吗? 我采出身子窥看水面。 “喂!”老师抓住我的绑腿,他是想爬起来吗? “很重欸。”我说。 “什么很重,我是在警告你,这里的水位突然变深,叫你小心。你可别掉下去啊,沼上。好了,这里我来看着,你快回村木老翁那里,把警察带来。” “带、带警察来?” “废话,这可是杀人命案呢。” “命、命案?” “因为又不可能是河童搞的鬼。”老师说。 “不是河童?明明昨天找成那样。” “喂,不是那种问题,好吗?你听好了,当时我们查看这艘小舟时,小舟是空的。而且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雨是停了。” “那样的话,至少这具尸体不是被雨给淋湿的。喏,你看。小舟都已经开始干了。积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看这具尸体湿成这个样子!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我也……” 确实,尸体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似乎也吸饱了水。 “如果人是在小舟上被杀的,湿成这样岂不奇怪?尸体是从河里被拖上小舟的。” “是吗?会不会是自个儿爬上来的?” “尸体自个儿爬上来?” “或许是有人救了他。” “无关的第三者怎么可能把尸体从河里拖上来,然后就这样弃置不顾?” “是吗?或许救是救上来了,可是人已经死了,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所以就丢下不管了……之类的。” “只有你会干那种蠢事。”老师辱骂我,“总之,确实有个第三者把尸体拖起来后,出于某些原因将它弃置在这里吧。这……至少绝不是意外。不是因为状况十分不自然。从干燥的差别来看,这具尸体是天亮以后才爬上这条小舟——不,被放上这条小舟的,这样推测才正确吧。” “是吗?” “是啊。而且你看看这无数的伤痕。” 衣服处处破裂。 可是虽然有伤,却没有流血。 “如果是在陆地受到这样的伤,一定浑身是血了。这是在水里受的伤,血都被冲掉了。致命伤……是脖子的这道伤吗?” 遗体的脖子也有伤痕。 “是不是咬伤?被狗之类的动物咬的。” “不,不对。”老师断定,“这不是狗的齿痕!都有犬齿这个词了,狗的牙齿当中,犬齿是最发达的,所以咬痕也可以靠门牙来判断。狗咬的话会像这样……你懂吧?犬齿的伤会最深。可是这……没有门牙呀。” 关于这一点,唔,的确就像老师说的。 “再说,狗跟狼之类的动物不一样,一口咬住,就绝对不会松开。会像这样用犬齿紧紧地咬住,像鳖一样紧咬不放,这才是狗的攻击方式。所以不会像这样到处乱咬一通。就算是动物的咬痕,也不会是狗。是其他动物造成的,或者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那是什么?” “所以啦,”老师用力说道,“也有可能是伪装成动物咬伤的人为伤势啊。例如河童……” 老师说到这里,“啊”地大叫。 “或或、或许是冒充河童咬伤的也说不定啊!” “我说啊……”这个人在疯言疯语些什么?“冒充是河童咬伤有什么意义?若是冒充河童,骗人取乐,那还有可能,可是欺骗要杀的对象干什么呢?” “所、所以说……对了,当时我们不是在场吗?凶手为了让我们如此作证,才假冒是河童所为。” “我说啊,老师,凶手怎么会知道有我们这种呆瓜在他行凶的日子迷失在山中,顺着河川下来?连我都无法预测呢。要是真有犯罪者能做出这种犯罪计划,那才是正牌妖怪吧!” “啊,说的也是。”老师面不改色地说,接着“嘻嘻嘻”地尖笑三声,“我们的登场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呐,的确是无法预测。凶手是悟之怪吗?” 不好笑。 “不不不,”老师自问自答,“不……这也并非不可能啊。也有可能是意外,假冒河童恶作剧,结果真把人给吓死了之类的。反正总之不管怎样无论如何,这都是犯罪。再说,那儿千真万确有一具老人的尸体,你赶快去叫警察过来就是了!” 这话是不错,的确有具尸体,这一点是事实。我照着命令,跑上阶梯。可是…… 为什么非是老师看守,我去通报不可? 结果死者是津圾平四郎——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赶到的巡查见状,一脸苍白地连络总部,不一会儿就有数名警官赶到,村子陷入骚然不安的氛围。 我们理所当然被抓去讯问了。 再怎么说,我们都可疑到了极点,比任何人都要可疑。我们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可疑极了。仔细想想——不,连想都不必想,不管是村木家的文件失窃,还是津坂老人的命案,我们两人都是最可疑的嫌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因为我们三更半夜毫无意义地在凶案现场——而且是河里——四处游荡,接着又在深夜跑到村木家甚至要求借宿。昨晚拜访村木家的客人里,我们停留的时间最久,换言之,我们窃取文件的机会也最多。 而且……被问到三更半夜在河里做些什么,若是回答“没有啦,找个河童而已。”感觉光是这样就会被当场逮捕了。 更大的问题是,我们连回答为何来到这里的质问,都无法令人满意。 为了研究妖怪,漫步山中寻访无名神社——我实在不觉得这种荒唐的回答听起来有多少真实性。 虽然这真是事实。 可是即使撒谎也没用,我据实以告。虽是据实以告,但我在不算撒谎的范围内,换成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这么作证: 首先,多多良胜五郎是个在野民俗学者,我是他的助手,我们为了寻找旧文献中记载的古老神社进入深山,却遭遇暴风雨,遂向在村公所打听到的村木家求助…… 这样一说,印象就有些不同了吧。 老师不是民俗学者,他自称妖怪研究家。乍看之下做的好像是类似民俗学的学问,但目的、方法、心态全都不同。可是这不是谎言。说起来,根本没有妖怪研究这门学问。但因为根本不存在,警察也不知道吧。所以为了说明,做为权宜之计,我选择了感觉最相近的一门学问。这么一来,就接近比喻了。老虎和猫不同,但要说明猫的时候,说它是小老虎也不算错吧。 ——嗯。 没错。 我再次确认之后,这么接着说: 我们狼狈万分地下了山,总算看到村落的灯火,松了一口气,此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以及在水边争执的声音。很快地,甚至还响起了一道惨叫,所以我们心想或许出了什么事,在河边搜索了一阵子,但那个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 这是事实。没有扭曲、虚饰也没有隐瞒。 刑警也应和着聆听。 然而…… “河童啊,河童!”巨大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说,‘河童吗?为什么……’你没听见吗?我说河童耶!” 口气就像在抗议。 我板起脸来,瞪了旁边一眼。肥胖的老师边调整眼镜,边反驳刑警。遭到反驳的刑警太阳穴转眼浮现出不晓得是青筋还是血管。刑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把气吐出来。 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老师大大地鼓起腮帮子: “你、你怀疑我吗?告诉你,我的耳朵可灵的了。那边那个沼上是个传说狂,听说西边有传说,就飞奔而去,听到东边有民间故事,就火速赶往。只要是有关妖怪的词汇,不管是几里之外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出来,听力惊人呢。不可能听错的。对吧?沼上,那声音的确是说河童吧?河童……” 我别开视线。但老师就是不肯罢休: “干嘛,不要装作没看见。我们就是听到那个声音说河童,才会一直在河里泡到深夜,到处寻找河童啊。对吧?沼上?沼上,我叫你啊。我们到处寻找河童……” 负责讯问我的刑警看着兴奋得仿佛真的发现了河童的老师,然后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 “他可是那么说呢。” 我只管笑。 我也只能笑了啊。 刑警的心证似乎一下子变糟了。 我拱起肩膀,努力地不看老师。这种情况,也不能装作不认识。 我很快地听见刑警的怒骂。 可能是太阳穴的血管爆裂了吧。 “你、你这是在耍人吗!什么河童!” “所谓河童呢……” “我知道河童!”刑警再次吼道。 老师毫不畏缩,继续说道: “听好喽,所谓河童,是现在依然有非常多人目击到的妖怪。是还没有失去所谓民俗社会的真实性、极为贵重的妖怪!你懂吗?” “不懂啦。”刑警懒散地说,“好吧,就相信你们说的好了。那样的话就怎么样?这个津圾先生半夜遭到河童攻击,被河童用相扑技什么的摔出去,给摔死了吗?还是被拔掉了尻子玉?这要等解剖之后看验尸报告才知道……可是尻子玉是啥啊?还是被河童的屁给薰死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凶手还是别的,那个人——被害人当时都以为那是河童,这是事实吧?国家权力连这种事都要否认吗?” “你说什么!”刑警勃然变色。 如果不是村木老人插进来为我们辩护,我们毫无疑问绝对会被扔进监狱。老人十分抬举我们地大力说明“这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真的是妖怪研究家。”然而…… 老师烦人地河童河童地嚷个不停。因为不合理,他不肯屈服。这么一来,我也无计可施了。 “总之津坂先生看到了河童!不要忽视贵重的证词!”老师怒道。 “河童啊……” 村木老人一次又一次望向收容在一旁的遗体。然后他这么低喃: “怎么可能……河童……不会做这种事。” “咦?”老师的愤怒一下子止息了。 然后老师冻结似地僵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 “对了!就是啊,老先生!” “就是什么?” “河童不会做这种事。河童不会咬人!河童顶多只会把人拖进水里——也就是把人溺死而已。据说河童也会拔掉人的内脏吃掉,但不会咬死人。” “呃,我说啊,多多良老弟……” “不……不用全说出来,老先生,我可是全日本唯一一个妖怪研究家呢。这样啊……对了,那张图,那张石燕的图!” “什什什么?” 终于……似乎连刑警都被卷入老师的步调里了。 “老先生,昨晚我请你看的鸟山石燕的《今昔百鬼拾遗》,你还记得吗?就是画中的岸涯小僧啊!那就是答案!” “啊……哦,那个……” “啊啊,各位警察不知道呢!那么……” 各位警察——老师终于开始演讲了。 “岸涯小僧是河童的一种。说是河童,但也和我们一般心目中的河童不同,外形是古老形式的河童。它全身遍布毛发,就像猴子一样,不过手上有蹼。鸟山石燕这个画家将这个岸涯小僧与一般的河童区别开来,另外画下。画曰:岸涯小僧居川边补鱼而啖,其齿利如锉。听到了吗?它的牙齿很锐利。岸涯小僧的牙齿很锐利,换句话说,它是会咬人的河童!” “这又怎么样了?”刑警变得面无表情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这个被害人是被那个叫什么哎呀小僧的小鬼给咬死的吗?” “不是。”老师大力喷气,“绝对不是!你们是呆瓜吗!” “呆……”被骂成呆瓜,刑警僵住了,“喂,你这……” “还喂!”老师挺起胸膛。 或者说,是顶出肚子。 这人在嚣张些什么? “听好喽。老先生,我啊,从先前就一直在意得不得了……请看看这个场景!” 老师以宛若歌剧歌手般夸张且流畅的动作,指向背后凶案现场的河原。 “这……呈阶梯状的护岸用石墙,还有取代栈桥的阶梯。还有四处乱立,妨碍通行的木桩。再加上用来系小舟的竹竿——这与石燕所画的岸涯小僧的图画背景,岂不是如出一辙吗?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这么说来……真是如此。只有草生长的样子有些不同,其余几乎一样,虽然应该只是巧合。 “只、只是巧合吧……” 老人也这么说。任谁都会这么想。不管凶案现场和江户时代画下的画有多么相似——不,就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不代表什么。难道这老师要说石燕预言了这桩命案吗……? 然而, “这当然是巧合!”老师用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斜瞪了刑警一眼,轻蔑地说。 “那到底是怎样啦?”刑警哑了嗓说。他已经受够了。 “还不懂吗!” “不懂啦。” “我说啊,背景与场景的相似肯定是巧合。可是石燕跟把尸体摆上小舟的凶手,他们的思考及意图是一样的!” “我不、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哪,”老师更加重了语气说,“给我听好喽,你们知道雁这种鸟吗?” “雁?知道啊。” “好,雁鸟怎么飞?” “不就编队飞行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没错,排成一列,像这样呈人字型飞翔。因为这样,所以有棱有角的形状或是锯齿型的形状,日语就叫做雁木。刚好就在那边的石墙般的阶段,也是雁木的形状。还有从上面往下延伸到河里的阶梯也是锯齿状的,所以也叫雁木。泊船场阶梯状的栈桥,一样称做雁木。在大阪,从建筑物通往河边的楼梯……就叫做雁木!” “这样啊?” “是啊。不仅如此……妨碍通行的木桩也称为雁木。雁木雁木雁木。石燕执拗地在画里面画进了雁木!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刑警冷冷地回答,“那种事谁知道啊?谁晓得江户时代的画家在想啥?” “你不懂?” 老师目瞪口呆了一下,“嘻嘻嘻”地笑了: “石燕为什么画了一张全是雁木的画……?对,因为他跟把尸体放上小舟的凶手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事!” 老师摊开双手。 “听好喽,用来加工兽角的粗目锉刀也是锯齿状吧?那也叫做雁木锉,大多数时候简称为雁木。还有,同样用来锯木头的粗目锯子,也叫雁木锯。没错,说到妖怪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叫做gangi……那根本不是什么民俗语汇,只是同音笑话罢了。因为岸涯小僧有着能够一口咬下鱼的牙齿——没错,岸涯小僧的牙齿是雁木状的!” “所以呢?” “你还不懂吗!”老师大为愤慨,“是一样的。凶手为什么将被害人的遗体丢在这里?那当然是因为凶手想要暗示雁木这个词。” “暗示雁木这个词……什么意思?” “雁木锉是用来打磨兽角和兽骨、金属等坚硬素材的工具。喏,关系人里面有这样的人吧?” “哦……你说坠饰师傅……呃,是叫木村吗?” “没错!坠饰是削磨坚硬的素材,加工制成的。还有另一个,说到会用雁木锯的人……” “咦?樵夫雁田吗……?” “没错!怎么样!雁田和木村……两个人排在一起,不就是雁木吗!” “噢噢!”众人哗然。 “雁田与木村,雁木啊……” 刑警对望了一眼。 “那、那么你的意思是……招揽葡萄酒工厂推进派的雁田和木村就是凶手?” “不是啦,真受不了你们耶。”老师蹙起又细又短的眉毛,“你们是呆瓜吗?” “什……” 刑警应该是想骂“什么叫呆瓜?” 连我都想骂。站在旁边看,到底哪边才是呆瓜,是历然可见。被呆瓜喊呆瓜,而且还被连骂两次,就算是公仆,脸上也太挂不住了吧。 “……可是,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说雁田加木村就是雁木的不就是你吗?这个状况是在喧不那两个人吧?” “我说你们呐,凶手点出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咦?” “如果真有哪个笨蛋会故意挑一个显示出自己名字的地点做案,我还真想会一会呢。这岂不是等于在犯罪后特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再离开吗?你怎么会想成这样啊?对不对,沼上?” “不、不要突然扯上我啦。”我大为狼狈。 “凶手……一定是想要将罪嫌转嫁到雁田及木村身上。换言之……凶手是反对派的人。” “是、是吗?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说起来,被害人身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就好似被岸涯小僧给咬到的伤口……这会不会是捕兽夹造成的?” “用来……捕野兽的捕兽夹?” “没错,就是那个捕兽夹。大家都知道吧,那个呈锯齿状,会像这样啪地猛然夹起来的陷阱。被夹到很痛的。当然,那不是用来夹人的,就像各位说的,是用来捕野兽的。可是,这些伤就是捕兽夹造成的吧。应该是吧。”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像……”蹲在遗体旁边的刑警说,“这有点像捕兽夹造成的伤呐。可是……喂,等一下,怎么会被夹到这么多地方?而且谁会有捕兽夹啊?” “我说啊,反对派的山本以前不是个猎人吗?” “哦……的确,他的职业需要用到这类陷阱。” 不知不觉间。 连刑警们都同意起老师的话来了。他们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不是被老师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而是主动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既粗暴又荒诞,这种情况,是刑警们自己要被拐的。 ——这样好吗? 这种情况,我只能板起脸来。 “没有错。”老师神气兮兮,“津坂先生在回家途中,突然被捕兽夹给夹到了脚吧。被夹到非常痛,而且又是在黑暗中被夹,他一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竟会有捕兽夹设在大马路正中央。一般人都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吧。所以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应变。只觉得很痛,痛得受不了。” “唔……应该是受不了吧。” “结果他跌倒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跌倒吧。然后呢……” “然后呢?” “跌倒的地方,也设置了一堆捕兽夹吧,一定是的。这下子不得了了。全身被‘啪锵’、‘啪锵’地到处乱夹……当然会吓一大跳,惊慌失措。而且很痛呢。请看看那无数的伤口……” 所有的人都望向盖着白布的遗体。 那些伤口的确是教人不忍卒睹,周身上下全被咬遍了。 “可是……捕兽夹会造成致命伤吗?” “也有可能致命吧,但并不确实。反而是被害人陷入恐慌状态,滚进河里淹死了吧。可能是溺死、衰弱死或失血而死。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不是医生嘛。可是被害人掉进河里了。” 那就是……最初那道的水声吗? “我们听到的宛如争执般的声响,是被害人落水之后,拼命挣扎想要解开捕兽夹的声音吧。可是泊船场那里的水突然变深,而且再怎么说,被害人都是个老人……” “那、那,我们听到的惨叫声……是他溺水时的呼救声吗?” “如果我们再早一些赶到的话……”老师状似遗憾地垂下头,“真是教人遗憾。” 刑警们露出仿佛被河童屁给薰了似的古怪表情,面面相觑。看来状况变得颇为奇妙。 “可是……是啊,那……对了,你们说你们听见的那道叫河童的声音是什么?你们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说有人叫了声‘河童’。用你们那双可以听出几里外的声音的敏锐耳朵……” “那是在说雨具的雨衣。”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被害人最后看到了凶手的身影,然后说出他所看到的。‘雨衣,为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也就是……凶手穿着雨衣?” 刑警们已经认真了。 认真是好事,但我觉得听信连续两次骂自己是呆瓜的莫名其妙男子奇矫的意见,甚至还与他对等地对话,这怎么行呢? “应该是穿着雨衣吧。”老师更加信心满满、更加威风地说,“不会有人看到穿着蓑衣的人,却说什么雨衣。”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吗?又没有下雨,穿什么雨衣呢?” “没错!”老师挥舞拳头,“津坂先生忘了带伞回家。这是因为……天已经放晴了。” “所以说,”刑警脸颊痉挛,“我说你啊,呃……” “我叫多多良,多多良胜五郎。” “多多良先生,我是在问,有人会雨都停了还穿什么雨衣吗?” “有的。” “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老师以重到极点的语气说,“津坂先生忘了雨伞。这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换句话说,这表示他来的时候在下雨。” 废话,而且好拐弯抹角。 “没错,昨晚黄昏有一场暴风雨。是小型台风。我们在山中遭到暴风雨侵袭,差点丢了小命。对吧?沼上?” 还问我。 不都是你害的吗? “的确,昨天的暴风雨很惊人,可是大风大雨也只有一下子。凶案发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盘起短短的手臂,“在那场暴风雨中,雨伞根本无用武之处。可是津坂是撑着雨伞过来的。我想津坂先生来访时,暴风雨已经逐渐平息了吧。附带一提,雁田及木村两人是在下雨前拜访村木家,在下雨前辞去。他们当然不会带什么雨具。” “嗯,没下雨的话,就不需要雨具了。” “可是……听好喽,被害人来访的时候,有一组客人回去了。对吧,老先生!” 作左卫门一脸茫然,只有头点了点。 “有吗?”刑警再次问道,“是谁?” “山本……和中井吧。” “没错!山本和中井是在暴风雨当中来访,并且在暴风雨中回去的!当然,他们应该携带了雨衣或其他雨具。怎么样?老先生?山本昨晚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打扮?他是不是穿着雨衣?” “中井穿蓑衣,不过山本老爷子……是啊,他是穿着无袖的桐油纸雨衣回去的。” “看。”看什么看。 “回去的路上,那个山本某人冒着大雨,在路上设下了陷阱。所以他才会一直穿着雨衣。然后他看到被害人中了陷阱,滚进河里,于是现身……可是因为我们来了,他又躲起来了吧。后来他会把尸体从水里拖起来,是为了解开证据的捕兽夹。接下来他把尸体摆到这里……是为了嫁祸到推进派的两人身上。” “可、可是啊……” 刑警们商量起来。 感觉好像说得通,但也觉得只是说得通而已。 不过说这话的是老师,若是大家尽信就不好了,话虽如此,这么严肃地讨论这件事似乎也不太对。真希望警方姑且听之就算了。 可是,刑警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说你啊……唔,假设你的推论正确好了,那么动机是什么?中井和山本根本没有理由杀害被害人啊?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是吗?” “可是绝对是他们。” “什、什么绝对……” “动机等到逮捕他们再问就知道了。”老师大发豪语。 <hr /> 注释: 第七章 然后……那个时候……我捧腹大笑。 后来警方没有进行调查。 不是调查陷入瓶颈,而是没有调查。也不是调查中止了,而是因为没必要调查了。 津坂平四郎是意外死亡。 不,说意外死亡或许并不正确,不过第三天,众人发现了根本没有心怀杀意进行犯罪的人物存在。 凶手——不,凶手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让津圾平四郎摔落河中,害他溺死的…… 是狗。 没错,就是村木家六只看门犬中的一只。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昨晚室内泥地上的狗只有五只。可是富美对我说明,狗总共有六只。我当时净是注意名字,没想到数目,但我数到的泥地上的狗,确实是五只。 换句话说,少了一只。 剩下的那只狗就是凶手。 那只狗的名字就叫做…… 河童。 是津圾分给村木家的三只狗中的一只。 附带一提,津圾带来村木家的狗,是狸猫、狐狸以及河童这三只。 原本就有的是大入道,大入道的孩子幽灵。 然后还有大天狗和鬼太,大天狗的孩子小天狗。 总共有八只。 其中大入道和狐狸过世了,所以剩下六只。 待在泥地上的是狸猫、大天狗小天狗、鬼太和幽灵。 不在的狗就是河童。 仔细想想,村木老人是个甚至可以和老师交手的重度妖怪痴,既然都想得到大人道、狐狸、狸猫、鬼和天狗二,没道理会独漏河童。然而老人在幽灵出生的时候,说要取名叫一目小僧,被富美驳回时,老人却说已经没有名字可以取了。 如果这时候河童这名字还没有用掉,老人一定会把小狗取名为河童才对。然而老人却说没有名字可以取了,表示过去已经有狗叫做河童了。 我觉得丢脸极了。 一开始听到数目时,我就应该发现少了一只,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缺了河童。一个爱好妖怪的人,应该可以轻易想到这件事。如果知道当时有只狗不在,而且那只狗就叫做河童的话……我应该可以更早察觉真相才对。 富美说,河童和其他狗不一样,只有它一只狗睡在户外。所以富美也不会去注意它在不在。 我们拜访的时候,屋外没有狗。如果有,我和老师应该会被狗恶狠狠地吠赶,逃离屋子前面吧。我们进屋以后,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富美和村木老人都没想到河童不见了吧。 然而, 因为老师在警察前面河童河童地叫个没完……村木老人想到了真相。 河童不会做那种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养的狗河童不会咬人,更别说是咬前任饲主了。 的确,如果人家什么也没做,河童也不会咬人吧。 可是河童被训练过了。 重要的文件被偷走时……绝对要抢回来。 没错。河童不是看门狗。它不是养来看守——保护,而是训练来抢回遭窃的宝物的狗,所以只有河童一只狗会睡在屋外。 然后,偷走文件的人就是河童的前饲主——津坂平四郎。 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圾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权状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着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回家的时候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会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也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文件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迫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做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垂泪了一会儿。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地转过来这里,对着老师说了: “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鲸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坏心眼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 “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既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了村木老人的奥援,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hr /> 注释: 第一章 那个时候,我也相当火冒三丈。 至于是对谁火冒三丈,没错,不是别人,又是对这个体格罕见、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师——多多良胜五郎老师。 至于契机,一如往例,我记不得了。 是讨厌香烟的老师对怎么样都戒不了烟的我挑剔烟味很臭还是怎样,还是我辱骂老师天冷成这样为什么他就是瘦不下来——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虽然不确定,但起因只是诸如此类的芝麻小事吧。 简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追根究柢,这一切全都是饥饿所致吧。 穷困旅行到了最后,由于鲁莽的强行军,荷包开始见底,不仅如此,体力也开始濒临极限,教人泄气不安起来——是会有这样的事的。 所以我们两人都暴躁不堪。 争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饿,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 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不管动机为何、状况如何,抗争中的我们两人,都严肃到了极点。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让。再加上当时我们吵架的场景已经来到了远离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难以解决。 ……虽然我试着如此解释,但也觉得这番说明实在难以理解。如果说得更简单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两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彼此迁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吧。 我们虽然在野,但彼此都自认为学究之徒。我们一心认定争端完全是学问上的见解差异。我说的争吵的场景脱离日常,就是这个意思。 这当然是误会。 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意见根本没有分歧到需要大声争吵。意见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没有迥异到会仇视对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视起对方,才会计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异来。事后回想,我们常常是明明意见相同,却在那里争论个没完。 说起来,我们只是爱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纠正彼此的见解差异,也没有任何助益。而且搞到最后还意气用事起来,相互揭发性格上的缺点,甚至攻讦起对方的肉体特征,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是单纯的吵架罢了。 所以我完全不记得契机和经过,但老师让我理智断线的那句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死给你看! 那个时候,老师用一种错全在我身上的口气这么说。 确实,当时我们处于丧命也不奇怪的状况。说几乎遇难了也行吧。 可是会落得这步田地,并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责任,也不觉得我完全没错,可是至少我觉得错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让几步好了,就算是我错好了。就算是这样,全天下也只有老师没有权力责备我。 那个时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我们人在信州的深山里。 季节是冬天,而且还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们处在大雪的严寒之地,空着肚子,身无分文,而且还一身轻装,迷失了道路。 我——沼上莲次与老师,正在进行惯例的探访传说之旅。 下次要去的话,就是信浓吧——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东北、山阴、近畿、四国、九州——想去的地方多不胜数,但远方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的。若是想从近处开始攻略,关东之后,就是甲信越了。继山梨之后,接着去长野,这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可是……季节不对。 既然不是那么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这种最要命的时节去吧——这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们对这些细节完全没大脑,在年底整整一个月之间,日夜不休地拼命工作存钱,连新年的年糕也没买,刚一新春,就出发旅行了。 信州有许多传说…… ——当时我如此认定。 现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认定,任何一块土地只要细心搜寻,应该都有取之不竭的传说,但当时的我私自认定信州才是传说的宝库。 这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知道的信州传说比其他地方多罢了,大概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也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从以前就对石头、岩石类的传说很感兴趣。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爷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迹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彦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头传说。 此外,信浓也有许多塚。与植物相关的传说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樱——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壮观了。 我想去看。 虽然就算看了,也只是些普通的石头和树木,而且大部分都是传说还保留着,但东西本身早就消失无踪了。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记录中有记载,但当地没有一个人知道。最近这种情况似乎增加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先入为主的威力非常强大。 另一方面,老师会想去长野,是出于其他理由。 老师在战前写下的纪念性首篇论文,题目叫(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标题所示,内容是有关一足踏鞴或山童等出现在山中的独眼独脚妖怪起源的新说法。对于单眼妖怪,有许多研究者从各种角度加以验证。也有柳田老师〈一目小僧及其他〉这类优秀的评论考察。 可是我觉得老师的研究尝试将视野扩大到大陆来论说,这一点十分崭新。 后来老师也持续关注独眼独脚妖怪。话虽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测,广大无边,令人深刻体会到妖怪研究是多么地困难重重,即使如此,老师为了更进一步构筑、巩固自己的理论,可说是日夜努力不懈。 然后,东信浓的猪名湖一带的詉访神社附近,有独眼神的传说。 传说的内容是过去讽访大人乘着白马诰一访此地,被葛蔓绊住马脚而落马,胡麻刺伤了眼睛,使他变成了独眼。从此以后,这座村子便禁止种植葛及胡麻,也不可饲养白马。这个传说也等于是在说明葛、胡麻和白马变成禁忌的理由。 那么……诫访大人是什么人? 那无疑是信仰的对象——神明。 说到诹访神社的神明,主要的祭神是建御名方神。建御名方神众所周知,是记纪神话中亦有登场的知名出云众神之一。但要将诹访大人这个民间传说中的神明类比为建御名方神,相当困难。说起来,要说建御名方神是独眼神,实在有些勉强。 而且诹访信仰同时具有官社的一面以及当地土俗性的一面。 若是以官社——古代国家祭祀场所这一面来看,它所祭祀的是风神兼水神,再由此转变为建御名方神,但若是往更早的历史挖掘,显现出来的就是索所神——蛇神,御左口神。 诹访流传的信仰祭祀非常古老,而且复杂。 那么,姑且不论蛇神,御左口神是什么? 御左口神以詉访为中心,分布于信州各地,逐渐南下,在相当广大的区域受到信仰。 以建御名方神为祭神的诹访神社分布范围也很广,但诹访神社与御左口信仰的分布不一定相互重叠。相较于原本是出云之神的建御名方信仰,御左口信仰似乎更要古老许多。 可是以诹访为中心的独特信仰体系无法以一般方式加以分析,据说是因为这类古老信仰并未被后来进入的信仰驱逐,仍旧保存下来。虽然会转化,但不会被抹煞。诹访流传的古老信仰反而是不断地影响着重叠上来的新信仰,现在依然继续发挥机能。 不管怎么样,至少御左口神早于建御名方神,是在诹访一地受人信仰的神明,这一点应该是不会错的。 那么御左口神就是那个独眼神吗?这也只能说不是。 不,应该说大概不是。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清楚御左口神是个什么样的神,所以无从判断。 御左口神这个神明也是个十分棘手的对象。 御左口(mishaguzi)汉字虽然多写成御左口,但也可以解释为御石神(mishakuzin)或御杓子(mishakusi)、御社宫司(mishaguzi)。它的本义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丧失了。柳田老师也在《石神问答》中提到御左口神,但它究竟是石神还是树神,他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结论。 神格也完全不明,难以轻易掌握。 可是……至少御左口神好像不是独眼神。 那么这独眼的神明是从哪里、怎么样冒出来的?这似乎让我们的老师大为苦恼。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假说……好像。 所以, 我们才会说要去信州。 虽然就算去了也见不到神明本人,只要没有新的发现资料,也无法详细究明真伪。 可是……我们按捺不住了。因为我们是妖怪痴。 我们预定顶多半个月就回来。 新春刚过,门松都还没取下,我们就跑到了诹访。 然后该说是撇下其他一切,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先去参拜大前年年底被采用为全国诹访社总本山大社社名的诹访大社上社本宫及前宫。我们进行了一场古代诹访的宗教议论后,甚至还在神前起了多余的誓:以后绝对要来观赏御柱祭。接着配合我的爱好,主要去参观了一些岩石类,像是上社的沓石、砚石、茅野一带的舟系石、手印石、前宫的矢立石等,然后四处走访探听近郊的传说。 接着我们还去到八岳一带,参观了鬼的足印石等等,但因为实在没办法翻过山头,就在小渊泽一带来个大回转,来到松原湖,眺望被郁苍树影环绕的猪名湖那神秘的姿态。 到这里都还很顺利。 简直是顺利过了头。没有失望,没有争吵,我和老师都心满意足。当然,就算看了湖,也不可能知道独眼神的真面目,但吸进冰得让鼻腔发疼的空气,看着鲜艳得让眼睛发痛的景色,我和老师都内心一片舒爽。 问题……是接下来。 老师开始要求说想看一月十五日在诚访大社上社举行的年占神事——田游神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继续进行探访传说之旅,一路北上,去到佐久或小诸一带,然后再从那里直接回东京,因此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因为老师提出这个要求,是十三日的事。 时间太紧迫了。 如果要赶回诹访大社上社去看十五日的神事,就没办法再折回来时的路了。虽然也不是不能从当初预定的路线过去,但先北上前行,中间隔了一天再回到诹访的话,就完全无法停步参观其他地方,必须目不斜视、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行。若是一路到处参观,实在不可能赶得回来。 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看到分布在沿线上的盗人岩、蛙石、蛇枕石、座头石等等了。 我大加反对。 以后再来就好了嘛,石头又不会跑掉…… 老师这么主张。 这话……或许说的不错。 我们的旅行又不赶时间,想看的东西都看不到,还算什么旅行……? 老师还这么说。 这话……或许也不错。 可是神事也一样不会跑掉啊。而且我想看石头。难道我的感受就无所谓吗?可是,最后变成我屈服了。 我们回到了诹访。 老师尽管那样坚持要来,却毫不感动。 而且, 老师得知了十五日同一天,下社也有神事举行。 听说那叫筒粥神事,是占卜作物丰凶的神事。原本古时候上社好像也会举行,但在不知不觉间废绝了,现在只剩下下社流传这种神事。老师说他也想看看这场神事,可是神事是在同一天举行。那要怎么办嘛?我问。就算来不及也要去看,老师说。反正看不到也不吃亏——他耍无赖地说。 暧,不成也不吃亏,这是平素的事了,而且自暴自弃也差不多是老师的拿手绝活了。 话虽如此,还是一样有勇无谋。虽然同样是讽访大社,上社与下社也不是两两相邻,彼此相距颇远。老师这人话一说出口就不听人劝,我无可奈何地陪他前往下社,但来到下社秋宫时,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抵达神事举行的春宫时,都已经天黑了。 然后, 后来的预定是一团乱。 下社位在诹访湖的北岸。从这里折回原本的路线感觉也是浪费力气。因为我们的旅程起点上社位在诹访湖的南端。 我们等于是从詉访湖的南端绕过东岸北上,而跑到诹访湖北岸的我们,等于比起点更倒退了许多。若是重回原本的路线,就浪费太多时间力气了。那样干脆去盐尻或松本还比较划算。 既然如此,就模仿菅江真澄,去参观盐尻吧,啊啊,盐尻的话有天野信景——老师不负责任地说着这些话。 当时我应该反对到底,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到原路才对的。 虽然事后我深深为此懊悔,但当时我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态,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不,若是这样说的话,我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果然是个笨蛋。根本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我……滑稽地不是被牛,而是被老师牵着参拜了善光寺。 是出于“既然这样,至少就去到善光寺吧,以善光寺为终点感觉不是正好吗?”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只能说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 如此这般,我们从冈谷到盐尻、松本,悠哉地流浪着探求传说。 理所当然,来到松本一带时,荷包已经瘦得差不多了。 的确,我们的旅行是不赶时间。 然而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场极端的贫穷旅行。 我们忘了这一点。不,我们一直都没把这点记在心里。 因为我们甚至更继续卖弄歪理,认为既然不能去到长野,至少要仔细地探访这一区,更偏离了路线,走进了山里。 然后,我们的资金终于见底了。我们想回也回不去,在雪山中茫然失措,进退不得了。 “这样下去会死掉啊!”老师大叫,“到底要怎么办啊,沼上!” “什么怎么办!你这个人……”我当然理智断线了,“你抱怨我又有什么用?昨天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儿钱了,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照平常那样花钱,今天一定会用个精光的嘛。再说,是谁吃掉了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芋头的!如果你是绝食才来抱怨也就算了,吃了芋头还说那什么话!” “我当然要吃。”老师从鼻子喷出纯白色的呼吸,“我怎么能不吃?因为我活着啊,不吃不是会死掉吗!” “死不了的!”我不客气地说,“瞧你那大肚腩,里头不是塞了一堆养分吗?你都能在战时战后那苛酷的时期维持你那肥胖的体态了,就算十天不吃,一定也不会怎样的,死不了的!” “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老师睁圆了那小小的眼睛,浑身猛烈地颤抖。他在生气。 他非常愤怒。 就算是老师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会介意自己的身材吗?我原本这么想,没想到…… 老师这么接着说了: “我要维持这样的体格,得吃上别人的两倍才成,这你知道不知道!就连坦克车,花的燃料也比别种车更多。而我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激烈运动,怎么能不吃芋头?” 简而言之,他就是不中意我那句“不吃也不会怎样。” “说起来,芋头就是买来吃的,我吃了它有什么不对?”老师热烈反驳我。 “喂,我又不是说不可以吃,我是说,吃之前先三思一下,好吗?我们已经没钱了耶。的确,老师现在吃得肚子圆滚滚,心满意足,可是接下来不就伤脑筋了吗?我们没钱吃晚饭了啊。” “哼。”老师再次从鼻子里喷出纯白色的气来,简直像个蒸气火车头,“钱又有什么用。” “什么钱有什么用……没钱就伤脑筋了啊!” “就算有钱,要拿去哪里花?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这种大雪覆盖的深山里,就算有钱,顶多也只能拿来擤鼻涕。我说的重点就在这里。” 所以说, “所以我才说芋头很贵重啊!” “太荒唐了。”老师“哼”地撇过脸去,“我不想进行低俗的议论。” “是啊,很低俗,低俗极了。我的信条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关头,哪里还有工夫说什么漂亮话。再说,先说要死的不就是老师吗?现在还说那什么话?”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抱怨着,扒开积雪前进。 哪里没用了? “没用,糟透了。”老师瞧不起人地说,“我直到断气的瞬间,都会不断地思考着妖怪。就算现在有个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会对他谈论妖怪。我当然要谈,大谈特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到妖怪的秘密,我能够心甘情愿地去死!” 老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还“叽叽叽”地笑着像台除雪车似地前进。 就算是这样,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死。 刚才还在嚷嚷“这样下去会死掉啊!”的人,是哪里的谁? 不过……体重傲人的老师万一倒下,我绝对无法一个人抬得动,他肯自力前进是最好的。万一老师就这么力尽倒地,我肯定会被拖累。 所以不管是埋怨还是逃避现实,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该偷笑了——虽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啦。但就算确保了老师的推进力,也不代表我们度过了危机。 我们依然身陷危机。 不,我们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危机。 我们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危机迈进。 天气状况虽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阳光非但没有融化积雪,反而是胡乱反射一通,直击我们干涩的眼睛。 ——好冷。 指尖好痛。 雪……好冰。 我穿的是老旧的军靴,里面已经一片湿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总是穿雪踏,此次我下了一大决心,穿了鞋子来,但变成这样,根本没有穿鞋子的意义了。不过要是穿雪踏来,我的脚一定已经冻伤了。 我们两人的行装都不是登山的装备。 说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后披上一件老旧的多层棉袍,用手巾包裹住头脸,上头戴了顶斗笠,外貌简直时空错乱到了极点。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什么都装得下的背心,背着巨大的背包,将宽松的长裤裤管塞进橡皮靴里,怪模怪样。不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还挂了个古怪的袋子,里头装了两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机,但看着让人觉得碍事极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极度妨碍行走吧。 “唔唔嗯。”老师爬上平缓的斜坡,突然停住了。 “有什么吗?”我问,背对着我的老师忽然转过身子来。相机袋摇晃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话?哪能在这种地方……” 就这样死掉?我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 在战争中幸存,撑过贫穷,怎么能就这样旁徨迷失在山中而死?而且还是跟老师死在一起,绝对免谈。 可是,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老师。趁现在脚印还没消失,也还认得出路吧。” “可是沼上,我们在山里迷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你已经忘了吗?唔,我们的确是走太久,久到都忘记时间了。我记得是上午……十点左右吧。当时老师……说什么去了?说想看杀媳妇的田,所以我们弯进了莫名其妙的小路,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加重了语气说,“什么莫名其妙,明明方向就是对的。我又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我是在问你,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总共走了多久时间。” 用不着问。 我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六小时。因为老师说日本没那么大,都走了这么久,没道理走不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讽刺十足地这么说。 “所以说啦,”老师更是用力说,“换言之,就算要回到原点,也得花上六小时,对吧?” “那当然啦。不……” 因为疲倦,步伐也会变慢吧。就算不到两倍好了,再怎么乐观估算,也得多花上两成的时间吧。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是啊。” “假设就像你说的,会多花个两戌时间的话,就得走上七小时多,搞不好走到原点的时候,今天都过去了。” “是……这样吗?” “不,这跟日期无关。走到之前,天都已经黑了。当我们累得快死的时候,四下会变得一片漆黑。气温也会降得更低。又没有东西可吃。也不是可以露宿郊外的状况。会死,绝对会死。”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 想抱怨的是我才对。 我可是觉得自己没有反对、只是唯唯诺诺地跟从老师,也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真教人火大。 “我说啊,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个没完,你那么想死的话,快点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给雪爷还是一足踏鞴这类山中妖怪给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至少也给雪女冻死吧。”老师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话啊,沼上。总之我们两人距离天黑,只剩下一点时间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脚步。就算后退,也只有一死。唯有前进!” 老师一个转身,这么大叫,冲下斜坡。 先停步的是你,绝望着嚷嚷着要死的也是你——我将已经来到喉边的诅咒给咽下去,无奈地跟上去。这点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饭了。而且这情况就像老师说的,或许前进才是正确抉择。 不过, “这方向有村子吗?” 有时候比起胡乱前进,停步还比较好。 “有啊。” “根本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八成连根据也没有。 “我说啊,沼上,田地不是人类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吗?这是农民的工作啊,是日课。才没有人迹未至的田地这种玩意儿呢,绝对没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话,那里就是农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这样我们不就得救了吗?” “所以你说的田在哪里?这么深山僻野的,会突然冒出田地来吗?” “有啦。”老师顶出埋没在脖子里的下巴说,“应该有杀媳妇的田才对啊。” 我六小时前就听过这句话了。 “你还要说这种话吗?别说是田地了,这里全是雪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媳妇田地的传说,新泻和静冈都有。长野这里,反川和长野市也都还有流传。这两种算是典型的媳妇田地传说,媳妇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种好一块田,可是还没耕种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妇自责而死。反川那里的传说是媳妇从两腿之间看到太阳下山,一阵晕眩就死了。这样的情节有些巫术的意味,不过和其他传说是一样的。可是前几天采集到的故事,说这附近的田地传说内容不同。” “这我也听说过了。说什么媳妇受不了放荡的老公,自杀而死。无聊毙了。” “才不无聊!”老师大为愤慨,“你也在佐久看到市子田了吧?那里是市子——也就是负责降神等等的巫女——那个巫女路倒而死,所以人们在田边加以祭祀,从此以后那块田就被称做市子田。这你也听到了吧?还有这个县内也有叫做尼僧田的,它位在桑原的一里山,一个尼僧被洪水冲来,死在那里,所以被这么称呼。这是某种封印和祭祀。这里的杀媳妇田也是这个系统。因为她是为了向丈夫复仇,诅咒着要田地枯死而死的嘛。” “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传说嘛。 就算现在还保留着……也只是块田罢了。 “不管谁怎么诅咒、被怎么祭祀,如果现在还做为田地保存下来,就只是块单纯的田啊。又不是被掩埋还是盖起了祠堂。只是一直种稻下去而已,单纯的田地罢了。” “这样说的话,你喜欢的石头跟石塚,不也只是一堆石块、一堆泥土罢了吗!”老师更加愤慨。 这……的确没错。 “有田啦!”老师不知为何怒吼道。 他可能信心有点动摇了。 “我说有就是有!是出色的传说田地!” “好啦,知道了啦。可是……不管是否真有那块田地,即使那里拥有再出色的传说,这片雪也不会消失,身子也不会变暖,肚子也不会填饱啊。田附近或许真有人家,可是也得先走到那块田才成吧。就算幸运找到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啊。还是老师打算死在田里?那从此以后,那块田就不是杀媳妇田,而会被称为杀多多良田了呢。” “你真是有够无聊的。”老师平板地说,“无聊透顶。听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田地就等同于村子。” “是吗?” “就算土地再怎么不足,人也不会在去不了的地方开垦农田啊。既然有田地,就一定有村子。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都会在这样陡急的斜坡开垦田地了,不可能会特地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照顾嘛。这是山村啊,山村。所谓山村,就是位在山中的村子啊。” “可是,田地需要水吧。这种地方引得到水吗?” “换言之……这附近一定也有河川。” 河川…… 听到河川,我突然感到不舒服极了。 令人愤恨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那是发生在去年的事,教人想忘也忘不了。我们一样在山里迷路了。那个时候明明都深夜了,我却被迫泡在河里,而且还被卷入了有如杀人命案的事,吃足了苦头。 状况和现在非常类似。 不,这次因为下雪,状况更严酷了。 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天空。 ——天色暗下来了。 太阳开始西倾了。 不过我的心情早已是一片漆黑。 “明明就是这个方向说……”老师一边说着,一边钝重地前进。 这家伙确实只有方向绝对不会弄错。但也不是说方向对了就好了。 多多良胜五郎这个人尽管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而这一点也令我十分敬佩——但他似乎怎么样就是无法理解地图上的最短距离和实际路途中的最短路线不同。老师总是用直线连接目的地与现在地,接下来就只管迈进。所以,暧,只有方向是对的,但那不是人会走的路。我们只是钻过勉强能够通过的地方,现在也根本不是走在道路上。连野兽都知道要走兽道, 但我们的前方,连野兽的足迹都没有。 ——这家伙是山猪吗? 我叹了一口气。 一分头的脑袋冷得作痛。 布巾底下的耳朵冻得好像快掉下来了。我因为怕热,总是把头发理得短短的,唯独这个时候,羡慕死有头发的家伙了。 我无可奈何,跟着前进。总比停步好上那么一丁点吧。 一旦默默无语,顿时就听见了“啾、啾”的踏雪声。老师比常人更重,脚步声也格外响亮。我开始觉得声音每响一次,周围就跟着暗了一些。所谓消沉到了谷底,就是指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愈是不想去听,我的听觉就益发敏锐。甚至连老师哼哼喘息的声音都开始听见了。 结果…… 还…… 还……田…… 还、我、田…… “什么?” 山间有道恐怖的声音在回响。 “动、动物吗?” “不对,是人声,是人声啊沼上!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 老师开朗地说,猛地冲下斜坡…… 跌倒了。 <hr /> 注释: 第二章 那个时候……我大吃一惊。 因为异常极了。 我不是为了老师异常的外貌而吃惊。当然,老师也十分异常,但我早就看惯了。 当时我的视野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异常的是扩展在我们两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情景。 是村子,是一壅晕无特色,寻常的山村。 虽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师预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对了。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反而是更强烈地心有不甘。然后就连这种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因为我太吃惊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径两旁,民家贴附在山间洼地似地零星座落。山谷则有十几间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两侧还有许多疑似人家的建筑物延伸出去。尽头处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由于积雪覆盖了屋顶和路面,再加上黄昏时刻的幽暗,无法看清细节。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副黄昏时刻的寻常山村风景。 可是…… 有点不同。 没有人影,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片风景中,看不到一个人、一只狗,甚至连只老鼠都不见。 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也没有灯火。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座废村。 可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筑物有生活感,每栋屋子都不是废屋。以村子来说很普通,只是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 不…… 这样说并不正确。 只有一样东西在动。 我们的视野看见村子时,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过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它是全黑的。 不,看起来像全黑的。 它……不是影子。 因为虽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质感和凹凸。例如若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漆黑,这类细节会完全看不见,或者看起来是不同的感觉吧。 可能是因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与周围的白——雪景对比,才会看起来如此。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若非一头栽进巨大的墨壶里,人不会像那样从头到脚从脸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虽然不可能有那样的人,但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会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非常怪。 那个黑色的东西显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状——或者说动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寻常的运动。 右肩拱起,左盾下垂,一只手像在索求什么似地朝前伸出,另一手遮在胸前。它跛着脚似地、摇晃身体似地、蹒跚似地、偶尔痉挛似地……以僵硬笨拙的动作移动着。 很不自然。 然后, 还有那恐怖的声音。它——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来源。这若不叫怪,还有什么能叫怪? “还、我、田、还、我、田……” 它一边如此咆哮,一边往祠堂消失了。 “还我田?” 老师愤然说道。 然后朝我瞪过来。 表情很恐怖。 “它刚才说还我田,对吧?” “唔……听起来也像是这样。” 要怎么听都成。 因为那东西是反复喊叫,或许是“我田还”或是“田还我”。 不过,从声音的间隔和抑扬顿挫来类推,或是变换成文章来想,唔,我想应该是“还我田”吧。不过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被它的氛围给震慑了。我觉得不管那东西是在叫什么,它都不是个寻常的东西,这里也不是个寻常的场所。 “是还我田,还我田。”老师把眉毛弯成不晓得怎么弄才能弯出来的怪形状,再一次瞪我: “对不对?是还我田吧?对吧?它是这么说的。” “怎、怎样啦?可是……什么叫还我田?” “就是把田还我吧。” 有什么差别。 “刚才那个黑黑的东西被谁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还给它吗?谁会偷田啊?田要怎么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来带走吗?” “谁会那样偷啊?”老师把眉毛歪得更厉害了,“例如说……因为欠钱而被夺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盖了什么,有很多种情况可以想啊。你稍微动一下脑袋吧你。” 老师抱起双臂,挺出肚子,神气兮兮地说。 唔……或许是有这样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刚才的人也很诡异。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窃取掠夺的情形,一般人会叫着“还我田还我田”地在村子里游荡吗?若是去找抢田地的人理论或索求,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黑漆漆的男子看起来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户前面吼叫。总不可能是整个村子串通起来抢走他的田。那么像那样对全村抗议,实在没有意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精神错乱了。 可是像这样一想,那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顾周围,四处申诉的样子。那种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当成精神错乱使然,或许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样。 为什么这村子的人全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呢?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光线的亮度都还可以让人看遍整个村子,却连个人影也不见,这状况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奇怪吗? 此时我恍然大悟。 这场寂静,是刚才那个人造成的。那个人果然精神错乱了。因为精神错乱的古怪男子四处吼叫,村子的人才会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吧。如果有异常者在外徘徊,也无法悠哉活动吧。 我想着这样的事,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结果…… 老师不见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间这么想,先是确认自己的脚边。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并没有疑似老师的块状物,我感到纳闷,抬起视线的途中,视野中掠过一个跑下斜坡的巨大物体。巨大的物体胸前摇晃着古怪的袋子,将身后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转过头来,然后辱骂起我说: “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僵在那里岂不是会冻死吗?快点跟上来啊,沼上,你就那么想死吗?” 快点跟上来!——老师极不高兴地说,大摇大摆地走近前面的民家。 真教人哑口无言。 说了那样一堆好似别具深意的话…… 我尽可能板起脸来,跑下积雪的斜坡。 和明明没怀孕却仿佛身怀六甲的老师相比,我的身子轻巧太多了。我怎么能落后?我几乎是用滑的,一下子就跑到老师旁边了。 老师变成一张信乐烧的狸猫斗鸡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视着上空。刚才还在叫人快点,现在却又僵住了似地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肚子痛吗?” “只是肚子饿了。不管那个,你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看来老师握着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东西。 我顺着老师的视线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笼子。 “是笼子吧?” “是啊,是笼子。里面装的……那是大蒜吗?”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师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这次低下头去。 我凝目细望,确认笼中装的东西。的确,里面似乎装着类似大蒜的东西,但看不真切。老师戴着厚得要命、有如鸣门卷般的眼镜,亏他看得出来。我的视力应该比他更好,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真的是大蒜吗?不会是老师看错了吗? “真的吗?大蒜一般是晾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什么晾,你在胡扯些什么啊?你看,底下也洒了东西。这是什么?” 我匆忙望向脚边。 “这……不是雪呢。是懒惰鬼把煤球扔在门口吧。” “再怎么样也不会扔在这种地方啦。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跟荞麦壳吧?” “哦。” 感觉也像是蔷麦壳。我蹲下去想要更进一步确认,老师却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去了。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贴纸!” “人家爱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么话!我看看,呃……信吉七十岁、清吉四十五岁、阿熊四十岁、与吉十六岁、梅次郎十岁……这啥?” “是这家人的年龄吧?” “这我知道啦。是啊,是这家人的年龄,可是干嘛把这种东西贴在门口?” 我不甚情愿地抬头。 这老师若是不应和他,有时候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兴奋的时候,更是难以应付。这种时候不管是懂还是不懂、是赞成还是反对,总之都得应声“思”或“哦”才是。 可是,我抬起来的头前方的只有松松垮垮的长裤。或者说,我只看得到长裤。因为老师挡在我正前方。老师以水平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踏出半步: “啊!这是刺在柊枝上的沙丁鱼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师大叫。 “这简直就像避邪物!” 那本来就是用来避邪的吧。 若非如此,在柊枝上串沙丁鱼头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喜欢把这种腥臭得要命的装饰品摆在玄关口。 “怎么搞的,这怎么回事?”老师嚷嚷着,“喂,这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某种风俗吧。”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没错,是风俗。当然是风俗了。因为你看看,喏,不只是这一家而已!” 老师转动身体。相机袋掠过我的鼻头。我急忙抽身站起来,望向老师的上半身面对的方向。 原来如此……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每一家都有着相同的避邪物。 每一家的屋檐下都靠着竹竿,顶端绑着笼子般的竹编物。 老师伸手指去: “那一家摆的是筛子,那一家是笊篱。每一样都是有目的东西。