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苹计划》 第一节 平成二年十二月八日晚上,巢鸭—— “喂!公主,你在犯案现场要怎么小便呀?” 女记者刚从厕所回来,洪亮且粗野的声音贯穿了筵席,捕捉着她的背影。 “讨厌!” 一个期待中的开朗回应,学生头的女子猛然回头,讨人喜欢的下垂眼立刻找出这个失礼的声音来源。“署长!真讨厌!”她瞪了上座的后闲耕造。她的表情中一半是她应有的愤慨,一半则是带着被人调侃的喜悦。 后闲摇晃着他那三角瓶般的庞大身躯,发出豪爽的笑声。早已酩酊大醉的他,说话也变得毫无保留。女记者嘟着嘴,后闲以夸张的手势要她到自己身旁,继续调侃说:“来吧!尿都撒出去了,该补充啰!” 人称“公主”的国领香澄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她也当仁不让,勇猛地喝下半杯冷清酒,接着立刻要对方回敬。 “来!喝吧!这次换性骚扰署长上厕所啰!” “性骚扰?你是说关原吗?干嘛提到别家署长?” 他一脸认真地反问女记者,这只能说是他太大意了。香澄开心地手舞足蹈,逮到机会口齿伶俐地消遣署长说:“不懂性骚扰还当什么署长啊?性骚扰就是好色的中年男子戏弄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子,这里不就有个性骚扰男子的范本吗?” 时间已过了下午十一点,尾牙宴正渐入佳境。 管区干部和跑社会线的记者交杂在一间不甚大的和室宴会厅内,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通常这一个时刻该是一行人前往第二家、第三家店的阶段,然而这一天傍晚,一辆卡车辗毙了两名补习回家途中的小学生,而且肇事后逃逸,无奈之下,这场尾牙只好暂告流会。会计课长为这场尾牙劳心劳力,或许是上帝听见了他的祈求,漏洞百出的临检竟然轻轻松松逮捕了肇事驾驶,辗毙事件也就此迅速破案。 历经一番波折后,迟了两个小时,尾牙总算开始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吧!大忙一场之后的欣慰,以及潜在的同业意识,今晚格外拉近了管区干部与记者之间的距离。平时双方总爱争论人权、代用监狱等无法达成共识的议题,唯独今晚一切休战,发挥难得一见的默契,处处可见圆滚滚的背影勾肩搭背,醉得摇摇晃晃,犹如一波波海浪。有人拿起啤酒瓶当麦克风,两个男人高歌男女对唱曲;有人顺着醉意比腕力而青筋暴露;有人相互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频频点头,仿佛一场亲密伙伴之间的酒宴。 会计课长坐在末座露出满心欢喜的笑容,这时一名清醒的年轻刑警掠过他的背,沿着墙壁蹑手蹑脚、静悄悄地靠近上座。然而在座个个烂醉如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年轻刑警掌中紧握着一张沾湿汗水的纸条,来到酒桌的死角,轻轻摊开在后闲的大腿前。“嗯?干嘛?” 刑警不回答,将视线投在纸条上。后闲遗憾无法继续与香澄嬉闹,但又以莫名清醒的脑袋顺从了刑警的视线。 ——什么? 有关十五年前的女教师自杀一案 纸条上草草记下了大致状况,只有聊聊几个字,但反倒凸显了它的严重性。 讯息以同样的方式扩散到筵席上的各个角落,传达给负责办案的每个警官。香烟烟雾无处可去,在白烟弥漫的空间里,恢复了神志的眼神两个、三个相继交叠。 后闲首先有了动作。为了不让人察觉,他悄悄在脑中数了几秒,若无其事地离开聊天的圈子,接着以突破敌营的心情直冲沾有水渍的纸门。 ——好死不死,怎么发生在今晚呢。 后闲将酒席的喧哗紧闭在他背后,叹了一口夹杂了焦虑的叹息。“警察和媒体是同一辆车的两轮”,这是他一贯的想法。只要双方适度地发挥各自的功能,即能天下太平。但一旦有一边轮胎胡乱转动,便会失去平衡,招致社会动乱。警方的秘密行事煽动媒体抢独家的竞争行为,近来确实造成许多胆大妄为的记者做出误报或是虚报的行径。最近警察与记者的联谊会已经鲜少举办了,然而后闲依旧专心经营这一层关系,尽可能拉近媒体的关系,只希望利用文字或电子媒体的力量,打通官民之间的隔阂。警察与媒体之间,存在着无可救药的勾结与反目成仇的畸形架构,这样的关系老早就发霉发臭了,他有时也会自嘲自己想得太天真。然而那些有后台撑腰的家伙们,戴着温和的假面,阴险地企图操作媒体。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得萌生一股使命感:我们这些从巡查一步步爬上来的警官,怎能放手不去经营这层关系呢? 即便如此,“汽车的两轮”这个理想也需要斟酌时机与情势。若一开始就让记者拐走最重要的讯息,总是让他们抢先报导,打乱办案程序,这么一来,该办的案子也难逃半途夭折的命运。即便事后被人诬告成“撒谎署长”,该沉默的时候就该保持沉默,该躲避的时候就得尽速躲开,这也是署长难为之处。 酒席上,其他调查干部也纷纷离席,有人以老兵的口吻说:“老人家该回家睡觉啰!”有人则假装如厕悄悄消失。场内只剩交通、预防犯罪、警备等不直接触及命案的干部们。就警方的角度而言,他们也担负了阻止记者、管制资讯的任务。 另一方面,记者们的状况则是,大部分的资深老手、或人称狠角色的记者们也混杂在菜鸟之中,与以海量著名的警官们正面交战的结果,平时的敏锐度全都深深的沉到酒杯底了,唯有刚才那位国领香澄稍稍起疑说:“署长怎么上厕所上那么久啊?” 署长的黑头车在寒风成束的餐厅后门巷子待命。 “喂,真的是命案吗?” 后闲臃肿的屁股陷在车座里,只有左脚仍留在车道上,轻声细语地问了跟着他过来的细长影子。 “……好像是。” 刑事课长时泽刚翻了翻记事本,含糊答话。 “我先说明十五年前的案子——女教师横死在自己所任教的高中校舍旁。当时研判她为失恋所苦,因而从顶楼跳楼自杀。可是……” 时泽充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笔记。脑袋似乎清醒,但酒精效应让他的上半身向左右大幅摇晃,双腿也支撑得不甚牢固。 “那怎么会变成命案?” 后闲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大约一个小时前,有人通报这是一起命案。据说凶手是她的三名男学生。” “你是说学生杀了老师吗?” 脸、眼睛、鼻子都圆滚滚的后闲,连嘴巴都张得圆圆地反问回去。 “是的。据说这三名学生在女教师死亡预估时间里,说什么要执行‘亚森·罗苹计划’,在深夜里潜入校内。这个举动似乎关系着女教师的死亡,可能是他们将老师推下楼——大致内容是如此。” “什么亚森·罗苹计划啊?……” “他们是这么说的。” “这故事也太幼稚了吧。”后闲一脸无奈,但又立刻提振精神,继续问道:“然后呢?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三人杀人吗?” “这我不清楚。” “会不会是假消息啊?” “消息来源似乎假不了。本厅传话说,这是具有可信度的情报。” “什么?”后闲一脸狐疑,“你说这是来自本厅的情报吗?” 时泽皱起眉点点头。他的想法和后闲一样。 “可靠的大哥”总是碍手碍脚。若警署和本厅有良好关系,靠着关系取得情报,再请求本厅支援,这倒是不会产生问题,既好办事又能保住警署的面子。但若本厅先握有情报,由上往下下达命令,这就难搞了。下场就是被上层当成办事工具。身处在同一个组织内,后闲无意对抗他们,然而这样的局面往往遭人怀疑警署的存在意义,让他不由得感到失落。 “不过……”后闲依旧皱着眉头说:“既然本厅这么说,那应该就是假不了啰。” “应该是吧。只是……” 时泽欲言又止。 “只是怎样?” 司机正要关后车门,但察觉到对话中的紧绷情绪,立刻住手。 “就算是命案,过了明天也就过了追诉时效。” 汽车奔驰在深夜的街道上,俗艳的霓虹灯成了几条带状飞逝而过。后闲感到气闷,伸手按下车窗按钮。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他看清楚手表上的时针。 ——追诉时效到期时间只剩二十四小时呀。 在旁人眼中为人海派,下属对他的评价也不差,后闲这样分析他自己,然而交通才是他的专业所在,他缺乏调查经验。老实说,刑事案件对他而言太沉重了。况且这个案件离追诉期只剩一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沾边。他可以预期本厅的厉害人士势必大摇大摆地掌控办案大权,不过在组织内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角色。简单来说,后闲的工作就是不露声色地接触记者,还有在办案出现错误时,面对成排的镜头深深一鞠躬。 不管如何,明天绝对会是忙碌不堪的一天。 ——趁现在能睡就多睡一点…… 后闲合上眼,任由汽车摇晃他的身子。留在酒席上的记者脸孔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公主”嘟起的嘴巴和下垂的眼睛,犹如拼图般交错在脑海里,命案的压力暂时远离脑袋,他的嘴角浮出笑意。 ——别怪我唷。 好心情带来的罪恶感,稍稍延迟了瞌睡虫的诱惑。 <hr /> 注释: 第二节 嗵! 一个拳头带着焦虑的情绪挥了出去,在厚重的墙壁上发出响声,微微震动了侦讯室内僵硬的空气。 “我要你给个交代!” 喜多芳夫的怒气已经达到极点。 警察强押他到警署,但他却不知为何而来,完完全全毫无头绪。 两名刑警中间躺了一张刚才喜多踢倒的铁管椅。不论他如何吼叫、如何攻击,刑警只会摊开双手表现他们的耐性,丝毫不愿透露抓他来警署的理由。不,自从他到了警署之后,他们惜字如金,仿佛开口是种罪恶,紧闭双唇,就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不晓得是在等调查官还是负责人,总之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在大头们到来前监视喜多,只会像只看门狗紧守在侦讯室门前。 “你们是木头啊?” 喜多怒斥,却突然感觉到一阵虚脱加上晕眩,仿佛内脏全被掏空了。他的神经无法维持极度紧张的状态而发出警讯,身体的自我防卫机制使他不由得虚脱。 喜多已经无法站立,在狭窄昏暗的视线中,摇摇晃晃摸索了背后的墙壁。索性单手触及到靠墙,整个人就窝在墙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以手背敲打自己的额头。 ——妈的!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警署的刑事课,而且还是在侦讯室里。 脑袋一片混乱。只有些许的冷静意识不断地怪罪这一个无理的一天的开始。气喘吁吁地磨蹭手臂,才发现刑警巨木般粗大的双手触感,伴随着发麻清楚留在身体上。 事情的开头就已经非比寻常。 天刚破晓的时刻,两名刑警敲打了集合公寓的铁门。还记得绘美闹脾气说:“妈妈,我要尿尿。”和代陪孩子去厕所,他在朦胧中听见和代快步走回房间摇醒他。 “老公——喂,老公醒来吧。有人在敲我们家的门。” 喜多睡眼惺忪地说:“是不是门铃坏了啊?”和代反驳:“可是时间这么早呢。”没错,敲门的时间才是问题。 上午六点四十分—— 他稍稍提高警觉,小心翼翼地开了钥匙,外头却以出乎意料的力道向外拉开门,冷空气吹进脚边。锁链拉直成一条线,阻碍了“暴徒”的侵入,但下一个瞬间,穿着深褐色大衣的手窜入窄小了的脸重叠挤在缝隙中,吐出比脸还大的白烟。 “警察?……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事想请教你,麻烦你到警署一趟。” 那是在连续剧中听过的台词,喜多一时间还无法体会它的真实性。 “要问什么?”喜多傻傻地继续问道:“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他以飞快的速度检视了自己。他是工作十分认真的汽车销售员,从来不曾与客户起冲突,也不记得盗领过公司的钱。年轻时多少闯过一些祸,但那也是一小段时间罢了。出了社会后就卖命干活,然后结婚生子,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警察就好比空气,他从不曾在意过他们的存在。 然而刑警却不为所动。 “我们会在警署里向你说明缘由。总之麻烦尽快换衣服吧。” “到底是什么事啊?告诉我重点吧。” “到警署再说明。” 人工语音般毫无抑扬的声音。 喜多感到些微的恐惧。自己什么都没做,却确实出事了。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但警察知道的事情,他的恐惧就来自于这份茫然。 和代紧贴在他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绘美紧紧抱着和代的小腿。这孩子对于父母的情绪反应十分敏感。 “爸爸……” 喜多抱起绘美,对和代咬耳朵:“别担心。” “老公……” “没事的。我真的没做坏事啊。” “可是……”和代的脸失去血色,战战兢兢地看着缝隙中的刑警。 这些家伙的态度确实相当强硬。 ——非去不可了。 反正一定是认错人了。事实上,他真的没做什么亏心事。好吧,去一趟,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和代虚弱地蹲在地上,喜多频频对她说:没事,一会就回来了。于是随便套上一件高领毛衣就出了玄关。突然间,有人使尽全力拉了他的手,毛衣的毛线都快被拉松了。 “过来!” 面露凶狠的年轻刑警轻声恫吓,粗犷的手臂勾起喜多的手。不分青红皂白,以蛮力夹紧喜多的手臂。 “好痛!干、干什么……” 两名刑警互相使了眼包。 “放开!” 喜多扭了身子试图松开对方的手,但刑警绝不松手。另一名刑警也加入战局,强押他的双臂,迅速走下集合公寓的狭窄阶梯。 “放开我!喂!别闹了……” “我要你闭嘴!” 年轻刑警的口气恶劣地恐吓喜多。 一辆深蓝色房车发出白烟待命在停车场上。喜多不停挣扎,勉强后仰着身体看了三楼的窗户。 和代身体倾出栏杆外,都快掉出窗外了。 ——和代。 喜多想叫她,想大喊她的名字,但看到其他屋子已经透出几盏灯,只好默默闭上嘴。有些人家已经起床了。万一让邻居看见自己像个凶恶命案的凶手,被刑警强押走的画面……因为他记得和代不断提醒过他,公寓内的闲言闲语是多么可怕。 “呜呜……” 喜多留下呻吟声,整个人被塞进车内。朝阳开始扩散,逐渐让飘浮在地平线上的混浊乌云吞噬。 第三节 如果有人拥有一双眼,能够冷冷观察困在蜘蛛网上的昆虫,那么这名男子就是拥有这种天分。 任职于本厅调查第一课暴力犯罪调查组的寺尾贡,隔着双面镜,仔细观察喜多的一举一动。近乎病态的苍白脸庞、宽大又凸起的额头、坚挺的鼻梁仿佛用直尺画出一直线。瘦小的肩膀透露出他体弱多病的孩童时代,更是凸显他冷血的五官,造就他不容易亲近的形象。 薄嘴唇所吐出的冰冷台词也不输他的容貌。 “看来是个听话的男子。” “是吗?……” 一名巨汉在一旁狐疑地倾头问道,他就是署长后闲。昨晚和记者们喝到很晚,根本没好好睡一觉。原本福福泰泰的脸更显得臃肿,思考也不时喊停。加上他一路走来都在交通单位,不懂调查执行过程,因此完全无法体会寺尾凭什么说喜多是“听话的男子”。镜面那头的喜多,身材瘦长、脸颊凹陷,给人有棱有角的印象。单眼皮的细长双眼,汇聚了疑惑与愤怒的色彩,紧闭的双唇也有种不容侵犯的严肃气息。在后闲眼里,他是个十分叛逆且难搞的对象。 “寺尾——总之拜托你了。我们真的没剩多少时间了。” 说完,后闲立刻后悔自己的态度过于卑微了。对方比自己小上一轮。说到阶级,警视和警部补更有两阶级的差距。然而,警察的组织在“培育专职”的号令下,拼命培植只懂交通、不懂办案的干部,却在某部分嘲笑这些人。面对寺尾这一类刑警时,后闲会清楚感觉到这种想法绝不单是他个人的妄想。 时泽和寺尾同样长年待在办案单位,却对本厅怀有强烈自卑感。清晨接获不知是纵火还是烟蒂造成的火灾,他前往火灾现场后就不再现身了。看来他已断定这是纵火,企图扩大案件。消防单位向来就喜欢选择不在防火意识教育范畴内的纵火案件,时泽势必乘机留在现场,不打算回警署。 ——这家伙竟然临阵脱逃。 后闲不只不满外人的寺尾,就连自家人的时泽也令他不悦,而另一方面他更在意时间。 寺尾一动也不动,继续观察他的蜘蛛网。或许他在观察的过程中,思索侦讯的程序。后闲对这方面的直觉也是一窍不通,只能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寺尾——”后闲羞愧于自己在恳求对方。 “可不可以开始进行了呢?” “……” “没时间了。一分一秒都很珍贵。” “谁晓得会变怎样呢……” 寺尾卖了个关子,不理会后闲的担忧,以缓慢的步伐离开双面镜的小房间。 阳光总算从窗户洒进刑事课的房间里。 大房间里,超过二十名刑警或内勤人员早已进入备战状态。这里没有早上的清爽气息,只有办案初期特有的紧张感包围了整个房内。男人们彻夜未眠,脸庞略显憔悴,但眼神中却带有充满野心的光芒,所有人忙碌工作,脑中只有逮捕凶手的画面。逆光的光线凸显了雨水般洒下的微小尘埃,以及他们粗糙的胡碴,几个胡碴脸发现寺尾进入侦讯室,立刻换上严肃的表情。 寺尾毫不犹豫地推开一号侦讯室的门。被喜多怒斥为“木头”的两名刑警挺直身子敬礼。寺尾瞄了房间的角落。脱离镜面的隔离,活生生的喜多仿佛突然恢复了野性,放声怒吼。 “是你吗?——是你啰!是你叫我到这儿!赶快说重点吧!” “请别激动。我现在就来为您说明。麻烦请先坐下吧。” 寺尾以不像刑警的温和口吻要喜多坐下。他一改在隔壁房里的冷血态度,眼角更是浮现微微笑意。这么一来,令人恐惧的苍白脸庞或凸起的额头,都只是个胆怯懦弱男子独有的外观。 喜多不了解对方的真面目,继续怒吼。 “我到底做了什么?喂!说话呀!你们实在是——” 就在他挥起拳头的时候,侦讯室的门轻轻开启,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女警进来了。她对寺尾行礼后,以文静的步伐走向角落的办公桌,然后将布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一叠纸和笔,接着静悄悄地坐在椅子上。 喜多留下刚才骂人的嘴型,哑然失声了。一方面是惊讶于有个女人进入侦讯室,但最主要还是女警的美貌让他哑口无言。 透明白皙且水嫩的肌肤、凤眼且温柔的双眸、长长的睫毛、仿佛少女般丰润的小嘴巴。薄薄的鼻梁及小鼻子适度地点缀了青涩的侧脸。她似乎感觉到喜多的视线,目光稍稍逃到窗边,盘起的发髻露出的耳垂有几分红润。 她实在不适合出现在硬邦邦的侦讯室里。 “怎么样?要不要坐下呢?” 喜多不知所措。寺尾温和的态度,还有美丽女警悄悄出现,一早开始的闹剧仿佛烟消云散了。 “反正,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所有的愤怒都让女警给吸光了,得花更多时间才能让愤怒恢复到同一个高点。 喜多缓缓离开墙边,坐在椅子边缘上,撇着头,悠哉地盘起双手。他以动作尽可能表现出他的意志:我可是勉为其难顺从你们的。 寺尾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椅子,身体前倾在老旧的桌上。 隔着八十公分的桌子,微微的电流贯穿两人之间。那是寺尾单方面发出的电流。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个比较久远以前的事情。想请问有关亚森·罗苹计划和岭舞子命案这两件事。” 寺尾的微笑并未消失。相对的,喜多的脸渐渐失去血色。 ——怎么可能? 一股震撼袭击了喜多。这股情绪有别于粗鲁的强压行为,而是剜割内心的冲击。 亚森·罗苹计划—— 那是隐藏十五年的记忆。不,是老早已湮灭的记忆。怎么到了现在,会从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面的刑警口中说出呢—— 其实,真正让喜多惊恐的是,寺尾断定岭舞子的死亡是个“命案”。 “那不是……那不是自杀吗?” “喔?你挺清楚的嘛。” “你在说啥啊?当时的报纸不是这么写吗?” “报纸不一定每次都报导正确啊。真相可不是这样。” 喜多想反驳,但,他忽然睁大了双眼。 死者的面貌映在他视网膜上。 那是岭舞子死亡时的容貌。它突然膨胀,拧转后崩坏飞散,却又再度成形,变成更鲜明的影像覆盖了喜多的眼界。 半开的眼透露着心有不甘,扭曲的嘴角拉出一丝唾液,面色如土——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话好说……” “不,你应该知道。”寺尾以催眠般的口吻开口。“你知道亚森·罗苹计划,也知道岭舞子的命案,你知道一切。我们确信如此。” “确信……” 舞子的面貌再度重回他的眼前,视网膜上的记忆耐得住激烈的眨眼,喜多已经没有余力故作平静,腿上传来强烈的震动。他奋力压住膝盖,然而震动却传到手,害得手脚一起颤抖。 扎实的回应让寺尾在心中窃笑。 ——看来,没抓错人唷。 <hr /> 注释: 第四节 就如喜多所说,岭舞子的死亡事件由辖区警署断定为自杀,而后再也无人提起,被人遗忘已久。 寺尾在凌晨进入警署,翻阅满是灰尘的单薄资料。这可说是奇迹吧,十五年前的办案报告书竟然没遭人丢弃,完好保留在资料库的最深处。 报告书上写道:岭舞子的尸体在昭和五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接近中午时被人发现,尸体陈尸在舞子任教的高中校舍旁,仰躺在杜鹃花的树丛里。辖区办案组和同行的法医研判,死者的死因为“坠楼身亡”——司法解剖的结果,直接的死因为颈椎骨折与脑挫伤。除此之外,尸体背部有大片的撞击伤。露出在衣服外面的四肢出现杜鹃树枝造成的无数擦伤。所有的外伤都成了坠楼身亡的有利证据。 没多久,警方在四层楼的校舍顶楼发现一双摆放整齐的红色高跟鞋,一旁有一封写给情人的信。“干脆杀了你,我也死算了”,潦草的字迹写下预告死亡的讯息,信里充满情绪性的字眼。笔迹鉴定结果确定这封信确实出自岭舞子之手。 舞子从发现尸体的前天开始旷职,家中的信箱堆了两天份的报纸。再对照司法解剖的结果推测,舞子应该是在三天前,也就是十二月九日晚间到隔日十号凌晨期间断气。校舍旁的杜鹃花丛,让尸体整整躺了一天才被发现。 舞子遭男友抛弃,于是在深夜从顶楼坠楼自杀—— 大家相信事件就此破案了。假设寺尾当时接触此案,他也会下同样结论。动机、手段、尸体的伤痕,一切的证据都符合自杀的要件,它们毫无矛盾,串连成一直线。 然而,事情却出现出乎意料的大逆转。昨天深夜,一则密报传到本厅的干部耳里。“三个学生共谋,杀害女教师。”情报提供者这么说,而且铁口直断主嫌就是喜多芳夫。情报来源是本厅干部,因此该情报成了“可信度极高的内线消息”,并以惊人的速度传遍樱田门的大楼内。 然而,其中却有个奇怪的现象。该情报指名道姓地指出命案凶手,但办案人员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提供这个讯息。据说接获情报的人不仅是干部,还相当接近高层,在下达办案令时,并未透露情报提供者的姓名。 寺尾就是不满这一点。 这种状况偶尔会发生在财政界或法界相关的案件。这非关善恶司法,而是攸关担任日本心脏部的细胞们明哲保身的问题,或是警界与各界竞争交易的结果。 但是,这个案件却有别于此。不过是一个教师的个人起因单一案件,外部杂音没有参入的余地,况且很难想像一个小小教师的狭隘生活圈中,会出现阻碍办案的有力人士。 这个命案发生在十五年前,困难度原本就比较高,再加上无法直接听取情报提供者的供词,这么一来根本就没有胜算。而且提供者也不可能昨晚才第一次取得这个情报。沉默多年后,特地在追诉时效前一天才向警方透露,其中的内幕到底是什么?这也是剖析案件中不可或缺的要件,可是今天却是自己人,本厅的高层隐瞒办案最重要的讯息。 另一方面,本厅从调查一课派出重大犯罪调查第四分队,通称“沟吕木班”的精英十名。寺尾能够善用冷血与温情两种面貌,被誉为沟吕木班的第二红人,更是自认及公认的“招供”专家。 “麻烦你慢慢回想吧。这可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了呢。” 寺尾面对眼前的喜多,悠悠然地盘起双手。 ——来吧,苦难才正要开始呢。 一开始就丢出决定性的关键字,给对方充分的时间。在没有物证的案件里,寺尾时常使用这一招。这次的关键字无非就是“亚森·罗苹计划”与“岭舞子命案”。 好比用棉花慢慢围剿对方,一步步进行侦讯,在紧要开头来临时,犹如下达圣旨般使出珍藏已久的撒手锏。如果这种于法称为传统攻法,那么今天的策略可称为奇袭,亦可称为震撼疗法。一个人若遭人突袭要害,通常会因为无法预估警方的招数,而陷入不安定的精神状态。接下来,必须在狭窄的侦讯室内面对无止尽的沉默,这比警方咄咄逼人还要难受。若对方招架不住而开口,就等于成功了一半,警方得以一一戳破供词的矛盾点,拆穿所有的破绽。 寺尾虽然有一定的自信,但他也非常清楚,一开始就泄漏谜底是个相当危险的赌注。这次的赌注风险尤其高。情报提供者不在他的掌握中。除了两个关键字之外,没有其他材料能够动摇喜多,暂时也不可能获得任何资源。万一对方看穿这一点,全盘否认的话,一切就玩完了。换言之,这好比买方与卖方的交易心理战术,谁能够看穿对方的牌底,谁就成功了。 只是,它和交易行为的差异在于,这个心理战是在隔离外界与牢里的围墙上进行。 ——还没沦陷吗?…… 寺尾消去内心的杀气,露出温和的微笑,态度怡然自得。 相对于寺尾,喜多则是依旧低头不语。好不容易平息了颤抖,却藏不住不安与忐忑交杂的表情。他的神情黯然,让人怀疑他可能从此失去笑容了。 据说锅炉坏了,有人送来汽油暖炉。 哐啷! 暖炉把手打到暖炉本体,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喜多吓了一跳,向后抽身。 寺尾内心另一个表情露出阴险的笑容。 ——见效了。 伏笔的效果。 寺尾特地吩咐下属以粗暴的手段带领喜多。他已经开始害怕警察,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过去许多嫌疑犯会误以为眼前温和的寺尾会帮助他们,为求一线生机供出一切真相。而且,今天的侦讯室还有一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丽女警,或许她能提高效果。 十分……十五分…… 寺尾耐心等候猎物落入他设下的陷阱。 沙沙! 鸟影打破寂静,两只、三只掠过朝北的小铁窗。 翅膀声仿佛催促了喜多,他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半开的嘴唇微微抖动。 “请问……到底要说出什么,我才能够回家呢?” ——还装傻。 另一个寺尾在内心爆笑。 喜多傻呼呼地落入圈套了。他根本没发现自己处在心理战中,呆呆地改变了说话语气,露出面对客户或上司时的谄媚。 狭窄的侦讯室内,两人的立场似乎就在这一刻决定了。 “告诉我……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想看——” 寺尾感受到一股快感,仿佛所有的内脏都浮上来了,他再度倾身向前。 “首先复习一下亚森·罗苹计划吧。” “可是——”喜多伸出头说:“我想先说明一件事。老师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任何人。” “喔?” “这是真的!请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做出杀人这种事呢?” “好吧,我就暂时先相信你啰。” 寺尾稍稍露出冷淡的态度,再度盘起双手。 ——总之先让他开口再说吧。 先不论真伪,喜多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自己与命案的关联性。下一个追究的材料就只好从喜多的供词中挖掘。 “那么,先说说看吧。” “……” 喜多缩起身体,深深叹了一口气,抬高视线望着泛黄的墙壁。 ——高中三年级的秋天……不,或许那已经是冬天了。 年号从昭和变成了平成,高中时的记忆已成了遥远的往事。然而在浓雾下的记忆中,唯有亚森·罗苹计划依旧强烈鲜明。毕业后他仍然经常反刍那时的快感与战栗,它已成了一个完结而且完整的故事。舞子的死纠结了许多漠然的疑问,心中仍留着各种问号,而喜多甚至可以巨细靡遗指出这些疑点。 然而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结婚生子后更是拒绝回想。要将它摊在阳光下,需要相当的时间与决心。 但现在已经没这个时间,当今的立场不容许他这么做。这里是警察的侦讯室,眼前坐了一个刑警。 沙沙!翅膀声再度响起。 “那是——”喜多豁出去了,不假思索直接开口。 “该怎么说呢……那是一种游戏。” 挺直腰背的女警忽然趴在桌前,急促的抄写声重叠在喜多低沉的语气上。 <hr /> 注释: 第一节 当天早上特别寒冷,天空就快哭泣了。快要哭泣却没有哭泣,这就是冬天特有的天空吧。 喜多一如往常跷了第一堂课,在巢鸭的“罗苹咖啡店”浪费慵懒的早晨时光。黑色皮夹克配上白色高领毛衣。头发是特鬈的鬈发,但不像高一、高二时那样花工夫整理,松垮的浪子发型已经感觉不到战意,他已经不干逞凶斗狠的事了。 即便如此,那眼神仍旧“老当益壮”,看似若有所思,表情仍旧显得愤世嫉俗。他以不知是躺还是坐的姿势坐在满是烟痕的沙发上,直接伸手拿起S hope牌香烟开了口。 “喂,乔治。” 窗边的龙见让二郎脱下鞋子背对桌子坐在沙发上,对着穿梭在外头的粉领族或是女大学生频频招手。他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却更是个怕冷的家伙,因此只能从店里往外头把妹。 罗苹咖啡店有个暗绿色的招牌,碎烟草的烟斗图案十分醒目。店内以黑色为基调,装潢素雅,店门虽然窄小,但内部空间十分宽敞。一进门就是一个吧台,再进去有七个桌椅空间。最深处的第七个位置就是他们的指定席。店在大马路与巷子的转角,因此白天有阳光从窗户射进,特别暖和,面对巷子的窗户也可以让龙见尽情欣赏女孩。 喜多点上S hope,再度叫了他:“乔治。” 但龙见把脸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时而压扁鼻子、时而扭曲唇型,只顾着取悦女孩们,不论怎么叫都听不见。 “喂——回话啊!让二郎!” 犹如迷彩服般的上衣震了一下,美国大兵发型的国字脸迅速转头,嘴巴嘟成了章鱼嘴。 “别叫我让二郎啊!” “那不是你的本名吗?” “不要加‘郎’字啦。我要讲几遍你才会懂啊。” 龙见扭扭捏捏,频频说“讨厌!死相!”装出撒娇样,喜多面对他那恶心的态度,狠狠地吐了一句:“去死!”事实上,龙见在打工的履历表或驾训班的文件上,都会自动删除“郎”字,只填“龙见让二”。龙见不论发型、衣着、听的音乐都十分崇拜美军,简直是崇洋媚外的标本,因此他认为:“龙见让二郎听起来很像老武士,很土啊。” 这个龙见有个黑道电影都比不上的凶狠五官,以及战神海克拉斯(heracles)都想投降的壮硕体格。如果你怕他,他就是个可怕的人物,但他原本就喜欢在朋友中扮演丑角,高二、高三这期间已经安于这个地位。 然而,龙见也并非一开始就和蔼可亲。喜多与龙见在三年前,就在入学典礼当天初次交战。龙见可能是对自己的打斗能力太有自信了,他大剌剌嚼着口香糖,只要看见浪子头、抹油头、光头等看似同类的新学生,统统让他挑出毛病,一律痛打一番。这个矛头也指向同样正在寻找对手的喜多身上。就在双方对上眼的那一瞬间。 “喂!喂!你这家伙,瞪什么瞪啊?” 不知是怒声快还是出手较快,一记强烈的拳头重击在喜多下巴。若要比凶狠程度,喜多也不输人,但海克拉斯使出奋力一击,惊人的破坏力麻痹了他的脑袋,让他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但打架有时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遭受一击的同时,喜多无意间踹了一脚,这一脚正好踢中了龙见的心窝。龙见的庞大身躯也倒在走廊上,痛得在地上打滚。 从此,两人成了“实力相当双人组”,在校内逞凶斗狠,这个组合也一直持续到高三的这一天。对喜多而言,这是个幸运的相逢,否则高中三年恐怕就得臣服在这个男人的膝下。 “怎样啦?喜多郎?”龙见坐回沙发上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嗯,”喜多边点头边捻熄烟蒂,忽然压低音量说:“喂,快要期末考了吧?” “是啊。” “要不要去偷考试卷?” 龙见没反应,一脸狐疑。 “听不懂吗?我问你要不要去偷期末考的考试卷?” “偷?从哪偷啊?” “那还用说,从学校啊。” 龙见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下一瞬间,一阵爆笑声响彻店内。 “哈哈哈哈!你白痴啊!喜多郎!哈哈哈哈哈哈!” 喜多怒斥:“猪头!”将白煮蛋的蛋壳丢向龙见,但龙见依旧手指着怒气冲冲的喜多,捧腹大笑。 哐啷,门上吊铃发出声音,橘宗一进入店内。 没有上发油的后梳头,像触角似的东翘西翘,枉费他端正帅气的五官。深褐色的皮夹克可说是他的正字标记。他一年到头都穿这一件,仿佛已经与他瘦小的身体同化了。他直直走向最深处的指定席,却又在吧台前停了一会儿,偷窥吧台内的厨房。其实无须点餐,他点的终究是咖啡的早餐套餐,不过他想还是跟老板打声招呼哩。 “橘!橘!快过来呀!” 龙见只说了这一句,依旧笑个不停,说不出下一句话。他笑得太夸张,弯月似的眼睛甚至浮出眼泪。 橘面无表情看了龙见。 “让二郎,怎么了?” 笑声顿时停止。橘很懂得吓阻龙见嬉闹的方法。 “又来了,又来了!我叫乔、治!” 龙见胀起脸颊,但又立刻吐气,用投手手套般的手勾起橘的肩膀。 “你听我说嘛。喜多郎他啊,一脸认真跟我说,要不要去偷考试卷耶!” “是喔。”橘心不在焉看了喜多。 喜多也看了他一会,但立刻撇开视线说:“算了,我一个人去干。”然后卧躺在沙发上。 “喜多郎,你当真吗?”橘问他。 “……” “有没有胜算?” “不是没有。不过我不会再跟你们说了。” “别一大早就闹脾气了。你说说看嘛,我会好好听你说。” 橘心平气和地说着,拍了拍喜多的肩膀。 龙见则因为橘不陪他笑,完全失去兴致,不知该如何收拾笑垮的表情。 橘不再多说一句话,坐到对面的沙发掏出七星香烟,态度文静沉稳。即使对话出现空白,他也能够处之泰然,这也是喜多或龙见无法模仿的伎俩。 喜多耐不住橘的无言,勉勉强强开了口。 “你真的要听?” “嗯。” “那我告诉你吧。”喜多轻声细语地说:“我啊,上次期中考的时候,不是作弊被抓到老师办公室吗?那时候校长室的门正好开着,结果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啥?” “你知道吗?校长室有两个大保险箱。一个旧的、一个新的——我看到他们正把隔天的考试卷放进新的保险箱里。” “真的吗?”龙见说。他听得目瞪口呆。 “真的。不只这样,保险箱的钥匙就放在校长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抽屉虽然有上锁,不过我也晓得那把钥匙放在哪。他竟然丢进最上面的抽屉里。” “确定吗?”橘也把脸颊靠了过来。 “绝对错不了。物理的竹沼把考卷交给主任,是主任放进去的。我躲在柱子后面,所以对方没发现我。” 哇!龙见发出小小的欢呼声,橘则吞了一口口水。两人精确的反应加速喜多的兴奋。 “所以,只要在半夜溜进学校就可以偷走考卷。我们学校还没有装上保全公司的保全系统。我们绝对办得到。我们可以拿到隔天考试卷的题目。” “这不是全世界高中生的梦想吗?对吧!对吧!对吧!” 龙见握起橘的手用力摇晃。只要有开心事,龙见总喜欢握起身边人的手。如果对方身体不适,这股蛮力可会让人痛苦不堪,但橘也兴奋地猛点头。 橘不像喜多或龙见,当个“坏学生”成天沉迷于打斗。但该出手时就会出手,而且出手大胆且毫不留情。他说话时而像个学者,个性也有些怪癖,但在进行这类结合智慧犯与粗暴犯的大工程时,总是少不了像橘这样的参谋。三人会成天腻在一起,不是橘主动接近他们俩,而是喜多与龙见欣赏橘的聪慧头脑,以及不外露却深不可测的胆量,因而将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 一年级时打架打腻了,二年级时也玩腻了,最近的日子已经没啥刺激,因此这个话题格外挑起三人的兴致。三人在学校的成绩惨澹,如今更无意在乎考试分数,然而,偷取慎重保管的考试卷,这个计划光想像就具有大快人心的魅力。 “做吧!好不好?我们一定要好好干一场!”龙见敞开双臂拉起喜多与橘的手。“嗯,拟出完整的计划就去做了。”橘说。 喜多挥起拳头说道: “好——!就这么决定了!执行日就在下个月,目标是期末考考卷!” “好!”龙见握起他的拳头,但又忽然皱起眉头。“请问……成员呢?” “那还用说?就我们三个啰。” 喜多仔细瞧了两人的脸。 “你说我们三个……”龙见表情黯淡。“那,不找相马吗?” 橘陷入苦思。喜多望着他的侧脸加强语气。 “相马就不用了。我们三个就够了。” 相马弘是他们三人的牌友,但除了打牌之外几乎没有交情。他只会偶尔出现在学校,其他时间总是一早就混在麻将馆里跟大学生打牌。龙见和相马搭档耍老千赚外快,因此多少了解相马,所以才会提案“加入相马”。但喜多认为相马是个莫名其妙的怪家伙,根本不打算和他分享重大秘密。 “这次只有我们三个人,”喜多以威胁的态度瞪了龙见,接着小声问了橘:“这样可以吧?” “成员的决定权在于计划的立案者啰。” 橘迂回地表示同意,龙见也点点头,但重新思考后又再度摇头。 “可是他的成绩也烂透了。让他享受一次也无妨吧。” “啰哩吧苏,烦不烦啊!”喜多的怒气顿时沸腾。“那,乔治,你也别干了!” “别这样嘛!”龙见一脸愁容。 “这种事,人越多越容易泄底,不是吗?” 喜多大吼后,把头撇向一边。他总是这么易怒,稍有意见不合就会大吼大叫,然后生闷气。 “好、好啦……”龙见失落地说:“别气成这样嘛,喜多郎。” “是你惹我的!” 橘无奈地窃笑,要喜多抽根烟。 “火气别这么大嘛,喜多郎。” “我才没生气呢。” 喜多放低音量抽出一根烟。 橘自己也点起烟说:“期末考是下个月十号开始吧?” “是啊。” “没剩多少时间了。问题是要怎么潜入校舍。” 橘已经在脑中研拟具体的执行策略。 “喂,先别想这个,”情绪转换极快的龙见,喜孜孜地插嘴。 “名字要取什么?名字呢?” “什么名字啊?”喜多间。 “当然是这个计划的名字啰!因为是偷走test,所以取名t计划之类的,找个帅气的名字嘛!” 两人忍不住喷饭。 “受不了你,你可真周到呢。喂,橘,有没有什么好点子啊?” “我想想看……那么,就用这家店的名字,取名为亚森·罗苹计划,如何?” “哇!这很棒!”龙见欣喜若狂。“亚森·罗苹就是个怪盗。而且三亿先生也是大盗呢——” 三人一回头,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看见吧台下方一个圆黑框眼镜的苍白脸庞。 龙见窃窃私语地说:“出现了,出现了。三亿大盗先生。” 他就是亚森·罗苹咖啡店的老板。七年前,府中一地发生三亿圆抢案,凶手的合成照片酷似老板,这就是这个敏感绰号的由来,不过实情不仅于此。 说到三亿圆抢案,当时由于抢劫手法仿佛电影般精彩,因而震惊了全日本。凶手假扮白色重型摩托车的交警,拦下银行运钞车,而车上载有四千六百人的年终奖金。他宣称车上可能装有炸药,接着立即在车下引爆烟雾弹。“危险!危险!”他驱离行员们,并且乘机夺走整台车,然后逃逸无踪。 仔细查阅一连串的犯行手法,许多关键点与这位老板不谋而合。据说早年老板是个机车迷,更被人称为“机车痴”,而且年轻时有一小段时间曾担任警察,骑过白色重型摩托车。要他把旧摩托车改造成警察摩托车,假扮成警官应该不成问题。更启人疑窦的是,他也曾混过小剧团,因此更可推测他具有浑然天成的戏剧功力。 还有其他巧合之处。凶手在袭击时曾脱口说出“巢鸭”这个地名。“巢鸭派出所接获通报,据说支店长的家里遭人爆破,这部车也被设下炸弹,因此下达紧急通缉令。”当时凶手这样对行员说明原由。因此巢鸭一带的居民至今依旧十分关心这个抢案,但先不论这一点,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就在这起抢案后,老板在巢鸭这个地方开了一间咖啡店,借用怪盗亚森·罗苹的名字,命名为“亚森·罗苹咖啡店”。当时报章杂志一窝风将这起三亿圆抢案塑造成“对社会、警界的挑战”或是“剧场型犯罪的先锋”,若果真如此,那么老板更是符合真凶的所有要件。 事实上,不只有喜多他们这么想。老板曾被警察传唤过好几次,一度更是被刑警团团围住。他们胁迫老板说:“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赶快招供吧!”这件事又加倍提升了老板的魅力,龙见更是深信不疑地说:“三亿先生绝对就是凶手。真是了不起的男人啊!”另外,老板也是喜多他们高中的第一届毕业生,这一层关系让亚森·罗苹咖啡店成了坏学生卸下心防、流连聚集的场所。 三亿圆抢案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七年,下个月追诉期即将届满,三亿先生的人气正值高峰期。 “我们不能输给三亿先生呢。” 不知情的老板搔了搔头,三人偷偷看着老板,聚头窃窃私语。 <hr /> 注释: 第二节 警方在寂静的警署四楼会议室,设置了岭舞子教师命案调查因应室。这里并没有调查本部那般慎重的挂出案件名称垂幕,是个极机密的指挥据点。 电话或无线电等必要器材陆陆续续搬进室内,安装完成后,大伙儿就能听见侦讯室内喜多的供词内容。 按下开关后,立刻传来有关“三亿先生”的供词。忽然间,一位留着胡子的男人推开几名刑警,霸占了音响前的位置。 他是这次指派为办案指挥官的重大刑案调查第四分队长,沟吕木义人。 他神采奕奕,看不出已经四十六岁。壮硕的体格配上高档的西装外套。后梳头上夹杂着白发,犹如年轻人的挑染般,只集中在前发的一部分,所以反倒显得特别时髦。浓粗的眉毛以及同样浓密的完美胡型。大眼珠的双眼也散发着阳性的光芒,让人联想到小说或电视里的苏格兰干练刑警。 这位沟吕木伫立在音响前,一脸严肃地竖起耳朵,扭曲表情,然后发出低沉的叹气声。侦讯室里的喜多确实说出“亚森·罗苹咖啡店”的名字。 “原来这些家伙曾经聚集在内海的店啊。” 内海一矢—— 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十五年前,内海被怀疑为三亿圆抢案的重要嫌疑犯,沟吕木在侦讯室里与他对峙过好几回。不仅是三亿圆抢案,只要是未能检举凶手、未破案的案件,每个负责的刑警内心都隐藏了自己认定的凶手。内海正是沟吕木心目中的真正凶手,虽然追诉时效成立后至今已过了十五年,但他的信心依旧不曾动摇。 记忆依旧栩栩如生。 昭和五十年十二月九号晚间,离追诉时效只剩三小时,在这个紧要关头,沟吕木下了最后赌注。他把内海一矢从亚森·罗苹咖啡抓到警署,将逮捕令亮在内海眼前。内海面不改色问道:“证据呢?”双方互不相让,就此与沟吕木陷入长期抗战。两人都刚满三十岁,沟吕木表现出明显的好强个性,而内海则沉着泰然,毫不胆怯。 结果,逮捕令未能执行。沟吕木坚持:即使对方否认也得逮捕。但由于三亿圆抢案在办案过程中频频出错,几度发生误判或无视人权的侦讯,舆论纷纷批评警界,上层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承受追诉时效成立的屈辱。 沟吕木瞪着内海的双眼,迎接凌晨零点的报时声。这一刻,内海立刻起身这么说:“请别怪我。总不能由我提出证据吧。” 沟吕木回想着内海当时的表情,走下警署的阶梯。内海当时为何说出这句话?干部之一心有不甘地说:“他是不满被当成凶手,因为赌气才会说这种话吧!”其他同僚也日渐同意这个看法。 但沟吕木无法接受。 应该是—— 内海躲过了七年来的严峻调查,在时效成立的那一刻,有股冲动想将这个喜悦分享给某个人。而他选择了沟吕木做为他分享的对象。他将自己成功完成的完美犯罪,分享给比任何人都关心他的办案刑警,沟吕木—— 如今,这一切都不过是当年勇,其间已经流逝了十五年的岁月。 ——不,等等。 沟吕木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那是父亲遗留给他的老古董,但生锈的小窗里依旧标示出精准的日期。 “9”——十二月九号。 沟吕木感到轻微的震撼。这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吗?从亚森·罗苹咖啡店带走内海的那一天。从侦讯室目送内海离开的那个十二月九号。 而岭舞子命案就在今晚十二点届满十五年的追诉时效……也就是说,喜多三人就在三亿圆抢案时效成立当时潜入校内,涉及女教师命案。事情果真是如此吗? 沟吕木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当天他气势逼人闯进亚森·罗苹咖啡店,逼迫内海同意侦讯,当时店内有几名看似高中生的年轻人。 “原来,原来如此啊。那时候在场的那些家伙就是……” 心中确信的想法脱口而出。 他为了在三亿圆抢案上划下句点而闯进店内,没想到同一个地点正在筹划另一个犯罪。喜多三人当时正在亚森·罗苹咖啡店静待潜入学校的时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真是奇妙的缘分呀。 沟吕木感到莫名的因缘,推开刑事课的门。 大房间里的喧闹声让沟吕木不由得清醒过来,变回本厅顶尖的干练队长。用不着提醒自己,他早就知道三亿圆抢案已经是过去式,而岭舞子命案则是现在正在进行的案件。 沟吕木伸出手,抓住从一号侦讯室跑出来的年轻刑警。 “里面的状况怎样?” “是的,口供进行相当顺利。” “涉嫌命案方面呢?” “从一开始否定至今。” “了解,辛苦了。”沟吕木推了对方的背,但又把他拉回来,小声问道:“那个女警呢?” 年轻刑警不懂问题的意思,一脸茫然。 “就是她啊,交通课那个大美女。” “喔,是,她也专心记下记录……” 沟吕木大大点头,这回更是用力推了年轻刑警的背,然后走向内勤办公区。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一个犹如歌舞伎女角的男子抬起头,向沟吕木行礼。 大友稔是与侦讯官寺尾并驾其驱的“沟吕木班”副手。他的个性敏感木讷,侦讯手腕也稍嫌略逊,但务实且擅长处理幕后事务,在这次案件中,被指派为内勤总指挥官。他不曾表现出对寺尾的敌意,总是默默埋头在自己的职务中。 “大友——找到龙见让二郎了吗?” 沟吕木一开口,大友就指向隔壁办公桌。内勤的巡查部长用手捂住肩膀上的话筒说:“正好查到他在川越的友人家中。他因为彻夜打牌还没醒来。”然后递出抄有地址的纸条。 沟吕木举起纸条大喊:“喂!找几个人赶紧飞奔到这里来!”接着立刻问了大友:“橘宗一呢?” “目前尚无消息。”大友语气沉稳一如往常,“他的老家目前无人应答,已经指派十人包围。” “增加成二十人。” “了解——请问队长,龙见和橘都要抓到这里来吗?” 大友指的是对付记者的问题。多人犯罪时,向来习惯将嫌疑犯分散在邻近的警署侦讯,以免过于招摇。 “不管了,统统抓到这里。还浪费电话往来的时间,时效就到了。” 沟吕木露出浅笑,环顾整个房间,然后“啊”的一声将视线转回大友身上。大友则已经翻开调查员的名单,拟定寻找橘的增加成员。 “喂,大友。” “是?” “生了没?” “还没。” 大友的老婆前天住进医院。可能是第一胎的关系,预产期已经过了十天,催生剂也毫无效果,只好进行剖腹生产。大友比较晚婚,沟吕木担心他势必忐忑不安,但大友却面不改色,也不再多答。 沟吕木说:“打个电话到医院吧!”然后也不期待他会同答,立刻转头走向侦讯室。一号侦讯室亮着使用中的红灯。 那盏红灯,忽然变得模糊、膨胀。 ——我到底怎么了? 沟吕木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有种错觉,内海还在侦讯室里。 报时钟响起时,那张脸、那句话牢牢留在脑中不肯消失。内海离开时的潇洒背影、自己目送内海的光景,仿佛电影的桥段般,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 ——再也不想听到那种报时钟了。 沟吕木双手放在嘴边大喊:“拜托!加点油吧!追诉时效只剩十七小时喔!” 房间各处同时传来有力的回应声。沟吕木用力点头,这时背后有人叫他:“队长。”是一个菜鸟刑警,负责担任刑事课和四楼对策室的传令兵。 “怎么了?” “这个……”菜鸟满脸愁容,“本厅的藤原刑事部长来了。” “在楼上吗?” “是的。” “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如果大头在这里晃来晃去,会让媒体发现异样呢!” 沟吕木在菜鸟面前抱怨,但他其实早就已经料到了。虽然调查一课课长曾经严重警告他要封口,但其实接获线报的人正是藤原岩。从课长的口气听来,取得情报的由来无关刑事部长的职位,纯粹是藤原个人极为私人的原因。这是相当令人匪夷所思的状况,但匪夷所思的事情不仅于此。藤原竟然指名该辖区的那名美丽女警加入调查行列。虽然女警是藤原友人的女儿,但贵为本厅最高干部之一的藤原,竟然插手管起一线的办案状况,这可说是意外中的意外。课长嘴里虽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拜托你了。”但却也频频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缘吧。 或许就像沟吕木与内海的关系,长年致力于办案领域的人总是免不了这种因缘,就像打仗的人总是会留下伤疤。沟吕木漠然地对此事下了这样的解释。正因为这是躲也躲不掉的因缘,才让藤原这一号大人物甘冒让记者察觉的危险,还跑到辖区警署巡视。沟吕木内心这么想道。 藤原不顾辖区警员们对他的畏惧,大剌剌地坐镇在调查对策室的铁管椅上。他微微抬起满是皱纹和斑点的红脸,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倾听扩音器传来的喜多的供词。 “龙见和橘都跃跃欲试。大家心想,搞不好真能够偷走考试卷,于是废寝忘食地拟订计划。” 喜多的供词似乎进入了第二阶段。 第三节 于是乎,亚森·罗苹计划就此展开。 三人连日聚在亚森·罗苹咖啡店,一边小口小口品尝咖啡一边策划。这无非是令人雀跃的计划,然而一旦决定执行,就必得面对一大堆不得不解决的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该如何潜入学校。假设顺利进入学校,老师办公室的门也是上锁的,办公室里的校长室亦是如此。要顺利取得考卷,必须突破三重难关。喜多目击到的保险箱情报,必须到达校长室方能派上用场。 “只要进去老师办公室,应该就有办法进去校长室。因为校长室的钥匙应该就在副校长或教务主任的抽屉里。”橘说。 “那这样呢?”龙见开口,“不要潜进去,一开始就躲在办公室,等到晚上如何?” “那么多老师在那里耶,”喜多托着腮不屑地说:“人要躲在哪里?又要怎么躲啊?乔治。” “这、这个嘛,譬如说披上跟墙壁一样颜色的布,躲在布后面……之类的。” “你是忍者啊?” “那,喜多郎,你也出个点子嘛。”龙见嘟嘴,拿起水杯倒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上。烟蒂发出“吱”的一声,然后散发一股难闻的味道。喜多将味道挥向龙见的脸上说道: “最好还是白天先破坏一楼窗户的钥匙,晚上再从那里潜入校舍吧。” “不行,不行,海德会巡逻整个校舍啊。要是被他发现有人破坏钥匙,一切不就完蛋了?” “也对,还有个海德茂吉呀……” 喜多碎碎念了一番后,吐吐舌头。 金古茂吉是任职该校多年的约师。他的身高矮得惊人,虽然没看过书本上的插画,但他斜眼歪嘴以及杂乱的穿破旧白袍徘徊校内的样貌,应当酷似“化身博士”中的海德先生。他的个性,不输他的容貌。不知算不算是分居,他独留妻子一人住在低洼的家中,自己校的守卫室。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此起居,白天在黑板上写下连班上秀才读的蚯蚓文字,晚上则露出诡异的微笑,一边喃喃自语:“好戏上场、好戏上一边当起了警卫,拿着手电筒巡逻校园。由于他是校内最资深的老师,连校长意剥夺茂吉的乐趣,虽然教育委员会频频要求装设保全装置,校长却只能每每低头婉拒。 其实,正因为茂吉妨碍保全装置,才能够执行这次的亚森·罗苹计划,然而决定执行后才发现茂吉是多么碍眼。如同龙见所说,如果破坏窗户钥匙,茂吉便会立刻发现,他可能会在窗户下看守一整晚。 龙见说:“最好还是躲在校舍某个地方等到晚上,对吧?” “某个地方到底是哪里啊?”喜多不耐烦,不愿听他多说,转头看了沉默已久的橘。 橘点头一次,然后又点了一次,最后终于开口。 “这么办吧——四楼地理室不是有个资料室?我们在那里躲到晚上。海德也不至于巡到那里,万一他来,还可以躲到地图或模型背后。” “对喔,躲在那里的话……”喜多点头,龙见因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一部分,兴奋地抓起两人的手大喊:“就是这个!就这么决定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吧台洗杯子的老板刻意咳了几声。 六只眼同时注目。 一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进入店里——她是音乐老师日高鲇美。 “不妙了。”龙见急忙捻熄香烟。喜多吐吐舌头,橘则一脸不悦地合上眼睛躺进沙发。 亚森·罗苹咖啡店位在邻近学校地铁站的前一站,因此老师们鲜少巡逻到此,然而这却是鲇美继上个月以来第二次巡查。第一次她只是进来喝咖啡而巧遇三人,但今天的状况却有别于第一次。她显然是扮演起闹区巡逻老师的角色,锁定他们三人攻进这家店。老板似乎记得鲇美的长相,因此发了警讯给三人,但为时已晚。 “你们三个!”鲇美怒喊,“不上课在这里做什么?抽什么烟?赶快回去上课!” 激动高亢的嗓音回荡在店内,坐在吧台的上班族好像自己也挨了骂,缩起了脖子。 鲇美的五官不明显,但也属于美女的一类。身材干瘦稍欠性感,但肌肤白皙,修长的四肢可媲美模特儿,这天她身上的米色薄大衣更是凸显了她的好身材。然而,刚毕业于音乐大学的她不通人情,不,应该是说她生来过于认真的个性,导致她在校园的人缘极差。如果学生的恶作剧超过她的忍耐度,她便会歇斯底里地斥责学生瞧不起她,因此更加引发学生的怨气,让师生关系陷入恶性循环。 “你们三个,说话啊!” 三人不约而同,打死不愿回应。不,龙见不同,他一脸忍不住想回嘴的模样。 “你们没听见吗?况且快要期末考了呢!” “所以我们正在想期末考的对策啊。” 龙见说出敏感的玩笑话,被喜多瞪了一眼,羞愧得吐舌。 “下一堂课是什么?” 喜多和龙见互看对方,心想:现在还问这个干嘛?龙见摊开双手说:“谁知道。” “够了!” 鲇美的视线总是投向橘身上。因为音乐是选修科目,而这三人之中,只有橘选修这堂课。喜多与龙见虽然没出席过,不过他们的选修科目是美术。 橘依旧闭上双眼不回答。喜多抖脚瞪着鲇美,龙见则保持他一贯的作风,思考下一步要如何调戏老师。 “你们几个真是的……” 鲇美厌烦地抬头看了天花板,但事实上,她其实是面对校内最头痛的学生们,找不出下一句台词。龙见大概是看穿了这一点。 “老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要不要陪我们喝杯茶呀?” “你说什么……” 鲇美的脸渐渐泛红。 “如果您要的话,我们可以陪您到晚上,我可是闲得很呢。” “龙、龙见,你这个人真是……” 喜多踹了龙见的小腿,但“海克拉斯”龙见不为所动,他的邀约有一半是认真的。龙见总是喜欢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像是粉领族或是女大学生等。 “我、我、我、我、我从以前就喜欢鲇美老师。” 龙见眨眨眼说着,低下头作势要偷看裙底风光。鲇美向后退了一、两步。她的脸已经通红到脖子,气得全身颤抖。 “我不管你们了!” 说完立刻转头就走。龙见有些遗憾地望着她的背影,但随后又一脸不在乎地发出呵呵呵的下流笑声。这个家伙,万事都不考虑后果。 “大白痴!”喜多不屑地怒斥他,这次可是奋力踹了龙见的小腿。 “痛、痛死了!” “如果还有知觉就放聪明一点!上礼拜G班的那个女的才被鲇美发现偷偷打工,被记过,你忘啦!” “可是……” “我要你别玩弄‘歇斯底里’那个女人。万一遭到停学,还谈什么考试不考试啊!” 喜多斥责龙见的同时也担心起橘的状况。他保持鲇美还在时的姿势,盘起双手紧闭双眼。 ——又开始了。 橘有时会像个贝壳一般闭上嘴巴,完全不吭声,而现在他正陷入这个状态。伤脑筋的是,他不吭声的原因不一定是因为心情不好。他会在大家遗忘他的时候,忽然开口,叹息说:“我从没像阿波罗登上月球表面那次那么失望。总觉得世界已经走到尽头了……”喜多和龙见将这个状态命名为“失落病”,决定不理他。因为多半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但是,就这一天而言,显然是鲇美的突袭引发了他的失落病。不知道他是气不过,还是鲇美的登场以某种方式导致他开始冥想,总之,等了约一个小时后,才等到橘的下一句话。 橘脱离失落病后说:“如果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两、三种人类,这个世界应该会更有趣吧。”喜多和龙见只回答:“喔。” 话又说回来,这天的跷课、鬼混咖啡店以及抽烟的三重违规并未遭到处分。 喜多频频说:“那家伙怎么可能放过我们。”但等了三天、四天都没人传唤。龙见乐观地说:“她应该是觉得,事到如今,对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吧。上次她来的时候,我们也没被记过啊。”喜多也心想:“或许如此。”久而久之也就忘了这档事。 第四节 十一月进入最后一周,班上准备大学联考的同学们连表情都变了。喜多等人升上了非义务教育的高中,却自动放弃考大学的权利,这下子头一次看见同学们的斗志,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却也难以忍受充满不理睬与沉默的气氛。 喜多逃离不自在的教室,斜躺在亚森·罗苹的指定席,抽着S hope香烟。学校里的疏离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容易打发,但期待已久的亚森·罗苹计划却迟迟没有进展,焦虑的情绪清楚显现在他的表情以及抽烟的方式上。 “有什么事那么开心呢?” 老板静悄悄地端来咖啡问了他。老板竟然把麻布料的围裙丢进洗衣机,害得围裙缩了一圈。他年过三十,却还是个王老五。 “我看起来像吗?”喜多板着脸回答。 “是啊。”老板取下圆眼镜,擦擦眼镜微笑道:“能够生气是件好事啊。” “啊?” “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事可以让我生气了。” “是这样吗?” “没错!”老板戴上眼镜,取走奶精罐后说:“真羡慕唷!”然后转头离开。 喜多窃笑叫住他:“老板。” “嗯?” “不过,当年刑警拷问你,你应该很火大吧?” 老板呆滞的眼神投向墙壁,摇摇头说:“并没有。” “可是,他们不是痛打你吗?” “最近好像不来这一套了。大家都变得很和善。到处都是这样。这,很无聊啊……” 老板的最后一句犹如喃喃自语,然后他用力拉平缩了水的围裙。 “喔。”喜多感觉有些扫兴。 “对了,今天怎么了?”老板问道,“乔治早上来了一下,不过橘都没出现呢。” “嗯——今天是音乐课,我猜他应该会跷课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橘飞奔进入店里。说飞奔,其实不尽然,他不像龙见那般吵闹。橘小跑步地靠近后,瞄了进入吧台的老板一眼,对着喜多咬了耳朵。 “我知道了。校长室的钥匙在副校长桌子的抽屉里。上面有‘12’的号码牌。” “真的吗!”橘将食指按在嘴唇上点头。 “好呀!”喜多的脸上出现兴奋的神情,“亚森·罗苹计划搞定了。” “是啊。至少总算前进一步了。” 这一个礼拜以来,三人成天热中于老师办公室内的侦察,但却苦无收获,焦虑感逐渐笼罩了他们。高中的校舍分为西栋与东栋,两栋平行,中间隔了篮球场。老师办公室位于西栋二楼底,喜多等人的三年级教室集中在东栋三楼和四楼。两栋校舍之间的距离不到二十公尺,只要用望远镜,老师办公室的窗边到里面可看得一清二楚。由于校方采取“问题学生分散教导”的方针,所以三人被分到了不同班级,但他们各自威胁窗边的同学要求换座位,以窗帘为掩护,轮班侦察办公室。 “我们从头策划一遍吧。”喜多跃跃欲试,橘也倾身向前。龙见似乎从下午开始和相马去麻将馆打牌了。两人都觉得没有他比较好说话,喜多和橘便聚头动脑。 计划如下: 首先,一人在放学后躲到东栋四楼地理室里的资料室。喜多等人的学校有夜间部,因此他们可以在晚上八点多,假扮夜间部学生进入资料室。 潜伏者躲过海德茂吉的巡视后,确定他睡着,然后走到三楼,打开面向后花园的东栋窗户,让待命在外头的两人入内。三人绕过西栋,溜进茂吉当成自家的守卫室,从钥匙箱偷出办公室的钥匙—— “问题来了,”橘打断话题,“溜进守卫室,这会不会太危险啦?” “那要怎么办?”喜多不满地反驳,“要打一把备用钥匙吗?这才更危险吧!” 钥匙箱也上了锁,钥匙由茂吉随身携带。然而,可能是因为老师们频频向他借用,因此唯有办公室的钥匙挂在钥匙箱的挂钩上。 只要能够进入办公室就成功了一大半。就如橘靠着望远镜看到的,取走副校长抽屉里的“12”的钥匙,进入校长室。从校长桌上最上层的抽屉拿出钥匙,打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有两个保险箱的钥匙,其中一个应当就能打开装有考试卷的新保险箱。 要逃出校舍也不成问题。锁上校长室和办公室后,直接跑向潜入时的窗户,逃向乌漆抹黑的校外。只是,逃走时的窗户钥匙是开的,这算是唯一的犯案痕迹,不过茂吉也不可能在起床后检查学校内的窗户。早上七点,运动部的学生为了晨间练习纷纷上学,茂吉只好配合他们勉强起床。他年纪早已超过六十,却不爱早起。 计划万无一失,但橘却不满意。 “还是太危险了,海德就睡在钥匙箱下面耶。” “那又怎样?那种呆老头才不会醒来呢。” “错了。守卫室太窄,开门还会发出声音。” “橘,你怕了吗?” 一如往常,喜多开始发脾气,橘还是保持冷静。 “喜多郎,我可是很感谢你呢。你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么有趣的计划,所以我想要做得完美无缺,我只在乎这一点。” “嗯……” “所以说,我们再想想看吧。” “好啦。好是好啦,不过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橘不顾哀怨的喜多,自己沉思了片刻。他把火柴盒放在桌上,一下放直、一下放横,手动个不停。 “橘……” 喜多无法忍受辩论,也无法忍受沉默,当他开口时,橘抢先说道:“这个方法好不好?”橘用指尖巧妙地压下火柴盒的角落,弹起盒子让它垂直站立,“从三楼窗户垂下绳梯,从二楼办公室窗户溜进里面。” 喜多听得目瞪口呆。 绳梯? 怎么做出这种电影的情节啊——这句话已经涌上喜多的喉咙,但看见橘认真的表情,他急忙把话吞回去。 “怎么样?喜多郎?” “可、可是啊,办公室的窗户也上了锁啊。” “关键就在这里。”橘露出冷笑。“办公室窗边不是放了几个高个子的铁柜?窗户钥匙正好藏在铁柜背后,所以没人会开这扇窗。我们可以事先破坏其中一个钥匙。” “破坏?什么时候?老师随时都在办公室啊。” “礼拜一,全体朝会的时候啊。大家都到体育馆,办公室就空无一人。我以前碰巧进去过。” 听到这里,喜多大大叹了一口气。 乍听下似乎毫无可行性,其实却是十分周严的计划。破坏了铁柜后的窗户钥匙,确实不会让人查觉。就如橘所说,铁柜挡住窗户,本来就不容易确认窗户是否上锁。 利用绳梯也是个妙招。当然也可以利用一般的木梯攻进,但铁柜边的窗户下方刚好在中庭正中央,中庭里长满了校长引以为傲的杜鹃花,因此不容易架木梯。而且木梯可能不方便搬运,也不好找出藏匿处。但绳梯的话,校内处处都装有“避难用绳梯”。 橘静待喜多的回答。 “好,就这么办吧!” 喜多爽快答应,橘用手指弹开充当校舍的火柴盒。 第五节 两人暂时分手后,各自前往打工地点。喜多做周刊杂志的装订,橘则是内幸町大楼的扫除。两人工作认真,不曾间断。 喜多胸口抱着周刊,骑着RD三五〇回到亚森·罗苹咖啡店,这时已经过了晚间九点。 店面前并没有其他摩托车。 ——乔治那家伙还在打牌啊。 他咂嘴进入店内,发现有个深咖啡色的背影在杂志柜前抽出杂志。橘也有一台DAX五〇,但他不喜欢摩托车,所以几乎不曾骑车出现。 “你也刚到吧。”喜多将刚出炉的周刊丢给橘。 “喔,谢啰。” “乔治还没出现吧?” “嗯。”橘敷衍地回答,手上已经翻起周刊的美女图。 “刚才来过电话。”吧台传来声音。老板拉了拉已缩水的围裙探出头。 “乔治吗?”喜多问。 “嗯,他说快结束了,要你们等一下。” “那家伙又在绅士乐园吧?” “好像是吧。” “那我们过去找他吧。”橘说。 “好啊,不过先让我喝杯咖啡吧。装订工厂很脏呢。” 橘似乎也想多待一会,两人边喝咖啡边和老板聊了半小时左右,由刚拿到薪水的喜多付了两杯咖啡钱,然后离开店里。 龙见现在应该正在和相马打牌。 ——让相马也加入亚森·罗苹计划吧。 称不上是心境的变化,不过白天在学校里感觉到疏离感,让喜多萌生了这个念头。相马势必也是被人排挤的那一方。两人站在红绿灯口,在车辆纷纷辗过落叶的马路边,喜多忽然说出大方的台词。基本上,橘认为只要提议者的喜多说好,他也不介意相马加入。 “绅士乐园”位在一栋大楼里,大楼盖在废弃保龄球场旧址上,是一栋横式的四层楼建筑,一楼是弹珠店、二楼撞球场、三楼电玩店、四楼就是麻将馆,整栋楼具备了玩乐鬼混的所有要素。当初应该是锁定邻近大学的学生,不过喜多等人也是这里的老顾客。 龙见的音速五〇〇威风地停在大楼旁的脚踏车停车场。两人纷纷踹它一脚,进入地下的轻食吧台啃了一盘咖哩饭,然后搭电梯到四楼。 宽敞的空间里挤了近四十张麻将桌,画面可称得上是壮观。 穿过桌子缝隙往前走,在雾蒙蒙的白烟中看见龙见的脸。相马果然在同桌。其他两人是生面孔,想必是大学生,大概又是龙见装出一副好青年邀他们说:“我们缺两个人,能不能陪我们一下呢?” 这位龙见先生正在牌桌上,一脸亢奋喋喋不休,不知在说些什么。玄机就在这里。 龙见和相马透过对话打暗号,互相告知对方的牌,其实就是赌博老千。这个方法俗称“文博”,通常是由相马取得这类资讯。现在两人所使用的“文博”方法也是相马从大塚的职业赌徒听来的,经由他改编后再传授给其他伙伴。 “打得正起劲呢。”喜多不悦地说。 “正在赢钱啰。”橘说。 “这家伙,让人家等这么久——” 怒气和坏心交叠,喜多偷偷跑到龙见背后,大声喊道:“不要脸!状况如何啊?” 龙见吓坏了,差点从椅子摔下去。这不能怪他,在他们的游戏规则中,句子开头“ㄓㄨ”的音表示老千被拆穿了,要人“快闪!”龙见听见平常熟悉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怎能受得了? 相马将这个规则命名为“霹雳”吟诗若山牧水的诗词《越过几山河》为基础,为一到九的数字取了代号:“越”为“过”为“2”、“山”为“3”、“河”为“4”,以此类推,并在台词的开头加。另外语尾的变化:“……吧”“……啰”“……喔”也有玄机,以区别万子、索子,将自己的牌或意思传达给牌桌上的伙伴。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暗号,头出现“奇”字表示“偷藏筹码”,“美”就是“交换牌”。若要将这些暗号自在对话中,并听取对方意思付诸执行,需要相当的集中力与高度的默契,更何况须在需要瞬间判断力的牌桌上耍弄这些技巧呢! 在这紧绷的情绪下,忽然传来喜多“状况如何啊?”的声音。 龙见面红耳赤瞪着喜多。 “你、你来干嘛?” “快结束了吗?” “还在第一圈呢!” 龙见气呼呼地把头转回牌桌上。他全乱了步骤,说不出加了暗号的台词。大学生立刻拿到满贯,龙见焦躁的膝盖将高了十公分左右。 喜多则一脸苦笑,自知玩笑开得太,眼见龙见又放枪,只好走到大学生背后,用暗号泄漏他们的牌底。龙见顿时恢。这世上不会有知道对方的底牌还会输钱的事。 “胡了、胡——了!不好意思,这是跳满!” 龙见情绪逐渐亢奋,而相马则依旧保持冷静,静静地打着自己的牌。旁分的发型配上银框眼镜,乍看下给人神经质又懦弱的印象,但其实他感觉似乎场面见多了,或者应该说情绪沉着的态度,显得比其他从乡下来的大学生还成熟许多。相马之所以时常窝在麻将馆里,无非就是因为爱打牌,但事实上还有经济上的因素。他家境清寒,因此据龙见说,不只是玩乐的钱,就连三餐及学费,相马都是靠打牌赚的。在学校,他请班上的好学生替他回答点名,赚取出席率,但几个老师早已看穿,因此点名簿上应当是缺席累累。然而他却顺利晋级到三年级,就这样每天接受“课外教学”。或许他比想像中聪明许多。 当初喜多不愿意让相马加入亚森·罗苹计划,就是因为相马有许多谜团或是隔阂,总之有太多看不清的部分。 在暗号的帮助下,龙见的筹码逐渐增长,喜多与橘认为还会花上好一段时间,因此互相使了眼色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一个小巧的身躯穿过他们之间。 ——什么? 那是一个小女孩。惊讶尚未平息,小女孩立刻做出出乎意料的动作。她一把抓住相马握着麻将牌的手,拉了拉袖口。相马挥开她,漠不关心地继续打牌,但脸上明显显得狼狈。 “哥……我肚子饿了……” 女孩蚊虫般微弱的声音,瞬间瓦解了赌桌上紧绷的气氛。 “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吗?” 相马怒斥,粗鲁地推开女孩的肚子,但女孩闪过他的手继续黏在相马身上。场内的视线一致集中,周边的牌桌也停下手了。 “哥……肚子……” “吵死了!回去!” 橘过去曾经见过相同的场面,而喜多却是头一次,因此惊讶得日瞪口呆。 小女孩大概念小学一、二年级吧。皱皱的裙子和肮脏的衬衫,球鞋里没穿袜子,一头乱发,处处纠结成一团。她眉目清秀、樱桃嘴,样貌可爱,但脸上却没有天真少女的表情。 喜多忽然感到晕眩。妹妹初子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被母亲牵走了—— 他蹲下腰看了女孩,但女孩不愿看他。她一只手夹着一本故事书,封面上有一只小熊吃着三明治的图案。 喜多抓住女孩的肩膀说:“你怎么啦?” 橘和龙见吃了一惊,直瞪着喜多,因为过去未曾听过喜多如此温柔的声音。 “哥哥说他现在在忙呢!”喜多用同样的声调继续说:“要不要我们带你去吃东西呢?” 就在下一刻,相马猛然起身。 “你他妈的,去死啦!” 相马转身奋力推倒喜多。 周围惊讶声四起,就连远方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喜多的情绪无法跟上突如其来的袭击,倒在廉价地毯上,呆呆地望着相马。相马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着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全身颤抖,呆站在原地,表情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愁面容。 “喜多郎,别闹了。” 橘压低音量介入两人之间,牢牢抓住喜多的双手。如果喜多回击,场面将一发不可收拾。喜多一旦遭人攻击,没人能挡得了他凶猛的脾气。 但喜多并没有开火。连个征兆都没有。没有半点战意。 “喜多郎……”橘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说:“先站起来吧。” 龙见也从背后压住相马的身体,但此时只好尴尬地松手,把手放进口袋里。 打斗就此落幕了。松懈与扫兴的气氛在麻将馆里扩散开来。 相马猛然摇头,回过神来,从口袋掏出满是皱皱的千圆钞,粗鲁地塞在妹妹的手中。 “拿这去买吃的。” 相马回到桌上,若无其事地打起牌。两名大学生也在他的气势之下重新展开牌局。龙见忧心地偷看着喜多与相马,一脸莫名其妙地捡起麻将牌。 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拉了喜多说:“喜多郎,走吧。”喜多缓缓起身,拍了拍裤子。但他的眼神依旧停在女孩身上。 女孩紧盯着相马的背影,倒退一步、两步。眼见她已经走到牌桌后,不见身影了,却又忽然从缝隙探出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相马。这个动作重复几次之后,总算到达门边,然后消失了。 “喜多郎,你真厉害,沉得住气呢。” 橘在下楼的电梯里说道。 喜多吐了一口痰,瞪着从“2”转到“1”的楼层标示。 经过这件事之后,让相马加入亚森·罗苹计划的念头也随之消失。相马可能是羞愧自己的丑态毕露,所以从此不曾出现在绅士乐园。此后,橘和龙见也不曾在喜多面前提起相马,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龙见曾透露相马在老家大塚打牌的传言。 <hr /> 注释: 第六节 十二月将近,寒气骤增,天空也阴晴不定。 即将面临期末考的礼拜一早上,三人偷偷集合到学校屋顶。他们采纳橘的方法,打算趁老师去开全体集会之际潜入办公室,破坏铁柜后的窗户钥匙。 三人爬上屋顶的水塔,趴在水塔上往下望,正好看见学生们陆陆续续穿过校舍旁的“和睦小径”,移动到体育馆。 “蚂蚁行军耶。” 龙兄俏皮地作势要滴下口水,遭喜多敲头。 后来队伍人群逐渐稀疏,多数人都被吸进体育馆去了。铁门发出“哐啷哐啷、轰!”的巨响,关了起来。接着从体育馆的采光窗传来铿锵有力的惊人嗓子。那是校长三之寺的声音。劈头就是要遵守校规啦、记得打招呼啦等等,开始他一成不变的训话。 “他嗓门还是那么大。”喜多说,龙见淡淡回应:“白痴总是大嗓门。” 不用麦克风就能让整个体育馆的人听见他的声音,这就是校长引以为傲的长处之一。据说他高中、大学时是一名体操选手,至今还想要跟学生拼体能。今天早上依旧依照惯例,训完话后接着说出他拿手的健全肉体论,一脸的自我陶醉。 迟到的老师两个、三个陆续消失到体育馆内,“和睦小径”已经不见人影。 “好了,走吧!”喜多起身。 接着听见“嗯”、“遵命”的声音。 三人迅速爬下水塔的铁梯,穿过楼顶的门,静悄悄地走下楼。喜多负责把风。依照计划,他在中途和两人分开,跑向东栋三楼的教室,从窗帘背后注视二十公尺远的西栋办公室。 没有半个老师在里头,可见大家都在体育馆内了。 过没多久,龙见和橘出现在二楼走廊。他们弯下腰别别扭扭地靠近办公室,也不忘看着喜多的方向。喜多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比出“进攻!”的手势。橘猛力点头,小跑步穿过办公室的门,直直走向铁柜。他是破坏窗户钥匙的执行者。龙见则等在办公室门外,拼命缩小庞大的身躯,注意周遭的动态。 自愿担任执行者的橘,动作没有半点犹豫。他从怀中取出特大的扳手,迅速将手伸进铁柜与窗户之间的狭窄缝隙,敲打窗户扣环。手伸进去的角度不对,因此似乎使不上力,只好不停敲打。他绝对是全神贯注在做这个动作,然而在远处的喜多看来,他只是悠哉地挥手,因此让喜多焦急不已。 ——怎么了?快点啊! 喜多在内心催促他,这时忽然发现异样。视线的角落突然出现身穿运动服的男子。男子在办公室正上方的三楼走廊。耸肩跨步,犹如恐龙般的体型,他正是体育老师坂东健一。 ——糟,糟了! 喜多慌了。要是坂东直接穿过三楼走廊,下楼前往办公室,橘和龙见就没命了。办公室位在二楼的最里面,而且只有一个出口。 坂东这个人十分暴力,而且拥有极敏锐的嗅觉。喜多真希望立刻向两人比出“撤退”的手势,但坂东和喜多同是位在三楼。虽然两人之间隔了一个篮球场,然而如果喜多的动作太大而被发现,那就没得玩了。不,自己先当诱饵引诱坂东,或许才是上上之策—— 在下不了决定的状况下,喜多僵住了,坂东也在这个时候走过喜多眼前。龙见和坂东擦身而过。虽然楼层不同,但在喜多眼里可是惊险万分的近距离接触。坂东果然还是走向了楼梯。他是要上楼、还是下楼呢? 坂东的身体消失在阶梯中。他下楼了。 喜多挥开窗帘布,身体伸出窗外,高高举起双手。那是“撤退”的手势。龙见立刻有了反应。他对着橘拼命张嘴。已经看不见坂东的身影。一旦他下楼,那可就万事休矣。龙见心惊胆颤,但橘则依旧挥动扳手的手。 ——别慢慢吞吞的!赶快逃啊! 橘终于从缝隙掏出手。但为时已晚,来不及撤退了。橘和龙见连滚带爬逃出办公室。喜多脑海里浮现双方撞见的画面,最坏的结果—— 然而,逃出的两人并没有跑向走廊。两人逃出办公室后,立刻溜进右侧的小房间。那是龙见曾经试图偷窥的女老师更衣室。 完美的临机应变。坂东在半秒之差出现在二楼走廊,大步走过更衣室、进入办公室、关门、砰—— 他们竟然躲过了。 目送两人完美的潜逃后,喜多情绪亢奋,跳过两阶大步爬上楼,然后爬上水塔的铁梯。两人已经抢先一步回来了,气喘吁吁,仰躺成大字形。 喜多也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沙哑。 “橘——锁呢?” 橘摸了摸口袋,掏出耳朵形状的金属。那正是窗户铰链的残骸。 “干得好!”喜多手舞足蹈,向天高高举起双手。 “别再做这个动作了啦!” 又是一个“撤退”的手势。龙见余悸犹存,不知他从哪学来的,在胸前熟练地画出十字架。三人互看对方,接着哄堂大笑。“庆祝一下,庆祝一下!”三人轮流抽起同一支烟,将烟吸进五脏六腑。 “不过,刚刚真的差点没命了!” 喜多寻找字眼,试图将刚才千钧一发的紧迫感传达给他们俩,然而,这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脸孔出现在两人背后,让喜多说不出话来。 理平头、黝黑的鬼面——坂东现身了。 “统统跪下!” 浑厚低沉的怒吼。 三人弯下膝盖的同时,坂东剧烈的巴掌瞬间飞来。四下、五下,毫不留情痛打他们的脸颊,橘的嘴唇破了,龙见也流出鼻血,但坂东不会因此罢手。 喜多一面挨打,一面后悔自己太过大意。坂东就是为了擒拿跷课的学生,溜出全体集会巡逻每间教室。当然,这个水塔也是巡逻点之一。因为三人已经不止一次在这里遭坂东挨打,而他们竟然回到这个“重要巡逻点”休息,这岂不是在引诱坂东捉拿他们吗? “谢谢老师!” 龙见擅自宣布体罚结束,但还剩一道“点心”。 “来!咬紧牙根!” 坂东称为点心的体罚不是巴掌,而是石头般的拳头。首先打在橘的鼻梁上,接着是喜多——坂东火冒三丈,喜多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可能要没命了。喜多挨在脸颊骨,龙见则挨在下颚,假牙缺了一角。 不论教育委员会或家长会都丝毫不知道学校里有个宛如魔鬼军曹的暴力教师。因为挨打的大多是该打的学生,因此不会公诸于世。 然而,坂东虽然恐怖,但他只会当场制裁,事后则忘得一干二净。这天也是如此,赏了点心之后便神情轻松、露出粉红色牙龈笑着说:“你们还在抽这种便宜的烟啊?”三人担心橘藏在身上的扳手和扣环残骸,似坂东却一脸满足的模样。他的个性向来讨厌拘泥于小事,因此根本不会想到检查学生身上的物品。 “我也能够了解你们的心情啊。大学联考也不干你们的事,上学当然无聊啰。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曾年少轻狂啊。” 坂东开始提起常年勇。三人只要挨打,就得重新听一次坂东高中时代的丰功伟业。那是他曾在酒店里,把五个混混和流氓打得落花流水的英勇事迹,龙见甚至可以从头背诵到结尾。 三人乖乖聆听坂东的故事,结束后龙见装出哀愁的表情,问了百年不变的问题。 “老师喜欢的那个酒店千金,后来怎么了呢?” “嗯,她说什么她不想麻烦到我,所以就离开我了。真希望她现在在某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说到这儿,坂东的故事总算可以落幕了。