而且还洒了灰……还有贴纸!” 老师鼻翼翕张。他很兴奋。这情景确实很古怪。虽然先前我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古怪的避邪装饰品,应该也是让我感到异常的理由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问问不就好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老师一样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冷不防就敲起门来。 “对不起,我们是旅人,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好大的声音,我的脸都歪了。 就算老师的作风是单刀直入,这也太直接了吧。而且…… “等一下啊,老师。我说啊,请求留宿应该是其次吧。首先应该问清楚这是什么才对吧。我可是叫你去打听这是什么呢。” “都是一样的啦,这样不是可以节省工夫吗?反正问出这些避邪物的真面目后,还是得请人家收留我们嘛。一样都要拜托啊。我们想要人家收留我们啊。还是怎样?你只要问出这是什么,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也不是这样啦……” 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可是,老师厚脸皮地叫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没有人吗?没人在,是吧。”老师呢喃道,再一次——这次更加激烈地敲起门来。“有人在吗!我们饿得快死了!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喀嚏。里面有东西活动的气息。 可是……就只有这样了。 “假装不在?” 老师一个转身,向我投以倾诉般的眼神。 唔……是假装不在吧。换做是我也不想应门。 “都说快饿死了,这家人怎么这么冷血。”老师说着呕起气来。然后他大步踏过雪道,来到下一户人家前。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没用的。 人家不是冷血吧。这里的村人是不是在害怕刚才那个人?他们一定是在怀疑刚才的古怪男子佯装可怜的旅人,试图骗村人开门。若非如此,无法解释这种状况。而且老师这样的口气也不对。老师虽然是没有撒谎,但那种说法,反而会招来怀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师却毫不反省,已经用相同的口气敲起第四家的门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在我踏上雪道,想要制止老师的时候…… 老师的庞然巨躯一瞬间跳了起来——看起来。可是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跳起来,只是原本有点前屈的身子陡然挺了起来而已——似乎。 如果老师真的跳起来,着地的时候应该会造成不小的震动才对。 即使如此,也够把我吓一跳了。 老师想到了什么。 “沼、沼上!今、今天是几号?” 老师把手遮在口边叫道。 “什么啦?今天是二月……七日啊。” “二、二月七日!是新历还是旧历?” “我说啊,现在一般已经不用旧历了吧……?” “唔……” 老师以巨大的声音呻吟着。 我跑到他旁边。 “到底是怎么了啦?毫无脉络地……” “当然有脉络了。听好了,沼上,我总是活在巨大的脉络当中。我只是不像你那样迎合他人罢了。” “你、你巨大的不是脉络,是体型吧你。” “都一样巨大啦。懂吧?” “不懂啦。” “我问你,”老师加重了语气往下说,“这会不会是事八日的斋戒?” “事八日……是事纳和事始……哦,那是十二月八日跟二月八日呢。可是……” “是啊。过去都是按照旧历进行的。嗳,我国古来的年节活动本来多是按照旧历的,可是因为采用了太阳历,造成混乱,照原本的日子进行跟照新历进行的情况混在一起了。不过就算是新历,今天也是二月七日,所以这是事八日!” 所谓事八日,指的是二月和十二月的八日。将这两天视为特别的日子,捣年糕或煮麦饭的习俗,分布在广大的地区。 所谓的事,指的是稽古事(练习)的事、仕事(工作)的事、大大小小各种事的事吧。 不过这究竟是指什么事,只能说非常暧昧模糊。因为有些地区称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却也有一些地区称呼完全相反。 以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的情况,所谓的事,就是在这段期间进行的事——也就是正月的庆祝活动。 可是反过来的情况——以十二月为事纳的话,事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这种情况,二月八日的事始,意思是一年工作的开始,亦即,事指的是当年的一切工作。 是完全相反。 不过,无论是始是纳,不知为何,关西的大部分地方都比较重视十二月八日,而中部以东则较为重视二月八日。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所进行的,多都是与斋戎有关的活动。例如针供养也是其中之一。许多地区皆说在这天用针会招来火灾,因而供养针。 此外,事八日也与节分、道祖神祭、田神祭、送虫、太子讲、大黑讲等众多信仰活动融合在一起,转化成各种习俗固定下来,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可是称呼多以日期来称呼,有事八日、御事八日、八日大人、御八日等等。 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说到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冷门的事,该说是没有别的吗?因为它与妖怪有关。 事八日的夜晚,会有妖怪出没。 这天是出没的日子。说是出没,也不是有幽灵现身,或祖先之灵归来,那是盂兰盆节的事。在事八日的夜晚出现的,是厄神与魔物。 人类以外的异形之物——也就是妖怪——挨家挨户拜访的日子,就是事八日。 至于是什么样的妖怪会来?每个地区传说的都不一样,不过多是小孩或是老太婆,也有两者搭挡一起出现的例子。例如也有就叫做八日僧或八日童的厄神,会与叫做身变婆的老太婆妖怪一同出现。小孩的名字和容貌形形色色,不过老太婆似乎有许多地区都称呼为身变婆或蓑借婆。 这个身变婆是个神秘的妖怪。它虽然是在事八日晚上拜访家家户户的恐怖妖怪,但又说它会保护儿童免于火难,似乎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神奈川一带认为它是在事八日晚上前来借蓑衣(mino)的妖怪,所以套用蓑借婆(mikari-baba)这样的汉字称呼,但原本是否如此,无法确定。千叶一带,说到mikawari,有斋戒闭关之意,所以我认为它的名字应该是由此而来。因为是在斋戒闭关之夜现身的老太婆,所以叫做mikawari——这样比较说得通。 没错。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的夜晚也是有妖异之物徘徊的夜晚、是妖怪的夜晚。 所以家家户户必须关紧门窗,斋戒闭关才行。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进行事八日的……” 这片寂静是…… “斋、斋戒闭关吗?” “是啊,这还用说吗?”老师说。 “什么这还用说……难道会有身变婆出现吗?不,那真的是今天吗?日期对吗?” “所以说啦,日期本来就有点乱,有时候是一月八日,或是二月十日,有三月也有十一月,不尽相同。斋戒闭关的日子有时候也是八日晚上或前一天——七日晚上,再加上历法修订,变得更加混乱啦。就算今天是这个日子也不奇怪啊。再说……” 老师像发言的学生般举起右手。 “那个笼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那是避邪物。不,是用来驱逐事八日的一目小僧的。” “哦……” 我想起来了。 事八日会出现的妖怪,不只有身变婆而已,还有小僧。而且这小僧也并非全是些特殊的妖怪。 最有名的、最亲近人类的妖怪也会来访。 例如……大眼或是八目小僧、三目鬼。横滨那里,跟着身变婆一起出现的妖怪有时候就是八目小僧。虽然称呼和性质都不尽相同,但身变婆以外的妖怪,大多数都是眼睛特别多或特别少。 换句话说。 在事八日拜访各村庄的妖怪,似乎有着眼睛数目异常这个共通点。说到眼睛数目异常的怪物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 没错。 就是一目小僧。 我完全忘了这个应该第一个想到的妖怪。事八日也是一目小僧拜访的日子。不不不,有些地区除此之外,事八日还是单足怪物或神明拜访的日子啊。 说到单目单足……这不就是老师的专门领域吗? “这……是驱逐一目小僧的避邪物?” 老师撇下两边嘴角后,莫名起劲地说: “是啊。这个笼子是因为靠近家里的妖怪跟厄神一看到笼子,发现它的孔目非常多,就会吓得逃走,所以才挂在屋檐下的。沼上你应该也知道啊。因为事八日会来的妖怪,大半都是独眼嘛。看到竹笼,心想自己实在打不过孔目这么多的家伙,就会落荒而逃吧。三目、大眼或眼睛很多的鬼,这类妖怪也是一样的。不管眼珠子再怎么多,都多不过竹笼的孔目嘛。这就跟笼目纹可以用来避邪是一样的。这个粗目笼就是事八日的避邪物!” 没错。 我似乎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格枝、沙丁鱼头在节分等时候也会当成驱邪物插起来。但追根究柢,节分和事八日是非常相近的习俗。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戒斋闭关期间?” “是啊,就是这样。”老师起劲地说,“这、这座村庄全村一起进行戒斋闭关。我们在这种时期来访,不折不扣就是来访神呢。” 老师毫无意义——真正是毫无意义地“叽叽叽”地笑了。 ——什么来访神。 就算要比喻,也没人自比来访神的吧。 如果真要比喻,也不是来访神,顶多是瘟神吧。我们两个还比较适合受人忌讳厌恶,一看到竹笼就吓得落荒而逃的角色。 “村子在斋戒闭关的话,只敲个两三下门,人家是不会开门的吧。” “那……” 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吧——我呢喃。应该吧——老师异样干脆地回答。 “斋戎闭关期间,不能工作也不能外出呢,这是规定。因为斋戒必须一心洁斋沐浴,乖乖待在家里嘛。不能随随便便接待外人进去。” “可是,现在是昭和时代耶。” “你真笨。”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笨啦,沼上。你看了还不懂吗?全村的门户都关着,都做得这么彻底了,对这个村子来说,事八日——嗳,我是不晓得这村子怎么称呼啦——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吧。若非如此,才不可能在这昭和时代,从这种时间就关起门户乖乖待在家里啊。在这个村子里,上古的禁忌还是现在进行式。那他们不可能让我们进屋去的。” 的确……这状况感觉如此。 这类年节活动就算还保留着,大部分也都已经沦为形式,但是在这里,似乎仍然发挥着机能,这一点就像老师说的吧。 可是。 “等一下。” “什么?等什么?” 我将斗笠从头顶取下。 脑袋一下子冷了起来。 “我说啊,老师。” “什么?” “假设今天是这座村子的斋戎日好了。” “就跟你说是斋戎日啦。这怎么看都是斋戒闭关中嘛。” “如果真是这样,村人绝对不会外出吧?” “不会啦,你很罗嗦耶。怎么可能外出?你自个儿看看,就没人外出啊。别说外出了,连工作都没人做,家事也不做呢。香也不烧,连屁都不放,只是静心等待时间过去。这就是规矩。就像你看到的,安静极了。” “那剐才那个人……” ——是什么人? 我望向男子离去的方向。 宛如绵花染上淡墨般的黄昏景色逐渐暗去。就连男子消失的尽头处究竟有些什么,我都已经看不出来了。是祠堂吗?竹林吗?或者只是寻常的黑夜?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 那家伙都和我们一样,不是这块土地的人……会是这样吗?可是,刚才他那种一身漆黑的模样,我实在不觉得是旅行打扮。虽然我没有清楚看到,因此也不是明确地记得,但不管他穿着什么,那都是轻装。那身打扮,不可能翻越大雪的山路过来吧。他不是村里的人,但也不是来访者。 ——不, 若是于斋戒之日在村中闲晃…… ——那就是魔物。 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漆黑男子僵硬不灵活的动作在脑中复苏了。 那不是人类的动作。 那不是这个世上的…… 我摇摇头。 脸颊好冰。 “老师,刚才的那个……那个、那个黑色的人究竟是……” 老师一脸愤然地将丰满的脸转向我,简短地说: “是醉鬼吧。” “啥?”多差劲的回答啊。 “醉鬼?”我扬声反问。 老师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啊。” 我朝那座小山般的背影伸手。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怎么可能是醉鬼?不要说了就跑啊。把气氛炒得那么热,哪有那样随便回答的?” “什么炒热气氛,哪来的什么气氛?沼上,你很奇怪喔?” 老师勉强转过上半身,说: “你果然还是哪里有毛病是吧?” 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又不是寄席的开场艺人,炒什么气氛。宴会上的小丑吗?我为什么非逗你开心不可?”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老师,你从刚才就满口上古的禁忌啊、来访神什么的,说了堆煞有其事的话,不是吗?人家听着听着,当然就会觉得是那样啊。” “觉得是怎样?又不是三流小说。”老师冷冷地说,边走边摘下眼镜,用背心的衣角擦拭。 是被鼻息弄雾了吧。 “你总不会以为刚才那个人是妖怪吧?” 老师嘲弄似地说,重新戴好眼镜。 我穷于回答。 当然,我并不以为那是妖怪。可是……就算是这样…… 老师皱起眉头: “喂喂喂,沼上,你怎么不吭声了?啊,沼上,难不成你想说那个醉鬼是一目小僧吗?不会吧?” “不……不是这样啦,可是……今天是事八日吧?是全村子连香也不烧,屁也不放,什么事都不做的日子。可是那个人却在原本不应该有任何人行走的村子里徘徊呢。他在事八日的黄昏挨家挨户拜访呢。那么……” “那么怎样?他是大眼?身变婆?我说沼上啊,你的感性真是教人想对你脱帽致敬呐。” 老师说着“脱帽”,做出摘下帽子的动阼。 他在嘲弄我。 “为什么嘛?那我问你,这个村子的禁忌不是严格到对几乎要路倒的旅人视而不见的地步吗?那怎么会有个醉汉在路上游荡?” “当然会有啊。”老师断定,“这理所当然啊。不论是怎么样的村子都一定有一两个不守规矩的蠢人啦。因为规矩太严格了,蠢人也就显得格外刺眼。说起来,你看那人东倒西歪的步伐,那怎么可能是清醒的人呢?是醉汉啦,醉汉。其他还能怎么解释嘛……” 这老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十分现实。他到底相不相信妖怪、是神秘爱好者还是唯物主义者,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可是唔,确实就像老师说的吧。我也不可能以为一目小僧真的存在。我只是总觉得无法释怀,所以提出疑问罢了。 我停止顶嘴,包上了头巾。 空气非常冰冷。 “醉鬼要走在路上还是跌在路边都不关我们的事吧。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首先,该如何突破目前的困境?重要的只有思考这一点。对吧,沼上!快想啊!” 我们可是饿着肚皮、疲劳困顿,而且身无分文呐!——老师自信满满地说着窝囊无比的话,快步走出去,在最角落的屋子前面站定,用力敲起门来。 “请收留我们—我们遇难了!” 一样。 “结果你根本没有对策嘛!这哪里是经过思考的行动?” “可是又没有其他方法了。再这样下去,天黑以后,我们还没有饿死,就会先冻死了。不好意思,请收留我们!” “没用的,没用的。”我阻止老师。 再说,他这种拜托方法毫不客气、全无思虑、又目中无人。就算不是斋戒期间,也一定会惹来别人厌恶。 “要不然还能怎么做嘛?” “什么怎么做,就算你这么做也没用啊。唔……” 我……勉强也算是思考了一下。 “……对了,去找刚才经过这里的那个人怎么样?” “找他干嘛?” “所以说,”我学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如果真像老师说的,那只是个醉汉的话,当然就是这村子的人,那么他应该住在村中某处吧。如果他是个会喝酒犯戒的家伙,就算我们是在斋戒当天大声敲门的笨蛋,他或许也会收留我们过夜也说不定啊。” “原来如此,说的不错!”就在老师大声说的时候……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那个时候,我真是惶恐万分。 至于老师,还是老样子,他厚脸皮地说:“我很冷,请给我热茶。” 开门的是一个年约三十五、外表整洁的男子。他在大绵袍底下穿着开襟衬衫,而且还戴着玳瑁框的眼镜。与他相较起来,我看起来还更像个乡巴佬。男子并没有特别热情,但也没有嫌麻烦的样子,请我们进屋里。 如果真是在斋戒期间,光是他愿意开门,我们就必须感激不尽了。而且他什么也没问就请我们进屋,这阶段我们就该先道谢才对。 然而老师还是一贯作风,还没开口道谢,就先要求借宿一晚和一餐。 害我错过道谢的时机了。 ——我被当成同类了吗? 应该吧。 不,对方绝对会这么想。 但遗憾的是,我并非老师那种厚颜无耻之徒。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很纤细的。我可是个懂礼节的人,只是稍微错失了时机而已——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辩解。 男子一边泡茶,一边说着感觉是社交辞令的同情之语,“那身打扮,在雪中走起来二疋相当艰辛吧。”不能就这么尽信。我猜想对方其实在生气。 “我叫田冈太郎。” 男子照着老师的要求奉茶,接着这么自我介绍。应该先自我介绍的是我们才对。我慌忙正襟危坐,就要开口说“敝姓沼上”,然而老师却先大声开口了, “是事八日吗?” 男子——田冈愣了一下,然后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他是在警戒。面对痴人,这是很普通的态度。 “什么?” “我是问,这是事八日的斋戒活动吗?” “哦……”田冈吁出原本屏住的呼吸,“今天是欧卡纳的夜晚。” “欧卡纳?” “对。这是非常无聊的迷信。就像你猜的,今天是斋戒日。据说今晚会有独眼的厄神从山上下来。如果厄神进入家里,家中的道具就会开始作怪。” “作怪!”老师的眼神变了。 “是啊,说是只要被那个妖怪的呼吸吹到,不管是茶碗还是土瓶、扫帚,全都会跳起舞来。小时候我常被大人这么吓唬呢。看,那个座垫!” “哇!”老师跌倒了。 “……像这样被吓唬。是迷信啦。” 老师以古怪的姿势僵在地炉旁边。 真不晓得他是大胆还是胆小。 “为了驱逐那种独眼妖怪,所以家家户户挂起竹笼,对吧?呃……” 老师频频偷瞄我,然后“沼”了一声。 他忘记正在对话的对象——也就是田冈——的名字了。这种时候,老师一定会说“沼”。 老师从来不会好好记住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要记。老师认为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晓得以后是否会继续交往下去,万一以后不会往来,记住名字也是白费工夫。而自己的脑袋没有多余的空间浪费在白费工夫的事情上吧。如果这是老师的信念,那也无所谓,但对于大多数时候都和老师在一起的我来说,实在是麻烦多多。 我想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对话也能成立,但这样聊起话来实在很不称心。不能叫对方的名字是相当不便的。大部分都会在对话途中顿住。 老师一顿住,就会说“沼”。 为什么是沼? 因为这是我的姓氏——沼上的沼。但这好像也不是老师叫错名字,或是在向我寻求援救。 这只是老师的嘴巴擅自叫起姑且记得的别人名字罢了。不管交谈的对象是山田还是川上都无关,老师想到的——或者说老师的肉体记得的别人名字,第一个就是旁边的我——沼上。 “沼……” “不好意思,呃,”总之我先辩解一番,“那个……我们在研、研究民俗学,啊,所谓民俗学……” “我知道民俗学。”田冈说,“我在学的时候也曾经学过一些,不过不是读得很认真,那么……两位是大学的老师吗?” “我们是在野人士,在野。”我激烈地否定。 若要说得更正确一些,我是传说搜集家,老师是妖怪研究家。遗憾的是,事实上并没有这门学问,也没有这行职业。只是最接近的学问领域是民俗学罢了,如果我们宣称自己是民俗学者,真正的学者听了一定会勃然大怒。 我趁着这个机会,立刻自我介绍我姓沼上,并介绍多多良胜五郎大师。老师好像有什么想法,面露笑容爬了起来,像个小不倒翁似地前倾。 “那……” “那?” “你说的欧卡纳的夜晚,欧卡纳的意思是危险、可怕吗?还是有其他意义?” 好不容易才刚成立了正常对话,老师又立刻重拾话头。我前功尽弃了。 “老师,你等一下啦,这种事应该留到晚点再谈啊。” “为什么?这事可是很重要的。越后也有叫做欧卡纳的夜晚的斋戎日,一样会有妖怪来访。它也经常跟事八日混同在一起,不过也有一些聚落明确地分成不同的日子进行。” “所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究竟是同一种活动,或者不同,查明这一点之后,或许就可以厘清事八日的本义了不是吗?有些村子里,欧卡纳也叫做丘见的夜晚,所以也有可能是御庚申的夜晚的发音转化过来的啊。” “或许是吧,可是你那样滔滔不绝,人家岂不是很困扰吗?” “没关系的。”田冈笑道,“我不知道它的由来呢。不过……你说的丘见是……?” “所谓丘见,是越后——新泻县那里的说法呢。那里的北蒲原郡加治村一带,会在欧卡纳夜晚的深夜,爬上可以一眼望尽整座村子的山丘俯瞰,这样就可以看出家家户户一整年的运势。屋子上方会有光朦胧地升起,可以从它看出家运的盛衰……” “哦,原来如此。”田冈盘起胳膊,“这个村落也有类似的活动呢。” “真、真的吗!”老师用力采出身子。 “嗯,村里流传着一种方法,可以在欧卡纳的夜晚看出村子每一户的隆替兴衰。不过……这村子并不是爬上山丘。” “那是什么样的方法?”老师把身子探得更出去了。 感觉好像要往前栽了。 “哦,这一带流传的方法比较麻烦……想要知道运势的人,必须在欧卡纳的夜晚前一天开始就斋戎沐浴,洁身慎行。欧卡纳的夜晚到来,开始闭关之前——也就是天黑之前,立刻赶到村子的镇守神社去。然后在神社里面闭关到深夜,等到月亮来到神社正上方,就悄悄离开神社……闭着眼睛回到村子。” “这样啊。” “进入村子以后,就可以睁开眼睛。然后……啊,外边的门口不是贴着纸吗?两位看到了吗?” “哦,那个写有家族成员年龄的纸?” 这户人家外头贴着吗?我不记得。 “对,那不是门牌,而是特意为了欧卡纳的夜晚而贴的。” “这么说来,每张纸都很新呢。” “应该吧。然后看在闭关于神社中的人眼中呢,那些纸就会……会怎么样呢?一样会发光吗?听说运势好转的人家的纸会显得格外清晰,但是家运倾颓的人家的纸会变得模糊,看不清楚。据说是一目了然。家中会有人死去的话……纸就会剥落。” “哞哼。”老师用鼻子哼气。 “是迷信啦,毫无根据的迷信。已经没有人再这么做了……” 村人却还是会贴上纸呢——田村说到这里,望向门口。 “各家各户全都贴了呢。” “只是习惯——或者说惰性吧。这场斋戒闭关也是,乡下真是伤脑筋。我实在无法融入其中。” “不……虽然你这么说,但重视传统和习俗是非常重要的事!” 老师咄咄逼人地说。 然后他再次询问田冈: “这只有欧卡纳的夜晚吗?十二月八日不闭关吗?” “十二月八日吗?唔,好像会进行类似斋戎闭关的事,不过不会进行那种占卜。欧卡纳的夜晚原本是不是这天也……喏,进入明治以后,历法变了,不是吗?农家采用了一种叫做中历的、晚一个月的新历,所以有可能混乱了。可是这种类似占卜的活动,好像是过年之后一段时间才会进行的。” “原来如此!”老师拍打膝盖。 “老、老师发现什么了吗?” “当然了。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什么推理?” “事八日拜访村子的不是厄神,而是山神!” “山神?” “是啊,听到这位先生刚才的话,我终于可以确认了。所以拜访的妖怪才会是独眼或独脚。” “那身变婆呢?” “那是……大概是和其他斋戒日混同或融合的结果。也有研究家指出它与三邻亡的关系。嗯,从与蓑和火的关联来推测……或许还是与山神有关。再说,有些地方的蓑借婆也是独眼的。像横滨的港北一带,蓑借婆就是独眼。而且也有八日像这样的称呼。这是将日期就这样当成了名字。所以蓑借婆的mikari这个称呼,原本还是只意味着斋戒闭关吧。” 关于这一点,我也这么想,可是…… 老师说,“山啊,山,还有田神!” “听不懂啦。”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河童秋天一到,就会登山变成山童吧?同样的,田神也在秋天登山,成为山神。对农耕民来说,山神就是在山和里之间往返的神明。听好喽,沼上。” 老师重新坐正。 是腰部不舒服吧。我很介意田冈,他一定很受不了老师吧。 “十二月八日——这天是田神归山的日子。所以人们关在家里,以免看到神明。然后在冬季期间回到山里、成为山神的神明,在二月八日再次下乡,变成田神。所谓事八日,是神明的移动日。” “是吗?”我提出异议,“若是田神下里的话,日子是不是不太对?田神确实是会在山和里之间往返。我记得柳田老师也在《年中行事觉书》中推论,结束一年活动的送神是重要活动,所以会从旧历的十月一日一直举行到十二月八日,不是吗?” “不就是八日吗?” “只有八日一样啊。山神下里的日子……从二月到三月,时期范围很大耶?我记得有些地方连四月的都有。” “就算是四月,也是四月八日啊。也有些地方是十月八日和四月八日。可是都一样是事八日啊。” “也有十日的地方吧。稻荷的祭日不是初午吗?” “日期会变啊。” “变了就不是事八日了啊。” “无所谓啦,每个地方条件不同,当然会出现各种差异。更重要的是探究本质啊,本质。” “什么本质啊?” “不管是几月几日,都一样是送神迎神啊。这里也是啊。因为不就是吗?” “所以是……什么跟什么啊?” 老师涨红了脸颊说: “所以说,田神在二月八日从山上经过村子前往镇守社啊。此时村子正在斋戒闭关期间,而镇守的神社是空的。所以想占卜的人可以躲在神社里。神明在深夜来到镇守社,进到神社,对吧?占卜的人在神明进入之前偷偷溜出神社,闭着眼睛回到村子——这是为了可以像这样一进一出,就不会撞上前来的神,万一撞上,也不会看到神明。” “原来如此……” 与其说是信服,感觉更像是被唬过去。 “趁着神明不在的时候,进入神社吗?” “是啊。”老师神气地说。 “这样岂不是像闯空门的吗?”我说。 “是啊,就是闯空门啊。”老师答道:“要偷走神明的神通力啊。” “可是啊,如果神明不在的话,十二月八日以后不是一直都不在吗?只要是二月八日以前,什么时候躲进神社里面都无所谓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啦,沼上。”老师很激动,“神明不在的时候,神社一样是空的。过了一年,神明要回去山里的时候,神社的灵力一定也枯竭了,也就是污秽的状态。然后经过正月——重生的期间,灵力再次高涨,然后再迎神入社。就是趁这个时候,趁神还没有到的短暂时间……” “趁机溜进神社里吗?” “难道不是吗?”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这个老师,想到是想到了,可是一定是没什么自信吧。 我观察老师。他比平常更要愤然。 “不是吗?” “我怎么知道?” “欸,你说是不是嘛?” “不要问我啦。” “哎唷,所以说,这部分当然还有许多研究的空间……或者说,被称为事八日的日子,就是神明移动的日子啦。你就这样想吧。” 你要叫我这样想,我是可以这样想啦。 “事八日是神明出来走动的日子,好吧,我就这么想吧。事实上就传说会有许多东西来到村子嘛。可是是不是从山到里,从里到山这样移动,根本就不清楚啊。搞不好只是随意游行呢。” “哪有这么随便的神?” “谁晓得呢。” “当然晓得。当然晓得吧?”老师说:“听好了,沼上,如果这场占卜在十二月的移动日也会进行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可是并没有,对吧?” “好像没有呢。”田冈说。 “你看。十二月八日之前,神明是待在镇守社里面的。既然神社里面有神明在,就不能勉强闯进去,就算神明离开之后再进去,神社的灵力也桔竭了,一样没用。再说,若是在神明从镇守社前往山里的途中去到神社的话,岂不是会在移动中撞见神明了吗?” “是这样说没错啦……” 这家伙真是难以理解。这番话的前提听起来像是真有个游行的神明,可是老师又满不在乎地说那玩意儿是醉鬼。 上醉鬼? 那真的只是个喝醉的人吗? 此时…… “两位似乎谈得正起劲,不过请尝个丸子吧。” 田冈将装了丸子的盘子摆到地炉边。 “这是据说要在欧卡纳的夜晚吃的粟丸子。说是如果不全家都吃,就无法去除灾厄。有时候也说是供养饿鬼,摆在屋檐下。我住在东京,偶尔才会回乡,也没做过这种东西,搞得累极了,不过还不至于无法下咽。” 真是太令人感激了。因为芋头被老师吃掉,我饥饿到了极点。 “可是……我们可以用吗?” 我觉得应该客气一下,所以这么说了,但我深思熟虑的一番话,完全被老师一句“我不客气了”给盖过去了。 他已经吃起来了。 “不必客气,请用。”田冈说。 真好吃。 “哦,其实是我也做了我父亲的份,可是剩了下来……” “令尊……在家吗?” 我环顾屋内,是很平凡的农家格局。与邻室的隔门也开着,但没看到像是田冈父亲的人。不,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我父亲现在在神社里。”田冈说。 “神社……?难道……” “对,我父亲说要进行那个关在神社里的占卜,出门去了。” “什么?” 原来如此,田冈在谈论占卜时表情会那么复杂,原来是这个原故。 可是……——原来有人在斋戒日外出。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阳还高挂在顶的时候就出门去了。当时我正为了做丸子忙得一团乱,已经是四、五个小时前的事了。真是丢人。不过因为这样,丸子剩下来了。” ——四、五个小时前。 如果这是真的,就不是那个黑色男子了。 “现在是七点,三、四个小时之内是不会回来的吧。” “令尊相信那些传说吗?” “他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冥顽不灵呢。没办法,明治出生的人嘛,迷信得很。我暌违许久地和他一聊,再次体认到这一点。我父亲到现在都还没有经历文明开化呢。” “那……” 我们待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妙?田冈本身似乎不拘泥那些旧习,但正因为如此,与那样的父亲似乎有些磨擦。父亲回来的时候,发现有我们这两个古怪的闯入者——而且还是这种遭天谴的瘟神——可以想见,与接纳客人的儿子之间,必定会发生一场纠纷。 “没关系的。”田冈说,“就说两位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吧。说你们是闭关开始之前过来的就没问题了。” “然后跟你一起闭关?” “是的。”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吗? 我因为确保了当前的下榻处而感到放心,松了一口大气,望向老师。老师仍一脸严肃地咬着团子。真不晓得他究竟吃了几个。 “然后……沼……” 老师在这里顿了一拍,说了“就是呃”,没有叫出田冈的名字,继续说了下去。 他果然不记得了。 “关于出现在欧卡纳的夜晚的妖怪……” 你就只有这个话题可以聊吗? “我记得你刚才说那是独眼的厄神,那还有没有其他特征呢?” “这个嘛……”田冈歪起脑袋,“我对传说不是很清楚,可是据说眼睛只有一颗,颜色是黑的。” “黑的?” 说到黑…… “很奇怪吧?”田冈说。 “一点都不奇怪。有不少地区传说事八日的怪物是黑色的。是啊,脚……对了,脚,脚有没有特征?” “脚吗?脚我倒是没听说。” “这样啊,没听说啊。”老师萎靡下去,“在西日本,事神是独脚的。此外,有些地方从七日夜晚到八日,吹着叫做八日吹的风,传说这是天狗吹或是大师讲吹。” “大师讲吹?” “对,大师讲吹。这应该是从太子讲变化而来的吧。太子讲的太子,指的是圣德太子的太子。太子信仰也十分深奥,听说在太子讲的日子拜访村子的太子大人,就是独脚的。” “这样啊。”田冈状似佩服地点点头,“唔,我是个门外汉,不太了解,不过这真是复杂呢。我小时候听说的,就只有我刚才提到的,道具会作怪而已。” “关于这一点,”老师当下解说起来,“这有必要考虑它与节分的关系呢。节分,就是节气的转变期,也是阴阳之气冲突的日子。器物会在这天作怪的说法,是从大陆传来,来自于阴阳五行之说。据说付丧神——器物的妖怪,自古以来就是在这天冒出来的。” 田冈嘴巴半开,“哦”地答了一声。 “还有呢,把沙丁鱼头串在梅枝上挂着,这种驱病符是来自于它的药效呢。这必须从它与疫神信仰的关联去分析才行。还有在玄关前洒灰与荞麦壳,摆大蒜等等,这主要是味道。得从用强烈的臭味驱逐病魔的习俗的关联去想。还有……” “够了啦。”我说。 虽然很有意思,但田冈一定没兴趣吧。 老师生气起来,沉默下去。 “田冈先生……住在东京吗?” 我决定勉强将话题转向一般领域。因为没完没了。若是置之不理,这个人会一直说到天亮。 田冈无力地应道“是啊”。 “其实我父亲和母亲在十五年前就离婚了,我和母亲住在一起。” “呃……这样啊。” 真是意外的发展。 “我现在一个人独居。母亲在先前的战争中过世了,是东京大空袭的时候。当时我出征在外……去年复员回来,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所以回来通知父亲一声。” “请节哀顺变。”我依惯例致哀。 “嗳,虽然离了婚,但毕竟曾经夫妇一场,我以为家父多少会有些感慨……没想到他毫无反应。那态度感觉像是:抛下我离开的女人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 田冈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虽然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不过我也稍微了解了母亲的心情。我母亲一直憎恨着父亲。母亲离家之后直到过世,近十年之间,一次也没有靠近过这个家。因为就算隔了十五年回来……就像两位看到的,这儿落后保守,依然如故,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嗳,也因为他回来的日子,正巧是欧卡纳的夜晚吧。 可是, “呃,这样好像在探问家务事,真是冒昧,不过令堂为什么会离家呢?” “是女人。”田冈不以为意地回答。 “女人……?” “玩女人。”田冈不屑地说,“我父亲……很爱玩女人。他虽然是会工作,但钱几乎全花到花街去了。因为这样,从我小时候开始,这个家就一直争吵不断。母亲责备父亲,父亲殴打母亲……一直是这样的。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已经去到都市,上了大学。父亲已经过了五十。即使如此,他还是改不了玩女人的毛病,这已经……是病了。”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应和。只能附和一些“真难熬”这类愚蠢的话。我对这种严肃的话题很没辙的。 至于老师…… 正一脸兴味索然地吃着团子。他没兴趣,没在听。 “嗳……我父亲年纪也大了。我这次回家,原本想忘掉过去的嫌隙,将父亲接过去一起生活……可是被他拒绝了。” “拒绝了?” “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心中期待着既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说,他应该会高兴吧,但或许我是太自以为是了。而且现在这座村子的状况非常复杂。” “复杂?” “好像涌出了温泉。” “温泉!”老师大叫。 他似乎只对温泉这个单字有兴趣。 “有、有温泉吗?” “哦,这一带土地都枯竭了,就像两位看到的是座贫瘠的村子。长期以来,都是开拓山区,开垦出小田地,勉强做农维生。然而去年听说那些田地底下有温泉冒出来了。结果老爸利欲薰心了。” “想要盖温泉旅馆?” “是啊。”田冈非常冷淡地说道,“村郊住着一个叫伊势的人,他是我爸的堂兄弟,似乎是那个人调查的。不过村里大部分的人好像都反对。” “不允许将祖传的田地弄成温泉旅馆吗?” “不是、不是。”田冈挥挥手,“那个叫伊势的跟我父亲是这座村子里最惹人嫌的两个败类,他们是酒肉朋友。我爸是爱玩女人,伊势叔是爱喝酒。至于赌博,两个都爱赌……两边的家庭都被他们搞得支离破碎。伊势叔家也是太太早死,儿子们也因为战争而离家。伊势叔的田,甚至被称做杀媳妇的田。” “就是它!” 老师突然大叫,把田冈吓得睁圆了眼睛。 “怎……怎么了?” “杀、杀媳妇的田!它在哪里!” “在……村郊的斜坡上……” “看,我就说有嘛,你看!”老师像是立了什么大功似地,不可一世地说,顺便向我投以轻蔑的视线。为什么那块田真的存在,我就得遭到轻蔑不可?真是莫名其妙。 “那是块传说的田对吧?” “传说……或者说,伊势叔的太太是在那里过世的。是我才十岁左右的事吧。伊势叔这个人镇日喝得酩酊大醉,跟我爸不一样,几乎不事生产。田里的工作也全都交给太太。他应该有三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不过当然也不照顾小孩。太太因为过劳,倒在田里死掉了,所以才会叫做杀媳妇的田。” “唔……”老师盘起胳臂,“那么她曾经诅咒过田地枯掉吗?” “有啊……” “真、真的诅咒了吗?” “还是说怨言?太太好像经常抱怨,说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块田,自己才会累得这么要死要活的,干脆没了这田,搞不好老公也会开始工作。” “抱怨?” “是以前的事了。”田冈说。 确实如此,是过去的事了。 不,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对我们来说,还相当新——不,可以说新过头了。这不是传说,现在仍然只是乡里闲话罢了。不过我想其他地方的传说,原本或许也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可能应该等二三十年再来才对。 老师呆然张口。 拼上了老命找到的杀媳妇的田,居然只是抱怨下的产物,会有这种反应也是难怪。 “所以啊,”田冈说到这里,露出苦笑,“因为是这两个家伙提出来的计划,才不会有人认真当一回事呢。我爸跟伊势叔是两个放荡无赖、受人排挤的家伙。” “原来如此啊。可是令尊他们是认真的?” “似乎是认真的。我爸说‘我接下来才要大赚一笔,怎么可能跟你去什么东京。’冷淡极了。听说也已经把叫什么的挖掘温泉的技师——好像是调查田地土壤的人叫到村子来了。不过我想应该是不成的。” “不成?……这怎么说?” “我从事地学相关工作,现在也在进行将地热应用在各种方面的研究。那里不会有温泉的。” “不会有温泉吗……?” “这毕竟是我的专门呀。”田冈答道,稍微笑了一下,“若是再北边一点的地方姑且不论,这种地方不会有温泉的。所以呢,我觉得我爸是被伊势叔跟那个技师给骗了。不,伊势叔或许也被骗了。” “被骗了?……这又怎么说?” “就是诈欺啊。用花言巧语来骗取金钱。温泉这种东西需要先行投资吧?就算尝试挖掘,结果还是挖不出温泉,也一样得花上挖掘的先行投资费用。即使无法回收,支出也绝对少不了。我把这些详细分析给我爸听,想要说服他……但我爸完全不理。然后搞到最后,就是今晚的占卜。” “咦?” “我爸是去占卜是否能成功挖到温泉。”田冈说。 “连这种事都能占卜吗?” “不,有没有温泉占卜不出来吧,可是可以看出村中每一户人家的兴衰呀。如果迷信是真的的话。” “哦,原来如此。”老师拍打膝盖,“看那些纸是吧!” “所以呢,我爸说如果挖得到温泉,我家跟伊势家的运势就会兴旺。换句话说,从神社闭关回来的时候,若是清楚地看到这个家跟伊势家门口的纸,就绝对可以挖到温泉。唔,如果真的挖到温泉,应该是会赚钱吧。我爸说若是不成,就死了这条心。如果这样就可以让我爸放弃,那真是万万岁了,所以我才协助我爸,还帮忙制作粟丸子。” “原来是这样啊。”我感动地说。 “那么,刚才经过那条路的醉汉是……呃,沼……” 老师说到这里,语塞了。他好像也在听。 “沼……” “是伊势先生吗?”我伸出援手。 “对,是不是那个伊势先生?那是喝醉酒的样子呢。他会不会是要去神社,一起确定占卜的结果?” “醉汉?”田冈突然板起了脸,“你们在说什么?” 我总不能说有妖怪在路上走,穷于回答。 “不,伊势叔应该不知道我爸要去占卜,他是昨晚突然决定要去神社闭关的。而且伊势叔好像不太相信这类迷信……再说伊势叔家就在神社后边,要去神社,不会经过这前面的路。不过你们说的醉汉是什么?那是指什么?” “就是醉汉啊,醉鬼。我们抵达这座村子的时候……是啊,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前,有个醉汉经过外面那条路。对不对,沼上?” “不过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醉汉啦。” “那、那是什么样的……?” “那个人一身黑呢。” “一身黑……”田冈说,变得一脸凝重“那是……” “那会是谁呢?”老师不经大脑地说着。“可是如果令尊看到门上的纸发光,事情岂不就麻烦了吗?”这话真多余。 而且老师还“嘻嘻嘻”地笑。 看来他擅自结束醉汉的话题了。 “可是看得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呢?字就像涂了萤光颜料那样发光吗?还是纸会发光?不,不一定会发光呢。还是像被采照灯照亮那样?” “不、不可能看见的。这座村子连路灯都没有,一到六点就全黑了。而且是三更半夜呢,到处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到屋檐下吧。门口的纸那么小,要是没有提灯或灯笼,根本看不见。” “只要认定看得见,搞不好真的看得见。”老师说出更多余的话来,“而且今晚月色皎洁呀,月夜可是意外地明亮喔。只要凝目细看,甚至连报纸都可以读。可是字是在屋檐的阴影里头呢。不,搞不好看得见。万一看见,事情就麻烦了呐。” “那……那样就麻烦了。太伤脑筋了。万、万一我爸再继续借钱……我可要破产了。” “唔,若是照平常那样去看,却读得出纸上的字的话,就算纸没有发光,或许也会认定自己运势大吉呢。” 老师滔滔不绝,全是些多余的话。 “看得出来吗?”老师说着,慢吞吞地站起来,钝重地走下泥土地,一把拉开门,以獾归巢般的动作把头伸出门外,窥看外头。就像田冈说的,外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还有些亮度,看来一眨眼之间就全暗下来了。 “啊啊!”老师惊叫。 是突然扭转身子,闪到腰了吗?我就要站起来。万一老师闪到腰而动弹不得,那就不得了了。可是田冈比我先站了起来。 “怎么了!”田冈很狼狈,都是因为老师净说些多余的话。 “纸……” “纸怎么了?”田冈说,急忙走下泥土地。 他一定很担心。 确实,如果看得到纸,田冈今天一整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不仅如此,他的父亲会确信温泉旅馆将获得成功,就像老师说的,事态会更难收拾。儿子担忧父亲而提出的忠告、从专家观点解提出的建议,在神秘的启示之前,威力也会半减。田冈的父亲会相信占卜结果,这结果可说是洞若观火,而要使他改变这样的坚定想法,应该是难上加难吧。 老师弯下身子,又费劲地站起来,转向这里。 他的手中拿着什么。 “纸……掉了。” “啊……这样啊。” “真不吉利呐。听说纸掉了会有人死掉,不是吗?” 故意说这种话的你才不吉利。说起来,在斋戎闭关期间闯进来,毫无神经、毫不客气地敲人家大门的狂妄家伙,才没资格说这种话。 要论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就是我们。 “重、重新贴回去吧。” 田冈说道,从老师手里接过纸张,走出门外,然后他左右仔细环顾了一下。他果然还是担心父亲吗? 田冈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向老师。 “冒昧请问一下,两位说的醉鬼是……” “好像是从那里往那里走过去。”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简慢地指不方向。 从山上……往村子里的神社…… 也就是山神行走的路线。 田冈似乎朝神社的方向——醉鬼前往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不久后一脸阴沉地进了屋陉。 他表情很黯淡,显然大受动摇。 我忖度该怎么开口,田冈忽然回过神似地说: “两位请先休息吧,你们应该也累了。我要等我爸回来,暂时不会就寝。我现在就铺床……” 父亲回来的话,两人应该会发生一番争执,或许趁现在先睡了才是上策。我立刻回道,“麻烦你了。”得在老师插口搅局之前巧妙地安排妥当才成。 老师似乎也没有异论。 田冈在隔壁房间铺床,说着“太亮不好睡。”把隔门关了起来。 我立刻盖上棉被,我累极了。可是老师也不熄掉纸灯的火,跪坐在地板上,盘着双臂。我想叫他快点睡了,没想到老师突然打开背包,在里头翻搅起来。 老师记忆力虽然好,却是个完全无法维持整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资料,乱得简直像垃圾场。老师的背包和夹克口袋里面也是一样。东西只要装进里面,就无法保持原型。 乱戍一团。 老师就像搅拌坩埚似地在背包里头搅了老半天,总算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个纸包里面装着老师的宝贝——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鉴《画图百鬼夜行》丛书。 老师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翻页,很快地紧盯着书页凑上脸去,接着用力把书递过来。 “就是它啊,沼上!” 我根本没法入睡。 “什么啦?快睡了吧。” “才刚过九点,不是吗?我才睡不着呢。重要的是这个啊,这个!” 老师把打开的书本塞给我。 “什么啦……” 上面画着荒废的田地般景色。 泥田坊——是画有这个妖怪的一页。 一个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泞里,摆出像在索求什么、或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手势。妖怪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那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 是独眼妖怪。 “这是什么?” “还问,你仔细看啊,这可是独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语汇中没有,也没有传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妖怪,绘卷中也找不到。只有这本书有。” “是石燕的创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吗?那也是创作吧。” “就算是创作,也不是随便创作出来的。”老师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说,“石燕可是个天才呢。这本画集里面暗藏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就像是狂歌的形式。这你已经学到了吧?所以呢,喏,独眼妖怪与田地不是透过山神连结在一起吗?” “哦……”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为线索,解开这个谜。呃……” 老师把脸凑近书本。 “我看看,这里写的文章是……古时北国有一翁,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辍……原来如此。是认真的老头子守护田地的故事呢。然后这老翁死了……儿子沉迷于酗酒,不事农业,最后甚至还把田卖给了别人。”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是吗?然后……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 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呜哇!呜哇啊啊!”地怪叫起来。 “干干干嘛啦?你够了哦……” 我介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人家会奇怪我们不睡觉,到底在做些什么。 “什么够了,沼上,一点都不够,你看这个,这里,就是这里……” 老师兴奋无比,一次又一次指着泥田坊的画。 “上面写着……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呜哇啊啊!” “怎样啦……咦?” 还田。还……我田。 “真的假的?什么跟什么?这是……刚才的醉汉?”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汉啊!” 老师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虽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可是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们去镇守神社看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如此这般……我们隔天一早前往镇守神社,却在那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田冈父亲的尸体。 <hr /> 注释: 第四章 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分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杀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 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沿线的意思?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口一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这意味着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起来。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了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挂记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可是如果他在睡觉还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给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子里来,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田冈坐在地炉旁边,一夜未曾阖眼。 看来他父亲还没有回家。朝阳底下的田冈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还流了满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担心极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觉的念头,向田冈提议一起去找他父亲。 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是报答人家一宿一饭的恩义。 嗳,事到如今,总不好叫人家让我们早上睡觉吧。 我这么提议,田冈非常惶恐,说父亲一定是在神社里面睡着了。若是这样,也一样糟糕。我不晓得那座神社还是祠堂是什么样的建筑物,但这样的时节睡在那里,搞不好会冻死。 而且还有那个醉汉——或者说泥田坊的事。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不晓得,但至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头,而那家伙的确是往田冈的父亲闭关的神社方向走去。 我建议不管怎么样,都该去镇守社探探情况。 外头真是寒冷彻骨。 幽明的村子……明亮得、而且昏暗得恰好就像我们抵达时那样。我们净是在逢魔刻与彼谁刻到处徘徊,简直跟妖怪没有两样。 我几乎半是认真地认为这不上不下的幽暗隙缝之间有可能出现漆黑的独眼怪物。 当然,根本没发生这种事。 我们走过架在小河上的小桥,经过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场所,穿过埋没在雪中的田间畦径,来到那座神社所在的森林前。那是座在田地正中央茂密隆起的小森林。 田冈说明森林后面就是那个叫伊势的嗜酒之徒的家,那么那块杀媳妇的田就在这前面吗?我脑袋不清不处地想道。 森林里有一条路。 是雪径,没有被踩实。 上面有脚印,是田冈父亲的脚印吧。 脚印只有一道,没看到其他脚印。这表示那个醉汉没有走进森林里吧。 田冈以一种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盯着那道脚印,表情十分疲惫。他熬了一整晚没睡,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老师的眼睛也一片赤红。不,或许当时田冈的样子很普通。那么这是我窜改自己的记忆得到的印象吧。因为紧接着我们就发现了田冈父亲凄惨的亡骸…… 总之,我们就像要盖过那道脚印似地踏雪而行。 领头的……不知为何是老师。 田冈走得很慢,我边走边不断地留意田冈。 来到森林中心一带时……开始看到鸟居了。 是座非常小巧的鸟居。 如果不缩起脖子,可能没办法钻过去。 上面绑着注连绳。 很快地,出现了一座真的很小的神社。感觉实在装不下人。若是大人,得屈着身子才塞得进去吧。老师的话,再怎么努力,也只塞得进肚子。 老师可能也累了,变得异样地沉默寡言。平常的话,他应该会说那座神社是某某样式、材质如何、鸟居怎样、祭神是什么,有的没的说个不停…… 即使如此,老师一看到神社,还是立刻小跑步过去。 不是因为担心田冈的父亲。而是因为老师具有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看到寺社佛阁,就立刻精神百倍的特性。 更何况老师当时满脑子都在想着目前的悬案泥田坊,他一定很想快点确认,也有可能他脑子里头只装着这件事。 应该就是这样。因为老师明明是第一个到的,但在我抵达之前,他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个东西。 第二个来到鸟居的我,隔着老师的肚子看到的…… 是脚。 两只脚搁在地上。 脚的上面当然是胴体,再上面连着头。是个晒得黝黑的秃头老人,他躺在地上。 老人的脖子一带一片赤红。 毫无疑问……死掉了。 我发现那个东西,在认识到那是什么、开始着慌之前,老师瞬间注意到它…… 腿软了。 接着抵达的田冈看到倒在脚边的那个东西…… 露出仿佛遭到狐狸捉弄般的表情来。 我一清二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田冈茫然自失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但就在老师要嚷嚷起来之前,他开口出声了。 爸……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命案。 脖子周围的雪地上喷溅着大量的鲜血。血滴甚至洒到了神社和鸟居上。遗体的左上方两寸之处,还掉了一把疑似凶器、染满鲜血的小刀。 我……拜托嘴巴像金鱼般开合个不停的老师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急忙穿过森林,跑过阡陌回到村子,叫醒几个村人,问出有电话的人家报警。 两个小时以后——上午七点左右,警察抵达了。 我当时的感想是,警方到得意外地快。因为我们为了走到这里,花了六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比起翻越没有道路的路线,乖乖走人通行的路更有效率多了吧。 这个时候,森林已经被村人团团包围了。震惊全村。毕竟这是座连派出所都没有的小村子,杀人命案可以说是开村以来的大事件吧。 而我们第一个遭到了怀疑。 对我们两人进行的不是讯问,几乎是审问——问罪了。 也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只管主张我们不是反社会人士,其他的就照实回答。 可是…… 砰———拍桌的声音。 “喂,你少开玩笑了!” 是刑警的声音。我别过脸去。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如同预想,老师似乎让这些保护市民的国家权力代表感到棘手万分。这里是一座连住持都没有的村郊废寺,似乎被当成临时调查总部。我们在寺院的本堂接受侦讯。 “那你是什么意思?被害人塞在那小不溜丢的祠堂里过夜,然后一个叫牌坊还是酒坊的独眼怪出现,杀害了被害人,是吗?” “真受不了,”老师加重了语气,“不是牌坊,是泥田坊,我不是已经说过几百遍了吗?再说,我从来就没说人是泥田坊杀的啊。妖怪哪会杀人啊?你耳朵长好看的吗你?” “什么!”刑警揪住老师的衣领。 因为旁边闹得太凶,侦讯我的刑警似乎都扫兴了。他不停地偷瞄隔壁,悄声问: “你那同伴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乖乖道歉。不是对刑警道歉,而是我觉得我该为老师的言行举止向所有的社会大众致歉。 “那、那我问你,你……是来这座村子做什么的?” “真的很罗嗦耶,就是来看杀媳妇的田……” “你是来杀媳妇的?” “不是啦!真是,无知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样还算个警官吗?还算是国家警察长野本部的一员吗!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很遗憾,我就是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课一系的人,更遗憾的是,我不是妖怪,是日本国民。怎么样!” “那你怎么会连杀媳妇的田跟事八日都不知道!” “谁知道那什么鬼啊!”刑警怒吼,一把推开老师——其实不是,他只是放开了老师的衣襟而已,可是老师不容易维持重心,体型又容易跌倒,所以往后面栽倒了。 “噢噢,多么粗鲁的警官啊!暴力警察!这跟特高有什么两样!我要向GhQ控诉你!” “你说什么!”刑警激动起来,几名警官连忙安抚。 “你那同伴是怎么搞的……?” 负责我的刑警被氛围给压倒,似乎被搞得完全没办法侦讯我了。 状况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辩解,对方也没办法好好听进去。不过我们怎么总是碰上一堆难以向别人解释的状况? 不过最后总算是让警方理解了昨晚是这个村子的斋戒日,以及只有被害人一个人外出这两点。 可是我们看到还有另一名可疑男子在外徘徊,以及我们两个是旅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善良的第一发现者这两件事,很难让警方听进去。 不过关于这一点,被害人的儿子田冈似乎为我们作了证。至少黄昏五点过后到发现遗体时,我们都与被害人的家人一起行动。但我们拜访田冈家之前的行踪,当然无人能够证明,结果我们还是一样,是最可疑的嫌犯。 不仅如此,结果我们还闯进被害人家,做了许多有的没的事,甚至一大清早就呆呆地晃到现场去,还发现了遗体,这要主张自己毫无关系,可以说是有点欠缺说服力吧。 我百口莫辩。 可是老师却满口抱怨个没完。 “我告诉你们,所谓泥棒,不只是窃贼这样的意思,还有诈欺师、诈骗师的意思,在关西地方,也是用来骂人懒惰、没用、成日游手好闲的话。我什么也没偷,谁也没骗啊。更没有游手好闲。我可是赌上性命在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啥?” “就跟你说是田野调查了。我要成为步上灭绝的日本文化的活证人!” “啥?你是为了成为活佛,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偷偷潜入这个村子吗?” “刑警先生,你也学习一下日本的习俗好吗?所谓事八日呢,是神明游行的日子呢。所以没有任何人外出。村子一片寂静。我们并不是偷偷侵入村子的,好吗?” “这是两码子事。” “一一、一点都不是两码子事!要是你以为我们在撒谎,去问问从松本那里算来第一户人家的居民就知道了。我记得那户人家住着五个人。我敲了那户人家的门,说我们遇难了,饿得快死了。” “哦?然后呢?” “我们被忽视了,忽视。” “我不晓得什么斋戒还是猪八戒,怎么可能会有人对求救的遇难者见死不救?我的恩师是这个村子出身的,这儿可是民风淳厚呢,不可能会对身陷困境的人见死不救。那太冷血了吧。” “不是冷血啦。”老师愤慨地说,“这是村里的习俗。民俗社会中的习俗就形同现代的法律,必须遵守才行啊。” “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村子不是现代社会?”刑警说。唔,听起来的确如此。 “呃,不……遵守这类习俗和传统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啊……?”刑警以黏腻的视线扫视老师肥胖的脸颊,“斋戎闭关期间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看见嘛。什么出声叫人却被忽视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说词,也随便你们扯嘛。” “就、就说我们被忽视了啊。是禁忌胜过了人情。在、在封闭的民俗社会里,我们这种来访者,经常会遭到排除……” “我说啊,我倒是觉得不断做出反社会行为的人就应该从社会排除出去,你说呢?” “那当然了。不过我不是反社会人士。” “不要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刑警怒吼。 然后,我们两人被软禁在寺院的库里。 我们差点被带到长野本部去,但现场勘验还没有结束,对村人的问话也还在进行当中,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取得逮捕令,所以暂时采取了拘留的做法吧。表面上完全是我们自愿配合。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了。我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所以无所谓,但老师失去了比性命还珍贵的相机和宝物《画图百鬼夜行》,莫名消沉下去了。 虽然体格并没有萎缩。 我难得觉得得安慰一下老师才行,说:“嗳,总比被送到长野去要来得好。” 结果垂头丧气的老师一脸怒容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才不是呢。被移送过去的话,不就可以省了到长野的旅费吗?”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们是清白的,所以那样比较划算。” 这人真是难以捉摸。 “不管那些,当前的问题是泥田坊啊。”老师说。 的确……在现阶段,那个醉汉比任何人都更可疑吧。那个人在全村闭关在家的时候,一直待在外面。就算他不是凶手,也有可能目击到什么。 “那里的神社呢,”老师不改那张臭脸,继续说道,“里面摆着镜子和古老的石佛。已经完全磨平了,看不出是地藏尊还是别的。应该是田神吧。” “这样啊。那老师已经看过里面了啊?” “当然了,怎么可能不看?你去叫警察的时候我看了。” “咦?” “神社的后侧什么的,我全都看个一清二楚了。神社面对的方向满随便的呢。感觉不怎么注重方位,而是朝着山而建……” “等一下,”我制止老师,“那你根本没有保全现场嘛!” “不要紧的,我没有留下指纹。” “问题不在那里!我都那样交代要你保全现场了。这、这可是杀人命案啊。” “我知道啦,我知道的。”老师耍赖说,“我非常小心的啦。而且视情况,搞不好会错过难得的机会呢。那样一来不就无法验证神社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我压低声音四下窥望。老师嗓门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被警方给听到了。老师也蜷起背来,稍微放低了音量说: “那座鸟居是这座村子叫什么的人在明治二年捐献的。可是神社——说祠堂比较对吧——相当古老。不过那不是寺院工匠盖的,应该是村人自己盖的。做工也很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过吧。这村子甚至会全村斋戒,神社却连打扫都不打扫一下,里面已经积了这么厚的一层灰耶。想要不留下痕迹地查看,非常费神呢。过年期间至少也打扫一下嘛。” “等一下。” “又要等?” “里面积着灰尘吗?” “积了这么厚的一层。都可以拿来当座垫了。” “那……这表示被害人没有进去里面?” “啊,是耶。”老师说完,“嘻嘻嘻”地笑了。 “这……这不好笑吧?那样的话,被害人被杀之前,人在哪里?他可是在我们进村将近四小时以前就出门了呢。” “很简单啊。” “很简单?” “被害人是在神社前面被杀的呢。而且是一击毙命啊。脖子这里,被狠狠刺上一刀。听好啦,沼上,那座森林里面没有照明。别说是路灯了,连月光都被树影遮蔽,靠不住。到了夜里,一定是一片漆黑。如果被害人是闭关结束出来的时候被袭击的,不可能被杀得那么俐落。因为看不见嘛。” “所以呢?” “所以啊,被害人是在进入神社之前被杀的。在天还亮着的时候。那个人去到神社,是过中午的时候吧?” “刚去就被杀了?遭到埋伏吗?” “应该吧。” 会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人知道田冈的父亲要去神社闭关。 那么。 “例如说,田冈先生的父亲会不会没去神社……是啊,而是去了其他地方——去了那个叫伊势的人的家,有没有这个可能?” 方向一样,而且听说又近。 “去了又怎样?” “所以说……像是在那里被杀的……” “你真是见识浅薄。”老师说,“凶案现场毫无疑问就是那里啦。不是有血喷出来吗?都溅到鸟居了呢。从干燥的程度来看……是啊,警察来的时候,大概过了十二个小时吧。” 老师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经常被他说中。真不晓得这个老师究竟懂些什么。 “那……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是死后十小时左右吗?” “这不等验尸结果出来无法断定。因为气温很低嘛。得等司法解剖观察胃部内容物才能断定吧……不过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老师的口气活像个刑警。 在一些奇妙的地方,他真的很现实。 “等一下。” “还要等?” “可是这样的话……死亡推定时刻不就变成黄昏七点左右了吗?” “是啊。” “那样天已经黑了耶。一片漆黑耶。那时候我们不是进了田冈家,正在喝茶吗?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吧。” “是不到完全黑掉……不过是暗下来了呢。景色已经是夜晚了呢。” “那就太奇怪啦。老师刚才不是说被害人是在大白天被杀的吗?” “是吗?” “明明就是。” “可是啊,所以我们才是清白的啊。”老师说,“这等于我们有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呢。证人可是被害人的儿子耶。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老师不知为何,露出严肃无比的表情来,然后捶起自己的盾膀。 “我说啊,老师,我不是凶手,这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你不是凶手,这我大概也知道。可是这话去跟警方说也就算了,我们干嘛在这里彼此确认咱们清白啊?真是的。不管这些……如果老师推测的行凶时刻是正确的,那么被害人离家之后,直到遇害,应该是待在别的地方吧?” “应该吧。不管走得再怎么慢,从那户人家到神社,也花不到七个小时。连乌龟还是蛞蝓都爬到了。” “那这段时间被害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老师说,“推理这种事也没用。因为根本不晓得嘛。现在警方正在调查吧?我说过好几次了,重点是泥田坊啦。” “哦……那个醉汉。” 如果老师的推测正确,那个黑色男子往神社走去的时间,与杀害时间就非常接近了。这不得不让人更加起疑。 “……那个醉汉……是凶手吗?” “醉汉?醉汉啊……嗯……啊,对了!” 老师就像被捞上岸的鲶鱼般跳了起来。不过那模样比起贻鱼,更接近乌鱼或海狮。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没错!听好喽,沼上,在荷兰话里,喝酒叫做多伦肯。发音虽然不太正确,不过就是多伦肯。从这里衍生出来呢,江户时代把醉汉叫做多伦可,这发音就跟日语的泥孩子(doronko)一样啊。换句话说,泥田坊老翁的儿子耽溺于酗酒,卖掉田地,就是在影射这泥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老师兀自感佩不已。 原来这家伙想的是那边的泥田坊。 我背向感佩不已的老师。 懒得理他。 还我田。 ——还我田……是吗? “不是说……要挖温泉什么的吗?” “温泉跟泥田坊无关吧?” “无关的是泥田坊才对。不……也不是全然无关啦。真麻烦呐。例如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温泉挖掘工程反对派的人?” “怎么会?那个人不也说了吗?村人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再说就算挖了也会失败啊。地质学的专家都这么说了,不会错的。况且是要在自家土地挖温泉,别人有什么资格反对?” “说的也是。” “就是说嘛。” “那还我田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那是一语双关,同时有叫人耕田,叫人还田两边的意思……嗯?”老师歪了歪身子,“石燕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双关语?” 命案跟妖怪混淆在一起了。 不管怎么样。 “老师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受不了地这么说,老师回我,“没那回事。”地盘起手臂,摆出沉思的姿势来。他思考妖怪不需要准备期间,可以瞬间切换。老师一眨眼就沉浸在思考中了。 “文章中的‘独目黑物’……为什么黑不用汉字来写呢?黑的发音kuro,还可以写成玄、畔……这样啊,kurori的不是颜色,而是田界的畔啊。至于独目的目,指的是田地单位的目吧。换句话说,泥田坊与其说是守护田地的老人的执念化身而成的怪物,更应该当成是田地本身变化而成的妖怪来看吧。如果是老头子的执念,那就是在叫着还田,若是田地本身的要求,应该就是叫人好好耕种吧。” 他在那里语无伦次些什么? “田地本身的灵啊。那么那个醉汉会不会也是田地的灵?是在呐喊着:不要挖什么温泉!” 或许有这个可能呐——老师说道。真不晓得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还是果然是田神……?” 老师似乎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狂歌这玩意儿,有时候是谜题,有时候是谐音。标点符号只要换个位置,意思就全然不同了。” “标点符号的位置啊……” 我……好像也被卷进去了。 “啊。” 对了。 “ta、o、ka、e、se(还我田)……不,ta、o、ka……” 我回想起记忆中那恐怖的声音。 那是…… ta……o……ka。 “taoka……原来是这样!” “什么啦?”老师一脸诧异地瞪我。明明自己老是嘀咕念个不停,为什么我一念,马上就被抱怨? “那不是在说还我田——tao、kaese,而是taoka、ise才对吧?” “什么意思?” “就是田冈(taoka)、伊势(ise)啊。” “田冈伊势?” “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醉汉是什么人,管它是田神还是一目小僧都无所谓。可是那家伙……会不会是在全村徘徊,寻找田冈、伊势这两个惹人厌的家伙?” “挨家挨户地喊着田冈~伊势~?” “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黑色男子的动作,就是在找人的动作。那个黑色男子是不是走到每一户的门口,吼着“田冈、伊势”? 叫着:这里是田冈家吗?伊势家在哪? 没错,我觉得这么想是最合理的解释。那个人是不是巡回各户,在找田冈家和伊势家?那样的话…… 被盯上了。 田冈的父亲跟伊势是不是被那家伙盯上了?然后田冈的父亲遭到杀害。 下一个…… “那,那个叫伊势的人是不是也危险了?” 听说田冈的父亲跟那个叫伊势的人泡在花街里,过着浪荡荒唐的生活。他们似乎被家人怨恨,遭村人疏远。这样的两个人,或许在村子外也与人结下了梁子。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如果有人强烈憎恨那两人,前来复仇的话…… 田冈…… 伊势……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这道么感觉,就觉得那声音完全就是在这么叫。