不说出这句话,他就不肯罢休。 坂东叹口气,一脸感伤,龙见乘机偷偷对着两人眨眼。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老师,先别管酒店的事了。” “什么叫先别管?”坂东瞪他。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想说,老师好伟大喔。” “伟大?” “是啊。你到现在还在担心酒店千金的幸福呢,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对啊,我也觉得自己总是太痴情了。” 坂东完全落入龙见的圈套。 “不过老师也该想想自己的幸福了。你还年轻,该去寻找新的恋情吧。” 喜多和橘暗自喷饭。 而坂东却点点头,表情严肃。 “或许你说得没错。” “那,有没有新恋情啊?”龙见拼命忍笑问道:“有没有出现心上人?” “这……我当然也有喜欢的对象啰。” “让我猜猜看。”龙见的眼睛亮了。 “喂喂,别闹了。” “音乐的鲇美老师!——答对了吗?” “龙见别闹了。别开大人的玩笑。” “猜错了吗?……”龙见故意说,然后故作沉思样。接着又故意夸张地拍了手。 “我知道了!英文的丰满老师!” 坂东黝黑的脸透出红润,整脸呈现深褐色。 “丰满”指的是英文老师的岭舞子。呼之欲出的胸部就是她绰号的由来,身材Glamour(丰满),教的又是Grammar(文法),因此这个绰号也就非她莫属。五官十分艳丽,大概也是上了妆的关系,浓眉大眼,鼻子也又高又挺,脸蛋不难看。年近三十,但头发染成褐色,横看竖看都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她爱穿短裙或领口大开的衬衫,还以这身打扮做“下午三点的体操”,因此不只学生,就连坂东等年轻老师都投注相当关切的眼神,注视她的举手投足。 而且,龙见道出舞子的名字,不是胡乱瞎猜的。 两个多月前,喜多目击坂东与舞子成双成对出现在池袋。说是成双成对,其实是舞子一人开开心心逛街,而坂东则不见他平日的傲慢,双手提着购物袋,像个佣人跟在舞子后头。 从现场的反应看来,坂东相当迷恋舞子。 “喂喂,怎么样嘛,对方的反应呢?” 龙见摇摇坂东的手。 坂东任他摆弄,却也不发脾气,只说:“舞子女士应该另有心上人吧……” ——被甩啰。 三人互看对方,早已忘了刚才遭坂东痛打的事,稍稍同情起他的处境。 第七节 咻咻—— 侦讯室汽油暖炉上的水壶冒烟了。 喜多吃了一惊看了水壶,但又立刻回神,快速说完屋顶上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遭坂东老师痛打,不过没让他发现我们破坏扣环,剩下就等亚森·罗苹计划的执行日了。” 负责传令的年轻刑警提了另一个水壶进来,女警也暂时停下她忙碌的笔录。寺尾注视喜多的胸口,无言地用铅笔敲打桌面。他用这个动作,掩饰他逐渐扩散的失望。 失望的理由有两点。 第一,亚森·罗苹计划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谋杀岭舞子计划”。喜多能够流畅说出如此复杂的计划,应该可以相信他当年试图偷出考卷的供词。 另一个失望,应该说是令寺尾感到些许焦躁的地方在于,喜多的话里丝毫不见三人杀害舞子的动机。 在供词中,岭舞子只是一个性感女老师的角色。就喜多的供词听来,与三人关系较深的人应该是时常巡逻亚森·罗苹咖啡店的音乐老师日高子。要说与岭舞子关系密切的人,应该是爱慕她的体育老师坂东才对。 ——不。 从喜多一开始慌张的态度看来,他确实早已知道舞子并非死于自杀。报纸上记载为自杀,他却熟知真相。这一点无非显示喜多不是凶手、共犯,就是目击者。乍听之下,岭舞子命案与亚森·罗苹计划是各自独立的事项,然而其中必有关联性。 ——应该让他多说一些话。 寺尾将自己的想法换成另一种台词。 “谁说可以休息?” 冷淡的语气响彻在侦讯室里。 “啊……”喜多反应迟钝。 “谁说可以停下来?” 喜多缩起肩膀,仿佛在对面的座位看见苍白的火焰。 那张脸已经见不着一丝笑容。寺尾在毫无预警下,也在既定流程中,表现出他冷血的另一面。 “谈谈岭舞子。” 寺尾下令,希望藉此缩短三人与岭舞子的距离。 “没听到吗?” “听、听到了……” “最后一次看到岭舞子是什么时候?” “最后……” 喜多不知所措。 该说还活着的舞子,还是已经冰冷的舞子—— 喜多驱动了仅存的防卫本能,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脱口说出了活生生的舞子。 第八节 后天终于就是期末考了,这天三人统统穿上色彩绚丽的披巾领西装,一道同游赤坂的舞厅。 “喂,我们去预祝亚森·罗苹计划成功吧!” 每回提案玩乐的人都是龙见。 那是外国人或艺人常出没的知名老牌舞厅,卖票的黑衣人总是自以为了不起,极度不友善。他们似乎不满三人遭坂东挨打的浮肿脸,不断打量三人后,以威胁的语气说:“要是在里面闹事就要你们立刻离开!”然后心有不甘地打开门。 时间还早,人潮稀疏。 三人爬上螺旋梯,占据三楼包厢。店内的座位和包厢围绕着舞池,可以从二、三楼一览舞池里的舞群。他们为了讨论亚森·罗苹计划的最后细节,特地选择三楼座位。 然而,龙见一进店里就兴奋不已,好说歹说都坐不住。一听见他最爱的“le”,终于耐不住性子立刻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啰,记得帮我点琴费斯!” “我们还没聊完呢。”喜多说。 “嗯——别欺负我嘛。我去跳一下就回来了。” “只能一下喔。” “是是,了解了——那我走啰——” 龙见敬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礼,蹦蹦跳跳走下楼梯,熟练地舞动他庞大的身躯,加入舞池的行列。 “至少得等一个小时喔。”橘窃笑。“我知道。”喜多也笑道。 饮料和酒菜上桌,两人开始讨论计划的细部内容。聊完后,喜多也打算下去跳一下。 就在这时,橘表情严肃地说了些什么。号称东洋第一的音响震坏了喜多的耳膜,只好贴近橘的脸颊问道:“你说什么?” “之后还有见面吗?” “你在说哪个女人啊?”喜多嘻皮笑脸,但橘表情依旧。 “我在说你妈和你妹。见过面吗?” 喜多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 橘立刻挥挥手说:“不想说就不用说。” “干嘛突然聊这个?”喜多狠狠瞪了橘。 “没什么……只是,上次在麻将馆闹事,让我想起你家的事。” “麻将馆?” “你不是和相马闹事吗?” “啊啊,你指那个喔。”喜多不愿理会,抽出S hope,用桌上的蜡烛点烟。“那又怎样?” “那天的你很不寻常啊。”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还手,是吗?” “这也有,”橘喝了一口可乐调酒,“不过,我看你特别在意相马他妹啊。” “……” “你不忍心让他在妹妹面前挨打,所以才会罢手吗?” “才不是哩。” “在我看来是这样。” 喜多停顿片刻说:“是喔。”捻熄烟蒂。 喜多的双亲在他国三时离婚。在他看来原因出在于母亲。母亲认为,生活困苦、孩子不乖、亲戚和邻居不好都是因为父亲。她就这样不断羞辱木讷又懦弱的父亲,不论她如何迁怒发泄,都不能够消耗她所有的怒气。 喜多选择和失落无助的父亲一起生活。黏妈妈的小学一年级的妹妹初子,被母亲带走了。在工厂上班的父亲变得更加木讷,变成泄了气的男人。喜多也曾经想问出两人的下落,话已经涌上喉咙,但又害怕摧毁父亲敏感的内心世界,因此作罢。 从此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初子。最后一天是个雨天。初子牵着母亲的手,不知她是否了解大人世界,脸上犹如泥塑娃娃没有一丝表情。她说:“哥,以后要每天来找我玩喔——” 喜多喝光了可乐调酒,焦躁的眼神瞪着杯子说:“相马他妹,全身脏兮兮的。我真的吓了一跳。” “是啊……” “所以我也没心情还手了。” “丧失战意啰。” “是啊。不过,不能怪相马揍我。我知道他想说:你们懂什么?” 橘默默点头。 话题断了,夺命似的音响频频敲打鼓膜。喜多将花生丢进嘴里,却不咬,直接吐在地板上。 他仿佛闻到那天的臭味。 记得那是即将国中毕业之际,他第一次喝醉酒吐了。抱着小巷子的电线杆,全身满是呕吐物,那股味道又让他再吐一次。他在不停涌上的吐意中挣扎,一心想逃离这个状况,于是他大声呐喊。推开支撑他身体的朋友,不停呐喊。 “王八蛋!那种女人,去死算了!——” 他边呐喊边哭泣,却又笑了。内心某个地方在哀叹父母的离异,仿佛破了一个大洞。他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蹒跚的步伐用力撞击水泥墙,殴打朋友,又再度猛撞水泥墙,然后倒卧在路上。尽管满身是血,他依旧不停呐喊。独自留在路上,他还是继续呐喊:混帐!混帐! 这是他唯一一次为了家人又喝又吐。 当什么父母,毕竟也是不成熟的个体啊—— 事到如今,他已经看开了,但他知道得太早,脑袋还无法接受这个道理。这一股焦躁将内心的空虚转换成喜多好斗逞强的金字招牌,逼使他彻彻底底我行我素。 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龙见的身上。他父亲在他上小学之前过世,母亲在郊区经营小酒馆,辛辛苦苦维系生计。母亲与客人的暧昧传言不止发生一次,回家总是在深夜,龙见小时候每晚总是独自躲在棉被里哭泣。他那无厘头的乐天个性绝非出自于天性。 相较于两人,橘可说是生长在无可挑剔的家庭中。父亲任职于区公所,母亲则是钢琴老师,生活不虞匮乏。 然而,喜多思考是谁在比较这些?什么样才叫幸福、什么样才叫不幸?这其中有什么分界点吗? 橘在富裕且正常家庭下成长,然而他的言行却是最能够窥见赤裸裸的伤口和深不可测的黑洞。那是远比喜多或龙见的痛处更加血淋淋的现实,无可救药的无底洞,说起来这或许是激烈且毫不留情的自我毁灭欲望。如果那只是对于不幸的幼稚憧憬,他总有一天可以回到“少爷”身份,然而,橘这个家伙却不像只是玩玩而已。 想到这,喜多一如往常,又对橘产生些许恐惧。橘不具有不幸的金字招牌却依然我行我素,喜多在恐惧的同时,又有一种不知是怀疑还是嫉妒的情绪,总之不禁让他萌生扭曲的情感。 “橘——毕业后打算怎么办?” 喜多有种罪恶感,他明知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说怎么办……是指哪方面?”橘倾头。 “要考大学吗?” “怎么可能?”橘笑道。“我还能上哪间大学啊?” “你可以重考啊。” “我才不要哩。” “你们家不会放过你吧。” 说到这,喜多内心的罪恶感果然膨胀了。 “谁管他们,”橘掏出七星香烟点燃,“他们早就放弃我了。” 正常家庭的不良少年都会说这句话。喜多再度陷入扭曲的情绪。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找份工作吗?” “不会,”橘摇头。“我打算继续扫大楼。” “什么?”喜多哑然。“你要继续打工啊?” “是啊。”橘简短点头,反问道:“你呢?” “我嘛——”喜多露出不悦。“我还没决定。” “我觉得你应该念大学。” 喜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会有人说出这句话。说的人是橘,这让喜多火冒三丈。 “你这什么意思?我干嘛上大学?” “就觉得你比较适合啊。” “你这假流氓,开什么玩笑!”喜多抬起尖尖的下巴。“要念,你自己念啊!你本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呢!” 橘不说话,稍稍露出落寞的笑容,将视线移往一楼舞池。 喜多也默默望了舞池。气还没消,但话说从头,这明明就是他自己主动挑起的战火。 龙见一首接着一首,跳个不停。不知不觉,舞池已经人满为患,龙见以他黑人般的节奏感,掌握了舞池的主导权。 然而,龙见运气不佳,舞池中竟出现真正的黑人与白人的双人组合,展现动感十足的舞艺。从他们打扮看来,应该是从横须贺一带上来的美军士兵。舞客十分现实,大家瞬间围绕两人,龙见就像搁浅的渔船,淹没在人群漩涡中。 不用等五分钟,龙见垂头丧气地回到三楼包厢。 “真不公平,他们的舞艺可是原厂进口呢。” 龙见先是抱怨,然后端详两人的表情。 “怎么啦?你们俩都怪怪的。” “没什么。”橘拍了拍椅子,“先坐下吧,夜晚还很漫长呢。” “是啊、是啊,那些家伙待会就回去了。” 喜多搭了橘的话。他自知自己说话太过分了,想藉用龙见挽回原本的气氛。 但龙见对于舞王宝座被夺耿耿于怀,只见他站着不坐,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狠狠地瞪着舞池。焦急的喜多踹了龙见的腿说:“快坐下啊!” 龙见大喊:“啊啊!” “你反应太夸张了。” “不是啦!”龙见脸色大变指着舞池。“你们看那边!” 喜多和橘望下舞池。 龙见的仇人美兵双人组,正打算将一楼座位的女子拉出舞池。女方也是两名。 “太嚣张了。”喜多咋舌,橘也点头表示不满。 “不是啦!看仔细一点!”龙见急坏了,频频跺脚。 “你看那个女的,她是我们家的丰满!” “什么?”喜多注视舞池。“真的耶,真的是丰满耶!” “好像是呢。”橘也跨出身体。 “啊啊!另一个不是音乐课的鲇美吗?” “鲇美怎么会在这里?”喜多目瞪口呆,但立刻露出凶狠的眼神。“喂,她们被缠住了。” “竟敢碰我们家的女人!” 他们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萌生爱校精神。惹人厌的同学遭他校欺负,也会英勇报仇。老师也会变成“我们家的女人”。 “打死他们!”喜多大喊,三人像溜滑梯般下了螺旋梯,冲入舞池。 没错。果真是舞子和鲇美。 “No!No!I say…别闹了!别闹了啦!” 黑人紧抓舞子纠缠她,她一心想逃开,平时流利的英文也说不上口。鲇美则吓坏了,完全发不出声音。金发白人抓住她的手腕,害得她都快哭了。二十岁上下的美兵组合一看就知道醉得不轻,因此出手更是大胆。他们鬼吼鬼叫奋力拉扯,鲇美的腰终于离开椅子,卷入那毛茸茸的手臂中。 “不,不要——” 在撕裂般的呐喊中,竟是平时不易出手的橘打了头阵。 “hey!You!” 不知是声音先到还是手脚较快,他冲向抱了鲇美的金发,往毫无防备的侧腹,在恰到好处的角度顺势踹了一脚。 “Oh!” 金发呻吟,放走鲇美。 “上!” 几步远的喜多也不甘示弱,在蹒跚的金发脸上,重重击出他的右拳头。这时再来一记橘的手肘、喜多的飞踢,默契绝佳,金发立刻倒卧在地。 龙见更是神勇。 他瞬间溜进舞子与黑人之间,浅笑后双手缠住黑人的脖子,膝盖以绝妙的角度打中对方的身体。接着踹下第二击、第三击之后,猛抓黑人的胸口和下体,在“Fuck you!”的呼声下将他扛在头上,直接往水泥墙上摔下去。中看不中用的黑人美兵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头部遭受重击,将近两公尺的身躯虚弱地瘫在地上。 “啧,太逊了吧。”龙见用脚尖戳了黑人的肚子。 一群黑衣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在入场时叮咛他们千万别闹事,但大伙儿都被海克拉斯龙见吓坏了,只好慌慌张张扛出美兵便立刻闪人。 舞子从围观的民众中跑出来,加速奔向龙见抱着他说:“谢谢你!” “啊,没什么,小事一桩啦。” “别这么说。刚才龙见好厉害呢,太帅了!” “我只是尽我学生应尽的本分而已。” 龙见装出他招牌的好青年表情,但眼神却直直落在舞子的胸部乳沟间。 “为了答谢你们,今天我请客!好啰,来这边、快过来这边!” 舞子抓着龙见的手,强拉到她们的座位。 “喜多和橘也一起来嘛——”舞子拼命招手。“随便你们爱点什么,全部我请客!” 舞子异常兴奋。火红色的编织套装缠绕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盘腿后,原本短到不行的裙摆更加上移,紫色丝袜包覆的大腿更是露出一大截。她在校内就已经没什么老师的形象,此时此刻的舞子更是一个寻觅男色的花痴女。而且,姿色远胜过周遭的女人。也难怪美兵双人组会看上眼。 舞子紧贴在龙见身上,用牙签挑起一块芒果喂龙见吃。 “来,啊——” “啊、啊……好吃——” “岭老师!”喜多的兴致也来了,“龙见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喜欢老师,每晚拿老师的照片打手枪呢!” “真的吗?”舞子开心地大喊。 “是、是真的!”龙见机敏地做出真诚且落寞的神情,“我、我、我、我一直很喜欢老师!” 这句话有一半是真的。只要是年长的女人,龙见统统喜欢。 “那么,今晚就成全你三年来的单恋啰!”舞子发出性感的声音,龙见反射性地压住自己的下体,全桌人哄堂大笑。 而一旁的鲇美则显得哀怨。 可能是舞子把她抓来的吧,总之她来到舞厅,妆比平常浓,服装也相当暴露。而现在,竟然被她最不想见到的三人目击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三人竟然从色狼手中救出她,害得她的立场十分狼狈,身为老师的颜面尽失。眼前的三人进出舞厅,这是明显的违反校规行为,然而她也无权责备,她只能僵着身子,静待噩梦过去。鲇美的脸上明显诉说着这些。 “鲇美,你也该说谢谢啊。” 舞子说话毫不知状况,鲇美最害怕这一句话,只好神情紧绷地低下头。 “哎呦!怎么了嘛?”舞子还是不放过她。“橘刚才真的很帅耶!还说:hey!You!——不过发音不太好喔,没认真听我上课吧?” 舞子越来越开放,龙见和喜多也陪她恶搞,一旁的鲇美低着头,只有偶尔点点头。而橘则又莫名陷入“失落病”,在座位的角落变成了贝壳。橘的精神构造实在让人不解。 《Mary Jane》的妖艳旋律响起,店内灯光暗下,慢舞时间来了。 “老师,请你陪我跳一支舞。” 龙见迫不及待起身,手又放到下体上。 “别再叫我老师了,现在又没在上课呢……嗯——我想想看,对了!叫我小舞就行了!” 舞子酒醉酩酊,语无伦次。 “OK!Let's go!舞子!” “啊——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舞子做出俏皮的微笑,靠在龙见肩上起身。龙见搂住她的小蛮腰,对着喜多咬耳朵说:“我今天可能不跟你们回去啰——”然后消失在昏暗的舞池中。 喜多突然没了兴致。因为桌上只剩失落病的橘,和紧闭双眼的鲇美,犹如葬礼上的景象。 “鲇美老师,”喜多不耐烦地说:“老师也一起跳吧。” 鲇美睁开眼,但不看喜多直摇头。 “老师,你也是想找男人才会来这里吧?” 打倒美兵的亢奋情绪,以及第二杯的可乐调酒让他毫不胆怯地吐出这句话。 “我、我才不是呢!你再说,我就不饶过你!” “在这种地方还敢装老师样。”喜多被惹毛了,“你跟我们哪里不一样?你说说看啊!” “你们不是学生吗?读书才是你们的工作,不是吗?” “你去跟小学生说吧。” “可是你们是学生啊,学生就是学生嘛!” 鲇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学生的工作是读书,老师的工作是玩舞厅,是吧?” “不是!我、我只是……” 泪水沾湿了鲇美的眼眶。 “啊,干、干嘛哭啊……” 鲇美用双手遮脸。这么一来,真的变成葬礼了。 喜多大大叹了一口气,叼着烟用蜡烛点火,抽了几口后抬起头。 “鲇美老师——你没有男朋友吗?” “……”鲇美频频颤抖。 “我说认真的,赶快找个好人嫁了吧。你不适合当老师啦。” 喜多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表达善意。鲇美在学校,不要说坏学生,就连好学生都不理她,既没有抵抗力更不具有魄力,她是喜多所认识的人当中,最悲惨的女人。 鲇美哭个不停。舞池才不管这种客人的状况,慢舞时间正达到高潮。就在这时,喀喀喀的高跟鞋声音从黑暗中回来了。 是舞子,却没有舞伴的身影。 “鲇美,我们回去了!” 舞子一改嬉闹,变得怒气冲天。鲇美也大吃一惊,但眼见机不可失立刻起身。 片刻后,龙见搔搔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舞子不愿瞧他一眼,脚步声加倍高亢,头也不回地直直冲向出口。小跑步的鲇美跟在她后头。 目瞪口呆的喜多戳了戳龙见的肩膀。 “丰满她到底怎么了?” “谁知道她怎么了?”龙见也一脸无奈,“我们的气氛很棒喔,结果突然……” “突然怎么了?” “没什么啊,因为她一直把身体靠过来,所以我就顺势抚摸她的屁股或捏她胸部。” 喜多吓得向后仰,心想他为什么每次都不考虑后果。 “别这样看我嘛,丰满看起来也很乐啊。” “那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那是因为,我要吻她……” “吻她?” “是啊,你们评评理嘛,跟摸胸部比起来,应该是小事一桩吧?可是一碰嘴唇,立刻啪!” “啪什么?她打你喔?” “是啊,啪!” 龙见重现赏巴掌的画面,强调她的啪! “哈哈哈哈!” 原本得了失落病的橘突然开口大笑。 “有、有那么好笑吗?” 没想到这个话题意外获得热烈回响,龙见得意地重复啪!啪!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摇晃身体。 “是你嘴巴太臭了吧。” “跟针一样的胡碴刺到人家了啦。” 喜多和橘唱双簧般对他下了评语,捧腹大笑。 “不过,前天是坂东的啪!今天又是丰满的啪!我的脸都快变形了。” “算了啦,反正你也爽到了啊。” “没错、没错,她胸部超大的。啊——讨厌——” 龙见抚摸自己的胸部扭腰摆臀,喜多和橘忍不住踹他一脚。 三人离开店里,街上雾雨绵绵。龙见像只狗打颤,接着以呐喊赶走寒冷。 “噔噔!亚森·罗苹计划,明天发动!” 第一节 当喜多的供词从舞厅的喧闹转移到亚森·罗苹计划执行时,龙见让二被带进另一间侦讯室。 他在川越的友人家彻夜打牌,直接睡在人家家里,警方就在这时进门押人,但龙见不像喜多乖乖让警方带走。睡梦中被吵醒,使他脾气更加暴躁,一名刑警挨了强力的挥拳,导致门牙掉了,另一名刑警的衬衫扣子也飞了三颗。结果龙见以伤害与妨碍公务罪成了现行犯,当场逮捕,戴上手铐乖乖就范。 ——这家伙可不好惹。 每个办案人员脑中都浮上这个念头,因为龙见怒气冲天,孔武有力的他几乎可以拉断手铐。 然而,所幸预测错了。他一踏进侦讯室,龙见的注意力立刻从身旁的刑警转移到窗边的年迈男子身上。 “咦……阿德兄?果然是你!你不是阿德兄吗?” 龙见轻轻松松抛开壮硕的男人们,立刻冲到年迈的刑警身旁紧握对方的手,开心地手舞足蹈。打从十五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龙见只要有开心事就会以握手表现他的热情。 “阿德兄!你还活着啊!” “谁说我死了?” 辖区的德丸三雄嗤之以鼻。 龙见还在念高中时,曾在唱片行顺手牵羊遭警卫发现,随后被送进警署,当时也和今天一样死命抵抗。当时有位刑警自掏腰包向唱片行赔钱,并且只以口头警告便释放了龙见,那位刑警就是德丸。不过,德丸并非特别礼遇龙见,他对初犯的青少年皆是如此。然而龙见深信警察跟学校是一伙的,因此认为德丸是个“大好人”。龙见素行不良,但却也格外重义气,从此他有事没事便到警署找德丸,表现殷勤。 毕业后,他仍旧时常带着礼盒拜访德丸,但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出现了,因此今天的巧遇可说是事隔十年后的重逢。当年任职少年课的德丸在调派几个派出所后,去年再度回到熟悉的这个辖区,调职到刑事课。 沟吕木熟知这些过往,因此特地委托辖区刑警负责侦讯龙见,而不使用在暴力犯罪组的属下。 “你还是老样子,很英勇喔。” 德丸眯着眼看着强压龙见的刑警脸上的伤痕。 “我怎能不英勇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简直是恶劣警察的榜样啊!” 刑警们一脸不悦,德丸请他们退下后让龙见坐下。 “话又说回来,听说你在炒地皮?听说你逼老人家搬走,还在人家家里放火,被新宿警方调查嘛。” “阿德兄,开什么玩笑啊!那不是我。我可是负责驱赶那些小混混。外头有很多嚣张的家伙。他们不打算住在那里,却霸占了破房子打算炒地皮呢。” 龙见忘了自己的恶行恶状,说得牙痒痒。 “这件事就先算了。”德丸将椅子拉近龙见。“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你记得亚森·罗苹计划吧?” “亚森·罗苹计划……”龙见思索片刻,但立刻发出诡异的惊讶声。“啊啊!你说那个啊,我们高中时干的那个——啊?终于被发现啦?” “被发现啦,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岭舞子命案也查到了。” “命案?”龙见睁大了眼睛,“不是吧。那应该确实是自杀啊。” “别装蒜了。岭舞子被人杀害,你应该知道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见露出好战的眼神瞪了德丸。“你在怀疑我吗?” 四楼的调查对策室装设了两个喇叭,放出德丸和龙见的对话。 沟吕木一边听,脑子里却一边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在思考内海一矢的侦讯。该不该把内海纳为岭舞子命案的参考人呢?—— 舞子遭杀害当晚,三人在内海开的亚森·罗苹咖啡店。不,不只当晚,三人经常流连在亚森·罗苹,坐在最里面的沙发上,连日讨论计划。如此一想,便有充足的理由了。光是问他是否对三人的计划知情,就足以构成侦讯内海的理由。只是—— 其中掺有杂质。 沟吕木想见的是三亿圆事件的内海,这个念头胜过一切,他无法接受自己的邪念。自己身为指挥官竟隐藏了这样的杂念,怎么对得起连夜调查舞子命案的调查员呢?“侦讯内海”虽是办案手续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但也让他迟迟无法付诸执行。 ——见到他,我该说什么呢? 当他扪心自问时,一个激烈的怒吼音震动了喇叭的黑色纱布。 “开什么玩笑啊?我可没杀人喔!就算是阿德兄也不能这样说我,否则——” 龙见对着德丸发出连珠炮般的怒骂。压倒性的音量盖过了另一个喇叭,但也时而微微流出无助的声音。那是喜多的声音。 ——一个是炒地皮的混混,另一个则是上班族啊。 沟吕木不禁叹了一口气。 南辕北辙的两种声音。绝对无法形成和音的两种音质,呈现迥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抉择,喜多建立家庭,屈就在没没无闻的幸福中;龙见则不改高中时的毁灭性格,变成了道上兄弟。不,这称不上什么人生抉择。时间无情流逝,不会理睬人们的生涯规划。有一天,忽然发现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人生不过如此罢了。 德丸好说歹说安抚龙见的情绪,转个话题,问了橘的下落。 “橘?——啊啊,那家伙已经不行了。他变成流浪汉了。他躺在上野车站,像条破抹布呢……我叫了他,不过他的眼睛像只死鱼,根本不理我。” “流浪汉是吧……最近都习惯这样称呼他们呢。那么,橘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原因。毕业之后,我几乎没见过喜多郎或橘。喜多郎那家伙竟然乖乖上重考班,隔年被他蒙进三流大学,真受不了他……橘呢?我想他是想太多了。他的个性从以前就容易自寻烦恼。当年他不找工作继续扫大楼耶。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完全断了音讯呀。” 沟吕木缓缓离开喇叭,内心感到莫名沉重。 橘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而且是在道路的边缘…… 三人在同一条路上相遇,目睹同样的事物,面临相同的遭遇,宛如命运共同体,分享同一个时刻。而如今,这些关系连个影子都不存在了。要不是警方为了当年的因缘传唤他们三人,否则他们一同走过的青涩道路,将永远无法浮上台面。 沟吕木与内海的关系也如同他们。 两人在三亿圆事件的道路上巧遇,如今也无从查起互相的近况。去年退休的老刑警曾感慨地说:“错失逮捕机会的嫌疑犯就像断了音讯的老朋友。”或许果真如此。那张脸时而浮上脑海,却也惊讶失去联络后所流逝的漫长时光。接着一股微微的痛楚涌上心头。 哐啷。 不锈钢的烟灰缸从桌上掉到地上,像个即将停止的陀螺左右摇摆发出生硬的声音。“抱歉。”年轻刑警急忙捡起烟灰缸,他疲惫不堪的侧脸掠过沟吕木的眼前。 有一股东西催促了沟吕木。 ——不对。 他们不是朋友。不可能是朋友。错失逮捕机会的嫌疑犯,并没有在流逝的漫长时光中怀念过去。他们奔驰在旷野中,寻求下一个猎物,而且可能成功捕到猎物。一只,还是两只,或是更多?这一切,只因为他错失逮捕良机—— “去找内海一矢。” 沟吕木说。 正在地上捡烟蒂的年轻刑警没听见,其他办案人员也各自埋没在自己的工作声中。 然而,只有一人听见了。 “要找内海吗?” 那是偷偷巡视的藤原刑事部长。他紧闭双眼宛如熟睡,但频频抽搐的脸颊表现出他紧绷的内心。 “是的,我要传唤他。”沟吕木回答。 “那也好。”藤原只说这一句,就再度陷入沉默。 没错。在意内海的人,不只有沟吕木。三亿圆事件在警察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屈辱痕迹。“最后的嫌疑犯”内海一矢的名字,早已成了藤原脑部皱褶的一部分,至今深植在他意识深处。 沟吕木再度下令侦讯内海,所有办案人员立刻士气大振。 “你是说三亿圆的内海吗?” “没错——不过,他这次单纯只是岭舞子命案的参考人。别搞错喔。” 沟吕木语气轻松,但右手却频频抚摸自己的胡须,那是他情绪亢奋时的习惯动作。 刑警们总是好奇他的胡子。他身在规律严谨的警界中,而且还是警界颜面的本厅的中学干部,却竟敢留胡子,这需要相当的勇气或是某种反骨精神。虽然只是嘴上口号,但警方可是标榜“爱民亲民的警察”,因此上层也忍不住每每建议他“刮掉胡子”。建议即命令,多数人会在升迁的敏感时机时停止抵抗。而沟吕木不理会建议,只说:“没办法,我的长相太杀风景了。”硬是不愿拿起刮胡刀。这样的行为让菜鸟刑警在内心叫好,而沟吕木无须刮胡子也是代表了他的办案能力,因此胡须就成了他能力的象征,让年轻刑警们为他的胡子暗自表示敬意。 更何况每当沟吕木抚摸胡须时,办案行动总会出现大转机。奉命任意同行内海的刑警们,每个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上!” 沟吕木将命令与自己对内海的疙瘩一同抛向部下,这一刻正式向岭舞子命案宣战。 “调高喜多的音量。” 在龙见的吵闹声下,供词都快听不清楚了。 “我们在舞厅喝到烂醉,后来又到电玩店玩到早上,所以大家都睡得跟死人一样……我睡到中午前才起床。于是喝下一大口水,提振精神。因为就是今晚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十二月五日—— 亚森·罗苹计划执行日来了。 明天就是期末考的第一天,中间夹了一个礼拜天,考期总共四天。三人打算偷走十二个科目所有的考卷。喜多的高中通常会在校内印刷室印刷隔天的考卷,并将考卷放在校长室保管一晚。亚森·罗苹计划就是锁定这个时段,而第二天以后的考卷,必须等到考前一天才会印刷,因此行动不能够仅此一次。包括今晚,他们计划总共潜入学校四次。 他们在中午过后,意思意思到学校露脸,各自跷课后到亚森·罗苹咖啡店集合。指定席上已经充满紧张的氛围。 “终于等到今晚了。”橘起了头。 “是啊。”喜多点头。 “真能成功吗?” 龙见露出胆怯的本性,但喜多瞪他:“你这家伙,开始退缩啦?”龙见只好畏畏缩缩发出不知名的声音直摇头。 “对了,喜多郎,”橘开口,“我们来决定第一天先发部队的人选吧。” “好啊,怎么选?” “阿弥陀签、阿弥陀签!”龙见喜孜孜地说着,撕下一张纸,拿起铅笔在纸上画出长长的直线。所谓“先发部队”即事先潜入校内的指引角色。说是部队、成员,其实只有一个人。潜伏地的资料室相当狭窄,勉强只能躲藏一人。 龙见做出斗大的阿弥陀签说:“一个人画一条线吧!”喜多和橘不理他,只说:“右边!”、“中间!” “噔噔噔噔!” 龙见奏出走音的贝多芬命第五号交响乐,掀开反折遮蔽的部分,粗壮的手指沿着线往下滑。 “好了,橘同学中奖——”龙见大喊,还酸了一句:“再多加一条线就没事了。” 橘虽然啧了一声,却微笑说:“这是我的荣幸。” “加油喔!”喜多拍了橘的肩膀,“没有先锋部队,后勤部队就进不去呢。” 事前调查万无一失。 海德茂吉将在晚间十点及午夜零点,仔仔细细巡逻校内。绕一圈需约一小时,上床熟睡估计需要半小时,因此“后勤部队”也就是喜多与龙见两人的进攻就在凌晨一点半——这就是他们的规划。 他们在绅士乐园打弹珠耗时间,在地下美食街嗑下炒饭,再度回到亚森·罗苹喝咖啡时,已经过了八点。 “好啦,我去一趟啰。” 橘的出发让喜多与龙见神经紧绷。亚森·罗苹计划终于启动了,他们是多么期盼这一刻的到来。然而身负第一天先发大任的橘,好比要出去打工似的,没有丝毫变化。他就是这种人。 “拜托你啰,”喜多说,“不可以睡着喔。”龙见难得神情严肃地说。 “后会有期。” 橘说完看似早已拟好的台词离开了。他假装夜间部的学生混进校舍,接下来就得独自一人度过超过五小时的待命时间。 留在亚森·罗苹的两人横竖就是难以镇定。喜多翻着杂志,眼睛却只能一再来回同一行上,内文永远读不进脑袋。龙见则对着吧台的老板聊起舞厅的英勇事迹,却不见他惯有的夸张动作和恶心的笑声,时而眼神空洞,还让老板催促他往下说。 ——橘有没有顺利潜入呢? 时钟的针转动缓慢。当他们的焦躁达到高点时,喜多的同班同学太田惠忽然现身在亚森·罗苹。 “晚安。” “哇哇,小惠,真难得耶。”龙见声音高亢。 “哎呀,乔治也在啊?” “我不能在这里喔?” “不是不能啦……” 小惠的目标就是不愿抬头的喜多。 去年,三人为了赚外块主办了圣诞派对,当时小惠暂时成了最受瞩目的女生。她的身材完美,化妆也相当脱俗,看来化妆技巧十分熟练。一双大眼睛配上眼尾的小痣构成讨喜的五官,舞技也不坏,因此在余兴节目的票选活动中,获得压倒性的支持,成了派对皇后。 派对落幕后,喜多约小惠上宾馆。 当时,小惠确实是个魅力难曾在亚森·罗苹聊过几次,喜多也被她那危险又神秘的个性所吸引喜多兴致高昂猛灌酒,这也成了他开房间的一大助力。他和龙见还留下一万多圆,宾馆费不成问题,在酒意助兴下强拉小惠进宾馆 大家传言小惠很爱玩,因此喜多跌破眼镜。他在出乎意料的感觉中找到惊喜,在小惠的肌肤。应该早点和她在一起。当时喜多真的这么以为。 接下来,两人陷入互相沉迷些时间是如何累积在小惠心中,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总之不到了她十分缠人且爱吃醋的一面。 只要喜多不在,她就没天没带她一起出门。如果因为打工不能见面,她就会亮出父母给的钞辞掉工作。只要有女孩接近喜多,她便不顾场合大发雷霆,最后。 喜多无法忍受,终于甩了她一班,非得每天见到面,不过喜多不再理她,而小惠或许也已经再靠近,反倒躲着喜多。后来传言B班的吉他社帅哥追小惠,两人喜多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又有那么一点点感冒。 而这位小惠小姐竟然突然出 “喜多郎,最近好吗?” 小惠当过去的事都不曾发生 “别随便叫我绰号。” 喜多依旧不愿抬头,不耐烦 “好吧。喜多——今天有空,你想干嘛?” “我想说,要不要一起K书。” “明天要期末考了啊。” “这是要不要上床的意思吗?” 龙见爱管闲事插了嘴,被喜多打断。 “别插嘴,我是在跟喜多郎说话。”然而接着就换喜多瞪小惠。 “我的绰号不是随便让你叫的。” “我……”小惠神情落寞。 “要K书,不会去找你那个米 “我们已经分手了。”小惠喜欢过他。 “所以又回来找我喔?——” 小惠低头不语。她一脸尴尬但也仿佛在说:“都是因为你对我冷淡。” “况且我今天已经有约了。” “可是……”小惠露出忧心,“这样可以毕业吗?成绩那么差,又不来上课……” 喜多把杂志摔在地上。 “那又怎样?我干嘛要你操心。” “可是啊——”小惠加快语次,“期末考成绩好,搞不好就可以毕业呢。” 出现短暂的沉默。 “……听谁说的?” 喜多声音低沉反问她。 “……” “听谁说的?” “……我叔叔。”小惠的声 “啧!”喜多倒在沙发上。 喜多大笑,挥挥手表示不愿意。 但小惠依旧不死心,频频说还是毕业比较好,但喜多装睡打死不起来,她大骂:“笨蛋!” “小惠变好多喔。”龙见说,“有的时候还很单纯,真的很可爱呢。” 龙见和小惠念同一所国中,了莫名其妙的解释。他说:就是因为小惠立刻甩了他,才会开启 “啊,对了!”龙见拍手说的耶!“ “是啊。” 龙见曾听说,小惠是那个嗓门特大的三之寺校长的侄女。曾在小惠家帮佣的阿桑是龙见母亲店里的常客,记得这是从她那边听说的传言。 “结果是真的呢。” 龙见频频点头。他想要说,小惠国中时的成绩算中下,却在高中后突飞猛进,都是因为这层关系。小惠平时不是上舞厅、听演唱会就是在逛街,成天沉迷于玩乐,然而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而且已经拿到大学的推荐入试。这也难怪外界怀疑她的成绩是靠校长的关系。 “对了、对了。说到这,我又想起来了。”龙见倾身说:“那个帮佣的阿桑又来我们店里,她说校长可能不是她叔叔,而是她亲生父亲。而且听说她们家族好像很乱喔。这样真的很恐怖耶。她不需要什么亚森·罗苹计划就可以知道考试答案吧?毕竟是父女嘛,对吧、对吧?喜多郎,你觉得呢?” 这的确是天大的八卦,但喜多根本不愿再听到小惠的话题,龙见的喋喋不休更是显得刺耳。 ——去他的! 他实在无法原谅小惠的临时造访,在亚森·罗苹计划的首航之际,仿佛有人出面打乱了计划。 <hr /> 注释: 第三节 喜多和龙见出发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小惠的出现让喜多十分光火,龙见顾及他的情绪,带他到打烊前的弹珠店。但两人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好再度回到亚森·罗苹,续了两、三杯咖啡后,亚森·罗苹也到了打烊的时间。 “三亿先生,明天见——” 老板忍住哈欠洗杯子,龙见开朗地对他道别。 “谢谢光临——路上小心。” 喜多和龙见离开店里,“路上小心”这句话让他们不禁苦笑。外头冷风刺骨。 咖啡店到学校走路只要二十分钟,但两人却在国道拦了计程车。外套和裤子口袋里藏了手电筒、皮手套、水果刀等“怪盗七宝”。万一遭警察临检就完蛋了。不,就算顺利过关也会耗掉不少时间,这么一来,花了一个月精心策划的计划也等于前功尽弃。在弹珠店输钱算是失算,不过两人没忘向老板借计程车钱。 在西巢鸭下了计程车,龙见问:“现在几点?”他已经开始压低音量。 “一点十七分。” “刚刚好嘛。” 两人分工合作,背对背环顾四周,若无其事地弯进洗衣店的巷子。接下来加快脚步,穿过坟墓旁到达学校后门。周围是住宅区,但时间已晚,路灯早已熄灭,巷子里没有半个人影。 操场的对面浮现出校舍影子,让人联想到电影里的巨大军事要塞。 两人眼神交会,龙见点头,轻轻助跑跳上铁栅门。他为了消音,不用双脚只用手举起身体,身体着地滚在门的另一边。喜多虽没有龙见般的力道,但迅速闯人操场,追上几乎消失在黑暗中的倒三角形背影。 沿着围墙内侧向前走了一会儿就会抵达东栋后侧。没多久就遇到家政室前的走廊。那是“侵入口”的窗户。两人心跳加速。 “几点?”龙见问。 “二十八分……” 离“会合时间”还有两分钟。校舍灯光全熄了。海德茂吉起居的守卫室在西栋一楼,老师办公室的正下方,就连那守卫室也是一片漆黑。一切都在计划预料中。两人紧贴在侵入口的窗户下,等待橘的登场。 然而,周遭没有任何动静。会合时间已过,却不见橘的身影。 ——橘那家伙,好慢喔。 黑暗中的等待是如此漫长,而这漫长的时间让喜多发现他早已封闭的畏惧。我们是不是闯大祸了…… 会合时间已过了五分。刻划时间的秒针渐渐侵蚀万无一失的计划。 “喜、喜多郎……” 龙见懦弱的声音。 “吵死了,闭嘴。” “会不会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 喜多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也在黑暗中幻想橘在老师的挥拳下被送进少年课。 ——拜托啦,橘。 就在他祈祷之际,听见头上有个微弱的声响。喜多缩起身子,龙见更是趴在地上。 玻璃窗上映出黑影。 哐啷哐啷。窗户打开,模糊的耳语传来。 “无聊死了。” 那是橘开口的第一句话。 喜多和龙见呼地一声大叹气。而橘则嘻皮笑脸,让两人难以置信。他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小房间里躲藏了五小时以上。“无聊死了”这句话应该是他的真心话,也可以想像这段时间,他是多么忐忑。喜多拍了橘的肩膀表示慰劳,但又立刻严肃地问道:“海德呢?” “没问题。已经睡着了。” 橘引两人进入校舍内后再度关上窗户。喜多与龙见迅速脱下鞋子塞进外套口袋,掏出皮手套戴上双手。他们必须确实湮灭指纹和脚步声。 “Let's go……” 校内彻底寂静,仿佛白天的喧闹已成往事。黑暗似乎侵蚀、吞噬、消化了一切喧嚣。这样的错觉笼罩脑海。所有走廊、墙壁、门都没了距离感和质感,唯有消防栓渗出红灯,化成统治黑暗的不知名怪物的眼睛或心脏。大风吹袭,玻璃窗大响,犹如那只怪物的心跳声。三人不禁看了对方,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明明是寒冬,但汗水渗出袜子,在走廊、阶梯上留下湿黏的圆形脚趾印。 直到西栋三楼走廊前,三人都没有开口。正下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老师办公室。 “快点。” “我知道。” “快点。” “嗯。” 龙见打开走廊的窗户,探出头确认已破坏扣环的位置,喜多和橘则跑进附近的教室里。从印有“逃生梯”红字的木箱里拉出绳梯扛到窗边。喜多将前端缓缓垂下窗外,橘将另一端紧紧绑在窗框。一切行动完全依照事前的模拟演练,约莫八十秒的作业—— 成功了,三人轻轻点头。 终于要下楼了。 计划步骤完美无缺,然而一旦要执行还是令人直冒冷汗。 命名为“史提夫麦昆队”的下降兵是龙见。他们认为,虽已破坏了扣环,但平时不常打开的势必不容易打开。要从晃动的绳梯上单手打开它,需要龙见的蛮力。 “我下去啰——”龙见单脚跨上窗户。 喜多悄悄说:“小心喔。”橘提醒说:“慢慢来喔。” 龙见越过窗户,跨上绳梯,静静下降,就在这时候—— 哐啷哐啷—— 一个绝望的声响。龙见的体重让绳梯的下半部大幅摇晃,梯子板两次、三次打在水泥砂浆的外墙。 喜多和橘,不,连悬空的龙见也停止所有的动作。 但意外就此结束。黑暗直接吸走碰触声,只剩下刺耳的寂静包覆了周围。 橘对着虚脱僵硬的龙见下令:“没事了,去!” 龙见再度下降,心惊胆颤地下了三阶、四阶……下了六阶的时候,龙见的左手放开绳子伸向窗户。梯子摇得厉害,龙见的手一会儿碰到窗户、一会儿又离开。横向摇晃变成纵向摇晃,绳梯扭转让晃动变得毫无规律。 “喂,行不行啊?” 喜多忍不住叫他,但没有回应,接着一个滚轮转动的声音飞进耳里。上头的两个人再次惊吓。但下方的龙见又是如何呢?他在黑暗中不断比出胜利手势。 ——窗户打开了! 喜多和橘雀跃不已。 龙见的庞大身躯渐渐消失在建筑物中。目送他完全消失,两人急忙拉上绳梯,将它塞回木箱,一股脑儿冲下楼,穿过走廊,身体贴在办公室的门边。 里头的龙见正在等这一刻,转动门把,悄悄开启门,出现强忍笑意的龙见。 “太简单了!” “厉害!”橘要求握手,喜多称赞他说:“不愧是史提夫麦昆。”然后朝龙见强壮的腹部轻轻挥下一拳。 三人突破了最大的难关,也因此确信亚森·罗苹计划势必成功。 办公室的内部宽敞。里头还有三个房间,从左边数来第一间是国文准备室,接着是英文准备室,最后就是目的地校长室。 三人蹑手蹑脚前进。虽然深信成功,但紧绷情绪也达到最高点,况且还不得不注意起睡在正下方守卫室的海德茂吉。在如此的寂静中,完全无法预测脚步声会如何传达到楼下,也不知道茂吉是否真的睡着、睡得熟不熟?面对看不见的敌人,不安无限扩大,微弱的月光也十分令人担心。办公室的左边窗户面对运动社大楼,从那里可以一览三人的行动。这个时间不可能会有任何学生在那里。不可能有人在,但是自己不也是在深夜无人的老师办公室里吗? 三人不约而同弯下腰、压低身体,最后选择匍匐前进。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次数不计其数,因此这里是他们熟悉的地方,然而现在是深夜,而且狗爬式的不寻常视野一改办公室的样貌。桌下胡乱塞着破旧的拖鞋、消了气的足球,五年前的教职员研修资料堆散落一地。坐垫从满是灰尘的椅子上滑落,半开的抽屉露出发臭的毛巾。 “老师也是动物啰!”橘讽刺地笑道,龙见回应说:“尤其是坂东。” 爬在前头的喜多总算抵达副校长的办公桌。他跪着绕到前方,悄悄打开中间的抽屉。 “有吗?”龙见沙哑的声音。 喜多转头,在忧心忡忡两人眼前亮出银色钥匙,犹如催眠一般摇晃钥匙。 钥匙上的塑胶牌写着“12”的号码,正是校长室的钥匙。 “哇噢!” “嘘!” 三人冲向校长室的门。 “要打开啰。” 钥匙孔有了扎实的回应。门开放,三人挤成一团滚进漆黑的校长室,扰乱了原本静止的空气,厚重地毯的触感传达到脑部。 终于踏入另一个世界,他们有种这样的感慨。终于来到这里了。他们成功侵入了学校这个要塞的最深处。 喜多取出手电筒打开开关,墙上出现斗大的光圈。窗户拉上厚重的窗帘,无须担心让外人看见。喜多移动光圈,出现灰色的大保险箱。这里头应该埋藏了满满的考试卷。说是保险箱,其实不过是个稍微坚固的铁柜,根本没有号码锁。 保险箱右边有个小一号的深绿色保险箱。这一个可是货真价实的保险箱,但外观十分老旧,只能勉强读取“第一届毕业生赠”的白色字迹,把手附近的油漆已经剥落,处处浮现宛如月球环行山的圆形锈迹。 保险箱钥匙在抽屉里—— 三人同时吞下口水,又同时叹气,以同样的呼吸节奏靠近办公桌。三人肩并肩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有了。一把钥匙印入眼帘。钥匙十分粗糙,仿佛是从细长铝管上割下来似的。喜多浅笑,将它插入最下面抽屉的钥匙孔。吞口水的声音和喀嚓的声音重叠。是龙见吞了口水,而钥匙转动了。喜多拉开抽屉,里头大大方方摆了两把钥匙。龙见又吞口水了。 一把闪着银色的光泽,另一把则是黄铜制的,毫无光泽。喜多豪不犹豫选择银色钥匙,三人聚集在新保险箱前。 这一生中,可曾有过如此雀跃的一刻? 每每筛选人们、令孩子无力、令家长哀叹、令老师高傲的考卷,这个怪物正躲在这个保险箱里。 龙见拉了喜多的袖子。 “还是喜多郎来开吧。你可是我们亚森·罗苹计划的总指挥呢。” “对啊,打开吧,喜多郎。” “好吧,那就来个揭幕仪式啰!” 喜多在钥匙上呼了一口气,插入钥匙孔用力转开。令人发麻的触感。 门开启。 喀嚓、喀嚓。 那是一个廉价又轻浮的金属声,彻底跌破了三人的想像,但那又如何?就在下一刻,三人强忍住油墨臭味,发出“哇!”的欢呼声。 里头装满了一大叠考卷。 “找到了!找到了!英文还有古文!”龙见大叫,“你看!物理也在这里!”喜多盗用龙见的招牌动作,握住两人手猛力摇晃。“嘘!”橘想制止他们,但就连他也不像平时的他,在掉在地上的手电筒微弱灯光下,仍能够清楚看见他亢奋的欢喜神情。 保险箱内用隔板隔成三层,由上而下贴有“一年”、“二年”、“三年”的贴纸。考卷又分为各科目、各班级,好让老师们能够直接取走。 三人相继拿了考试卷。忽然,龙见鬼叫。 “没有现代国文!” “咦?”喜多也疑惑。 确实找不到现代国文的考卷。 明天将考四科目。第一堂是英文,接着古文、地理,最后就是现代国文—— 却找不到现代国文。 “会不会在旧保险箱?”橘一如往常保持冷静,“你看,三年级的空间比上面的一、二年级小啊。” 橘猜对了。取出黄铜制的钥匙打开旧保险箱,里面在上半部的地方隔了一个隔板,上面摆着现代国文的考卷。隔板下面空无一物,可见考卷确实塞不进新保险箱才会拿到旧保险箱。 “全到齐了!” “那就开始作业吧。” 喜多从怀中掏出笔记本。三人分工抄写试题。亚森·罗苹渐入佳境了。 然而,没想到在这时候出现意外的陷阱。首先,手边太暗。总不能打开电灯光明正大抄试题,因此只能靠手电筒的光线,但橘黄色的光相当不适合用来判读密密麻麻的文字,而且现代国文、英文、古文的试题文章都太冗长了。龙见挑了英文,但完全看不懂题目,还没抄完一题就宣告放弃交给橘。喜多和物理搏斗。图形、数字、英文字母太多,太花时间。也就是说,看似极为简单的抄写作业,其实也需要相当程度的知识。 出乎意料的难关。心情越来越急躁,作业却迟迟没有进展。 “现在几点啦?”龙见哀怨地问。 “两点二十分。”橘发出制式化的回答。 “糟了。”喜多焦躁。 龙见丢下笔豁出去了。 “喂,要不要干脆带回家啊?” “什么?”喜多说。 “把试卷带回家比较好办事啊。” “你是白痴啊!” “不,”正在思考的橘反驳喜多,“如果有多余的考卷,这会是个好办法。” “应该吧。” 两人都觉得这是个妙计,一数之下,果然每一班任何科目的试题卷都比学生人数多出五、六张。老师以防万一多印几张,想想确实有此可能性。 “好耶、好耶,试题卷和答案卷都有剩嘛。” 说着,龙见迫不及待将考卷塞进怀里。 “可是啊,”喜多说:“他们会不会记下多余考卷的张数啊?” “我们学校没有那么精明的老师吧。”橘讽刺,龙见拉着喜多的手说:“对呀——” 喜多也立刻点头。他也和他们一样,希望尽早离开学校。 “既然要带走,”橘说:“干脆把答案卷也带走吧,每科三张。” “为什么?” “今天晚上把答案写好,明天带去学校。在考试开始之前,把它藏在抽屉里。时间一到,把写好的考卷交出去就好啦。” “对耶——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喜多暗自咋舌。不论情势多恶劣,橘都有办法想出妙计,不,应该是情势越恶劣,橘的脑袋就越灵活。现在回家再一一解题,确实是件浩大的工程,更没自信在考试时顺利写下答案。再加上明天势必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万一在考试中间睡着——不,龙见睡着的机率将是百分之九十以上。 各科试题抽出一张,答案用纸抽出各三张,并且塞进怀里。 大功告成。三人同时使眼色,同时起身。 走出校长室并上锁,确认确实上锁后将钥匙放回副校长的抽屉里。三人爬着离开老师办公室,按下门把门锁后关门,再度确认上锁。蹑手蹑脚穿过走廊,下楼,从一楼的侵入口窗户离开校舍。三人排成一列走过操场边缘,纷纷越过铁栅门逃出校外,看了看手表。 两点四十二分—— 压抑想狂奔的心情,三人若无其事地走回来时路。走到大马路上,街道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一辆计程车半身跨在人行道上,司机将车座完全后倒打盹,一敲车窗,他立即弹起来,不知他是容易惊醒还是职业病,他亲切地招呼三人上车。 计程车掠过红灯朦胧的警署旁,开到满是同业车的国道上。 “那支国士无双定了江山啰。”龙见猛然开口。 “不过就只有那一次啊。”橘答腔。 ——啊啊,对了。 “最后的满贯也很伤人呢。” 喜多加入话题。龙见和喜多心满意足地点头。 “当学生真好。”司机笑着说。“每晚打牌就有饭吃呢。” 这一句话正是三人期盼以久的,作战落幕的钟声。亚森·罗苹计划圆满成功了。 第四节 早晨浮躁的声音和空气也传进侦讯室里。 上午八点五分—— 可能是集体上学的学生吧,远处孩子们高亢的嬉闹声,吸引原本沉浸在十五年前往事的喜多看了窗外。 “计划成功后——”寺尾试图拉回他,“后来呢?” 喜多稍显疲倦,但不改他顺从的态度,开口说:“我们搭计程车回到我家,喝啤酒庆祝。” “考卷呢?” “我们翻开课本,把答案写在考卷上,不过实在太困了。我们看龙见精神比较好,于是把事情交给他,我和橘就先睡了。” “交给他?” “我们拜托他随便填一些答案。亚森·罗苹计划原本就不是为了考好分数啊。” “我懂了……那么隔天考试怎么样?” “我们带着龙见写的答案卷进教室,收考卷时偷偷掉包。” “成功了吗?” “是的,没被发现。老师们也万万猜不到我们一开始就有答案卷吧。” 喜多的嘴角微微浮出笑意。亚森·罗苹计划成功时的那股滚滚涌上的喜悦穿越时空,扩散在内心里。虽然只有片刻,但确实让他暂时忘掉目前所处的,铁栅里的拘束。 寺尾也暗自佩服。不论是周密的计划或是利落的行动都不输给专业的窃盗。然而说到正题呢?依旧找不出三人杀害岭舞子的动机,嗅不出半点可疑性。当前唯一的方法就是回溯喜多的记忆,但光是单方面地听取供词,到底能否逼近事件的核心呢?无人能保证。 寺尾身为侦讯官,不容此案有任何差错,然而此刻却渐渐失去对它的兴趣。话虽如此,他更是无法想像自己放掉眼前已经上了钩的猎物。因此寺尾内心萌生的些许自我矛盾,只能为喜多带来些许的缓冲。 “我不想再听你的当年勇了。” “啊?……” “说说岭舞子的尸体。” 喜多低头,仿佛被人挨了一拳。 “你看到了吧?” “……” “你只要撒一次谎就完蛋了。” “……” 一个传令兵打破了胶着。 “主任,方便吗?……” 传令从半开的门缝探出头做个“出来一下”的表情,但寺尾说:“进来。” “什么事?” “那个……”传令瞄了喜多一眼,怕声音外漏,用双手牢牢捂住嘴,对寺尾咬耳朵。 “龙见那边的供词——他说他看到岭舞子的尸体移动了。” “移动了?”寺尾紧盯着喜多问道,“什么意思?” “尸体被人发现在校舍旁,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龙见无意间透露,舞子的尸体原本在另一个地方。” “在哪?” “他还没说。不过他说他和喜多、橘一起看到尸体。” “了解,辛苦了。” 寺尾让传令回去后,再度狠狠瞪了喜多的双眼。看见刑警间的密谈,喜多脸上浮出新的不安。寺尾一方面分析他的心理状态,但另一方面心中早已充满了怒气。传令的报告显示,龙见的供词已经超越了喜多的供词。也就是说,德丸的侦讯进度追过了寺尾。 ——无能的辖区警察,不懂分寸啊! 不能够让辖区警察超越自己。寺尾长期任职在本厅,孕育了鄙视辖区的能量,如今这一股能量,完全赶走了他身为侦讯官的算计,以及他与嫌疑犯之间的过招等“游戏”心态。 寺尾缓缓开口。 “你在哪里看到岭舞子的尸体?” 喜多惊吓,视线游移不定。 “你不是看到了吗?” “……” 喜多痛苦地压低下巴,按住喉咙吞了一口口水。寺尾递了茶杯给他。 “请问……” “什么事?” “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喜多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怕我老婆会担心,而且也需要打个电话跟公司说我会迟到……” 熟悉的学校钟声随着风传了进来。 寺尾点头。 “太太叫什么名字?” “和代。” 寺尾转头对靠在门边的年轻刑警下了命令。 “喂,打电话给和代夫人——对她说:你老公把该说的话说完就会回家,请别担心。” 喜多以哀怨的眼神目送年轻刑警离开,等他的身影消失,喜多大叹一口气,面向寺尾。 把该说的话说完——寺尾是这么说的。 喜多这回打从心底投降,打破沉默。 “我们在第二天、第三天,以同样手法顺利偷走考卷。看见尸体是在最后一个晚上。” 第五节 十二月九日晚上,雨天。 明天就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亚森·罗苹计划也接近尾声了。 这一天换喜多负责担任潜入四楼资料室的“先锋部队”。第一天是橘,第二天、第三天由没有打工的龙见连庄,因此这一天是喜多头一次担任先锋。 晚间八点,喜多以探险的心情,带着装了浓咖啡的小热水壶潜入校内,然而就如橘所说,那是个极为无聊又痛苦的任务。 看了无数次手表,但时针却毫无动静。狭窄的资料室只有两个榻榻米大的空间,霉味让人窒息,冷冰冰的地板犹如冰块。不论如何踏步、如何搓揉还是无法温暖身体,屁股和脚底传来阵阵疼痛。 ——来个校内巡逻吧。 寒冷和无聊,加上连夜成功犯下大胆行径,让喜多的心境松懈。海德茂吉的第一次巡逻时间在十点半左右,还有两个多小时。 喜多的尿意让他付诸行动。他蹑手蹑脚离开资料室,在附近的流理台方便后,摸黑走到地理室,贴到窗户边,胆颤心惊窥探外头的状况。 下雪了。 雪片漫无目的的纷飞在空中。 ——难怪这么冷。 喜多重新包好围巾,把皮外套的拉链拉到胸口。 开了夜间照明的操场上,夜间部的学生不畏寒冷发出欢呼声,打着橄榄球。其中有许多老年人,喜多分不清谁是学生、谁是老师。他观赛了一会儿,后来看腻了,想探险的心情再度蠢蠢欲动,于是走下楼。三楼有喜多的教室。 他悄悄打开教室门。忽然间,喜多的神经发出警戒警报。窗外出现朦胧灯光。操场上的照明在校舍的背后,不可能照亮到这里。但教室外却莫名明亮。 喜多弯下腰走到窗边,躲在窗帘后观察外头。他发现灯光的源头。隔了篮球场的西栋二楼,老师办公室灯光通亮。一个人影掠过。 ——竟然还有人。 喜多慎重地拉长了脖子。他在先前的侦查中,早已学会从三楼斜看二楼的动作。 看见女人的双脚。一双红色高跟鞋。 ——是丰满。 女人在办公室后方,角度不对看不见上半身,不过那个下半身,不,应该说是那紧贴身体的粉红色窄裙、丰腴的腿部线条、火红的高跟鞋,显然是英文老师岭舞子。 ——她一个人站在那边干嘛? 但他立刻发现不只一个人。 另一双白色鞋子靠近舞子脚边。然而对方位置比舞子更深,因此喜多只看得见鞋子和脚踝。 鞋跟不高但露出脚踝,对方应该是个女的。 ——那是…… 鲇美的名字忽然闪过脑海。他想起她们俩在舞厅的画面,但不能肯定是她。学校还有其他女老师,况且喜多根本不记得鲇美今天是不是穿了白鞋子。对方没有穿袜子,可能是站在舞子身旁的关系,纤细的脚踝让人猜想这双腿的主人尚未发育完成。喜多也猜可能是学生。考试期间,规定学生不得进入办公室,但舞子这种个性,很可能趁其他老师下班后对学生说:“稍微帮忙一下嘛。” ——老师……还是学生…… 喜多压抑不住兴奋。他全神贯注,尽可能压低视线,试图确认白鞋的主人,但距离实在遥远,加上飘雪让视线更加模糊,事与愿违。干脆下楼,从正面瞧她是谁好了,正当他移开视线时,发现前方有一盏摇晃的光线。 就在办公室左方二十公尺前的楼梯。光线摇摇晃晃上了二楼后马上转向左边。 ——完蛋了! 那是海德茂吉。手持手电筒的茂吉走在通往东栋走廊上,而喜多正处在东栋。 喜多立刻奔出教室,跳过两阶爬上楼,穿过地理室逃回充满霉味的资料室,屈膝屏息,将所有精神集中在耳朵上。 过了五分、十分,但没听见茂吉的脚步声。后来过了晚间九点。还是没听见任何声响。 ——原来他不是来巡逻。 答案已经出炉,但喜多完全吓破了胆,连走出外头的力气也没了。虽说是情势所逼,但万万没想到衰老无能的茂吉,竟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威胁。 喜多喝了咖啡镇定情绪,接着便靠在古地图卷上闭上眼睛。 眼皮上还留着办公室的残影。 丰满到底在做什么?另一个女人又是……鲇美吗?还是别的女老师?或是学生?而且怎么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意袭来。连日来的深夜行动作祟,咖啡的效力也到此为止了。急忙逃走让喜多温暖了身子,这也帮助他提早进入梦乡。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他看似松懈,但惊醒后便能立刻察觉自己所处的位置,这都归功于神经的某处仍保有部分警觉心。 他听见声音。 声音……音乐……不,是一首歌。有人在唱流行歌。男人的歌声渐渐逼近。 “是他吗?”喜多喃喃自语。 他想起其他两人的经验谈,据说茂吉会边唱歌边巡逻。龙见大笑说:“人家可是八代亚纪呢!” 一看手表,正好十点半。 茂吉出巡时间在十点,十点半通过资料室。这也是从他们俩那里听来的。 ——完全准确。 喜多把身体缩在杂物背后。 歌声越来越近。虽然走音,但还是能够听出他在唱糖果队的畅销歌《小男生》。 ——一大把年纪了,丢不丢脸啊? 喜多在暗自嘲笑,却也意外窥见到茂吉的另一面的兴趣只有在黑板上写蚯蚓文字和深夜巡逻,不过想起茂吉起居的守卫室,宛如军队无线电般的斗大手提音响。 茂吉越唱越起劲,歌声逐渐加大。 “——他是,他是可爱的——小男生——” 砰。 他似乎已经进入地理室。这个房间的角落就是喜多藏身的资料室。脚步逼近。手电筒的光线两次、三次射进门缝。 “——不甘寂寞又任性——虽然可恶还是喜欢你——” 喀嚓、喀嚓,粗鲁地转动门把,接着令人目眩的大量光线舔过室内。然而,这个状况只维持瞬间,茂吉用力关上门,原有的漆黑又回来了。 歌声也渐渐远去。 喜多呼的一声吐出气,伸展四肢。 ——吓得差点没命了。 接下来只需要度过十二点半的巡逻。依照计划,橘和龙见的后勤部队将在一点半出现。喜多恢复镇定,离开资料室呼吸新鲜空气。夜间照明已经熄灭,操场一片漆黑。他走到另一边的窗户,看到老师办公室的灯也熄了——舞子以及另一个女人也回去了吧。看来雪也快停了。 喜多引入后勤部队时已经是半夜两点半,严重落后原定的会合时间。 “喜多郎,怎么了嘛?”龙见露出惊恐的神情,橘也一脸严肃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倒霉。”喜多抱怨道:“海德那家伙没有来第二次巡逻啊!都已经过了一点了,我下楼一看才发现守卫室的灯还亮着。” “然后呢?”龙见忧心忡忡地问道。 “十五分钟前才终于熄灯。大概睡着了吧。” “死老头,他偷懒没去巡逻喔。” 龙见一改先前的态度取笑茂吉,但橘的表情却依旧僵硬。 时间紧迫,于是三人立刻展开行动。考期将住明天结束,只剩下汉文和伦理两科目。他们一心想尽早偷出考卷,回家好好睡一觉。 三人依照步骤突破层层关卡,只花二十多分钟就溜进校长室,更新了最短记录。带头的橘拿出保险箱钥匙直直走向旧保险箱,以熟练的技巧插入钥匙转动。 门打开了。喜多立刻拿出手电筒照了保险箱内。 “啊啊!”三人同时大喊。 眼前出现难以置信的画面。 一个女人——保险箱里装了一个女人。 吱吱吱…… 女人的身体失去了保险箱门支撑缓缓移动,卧倒在跪姿的橘身上。 “哇——” “哦!” 龙见发出尖叫声,手脚在地上拼命挣扎,掩开喜多后直接滚出校长室。被撞的喜多就此腿软,早已发不出声音。 土色的脸,半开的眼睛混浊,无力地张着嘴,周围划过好几条唾液。喜多频频颤抖,但又仿佛被人蛊惑般,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视线。 橘拼命挣脱,总算推开女人。女人的身体软绵绵地折腰,头部重击地板,甩出白皙的手臂。 粉红色洋装配上红色高跟鞋、褐色头发、高挺的鼻子—— “是丰满耶……” 喜多傻住了。 “死、死了……” 橘的声音沙哑,听不清楚。 两人互看对方。互相的表情诉说着惊恐的程度。 “人家讨厌这样啦!” 房间外,听见龙见近乎发狂似的鬼叫。他从门缝探出头拼命招手说:“快点!” “走、走吧!橘。” 喜多说着急忙起身。 但橘却不肯动。 “喂,橘。” “好……” 橘自言自语,仿佛在对自己说话,然后立刻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跪在地上,脸背对着舞子,将双手伸向舞子的腋下。 喜多看得目瞪口呆。 “橘……橘,你……” “最好把她恢复原状。” “可是……” “任何东西都必须恢复原状,这才是亚森·罗苹计划的游戏规则吧。” 于是橘抱起舞子的身体。土色的脸撞到橘的肩膀,头部无力地向后倾倒。 ——多可怕的家伙…… 除了发现尸体的恐惧之外,喜多更在眼前的家伙身上感到另一股恐惧。 橘则一面发出低沉的声音,一面拼命试图将舞子的身体塞进保险箱里。过了一会儿,舞子衣服飘出一封茶色信封袋。橘没发现它,专心继续他的工作。他将露在外面的双腿推进保险箱,再以单手抓住保险箱门,宛如封印恶魔般奋力关上门。这个声音让喜多回过神来指了指地上的信封,但再也不愿打开保险箱,因此迅速捡起就塞进外套口袋。 橘依旧保持冷静。他将保险箱钥匙放回校长的抽屉,抽屉上锁后再环顾四周。 “不要管这些了,不要管了啦!”龙见惊恐的鬼叫声。 “喂!”喜多也不禁催他。 橘点了一次头说:“走吧!”就在这个时候…… 哐啷哐啷。 办公室响起如雷般的声响。 三人犹如躲子弹般立刻趴下。脑中瞬间察觉那是“打开玻璃窗的声音。”然而,黑暗吞噬了方向感,让他们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打开的是哪个窗户。视线所及范围,没有半个人影。 ——到底是谁? 三人屏息趴在地板上,这次听见一个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在黑暗里集中所有的精神,这回总算锁定了声音的来源。是最里面的国文准备室吗?不,是隔壁的英文准备室。声音竟然近在咫尺。 嗒、嗒、嗒、嗒。 脚步声跑远的声音。有人从二楼窗户往外跳下,然后逃走了。 三人互看对方,不约而同下定决心走向英文准备室。 杂乱的小房间。正对面的窗户已经被人打开了。三人争先恐后探出窗外,查看脚步声远去的方向。似乎看见一个人的背影,但那只有一瞬间,漆黑的夜空立刻覆盖了视野。 “看见了吗?”橘问道。 “完全没有。”龙见摇摇头。 “到底是谁啊?……”喜多说。 远方传来金属震动的声音。对方越过正门逃出校外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查明对方的真相。 “是他干掉丰满吗?……” 喜多的声音颤抖。 说完他才发觉一件事:尸体不可能自己躲进保险箱,也就是说,有人杀害舞子后再将她塞进保险箱内—— “不知道。”橘说。 “不管了,先逃吧!” 虽然这并不是开心事,但龙见却猛力摇晃两人的手。 两人也立刻点头。 逃走的黑影可能就是杀害舞子的凶手。事实或许如此,然而三人窃取考卷,这也是不折不扣的罪犯。逃亡者跳下窗户发出巨大声响,恐怕会吵醒茂吉。万一尸体被人发现,三人可能被怀疑成杀害舞子的凶手。总之得尽快逃走,刻不容缓—— 喜多关上英文准备室的窗户。一关上窗户,三人同时狂奔,摸黑躲开桌子、推开椅子,但就在正要离开办公室之际,橘突然跌倒了。 两人一经跑到走廊,因此对着橘拼命招手,橘起身跌跌撞撞追赶他们,但又忽然停下脚步,伸手转动门内侧的门把。 ——他没忘了锁门呢。 喜多打从心底佩服橘的冷静,然后继续追向龙见的背影。 明天一早,有人将发现舞子的尸体。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喜多使命挥动纠结的双腿,狂奔在深夜的走廊上。 龙见在侵入口急躁地跺脚等待他们。喜多越过窗框,随后橘也追赶上,趴倒在地上。 亚森·罗苹计划最后一天,三人空手离开学校。搭乘计程车,但已经没有人愿意提起麻将话题。 过了午夜三点,天空下起绵绵细雨。 <hr /> 注释: 第六节 岭舞子的尸体在保险箱内,而躲在老师办公室的某人从窗户跳下,逃走了—— 喜多的供词令人错愕。一个人能够自己躲进保险箱内,但不可能亲自上锁。如今,负责办案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理清了一个事实。这起案件,千真万确是一桩谋杀命案。 侦讯室里的寺尾无非就是在追查这个“凶手。” “你看见逃走的人是谁吗?” “不,我只隐约看见背影,随后立刻消失在黑暗里了。” “是男、是女?” “啊,嗯,‘他’是从二楼跳下去的,所以我从没想过是个女的……但其实我也无从判断。” “身高呢?” “完全不清楚。那真是一瞬间的事情……” 寺尾停止无谓的讯问,于是允许喜多上厕所。目送他离开侦讯室后,缓缓掏出香烟。 事态出乎预料。 舞子遭杀害后,暂时被放入保险箱内,然后再被搬运到校舍旁的草丛里。接着凶手准备了舞子的遗书,设下伪装自杀的陷阱——串连目前查明的事实,这就是整起案件的原貌。 然而,谜题却越滚越大。 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为何被杀?凶手是如何取得舞子笔迹的“遗书”呢?况且,不能遗忘的是,当时的验尸报告的一致性。 法医判定舞子的直接死因为颈椎骨折与脑挫伤,也就是脖子骨折,并且脑部强烈撞击所致,另外记载中还留下全身挫伤的记录。如果判定颈椎骨折和脑部挫伤为凶手杀害的手段,那么全身挫伤又该如何解释?尸体上留下无数个挫伤痕迹,法医判断这是“从四层楼一跃而下所导致的伤痕”,若要凶手在尸体上留下这些痕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凶手攻击舞子的头部和颈部把她杀死,然后藏在保险箱内,再将她搬到顶楼抛向地面——这就是行凶的顺序吗? ——不。 死后再留下的伤口不会出现活体反应,但舞子的尸体上却出现了。法医鉴定显示,颈椎骨折与脑部挫伤是在断气前,或是断气同时所留下的挫伤,因此无法推论凶手在杀害后,隔了一段时间再丢下尸体。 ——如果这不是丢下尸体时的伤痕,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年尾忽然想起,曾经听说警方在初步办案中犯下的一桩严重失误。被害者遭凶手脚踩了数十次,然而警方却判断被害者遭大卡车辗毙致死。事件发生后一个月期间,警方拼命追查各地车辆,最后凶手主动投案后才发现办案失误。 舞子也是遭人踩踏了吗?还是遭钝器敲打致死呢?若果真如此,那么凶手势必对她怀有深仇大恨。再进一步思考,如果凶手刻意在舞子身上留下跳楼自杀才会留下的伤痕,那么这名凶手恐怕是试图犯下完全犯罪的高度智能犯,更有必要设定他为拥有偏差人格且极为棘手的恐怖凶手。 想到这里,寺尾忽然明了到一个最单纯的疑问。 舞子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保险箱里? 首先得解开这个谜团。不,解开这个谜团才是解开所有疑惑的捷径。换言之,这也是能够在“岭舞子教师命案”报告书中,以真正破案者的身份留名的首要条件。 侦讯室的门被开启。喜多完全融入在罪犯的角色中,怯生生地回到座位。喜多一早认定为“木头”的两名刑警,刻意猛力关上门,密室又再度成形。 寺尾暂时抛开不确实的事件脉络,开始确认几项事实。 “你说你偷看老师办公室时,看到岭舞子的脚,应该是说下半身吧?那是大约几点的时候?” 喜多思考片刻回答:“应该是八点半左右吧。” “你偷看了好一阵子对吧?” “是的。直到我发现海德茂吉后逃到资料室,这中间大概有十分钟吧。” “老师在八点四十分左右,确实还活着。你确定她是岭舞子吗?” “我想应该是。” “午夜两点半……不,四十分左右。” “也就是说,舞子在晚间八点四十分到午夜两点四十分之间的六个小时中遭人杀害,是吗?” 喜多沉后摇摇头。 寺尾内骚动,但以极为平淡的语气反问:“什么意思?” 其实喜多的语气变了,仿佛在回溯记忆,“龙见和橘……记得在午夜一点左右吧,他森罗苹打电话到丰满家里。结果本人接起电话……” “你说在家里吗?” “她本电话,龙见说她好像刚睡醒。” ——舞回到家里吗? 寺尾乱。脑中立刻修正事件的脉络。 晚间八分,舞子在办公室。午夜一点在家里接起电话,两点四十分便死在保险箱内。然晨被人丢弃在草丛里——这就是他修正后的事件脉络。 然而,的“暂时返家”的事实,使这个脉络显得十分不合逻辑。这个事实确实符合喜多:“十点半,茂吉巡逻结束后,办公室的电灯就熄了。”但另一方面,从事件的检视整起案件,“暂时返家”便显得相当不合理。 寺尾研子在办公室留到很晚,并且被人发现在校长室的保险箱内,那么命案现场理应在然而,舞子暂时返家,而且已经准备就寝了,事情就此忽然变得十分复杂。假设学校为命案现场,那么势必得让舞子再度外出一趟。是被人叫出门、还是主动外出?总之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寺尾在无数次的侦讯中学到一个道理,一个洗了澡、躺在床上的女人,不可能轻易外出。而且当时已经过了凌晨,很难想像一个女老师有什么事非得在这个时间外出。 言归正传,就算顾及舞子十分开放的个性,暂时返家仍旧严重脱离事件的连续性。非得猜测这应该是“攸关感情”的新发现。 寺尾中断思考,提了另一个问题。 “你说老师衣服上掉出一个信封,到底是什么?” 喜多压低音量说: “那是……考试的答案。” “考试的答案?你是说考题的解答吗?” “是的。我们三个回家打开后也吓了一跳……信封里装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隔天考试的汉文和伦理的答案。” “一张纸上出现两个科目的解答……” 寺尾脑中无法想像出合乎逻辑的解释。眼前的喜多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这已经不是侦讯,已经变成某种对谈了。 他已经完全驯服了喜多。只要他一逼问,便能敲出一大堆事实。然而,多到数不清的所有事实全都立刻碰壁,无法并排在同一个平台上。这让寺尾焦躁万分,也嗅到了超乎想像的困难。到底能不能够问出所有的事实,并且串连这零零星星的讯息,理出案件的始末呢? 不安的影子落在寺尾心中。这一股不安的对象,无非就是坐在另一间侦讯室、名为德丸的呆瓜辖区刑警。 就在同一个时间点,负令的年轻刑警正跑向龙见的侦讯室。殊不知寺尾低落的情绪,这一边的侦讯则依询的常规,顺利进展双方的对话。 德丸听取传令兵的传话点头,然后缓缓面向龙见。 “听说你在事件当晚打给老师?” “哇!你从哪听来这么的内幕呀?” 免费的可乐让龙见龙心,仿佛享受侦讯的过程。 “打了吗?” “打了、打了,打过了——听我说嘛,我会好好说明,德兄你就别那么激动了。” “别打混,快说。” “是的、是的。” 龙见娓娓道出事情的始末。 打电话的关键在于亚森·罗苹计划的第三天晚上。连夜的计划成功让三人有了余裕,偷出考卷后闲着没事搜了校长的抽屉,发现公事文件下有一本皮革封而的厚重笔记本。三人翻了翻,在通讯录里发现名为“MM”的电话号码。其他的人名都是普通的姓名,因此龙见嬉闹说:“这可能是校长的情妇喔。”然后橘便记下电话号码。 “然后我们开始猜测MM到底是谁?”龙见滔滔不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岭舞子。” “她确实是MM没错。” “是啊。那个女人真是个骚货,就算跟校长有一腿,我们也不觉得奇怪呢。而且听说校长家的女人关系很乱嘛。” “结果你们查到了吗?” “结果啊,找不到教师通讯录,没查到。所以隔天晚上直接拨了那个号码。” “是你打的吗?” “没错,我从亚森·罗苹的公共电话打的。” “几点的时候?” “嗯——第一次是喜多郎先锋部队离开之后,所以……八点左右吧。不过没人接。丰满是独居的。总之那一次没人接电话。” “所以又再打了吗?” “是啊、是啊,我和橘暂时分开后,十一点又在亚森·罗苹集合,嗯——那是我们后勤部队离开店里之前,所以应该是晚间一点之前吧。” “有人接吗?”德丸的语气稍显紧张。 “有啊。她好像很困的样子说:‘喂,我是岭——’我说喂,她立刻发现是我。她说:‘你是龙见吧?’我只好急忙挂电话。那次真的好惊险喔。” 龙见露出微笑,却又忽然变得一脸严肃,他仿佛另有隐情地说:“真是的……”然后偷偷瞄了德丸一眼。 “真是的什么?” “没什么。这个故事就此结束。” ——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德丸直觉到这一点。 午夜一点多,舞子在家里。 校长把舞子的电话号码以英文开头字母记在笔记本中。 这两个事实可说是莫大的收获。龙见回到调皮男孩时期的表情,试图偷走德丸的香烟,然而他确实知道更重要的事实。德丸压抑内心的骚动,摸索下一个侦讯的切入点。 <hr /> 注释: 第七节 由于喜多和龙见的供词一口气迈入核心部位,所以四楼调查对策室更加忙乱了。为了躲避记者,将刑事课的办案人员统统召集到四楼,因此三十人犹如沙丁鱼般挤在一个层楼共同作业。 占据在喇叭前的藤原刑事部长已经走了。当时水面下正在调查保险金连续命案,藤原为了与检察厅商讨是否发布凶嫌逮捕令,所以回到本厅去了。 藤原在回去之前对办案指挥官的沟吕木说:“拜托务必破案。” 沟吕木听了不知所措。因为他不是说:“务必破案”,而是“拜托务必破案”。藤原曾被誉为“办案之神”,当今仍获得所有办案人员的敬畏,却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台词。 当然,沟吕木一心只求“持续下达各种指令。 首先,派出了几名办案人当时当任校长的三之寺修的住所与人物。三之寺为何以“MM”的昵称记下岭舞号码?这一点非得查明不可。万一就如龙见所猜测,舞子是他的情妇,那么三从一名关系者瞬间升格为嫌疑犯了。 然而话虽如此,对方可是校长,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不能光凭一个街上的黑道小混混供出“MM”的内三之寺抓到警署里。如果事件发生在现在,沟吕木大可针对宾馆进行地毯式搜这可是十五年前的往事。若要光明正大揪出三之寺,势必得从喜多或龙见口中个,不,再多两、三个强而有力的补强材料。 沟吕木暂时保留三之寺的换思考的方向。各个情报分析固然重要,然而调查指挥官的职务就是在面对单,发觉出各式各样的切入点,也就是说,尽可能以最广的角度审视案件。 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重新检视尸体状况以及验尸报告。从物证面检验喜多与龙见的单向供词,并且举发有效情报提供给侦讯室,以便导引出决定性的供词,这是沟吕木当初的构想。 然而,期待却轻易破灭了。事件当时的调查报告书比预期中草率许多。 “致命性的败笔就是它没有推测死亡时间。” 沟吕木拍拍报告书上的灰尘,无奈地说道。一旁一个削肩的矮小男子,搔搔他的白发频频点头。 他是辖区老鸟鉴识人员,筑濑次作。 邋遢的制服两袖上套了一双闪闪发亮的黑色袖套。他是鉴识界的老手,虽然有些不通情理,但他鉴识的眼力就连本厅也难以轻忽。 筑濑难以置信地说: “他们一开始就认定被害者是自杀,所以办案也不像样嘛。况且,检视官根本没到现场呢。” “问题就在这里。”沟吕木浮起气愤的表情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哎呀,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警察也和现在不一样吧。” “喂、喂,筑兄,这虽然是昭和时代的事件,但也已经过了昭和五十年呢!如果她是在自家里上吊自杀也就罢了,但这可是一个老师意外死在校园里唷,检视官怎能不到现场呢?” “或许那天东京都内正好出现好几个怪尸体,生意太好了吧。”筑濑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因为三亿圆事件的时效刚过,所有警视厅人员都去睡大头觉了……” “别闹了。” “可能是因为发现遗书,所以他们深信这是一起自杀吧。以前自杀频传,可能不想为了无聊的自杀案件麻烦检视官,刻意不请他到场吧。” “但也实在是……” “而且虽然检视官没到场,不过你看,辖区警部看过尸体呢。法律上不成问题啊。” “警部也有好坏之分呀。” 沟吕木吐出无奈的叹息。 若辖区内出现意外死者,讯息将传送到本厅。检视官必须前往现场勘验尸体,并参考法医的的意见判定自杀还是他杀。只要检视官判定这是“他杀”,本厅将动员上百个办案人员。假设检视官误判自杀为他杀,事态将成了徒劳的“幽灵调查”。反之,若将他杀尸体误判为自杀或事故意外,事件将在案发后立刻陷入迷宫,永不得伸冤。事件是启动还是冷冻,全得仰赖检视宫的眼力。 岭舞子命案,一开始就没有请来检视官。在放弃自杀、他杀判定的机会下便笃定它是“自杀”,因此调查资料里根本没留下能够推测“他杀”的有力痕迹。 “司法解剖也于事无补啊……” 沟吕木将报告书丢在办公桌上。 “是啊……或许它对医学进步是有那么点贡献吧。” 筑濑语带讽刺,但表情上却透露出无奈。 “有没有空?” 署长后闲悄悄出现在两人背后,可能是听了他们的对话耐不住性子了,忍不住插嘴。 “指纹呢?既然认定为跳楼自杀,应该会采集顶楼栏杆等地方吧?” “他们采集了尸体的手指,其他地方却没采集半个指纹。”筑濑摊开双手以示无力,并且酸了一句:“这份鉴识报告是鸭蛋唷。”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任何法医或鉴识材料能够检验喜多和龙见的供词内容啰?” 