记得当时一听到声音,老师当场就说,“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所以“还”这样的词意才会一开始就占据了脑袋吧。先入为主真是恐怖。 “是……是不是该告诉警察比较好?” 老师把脸颊鼓得像颗豆沙包似地,应道: “不好吧,什么田冈、伊势,简直像同音冷笑话嘛。” 这什么任性的说法。 “才没那回事。每次都净想些同音冷笑话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再说,我倒不觉得这推理有突兀到该被你批得这么难听。” “这很奇怪耶。”老师恨恨地说。 “奇怪?……会吗?” “明明就很奇怪。沼上,你也实在太随便了吧。你一开始还在说伊势先生很可疑,可是才过没多久,又翻脸似地说伊势先生很危险。” “这……这可是我一番深思后的结论啊。”我说,“难道我就不可以仔细分析思考后改变结论吗?” “不是不可以,可是啊,沼上,你知道傻瓜想再多都是白费工夫这句格言吗?而且啊,你根本就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老师鼓起鼻翼,“首先……这可是一桩不可能犯罪耶?” “什、什么?” “不就是吗?因为我们到的时候,雪中的脚印只有一排呢。而且是有去无回。” “的确……是这样呢。” “然后呢,”老师站了起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仔仔细细地调查过那座神社的周围了。” “你是说过。” “而那座神社的周围,完全没有其他脚印。” “咦?” “去到现场的只有被害人。” “那、那……这是密……” ——密室杀人事件吗? “凶手消失了,像阵烟雾般消失无踪。这是妖怪呐。” 嘻嘻嘻嘻。 老师很不检点地……竟一脸愉快地这么说。 “消、消失无踪……” 这该怎么理解才好?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所以我才说妖怪的考察非常重要嘛!” <hr /> 注释: 第五章 我……大为混乱。 老师站起来大逞一阵威风后……我们一下子被释放了。虽然的确是万幸,但总令人感到失落。 不瞒各位。 全村子里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我们两人和田冈,以及一直耳闻的伊势隆吉,跟住在伊势家的温泉挖掘师——虽然我不晓得有没有这样的称呼——田尾信三这五个人而已。 关于验尸结果,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二月七日下午七点到七点三十分之间。虽然令人不甘心,但结果就如同老师所推测的。 这段期间,我们进到田冈家,正在喝茶。田尾好像住在松本,可是他大前天起就寄住在伊势家,当时正两个人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的村人……没错,都全家关在屋子里。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这种情况,家人以及有血缘关系的人对彼此的证词似乎会认为缺乏可信度。我们和田冈是初次见面,伊势跟田尾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不期然地证明了我们这些人案发时刻并不在凶案现场。 不过,警方似乎没有舍弃伊势与田尾是共犯的怀疑。证据就是我们被释放后,伊势、田尾两人被叫到寺院来了。 接下来整整两天,侦讯不断进行着。 田冈告诉我们,对于田尾信三,谋杀罪嫌姑且不论,但警方确定可以依诈欺嫌疑将他逮捕。据说田尾过去也有用同样手法进行诈骗的前科。 他的诈骗手法是这样的: 首先散播这一带似乎有温泉的不实传闻。接着以“调查的话,可以特别免费优待。”等花言巧语收买人心,让对方深信绝对有温泉。然后勾勒出各种美好的蓝图,让人打起如意算盘、编织美梦……接着要对方以土地做担保贷款大笔金额,再开始进行大规模工程…… 当然,什么都挖不到,再怎么挖也挖不出结果。 砸下大钱做美梦,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实在很难开口说要罢手吧。结果便会更深更深地不断挖掘下去。只有债台不断高筑。最后土地房屋等所有的财产全被夺走,落得流落街头的下场。 是个大坏蛋。 伊势似乎也受骗了,但现阶段这部分的细节并不清楚。也有可能是两人联手欺骗了田冈的父亲。 不管怎么样,被害人田冈吾市都被骗了。 不过…… 就算是这样,诈欺的一方也实在不可能有杀人动机。若是田冈的父亲发现被骗,杀掉诈欺师,还比较能够理解。 田尾没有动机杀害田冈的父亲。因为被害人是他接下来打算要诈骗的对象。在榨到钱之前就先把人杀了,诈欺师也甭做生意了。就算伊势是共犯,这部分也没有任何不同。即便是诈欺曝光,也用不着把人给杀了吧。 再说, 除此之外的村人,似乎也完全没有可疑的动机。这是座和平的村子,没有发生过甚至要取人性命的恐怖争执。 不管被害人多爱玩女人,也没有给家人以外的人添麻烦,说起来,他们甚至连家人都没有。田冈的父亲好像还会顾工作,所以村人对他的观感比镇日酗酒的伊势要来得好多了。 还有, 凶案推定时刻,有个古怪的东西在村中徘徊,这一点似乎不假。而且它是一边呼喊着相关者田冈、伊势的名字一边行走。 关于这个人,完全没有线索。 闭关中的村人们似乎听到什么奇妙的叫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外头行走的气息,但当然没有半个人看到,而且仔细一问,有时候村人听到的是我们的声音。 因为时间经过很久,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警方似乎也束手无策了。 然后, 结果不管怎么样、状况如何、谁说什么,那条通往神社的单行道,都只有被害人的脚印。而且凶案现场的神社周围,也完全没有凶手的痕迹。 就像老师说的,这是不可能犯罪。 调查完全触礁了…… 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但老实说,触礁的不是警方的调查,而是我们两人的未来。不,我们两个不仅触礁,还即将沉没。 因为就算被释放,我们也动弹不得。 我们身无分文。 不,我们一开始就是身无分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嚷嚷的吧。目前我们趁着被警方拘留,厚脸皮不要脸地赖在田冈家不走,但案件一解决,我们立刻就会流落街头的事实,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至于老师,他每天都陷在沉思里。 要是光想就会有钱,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可是就算想,肚子也不会饱。只会愈想愈饿。不过老师的情况,他只有肚子不断膨涨。 总之老师是无法指望的。那么如果我不想办法凑出旅费,接下来就真的无可如何了。话虽如此,在这冬季的山村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工作可以赚零用钱。我困窘至极,犹豫再三,最后死皮赖脸地拜托警察,打电报给去年关照过我们的甲府村木老人。 村木作左卫门老人是个罕见的怪人——他是个妖怪爱好家,而且还是个大富翁,是个简直就像奇迹般的人。 而且这个姓村木的老人是几乎唯一一个正当——不,还是该说过当?——评价老师的研究功绩的人物。说到老师的功绩,也就是与妖怪有关的研究。因为研究的是妖怪,非常地可有可无。泥田坊的眼睛是一颗还是两颗,都与世人完全无关,这样才是一般;然而村木老人不同。他高度评价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这样的人物就我所知,全世界只有村木老人一个人而已。 若要求援,他是最理想的人物了。 遭泥田坊命案绊住请求支援多多良……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封电报怪极了。 会打上泥田坊,是我狡猾的计谋,心想放进妖怪的名字,应该可以勾起老人的好奇心。 我请求代打电报回来的时候,刑警正来访田冈家。 满脸憔悴、整脸蜡黄的田冈背后,是老师肥肥胖胖油油亮亮的脸。 刑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田冈无力地向我点头致意。命案发生后,田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哈腰鞠躬地寒暄,以小偷般的动作走到角落边,在老师旁边坐下。 感觉如坐针毡。 老师满不在乎,就像平常一样板着一张脸。反正他一定是在想妖怪。 我听到田冈的声音: “那么……权状跟存折之类的……” “在田尾手中。”刑警说。 “在田尾手中?” “田尾作证说,是凶案前天本人亲手交给他的,还说保管了借据。不过那种东西可以伪造。因为令尊……嗳,如果田尾说的是真的,令尊连印监都交给他保管了嘛。” “连印监都……?” “警方认为田尾是为了夺取印监才杀害令尊的。因为令尊似乎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听说令尊满爱玩女人的,不过这十年……似乎也收敛了不少。” “真的吗?”田冈以凌厉的眼神看刑警。“家父……没有告诉我。” “嗳,你想想看就知道了嘛,说是玩女人,可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玩的。这里这么乡下,中间还发生过战争。况且不管再怎么好色爱女人,令尊都年过七十了呢。都那么大把年纪了,也没办法随心所欲了吧。像我,都还不到五十,那方面却已经完全疏远了呢。令尊好像也是顶多每个月一次,去花街逛逛看看而已。大部分好像都是伊势邀他去的。” “是这样啊……”田冈意外地说。 “所以我们料定田尾应该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好像说好付了头款以后才打正式契约。田尾狮子大开口,说头款需要一大笔钱,光靠令尊存款不够。如果要弄钱呢,需要一点方法,那干脆你把钱放我这里,我帮你钱滚钱吧——嗳,就是这样的手法。只要有了这些文件印监,令尊的全财产就可以任他花用了。然后两人为了争夺文件印监而扭打起来……” “不是没有争吵的形迹吗?”老师插口说。 “你谁啊?” “我是妖怪研究家。我说那个现场哪里有争吵的形迹了?” “这……那是……” “辩解也没用吧?”老师顶撞刑警。 我拉扯老师的袖子阻止,却被恶狠狠地甩开了。 “那可是一击毙命呢。劈头就往脖子的要害一刀刺去,哪有什么争执可言。要是凶手抢了什么,一开始就是打算杀了人之后再抢的。” “那就是这样吧。”刑警不高兴地说。 “而且泥田坊又怎么说?” “泥……?噢,你们看到的醉汉吗?那也是田尾或伊势吧。除了你们以外,没找到其他来自村子以外的人。而且没有旅人会那样一身轻装的。” “那就太奇怪了啊。” “门外汉不要插嘴。告诉你,田尾和被害人之间除了诈欺以外,还有其他关联呢。” “这样啊……”田冈垂下头去。 “是啊。令尊虽然好像是不再夸张地玩女人了,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每个月大概会和伊势上一次花街,也有熟悉的店。令尊和田尾似乎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熟悉的店?” “底下的市镇呢,呃,有家叫新吉原的店。烟花女……现在不这么叫了,唔,是有吧女之类的色情酒家。不过听说令尊就算去了,也只是小酌一杯,跟老板闲聊而已。我们猜想他们是不是在那里有过什么过节。” “新吉原!”老师突然发出突兀的怪叫。 “什么?怎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这家伙明白什么了?”刑警慌得厉害。 莫名其妙的啤酒肚突然大叫“我明白了!”当然会把人吓一跳。老师这种类型的人,无法存在于刑警居住的世界。 可是……我不吃惊。反正老师明白的不会是命案的事。 “北国啊,北国。” “什么北国?北海道吗?” “不是的!就是说……所谓北国呢,不是指北方的国家或北陆道沿线的都市,而是在说江户啊,江户。” “江户?” “就是千代田城的北侧啊。所谓北国,就是新吉原花街的别名啊!” “不,我说的新吉原,是山脚小镇的小酒铺……” “啊、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吉原因为设在浅草农地的正中央,所以也被称为吉原田圃!换言之,意思就是北国的老翁并不是在勤勉耕田。老头子其实是个大色胚啊!” “什么老头子……” 他是在说谁?——刑警悄声问我。 我装傻说,“不晓得耶。”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就是这样!老头子是在吉原厮混!”老师更大声吼道。 “唔,实际上是在厮混没错。”刑警说的是被害人吧,“可、可是虽然是厮混,不过被害人……” “老、老头子不是在耕地,而是在努力耕女人!北国的老翁是个精力绝伦的好色老头!” “这、这家伙怎么搞的?”刑警看我。 我又不是这家伙的监护人…… “对不起,他有点毛病……” “喂喂喂,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我才没病。沼上你啊,为什么老是这样迎合周围,息事宁人!我都已经说过那么多次,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是不懂吗?没错,就是这样啊!” “所以是怎样啦?” “刑警先生!”老师突然把那张大脸往刑警凑过去。 “刑警先生……” “呃,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一目小僧吗?” “呃,该说是知道还是……” 喂,帮个忙啊——刑警以软弱的声音向我求救。 我假装没发现,这没人阻止得了。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 “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这种未老先衰的家伙是不会懂的吧。可是你这刑警先生也真是太不识风流了。那当然不会懂了。听好喽,所谓一目小僧呢,就是阴茎的黑话,就是在说男性生殖器官!” “这、这什么下流的……” “很下流啊,很低俗啊,很猥亵啊,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老师一次又一次用鼻子喷气,“只要发现北国、田圃指的都是吉原花街,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嘛。沼上,你懂了吧!” “干嘛突然问我?我不懂啦。” “你装什么圣人君子啊你。你想想,如果一目小僧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话……所谓每晚现一独目黑物,呼耕种耕种……意义岂不是完全不同了?每天晚上都出现在花街耶。光是这样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对吧,沼上!” “就说叫你不要问我啦。所以说这种事……” 我想说跟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错。”老师说。 我还没说出口。 “什、什么东西没错?”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说,“石燕呢,不是个单纯的画家,对吧?他是个茶僧,又是个风雅之士,而且还是个能咏狂歌的文化人士。他是个吉原通啊!” “石燕是谁?”刑警问,“相、相关人士吗?” “石燕是天才。”老师这么回答,“鸟山石燕是个将隐喻、暗喻、直喻、诙谐、谐音、汉诗及古典,包罗万象全画进了妖怪画中的天才画家。《画图百鬼夜行》有着极为巧妙的双重构造——不,三重构造。没错,田神和事八日还有一目小僧,全都是别具意义的伪装啊,沼上!《画图百鬼夜行》虽然精密设计成也可以从这些民俗、传说、信仰的次元去解释,但也是以这些事物为基础的教训图画。但石燕就这样保留了奖励勤劳、劝人勿耽于游乐的教训故事体裁,同时一定也暗藏了猥琐的风流故事在里面。” “我说啊,”刑警正襟危座,不知为何竟向老师低头行礼,“拜托你,算我求你了,如果这件事跟这次的命案有关,可以请你说得让警察也听得懂吗?” “好吧。”这发展不妙。 老师现在应该丝毫没在想命案的事。 这个稀世的妖怪痴以刑警提到的新吉原这个词为契机,偶然地——这只能说是偶然吧——成功解开了悬宕多时的泥田坊图画之谜,所以兴奋无比罢了。其他的事他应该完全没在想。 老师抽搐似地,喜孜孜地说了起来。 当然,内容与命案毫无关系…… “听好喽,妖怪泥田坊呢,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威胁老翁的儿子。因为……老翁的儿子不中用呀。” 原本垂着头的田冈望向老师。 “儿子不中用……?” “对!泥田坊呢,是在斥喝激励不中用的儿子。明明都已经老朽无用了,却每天晚上都不停地叫着‘快耕种、快耕种’。这个啊,是沉沦在色道迷宫中的人滑稽的下场啊。” “色道迷宫?”刑警睁圆了眼睛。 这个词太有诗意了,跟老师格格不入。 老师不晓得是不是有些害臊,尖声笑了一下后,握住拳头大力主张起来: “听好喽,泥田坊表面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耿直诚实的老人辛苦买下的田,却因为儿子游手好闲而荒废了,所以田里每晚冒出漆黑的怪物,怨恨地说着:快耕田啊,快耕田啊。……可是,” “可是?” “可是更深一层看呢,可以看出与花街有关的内情。泥孩子、北国、田圃——从这些词汇可以看出酒与女人这样的隐喻。所以呢,也可以这样解读。老人被浪荡子逼得不得不卖掉田产,他的妄执使得对愚昧儿子的悲伤和不甘凝聚起来,每晚怨恨地说着:还我田啊,还我田啊。……然而,” “然而?” “石燕一方面奖励勤劳,称颂耿直诚实,另一方面也是在嘲笑陷于色欲、耽溺于花街,最后倾家荡产的男人有多么愚蠢、荒唐呢。他是在笑呢。不,他是在滔滔不绝地诉说色欲这条路有多么地艰困难行。换言之……听好喽,这里可是重点哦,刑警先生。” 老师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刑警说。 刑警……半张着嘴巴,毕恭毕敬。 就算是与罪犯厮杀对决、身经百战的刑警,也从来没碰过这么古怪的家伙吧。没办法。这样的家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了。就连和他认识已久的我,每次看到,都还是忍不住要觉得稀罕。这个古怪的生物前所未见地兴奋着。这……嗳,真是麻烦得很。 老师兴奋起来时,马力无法估量。 刑警似乎完全被有如小型坦克的老师的迫力震慑了。嗳,被当面像这样用手指着,说这是重点,也只能洗耳恭听了吧。 “这里是重点哦。”老师再次叮嘱,“泥田坊威胁老翁的儿子……可是,” “可是?”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这个儿子呢,其实也是老翁自己。” “儿子?你是说……” “没错,儿子其实就是老翁的老二。这么一来,酗酒放荡的也不是儿子,而是身为父亲的老翁自己了。老翁呢……就是泥田坊本身。” “老翁是泥田坊?” “没错。黑色的妖怪泥田坊,就是父亲本人。然后呢……” 这一瞬间…… 田冈“哇!”地大叫一声,倒伏在地。 “怎、怎么了?田冈先生、田冈先生!” “我、我认输了。一切就像多多良先生说的……” “什、什么就像老师说的?” 我一头雾水,交互看着田冈、老师跟刑警。 “杀了我父亲的……就是我。”田冈说道。 第六章 那个时候……嗳,老实说,我佩服万分。 不,我绝对不是对似乎发现了什么的老师感到佩服。而是对接二连三的巧合感到佩服。大概只是侥幸,全都是侥幸。肯定是发生了侥幸的暴风雨,有如一整支中队的侥幸进攻过来。我完全不认为老师具有解决杀人命案的能力。 绝对不是。绝对不可能。 可是不晓得是怎么误会的,田冈太郎听到老师的话,竟俯首认罪,告白他杀害了父亲。 可是我无法信服。 因为被害人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当时,凶手田冈太郎就在我们眼前…… 可是凶手真的就是田冈。 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凶案现场并非镇守的神社。田冈说他刺杀父亲的地点,是在我们迷路的山中。 “这是怎么回事,沼上!”老师好像不明白。 命案明明应该是老师解决的。 “所以呢,田冈先生说他暌违十五年回到这里,见到父亲,告知母亲的死讯,希望可以听到父亲一声道歉。嗳,过去虽然发生过许多事,但他原本想说如果父亲道歉,就尽释前嫌。本人不也说想和父亲一起生活吗?那是真心话。” “然后呢?” “所以啊,田冈先生不也说了吗?然而吾市先生冷淡极了。” “是吗?”老师搔搔鼻头,“我不记得。” “他说了啦。然后呢……吾市先生不仅没有向过世的妻子道歉,对儿子也没有半句安慰或致哀,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只这样,听说他好像还叫田冈先生快点回去。” “这太过分了吧。”老师说。 “嗯,是很过分啊。就像田冈先生说的,吾市先生年轻的时候,玩女人的程度可以媲美泥田坊老翁,玩得可凶了。还说田冈的母亲也吃了非常多的苦。说是离婚,也形同是被赶出家门,后来也过得非常苦呢。” “那……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就是有这样的经纬啊。”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说,“经纬无关紧要啦。追究杀意、动机之类的也于事无补啦。听人家的家丑,也只会教人不舒服而已啊。” 唔,这我也同意。我不太会应付这种牵涉到爱恨情仇的事。 “那……老师想知道什么?” “理由再多都想得出来啦。问题是不可能犯罪啊。” “好啦好啦……” 田冈说,重视习俗的田冈吾市到山上去采要在欧卡纳的夜晚装饰的柊枝。由于与儿子意外重逢,使得他的准备工作延迟了吧。 然后田冈说他也要一起去。 听说小时候,采格枝是田冈的工作。 不过田冈供称,他只是因为怀念而一道同行,那个阶段他当然没有任何杀意。 然后在路上,田冈听说了挖掘温泉的计划。由于这是他的专门领域,他马上就识破是诈欺,再三劝阻父亲中止计划。可是吾市不听劝,结果演变成争吵。 然后……争吵很快地发展成扭打。 扭打之中,田冈不知不觉间抢下吾市手中的小刀。 一刺。 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杀意,是一时失手吧。 田冈好像回顾说,那感觉就像挥下手刀一般。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刺伤人了。 然而,回神一看,父亲倒在地上。 脖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 这时候田冈仍然没有认清状况。因为刀子的刀刃全部插进了父亲体内,只有木头柄从脖子露出来而已。这让他莫名其妙。 过了十分钟,田冈总算了解状况,惊恐不已,返回了家里。然后……田冈这才总算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大祸。 然而, 幸亏——还是该说不幸?——这天是斋戒闭关的日子,没有任何目击者。此时……田冈涌出了不好的想法,这个恶念徐徐地支配了他。 再怎么说,都没有人看见。 而这天夜里……不会有人从家里出来。 于是田冈急忙制作粟丸子,挂起竹笼,插上柊枝,做好欧卡纳夜晚的准备。 也就是我们在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田冈好像打算天一黑,立刻将尸体搬到镇守村子的森林。他似乎打算主张父亲一个人悄悄地进行闭关占卜仪式。也就是计划伪装成父亲闭关在神社时,不知遭到何人杀害。 等到天黑再搬运尸体,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就算所有的人都关在家里,也难保不会有人从窗户窥看外面。 然而, “此时我们出现了,是吗?” “是啊。我们是不速之客,但放任我们在附近乱晃也一样麻烦,所以田冈先生犹豫再三,还是让我们进去了。嗳,后来的事,就像老师也知道的……不过其实这个时候,田冈先生严重地料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多多良大师的彻夜演说。 因为老师开始演讲,结果我们一直到早上都没有阖眼。田冈告诉我们父亲在中午过后闭关到神社里,打算等我们睡着以后,再依照计划搬运尸体。 只要搬好尸体,接下来就全靠自己的演技了。只要有我们傻傻地作证,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立场,而且他看我们也累了,料定我们两三下就会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我们竟然没睡。 田冈再怎么等,都没法子出去搬尸体。 所以田冈才会直到早上都无法阖眼,一直坐在地炉边。 碰上这种状况,人也会憔悴吧。不仅如此,我们还一早就提议要去神社查看。田冈说他当时真是惊恐万状。会流出满身大汗,也是当然。 可是此时田冈转念一想:就算神社是空的也无所谓。仔细想想,不管人死在哪里,这节骨眼都没有差别了。只要和我们一起查看神社,确认里头是空的,再假装慌了手脚就行了。这么一来,也可以拜托村人,全村出动搜索。这么一来,应该在神社的父亲会在山中被发现,但自己只要推说不知情就行了。 然而,尸体……竟然在神社里。 “所以说,”老师不高兴地问,“我就是这里不懂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喽,不就是老师揭穿了这一点吗?” “什么啦?我才没揭穿呢,我只说泥田坊……” “所以泥田坊……就是老翁啊。” 没错……我们看到的泥田坊——那个醉汉,就是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是自己走到神社去的。 “你、你说尸体会走路!” “不是啦,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啦。” “还……活着吗?” 田冈吾市还活着。虽然被刀刺了,但被刺的本人大概也没有受了致命伤的自觉吧。他应该只有挨揍的感觉,吾市只是痛昏了而已。 “有……这种事吗?” “有啊。因为啊,光是被刀刺了,人是不会死的。死因是别的。被刺而死的情况,不是失血而死,就是休克死亡。田冈先生的父亲呢,好像是被刀子像这样,深深地一直刺到刀柄的位置。听说刀子本身成了止血阀。” “原来如此!”老师大叫,“那、那么……可是等一下,活着的话,应该会先回家吧?怎么会跑去什么神社?” “嗳,别急嘛。因为是那样的状态,就算活着,人也错乱了,意识朦胧了吧。田冈先生的父亲恢复意识后,第一个应该是想去伊势家。要去伊势家,经过那座神社前面是最短距离。” “为什么?” “因为田尾在伊势家。” “那个诈欺师?” “对。吾市先生嘴上虽然不服气,但应该是认真听进了儿子的话吧。他觉得那是诈欺。然而吾市先生不是在前天把重要文件跟印监等等的都交给了田尾吗?而且再这样下去,连伊势先生也会被骗——或许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田冈吾市脖子插着一把刀,就这样步履蹒跚地前往伊势家。 “耶,当时的叫声不是还我田(taokaese),也不是田冈、伊势(taoka、ise)了吗?” “不是呐。那是在叫……田尾,还我(tao,kaese)啦。田尾,还我印监,还我钱,你这个混帐诈欺师——是这个意思啦。” 田尾,还我。 完全一样。 可是…… “我想就在来到镇守神社的时候,吾市先生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他感觉脖子有异物吧,然后他应该偷看了神社里面。” “为什么?” “神社里面……不是有镜子吗?” “哦……” 老师看过里面。 “是有镜子,可是那是面旧铜镜,照起来很模糊……而且那座森林里,太阳下山之后是一片漆黑呢。不会暗得看不见吗?” “暗是暗,可是……那里的上方正好没有树影遮蔽,有月光照下来,至少比其他地方要亮上一些吧。当然就像老师说的,亮度是不够让凶手正确瞄准要害,一击取人性命啦……可是至少看得出脖子上长出了怪东西吧?” 老师抚摸自己又粗又短的脖子,歪了歪了身子,真的好像不倒翁。 “唔……或许吧。” “所以吾市先生他……抚摸脖子上的突起物,然后……把它给拔了出来。” “啊!”老师短促地一叫。 发挥止血作用的刀子被拔掉,大量的血液一口气喷溅出来。 然后田冈吾市…… “就这样在那座神社前面……死掉了吗?唔,怎么会这样……” 结果凶案现场和死亡地点相隔了非常遥远。行凶时刻与死亡推定时刻之间也出现了将近六小时的差距。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老师抚摸圆滚滚的下巴。 “老师是明白才说出那番话的吧?” “明白?唔,是啊。” 现在事情演变成……是老师识破了摇摇晃晃地前往神社的醉鬼——泥田坊,就是老翁——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受伤之后,自力移动,就是使得这次的命案变得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要识破这一点,其实是一桩再单纯也不过的事件。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凶手田冈一个人。 然而, 老师却大叫“泥田坊就是老翁”。 田冈轻率地以为老师识破了一切……俯首认罪了。 这全都是偶然。这家伙只是满脑子想着妖怪,大肆谈论妖怪罢了。 事实上,直到刚才,老师好像根本就不明白真相究竟为何。 可是,这次我决定就不去点破了。 “刑警非常佩服老师呢,说真亏老师能够识破。” “呃,唔,是啊,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中间也出现了许多波折嘛。这就别提了。” “田冈先生好像也很感谢老师呢。他……似乎历经了一番天人交战。” “感谢我?” “他本来就不是个坏人。而且以结果来说,田冈先生算是自首了。可是……”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我要这么说的时候,纸门突然打开了。 那里站着一个绑辫子的姑娘。 “富、富美小姐……” 富美是先前提到的村木老人的养女。电报送到了。 “我来搭救你们了。我也从刑警那里听到全部的来龙去脉了。喏,这是钱……” 富美笑着将小绸巾包递过来。 接着她转向老师,这次递出一个包袱。 “这个给老师。是在爷爷的书库里面找到的。” 老师什么也没说,打开包袱。 里头……装着一本线装书。 “嗯?《口学谚种》?” “是安永九年出版的狂歌书。作者叫品川玄瑚,是纪州藩的御医。不过我不是很清楚。” “这怎么了吗?” “你看看作者名呀。”富美说。 老师挤出斗鸡眼,凝视书本,“哇”地大叫。 “这、这是……!” “怎么了啦?” “这、这……沼上,你快看啊!看看这作者名。是泥、泥田坊啊。” “什么?” 令人吃惊的是,上面竟写着泥田坊梦戍这样的作者名。 “泥田坊梦成?这……” “就是作者医生这个狂歌师呀。”富美答道。 “这我知道,可是富、富美小姐,这是在哪里……” “电报上不是写着泥田坊吗?我不晓得这是在说什么,就找了一下爷爷的藏书,然后就找到了。” 老师张着嘴巴,完全合不拢。 “我一直以为是在说这个人,可是……原来泥田坊是妖怪的名字啊。不过,看,那个泥田坊写的书,是安永九年开版印刷的吧?” 老师翻开版权页。 “安永九年,是刊有泥田坊图画的《今昔百鬼拾遗》出版的前年吧?石燕也会吟狂歌,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吧?” “唔,是啊。这……” 不可能无关吧。 “那、那么就等于是石燕知道这个梦成……呃,品川玄瑚吗?知道这个人,而故意去画他喽?若是两者有关系,那……难、难不成这个泥田坊,是在揶揄特定人士的中伤报导吗?” “什么中伤?” “就是说,假设这个品川玄瑚是个耽溺于花街,为此倾家荡产的人,而这又是当时有名的事,那么人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哦,这个独眼妖怪是在画那个好色的狂歌师……” 老师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 “品川这个人的资料很少,无法断定呢。”富美说,“还有许多值得研究的空间呢。一切就靠今后努力了。” 富美说道,晃着辫子转向我: “那个……” 还有什么? “这……是我在外面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听说田冈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佳惠。” “这样吗?” “所以啊,田冈先生名字不是叫太郎吗?我在想,过世的吾市先生……他在死前是不是边走边叫着:太郎、佳惠……?” “太郎……佳惠?” taro、kae…… ta、ro、ka、e…… “富、富美小姐……那……” “毕竟是人嘛,我觉得也是有这种事的。” 没有人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富美的解释是最单纯明快的。 这么一想,真不可思议,我觉得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了。 太郎,佳惠。 ——这样就好了。 我记忆中的那道叫声,不再是妖怪恐怖的咆哮,也不是遭到诈欺的男子悲壮的怒吼,而成了直到最后仍无法解开与妻儿的误会,没办法圆滑处世的老人那有些悲伤的悔恨呼唤。 “好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快点回去吧。你们真是一对净会给人找麻烦的劳莱与哈台呢。一个不注意,马上就会把钱乱花光……” 富美说道,朝老师的大屁股用力一拍。 拍出了……极为清脆的声响。 <hr /> 注释: 第一章 我又火冒三丈了。 用“又”来形容,听起来好像我总是在生气,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有人这么以为,但这绝对是误会。 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厚脸皮,可是平素的我,是个非常宽厚平和的人。我生性绝不好争端。我讨厌卑鄙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世上有些时候是有理说不清的。如果我发现错在自己,会立刻道歉反省。我从来不会刚愎自用。 就算我毫无过错,就算对方的行为再不讲理、再怎么过分,都是一样的。 我总是警惕自己不要气得失去了理智。因为我觉得在一时激动的情况下冲动行事,非常危险。就算生气也不会有好结果。那么就算扭曲自己的信念,也得先让当下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好。 如果事情能够因此圆满解决,我可以把我的愤怒隐忍下来,将一切的委屈往肚里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我与吵架争执这类事情一向十分疏远。 嗳,要据此评断我是个胆小鬼是很容易,但我原本并非软弱之徒。若要说的话,我似乎是属于冲动鲁莽的类型。那么我这不是遇强则逃的窝囊样,而是经验培养出来的处世之术,是养成了宽大的包容力之故吧——我甚至暗地如此老王卖瓜。 我是个大人。大人是不吵架的。我宽大且宽容,深具自知之明。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例外地陷入疯狂的时候。 其中之一……就是赌博。 说是赌博,也不是什么非法赌博。粗俗下流我都爱,但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融入道上的氛围。替黑市商人工作的时期,我也曾被派去当轮盘赌博的暗桩,也曾被带到赌场去,结果还是不合性子。 那么合法的话,就合我的性子吗?这也未必。 对公营赌博,我也提不起兴致。我这人不晓得是哪里别扭,对于流行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 昭和二十二年导入连胜式赌法之后,原本与庶民无缘的赛马等赌博也大为兴盛起来,隔年赛船也开办了,留神一看,整个社会完全陷入了赌博热潮。 我不喜欢迎合潮流。 不,或许我是觉得那样就像在赶流行似地,兴趣缺缺。不过真相或许是我没钱可以赌博罢了。 我很穷。 然后……会让我陷入疯狂的赌博,说穿了就是不用花钱,在家就可以玩、用来消愁解闷的小赌博。 像是将棋、围棋、双六等小孩子的游戏,还有花牌之类。 我不赌钱。赌的顶多只有晚饭或是廉价酒一杯——不,输的人要道歉、打扫、捶肩、表演等等,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不赚也不亏,也不触法。即使如此,赌或不赌,使上的劲完全不同。明明没什么,却会觉得绝对不能输给对手。 虽然是小事,却会让人满腔热血。 还有一件事可以让我这个温厚且宽大的人生气。不,与其说是一件事,说是一个人比较正确。 可以让不管是被踩到脚、被水泼、看到店员把姆指浸在我点的蔷麦面里面,都可以傻笑着放过、宛如佛陀再世般的我勃然大怒的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搅乱我平静的人生、践踏我的平常心、宛如恶魔般的人,这个世上就有一个。 我就说白了吧。那就是老师。 不是用汉字表记,写成文字时,一定是用平假名。发音虽然一样,但叫的时候,我的脑中不会浮现汉字。不,我绝对不是在瞧不起他,但我也无法打从心底尊敬他。虽然有时候我佩服他,但我实在是蒙受到远远凌驾于佩服的麻烦。 现在……有个家伙在我面前一脸正经八百地胡闹着。那就是老师。 没错,就是中隔简陋的将棋盘,坐在我的正对面,几乎挡住了我所有视野范围的博识妖怪研究家。摇晃着肥得像颗皮球似的身体,以粗短的手指把玩着小巧的将棋棋子的家伙…… 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多么可恨。 我——沼上莲次在这间落魄的乡下旅馆闲得发慌,正在与老师下棋对奕。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状况。 我正在与全世界唯一能够触怒我的人物,进行全世界唯一能够让我疯狂的活动。怎么会这样呢? 仔细想想,这种状况简直像怕烫又讨厌蔷麦面的人正在吃着烫死人的炸天妇罗荞麦面一样。而且还有个流氓坐在旁边,凶神恶煞地恐吓着快点吃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不过嗳,感觉差不多就像那样。 这可以说是不智到了极点的行为吧。 老师“叽叽叽”地笑。 “沼上,你的长考也太多次了吧?明明是为了解闷才玩的,怎么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闷得要死?” 这话多教人恼怒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输了,也不必拿那么恐怖的眼神瞪人吧?真没肚量。好啦,快放弃吧。” “我,我说啊……”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生气。 我是看不顺眼这家伙下将棋的方法。一刻也不安静,动不动就站起来,每次站起来不是撞翻茶,就是跌倒撞到小腿。碰到关键时刻,就跑去厕所不回来。人家在思考的时候故意提起无关的话题,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以为要下了,手又缩回去,以为缩回去了,又伸手下子,还趁着我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偷偷把子下在不显眼的地方。自己占得优势,就哼起下流的歌来。 旁边就坐着一个妙龄少女耶。 真是有毛病。这个木头人明明不上酒家也不逛花街,却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有时候会大声唱起不堪入耳的猥亵歌曲。 我思考着下一步棋,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坐在窗边的富美会不会红着脸跑掉。 ——实在是,你知耻一点好不好? 我根本无法集中。 “啊啊,好闲哦。你思考的时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我来读个书好了。啊,就是连书都没得读,才会开始下棋的嘛。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喂,沼上,我说沼上啊。” “吵死人了啦。” “你每次只要陷入劣势,就会生气呢。真没修养呐。欸,欸,我说钦呐。” “不要欸来欸去的!”我爆发了。 “你到底是怎样啦,从刚才就一直那样分散人家的注意力!” “我又没怎样。” “还说没怎样,老师,你就不能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吗?” “什么?我哪时候犯规了吗?我要老千了吗?我又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我的棋子没有特别多,也没有趁你不注意时偷下啊。” “是没有,可是……” “我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啊。”老师说。 “你堂堂的只有体格而已吧。一下子要上厕所,一下说喉咙渴,罗哩罗嗦些有的没的,分散人家注意力。你也替陪你下棋的我想想好吗?就算没有耍老千,这也太卑鄙了!” “卑鄙?沼上,卑鄙这一手啊,并不算犯规啊。” 老师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露骨的犯规并不叫卑鄙。 相较起犯规,违反伦理和道德的行为才叫卑鄙。虽然没有抵触规则,但做出令人觉得不妥的行为——违反不成文默契的行为,就会被视为卑鄙。 换言之…… “就算没有犯规,卑鄙就是卑鄙啊。” “这是策略,好吗?策略。”老师耍赖说,“如果规定对奕的时候不能上厕所还是喝茶,我就不上厕所也不喝茶。可是又没这种规定。既然这样符合规定,我要做什么都没道理受你责备吧?” “哼。那你那飞车是怎么回事?” “就飞车啊。我在上半场从你那里抢过来,现在正要吃掉你的王的我的棋子啊。” “那个飞车直到刚才还摆在这盘上的边边不是吗?我一直以为那是守在那里的棋子,可是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不是作假吗?” “你这话太失礼了吧?”老师挺出肚子,“我把它从你那里吃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摆在这里,就这样忘记罢了。如果我是故意的,那就是犯规,可是我完全没发现,那也无可奈何吧?快到终盘的时候,我想起我应该有吃到一个飞车,仔细一看,它就摆在角落边。噢,找到了,所以我把它放回到这里来,这样哪里不对了?” “当然不对了,这根本是耍诈!” “什么卑鄙、耍诈,把人说得这么难听。富美小姐就在旁边,你不要这样随便中伤辱骂别人好吗?” “难听?你的歌才让富美小姐听了恶心吧。” “歌?” “在人前唱那种下流的歌曲,你的人格才会遭到质疑呢。” “我不记得我唱过什么歌。”老师说,“是你唱的吧?” ——就是这样。 老师一定是无意识地哼歌的。他不记得了吧。这就像没喝酒却烂醉一样。歌的内容会那么下流幼稚,一定也是因为是发自他的意识最深层吧。这家伙真的教人伤透脑筋。明明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但除了考察妖怪的时候以外,只是个可恶的幼稚鬼。 结果我放弃下棋,因为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这表示你认输了,是吧。”老师说。 “也不算是输啦……” “明明就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沼上,你输了。” “好吧,那就算我输好了。” “听你那口气,一副自己没输的样子。”老师瞧不起人似地说,“沼上你啊,动不动就说这种不服输的话。恋恋不舍,不干不脆的,就算赢了你也不爽快。” 我真是怒上心头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那我们用将棋以外的方法一决胜负好了。” 最好是避开需要集中力的项目吧。否则绝对会像刚才那样,被打乱步调,搞得自己满肚子火。 “好啊,我无所谓。”老师嚣张地说,“那要玩什么?就算要比,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啊。顶多只能猜拳还是相扑。” “喂,我可不想跟你玩相扑,而且就算相扑赢过了你,这家旅馆也会被搞坏的。” 结果原本望着窗外的富美突然咯咯笑着回过头来: “我去楼下帮你们问问有没有什么。” “哦……”我吃了一惊。 “最好……是可以靠偶然决定胜负的种类对吧?沼上?” 全被看穿了。 明明长得这么可爱,这小姑娘真教人无法轻侮。 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最近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我们年纪明明相差很多的。 “花牌或双六的话,我也可以参加唷。” 富美说着,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富美是全日本唯一一个高度评价这个对社会几乎毫无贡献的在野硕学之士——多多良大师的村木作左卫门老人——他是个妖怪通兼大富翁——的养女。富美这个聪明活泼的十六岁少女不晓得是不是受到妖怪狂的养父影响,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江户时期的读本。 年才剐过,我跟老师就启程前往长野县传说之旅,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经济概念缺陷,落得身无分文的境地,同时彻底发挥了天生的鲁莽,在大雪的深山中遇难,在为了求助而抵达的山村中,更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爱凑热闹习性,竟被卷入杀人命案,进退两难。 我逼不得已,向村木老人求救。 然后……富美前来搭救我们了。 这就像久旱逢甘霖,重病遇良医。菩萨般的富美带着充裕过头的旅费来救援我们了。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想重回人世都不能。 平常的话,应该要立刻动身回家才对。因为我们真是吃足了苦头,甚至还被当成了犯罪的嫌疑犯。 可是杀人命案顺利解决,我和老师也洗刷了嫌疑,重回自由身之后,由于获得了军资,再次不安分起来,又兴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心想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实在有点可惜。 我们似乎真是痴到骨子里头去了。 结果我们乐天地说反正都是顺路,决定经由上州、武州回去东京。的确,这样是顺路没错,但还有更多更近的路线可以走。我们明明不是可以游山玩水的身分,却像这样远远绕了一大圈。 上州——群马县似乎也是传说的宝库。 我觉得继续和老师一起旅行实在值得考虑。至少相当违反常识。 但我抗拒不了传说的魅力。再加上富美说要一道同行监督我们。看来村木老人交代她说,如果老师们正在进行贵重的实地调查,就要全面予以协助。 这误会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我们的确是在进行贵重的调查,但就算调查本身贵重,我们两个也是傻愣愣的痴人。嗳,富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看透了,最重要的是,感觉富美好像只是单纯觉得好玩…… 如此这般,我们一行人从小诸越过碓冰峠,进入群马。 平常的话……应该会就这样走下碓冰川,去到高崎一带,从那里找一条通往琦玉的路,但我们是痴人,所以往完全相反的雾积方向走,再次进入深山了。 真的痴傻到了极点。 唔,关于这一点,也不能净是责备老师。我也是个痴人。对于这一点,我完全不会辩解。我和老师都是大痴人。可是,若是就这样痴性全开地继续旅行,又要重蹈先前的覆辙了。 要旅行是没关系,但要好好计划过再出发呀——我们被富美这么说教,为了拟定今后的旅程,投宿在某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山村土气的旅馆。 然而, 天候欠佳, 雪下个不停。 已经过了三天了。 虽然有钱,却哪儿都去不了。 或者说,没地方可去。这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没有可供游览的名胜或游憩场所。不过我们是特殊人种,净是看些一般人看了不会高兴的石头树木,乐在其中,所以第二天就已经看遍以旅馆为起点,能够去到的所有邻近史迹和传说地点了。 然后我们也计划了一下。 最后我们想到要搜集村中的口碑传说。不过就算要访问村人,也有一定的程序和做法,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人就问。因此我们透过旅馆的老板娘询问村中耆老的意愿,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所以我们才会下起将棋来。 结果搞得我满肚子火。 富美迟迟没有回来。 老师像假日庙会卖的不倒翁玩具般发了一会儿呆,不久后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嘻嘻嘻”地笑。 好恶心。 “沼上。” “干、干嘛?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窃笑好吗?” “这是自然流露的笑。你知道我以前研究过塔罗牌吗?” “大肉牌?” “不是啦,是英语,法语叫塔罗,义大利语叫塔罗可。” “哦,塔罗牌啊。那是西洋占卜师使用的有图案的纸牌吧?是扑克牌trump的前身吧。” “不是啦。”老师说。 “明明就是。” “不是啦,trump是日本人自己取的名字啦。” “不管叫什么,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我是日本人,这里是日本,说trump就通了啊,事实上不就通了吗?就是它啦。” “就跟你说不是了。听好了,沼上,塔罗牌是由大阿尔卡纳的二十二张牌,还有小阿尔卡纳的五十六张牌组合而戍的。其中小阿尔卡纳确实与现在的playingcard,所谓的扑克牌很相似。相似是相似,但并不清楚何者才是先出现的。” “难道扑克牌是先出现的吗?” “不是啦。”老师不满地说,“不是塔罗牌变成扑克牌,或是扑克牌变成塔罗牌。它们有可能是拥有相同祖先的不同东西呀。” “哦,你是说起源相同啊。” “是啊。这些纸牌的起源是众说纷芸,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 “什么嘛,原来你根本不晓得嘛。”我轻蔑地说。这是报复。 “也不是完全不晓得啊。例如塔罗这个名称的语源,有人说是从古代波斯语塔利斯科衍生而来,也有人说是来自于寻求答案之人这个意思的埃及语塔尔多。这种情况,等于是补强了埃及起源说,这说法认为塔罗牌是为了占卜尼罗河水位而发明的。另一方面,大阿尔卡纳的张数有二十二张,也有人把这类比为二十二个罗马字母,提倡希伯来起源说。” “到底是哪边啊?” “此外,古代印度一种叫恰都鲁,安贾的将棋,设计与小阿尔卡纳十分相近,也有人说是起源于此。” “结果根本完全不同嘛。净是一堆说,而且完全没有关联。” 就算滔滔不绝地炫耀知识,没有系统整理,也没有意义。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啊。” “是啊,可是,”老师愤然,一点都不退缩,“目前最一般的说法,是塔罗牌原本不是纸牌,而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书。在遥远的过去,有一本保管在亚历山卓大图书馆、共七十八页的《封印世界秘密之书》,在图书馆遭到破坏的时候,被拆开来搬运出去,透过流浪民族流传至今。它原本是一本封印有世界秘密的书,所以可以靠着它的组合,来解读失传的古代睿智。” “这实在有点……” 神秘过头了。 这竟然是当前最有力的说法吗? 老师用鼻子冷哼两声: “明治大正的司法界里,有个知名的怪胎司法官尾佐竹猛,他后来甚至当到了大审院检察官……” “你突然说这个,不会扯太远吗?” “才不会。” “明明就扯远了。” “没有啦。这个人是清贫阶级出身,他立下决心出人头地,靠着实力爬到司法界上层,是个英杰,他虽然是个检察官,却也是个历史家,同时也是赌博、扒窃的专家。” “赌博扒窃?” “没错,他是个知名的赌博用品收藏家。他从法界退休后,转入文笔业,写了好几本着作。我原本想去向他讨教,但遗憾的是,他在五年前过世,我的心愿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妖怪研究家的老师要去向法律专家讨教?” “尾佐竹老师在晚年编纂起一部叫做下等百科事典的画时代事典。” “下等百科?” 不愧是会唱下流歌曲的人。老师一定相当爱好没品的东西吧。 老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来。 “下等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部百科事典,是搜集与犯罪有关的俗语、隐语、切口等等的事典。喏,隐语和切口,不是妖怪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吗?” 这是事实。 平常不会使用的词汇竟与妖怪的名称相关,这样的例子意外地多。 “然后呢,”老师再次恢复本来的表情。“这位尾佐竹老师是这类东西的搜藏家,也是研究家,当然对于花牌等等造诣也非常深。他极为详尽地调查了花牌的成立和玩法的变迁、全国的称呼分布等等,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花牌的成立啊……” 我有点兴趣。 “歌留多赌博的玩法有好几种,不过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翻歌留多系统、盖歌留多系统,还有现在最为一般的花歌留多系统。从玩法可以了解它的起源。花歌留多可能是从翻歌留多进化而来,不过玩法本身是古时候就有的。也就是把花依季节分类,凑对进行的花合游戏,古时候是用贝壳玩的贝合游戏呢。有些人连这些花合游戏的起源都从你说的扑克牌游戏里面去寻找,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对。” 这一点我也赞同。什么都要当成是西洋起源……这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崇洋媚外了。他们说先有五十二张纸牌——扑克牌,然后少了四张变成翻花牌,最后再变成花牌,哪有这种可能?这种说法,认为桐牌是国王,马牌是鬼牌,而皇后被省略了,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尾佐竹先生也指出这一点,我也觉得桐牌的图案显然是来自于日本自古就有的传统花鸟合游戏的图案。是凤凰与桐树的组合。” “翻花牌里面也有桐牌呢。” “这个嘛……翻花牌的也叫桐牌,但不是因为图案是桐树,而是最末尾pinkiri的意思。还有马牌,这是来自于温森歌留多。它绝对不是鬼牌。因为根本就不像嘛。若说图案相似的话,反而盖歌留多的十号牌才更像鬼牌呢。” 所以这又怎么样?——我心想。 虽然很有趣,但根本无关吧? “所以说,扑克牌游戏进入日本后,虽然对盖歌留多和翻歌留多造成了影响,但像这样一看,花歌留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形状当然是变得相似了,或是刻意改得相似了,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并非没有影响,却是在各自分化之后才受到的影响。” “里面根本没有塔罗牌嘛。” “别插嘴,听仔细。”老师神气兮兮地说,“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的温森歌留多了。” “它什么时候变成关键了?” “明明就是个关键。说起来,歌留多是什么?歌留多,就是西班牙语中纸牌的意思。比起赌具,更是纯粹指称纸牌。经由葡萄牙等国传来以后,这个词本身染上了赌博道具的意义。而它传到了我国,是在天正时代的时候。” “哦……”我失去兴趣了。 “这天正歌留多,就是所谓的温森歌留多。它被幕府禁止,改变形貌,成了读歌留多,从这里发展出翻纸牌,而它又遭到政府禁止,便与自古就有的花合游戏融合在一起,现在的花牌于焉诞生。这个过程中,我想确实也有扑克牌传来,造成全面性的影响,但以这个意义来说,不管是扑克牌还是我国的歌留多都是,起源虽然是一样的,却不能说谁先谁后。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分化,然后又交配而已。” “这么说来……对于扑克牌跟塔罗牌的关系,老师刚才说了一样的话嘛。”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这跟妖怪是一样的,不晓得谁先谁后。先发会受到后发的影响而变化、融合或分裂。塔罗牌也是,也有可能受到温森歌留多的影响,变化成现在的形态啊。” “可是你不是说塔罗牌的起源很古老吗?是亚历山卓时代吧?” “你脑筋真硬。”老师向我投以侮蔑的眼神,“我就说这跟起源的新旧无关了。温森歌留多听说有七十五张,也有人说是四十八张,以形态来看,跟现在的塔罗牌非常相近。也曾被带出国外啊。” “就算是这样,你这种说法,岂不是跟源义经就是成吉思汗的说法一样了吗?”我说。 我不说没这个可能,但也不能鲁莽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是日本起源的吧。这跟想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西洋起源的西洋优越主义没什么两样。 不,这种行为或许更为愚蠢。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背后,潜藏着起源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很伟大这样的主张。我喜欢日本文化,但一点都不觉得日本了不起。事实上,就算起源是日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古老而已。 可是怎么样都会变成这样的发展:我们比较古老,所以我们才是始祖,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所以我们才伟大。追本溯源这一类的行为,往往会演变成这样的发展。我是不太懂,但为了宣示国家人民的正统性,操弄诡辩的行为,是最令我厌恶的。 “不是这样啦。”老师愤慨地说,“根本不一样。我又不是在说塔罗牌是日本起源的。你仔细听行不行?我是说,塔罗牌有可能是以某些形式纳入了温森歌留多的特征,才变化成现今的模样。原本温森歌留多也是国外传来的啊,这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一点都无法自豪——老师强调。 “孰新孰旧是没有意义的。这比较先所以了不起、那比较晚所以是学人家的,这根本没有意义。文化又不是糯米丸子店的本家元祖之争。同样的,说什么富近代精神所以正确,是欧美式的所以优秀,这也是荒谬透顶。战后似乎有这样的风潮呐。” “唔,是啊。”我答道。 老师所说的话,内容没什么好否定的。毋宁说老师的主张与我的想法十分相近。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也不容我举起双手,“没错没错”地表达赞同之意。就算赞同,我顶多也只能应句“唔,是啊”而已。 话说回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大力主张这种事,我也不能怎么样,最重要的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骂我我也只觉得无辜。 可是,老师噘起的嘴巴就是说个不停。 “温森歌留多被当成是荷兰人带进来的,温是葡萄牙语中的一——um,森一样是来自于葡萄牙语中表示最好的summo——这样的新村说最广为人知。不过盖歌留多的情况,除了一称做chincoro以外,二以后的数字数法是一sum,二sum,所以sum是单位呢。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原本一或许也是叫一sum。一是um,所以一sum就会是umsum。然后若把sum当成单位来看,那就不是葡萄牙语,也有可能是更亚洲系的语言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朝鲜文化或中国文化影响后才传入日本的啊。” “所以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您滔滔不绝的大演说,我洗耳恭听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不就是你问我,我才跟你说的吗?”老师说着呕起气来,“明明就是你问的。” “我才没问。” “你没问吗?”老师装傻。 “是你自个儿邪笑着突然说起来的耶。我只是介意老师干嘛那么思心地一个人笑个不停罢了。我才不想听什么有关温森歌留多成立的考察咧。说起来,老师刚才到底是在笑什么?我还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我是想告诉你,想用花牌来挑战我这个从塔罗牌到温森歌留多,精通全世界纸牌的专家,你还早了十年。” “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断定说,“老师很熟悉少女歌剧,对不对?” “是啊。” “因为喜欢少女歌剧,老师就能上舞台唱歌剧吗?” “叫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老师顶出下巴。 我想像起来…… 幻灭了。 “要我死也不会叫你唱。或者说,求你别唱。不,绝对别唱。总之,知道是一回事,厉不厉害又是一回事了。不管你再怎么了解纸牌,也赢不了比赛的。赌博靠的才不是知识。就算炫耀你的知识,胜利的女神也不一定会向你微笑。”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把眉毛弯成奇妙的形状,“你是想说胜负靠的是时运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获胜,才算比赛,不是吗?” “这我知道啦。可是就算这么说,也要看玩的是什么吧。我想想,麻将这类东西是有本领高底之分吧。可是像是赌单双骰子,就没法子靠本事了吧。” “才没那回事。赌骰子也是有窍门的。会出单还是双,是机率问题吧。我说啊,你说的麻将,那跟塔罗牌也不无关系呢。从规则来看,它跟歌留多没什么差别,只是纸牌变成麻将牌而已。麻将牌就是有厚度的纸牌。证据就是,歌留多也写做骨牌啊。骨牌,这指的就是骰子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了?结果老师好像也被自己搞到不晓得是想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只是不断地辩称,“是一样的,一样的!”他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成一样才甘心。 “总之沼上,你想要在较量中赢过我,也是作梦。” “哼……你能那样一脸得意,也只有现在了。”我嗤之以鼻。 确实,老师知道非常多无用的事。姑且不论那是不是正确知识,一旦谈论起来,源源不绝的资讯就如同怒涛般泉涌而出,教听的人搞不懂究竟是有益还是浪费时间。 可是这位大师与喝酒赌博买女人无缘。因为他从早到晚脑袋里只想着妖怪,就像个妖怪精,我实在不觉得他有空闲去玩。相较之下,我过去曾经玩花牌玩到都怕了。 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娱乐。我们前线的杂兵除了花牌、将棋以外,没有其他乐子。 我的部队特别风行花牌。 可能是因为直属长官是个江湖艺人,老兵里也有人曾混过黑道的关系。战况平稳的时候,我们新兵接二连三被长官叫去,从早到晚,每天陪他玩花牌。 想赢也不能赢。 陪长官玩游戏是很难赢的。不,并不是说有不可以赢过阶级高过自己的人的规矩。 而且也不是说长官太蛮横,输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当场揍人或怒骂。不管怎么样,这只是娱乐,游戏是游戏,和军务无关。 可是还是无法轻松地去玩。 无论表面上说词如何,胜负多少总是会留下疙瘩,而这些疙瘩一定会对将来的军中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大胜长官、不知收敛地喜形于色的轻浮家伙或多或少都会被盯上,结果在各种场合被挑毛病,受到某些惩罚。 这非常难受。 虽然只要输了就没事了,但要故意输给对方,比普通地取胜更要困难。 说起来,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获胜,可是还是难以称心如意,所以才好玩。很少有人会为了落败而与人较量,有时候就算想输,还会不小心赢了。不,愈是想输,就反而会赢。 可是,此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想赢却赢不了,想输却输不了,这只是表里两面,其实是同样一回事。机率是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所以游戏才好玩,那么以输为目标的赌局应该也颇有趣吧。 只要把规则想成巧妙地输给长官就算赢,这样就行了。 像这样换个想法以后,与长官玩游戏就再也不让我感到痛苦了。 这是……该如何巧妙地落败的游戏。 说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露骨。万一故意落败这件事曝光,会引来对方大怒,真的会挨揍的。 必须尊重对方,维持认真决胜负的态度,并且装出力有未逮、运气不佳而输这样的样子。 我拼命锻链自己的本事。 首先,我学到辨认纸牌的技俩。因为是在军队里,没有新的花牌。牌都玩到破旧了,不是缺角就是有折痕,或是褪色。我将整副牌都背起来了。我锻链到只要看牌背,或是靠着摸到牌的触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的地步。 这算得上是耍老千了。 当然,是为了落败而耍的老千。不会有人想到竟会有人为了求败而耍老千,所以很难被抓包。我利用这不容易露出马脚的特点,磨练演技,以防被识破老千。结果我成了输牌的大师。 这若是为了求胜的老千技巧,我一定无法学成吧。因为是为了落败的老千技巧,我才能够毫无罪恶感地去做。 很快地,我们接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 其他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也不感到悲伤。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高兴。若要说的话,当时我的心境接近自暴自弃。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莫名亢奋,回到内地前的一段期间,我们也不停地玩花牌。当时我反过来运用学到的技巧,大赢特言吼。 我有了奇妙的自信。 不知是否这样的自信影响,奇怪的是,即使换了别种牌,我也很少输。 这真是古怪。 我应该只有使用记住细微特征的那副牌——我们部队的破烂牌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够巧妙操纵胜负才对。 原来即使不要老千,我的手腕也变得相当高明了。 我大概是学到了获胜的窍门,或者说训练出胆量了。 ——玩花牌的话,我不会输。 至少我不会输给这家伙。 赌博不是靠知识。确实,有时候知道得愈多愈有利吧。可以拟定战略,运用智慧迎战,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候,知识不会碍着什么。可是光有知识是没用的,赢不了。那么输赢全靠运气吗?我认为不是。确实,是有依靠偶然的部分,但也不能全靠运气吧。运气是自己招来的。我认为能够唤来运气的……还是胆识、放手一搏的气魄。碰到一较高下的场面,我会无条件地激动起来的这种体质,也是来自于这个时候的体验。 胜负……靠的是气魄。 我观察老师的样子。他毫无气魄可言。弛缓到了极点。硕大的肚皮上下起伏着。 看来他说完想说的话,回路就中断了。 这种时候的老师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什么也没想。刚才只是碰巧花歌留多——塔罗牌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脑袋回路不晓得错接到哪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罢了吧。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的脑中塞满了教人吃不消的无用知识。那些知识一旦因为某些契机连接在一起,因此被唤起的事又会与别的知识连到一块儿。这是连锁式地发生。很快地,知识到达临界点。膨大而无用的智慧不知不觉间组合起来,显现出异样的形状。我们的老师就是像这样有了许多关于妖怪的发现。这种时候的发现非常惊人。我也坦承这非常厉害。 老师说,这也是一种缘起思想。 唔,或许是这样,但相反地,我也不觉得那有多了不起。因为很多时候都只是空包弹。不是空包弹,就是有所发现——其中的分水岭,关键一样是妖怪。思索只要一连上妖怪,老师的脑袋便会异样地活性化,但没有连上妖怪,就会一下子萎靡下去。所以老师不会有除了妖怪以外的发现。这我可以断言。多多良胜五郎大师是只有在有关妖怪的领域才能够发挥卓越威力的人材。至于其他方面,这家伙连半点用场都派不上。反而是只会给人添麻烦。 刚才也是,要是话题能转到妖怪上头,他现在应该是欲罢不能的状态。然而刚才的暴冲,似乎哪儿也没冲到。 是空包弹。 “无所事事啊。”老师说,“啊啊,太无所事事了。就算在这种地方陪你玩耍,也只是无为。你不这么觉得吗?沼上。这段空闲可以读上多少书?可以看上多少神社?” 我觉得净看些对社会无用的书,在萧条的神社佛阁四处徘徊,看在世人眼中一样是无所事事。 我将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这才发现富美回来得太迟了。虽然我没看钟,但老师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了。与其盯着老师起伏的肚皮,倒不如去看看情况,我这么心想爬起身子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富美站在那里。 她的脸色不太好。 “怎么,没花牌也没双六吗?”我问。 “好像是有,可是现在不是问那些东西的时候。楼下……” 富美反手关上纸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靠到柱子上。 “怎么了吗?” “嗯,我看到老板娘慌得手足无措,所以虽然觉得多管闲事,还是关心了一下,结果……” “结果?” “说是老板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 我慌了起来。老师还是一样发愣出神。 “是啊,然后老板娘说老板这一两个月来,样子一直很不对劲。” “样子不对劲?” “是啊。”富美答道,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来,“听说老板变得食欲不振,态度也战战兢兢的,大白天就心不在焉,然后愈来愈严重,老板娘一开始以为是生病,非常担心呢。可是本人坚称没事,不愿意去看医生。” “哦……” “所以老板娘留意了一下,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 “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然后……到了清晨才一脸憔悴地回来。所以老板娘担心起来,逼问老板究竟去了哪里,但不管怎么问,老板都不肯透露。不仅如此,老板还坚称他哪儿都没去。” “这好可疑呀。对不对,老师?” “咦?”没在听。 “很可疑啊。每晚出门,然后衰弱地回来……” “会吗?”没在想。 “然后呢,”富美重新合拢棉袍衣襟,靠到火盆旁边。她很冷吧。“老板在我们到的那天倒下,卧床不起了呢。听说他高烧到三十九度五,还梦呓不止。” “哦……” 这么说来,没看到老板人影。 “然后状况愈来愈糟,所以老板娘从镇上叫来医生……可是老板的烧还是不退,而且他还梦呓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什么样的内容?” 富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露出困窘的表情,以古怪的音色说了: “和尚、和尚……” “什么?” “就是,听说他会梦呓叫着和尚、和尚。” “和尚?” “对,还有: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宽限?我不懂。” “很莫名其妙,对吧?然后听说老板在高烧之中,会像这样双手膜拜呢。老板娘说这会不会是被什么坏东西给缠上了,是不是狐狸妖怪之类的呢。” “妖怪!” 小山般的肉块痉挛了一下。 “是、是妖怪吗?富美!” ——不好。 回路连上了。老师站了起来。 “和尚?你刚才说和尚,对吧?是和尚附身吗?” 没有人这么说。 “可是一定是被什么给缠上了吧。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被什么东西给魅住,每晚离开家门,衰弱而归……噢噢,这不是古典怪谈的老套吗!那么老板是溜出病床,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吧!” 