不熟悉办案的后闲道破了一切。板着脸的沟吕木并未露出不悦,耐心地面向后闲说: “署长,我们先别急着下结论,再想想办法吧。” 后闲不禁垂下双眼。沟吕木要他一起思考呢。后闲原本就对沟吕木这个男人怀有好感。清晨接获本厅通知说:“我们会派沟吕木组过去。”他立刻回答:“那太好了。”虽然主任的寺尾令他感冒,但至少沟吕木不会引发他对刑警的自卑心。 至于筑濑则无意参与两人的对话,嘟起下唇再度翻阅报告书。说到刑警自卑感,就另一个层面而言,筑濑也怀有类似的情感。解决事件,不是靠刑警的第六感或是手腕,唯有精选下的确实物证才是破案关键,这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鉴识人自尊。因此,当他面对如此草率的鉴识报告时不由得怒火中烧,更是忘掉自己明天春季即将退休,逮到机会就要激励年轻鉴识课员说:“如果让刑警看轻,就别当鉴识了!” 陷入苦思的后闲面向筑濑开口,希望听取他的意见。 “我们先放弃死亡推测时间,看看全身挫伤的鉴识如何?” “挫伤遍及背部——”沟吕木窥视筑濑的资料回答。“舞子死亡时脸部朝上,因此这是从顶楼摔下时的伤痕,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吧。” “可是沟吕木,如果两人的供词属实,那么尸体一开始是在保险箱内。与其认定她是被人从顶楼摔下,应该思考她是在校舍某处遭人杀害。或许是凶手践踏了尸体,但现场状况让警方误以为这是摔落时的全身挫伤。我们不能忽视这个可能性吧?” 后闲外行人的推测,竟然十分酷似侦讯室里的寺尾的推理。 “不——”筑濑从资料堆中抬起头,“法医就等于是检视官的老师呀。如果要论及自他杀的判定就另当别论,但说到观察尸体本身的眼力,检视官哪能比得上法医呢?他们不可能分不清其他方法造成的挫伤,和从四楼摔下的全身挫伤。” 后闲并没有为此失望,频频点头。他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感受到办案的参与感。 沟吕木若有所思,然后开口。 “这么说来,凶手先从顶楼摔下舞子,再将她塞进保险箱,然后再将舞子的尸体运往坠落地点……这个行为毫无逻辑可言啊。” “是啊。”筑濑轻易同意。 后闲再度频频点头,但这回显得有些困惑,对话就此结束了。三人终究陷入与寺尾同样的死胡同。 后闲为了裁决下楼,沟吕木藉此机会再度转换思考。现阶段不宜过度接近事件的单一视向,保持俯瞰的态度吧!沟吕木听从内心的告诫。 “大友——” “是。”大有从文件堆背后应答,露出他瘦弱的上半身。不知他小孩已经出生还是尚未出生,他的友情依旧冷静,无从判断。想必他还没打电话到医院吧,沟吕木决定先不谈他老婆的生产话题,要求他制作嫌疑犯名单。 所谓嫌疑犯,其实只不过写出喜多供词中的人物罢了。两名年轻刑警在沟吕木的指示下,用图钉在墙上贴上一大张纸。 准备就绪。大友从影印版“喜多供词书”中一一念出名字,菜鸟以油性笔写在纸张上。 喜多、龙见、橘三人下方的名字是体育老师坂东健一。他爱慕舞子却踢了铁板,这或许可以构成行凶动机。接着校长三之寺修,关键无非是“MM”的英文字母。下一行出现化学老师海德,也就是金古茂吉,案发当晚茂吉也睡在学校,换言之,从晚间到早晨,最接近尸体的人便是他。而且喜多表示,当晚茂吉并未执行十二点的巡逻。当时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另外还有姓名不详、跳窗逃走的人物。八点四十分左右,和舞子在一起的白鞋女子。她或许就是音乐老师日高鲇美,因此在旁括号写下鲇美的名字。其他参考人有人称三亿先生的内海一矢、爱打牌的相马弘、与喜多关系匪浅的太田惠……等等,供词上出现的人物一个不漏,统统列在白纸上。 “队长——”大友面向沟吕木说:“我已经派人索取当时的教职员名册,名册一到手,我就会列出所有老师的姓名。” “嗯,”沟吕木说,“除了校长之外,其他老师最好也能叫到警署,麻烦确认所有人的所在。” “了解。” “还有——”沟吕木忽然想到一个点,“派几个人去探访岭舞子年轻时的轮廓吧。” “你是说她当老师之前的样貌吗?” 大友的脸上露出微微抵抗的神情。追溯被害者的经历固然是办案常规,但本案十分特殊,即将在今晚面临时效,没有多余的时间慢慢追查经历,更没有多余的人手。当时舞子已经担任教师达八年了,因此办案对象应该锁定在教师时代吧。大友的表情诉说着这些担忧。 沟吕木轻轻拍打大友的肩膀说:“一、两个人就够了。想想办法吧。” “了解。”大友边叹气边说,“从最近的开始就行了吧?” “好。从大学友人开始,最好查到高中时代。除了异性关系之外,最好能够查出舞子当时的性格或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沟吕木并没有确切的理由下达如此强人所难的指令。 只是,他们供词中浮现的岭舞子这位女老师,不得不让沟吕木感到某种疑惑。喜多的供词十分生动,难以想像这可是十五年前的记忆。供词中关于喜多、龙见、橘三人恶行恶状的描述是那么的活灵活现,令人佩服,而暴力教师坂东、为不适任教职而烦恼的鲇美等等,都是每个学校必定存在的老师类型。沟吕木本身的遥远记忆中也曾遇见类似的老师。 然而舞子呢? 舞子开放的程度让人难以想像她是一名高中老师。她以近乎暴露狂的装扮出现在校园里,更不顾形象地出没在舞厅中、大喝大醉,最后竟和自己学校的学生跳慢舞。她的动作宛如妓女般妩媚,随兴自在地大肆狂笑,接着又犹如雷阵雨般突然发怒。 不论时代如何改变、不论沟吕木如何发挥想像力,他依旧难以勾勒出这名老师的形象。令他纳闷的点就在这里。在喜多精彩的过往世界里,舞子显得太过于生动了。舞子的行径毫无脉络可循,却唯独凸显了她异于常规之处,因此反倒难以捉摸,也稀释了她曾经活在那个时代的存在感。 沟吕木决定不再多想。这或许是事件的核心部分,也可能仅止于沟吕木个人的好奇。总之该出的招数已经出了。这样就够了。 沟吕木抬头望着墙上的白纸,他必须从罗列的姓名中特定出凶手。当然,凶手也可能与该校无关,然而,若在这个阶段再度扩大调查范围,那么情势势必难以收拾。大友摊开刚收到的教职员名册,等待沟吕木首肯后,开始列出其中的姓名。 “大友——还没找到橘吗?” 据龙见的供词表示,橘已经加入流浪汉的行列,驻扎在车站通路或是候车室。 “我们锁定车站和地下道寻找,但尚未寻获。” “是吗?”沟吕木啧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出另一个名字,“内海呢?” “那边也还没消息。”大友显得有些遗憾。 沟吕木紧盯的那张纸上,除了三亿圆事件的内海之外,没有一个名字能够让他的视线停留太久。虽然喜多和龙见的供词已经到达寻获尸体的阶段,然而锁定凶手的任务却仍未离开起跑点。当时的鉴识资料等同于废纸,况且至今未能召集橘或内海等重要角色。 沟吕木的心情犹如仰望着十五年岁月的高耸铁壁。尘封已久的事件完全闹了别扭,如今就算温柔对待它,它也不肯轻易露出它的真面目。 ——还有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呢? 沟吕木扪心自问,就在这个时候,喇叭的声音忽然飞入他耳里。那是早已熟悉的喜多的声音。 “到了早上,我们战战兢兢到了学校,结果没听到有人在保险箱里发现尸体……可是隔天被发现陈尸的地点竟然不是保险箱而是草丛,真是见鬼了。更让我们惊讶的是当天的晚报。报导写说警方研判那是一起自杀,我们三个都吓得难以置信。” “然后呢?”寺尾的声音。 “于是我们决定亲自下海揪出凶手。原本还打算匿名报警,可是警方已经认定是自杀了,而且万一他们重新办案,发现亚森·罗苹计划就不妙了……所以我们三个决定亲自调查。” 沟吕木静静倾听,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原来还有这一招。” 没想到三人竟然试图捉拿凶手。假设三人是清白的,而他们又在发现舞子为他杀的情况下展开行动,即便当时只是个高中生,或许还是能够查出某些重要真相。不,或许不能抱持如此大的期望,但总之能够提供某些提示或是契机,极有可能在胶着的现状下投下小石块,获取一定程度的新内幕吧。 时间过了上午十点半,虽然缓慢的办案步骤令人焦急,但已经尽了现阶段能够做的所有事了。沟吕木决定等待部下的报告,其余时间就留给喜多的供词。 <hr /> 注释: 第一节 十二月十一日—— 亚森·罗苹咖啡店的指定席上,喜多、龙见、橘三人紧盯着晚报的社会版。 版面的一大半延续昨日的话题,依旧排满了三亿圆抢案追诉时效过期的报导。 然而三人反复阅读的当然不是这则新闻,而是刊登在角落的一则小小的岭舞子死亡报导。 标题是:“女老师跳楼自杀”。 内文十分简短,描述尸体被人发现在学校草丛中,后半段则写道:“——顶楼留有一双鞋子,其中发现类似遗书的笔记,因此警方研判岭小姐是为失恋所苦跳楼自杀。” “喂,他们说她是自杀耶。”喜多喃喃白语。 “开玩笑!丰满是死在保险箱里耶!我们也看到凶手逃走啊!怎么可能是自杀?” 龙见气愤难平地陈述三人都熟知的事实,喜多担心周遭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龙见瞬间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可是,怎么会出现遗书哩?她明明是被杀啊……而且这里写说为失恋所苦,她是为谁失恋啊?这篇报导太诡异了吧。” “或许是凶手伪装自杀吧。” 这次换橘开口。 “伪装自杀?……”喜多和龙见齐声反问。 “是啊,凶手可能模仿丰满的笔迹写了遗书。” “警察一查就会发现吧?” “那这则报导又该如何解释啊,乔治?明明死在保险箱里,可是这里却说她是在外头自杀呀。” “啊,是耶。” “其实警察就是这么随便,他们根本没仔细办案呢。” 听了橘冷静的讲解,龙见佩服地频频点头。 “不过,警察既然已经判定自杀了,所以现在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们三个啰。” 喜多一说,这次换橘深深点头。 “那就——”龙见兴匆匆地插嘴进来,“我们来找凶手吧,好不好?你们说嘛,丰满都让我们摸她胸部,对我们也是照顾有加啊。” “白痴——摸胸部的只有你啊。” “喜多郎,别这么说嘛。哦……这叫什么……不是龙蛇大战,嗯……” “复仇之战吗?”橘说。 “对、对,就是那个复仇之战!我们来做嘛!好不好?好不好嘛——!” “嗯……” 喜多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管她是否曾照顾我们,置之不理还是令人忐忑不安,而且心中也有着些许的愤慨。一个人怎能如此轻易死掉呢?况且警察竟然胡说八道,声称自杀呢! 橘也消极地表示同意:“好啊,不过可能会徒劳无功吧。”总之,三人当场决定进行复仇之战。 “那,首先该做什么?”喜多问。 “第一个对象是体育课的坂东,”橘说,“他可是丰满的爱慕者呢,势必很清楚丰满的底细吧。” 一论及策略,橘果然高人一等。其他两人毫无异议立刻表示赞同,起身上阵。龙见更说:“要不要拿放大镜啊?”完全融入侦探的角色。 他们在柜台丢了零钱,对着厨房打声招呼,结果老板提着虹吸咖啡壶打开布帘探出头。 “你们学校现在一定闹得鸡犬不宁吧?” “学校要我们别紧张,所以上课、社团都照常进行啰。可是啊,老师他们嘴上这么说,不过他们比我们还慌张哩。”龙见幸灾乐祸地说。 “报纸上也有报导呢。听说是因为失恋啊?” “这点我们不清楚。”龙见敷衍带过,立刻接着说,“啊,对了,三亿先生,说到报纸,那个三亿圆抢案,时效过期,恭喜您啰。”深深一鞠躬。 “啊啊,谢谢。” 老板逗趣地回礼,让三人发笑。龙见动作最夸张,捧腹大笑,但又突然收起笑容,端详老板的脸。 夜幕已渐渐低垂,冷风卷起地面上无处可去的枯叶。商店在抢先一步的圣诞装饰下显得特别俗艳。橘一如往常徒步走到咖啡店,龙见的音速〇也送修了,喜多说:“那就搭地铁吧。”于是三人走向车站。 较晚离开店里的龙见最怕冷,于是追过两人,抢先躲进车梯口。他猛然回头看了两人,脸上神情却格外严肃。 “喜多郎,因为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所以有件事我忘了告。” “干嘛啊?” “嗯,听我说。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看到丰满尸体……那个晚上吗?” “没错、没错,计划最后一天的晚上。那天你当先锋部队先进驻学校,对吧?” “是啊。” “喜多郎离开亚森·罗苹后,刑警真的来了,而且还是五个。” “真的吗?”喜多吓得脸色发青。 “不是来抓我们啦,是为了三亿先生——那晚追诉时效就要过期了,所以警方打算来个最后一次侦讯。” 喜多放下心中的大石,大叹一口气后立刻注视龙见。 “所以他们带走三亿先生了吗?” “嗯,他被带走了。可是那时候啊……” “怎么了?” 被问及的龙见看了看橘,想把复杂的部分推给他。 橘接了龙见的话说: “就是在他被带走之前,三亿先生对刑警说:‘先让我收拾店里。’结果他走到我们的位置,一边擦桌子一边偷偷递出一把钥匙。” “钥匙?”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身穿高档制服的不良少年上来了。褐色的染发吹出宛如屋檐般的浪子头,穿着俗称“宽裤”的粗筒裤子,频频挥动裤管。龙见反射性地起身作势阻挡他们的去路。两人顿时脸色大变,贴墙穿过龙见身旁,快步爬上阶梯。外表凶神恶煞的龙见,事实上打架从没输过,但多半能够不战而胜。 “别理那种臭小子。”喜多不耐烦地说,立刻拉回话题,“那是哪里的钥匙啊?” “三亿先生说:‘离开的时候,帮我锁上大门。’我们当然会以为那是店里的钥匙吧?” “不是吗?” “不是。当时过了半夜一点,我们的会合时间快到了,于是我们离开店里打算锁门。” “可是啊——”龙见插嘴进来,抢走精彩段落。“钥匙完——全——不合。钥匙太粗,根本插不进钥匙孔。” “钥匙不合……”喜多疑惑地说。 橘再度接话。 “当我和乔治正在店门口苦恼时,三亿先生刚好结束侦讯回来了。我们说钥匙不合,他就说:‘抱歉、抱歉,我拿错钥匙了。’” 橘说到这里,凝视了喜多。他用眼神问喜多:“会有人拿错自己店里的钥匙吗?”喜多低沉地说:“不可能。” “对吧?” “是啊。那钥匙长什么样?”喜多看了两人的脸。 “那把钥匙粗得不像话,不像是摩托车那种尖尖的小钥匙,对了,很像校长室旧保险箱的钥匙。” 龙见的话让喜多大吃一惊。不,刚刚顺口说出这句话的龙见自己最吃惊,就此说不出话来。 “……不能说完全不像啦。”橘说出模棱两可的意见。 ——老板拥有那个旧保险箱的钥匙。 这不过是喜多个人的想像。龙见和橘也没说那是同一把钥匙。只是,喜多仿佛不经意窥见到不知名的黑暗世界,脊梁感到有别于冷风的悚冷。 “不管像不像……总之他就是不想让警察发现那把钥匙。” 喜多喃喃自语后,缓缓走向走剪票口。橘不发一语跟进,龙见则仍旧留在阶梯上。 “乔治!快过来!” “啊,好……” 龙见急忙下阶梯,喜多一拳挥向他的腹部。 “痛、痛死了,喜多郎……” “先找坂东吧。” 喜多将零钱投进售票机,他这句话不只是说给龙见听,也同时是在说给自己听。 第二节 穿过校门后三人走向体育馆。走过脚踏车停车场旁,穿过“和睦小径”就会到达体育馆。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因此学生稀疏。足球队员吐着白烟追过他们,由于三年级学生早已退出社团,因此没人向三人打招呼,也没人对他们戒慎恐惧。 猜得没错,坂东果然正在指导排球队的练习。无庸置疑,他当然是标准的魔鬼教练。一球接着一球,将排球宛如速射炮般射向球场,女队员们披头散发,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滚动着她们满是汗水的身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支排球队练习如此激烈,却从未赢过正式比赛。 “啧!真没看头。” 龙见深觉无聊,从口袋掏出烟,但又急忙收回去。 “怎么办?”喜多问,“就到练习结束吧?” “好吧。”橘点头,但龙见性地说,“啊——叫他过来吧——” 为了取得正式比赛首胜,这练习势必持续好一段时间。三人犹豫该不该找坂东,索性蹲在门旁,这时刚好坂东发了他们,走了过来。 “唷,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啦” 龙见立刻跳起来,谄媚地做微笑。喜多和橘暗自盘算:这个任务就交给龙见吧。 “其实——”龙见的表情由容立刻转为愁容,“我们担心老师是不是很沮丧呢……” 坂东的表情顿时扭曲。这个人永远学不会如何掩饰情绪。 “你是指舞子小姐吧……真敢相信她会自杀呢。” “是啊。我们几个也吓坏了” 喜多和橘也面向坂东深深点。坂东似乎也渴望找人倾诉。他蹲下来,把排球放在屁股下说:“你们也坐下吧。”队员在坂东背后偷偷走向饮水机。这也是她们总是打输球的原因。 “我想知道,”龙见说,“纸上写说丰满……不,舞子老师为失恋所苦,这个对象该不会是老师吧?” “就是这个。”坂东垂头丧气地说,“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被警察盘问了好久。因为我的确跟她约会过几次。” “所以真的是你啰?” “喂喂,别瞎猜。她的对象不是我。” “那到底是谁嘛?” 一如往常,坂东又落入龙见的圈套。 “我不知道。好吧,有件事,是你们我才跟你们说喔,别跟任何人说喔。” “没问题,而且我们没朋友可以说啊。” 龙见的理由很奇怪,但坂东一脸满意,然后低沉开口。 “其实,我被她甩了。上个月,我向她求婚了……可是马上遭到拒绝了。” “求婚?”龙见大喊,急忙捂住自己嘴环顾四周。喝下大量开水的女队员们只顾着专心聊天,没听见他的声音。 “我很沮丧。”坂东继续说,“她真的很有魅力,而且很开朗,我真的好迷恋她……” 坂东失落的模样,让旁人都不得不同情他。 “不过,为什么呢?” “还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喜欢她呀。我喜欢她天真无邪的个性。”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打叉的理由。她为什么拒绝你呢?” “那还用问?舞子小姐喜欢别的男人啊。” “那到底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坂东望着远方说: “她是这么说的……‘你的好意,真的让我很开心。不过我不行。’” 坂东紧紧抱住双腿,把下巴塞近膝盖中间。这么一来,真不知谁才是高中生。龙见做出无计可施的姿势,接着由喜多延续话题。 “可是老师,光凭这句话就断定舞子老师有男朋友呀?” “我有这种感觉。因为她喜欢别人,所以不能嫁给我。而且,遗书上也写说——” 坂东把手伸近体育裤口袋。三人讶异地互看对方,橘代表三人发问:“老师,你手上有她的遗书啊?” “是啊。是我在顶楼发现鞋子和遗书。当时我把它影印下来了。” 口袋里出现一张摺成四半的纸。坂东毫不迟疑递给龙见看,龙见慌慌张张地打开纸张。纸上出现潦草的字迹。 干脆把你杀了,然后跟你同归于尽! “这是什么?这真的是遗书吗?” 喜多狐疑地看了坂东。 “当然是遗书啊。”坂东略显不悦。 “可是丰满会写这种话吗?很难想像耶,好假喔。” 龙见也不屑地说:“这好像不卖座的演歌歌词呢。”橘的评语更毒,他说:“这是烂醉女的妄想世界。” “胡扯!”坂东挑起眉毛说,“女人有很多面向呀。你别看舞子小姐那样,其实她是个相当认真的女人呢。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几个老师追求她,不过她都拒绝了。别以貌取人啊!事实上,她是相当单纯且不善于跟男性打交道呢!” 三人十分了解坂东想说这些话的心情,但他们脑中的舞子却是在舞厅狂欢的模样。 喜多开口。 “可是这份遗书上没有丰满的名字,也不晓得是写给谁的——当初它是装在信封里吗?” “没有,只有这一张。”坂东拿起遗书说,“这张纸就塞在红色高跟鞋里。不过,刚才刑警来说这确实是舞子小姐的笔迹。” 三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但喜多立刻跳出来,指着纸张说:“这条线是什么?” 仔细一看,遗书的影印纸上,平行画过好几条淡淡直线,间隔约一公分左右吧。看得更仔细才发现还有几条斜线压过直线条。 “你是指这个吗?”坂东说:“那是因为原本的遗书摺得非常小,而且还被捏成一团,所以纸上出现很多摺痕,影印机把摺痕也印出来了。” “什么意思啊?”龙见问。 “不懂吗?就是说,遗书被摺得像抽签纸。” 三人还是听不懂,傻傻地看着坂东。 坂东啧了一声,将影印纸摺得又细又长,再犹如拧毛巾般用力拧纸条。影印纸瞬间变成仿佛小孩恶作剧做出的纸剑形状。 “当时那张纸就是这个样子。” 坂东站起身子,快速说完这句话,因为排球队经理拼命呼喊:“老师!老师!”所有队员都瞪着这位告状的球队经理。 “啊,老师,这个——”龙见递出细长的影印纸,但坂东说:“丢掉吧!”然后背对他们走向球场。他虽然影印了这张纸,但或许已经不愿再拥有它了。 这个时候,三人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三人爬上顶楼的水塔,拿打火机当文镇,将遗书影本摊在地上。 “你们觉得呢?”喜多问。 龙见撩起火红风衣的衣领说:“警察说这是丰满的字迹,应该错不了吧。”他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可是很奇怪啊。被杀了,怎么会有遗书啊?” “可能是真的自杀吧。” “乔治!”喜多凶巴巴地说,“那死在保险箱里的是谁啊?” “可是……” “可是什么?你这猪头!原本提议抓凶手的人是你耶!开什么玩笑!” 龙见犹如啄木鸟般频频点头表示反省之意,但他的表情却说:太艰深了,我搞不懂。 “大白痴!”喜多再度怒斥,改变询问对象,问橘说:“你觉得呢?” “……” 喜多早在几分钟前就发现了。自从离开坂东后,橘不再有任何发言。 “喂,橘,别不理人啊,我在问你话啊!” 当橘陷入失落病时,喜多通常不会打扰他,但他今天的情绪格外易怒。 “喜多郎,别闹他呀。” 龙见忘了引起喜多怒火的是自己,出面制止。这时,橘忽然抬起头。他皱着眉头,表情也十分严肃,似乎苦思着些什么。 “喜多郎。”橘说。 “干嘛?” 喜多答得不耐烦,但他发现自己被橘的气势吓到了。 橘淡淡地说:“人啊,终究要别人完整说给他听才肯相信,只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不是吗?” “突然说这干嘛呀……” 清醒后的橘,常常说出难解的台词。 “话语啊,话语——”橘说着,直直凝视龙见。 “干、干嘛?”龙见说。 “乔治,你那晚用了暗号对吧?” “那、那晚是什么意思啊?……” 喜多插嘴说:“什么暗号?”橘不理他,继续逼问龙见。 “你说过吧。” 龙见撇开眼神,就此沉默。他身体频频颤抖,原因或许不只是因为不断吹袭的寒风而已。 “我一再回想。”橘静静地继续诉说:“我不停回想那晚的过程。尸体从保险箱里掉出来,接着你逃出校长室。之后你喊了什么?” “……” “不管这些了,不要管了啦——你是这么喊的。” 喜多不禁“啊!”了一声——开头出现“不”字代表“快闪”。 橘不肯移开视线,继续瞪着龙见。 “真是奇怪的话呀,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你打牌时,常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说出莫名其妙的暗号吧。那句话就跟你平常一样……乔治,我说得没错吧?” 龙见不肯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 无法了解橘所要表达的意思,喜多忍不住再度插嘴。 橘没有回答,继续等待龙见的反应,过了一会再度开口。 “那句暗号不是说给我或喜多郎听的,你是对着英文准备室的家伙说的,要他快闪,所以对方就从窗户逃走了。” “等等啊,橘。”喜多驱使混乱的脑袋试图制止橘,但橘反倒举起手制止他。 “你看到尸体,逃出校长室。那时候,你看见躲在英文准备室的家伙。你为了帮他,临时用了暗号——对吧?” 龙见将头埋在风衣衣领中,轻轻点头。 “乔治!你!”喜多大喊,“是真的吗?那家伙到底是谁啊?” “相马啊。”橘说,“知道那个暗号的人,除了我们三个之外就是他啰。” 喜多睁大眼睛看着龙见。 “不知道是不是相马啊……”龙见哀怨地说,“真的啦。我真的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相马。只是有个人影掠过门前而已啊。” “这是真的吗?”橘问。 “我不会说谎呀。” “那为什么要用暗号?” 喜多也转向逼问那一方。 “因为我突然想到,除了我们之外,会想潜入学校的人就只有相马。所以才会不小心说出暗号嘛。” 喜多脸色大变,抓起龙见的胸前。 “乔治!你这家伙,竟敢把亚森·罗苹计划告诉相马!” “我、我没说啊!真的!这是真的啦!相信我!” 龙见一再重复说“相信我”,对橘投以求饶的眼神。 “别闹了,喜多郎。”橘说。 “可是他竟然瞒着我们耶!而且,搞不好是逃走的那家伙杀了丰满啊!” “看吧——看吧、看吧,你们果然会下这个结论。”龙见发出诡异的声音,“你们一定会这么想,所以我才不敢说。一旦说出口,你们一定会怀疑是相马杀了丰满。” “搞不好是真的啊。” “话是没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相马啊。” “他听到暗号才逃走的,一定是相马啊。” “不——”橘说,“我一直以为乔治目击了相马……不过,如果不是的话,确实无法确定是不是相马。” “怎么会?”喜多说,“还有谁知道那个暗号啊?” “不知道暗号也会逃吧。对方听到乔治大喊,察觉不妙就逃走了——对吧?” 喜多心想的确如此。 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潜入学校,但那是深夜的老师办公室,对方肯定不希望让人发现。先不论暗号与否,对方也可能听到三人的声音,吓得逃走了。 “好了吧,够了吧。反正不知道那是谁啊。” 龙见试图挣脱窘境。 “不——”橘在胸前点起烟说,“总之我们有必要问问相马。” “是啊,”喜多点头,“就这样作罢,会不舒服呢。” 龙见猛力摇头。 “我才不要哩!” “都怪你说什么烂暗号,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啊。”喜多瞪他。 “饶了我吧。要问,你们两个去就好了。我一直都是他的搭档,舍不得欺负他呀。” “谁在欺负他啊?” “反正我不去,就这样了,我不去!” “死家伙——” 喜多就快扑向龙见,橘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道:“乔治,相马在哪打牌?” “听说是在大塚车站正对面的麻将馆。喂,你们真的要去啊?” 两人拖着不甘愿的龙见前往车站,但龙见直说要去打工贩卖百科全书,终于发挥他的蛮力抛开两人。 “乔治!走着瞧!” 喜多不顾四周大声怒吼,但龙见频频做出求饶的姿势跑向月台,跳上正好进站的反向电车。 第三节 喜多和橘出了大塚车站后,立刻走进车站前的麻将馆“碰胡”。两人向五十多岁、态度不友善的老板探听消息,得知这里确实是相马时常流连的地方,但不巧相马不在店内。 “你知道他家在哪吗?”喜多问。 “大概知道。就在这后面的公寓。” 橘转头指了方向,立刻起步向前。 居酒屋街的灯火渐渐亮起,两人穿过居酒屋街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两人在一间木造两层楼公寓前停下脚步。公寓十分破旧,仿佛即将倾倒。它的后方一带耸立着高围墙的高级住宅,其中的居住品质有着天壤之别。和喜多吵架分手的太田惠就住在这个高级住宅区内,让喜多惊讶的是,就在相马家后方看见熟悉的三层楼住宅屋顶。喜多担心小惠就出现在阳台上,令他有些战战兢兢。 天色已暗,没有街灯的公寓周围更是一片漆黑。一个中年妇女就在昏暗中,使用旧式洗衣机洗衣服。她瞄了两人一眼,但又立刻撇头,将刚从小孩身上脱下的脏衣服丢进漩涡里。 “不好意思,请问相马家是几号?” 喜多装出客套的口吻,妇女并没有答话,只以下巴指了最里面的门。喜多作势踹她臃肿的背,但橘一声“喂!”把喜多拉了回来。 橘站在门前,眼神中透露出不寻常。喜多也哑口无言。 ——太惨了。 一扇三合板贴合而门。没有门铃、没有信箱,似乎连门牌都拿掉了,墙上只留下长方形的白色痕的东西没有,换来的是满满的涂鸦和张贴纸覆盖了整扇门。“大骗子”、“还”偿命来“—— “原来这就是地下法啊……”喜多满心厌恶地说道。 “好像是。”橘淡,转了门把。 “上锁了。” “没人在呢。” “不过——”橘看窗户。雾玻璃窗上浮现朦胧微光。 喜多点头后开始敲…… 无人应答。 他越敲越用力,最到门都快坏了,但还是无人应答。 “好像真的没人在。 “白跑啰。”喜多开门边,但这时,屋内传来了声音。 两人互看对方。 喜多再次敲门。 “有没有人在家?” 没有回应。 “确实听到声音啊。”喜多说。 橘点头说:“那就进去看看吧。” “进去?怎么进去?” “很简单啊,看我的。” 橘拿起脚边、装满空瓶的纸箱。等洗衣妇女进房后,立刻机敏地撕下纸箱的一角,将纸片硬是塞进门缝,确认上锁部位后单手转动门把,用力向下压纸片,以锯木的原理拉扯。 喀! 橘说得没错,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喜多惊讶,橘露出白牙说: “我以前朋友家就是这种门,所以习惯了。” “太厉害了。那老师办公室的门也用同样的方法不就行了?” “那不行,几乎没有门缝啊。需要像这种破旧的门才行……算了,先进去吧。” “好。” 一打开门,一阵恶臭扑鼻,仿佛是厨余发臭的味道。 “喂,这里真的有住人吗?” 喜多无法正眼看屋内。橘也捂住了鼻子,探头观察里头的状况。 进门就是窄小的厨房,里头有一个房间。屋子就这么大。厨房与房间中间的纸门处处破洞,灯光就从洞缝露出。 “不好意思。” “有人在家吗?”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呼喊,但还是没有回应。橘突然脱起鞋子。 “喂、喂……别啦,橘。” “里头应该有人。” 橘喃喃自语,不顾喜多的制止进入厨房,蹑手蹑脚谨慎向前,但散落在地上的啤酒瓶绊倒了他。 哐啷哐啷。两人缩起脖子,就在这个时候…… “我爸爸不在家。” 里头出现微弱的声音。 喜多吓坏了,但这股惊讶立刻转变成另一种惊讶,直冲上脑门。 ——是她。 喜多急忙脱鞋进屋内,推开橘打开纸门。 果然是她。是那天的女孩,在麻将馆巧遇的相马妹妹。她整个人躲在暖炉桌被里,从榻榻米的缝隙中探出一张脸。 “我爸爸不在家……” 女孩又说了,脸上毫无表情,但隐约透露出一丝畏惧。 “我妈妈也不在家……我们家没有钱……” 好比录音带录下的声音。她一再重复播放,身体渐渐潜入充满垃圾的暖炉桌下。 喜多趴下身体,配合女孩的视线,声音不禁颤抖。 “不是的,我们不要钱。”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的没有钱。对不起。” “不是的,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我不会骗你。” “家里没有大人,对不起。” 女孩快哭出来了。 喜多拼命压制住不停涌上的情绪,一字一句清楚说出口。 “不是的。我是相马的……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 女孩整个人躲到暖炉桌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她紧盯着喜多。 “记得吧?上次我们在打麻将的地方见过面啊。” “嗯。” “太好了——那就出来吧。” “……不要……钱吗?” “不要啊。”喜多猛力挥举双手,忽然想到一个好方法。 “饭呢?吃饭了没?” “……” “吃了吗?” “……还没。” 女孩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那跟哥哥们一起去吃饭吧。想吃什么?咖哩饭?还是汉堡肉?” 喜多的热心过了头。他热心的程度甚至让橘的关心从女孩转移到喜多身上。 “我不可以出门……”女孩说。 “是谁说的?” “哥哥。” “哥哥去哪呢?” “不知道。不过他说在他回来之前,我都不可以出门……” 说完,少女的肚子响了。 “那就这样吧!”喜多兴奋地说,“我们叫外卖,就在这里吃饭吧。好不好?这样应该可以吧?” “嗯。” “想吃什么?” “……拉面。” 女孩羞怯地说,微笑在小小的脸上扩散开来。 “好!就叫拉面啰!” 喜多振奋,东张西望环顾房内,但没找到电话。 “喂,橘——” “嗯,转角有家店,我去一趟叫面过来。” “拜托了。” 喜多表示愧疚,却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橘发挥爱心,送来的不是拉面,而是叉烧面。 “我们来吃吧。” “嗯。” 女孩不顾旁人,狼吞虎咽。她也不管两人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就吞下一人份。可能是太饥饿了,她用小手捧起碗公,大口大口喝下咸汤,最后碗公甚至盖住了整张脸,汤从嘴边溢出来了。喜多急忙接下她的碗公,女孩慌慌张张地拿起腿上的故事书,用暖炉桌被擦拭它。 “沾到书了吗?” “还好,没关系。” 女孩慎重地将故事书摆回大腿上。书上封面有三只母子熊坐在草原上吃着三明治…… 啊啊,喜多想起来了。 ——记得她在麻将馆也抱着这本书。 “你喜欢这本故事书吗?” 喜多露出笑容,女孩也开心地呵呵笑。 “妈妈买给我的。” 喜多欣然地听她说,这时橘悄悄对喜多咬了耳朵。 “我在拉面店听说……她爸妈早在半年前就失踪了。应该就是为了地下钱庄。” 喜多傻住了。 ——这孩子还不知道啊…… 这对双亲留下相马和妹妹消失了。被遗弃的女孩却把母亲买给她的故事书当作宝贝,紧紧抱着书说:“我们家没有钱。” ——太过分了! 喜多在心中怒吼。这对父母自私地遗弃小孩。然而,他们在这个女孩心中仍旧是好爸妈,这让喜多无法忍受。 喜多又让橘跑去买零食。喜多把零食附赠的贴纸贴在女孩脸上逗她开心,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等待相马回来。其实,这只是喜多希望留在女孩身边的藉口罢了,如今他已经忘了逼问相马的任务。 没多久,女孩安详入睡了。 “喜多郎,我们是救不了她的。” 橘看着女孩说道。 “嗯,我知道。” 喜多说着,替女孩盖好棉被,下定决心起身说: “我想杀了这对父母。” “是啊。”橘点头,轻轻拍了喜多的背。 两人将屋内的所有垃圾装进垃圾袋,双手提着它蹑手蹑脚离开房间。这回又是由橘来上锁。 风已停,分外闪亮的月光投射出两人的细长影子。 “今天的事……万一让相马知道,他又会打我们喔。” 橘淡淡地说。 “没事,就随他打吧。” “也是。” “是啊。” 两人在大塚车站分手。 喜多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搭上山手线拉着吊环,在乘客稀少的地铁中也不肯坐下,归心似箭。 昏暗的客厅里,父亲呆滞的侧脸照映着电视苍白的光芒。 他没叫父亲直接就上了二楼,立刻倒在床上。舞子的遗书、龙见的暗号,还有相马的妹妹…… 一闭上眼,瞬间进入梦境。 他睡出了一身汗。 梦见妹妹初子哭着逃回家。 第四节 隔天—— 出乎预料的事态等待着他们三人。 喜多担心舞子命案,难得一早就出现在教室里。这天是期末考成绩公布日,第一堂课公布了现代国文的成绩。 导师的藤冈依照点名簿,将学生一一叫到黑板前,亲自归还考卷。 “尾岛——这次很用功喔。片冈——嗯,还不错……” “片冈”的下一个就是喜多。他正准备站起来。 “熊野——” 导师跳过喜多。 熊野狐疑地瞄着喜多,匆匆走向黑板前。 “老师——”喜多发出低沉浑厚的嗓音。“我的考卷呢?” 藤冈假装没听到,轻轻捶了熊野的头叮咛他:“再不加油,联考会很危险喔。” “喂,搞什么鬼啊?” 喜多感到有些不安,刻意拉高嗓门,让全班听见他的声音。老师不理他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不还考卷倒是头一遭。 ——该不会乔治和橘也是…… 喜多的不祥预感总是百发百中。 钟声响起走到走廊,龙见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喜多郎,老师有没有还你考卷?” “果然……” 橘也立刻出现。一如往常神态自若,但表情却有些僵硬。他也没拿到考卷。 “被发现了吗?” “不可能被发现啊。” “那为什么只有我们……” 三人的对话走进死胡同。事到如今,只能等待校方的如何出招。亚森·罗苹计划是那么完美,不可能轻易被人识破。不管校方如何处置,打死都不要认罪——三人订下约定,各自回到自己的教室。 第二堂、第三堂课都没拿到考卷。班上同学也窃窃私语偷看喜多。喜多仰靠在椅子上,做出不耐烦的表情装作平静,但内心却七上八下。 ——不可能被发现。 喜多犹如念经般喃喃自语,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声音。 “喜多——下课后到办公室。” 藤冈说着,但他的脸却看着莫名其妙的方向。他相信不理会麻烦学生就是顺利上课的不二法门,所以从没正眼瞧过喜多。打从开学就保持这个态度,久而久之,班上同学也对喜多的言行装作漠不关心。即使是没才华且怕麻烦的老师,似乎也能够传授某种教诲。 所以当喜多顶嘴说:“我干嘛去办公室?”不用说藤冈,就连其他同学也都对他视而不见,专心聊天。 不,只有一个人,只有太田惠不同。她坐在前面数来第二个座位,整个身体转向后方,带有美人痣的忧愁脸孔直直凝视着喜多。她这回的考试成绩似乎不尽理想,每每收到考卷就皱起眉头,但现在她更是担心喜多的处境。 一下课,小惠小跑步跑到喜多身旁。 “喜多郎,你闯了什么祸?” “我不是说过别随便叫我。” “对不起……可是我好担心……” “不用你多管闲事。” “讨厌,人家是担心你呢。” “你去担心你的吉他男就够了。” “我说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叫你别再黏我了!干你什么事啊!” 喜多甩开小惠直冲老师办公室,但他的步伐却越显沉重。虽说自己是办公室的“常客”,然而这种事终究教人不舒服。周遭的同学正兴高采烈讨论着考试的话题,他们在喜多眼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然而就从数量上而言,属于另一种的人显然是喜多这一方。 午间的办公室里,阳光格外刺眼。 龙见和橘果然也被叫到办公室,两人已经乖乖坐在副校长桌子旁的沙发上。喜多坐下前先便了眼色说:不可能被发现。教务主任新里武吉随后出现,威严地坐在三人对面,手上还拿着几张考卷。 “你们几个,有作弊吧?” 新里开门见山就采取高压式的态度。然而他平时就像个校长小跟班,因此三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新里也明知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但他顾及校长和副校长在一旁观察,因此只好虚张声势。而他们三人之所以表现出认真听话的态度,全都是因为发现坂东出现在视线的角落。如果胡乱顶嘴,让坂东在办公室正中央赏巴掌,那就太难堪了。事实上,坂东已经面目狰狞,就快扑向他们了。 “为什么不回答?你们做了对不对?怎么样?说话啊!” 新里眼见自已占优势,大声咆哮。 “您指的是哪件事呢?”橘冷冷地回话,“别那么火大呀,好好说明给我们听吧。” 这种应对交给橘准没错。这也是他们在休息时间拟好的策略。 新里啧的一声,眼神飘移,可能是偷瞄了校长的表情。 “我们已经知道你们作弊了,早点承认比较有利喔!” “有利?对谁有利?是比较有利保住老师的立场吗?” “你说什么。”新里露出满是金牙和银牙的牙齿。“你们想装蒜啊?