富美点点头,老师猛力喷气: “沼上,你还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快走啊!这还用说吗!这不是进行贵重的妖怪现象田野调查的好机会吗?我们要去找那个人。不要拖拖拉拉!” 老师这么吼完之后……小腿狠狠地踢到了火盆。 <hr /> 注释: 第二章 我大伤脑筋。 我觉得……我实在跟不上这个人。 这个人只要是跟妖怪两个字沾得上边,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一头栽进去。 如果他要一头栽进的是废寺、破庙、祠堂、古坟、墓穴还是粪坑,不管他栽得多用力,我都无所谓。老师因此遭到作祟还是被诅咒或死掉,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也不必把你的大头栽进别人的家务事里头吧。 富美也是,明明应该知道结果会有多么荒唐,帮忙劝谏教训一下也好;但是从刚才开始,她就火上加油地说些什么一定是被坏东西缠上了、真可怜的,使得老师益发鼓足了劲。 我拼命劝阻。 可是要制止小型战车般的老师非常困难。人肉战车的履带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以相当惊人的马力把周围也拖进去。我完全就是被拖拉似地出了房间,被推下去似地下了楼梯。 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不晓得是什么道理,老师似乎认为他有兴趣的东西我应该也有兴趣——不,一定有兴趣——不不不,必须有兴趣才行。 老师“咚咚咚”地发出巨响,费劲地下楼梯,我隔着他的肩膀,看到富美的笑脸。 看来……她觉得很好玩。 “太太,太太,不得了了,是妖怪。”老师以正经八百的表情——事实上他也是正经八百——说着与那正经的表情完全格格不入的荒诞妄言,朝着柜台冲去。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若非神智失常得差不多,否则是不可能正常应对的。九成九都会判断说这话的人疯了,几乎所有的情况,都会立刻报警或通报医院。 我慌忙走上前去,想要在被怀疑是神经病之前先辩解一番。 可是为时已晚,太阳穴贴着膏药,一脸疲惫的老板娘从柜台探出头来,以诧异的声音扬声叫道,“妖怪?” “呃,不,没什么……”咚地一声,我被推到一旁。 “太太,你有没有线索?” “哦,真不好意思啊,给客人添麻烦了。我们应该是有花牌,可是这些东西只有我那死鬼才知道收在哪里……” “花牌无关紧要。”老师说,“重点是老板。老板不见了,对吧?” “就是啊。哦,没事啦。我已经叫我儿子跟邻村的侄子一起去找了。” “可是老板不是发着高烧吗?” 我问,老板娘便应道: “是啊,烧得可严重了,有三十九度呢。” “三十九度!”老师无意义地怪叫。 “真的吗?那老板娘你这么悠哉,好吗?” 我追问道,老板娘露出困惑的神情说: “所以我已经叫儿子跟侄子去找了……” “可是……外头不是下着雪吗?而且天就要黑了。如果老板病得这么重,光是待在户外就很危险了啊。必须请青年团还是附近邻居,总之请求支援,全村一起去找,尽快找到老板才行。我们也来帮忙。” 其实我不太愿意蹚这浑水,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明知状况如此,却视若无睹,身为一个人就太不应该了。我向老师征求同意。 老师愤然不已。 老板娘也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应。 “全、全村?那怎么行?这位客人在说些什么啊。把这种事跟邻居张扬,实在太丢人了。只是丢人现眼罢了。而且我也知道外子大概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去里面,却被老师叫住了。 “耶、那么你心里有数喽!” “什么?” “你说你知道他在哪里,表示你知道原因对吧?不就是这样吗?原因是什么?” “什么?” “所以说,我是在问你,你先生是被什么给缠上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师用力挺出肚子。 “我是那样说啦……” “那你当然心里有数喽。你知道他被什么给缠上了。例如你先生触犯了什么禁忌,或是招来某些怨恨嫉妒,或是给了孤魂野鬼供品,还是杀了野兽,有很多吧?是什么?是恶灵吗?还是狐狸妖怪!” “啥?”老板娘整张脸写满了疑惑,“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你先生过着每晚被什么引出家门、被吸干生气回来般的生活,不是吗?” “呃,是啊……” “所以太太认为你先生是被某些坏东西给缠上了,对吧?” “坏东西啊……”老板娘露出一副快打喷嚏的酸脸,“难道客人是来传教的吗?这个家从我嫁进来以前,信的就一直是净土宗,不管是托钵的还是化缘的,我都在玄关就把他们赶走了。你们是客人,我不赶人,可是我现在正忙着,不好意思……” “我不是可疑的新兴宗教传教员!” 老师说着,“叽叽叽”地笑了。 更可疑了。 “我是研究者,请放心吧。我不会祈祷也不会加持,所以当然也不会要求布施或香油钱。就算你先生被恶灵还是狐狸给附身了,我也不会驱邪或祈祷镇压,请放心吧。” 更让人担心了。 连不担心的人都会被搞到担心起来了吧。 老板娘的表情也变得仿佛吃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一般。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你先生正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状态,基本上我都无所谓。” 真受不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一脸苍白,一次又一次捶打老师的肩膀。 老师看也不看我,嫌烦似地拨开我的手。 “我只是想要知道太太是怎么看待、解释你先生这些日子的可疑模样、以及他的失踪,只有这样而已。就算发生了相同的事,地方不同,解释的方式也会完全不同,对吧?有些土地,狐狸附身有时候会变成蛇神附身。” “蛇、蛇神?” “是啊,形形色色。神隐也是,有时候被当成天狗绑架,有时候被视为人类绑架,不尽相同。我就是想要采集这些啦。” 啦什么啦。现在这家旅馆正为了有人失踪而忙乱。 我要阻止,怎么样都要阻止,非得阻止不可。 “我说你啊,不要像这样访问身陷麻烦的人被卷入麻烦有什么感想,好吗?对于溺水的人,该递出去的不是麦克风,而是援手。就算采集这种事,也只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 怎么样呢,太太——老师再次询问。 “这种情况,这个地方会说是狐狸还是狸猫所为呢?” 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表情笑了。 “不晓得是粉头的女狐狸,还是红嘴巴的老狸猫呢……” “咦?这一带有这样的妖怪吗?” “温泉区那里就有好几只呢。嗳,我已经派今年十七的我家儿子跟我哥的儿子两个人去找了,马上就会找到吧。不劳客人替我担心。” “那、那是……” “没错,没错。”老板娘用更恐怖的表情笑了,“我不晓得客人把它想成什么了,可是这又不是民间故事,哪来的狐狸跟狸猫作弄人呢?这样好像在揭自个儿的家丑,不过缠上我老公的坏东西是女人啦。女人,坏女人。” “唔……”老师抱起胳臂,低吟起来。 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领域吧。 老板娘这次露出窝囊的表情说: “这一带啥都没有。这种隆冬时节,就算晚上出门,也没地方可去。要是待在外头,肯定会冻死的……” 这倒是没错。 “所以那个废物一定是钻进哪个粉头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啊,客人,这事请千万别张扬出去啊。给附近邻居知道就丢人了。因为我家那死鬼都已经过五十了,这又是个小村子,闲言闲语传得特别快啊。” 老板娘这么叮嘱后,就要进去里面,结果又被老师给叫住了。 “请等一下。” “什么事?我还要准备晚饭……” “晚饭可以延后。太太,我请教一下,这座村子距离有花街的闹区,距离不是很远吗?唔,温泉村或许是会有地下妓院或是有酒女陪酒的旅店,不过还是很远吧?这里距离最近的温泉,不是也有好一段路吗?” “唔,是啊。” “就是啊。对了,例如说……那座犬之汤吗?就连去那座温泉,距离也很远吧。我们去看了雾积的熊野神社旁边的贞光灵社,走了好久呢。花了半天有吧。对吧,沼上?喏,我们不是吃了那里的名产力饼吗?” 唔,吃是吃了。 “当时又下着大雪嘛。” “就算脚程加紧些,也要四五个小时吧。”老板娘说。 “就是啊。要是条件坏一点,就得花上六小时了。而且还是深夜呢。这阵子还下雪。你先生趁着家人睡着以后偷偷溜出去,在大家醒来前偷偷跑回来,这种事真有可能吗?我就做不来。” 老板娘受不了地打量了一下老师的体格,说: “胖成客人这个样子的话,应该没办法吧。可是啊,男人都是下流胚子,招架不过色欲的。我是邻村出生的,那个死鬼还年轻的时候,也是翻山越岭来会我呢。所以他一定是被年轻女人的美貌给迷住,使出了火场中的那种神力吧。可是啊,年轻时候姑且不论,我没想到他都过了五十了,还这么为色痴迷。而且不光是痴迷而已,还赌上了性命呀。真教我又臊又气……” 气死人啦!——老板娘握住围裙,大声叫道。 老板娘似乎打从心底相信老板的怪异行为与失踪和女人有关。“找到人以后,看老娘怎么治他!”老板娘接着说。这儿不愧是女人当家的土地。有点可怕。 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好吧,就算老板真的是去女人那里,他真的是去找……活的女人吗?我听说老板衰弱得很严重,从这一点来看,我实在不觉得对象会是这世上的人呐。真的不觉得呐。” “是啊。”老板娘同意。 老师兴奋地探出身子。 “那些狐狸精做的净是些这世上的女人做不出来的没廉耻勾当。实在是有够不要脸的女人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勾当? “我也不年轻了,要是每晚都做那样的事,身子可撑不住。叽!气死老娘了!” “可、可是,对方的魔力可以如此深地魅住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老板,表示那女人也很有可能是某种魔性之物,不是吗?与死人缔结关系的故事,古今东西多不胜数。喏,老板娘也知道吧?落语也有个叫野晒的故事,主角祭祀被弃置在路边的骸骨,结果骸骨就化身妖魅来报答了,还有三游亭圆朝的牡舟灯笼,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喀啦、喀啦作响的木屐声……” “那又不是男人过去,是女人自个儿跑来。”老板娘一下子就驳倒了老师。 “唔,说的也是……”就连老师也不禁有些着慌了,“我说啊,也是有男人上门会女人的例子。再说,对象也不一定全是幽灵。也有动物化成的精,中国也有和器物交情的例子。况且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啊。也有可能是被什么附身,每晚徘徊……” 这家伙,不管怎么样就是要跟妖怪扯在一起就是了。 “客人也真罗嗦呢。”老板娘吃不消地说,“我也不想怀疑自己的老公啊。可是这绝对错不了的。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好吧,其实啊……这事可要保密啊……” 老板娘做出招手的动作。 我和老师被吸过去似地靠近老板娘。 “……对面啊……” “哦,大路对面吗?” “喏,不是有家杂货店吗?” “嗯,是有家杂货店。” “那一家的老公啊,也跟我家死鬼一样。” “什么?” “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杂货店的金平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色胚子,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边转角的面粉店的少东,结婚才一年呢。可是怎么好像已经腻了自己的老婆,跑出去夜游。每一家都一样呐,因为难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没说出去,可是听流言说啊,这村子有不少男人都会去呢……” 老板娘开始嘀嘀咕咕说起左邻右舍的坏话来。 演变成这样,我们也无从插口了。 老师还恋恋不舍地再三呢喃着“真的不是妖怪吗?感觉应该是作祟之类才对。”但老板娘那张口若悬河的嘴巴说出来的已经全是别人家的坏话和对自家老公的抱怨,连个妖怪的妖字都不见踪影了。 就连我都觉得受不了,拉扯老师的棉袍之后,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地想要结束话题。 没想到这次轮到老板娘叫住了我们。 “对了,我都忘了,客人不是说什么吗?呃,老人家怎样的……” “老人家?” “有啊,客人有说啊。是昨天吧?说想见见在这一带住了很久的老人家什么的。” “哦,村子的耆老!”原本就要折回去的老师叫道,再次跳到老板娘面前,“跟耆老说好了吗!” “什么耆老,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个老不死的死老头罢了。” “只、只要没死都好。只要可以说话,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哪门子回答。 老板娘答道:“唔,他嘴巴是硬朗得很啦。牙齿没了,说话可能有点口齿不清,可是很爱说话。就从那儿笔直走去,往右转第六间,有户门牌是中井的人家。那个老头叫八兵卫,只有他一个隐居老人家独居,说什么时候去都行……” “中井……八兵卫先生是吧?” 老师简慢地道了声谢,重新戴好眼镜,点了点头,踩着沉甸甸的步伐上了楼梯。 然后, 明明就快到晚饭时间了,我、老师以及富美却特意更衣,前往拜访那位八兵卫先生的家。 雪停了。 外头很冷,但只要想想在长野差点遇难的事,这一点都不算什么。 沙沙踏雪声。 此时是连人影都稀疏已极的时刻。 没有杀人命案,也没有纷争,是非常和平的山村风景。 “沼上。”老师突然出声。 “干嘛?” “你怎么想?”老师说,以腰部为轴,转过庞大的身躯,挡在我和富美前面。 “什么东西怎么想?” “很不对劲吧?” “会吗?嗳,老板娘都那么说了,而且不见的好像是个病人,多少是会担心吧,可是那不是我们该插口的问题吧?这完全是人家的家务事啊。”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大量的水蒸气,“沼上,你听好了,像我们这种旅人,就是外人,跟所谓的异人是一样的。共同体的成员是不会把内部的事情告诉从外部来访的外人的。如果事关共同体的秘密,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板娘她不能告诉我们啊。” “她不就告诉我们了吗?” “那……耶一定是瞎掰的。因为我们一直想要探问出来,她才随便胡谧蒙混过去。” “可是,”富美开口了,“这个话题是老板娘主动提起的,我并没有深入追问。可是老板娘却念着伤脑筋伤脑筋,自个儿说了起来。” 没错。要是富美没听到这件事,我们根本不会晓得。 老师噘起嘴唇,“咕”了一声: “可是富美小姐,还有沼上,你们想想看嘛。如果老板娘刚才的话是真的,这个村子就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泡在花街里了呢。这里是好色村吗?” 好讨厌的村子。 可是……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啊。过去的娘宿、男方夜访女方等等,处理性的机制都消失了嘛。老师不也总是哀叹,说村子渐渐城市化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不知为何,老师挡在路中间,神气地挺起肚子。 “这座村子没有妓女户呢。不,依我观察,最接近这里的温泉区也没有那样的设施。就算有,也不是明目张胆做生意。我想应该也招不到那么多客人。” “这谁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老师以凶狠的语气说,“你听好喽,老板娘说这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会去。依常识来看,不可能只有这村子的男人会发情而已吧。如果邻近村子也有人去,人数可就非常惊人了。那么大的花街,得去到高崎才会有啊。” “大概吧。” “再说,几乎每晚都去,这也很奇怪啊。又不是迷上京城第一名妓的少爷公子,金钱和体力都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才病倒了嘛。” 老师歪起眉毛,“不是不是。” “要是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天就病倒了。老板娘说得一副是我胖才没办法的样子,但就算是瘦子,也一样没办法的。” “可是老师一碰上山顶有古怪的神社什么的话,也会发挥出惊人的马力,不是吗?那可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不要把神社跟花街混为一谈!”老师愤慨不已,“你想想看,单程得要四、五个小时以上呢。就算晚上十一点出发,到的时候都过了凌晨三点了。一次往返,连要在清晨回来,物理上都不可能啊。这一带的人早上不到六点就醒来了,哪有时间享乐子啊?” 这……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啦。如果这村子的男人真的每天晚上都出门,那地方应该没有多远,绝对是在这村子的某处。可是男人们成群结队在冬季深夜溜出家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很可疑吧?” “是很可疑啊。可是这又怎么样?” 老师叉腿站着,抱着胳臂说: “闵题就在这儿。一两个人也就算了,如果是集团遭到作祟或附身,怎么样呢?” 我不太想听这种事。 “嗯,众多男人每晚避人耳目,三更半夜溜出家门……难道是在挖坟?” “那根本就是怪谈了嘛。”我答道。 这类怪谈非常多。 我在军队也听了不少。 这是个内地和战地都广为流传的大众怪谈。连从满州回来的男人都曾听过这样的怪谈,所以分布区域应该非常广阔。搜集分析一看,类似的变形也不少。与其说是怪谈,或许说是现代民间故事比较正确。不过这故事具有几分技巧性。 故事的场景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或军方医疗矶关。 因为是医院,当然会有许多病人和伤患。尽管收容了病人,但因为无法做出妥善的治疗,死亡人数远比一般医院更多。而且是痛苦至死、衰弱至死。所以这类地方,即使在目睹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依然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由于是军方的医院,当然会有许多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不过这个怪谈的主角不是伤兵,而是患病倒下的士兵——而且得的几乎都是肺病。 情节很单纯。 受了轻伤而住院的士兵,发现与自己同房的重病老兵每晚都会溜出病房,不晓得跑去哪陉。 士兵听说同房的士兵得的是重病,当然会感到疑惑。 一天晚上,士兵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手术室或灵安室传来恐怖的声音。 他不经意地偷看。 竟看到那个得病的老兵正在大啖尸体——或是啜饮鲜血。士兵大惊,急忙逃回去,盖上被子,边装睡边发抖。 不久后, 走廊传来“嘶……哈……”的粗重喘息声——这一段的呈现,是口述怪谈的精髓。 接着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回到病房的老兵,嘴里说着“是你吗?是你吗?”——这里也是精华所在——从旁边一个个检查起睡着的士兵,逐渐往目击的士兵接近。一个,又一个。 接着老兵突然掀开棉被…… 你看到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吓唬听众。 正确说来,这并不是妖怪故事,也不是鬼故事。 因为说“你看到了”的,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种状况很恐怖而已,并没有异象发生。 说起来,这个怪谈是以人的鲜血可以治疗肺病这种无凭无据的迷信为根据。它有这样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老兵为了治愈自己的病,啖食新尸。 可是因为有这个解释做为大前提,所以有许多细节没有交代出来。 到了战后,这个怪谈的场景大多变成大医院或疗养院——或是难治之症患者避居疗养的郊居大宅——继续被传述下去。 场景改变,当然是因为战争结束了。 而其中提到的病名也从肺病被其他难治之症给取代。是因为有关肺病的正确资讯某程度渗透到一般民众了吧。 然而即使换了零件,构造还是相同。 一样是受难治之症折磨的病人,每晚偷溜出去,不是去灵安室,而是前往墓场。然后挖开坟墓,啃食尸体——大部分是骨头。不过“是你吗、是你吗”这种节节逼近目击者的恐怖演出大部分都被割爱了,几乎都变成食尸者在墓场回头,“你看到了!” 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原型。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起源于对难治之症病患的歧视,以及对疾病本身的不了解;但是把尸体与活人的肉体当戍医治难治之症的妙药,这样的发想从非常古老的时代就有了。明治时期就发生过以这类发想为动机的猎奇事件,怪谈由此而生,并且被移植到战场上——或许这么去看比较正确。 无论如何,这类怪谈的构造是在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不是无脸怪怪谈那类所谓的“二度之怪”,硬要说的话,是“一度之怪”的怪谈。 可是。 如果、如果这村子里现在依然横行着这类令人忌讳的迷信……然后假设全村村人联手进行以尸体制药这样的事,那应该是绝对不想被外人发现吧。 可是,我难以想像集体掘墓这样的画面。 再说,如果是全村联手进行,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做? “不管怎么样,这绝对不是玩女人啊,沼上。” 老师大力主张。 “男人们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聚集在村子里的某处。” “偷偷摸摸……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全村的秘密?” “可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 “那是连老板娘都不晓得的事吗?” “我不晓得老板娘有没有瞒我们啦,可是我不觉得男人们会去到村子外。不管怎么样,秘密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师扫视了周围一圈。 “老师今天思绪很敏锐呢。”富美说,“我也这么觉得喔。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的确都去了村子里的某处。我想老板娘并没有瞒我们,她是真心在嫉妒。所以有所隐瞒的与其说是村人,更应该说是村子里的男人。” “男人?” “对,男人。我想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瞒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大概是在做坏事。既然都会瞒了,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家里的人就算发现老公的行迹诡异,但只要老公不说出去,就无法知道真相。而且如那个老板娘一样好面子,不会告诉别人吧,所以才会胡乱揣测,一定是这样的……” 瞒着家人做坏事啊…… ——那会是什么事? “这不是很棒吗?”富美说。 “很棒?” “不是吗?因为全村男人团结一致,三缄其口呢。大家一定是在瞒同一件事。换言之,有那么多人有着相同的秘密,可是却没有曝光。这显示出他们有多么地团结,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会是什么样的事? 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事。 “再说,在这样的大雪中,许多人却可以忍着睡意和寒意,每晚集合,不是吗?那一定是骨头被拔光了。” “原来如此,骨头被拔光啦。” “拔骨头啊……” ——拔骨头。 我每次听到这种比喻,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某个故事。 是江户时代的书籍《诸国百物语》中的一则,我记得是第三卷里面,叫〈遭怪物拔骨事〉的一篇。 情节是这样的。 有流言说京都的七集河原的墓地有妖怪出没。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好玩打赌。他们要在半夜去到流言中说的墓地,打下木桩,贴上纸回来,算是一种试胆活动。 一名男子实行了。 结果突然冒出了一个身高达八尺、年过八旬的老人,露出恐怖的表情地追赶上来。 老人一脸异相,脸就像夕颜般黯淡,只有两颗门牙突出,眼睛竟然长在手掌上,是这样一个怪物。 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逃进一座寺院里,拜托和尚,让他躲在长衣箱里。 妖怪追到寺院前面,但只窥望了里头一下就折返了。 然而,妖怪虽然离去了,状况却不太对劲。 长衣箱那里传来了呻吟,以及狗啃骨头般的声音。 和尚觉得害怕,战战兢兢揭开盖子一看…… 应该躲在长衣箱里的男子,骨头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的皮……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怪谈。 百物语书籍里面的故事有不少充满说教意味,或说出结局就一点都不恐怖了。但这篇十分稀奇,既没有意义,也没有解释,完全就是则怪谈。 话说回来……骨头被拔光,只剩下皮,是什么样的状况? 光是想像被拔骨头的当下,以及被拔光骨头后的状态,我就觉得可怕极了。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我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是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嗳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所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按摩盲人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在该有的地方。 妖怪摆出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他以奇妙的动作伸出双手。 伸出的两只手掌上,各有着一颗大眼珠。 他的眼睛长在手掌上。那是以手掌看世界的姿势。 画上没有任何说明文。 眼睛长在手掌上,所以叫手之目——的确,感觉不需要说明。这个妖怪在疑似参考石燕画作的妖怪绘卷等等,也以手目坊主等名字登场。 “说不上来呐……” 晃过脑袋的净是些古怪的意象。 “总而言之,我们去那个老爷爷家看看吧。然后再请教他不就好了?” 富美说了非常理所当然的话。 <hr /> 注释: 第三章 我总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村中的耆老——或者说,真的就是个普通老爷子的中井八兵卫,他所说的话,完全是典型的村庄老人都一定会说的典型内容。每个人脑中都有的述说民间故事的老爷子——那就是八兵卫老翁。 典型成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习俗,老人背柱而坐,他适度地干枯,适度地庸俗。这一点也非常合我的脾胃。 他说柱前的座位叫做米会座,是主人的位置。 地炉左侧是老婆座,也就是女主人的座位,客席是对边右侧。主人的正对面,面对门框的地方叫木尻,不是客人,而是邻居等平常串门子的人所坐的位置。我们也没有高级到称得上客人,所以只让富美坐在客席,而我和老师坐在木尻。 面对泥地脱鞋处的这个场所也兼会客室,不过基本上是家人起居的地方。 普通这样的地方不会设置壁龛,但听说这一带一般都在这里设壁龛。壁龛里挂着天照皇大神的挂轴,同时也设有佛坛。壁龛上的顶柜部分则是神棚。构造很独特。 色泽黯淡的大黑柱以一家的栋梁而言显得十分瘦弱,教人不安。 而从天花板垂吊到地炉上的自在钩,在我看来十分新奇。 泥土地的炉灶上挂着一条注连绳,沾满了油脂和灰尘,看上去像一条垃圾。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的注连绳不会换掉,而是每年贴新的上去,变得就像一张吊床似的。绑在里面的注连绳感觉已经过了几十年,可能是因为这样,变成了教人无法辨识的物体。 但对我来说……真是风味十足。 “这一带啊,”老爷子说,“嗯,是百合若呐。” 百合若是个架空英雄——噢,既然他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这块土地,就应该把他当成真实的英雄来看吗?——百合若在说经、净瑠璃、歌舞伎等许多领域形成一个叫百合若物的热门类别,老人说此地留有百合若大臣传说。 “在小泽那一带啊,石头上留有他的脚印。然后啊,碓冰川对岸的中木,还有他另一脚的脚印。那是以前百合若踏住那里,射穿中木山时留下的痕迹,被他射穿的洞叫做星穴。百合若也漂亮地射穿了妙义山,当时的箭掉到了西牧的箭塚。弓则是铁弓,这保存在妙义神社。” “真想看看呢。”我说。 我很喜欢这类传说。 后来话题从上州的史迹古迹转移到房屋的特征等等,一直聊到上州人的性格。我以为一定会说到老婆当家和焚风这两个特点,没想到也并非如此。是因为这里不是平原地区吗? 不久后,开始说起古老传说了。 老师不断地把身子往前探。 先是狐狸。 老人说在这一带,狐狸叫做欧图卡。 汉字是写作“御稻荷”吧。老人说明,所谓狐火是下雨的日子,狐狸从墓地里挖出人骨,叼着走的时候出现的火。姑且不论是不是雨水与人骨溶出的磷发生的反应,但这个解释颇为科学。 然后是山犬、山猫的故事。 虽然不是动物点火或变身,做些不可思议之举的故事,但据老师说,本州并没有山猫栖息,所以这显然是妖怪谭。因为这等于是实际上不存在的山中生物的故事。 老人所说的各种故事里,老师最感兴趣的,是哇呜妖怪的故事。 不,我也非常介意。首先它的名字就非比寻常。不过老人说因为传说留存的地点较远,只知道那是个会哇呜大叫、非常可怕的妖怪而已。还说这个名称也是某处瀑布的地名。 真是十分有意思的故事。 还有河童、鬼婆和天狗。 听说谷急山的岩穴里,有个叫做掳人天狗的妖怪。 这个天狗就如同其名,会掳走人类。然后要是说出瞧不起天狗的话来,掳人天狗就会生气,把人关进洞穴里。不过把人塞进洞穴……这种讨厌的报复手段,实在不太像天狗的作风。 或者说,掳人天狗就不会做些其他像天狗的行为吗? “他主要只会掳人吗?”我问。 “听说会掳人。会把孩童的带走。嗳,是神隐啊。” “神隐!” “是啊,还有这样的故事呐。过去啊,有个姑娘遭到神隐,村里的年轻人找到那座山的洞穴去,结果看见一个红脸的天狗在洞里头烧火,脚跨在火钵上烤火。” “跨、跨在火钵上烤火?” “天狗也怕冷嘛。然后啊,看到这一幕的年轻人……嗳,天狗的那话儿很大嘛,年轻人就说:真有够大的。结果天狗勃然大怒,把年轻人给推进洞里,折了附近的树木堵住洞孔,让年轻人再也出不来了。” “出不来……然后就结束了吗?” “结束了,这故事就这么没了。” “唔唔……” 这天狗真够讨厌。 “这一带有很多神隐的传说吗?”老师问。 “也不多呐。” “很少吗?” “也不少。” 老人说算普通。唔,一般都是以自己居住的土地的日常状况做为基准,也不会想到要去和其他地方比较思考,所以大部分都会认为自己算普通吧。 老师挺出肚子。肚子几乎都挤到地炉上头了,应该满热的吧?看上去颇热的。 “那么,假设有人突然消失不见,那么在这里……都会被当成是天狗干的吗?” 老师是在想旅馆的老板吧。老人没什么劲地“呃”了一声: “不会是天狗啦。我说你啊,现在这都叫做下落不明,也叫失踪啊。” 老人说得一脸严肃。 “大抵不是离家出走,就是碰上意外啦。” 富美笑了。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这年头不流行这种迷信啦。” “哦……” “嗳,也就是时代变啦。” “时、时代变了?” “我说你啊,要是像那样满口天狗啊河童这类疯言疯语,可没办法在这时代混下去啊。我做孩子的时候,当然是怕妖怪了,可是现在啊,空袭更要可怕多啦。你想想,比起被吓唬天黑了还在外头玩,会被天狗抓走,说待在外头会被烧夷弹给炸死,更要恐怖太多倍啦。” 唔,事实是这样没错。 我们被村中耆老说教了。 不久后,老人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说: “上州这地方看来狭小,其实很辽阔。刚才我也说了,光是屋子的屋顶形状,每个地方就完全不同,习俗也是各地都不相同。但是这阵子啊,都变得一样了呐。告诉你们,过去上州是不种陆稻的,但现在种了。这里因为土地适合种桑,以前是盛行养蚕的。” 老婆当家啊——老人张大眼睛说: “这话啊,也不是在说上州的女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凶悍。喏,养蚕业是这样,种麻啊种蒟蒻的也是,这些都需要女人帮忙,所以男人才对女人抬不起头来。可是啊,照这样下去,这些也都会变了吧。” “是啊。”老师感慨良多地说。 “嗳,所以其他村子也盛行养蚕,蚕神的故事,也就是马跟姑娘的故事,也都还保留着。” “那是指御白大人吗?”老师尖锐地问道,“是养蚕起源的马娘婚姻谭,对吧—上州也流传这些吗?” “是啊。” “这、这座村子也有吗?” 老师把脸探得更出去。 御白大人信仰在东北地方很有名,但似乎并非东北固有的信仰。北关东好像也有流传。看来老师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 “没有。”老人回答得很冷淡。 “没、没有吗?” “其他村子好像有,但这村子没有。” “哦……” “因为这座村子有个禁止种桑的传说。” “种桑的……禁忌?” 老师微微张开小嘴巴,大大地张开小眼睛,然后就这样转向我。 “沼上,这里有禁忌!” 我本来想说“是啊,太好了呢。”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是迷信啦。”老人一句话带过。 “迷信?” “迷信啊,因为其他村子根本不在乎啊。与其说不在乎,就像我刚才说的,其他地方盛行种桑呐。邻村也是,古时候就一直种桑。而且现在这里种桑也已经是理所当然了。” “禁忌的理由是什么?” “不晓得。这座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产业。我听说本来有许多猎人,也是因为这样吧。现在没什么人狩猎了。是有人会因为兴趣去打猎,但没人拿这个行业糊口。战后完全没见着了。然后呢,明治期间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大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模仿其他村子开始养蚕,还种起稗粟来……也从其他村子请人来指导,可是作物就是活不起来呐。” “无法生根吗?” “嗳,那时候不把它当迷信的人还很多嘛。后来花了几十年,养蚕总算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但已经跟时代脱节了。现在已经不时兴这行了。” 内容愈来愈严肃了。 “总是慢了一步。”老人说,“这村子总算开始养蚕,是明治的时候,当时其他山区的村子连养蚕都已经放弃,开始做起林业了。他们从其他地方找人去指导,开始烧炭什么的。这村子本来就是混不下去才开始做起农业的,也不可能靠木材加工当副业……” 这是个贫穷的村子吧。 “现在虽然是多少还在做,但也没什么收益。嗳,被战争征召走的年轻人也慢慢回来了,每次村里众会,就忧心村子的将来,可是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呐。” 八兵卫老人一开始的快活语调骤然丕变,以沉重万分的话语结束了话题。 “你、你说的聚会,是在哪里进行呢?” 此时老师这么反问道。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我们极端缺乏社会性。若是谈论起社会问题,只会浮于观念,钻进死胡同里罢了。 “村里有聚会所。”八兵卫说。 “聚、聚会所吗?那里可以容纳多少人?” “这个嘛,三十个人进得去吗?挤一挤的话,多少人都进得去,不过会很挤吧。那只是栋简陋的小屋,可能会崩掉。” “每个人都可以用吗?”老师问起奇怪的问题来。 “要用是没关系,可是没其他用途,所以也没人会去用。只拿来聚会而已。那儿是众会所嘛。” “这样啊。它在哪里呢?” 老师接着问。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八兵卫老人答道,“很近,前面这条路直走,尽头处就是了。” “这样啊。那么,那里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溜进去之类的?” 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地说,“想白住在那里也不成的。”然后他笑道: “门上也算是上了把锁,钥匙在村公所的人身上。嗳,那是栋破小屋,我看是没人会溜进去,就算进去,也没有寝具,更别说有什么东西可偷了。里头很冷,睡不了人的。没有任何用途啊。” “这样啊。”老师盘起双臂,“那么……是啊,这座村子有没有什么会作祟的恐怖东西,还有……对,有没有像是特别的信仰物?” “特别的信仰物?” “也就是除了村子的信仰——山神或田神、盂兰盆节的祖灵祭祀,除了这类年节活动和祭仪之外……对,像是个人会去参拜的,不是屋神的……该怎么说……” “噢噢,我大概了解。” 这样说也听得懂啊?我感到佩服。 “嗳,这类的是不多,不过喏,你们住宿的旅店后面的竹林里,有座小祠堂。” “祠、祠堂!这我倒是没注意到。对吧,沼上?” 我无动于衷地“是啊”了一声。 老师忘了我们这三天都被大雪困住。在这样的大雪中,怎么可能去找那种小祠堂?都被埋在雪里了。 “那里似乎是不动明王的祠堂,这一带管袍叫治病的不动明王,只要向祂祈祷,疾病就会痊愈。” “祈祷啊?像百次参拜那样吗?” “我们不做那种事啦。最近连参拜的人都没了,但我还小的时候,还有老太婆会去参拜。我记得……好像会供上绘马吧。不过最近式微了呐。” 老人说得毫无眷恋。然后他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说了: “再来……你说作祟是吗?” “是的!”老师敏感地反应。 “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拿来说的,我是不太想提……不过这村子有栋屋子,被人叫做遭作祟的宅子。” “作、作作……” 老师兴奋无比,不停地咬到舌头。 “作作、作多多……” 多多什么,是在讲你自己吗? “……作作祟的宅子!那、那是怎样的……现、现在也还在吗?是不是会为村子带来灾厄,还是会出现死灵……” “不会闹鬼。” “那是有什么样的作祟?” “那可是宅子呢。建筑物才不会作祟。是遭作祟的人住过的屋子。” “遭、遭遭……” “你慌成那副德行做啥?正确地说,是有个家庭接连遭遇不幸,不幸到让人觉得简直是遭到作祟,是那一家子过去住过的屋子,这样罢了。” “被、被什么作祟?那、那栋屋子还在吗!” “可以不要把脸凑得那么近吗?你的鼻息都把地炉的灰给吹起来了。当然,屋子还在,但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好的事还是遗忘了好。而且现在那里好好地住着别的人家。所以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说起这种古怪的话来。我记得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吧。” 那么……是明治时代末期吗? “喏,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村子禁止栽种桑树,可是后来村子决定打破这个禁忌,说要开始养蚕,从别的地方带来种桑农家,向他们请求各种指导,就是那户人家住的房子。” “那么,这是因为触犯禁忌所带来的灾厄?” “是迷信。”老人又说,“我说过好几次了,现在村子就有桑园子。那户人家只是碰巧变成那样罢了。” “变成怎样!” “没什么,生病罢了,生病。先是当家的患了重病。是痨咳呐。接着老婆也过劳病倒。他们有一双儿女,各别患了腰病跟眼病。当时肺病不像现在,很受人排斥,而且就算没有生病,当时的人也非常迷信,不断地有人胡说些什么这都是种桑才会遭到作祟。” “原来如此,说这是触犯禁忌造成的结果的风潮流行起来……” “是啊。可是站在村公所的立场,那户人家是为了奖励种桑而请来的人,所以拼命维护,可是不久后父亲就死了。这么一来,作祟的说法一下子占了优势,结果整家人几乎是遭到村子排挤,被赶了出去。从此以后,一直到最近,那栋屋子一直是空屋。那就是受诅咒的宅子。嗳,被弃置了近五十年呐。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儿现在有人住,也没人再这么称它了。” 遭作祟的宅子……真讨厌的屋子。 老人说到这儿,用力抿了一下嘴。 然后他低声说道,“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对不起他们……?” “他们很可怜啊。现在想想,那家人一点罪过也没有。村子拜托他们,把他们请来,结果又把人家赶走。若是对他们再好点就好了……” 客人怎么想?——老人问老师。 “我是觉得那种毫无道理地歧视别人,让别人不幸的坏迷信,还是没了最好。事实上迷信就渐渐消失了。这是好事。四民平等,大家都一样,我觉得这真是好事一桩。可是啊,在这同时,每块土地的差异也消失了。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了。结果和坏迷信一起,原本在我们生活中心的神啊佛的,也统统不见了。怎么样呢,客人,这些东西不见的话,村子还该继续保留下去吗?” “唔……”老师歪起眉毛。 “每个地方都变得一样,不久后全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了吧。那样一来,也不需要村子啦。” 对于这个问题,老师应该也还提不出解答吧。 不久后,老人的话头再次转向村子的财政困难以及人口减少。看到话题开始变得现实,缺乏社会性的我们匆匆告辞了。因为对于忧虑严重现况的村落长老,我们不可能提出任何有益的意见。 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话说回来。 我深刻感到战争结束,社会开始恢复安定,日本的村子也迎向了明治时期以来的转换期。 我们在山梨拜访的村子,为了建设葡萄酒工厂,一分为二。 在长野的村子,则发生了温泉挖掘工程诈欺事件。 这个村子也迟早…… “我根……根本就不懂啊!” 老师朝着虚空大叫。我稍微算是正经的思索被那道声音给震得不知何踪。 “天狗跟河童没办法说明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的现象啊!” 还在执着那件事。 “虽然也有可能是每天晚上跑去参拜某处的神社,可是那是治愈疾病的祠堂的话,就太奇怪了。” 的确很奇怪吧,那样的话,就变成旅馆老板是因为祈祷病愈而生病了。 “如果不是信仰,难道是作祟吗?但看来这座村子没有留下任何会导致作祟的事物。就连那栋被作祟的屋子,现在也不晓得是哪一家了,不是吗?太健全了。连个附身魔物的附字都找不到嘛。对吧,沼上?” 这种事向我征求同意又能怎么样? “说起来,这村子这么小,晚上哪有地方可去?而且还是好几个人。这么多人要聚在哪里?这个村子说到宽阔的地方,不就只有森林还是墓地了吗!可恶,真教人在意。” 老师说着,快步往前走去。 “不是说有众会所吗?” “这我也想过了。”老师说,“可是岂不是很奇怪吗?向公所借钥匙偷偷聚会,然后呢?还是村子的男人每晚偷偷溜出家里,在聚会所集合,忧心村子的将来,不停地商议吗!” “这有可能啊。”富美说,“像是偷偷计划,想让太太们大吃一惊之类的。” “富美小姐,这世上才没那种生日礼物般的附身妖怪!” 唔,我是觉得应该没那种妖怪,但也没必要硬是想成是附身妖怪所为吧? 老师抱着胳膊,沉甸甸地往前进。 就像外表看到的,是勇往直前,可是…… ——他想去哪里? “喂,那里不是旅馆的方向啊,老师!” 就算拦他,他也不会停步。 不到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村郊。 有一栋简陋的小屋。这大概就是聚会所吧。 立着一尊老旧的道祖神。 这里再过去就是山了。 是村子的境界。 “你看,这村子不就小成这样吗?” “这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啊。你打算去哪里啊,老师?旅馆老板娘在等我们回去吃晚饭呢。再说,喏,或许老板也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啊。” “他不会回来的,他们只在温泉区找嘛。老板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他绝对是在这个村子里……嗯?” 老师扶起镜框。 “有东西。” “咦?” “那是什么!”老师短促地一叫,跑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老师的庞然巨躯已经左摇右摆,挺着他的大肚子冲进黑暗的森林里了。真的就像头山猪。 “老师动作满迅速的呢。”富美佩服地说,“虽然看起来一副快跌倒的样子。重点是……” 不追上去行吗?——富美盯着茫然自失的我说。 “追哦……” 我是不想追啦。 我吃不消地进入森林。 “明明视力那么差,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他的夜间视力好得莫名其妙呐。” “哎呀……”富美发出奇妙的声音。 “怎么了?” “不好了,不得了了!” “什么东西?……啊啊啊!” 不好了。 粗壮的树枝上垂着疑似绳子的东西。 底下吊着一个头绑着手巾,底下穿着雪裤及雪靴的瘦弱男子,正左右摇晃。 然后…… 男子的胴体被一个巨大浑圆的东西紧紧抱庄。 “住手,快住手,不要一时冲动!” “呜嘎嘎……!” “死、死了一切都完了!死了连糯米丸都只能供着而已!还吃不到!” “呜嘎……!” “上……上吊?” 一定是上吊。 我们的老师扑向上吊男的胴体,看来是试图要阻止对方自杀。 可是…… 这怎么看都是反效果。或者说,这显然是在协助自杀。 这简直是扯上吊鬼的脚。再这样下去,只会提早对方的死期。 我大为狼狈地跑到摇晃的物体底下,试着拖开老师。 此时……咚地一声,那东西猛地掉落下来。 接着是一大片的积雪、树枝和绳索等纷纷砸落。 平常应该只有反效果的扯上吊鬼的脚,碰到体重超乎常人的老师,似乎也得另当别论。粗壮的树枝承受不住重量,从根部折断了吧。 “你回心转意了吗!”老师骑在男子身上吼道。 “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我老婆……还、还有……” 从我身上让开吧——老师的肚子底下传出微弱的声音。 <hr /> 注释: 第四章 我目瞪口呆。至于是对什么目瞪口呆…… 唯有这次,不是对多多良老师目瞪口呆。我是对这个村子的男人目瞪口呆。 看着村子的集会所中——唔,就像长老说的,这只是栋简陋的小屋——一大排通共三十多名男子——上从八十九岁的中井八兵卫,下至才二十来岁的小毛头,我深深地大叹一口气。有句俗话叫惊到合不拢嘴,知道村子的秘密时,我真是吃惊到好一会儿都忘了闭嘴。 后来…… 从老师肚子底下被救出来的自杀志愿者,不管我们怎么问,他都不知为何,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然后他净是拼命恳求我们不要告诉村人,不要告诉巡查,尤其是不要告诉他老婆。 就我们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这种情况,也不能一声,“好吧,我们了解了,再见。”地就这样离去。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对方都叫我们不要告诉警察和家人了,我们也不能怎么样。就算想帮忙他,我们也是旅人,想要不借助村人的力量来救助男子,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困惑万分,最后决定去找中井家的隐居老爷八兵卫商量。男人一听到八兵卫的名字,猛烈颤抖,彻底拒绝,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依了他。我们立刻叫富美去通知,不久后,隐居老爷飞快赶到。 不……来的不只是隐居老爷一个人。 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赶到了现场。 在这阶段,我已经相当吃惊了。 我不晓得村子的人口有多少,但大概短短十五分钟内,全村约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聚集到村郊的森林来了。当然,整座森林都塞满了男人。我真是一头雾水,而聚过来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安慰起上吊男,上吊男也向众人低头赔罪。 结果,我们全都鱼贯移动到集会所去了。 集会所的门锁已经打开,几名男子烧火等待。看来八兵卫从富美那里听到上吊的事时,当场就发出临时集会布告,召集全村男子了。 令人吃惊的是…… 在森林里试图上吊自杀的男子,就是下落不明的旅馆老板——小针信介其人。 小针说他一开始就是打算自杀才溜出家里的。可是躲过老板娘的耳目溜出去后,来到静僻无人的地方都还好,但他怎么样都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在森林里四处游荡。 从他的供述倒过来推算,小针把绳子挂上树枝之前,犹豫了三小时之久。可是总算打出个绳圈后,又发现没有踏台。于是决心寻死的旅店老板为了寻找可以拿来垫脚的东西,又花了好几个小时。 从他犹豫了那么久来看,我想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死吧。 难过得想死、或是被逼到只有一死的窘境,跟实际上要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事实上,小针就说他好几次想要罢手。 可是犹豫当中,天也黑了,气温也下降了,而且小针本来就身体不适,高烧不断,开始感到不安,真的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次想死了。他总算下定决心,把绳索套上脖子,终于要踢开踏台的时候…… 就在这个节骨眼…… 突然被个小型横纲力士般的东西给紧紧抱住了。 小针说他吓得差点没命。还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这也难怪。 什么吓得差点没命,你本来就打算要死吧——老师毫不慈悲地如此指摘。 嗳,结果小针人还活着,死法也是无关紧要了。这种情况,问题是他怎么会想寻死?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询问小针这个问题,看来男人们对问题的答案都了然于心。 然后我们从村子的男人口中问出了真相——村子的秘密。 结果我才会目瞪口呆。 “赌……” “赌博?” “原来是赌博吗!”老师大叫,“为赌博鬼迷心窍!原来这里不是猪哥村,而是赌徒村啊,沼上!” 这话说得毫不遮掩,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怎样?你们每天晚上轮流溜出家里赌博是吗?瞒着太太的耳目?” 村人们点点头,无从辩驳起。 “这……嗳。” 富美的推理说中了。村里的男人们每天晚上全数出动,真的是背着家人在做坏事。小针信介会顽固地想要隐瞒自己自杀未遂,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为动机如此,别说是家人了,就算被警方知道,也无法分辩。 不,要是事情闹上台面,会累及其他村人。所以就小针来看,他只能隐瞒到底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老师说。 然后他环顾村人。 “难道连隐居老爷也……?” “真丢人。”八兵卫说,“嗳,真真丢人呐。可是啊,客人,我们并不是觉得游戏好玩,才沉迷在赌博当中啊,对吧,金平?” 被旅馆老板娘评为好色的杂货店金平一脸严肃地答道: “嗳,一开始是满好玩的啦……” “嗳,也不是不好玩啦……” “可是途中开始就……喏……” “痛苦得要命……” “可是你们……” 我才刚出声,八兵卫就打断我说: “嗳,请先等等啊客人,这些家伙说到赌博,知道的本来只有全家人一起玩的赌骰子而已,他们的优点就只有从早到晚工作不停。因为没有半点娱乐,才会……” “才会沉迷在赌博里?”老师毫不留情地说。 这跟军队是一样的。 我反顾己身。过度严酷、没有抑扬起伏的日常生活是很痛苦的。这若是当中唯一一样娱乐…… ——会为此痴迷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痴迷到宛如被拔光骨头——这语感果然教人毛骨悚然。 “可是那都是借口。”老师说,“是借口,借口。我不说勤劳是美德。我不这么说,但不管状况如何,违反公共善良风俗就是违反公共善良风俗。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该被纠弹的事就是该被纠弹!” 老师非常愤慨。 碰上这种状况,老师总会发挥出莫名其妙的魄力,然后周围家人会完全被他压倒。村里的男人们全都消沉萎靡,垂下头去。 可是, 仔细想想……村人是要赌博还是要买女人,都轮不到一介妖怪研究家来纠弹。不,不管他们做出多么天理难容的事,还是人道上教人质疑的行为,被突然冒出来的臭脸胖男子和莫名其妙的平头男以及绑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地斥骂,一定会觉得吃不消吧。 我们也是一样,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这些人非得被责骂不可。说起来,我只是目瞪口呆,并没有生气。恕我重申,我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我很宽容的。 至于老师……唔,他是在生气吧。 可是他并不是站在社会正义的旗下做出道德性的发言,也不是代为申诉太太的心声。这个人只是因为状况决定性地远离妖怪而生气罢了。 “这是不可以的!”老师说,“不,我也不是说赌博全部不对。事实上就有公营赌博,只是打发时间,小赌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做为一种游戏,赌博魅力十足。说起来,赌博这事与神事和占卜彼此相关……” 我捏了老师的大腿一把。 话题要是偏向那里,就要不可收拾了。老师看我。我摇摇头。 老师干咳了一声: “话……话说回来,这状况岂不是很异常吗?村人有一半以上都瞒着家人沉迷于赌博。甚至还有人差点因此上吊……” 老师望向小针。 旅馆老板缩起身子,缩到不能再小,说了声,“对不起。” “我想你一定是瞒着太太从家里拿钱出来赌博,结果输得一干二净,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怎么样都转圜不了,才会想要自杀,是吧?” 小针垂着头,“呃,唔,算是这样吗……” 那语气像是在说状况有点不同。 “不太一样呐。”八兵卫说,“客人,嗳,虽然都一样教人目瞪口呆,但为了信介的名誉,我得为他辩解一下,其实是……” “隐居老爷,不可以,只有那件事不能说,说出去就完了!”村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八兵卫摇了摇头: “听说这位胖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跟他撒谎是行不通的。他的那双眼睛……是瞒骗不过去的。” “了不起的学者?” 唔……访问八兵卫家的时候,我们是说了类似的话,不过那几乎形同唬骗了。至于眼力……老师的眼神的确恐怖,但那也只是装腔作势,我想应该是爱怎么骗他,就可以怎么骗他。 “老师,我就老实说了。这事呢,这些赌博,是村子开会决定的事。是村长也同意而决定的事。换句话说,就像是公营活动……这些人也不是喜欢赌博才开始赌的,不是信介一个人的错。” “村、村长也同意?” 我……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如此,只有村长一个人表面上必须装作不知情。因为这是违法的啊。所以现在说的内容,请装作没听见吧。” 八兵卫低下头来。全员都跟着垂头。 老师无意义地挺起肚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这是赌上这个村子存亡的、一生一次的大赌注。不不不,我知道赌博不好。可是为了让村子维持下去,我们需要钱。为了让没什么产业也没什么资源的这个村子存续下去……就算是靠赌博赚来的脏钱,我们还是需要。” “所以……才会搞起公共事业——也就是村营赌博吗?这说不通啊。”老师说,“这是在村里头进行的赌博吧?那么钱只是在村子里面移动,总额并不会增加啊。有人赚就有人赔,对全体利益没有贡献。不就是这样吗?” “不,这是……” “我说你们,”老师语气更加严肃地说,“这发想太奇怪了。没有生产性的赌博无法创造财富啊。不管谁输谁赢,都只是钱从右移到左而已。还是怎样?是以赌输的名目各自提供金钱,填补村子财政这样的计划吗?唔,如果是村民同意决定的事,外人是无法插口,但这事太不合理了。村子的财政可能是会获得补贴,但相反的,村民就大亏了。要是一直输,生活就过不下去了啊。结果甚至搞到有人自杀未遂……” “对不起……”小针说,头垂得更低了。 “……这、这样子好吗?嗳,所谓公营赌博,就是这样的结构,或许没道理国家能做,村子却不能做,但以国家单位进行姑且不论,那是可以在这么小的村子里做的事吗?当然不是吧,绝对不是的。” “嗳,不是这样的啦。”八兵卫说。 “不是吗?明明就是嘛。” “嗳,老师说的是没错,但我们在做的不是这样的事。” “哪里不是了!我不懂。” “赌、赌东是外头的人。” “咦?” “我们赢的话,钱就会从外面进来。赌金是我们一人出一点,村子共同的钱。所以就算赢了,个人的荷包也不会变多,全都会变成村子的财产。个人只拿得回一开始出的本金而已。就是这样的构造。”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老师瞪大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 老人呐呐地说了起来: “这座村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孤孤单单地座落在村子与村子之间。也不是自古做农为生的村子。我刚才也说过了,不管做什么,都慢了一步,跟不上时代,总之是不成器。唯一的优点就只有老实而已呐,是座愚笨的村子。” “就是啊……”叹息般的同意声响起。 “而且年轻人被战争带走,村子里只剩下老头和妇孺了。剩下的男人也因为待在这儿无法温饱,有五成都外出挣钱去了。也有很多人迁出了村子。嗳,这也是世间定理,我们老人家也想就勉强维系到它消失为止好了,茫茫然地坐视着。然而到了最近,几个年轻人复员回来了,虽然几乎都留不住,离开了村子,但有几个人留下来了。那些留下来的年轻人说了教人心酸落泪的话啊……” 八兵卫望向后头。 恭敬地坐在那里的几个年轻人极不甘心地说了: “这村子是咱们成长的村子。” “我们不想就这么失去它。” “我们喜欢这个村子!” 他们大概和我同一个世代,或者更年轻。 我是东京长大的,虽然应该也不是因为这样,但我对故乡没有什么强烈的执着。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总有些羡慕这些年轻人这样热烈地表达对自己生长的村子的喜爱。 “就在这个时候,”八兵卫接着说,“关西一家企业提出了一个计划。” “企业?” “那是叫企业吗……?还是公司?所谓的计划是建设一座以外国人为对象的渡假村。” 出现了,又是开发事业。 “农业,林业,这村子总是慢上半拍。可是独独这次,是领先一步。是叫观光吗?这个国家现在虽然是这副德行,但不久后占领应该也会解除,景气好转的话,日本人也有闲钱出外游玩了。我不晓得这种地方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不过听说好像可以玩雪还是什么……呃,那是叫滑雪吗?嗳,好像是有一些娱乐吧。” “叫什么假、假期……” “休闲……什么的吧。” 那家企业似乎以相当新潮的词汇来说明。八兵卫突然转为耆老的表情说: “山啊,对我们来说是生活的地方。山是恐怖的,是可畏的,是令人感激的,是无可替代的。但是他们说,在外国人眼中,山是娱乐的场所。嗳,我是感到抗拒啦。但这也是潮流嘛。就像这些年轻人说的,总比村子没了好。我这么想。” 老师一副忍耐着想要说什么的模样,他对这类事情原本就自有一家言。 要如何与逐渐变迁的时代妥协并迎头赶上,对于村落社会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吧。如果继续维持旧态,将无法存活下去,然而过去、历史和传统也不是能够轻易割舍的吧。 所以有时候开发会引起严重的对立,也有急于开发,遭到诈骗的例子。这座村子……又是如何呢? “嗳,村里的人都兴奋极了。村长也非常感兴趣。几乎没有人反对。然而……”八兵卫放大了嗓门,“有个极大的问题。仔细问过之后才知道……” “什么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那家企业要买下这整座村子。村子被买走就没意义了。就算渡假村再怎么兴盛,这儿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大家都得迁走。” “当然,企业提出了条件。”年轻人发言了,“从金钱面上来看,条件也相当优渥。另外,他们还说有技能的人会优先雇用,也会照顾村人找到新住处等等,安排后路。可是……那样的话……” “那样就再也不是我们的村子了。”另一个年轻人说,“如果不是我们村民靠自己来开发,就没有意义了。我们蒙受祖先传来的这块土地的恩惠生活,却拿了钱就抛弃土地的话,对祖先和这座山都太过意不去了。”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这心志很值得嘉许!” “我也这么想。在这块土地,这座村里,有许多神明。山神、灶神、厕神、道祖神、稻草人神。也有许多年节活动。我没法将它们全给抛弃。所以这件事就告吹了。告吹是告吹了,但咱们村子还是一样过得苦哈哈。所以……嗳,我们就决定靠咱们村子自己来推动那个计划了。” “村子自己来推动?” “是啊。大企业砸大钱做出这样的计划,都还算准了是稳赚不赔,那么咱们自己来干,应该也是一样有赚头啊。可是啊……缺少那最重要的东西啊。” “唉……”集会所中叹息四起。 “谁……都不愿意这么穷啊。”老师说。 听着听着,连我都感到凄凉起来了。 “可是啊,老师,天无绝人之路,该说是凑巧还是怎样……” 看来前面都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才是正题。 “去年秋天,当时开发计划告吹,全村正意气消沉的时候,村郊迁来了一个座头。” “座、座头?” 真教人混乱。山村渡假村开发计划之后出现的名词竟是座头。这到底是什么时代? “就是帮人推拿治疗的按摩师傅啊。”金平说,“他自称富之市……咦,本名叫啥去了?” “菰田勘介六十五岁,错不了,是我负责登记的。” 这么说的话,应话的人是在村公所工作吧。 那个人说,这村子一直只有迁出去的人,战后第一次碰到有人申请迁入,让他非常吃惊。 “富之市向村子买下村郊墓地后头成了空屋的农家。那儿很荒凉,而且他眼睛又不方便,好像是全盲,所以我担心他住在那儿要不要紧。他做的是按摩生意,所以我推荐他去犬之汤之类的其他温泉区比较好。温泉区都有推拿按摩,可是这村子没什么人会找人按摩嘛。结果……” “结果?” “他竟然说做生意只是消遣,他钱多到都放烂了,用不着村公所替他担心。” “钱、钱多到都放烂了!”老师大叫,“多到可以放烂的钱,到底是有多少?喂,沼上,钱可以放到烂是有多少!” “我没看过,才不知道哩。”我随口敷衍。 总之,有个叫富之市的按摩师傅住在村郊的空屋里。然后…… 八兵卫接着说了: “那个按摩师刚来的时候,到处去给人按摩。像是村长、金平,还有我,都给他按过几次。他按摩的手法平平,但人很健谈。而且好像真的是腰缠万贯。” “他说什么他亲切地照护孤苦无依的老人,结果老人为了回报他,让他继承了莫大的财产。” “听说那钱足够买下两三座山呢。” “还说什么可以在东京正中央盖上好几栋大楼呐。” “他说可以包下料亭,叫来艺妓,花天酒地个三天三夜呢。” “他说消遥奢侈的日子他已经过腻了,想来过过朴素简单的乡间生活。真教人羡慕呐。” 真是太阔气了。 一座吵嚷起来。 众人都被触动了吧。 “那个富之市啊,”八兵卫开口的瞬间,众人全安静下来了。“某一天突然对我埋怨起他光是有钱,却没有地方花,说他想把钱花在有用的地方。” 多奢侈的烦恼啊。对穷人来说,钱再多也不够用。什么有钱没地方花,真是大言不惭,该遭天打雷劈。 八兵卫连点了好几下头: “然后呢……而且富之市甚至有借贷业者的执照。喏,从江户时代开始,座头的职业就是放款不是吗?检校就是贷款的嘛。” ——现在也是吗? 我有点疑问,但老师什么也没说。 八兵卫拱起肩膀说了: “这话可不能听过就这么算了。对吧,老师……?” “这真是场及时雨啊。”老师随口应道。 “没错。所以我和这群小伙子商量,向富之市借钱。当然,是为了村子而借的钱。我们拿这座村子的土地做担保,说等到我们成功将这里改造成观光村后,一定会连本带利全数奉还——嗳,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富之市竟然摇头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哦,他的说词是,要是盖什么渡假村,这一带岂不是变得吵死人了,他是想过安静的乡居生活才搬来的,盖什么渡假村他就为难了,他尤其讨厌外国人。还说他特意来这里寻觅静谧生活,那样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真自私呢。”老师说,“这种说法简直太自私了嘛,对吧,沼上?” “是很自私……可是这事本来就是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要放款还是要拒绝,是放款业者的自由。不管理由为何,就像放款的人不能硬逼人借钱,借钱的人也不能硬要人放款,只有彼此的条件吻合,契约才能够成立。死缠烂打,不管怎么样都硬要借贷,平常这样才会被人说是自私吧。 “是这样没错……”村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即使如此……村人还是无法就这样死心。 而他们无法完全死心,是有理由的。 “富之市喜欢赌博。”开口的是杂货店的金平,“我请他来按摩过几次,那家伙按没几次,就不小心说溜嘴了:我啊,天底下的乐子几乎都玩逼了,但大抵也都腻了,不管是美酒、美食、美女,一开始是好玩,但渐渐的就教人烦腻了……可是……” 可是,唯独赌博这档事,我怎么样就是戒不了——听说富之市这么吐露。 富之市还这么说:我也这把年纪了,色欲枯竭了,欲望和利益也满足无虞,离开尘世隐遁,以弃世之人自居,过起闲居生活后,虽然没有半点不顺遂,但只有这一味,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舍弃。 “那个和尚说,他会自个儿玩牌,扔骰子,但实在无法满足。嗳,他眼睛不方便,看不见骰子点,也看不见牌子花样,再说,一个人也根本玩不起来嘛。所以他便对我说:老爷如果也嗜此道,下次请陪陪小的玩一把吧。所以……” “你们想说既然他不肯借,就用拐的?” 老师的说法真是太直接了。 “我们并不是想敲诈他。”八兵卫说。“暧,不过想要钱是真的。” “所以你们想诈他的钱不是吗?” “不不不……我不打算辩解,但不是这样的。一开始金平邀我,我一时好玩,就陪着他一块儿去赌。结果啊……金平这家伙啊……” “我一个晚上赚了一万五千圆呢。我带去的赌资只有一百二十圆呀。” “一万五千!”超过一百倍以上。 老师捏起眼镜框,讶异地瞪着金平。 “啊,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没因为对方看不见,就诓骗人家啊。我可是正大光明地玩的。输的时候我就老实说输了,富之市也玩得很乐啊。我一点都没想到要赚,可是我就是赢了啊。真的。” “听到这话,我……嗳,起了歹念。一边是钱多到不晓得该怎么花的人,他不愿意借钱,但想要人陪他赌博。而我们需要钱。如果陪他赌博,结果赢了他的钱,他也没话说吧。所以我跟村长说了。村长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不是可以在台面上公开称赞的事。出事的时候,也不能给老婆孩子添麻烦。所以我们偷偷只召集了男人,大伙一块儿商量。结论是,如果不是偷也不是骗,而是靠个人的本事赢得胜负,堂堂正正赢钱,就没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 富美的预测又说中了。 这也是偷偷计划,要让太太吃惊的点子。 “但我们似乎格局太小了。” 说到这里,八兵卫不知为何,变成一种怀念过去的口气。 “一开始……我们从有志之士手中一人募集五圆,凑足了两百圆左右,交给这个金平,还有那边那个滋治去赌。没想到啊……” “变成了十万圆。”被称做滋治的男子说。这个人就是旅馆老板娘提到的,刚新婚一年的面粉店少东。 “所以你们食髓知味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富美开口。面对一群大人,这小姑娘却一点儿都不畏缩。 “你们觉得或许行得通,想要狠狠敲他一笔竹杠吧……对吧?” “也不是敲竹杠啦……” “就是啊……” 男人面面相䝼,彼此点头。 “结果……反过来被狠敲了一笔。” 村人们无力地垂下头去。 “嗳……这十万圆啊,等于是轻松入袋,所以接下来我们想说从里头扣掉本金的两百圆还给出资者,剩下的全部当成军资挑战,派了其他人上阵。” “就是我……” 举手的是旅馆老板,小针。 “第一个输的也是我……”小针放声痛哭起来,“我把十万圆全输光了!” “喂,信哥,”一旁的男子安慰说,“当时我也跟你一起啊。” “不,你没有责任。我输得太不甘心,气昏了头,想要扳回一城,又挑战了一次,结果输得一塌糊涂……第一个欠下赌债的……也是我。” “欠钱?” “输得惨到家了……我写下了两万圆的借据啊。” “嗳,输的是信介,但派你去的是我们所有人,所以这是村子的责任,那笔债也不是信介一个人的债。可是啊,考虑到事情闹上台面的情形,还是当成个人去赌,个人去玩比较好,所以借据是以信介个人的名义写下的。” “我家旅馆根本是门可罗雀,哪来的那么多钱?” “所以……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再一次凑钱,想办法赢回来。然后,我们曾经一度赢到可以赎回借据的地步了,还一路倒赚了不少,可是……” “结果在关键时刻全军覆没了,对吧?”富美毫不留情。 我总觉得是在说自己,和村人一样垂下头去。 富美更加不留情地说下去: “所以……才会不可自拔?” “我们……想要钱啊。” 被八兵卫一句话触发,村人们呻吟似地接二连三发言了: “可是我们绝对不是动了贪、贪念啊。” “可是欠钱就糟了啊。因为我们连老婆也瞒着啊。” “我们不是贪心,我们一点都不贪,可是不至少拿回本金的话,我会被老婆给休了的。” “所以大家才轮番上阵,却怎么样都不顺利……” “噢噢,大家都拼上了命,可是只有一开始还有赢有输,接下来就完全赢不了了。” “那个按摩师傅可强的了,强得要命。他一定是运气好到不行。” “结果,嗳,这里所有的人都被迫写下借据了。” “债款的总额……听了可别吃惊,现在已经高达五百万圆了。” “我们……已经没法回头了。” “可是赢不了啊。” “怎么样都赢不了……”八兵卫作结。 “这不就是恶性循环吗?”富美说。 “就是啊!”小针说道,“四天前我下定决心,将我最后的宝贝——那家旅店的土地跟建筑物的权状拿去赌了。结果……” 富美叹了一口气。 她一定是觉得只有“笨蛋”两个字可以形容吧。不,根本就是笨蛋,可是我懂,赌博就是这么回事。尤其像这些村人这种生活纯朴又没什么娱乐的人,一日一陷进去,往往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总之,我感同身受。 我们抵达那间旅馆的早上……小针信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在未明的雪中,宛如空壳子一般回到了旅馆吧。然后他发起烧来,昏睡不起。 太凄惨了。 然后我想起了富美告诉我们的小针的呓语。 和尚、和尚…… 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在高烧折磨中,胆小的旅馆老板一定是梦见了遭到座头模样的男人讨债的恶梦。 真可悲,可悲到了极点。 小针醒来之后陷入绝望,才会进入森林打算上吊。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家人和村人吧。 “各位,对不起,我又输了……”小针垂下头去。 “又、又不是你的错。” “是那个按摩师傅运气好得跟妖怪一样啊。” “像妖怪一样?” 老师的巨躯猛地一抖。不好。 富美就像要牵制老师的行动似地问,“真的赢不了他吗?” “赢不了啊。” “没有作弊吗?” “我想是没有啊。” “赌博的时候没得耍诈嘛。” “说起来,富之市那家伙看不见是输是赢啊。就算是那家伙摇的壶、发的牌,判断胜负的也是我们。” “那样的话……你们不是可以尽情耍老千了吗?” 富美有些困窘似地说,村人们全都大加反驳: “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那样就太没人性了!” “我们可没堕落到那种地步!” “话是这样说没错,”富美大声说,“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了这种事而上吊,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村人当然沉默了。 虽说盗贼也有三分理,但再怎么有理,小偷就是小偷。全村都因为赌博而输得一无所有了,事到如今计较公正不公正又能如何?对条件不利的人耍老千,确实是违背人道,但既然有这样的判断力,一开始就不该赌什么博——村人就算被这么教训也无可奈何。 “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富美盘起胳膊,“那个人真的眼睛不方便吗?” “噢,”一个秃头男子举手,“其实,我曾经耍过一次老千。” “什么!” “你这家伙!”“你这全村之耻!” 村人群情激愤,八兵卫制止他们: “嗳,先等等啊,先听听作造怎么说。既然会在这时候坦白,作造也有了心理准备吧。” “嘿,各位,不好意思啊。我啊,在赌骰子的时候押了双,结果出来的是单,我一时鬼迷心窍,就说了是双。” “太过分了!”“你还是人吗你!”“简直畜生!”村人们七嘴八舌地骂道。 “别在那儿吵吵嚷嚷的!”八兵卫制止,“自小就是全村第一倔小子的作造可是下了一大决心才坦白的,你们都给我静静听着。然后怎么了?” “哦,结果富之市露出吃惊的表情说:咦?是吗?然后就乖乖认输了。我本来想说如果他坚持说不,应该是单才对,我也要坚称是双,没想到富之市一下子就同意了我的话……结果怎么说,我内疚极了,也就是承受不了良心的蚵仔……” “承受不了良心的呵责?” “对,我觉得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村子的将来,也不能耍这种诈。所以我马上就说:我弄错了,是单。” “了不起啊,作造。” “我刮目相看啊,作造。” “这才是我们村子的男子汉啊。” 作造搔了搔秃头说: “可是如果他看得见,应该不会做出那种反应才对。” “是啊,我也请他按摩过几次,也在近处聊过,我觉得富之市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八兵卫说。 “是吗……?”富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后说,“可是……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 接着她望向我。 “可疑?” “因为我总觉得很不自然,还是只是心理作用?那个开发事业的计划……还有富之市迁入的时期,以及富之市的境遇、兴趣,这一切不都十分可疑吗?” 听她这么一说,也并非全然不可疑。 “那,富美小姐觉得那个富之市是企业历来的人吗?” “咦咦……!”村人一阵哗然,“和尚先生,什么意思?” “和、和尚?” 我理了个大平头,好像是因为这样,被当成了僧侣。 太单纯了吧。 “就、就是说,呃,假设说……只是假设哦。按摩师傅花言巧语将各位引诱到赌博的深渊里,让你们背上巨额债款。然后把你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此时企业再度现身提出要求,问你们还要不要卖土地?那么各位……” “啊!”八兵卫叫道,“是啊,要是那个企业现在再来……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掉i地。” “太高招啦!”男人们吵嚷起来。 “就是吧?唔,这是一个可能性,可是啊,这个想法的前提是那些赌局全是耍老千,才能够成立。这一点有可能吗……?” “可是沼上,就算再怎么样,全胜也太奇怪了吧?”富美歪着头说。 “一、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输了不少啊。” “问题就在这里。”富美说道,食指抵住下巴,“我觉得未免巧过头了。原本是一路输,到了真正的关键时刻,却翻盘大赢。等到大家都被拔光了骨头,沉迷赌博不可自拔的时候,就再也不输了。这太奇怪了。” “会吗?” “如果他能够完全左右胜负——也就是可以自由获胜,应该也可以任意落败才对。” 富美这么说。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活证据。 “这……感觉里头有鬼呐。” “可是和尚先生,那么厉害的事,真的做得来吗?要是他真的每次都要老千,我们应该也会发现才是。” “就是啊、就是啊。”金平也说,“所以还是不可能有那类诈欺的事。这是碰巧的。只是我们运气太背了,是上天要抛弃村子了。如果可以不要老千就自在输赢,那就是妖怪了。” “妖怪?” ——不、不妙。 “就是啊,富之市连牌子都看不到呢。嗳,要是那样还可以耍诈的话……是啊,除非他的眼睛就长在手掌上。” “手、手之目!” ——更不妙了。 “是啊,不管怎么想,富之市都只是运气太好。他财运亨通啊,被财神附身了。” “附身!”我闭上了眼睛。 老师他……终于喷火了。 “被附身!一定是的。能够操纵附身妖物的人——附身妖怪师,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纵财富。这座村子的财富都集中到那个按摩师傅身上去了,对吧?说起来,附身魔物这样的想法机制,就是用来解释共同体的财富不均的。这……完全是附身妖物。你们就像被附身魔给附身似地沉迷在赌博里,每晚出门,精气被吸得一干二净,不是吗?你们被名为赌博的妖怪给拔光骨头啦!” “妖、妖怪?” “这位老师是妖怪专家。”富美说。 “大、大师,那个富之市是妖怪吗?” “我没这么说。” “可是……”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说,“赌博是一种咒术。所谓咒术,就是人为操作天然自然之理的行为。将人类原本莫可奈何的领域的问题拉下来,将其尽情摆布的行为;或尝试自由摆布、想要自由摆布的愿望,就产生出咒术。而这样的想法并非行不通。咒术是有效的,赌博也不例外!” 老师站了起来。 “所以你们也不可以放弃!” “没错!”富美极感兴趣似地,两眼熠熠生辉,这么说道,“这位老师精通花牌原型的西洋占卜牌,还有它的原型的印度将棋,还有一些莫名其妙,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所以他玩起花牌来是所向无敌!” “咦?” 老师睁圆了小眼睛。看来富美那个时候,在纸门外偷听到了老师那一席塔罗牌讲座。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一副很冷的样子。 “那……这位大师……” “不,呃……” 富美交互看了看我和老师,露出微笑: “两位一定会为各位想想办法的,对吧?” ——什…… 这小丫头说起这什么鬼话来啊? “富、富美小姐……” “怎样?难道你要就这么见死不救吗?沼上?” “什、什么见死不救……老师……” “啊……呃……” “什么?不用担心啦,到了紧要关头,还有爷爷可以依靠。而且我也继承了财产,不要紧的。” 富美继承了村木老人庞大财产的一部分。虽然是这样,可是…… 富美似乎受不了哑然的我俩地说,“你们两个实在没出息呐。” “没出息……?” “这些人不都是些好人吗?的确啦,就算是进退维谷,但跳进赌博坑里实在是个愚笨之举。而且还赌输了,简直逊到家,该收手的时候又不知道收手,因为这样搞到不可收拾,这怎么看都是自做自受,一点都不能说是聪明,半点可以称赞的地方也没……” 八兵卫、小针和金平,每个人都一脸温驯。他们不断地被戳到痛处,而且还是被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指责,心中的痛更是加倍吧。 “……可是,大家都是为了村子啊。” 这是事实吧。 “怎么样嘛?”富美说,“老师跟沼上,不就是要保留这种村子流传的文化什么的,才开始旅行的吗?还说什么要是坐视不管,这些事物一下子就会消失了、不可以乱开发,难道这都只是在耍嘴皮子吗?什么妖怪、传说,这些东西只要搜集记录下来就好了吗?这些人可是在想办法保护爷爷奶奶过去生活过的村子啊。也就是在努力保存活生生的传说啊。就算村子的形貌变了,只要这些人还留在这里,传说就不会消失。可是村子不见的话,传说和妖怪全都会没了。就是不愿意这样,这些人才在努力啊。他们非常了不起的……” 富美表情严肃万分地这么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说…… “……虽然有点少根筋啦。” 事情就像富美说的吧。 老师怎么想呢?我望过去一看,天这么冷,老师却汗如雨下。他是会认同富美说的没错,还是豁出去说“这我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接下来他打算怎么做……? 可是老师却这么说了: “有点少根筋?不,什么少根筋,根本是没脑筋!心态是值得嘉许,但光凭信念,是保不住村子的!” 哼!——老师的鼻息让村人们退避三舍。 “各位太没有知识了!想要在赌博中获胜,首先就得学习。各位知道我国的赌博历史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知识丰富。不是我在吹嘘,就连耍老千的手段,我也知道十几种呢。我也熟知这类技术!……虽然是没试过啦。” 老师咳了一声看我。 ——光有知识没用的啦。 我用眼神这么说,老师再咳了一声。 “那个按摩师傅玩的赌博是哪些种类?” “花牌跟骰子。” “哦?原来如此。那玩法呢?” “哦,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们也不熟悉玩法,都是富之市甩壶跟发牌。后来大家习惯以后,就轮流摇壶了。不过那是两个人赌的时候,人数多的时候,都是富之市作庄。” “原来如此,那有许多种情形,是吧。不管玩什么,你们都完全赢不了吗?” “不……每一次输赢倒不一定,但结果算起来都是输呐。撤局的时候我们都是大输,对吧?” “是啊,我也在猜单双的时候赢过,可是一时得意,下大注的时候就会输。” “搞不好是我们的赌法太笨了。那样的话,是富之市那家伙很会赌喽?” “事到如今才发现这有什么用?”老师说,“下注当然也有窍门啊。看你们这样子,就算被人家要了老千,也根本看不出来吧。” “虽然大师这么说,但骰子不是自己滚的吗?这要怎么耍老千……?” “这世上是有假骰子这种东西的!” 老师终于站着演说起来了。 他被富美鼓舞,脑袋里不晓得什么回路接在一块儿了吧。 “首先代表性的——或者说最瞧不起人的假骰子,叫做‘尻目同’。这种骰子有只有五三一点的,跟只有二四六点的。一种只会出单数,另一种只会出偶数。” “这、这根本是骗小孩嘛。” “是骗小孩啊。可是如果巧妙地掉包组合的话,怎么样?不管是谁来摇壶,依壶中的骰子组合,单双早就决定了。你们检查过交到手上的骰子吗?” “才没有,才没有。”村人吵嚷说,“那就是那种骰子吗?” “我是要说,”老师加重语气说,“这世上有各种骰子啦,要依时机跟场合分开使用。如果除了摇壶的以外还有暗桩,那另当别论,但敌人只有一个。例如就算用了假骰子,先下注的是你们的话,要是在下注之后不能变更骰子的点数,就没有意义了啊。反正你们一定是乱押一通,所以偶尔也是有押中的时候吧。” “唔,的确是随便乱押的。”金平说。 “不行啦不行啦。”老师以鄙夷的口气说,“得看个清楚才行啊。‘尻目同’这种幼稚的骰子,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发现,不过也有很难看出来的。也有形状微妙地歪曲,很难甩出单数的骰子。这种骰子虽然六点都齐全,但单数或双数有一面比较窄,所以比较容易甩出来。这种骰子只要注意看就看得出来,但另一种骰子里面装了粉,可以调整甩出来的点数,叫‘六方’或‘两通’,这就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了。这是像这样,把粉敲到其中一边,沉重的一边就会朝下。” “噢噢……”村人佩服万分。 “这种骰子不实际拿到手里是看不出来的。不过门外汉就算拿到手里检查,也分辨不出来吧。然后还有利用专门的壶,靠着甩壶技巧自由操纵单双的老千手法,这是在甩完壶之后自在操纵骰子。” “甩完壶之后吗?” “是啊,壶里头装了针,而且壶上还有小窗,甩壶的人可以看到甩出来的点数。如果甩出来的点数对自己不利,就用针拨动骰子。” “太过分了!”“太肮脏了!”骂声四起。 “这手段太卑鄙了!” 废话。这可是老千手法。 “不能这样就吃惊啊。其他还有灌了铅的、或是彼此组合、或是某一点朝下时会洒出黑粉的‘粉引’骰子呢。老千手法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 “太厉害了……”众人感叹不已。 “厉害?这哪里厉害了?我刚才说的,若以老千等级来说,是初级呢,初级。” “还有……更厉害的吗?” “那当然了。”老师神气地说。 又不是他想出来的。 不,就算是老师想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毕竟是老千手法啊。 “例如说,也有事先在五三一的面上涂药的老千手法。” “涂、涂药?” “对。涂上这种药,上了药的那一面就容易卡住。那一面朝下的时候,地面与骰子面的摩擦力就会变大。” “摩擦?卡住?” “对,卡住。甩完壶后,不是会像这样微微把壶拉回来吗?拉得大力些的话,两颗骰子的五三一就会有一面朝下,也就是双两双。拉得小力些的话,就会只有一颗骰子的五三一朝下,所以是单。如果全部没拉到的话,就两个都是单,所以是双。同样的技法,也有安装了针在壶里头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老师更是嚣张了。 “这种技巧叫‘闻音’。这些事若是不知道就不晓得,但知道的话,就可以事先防范!怎么样,沼上?” “什么?” 干嘛问我?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你赢得了我吗!” 结果又兜回那里啊。 “所以说啊,老师,知道跟做得到是两码子事啦。再说,你现在详细说明的不是老千的种类跟构造吗?光靠这些知识……” “那……我们赢得了吗!” 没人在听我说话。村人们大为兴奋,口口声声称颂老师,“我们赢得了,赢得了!” “大师识破老千了!” “如果是耍老千,也难怪我们会输了。” “这下子就可以好好教训那个臭按摩师了!” 老师并没有识破老千,他只是说了一堆没用的知识罢了。再说这些人刚才还口口声声说对方没耍老千呢。 村人你一声大师我一声大师地团团包围住老师。 “求求你了,请帮我们从那个臭老千手里抢回借据。大师的话,一定赢得了吧!” “可是还有花牌啊,大师花牌也没问题吗?” “咦?花、花牌的老千手法我也很清楚的。清楚是清楚……唔,嗳,不要紧吧。应该……赢得了吧。” 老师恶狠狠地看我。 看我做什么? 不行。 不能赌博。 会激动失控。可是, ——唔,这种情况,也不能罢手了吧。 “牌……是怎样的牌?”我问。 “也是普通的牌啊。”村人面面相觑。 “不是圆的,也不是三角形的。” 没那种花牌。 “不是的,我是问是不是新牌?还是已经玩旧了的旧牌?” “哦,是已经很旧的牌了。” “有没有缺角或折痕?” “那当然有啊。” “这个啊……他真的是手上长着眼睛呐。” 他的花牌手法……跟我的一样吧。 老师频频拭汗。 或许有法子可想。 我也站了起来。 “各位,和尚先生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呐!”有人叫道。 村人们大声欢呼。 ——这样好吗? 也没办法吧。 “对了,小针先生,府上的旅馆有花牌,对吧?老板知道那花牌收在哪里吗?” “呃,知道是知道……这怎么了吗?” “请立刻把牌拿来。或许……可以赢回村子的债款哦。” 我……有勇无谋地做出了保证。 “万岁!”富美欢呼。 <hr /> 注释: 第五章 如此这般,我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走在夜路上。 旁边沉甸甸地走着体格堂堂的老师,但与外表的安定感相反,他不可靠到了极点。 因为老师以他一贯的动作,一贯的表情,一贯的加重语调,净说些没出息的怨言。 “这样好吗?沼上?” 又在说了。 “说得那么神气活现的。” “神气活现的是谁啊?” “变成怎样我都不管喽。” “我说你啊……” 我压抑住不断涌上心头的怒意。 “一头栽进多余闲事里的人、拘泥个没完的人、救了上吊鬼的人、向村人说教的人、最后还煽动村人,净乱夸些海口的人,不全都是老师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沼上。”老师扭起眉毛,“我是出于学术动机开始调查,出于人道见地救助人命,最后还对村民施以教育指导,只是这样罢了啊。我根本没做半点坏事啊。” “是这样没错啦……” “你想说可是怎样?相较之下,你呢?竟然那么轻率地就跟人家打包票说什么会赢回债款。万一做不到你要怎么办?向作左卫门先生哭诉吗?富美小姐虽然那么说,但那可是五百万圆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我知道啦。” “就算你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了的。” “我知道啦,可是啊……” “可是什么?受不了,莽撞也该有个限度。” “我们不是能赢吗?”我说,“你对赌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绝对能赢,不是吗?老师不是这么说的吗?不是说我们绝对会赢吗?” “我是在说我会赢你。” “你说什么?” “所以说,对你这种一下子就怒火攻心,气昏头的家伙,我可以轻易获胜。我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搞错了。” “不是在说所有的赌博吗?” “要是可以那么轻易在赌博中获胜,现在的我老早就是大富翁喽。不愁吃穿,轻而易举发大财喽。”老师嚣张地说,“世上哪有那么爽的事。” “可是……对方不是耍老千吗?” “我只是说,对方有可能是要老千的而已呀,或许不是呀。如果不是的话,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听天命了。万一真是老千,那也一样伤脑筋啊。对那样一个本领高强的老千,怎么可能赢得了?” “怎么赢不了?” “我说啊,”老师加重语气说,“就算识破老千,也赢不了赌局啊。” “咦?” “沼上,你真是笨呐。你仔细想想。赌场都一定有老千的。所以若是识破那儿在耍什么怪老千的话,还是早早打道回府别赌了,这才叫赌场高手。因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只会被当成冤大头。就算识破了,也要装做不知情,要不然就是挑明了大闹一场。没有人会老实道歉的,就算得到赔罪,至多也只是没损失,并不是赢了啊。” 说的也是。 “所以我是在指导村人,要好好研究一下老千手法,要是觉得危险,就快点抽身。” 凡事退场时机都是最重要的啊——老师说。 “就像富美小姐说的,我了解他们的心志,所以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他们别赌了。可是什么都听人家的,全盘相信,只会让自己吃亏罢了,我是在告诫他们这一点。” ——那听起来哪里像告诫了! 我在内心呐喊。 “那要怎么办嘛?还有富美小姐在,又不能就这样跑人,难道要现在折回去,向大家道歉吗?那些人说今晚要彻夜为我们祈祷获胜呢。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听说连供品都上了祭坛了,不是吗?现在赶快反悔,创伤还没那么深哦。” “那么丢脸的事我才做不出来哩。”老师说,“当然,就我而言,我更想去打听有关那座祭坛上祭祀的是什么神,可是既然沼上,你都已经夸下那么大的海口了嘛……” 全都要赖到我头上就是了。 “你有胜算吧?”老师问我。 “胜、胜算吗?我是有点底啦……” 可是不能保证敌人用的是我所想的技俩。单纯决胜负的话,也并非全无胜算,不过如果对方使出意想不到的老千手法,我就无计可施了。 “我问你,花牌的老千要怎么耍?” “哼。” 老师对我嗤之以鼻后说,“最后还不是要靠我。”这家伙真的够会惹人生气。教人气到甚至涌出杀意,我硬是忍耐下来。 “因、因为论老千,无人能出老师之右嘛,所以我才问你啊。” “歌留多赌博的老千,一般是在牌上动手脚。” 老师开始解说。 讲到花牌的老千牌,最多的听说是一种叫“削工”的牌。这是将牌子的芯薄薄地撕成月牙形的牌。此时会依照上、下、左、右以及月别来决定撕除的位置。然后再从上面贴上背纸。如此一来,撕掉的部分看起来就会像天然的瑕疵。如果撕得很薄,就很难看出瑕疵。如果撕得深,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会依赌场的环境及老千的视力来决定该怎么撕。这样一来,就算不看正面的图案,也可以识别出纸牌,接下来只要主导赌局就行了。 此外,也有在芯里面贴进约三厘左右的毛的“毛入工”。这与瑕疵相反,是填入细毛,外行人几乎看不出来,但只要放在光下一照,就一清二楚了。此外好像还有事先浸泡某种液体的“沁工”,或印上污渍做为记号的“晕工”等等的老千牌。 不管怎么样,都是可以不看图案而识别纸牌的老千手法。 可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无法辨识出全部的牌。一般的老千牌可以辨识出一月到九月的月份,或是看出丹物、十物、五光物,能够识别出一月到十二月全部的,好像叫做“总工”。 所谓“工”,是花牌加工工程的总称。 此外还有为了切牌时可以动手脚,而改变花牌长度的“长牌”、“宽牌”等老千牌。 老师真的很清楚。 可是手法与手脚姑且不论,想法和我在从军时代学到的技俩似乎没什么特别不同。简单地说,只要可以不用翻牌就知道是什么牌就行了。 只要知道是什么牌,切牌和发牌时就能占尽优势。 不过老师告诉我的老千牌,似乎都得用眼睛才能判别,而且也只能做出笼统的区别。 我的话,是一直锻链到详细背起每一张牌的特征,光用摸的就可以大概辨识出是哪一张,换句话说,操弄手法能够比一般老千牌更细腻。 至于富之市…… 他眼睛不便,没办法使用这类老千牌吧。 好像也有光摸就知道是什么的老千牌,但似乎只能依光滑粗糙做出大略的区别,那样的话,没办法以几十个人为对手,使出精细的手法吧。 那么果然…… ——和我一样。 富之市一定是精通自己的牌。 据说视觉不如意的人,五感中剩下的四感会变得特别灵敏。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富之市的老千手法,是不是就是利用这四种感觉?那个按摩师一定是光靠触摸就可以知道是哪张牌子。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 只要换了纸牌,这招就没效了。 如果他的手法和我一样,只要拿掉他摸熟的牌就行了。 我就是这么想,才带来了旅馆的纸牌。 “那是怎样?”老师说,“沼上你把刚才拿到的旅馆花牌的特征全背起来了吗?” “那种事谁办得到?这可是刚才才在那儿拿到的牌呢,我哪知道什么特征啊。可是这样的话,对方也一样不知道啊。” “他应该是不知道吧。”老师不满地噘起嘴巴,“可是这样一来,也不晓得赢不赢得了了啊。” “不过我可是将压倒性不利的状况扳到平分秋色了呢。” “没办法的。”老师冷酷地说,“首先你要怎么换牌?如果那个按摩师就像你说的耍老千,牌一换他不就马上知道了吗?那不管你再怎么巧妙地掉包都没用的。一知道牌被换了,对方就发现我们的圈套了,不会和我们赌的。只会叫我们回去。这招没用的。肤浅。” “唔唔……” 说的没错,没错是没错…… 为什么他只会净说些挫人锐气的话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叫你不要随便跟人家乱拍胸脯保证啊。总之还是别赌花牌的好。绝对会输的。啊,喏,已经看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按摩师的家……”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指示前方。 有一栋没有点灯的农家。 雪原中蹦出好几束枯芒草。 虽然处处破损,不过是一户大农家。木板屋顶上就像这一带的人家都会做的,到处填满了小石子。屋里完全没有一丝光明透出,看来这户人家的主人真的眼睛看不见吧。 月亮出来了。 “芒上月,简直是和尚牌。” 老师“叽叽叽”地尖声怪笑。 “好,豁出去了。” 老师说完,丢下还在踌躇的我上前,咚咚咚地粗鲁敲门。 先前还说得那么窝囊,倒是挺有胆的。 “不好意思,我们是住在小针旅馆的妖怪研究家旅人,我们听说这里有在赌博,所以过来了。” 里头传来声响。 “旅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啊,”老师完全不改他一贯的步调,以强势的口吻说了,“没事就不会来了啊。我可是没吃晚饭就过来的,没吃饭呢。更进一步说明的话,我的体格非常健硕,少吃一餐饭是非常严重的事。我都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过来了,怎么可能没事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儿?” “我就说是小针先生介绍的啦。” 那就一定是来赌博的啊——老师说。 “我带了个想赌博的人过来。我们有点小钱,想要多赚一些。” 什么叫想赌博的人。 说得跟自己无关似的。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我横下心来。 听天由命了。 一个秃头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被月光照亮的那张脸,皱得跟颗梅干似的。 “是小针先生……介绍的?” “就跟你说是啦。我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妖怪研究家,那边那个是沼上莲次,是传说搜集家。我是个明辨是非的一般人,但这个沼上是个教人伤透脑筋的赌博狂,他光是听到赌博的赌字,就坐立不安,浑身发痒,是个不道德到了极点的家伙。” “不、不道德?” “所以我是在问你,能不能陪他赌个几把?” “老爷你不赌吗?” “赌的都是这个人。我是为了进行公正的审判才一道来的。怎么样?” 老师用力顶出脸去。 光是气息也带有压迫感吗?富之市那张梅干般的脸往中央挤缩。这表情极讨人厌。 “暧,小的也是嗜赌成痴……当然是无妨,不过老爷们难道是……” “不是!”老师挺起胸膛,“我们绝对不是受输得一塌糊涂的小针先生所托,来赢回输掉的份。听说他输得惨兮兮呢。不,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沼上是个没药救的赌博狂,他现在手里有五百圆的钜款。这么一来,这个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把钱翻倍,就是要把钱赌光才肯罢休,他是个天生的赌徒啊。嗳,真的很伤脑筋的。”老师一脸严肃地说。 的确,我怀里收着富美寄放的钱。 金额也像老师说的,是钜款五百圆。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未免也把我说得太难听了。完全听不出是装的还是真心话。 “请、请进。”富之市说。 真的没有灯。 “这儿只有小的盲人一个人居住,有许多不周延的地方,还请见谅。噢,要点灯是吧……” “我们自己会点,不用忙。” 老师说着,“咚砰磅”地撞倒了什么,还“空”地弄出钝重的声响。 “好痛!没事,我已经习惯逆境了。” 老师说完,再次制造出“叩、叩”的震动,不久后“咻”地一声,飘来火柴燃烧的味道。黑暗中浮现老师朦胧的大脸,背后生出个更巨大的黑影。是老师点亮了设在墙上的纸方灯。 微弱的橘色灯光闪烁了两三下,很快地安定下来。 老师明暗分明的圆脸浮现在幽暗的走廊上,看起来相当恐怖。从富之市所在的位置看去,应该更恐怖吧,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他看来甚至没有发现灯已经点着了。 好像是真的没有视力。 老师就这样四处点亮各处的纸方灯,不久后,细微的光线累积起来,可以大致看见颇为广大的农家内部了。 纸门几乎都打开着。 还可以看到似乎从来不收的被褥。我们来访之前,按摩师傅似乎躺在床里。隆出个人形的薄硬被子张着嘴巴,就像个洞穴般。 听说富之市买下了旧房子,不过买下来之后,感觉也没怎么整理过。 这里和我们居住的旅馆及八兵卫老人的家没什么不同,也看不到经过修缮或改建的痕迹。维持着过往的陈旧。 不过尽管可以看见全景,但光量很少,无法确认细节,所以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 也可以说是最适合耍老千的环境。 “小的过的是不需灯光的日子,因为浪费,所以也没牵电。村子最近好像变得很明亮了,嗳,既然客人来得这么频繁,我想还是牵个电好了。” “有电当然比较好吧。” 老师以邪恶的眼神四处打量说。 然后我们被带到最大间的铺木板房间。 这里有着类似祭坛的东西。 那看起来就像在八兵卫家看到的壁龛。佛坛加上挂轴,连神龛都摆在一块儿,景像十分不可思议。 “啊啊,有牌位呐。”老师说。 前任屋主连佛坛和牌位都留下来就走了吗?不,或许不是迁走,只是断了香火。 “咦?好稀奇的绘马。这是什么?” “咦?有……有什么吗?” 哪有人对着眼睛看不见的人问这是什么的。 我望向老师那里。他拿着什么,正在端详。 “喏,上头画着奇妙的图案。好像什么妖怪呢。这画感觉很不错呢。” “那……是不是祈求病愈的绘马?把不舒服的部位画在绘马上供奉,就可以痊愈的绘马。”富之市应道。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的确是呐。祈求病愈啊。我好像在哪里读过。我听说在上州这儿……也有几处很灵验的神社。这一带也有吗?好像听说有吗?有还是没有去了?可是没有拿去供奉,摆在这儿的话……表示已经治好了吗?” 老师说着,把绘马转向我这儿。 四方形的框中画了八颗眼珠子。 富之市答道: “我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没效,不知道呐。” 富之市说着,背过身去,也就是背对祭坛而坐。 “那附近有坐垫吧?这里铺地板,会冷着,请铺上坐垫坐吧。” 那么要赌什么呢?——按摩师傅说。 “听说老爷爱赌,小的也……嗳,极嗜此道,大部分的赌法都可以奉陪。” 我咽了一口口水。 ——只能赌花牌了。 就像老师说的,玩猜单双骰子没有胜算。 可是用我带来的纸牌玩的话,胜算就有五成。老师质疑要怎么换牌,但不必卑鄙地偷换牌,正大光明地拿出牌来的话,对方也不会说不吧。因为要是拒绝的话,就等于是在招认自己耍了老千。再说,对方也总想不到我会耍老千吧。 不过我也耍不了老千。 我伸手入怀,握住旅馆的花牌。 “呃……那么……” “不能赌花牌呐。” “咦?” 老师大声打断我的话,在富之市旁边蹲下。 “赌花牌不成呀,按摩师傅,跟这个沼上啊,千千万万不能赌花牌。” “为、为什么呢?” “你在胡、胡说些……” 老师“叽叽叽”地怪笑。 “按摩师傅,你好好听仔细啦,这家伙呢,会说要用自己带来的纸牌决胜负。他现在一定正在怀里握紧了他带来的那副牌。” 唔……是这样没错。 “可是按摩师傅,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这一手。绝对不行。” “这、这一手是指……?” “这个沼上啊,他对自己带来的纸牌是了若指掌。他光是用摸的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了。” “光是摸……就可以知道牌?” “是的,多卑鄙的家伙啊。这样就没有办法公平地决胜负了。所以千万不能用他带来的牌赌。沼上,我说你啊,我都已经那样叮咛过你了,不是吗?既然要赌,就正大光明的赌啊。” “你、你这……”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富之市梅干般的脸皱得更不成样子了。 “光是摸……” ——他在动摇。 原来如此……被这么一说,富之市也不能用他那一招了。 换句话说,这是…… ——策略吗? 我留意老师,然而这位大师外表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是策略还是临时起意的虚张声势。策略的话,给我个眼神也好吧? 我内心只是七上八下。 “这个人把纸牌的特征全背下来了。他很坏吧?真是个坏胚子呢。” “那、那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啊,不,没这回事……” “这家伙是在军队里学到这种不要脸的技巧的。复员以后,他成了黑道的爪牙,担任老千赌场的暗椿什么的,是个老江湖呐。他精通各种老千手法嘛。他这个人平常倒也还好,但一赌起来啊,那真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啊。所以我才特地跟了过来。我是公正的裁判嘛。就算是乡下人家小赌一把,也不可以耍老千。要是他在旅途中骗走当地人的钱落跑,身为旅伴,我绝对不能放过。” “精、精通老千手法……”富之市睁大看不见的双眼,转向我所在的方向,“这、这真是教人佩服……” “耍老千太就要不得了!”老师再一次说,“不过有我在,你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监视,不会让这个不道德的沼上耍老千。不过你也一样,不许耍老千啊。” “小的怎么敢……”富之市摇手否定。 “不过除非是极特殊的老千手法,否则都会被沼上这家伙给识破,也用不着我盯着啦……好了,沼上,在你还没动起歪脑筋前,快点一决胜负吧。你也为被迫奉陪你的赌病的我和这个人想想啊。” 我到底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病了。 富之市思忖了一会儿,不久后身子往后挪去,打开祭坛底下的箱子,取出壶和骰子。 “那么……赌骰子如何?” “噢噢!骰子!”老师大叫。 “里头没有假。请检查。” 富之市将壶和骰子递给老师。 老师把东西拿到灯火旁,脸凑到不能再近,伃仔细细、几乎要一口吞下去似地检查。 “啊,好古陉的骰子呐。好像是拼木工艺品……咦?这是骨制的吗?颜色真漂亮啊。对吧?” 就算问我,我又还没有看到。 “很棒的工艺品,对吧?这种做工的话,一般都会形状歪曲,重量不均等等,摇出来的点数也会不平均,不过这是名师的作品,重量均等,形状也很正确,点数也很平均。请亲自甩一甩,确认看看吧。” “哦哦……” 老师从纸方灯里抽出点了火的蜡烛,拿着骰子和壶来到我旁边。然后他把骰子交给我。 “好厉害啊,沼上,这东西不得了呐。” “什么厉害……” “不,我说厉害不是它怪的意思。里头没有铅粉,外头也没有涂药……这不是老千骰子呐。喏,你看看……” 我把脸凑近骰子。 老师举起蜡烛。 的确,这骰子很漂亮。 六面颜色都不一样。 从近黑色的色泽到褐色、饴黄色、米黄色、还有淡黄色及白色……这的确像是拼木工艺品,是以六种不同的骨头组合而成的吧,真的可以说是艺术作品了。而且还有两颗,两颗的做工都一模一样。 “甩甩看。” 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我把玩掌中的骰子,朝地板轻轻一扔。 一阵清脆的声响。 寒冷干燥的地板,寒冷干燥的空气,使得同样干燥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吧。 “三同双。” 再甩一次。 “五二单。” 我甩了好几次。 一次都没有甩出相同的点数来。 “老爷可以接受了吗?”富之市说,“没有问题的。这是非常精致的工艺品,但只是单纯的骰子罢了。” “是啊。”老师说。 因为老师在那里大吹大擂了一堆有的没的,敌人放弃耍老千了吗? 再怎么说,我可是个老江湖大老千,大部分的老千手法都能够识破……号称。 ——那么,这就是单纯的赌注了。 我……燃烧起来了。 接下来只要努力赢、尽量赢、不停地赢就是了。 只要运气能够持续到赢回村子债款的程度就行了。 胜负……靠的是气魄。 “轮流甩,三局决胜负如何?” “没问题。” “那么……老爷要先吗?” 我点点头,在富之市前面坐下。 我拿起壶,握住骰子,举起来甩动。 “太麻烦了,你就一口气全押了吧,沼上……”老师说。 随便怎样都好,只要赢就是了吧。 “开押。” 我装模作样,气魄是很重要的。 当啷啷啷。 “双。”富之市立时回答。 “好。”我揭起壶。 ——啊。 “是几点呢……?”富之市问。 “三双。是按摩师傅大赢。沼上输了。嘻嘻嘻。” 输了,输了耶——老师在一旁嘲笑。 真是个教人气结的家伙。这是三局决胜负,胜负还未定啊, 我把壶跟骰子递给富之市。 “那么这次由小的来摇。” 当啷啷啷。 “单。” “四三单呐。噢,沼上也赢了。” 我松了一口气。 才刚放下心来,壶已经轮过来了。只要富之市这次输了的话…… 当啷啷啷。 “双。” ——南无阿孺陀佛。 “啊,一同双。哎呀,已经输了耶。真糟糕呐,怎么已经输到一文不剩了呢,沼上!欸,一文都没了耶?欸?” “不要一直欸来欸去啦,是啦。” “就是吧。喏,把赌金拿出来。” 老师夸张地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钱,交给富之市。按摩和尚那张梅干般的脸笑了开来,说着“真不好意思啊。” 什么嘛。 可、可恶……! “啊,呃……” “噢,玩出劲来了呐。不能就这样罢手呐。而且才玩了一局而已嘛。怎么样,富之市先生,这位沼上啊,现在手头虽然只有五百圆,其实他在甲府有个家财万贯的资助者哦。” “资助者?” “就跟你一样。沼上诓骗了一个无依无靠,财产多到放烂的老人,把人家当成摇钱树剥削。” “说、说得那么难听……” “不就是这样吗?如何?这儿就来场终极胜负吧。就玩到尽兴如何?” “尽兴……?” “反正你们两边钱都多到烂嘛,而且都是些轻易到手的钱,就干脆一直赌到一边什么都不剩,输到脱裤子如何?好吧?” “呃,喂!老师!” “好啊。” 富之市诡异地笑。 ——这家伙。 他有胜算,我这么直觉。 富之市有什么确实的胜算。 ——里头有什么机关吗? 我慌忙四下环顾。 平凡无奇的地板。 普通的壶。 滚法理所当然的骰子。 这根本无从耍诈。可是…… “小的也想来一次那样的大赌注呢。虽然小的不太愿意这么说,不过这村子的人,没有东西可以赌。用来消遣的小赌也是不错,不过有东西赌才叫赌博嘛。老爷意下如何……?” ——被看透了。 这个按摩师傅,在刚才那场胜负中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那张梅干脸散发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我好像完全被看扁了,总觉得莫名地不甘心。 可是, “我……” 等一下,我在动什么傻念头啊…… 要是在这时候激动就输定了。绝对会输。 为赌注激动,和充满气魄地挑战赌注,本质上完全不同。缺乏冷静,胡乱挣扎,只会愈陷愈深。我尤其如此。另一方面,敌人显然是在挑衅我。换句话说,不管是耍老千还是什么,他都有某些算盘。既然看不出那是什么,就不能中了他的挑衅。 绝对不行。可是,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有诈。壶跟骰子都没有机关。那么富之市表现出来的从容……只是看透了我没有身为赌徒的才能罢了吗?或者那只是虚张声势,唬人而已?还是他真的单纯热爱赌博? 我再一次凝视浮现在幽明中的按摩师傅的睑。 完全看不出真意。 怎么办? 很危险。可是, “我接受。” 我、我是白痴吗……! 嘴巴自个儿动起来了。 “真是笨呐……”老师说,“沼上,你是认真的吗?变成怎样我都不管了哦!” “我说你啊……” 不负责任地叫人玩到输到脱裤子的不就是老师吗? 我……真的火了,怒不可遏。 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脑袋中心猛地滚烫起来。 没有诈,这绝对不是耍老千,那么按摩师傅的这种态度…… ——是虚张声势。 “一决胜负吧,富之市先生!” 我横下心来。 如果没有诈,我绝对赢得了。 我这么想,不过…… 的确,骰子的点数没有偏颇,十分平均。 我的胜率有七成。可是,尽管如此。 对手的胜率……却是十成十。 富之市一次也没有猜错。 结果我不断地被逼到绝境。 冷汗直淌,两眼发昏。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现实感倏地褪去,回神一看,负债金额已经暴增到难以置信的数字。 ——不妙。 可是我无法罢手。 在想办法反败为胜之前,至少要赢到抵消欠债…… 我慌了。 会碰到这种事…… ——不也全是那家伙害的吗? 那家伙…… 老师一脸无聊地四处张望。 不仅如此…… ——好下流的歌。 他又在唱了。唱起那不堪入耳、下流又猥亵的幼稚歌曲。那个大师已经在无意识的境地里玩乐起来了。多么不负责任,多么没有节操。多么…… 混帐东西! 我将所有的怒意发泄在甩壶上。 同时……“咚”地一声巨响。 老师跌倒了。 富之市一个痉挛。 “呃……双。” 开壶。 “二三单。” 我赢了。 富之市第一次猜错了。 怎么了?沼上,你赢了吗?那不重要,你看看这个啊,这里的灶神,神像形状好特别呐,欸欸欸,啊?你输了吗?还是赢了?咦?啊啊,这里太暗了,不小心踏到这东西了,不好意思啊,不晓得有没有被我踩坏耶…… ——开始了。 这下子就不能集中了。 我……把老师的话从心中隔离出去。 不可以听,也不可以看。 那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无视他,绝对要无视他。 那个动来动去的肥影子是幻影,这教人心烦的杂音是幻听。 我排除老师制造出来的所有资讯,努力专注在赌局上。 可是, 老师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砰砰磅磅地,他那极尽一切的丑态分散了别人赌博的注意力。最后他还蹲到我们中间,一边看着甩出来的点数,一边唱起那下流猥亵幼稚的歌。还…… ——还唱! 可是。 从这个时候开始,富之市转赢为输了。 十成十的胜率变成八成,不久后减少为五成,情势终于逆转了。 差距一下子缩小。 然后……富之市他…… <hr /> 注释: 第六章 我受到感谢。被村人们感谢。 总之,村子的危机是解除了。 富之市招出了一切,前往集会所,向期盼我们归来的村人们俯首赔罪。因为是靠耍老千赌赢的,债务也都一笔勾销了。 借据当场全撕掉了。 村人非常宽容。他们比我们更成熟。他们说,不管富之市耍了诈还是怎样,他们都一样是沉迷于赌博,被蒙蔽了双眼,所以自己也有错,完全不生气。 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报警。 伸手不打认错人,对方都已经全盘招认,借据也撕掉了,也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八兵卫这么说。 至于惊动警方这事,我想村人自己应该也想避免吧。 隔天事情从八兵卫口中转达给村中的女眷,这下子老公内疚的生活也可以划下旬点了。 然后……我们深受感谢,村人说一切都是托我们三人的福。 还说要全村举行一场庆祝会。 富美提议请富之市也一起过来,大家言归于好,这个提议一下子就通过,结果成了一场也兼和解大会的热闹宴会。受到邀请的富之市大为惶恐,再次诚心谢罪。八兵卫代表村人,要他从今以后致力按摩业,让村民们拍手叫好。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话说回来,我们受到的款待也太热情了。 可是,我的心情很复杂。 的确,以各种意义来说,这都是个没得挑剔的圆满结局吧。 但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因为与富之市的决战中,得胜的竟然不是我,而是老师。 唯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 昨晚…… 富之市连续失利,徐徐显露出败相,一开始的从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了个人似地毛躁不安起来。 话虽如此,纵然开始落败,按摩师傅的手边也还有一堆筹码,而我虽然开始赢回输掉的分,但也还没有转败为胜。 胜率也是,富之市的胜率虽然减少了,但我的胜率也没有提高,一样是六七成左右。 简而言之,只是平分秋色罢了。 尽管如此…… 富之市却面色苍白,汗流不止。 然后他以痉挛般的古怪动作,僵硬地押下筹码。 一定是老师砰砰磅磅,唱着下流歌曲的行为影响了他的集中力。特别是对于没有视力的富之市来说,一定更觉得吵闹不堪——当时的我这么想。 可是, 以这个意义来说,虽然比起他,我是多少比较习惯,但我也一样觉得吵。而且愈是想要忽视,就愈觉得在意吧。 不,我虽然习惯了老师的蛮行,但富之市也精于赌博,那么以条件来说,是五五波,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动摇到这种地步。 再说,要是觉得被吵到无法专心,抗议一下就好了。不,只要说声“吵死了”就行了。老师虽然神经大条,但也很胆小,就算他不理我的话,别人说的话他也会听吧。 可是富之市却甘于承受老师的蛮行,只是不断地忍耐,然后狼狈不堪。 如今回想,他的变化太异常了。 然后,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吧。富之市气喘吁吁,勉强甩完壶放下的时候,老师突然停止哼歌,“啊”地大叫。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老师接着这么叫道。 瞬间,富之市“呜哇”一喊,扔出壶去,朝着老师下跪平伏,以哭腔这么说了: “小的服输……” 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老师说。 富之市坦白了一切。 直截了当地说,富之市的赌博全是耍老千。 祭坛底下找出了许多老师在集会所滔滔说明的各种老千赌具。好像是依对手的人数和本领,配合当时的状况灵活运用。 纯真的乡下人不可能识破这些。 花牌则似乎如同我的猜想。 不知是否天生,还是因为视力障碍所造成,又或者是从事巧妙运用手指的按摩治疗这一行,富之市的指尖触觉十分发达敏锐。 他说他只是触摸手中的牌,就能够分辨出每一张。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在发牌的时候,将想要的牌发到想要的位置。 他惊人的手技,真的就有如手上长了眼睛一般。 嗳,就连吊儿郎当的我都能学到某程度了,富之市的技巧一定更是炉火纯青吧。 这样的赌局,村人不可能有胜算。 富之市似乎以为突然造访的我俩是这一行的专家。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发现富之市耍诈的村人雇来的黑道弟兄吧。 大错特错。 我们只是一对旅行中的妖怪痴,不是什么赌博高手。 不过我们确实背负着村人的期待,前来向富之市报一箭之仇,算是一种代理人,所以这个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且仔细想想,谁也料不到来的竟会是这样古怪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加上前去拜访时,老师的说词显然相当古怪。 当然,老师平常就很怪,但富之市不可能知道,那么他会心生疑念也是当然的。 加上富之市因为一直耍老千,心里有鬼。 访客——我们如果真的是村人雇来的,一定会用那样的偏见看自己,那么自己不晓得会被教训得有多惨——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富之市说他打一开始内心就惊恐不已。 可是来人却没有要扑上来的样子,也没有半句威胁的话。访客只是坚持想赌一把。唔,我们真的是去赌博的,这是理所当然,但富之市疑神疑鬼,理当会觉得讶异万分。 于是,富之市转念这么想: 这些家伙是来试探我的。 就算村人怀疑富之市,应该也没有任何他耍老千的证据。自己不会笨到对外行人露出马脚。那么村人顶多只是怀疑他赢得太多吧。所以才会请高手来揪出他耍老千的马脚…… 这也一样,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我要重申,我们是妖怪痴,不是赌博专家。 可是——这也是重申——要派的话,应该会派些厉害角色,就算村人再怎么愚直,也不会派这种没半点用处的痴人上门吧——普通人应该会这么想。 然而实际上一点都不普通。 村人好死不死,偏偏就是派了两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痴人——上阵。 可是,富之市认为,如果我们是专家,一般老千手法应该行不通。一般老千手法——例如使用动过手脚的骰子及壶的老千伎俩,就算骗得了门外汉,也骗不了行家。而且反过来利用眼睛不便的缺点的策略,对黑道弟兄也不管用吧。就算我们把双硬说成单,富之市也无法反驳。 善良的村人不会撒这种谎,但坏蛋就无法保证了。视情况,自己的不利条件还有可能就这样被当成弱点利用。 而且老师又说了类似的话,不过他是随口说说的。 所以富之市说他当时不安极了。 他说他踌躇再三,最后豁了出去,决定以他擅长的项目来决胜负。 也就是花牌。 这……就算是行家,也很难识破。 因为富之市使用的牌子,只是他摸熟了罢了,并没有动任何手脚。那不是“削工”牌也不是“毛入工”牌。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副破烂花牌而已。 然而…… 这个技巧也一下子就被老师封死了。 因为毫无预期地,我被老师介绍为使用同一种技法的人。不仅如此,老师还虚张声势说要是随便耍诈,是会被我看穿的。 嗳,这也有一半是事实,不过对富之市来说,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所谓。因为听在富之市耳中,老师所说的话,怎么样都只能是一种威胁。 他无法把这当成误打误撞。 虽然那真的只是误打误撞。 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精神状态,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误打误撞吧。我若是富之市,也会这么想。而如果那不是误打误撞,就表示自己的手法被看穿了,或是有被看穿的可能性。因为除此之外,突然冒出来的访客没道理会说出那种话来。 要是得意忘形,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到时候可能会被逮个正着——富之市似乎这么想。 花牌太危险了。 于是,富之市使出了最后手段…… 就使用连黑道也难以识破的究极老千骰子吧…… 富之市这么盘算。 就是那两颗出色的工艺骰子——六音骰。 所谓六音骰,如同其名,是能发出六种音色的骰子。 就像老师赞不绝口的,那骰子六面是以不同的材料精密组合而成。不过如同富之市所说明的,它的形状和重量分配都十分正确,甩出来的点数,比一般骰子还要平均。 不过,声音不同。 骰子的六面不只颜色不一样,表面的硬度也微妙地不同。所以碰到地板时,每一面敲击出来的声音会有细微的差异。 只要能够听出放下壶时骰子碰到地板的声音——滚动的话,就是最后停下来的音,就能够听出是哪一面朝下。 当然,声音差异极其细微,一般人绝对听不出来。 要分辨这些声音,需要非同小可的听力和集中力,以及非比寻常的修练。 富之市后来说,这种老千骰子是江户时代留下来的传说中的老千骰子。但能够运用自如的赌徒,过去从未出现过,来历非凡。 富之市自年轻时便失去视力,耗费了约十年的光阴,孜孜不倦地学到了这种骰子的听音辨识技巧。 这可以说是老师说明的“闻音”老千骰子更上一层楼的赌具吧。“闻音”只能听出单双,但这“六音骰”却连数字都可以听出来。此外,“闻音”必须甩下壶后稍微后拉,磨擦骰子才能听出声音,但“六音骰”在它落地的时候就可以听出来了。 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手法甩壶都没问题了。 只要能够听出声音,就形同透视壶中。胜率会有十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使用这种骰子需要一些条件。首先,地板不能是软的。榻榻米或布也不行。地板必须是坚硬的、能够清楚反弹声响的材质。铺了硬木板的木板地房间是最合适的。 还有,因为要听出细微的声音,在吵闹的地方行不通。那里是山村的郊外,而且是荒野中的独栋房子,时间又是深夜,条件再适合不过了。 使用六音骰的条件都齐全了。 富之市本身对这一招似乎自信十足。 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传说中的骰子。 然而……富之市却失败了。 因为太吵了,太烦人了,状况太教人分心了。 没错,我们多多良胜五郎大师的存在,粉碎了传说的老千骰子。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撞到一下子碎碎念,甚至还唱起下流的歌曲来——扰人安宁的老师,言行举止在在分散别人的集中力。可是对我来说只是让人分神的麻烦,对富之市而言,却是致命伤。 不是因为分神…… 而是因为听不见。 听不到声音,就毫无意义了。 传说中的骰子也和普通骰子没两样了。 富之市慌极了。 不是因为赢不了才慌。就算听不到,胜率也是五成——只是成了单纯的赌博而已。所以富之市的慌,是担心自己的最后一招竟也被识破了的慌。 富之市心想,如果连无敌的神技六音骰的老千手法都被破解,那么这就不是自己应付得了的对手了。如果村人真的派来了这样一个高手,自己绝对完蛋了。既然如此精通赌博,那一定是黑道老手。面对这样的对手,再继续耍些早已露出马脚的老千,遑论胜负,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了…… 当时富之市紧张得心脏都快爆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老师这么大叫。 “你发现什么了?” “当然是妖怪的事。” 老师边啃白萝卜边说。 我和老师在里间享用大餐。 村人们对我们说,如果我们累了,不用客气,可以到里间休息。我们也不是累了,可是有点跟不上地方色彩浓厚的热闹气氛,所以我们贪婪地端着美食和酒瓶,溜出宴席,移动到里间去了。那里铺着高级一些些的寝具。真是无微不至。 大客厅还继续热闹着。 “是妖怪啊。”老师反复说。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说,”老师理所当然似地说道,“就妖怪嘛。这还用说吗?我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事吧?” 这我知道。 “喂,沼上,我可是个妖怪研究家啊。我在那种状况灵光一闪,只是这样罢了。” “那……” 所有的一切,都是富之市自个儿误会了吗? ——总觉得…… “结、结果根本没关系吗?” “才不是没关系呢。你在说什么呀?要是没有身历其境,或许就不会发现了,那真是场不错的体验。” “我、我说你啊……” 我正要开口抱怨,此时纸门打开,富美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主角怎么可以就这样跑掉?而且还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富美生气地说,坐到垫被上。 “怎么能把纯真少女独自抛在酒宴上呢?” “也、也不是那样……” 村人为富美准备了其他房间,而且富美好像十分融入其中,所以我们没有叫她。 “哎呀,你们还在吃吗?” “当然了。”老师答道,“我们怎么能糟蹋村人的好意呢?我们会吃得清洁溜溜的。” “那么在外头吃不就好了?”富美说,“唔,大家似乎玩得很开心,好像也没发现你们不见,好吧。话说回来……老师,你是什么时候识破的?” 富美恢复一脸正经,这么问道。 “识、识破?” “不不不。”我说,“老师根本没识破啊,富美小姐。这个人果然只是个妖怪痴罢了。” “这样吗?”富美露出愣住的表情,“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听说富之市先生对八兵卫先生说自己的真面目全被老师看穿了,还说什么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所以说……老师根本没……咦?” 什么叫真面目? “真、真面目?不是被识破老千?” “对,真面目。就是……老师识破了富之市先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家人的遗孤吧?” “咦?是这样吗?” 我大吃一惊,把煮芋头都给弄掉了。 “遗……遗孤?住在那里的一家人指的是谁?那户人家发生过什么事吗?那、那户人家……” “是遭作祟的宅子。” “那里就是遭作祟的宅子?” “咦?你不知道吗?”富美说,睁圆了眼睛,“骗人,你真的不知道吗?沼上?”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啊。” 老师大概也不知道。他又没看穿。 “那、那富之市是……” 过去为了指导种桑而被请到这块土地,然而一家之柱不幸因病过世,遗族蒙上触犯禁忌遭到作祟的污名,被赶出当地的悲剧的一家…… 那一家的遗孤,就是富之市吗? 那么…… “这是复仇啊。”富美说。 “复仇?这是怎么……” “被强迫带来,生了病也没人帮忙,有人死了就像赶狗似地把人放逐出去,就是对这种种残酷对待的复仇。听说富之市的父亲罹患肺病过世,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时,母亲也过劳病倒,姐姐得了腰病,富之市自己也双眼失明了。” 八兵卫也是这么说的。 “这种状态,根本无法生活。母亲在一家人迁出村子后,马上就过世了……富之市说他为了扶养无法下床的姐姐,吃了许多苦头。当时富之市才十五、六岁,而且还双眼失明,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不得了了。他说他一开始去做按摩学徒,但光靠给人按摩,无法糊口,结果就踏进了不好的世界,也做了许多坏事。他是在那里学到赌博的。他费了三十年,呕心沥血存了一笔钱,开始做起放款业,但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姐姐却过世了。” 坏迷信…… 八兵卫这么说。 那的确是坏迷信吧。 不过决定要触犯禁忌的是村人。 而逼使村子触犯禁忌的是贫穷、是不彻底的近代化。 迷信还发挥着机能的时候,不会被当成迷信。当它不再发挥机能以后,才会被当成迷信。原本是生活核心的事物错位,以它为基础形成的文化破裂时,它的裂痕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富市就相当于这个裂痕吧。 “所以我完全失掉了人性——富之市先生这么说。他说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就这样活了十几年。可是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开始莫名地厌恶起这样的日子来……” 厌倦尘世,想要隐遁而来到这座村子——他对村人的这段游怀,也并非全是谎言吧。 “……不仅如此,富之市先生还在空袭中被烧掉了房子。所以他有了一番思索。” “思索?” “嗯,他回顾自己的半生,细细寻思了一番。因为失去了多余的财产,才会萌生这样的心境也说不定。他说他这么想了:这一切全都是那座村子害的。一旦这样想,想法就定在那儿,富之市先生再也没法去想别的事了。” 原来如此。 失去一切的时候——必须从头来过的时候,人需要一股极大的原动力。我连富之市的一半都还没有活到,所以不了解,但上了年纪以后要重新出发,一定更加艰难吧。富之市这个人是利用他的复仇心来做为原动力吧。 “所以……他计划了这次的事。” “果然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啊。这圈套是从哪里开始?” “全部都是。”富美说,“听说这相当困难呢。因为这不是对个人的复仇呀。再说,富之市先生调查之后,发现把他们一家人赶走的村人几乎都不在了。嗳,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这也没办法,但富之市先生结果不是对村里特定的谁复仇,而是得对村子本身复仇了。” “对村子本身复仇?” “也就是……毁掉村子。” “毁掉村子?” “对。首先……他塞了一笔小钱给认识的恶质业者演了一场戏。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盖渡假村……” “从这儿开始就是假的了?” “当然啦,对吧,老师?”富美说。 老师只是一仰头喝干了酒,没有回话。 “这么偏僻的地方,才盖不起什么渡假村呢。与其要在这儿盖,我住的村子地点更好。要开发的话,售先开发的不是这前面的村子,就是温泉区呀。那儿变得热闹的话,这一带或许也会好过一些,不过还是不上不下。如果山好,应该会选择更靠山的地方,可是更靠山的地方,还有更多交通比这儿方便的地方,说难听点,这个地点几乎没有半点利用价值。我想这村子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可是……” “村人信了那一套?” “对,他们被说服,认为有法子可想。因为有企业说要出大钱,让他们完全误会了。他们认定自己的村子能够变成观光地。” “可是富美小姐,那个企业根本就是串通的,不是真心要买吧。这次是村人拒绝了所以还好,万一村人真的打算要卖……” “要让交涉破局的手段多得是啊。”富美说,“拿什么说词都行。重点是要让村人以为自己住的土地具有利用价值。而这一点顺利成功了,接下来只要拿诱饵来拐骗就行了。对吧?” “诱饵?” “对。村人知道自己拥有别人即使出大钱也想要的财产了。可是如果只是就这样搁着,一文钱的价值也没有……等于是白白糟蹋。想要有效利用这个宝物,就需要钱。换言之,这诱饵就是钱。这村子本来就穷得要命……所以这个饵也一下子就钓到村人了。” 可是, “就像富美小姐你说的,这村子够穷的了。那么根本用不着那样精心策画也行吧。” “不行的。”富美竖起食指摇晃,“富之市先生在计划的最后,安排了他最拿手的赌博。你觉得只是跑过来邀集,这村子会有几个人沉迷在赌博里?大家全都是老实人啊。就算只让两三个人破产,也没有意义啊。富之市先生的复仇不是针对个人,而是针对整座村子呀……” 说的没错。 我也觉得只是邀约,这村子里的人不会去参与什么赌博。 光是生活无趣,或是可以赚钱、很好玩是不够的。会因为这种动机而沉迷于赌博的人,这村子里没有几个吧。就是因为有为了村子的将来这种名正言顺的理由,村人才会有一半以上都染指反社会的赌博行为。 “如此这般,主角登场了。富之市先生算准时机,回到了怀念的遭作祟的屋子。听说……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当时的关系人几乎都不在了。有人已经过世,也有许多人迁走了吧。像八兵卫这些剩下来的人,年纪也都相当大了。加之五十年的岁月使得富之市的外貌产生了剧烈变化。至少五十年前的富之市,不是个秃头的按摩师傅。 “就是啊。”富美说,“所以富之市先生说,虽然没人认出他是没法子的事,但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落寞。” 这里对富之市来说,应该是个只有辛酸回忆的地方。而且他是满怀恨意,为了复仇才回到这里的。即使如此,还是会觉得落寞吗? “可、可是……等一下啊,富美小姐。” 过去富之市住在这座村子。 那么…… “他的户籍呢?就算撒谎,也骗不过村公所的户籍人员吧。他不是规规矩矩地去办了迁入登记吗?如果他以前住过这里,村公所的人马上就会发现了吧。” “富之市先生换了名字。” “换了名字?” “对,为了这个计划,富之市先生与偶然认识的伤痍军人交换了名字——不,交换了户籍。也因为被空袭烧得一无所有,他说他毫无眷恋。所以户籍人员受理的菰田勘介这个名字,是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军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准备得真周到。” “那也不尽然。”富美说,“因为他的本名叫做富田市造啊。” “咦?所以……他才会叫富之市吗?” “其实他是希望有人发现吧。”富美说。 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的话…… 或许就不会发展成这种局面了。 “其实富之市先生在做出这个计划之前,曾经回来过这个村子一次。他说当时他明明看不见,却觉得这儿一点儿都没有变。上了年纪,忘了许多事,记忆好像也变得暧昧模糊了,然而这个村子的景色,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或者说,他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这也难怪啊。富之市先生是在这座村子失去视力的。这座村子的风景,就是富之市先生最后看到的景色啊。” 我想……实际上他最后看到的景色,与这座村子现在的景观,应该几乎没有差别吧。 富美说,富之市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家——遭作祟的宅子就这样原封不动。 “富之市先生说,这让他深刻感觉到,纵然没有村人记得他们一家了,村子却将忌讳的记忆确实地传递下去。” “忌讳的记忆?” “对,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向他说明,那儿是没有任何人会靠近的地方。” 对村子复仇。 毁掉村子。 原来如此。 “那里的土地本来是村子的。富之市先生自称菰田,向村子买下了那块土地。村子因为财政困难,非常乐意,贱价卖了出去。至于他的军资……当然,说什么从无依无靠的老人那里继承财产是骗人的,其实是靠那两颗传说的骰子从城里的乡下黑道那里骗来的。” “靠赌博从黑道那里骗钱?”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富有。”富美说。 原来如此……那两颗传说中的骰子,是成功骗过真正的黑道、拥有优良实绩的道具。那么他当然会满怀自信地用它来应战。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村人们一下子就掉进陷阱,近乎好笑地堕落下去了。赌博这种东西,一旦陷进去,就只会愈来愈难以自拔——这一点沼上应该最清楚吧?” 我……撇下嘴角。 嗳,我是很清楚没错。 村人们陷入老千赌博的泥沼,进退不得了。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为了偿还欠富之市的债,村人不久后只能卖掉土地吧。可是这其实是一块毫无利用价值的土地,找不到买主。结果真的就只能贱价求售,如此一来,村子将自然消灭……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吗? “村人们为了村子,自己毁掉了村子——这就是富之市先生的复仇。” 富美这么作结。 富之市的计划虽然受挫,但村子的财政依然窘迫。 接纳了富之市这个新成员,这座村子今后将何去何从? 我思忖。 村人们……确实是拼命想要重建村子。 可是,像那样重建以后的村子,或许再也不是过往的村子了。不,或许不能是过往的村子。 富美笑了: “嗳,深奥的事我是不懂,但八兵卫老先生他们刚才重新为村子过去的残酷行为向富之市先生道歉了。富之市先生也哭了呢。托老师的福,总算是圆满落幕了。这不是很厉害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摇了摇我的一颗大平头,“你说这老师识破了什么?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可是富之市先生不是说他认输了吗?你不也在场吗?” “我是在场,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只是不断地做些不负责任的发言,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已啊。我是不晓得他在干什么,可是他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怪叫,只是在那里给人添麻烦罢了。” “这什么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师放下吃白萝卜的筷子,瞪着我,“这是策略啊,策略!” “什么策略,你只是在那里制造噪音罢了。” “哎呀,可是富之市先生说最教他害怕的,就是留在祭坛上的绘马被找到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呢。” “绘马?” “哦,那个画了眼珠子的绘马,是吧。那个绘马很稀奇呐。” “那是……” 或许是没效…… 是不是祈祷病愈的绘马啊…… 会供上绘马啊…… 最近已经式微了…… 得了眼病…… “原来如此!那是富之市先生自己的绘马啊!” “你说什么!”应该第一个识破这一点的老师惊叫,“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里是富之市先生以前的家啊。而且因为街坊说它遭到作祟,五十年间没有人靠近。所以屋子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是遭到作祟、被赶出村子的那家人的东西——五十年前的东西,都一直原封不动地留着啊。那个绘马是五十年前治病的不动明王还受人信仰的时候,得了眼病的富之市先生为了祈祷病愈而画的绘马啊!” “噢!”老师惊叹。 “没错,眼睛不方便的富之市先生好像做梦也没想到那种东西还留着。而过去拜访那里的村人,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没兴趣就不会注意到嘛。然后它突然被老师找到,还逼问那是什么,他一个不小心就回答了。可是……去年才迁进村子的人,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而且明明看不见,他却答了出来。那个绘马就算不那么稀奇,也不太一般吧。富之市先生说他答话之后才心想绝对曝光了,流了一身冷汗呢。虽然他佯装平静,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这是心理战啊,心理战。”老师说,“我就是像这样步步逼退富之市先生,把你从穷途末路中救了出来呀。你也稍微知恩图报一下怎么样?沼上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那五百圆全都——不,你一定会输到连内裤都脱光,连屁毛都被人给拔光了。对不对?对不对?”老师神气地说,“我总是时时为你着想啊。” “听、听你放屁!刚才你还在说你总是只想着妖怪,言犹在耳,就说这什么鬼话!” “对了,说到妖怪……”老师说,从宝贝万分地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 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喏……沼上,你看这个。” “这不是手之目吗?” 老师出示的,是画有那个妖怪手之目的一页。 “是啊,是手之目,”老师得意洋洋地说,“绘卷物里也可以看到形貌和这个相同的妖怪画,绘卷物的成立年代不详,所以也不能一概说石燕是取材自《诸国百物语》而画的,但他应该知道《诸国百物语》的故事,不是吗?” “唔,或许吧。” “不是或许,就是这样。在《诸国百物语》里面,妖怪追了上来。这是恐怖的妖怪呐。可是喏,石燕在这张画里头画了芒草对吧?这芒草的意思是,以为是幽灵,细瞧其实是枯尾花。” 我说我不懂,老师便嘲笑我说“真笨”。 “你看看芒草生长的样子,这跟花牌的图案一模一样啊。这是影射和尚牌啊。所以啦,站在芒草里头的也是和尚吧。《诸国百物语》里的妖怪是白发,但这张图是光头和尚啊。” “他是光头没错,可是座头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样啦。这意思是光头——也就是输光光的意思啦。被赌博拔光骨头——沉迷赌博,输个精光。这是在说,恐怖的其实不是妖怪,而是手目啊。” “手目是什么?” “呵呵呵。”老师笑了,“歌留多赌博中,有种把对自己有利的牌切混进去的技法,就叫做手目。换言之……像你或那个按摩师傅的技俩,就叫做手目。从这个字衍生出来,赌博中的所有老千手法、诈欺行为,全都叫做手目——诈。露出手目,意思就是耍老千曝光。” 那个人也是露出手目了——老师说。 “嗳,所以这张图呢,从手之目这样的标题开始,就是在表现老千赌博。而图案呢,是个手上长着眼睛的和尚站在芒草原,不是吗?这个啊,是暗藏了好几重有关这类赌博寓意的图画啊,沼上!” “可是在石燕以前,不是也有一样的妖怪画吗?” “那很可疑。”老师说,“你说的是手目坊主对吧?那真的是早于石燕以前的画吗?这一点值得商榷。” “是吗?” “就是啊,疑似石燕参考过的绘卷物有好几种,对吧?的确,与那些同系统的绘卷物里有手目坊主这样的妖怪。可是并不是全部都有,而且制作年代也不明确。与其说不明确,显然比较旧的绘卷,都找不到手目坊主啊。” “石燕的手之目……比较早吗?” “应该吧?也有可能石燕所画的充满寓意的图画意义没怎么被人看出来,只被当成了一种妖怪,就这样传画下去啊。”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不,被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应该如此。 “那,这个手之目……也是石燕的创作吗?” “我无法断定啦。再说,就算这是从石燕以前就有的妖怪——古时候就广为人知的妖怪,应该也一样是拥有这类赌博寓意的妖怪吧。因为这是手目坊主啊。” “怎么说?” “换句话说,就是诈欺座头吧?说到座头,就是放款业者嘛。不管是诈欺赌博还是诈欺高利贷,不管怎么样,都是跟钱有关的妖怪啦。沼上,我啊,那个时候在那儿看到那个按摩师傅的模样,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什么?” “就是啊,”老师加重了口气,“我想到了诈欺座头,耍诈的光头和尚——手之目的真面目啦。不瞒你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啦。” ——啊!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小的认输了。 根本是误打误撞嘛。 “什……什么策略、什么识破,喂!说什么识破真面目,识破的也是妖怪的真面目嘛!老师你啊,结果根本只是满脑子妖怪罢了嘛!” “可是托老师的福,沼上才得救了不是吗?”富美一本正经地说。 唔,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更教人气愤不是吗? “哎呀,真是个大收获。” 老师用力点头,吃起白萝卜。 我和富美面面相觑…… 结果笑了出来。 宴会持续着。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但我觉得这座村子不会有事。 第一章 不过好笑的地方就在于看的主体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脸。看的人不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种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就像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脸,嘲笑丑陋一样。 