到时候会后悔喔!” “我们不作弊也不后悔。” 橘立刻回击,让新里无言以对,然而他那张马脸却露出出乎意料的微笑。 喜多直觉到:他另有筹码。 “好,我懂了。”新里气定神闲地说:“那么,看看这几张吧。”将考卷摊在桌上。 那是三张现代国文的答案卷。 “你们看这里。” 新里的手指指着“第七题”。 那是所谓的阅读测验,学生必须解答的文意、摘要以及汉字。而第七题则是问这篇文章的作者。 喜多不禁小声喊出“啊!”的一声。 三张答案栏统统写上同一个答案“谷崎润一”,和龙见的“让二”一样,少了“郎”字。现代国文的考试住期末考第一天,前晚喜多和橘都睡死了,是龙见一人翻阅课本填上答案。是太困了,还是以自己名字的习惯少写了“郎”字,或者可能是龙见本来就深信作者名就叫“谷崎润一”。总之,三人一致写上“润一”,怪不得被人怀疑作弊。 ——大白痴! 喜多低头瞪了龙见。但龙见本人并没有特别讶异,一脸狐疑的睁大眼睛。果然没错,他认定“谷崎润一”就是正确答案。 “怎么样?”新里问道,“有可能三个人同时写出这么白痴的答案吗?” “那当然。” 橘面不改色立即回答。看来他已经预设各式各样的审问应对,因此回应的态度没有一丝迟疑。 “我们前一晚聚在一起K书,当然会三人一起搞错答案啊。” “你、你说什么……” 新里又露出牙齿。 喜多佩服橘,心想这么一来就豁免无罪了。 但,真正的危机还在后头。 “那我问你,”新里语气沉重地说,“怎么会三个人的笔迹都一模一样呢?” 唔。橘不禁哑口无言。 新里气势高涨。 “喂!怎么样?一起K书,就连笔迹都会一模一样吗?” ——没辙了。 喜多感觉视线昏暗。龙见独自填写三张考卷,笔迹必定出自同一人。况且龙见的字迹严重往右偏高,这个丑陋的字迹在这个窘境下看来格外可恨。 “一点都不像啊。” 龙见在狼狈下回了一句。 这句话终于煽动了新里的怒火。 “好、好,不像是吧……” 新里阴险地说着,将三张答案卷的名字部分反摺,在大腿上好比洗扑克牌一样洗了答案卷摊在桌上。 “选出自己的考卷吧。” 三人互看对方。每张纸清一色是龙见丑陋的字迹。 “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字迹吧?来吧,抽出自己的考卷。” ——机率三分之一。 嘿!喜多一鼓作气选了中间一张。掀开反摺部分,名字却是“龙见让二”。而龙见则抽了“橘宗一”,橘不用抽,全军覆没。 办公室内响起新里胜利的高亢笑声。喜多和龙见一蹶不振,橘怕再多说又惹是非,决定不再开口。新里总算笑够了,再度偷瞄校长的表情,然后偷偷问了三人。 “我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啊?三人同时抬头。 “投降了吧。到底怎么作弊的呀?” 新里的脸上不再有笑容。 三人再度低下头,互相使了眼色。 新里猜不出作弊的方法,为此伤透了脑筋。这其中确实出现作弊,却不了解其中的蹊跷。三人各属不同班级,考试也在各自不同的教室进行,不可能执行一般的作弊手法,更不可能交出同样笔迹的答案卷。依照正常的逻辑推估,势必猜到三人在事前就已经拥有考试卷,但长年教职生涯造就了新里僵硬的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这种“不可能的行径”。他打死都想不到原因出在于校方的管理疏失。 ——不说就不会被拆穿。 橘道出了喜多的想法: “或许我们三个连笔迹都越来越像了吧。” “啊?……” 新里的脸上失去信心的支撑。 “总之我们是没做坏事的。” “你再说吧,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老师,这叫冤枉,懂吗?” “够了!”新里露出牙齿,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一旦查出手法,我会再通知你们。罚你们停学两、三天。” “我们什么也没做,你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啊。”橘缓缓起身说道。 “你们给我回教室去!” “考卷要赶快还给我喔。我妈很期待呢。” 龙见起身前顺便调侃他,喜多和橘也有别于来时的沉重步伐,神情轻松地跟在龙见后头。三人的身后传来新里的怒吼:“停学期间别乱跑喔!” 龙见偷偷回头做了鬼脸,喜多和橘大大松了一口气。料想不到的猛攻,但也意外地回击成功。第一回合算是双方你来我往,平分秋色。 <hr /> 注释: 第五节 三天后,学校再度传唤三人,由校长亲自宣告处置判决。 无限期停学—— “啊啊——”龙见吓坏了。 “校长,”橘不服,表示抗议,“无限期是到什么时候?” 校长三之寺用他那大得快掉出来的凸眼瞪了三人说: “就跟监狱一样,服刑表现优异就可获得减刑,但若态度不改,就得服刑一辈子。就你们而言,等于是停学到毕业吧。不过这么一来,势必留级啰。” 三之寺将三人比喻为囚犯,讽刺他们。再说,校方更是期盼能对这无药可救三人组宣告死刑吧! “停学的理由是什么?” 这次换喜多表示抗议。 “上次的作弊——但不只是这些。旷课、抽烟、未经申请的打工、出入违反校规的场所——统统加在一起。” “岂有此理!” “怎么可以统统加在一起?太过分了!” 橘制止两人的怒气,对三之寺说:“我们什么时候作弊了?” “没错,校方终究查不出你们作弊的方法,所以才会加上抽烟等其他诸多违规行为。” “太、太龌龊了!”龙见弯着身挤出心中的愤慨。 忽然间,三之寺脸上的冷笑消失了。 “是谁龌龊?你们这种老鼠屎,最好赶快离开学校!” “哇唷!”龙见缩起脖子,发出不知名的声音。 “学校可不是你们这种垃圾的玩乐场所!” 不堪入耳的台词在三之寺引以为傲的洪亮嗓音下,同样显得气势逼人。他毕业于大学的体操系,学经历与坂东类似,因此个性原本就称不上高尚,而面对校内首屈一指的大坏蛋时,更是不经意地露出本性。他桌上明显摆了一个看来格外沉重的哑铃,表示他不输给年轻小伙子的幼稚斗争心,而他就是这种个性。 “我懂了——不过,如果我们离开学校,校长您也得同归于尽喔。” 不知橘有什么胜算,突然威胁三之寺。 “什么?”三之寺的拳头狠狠敲了桌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喜多猜不出橘的用意,内心百感焦急。再激怒他就得真的退学了,龙见的眼神道出了他的担忧。然而,橘依旧泰然自若,停顿片刻,接着吐出惊人之语。 “您记得MM吗?” 喜多感到晕眩。不,他确实是腿软了。 橘竟然举出校长室抽屉里的笔记本内容。龙见与橘已经拨了电话,证实“MM”的代号就是岭舞子。问题是,一旦摊出“MM”,不就等于自白我们曾经潜入校长室了吗?现在还无法确定这个事实能否成为三之寺的把柄。但潜入校长室的事实一旦被揭露,就只有退学一条路——橘下了生死关键的天大赌注。 “MM?……那是什么?说清楚一点!” “MM是个女人的名字开头英文字母。”橘像是玩猜谜游戏,接着再度直逼三之寺,“您真的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三之寺把凸眼睁得更大,红通通的脸瞬间苍白。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们到底是……” 三之寺明显狼狈。 “请您斟酌无限期停学的期限!” 橘深溧弯下腰。 “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 胜利女神似乎倾向橘这一方。 三人被赶出了校长室。龙见在穿过办公室的途中戳了橘的腰,掩不住眉开眼笑。喜多也很怕被老师们发现,用手遮脸强忍笑意。 看三之寺那副慌张的模样,笔记本上丰满的电话号码肯定不单是校长与老师之间的联络之用。果真是不伦恋吗?不,或许是更严重的,隐藏了更重大的秘密……该不会是…… 当喜多逐渐延展他的思考,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校长杀了丰满? “橘呀——别把我吓坏了——真讨厌,竟然突然拿出MM哩!” 一出走廊,龙见雀跃不已,蹦蹦跳跳。 “我心脏都快停了呢!”正陷入苦思的喜多也装出苦笑加入话题。 “不好意思,”橘说,“我突然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喜多问。 “就是那封信封啊。打开保险箱的时候,丰满的口袋里掉出那封信封,喜多郎不是捡起来了吗?” “啊啊,里头写了考试答案那张嘛。” “就是它,我猜那是校长交给丰满的。” 龙见停止跳跃。 “怎么说?”喜多睁大眼睛问道。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只是,那一张纸上写了汉文和伦理的考试答案,对吧?” “是啊。” “丰满教的是英文,怎么想都不可能知道汉文和伦理的答案。于是我开始思考,到底有谁能够在考试前,完完整整获得不同科目老师制作的考试答案?” “我懂了……那就只有校长啰。” 喜多回答,龙见也频频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橘说,“如果校长为了某种理由将考试答案泄漏给丰满,那么他笔记本上神秘的MM代号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我想着这些事,我忽然想看看校长的反应,于是就不经意脱口而出啰。” 喜多和龙见不禁佩服。橘的推理似乎正中要害。 “橘,可是啊,”龙见开口,“为什么校长要把答案卷泄漏给丰满呢?” “就是不懂为什么,才会伤脑筋啊。” 喜多不耐烦地回答他,这时后头传来声音:“喂!” 原来是体育老师坂东。 由于谈论的内容过于敏感,三人不禁吓得挺直腰背。然而坂东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无精打采。他找三人到老地方水塔,点起香烟,并且递给三人。 龙见战战兢兢地伸手拿了一支烟问道:“老师,你要跟我们讲什么?” “嗯——”坂东点头说:“你们运气真是太好了。” “很难笑耶,我们可是无限期停学呢。” 三人苦笑地不约而同嘟起嘴巴,然而坂东却不改凝重的神情继续说道: “你们不是认识相马吗?那个麻将狂的家伙……他呀,遭到退学处分了。” “啊啊!”“什么时候?”“为什么?” 三人大呼小叫逼问坂东。 “冷静,别吵,慢慢听我说嘛。”坂东举起双手制止他们,但龙见不愿罢休。 “到底是为什么嘛?为什么相马要退学呀?” “学校发现他窜改出席簿。今天在上午的教职员会议上被提出来讨论,相马是退学,而你们比相马好一点,裁决无限期停学。所以我才说你们运气太好了。” “窜改是什么意思啊?”龙见的声音颤抖。 “听不懂吗——相马那家伙把出席簿的缺席记号改写成迟到,灌水出席天数。” “啊啊!”龙见惊讶。“可以做这种事啊?”喜多狐疑。 “很简单。缺席记号是斜线,迟到是叉号,只要再多加一条线,把缺席换成迟到就行了。只要多这一道功夫就可以变成迟到了。英文、现代国文、数学、世界史……相马窜改了所有的科目。” “不过,为什么会被发现呢?” “重点就在这里。他行事这么大胆,却偏偏少根筋呀。”坂东苦笑地说,“数学的广濑老师用蓝笔记录,但相马那家伙却用黑笔窜改,于是事迹败露啰。” 三人听到这儿,终于解开了所有谜团。 那晚躲在老师办公室的人果真是相马。当时他潜入办公室就是为了窜改出席簿。然而,由于室内过于昏暗,看不清黑笔和蓝笔的颜色,因此犯下致命性的缺失。从窗户逃出去的也是相马。三人进入办公室时,相马正在英文准备室进行作业。接着突然听到龙见的牌桌暗号落荒而逃——想到这儿,一切谜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另一个谜也有了解答。他们终于知道,几乎不上学的相马为何总是能够顺利晋级。过去几年来,相马势必经常潜入学校。 “可是啊,”坂东说:“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时候窜改出席簿。如果他能够轻轻松松闯入办公室,那就是我们老师太大意了。这不光是相马一个人的责任。” 三人低头不发一语。坂东对相马的态度倾向同情,对三人也是如此,至少现阶段并没有任何敌意。然而,尽管如此也不能够对坂东说出实情。 “话又说回来,你们也是闯下大祸呀。听说你们不是作弊,而是偷走考试卷呢。”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可能——从哪偷啊?” 龙见发出谄媚的声音,试图打消诡异的停顿时间,接着三人屏息等待坂东的答案。 “印刷室啊。几个老师怀疑你们是不是从垃圾桶偷走印坏的考卷。喂,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龙见猛摇头,小声地加了一句,“然后,后来呢?” “结果还是查不出,最后呼吁老师们严加看管印刷室钥匙——就这样啰。” 紧绷情绪瞬间化解,三人哄堂大笑。被逮的危机完全远离了。坂东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不由得跟着发笑,露出红色牙龈。 “所以老师你是——”喜多强忍笑意问道:“校长要你问出实情,才派你来找我们吗?” “不是,不是。”坂东挥挥手说,“你们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干嘛欺负你们呢?我不是来说这个,我是来拜托你们去安慰相马。” 在场的笑声顿时烟消云散。 “那家伙好不容易撑到现在,却只有国中毕业呢。工作铁定没着落了……” “工作……他已经找到啦?”龙见问。 “是啊。太平洋电装。相马很开心呢!可是,这么一来一切都没了。” 坂东的话,重重打在三人心中。 第六节 当晚,楼下响不停的电话声吵醒了喜多。他睡眼惺忪地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半夜雨点。 吵死了,喜多喃喃自语走下楼,发现寝室的纸门半开,父亲微秃的头顶和无力的肩膀露在走廊外。 喜多当作没看到,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喜多。” (喂,是我,小惠。) 喜多将话筒拿远,瞪了话筒,然后面向走廊再瞪了一次。他想说:不是妈打来的。门缝边的头立刻缩了回去,啪地拉上纸门。 (喂,喂……) 喜多调整呼吸后才对话筒说: “这么晚了,干嘛啊?” (对不起。因为发生大事了……) 小惠的声音颤抖。 “到底什么事啊?” (听说相马死掉了。) 喜多再度拿远话筒,但又立刻贴紧耳朵。 “死了?” (是啊……他在他家上吊……) 小惠的啜泣声贯穿耳朵。 “他自杀?相马他……” (好像是……他念小学的妹妹跟邻居说,哥哥死掉了……后来警车和救护车纷纷赶到,我家在相马家附近,所以我爸跑去问,才知道相马自杀了……我吓坏了,所以……) 视线扭曲变形。 相马死了。自杀了。 喜多感觉不到真实感。体会不到死亡的事实,但另一种苦涩在心中扩散开来。 ——我为什么没去找他? 白天,体育老师坂东才拜托他们去安慰相马。他们当然也打算这么做,但三人也为了无限期停学而大受打击,因此说好明天再去找相马,一觉醒来他也比较平静一些。总之三人替自己找了像样的藉口,于是就在学校解散,纷纷回家去了。 然而,明天却已消失。相马死了—— (喂喂,喂喂……) “谢谢你告诉我。” 喜多慎重道谢后,立刻拨了电话给龙见。 “是我。” (喔,喜多郎啊,干嘛?) 慵懒的声音。 喜多停了一拍后才开口。 “相马自杀了。” (骗人。) “没骗你,他死了。” 死了。喜多自己说出口,总算才感觉到相马的死亡。双腿频频颤抖,口干舌燥,喉咙灼热。 龙见开始啜泣。 (可是、可是我、我刚才才跟相马见过面啊。) “你们见过?” (是啊,我们到十二点多都在一起。你骗我,不可能死掉啊,这不是真的吧?) “乔治,镇定一点!我们先去相马家看看吧。” 喜多要龙见转告橘,接着冲出家门,骑上火红色油箱的RD三五〇,急速发动。 寒风刺骨,风压让没戴安全帽的头向后倾斜。喜多不顾一切以全速驰进国道,过了大塚车站前才发出轰隆刺耳的煞车声滑进巷弄。 忽然间,令人发晕的案发现场出现在眼前。两辆警车,大批围观群众围绕公寓周遭,摄影机的闪光灯和电视台的强力照明灯照亮了肮脏的外墙,在漆黑的深夜里,唯独浮现出外墙的某一个区块。 迟了几秒后,龙见的音速五〇〇也飞奔到场。 “这不是假的耶。” 龙见就快崩溃了。喜多对龙见的肚子赏了一拳,这时在人群中发现小惠,于是冲向前。 “喜多郎……” 小惠晃动的上半身,不经意地倒向喜多的胸膛。她的身体冰凉,喜多支撑着她的身体问道:“告诉我详情吧。” 这时橘的DAX也到场了。三个苍白的脸围绕了小惠。 小惠的话并没有脱离电话中的内容,只多说了警车在半夜一点多到现场。 “那不是跟我分手后没多久吗?” 龙见的声音近似悲鸣。 “乔治,镇定点!放轻松,好好说给我们听吧。”喜多的声音也不由得变调。 “我们决定明天再去找他,可是我还是很担心相马啊——” 龙见先回家了,但又在十点左右造访相马家。由于无人应答,因此跑到站前的麻将馆查看,相马也不在那里。正当龙见打算回家骑上摩托车时,发现相马从车站剪票口走出来,两人到咖啡店聊了一个多小时。 “你们聊了些什么?”喜多问。 “我问他:听说你退学了。” “然后呢?” “他只说,是啊。他也没特别沮丧,所以我就问他那件事。” 龙见偷瞄了小惠。 喜多向小惠说:“不好意思,我们几个聊一下。”于是三人走向墙边。 “我问他很多事,譬如你是不是潜入学校、我发现很像你的人、你听到我的暗号才逃走的吧、你跟丰满的命案没关系吧等等。” 喜多露出锐利的眼神。 “你该不会说出我们的事情吧?” “不说就问不出实情啊,而且相马他自己也潜入学校……反正他都退学了,我想应该没关系。” 喜多点头。 “好,算了。所以,当晚逃走的人真的是他吗?” “不,相马说不是他。他确实潜入学校,不过他说时间不对……” “什么意思?” “相马说,当晚他在八点左右躲进更衣室,就这样一直躲在铁柜里——就是办公室旁那间女老师专用的更衣室啰——接着在海德十点的巡逻时,趁他进入办公室,他也跟着偷溜进办公室,等海德离开后他才开始窜改出席簿,十一点就离开学校了——他是这么说的。” 喜多和橘惊叹地互看对方。 女教师专用更衣室—— 那是龙见和橘破坏办公室窗户环扣那一天,差点碰上坂东时临时躲进去的地方。躲进更衣室等待巡逻,再以茂吉当作开锁工具潜入办公室——他们总以为亚森·罗苹计划已经周详规划了所有可能性,却万万没想到如此完美的手法。要不是今天的场合不对,否则喜多与橘必定大肆称赞相马的聪颖。 “他说:更衣室有两个铁柜没人使用,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打开它……相马从一年前就开始用这个方法窜改出席簿……” 这一切全是为了升级,而最后一次犯行则无非就是为了毕业,可是为何相马会—— “所以说——”橘拉回话题,“那晚从英文准备室逃出去的人不是相马啰?” “嗯,相马是这么说。” “然后呢——”喜多催促龙见,“然后他还说些什么?” “就只说这些啊。” “只说这些?可是相马在这之后就自杀了耶!” “可是真的只聊这些,我们就分手了啊。他跟平常一模一样,我怎么知道他会自杀啊……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啊……该不会是因为我怀疑他丰满的事吧……所以他才会……” 龙见的双眼通红。橘猛力摇晃龙见的肩膀,轻轻地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喜多也附和:“是啊!”却突然惊觉一件事,环顾四周。 “喂,橘——他们家小妹妹跑哪去了?你有没有看到她?” “没有啊。” 喜多慌慌张张地回到人群中捉住小惠。 “你知不知道相马的妹妹在哪?” “不知道,我没看到她。” “是喔……” 喜多鼓起勇气,询问警车旁的制服警察。年轻警官对身着运动装的喜多露出厌恶的表情,但喜多一说自己是相马的朋友、担心相马妹妹,警官便立刻放下身段。 “刚才区公所的人把她带到儿童收容所了。” “儿童收容所……” ——那里应该可以喂饱她。 这就是喜多的第一个念头,接着感到某种救赎。这么说,或许对不起死去的相马,然而这个妹妹终究需要第三者的救援。 警车和媒体离开后,围观群众也一个接着一个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包括小惠的四人独留在现场。 四人有种难分难舍的情感。 门上大大写着“大骗子”、“还钱来”、“偿命来”,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相马死了,这一刻真真实实感觉到这个事实。 龙见蹲坐在冰凉的柏油路上。橘在一旁对相马家投以忧郁的眼神。喜多和小惠肩并肩,同样不发一语任寒风吹袭。 我对相马见死不救。 喜多心中萌生这个念头。 四周渐渐亮起,四人纷纷返家。 喜多抛下摩托车,抱着小惠的肩膀穿过窄小巷弄,爬上梦中的小惠家楼梯,在淡淡香味扑鼻、整面粉红色墙的房间里拥抱小惠。 两人冻得双齿频频打颤,除了相拥外想不出其他办法。这里没有喜欢或讨厌,只想尽情相拥、合为一体。这一刻的挣扎只为了弥补互相的内心空洞,只为了寻找自己想寻也寻不着的、下沉到无尽深渊的、失去重心的内心缺角。 ——我不是见死不救!我不是! 不管喜多如何紧抱,小惠的身体依旧冰冷。 喜多强忍溃堤的情绪,拼命贴近肌肤。小惠是如此温柔,就像第一次的那一夜—— 窗户被朝阳染成橘红色。 “……喜多郎,你好温暖喔。” 小惠偎在喜多胸膛迷迷糊糊地呢喃。 她是说我的身体还是我的人? 眼角发痒,却流不出泪水。喜多在朝阳的照亮下,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破坏殆尽。 隔天,他又约了小惠。 小惠变了。在这分手的近两年期间彻底改变了。不像从前成天黏着喜多,以相隔适当的时间出现在亚森·罗苹咖啡店,也和橘、龙见相处融洽。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小惠告诉喜多说:孤儿院收留了相马的妹妹。 第一节 ——距离时效只剩十三个小时。 奉命搜寻橘宗一的谷川勇治在上野车站的车水马龙中看了看手表。搭档的菜鸟刑警新田敏夫也跟着看了自己手上的表,忧心忡忡地说:“找得到吗?” “非找出不可。” 他比大学毕业的新田大不了几岁,但就刑警经验而言,今年三十的谷川算是新田的前辈。谷川在“沟吕木班”中名列末座达两年,工作态度认真有目共睹,让今天第一次合作的辖区刑警新田嫌他过度热心了。 据龙见的供词表示,橘在高中毕业后,做了几年的大楼扫除工作,但后来也辞掉了,离家后在上野一带成汉。 谷川与新田在来此造访了橘的老家。他母亲出面冷冷地说:“他已经离家十年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哪。”她也表示不晓得儿子离家的原因,接着赶着出门买东西,试图打发他们。着橘的母亲走了一段,却只问到橘在离家前一再重复呢喃说:“人都到了月球了末日将近啊”、“我生错时代了”等等。 在前往上野的车上愤慨地说:“那样还算母亲吗?”“难道不担心吗?” ——哪有父母不担的孩子,人家眼泪都已经哭干了。 谷川想起橘的母亲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心中不禁黯淡起来。 调查的对象大举聚站内的通道旁。身穿好几层肮脏衣物蓬头垢面的男人们互不干涉,有人饮酒、有,也有人躲在纸箱制成的住所中不肯出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认其中的每张脸孔。橘的年纪是三十三……虽然是十年前的样貌,但还是向他老张照片。 但在谷川看来,每是同样的表情。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一张张脸、脸、脸——埋没在胡须中的双眼没有光彩,更看不出年龄。看似老人,但仔细一看又像年轻人。 “谷川兄,这样找不出来啦。” 新田意兴阑珊地追着谷川,行动开始没多久就气馁了。 “继续找!” “可是分不清谁是谁啊,大家都长得一模一样嘛。”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谷川抛下他,踏人男人们的领域,从口袋掏出照片,一一询问每个人:“你有没有看过这个人?” 反应十分冷淡。有人不搭理继续喝酒,有人瞄了一眼立刻不感兴趣撇了头,有人身体摇摇晃晃,只张开一只眼睛……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就连这种感觉都无法获得。谷川花了一个小时拼命穿梭在流浪汉之中却始终毫无收获。 “绝对找不到的啦。” 新田望着男人们的背影抱怨,不友善的反应完全削弱了他的士气。 谷川突然深感警察的软弱无能。不,不管是组织也好、形式也罢,或许这个社会普遍认同的一切都是软弱无能的。既定的威胁或恐吓对流连在这个地方的男人们是不管用的。他们早已抛开世俗的欲望或保身之念,当初就是为了逃离有形之物才会来到这里。因此,他们看似无神,但却连数秒钟的束缚也不允许,每张脸上都浮现出这一层坚持。身穿西装认真执勤的谷川,在这里显然是个异端分子。被社会拒绝的人们,却也耗费更大的能量拒绝整个社会。 车站的大时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谷川与新田在卖店买了罐装咖啡,小口小口酌着咖啡,牙痒痒地瞪着群聚的流浪汉。 “怎么办?”新田问道。 “再进去一次吧。” “没有用的,联络署里吧。” “说我们不干刑警了吗?” 谷川逗弄新田,然后将铁罐抛向垃圾桶。就在这个时候,剪票口吐出的人群交然分成两半。 ——咦? 一名流浪汉慢吞吞地走在岔开的路中间。这位留着白色胡须的老人直直走向他们。新田似乎感到危机将近,将谷川当成盾牌,躲到他的背后。 老人在谷川面前停下脚步,伸出不停颤抖的手。黝黑的污垢仿佛像斑点一般沾黏在手上,而粗糙的皮肤犹如栖息在沙漠的爬虫类一般硬化了。 “有什么事吗?” 谷川客气地询问他。不论如何,这是来到上野以来的第一个回应。 “啊——那个,刚才的……” 老人的手指似乎指向谷川西装的内里口袋。 “您说照片吗?啊,就是这个。请您仔细看一看。” 谷川急忙掏出橘的照片递给老人。老人仔细端详后,啊啊地一声抬起头。 “您认识吗?” “……认识啊。” “真的吗?他在哪里?” “啊——嗯……” 老人的视线越过谷川的肩膀,谷川认为这个视线可能是投向背后的商店。 “啊,您要喝酒吗?还是想吃些什么?” 谷川内心焦急,只要对方愿意开口,就算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他也在所不惜。 “……不是。”老人呢喃。 “不是?” 老人总算抬起头看了谷川的双眼。 “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做过刑警啊。” 谷川感到莫大的冲击,仿佛一具巨大的钝器敲打他的背部。谷川热中职务的态度感动了具有刑警经验的老人,让他愿意抛开包袱决定帮助谷川。然而,谷川却以貌取人,笃定他就是乞讨食物的贪心流浪汉。难以挽回的歉疚从脸上溢出,染红了谷川的脸到脖子。 “非常抱歉。” 谷川深深一鞠躬。 “没关系……” 老人说。他的眼神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怒。 谷川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周遭无数个狐疑眼神,多数集中到向流浪汉低头的西装男子上,但谷川不顾这一切。 “先别谈这个……”老人静静地说,“那个男子呀,在公园里。他白天总是睡在最角落的长椅上。” “公园?”谷川抬起他依旧火红的脸。 “最好赶快去。” “上野公园没错吧?” 老人点头。那张脸,仿佛浮现了短暂的微笑。 谷川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频频道谢,叫了新田后便立刻奔向公园。他边跑边回头,但人群中已不见老人的踪影。 在昏暗的车站内,这是他们唯一获得的线索,然而这唯一的线索仿佛嘲笑着混沌不明的情报洪水,因为它是当今最实在可靠的。上野公园的最深处,其中最角落的长椅上,躺在椅子上的流浪汉身影飞入奔跑中的两人眼中。 谷川与新田深深点头。新田一改先前的态度,露出锐利的表情。 “橘先生——” 谷川不假思索叫了流浪汉。 没反应。 新田靠近长椅窥视破布里面,立刻抬头。新田的眼神说:没有错。“橘先生,”谷川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橘宗一先生吧?” 破布震了一下,蓬乱肮脏的头缓缓举起,转向他们俩。毫无生气的双眼,沾黏在眼头上的眼屎看似泪水,让谷川回过神来。 “想请你跟我们到警署一趟。” 橘毫无反抗,任由他们带进车里。他在车上也依旧无精打采,不一会儿就进入警署侦讯室。 刑事课的三间侦讯室已客满,四楼调查对策室的喇叭也增装一台。 然而,新的喇叭却不肯发声。橘的双眸无限空洞,不论问姓名或地址皆毫无反应。他的态度并非出自于拒绝侦讯的意志,而是可喻为胎儿沉默般的无邪模样。 第二节 “演员总算到齐了。”沟吕木姑且表现了他的喜悦,然后喃喃自语说,“果真是人生百种呀……” 担心妻小、战战兢兢接受侦讯的喜多。依旧保持高中时代的老样子、态度懒散的龙见。最后就是放弃人生、缩在社会边缘的橘——事隔多年,如今已经难以找出这三人的共通点。 过了下午一点,安排三人稍晚的午餐后,沟吕木召开了第一次全体调查会议。 四楼调查对策室—— 在座有主席沟吕木、负责侦讯喜多的寺尾、负责龙见的德丸、被指配调查橘的曲轮幸二,以及署长后闲、总算从火灾现场回来的刑事课长时泽、内勤总管大友等共约二十名成员。末座还看见负责喜多笔录的女警。 “好!那么就从寺尾开始说明状况吧!”沟吕木起头说,“时间所剩不多了,报告务必简短。” 一旁的寺尾起身。 “喜多十分配合,但他的健谈反而令人怀疑另有隐情。若要相信他先前的供词,那么喜多便是清白的——我们的关键就在于,是相信喜多的供词,以此为基础锁定办案方向,还是追究供词的细部,攻破喜多的心防?我认为只有这二选一了。” “那么,你的感觉如何呢?喜多是黑是白?”沟吕木问道。 “现阶段,只能说是清白的。” “了解。下一个,德丸!” “是——”德丸起身,“龙见就是那副德行。只要有利于自己、不危害自己的事,他什么都愿意说,不过他后来混了炒地皮的黑道,历经不少大风大浪,所以现在很难问出事实了。” 寺尾对德丸投向不屑的眼神,在内心反问:那就是你的工作啊! “龙见是黑是白?”沟吕木问道。 “我也只能说应该是清白的。在我看来,至少他还没撒谎。” “好!那么我要向你们交代一件事。” 沟吕木看了在座每一个成员。 “我也从喇叭听了刚才的侦讯,我认为喜多和龙见的供词中,并没有出现决定性的矛盾点。既然没有矛盾,就暂时保留两人的有罪与否,只能依照他们的供词,继续采证调查。总之,尽量从喜多、龙见,还有刚才进来的橘三人问出当年的一切吧!” 三个侦讯官一致点头。 “还有,千万别让他们察觉今天就是追诉期到期日。” 德丸和曲轮点头。寺尾表情冷淡,心想这不是废话? “对了,沟吕木——”后闲署长翻着关系人名单问道:“其他关系人的状况呢?” 沟吕木也急忙拿起名单。 “嗯,关于亚森·罗苹咖啡店的老板,内海一矢,我们正在寻找他目前的住所。校长三之寺则早已退休,过着优闲自在的生活。虽然他电话簿里的MM令人起疑,不过我想再多听听三人的供词,再决定是否约谈他。毕竟他也是当过校长的人,总不能只听信那些家伙的话就把他抓来吧。不过,我们知道他今天待在家里,也派了两名警官看守。” “了解。”后闲一脸佩服的模样。 “至于音乐老师日高鲇美,据了解她在案发隔年就离开学校。原因似乎就是他们三人所说的,遭到所有学生的排挤。现在则独居在日暮里的公寓,并在酒吧或舞厅弹钢琴。我们事先派人到住家和工作地点,确认她今天的行踪。还有,他们昵称为海德的化学老师金古茂吉,他也在十年前退休……嗯,然后怎样啊,大友?” 大友马上接了沟吕木的话。 “金古退休后,暂时由住在八王子的儿子一家人收留,但因个性不合,后来又开始独居。不过儿子、媳妇相继病死,失去所有亲人,因此我们也无法确认他现在人在哪里。目前持续搜寻中。” “……就是这样。”沟吕木接着说。 “其他例如:体育老师坂东以及当时校内的关系人,同样也是持续追查当中。我会依照需要侦讯的顺序,依序传唤。” 后闲边点头边说:“那就拜托了。距离时效只剩十个小时多一点而已。”然后起身离席。下属告诉他说:昨晚出席尾牙的几名记者前来致谢了。后闲打算把办案指挥全权交给沟吕木,自己则负责陪记者们喝茶聊天,以防他们察觉办案的动态。 后闲退席后,沟吕木也拍了拍大腿,宣告会议结束。 办案人员纷纷起身。 然而,沟吕木却依旧坐着。 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沟吕木想给自己五分钟的时间,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 他满脑子都是内海一矢,因为侦讯过程中发现了新事实。 关键就在于那把钥匙。 他认为这件事和岭舞子命案无关,因此刻意不在调查会议中提起,然而对沟吕木个人而言,这个事实带来了莫大冲击。喜多在供词中说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沟吕木突击亚森·罗苹咖啡店的那一刻,内海将粗钥匙交给了龙见。 那是三亿圆藏匿处的钥匙。沟吕木不由得这么想。 那把钥匙让龙见联想起校长室的老保险箱钥匙。这么说来,内海或许是把三亿圆藏在某个保险箱中。当时距离时效只剩三小时。内海打算前往藏匿处,因此身上带了保险箱的钥匙。沟吕木就在这时候闯入店内,于是内海就将钥匙偷偷塞给龙见。 然而沟吕木却错过了这一幕。 真是令人后悔不已。进入店内后,他一直监视着内海。然而,只能说当时眼睛真的瞎了。如果当时能够没收那把钥匙,以此追查内海的话—— 忽然间,沟吕木的思考停止了。他发现自己紧握双拳,力道之大令他发痛。 ——那件事,早在十五年前就结束了…… 一年前就结束了,三年前就结束了,十年前就结束了,他在每个年头都这样告诉自己,如今已经过了十五年。 过去只是个过去。他一再反刍这句深深印在心中的台词,然而脑子却又禁不住思索钥匙这个事实。 那个保险箱到底会在哪里?不,万一就如龙见所说,那把钥匙果真是学校老保险箱的钥匙的话……喜多在供词中提到那个保险箱是第一届毕业生所赠送的,奇妙的巧合打乱了沟吕木的心绪,然而—— 约定的五分钟已经过了。 大友从背后递了两张谈话记录,让沟吕木的注意力转回岭舞子命案上。 “队长——这是询问岭舞子大学友人的记录内容。” “动作真快呀。”沟吕木抢下大友手中的纸张。 大友的语气有些诡异,这张谈话记录中,果真记载了惊人的事实。 大学友人大室良子在一开头陈述了岭舞子的个性:“个性开朗纯真,痴情而且容易钻牛角尖。” ——痴情而且容易钻牛角尖? 沟吕木迫不及待往下看。 概要如下。 岭舞子的双亲都是老师,出生在家教甚严的家庭,大学四年期间都没有恋爱经验。然而,她为了实习回到母校时巧遇了过去的导师。舞子将这段巧遇形容为“命中注定的重逢”,于是两人关系急速加温,没多久便开始交往。这位导师已有家庭,这段婚外情持续了半年。然而舞子一怀孕,导师便立刻要求结束这段感情,舞子无奈被迫堕胎—— 大室良子接下来谈到: “舞子和导师交往的期间,她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丝毫感觉不到婚外情的阴影。她一心信赖对方、仰慕对方,付出一切,结果却是那样的结局,让她完全崩溃,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沟吕木好奇地翻了下一页。 “三年后,我曾和她见过一次面。是她主动打电话找我的。见了她,我吓了一跳。她变得非常妖艳,不论化妆或打扮都变得很妩媚。我知道她已经当了老师了,所以更是大吃一惊。我和她聊着聊着就聊到导师,结果她大笑说:‘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啦!’又说:‘这世界上比男人更快乐的事多着呢!’然后对我眨眼。她真是判若两人。大学时候,我比较像是大姊头,可是当时我完全无法向她回嘴。后来她又找我好几次,不过我总觉得很可怕,所以找了很多理由拒绝和她见面。” 沟吕木读完,把纸张丢回给大友。 舞子在三年期间变了样。改变之大,令昔日友人都直呼:“总觉得很可怕。”是女人历经苦恋后的羽化,还是豁出去了?或者就如舞子所说,真找到了“比男人更快乐”的事? “队长——”大友递出了话筒,“时间差不多了。” “嗯。” 沟吕木一边思索舞子这个人的几种可能,一边握起话筒发号施令。这个动作单纯,却是身为调查指挥官不得不做的工作。 “开始吧。” 沟吕木的号令传出,待命在刑事课的寺尾、德丸、曲轮三个侦讯官同时进入各自的侦讯室。负责笔录的女警以及年轻刑警们也跟进。 下午两点,侦讯重新展开。 首先从中间的喇叭传出龙见的笑声,右边喇叭则微微听见曲轮东北腔的声音。同样在曲轮房间的橘则依旧无言。警署内没有任何一人听过橘开口。 稍迟一些,左边喇叭也响起了。 “来吧,让我听听故事的后续。”寺尾语气冷淡,“无限期停学,相马自杀,然后呢?” “一个礼拜后——” 喜多开口却不禁咳嗽了。 沟吕木再度选择倾听喜多的供词。 他有预感,舞子蜕变的理由掌握了整起事件的关键。 第三节 对校长的“MM”威胁似乎奏效了,仅仅一周便解除停学。 然而无人因此开怀,因为相马的死重重击垮了他们三人。龙见不断自责为何在最后一次对话时,未能察觉相马的心情。喜多也十分内疚,因为为了相马的妹妹吵架之后未能握手言和,相马就这样往生了。橘的失落病没发作却经常发呆,偶有一次开口便说:“就算美国死了上百个人,只要死法好笑,就可以当笑话一笑置之呢……” 橘的感叹更加刺伤喜多的心。只要身旁的人选择自杀,不论交情深浅,这一个行为导致的罪恶感就将平均加诸在周遭的每一个人心里。 然而,阴霾笼罩三人内心其实另有原因。 ——是不是相马杀了丰满? 这虽然是毫无根据的疑惑,却始终挥之不去。 相马在自杀前和龙见见过面。他针对三人发现尸体那一晚的行踪留下这么一句话:“我在晚上十一点就离开学校了。”但在喜多的脑海里,不由得将从英文准备室窗户逃出的黑影和相马联想在一起。如果黑影不是相马,那会是谁呢?深夜的老师办公室会是让人聚集的地方吗?龙见和橘似乎或多或少怀有相同的疑念,这天三人难得相隔一周后聚集在亚森·罗苹咖啡店,只要一谈及那件命案,三人之间总是出现尴尬的气氛。 “事到如今,我想我们不得不揪出杀害丰满的凶手吧。” 龙见受不了尴尬气氛终于开口了。他一心想洗刷相马的嫌疑。 “我相信相马。从窗户逃走的一定另有其人。他也亲口跟我说他不知道丰满被杀的事。人家在临死前说的话,总不会骗人吧?对吧?对吧?你们说是不是嘛!” 龙见这么说,喜多和橘也只能默默点头。然而,压抑内心疑惑的时间越久,对相马的怀疑也就越加深。 喜多终于开口了。 “不过,相马干嘛自杀呢?” “因为被退学吧。” “乔治啊,一个人怎么可能被学校扫地出门就真的去死啊?” “如果换作是我,我是不会死啦。不过,相马他已经找到工作,还得扶养妹妹,原本打算戒掉麻将重新做人呢。结果却被退学,工作也没了……他一定是一时想不开吧。” “可是,你说他并没有特别在意退学的事啊。” “所以说,”龙见靠在沙发上,撇过头说,“都怪我没能体会相马的心情……都是我不对。” “乔治,别这样,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说,丰满命案会不会有可能影响了相马。例如:相马在窜改出席簿的时候,不巧被丰满看到之类的……这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喜多总算说出难以启齿的话,仿佛有一种毒素跑遍全身。 为了不让喜多一人扮黑脸,橘也加入讨论。 “乔治啊……喜多郎和我和你的心情都一样。我们都希望能够相信相马最后的遗书。但就因为没有证据,才让人苦恼呀。” “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想,”龙见猛然坐起身子,“我们就来玩真的,揪出凶手吧。只要揪出凶手,就能证明相马无罪啊。” “搞不好我们会发现凶手就是相马呢。”