这不合我的兴趣。 不久后, 再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差点送命了。 大众自古就非常喜爱这样的东西,喜好怪异另类事物的风潮几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风俗研究,就是回应了人们这部分的欲望。 之所以不说我,而是复数形我们,是因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个同伴。至于那个同伴究竟是谁,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提,不过就像大多数人所猜测的,就是那个家伙。 我这个人比起香水味,更爱粪肥味,比起时髦,更爱土气,比起贴磁砖的浴室,更爱野外的露天温泉。 这些暂且搁一边。 从前年的山梨开始,我们巡回长野、群马后,一整个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终于踏入了禁忌的东北地方。 一开始我不太懂。 以搜集的一方的观点去看,确实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当讨厌吧。简直被当成了动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学问还是别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罢了。 我碰上了一宗事件,让我健全又妥贴的计划全数作废了。 那么,连称呼其为未开之地的发想也是充满歧视了。什么未曾接触文明、没有文化,我们也满不在乎地这么擅自评断,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谓未开化的土地,换个说法,只是还没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区罢了。 什么食人人种、巨大石货,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喷饭的东西。 老师虽然自称研究家,不过多多良胜五郎并非博物学者,也非风俗史家、民俗学者或人类学者。老师研究的是妖怪。 所以我认真工作。 然而, 所谓博物学,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种动植物及矿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陈列、体系化的学问。不过我听说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时代。 例如东北文化是不服从朝廷的民族建立起来的,所以特别古怪,或是那里保留着都市已经消失的习俗,所以十分贵重——虽然或许的确是如此,但我尽可能避免以这种角度加以看待。 理由很简单,我们很有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旅行一向漫无计划、放荡不羁又鲁莽胡来,真的很有可能搞到回不来。 下北、津轻、奥羽、羽前、羽后、会津——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值得一看的景点。 就因为自己也会这样,所以才厌恶。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在南方建立属国及殖民地,成为亚细亚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因为自认自己是伟大的,而去贬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举。 因为那是顽逆之民的土地、因为它与中央相较,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习俗等等——也不是不能像这样煞有介事地说明。虽然隐隐约约,但我也曾有一段时期这么想。 只是莫名地喜悦。 但是,比起在枪林弹雨中仓皇奔逃时的记忆,不知为何,当时的记忆更教我害怕。 江户时代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所以开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寻找比较对象了。 我不知道今后我还能活上几年,所以,唔,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卷入比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时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总而言之,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事件毫不夸张,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场危机。 我的确是个旅人,对那些土地的人来说,我是异人。可是我所怀抱的兴趣,与居住在都市的近代人对留存在山村的前近代事物那种博物学式的兴趣并不相同。如同前述,我不说我完全没有偏见,但我觉得还是不同。 我最痛恨这种心态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创刊的风俗杂志等等,完全就是变态心理与猎奇犯罪报导的大游行。 是想让国民尽早拥有身为近代人的自觉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做为殷蒙手段,博物学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书特书的,而且我也不可能了解塞满了老师的大肚子的那些难以理解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二十四小时、成天都在想妖怪的人来说,东北这块土地不可能不是块蛊惑的土地。 尽管如此,却又大加吹捧欧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呕。 不,至少我是反省了。老师心里头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至少我是深自反省了。 每一忆起当时,我现在仍会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背脊一阵阴凉,连腿上的旧伤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 太喜欢了。 <hr /> 我们那拥有傲视全世界的腰围以及傲人无益杂学知识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大师其人。 虽然不到探险的地步,但仍然算是采访家。只是个喜爱到处走访的好事之徒。 说夸张点,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注释: 不能净说别人。我不能说自己的内心没有这样的想法。 更进一步说的话,我觉得这也与战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应。 嗳,就像我事先预告我无法适切说明的那样,这些词汇也难说是精准地表现出我的心霓。 然后,我们的国家似乎在稍早之前进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如今回头去读那些东西,我觉得真是充满歧视,而且极为下流低俗,令人质疑,可是仔细想想,若说过去难道就没有同样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风雨时,在长野的雪中迷路时,我都以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错一步,我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更甚于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战争被送上了最前线。好几个战友在我眼前丧命。我真的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 结果我们的国家败得一塌糊涂,即使如此,却只有这类偏见仍然保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守备范围就缩小了。从资金和日程来看,也不能去得太远。像这样一考虑,神奈川是个不错的地点。老师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八成啥都没在想——但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风俗研究,或是风俗史研究,原本应该是限定一个时代或地点,加以研究它的习俗文化的学问吧。所以说是也的确算是,不过最好还是把原本的风俗学和当时流行的风俗性读物当成不同的两样东西。但是称它为博物学可能会令人有所抵抗,和民俗学道门也不同,所以或许也只能这么称呼了。总之,滑稽打趣地介绍各地方习俗的低俗读物,推陈出新,不停地出版问世。 或许难以理解,但简而言之,我认为我们有点把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当成了博物学的对象。会以这样的看法去对待地方文化或过去的文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与远古时期大和朝廷蔑视虾夷、熊袭这类对抗势力同质的心情。 之米钱 不过,请仔细想想。 我觉得同样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风潮,也依然根深柢固。 对我们这样的人种来说,东北是块魅力十足的土地。至于为什么,我也举不出具体的论调,不过那块土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虽然不是坏事,但我也觉得那是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近代化。 我厌恶自己的这一点。 哪有什么发现可言。 似乎确实融入了一部分的风俗研究,并传承下来。证据就是,风俗研究的研究对象,后来就扩大到犯罪、变态等猎奇领域了。 这些一般被称为风俗研究。 可能是国内已经难以觅得未踏的边境,或文化蛮荒的际涯之处了。虽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但若是国内的题材,也不能随便胡诌一通吧。 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尽可能小心地不做出那样的发言。 我们的国家慌慌张张地从搜集物转变为搜集者了。 我只是喜欢罢了。 对我来说,那儿是个魅力无可抵挡的场所。 我认为有。 那家伙…… 所以,我并非研究家。老师自称妖怪研究家,但我不同。要说的话,我算是传说探访家吧。 那是迷信、那不科学、那种规矩毫无根据、相信那种事是无知蒙昧的证据——明治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否定江户时代。他们是为了否定,才搜集过去加以陈列。并上圆了博土会跑遍全国各个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柢,也是这么回事。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例如从印度人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说:发现是哪门子说法啊?印度人从祖先代代开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块土地了。 无论是江户还是乡下地方,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过搜集陈列自国的情状加以确认。 所以谈论这类深奥的话题其实不合我的性子。不过对我来说,这类思索总是会与那趟恐怖的出羽之旅成双成对地被唤起。所以只要谈起出羽的体验,怎么样就是会想起这些事。 难道这个国家就不是亚洲边际的岛国吗?我们有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国文化吗?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险等题材似乎依旧流行不辍。 就我所见闻到的社会舆论来看,蔑视、瞧不起亚洲和非洲文化的风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柢固地留存着。 不,这并非单纯的都市人瞧不起乡下人。就连住在乡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会以这类偏颇的观点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吗? 所以…… 不,差点送命的场面,我已经遭遇过好几回了。 那说穿了就是想要从被搜集的一方跻身到搜集的一方。 没错,我记得我们两人在归途的车中讨论下次要去神奈川附近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显然是急坏了。 这是场采访传说之旅。 那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秋天。事件发生在出羽。当时我们人在出羽,是山形县。 据那个人说,这种想法的根源,是将都市与农村就这样代换为近代与前近代,或将中央和边境的关系就这样与支配和被支配连结在一起,以某种意义来说,是博物学式的观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直都把它当成一块禁忌的土地。 我们在长野放纵过头而被卷入杀人命案,最后还落得向富美求救的丑态,却又在群马多管闲事,前耻未雪,又出了大糗,所以多少也反省了一下。 多多良胜五郎大师。 哦,我会特地声明“说夸张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来说嘴,但若是以这短短的生命尺度来衡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场危机。 从群马回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儿没想到接下来要去东北。我们心想秋天要旅行的话,就只能南下了。说到南下,四国九州等地方当然也不列入考虑——因为那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与东北没什么两样的禁忌之地。关西也很危险,能去的只有更近的地方。 我会改变观念,也是因为与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物深谈之后的结果。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后,依稀理解了。 嗳…… 简而言之,就是航海技术发达,能够去到印度、非洲等以往无法到达的未知土地,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惊奇,满怀兴趣地将之携回,陈列在展示架上——这就是博物学的起源。那个时代,冒险家前仆后继地出海冒险,发现了许多事物。 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场难得的远行,但却扫兴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跑去山形,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还没倒错到喜欢跟那种矮肥短欧吉桑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程度。当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师,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也就是透过将前近代——过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让人认识到近代——现代有多么优秀的手法。 在无人行经的山中发现奇妙的祠堂,我心跳加速。在土仓库深处找到蒙尘的神像,我悸动不已。在村里听见陌生的太鼓旋律,我血脉贲张。听耆老述说古老传说,我心头雀跃。这是不计较得失利益的。 但我现在觉得退一步想,这类言论大多都是源自于带有歧视的观点,是一种出于偏见的想法。 我去到每个地方时,确实是以外人的好奇视线去看陌生的乡间景色以及土着的习俗风俗。可是那是因为我喜欢。 关于这部分,我想老师也和我相去不远。 文明开化以来,我们国家仿傚欧美列强,强硬地推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不管是学者还是识者,在谈论地方文化和习俗时,难道都完全没有博物学式的殖民地偏见吗?不,就别说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对话谈到乡下时,难道就没有半点下流的风俗研究培养出来的歧视观点的残渣吗? 总之那个时候——虽然现在也是——东北一带有许多我喜欢的事物。 在某地捕获的大鼬、在哪里出生的熊姑娘、在某处成长的蜘蛛女——这些东西,不管是捕获、生出或成长的地点,全都是远离都市的边境。 因为我觉得净是仰赖村木老人的好意,只会愈堕落愈深。 简而言之,就是合我的体质。 不过,我们的国家第一个搜集的,看来是我们自己。 例如会在节日等活动中出现的见世物展览。 泥土的香味、荒鄙的景色、乡间神乐的音色、腐朽的祠堂、路边的石佛、奇岩怪石——面对这些事物时,我所感觉到的并非理性的感慨或有所发现这类高尚的情感,而是更原始的欢悦及兴奋。那种感觉酸酸甜甜,好似胸口被揪紧了似的。没错,就近似某种乡愁吗? 要尽可能多工作一天,靠自己的力量存下军资,然后好好立定计划,在做得到的范围内,从容不迫地旅行——多么美好又健全的想法啊。 陈列对象的前近代象征从过去转移到了边境。现在与过去这样的垂直轴,转变为都市与边境这样的水平轴了。某某处的深山里,还留有怎么样野蛮的习俗,某某处的村子里,还遵守着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我和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物开始来往后,开始意识到这些事情,便想要警惕在不知不觉间心怀偏见的自己。 我觉得会。 结果我们仿佛受到命运牵引似地——虽然也没这么戏剧性啦——一下子打开了禁忌的门扉,转向东北,涉入了那桩如今回想,仍教人心有余悸的事件。 结果这类大众喜好的珍奇、耽奇观点, 亦即,博物学这门学问与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体两面。换言之,它无法摆脱以近代为主体去看前近代这样的构图讨论。 不久后,这类低俗的风俗研究,仿佛效法它的基础博物学,将它好奇的视线转向海外边境。低俗的风俗研究历经自国过去的黑暗、自国边境的黑暗,以及变态心理猎奇犯罪——这是都会的黑暗以及个人内在的黑暗吧——终于将它的触手伸向了海外边境的黑暗了。 实际上,翻开过去的博物志,未开之地的不可思议习俗,或是居住在未开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来与动植物相提并论。 虽然叫做发现,但被发现的东西,并非过去就不存在。 发现印度的是谁谁谁,第一个登陆非洲的是谁谁谁。虽然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但这完全是从发现者的角度去看的见解。若是站在被发现的一方去思考,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第二章 那桩事件的开端,我记得一清二楚。是接近夏季尾声的事。 我们去参观了以蒲田的电影院为会场举办的卫生展览会。 所谓卫生展览会,是警方主办,旨在启蒙公共卫生及预防犯罪的巡回展览。我记得战前是被称为卫生博览会。 究竟什么是公共卫生? 完全不是呼吁饭前洗手、饭后刷牙这类事情。我觉得卫生一般是与这类清洁的形象连结在一起的。叫人保持卫生,就是叫人保持清洁。卫生上头再加上公共两个字,唔,大概就是指卫生的环境或生活吧。然而卫生博览会却与这些事物完全无关。会场展出的,几乎全是以怀孕生产以及性病为中心的、有关传染病的展示品。 不,就算是这样,也太恶俗了。 从着床到生产的图解或性病的说明板姑且不论,各种分娩的详细图解、泡在福马林里的胎儿、天生畸形的人类照片等等,真是教人不知该从何评论起。 我不是什么卫道之士,所以对下流的东西并不在乎,但低级到这种地步,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说到低级,宣称是为了预防犯罪而展示的物品,更是垃圾一堆。 江户时代的拷问及刑罚的图版。变态犯罪的详细记录。用活人偶重现的血淋淋奸杀现场、妇人在夜路遭暴徒袭击的场面的模型——我实在无法理解展示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难道看了这些东西,民众会觉得害怕,不敢犯罪吗?还是妇孺看了会心生警惕,夜晚不敢出门?那些东西的确恐怖得教人不敢正视,但我想应该提防犯罪的孱弱妇孺是不会来看这种展览会的。 因为这类活动的重头戏在以红布隔开的最深处小房间里面,未成年人及妇女是不能进去的。 在那个淫靡至极的空间里,镇座着各种感染性病的男女生殖器官的精巧模型,堂而皇之得教人吃惊。 这可是警方主办的活动耶。 在公众面前赤身露体,会遭到惩罚。就连知名画家画的裸体画,公开时也会遭到刁难。在维持公共秩序这样的大帽子下,特别严厉地取缔猥亵事物的国家权力,竟然大刺刺地陈列这种东西,真教人匪夷所思。 大正末期因诈欺遭到逮捕的药店,在各地的分店店头似乎也会陈列这类性病模型,但这似乎是为了煽起人们的恐惧,好推销其实没效的药品。但警察来干这事,一点益处也没有啊。 尽管如此,这类卫生展览会从明治时期开始,就巡回各地不停展出。只能说是令人费解。 我觉得它的根源,应该与低俗的风俗研究——博物学在日本的发展相同吧。卫生展览会根本就是披上近代观点这个伪装的合法见世物小屋。 看的人可以用这是科学、这是近代人必须知道的常识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看。但是陈列在那里的,是远比见世物小屋更没意思、比风俗杂志更直接露骨的东西。而虽然是躲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但看的人心中也是在渴望这类下流低俗的事物。 我们并不是来寻求下流低俗的。 我和老师下流归下流,但并没有观看溃烂阴部模型的爱好。我想是没有。 那么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前来观看特别展示物的。 是什么特别展示物……? 公共卫生防犯启发展览会这几个巨大文字的看板底下,贴着写了这样一行文字的传单: “灵妙/珍奇奥州枯骸(固佛)特别御开龛” 所谓枯骸,就是干枯的尸骸,也就是木乃伊。 而固佛,也如同字面所示,是凝固的尸体。所谓固佛,并不是用木头削成或石头雕成的,而是凝固形成的遗体的意思。 换句话说,这是活生生的人修行到最后木乃伊化,被当成佛像祭祀——这好像被称为入定佛或肉身像。 我从以前就听说奥州有这种东西,但没想到真的有实物保存下来。 说起来,我相当怀疑人类真能靠意志力变成木乃伊吗? 同样被安置在奥州平泉中尊寺的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很有名,不过那是在死后予以加工而成的。以埃及为始,我所知道的木乃伊,全都是在死后加上防腐措施而成,也就是类似标本。 可是一如往常,只要是无用之事便无所不知的老师说,这只是我蒙昧无知,奥州现在还保存着几十具木乃伊,是当地的信仰对象。 老师嘲笑地问,你连铃木牧之的《北越雪谱》都没读过吗?接着恶狠狠地唾骂了我一顿。越后国有个叫弘智法印的知名入定佛,铃木牧之拜观之后记录下来,好像还画了素描。我也知道《北越雪谱》,但不知道里面有提到木乃伊的文章。我只读了我有兴趣的部分,并没有从头读到尾。 我这么说,老师再次藐视我。 他说什么那个知名的木乃伊,《白川风土记越后之部》和大淀三千风的《日本行脚文集》等书也有提到。不,好像连松尾芭蕉都看过。 就算是这样。 就算牧之画过、三千风看过、芭蕉拜过,我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我这么说,老师一如既往,亢奋起来,从弘法大师空海开始,一直举例到中国叫什么的和尚,再从何谓入定佛,一直说到真言宗的教义,长篇大论个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到教人几乎受不了。 不是教人几乎受不了,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而且我连一秒钟都再也无法容忍老师那结结巴巴又不断重复跳跃的演说,便提议说如果老师这么执着,干脆一块儿去看看实物好了。 “你早说嘛。”老师说。 他一定一开始就想要去吧。那么老实这么说就好了,但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主动邀约。可是因为不好意思就嘲弄我,到底是怎样? 真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老师喜上眉梢,“想去直说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吧。那么想去的话,管你是蒲田还是龟户,自个儿一个人爱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实在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如此这般,我们往蒲田出发了。 电影院的看板大大地写着展览会,但里面的字样全是“卫生博览会”。我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认定这类活动叫做卫生博览会,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看板写错了,但这似乎又刺激到老师,落得不断地听他阐述展览与博览这两个词汇有什么差异与变迁的下场。 我想老师的演说至少使得五名观众放弃学习公共卫生了。 一个有如小型坦克的大叔臭着一张脸,一下子说什么展览这个词比博览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么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跟现在相反,边说边前进,我可以保证再怎么热心想要学习公共卫生的人,都会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怀着下流念头来访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张肥胖的侧脸,应该就倒尽胃口了吧。 一进去会场就是防犯区。 有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布景模型,中央站着一个状似害怕的妇女人偶。旁边有一个亮出刀子的浓胡男子。 我觉得这些人偶做得满假的。 可是接下来的杀人现场重现场面就做得很棒。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正中央铺着被褥,上面倒卧着一个和服女子。 周围摆着小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凶手足迹或遗留品、血迹等等。设定好像是现场勘验完毕后。我不晓得真正的现场勘验是不是会立这样的木牌,不过既然是警方主办的,应该不会错吧。 话说回来,人偶真是不可思议。活人的人偶看起来不像活的,尸体的人偶看起来却栩栩如生。不过尸体的人偶这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来的展示区是生育区。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妇人体模型、几张显示胎儿生育过程的图片、还有双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宫胎儿模型。各种报导和照片…… 看来不是很有趣。接着是防疫区。 消化器官等各种内脏的模型、不知为何画有蛆虫蜕变成苍蝇过程的图片、显示传染病感染途径的全景模型、口腔内模型,宣导牙科卫生必要性的图片,正确刷牙方式。我觉得这一区有点公共卫生的样子了。 接着到了卫生展览会重头戏的治病区。 到了这一区,不知为何,皮肤病的模型变得异样地多。在预防梅毒的洗净器、皮癣疥虫的模型后,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后…… 以红幕围绕的一角出现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现的阴惨光景及悲惨的众多模型…… 在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的老师一边演说个不停,一边大步经过,好似掀开荞麦面店门帘似地翻开了红幕。 里面的情状难以说明。 老师走到感染软性下疳的阴部模型前,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你懂了吗,沼上!” “才、才不懂咧,谁懂啊?” 我根本没在听,斩钉截铁地应道。 “怎么会不懂,沼上,沼上,我叫你啊!” “不、不要在这种地方连声大喊人家的名字啦。” 好死不死……就在溃烂的阴部正前方。 “为什么?那在哪里叫你的名字就行?” “哪、哪里都不行!你那么大声,连外头都听到了,不是吗!” “外面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东西前面喊你。在哪里喊都一样啦。” 老师以古怪的手势指着模型。真猥琐。 “不管那个,人家好心回答你的问题,你竟然没在听吗?” “我有问什么吗?” “所以说,”老师就要加重语气开始说明之际…… 被我牵制了: “没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哦,你在那里喽哩八嗦什么的我是听见了。在美术馆和百货店等既有设施举办的叫展览会,有期限而且另设会场的大规模活动叫博览会,是吧?” “是啊。” “那像这种在各地设施移动展示的活动应该叫展览会吧。这我懂了。懂是懂了,那我怎么会一直以为这叫博览会?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认识的人,大家都以为这叫卫生博览会。房东大叔不也这么说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师小声说完,指着展示物说,“这真糟糕呢。” 虎头蛇尾。 与其含糊其词,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演说算了,这家伙老是这样。 “不管那个,重点是枯骸啊,枯骸。” 老师飞快地钻过红布帘,往更里头走去。 临时架设的台座上,摆着一只小佛龛。 门扉开启,旁边立着一块木牌。 牌上写着“奥州固佛周门海上人枯骸”。旁边的纸以毛笔字写着类似解说的文章。我先读起那些解说。真正的木乃伊就在眼前,我却不愿意马上就去看它。不是因为不敢看,或许反而是接近舍不得看。 此怪奇之佛非人工物——上头这么写着。 德高之修验僧为救众生,数年间行断五谷十谷之荒行,未了生入石棺,深埋入土,使自身干燥而成固佛也…… 后面写着一长串这个叫周门海的僧侣生前的事迹,以及成为入定佛之后的种种神迹。不知是真是假。 我会这么写,不是因为上头描述的奇迹祥瑞太过于典型,而是结尾部分看起来太假惺惺了。 此一珍佛长年做为秘佛受人信仰,自学术见地来看,亦弥足珍贵,出于学术调查目的,特允例外携出…… ——好假。 我觉得太做作了。 既然会摆在这儿展示,把它拿出来的就不是大学之类的机构吧。 学术调查这些字眼首先就很假。 再说,就算真是这样,受到信仰的对象,也不会因为具有学术意义就轻易出借吧。我鲎得这非常困难。而花了千辛万苦借到的入定佛,会拿来收钱展示吗?这再怎么说都是人类的尸体,拿来膜拜也就算了,警方拿来展示,是不是有点岂有此理? 此次得以将此神圣之姿限定于此地公开——解说这么结束。 限定于此地这段话也很假。 从记录上看,出借的是山形一家叫紫云院的寺院。这当然只是推测,不过如果是为了钱而卖了这尊入定佛,那实在是天打雷劈的行径吧。 然后, 我抬头看老师。 老师还是一样,一脸严肃地直盯着木乃伊看。我也看不出他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我也……跟着望过去。 是尸体。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是具尸体。 可能也是受到舞台装置的影响,它并没有崇高的感觉,也不会看了让人心境安祥,或神圣得教人忍不住双手合十膜拜。也没有散发出背光。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老实说,那口合疋具教人发毛的、干枯的人类尸体。虽然我是觉得很稀奇、很惊讶,但一点都不觉得感激或尊贵。不,说真的,虽然很抱歉,但我这么感觉。 眼窝完全凹陷下去。 牙齿从半开的嘴巴裸露出来。 虽然看起来不痛苦,但也不平静。 它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茶褐色的干燥皮肤反射着电灯泡散发出来的淫靡光芒,处处泛着饴黄色的光泽。 它穿着破破烂烂的经帷子般的衣物。 不,不是穿着,是被穿上吧…: 这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尸骸。 这就是我的感想。 “这……是尸体吧?”我说。 “当然了。”老师答道,“是尸体。” 我原本以为一定又会被挑毛病,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又觉得好似落了个空。不,我绝对不是期待自己被刁难。 老师说:“因为是尸体,所以才有价值吧。如果是人造的,就一点都不尊贵啦。” 就算是真的尸体,我也不觉得尊贵。 “就是啊。可是上面说学术调查……” “骗人的啦。这还用说吗?” 老师当下否定。 “去年举行过中尊寺木乃伊的调查吧?只是搭那件事的便车,写得煞有介事罢了。哪会做什么调查?我认识一个大学老师,他从以前就对这类入定木乃伊极有兴趣,一直想要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 他的人脉真古怪。 “可是办不到。”老师说。 “办不到?” “当然啦,”老师加重语气说,“因为障碍太多了。就算想调查,人家也不会让你调查。嗳,这类入定佛不是文化财,就算想调查也非常困难的。” “是指大学不承认它的价值吗?不肯资助研究费?” “资金方面确实也有问题,调查得花上莫大的费用嘛。不过就连找到出资者都困难重重呢。不行的啦。” “不行吗?它不被当成一门学问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但障碍是在更根本的地方。首先就有信仰这个问题,不是吗?当地的人是很严肃地信仰它的,祭祀的寺院也是。在当地,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开龛赚香油钱。这可是秘佛呢,是御本尊耶。而且这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子孙什么的。以寺院来看,这是御本尊,在子孙而言,是祖先的遗体,没有别人说让我看看让我摸摸,就轻易说好的道理吧?” “唔,说的也是。” “可是啊,”老师愤慨地说,“在日本进行木乃伊研究,没办法跳过入定木乃伊这一块。因为这与中尊寺的木乃伊系统完全不同啊。” “唔,应该不同吧。” “完全不同啊。中尊寺木乃伊是中尊寺才有的木乃伊,是特例。从制法到信仰的本质,显然都与这具入定木乃伊迥然不同。可是啊,这种入定木乃伊有很多呢。它是不是在特定的区域,形成独特的信仰文化呢?虽然还没有报告出来,不过中尊寺的木乃伊已经被调查过了,但入定木乃伊却还没有人去碰。如果中尊寺的调查有意义,入定木乃伊应该也有更胜于它的文化研究价值。说起来,这类木乃伊几乎都是个人收藏,置之不理的话,会不断损坏的。寺院的环境也绝不能说是适合保存。再说,你看,它还被拿来像这样当成展示品呢。” 老师不停地乱摸佛龛。 “好像从大正时代就开始流出来呢。这类东西啊,听说叫做奥州货。” “什么?” “奥州干货的意思。” 被当成干货呢——老师生气地说,不知为何摆出神气兮兮的模样。老师不是挺起胸膛,而是挺出肚子,缩起下巴,在他身后…… 有个男子。 先前都被老师的大肚子遮住,所以我没有看见。 男子以阴沉的眼神看看入定木乃伊,又不时望向自己的手边。 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和木乃伊比对。 老师似乎察觉我发现男子的存在,往后退去。光线昏暗,看不出此人是年轻还是年老。男子身形微胖,留着娃娃头……似乎是个青年。 老师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然后转向我,皱起眉头。从老师的行动原理来看,这个动作没有意义。我想八成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娃娃头男子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给人一种有气无力、浑身虚脱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肩膀窄小,有点驼背之故。 男子讶异地盯了我们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视线了。我经常被人诧异地窥看。尤其是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抵都会遭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这是没办法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说,“这不是小莲吗?” “小、小莲?” 没人会这么叫我。不,因为我非常讨厌被人这么叫,所以以前有几个人会故意这么叫我,想惹我生气。 “这……是老师跟小莲嘛!” 男子的语气激动,却很迟缓地转向我们。 老师皱紧了眉头,瞪住我问: “谁?” “什么谁?我啊!” “啊!” 此时……我想了起来。 “你、你是……真珠吗!” 真珠…… 他是战前我们制作的同人志《迷家》的执笔成员之一——笹田富与巳。 真珠这个绰号,意思绝对不是他貌美宛若真珠。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真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真珠商的儿子,但是这样叫太长,所以缩短成真珠罢了。说穿了,只是个随便乱取的绰号。 真珠——也就是笹田富与巳——应该比我年轻五六岁,所以当时才十几岁,理了个大平头,是个学生,当然也是成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河童、土龙这类,主要是未确认动物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是个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阴阴地一笑。 “六、六年不见了呐。你都怎么了?”我说。 “也没怎么了。我疏散到我爸的老家秋田那里,就要学徒出阵的时候败战了,之后就一直待在秋田,不过去年开始工作了。现在住在这边。” “这样啊,好怀念喔,对不对,老师?” 我因为意外与旧友重逢,笑逐颜开,望向老师,然而…… 老师还是老样子,紧蹙着眉头僵在原地。 看来……他不记得了。 “这谁啊,沼上?” “什么谁,喏,就真珠商的儿子啊。你怎么不记得啦?是《迷家》同好的……” “真珠商?” “我说你啊……” 富与巳显然大感失望。这也难怪吧。虽然被这种家伙记得也没什么好处,可是也不愿意被忘得一干二净吧。我责怪他“你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便生气了: “什、什么嘛,别瞧不起我,我当然记得啊。可是真珠商的儿子不是个孩子吗?才不是长这样的哩。他明明是颗大平头啊。” “头发会长长,人会长大啊。经过三年,婴儿也三岁了好吗?刚才不就说六年不见了,你没在听吗?” “哦哦。” 老师表情不变,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哦什么哦。 “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受不了。 富与巳……好像也目瞪口呆。 “老师还是老样子呢。” “人哪能一直变来变去。”老师再次嚣张起来。 “他还是一样怪呐。”富与巳征求我的同意,我大力同意。老师愤然不已: “什么古怪!重要的是,你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个年轻人站在卫生展览会场的里间,茫然眺望木乃伊,这才是古怪到家了。你比我更古怪多了!” 老师说的是事实。虽然是事实,但就算是真珠,也没道理被站在同一个地方紧盯着同一个东西看的老师这么数落吧。 一样古怪。 不,若论古怪,老师要更古怪多了。 然而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老师却不顾自己的立场,放肆地责骂起富与巳来: “说起来,你现在几岁啊?说什么长大,可是前会儿看到你还只是个毛孩子,怎么想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啊。一个小孩子家竟然乱跑到这种地方来,小心被抓去辅导啊。” 就说他不是小孩了。 富与巳虽然比我年轻,但应该也已经二十五左右了吧。我也都有三十了。这臭家伙超爱拘泥些怪事,又斤斤计较到家,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计算。 富与巳露出厌恶的表情来。 不过……笹田富与巳这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再怎么说,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同好,至少他若是依着我所认识的过去的真珠那样成长,应该成了一个相当矫奇的家伙才是。不出所料,富与巳一本正经地胡闹说: “人家六岁,人家什么都看不懂。人家迷路了,所以不会被辅导,会被安置。” “耍什么白痴。”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说起来,用消遣的心态来看这种具有宗教重大意义的东西,实在太不检点了。这东西啊,是受人崇拜的。而且这可是遗体。就算是遗体,也应该维护这东西人类的尊严才是。这东西也是有尊严的。不能用消遣的心态拿来当成展示品。” 既然都说到这样了,怎么能“这东西”地乱叫一通?连一丝敬意都感觉不到。 富与巳懒散地应道,“你自己不也跑来看吗?”很正常的反应。 “这什么话?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是来亲眼确认真言宗系修验道中弥勒信仰的发展证物的。再说,我是在深入考察入定佛这种极端特异的风俗——或者说神圣的遗物,与民俗社会中的妖怪事象是否有所关联。出于消遣心态跑来看的是沼上啦。” “怎、怎么会是我?” 太过分了。 嗳,我的确是没想得那么深奥,就算是这样,这话也太过分了。我觉得老师自己一定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是……” “不用辩解了。” “什么辩解……” 老师趁着我哑口无言的当下说了,“你是在看些什么?让我看看。”用他的短手指从富与巳手中抢过泛黄的纸片。 “啊啊,不、不可以啊老师。那只有一张,很珍贵的……” “哼,什么珍贵。反正一定是什么猥亵照片吧。” 的确,那似乎是一张照片。而且远远地也看得出年代十分久远。从泛黄的程度来看,大概是大正时期的东西吧。可是那若是猥亵的照片…… 就等于富与巳拿着那张照片跟木乃伊相互比对了。而且看起来还比对得非常热中。如果是拿猥亵照片跟木乃伊相比对而乐在其中的话……富与巳也真是个变态。 “果然是照片嘛。” 老师怪笑着,望向那张照片,笑容就这样僵住了。然后他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沼”了一声。 常有的事了。 他是在叫沼上的沼。 他把富与巳跟我的名字搞错了吗?还是一时语塞,暂时先叫我,又打消了念头?反正是这其中一样吧。我厌烦地问,“干嘛?” “不是问干嘛的时候啊,沼上。喂,真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张照片……” 老师把照片亮给我看。 那是……一张干枯人类的照片。 <hr /> 注释: 第三章 我到现在依然能够明确地回忆起那张照片。 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褪色得厉害,颜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没有失焦。摄影对象是个干枯的人类——不,遗体。不不不,这无庸置疑就是枯骸,与展示在卫生展览会场的木乃伊一样。富与巳说,在奥州它似乎称为即身佛。 那是张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个干货般的人体。 姿势跟卫生展览会的木乃伊——周门海上人——一样。同样是盘腿而坐,上身前倾。不过照片和周门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摆在大腿一带。此外,衣服也只是腰上缠着布一般的东西,此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它并没有收藏在佛龛里,也不是摆在台座上。干燥的人体搁在榻榻米的座垫上。背后拍到疑似曼茶罗的东西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又很深浓,判别不出那是什么,但可以确认到一个梵字。不过只知道是梵字,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梵字代表什么。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实物更近似尸骸。 也是摄影时的照明之故吧,看起来总像杀人命案的现场照片。 “这叫优门海上人。” 富与巳这么说明。 “刚才那是周门海吧?这个是优门海啊……” 我这么问,富与巳答说即身佛全都有海号。 “是来自于空海的。”老师接着说。 或许是真的,可是从老师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像假的。 “那这东西怎么了?” “这个啊,是下落不明的即身佛。” 如果我没听错,富与巳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踪啊。” “我知道,你说谁失踪?” “优门海上人。” “这个固佛?” “对。” “这不是木乃伊吗?” “是木乃伊啊。” “这死了吧?” “废话嘛。” 真没营养的对话。 “这个即身佛自个儿走到哪去了吗?” “那简直是〈二世缘〉了嘛。”老师说。 老师说的是上田秋成的《春雨物语》中的一篇。 这么说来,那个故事说的也是禅定的木乃伊。我记得情节好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还活着云云。 “不过故事里头没说那是木乃伊。”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描写那个人瘦得就像干鲑这种鱼一样,但没写说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说他进行禅定,想受到后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样一回事吧。不过那篇故事是说结果那木乃伊无法斩断爱欲执着,百年之后被挖掘出来,又复活了。复活之后,曝露着那身下流肤浅的摸样,别说德高望重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被人取了个入定的定助这样的浑号,干着人夫,度过低贱的第二段人生。” “一点都不尊贵嘛。”我说,“这荒唐的行为一点成果都没有呀。” “佛道空虚矣——秋成对佛说是怀疑的。那……这个木乃伊活过来,走到哪儿去了,是吗?” “不是啦。” 富与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说。 他真是比老师更不可捉摸。 “这可是即身佛呢,尊贵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变回来的。” “即身佛啊……” 听起来虽然陌生,但这在奥州的一部分地区,似乎是常见的词汇。 即身佛这个称呼,似乎是来自于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这样臻于佛的境地——也就是带着肉体成佛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义应该是历经严格的修行,最后活着解脱,但后来似乎被扩大解释了。特别是在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修验道,仿照开祖弘法大师空海在高野山不动之窟入定后,现在依然活着的俗信,发展为活生生地将自己的肉体木乃伊化这种特异的形态。 此外,这样的行为似乎也是想要将肉体保存到传说释迦入灭后,未来佛弥勒菩萨将现身拯救众生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后世。老师在卫生展览会说的孺勒云云的,似乎就是在指这件事。 发想的根干,与投身入火的烧身往生、或投身入海的补陀落渡海似乎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说得直截了当些,就是宗教性的自杀。 因为这是为了成为活佛而死。 我也觉得这好像彼此矛盾。 “你们到底想不想听我说话?” 富与巳瞪着我和老师。眼神凶狠。 “想听,想听。” 我请富与巳吃附近买来的糯米丸子。 我们没钱进店里。三个男人聚在毫无遮蔽的空地上,边看木乃伊的照片边吃糯米丸子的景象,嗳,怪到家了。 富与巳一吃起糯米丸子就说了起来。 “这个优门海上人啊,本来祭祀在我祖母亲戚的寺院里。那里虽说是寺院,但也没有住持。住持三十年前中风死掉了。现在是过世的住持的太太,我爸的堂姐妹,一个人在守着寺院。嗳,算是祈祷所。” “太太也出家了吗?” 老师问,富与巳“没有没有”地摇手。 “算是巫女吧。” “那里是寺院吧?” “是神佛混合。嗳,分离令颁布后,名义上是寺院,但在村里发挥的机能,跟过去没什么两样……而且和尚死了以后,没法办佛事,就不能说是寺院了。以寺院来说,算是已经废寺了吧。不过现在姑母有事的时候还是会帮人祈祷。那里叫优门院,人气满旺的喔。”富与巳狡黠地一笑。 “那里有入定木乃伊,是吗?” “本来有。当然是当成秘佛祭祀。根据记录,优门海上人本来是秋田的佃农,名叫元藏,是乡里有名的莽汉,他后来失明,被高名的修验者所救而出家,在汤殿山潜心修行……” “哦……”老师奇妙地歪起眉毛,“然后……入定了吗?” “是啊。”富与巳塞了满嘴糯米丸子,“不入定怎么变成即身佛啊?” “那他修行了啊?明明就是个莽汉。” “我刚才不就说他出家修行了吗?历经严格的修行后,元藏显现出灵验神迹,不久后回到乡里,为了回报年轻的时候担待他的村人,盖了间寺院,那就是现在的优门院。他接连显现奇迹,获得村中的信仰,然后发愿济度众生,闭关在汤殿山的仙人瀑布,在嘉永二年获赐海号,在土中入定——就是这么回事。” “土中入定啊……” “说入定,也不是说‘好,我决定入定了,把我埋起来’就行的。先要进行两千日的食木行呢。三年断五谷,接着要断十谷两年呢。断食以后,要活生生地进入石棺。” “这在大陆也是一样的。”老师说,“中国也有崇拜木乃伊的风俗。从《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断谷是基本。是借由过度的减食,来去除体脂肪呐。” “你也快断谷吧。”我和富与巳异口同声对老师说。 “什么啦?这什么话?为什么我非入定不可?” 不用入定,至少去掉体脂肪吧。或者我想应该也有人希望老师快点入定,不用去除体脂肪了。如果老师入定了,大概不会有人去把他挖出来。不用变成木乃伊,可以永远活埋。 “你直接入定就好了。”我说。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呐,沼上。告诉你,僧侣原本就不吃肉,要是断谷,不就会严重缺乏蛋白质跟脂肪吗?断食的话,肠子也会空掉。这是要改变体质,好更容易木乃伊化。用嘴巴说很简单,但这可是非常痛苦的修行呐。” “唔,我想应该是很痛苦吧……” 可是人家是怀着崇高的心志,而且是主动希望这么做的,我觉得痛苦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当。 “比起那些,”富与巳说,“更麻烦的是之后的处理呐。光这样是不行的。” 富与巳接着说完,再次伸手拿糯米丸。这个人真会吃。 “光这样不行?” “后续处理好像很麻烦呢。” “还要后续处理吗?” 不是会自然木乃伊化吗? “要等三年。”富与巳说,“三年后挖出来。” “中国也是等三年。” “不用管中国啦。”我制止老师。 “怎么可以不管?在中国,是在挖出来的木乃伊上面涂漆。禅宗的六祖慧能也成了木乃伊,而且被涂上了漆。慧能的枯骸现在好像还安置在南华寺里,但因为是从衣服上浇漆,听说变得就像个人像呢。不过一般是等完全木乃伊化之后,在皮肤上涂漆。” 听了好痒。 “日本也有涂漆的例子。”老师说,“建永时期,有个人叫天竺之冠者,他把母亲尸体的内脏取出,干燥之后涂上漆,做成木乃伊赚了一笔。这事记录在《古今着闻集》里。是〈后鸟羽院御世,伊豫国博奕者天竺之冠者事〉。这家伙好像是赌博的头目,是个诈欺师,利用涂了漆的木乃伊,散播假的灵验之说,大捞一笔。” “那是编的吧?《古今着闻集》不是虚构故事集吗?” “是真实故事。”老师说。 “不是改编自唐天竺的故事吗?” “不是啦,是真实故事啦。”老师愤慨极了,“因为《明月记》里也有天竺冠者被捕入狱的记录啊。天竺冠者这个人是真有其人,而且被逮捕了。也就是他做过犯罪行为吧。如果这是事实,涂漆木乃伊也是存在的。” “那又怎么样了?”富与巳问。 “哦,如果这是事实,就表示中国在尸体身上涂漆保存的技术也传到了日本啊。” “所以呢?” “所以啦,”老师用力地说,“天竺冠者大捞了一笔,表示许多人看到了涂漆木乃伊吧?就算不一般,也某程度为人所知。然后呢,同一时期,还有另一个知名的木乃伊。在高野山。” “高野山?” 是真言宗的大本山。 “对。有个叫琳贤的僧人的木乃伊——我想记录上是用全身舍利这样的形容,这也可以在《高野山往生传》、《高野春秋编年辑录》等看到,可是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不过有尸体被祭祀似乎是事实,后鸟羽上皇也曾经御览。当时就有参拜入定佛的习俗了。” “所以怎么样嘛?” 富与巳一脸迷惑。 确实,老师说话,有时候实在看不出究竟是不是扯远了。虽然有些部分的确还有关联,但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关联,本人也不明白。 “我是说,”老师再一次加重了语气说。“那是同一个时代,而且琳贤的入定佛也并非全无可能是涂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都说是全身舍利,感觉应该是骨头吧?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白骨化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上面写着‘坐,全身不散’嘛。所以我想是连在一起的骸骨状吗?可是啊,后鸟羽上皇御览琳贤的木乃伊,就要开口对木乃伊说话时,木乃伊的眼珠竟然掉了下来。” “眼、眼珠?” “眼珠。眼珠跟骸骨,这样的组合不太可能吧?这应该还是普通的木乃伊吧。然后呢,听好喽,上面说‘漆涂,佛,眼珠落’呢。” “所以这怎么样了嘛?” “我说啊,沼上,你不是跟着我研究了一年以上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想到了吧。喏,我从去年开始研究的主题。” “石燕吗?” 老师自从去年的山梨事件以来,就倾注心血解读鸟山石燕所着的妖怪画。 “上头不是有个叫涂佛的妖怪吗?” “哦……” 我记得那是张从佛坛探出身子吓人般的奇妙妖怪。 这么说来,那个妖怪的眼珠子蹦出了眼眶。 “嗯,涂佛。那张图怎么样都解读不出来呢。民间会不会流传着这类逸事呢?” “然后呢?” “不会吗?” “这我怎么知道嘛?你说的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嘛。” 结果他只是在想妖怪而已。 富与巳叹了一口气: “我说啊,即身佛并不是涂佛啊。汤殿山的即身佛是不涂漆的。” “不涂漆?” “不涂。不过好像会涂柿漆。” 好像团扇——我当下心想。这样想或许不太检点,可是没办法。虽然我不晓得为何会涂柿漆,但口公栅行为的话,和制作柿漆团扇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假设入定的和尚心怀高尚的意志——所以纵然那是一种自杀行为——一直到入定,都没有问题。可是, 在遗体上加工,这究竟该怎么说呢?如果活生生地埋入土中的行为——姑且不论它的是非——是究极的修行,那么在土中入定的阶段,修行应该就已经实现了。在这个阶段,尊贵的活佛已经完成了,不是吗?但又把它挖掘出来加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不能就这么埋着不管吧?”富与巳说,“得挖出来,确定有没有好好变成即身佛才行啊。入定的时候,会用石头盖个尸柜。” “尸柜?” “是个像石室一样的东西。”富与巳说明,“那里很冷嘛,条件应该比关东以南更好,可是就算是这样,日本湿气重,有时候会没干透。而且中间还会经过夏天,会吸收水分。就这样不管,是会腐烂的。” “唔……是吗?可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这跟修行无关吧?就算腐烂了,崇高的心志也不会改变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腐烂的话不就没了吗?那就不能拜啦。” “所以别挖出来不就得了吗?” 埋着拜就好了嘛。何苦挖出来到处炫耀呢。 “不,即身佛就是要好好地祭祀在该祭祀的地方,这样才算完成。而且有许多都是当成秘佛来祭拜,不是拿来展示炫耀的。简而言之,重点在于能不能保存到未来。将肉体保存到弥勒之世,以结果来说,也是入定的上人的愿望嘛。而且难得为了众生牺牲自我,若是没有人帮忙挖出来,腐烂掉就没有意义了啊。所以要在差不多变成木乃伊的三年后挖出来,看看情况。” 我觉得……似乎可以理解。 我望向老师。 他半张着嘴,这家伙真的在听吗? “那,挖出来看情况,然后呢?” 我催促下文,总觉得话题没有进展。 “首先……要整理形状。” “不是硬掉了吗?死后僵硬什么的……” 我话才刚说完,老师立刻元气十足地说:“你真是笨呐,沼上。”看来只有我的失言,他绝对不会放过。 “你是在说死后几天什么的,是吧?那都过了三年啦,早就不是那种状态了。变得就像青花鱼干一样了,对吧?对吧?” 富与巳没有理他,继续说下去: “暧,本来就是坐禅的姿势,应该不需要太多矫正,不过喏,遗体会因为温度和湿度伸缩,有时候也会因为痛苦而挣扎,所以要用绳子固定住……” “好像饴糖人呐。”老师板起脸来。 “才不是那样哩。”富与巳应道,“总之,要弄到尽可能接近入定时的姿势,然后干燥。” “干燥?” “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绝对避免湿气,所以要阴干。然后用烛火去烘,使其干燥。有时候视情况要用熏的。” “薰制火腿啊。”老师说。 每一个比喻都冒渎极了。 “想要保存,这是最好的方法。用芥草熏或焚香烘。然后穿上衣服,安置在适当的场所。很麻烦吧?” “唔……” 是……很麻烦吧。 “即身佛就是留下来的弟子和檀家像这样同心协力祭祀起来的。” “噢噢。”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即身佛是被当成共同体的象征受到祭祀的。 修行是个人问题,但信仰就不是个人问题了。为了共同体而进行非凡修行的同乡圣者,由共同体齐心协力将之祭祀为即身佛——意义或许就在这里。 “像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做为秘佛祭祀在优门院奥之院的优门海上人,后来也成为村人信仰的中心……据说特别是在祈雨方面极其灵验。过了大正中期,有个自称优门海上人师弟的孙子还是什么的和尚来访优门院。” “师弟的孙子?这关系也太疏远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富与巳说,“可是呢,乡下人很纯朴,不知道怀疑别人。” “可是很可疑啊。” “姑母也说她当时觉得非常可疑。可是呢,过世的姑丈这个人——哦,他相当于优门海上人的侄孙,也是上人的孙弟子。” “好复杂呐。”老师盘起胳臂,“就不能换个简单点的关系吗?” “怎么可以?这是事实啊。然后呢,姑丈因为自己也是僧人,说不能怀疑同是佛门子弟的对方,暧,就信了他。然后呢,那个和尚在寺里待了半个月,说他对优门海上人的灵验佩服万分……恳求姑丈把优门海上人借给他。” “借给他?” 借木乃伊?——我大声问。 “那种东西平常能借吗?” “不,这是有例子的,沼上。”老师一脸精通内情的表情,“大正时代好像有人拿借来的即身佛四处巡回展出呢。我千叶的朋友说,以前还巡回到小学展出呢。” “巡回展出……木乃伊?” “对,我朋友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过,所以是事实。木乃伊呢,就像劳军那样巡回过来,说是特别开龛。” 什么劳军……又不是艺人。 “可是这是事实啊。”老师说。 富与巳点点头: “好像是呢。似乎有相当多的即身佛被拿了出来。刚才老师提到的奥州货好像流行一时……嗳,要是江湖巡回艺人跑来说要借,姑丈绝对会拒绝,但拜托要借的是个和尚,又是同门同宗,而且更是叔公、大师父优门海大师的师弟孙子嘛。借的理由又好像是想要治好自己村子的病人什么的。” “他借出去了吗?” “借出去了。就是这一步错了。当时好像是大正六年还是七年吧。姑丈取出秘佛,照了这张照片做为替身,拿它当代理来祭祀。因为秘佛不在的期间,还是会有信徒过来嘛。听说是以一个月为期限,把上人借给了那个和尚。” 出借即身佛。 这真的会灵验吗? “一个月过后,姑丈收到了信。”富与巳说。 “信啊……” “对。我也看了那封信,现在还保留着。信上写着,因为上人实在太灵验了,邻村也希望能够暂借,请务必也借给邻村寺院。”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老师说。 “因为是骗人的嘛。”富与巳说。 “是、是骗人的吗?” “骗人的。那家伙是个花和尚,是诈欺师啊。他说的那座寺院也是,调查之后,才发现老早就废寺了,那个人似乎居无定所,就此音讯全无。不管再怎么等,上人都没有回来。不久后,信徒和檀家开始抱怨了:你把我们村子的即身佛上人借给谁了?事情闹了开来。可是那个混帐和尚下落不明。然后接近大正末期的时候,一个檀家去了茨城。” “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吧。那个人……说他在茨城看到了。看到上人。” “原来上人去了茨城啊?” 一副上人是自个儿跑去的口气。 “那个檀家跑来向姑丈报告,说咱们村子尊贵的上人竟然被摆在见世物小屋里。姑丈听了血管都快爆炸了——据姑母说,姑丈气得几乎是怒发冲冠呢。” “他不是剃光头了吗?”老师说。有够无聊的感想。 “所以说几乎嘛。姑丈火急赶到茨城,可是……” “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了。”富与巳答道。 那种人总是溜得特别快。 “姑丈调查之后,发现那个展览以珍奇奥州博览会为名目,在茨城展览过三次了。有大熊的标本、大鼬的毛皮等等,搜集些有的没有的东西展示,最大的噱头就是固佛。那个和尚是比巡回表演师更恶质的览会屋啊。” “览会屋?” “是博览会的览会吧。”老师说,“我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听说明治到大正时期有这样一种——唔,也算是一种江湖艺人吧,是一群相当可疑的家伙。他们带着古怪的东西巡回全国,号称博览会,在小屋举办怪奇展览。也就是博览会屋,简称览会屋。” “这……”怎么说,我有种古怪的心情。 拼命修行——虽然我不懂修行为何,但总之是主动饿死,所以确实是拼上了性命——然后不管怎么样,总是有许多人因此受到救济。 即身佛身上背负着一种让人难以想像的时间、劳力与情感。 然而, 它却被拿来跟熊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起四处展览。 暴露在与它毫无关系的人们好奇的视线中。 即身佛本身是尸体,不管被怎么对待,当然都不痛不痒,但它身上所背负的各种事物,究竟会变得如何? “怎么会这样?”我问。 “就是啊。嗳,姑丈追上去寻找,却找不到,气得血压飘高病倒,脑溢血死掉了。后来三十几年,这个优门海上人一直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不是木乃伊自个儿拔腿溜走啊。” 老师说道,“叽叽叽”地尖声怪笑。真白痴。 “那你刚才是……” 我一问,富与巳便答道: “所以啊,我听说有即身佛展示,心想搞不好是优门海上人。我也算是关系人嘛。所以我先前曾经来看过一次。” “什么,今天是第二次了?”老师生气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那种地方你竟然去了两次?” “是啊,真不好意思哪。然后我觉得实在很像,便连络秋田,请他们寄来这张照片。干板好像在战争的时候弄丢了,不过姑丈为了寻找上人,多洗了几张,现在只剩下一张。” 所以才会热心地比对啊。 “结果不是呢。”老师说,“虽然像,可是手是反的。用不着比对,也一目了然啦。都变成木乃伊了,姿势不可能再变来变去啦。真遗憾呐。” “可是啊,”富与巳直盯着照片看,“很可疑呢。” “不,没有怀疑的余地啦。”老师强硬地说,“又不是傀儡人偶,姿势变不了的啦。再说既然都在千叶、茨城那么多地方到处展览,我看览会屋手里的木乃伊其实应该不少吧。嗳,木乃伊的长相每个都半斤八两,看起来像是当然的呐。” “唔,或许吧。留在寺院、现在仍然受人祭祀的木乃伊数量或许还更少呢。不过啊……” 富与巳不是向老师,而是向我出示照片。 “从这张照片看不太出来,不过优门海上人……右小腿上有一道刀疤。” “刀疤?” 我接过照片观察。可是看不出类似伤疤的痕迹。 “位置不太好,是在下侧。坐禅的姿势很难看出来。据说那道伤是上人还是个莽汉农民的时候,和无赖之徒互砍留下的。姑丈说那可以拿来做为识别的印记,还画了这样一张图呢。” 富与巳从胸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好像是和纸。 “喏,这是姑丈生前靠着记忆画下的优门海上人脚上的伤疤示意图。” 是一张毛笔画。 膝盖旁边到脚踝附近,画了一条く字型的弯曲黑线。 “这伤满深呢。” “好像很深。然后呢……刚才的卫生展览会的……” “周门海上人。” “对,那个周门海上人的右小腿上,也有一道疑似刀疤的痕迹呢。” “有吗?” 老师斜着眼睛瞪着我问。 连看得那么专心的老师都没看出来的话,我更不可能知道了。说起来,从我站的位置,根本看不见右脚的下侧。 因为有个大肚子挡在那里。 “有啦。”富与巳拿他的丹凤眼瞪了老师一眼,“看起来跟图示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我就在意得不得了,所以才特地要亲戚寄照片过来,像这样跑来比对。但照片很晚才送到,勉强是赶上展览最后一天了。” 富与巳说道,不满地噘起嘴巴。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老师吃惊地问。 “你们不知道吗?今天是展出最后一天呀。我问了一下下一站会去哪里展览,工作人员却说不知道,搞不好会跑回出羽,不是吗?我没钱,去不了出羽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结果并不是嘛。”老师再一次确定说,“真遗憾呐,真珠老弟。” “嗯。” 富与巳莫名干脆地应道,转向我说了: “可是啊,那个即身佛……有点蹊跷呐,小莲。疤痕的形状是很相似,但我仔细观察过一逼后,发现了一件事。刚才的那个即身佛啊……感觉很新。” “很、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富与巳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说到我当时的心情……唔,还是满没意思的。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当然无从得知,而且这是一场一如既往的旅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一如既往,扫兴极了。 这里是出羽。 我们来到了出羽。 这是我们憧憬的东北之旅。 对我而言,这真是美梦成真,然而我的旅伴怎么会是这个家伙?——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这种发自根本而且不可能消除的不满。 我们的目的地会从神奈川变更为出羽,理由大半还是与笹田富与巳的再会。 那场卫生展览会后,我们也和富与巳见了几次。 每次见面,祂都向我们说上一堆他在战时度过的秋田生活。 结果我的心中源源不绝地涌出了那种近似乡愁的酸楚感怀。 另一方面,老师似乎也涌出了什么。虽然我完全不晓得他是肚脐涌出热茶来,还是脑袋涌出蛆虫来…… 还是该去东北呀……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如此认定。 真想去变成要去,很快地变成去了之后要怎样,未来的东北行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会决定去山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没有选择青森、岩手、秋田三县,只是客气而已。 到底是对谁客气,这真的就不晓得了,但我们觉得贸然跑去青森似乎很危险。要是从北端出发,结果绕逼整个东北的危险性太高了。 话虽如此,选择最近的福岛的话,回程的路线上,至多就只有栃木和埼玉而已。不是说栃木和琦玉不好,但这儿已经是关东了,不是东北。 另一方面,山形位在东北正中央。 只要我们不要太离谱,应该不可能远征到青森或秋田去。但回程上有宫城、福岛及新泻可供选择。我们可以在归途上随兴造访其中任何一地。 决定的理由非常随便,说穿了就是想要去许多地方的诱惑,与不能去那么多地方的自律相互倾轧——而这也是要照着预定回家的决心,与反正没办法照预定回家的断念的相互倾轧…… 而最后找到的妥协点,就是山形。 我们绝没有踏破出羽三山、或是穷究修验道之类的高尚意志。遑论主动涉入富与巳带来的事件,更是压根儿没想到。 结果,我们来到了出羽。 说是出羽,也十分广大。 置赐、最上、村山、庄内,每个地方景观都大相径庭。 正中央高高耸立着出羽三山,将出羽分割为内陆地区及日本海侧。 我提议先去酒田或鹤冈一带,绕过庄内平原后,沿着最上川,以迂回山地的路线去到新庄,看过最上之乡后,循村山、天童、山形南下,再到米泽。接着再去到福岛。我觉得这会是一场充实的旅行。 然而老师似乎相当不满。 那山怎么办……? 他这么说。 我说什么山?简单地说,就是难道不去汤殿山、羽黑山和月山了吗?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出羽的山十分险峻,可以想像翻山越岭绝非一件易事。再说山虽然是山,但就算山里有传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听我这么说,老师便冷哼一声,以瞧不起人的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是有六十里越街道吗?”那是一条连结庄内与山形的越山道。 “那儿可是圣地啊,圣地。” 老师接着这么说。 的确,那里是圣地。出羽三山——有时候也包括鸟海山——从平安时代开始,就被视为神圣之地,一直是民众虔诚信仰的对象,也是山岳佛教的北方据点。那里在日本也是首屈一指的灵场。 可是我们又不是要去修行。 只是去看珍奇的东西,听珍奇的传说罢了。我们可是妖怪痴。何苦去翻山越绩? 可是老师怎么样都不肯接受。大概是看到真正的木乃伊,受到了刺激吧。富与巳的话也起了效果。 他整个脑袋全是即身佛了。 话说回来,那些地方光是要爬上去就不得了了,而我们只是妖怪痴,并非登山家。那真的是我们这些俗人去得了的地方吗?完全没有保证。不是都说未经沐浴洁斋,就没办法穿过结界吗? 我试着说服他。 老师不满了一阵子,开始说起至少要去优门海上人修行的仙人瀑布看看吧。 这也算是偶然或是有缘啊,他说。 或许是吧——我这样的想法,就是错误的开端。 仙人瀑布是汤殿山的修行场。那里似乎也被视为出羽三山的总奥之院。奇岩怪石覆盖瀑布,还有矿泉喷出,是个绝奇的圣域。 大井瀑布的登拜口好像还有七不可思议呢——老师说。 大日寺有你喜欢的呻吟石哦——老师如此怂恿我。 然后…… 我被说动了。 我对石头和温泉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可是,把山也算进去的话,路线就得大幅变更了。 通往出羽三山的登拜口,好像俗称八方七口,所以似乎共有七处。 从地图上来看,其中日本海测,庄内有手向口、七五三挂口、大纲口三处,内陆侧村山一带有本道寺口、岩根泽口、大井泽口三处登拜口。剩下的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参拜出羽三山的路线,从为数不多的纪行文来看,似乎多是从羽黑山巡至月山,再到汤殿山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奥之院位在汤殿山之故吗? 如果要依这样的路线走,就得从日本海侧上山,从内陆侧下山。因为相当于羽黑山门前的登拜口,是位于庄内的手向口。 如果要把山排进行程的话,首先把最上一带当做起点,移动到庄内,然后登山,再下到村山,最后去到置赐。 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细细地绕遍整个山形……可是不管怎么想,我们都没有这样的财力。 太花时间了。 再说,羽黑山和汤殿山之间,好像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据老师说,肩负出羽三山信仰的宗派,似乎可以大分为羽黑山系和汤殿山系这二大势力。当然两边都是修验道,但听说有微妙的不同。 修验道的成立与密教密切相关。 也因为如此,江户时期幕府在推行寺院本末制整备政策的时候,修验道被强制分到天台宗系的本山派或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中的任何一边。 不过只有两个例外,九州的英彦山和出羽的羽黑山被承认为独立派阀。 可是……不久后,管理七个登拜口的寺院分裂成天台与真言两派,结果羽黑山成了天台宗系,汤殿山成了真言宗系。这两大势力也不能免俗,彼此之间好像并不和睦。 两者纷争的历史似乎十分古老了。 天台宗认为出羽三山的开山祖师是能除太子——崇峻天皇之子,也叫蜂子皇子,但真言宗说汤殿山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究竟怎么样没人知道,但两者说法不同就是了。除了这些差异以外,为了争夺奥之院的仙人瀑布一带的祭祀权,似乎也爆发了炽烈的对立。 奥之院属于哪边……? 这场自宽永时代揭开序幕的神圣之争,最后似乎以圣域为两方所共有——亦即不属于任何一方落幕。不过时代过去,到了现在,状况又变得不同了。 听说现在握有祭祀权的不是寺院,而是位于手向的出羽三山神社。 受到明治的神佛分离令波及,许多寺院似乎都改宗为神道系了。 为了存续,这也是情非得已吧。没有改宗而留下来的寺院,失去了祭祀奥之院的权力……变成这么回事吗? 即使如此,出羽三山信仰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各寺社一样拥有许多自古以来的信徒。 换言之,状况变得相当复杂。 不仅如此,真言宗系修验道做为据点的汤殿山,好像长期以来都被当成秘密的地点。 不晓得是否因为如此,不管是老师提到的大淀三千风还是松尾芭蕉,虽然都描述了羽黑山及月山,但对于汤殿山,就像秘密一样,几乎是只字未提。 听说芭蕉是从羽黑山上山,参拜了汤殿山的奥之院后,再返回羽黑山下山的。松尾芭蕉这个人好像与天台宗的大寺院——上野的宽永寺有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没办法从真言系的寺院管理的登拜口下山吗? 虽然只是猜想罢了。 简而言之,汤殿山不太为人所知。 例如即身佛好像也不是羽黑山系,而是从汤殿山系的信仰中诞生的,不过即身佛的存在某程度为世人所知,似乎也是明治以后的事了。至于我,甚至还怀疑它的真实性,别说是解明实态了,它根本没被当成研究对象。 一切都原封未动。 即使看地图,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汤殿山和羽黑山的境界似乎有道相当深的鸿沟。我觉得我没那个力气去翻越那条沟。 所以如果怎么样都要去汤殿山的奥之院的话,我觉得只能从内陆侧三个登拜口的其中之一登上汤殿山,再从内陆侧的随便一个登拜口下来。 月山和羽黑山就不去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可是这么一来,庄内平野之旅就不得不省略了顺带最上一区也得省略。 这是上山的代价。 老师主张,就算不去月山或羽黑山,也要翻山。的确,如果翻山的话,就可以去到庄内了。可是山中的行程是未知数。万一在途中用光资金,不晓得会落得什么样的处境。就算能够翻山,翻山之后会变得如何,也没有任何保证。 参拜羽黑山和月山,还有庄内及最上的传说之旅应该放弃。 如果要配合老师的期望、我的嗜好以及预算和日程,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走法。 结果……细细推敲之后,我们决定走访山形、寒河江一带之后,从本道寺口爬上汤殿山,从大井泽口下山,然后再去到米泽。关于山中的路途,我很怀疑真能顺利走完纸上拟定的行程吗?但我觉得现实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吧。 然后,我们到了山形后,先是头也不回地直达上山温泉——别名鹤胫之汤——首先泡了温泉。 接着去了蛙不泣之池和源义经休息过的石头、藏身过的石头等地。 然后参观了据说有亡者灵魂沉在里面,每四年会拉一个人下水的死之沼,回到山形,游览传说西行法师和小野小町都来参拜过的歌悬稻荷、专称寺的夜泣力士的束柱等。那个柱子传说雕在柱上的力士像每晚都会溜出柱子找人相扑,寺方不得已,只好用钉子把他钉住,结果力士每晚哭泣,十分奇妙。 不出所料,柱子据传是左甚五郎所雕。 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十分顺利。嗳,一开始总是顺利的。我们去了鹤塚、乞雨山王神社,随着接近寒河江,我们两人也一如既往,气氛愈来愈险恶。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仔细想想,我们说的话都没什么,但不管听到什么,都教人莫名气恼。 老师说冷,我就觉得又不是我害的。我说累,就被老师顶说又不是他害的。然后我们就想:不不不,明明就是你害的。 真扫兴。不,旅行本身很好玩。 我们看过种在据传是达磨大师结庐之处的达磨樱后,在达磨寺看了传说会眨眼睛的眨眼达磨挂轴,前往寒河江八幡宫。接下来预定要去有七不可思议的慈恩寺。那是一座有天狗岩还是天狗相扑场的古刹。 然后,原本的预定是沿着寒河江川前往本道寺,然而老师却说他想沿着最上川北上。 没错,那里的确也有许多好玩的地点。像是与次郎稻荷或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掂掂荷包的重量,还是教人犹豫。 不,应该要犹豫才对。再说,寒河江川沿岸也有很多有趣的地点,从那里登上汤殿山,是这次已经决定好的事,所以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可是老师不肯退让。 他说他怎么样都想亲眼看看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 这我明白,但山怎么办? 说起来,最先说山怎么办的可是老师。我就是听从了他的意见,才把起点改到村山盆地的。难道他忘记了吗? 那场激烈的争论算什么? 不久后,老师竟开始说起山从哪里登都行。只要从大井泽口下山就行了,从哪里上山都一样。 太乱来了。哪有可能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上山? 难道要叫我们从没路的地方爬上山,踏破无人之境吗? 那要是痴肥的运动不足男和不健康的平头男可以轻易登上的山,山伏会在那里修行吗?这种说法岂不是对天下第一灵峰太失礼了? 的确,要是就这样走下去,是可以抵达其他登拜口吧。可是最上的登拜口现在似乎已经失去机能,连地点在哪都不太清楚,那么就得去到庄内才有登拜口了。 不能那样吧? 这样就比研究到最后,判断不可能而作废的路线绕得更远了。先前不是就已经判断出总之绕遍山形县全区的大旅行是不可能的了吗?钱不可能够用的。 所以才决定要上山的话,就要放弃庄内最上了啊。 就我来说,比起深山,我更想以村里为中心旅游,所以可是含泪割舍的呢。 硬要入山的是谁? 嗳,如果放弃上山的话,或许有法子可想。效率多少会差一些,但从新庄一带到米泽,只要搭火车什么的回去就行了。那样的话,或许行得通。或者不要太深入北方,早点折返,前往本道寺口,这也是个法子。 可是老师那个时候已经陷入入意气用事的状况了。 虽然我也是。 山是一定要登的!老师怒吼。 你不晓得高山彦九郎吗!老师说。 高山彦九郎与林子平、蒲生君平共称宽政三奇人。他对朱子学、国学造诣极深,也曾旅行全国。据说彦九郎曾经走过从米泽到山形,经汤殿山穿过大馆这样的旅行路线。 老师的歪理好像是,宽政时代的人都办得到了,我们怎么可能办不到。暧,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并非任何事都是说做就做得到的。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被顶嘴说,“不走走看怎么晓得。” 话是没错。或许没问题,但也有可能出问题。 明明就那样好好地讨论过,说这次绝对不要再冒险了、不要再干出那种恳求村木老人才能死里逃生的事了,老师却忘个一干二净了。 就是疏忽了这一点,差点送命或是差点被捕,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或者说,每次都是不是吗? 一点都没有学到教训。 我们决裂了。 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脚步在这里停下了。 不久后,太阳西下,异境的景色转为黄昏。我们逼不得已,只能彼此默不吭声地寻找旅馆。贵重的时间大幅浪费掉了。 所以……我才觉得扫兴极了。 “怎么办啦?”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后,我迫不得已开口。 “什么怎么办?”老师应道。 “还有什么?住的地方啊。” “快决定啊。” “你那是什么话?呕什么气嘛,就算那样闷声不响、拖拖拉拉地走,也哪里都走不到啊。” “闷声不响的不是你吗?”老师停步,“我说沼上你啊,每次碰上不顺心的事,马上就那样生气。你那种态度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耶。有空在那里争辩些有的没的,都够绕上两三个地方了。动不动就喊没时间没钱,有空在那里抱怨那些,快点前进不就得了?那才是浪费啊。” “你才没资格说我。” 我只能这么答。 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对,我觉得他的主张是正确的,可是他完全没有反省自己。老师把自己装进箱子捆包起来加封放进行囊塞进最上面的架子最深处,装作没看见。 “什么嘛。”老师说,“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就住这儿吧。” 老师以短指指着自己旁边。 停步的地方好像正巧是旅店。老师的脸旁边,就垂挂着一面写着“客栈”的木制看板。 好像是一家老旧的行商客栈。看起来很脏,价钱也很便宜吧。我已经厌倦了一切,也不回话,比老师先一步钻过门帘。 一个臭着脸的老爷子出来,只说了句,“我们只有不附餐的大通铺。” “随便啦。”我答道。我真的很不高兴。 <hr /> 注释: 第五章 我一生都忘不了进入那个房间时的不可思议印象。 廉价旅馆非常拥挤。 不,与其说我们进入的廉价旅馆——看板是写客栈,但说白了就是廉价野店——生意好,大概是其他正经旅舍都客满了吧。 我不晓得是碰上参拜客很多的时期,还是观光季节,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镇本身感觉人并不多,而且这里也不是会有游客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开臭脸老爷子指示的房间纸门一看,约十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 不,正确地说,房中的两人之一,是来拜访住宿客的访客,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一开门…… 心里头吓了一大跳。 挂着电灯泡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老人。看起来像个行脚商。没什么根据,只是印象。可能是摆在老人背后的紫红色大包袱给我这种印象。老人的脸细纹纵横,满是斑点,晒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发更显得醒目。 另一个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围很阴暗,好似只有那里明度下降了一般。男子背对我们,纸门一开,立刻机敏地回过头来。 那是个身形削瘦、面相凶恶的男子。 不晓得是因为穿着和服之故,还是房间灯光使然,男子的风貌就像个肺病病人,不健康极了。眉间的皱纹和垂落在额头上的几丝浏海,更加深了这种病态的印象。那与其说是眼神凌厉,更接近阴险。 ——好可怕。 我这么感觉,这个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伤。 老人看到我,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转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说: “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神隐!”背后传来大叫。 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旅伴的声音。这个老师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只会对某类词汇敏感地反应。 “你、你刚才说神隐,对吧?发生神隐了吗!” 老师推开我,把大脸探进房间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摆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吗?” 削瘦男子以沉稳至极的声音,对慌得离谱的肥胖男子说。 “那种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师这么答道。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 “我啊,在东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优良的良。然后是获胜的胜和数字的五郎。” 说明字怎么写干嘛? “神隐这种现象,与我的研究对象——妖怪现象有着密切关联。在民俗社会中对于失踪者的解释,就是这类怪异……”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极清晰的嗓音说。 老师的话顿时中断了。竟然能够打断暴冲的老师,这个人真不得了 “神隐这个词汇正如你所说,在民俗社会中的主要机能是对于神秘失踪事件的一种说明体系。可是并非所有的失踪事件都被称为神隐。共同体究竟将什么样的事例称为神隐,又有哪些事例不会被这么称呼,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如何界定,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此外,被视为神隐的情况,认定的原因,也依地区和状况不同。拐带的神明是天狗还是别的?我认为这部分的总括性调查会非常有意义。不过刚才提到的神隐这个词汇,不是做为民俗语汇来使用,只是这位先生一时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词汇,才选用了神隐这个词罢了。” “啊……”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选了神隐来形容。很遗憾,并没有发生有人被天狗带走,或是被隐座头捉走这类事件。” “隐、隐座头!” 老师的后脑勺在痉挛。 一定是陌生男子说出和妖怪有关的名词,让他兴奋起来了。 “隐、隐座头……” 老师重复。男子扬起单眉,略略眯起了眼睛: “所以我说这与隐座头并没有关系,多多良先生。” “这、这样啊……难、难道你、你对妖怪、欸、沼……” 又在“沼”了。 妖怪爱好者有着独特的气味。就算对话中只出现一丁半点具有妖怪味道的单字,我们这种妖怪痴也会敏感地反应。这名男子虽然看似难以亲近,但他的话里充满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倾,像要窥望情况。 “我们是旧书贩卖业者。”男子答道。 “是、是旧书商吗?” “没错。我的店在东京,这位先生则是在青森经营旧书店。其实这一带有个藏书家在大前年行踪不明,两年以上都没有现身,他的家人想要将他庞大的藏书处理掉,所以我们才会前来。” “哦……” “然而我听这位先生说明状况……啊,不,这不是该对旅行中的人说的事呐。”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来。 “陆奥书房先生,我们就别在这儿谈了。看来还得说上许久,可能会吵到这两位,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馆去?那里的住宿费就由我负担吧。这里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说: “去你那儿是无妨,可是住宿费……” “别客气,这次就算扣掉旅费也能赚上不少。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谢谢你的介绍……” 老人说道“这样啊”,站了起来,扛起庞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才好。” 男子披上挂在墙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着望向我和老师: “打扰了。” “打、打扰的是我们……” 我忍不住低头行礼。老师愤然不已。为什么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说,为什么这个人不低头?男子面对老师这无礼至极的态度,却似乎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礼地说: “啊……看两位似乎长途旅行十分疲惫,进了旅舍,却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通铺了,请两位不必客气,慢慢休息。” “好。”老师呆呆地说。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好”是哪门子反应? 一阵停顿。里头的人出不去。 老师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挡住路了。 我推开老师,进入室内,再把老师的巨躯拖进里面。接着我缩起脑袋望向先来的客人们。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声说,出了走廊。我目送着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觉间黑色男子已经去到走廊了。真像个幽灵。 我还在茫然自失的时候,男子扶住纸门说: “最近世道不太平静,请两位路上千万小心……” 纸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我望着那沾满污渍的肮脏纸门…… “你在干嘛啊?快点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骂声。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了。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迅速。 “他们自个儿离开了,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在会拘束嘛。” 老师说,从挂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机。 就我来说,两个人独处感觉更尴尬,但老师和刚才那个奇妙的男子交谈后,似乎把我们先前险恶的气氛给忘光了。 ——嗳,算了。 我坐下来除下旅装,解开绑在肚子上的钱兜带。这钱兜带里装了两人份的全部旅费,非常重要。 “刚才那人,”我把钱兜带搁到行李上,“……是什么人呢?” “人家不就说是旧书商了吗?” “不,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异样地……” 我没办法切确地表达。 就算说“有妖味”,老师也不晓得究竟听不听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学方面的事呢。”老师说得很简单。唔,这样说也太直接了吧。 “老师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来有点恐怖,很难亲近的样子。” 老师边清洁相机边说,“叽叽叽”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不楚。 “不过……他说了神隐什么的吧?” “不平静呐。” “这一带说到神隐,果然还是天狗吗?” “我觉得一提到山岳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经思考了。所以想请教一下他这方面的事,可是他们也不是当地人嘛。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他们会住旅馆,当然不是当地人啦。” 我总觉得……这真是好没意义的对话。 结果我们沉默下去了。也没必要勉强交谈。而且肚子也饿了。我们没吃晚饭。这沉闷的时间持续了三十分钟有吧。 纸门突然打开了。 入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头上绑着天竺木绵的修行者头巾,一身白色装束。 男子缩起脖子微微低头,说了声: “晚安。真是抱歉,听说这儿是通铺……” “哦……” 那个老爷子,才刚走了一个人,好像又接了个通铺客人。男子迅速解下头巾,露出底下的秃头,深深向我们行礼。 “我可以进去吗?” “啊,那当然、呃……” 我不知为何直起身子,说着“请进请进。”连自己都觉得这德行也太谄媚了。 至于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地坐着。他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总觉得这样给人感觉不太好。 新来的客人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房间角落,将手中的行囊摆到墙边后,跪坐着转过身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浅野六次。”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也端正坐姿,说: “我姓沼上。啊,这个是……” 老师微微缩起下巴,“我叫多多良。” 浅野说着,“今晚还请多多担待。”再一次低头行礼。我嘴里说着,“我们才是。”心里觉得有点吃不消。不是受不了对方毕恭毕敬的招呼,而是受不了自己像个小丑般巴结奉承。唔,毫无反应的老师也是让我有点受不了啦。浅野一脸和善地问我们,“两位是一道旅行吗?”真讨厌的问题。我不想老实回答。我暧昧地回话: “唔,差不多。” “我是做生意的。” “我们是游山玩水。”我说,但老师同时回答“是研究调查”。两人的话叠在一块儿,没办法听清楚吧,不出所料,浅野“这样啊。”地做出微妙的反应。 我遮掩过去说:“不,我们是在参观名胜古迹。” “旅游啊?真是教人羡慕。” “是趟贫穷旅行,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只是泡泡温泉,看看神社佛阁罢了……” 虽然也不是撒谎,但我模糊语尾带过。 “温泉很棒呢。”浅野说,“我现在住在越后,但原本是这附近出生的。是汤殿出生的人,所以喜欢泡汤呐。” “汤殿……汤殿山这个名字,果然和温泉有关系吗?” “是啊。奥之院有个叫做御宝前的巨石御神体,像这样约有五间大小。听说那颗巨石会流汗似地冒出热水来,所以才叫做汤殿呢。” “奥之院……”老师用鼻子喷出气来,“那、那是仙人瀑布吗!” “是的。”浅野答道,“出羽御山的御神体就是那块石子。” “石子!”老师的腹部震动。 “温泉!” “你那是什么反应?” “这什么话,沼上,仙人泽有石头也有温泉呢!石头和温泉,不是完全符合你的兴趣吗?多棒啊。决定要去,真是做对了。” 的确,说要去的是老师,但变得差点不能去,也是老师害的。 “两位要参拜御山吗?”浅野吃惊地说。 “嗯,我想三山全部都去可能太勉强……不过只有汤殿山一定要去,或者说,奥之院的……” “两位要去到御宝前吗?”浅野再次吃惊地说。 “不、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怎样?路太险吗?”老师采出身体。 “说险也是险,不过唔,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到志津。汤殿山跟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呐。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呐。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呐。”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耶,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 “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确定似地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嘛……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怎么办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耶。”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步耶。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耶。”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不是闭关啦,是斋戒。这段期间,以登拜口附近为据点,绕遍附近所有的神社佛阁就好啦。不……也不用跑得那么勤吧。” “两位没钱住宿吗?”浅野问。 “不,现在是有。”我再次出示钱兜带。“嗳,我们是两人一起旅行,身上带的钱只要不奢侈,可以撑上一个月。不过从这几天花用的状况来看,实在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星期到十天。考虑到今后的预定,我才会说最好还是快点前进。” “哦。”浅野张着嘴,点了几次头,“嗳,这一带每个地方参拜者都很多,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免费让人住宿。” “免费!”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 “那些地方不收钱。是寺院嘛。要是没地方住,是有几处地方可以投靠。” “可以住在寺院里吗?是宿坊吗?” “噢,寺院的宿坊的话,多少得花点钱。嗯……也是要看地方,嗳,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总之是有那样的地方。” “去了就可以让我们住的地方,是吗?” “嗯,不少地方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被赶出当地的无赖之徒赖着不走,可能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方,但本来是为了方便修行者而开设的,我想也不是太糟糕。去的话,会给饭吃,借被子睡。” “太好了。”老师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就去那里白住斋戎,然后上山吧。旅费有限,但时间无限,束缚我们的只有金钱。对吧,沼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山吗?” “难道不上山吗?” “不,呃……” 怎么样呢?这样就上得了山吗? “那当然不成啦。”浅野说。 “为什么?”老师歪起眉毛。 “很危险嘛。”浅野答道。 “危险?” “哦,当地人姑且不论,只有两位太危险了。出羽的山非常险峻,原本就是个难行之处,天气又变化莫测。冬天当然没办法,现在这时期也是,一吹起风来,连树木都会被连根刮起呢,就连熟悉山里的人也很危险。万一被刮进谷底就完了。圣山一狂暴起来,会要了门外汉的命的。” “你看。”我瞪着老师,“不行的啦,不行。” “不行吗?” “不行。老师还说什么山从哪里爬都成。要是从哪里爬都成,就不会有什么登山口啦。山伏修行的山,哪是大外行随随便便就上得了的?” “不不不,”浅野一只手举到脸前,膜拜似地左右摇晃,“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不是哪样?” “就是说,”浅野以风趣的口吻说道,“要上山参拜的话,肮脏的身子当然不成。这只能住在登拜口的寺院宿坊之类的地方,净身斋戎了。可是不是当地寺社信徒的人,也用不着仿傚这样的当地习俗。还有,山上的确是危险,但连十五岁的孩童都有法子登了,所以也不是没办法上山。登拜口附近有几座行人寺,那里有人负责向导。” “有、有人可以为我们向导吗!”老师激动地说。 “寺院会帮我们介绍山岳观光向导之类的人吗?” “不不不。”浅野再次挥手,“没那么时髦的玩意儿。那里有的是行人。” “行人?” “哦,那也叫御行。喏,嗳,该怎么说?是在寺院修行,可是不是和尚的人。” “半俗半僧,是吗?” “是这样说的吗?”浅野嗳昧地回话,“对我们这种道者来说,是为我们在山上带路的修行者,但他们不是正式的和尚。登拜口的寺院有住持,这是正式的和尚。但行人和这些人不同。可是行人在山上修行,修行之后会开寺院,也会为人加持祈祷。这附近的檀那场,也有许多那样的行人寺。” “哦……”我察觉了,“你刚才提到的可以免费住宿的地方……” 浅野方才说的“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是不是就是指那种半俗半僧的修行者开的寺院? “就是那类行人寺吗?” “唔,是啊。”浅野说着,搔了搔秃头,“行人寺也有很多种,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很多地方跟一般寺院没什么两样,也有些地方是不给人住的。我知道的地方叫紫云院,离檀那场和登拜口都有段距离,孤零零的。不过那儿的庵主非常好心,不管是身无分文的人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地收留。” “就算不是去修行或参拜,也愿意收留吗?” “没那回事。哦,行人寺本来是行人修行的据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为人加持或占卜,也有的地方还祭祀着即身佛。” “即、即身佛!” “你知道即身佛?”浅野意外地问。 “当然知道了。”老师又兴奋起来。 “所谓即身佛啊,也叫一世行人,是历经严格的修行的行人才能变成的。” “不是……僧人吗?” “要说是和尚也算和尚啦。” 是半俗半僧。 “他们长期闭关在奥之院修行,然后成佛嘛,比和尚更了不起。” 因为是佛嘛——浅野笑道。 “那些行人当中,也有一些会为人在山上带路。” “那些行人……会带人上山?” “当然要带路费。”浅野说。 “带路费啊……” 老师说,接着把嘴巴挤成“沼”的形状看我。 “沼……” “知道了啦。你想神气地说什么明明去得了,是吧?呃,浅野先生,雇用行人——说雇用好像很奇怪呢。请行人带路的话,带路费会很贵吗?”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跟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我们来到出羽了。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是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浅野大为佩服: “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 我说,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做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比较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上午过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去到走廊。正当我在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嗳嗳嗳,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跟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行李不见了。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呐。”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跟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呐。”而且是以充满浓重地方腔的口音说,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样都抓不到呐。”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嗳,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呐。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哏。”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跟我说啦。” “那要跟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的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着着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呕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走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旺仔标似地出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嗳,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连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连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呐。”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嗳,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呐。”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一叫,“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龙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是……或者说,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嗳,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个。”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出来。 “钦,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有够不检点的。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钱的,对吧?所谓免钱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去了?”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呐。”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去了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碍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钱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嗳,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去,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采看情况了。 “什么?怎样?是免钱的吗?” “唔,我想那儿是会收留你们啦。” “免钱吗?” 老师的脑中似乎只有免钱两个字。 “是免钱没错啦……” “那、是不是也有饭……” “好像也会提供米饭。不过好像很粗糙。只是啊……” 你们是良民百姓吧?——巡查问。 “你们虽然打扮怪里怪气的,可是别看本官这样,我很有看人的眼光。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两个笨蛋,但不是道上的人。” “那座寺院是道上的寺院吗?”我问。 “没那种寺院啦。”巡查笑道,“虽说收留的一方是做功德、积善行,但投宿的一方才不管那些。” “难道……是些无赖之徒聚集之处……?” 浅野好像也这么说过。 “照顾流浪汉啊、外地人是很好……可是他们连逃亡中的犯罪者、通缉犯都一视同仁地收留啊。就警方来说,是希望他们与我们配合,可是啊……” “他们不合作吗?” “也不是啦。”巡查嫌麻烦地说,取下帽子,然后笑了。 不,看来这个警官,天生就一副带笑的表情。 “他们一副咱们这儿永远是来者不拒的态度呐。像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警方把人捉来讯问一番,结果发现是住在紫云院的家伙……很多是这样的情况。警方事后去询问,寺院也推说没发现,说那人看起来没那么坏。” “人不能靠外表来判断啊。”老师神气地说。 “不不不,有些人是可以靠外表判断的。像通缉犯,应该一看就知道啦。我们都有发通缉令嘛。可是寺方还是没发现。或许他们是没有隐匿包庇的念头,但结果还是成了罪犯的藏身窟。从外头跑来,在这县里为恶作案,然后在邻县被捕,这岂不是咱们国家警察山形县本部之耻吗?人家会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成天发呆不做事吗?所谓你们,也就是紫云院所在的辖区派出所人员,也就是本官。” 真伤脑筋呐——巡查说,又笑了。 “本部也把它当成个大问题,但这个问题很棘手呐。那儿不是旅店,没有登记簿,也不受观光工会什么的约束,法律也管不到那儿呐。” “那里是寺院嘛。” “不是正式的寺院。”巡查说。 “咦?是寺院吧?行人开的……” “唔,姑且也算是寺院啦。” “哦……” 我明白了。虽然是寺院……但不是寺院。 笹田富与巳的亲戚的寺院也是这样。 “说起来,行人根本不是和尚啊。唔,也是有些行人寺,是行人修行得道,盖了寺院,然后受到某些本山认可,真的编入某某山法系,成了不折不扣的寺院。这些现在仍然是寺院。可是啊,这座山……原本叫什么去了,没有神明佛祖的区别,结果在明治的……” “神佛分离令,是吧?”老师说。 “就是它,说一定要分清楚是哪一边,结果山成了神道教的了,是神社,有很多寺院也变成了神社。大寺院还好,他们也有宿坊、会帮人祈祷嘛。可是行人寺啊,是五花八门。喏,我刚才也说过,就算小,若是确实归在某些法系底下,成为寺院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神佛分离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成为神社,也没变成寺院?” “唔,表面上是归到其中一边啦,但内在还是一样的。有些有即身佛的地方,好像就成了寺院。” “那里……有即身佛吗?” “那里有呢。”警官说 ——是那个木乃伊吗? 木乃伊已经回来了吗? “所以呢,紫云院那里啊,上上任住持——听说这个人明治的时候已经过世了,是个非常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是在他之后,这会儿一个不晓得打哪流浪过来的和尚成了第二代,这个和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到最后还搞失踪,结果又来了其他和尚,但也不成材……结果现在那儿是由上上代的大黑在管理。所以那里现在没有住持,很容易被些怪家伙趁虚而入吧。” 原来那里没有住持啊。 昨晚浅野——这大概是假名——说住持是个好心人,那不是谎话,大概就是搞错了吧。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那个……过世的上上代住持,成了即身佛吗?” “这个嘛……”巡查说着,搔着脖子,露出窝囊的表情,“不,应该不是。” “可是那座寺院是上上代创立的寺院吧?” “呃,我记得应该是把原本是废寺的地方重建起来的。哦,那里啊,我要重申,现在并不是寺院。上上代的住持也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叫他住持,但他大概只是个行人罢了。我记得是说他的行止非常了不起,所以才把那间废寺托付给他之类的。然后……对了,我想起来了。第二代的住持啊……” “那个好吃懒做的?” “对,好吃懒做的那个。我记得是说他找到了古文书,从寺院的土地里挖出了即身佛呐。所以上上代不是即身佛。” “就像古文书上写的……寺院里埋着即身佛吗?过去都没有人挖掘出来吗?” “不清楚耶。”巡查歪起脑袋,“可是啊,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一世行人,所以也是有这样的事吧。然后因为挖出了即身佛,紫云院成了座大有来历的寺院。可是啊,第二代和尚跟第三代和尚都在不知不觉间失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尚过来了。老太婆一个人,亏她独力支撑着,可是啊……” 被不好的家伙给趁虚而入了,是吗? 浅野六次或许也是这类坏蛋之一。 “怎么办?”我望向老师的侧脸。 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回答:“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里免钱嘛。” 还在拘泥免钱吗?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是巡查桌上的电话响了。巡查的吃惊似乎不下于我,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拿起了话筒。 “是!” 声音都走调了。 “是,没错。是的,下官就是伴内巡查。是。呃,有案件的嫌疑?这里?要前来这里?咦?下午抵达是吗?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法医医师?呃,是。是……” 紫云院?——巡查——他好像叫伴内——格外大声地叫道。 “这、这太遭天谴了……” 伴内的脸都白了。 “遭什么天谴?” 老师在眉头挤出皱纹。同时伴内又大叫起来: “尸体损坏……?可、可是那……假货?不不不,呃,只要带路就行了是吧。可、可是、可是呃……明、明白了!下官遵命。” 伴内敬礼。 接着巡查闭上眼睛,仰头了半晌,喉咙“咕”地一声,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我和老师茫茫然——真的是茫茫然地——屏息观望伴内的动向。 “这……”伴内出声,然后笑了。 不,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吧。 “这是本官……当上警官后碰过最大的一桩案件!” “案件耶,沼上。” 老师凝视着伴内巡查说: “还、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比较好,沼上。我们快点去紫云院吧。” 我有同感。感觉是桩大事,紫云院的地点只要问问镇里的人就晓得了。我们小声道谢,偷偷摸摸就要离开,此时伴内大叫: “站住!你、你们……要去紫云院吗?” 老师背对着巡查答道,“对。” “我、我们只能去那儿了啊。对不起。”我说。 “那……给我等一下。” “等一下?” “不能去。叫你们不准去。”伴内说。 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头。伴内巡查还在仰头望天。 “紫、紫云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没错没错。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如、如果是真的,就是几乎天地变色的大案件了。不,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可以把这出羽搅得满城风雨了,就是这么严重的案件。” 我们面面相䝼,看着彼此不幸的嘴脸。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糟糕透顶。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去。这附近是没有,不过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心的寺院,你们去那里吧。” “警察先生!”老师发出莫名粗哑的声音。伴内讶异地望向老师。 “怎么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遭天谴对吧?据我推理,你的话所显示的事实只有两个。一,这个案件本身具有冒渎的要素。二,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必须做出某些冒渎的行为。从你讲电话的口气来看,是后者吧?是不是?” “这、这我不能随便透露。” “所以说,”老师用力说道,“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咦……”伴内的脸绿了,“会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内容。你不是不能随便透露吗?听好喽,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个查遍了日本全国迷信传说的在野研究者。我把握每一寸光阴,亲自走访全国,日夜孜孜不倦,亲眼查阅各种文献,所以不是我吹嘘,我对天谴清楚得很呢。” 这算哪门子吹嘘啊? 我低下头去。什么叫……对天谴清楚得很? 的确,我们做了许多相当遭天谴的事,也是真的遭过天谴的遭天谴家伙。不,现在我们不也正在遭天谴吗? 可是……巡查却一脸严肃地问,“你对天谴很了解吗?” 他好像当真了。 “那当然了。” 老师威风地说。 “想要判断那是不足为信的非科学迷信,还是真的该避免的可怕冒渎行为,再也没有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了。然而你面对这样一个绝佳人选,却选择沉默。听好了,不管是医生、警官、学校老师还是政治家,都不懂这些吧?宗教家又只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冷静而且客观地谈论遭天谴行为的,找遍这辽阔的日本,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师……”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 “听好啦,巡查先生,我是在说如果你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不惜余力协助调查啊。” ——协助?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常识的爱好妖怪大叔和喜好传说的怪人,怎么可能对犯罪调查帮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刚才不是才说最好不要扯上关系吗? 我把挺出肚子的老师拖到角落,悄声问了: “你想干嘛?” “没干嘛啊,不那样说的话,不就去不成紫云院了吗?” “有什么关系?警察不是叫我们去别的寺院吗?还有其他好心寺院愿意免费收留我们啦。” “他说很远。我们没体力走那么远的距离,也没有钱搭巴士。” “那就算不是寺院也没关系啊。只要说明等钱送来,我们就会付钱,人家也会愿意让我们赊帐的啦。” “人家才不会相信我们。”老师鼓起腮帮子说,“总之我想快点吃到饭啊,沼上。” “啊啊……”这家伙是肚子饿啊。 “我们要趁乱跑去紫云院啊。只要去就有饭吃啦。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真的有饭吃吗? 巡查不安地看着我们。 老师劲头十足地回过头去。 “好了,看来这个警察先生下不了决心,我们肚子也饿得快死了,差不多该走啦,沼上。啊啊,肚子饿了。我快饿死了。我处于饥饿状态啊。” 好假。 “等一下,等一下。”伴内说,“饭我还供得起,可以请你们听我说吗?” 伴内……掉进陷阱了。 然后……老师得寸进尺,吃了四笼外送的蔷麦凉面。说来丢脸,我也吃了两笼。伴内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老师塞了满口荞麦面说,“出了什么事?” “其实……刚才山形本部连络说,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一个法医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特地从东京跑来?” “嗯。”巡查倒茶说。 “刑警过来还可以理解,法医来做什么?县里也有很多医生吧?” “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先前我不是说紫云院祭祀着即身佛吗?” “依照古文书记录挖出来的那个?” “对。其实……听说那具即身佛,前阵子出借到东京去了。” “果然。” 那具木乃伊就是紫云院的即身佛。我记得……是叫周门海上人? “然后呢,听说东京那儿传出风声,说那具即身佛是假货。” “什么叫假货?” “这本官也不了解。” “啊……” 这么说来,富与巳这么说过。 ——那个即身佛……感觉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难道说它不是即身佛,只是普通的尸体吗?” “怎么会是普通的尸体?”老师说着,喝起茶来,“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 “太可怕了!”伴内说。 可是仔细想想,即身佛无疑也一样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只是比较旧罢了。 我这么说。 “问题就在这里。” 背后传来人声。是关东腔。 伴内像个发条玩偶般跳起来,行了个最敬礼。 “东、东、东……” “哦,是东京的……” 入口处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矮个子男子从内袋掏出手帐,出示里面的警徽,然后递出名片。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这位是协助我们的法医里村医生。” “午安。”里村医生说,露出满面笑容。他生了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长相非常亲切。头发稀疏,但眉毛很浓。 伴内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下、下官是……呃……” “伴内巡查,是吧。”伊庭刑警说,露出喝到醋一般的酸脸,瞥了我们一眼,“这些人是……?” “呃,他们是天、天谴的……” “我、我们是民间研究者。在研研研究民、民间信仰。” 我慌忙辩解。 我觉得辩解这个词也太可悲了,但这确实是对我们的痴人人生所做的辩解。 “我们正要去紫云院。”老师落落大方地说,“真是太巧了呢。我们打算住进紫云院,探索不为人知的即身佛信仰真髓,正在请求这位警察先生协助呢。” “哦?” 伊庭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 当然了。那是一派胡言。我们是被小偷偷光了一切,一心只为了吃到免钱饭而努力的愚蠢旅行者。 “暧,随便你们要干嘛,别妨碍我们就是了。我们也受够这种荒唐案子了。老实说,我真不想干这事呐。” “荒唐案子?这不是桩大案子吗?” “前提是真的的话。借一下椅子啊。” 伊庭在椅子坐下。我站起来,把椅子让给里村医生。 “我不晓得你们是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那个大平头说的是事实。管它是即身佛还是什么,都一样是尸体。重点只在于旧不旧,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国家,是不能做即身佛的。还是该说不能变成即身佛比较对?” “气候和风土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不能?” “世道变了啊,胖小子。”伊庭说,“有了新法律啊。法律不允许以死为前提的断食。就算本人再怎么渴望,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埋起来,就是帮助自杀。就算是在死掉之后埋起来,只要埋了,就不能再挖出来。因为明治以后颁布了禁止挖掘坟墓令。对尸体加工,也适用尸体损坏罪。” “法律啊……这不是我的专门。”老师说。 “哼,所以如果……尸体是最近的,那就是犯罪了。懂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啊。”伊庭苦着脸说,“其实……不是有卫生展览会吗?紫云院的木乃伊在那里展出。” “展出这说法很好笑呢。”里村说,“哦,不管是旧是新,都一样是尸体,说展出很奇怪啦。再说若是真的即身佛,应该是拿来拜的,用展出这个词就更怪了。我不懂宗教,可是这用法很怪啊,伊庭先生。” “那,是叫陈列吗?开龛吗?随便啦。然后呢,有几个参观的人提出抗议。当然,是抗议展览那种东西好吗?——我是觉得自己爱去看,说那是什么话,不过里头有几个人指出那是还很新的尸体。如果这话属实,警方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那当然了。主办单位可是警方。不过这部分伊庭故意模糊带过。确实,那若是具有犯罪性的东西,陈列它的警方立场就相当不妙了吧。一定会造成许多麻烦吧。 “所以警方展开调查了。”伊庭叼起香烟,“结果呢,不知道是搬入还是搬出的业者,竟也有人说那还是新的,事情益发棘手了。然而那具遗骸却老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到千叶还是哪里巡回展出。好不容易找着了,活动主办人竟说那有期限,已经还到山形来了。所以我们连络了这儿的本部,但这儿态度很不配合呐。” “那当然了。” 老师说。他厚脸皮地竟然还坐着喝茶,我可是站着呢。 “即身佛是信仰的对象嘛。” “是啊,所以也是有一些人说,干脆就让这件事这么算了。可是大部分的人还是觉得得追究到底。日本好歹也是个近代法治国家嘛。结果这倒霉签,被我这个在本厅也以最不信神闻名的家伙给抽到了。” 伊庭不知为何,紧紧盯着我。 “我啊,最讨厌和尚了。” “我、我不是和尚啊。” “他是我的助手。”老师说。 谁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助手了? “说起来,刑警先生,那要怎么调查啊?用看的看得出来吗?” “用解剖的啊,解剖。”里村喜孜孜地说,“表面可以加工,但里头动不了吧?所以只要调查皮下组织跟内脏的状况,就可以看出某个程度。当然是看不出精确的死亡推定时刻,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查出是不是有百年历史。” “解剖……木乃伊?”我忍不住发出怪叫。里村高兴地“解剖解剖”地说个不停。 “他们……会同意解剖吗?” “不晓得。”伊庭说,“应该不容易让对方点头吧。” 伴内巡查张着鼻孔,僵在原地。 的确……这行为该遭天谴。可以说是冒渎到再也没有比这更遭天谴的天打雷劈行为了。 “那间……叫紫云院,是吗?那里没有电话,从东京无从连络起。写信又太花时间了。万一真有什么的话……如果证据在信件往返期间遭到湮灭,就白忙一场了。再说……这儿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愿意帮忙啊。” “才不会有人帮忙呢。”伴内说,“谁、谁会去做那种遭天谴的事……” “我说啊,万一那是假货怎么办?根本没修行过的不晓得哪来的阿猫阿狗的木乃伊,被伪装成神圣的佛尊让人膜拜……这就不遭天谴了吗?” “啊,对不起。”伴内萎缩下去。 “嗳,所以才会请全东京开刀技术也在前五名之列、赫赫有名的法医先生走这一趟啊。” “我啊,自认解剖尸体的技术是全日本第一呢。我有这个自信。我表面上是开业医生,专门是外科,但比起切割活人,我更爱解剖尸体,本领也比切割活人更要上乘。啊,我对缝合也有自信,我司法解剖过的遗体,成品都很漂亮呢。遗族对我的评价也很好哦。” 里村愉快地、而且天真无邪地笑道。 伴内用一种贴上去般的表情笑着。是他原本状似笑脸的表情就这样僵掉了,绝对不是他觉得里村这番话好笑。 里村这个人……与他温和的外表天差地远,似乎是个遭天谴到了极点的家伙。他那番感怀,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那、那么医生……”伴内说不出话来了。里村笑得更深了: “我就说我会把东西漂亮地恢复原状了嘛。” 我想问题不在这里。可是我们的老师却说,“那就好。” “哪里好?”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是很重要的啊。不管是调查还是研究,唔,我想警方的调查也一样,要是像这样深入调查,有时候会把调查的东西给弄坏,不是吗?所以人家才不愿意接受调查啊。调查会使调查的对象变质嘛。所以好好地恢复原状,或是弄得比原来更好,这是非常重要的。” “啊啊,说的真是好。”里村向老师要求握手。 老师欣然接受。 真古怪。 “很多家属讨厌司法解剖呢。可是死掉的人再也无法谈论自己了,不是吗?那么就只能这样把他们切开,为他们调查啊。可是结果家属还是不愿意亲人被切割啊。这种心情我是了解啦……所以至少将他们完美地恢复原状,才算是法医的礼仪啊。” 里村握着老师的手说。 “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干货,我都能漂亮地帮它们恢复原状哦。” “可、可是即身佛是……” “你要说是信仰的对象,是吧。”伊庭懒散地说,“所以我才讨厌这差事。我对宗教相关事件最没辙了。嗳,要是可以拿到搜索票,强制进行住宅搜索就好了……但在实际确认之前,也拿不到搜索票。没有确定犯罪嫌疑就强行闯入,是滥用职权。所以除非对方好意协叻,否则完全无法有进展。不过若是有犯罪嫌疑,对方也不可能合作嘛……说起来,连山形本部那些家伙都完全不肯配合了。” 伊庭瞪住伴内说:“他们甚至不肯送我们到这里。不,本厅那些家伙也是。以为我年纪大了,马上就会退休,把我当个老糊涂,才把这种差事推到我头上。这本来应该是接到抗议的蒲田署那些家伙的工作才对啊。” 伊庭抱怨起来。嗳,这的确是个讨厌的差事吧。 手拉着手高兴不已的,只有医师跟老师——里村跟多多良两个怪人而已。 派出所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是老师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这样的气氛,活力十足地说: “你们还在干什么?快点出发吧。俗话不是说好事不宜迟吗?你们还在磨蹭些什么?” “在伤脑筋啊。”伊庭说,“就算不是我的辖区,我也不想惹来当地居民的反感。我想尽可能平稳地行事。可是看到这警官的表情……我切实地感觉到这事不好办了。你觉得绝对会遭到阻碍,对吧?” 伴内撇下下唇: “下、下官……唔,呃……” “怎样啦?” “哦,就像下官刚才对这两位说明的,紫云院现在是问题重重。” “问题?” “没错,问题。所以下官深感到有必要对那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指导。可是那些问题……完全是把那里当成巢窟的不法之徒所引发的问题,并非信仰上的问题。所以万一刺激到那个老太婆——紫云院的主人,就下官来说,今后的指导也会难以推行……” “看吧。”伊庭说,“一点都不积极。” “不,呃,下官是……” “呃……沼——不,医生!”老师突然叫道。 “什么事?”里村和蔼地应道。 “呃……花上数年,将体脂肪减少到极限,断食之后饿死,再埋入密闭的土中三年后,挖出来干燥或熏干的遗体,真的可以维持原状几年、几十年吗?” “你是在说那个即身佛吗?”里村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这个嘛,我想要看摆在什么样的地方吧。这是保存环境的问题。就算经过干燥,要是摆在潮湿温暖的地方,还是会腐败。就算是干粮,摆在潮湿的地方也会发霉吧?还会生虫。老鼠也会去咬。像这样,啃咬鼻子什么的。” 真恶心。 “视情况也会损坏,是吧?” “那当然了。就算是鱼干,也没办法保存个几十年吧?” “这就是重点!” 老师将眉毛扭戍奇妙的形状。 “刑警先生,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什、什么?” 叫出声来的不是伊庭,而是我。 “就让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来助各位一臂之力吧!”老师说道。 <hr /> 注释: 第七章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 我的角色是和尚。 老师是大学教授。 而里村维持原状,是医生。 老师想出来的策略是这样的。 如果警察找上门,说要调查、要解剖即身佛,这实在太高压了,实在很难想像对方会乐意配合。 这也是吧。 于是,先假装在大学研究宗教还是民俗学的老师碰巧在卫生展览会上看到木乃伊。而老师看出木乃伊损伤严重。再这样下去,实在撑不了几年。 即身佛非常贵重,老师实在不忍心任由它就这样腐朽下去,便去找据说全东京手术技巧最高超的里村商量。里村被老师想要守护文化和信仰的热忱感动,答应修补即身佛。然而展览活动早已移动到下一站,两人四处寻找即身佛,获得僧侣的协助,来到了山形…… 这话听起来似真似假。不过如果成功就算捡到,而且这番说词,对方也没有理由拒绝,若是拒绝,嫌疑就可以说是不动如山了。教人难以信服的是,负责向对方做出这番说明的任务竟然落在我头上。是老师说由和尚来向对方说明,比由学者跟医生说明更好。 我明明就只有发型像和尚而已。 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沼上这人爱做戏,他很适合这个角色。”山形的巡查和东京的刑警都“原来如此”地同意了。与其说是同意,说推诿比较正确吧。 什么跟什么嘛。 然后……我们前往紫云院了。 那个地方不管在地理或是氛围上,的确都是个古怪的场所。它距离小镇中心相当遥远,不在干道沿线,也不近山。感觉是孤零零地座落在镇郊。 一户人家——是这样的感觉。 那里不是寺院,正确说起来好像没有檀家信徒。共同体的檀那寺是另外的地方。可是若说完全没有人去参拜,也并非如此,好像有不少类似信徒的人。 据说那里会为人祈祷。 此外,还有对即身佛的信仰。即身佛好像是到了大正时期才挖出来的,所以对它的信仰不能说是根深柢固地留存着,但就像那场卫生展览会的说明板说的,它对于乞雨或治病等似乎颇为灵验,所以信徒也来得颇勤。 不过, 紫云院似乎也不是以当地为中心获得信仰。现状似乎是祈祷和祈愿的灵验口碑逐渐传播出去,各地的人听到传闻而上门来参拜。有许多旅人寄宿的特性,似乎也助长了这类口碑的传播。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传播出去的。 所以若要说的话,比起师承出羽三山信仰法系的末端行人寺,紫云院更接近发源于出羽三山信仰的新兴宗教据点。虽然它与御山周围的宗教环境深切相关,但结果并未成为扎根于当地的传统信仰对象。 一条小河切过荒野上的一条路,上面架了一块板子,对面是一片有些荒芜的田地。 田地的尽头就是紫云院。 说它是寺院也是寺院,但看起来也不像寺院。无论门或围墙都不是寺院的样式,毋华更接近农家。 不过相当于大门的地方立着一块写着紫云院的木头看板。 围墙里——前庭晾着非常多的衣物。大概是住宿在这里的人的换洗衣物吧。没有梵钟或墓地。也看不到香油钱箱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灯笼、卒塔婆、石碑这类具备寺院风格的小道具。 不过,建筑物是寺院。 疑似本堂的建筑物门扉就像大多数的寺院那样全数打开,可以看到几名男子佣懒地睡在里头。 没有本尊。 老师戳了我一下,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把睑伸进里头。这角色真是烂死了。擦拭得光可监人的木板地房间里,约六名男子各自随意休息。是寄住在这里的人吧。服装和年龄都不统一,不过可能是警察的说法带来的先入为主的成见作祟,我觉得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沿着墙壁,摆着几组叠好的被褥。 原来如此,像这样睡大通铺的话,可以容纳三四十个人吧。有屋顶,也有被褥,如果还有饭的话,对我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了……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正中央把坐垫折成一半当枕头躺着的男子开口了: “干嘛?祈祷吗?祈愿吗?还是……” “啊,不……” “你是和尚吗?”男子问。 “呃,请问……” 我穿着平常穿的多层棉布旅装,不过头上请人帮我用天竺木绵布绑成那个小偷绑的样式。这种绑法好像叫宝冠。帮我绑的,是本人说他曾经上山登拜过好几次的当地人——伴内巡查。 光是这样就充满了和尚味。老师说“你本来就生得一张和尚脸。”世上哪有那种脸?可是乍看之下,果然还是像个和尚吗? “请问这儿的主人在吗?” 我先随便问了句。 “主人?”男子反问,爬了起来,接着说,“哦,你说老太婆啊。” “老太婆……是指?” “老太婆就老太婆啊。她是祈祷婆嘛。你找老太婆吗?不管你要干嘛,去那边的主屋就是了。” 一头乱发、胡须遍布的男子比比下巴。 可是……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寄宿,根本是定居下来了。虽然不是老师,但也一样是白吃白睡。那么几乎是吃闲饭的了。不,完全就是吃闲饭的。换句话说,岂止是一宿一饭的恩义,根本是受人莫大的恩惠,却把应该是恩人的人叫成老太婆,这也太岂有此理了。那个老妇人就像伴内巡查说的,好像完全被看扁了。 看这个样子,就算被无赖之徒赖着不走,也无法开口要他们离开吧。 ——明明是好心收留呐。 所谓恩将仇报,就是指这些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怒意。 本堂左手边连着一栋普通的民宅。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形。 门牌上写着栗田。 我开门叫人,里头走出一个老妇人。 那是个…… 唔,只能说是个老婆子的老婆子。 一头泛黄的白发随便束在后头,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皱纹,一堆褐色的老人斑。可能是因为牙齿没了,嘴巴噘起,整张脸皱缩着。瘦弱的脖子全是皱纹与筋脉,皮包骨的手指也刻满了细细的皱纹。腰部蜷曲,上头披了好几层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底下穿了一件一样破烂的扎腿裤。 我……虽然也不是吃惊,却一瞬间哑口无言,对老婆子看得出神。 “什么事?” 老婆子蠕动了好几下没有牙齿的嘴巴说道。 看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很难听清楚,但听到的发音意外地很清晰。据伴内说,这个老婆子——她好像叫栗田幸——今年八十八岁了。外表虽然相当苍老,但以这个年岁来说,算是非常健朗吧。 我…… 简单扼要地说明来访的理由。因为对方是老人,而且可能也有语调和方言上的不同,所以我注意措辞,慢慢地说明。 ——我们想要修理即身佛。 ——因为它非常珍贵。 说着说着,我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说的是肺腑之言了。 大概是因为要说得浅白明了,结果我得先玩味自己的话,结果说着说着,我完全投入其中,热心地诉说起修缮即身佛的重要性来。 但从老婆子的表情,完全无法看出她的想法。连她听不听得懂我的话都很可疑。 “喏,即身佛挖出来以后,在祭祀之前不是会先熏过,或是调整姿势吗?就跟那是一样的。祭祀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差不多也该维修一下了,否则……” 我内心庆幸着幸好事先从富与巳那里听说了即身佛的制作方法。有没有预备知识,谈论起来是天差地远的。 老婆子毫无反应。 “会腐烂的哟~”背后传来里村走了调的声音。 “那样就糟糕了哟~”老师说。这边说得口齿不清。 演技太烂了。声调跟发音都一塌糊涂。更糟糕的是,台词毫无抑扬顿挫。从这个意义来看,或许我真的很会做戏。虽然完全是跟老师相较起来。 “怎么样呢……?关于……” “骗子。” 我一时无法理解老婆子说了什么。 我不是听不清楚她的话,她的发音还是很清晰。 老婆子看着我僵住的表情,再一次说“骗子。” “我——不,呃,贫僧怎么会是骗子……” “你不是和尚。” “呃……” “你们……对,你们在旅店碰上灾难,是来向我求助的。想骗我也不成。你们这些蠢货。” “咦……” 我回头向老师求救。 曝光了,全曝光了。 “你们身无分文,是来吃白饭的。” “没错。” 老师一下子屈服了。我瞬间腿软,差点没跌倒。我先前逼真的演技算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们身无分文,是来这里吃白饭的。我们遭小偷了,那真是个坏家伙。我们的一切全被偷光了,可是那件事跟这件事并不相干,老婆婆。” 老师把里村拖到前面。 “你看,怎么样?他是医生,是正牌医生对吧?” 老婆子哼了一声,说: “是警察吧。”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是警方担心而派来的。前阵子这里的即身佛出借到东京去了对吧?那个时候在警方主办的展览会上展出,而我们看到了。我们觉得它损伤得很严重……” “周门海上人没有损伤。” “可是……” “没有可是。”老婆子脸上的皱纹蠕动着,“想瞒过我的眼睛也没用。我不晓得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可是这里啥都没有。想要我施舍,就老实求我施舍。” “求求你施舍。”老师说,“就像你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个样子,我肚子饿得都快死了。我们也没有地方住。钱再过几天应该就会送来了,请收留我们到那个时候吧。” 刚才吃了四笼荞麦凉面的是哪个家伙? 要是把厚脸皮三个字添上手脚,一定就是老师这副长相。更重要的是,即身佛怎么办?不不不,说起来,在这种状况提出那种要求,对方也不可能答应吧…… 可是老婆子却说了: “我施舍你们。我不晓得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我不能对有难的人见死不救。神佛对众生是平等的。只要不撒谎,我就救你们。” “了不起!”老师摊手说,“真是太了不起了,沼上,这位老妇人是圣人啊!” “太厉害了。”里村睁圆了大眼镜底下的大眼睛,“这位老太太竟能识破我们。