喜多说。 “绝对不是!” “别闹了。”橘跳出来说:“我们就听乔治的话,找出凶手吧,尽管不晓得是祸是福。对吧,喜多郎?” “是啊。” 过去也曾立志揪出凶手,但这次不是说着玩的,三人心中都有同样的决心,而决心背后的动力正是对相马的亏欠。 “首先该怎么办?”喜多问。 “先从丰满着手吧。”橘说,“我们对丰满的认识太少了。” 喜多和龙见深深点头。 三人对舞子的私生活确实是一无所知。学校外的舞子到底跟什么样的人交往、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体育老师坂东认定她心有所属,这对象到底是谁?首先必须从这一点开始寻找蛛丝马迹。再说,为何舞子的尸体旁会遗留考试答案?果真是校长交给她的吗?若能追查到这点,就能大致看出事件的轮廓了。 橘清洁工的打工时间快到了,因此先由喜多和龙见两人前往舞子的公寓探勘。 三人的讨论告一个段落,正要起身时,听见“哐啷”的声音,音乐老师鲇美走进店里。 “又来了!”龙见无力地抱怨。 喜多准备将香烟塞进口袋里,却又突然停住了,因为鲇美的状况不太寻常。她脚步蹒跚,容貌十分憔悴。 “果然你们都在这里。” 三人不发一语注视着鲇美。她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平时的攻击性,眼神更是恍惚空洞。 “相马同学,真是太可怜了……” “有什么事吗?”喜多警戒的问道。 “老师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到咖啡店吗?” 这不像是鲇美会说的话。 龙见戳了戳喜多的腰。他想说:这不是问出丰满底细的好机会吗?喜多脑海里也浮出那天在舞厅的景象。鲇美应该很清楚舞子私生活的各种细节吧。 “老师,要不要坐下来?”喜多挪了位置给她。 另外,那双白鞋也令喜多疑惑。当晚,和舞子逗留在办公室的白鞋或许就是鲇美。案发之后,喜多注意女老师们的鞋子,鲇美从此再也没穿过白鞋,这反倒令人起疑。先不论鲇美是案发当天穿白鞋,在喜多印象中,她似乎曾穿着白鞋走进教室。 鲇美就在催坐在沙发角落。喜多自然就当起侦讯官的角色。 “老师,我好多事情弄不懂呢。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呢?” 鲇美既没有也没有摇头,只是模棱两可地游移视线。 龙见又轻轻喜多,要他切入正题。 “想问你有子老师命案的事情……”喜多露出试探性的眼神,“她有交往的对象吗?” “我、我不……” 鲇美表情僵稍稍半开的嘴唇微微颤抖。重新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的肌肤粗糙,眼皮红肿,仿佛一整夜。 “考试前一晚上,舞子老师是不是在学校留到很晚?” “……好像…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是在离开学校呢?” “我吗?…记得了。应该很早就走了吧。” “老师——”喜多倾身问道,“那天,你是不是穿了双白色的鞋子?” 出现一小段。 “白色……?” 鲇美的视线自己的鞋子上。今天是咖啡色。 “是啊,是鞋。低跟的鞋子。” 鲇美对喜多恐惧的神情。 “为什么要个?” “那我走啰。” 橘起身打断的话。打工地点在内幸町,从这里搭地铁需要二十分钟。 “你要去哪?” 鲇美以哀求眼神问道。 “打工啊。” “是喔。” 校规禁止学平常天打工。往常的鲇美会发出尖锐的声音大骂学生,但今天却没有半点动怒的迹只说:“橘,你不上下一堂课啊?”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学校早就放学了。其今天鲇美的所有言行举止都不甚寻常。 鲇美就此不了,喜多和龙见只好留下她离开亚森·罗苹。 “歇斯底里伙到底怎么啦?” 龙见边回头头。 “因为丰满的关系吧。” “你是说她打击吗?” “应该是吧。” “有必要变么凄惨吗?” “谁知道。”喜多吐了一口痰,“她说的话全都含糊不清,鞋子的事也敷衍过去了,或许她跟命案关系喔。” “或许喔。” 两人边聊天向亚森·罗苹的后巷。音速五〇〇和RD三五〇乖乖并排在一起。 “要搭我的?”龙见问。 “。”答话后,指指路口的电话亭,表示要先去一个地方。 “先用簿查她家地址吧。” “郎!是冰雪聪明!” 喜龙见挤进去,电话亭内已经让人动弹不得。 “记是住在池袋吧?”喜多翻起厚重的电话簿。“岭、岭……好多喔……咦,没有名字啊。” “登记名字,会容易接到骚扰电话吧。” 龙了有见解。 “……记名字也就无从找起了啊。” “不过我听我表姊说她是用爸爸的名字申请电话唷。” “怎样?” “名啊司和舞树!” “啊?” “家人字啦!父亲叫舞司,哥哥叫舞们在英文课听过啊,她说my father的name么……” 喜总算来了。虽然不记得这堂课,不一年级的时候,龙见和橘兴高采烈地讨论题。 喜视线到电话簿。 “和舞吧。嗯……舞……舞……啊!吗?有个岭舞司耶!” “他、他!虽然不知到汉字怎么写,定是他!” “是这码?” “啊?” “你不是在罗苹半夜打电话给丰满?是这个号码没错吗?” 龙见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我只打过两次啊,早就忘记啦,好像不太像这个号码……啊!早知道就先问橘才对。” 两人还是抄了电话簿上的地址,骑上音速五〇〇前往池袋。他们猜想应该是车站西口,于是到派出所问了地址,果然岭舞子的住所确实就是电话簿上“岭舞司”的地址。 “猜中啰!” 喜多模仿龙见的语气。 “好兆头,好兆头!”龙见欢欣鼓舞,轻轻松松挪动沉重的音速五〇〇,等喜多一坐上车,就立即发动驶往后巷。 舞子给人的印象喜爱奢华,因此两人想像她也住在高级公寓,然而公寓外观却相当老旧,前几天拜访的相马家都比这栋公寓好太多了。 爬上露在外头的阶梯,第一个住家上就出现手写的“岭”的门牌,龙见转动门把,嘟起嘴说:“果然上了锁。” “要不要去拜托管理员?” “一定不会帮我们开门啦。” 那扇门简陋得令人联想起海边的淋浴间。如果是橘就可以拿起厚纸板,当场打开这扇门,但他们两人却没有这项招数。 “去问隔壁邻居好了。” 喜多很客气地敲了隔壁家的门。过了一会,门猛力向外开启,一名女子的头从门边探出到走道旁的栏杆。 “嘘!我儿子明年考中学呢。” “啊?”喜多问。 “考私立呢。” “什么?” “考、私、立。” 年纪大约刚过三十吧,女子轻声细语,仿佛把这档事当成世界大事一般。 “太大声会吵到他呀。” “啊……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喜多也不由得跟着小声,鞠躬道歉。虽然不认为自己特别大声,但女子的气势压过了他。 “有什么事吗?” 女子在背后轻轻关上门,端详眼前的两名年轻人。 “啊,想请问有关于隔壁的岭老师的事情……她是我们学校的英文老师。” “你们是她的学生啰?” “是的。不过她自杀了……” “对啊,我们这边也来了好多人呢。” “在我们学校也吵得沸沸扬扬。所以,嗯……我们想了解她自杀的理由。” 这段对话都是由喜多负责,龙见则不知为何突然羞怯起来,不肯开口。 “理由是吧……不过,你们干嘛问这些事啊?” “她是一位十分开朗的老师。所以我们不敢相信她竟然自杀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其实不是自杀啊?” 女子的眼神露出好奇的颜色。 “这点我们不清楚,不过如果真的是自杀,应该有些原因吧。” “哇,真好心呢。你们在追查老师的死亡之谜呀。” 女子露出淘气的微笑,再次仔细端详两人。喜多心想,她或许还不到三十岁。虽然脂粉末施,但五官绝不难看。 “然后呢?你们想问些什么?” “有没有男人经常出入她家呢?” “哎唷!怎么问这么成熟的问题呀!” 女子大声狂笑。里头不是有个正在用功的儿子吗? “因为我们尊敬的体育老师被她甩了。” 喜多表情严肃,女子也跟着严肃起来。 “嗯,男人是吧……我一次也没看过啊。” “一次都没有?” “是啊,一次都没有。其实我也觉得奇怪呢,她那么年轻貌美。不过,怎么好意思带男人到这么破旧的公寓嘛。应该都是在外面约会吧。” 喜多点头,换个题目问。 “老师通常都什么时候回家呢?” “你说时间吗?我想想看,大概多是八点吧。我也在上班,大概都是七点左右回家,她每次都是我回来后没多久回来吧。” “那天晚上——老师过世的那一晚,她大概几点回家呢?” “啊啊,你说她消失前的那一晚呀。这我记得很清楚,大约是九点半左右。” “九点半……确定吗?” “你看我们房子这么破,墙壁又薄,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呢。那晚老师回来后,好像翻倒什么东西,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所以我从窗户对她说: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我们家儿子在考试嘛,考私立唷。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了,我脾气也变得不好呢。” 喜多急着将话题拉回。 “九点半左右,哐啷哐啷是吗?” “她呀,常会打翻东西。不过通常会说声抱歉,但那一晚却没有应答。” 说着,女子忽然皱起眉头。 “当晚后来老师又外出了吧?大约是几点左右呢?” “对了对了,我就是不知道到底几点。警察也问过我呢。我也没开电视,因为啊我儿子在考试嘛,考私立唷——然后我一直在织毛衣,可是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出门。” “完全没发现?” “对啊。不过过了十一点,我就开始打瞌睡了。” 女子露出深感遗憾的表情。 两人慎重道谢后离开了公寓。 “没有男人。” 沉默已久的龙见,忽然开口,轻浮的语气打消了先前沉重的气氛。 “还不能证实啊。” 喜多靠在音速五〇〇反驳他。 “话又说回来,刚才说她九点半回来,发出很大的声响却没道歉,这点很可疑耶。” “啊啊,该不会是——”喜多望着半空中说道,“回家的或许不是丰满喔。或许另有其人……” “另、另有其人是谁啊?” 龙见的表情仿佛在听一则鬼故事。 “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啊,应该还是丰满吧。因为你看,我和橘在凌晨一点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丰满还在家啊。所以说,丰满在九点半回到家,应该是说得过去的。” “是这样没错啦。” “不过之后的过程就让人摸不着头绪了。譬如说丰满到底什么时候出门……” “没办法,那个大婶说她在打瞌睡呢。” “大婶?” 龙见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声。 “就是隔壁的大婶啊。刚才那个——” “说人家大婶太过分了!人家很年轻、很正啊!” 喜多听了目瞪口呆。“很正”应该是形容女孩子很可爱或是大美女,大概是龙见第一次把它用在年过三十的女人身上吧。龙见向来喜欢女大学生或是上班族,近来这个口味似乎越来越重了。 “一个女人家扶养考生儿子呢,真辛苦呀。” 龙见在自己的幻想中,擅自杀了人家的老公。他还说要把摩托车牵到大马路,因为怕吵到考生。 喜多已经不想理会龙见,在前往霓虹街的窄小后街上,陷入自己的推理思绪当中。 ——丰满那时候到底在做些什么? 在下午八点四十分之前,丰满确实在办公室。喜多亲眼看到的。那个下半身绝对是舞子错不了。约一小时后的九点半,舞子回到公寓。就时间上是可行的。学校到舞子家要搭上地铁和山手线,加上等车时间和走路时间也花不到半小时。然后在凌晨一点,在家里接到龙见的电话。问题就在那之后。舞子又到了学校——这行径让人难以理解。 喜多想起白鞋。舞子和白鞋女子在一起,回家后又再度返回学校,然后被杀害,被装进保险箱里。这一切就发生在喜多待在学校的时间内。而且,凶手又在清晨将尸体搬运到花丛里,还准备假遗书,企图混淆警方办案。 这种神乎其技的犯案手法,可能吗?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闪光闪过混沌不明的脑海。 啊!喜多不由得发出小小的惊讶声。 闪光瞬间消失,但喜多仿佛看清了一切。 那是解开命案谜团的关键。又像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方程式。他确实看见了,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啊……” 喜多再度僵硬了身子。 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以前也曾经看过类似的闪光—— 他双腿打颤。 ——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看到的? 答案立刻出现了。 就是那一晚。在校长室发现舞子尸体的那时候看到的。 那时同样的闪光。那时候,就连看见闪光的自觉都消失了。然而确实看见了。看见跟刚才相同的闪光—— “喜多郎?怎么啦?” 龙见的声音让喜多回过神来。 他全身僵硬,胸口闷痛,还有轻微的呕吐感。 “没什么事。” 喜多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留在心中的是一股罪恶感,好比听见了恶魔的私语,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闪光解答了所有的谜团。 如果现在有谁稍稍刺激闪光的来源,喜多就仿佛能够打败自己的罪恶感,流畅道出事件全貌。 然而,在迷上三十岁老女人的龙见话中,无从找寻任何线索。 第四节 三人如何寻找,都问不出舞子的男人关系。 公寓的邻居几乎都问过了,也拿着舞子的照片到附近咖啡店或商店街询问,还再度向体育的坂东老师打听,更是问了曾被舞子甩过的年轻男老师。然而,舞子的“情人”却不见踪影,复仇之战就在找不到迎战对象中,差点消失在他们心中了。 然而—— 第二学期结束的前一天下午,龙见带了天大的消息闯入亚森·罗苹。 “喜多郎!橘!你们看这个!” “吵死了。”喜多睡眼惺忪地说。 “这教我怎能不吵呢,总之你们先看这个嘛!” 龙见兴致勃勃地递出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喜多打工地点的制版厂出产的黄色书刊。这家制版厂在先前还在制作较为正派的杂志,但可能遭受出版业不景气的影响,这一个月来尽是制作黄色书刊。喜多起初还满怀期待翻阅这些杂志,但每天看也会看腻,最后更是令他倒胃口,最近则翻也不翻直接丢给拼命吵着要看的龙见。 《淑女俱乐部》 记得是上周制作的杂志。大多以女同志为主题的情色内容,封面的插图也十分猥亵。 “你——”橘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连这种东西你也看啊?” “是喜多郎硬塞给我的啦!” “你说什么?” “啊——现在先不要讨论这些啦!你们看这里,这里!” 龙见翻了翻杂志。猥亵的照片像动画般上下左右翻动。他在大约中间的地方停下,拿烟灰缸压住纸张。 那张跨页的篇幅中,编排了五、六张两女裸体交叠的照片。和其他部分相较之下,照片的品质特别糟,但发现那是“读者投稿栏”,喜多就懂了。可能是使用自动快门拍照的吧,焦距模糊,构图也乱七八糟。而且女人们为防被人查出身份,皆以背影入镜或是以黑线遮住眼部,这层加工更让这些照片显得格外阴险又咸湿。 “这又怎样?”喜多问。 “哎唷,什么叫怎么样?这里啦!这里!” 龙见指了其中一张照片下的文章。 喜多和橘一起念出来。 “我不该爱上你……我早就知道了……但我忘不了你……” 念到这儿,两人异口同声大喊:“啊啊!” 喜多不知到该接什么话。橘也瞪大眼睛,哑口无言。 文章和舞子留下的遗书内容一模一样。但唯有最后一段不同。不,不是不同,这篇文章多了几行字。 干脆把你杀了,然后跟你同归于尽! ☆这是我们两人最后的纪念照 (公务员二十九岁) “毕竟我比不过男人——”以下的段落并没有出现在遗书上,遗书上只写到“——所以我要杀了我自己”,因此仿佛成了写给男人的失恋遗书。这和原意完全不同。这篇文章在诉说女同志的对象被男人抢走,充满怨恨或是感伤的意味。 ——怎么会这样? 喜多只能惊讶。舞子是女同志,这绝对是难以相信的事实。总是穿着薄材质的紧身衣,仿佛看得见她的呼吸,心跳和肌肉微弱的抖动,总是使尽全力挥洒妖艳女性魅力的舞子。大家都认为,她的存在正是男人欲望的对象,而她本身也渴望获得男人们的视线。 但,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真正的舞子是—— “啊,所以说,”龙见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记得吗?在舞厅的‘啪’!” “原来如此……” 喜多缓缓点头。 那天晚上,龙见从美军手中救了舞子后和她跳慢舞,还让龙见尽情地抚摸她的身体。然而,龙见试着吻她这一刻,突然大发雷霆。她感觉这个男人来真的,于是立刻启发她的防卫心。这一瞬间,所有醉意和感谢都烟消云散,反射性地赏了龙见一巴掌。事情的真相或许正是如此。 体育的坂东老师一下子就被甩了,这也有了答案。舞子说:“我不行。”拒绝坂东的求婚。坂东误以为她有男朋友,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我不能接受男人。”不只是坂东,追求她的所有“男人”都无一幸免,统统踢了铁板。如果舞子是女同志,那么这一切的逻辑就通了。 喜多猛然挥去他的思索。 因为他发现了更重大的事实。那份遗书。杀害舞子的凶手利用舞子的投稿内容,制作了假遗书。警方已经断定那是舞子的笔迹,因此可见凶手手上握有投稿的原稿或底稿。 ——是谁能做出这些事? 如果凶手拥有原稿,那么就有必要怀疑“淑女俱乐部”的关系人。但话又说回来,若要投稿到那类杂志,怎么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呢?如果杂志相关人员不知道舞子的名字或住所,那也无从卷入这次的命案。 ——凶手在哪儿拿到这些东西呢? 应该不会是学校。照正常逻辑推断,应该会是舞子家。凶手潜入家中,偷走了舞子的底稿或是草稿—— 刹那间,思绪被另一个讯息所吸引。 声音!隔壁太太在事发当晚听见的那个声音—— 推论如下。晚间九点在舞子家的并不是舞子本人,而是凶手。他潜入家中,寻找能不能做为“遗书”的东西,但不小心翻倒物品,发出巨大声响。隔壁太太骂了他,但他没回答。不,他不能回答——因为他是凶手。 喜多确信了自己的推论,于是进一步延展推理。 凶手在垃圾桶中找到写坏了的草稿。因为舞子将它揉成一团,因此纸张皱得不得了。凶手拼命拉平纸张,却无法完全拉平,于是他想了一个法子。为了掩盖原本的皱褶,他将纸张摺成像个签纸,然后塞在舞子的鞋里。遗书的诡异状态就是这样形成的。那是凶手在情急下设下的陷阱。 喜多犹如第一次听见凶手的呼吸声。 但他到底是谁?最关键的部分始终无解。 “怎么了嘛——?两个人都发起呆啦?”龙见勾起喜多和橘的肩膀,“现在重点是这张照片啊。” 两人仿佛从梦中惊醒,将视线转回杂志上。没错,杂志上不只有遗书的文章,还有足以成为证据的照片。舞子和某人交欢的照片。如果可以知道这个“某人”是谁,复仇之战便能获得大幅进展。 三人众头仔细瞧了照片。 床上两个全裸女人,以跪姿相拥在一起。一个将身体后仰,只露出她的下颚。另一个则背对镜头,似乎在吸吮对方的乳房。也就是说,两人都没有照到脸部。 “……这个姿势根本看不出哪个是丰满啊。”龙见说。 “背影的应该是丰满吧?”喜多说。 “啊?喜多郎,你看过啊?” “白痴!没看过啦!虽然没看过,不过看她发型啊。” 照片是黑白,画质和印刷品质都十分低劣。然而,从背部到腰部的丰腴曲线以及长发看来,背对镜头的女人,看起来果真有些舞子的影子。 问题是另一个女人。 线索极为渺茫。脸部完全朝着天花板,光是看她的下颚,就连脸部轮廓都无法判定。头发则淹没在阴暗的背景,因此看不出长度和发型,身体也几乎被前方的舞子挡住了,所以更是看不出体型。从肩膀和胸部的线条看来,只能想像她可能是个瘦子。 “看起来很年轻喔……”喜多说了模棱两可的推测。 “是不是音乐的鲇美?” 龙见搔搔他理完的平头,对自己的推测似乎没什么自信。喜多也正好在比较鲇艾的身线和照片上的女人。 鲇美确实苗条,拥有好身材。她也和舞子出现在舞厅,上次出现在亚森·罗苹那副憔悴的模样也令人纳闷。 越怀疑就越可疑。然而,眼前的照片却找不出任何决定性的线索。 “光看这也没用啊。” 橘打破沉默,喜多遗憾地点头表示同意。 龙见倾身提出新点子。 “我们去舞子那间公寓求证吧。” “求什么证?”喜多说。 “就是去舞子公寓,问隔壁姊姊啊。” “姊姊?”喜多嗤之以鼻,调侃说:“应该是大婶吧?” “这很重要吗?” “啊啊,好啦,好啦——然后你现在还要问姊姊什么?上次不是问很多了。” “嘿嘿,”龙见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那个姊姊说,没有男人来过,是男人喔。可是我们没问女人啊。” 完全呈现慵懒状态的喜多和橘,听龙见这么一说,不禁互看对方。龙见则睁大眼睛,等待称赞。 “乔治!你变聪明了!” 获得期待中的回应,龙见开心得不得了,笑着说:“因为刚剪头发吧。”然后大方地请两人喝咖啡。 “可是,那个大婶……不,那个姊姊,要到七点才会回家耶。” “所以才会点咖啡啊。懂不懂啊?” 就在咖啡刚端来的时候,小惠走进店里。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穿了一件绣有徽章的外套,小蛮腰上着围了一件流行的苏格兰裙。 “嘿!”喜多举起手打了招呼,龙见在一旁吹口哨,用力挥手。橘也微笑,挪出喜多旁的位置。 “你们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啊?” 小惠俏皮地说着,眯着眼睛开怀大笑,就连眼角的痣都看不见了。她依序看了三人,然后悄悄地坐在喜多旁边。 “唷——穿得一身英国风耶——约会啊?要去约会喔?” 龙见立刻调侃她。 “来这里就是约会啊。”小惠开心地说。老板正从吧台出来准备端出水,小惠轻轻挥手说:“不用了。” “你等会儿就要走吗?”喜多问。 “嗯。我要跟我妈去逛街,晚上就会回来,所以……” “嗯,我会打给你。” “好,我等你。”小惠眨眼起身准备离开。 “现在就要走啦?”橘问。 “嗯。我只是过来看看他。” “哎唷!”龙见又开始大呼小叫,“讨厌啦!死相!甜死我了!” 喜多踹他一脚。小惠看着他们嬉闹,面带微笑走出店门,但不到三十秒又走到后巷,从店外敲敲固定席的玻璃窗,把左手放在耳边,转动右手食指,意思是说: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喔—— 喜多苦笑点头,龙见乘机摊开《淑女俱乐部》,贴到玻璃窗上说:“噔噔——” 喜多这次真的用力踹了龙见,龙见从沙发滚到地上。 “痛死了!” “乔治!你活得不耐烦啊!” “哎唷——我想让你们今晚比较有兴致呀。” “去死!让二郎!” “啊!别叫这个名字啦!” 不知小惠是否看见那张照片,她已经从窗户边离开了。 第五节 过了晚上七点,三人骑车前往池袋的公寓。虽然塞车,但龙见狂飙穿梭汽车之间,以惊人的速度抵达。 龙见雀跃地抢先爬上阶梯,回头对两人露齿而笑,敲了舞子隔壁的门。 隔壁邻居立刻探出头。 “谁——咦?龙见又是你,你还真热心呢。” 喜多瞪了龙见。之前来的时候,两人都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龙见的名字呢? 龙见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让女人往下说。 “嘘——家里不是有个考生吗?考私立的考生?” “没关系,他现在在吃饭呢。” 喜多和橘窃笑。 “啊——这不是重点啦!” 从龙见亲昵的语气看来,他来过这里的次数应该不少。 “有几件事忘了问你。就是说,老师家有没有女生常来呢?” “啊,女生的话满常来的。” 三人轻易得到答案。喜多和橘的笑容瞬间散去。龙见得到预期中的答案,说话越说越急。 “真的吗?常常来吗?” “是啊。常常有不同女生来呢。” “来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我想想看……”女人呆滞地眨眨眼,有些没自信地说:“听音乐吧,类似古典乐那种。她并没有放很大声,所以我也没抱怨她。” 喜多和橘互相使眼色,两人都有了相同的推测:舞子用古典乐掩盖交欢的呻吟—— “来的都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什么样的女生啊?太多种了,我也记不得啊……” “那就讲一个最常来的啊。” “对了,偶尔会有个皮肤很白的漂亮女生来这里。她穿着很像男人才会穿的米色大衣……嗯,那叫什么?” “风衣?” “就是那个。风衣。” 那正是音乐的鲇美老师。她果然就是舞子的对象吗? “啊,对了,还有一个——”女人忽然想起什么,“有个年轻女孩常常来唷,一个大眼睛的可爱女孩。应该是她学生吧?” “学生?” “看起来像是学生。她这里有个痣。” 女人指了右眼下方。 龙见一惊,过了一会,战战兢兢缓缓回头。橘也苦着脸看着喜多。 ——该不会是…… 喜多的情绪瓦解了,挥开两人的制止冲向阶梯,甩尾RD三五〇,随着大噪音切向深夜里。 到大塚的小惠家只要几分钟的距离。 喜多将焦躁发泄在踏板上,把摩托车停在三层楼的豪宅前,好比吐出心中沸腾的怒火,在原地转空档剧烈地发动引擎。 轰!轰! 转速表的指针来回在红色区块上。 二楼的窗户开启。小惠开心地向喜多挥手。她用手势说马上下去,转身不到一分就从大门跑出来了。 在t恤上披了一件皮夹克,穿着一件超紧身的牛仔裤。这都是为了配合喜多的打扮。 “超级开心——” 小惠跳上摩托车,从背后抱住喜多。以为只会来电话,没想到本人出现了,这让小惠情绪亢奋,把喜多冷淡的态度解释为他的害臊。 驱车转弯,踏板摩擦路面穿过小巷,然而喜多的内心混乱不堪。背后感觉到小惠的体温,但那同时也是演出那场床戏的女人的胸部。想到这,好比一种尖锐的东西搅乱体内的每处神经。听着天真的笑声和摩托车的噪音,喜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在代代木公园前停下车。 小惠勾着喜多的手,开心地走在他身旁。天气十分寒冷,然而公园里却是满坑满谷的情侣。他们大大方方地表演猥亵行为,反倒让正常走路的人感到有些羞耻。 到昨天为止,喜多和小惠也是这个公园里的情侣之一。 然而今天则是—— 小惠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像是恳求般地拉了喜多。两人交叠倒在草坪上,但喜多却立刻起身,抱着大腿,苦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的街灯。 小惠松下勾着他的手。 “……你怎么了?” “……” “怎么了嘛……” 小惠露出些许不安,但依旧用撒娇的眼神,从下面窥视喜多的脸。 “喜多郎……” “……” “有什么心事吗?” 喜多困惑。任由怒气走到这里,却开不了口。 小惠的神情变了。 打算逼问她,反倒被她逼问了。得找个别的话题。该聊学校的事、聊朋友,还是体贴的话语?不,只要默默地将她紧紧抱住,就能回到以前了。 ——能和小惠保持这样的关系就够了。 听见耳鸣般的声音。这句话确实是喜多的真心。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克制胸中激昂的怒气,和小惠两人留在此地。 但是—— 从今以后,脑中永远闪着那张照片画面,然后看着她、和她说话、拥抱她。有没有办法做到呢?想到这儿,喜多的内心不由得动摇。 ——我哪能忘得掉? 喜多再度扪心自问。 “我没办法……” 答案轻轻地从口中漏出。 “你说什么东西没办法?” “……我在说你。” 喜多好比投降般地终于说出了口。说着,但他内心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吗?……为什么?” 因为你和丰满上床——说不出口。怎能说得出口呢?喜多合上双眼。 “你好好跟我说,好不好?喜多郎。” 喜多决定不再说话,背对小惠,但他扭曲的表情太不寻常,小惠死缠着不放。 “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嘛。” 小惠拼命拉着喜多的袖子逼问。过没多久,小惠突然停止动作,抽了一口气,仿佛看见不该看的恐怖东西。 她窥探喜多的眼神,嘴唇颤抖。 “刚才的……因为刚才那张照片吗?” 仿佛有种东西刺痛了喜多,他睁开大眼,缓缓转头面对小惠。 刚才的照片——隔着亚森·罗苹的玻璃窗,龙见秀出了女同志的照片—— 小惠双手捂住嘴巴,呼吸急促,皱着眉头哭了起来。这样一看,她那右眼下的黑痣显得十分哀凄。 喜多无助地望了街灯。怒气早已消失殆尽,唯有苦涩的后悔涨满了内心。 他抱起濒临崩溃的小惠身躯,紧紧地搂着那小小的背。小惠的泪水滴在喜多的手腕上,冰凉地渗在袖口。 小惠把头埋在喜多的胸膛呻吟。 “……对不起……我把全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所以听我说好吗?” “好……” 小惠抽搐得厉害,但还是拼命地试图开口。 “……我啊……舞子老师一直把考试答案泄漏给我……从很久以前开始……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考试前一天,舞子老师找我。她要我去她家教我念书,所以我晚上去找她。结果她给我看了隔天考试的答案……应该拒绝她才对,可是我……” 喜多默默地听着她的话。有种莫名的情绪,仿佛听了一个童话故事。在这梦幻般的思绪里,缓缓解开了所有事件的谜团。在舞子身上发现了考试答案,这都是她为了泄漏给小惠。或许这一切早有预感,但已经不重要了。 “……每次考试之前,我都到老师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可是我真的不会念书……结果老师就……在我高二期末考的时候……” 说到这儿,小惠抽搐得更严重。 “够了——”喜多闭上双眼。 之后的故事不用听也猜得到。舞子以考试答案作为诱饵,对小惠伸出魔爪。国中时的小惠成绩并不好,因为舞子泄漏答案,小惠在高中的成绩才会突飞猛进。一旦拉高了成绩,小惠当然不希望让它再度下滑,所以也只能任由舞子摆布。一定是这样的。 喜多再度用力搂住小惠的肩膀。 小惠不停地继续说乎停不下来了。 后来两人关系越来谱,曾被带去了宾馆,更曾经被迫拍下不堪的照片。放学后,也曾在校长室或英文室被迫发生关系。还有,小惠说她爱上了喜多,结果被舞子痛打一顿——小惠将过一切,一字不留,全告诉了喜多。 喜多并没有对小惠厌恶感。只是,对舞子这个女人恨之入骨了。 将一切忏悔尽了,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喜多的怀里恢复平静,呼吸也逐渐缓和下来。 “我啊,”小惠半笑地说,“听到老师死掉,开心得手舞足蹈呢。我多担心以后永远变成她的奴隶呢。” “如果早知道,我就会打死她。” 喜多低声呢喃,小惠听了叹了一口气。 “不过,舞子老师为什么会自杀呢?我才不相信她有男朋友呢……” “其实她根本不是自杀。” “啊?……” “丰满是被人杀死的。活该。” “可、可是……” “嗯,警察的办案根本就很草率呢。” 小惠抬起头,但又羞怯自己哭红的脸,再度躺在喜多怀里,淡淡地窃笑。 “那么,我会被怀疑吧。” “啊?” “我有杀害老师的动机啊。” “胡说!” “是真的啊。而且,老师死掉那一晚,我还去了老师家呢……” 喜多低头看了小惠。 “几点去的?” “十点左右。我每次都是这个时间去找她。” “丰满那家伙在家吗?” “没有,她不在家。” 当晚舞子果然没回家。 “然后呢?” “我在她家前面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可是天气好冷。于是我干脆搭了计程车去学校了。” “干嘛去学校啊?” “我想说老师会不会还留在学校……可是校门已经关了,里头又乌漆抹黑的。没办法,我只好又回到老师家。” “她在家吗?” “还没。房间也没开灯。” “那时候几点?” “快要十二点了。我又在那儿等了一个小时,可是一直没回来……所以打电话到我叔叔家。” “叔叔?你说校长家喔?” “嗯。” 小惠露出尴尬的神情。 “我想说,问叔叔可能会知道老师的去处。可是叔叔完全不知道,气得叫我赶快回家。” “这反应很正常啊。” 喜多无法理解小惠这种唐突的举动。 又不是孩子的家长,就算是校长也不可能知道每个老师的行踪,更不可能掌握校外的行踪。 闲话休提,最令人疑惑,应该说最令人不解的点在于:小惠两次造访舞子家,却两次舞子都不在家。第一次没问题。晚间九点半,待在舞子家的是凶手,因此十点小惠造访时,舞子不在家是正常的。这也表示舞子在这个时间还没回到家。 但,第二次呢?小惠在公寓前等到半夜一点左右却没等到人。然而就在同一时间,龙见打电话到舞子家,还跟她说了话。 “喜多郎。” “嗯?”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好啊。” 喜多凝视着小惠的双眼。 “你还好吗?” “喜多郎你呢……” “我没事啊。” 喜多说出了这句话。 他起身,小惠也跟着起来,走向公园出口。 “喜多郎,我问你,老师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 “是啊。” “谁杀的?” “这还不知道。” 喜多偷瞄了小惠的侧脸。 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舞子每一次都会取得考试答案,泄漏给小惠。那天舞子的尸体从保险箱滚出来,装了答案卷的信封就从口袋里掉出来。也就是说,当晚舞子就打算泄漏答案给小惠,因此早已备妥了答案卷。 然而,还能拿给小惠,她就这样被人杀害了—— 喜多想起的推测。 假设拿答给舞子的人就是校长三之寺。小惠是三之寺的侄女人说是他亲生女儿。他为了高侄女或女儿的成绩,透过舞子泄漏答案。 这么一来就能连成一线了。 但是,命本身却依旧潜伏在浓雾当中。 ——凶手底是谁? 会不会有发现泄题的事实,因此引发杀机? 如果他是悉校内的人,那么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海德茂吉。那吉没做午夜十二点的巡逻…不,或许这单纯是三之寺和舞子争执的结果。如果三现舞子把考试答案当成诱,戏弄小惠的话—— 可是,为舞子的尸体会装在保险箱里?况且,深夜和舞子留室的那个白鞋人是名“女子”。 ——搞不懂。 喜多用双手拍了自己的脸颊,骑上摩托车。忽然发现不对劲头,看到小惠只身伫立在远处。 “快上来啊。” 小惠摇摇头说:“不用了。” 看她那哀愁的表情就懂了。当喜多边走边想着命案,而小惠着两人的未来—— “我坐电车回家。” 那声音小得几乎要消失不见。 “干嘛啊?快上来啊。” 小惠瞬间转身奔向另一个方向。 “喂!小惠!” 喜多将摩托车丢在路边,正要起步时脚勾到油箱,跌了一跤撞到膝盖,但还是急忙爬起来追了过去,然而那双腿却渐渐失去动力。 ——算了。 喜多停下脚步。他发觉现在追她,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最难过的应该是小惠。 如此简单的道理,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只是陶醉在原谅小惠的自己。或许小惠感觉到,那只是一种同情。 喜多感觉视线越来越昏暗。但,绝不能就此放弃。他将这句话深深刻在心中,目送逐渐渺小的小惠背影离去。 第六节 回到亚森·罗苹,龙见和橘忧心忡忡地望着喜多。喜多无心开口,但两人已经听了隔壁太太的那席话。他想让两人知道小惠是受害者,于是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们。 听到最后,龙见的双眼已经泛红了。 “丰满那家伙,太过分了……” “是啊,真想再杀她一次。” 喜多说得恨之入骨,然后仰躺在沙发上。 “你跟小惠打算怎么办?”龙见不敢正眼看喜多,“要分手吗?” “……我没打算分手啊。毕竟小惠她没有错。” “嗯。” “是啊——”橘难得面露凶煞地说,“小惠只是被人家抓了把柄,她没做错任何事,一切都是丰满的错。那个淫荡女人就是诸恶的根源。” 喜多想着小惠。她是否平安回到家了?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们继续查下去吧。” 喜多低声地说。龙见和橘不答话。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从此再也不要替舞子做什么复仇之战。 “难道你们要就此罢手了吗?” 喜多拍了拍桌子。 他痛恨这个命案。仿佛被海身,却始终看不到真相。如今,知道的真相就只有打死不想知道的小惠的秘愤恨不已。不是为了丰满,也不是为了证明相马的清白,现在只想击溃这不的命案。 “乔治,看我这边。” “干吗?”一个忧愁的回应。 “那天那通电话,真的是丰满接的吗?” 龙见惊讶地抬起头。“你说是不是?应该是她没错啊。” “声音呢?” “很困的声音啊,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不过,很像醉醺醺的,很性感的声音,还反问说:龙见吧?这不是丰满还会有谁?” “你能确定那就是丰满吗?” 龙见被喜多瞪了一眼,显得有些狼狈。 “喜多郎,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可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小惠从十二点到一点都待在公寓前。她说丰满不在家里,也没回来过。” “可是小惠有一段时间去了学校吧?她可能在这段时间回来,然后就睡着了。” “丰满带了答案卷,打算拿给小惠看呢。如果回家,应该会醒着等她吧?”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龙见发难,“那,喜多郎,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嘛!” “另外一个女人躲在她家,接了电话。” 橘抢先开口。 喜多被抢先机,但语气坚定地说:“我也是这么想。” “另、另外一个女人?是谁啊?” 龙见一如往常,露出听鬼故事般的表情。 “谁知道。”喜多说,“可是我告诉你,丰满在八点四十分之前还留在办公室,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接下来,她尸体的口袋里出现考试答案。串连这两件事,我们可以推测丰满并没有回家,在我看见她之后在学校被人杀害,直接装进保险箱里。这样逻辑才通吧?” “是这样没错啦……” “丰满并没有回到公寓。而是另一个女人躲在她家,接了乔治打来的电话——” 说完的瞬间,喜多全身僵硬。 闪光。 那道闪光又出现了。 消失了。就在一瞬之间。但,这道闪光留下了扎扎实实的提示。 否定。 并不是另一个女人躲在丰满家。闪光全然否定了喜多的推理。 ——到底哪里不对? “喜多郎,你怎么啦?” 喜多口干舌燥,吞了一口口水。 又是龙见,又是他一口气将喜多拉回现实。 “喜多郎?” “嗯。” “你发现什么了吗?”橘问。 “没有……没什么。” 喜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茫然地感觉到一件事:思索闪光的真相,并不能解开谜团。 “那么,我们重新整理一次吧。”喜多振作精神说道:“首先,我并不是怀疑乔治的耳朵,不过先不要管电话那件事。丰满从我看见她的八点四十分,到我们进去办公室的两点半之间被人杀害——最可疑的是谁?” “先不管可疑不可疑——”橘立,“当时在学校的有海德茂吉、相马、喜多郎看见的白鞋女子、从窗户逃走的家们知道的就这四人。” 