哎呀,太厉害了。” “里村先生……”我退到后面,在里村耳边呢喃,“……你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吗?” 里村微笑说: “这个嘛,沼上老弟,这不是我的专门,所以没有信不信的问题,是哪边都无所谓。我吃了一惊,所以说我吃了一惊,只是这样而已。我人很坦率吧?说到我明白的事,只有这位老太太非常健康而已。那么,老太太……” 里村身子前屈,望向老婆子的脸,笑得更深地说了: “老太太,如果我老实说,你也愿意救济我吗?” 老婆子默默地看着医生的脸。 “我啊,的确是受警方所托,才会来到这里,但是老实说,警方的调查我一点都无所谓。我啊……喜欢解剖啊。” “啥?”我目瞪口呆。这个医生怎么搞的? “我热爱解剖,爱到要死的地步。啊,我是正牌医生哦。然后呢,我怎么样都想检查一下那个伟大的上人。老太太你说它没有损伤,但或许已经哪里出问题了,那样的话,能检查个一次是最好的吧。” 老婆子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 “你要诊察上人?” “只要打开肚子,一眼就可以发现患部。可是活生生的人很难随便剖腹吧?这一点死掉的人就没关系了。” 马上就可以看出来哦——里村乐在其中地说。 “脂肪多到像这个人一样的话,再怎么切都没意思,但即身佛已经没有脂肪了,不是吗?真希望可以诊察看看呐。” “哼。”老婆子在额头挤出皱纹。我总算看清楚她的眼睛所在了,“不是骗人的吧?” “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对吧?——里村看我。 这个人真的是想要解剖,真是个变态。领域虽然完全不同,但这个人也跟老师和我一样…… 是痴人。 老婆子说,“到里边来。” 策略虽然是一败涂地,但目的是达成了。 住家部分在后面与伽蓝相连,厨房——相当于寺院库里的部分——好像是共用的。库里的门——简而言之就是厨房后门——一打开,就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 那就是这间紫云院的奥之院。 门一打开,就看到一片布幕。 拉开布幕…… 就是那尊木乃伊。 “这就是周门海上人。根据本堂底下找到的缘起书,这个上人是在庆应元年入定的。” “庆应元年……是明治维新三年前呢。” “对。” 老婆子说,由于维新的骚乱,挖掘延迟,后来由于法律制定,变得无法挖掘,不久后檀家信徒离散,寺院也荒废了——真相似乎是如此。后来这个老婆子的伴侣某某行人接手这间寺院,予以再兴。 我和上人面对面。 好像是同一具尸体——不,即身佛,但感觉印象有点不同。感觉比在博览会场看到时更尊贵,是因为虽然简陋,但受到祭祀之故吧。 茶褐色的干燥肌肤、凹陷的眼窝、嘴巴半开而露出的牙齿——老师曾经对富与巳说过,不过的确,木乃伊的脸每一个都很像。因为都是皮包骨,光靠面相无法区别。不过姿势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应该……是同一具木乃伊吧。 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我会记得伸出来的手是左是右,当然是因为仔细看过富与巳的照片。 的确,与照片中的木乃伊也十分相似。 ——右脚有伤疤是吗? 富与巳确定过那个伤疤。 然后他好像对那个疤的样子感到疑惑。 ——感觉很新。 我不觉得会是富与巳通报警察的,所以其他应该也有不少人这么感觉吧。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新。好几个人只是观察,就可以看出这种东西的年代,我觉得这才诡异了。 老师“噢噢”、“啊啊”地怪叫,说着“相机没了,真是太气人啦。”四处检视祠堂中的装饰品。 而里村……他两眼发亮。 “啊啊,老太太,这果然有些受损了。干燥状态似乎还不错……可是好像有虫呢。还被老鼠咬了呢。” “老鼠什么都咬。” “这个……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五六年就会面目全非了。我来治好它吧。” “你修得好吗?” “我可是医生呢。不管是死是活,治人的就是医生啊。” “把它当成二次加工就行了!”老师吼道。 “二次加工?” “我是说,”老师语气强势地说,“即身佛光靠修行的人本身的努力是成不了的吧?还得经过干燥、烘烤、调整形状,简单说就是加工。要是损伤了就修理。这样哪里不对了?这具即身佛可是得保存到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以后呢。短短八九十年就让它坏掉,行吗?” “要在哪里修?”老婆子仰望里村。 “当然,在这里修就行了。我是个名医嘛。只要借个房间给我……是啊,今天就可以修好。” “那就修吧。”老婆子干脆地说,“库里旁边的房间空着。搬去那。” 老婆子……命令我说。 “我吗?” “你。” “老师……” “快搬啊,沼上。” 老师双手叉腰说。 我无可奈何,走进祠堂。走是走进去了,却不晓得该碰哪才好。万一随便乱碰,弄掉了一只手,我可赔不起。我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真不舒服。 “小心啊。”里村说。 “那就来帮忙嘛。” 我用哭音说,里村看不下去,过来帮忙我。老师为什么不来帮忙?隔着木乃伊,我看见一脸愉快的胖家伙,心里呕极了。 周门海上人非常轻。有股难以形容的独特气味。 我们慎重地将它搬出祠堂,移到老婆子指定的房间。经过库里的时候,几个男人冒出来参观。是在本堂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吧。他们没有吃惊的样子,也没有感兴趣的模样。完全是听到声音所以过来瞧瞧的感觉。好像没有任何人对即身佛有特别的感情,搞不好他们只是对警察这两个字起反应而已。 可是…… 在这个阶段,我确信了。 这具木乃伊很古老。 如果有什么隐情,老婆子会让突然造访、底细不明的人这么轻易地触碰木乃伊吗?还是料定了我们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就像老婆子手中没有足以信任我们的资讯一样,她应该也没有小看我们的资讯才对。 再说,这个老婆子…… 或许真的有看穿什么的力量。 不,我不相信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但就像里村说的,我们一瞬间就被识破身分,这个事实无法否认。我们撒了谎,但既然谎言被识破,是否应该认为我们的目的也被知晓了? 那样的话, 而且如果老婆子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应该更会拒绝让我们看才对。但既然她都这么大摇大摆地让我们搬木乃伊了,这一定是真货。 房间正中央摊开一席大布巾,我们把周门海上人摆到中间。里村迅速打开皮包,取出手术刀、绳子、钳子等,包括一些怪东西的医疗用具,在周门海上人旁边摆将起来。 搬完即身佛之后,我看看自己,是浑身灰尘。蜘蛛网、老鼠屎、垃圾和虫尸等等,真是惨兮兮。“哎呀,触感如何呀?”全都忙完之后,老师才挨上来问,我彻彻底底地对他来个视若无睹。 我们站在入口观看。 老婆子似乎没什么兴趣,一下子就不晓得消失到哪去了。看热闹的也不见了。 只有“噢噢”、“嘻嘻”等怪声作响。 当然是里村发出来的声音。 “哎呀哎呀,不出所料呐。老鼠叨了不少东西到体腔里面呐。这会腐烂的。大扫除,大扫除。咦?意外地保留了不少软体组织呢。真是出乎意料。太棒了。呃……哎呀,皮肤也保留了不少呢。好好好,啊啊,内脏几乎都没了呢。可是没有摘出的样子……噢噢,横隔膜……” 这家伙怎么搞的? 生龙活虎的。 发际有些后退、笑容可掬的外科医生乐陶陶地解剖木乃伊的模样,实在不是什么看了教人欢喜的情景。 “请问……” “什么?哎呀,膀胱意外地会保留下来呢。要看吗?” “不要。请问那具木乃伊的右小腿……有没有旧疤?” “脚?”里村屈起身子一看,答道,“有有有。” “是怎样的疤?く字形的疤吗?” “く字形……是啊,呈く字形。” “是怎么样子呢?呃……那个伤口……” “没有伤口。完全愈合了,这是生前治愈的伤疤。而且是很年轻的时候造成的伤。可是……思,唔,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从伤疤来看,好像伤得很深,或许痊愈以后,也留下了一点障碍。不过从部位来看,应该也不到步行困难的地步……这里变成这样,这一带的肌肉呢,要不要看看……?” “不要。”有疤就好。 专门的解释听了我也不懂。 如果里村说的是真的,关于伤疤,就是富与巳的误会了。 那是旧伤。 可是。 这么一来,就变成在同一个地方有疤的即身佛有两尊了。就算是偶然,似乎也有点太巧了。 我们这些门外汉就算站在远处观看,也看得出里村的技术十分纯熟。 该说是大师技巧还是名匠手艺,他以流畅无比的动作,两三下就把周门海上人给修复好了。 “好了,我也做了防虫跟防腐措施,缺损的骨头也加以补强了,应该不要紧了吧。大概还可以撑个十年吧。哎呀,真是太棒了。” 这些是垃圾——里村对我说。 不要对我说。 “那么怎么样呢?呃……” “嗯,这具遗体毫无疑问,是古老的遗体。是七十到八十年,明治以前过世的人。如果在设备齐全的地方更进一步检查,可以查出更精确的年代。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吧。” 没有犯罪性——里村笑着说。 <hr /> 注释: 第八章 我想洗澡想得要命。 不,我并不是个多爱干净的人,也自以为习惯了严苛的环境……可是我就是觉得身上缠绕着一种该说是尸臭还是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 嗳,就算摸到尸体,也不会染上污秽,而且我搬的还是灵验万分的即身佛,这只是心理作用罢了,但就算是这样,我的身体一定也沾满了灰尘。不舒服极了。没有换洗衣物,就算想脱个赤条条地洗衣服,季节也不对。虽是秋天,但北国已经很冷了。 我无可奈何,只能在本堂角落躺下。无事可做。老师在我旁边,靠着夕阳的光线读着硕果仅存的唯一一本妖怪书。本堂里其他还有五个男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氛围着实微妙。 结果里村判断即身佛是真货——或者说没有违法嫌疑,回去派出所了。无论结果如何,不必说,里村都非常满足。 姑且不论里村的欢喜来自何处,无论是对伊庭刑警还是伴内巡查来说,这个结果一定都是个好消息。 然后……我们留在紫云院。 或者说,这情势我们只能留下。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老婆子——栗田幸允许我们留下。比什么都更重要的理由是,我们打扫完祠堂,将即身佛安置回去的时候,飘来的米饭香完全把我们给击倒了。 热呼呼的米饭刚煮好的香味。 我和老师对这种味道是毫无招架之力。 虽然一汤一菜的菜只是腌萝卜,但还是美味极了。栗田幸一点都不热情,但论到态度差,老师的臭脸也不遑多让,所以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栗田幸一个人要与这些老江湖的三教九流之徒孤军奋斗,如果态度不这样不假辞色,实在没办法撑下去吧。 的确,这些赖着不走的家伙们感觉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不过听警察说的时候,感觉这儿危险得就像罪犯的巢窟一般,但事实上微妙地不同。 虽说他们也绝对不是不可疑…… 暧,该说也没坏到哪里去吗?矿坑工寮等地的素质要比这里更糟糕多了。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洗个澡。 或许沾上跳蚤了。 太阳西下,老师睡了,于是我只脱了多层棉衣,晾在外头,然后盖上满是灰尘的被子,也跟着睡了。 我不生气,也不觉得害怕。但也不觉得安宁,只是疲倦万分,我什么都没想地睡了。 醒得……不太清爽。可能是睡眠太浅。天色转亮以后,我依然持续了很久不知是睡是醒的暧昧状态。结果我一直等到早饭端出来,才完全从床上爬起来。 早餐是随便捏的饭团跟茶水。 老师无言地默默吃饭团,不知为何,他泪眼盈眶,茫然自失了一阵,不久后又再次看起书来。他应该已经看到都背起来了……嗳,剩下的只有那本书,这是也没办法的事吧。 我总觉得神不清气不爽的,用冷水洗了脸,心想还是洗个衣服好了,走到前庭。 可是洗衣场已经有人了。一个肩膀上有鲤鱼刺青的男子正专注地洗着底裤。我没办法,便信步踱到主屋,绕到后面去看看。后面有类似土塚——或者说古坟的东西。一瞬间我内心兴奋地“噢”了一声,但上面并没有写明是什么塚,或许只是单纯的土堆罢了。 ——不。 上面可以看到某些人工物。是类似石子拼成的天花板。这不是单纯的土堆。 我想要爬上去确认,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不管它原本是古坟还是什么,这类东西多被称为作祟塚等等。被称为作祟塚的情况,有时候据说只是看,眼睛就会烂掉,只是摸,手就会烂掉。事实上实在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但如果当地人这么认为,我觉得应该要尊重习俗才对。 ——先打听看看吧。 我这么想。如果有什么传说,绝对值得一问。我这个人最喜欢传说了。我会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种事,全都是因为喜爱传说之故,哪有不打听的道理? 我绕过土塚一看,后面有间简陋的小屋。 虽然是栋简陋的临时小屋,入口却上了个大锁。 有股奇妙的味道。 ——这…… 有点像木乃伊的味道。是昨天的味道还沾染在身上吗?就算是那样,味道也不可能浓成这样。或许只是错觉罢了。 我有股想要偷窥里面的冲动,但也罢手了。反正八成是仓库之类。外头堆着柴薪,或许是燃料保管处。可能堆着装炭的草袋吧。要养那么多食客,炊事工作一定很辛苦。 小屋旁有座疑似水井的东西。因为没有吊桶,我一直来到近处才发现。往井里一看,可以直望到底。完全是座枯井。 我离开小屋,再次绕过土塚,回到寺院后面。从后面看过去,这里不像寺院,只是栋民宅。只有祭祀即身佛的祠堂显得异样突兀。 “你在干嘛?” “哇!”我吓得大叫。 “你看到什么?” 是栗田幸。一点声息也没有。她的手中握着柴刀。是在劈柴吗?幸把脸朝我凑过来,额头的皱纹变深了。 “你看到什么了吧?” “没有啊。对,对了,这座土塚……这是土塚吗?” “这是尸柜。”幸说。 “尸柜?” 那是什么去了?我曾经听过。 “埋即身佛的地方。” “哦。”是听富与巳说的吗?那么周门海上人本来是待在那座石板屋里吗? “我、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被当场回绝了,“没事不要到后头。还有你们,如果要暂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跟亲人的住址。” “亲人的住址……?” “警察很罗嗦啊。”老婆子说。原来如此,看来伴内巡查的指导也并非白费。我跟在栗田幸后面,从后门进入库里,在帐薄般的东西写下名字。我顺便把老师的名字也写上去,然后将住宿工作的印刷厂住址,还有为防万一,把村木老人的住址姓名也写上去了。因为再怎么说,村木老人无疑都是最可靠的朋友。 栗田幸顶出尖细的下巴看着我写的资料。 我总觉得会被冷冷地赶走,我说了句,“请多关照。”后掉头走了。 回到前庭时,已经有另一个人接着在洗衣服了,我放弃洗衣,回到本堂。老师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同一本书的同一页。虽说就只有那一本,他怎么就这么看不腻?答案很简单,因为老师是妖怪痴,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太有耐性、太执着了。 我在熟悉的妖怪痴旁边铺上坐垫坐下。 “沼上啊……” “什么?”我看也不看老师地应道。 “说到老太婆啊……” “你很没礼貌耶。” “不是啦。”老师把书拿到我面前,“我是在说这个老太婆。” “哦……妖怪啊。” “当然是妖怪啦,除了妖怪以外,我还会说别的吗?”老师生气地说。 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不过老师说的没错。 上头画的…… 是一个老太婆。 古库里婆,是这个名字的妖怪图画。 虽然这么说,那也不是六只眼睛五根角之类的可怕妖怪。只是张老太婆的图罢了。 一个老太婆头上绑着手巾般的东西,披头散发,敞着前襟而坐。老太婆前面摆着一个首级桶般的东西,里面装着线还是毛发般的物品。老婆将那些不知是线还是毛发的东西从里头扯出来,甚至衔在口里。 说恐怖是恐怖,但画在老太婆周围的景色并不可怕。桶子旁边有只花猫在午睡。有剪刀和碎布头,还有缩口布袋,盆上摆着方绸巾。走廊搁着砧板和菜刀,旁边是柑橘类,提桶里插着芥草。背后一支横竹竿状的东西上挂着衣物……看起来。 “怎样?”让我看这种东西做什么? 老师哼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动脑?我啊,想要有效利用这段空白的时间,才像这样认真地解图啊。” “解围……哦。” 老师最近将解读鸟山石燕妖怪画中隐藏的各种隐喻暗喻做为自己的课题。 “是啊,要我说的话,我不是什么都没在想,只是不像老师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妖怪罢了。那你想到什么了?” “那个。”老师指着晾在庭院的衣物。 “衣服嘛。” “对。这张图里也画着衣服,对吧?这是在暗示悬衣翁。” “悬衣翁……三途之川的吗?” 悬衣翁是在三途之川将死者的衣物挂在一棵叫衣领树的树上,来估量罪状轻重的老人。 “喏,这里不是有写吗?其骇人更胜三途河之夺衣婆。” 夺衣婆是悬衣翁的妻子,负责剥下死者的衣物,也叫葬头河婆。这个老太婆可能比悬衣翁更有名。 “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啊,我恍然大悟。如果衣物是夺衣婆的象征,那么这个剪刀呢,这是不是象征剪舌雀里头的坏老太婆?还有砧板和菜刀,是安达原鬼婆的意象。这些像线的东西,则是织苎的山姥。” “猫呢?” “猫……是火车啊。牵引地狱火车的,有人说是魍魉,也有人说是猫对吧?鬼婆又叫火车婆啊。” “那这个蜜柑呢?芥草又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嘛。” “所以啦,”老师不满地说,“我不就在问你吗?” “哦……所以老师刚才才会问,说到老太婆,会想到什么,是吗?” 这谁听得出来啊? 太没头没脑了。嗳,在老师的脑袋里或许是前后一贯,但我才不可能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我有点卡住了。不管再怎么深思,在这种毫无刺激的状态下,也一点灵感都没有啊。” 就是所谓没灵感的时候,想也是白想吧。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子穿过我们前面,走向外面。白天他们好像也是会出门。 仔细一看,先前在庭院洗衣服的男子也不见了。 留在本堂的只有我们。其他人好像全都出门了。看他们行李还搁在这儿,好像有人住在这里外出工作。 “这个古库里婆啊,就是梵嫂呐。”老师说。 我问什么是梵嫂,老师说是和尚的老婆。 “这里也有写,明代陶宗仪所写的随笔中有一本叫《南村辍耕录》的,其中卷六的标题就叫梵嫂。上面说,在寺院里置妻女的僧侣叫火宅僧。所谓火宅,就是有火灾的人家。是以火灾比喻烦恼熊熊燃烧的状态呐。然后也衍生来指尘世、花花世界。简而言之,就是花和尚呢。” 唔,现在姑且不论,以前的僧侣别说是娶妻了,连和女性有关系都不允许,所以光是寺院里有妻子就被说成是花和尚,也是没办法的事。 “另一方面,库里指的是寺院的厨房或寺院里僧侣的居住空间,这也是寺院这个神圣空间中的俗世象征。不是说孜孜于库里,难成坐禅得法吗?这是说私人领域若是不平静的话,就无法修行,也难以开悟。也就是说,老是忙于俗事,思考难以大成。” 这是在说火宅僧的库里一定腥臭极了,是吧——老师说。 是指花和尚最花的部分吗? “古库里婆就等于是它的化身呐。”老师接着说,“如果照着字面上写的来看,就是七代以前的住持妻子赖在库里住下,偷取檀家的米钱,或剥死人皮来吃。七代以前,这非常古老了,不晓得有几百岁了呐。这是妖怪呢。唔,说到以前的住持的妻子……” 这儿的老婆婆也是呢——老师“叽叽叽”地笑。 还是老样子,笑声古怪得离谱,但听起来有几分寂寞,是因为身边没有平常的大背包跟相机之故吗? 仔细想想,那个又碍事又沉重的巨大背包里装了好几本老师宝贝得仅次于性命的这本书的续集——石燕其他的作品。而且老师还把相机看得比性命还珍贵。老师一口气失去了比性命更珍贵、以及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或许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 “花和尚的老婆在和尚死后,也一直赖在寺院里,偷米偷钱吃尸体……嗳,是很恐怖啦。不过不应该只有这样而已吧。” 老师出示古库里婆旁边的一页。 是泥田坊。 “喏,泥田坊似乎是在影射当时某个知名的特定人士,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村木老人的养女富美指出的。 “那么这个古库里婆也有可能是在指示某个真实人物。石燕对佛教的观点相当辛辣嘛。不能抛弃真有这样一个老太婆存在的可能性呐。” “简直是女版〈青头巾〉嘛。” 〈青头巾〉是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的一篇,描写一个僧侣过度执着于爱欲,以致成了恶鬼。忘了是什么时候了,老师曾说秋成对佛说也持怀疑态度。 “青头巾啊……”老师说,“这么说来,这里的即身佛也跟〈二世缘〉一样,埋起来之后就被人给忘了呢。到底本来是埋在哪里呢?” 老师环顾了一下本堂。 “他也是拉响了铃铛吗?” “不是说发现古文书才知道的吗?” 我这么说,老师便说:“这有点古怪呐。” “哪里古怪了?” “哦……据昨天老太婆的说法,那是在庆应元年埋起来的吧?距离明治只有三年。而那份古文书,应该是埋起来以后,由第三者写下来的纪录,对吧?” 那当然了,不可能是土里面的本人自己写的。 “如果是现在发现的话,叫做古文书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当时是大正时代吧?没到古文书那么古老的地步吧?” “是这样没错啦……” 只是口误罢了吧。这么转告我们的是伴内巡查啊。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我觉得还是有点蹊跷。” “怎样蹊跷嘛?” “你想想,老婆婆的丈夫,上上代住持来到这座寺院,是明治时代的事吧?我不晓得是明治几年,可是距离人埋进土里,还没有几年啊。要是平安时代就埋进去的姑且不论,不可能在找到文件之前,什么都不晓得吧。” “所以说……因为明治维新的混乱……” “再怎么乱,会乱到负责把人埋下去的弟子跟檀家全军覆没吗?就算在太平洋战争中遭到地毯式轰炸,这类事迹还是会流传下去的。喏,真珠不也说了吗?即身佛这东西……” 是共同体……一起制作的。 “比起记录,共同体所传承的更是记忆啊。把所有一切都记录保存下来的思维,是明治以后才开始的。就算记录丢失了,记忆也会在共同体之间传承下去。埋下即身佛这样的大事,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忘掉的。” 或许是这样吧。 老师偶尔也会说些正经话嘛。 “资讯的细节纵然会失去,我想也不会忘了人埋在哪里吧。就算新的住持来到这里是明治中期的事,埋下去顶多也才二十几年吧。记忆风化得未免太快了。后来一直到大正都完全没人发现吗?那是偷偷把人埋在地板下吗?” “不是啦不是啦。”我说,“是埋在那边的后院……叫什么去了?对,后院的尸柜里。我刚才去看过了。那里就像这样,像个土塚……” “等一下。”老师说,眉毛扭成奇妙的形状,“那不会太古怪了吗?要是有土塚,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东西埋在那儿了吧?怎么会一直到大正时代都没人发现?” “啊。”说的也是。 “耶……会不会是有什么理由没法子去挖?像是资金不足之类的……” “上上代是个德高望重的僧侣,上一代则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吧?我记得挖掘的是那个好吃懒做的火宅僧耶?” 今天的老师……似乎非常敏锐。 “那……那个尸柜……” “很怪吧?” 不太对劲。 但我不是很明白是怎样不对劲。 不过我们也不清楚详情就开始推理,不管怎么推测,都只是胡猜一通罢了。 我望向庭院。 ——洗衣。 “对了,我要洗一下衣服。” 现在空着。 “干嘛突然洗什么衣服?”老师不服气地说。 他大概还想再多聊聊妖怪吧。 “因为昨天……喏,我不是摸了即身佛吗?搞得全身都是灰尘蜘蛛丝……” ——咦? 说到这里,我有了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对劲感觉。 “干嘛?怎么突然僵掉了?”老师问。这是……不,这教人无法不发僵。 因为。 “老师,那场卫生展览会的最后一天……到现在经过几天了?” “一个月左右吧。” “那个即身佛……在蒲田展出以后,说是又去了千叶展览吧?” “那个刑警是这么说的。” “那……那座祠堂怎么会积了那么多灰尘……?” 绝对有问题。 那座祠堂内部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而且堆积得很均匀。没有任何触摸或磨擦过的痕迹。 地板跟墙壁全都灰尘密布。即身佛与壁龛之间也结满了蜘蛛网,甚至还掉着老鼠屎。而且还不是一两粒,而是大量。 要是即身佛曾经搬出来过,依一般人的做法,应该会打扫一下才对。不,就算没有打扫,如果曾经搬出来过,一定会留下痕迹才是。那个即身佛……至少数年——不,搞不好已经几十年都一直搁置在那儿没有动过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 依常识推理,展览会的即身佛与这里的即身佛是不同的两个。 “是相似的即身佛?”老师盘起胳膊。 “不,问题不在相似不相似。” 警方会从东京追查到这里,是因为那确实是这里——紫云院的即身佛。不仅如此,连姿势、伤疤都一模一样。 “连伤疤都一样……这有可能吗?说到伤疤相同,富与巳在找的即身佛也有一样的伤呢,老师。在同一个部位有同样伤疤的即身佛有三尊,这有可能吗?” “是不可能,”老师说,“真珠在找的即身佛,举起来的手是另一只,应该是别的。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照道理来看,完全相同的即身佛……就有两尊了。” 老师这么说。 “对吧?” “不对。” 这话不对,不是完全相同。 “为什么?” “因为展览会的即身佛……很新啊。”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脖子。 “呜哇啊啊!” 原本端坐在眼前的巨大物体蹦地跳了起来。 “干干干干什么?” 老师踩出巨大的声响,整个背贴到墙上去。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做什么!”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突然狼狈不堪成这样。 “沼沼沼沼上!你你你怎么还这么满不在乎……!” “不在乎?” 我把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缩起下巴望向自己的脖子一带。 ——柴刀。 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柴刀。 ——为什么? 我转动视线。 黑黝黝的金属。柄。握在柄上节骨分明的细指。皮包骨般满是皱纹和战裂的手指。然后是手臂。手臂上面。 深陷在皱纹里头的黄色眼珠。 “噢、噢哇啊!” 我总算察觉自己置身的危机状况,发出不像样的惨叫。脖子僵直,几乎快抽筋了。 “老婆、老婆、老婆婆……” “亏你看得出来呐。”老婆子——栗田幸说道。 “看、看得出什什什……” “我的真面目。把你当成普通的肥胖怪家伙,掉以轻心,真是做错了。” 栗田幸——好像在对老师说话。 老师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移动。 冷汗从耳边滑向喉咙。 “不许动!否则你的手下就没命了。” ——手下? 谁是谁的手下? 怎么会? 柴刀顶到脖子上。我身子后退。 我原本就是接近半站起来的姿势,重心很不稳定。左脚麻痹,我的身子一个剧烈摇晃。 就在这个时候…… “啊啊啊!” 老师势如脱兔地逃了出去。 这家伙! “站住!”老太婆大叫,立时反应。好机敏。对我来说是死里逃生,我顺着老太婆的动作,从她身边闪开。 结果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老师逃向库里。老太婆追赶上去。 我…… 应该就这样逃走的。可是由于状况太过突然,我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不知为何……我居然追着老太婆跑上去。 我绝对不是想要去救弃我而逃的家伙。我只是周章狼狈,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罢了。 我要重申,我绝对不是担心老师的安危才追上去的。不不不,就算嫌我喽嗦,我还是要再一次重申。那个薄情冷血的家伙是死是活,真的都不关我的事。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却不知为何,追着两人进了库里。后门开着。我应该在这里折返的。然后我应该去报警的。把警官带来的时候,就算老师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然而我却从后门跑到祠堂前,赶往后院。我在想什么啊? 老师在小屋旁边挣扎着。他绝对是跌倒了。在他旁边,栗田幸宛如鬼女再世,正高举柴刀站着。 “救救救救……”老师尖叫,“救命啊,沼……” 沼什么沼。我遭遇危机时,明明当场拔腿就逃。那个时候我也气得七窍生烟。这个混帐家伙搞什么,这个死妖怪痴真是差劲透了——我真的是打从心底,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这么想。 尽管如此, 我的身体却违反我的意志,一直线朝着命在旦夕的老师冲过去。 “老师!” “沼、沼上!这、这个人误会了!我哪有说什么嘛!说即身佛很可疑的不是沼上你吗!我只是说古库里婆……” “闭嘴!”栗田幸挥起柴刀。 “对、对不起!古文书一点都不可疑!有尸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发现!”老师大叫,“发现什么的,是、是那边那个人……!” “老、老师……” 哪有这样的? “闭嘴!你……” 栗田幸回过头来。白发散乱,就像真正的古尘袅婆一般。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保持原状?” 栗田幸“叽”地发出高亢的怪叫声,以迅捷的动作朝我砍来。我往前扑倒。瞬间虽然我一头雾水,但身体感觉到一阵钝痛。我不清楚是哪里痛,就这样摔倒在地上。同时一瞬间目击到老师肥胖的肉体摆出跳阿波舞似的动作。紧接着“呜嗄啊啊”的惨叫声不知为何回响着远去了。 老师……掉进枯井里了。 “你就在那儿减肥吧!”我听见栗田幸的声音。 <hr /> 注释: 第九章 我…… 陷入不得了的状况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首先,我醒过来时,身子轻飘飘地摇摆着。 而且不是在地上。我浮在半空中。 不仅如此,我还动弹不得。就像被浆糊给糊住了一般,身体完全无法活动。 为什么视点的位置这么高?为什么脚碰不到地?为什么我一动也不能动?刚恢复意识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不,我还半朦胧的脑袋大概已经有一半体验到自己的死亡了。啊啊,我已经死掉了啊——我这么想。 我是死了,浮在虚空中吗? 四方形的光线从斜下方晕渗过来。 我想到那道光线是门的时候,才认识到这里是幽暗的室内。光从疑似门扉的东西间隙透了进来。既然有门,这里就是房间。不是虚空。 干燥模糊的眼睛表面徐徐湿润,不久后也习惯了黑暗,我发现这里是那间简陋的临时小屋内部。 虽然意识都恢复到这个地步了,我依然完全动弹不得。不管是头、手还是脚,连一丁点儿都无法移动。能动的只有末端——手脚的指头前端跟眼珠而已。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上。虽然有末端麻痹的经验,但只有末端能动…… 我把意识集中在末端。 瞬间,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那真正是贯穿这样的感觉。从底下……直冲脑门。不久后,它开始呼应心脏的跳动,转变成周期性的疼痛。 我动弹不得,所以弄不明白是哪里痛、为什么会痛。不过我的下半身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觉得那很像痔疮疼痛,但好像不是。是有什么东西刺在我的屁股上吗?还是腰痛?——不,这不是屁股痛,是脚痛。是右脚小腿。我的小腿好像受伤了,大概是被柴刀砍伤了。这件事我是到很后来才发现的。 我这才知道,人类的感觉其实非常随便。 可是发现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身体感觉一口气恢复了。疼痛会分散,似乎是因为我的全身重量以奇妙的状况分布在屁股和脚上。我似乎被一个网篮般的东西吊着。我以盘腿而坐的姿势被装进网篮里,悬在半空中。 我不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我是被吊在天花板上。 不仅如此。 我的全身还被麻绳般的东西一圈圈绑起来。一圈圈绑起来这说法听起来很幼稚,但现实上真的只能这么形容。 我的头动不了,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整体状况,但我看见眼珠守备范围内的右手,被绳子绑得就像电热器的线圈一样。 如果我的全身都被这么绑着,一定会郁血,也会麻痹吧。而且好像是与支木一般的东西捆在一起。那么我当然会动弹不得。我的姿势被固定,完全无法改变。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我注意到自己的嘴巴被塞起来了。 这…… ——岂不是糟糕透顶吗? 这真的是糟糕到了极点。就连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残忍的对待。 伤口阵阵作痛。 好像完全没有包扎。不,我看不见,所以无法确认,但好像只有那个部位裸露出来。如果靠着我迟钝的触感来判断,那里正在滴血。 其他地方被缠得密密麻麻,却只避开了伤口,这也太用心了。这个样子跟放血没什么两样。难道底下还摆着脸盆吗? 我想起月冈芳年画的安达原鬼婆的画。是一个孕妇被倒吊着,底下有个老太婆在磨菜刀的场景。我这个人吃起来一点都不美味啊——我心里这么想,视线往斜下方移动…… 真正的鬼婆就站在那里。 是栗田幸。 旁边…… ——是浅野六次。 没错,就是那家伙。因为在视野之外,我没办法看得很真确,但那个体格就是他没错。 ——他们两个…… 是一伙的吗? “要次,看看你介绍的两个麻烦货。” “我以为是上等货嘛。就饶了我这次吧,妈。” ——妈? 这两人是母子吗? “嗳,算了。反正摇钱树的住处也打听出来了,可以榨个一两年吧。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样。” 摇钱树的住处……是指我填在簿子上的村木老人的住址吗? 可是。 “你也真是笨呐。”浅野——不,他好像叫要次——说着,朝我走过来,“要是不胡乱打探、胡思乱想,还可以好好地活上一星期说。” 我用力挣扎。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我家老太婆的真面目的?” ——真面目? “那个胖家伙看起来可没那么聪明啊……?” 胖家伙。 亏你看得出来呐…… 我的真面目…… 老太婆拿柴刀抵着我的喉咙时,也对老师说了同样的话。确实,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谈论有关即身佛的种种矛盾,可是完全没有说到什么栗田幸的真面目。那个时候,老师只是在说古库里婆罢了。 ——古库里婆。 难道,这个老太婆是真正的古库里婆……? 花和尚的老婆…… 在和尚死了以后,也一直赖在寺里…… 偷米偷钱…… 吃尸体…… 原来如此。她真的是…… 我“呜呜、呜呜”地呻吟。 “不必担心。你的体格普通,不会痛苦太久。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是啊,妈,大概一星期吗?” “十天。”栗田幸答道,“在那儿忍耐个十天吧。我会给你水,有水喝的话,可以撑上个十天。” 要我用这种姿势待上十天? 不,十天以后,就会放过我吗? “可是啊,妈,那个尸柜里头不是还装着邻町的隐居老头吗?” “那要拿出来。” “才三年耶,太早了吧。” “用熏的。先前的家伙一年半就卖了。” “可是……那还很生耶。” “没关系。见世物小屋很暗。” 这……意思是…… “嗯呜、思呜呜呜!” 我使尽浑身之力……或说绞尽所有的感情嚷嚷。 怎、怎么这样?这些人…… 对了。我的这个姿势…… 跟周门海上人一模一样。 还有这个大概在右小腿上的伤痕也…… 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要把我…… 把我做成木乃伊吗! “别挣扎别挣扎。”要次说,“挣扎得太厉害,血会流光的。乖乖不动,伤口会自己合起来,要是伤口痊愈前就死了,接下来的加工可麻烦了。” ——加工。 他们要把我加工? 我的将来就是昨天的木乃伊? “这可是件光荣的事。”要次扶着我的膝盖说,“你是第十个周门海上人。” 十个? 居然有十个? 他们竟然杀了十个人吗!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腹部深处整个冰掉的恐怖。 我会被杀。 而且……大概是用最惨的方法被杀。 “哎呀,这个人在怕呐。”要次摇了摇我的身体。 “不要吓他吓得太凶。”栗田幸说,“万一尿出来很臭的。” “嘿嘿嘿嘿,还是趁活的时候先熏一熏?嗳,别怕成这样。你还算好的呗。像你的同伴,那个胖家伙,那可真伤脑筋啦。得放他活上很久,等他瘦了才成呐。只能一直关在井底养着了。这可痛苦喽。跟他相比,你幸运多喽。”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你就待在那儿减肥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这种情况,哪边比较幸运? “恰好又是个大平头嘛。”要次笑道。我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发型来。“你的体格也刚好。可以变成一尊不错的佛像。” 对吧,妈?——要次说。 “这次要卖到外国去吗?要次。” “外国也有览会屋嘛。嗳,这就交给我。可是我真羡慕你呐,也没修行干嘛的,就可以让那么多人膜拜你。” 要次把我给转了一圈。 “小哥,这里啊,是这座紫云院真正的奥之院。那边呢,祭祀着真正的周门海。周门海是只有我们才会拜的秘佛哦。” ——秘佛? 的确,小屋深处摆了个莫名豪华的佛龛。和外头的祠堂是天差地远,十分华美。而且要次刚才说真正的周门海。他说真正的,那…… ——那…… 外面祠堂的即身佛……是谁? “这个周门海可是秘佛呢,所以不能给人看。秘佛的功德可大了。你也是,顶多就斋戒这十天,尽可能拯救更多的异国众生吧。这是为了你的来世着想啊……” 要次笑了,幸也笑了。 好…… 好可怕。虽然怕得要死,但我顶多只能鼻孔翕张。不管是抵抗、逃脱或反击都不可能。好恨。不,我怕得快疯了。我好怕。我不想死——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的脑里突然响起了从未听过的经文。 南无归命顶礼汤殿山大权现惭愧忏悔六根清净罪障灭除烦恼灭除业障灭除…… 是幻听吗? “谁!”栗田幸叫道。 我剧烈摇晃。 是要次把手从我身上放开了。 我的视野恢复水平时,四方形的光条慢慢地打开了。被切割戍四方形的黑暗窗外……站着一个漆黑的男子。不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如此,那家伙真的是黑的。 “什、什么……” “是汤殿山大权现法乐啊,栗田女士。” 男子以低沉的声音说。刚才的诵经,不是我的幻听。可是这个人……这声音。黑色的便装和服…… 是那家旅店的男子。 这家伙……也是同伙吗? “我问你是谁!”要次吼道。 男子朗声开口: “我是个专门祓除附身魔物的祈祷师。” “附身魔物?” “是你的同行啊,栗田幸女士。” 男子踏进一只脚。 栗田幸架起柴刀。 “哎呀,请别这么弄刀舞剑的。我不喜欢暴力行为。老实说,我并不是来找两位的。是身在那边那座入定墓的……山蒲匡太郎先生叫我来的。” “叫、叫你来?” “没错,是他叫我来的。”男子说,“匡太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藏书家,可是自从被迫土中入定以来,就再也读不了书了,而我这次买下了许多他的藏书,得支付那笔钱才行……我正在烦恼该怎么办时,听到他就快出来的消息。” “快、快出来……?” “匡太郎先生说再过几天,下个人就来了,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我便像这样登门造访了……” “你别胡说八道了!”要次叫道,“那个老头两年前就饿死了,他怎么可能跟你说话!” “咦?”男子摊开双手,“因为我是正牌货嘛。” “正牌货?” “是的,我是正牌货。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小有道行的。聆听死人声音,只是小事一桩。” “别瞎说了!”栗田幸吼道,“死人不会说话。信仰什么的全是骗人的。这世上没神也没佛。地狱跟极乐世界全是唬人的。和尚跟神主,每一个都是诈欺师!” “没错。”男子以严峻的口吻说,“就跟你一样,栗田女士。” “你说什么!” “这类东西多半是唬人的。跟你和儿子联手进行的诈骗行为是一样的。” 可是——男子以清晰的声音说: “我是正牌货。” “什么正牌货……” “哦……其实你们母子要做什么,会变得如何,我都无所谓的……我只是觉得,若是两位被似乎是你们唯一心灵依靠的令尊作祟,好像可怜了点……” “我、我爸作祟?” “是啊。”男子说道,背过身子去,“嗳,是我多管闲事,多余的苦口婆心。既然两位是这种态度……我还是别多嘴了。不过遭亲人作祟,很难摆脱得掉的。” 男子回头,隔着肩膀说: “请两位多保重。” “等一下!”栗田幸叫道,“你说作祟……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是说这类充满宗教味的话全是一派胡言,你不相信吗?不管是一派胡言还是什么,就算是我,也没办法为不信神佛的人祓除净身。令尊……周次先生不也这么说过吗?那么告辞……” “叫你站住!” “什么事?”男子回过身来。 “你、你认识这家伙的爸——我的老伴吗?” “没错,我认识。啊,生前是没有往来啦。他生前是个高明的祈祷师吧?栗田周次先生——不,来到这座寺院后,改称周海了是吗?就是在那儿的佛龛里面气愤填膺的人吧?” “气……” 男子伸手指去。 栗田幸猛地回过头去。 “……气愤填膺?” “别胡扯了!”要次吼道,“我爸干嘛生气?你懂什么?我爸是在修行之后即身成佛……” “要次,等一下。”栗田幸制止。 ——父亲即身成佛? 要次刚才确实这么说了。 那么……那具木乃伊——周门海上人,是这两个人的…… 不对,时代不合。那是更古老的木乃伊。 那么要次的父亲、幸的丈夫…… “总之,不能相信。”栗田幸说,甩乱了头发,“我们没道理让个陌生人在那里说三道四!” “咦?可是他事实上就是在生气,我有什么办法?周海先生可是气得火冒三丈呢。不,愤怒的不只是先生一个人而已呢。” 男子仰望小屋的天花板,做出确认四隅的动作。 “那里的是笠仓新海和尚,那里的是今田相顺和尚,两位都因为激烈的愤恨,成了作祟神。笠仓和尚虽说途中挫折,毕竟是曾经在御山修行过的人。这可厉害了呢。可是……最为愤怒的还是……” 男子再一次指住佛龛。 “那里面的周海大人呢。” “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这次换成栗田幸怒吼了。 “他不可能生气!他气什么!” “那当然会生气喽。因为非亲非故的秋田的优门海上人受到祭祀……自己却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嘛。” ——优、优门海上人? 我记得那是…… “听你放屁!”栗田幸说,“优、优门海那不是祭祀。那具尸体是新海不晓得从哪里拿来的,是用来揽客的看板。是展示品。这里才是奥之院。我们祭祀的是这边。看,佛龛也做得这么豪华。这么豪华的佛龛给那家伙,真是糟蹋了。能安置在这种东西里头,他还有什么不满……” “他被放进去以后,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对吧?”男子说,上前一步。 “这……” “你们有理由不能打开……这我了解。两位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样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你们听好了,不管是摆饰物还是借来的东西,外头的优门海上人都获得了众人信仰。不管是谎言还是诈欺,他都救了好几个人。即令容器简陋,优门海上人也受到众生膜拜,受到众生尊崇。然而……这边又是如何?即身佛唯有救济世人,才能是佛。有信徒,才有信仰。如果无法实现,这种东西……” 男子指着佛龛。 “……只是具尸体罢了。”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男子厉声说,“你们能够像这样平安无事,全都是靠着你们蔑称为展示品的优门海上人深厚的慈悲灵验庇佑。昨天……你们修好了上人的身体,对吧?” “啊……思……” “上人非常高兴。吊在那儿的那个人,好像还为他清扫了祠堂呢。所以上人才告诉我。” “告、告诉你……?” “对,上人说,放在后院小屋佛龛里的男子怨气冲天,嫉妒不已,叫着—也修好我的身体吧、好好重新祭祀我吧。上人说再这样下去,光靠自己的法力,已经无法压制了……” “嫉、嫉妒……” 栗田跑近佛龛。要次制止她: “啊、妈!不要听这家伙胡扯!那肯定是信口开河嘛。占卜神谕什么的,全是骗人的,这我们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吗!” “可是要次……” “是啊,妈,爸很满足的。这么豪华的容器,用来装那家伙简直是浪费了。把他祭祀在这里就很够了。” “被强迫弄成即身佛,只是塞在这种地方……会满足吗?” “才不是强迫的!”栗田幸扬声叫道,“他是同意的。我老伴是同意的!” “同意?这就奇怪了呢。说起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了还要入定,就算本人同意,那也是犯罪呀。” “这我们都知道!”栗田幸说,“我的老伴活着的时候只是个胆小的废物。祈祷师心有迷惘,怎么做得成生意?所以,为了守住这座寺院……” “他同意入定?那么为什么他无法断谷?为什么他试图逃走?” “才……才没那种事!” “明明就有。他在脂肪还没有完全除掉的状态被硬塞进入定墓,才会变成那副德行。他就是不想死,想要逃走,才会变成那副样子。你们也是,因为强迫让他入定,心生内疚……” 男子无声无息地上前,敲打佛龛的门扉。 “……才没把他丢了或埋了,而是塞进这种堆砌了大量装饰的庸俗箱子里,佯装祭祀。周海先生原本是个性情温厚的好人。然而现在,他却成了个教人看了战栗胆寒的……” 作祟神呐——男子说。 栗田离开佛龛。 “作、作祟神……” “不是装进豪华的箱子里头就没事了。你们说说,这具即身佛究竟对什么显示了功德!与其这样做,倒不如让他回归尘土算了。然而却把他塞进这种俗不可耐的容器里……简直天谴!你们把即身佛当成什么了!只因为模样可怕就把它塞进这种地方,就这样已经过了六十年以上了。你们自个儿打开看看!” 男子话声刚落,打开了佛龛的门扉。 一道惨叫。 <hr /> 注释: 第十章 结果……我缝了五针。 不过伤口意外地浅,也不会对步行造成妨碍,我只住院两天就出院了。 嗳,论起伤口,比起小腿,我的屁股伤得更重。被吊起来的时候,网篮的绳索陷进我的屁股肉里,真的害我得了痔疮。 真是不光采。 因为被绳子绑得紧紧的,郁血好像也促成了痔疮。这样的结尾真是太丢人了,绝对不能说给富美听。 救了我的,是赶到现场的伴内巡查和伊庭刑警。为我紧急包扎伤口的是里村医生。 栗田幸和栗田要次母子当场被逮捕了。 听说两人的嫌疑多到无法说明。 至于老师,在赶到的村落青年团以及听到骚动赶回来的紫云院食客们同心协力下,总算是从井底给救了上来。 不愧是重量级的老师,听说为了把他拉上来,总共动员了十二个人。据说里头还有村里第一大力士的相扑名手,但连他都说出“这家伙真重”的感想来。我还听说把老师拉上来的途中,不应该断裂的牢固绳索断了两次。 老师似乎在采求传说之旅中留下了传说。 这位大师似乎只受到屁股和肩膀的挫伤,还有脚踝扭伤而已。需要五天才能痊愈。虽然是他自己的体重害他受的伤,但他肥厚的屁股肉,应该多少也缓和了撞击的力道吧。 “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出院,总算迁到一般旅馆后,老师劈头就说。 其实后来在紫云院的栗田幸的房间里,找到了我们两个人的行李。钱兜子也平安无事。钱也全拿回来了。再也不必担心荷包问题了。我们能够堂而皇之地住旅馆了。 老师一进房间,立刻一屁股坐到坐垫上,怜爱地抚摸起失而复得的相机,然后把它收进特制的相机袋里。 “我完全是一头雾水呀。喂,那个老太婆干嘛突然发飒啊?一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对吧?沼上?” “你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呐。” 这里的警方认为是这位大师识破了真相。 据说是栗田幸这么招供的。因为还有里村那件事,多多良是个不容小䝼的策士这样的名声似乎传了开来。 大错特错。 “就是那里的老太婆利用假祈祷欺骗当地人,搜刮香油钱、施舍等等,和儿子联手骗人,掠夺财物,藏匿犯罪者,帮忙牵线逃亡或犯罪,甚至杀害诱骗来的客人,将尸体做成即身佛卖掉啊。” “什么!”老师一脸认真地吃惊。 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那岂不是就跟古库里婆一样吗?” “就是啊。在那种老太婆待的寺院里讲古库里婆的事,人家当然以为是在说她。所以她才会以为自己的真面目曝光了。” “呜哇,冤枉啊。”老师说。 这词用得太怪了。 “原来那个老太婆是那么恐怖的角色啊。” “是个恐怖角色啊。” 听说浅野六次——栗田要次,盯上碰巧在这一带闲晃的我们,前天就开始跟踪了。我们不管是体型还是外貌、言行举止都很引人注目。不仅如此,我们还又痴又傻,破绽百出。而且明明没事,却四处遛达,感觉就不是阮囊羞涩的样子。 看在老练的歹人眼中,是上好的猎物吧。 只要跟在后头,也可以知道我们怎么花钱。他料准了我们身上有一笔不小的钱。 然后……愚蠢的我们完全落入了圈套。听说那是要次的拿手好戏。他冒充旅伴,住进同房,灌醉目标之后窃取行李——他不但变装,还四处变更作案地点,所以一直没有被逮到。 可是更恶质的是还有后续的情况。 要次在行骗途中一旦发现目标有资金来源,就会灌输被害人有救济这类人的寺院这样的资讯。他若无其事地透露有座紫云院,就算是流落街头的人,也会无偿收容。 如果在旅途中变得身无分文,任谁都会感到不安。被偷个一干二净、摸不着东西南北的旅行者,非常有可能会怀着一丝希望前往紫云院。 万一……真的来的话。 先是免费收留,招待食物,亲切地照顾到老家等地方送来旅费为止。 然后送来的钱……全部偷走。不管再怎么等,钱都没有送到,被害人会再三连络要钱。可是送来的钱全都被偷走了。不断地偷,不断地压榨。 等到被害人差不多起了疑心的时候…… 他们竟然就把人杀了。 太残忍了。不仅如此,他们把人杀了以后,还会假冒被害人的名义继续要钱。若是家人来找,就推说不知情,然后这场犯罪才总算画上休止符。 当然,这一招只能用在初次拜访这块土地的旅人身上。就算同是旅客,对于来过当地许多次的人,这个技俩也绝对行不通。 栗田母子招供,进入昭和时期以后,他们用这种手法杀害了六个人。就算除去大战期间,平均约每四到五年的周期,就有一个旅人受到他们的毒牙摧残。那儿简直就是安达原。 我们就是掉进了鬼婆的魔掌。 “这么说的话,他们是经常在干单纯的行窃犯罪喽?” “好像呐。我们不是不小心说了村木老人的事吗?形同炫耀地说。所以才会从一般客人被提升到贵宾等级。谁叫老师说只要跟那个有山林的大富翁讨钱,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最先说的是沼上你耶。” “是吗?” “是啦。” 都一样。 “然后呢,这个案子里面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尸体的处理方法。” 我……差点被处理了。 完全不愿意回想。 “弄成即身佛,是吗?”老师低吟,“这招……很厉害吗?” “是啊。一般犯下命案的时候,最麻烦的就是尸体该如何处理嘛。然而那对母子却把尸体加工后……卖给览会屋呢。把杀掉的人加工成商品呢。” “这……” 老师皱起眉头,视线飘到不晓得哪里的远方,接着像条鲤鱼般张开嘴巴,“呜哇啊啊”地大叫。 “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啊!对不对?对不对,沼上?” 老师毫无必要地连声呼唤我。 “呃,是很残忍啊。” “天哪,那我们在蒲田看到的……就是跟我们一样,掉进圈套的某人的尸体了。呜哇啊……” 富与巳的观察是正确的。 “一般人不会想到那种点子呢。” “我、我差一点也要变成那样了吗!” 老师抱住自己肥硕的肩膀。唔,我想老师是不会变成那样的。连凶手都不晓得该怎么处理他才好了。而且老师继续在井底再待上一阵,或许才是造福世人。 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 一声“打扰”,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那个黑色男子就站在门外。 “啊……你……” “你好,这次两位真是碰上了无妄之灾呐。” “你究竟是……” 男子狡黠地笑了: “今天我前来打扰,是有点事想拜托两位……” 男子说道,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我。 “我想麻烦两位将它还给两位的朋友。这是我透过东京警视厅借来的,但警方要我自个儿送还回去……” “这是……?” “请打开无妨。”男子说,于是我不客气地打开油纸包——令人吃惊的是,里头装的竟是富与巳的那张即身佛相片。 “这怎么会……?” “哦……” 我拿出坐垫劝坐,男子坐了下来。 “我在调查紫云院的途中,查到了秋田的优门院,打听之下,才知道下落不明的优门海上人的照片在一位姓笹田的远亲手中……” “调查?你是什么人?”老师以他一贯的粗鲁口气问道。 “哦,我先前也说过了,我是个书商。我在中野经营一家古书肆……敝姓中禅寺。” “中禅寺先生……可是,那个时候你……” ——我是个专门祓除附身魔物的祈祷师。 他确实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那是我的副业。”中禅寺说。 “副业……?” “是的。暧,我不晓得是作孽多端还是为德不卒,有不少爱惹麻烦的熟人朋友,经常被拜托一些有的没有的事。这次我会前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收购旧书,不过那个卖主……” “你先前说……碰上神隐,是吧?” “对,人失踪了。”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因为卖主失踪了,只买了他的书就走人也不是很舒服……所以我稍微调查了一下。” “不舒服?” “哦,若是收购过世的人的藏书,那没有问题,但是失踪的话……人有可能回来不是吗?回来的话,有可能会问他的书上哪儿去了?” “你是说会发生纠纷?还是要要求独占卖书的钱?可是那是卖书的家人跟本人之间的问题吧。” “不是那样的。”中禅寺说,“书很占空间,留下那样大量的藏书失踪的话,就算书被卖了,应该也不会有怨言。但书是很特别的。不少人会把一度脱手的书再用十倍的价钱买回来。因为有不少价格昂贵的单品,这么一来,家人可能也会感到困扰……” 我非常了解。 我和老师都是那种一有闲钱,就会毫不犹豫地全数奉献到买书上头的人。 幸好我们一点闲钱都没有,所以总是为了买书犹豫万分。 “再说……对于爱好书籍的人来说,放弃书本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如果他并不是自愿失踪的话,把书轻易地买卖掉,也太教人不忍了……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人似乎也是个大书痴。 “你那时候说那个失踪的人在那座尸柜里……” “没错。藏书的主人山蒲匡太郎先生是邻町的大富豪,但他在约两年半前失去踪影。他似乎有些忧郁倾向,以前就曾透露他想出家的念头。所以他说他想先去御山参拜一下,出了门……就这么再也没有归来了。” “他是在那时候被栗田要次给骗了吗?” “是的,我想匡太郎先生大概是预定从本道寺口登拜,在登拜御山之前住宿的地方碰上了栗田要次。他就是在那时候受巧语诱骗,被拐进了紫云院吧。综合证词来看,他应该是被诱骗说在登山之前必须先在行人寺闭关,更进一步斋戎比较好。” 我大概明白。或者说,我们也被用同样的手法给拐了。 “可是……那个人不像我们是旅人,他是当地人吧?” 当地人会上这种当吗? “唔,一般人的话,是不会理会这种说法的。可是匡太郎先生对于自己是富翁一事,怀有一种罪恶感。他为了他汲汲营营于赚钱的前半生感到懊悔,所以认为自己不干净,连御山都一直没有去登拜。因为家人热心劝说,他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踏出去……” 原来如此,是个冤大头。 “听说家人突然收到匡太郎先生的信件,说他要在行场闭关修行,叫家人送生活费过去,所以家人一直连续送了一年的钱。送钱的地点是紫云院。可是因为状况太不对劲,家人前去探看,紫云院却说没有这样一个人。询问住宿的客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当然不知道了。匡太郎先生大概老早就……” 碰到和我一样的事…… 在那座土塚中…… 我不愿意想像。 “可是钱是送到紫云院的,这太奇怪了,于是家人报了警。” “警方怎么办?” “说是调查了。可是就算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匡太郎先生已经死掉的证据,也找不到紫云院吞钱的证据。如果紫云院坚称住宿客的信件都交给了住宿客,警方也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吗……?” “嗯,结果好像是以住在那里的某人冒充匡太郎先生的名义收了钱结案。嗳,也不会有人想到……” 居然是入定了吧。 “我调查到这里的时候,有一次和过去关照过我的陆奥书房的老板——先前的那位老先生——说电话时谈到这件事,没想到他竟说他知道有人碰到一样的遭遇。” ——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中禅寺点点头。 “两位前来的时候,我正直接去见老板,再次确认状况。那个人似乎是老板的熟客……在四年前从青森旅行到这儿来,家人接到他说要留在这里修行的连络,一年后消失不见了。而且那个人最后是住在紫云院,然后才音讯全无的。” “那个人……” 我本来想问名字,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蒲田的木乃伊。要次说他只埋了一年半就被挖出来,所以还很生。 那个人在两年半前,山蒲匡太郎被放进去时挖出来,施以各种加工……然后就开始巡回全国了吧。 还是不要知道名字比较好。一旦知道,那就真的戍了单纯的尸体了。 “我觉得状况愈来愈可疑,便来到这里,稍微调查了一下紫云院。幸而我在汤殿山及羽黑山都有熟人,调查进行得很顺利。熟人们都说……那里非常不妙。虽然不是很清楚哪里不妙,但总之那里不是。说是有个不晓得从哪里流浪过来的祈祷师在荒废的行人寺住下,擅自做起生意来,用御山的名义诈骗不熟悉御山的人……所以也给其他寺院和神社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哦……” “然后……我被正式委托了。” “委托什么?” “祓除……附身物吗?这次算是反过来吗?” “什么?” “哦,不重要的事。”中禅寺说,“所以呢,我调查了一下那个叫栗田幸的人。栗田幸女士原本是岩手人,第一任老公是周次先生……唔,是个祈祷师。幸女士好像也以灵媒之类的为业。但因为诈欺取财,被赶出故乡,流浪到这里来了。那是明治十年左右的事。当时紫云院失去了住持,成了座废寺。” “那个住持……” “不,那个住持并没有入定。” 中禅寺在我提问之前就看透了我要说什么,如此断言。 “那里是因为檀家信徒都没了,所以才成了废寺。住持不是过世,而是离开了当地。” “怎么会?……那古文书云云……”老师问道。 “没那种东西。”中禅寺说,“宗派根本不同。那里不是真言宗,跟修验道也没关系。住持不可能入什么定。” “那全都是骗人的嘛。” “是一派胡言。那里原本就没有檀家信徒,所以无人清楚状况。他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撒谎。不过这篇谎言,是进入大正以后才开始编造的。栗田周次这个人似乎是个老实人,和邻近居民处得好像也很不错。” “他不是因为诈欺,被赶出家乡吗?”老师问,“老实人会干什么诈欺吗?” “老实人不一定就有个老实的伴侣啊。” 那个老太婆吗? “她……是个恶女吗?” “我不知道恶女的定义。”中禅寺答道,“不过她似乎是个悍妇。住在岩手时,周次先生好像吃了不少苦,在这里应该也是吧。他非常拼命。知道当时的老人们都说他风评很好。不过如果想在这块土地存活下来……还是不能无视于御山。所以周次先生改名为周海,成了个速成山伏,好像也修行了一番。” 可是呢——中禅寺说。 “这样的修行不可能顺利。而且神佛分离令一颁布,明治时代的出羽信仰的各据点就像其他的修验道流派如此,大多选择了成为神社。继续维持寺院身分的,就只有一些大寺院,或是有即身佛的寺院而已。可是……原本与御山就毫无关系的紫云院无法成为神社。那么……” “就需、需要即身佛?” “就因为这种理由?……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啊。大概是明治二十年——这是村公所收到栗田周次先生的死亡申告的年份——周次先生被妻子强迫变成了即身佛。” “这太荒唐了!”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眼睛。 “是很荒唐啊。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一般人绝对不可能愿意的。对吧,沼上先生?” “那当然了吧。” “周次先生当然大加抗拒吧……不过你不也差点成了即身佛吗?” 中禅寺望向我。 “咦?那……” “没错。在小屋的时候,他们坚称周次先生同意了,不过那是骗人的。周次先生他……被妻子和亲生儿子绑起来,活活饿死之后,埋进地底。” 多么惨绝人寰啊,教人胸口作呕。 “不过,就像两位也知道的,当时法律已经禁止成为即身佛、或挖出即身佛了。所以他们必须动一点手脚……让它变成古老的即身佛。为此,他们得要丈夫消失才成。所以我想应该是在周次先生饿死的时候就让医生确认,提出死亡申告,然后没有埋葬,予以干燥吧。” “为了让人以为木乃伊和丈夫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那样的话……” “没错。他们不晓得制作方法。” “他们……失败了吗?” “对。暧,这是当然的。于是……”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他们从秋田的优门院把优门海上人……” “没错。”中禅寺说,“在大正中期造访优门院,自称优门海上人的师弟之孙的,就是栗田幸的第二任丈夫,笠仓新海先生。” “嗄!”老师怪叫,“有这么巧的事吗,沼上!” “不是碰巧。笠仓先生因为寺院倒闭,流落街头,带着偷来的优门海上人辗转流离各地。他靠着展示优门海上人来赚钱,被要次先生看到了吧。当时要次先生好像已经染指犯罪了。我追查笠仓这条线索,找到优门院,再从那里找到了这张照片。”中禅寺说。 “请等一下。”老师张开短胖的手指。“可是……这不是啊,手是反的。” “是照片反了。” “咦?” 我和老师同时望向照片。 “这张照片……是反过来的。或许是显像的时候太急了吧。喏,上头拍到的梵字是反的。” “字是倒过来的!”老师张大了嘴巴。“真的耶,是反的。” “怎么,老师,原来你懂梵字吗?” “我懂,可是没注意到,嘻嘻嘻。” 实在是,不知该说他是随便还是什么。 “笠仓先生被要次先生挖角,带着即身佛一起进入紫云院,成了栗田幸女士的伴侣。接着他们大肆宣扬,说偶然挖出了优门海上人。这件事警方有记录。” “不是发现了古文书吗?” “所以说……要是先找到古文书就不成了。因为法律规定,如果知道有尸体埋在地下,就不能挖掘。当时是禁止挖掘坟墓的。” 哦……原来如此啊。 “古文书是后来才伪造的。他们料定会愈来愈有名,为了补强可信性,由笠仓先生写下了假文书吧。偶然挖到了木乃伊,后来找到了证实它的古文书——如果不把状况塑造戍这样,就没办法开龛呀。然后……优门海上人成了周门海上人。” 富与巳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他一定会去过世的姑丈坟前报告吧。 不…… “可是中禅寺先生,我记得优门海上人在大正晚期的时候,不是在茨城被人目击到吗?那……” “那是笠仓先生的木乃伊。”中禅寺答道。 “什么?” “笠仓先生原本干的就是类似巡回展演经纪人的工作,就是他向栗田幸母子提议,可以出租即身佛赚钱吧。唔,木乃伊出租业本身拿来当成赚零用钱的副业刚好,这个点子本身是被采用了,不过那个时候,好吃懒做的笠仓先生对于栗田幸母子来说,已经成了累赘。所以……” “把把把他做成即身佛……?” 中禅寺点点头。 “当时协助制作的,是第三任的住持今田相顺先生。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祭祀有即身佛的寺院修行。他……知道某程度的即身佛制作方法吧。” 太骇人听闻了。 “他们的策略是,要把笠仓先生的木乃伊做成与优门海上人分毫不差的模样。第一个周次先生的时候,必须让过世的周次先生看起来与用周次先生做出来的即身佛完全不同,但笠仓先生的情况完全相反。如果把笠仓先生的遗体做成外表相同的即身佛……就等于消灭了一具遗体。所以考虑到万一,连小腿的伤疤都予以重现了吧。然后呢,一具就像以往一样摆着揽客,多出来的一具……” “拿去出租吗……?”真是愈听愈骇人。 提议出租的人自己被出租了。老师说这叫做木乃伊的自个儿成了木乃伊,自作自受。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太一样。虽然这么觉得,但这件事实在恐怖到教人笑不出来。 “在这个阶段,他们已经食髓知味了。”中禅寺说。 “食髓知味?” “对。接着栗田母子把协助者今田和尚也给杀了。动机我不了解,但一定是无法信任他吧。再说,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制作方法了,用不着今田和尚了。” “又把他做成即身佛?” “正确说起来,那不应该称为即身佛。”中禅寺说。 中禅寺说的没错吧。没有信仰、思想,也没有大愿,不可能成为什么即身佛。 “嗳,是木乃伊啊。这也做成了同样的外形吧。数量增加的话,要出租也比较方便。就算以出租一具的形式……把两具租给不同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抗议,而且也不会曝光。” 不会……曝光吧。一定是的。 “就这样……那对栗田母子亲手制作的优门海上人的复制版,进入昭和年代时,总共做了六具,合计共有八具。” “我是第九个呢。” “我是第十个啊……”老师说。我想应该不是。就算犯罪就这样持续下去,后来的被害人也会比老师先变成木乃伊,所以老师大概会是第三十个左右。 而我,真是千钧一发。 中禅寺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中禅寺先生……” 那个时候…… 中禅寺再次狡黠地笑了:“嗳,这部分的细节,是后来才渐渐明朗的,我走了一趟当地警局,结果……碰到了里村。” “你认识里村先生……?” “很遗憾,我有不少荒唐的朋友。”中禅寺说,“然后我请里村让我看了木乃伊的解剖所见,并听说了两位的事。听到这里,我几乎确定了,但还没有确证。没有证据,警方也无法出动吧。也不能就这么找上门去。一切都只是推论罢了。于是……我想先偷偷确认一下入定墓里头……” 中禅寺望向老师,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来。 “我趁着住宿的家伙们不在的时候,绕到后院一看……没想到枯井里头塞着说是在研究妖怪的古怪先生呢。我心想这下糟了,去到小屋一看,竟看见你被吊在那儿。这已经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于是我急忙去到附近的民宅,请他们报警,然后折返……” “然后你救了我。当时中禅寺先生已经完全摸透了敌人的底细呢。那么……那是一场戏喽?什么怨灵、作祟神的……” “也……不算是戏呢。”中禅寺状似愉快地笑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就这样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敌人……不是完全说中了你们的身分和遭遇吗?” “是啊。” 如今回想,我们拜访的时候,栗田幸已经靠着应该是从儿子那里听来的预备知识,完全摸透了我们两人。她根本知道,当然说什么都能猜中。我们撒的谎当然会曝光,同行者是警方相关人士一事,她应该也可以猜到吧。 栗田幸说瞒不了她的眼睛……但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通力。嗳,现在想想,我们也确实骗不过那样一个凶悍的老婆子啦。 中禅寺也事先掌握了一切。 他效果十足地将调查到的事实开示给对方,制造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牢牢地制住了稀世的恶魔母子。 “两人都变得莫名虔诚,老老实实地自白了呢。”中禅寺说,“不过……他们好像吵着要我帮他们祓除邪秽。” “请问……佛龛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我问,“会把它当戍秘佛……是因为制作木乃伊失败了吗?” “没错。就像我刚才说明的,周次先生提出了死亡申告,也有他的死亡诊断书。不过死因是心脏衰竭……大概是把他关在某处,让他饿死吧。我想那样的话,周次先生应该曾经试图逃走。此外,我推理制作过程应该也颇随便,当然没办法好好地木乃伊化……嗳,只是虚张声势,套话罢了,但结果就如同我所猜测的。” “那么……” “周次先生……以无法矫正的骇人姿势,而且表情苦闷至极地过世了。他们让周次先生以这样的状态由医生确认死亡后,也不埋葬,未完全干燥,并对它涂涂抹抹、努力烘干,但还是无可挽回。不过在这阶段,他们还没有得到优门海上人,所以先把他收进那个佛龛里,加以封印了吧。” “当时你说佛龛一次也没有打开过……那也是唬人的吗?” “那个佛龛虽然装饰得十分豪华,但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仔细瞧就看得出来。是没有打开,就这样从外部装饰上去的。这很费工夫,也很花钱。制作新的佛龛再挪过去要轻松多了,也更省钱。然而甚至如此大费周章也要予以装饰……还有,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不愿打开,这实在有些不寻常。换句话说……我认为这证明了那对母子唯独对于杀害周次先生一事,怀有相当深的罪恶感。” “哦……” “佛龛里面……飞出了大量的虫子、尘埃、泥土、还有四分五裂的骨头。这些东西迎面扑来的瞬间,幸女士和要次先生昏倒了。” 那就是那道惨叫吗?里面喷出来的是恶意还是后悔?不管怎么样,都是无法道尽的坏东西。 “看来是够他们受的了。”中禅寺说。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感慨。 “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我不是检察官也不是律师,所以不清楚,不过他们其他好像还有许多罪状。伊庭刑警也很吃惊,说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大案件。不过……毕竟他们杀了这么多人嘛……” 中禅寺蹙起眉头。一开始他给人的印象十分阴险,但像这么一看,又觉得并非如此。搞不好老师看起来更要阴险多了。 “然而,其他可以找到的不明尸体,就只有山浦先生一个人。其他的全都分散全国各地,巡回展出。要把它们找出来,或许相当困难。他们虽然招认了,证物却形同一个也没有。” 审判会拖上很久吧——不可思议的古书肆说,站了起来。 “嗳,话虽如此,优门海上人应该能够可喜可贺地重返故乡,不管怎么样……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的。”中禅寺这么说。 “中……”老师突然发出古怪的叫声,害得紧张的我一下子脱了力。 “干嘛啊,老师?” “中禅寺先生,你……喜欢妖怪吗?”老师一本正经地问。 “喜欢呀。”中禅寺以清晰的发音答道。 老师原本状似痛苦地揪结在一块儿的眉毛舒展开来,露出由衷欢喜的表情。 “那太好了,对吧,沼上!” “唔……” 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我怎么知道? 中禅寺快活地笑了: “哦,两位期盼已久的客人也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先告辞了。啊,我……在中野开了一开叫京极堂的旧书店,有空的话,请过来坐坐。” 黑色男子说完,与我和老师握手之后离去了。 我去到窗边目送,富美正好来到窗下。的确,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客人。 ——他怎么会知道? 这难道不算不可思议吗? 我这么想。 “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极了呢,沼上。” 看来老师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