四个人都被说光了,龙见不甘心叫:“啊!讨厌!” “好,那么假设我们相信龙见的丰满在家里待到午夜一点,然后又回到学校。假设她在一点半到达,到两点半之个小时间,谁有办法动手杀她?” “假设是这样……”龙见随即抢说不出下一句话,又让橘抢得先机。 “如果时间这么晚,或许可以删女子。相马也……如果相信他最后说的话,他在十一点就离开学校了。” 橘否定了“相马凶手论”,让龙见心情转好,频频点头。 “所以说——”喜多说,“不论是哪种情况,最后留下的是海德和从窗户逃走的家伙。” “嗯。”橘表示同意,接着突然抬起头。两人跟着抬头。 老板的脚步声接近了,手上的托盘放了三个咖啡杯。 “我请客。”老板微笑。 “感谢老板!”龙见对他敬礼,喜多和橘也鞠躬说:“谢谢老板。” “偶尔请客没关系的。我看你们讨论得很热烈呢。”老板说。 “是啊!”龙见接话,却无法继续闲聊。自从那次钥匙的事情后,三人和老板之间出现些许的距离,就连龙见都显得有些不自然。既然老板已经说:“拿错钥匙了。”他们也不敢再多问。而最近的老板时常心不在焉,也不太和他们闲聊了。今天在放了咖啡杯之后,只说:“请慢用。”就立刻回到吧台里。 “搞不好这是封口费唷。” 龙见看着咖啡战战兢兢地说。然而,他自以为自己说话幽默,突然亢奋起来,“你们说对不对?对不对嘛?”喜孜孜地看了两人。 “或许吧。”橘低声答腔,喜多反问:“什么东西的封口费啊?” “哎唷,你突然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就别离题好不好?最可疑的到底是谁啊?” 为了挽回颜面,龙见加快语气说: “最可疑的应该就是海德吧。他也没来做十二点的巡逻,我们离开学校之后,他还可以慢慢搬动尸体啊。总之,最危险的就是海德茂吉啰。” 喜多也是同样的意见。老实说,对从窗户逃走的人没有半点线索,只能将苗头指向茂吉。 “好!那就来查海德吧!” 三人同时起身。 离开亚森·罗苹时,喜多跑去打了公共电话。 她已经睡觉了。小惠母亲的语气比往常冷淡许多。 第七节 这回没有亚森·罗苹计划来得紧张。三人以熟练的动作攀越后门,沿着墙壁往前走,没多久就抵达西栋的后侧。 晚间九点五十分—— 一楼守卫室的灯还亮着。 三人从草丛悄悄探出头。 “在耶,在耶。”龙见说。 房间内一览无遗。发现了茂吉。他坐在犹如军队无线对讲机般的音响前,驼着小小的背,带上耳机。他一头杂乱的白发实在配不上那付耳机。 “他在听八代亚纪的新歌呀?” 龙见窃笑。上次喜多潜入时,茂吉边哼糖果队的歌边巡逻。 茂吉开始为巡逻做准备了。喜多看看手表,正好十点。茂吉拿出钥匙串和手电筒,穿着他招牌的白袍,悠悠然地走出房间。 手电筒的灯光照向走廊,一晃一晃地上了二楼。 “好诡异喔。” “是啊。” 喜多和龙见追着那道光,这时,背后传来惊讶声:喂! 橘把手放在守卫室的窗户。 “窗户没关耶。” “真的耶!”龙见说,“海德那家伙白痴啊!自己房间的窗户没关,巡逻个屁啊!” “先进去吧。” 喜多一说,橘看着三楼的灯点头,龙见说:“遵命。”然后脱起鞋子。 三人纷纷进入房间,他们知道巡逻需要约一个小时,心情也就放松多了。 “哇!这果然很厉害耶!”龙见开始玩起音响。 “喂!别闹了!” 喜多训诫他,接着环顾房间内。 携带型电视和小冰箱,小圆桌和茶罐、茶矗、茶杯、碗公……就只有这些。墙上贴了八代亚纪的年历,看来十分老旧,仔细一瞧,发现是三年前的年历。想必茂吉很喜欢这张斜姿势的照片,把它当成海报吧。 橘翻着钥匙箱。龙见则戴起耳机,转动按钮,但似乎听不到声音,频频摇头。 喜多打开了壁橱。一组扁平的棉被。探头再往里头看,发现堆积如山的录音带。一百卷,不,至少有两百卷吧。 “不行,什么也听不见!” 龙见耍起脾气,摔了耳机。 “乔治,你看这个。” 喜多指着壁橱里头,龙见探头看一下,不耐烦地说:“再多也没用,音响已经坏了啊。” “没声音吗?” “嗯,录音带是可以跑啦……” 喜多也戴上耳机。没错,果然没声音,只听见录音带吱吱转动的声音。 “他应该没录音吧。” “那刚才海德在听什么?按键明明就转在播放的地方啊。可是怎么倒转、快转,却一点都不吭声呢?” “那你要不要换这个录音带试试看?” 喜多钻进壁橱里,伸手要拿成堆的录音带。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股味道刺激了鼻腔。 香水? 夹杂在霉味和老人特有的体臭里,虽然清淡,但确实闻到一股香气—— 随后,橘说:“嘘!”喜多和龙见僵住了。 听见脚步声。在走廊。 “糟、糟了!”龙见说。 橘又嘘了一声,抖动下颚叫喜多快逃。喜多急忙从壁橱抽出头,却也顺手抓了最上层的录音带,塞进口袋里。 茂吉回到守卫室时,三人在只隔一墙的窗下缩起身子。茂吉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搜了搜柜子,在手电筒里装了新的电池后,再度悠然地离开房间。 “超危险的!”龙见不停抚摸胸口。 “撤退吧。”橘说,“反正房间里也没找到别的尸体呀。” 喜多也点头了。香水和没有声音的录音带。除此之外,看来茂吉的房间并没有其他秘密。 三人在喜多家播放带回来的录音带。 一分钟、两分钟……还是没声音。 “应该是空白带吧。” 龙见耐不住性子躺了下去。忽然,喇叭传出微微的声音。 砰! “啊?”龙见说。 “关门的声音吗?”喜多说。 橘则静静地聆听下一个声音。 喀、喀、喀—— 脚步声吗……? “喂,喜多郎,这是什么啊?” “嘘!专心听!” 然而,声音仅止于此。有几次开关门的声音,但接下来又是一片无声。录音带无谓地转动,最后停止了。 从此不论如何推想,始终解不开没有声音的录音带和香水之谜。不,不仅如此,三人缉拿凶手的计划似乎已经走到尽头,想不出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们想过直接询问茂吉为何少巡逻了一次,但这么一问,就会让人发现他们闯入学校的事实。他们也想厘清校长与舞子的关系,但这也会是同样的后果,若想从校长身上得到确切的答案,也等于自曝亚森·罗苹计划,自投罗网。 一个犯罪者一方面隐匿自己的罪过,同时试图揭发巧遇的另一个犯罪,这恐怕比登天还难。结果,在许多谜团尚未解开的情况下,学校已进入了寒假,他们对事件的关心也日趋平淡。三人各自忙于自己的打工,也鲜少齐聚在亚森·罗苹。 喜多顺利毕业,从此再也没看见那道闪光。 第一节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夜幕渐渐逼近周围,但四楼的调查对策室的喧哗依旧。 岭舞子原来是女同志—— 房间内一阵哗然,惊讶的表情和表情、声音和声音交错重叠,因为查办女性的需要突然遽增了。 虽没预期女同志这个答案,但沟吕木已在脑海的某处描绘了“舞子起因论”,因此好比早已备妥了似地,接二连三下达指令。 “传唤当时的所有女老师!”“彻底查清太田惠的底细!”“赶快确认日高鲇美的下落!” 同时,沟吕木也回想起舞子的大学友人,大室良子的供词。 “总觉得有点恐怖……” 这表示良子当时已经嗅到舞子的危险气息。恐怕舞子也把良子当成她女同志的对象吧。不,这已经不是女同志之间原本对等的关系,而是蕴涵着女人强奸女人的凶恶企图。舞子不把对方当成朋友或是恋爱对象,而是女人企图征服女人的邪念,良子正是畏惧这份气息。沟吕木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揣测。死心塌地爱慕的导师抛弃了她,更让她堕胎,舞子从绝望的深渊重新站起,完成了偏离人性的羽化。无情的男人重创她的心灵,这一个反弹不仅止于排斥男人,更成了攻击同性的锐利尖刀。她厌恶栖息在自己体内的女人,企图否定这个存在,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 舞子称这个逃避行为是“比男人更快乐的事”。她摆明不怀好意地接近良子,至于太田惠更是直接下了毒手。这么看来,受害者不止一人。 这是沟吕木推断的结论。舞子周遭的所有女性恐怕都是受害者,而反之,所有女性也可能是杀害舞子的加害者。 “队长——” 大友叫他。 “什么事?” “有新的发现。”大友指了龙见的喇叭。 龙见的声音传到沟吕木耳里。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啊。不过喜多郎真的踩到东西。当时他痛得跳起来大喊呢。” “在说什么?”沟吕木看了大友。 “德丸先生一再问他发现尸体时的状况,结果龙见忽然想起,喜多在校长室踩到东西。” “喔?”沟吕木思考了一会儿,立刻叫了传令兵。 “告诉寺尾,他们在保险箱发现尸体时,喜多在校长室踩到了东西。逼问他到底踩到什么。” 沟吕木万万没想到,这一项指令竟然引导出另一个强奸女同志的新发现。 寺尾接到指定后,内心忿忿不平。 ——辖区的臭家伙,又来了。 侦讯室之间已经交换了无数次讯息,但龙见房间传来的讯息却是占了大部分。落后德丸的屈辱犹如瓦斯般堆积在内心,而且每当新讯息传来时还得中断侦讯。 寺尾狠狠地瞪了喜多。 “你踩到什么?” “啊?” “发现尸体的时候,你在校长室踩到东西。” 喜多小小“啊!”的一声,躲开寺尾的视线。 ——反应还满夸张的嘛。 寺尾紧盯着他。就如同早上第一次听到亚森·罗苹计划那般,喜多颤抖全身。 “怎么了?答不出来吗?” “……” 寺尾苍白的脸微微潮红,太阳穴浮出青筋。充满胸中的瓦斯扩散到全身每一处, 砰!拳头打破沉默敲打在桌面。 “喂!我在问你话呀!” 这是寺尾今天发出的第一次怒声。 喜多一惊,僵了全身,但依旧无言,静静忍耐。 ——不能说。 喜多紧紧闭上双眼。 ——这件事,绝不能说。 今天一整天,喜多之所以乖乖配合侦讯,是因为他认为只要能保住这个秘密,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了。 “说!”寺尾大吼。 “……” “不说就不让你回去!” “……” ——说了,才真的回不去了。 喜多双手捂住耳朵。咬紧的牙根发出咭咭的声音。 那天晚上,确实在校长室踩到硬物。是一枚学校的徽章。“3F”。三年F班。徽章背面有别针,表示这是女学生的东西。喜多捡了徽章后,保险箱立刻滚出舞子尸体,因此早把徽章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几天后搜了口袋,指尖碰到硬物才发现了它,但一时想不出为何自己身上会有这个东西。 然而,这一枚小小的徽章却大大影响了喜多往后的人生。 发现徽章的那一天,喜多到了“3F”的教室。但教室内已经开始上课了。 ——找找失主啰。 玩心作祟,喜多弯下腰悄悄打开脚边小窗,偷窥教室里。进入眼帘的是桌脚和一双腿,一双女生修长双腿。脚尖包在一双有光泽的白色鞋子里。 刹那间,喜多联想起那天在办公室和舞子在一起的白鞋。当然,他根本无法分辨那天在远处目睹的白鞋,与眼前的鞋子是否出自同一人,这可说是毫无根据的胡乱联想。然而巧合的是,喜多竟被那双白鞋深深吸引住了。从小窗窥见的那双脚踝十分细长,却也感觉有些不成熟的稚嫩气息。那晚的那双脚踝不也是给人同样的印象吗? 突然间,一束乌黑的长发垂到地上,一个女生的脸遮挡了喜多的视线。白鞋的主人把喜多当成色鬼,瞪着他按住裙摆。 ——啊……她是…… 他只记得这女生姓“片品”,隶属体操部。 “我在扫地板啊。” 喜多担心她告状,试图缓和气氛。想想这是个奇妙的状态。一男一女,隔着小窗,在地板上互瞪对方。不知女生是否也觉得好笑,还是喜多的话奏效了,总之她忽然露出爽朗的笑容。 在校长室踩了徽章,还有和那女生互动的事,喜多始终没机会告诉龙见与橘。 假设办公室的白鞋和掉在校长室的徽章可以连成一条线,那个女生就将成为杀害舞子的嫌疑犯之一。然而喜多刻意隐瞒。因为她那笑容,实在无法连上那血腥的事件。喜多擅自下了判断,从此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自从小惠透露了那个秘密后,喜多再度怀疑起她。她长相稚嫩,笑了会有酒窝,还有一身机械体操练出来的苗条身材,极可能让舞子看上她,以对付小惠的方式,同样对她伸出魔爪。她们大吵一架,在校长室扭打,于是徽章就掉在地上 喜多和小惠终究无法复合。自从那天以后,小惠再也不去亚森·罗苹,更坚决拒绝喜多的邀约。喜多拼命追小惠,死缠烂打的模样,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打电话不用说,好几次驱车到大塚还是见不到面,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写信给小惠。或许他不甘心为这种事而分手,让他变得意气用事。喜多心想,小惠应该也看穿了这一点。过没多久,小惠回了一封信:“我们分手吧。” “——希望十年后,我们能够再相遇。” 最后一行道出了小惠的难以愈合的伤痛。对高中生的两人而言,“十年后”可说是无法想像的遥远未来。 和小惠完全分手后,喜多低潮了好一阵子。 过完年,高中最后一次寒假也结束了,但喜多依旧找不到工作,让他显得有些自暴自弃。喜多约了体操部的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骑着摩托车飙到板桥喝了咖啡。他打算问她是否掉了徽章。他们学校允许穿便服,因此只要有点爱打扮的女生,多半不愿戴徽章上学。但是,她却每天别着“3F”的徽章上学。喜多疑惑这一点,然而,这不过是个藉口罢了。在咖啡店聊了一阵子,喜多发现自己拿徽章当藉口,天天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温和的气质、羞怯的眼神、还有天真无邪的笑容…… 第一次在教室的小窗见到她,喜多就有预感了。所以更是不愿让龙见或橘发现这女孩的存在。然而,在咖啡店约会之后,喜多却迟迟无法酝酿对她的情感。这来自于对小惠的罪恶感,更有一种恐惧。不论她是否牵扯命案,一想到她也如同小惠被舞子当成玩物,喜多便没有勇气约她出门。 和她再次相遇,是在喜多高中毕业后半年之后的事。他们在街上巧遇。她已经升上短大了,而喜多却游手好闲,或多或少开始对未来产生不安。他们一起去喝了咖啡,而后又去喝了酒。喜多仗着醉意,坦承自己对她的好感,也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交往。她害羞地低着头,小声地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就是和代。 虽然交往期间曲折不断,但高中毕业七年后,两人终于结为夫妻。可以说是和代改变了喜多。喜多一心想与和代结婚,于是告别游手好闲的生活,考上大学,求得一份安定的工作和安定的未来。 三年后,喜多在产房的走廊,僵着身子迎接绘美的初啼。 他了解何谓平凡的幸福,体会了家庭的温暖。自从父母离异以来,他第一次得到最宝贝的、实实在在的归宿。 ——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 在寺尾的逼问声下,喜多坚定地告诉自己。 徽章一事早已封存在内心底处。在一起七年,他不可能不了解。和代不可能杀人。虽然对舞子的关系还留有些许怀疑,但正因为如此,他在这十五年来,从不向和代问起徽章的事。重点不在于她和舞子之间是否有过关系,喜多担心万一猜中了,恐怕和代会崩溃。这是小惠的教训。男女之间,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太多。 向寺尾透露徽章一事,也等于让那“万一”浮上台面,所以打死不能说。不论是谁,绝不能破坏那难能可贵的归宿。 砰! 寺尾再次拍桌。喜多露出尖锐的反应。 “吵屁啊!猪头!” 十五年前那不良少年的口气回来了。 寺尾一时无法动弹,负责记录的女警也吓得看了喜多一眼。而喜多则面目狰狞,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这、这家伙…… 寺尾慌了。原以为听话的喜多露出了真面目,原以为他完全落入寺尾了圈套,比寺尾过去的任何嫌疑犯都容易攻破的喜多—— 敌人不是这个警署也不是德丸。 寺尾重新面对喜多芳夫。 “回家的路还很遥远呢。” “……” 寺尾和喜多就此陷入长期抗战。 第二节 下午五点二十分—— 一个有力讯息传入调查对策室。 “队长——今井来电话。” 大友递出话筒,表情有几分僵硬。今井是沟吕木班的中坚人物,一早就开始追查日高鲇美的下落。 沟吕木抢走话筒。 “找到了吗?” “还没。”今井的语气并没有失落反倒高亢,“我找到鲇美上班的酒吧公关小姐。她昨天听到鲇美下班时说明天要请假。重点就在鲇美请假的理由。” “说吧。” “她向公关小姐说:‘明天是特别的日子。’” ——什么! 沟吕木在心中发出惊叹声。 特别的日子。通常大家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今井在电话另一头,拼命补充说:这不是她的生日,没结婚所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 十五年前案发那一天,这是否代表舞子的忌日。不,十五年后的今天,或许是意味着追诉时效的完成日。不论如何,和舞子最亲密的鲇美说是“特别的日子”,容易被人猜想为是她案发的日子,是她杀害舞子的日子。 “有空的人,统统给我去突击鲇美的去处!” 沟吕木发号施令,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然后回头立刻叫了大友。 “现在马上从喜多、龙见的调查报告摘录有关鲇美的部分!” “已经做好了。” 大友恭敬地回他,然而在某个瞬间,他那宛如女性的脸上,眼角微微露出得意的皱纹。 “拿来!” 沟吕木不夸奖他,反倒用力推了他的背。大友开始扒开堆积如山的资料。他率领内勤人员,在那犹如垃圾堆般的桌上,抢先整理有力的资料。 四张纸传到沟吕木手上。纸上细腻的字迹,好像是女性写下的报告。 第一页写道: ·音乐老师 ·美女、身材苗条 ·学生叫她歇斯底里人缘不佳 ·和舞子一同进出舞厅 ·三次造访亚森·罗苹咖啡店 (夏季以客人身份) (案发前巡逻老师) (案发后目的不详极度憔悴) ·隔年辞去教职 ·目前于酒吧弹钢琴 ·未婚 第二页以后则针对各个项目写下详细的说明。 沟吕木看完,招集大友等五位内勤人员开了一场小会议。 “是你们整理了这么完整的资料,应该对日高鲇美或她的行径有些感想吧。请你们自由发言。” 每个内勤人员都胀红着脸。因为无论本厅有多大,除了沟吕木之外,没有一个指挥官会向辖区的内勤人员询问事件的感想。他们渴望报答沟吕木,即使是小小的帮助也好,希望能在这个事件上留下曾经参与的痕迹。每张脸上都诉说着这样的情绪。身为沟吕木班成员的大友似乎感觉到这股气息,决定退一步把发言的机会让给辖区的年轻人。 平头的内勤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最可疑的点,还是鲇美第三次到亚森·罗苹时的状态。” “案发之后啰。”沟吕木说。 “是的。她极度憔悴,却又似乎在责怪三人,显得有些自暴自弃。接着喜多问她白鞋的事,她又支支吾吾,狼狈起来。她的言行颠三倒四,实在不寻常。” “嗯。” 另一个人举手。 “自由发言吧。”沟吕木说。 “是的——我认为舞厅一事也非常重要。” “怎么说?” “从喜多的供词看来,鲇美是被舞子拖去舞厅。也就是,怎么说呢?可能如同太田惠,她也被舞子控制住了吧……” “鲇美也是舞子性倾向的被害者。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没有错。这是我的感觉。” 沟吕木也有同感。从鲇美的样子看来,的确最容易成为女同志强奸的对象。 “也就是说,她有动机啰?” 沟吕木这么一说,坐在角落的内勤人员猛点头说: “迹象显示,舞子很可能强迫鲇美发生关系。因为鲇美在案发后,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而且她在隔年便离开了学校。假设她涉及了这个命案,这些行径可说是再自然不过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最年轻的内勤看到终于轮到自己了,紧张兮兮地抬起头。 “我……我不懂为何鲇美在案发后去了亚森·罗苹,这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喔?”沟吕木疑惑地看了他。 “假设鲇美就是凶手,我可以想像她有多么慌张。可是,该怎么说……我猜不到她去亚森·罗苹的必要性。” 沟吕木认为这是新的观点,开始动脑思索,但就在这个时候,传令从门口一直线跑到他身旁。 “队长,楼下有您的访客。” “访客?说我不在。” 沟吕木立刻把头转回内勤们,但传令却不肯走,似乎还有话要说。 “干嘛?赶快说。” “啊,是。那位访客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你就会懂……” “叫什么名字?” 传令看了手上的纸条。 “他叫内海一矢。” 一阵冲击,仿佛从正面被踹了一脚。沟吕木以回踢的心情说: “再说一遍!” “内海一矢……他是这么说的。” ——来了。三亿圆抢案的内海来了。 沟吕木对传令说:“辛苦了。”对内勤人员说:“谢谢你们帮忙。”然后立刻走出房间。 他离开对策室下楼。 沟吕木的冲击,不仅是惊讶内海的造访。 因为他早已笃定今天将和内海碰面。打击沟吕木的是另一个事实。 ——内海怎么会知道? 外面的人不可能知道沟吕木在这个警署。本厅的人打死不会说出刑警们的去处。由于工作性质缘故,他自己也不会向家人报告自己去哪。而且他得防止记者查询,因此他也一再叮咛家人:不论发生任何紧急状况,任何人来询问都得装作不知道。 然而,内海却以访客的身份出现,并且指名要见沟吕木—— 他缓缓走下楼梯,而他的脑袋和缓慢的步伐正好相反,拼命思索各种推论。三楼、二楼……沟吕木在楼梯间停下脚步。 ——内海知道岭舞子是被人杀害的。 这就是沟吕木导出的结论。 有了结论,但推论却陷入胶着。 他猜想内海是从友人那儿听说警察在找他。因为办案人员查遍了内海所有的交友关系,于是他从其中一人得到这个消息。这个部分倒是无关紧要。然而,他下令办案人员绝不能说出自己所属的单位或是办案内容。内海不可能知道警署的名称或是事件名称。但是,内海却出现在这里。这无非证明了内海知道舞子命案,而且更是清楚今天是命案追诉时效的到期日。 ——可是,他为什么指名找我? 他猜不透这一点,他无法以逻辑推断原因。虽然如此,沟吕木却发现自己似乎了解内海造访的理由。 或许对内海而言,警察就等于沟吕木。潜伏在内海心中的玩心,让他说出沟吕木的名字。不,或许内海正是抱着重逢的预感和期待来找沟吕木。 不知道内海怀了什么鬼胎,总之,他察觉警察的动作和舞子命案有所关联,因此才会来到这里。这点绝对错不了。 沟吕木终于走到一楼。 内海就坐在交通课柜台前,背后挂了辖区交通事故件数表的长椅上。 沟吕木望着他的背影片刻,然后大步走向他。 “好久不见。” 内海回头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好……你好,你好,真是好久不见呀,沟吕木先生。” 他和过去一样,鼻梁上挂了一付黑框眼镜。脸蛋虽然老了点,但那并不让人感觉十五年的岁月,依旧酷似三亿圆抢案的合成照片,给人苍白且模糊的印象。唯一的改变就是眼神的锐利度。这个眼神让他整体的风貌显得比以前更加聪慧,也更加狡猾。“真是久违了。”内海起身恭敬地鞠躬,“我曾想打电话给你,或是写信给你,想来想去,可是啊……” 沟吕木默默地听他冗长的寒暄。 十五年前,一同迎接命运报时的男人,如今出现在他眼前。 “哎呀,总之能再次见面实在是太难得了……” 内海重逢的寒暄话告一个段落,总算得以切入正题。微妙的紧张气氛穿过两人之间。 “那么,今天有何贵干?” 沟吕木压抑焦躁的情绪,故作冷静问道。 “是这样子的,”内海语气轻松地说:“今天早上,我还在那霸——” “那霸?” “冲绳的那霸呀。因为我在做名产的采购。结果接到东京打来的电话,听说警察在找我呢……” “没错。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 “哎唷,沟吕木先生,别说得这么见外嘛。我随时都愿意帮忙啊。” “谢谢。” “唉,警察已经有十五年没找我了呢……所以啊,一接到电话,我就立刻跳上下午的飞机啰。” 沟吕木不假思索,丢出他准备好的唯一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喔,那是我的第六感啊。” 内海立即回答,或许他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接着反倒问沟吕木: “结果这次到底是什么案子啊?” “这件事就——请到楼上让负责人员向你说明吧。” 内海露出“我懂了”的表情,起身跟着沟吕木上楼。 “沟吕木先生,”内海一改先前的态度,语气沉重地问道,“我会是嫌疑犯吗?” “不——” 沟吕木回头,看到的是有别于沉重语气的,露出窃笑的内海。 ——你是来复仇的吗? 沟吕木用眼神问他。 没有回答。 “你只是备询人,不需要担心。” 沟吕木做了制式化的回答,上楼将内海带到三楼的防犯课。 内海知道岭舞子是被人杀害的,也熟知经常逗留在亚森·罗苹的三人。沟吕木多么希望能够亲手调查他。虽然满心渴望,但碍于指挥官的立场,无法实现。即使内海以极为可疑的方式出现,他依旧只是用来填满命案护城河的参考人,而现阶段的办案焦点,无非是查明日高鲇美的下落。 ——拜托,好好拷问他吧。 沟吕木望着侦讯人员的背影默默祈祷。 然而—— 过了半小时、一小时,内海的侦讯室迟迟没传出有关命案的任何新发现。一回说冲绳的酒多好喝、一回又说上周第一次离开日本到韩国玩,内海尽是闲聊,不论如何问亚森·罗苹计划或是岭舞子命案,他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话。 他是为了嘲弄警察,特地从冲绳赶回来—— 不只有沟吕木这么想,调查对策室所有的人都有同感。 第三节 “是啊,还没找到凶手,就算找到也已经很晚了吧……是的,是的。逮捕、送审、起诉得同时进行,否则来不及呢。哈哈哈!你要陪我殉职啊?感激、感激。总之,后续就拜托了。” 挂上检察厅打来的电话,沟吕木露笑。对方是特别有缘、总是一起办同一个案件的粕川检察官。他是一个思绪细质的男子,但一旦办起案来就会发挥令人意想不到的强势作风。两人互相深知性与能力,因此当粕川开玩笑说:“如果是沟兄没抓到凶手,我愿意跟你殉职木也当真照单全收。若不要让追诉时效到期,除了得在凌晨零点前逮捕凶手,检方已经完成法院的起诉手续,否则逮捕也就没有意义了。 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日高鲇美的下落依旧未明,其余调特别的进度。毕竟是十五年前的命案,无法像这一、两天发现尸体的案件,轻讯息。城市变了,人也变了,连他的人生所有一切都变了。街上好比涂上好几,只展现当今这个时代的颜色,丝毫不愿露出旧有的色彩。是否是因为过去的由辛酸堆积而成,不论如何刮削,人们或是城市都不愿谈及十五年前的颜色。 沟吕木想起奔走于巨大都市东京,的部下们。也许会遇到有些人笑说:怎么可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也一定到关系人,瞪着时针奔跑在寒风中。真希望圆满解决这个案子,以慰劳他们的就是沟吕木身为调查指挥官的真心话。 三个喇叭变得十分安静。 喜多依旧坚决不肯开口,偶尔只传出寺尾焦虑的怨叹声。剩下六小时,寺尾将如何破解这一道关卡呢?喜多先前可是完全配合,如今说不说就不说,看来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龙见的喇叭传出的声音也没了生气。他可能是腻了或是累了,明显显得心不在焉。 橘则是—— 沟吕木发现他至今还没听过橘的声音。 留着些许东北腔的曲轮有时谈起自己的身世,有时聊起旅行的回忆,竭尽所能、掏心掏肺想引导橘开口,但据传令兵表示,橘依旧保持缄默,只有空虚的眼神望着半空中。 对三人而言,十五年也是太久远的过去了。 沟吕木再次瞄了时钟,接着做了一个决定。 “好!把关系人统统抓到这里!全部!给我全部抓来!” 大友点头对内动人员发号施令。许多只手同时伸向话筒。有人拨打呼叫器号码,有人则用无线电下达指令。所有办案人员都守候在各自的侦查对象家门前,于是他们就在一分钟之内按了对方家的门铃。想必在广大的东京各个角落,有许多人从门缝探出错愕或惊恐的表情。 不到半小时,警署内渐渐热闹了起来。 首先,坂东健一出现了。据说现在还在同一所高中教体育。他误以为因为学生打架闹事才会被叫来,因此显得轻松自在,甚至对办案人员露出牙龈冷笑。 接着,前任校长三之寺进入侦讯室。虽然脚步沉稳但表情却僵硬紧绷。他说他已经联络好律师了。 几乎同一时间,境惠——旧姓太田惠也坐到侦讯室的椅子上。她成了银行员的妻子,也是五岁和两岁小孩的母亲。虽然她是重要备询人之一,但要向她询问过去女同志对象的事情,对警方而言仍就是令人不忍的难差事。 第二次全体调查会议决定在晚间七点半举行。 沟吕木宣布会议时间后叫了大友。 “暂时交给你了。” “好的。”大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你要进哪一个房间?” 沟吕木思考了一会儿说:“借少年课的侦讯室好了。” “了解。” 沟吕木抱着厚重的办案资料走到二楼,推开少年课的门。两个年轻女警站在里头闲聊,一见到他马上立正敬礼。 沟吕木挥挥手说:“我要借一下房间喔!”然后进了侦讯室,但又立刻探出头,对着慌张的女警们说:“不用管我,也不用端茶。”说完又再次关上门。 这扇门的重量代表了这个空间的密闭性。沟吕木将资料放在桌上,自己也坐在桌角合上眼睛。 不知是谁开始叫起这个称号,部下们把沟吕木的行为当成圣德太子的冥想,称这个房间为“六角堂”。每当办案陷入胶着,沟吕木总会暂时抛开八面玲珑的指挥角色,独自关到小房间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听任何人的意见。他成长在早期刑警还被当成反骨分子的警界里,如今,各个单位只是个办案组织中的一个齿轮,讽刺的是,自己竟成了这个组织中的指挥官,然而内心深处仍保留着那份反骨精神。就像当年他在三亿圆抢案中苦苦要求逮捕内海那样,他认为案件就应该由一个刑警追查到底,贯彻始终,办案终究是刑警与凶手一对一的抗争。招集上百个半吊子刑警,就算像刷滚轮一般调查几百种线索,也称不上是办案,只能说是一种对犯罪不抱持任何憎恶和信念的煽动游戏罢了—— “六角堂”正是反遗留物。办案组织总是幻想只要放大鱼网就能钓到凶手,而这里也就是对这个反抗。 在窄小昏暗的侦讯吕木开始扪心自问。 办案方法有没有错有遗漏了什么地方?问题是——解开它的关键是—— 这次的案件的任务在解谜上。不,必须得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着手。 第一个谜题在于凶。杀了人就得有导致杀人的动机。一个人意图永久葬送另一个人的执行力和爆机也就是这两种力量的结合。亦可称之为负能量。 ——他们的动机渺茫。 喜多、龙见、橘身上找不到动机。暂时当作没动机吧。 从英文准备室逃走的人也得排除。因为现阶段没有任何线索能够判断他的动机。校长三之寺以及海德——金古茂吉也有许多可疑之处,但光就动机层面推测,最可疑的人还是在那些女人身上。 女同志之间的纠纷—— 这个观点,绝不能排除。 基本上,沟吕木并不会拿有色眼镜看待同性恋。长达二十五年的办案经验让他熟知,男与女、男与男、女与女的任何组合都将形成同等的爱恨,也蕴涵着同样的危机,让他们面临最坏的局面。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可能,也因此,不论时代如何变迁,报纸的社会版总是不乏新闻。 况且,舞子的行为可以断定是强奸行为。关键还是在她们的关系上。 ——会是太田惠吗? 喜多们以犹如袒护的宽容,丝毫未曾怀疑过她,然而目前动机最明显的的人正是太田惠。已证实她曾是舞子的对象,也因为爱上喜多而希望断绝这个关系。事实上,她也因此遭舞子痛骂。舞子的遗书——不,是舞子投稿的内容中也曾提到:“我比不上男人”,透露出她当时的心情。可能是因为喜多导致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小惠符合嫌疑犯的所有条件。 然而,沟吕木的思绪却不由得倾向日高鲇美。不确定她与舞子是否曾有关系,也没发现其他男性的存在,但就如同内勤人员异口同声地指出,鲇美在案发后出现明显的变化。以往热心纠察学生的老师突然现身在亚森·罗苹说:“老师不能来这里吗?”而且隔年更是辞去了教职。更启人疑窦的是,她请了一天的假,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这一切都是含糊不清的怀疑,没有任何一项确证。然而,沟吕木长年的办案经验删除了案发后天真地跳上喜多摩托车的小惠,指名案发后改变人生的日高鲇美。 沟吕木再次将“超级开心——”跟“特别的日子”放在天秤上,确定日高鲇美的重要性,继续思考命案的疑点。 ——疑点该怎么解释? 首先在于尸体的搬动。 凶手先是将舞子的尸体塞进保险箱,接着在天亮前搬动到草丛里。 为什么?不,是谁能有办法做出这些? 喜多他们三人在发现尸体后,依序锁上保险箱、校长室、老师办公室,然后逃出校外。也就是说,保险箱里的舞子是处在三重、四重的围篱之中。有一种可能是,凶手如同爱打牌的相马,跟着海德茂吉的后面潜入办公室躲过喜多三人,但若是未曾进入过学校的第三者则不可能执行。 凶手还是得锁定校内的人——其中以海德茂吉的嫌疑性最高,因为他能够自由使用校内所有钥匙。然而,就像喜多说:“他矮得吓人。”怀疑茂吉的困难度在于他瘦小的身材。他当时年纪已过六十,难以想像他能够搬动高个子且丰腴的舞子,况且也丝毫猜不出他的动机。 ——不,等等。 沟吕木翻开喜多供词的影本。 没错。他说他在茂吉的壁橱中闻到香水味。可以推测茂吉和另一个女人是共犯。女人有杀人的动机,而尸体则由茂吉两人共同搬运。这么一来,逻辑就通了。 鲇美和茂吉—— 灵机一闪,想出了这个组合。当时两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是否或多或少有些接触,关于这点,喜多和龙见都只字未提,也就是关系不明。 再者,不一定是茂吉,只要是学校相关人便不难潜入校舍。若是计划性行凶,那么人选就更多了,他们有太多机会可以制作各个房间的钥匙,例如:校长三之寺,他理应拥有学校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再说,假设三之寺每每将考试答案传给舞子,等于他们两人共同拥有违反教职员守则的危险秘密,这层关系也很可能让三之寺对舞子产生谋杀的动机。 舞子的行为也令人不解。 喜多等人的供词表示,当天晚间八点四十分舞子和白鞋女子留在办公室。而舞子家隔壁邻居在九点半听到声音,就如三人所推测的,这是凶手为了寻找可作为“遗书”的东西,闯入屋子内所发出的声响。这点应该错不了。 问题是在这之后。半夜一点龙见打电话到公寓,听到舞子困倦的声音,然而小惠在同一时间造访却以为舞子不在家。其实不在家,但龙见撒谎说她在家吗?可是龙见身旁还有橘。那么就是小惠在撒谎—— 照正常逻辑思考,凶手应该在杀害舞子后,到她家寻找“遗书”。也就是说,舞子可能在九点半遭人杀害。或者凶手知道舞子回家较晚,因而计划性地先偷走“遗书”,随后再杀害。但就舞子身上带着打算拿给小惠的考卷看来,舞子那天应该完全没有回家,凶手在校内杀害舞子后,再潜入公寓——这样想比较自然。若舞子半夜一点还在床上,那么难以想像她会一个半小时后死在保险箱里,况且她的衣服和鞋子一次也没回家,这可是关键性的事实。舞子的尸体身穿粉红色洋装,顶楼则留下红色高跟鞋。而喜多在八点四十分窥探办公室目击到的也正是红色高跟鞋,以及粉红色的裙摆。 这么一来推理就得往回倒转,“午夜一点舞子接起电话”这份龙见的供词也等于是造假。是龙见欺骗喜多和橘吗?也可能是龙见和橘联手欺骗喜多。 ——可是,为什么? 完全猜不透理由。三人当时走着同一座桥。那是一座相当危机四伏的桥,若有一个差错,三人将一同坠落谷底……难以想像当时的三人会出现相互背叛的局面。 沟吕木想起喜多在供词中提到三次闪光。第一次在发现尸体时。第二次在从舞子的公寓的回家路上。最后一次是三人聊及那通电话时。 喜多只差临门一角,就要解开谜题了。 换言之,喜多的立场有办法知晓事件的全貌。沟吕木确信了这一点。自己也得找出贯穿喜多五官的那道闪光,它应该就隐藏在喜多的供词中,一定有什么地方漏听了。 沟吕木坐上椅子,深呼吸,再次从头开始翻起厚重的供词资料。 <hr /> 注释: 第四节 粕川阳一托着腮帮子翻着一份文件。 隔桌对面的位置,坐着频频抚摸稀疏头发的中年男子。他丝毫没有胆怯的模样,但他腰部的绳索却紧紧握在制服警察手中。 强盗、强奸致伤—— “检察官先生,救救我吧——是警察逼我说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种人的下一句台词不用想也猜得到——是那女人勾引我,把我带进她家里。女人让我看脱衣秀,她欲火难耐骑到我身上,拼命在我身上磨蹭。接着,心满意足的女人说:“拿去用吧!”递出了她的皮夹—— “是那女人自己要……” 粕川心想:看吧,翻着文件不打算听他解释。老实说间理会这种满嘴胡说的男子。正值十二月,到了下周,不论地检署或法院都会为的年假,意图提早结束所有业务。粕川真希望尽早解决手中的嫌疑犯,至少得办手续。 “她真的好激烈呢!猛力摆动腰肢,然后……” 男子得意地喋喋不休,押送他来的年轻警察听他的故入迷,显得羞怯狼狈。 粕川跳过诉状或妇产科诊断书,不停翻着文件,终于找的资料。 ——有了,有了。 粕川抬起他瘦弱又神经质的脸,打断男子的话。 “我问你,如果雅江被龌龊的中年男子强奸,你会怎么想?” 男子吓得抽了一口气。 资料上写道:雅江今年十二岁,男子的大女儿。 “别、别闹了!” 男子大喊。不知为何,这种人有女儿的机率极高。 只要祭出女儿的名字,这个侦讯也就等同于结束,剩下的只需要花煮泡面的时间就够了。 “我、我、我只是……” 而大体说来,这种人又特别爱哭。 “你要好好认罪、赎罪。如果不认罪,刑责会更重,雅江也会更难过。” 粕川自嘲自己竟说出如此老套的台词,但还是用心地、富有感情地一字一句说出口。老掉牙的台词却也是对付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 “啊啊,呜呜……” “好好说吧——别再哭了。” “自杀好了,全家自杀好了!我竟然做出这种事……” 粕川无奈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男子,但因“自杀”想起一件事。他和警察沟吕木约好一起殉职。 ——忘了跟他说一件事。 粕川向男子说给他一分钟时间反省,拿起话筒。 “刑事课,你好。” “你好,我是地检的粕川,沟吕木先生在吗?” “您好!嗯——队长现在在六角堂……不,我现在就去叫他。” “喔,不用了。帮我留话给沟兄。” “是的,请说!” “用刑诉法二二五条比较好,或许能帮上他——就这样跟他说吧。” “啊?刑诉法吗?” “没错,刑事诉讼法。” “啊啊,是的……您说的是二二……” “二二五条。” “是的……不过,这是什么呢?” “还敢问!”粕川不悦地说:“你,职阶是什么?” “我是部长。” “如果是巡查部长,这个法条应该出现在升迁考试中吧?” “啊,这……” “请你记好——刑诉法二二五条就是‘藉他由停止追诉期’。” 同一时间,警署四楼会议室为了第二次全体调查大会而显得慌乱匆忙。 署长后闲摇摆他庞大身躯进会议室。外头寒风凛凛,但他每次爬上四楼总会冒汗。手帕按着额头,后闲环顾整个会议室。 “沟吕木呢?” “还在六角堂。”大友回答。 后闲也曾听过有关沟吕木的“六角堂”传说。 “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他一定会准时回来。” “嗯,我想也是。”说着,后闲将手帕塞进口袋里,这时,臭脸的寺尾冲出来。他不理会后闲,立刻跑向大友的办公桌。 “队长呢?” “在六角堂。” 寺尾不满地杠上正在检查资料的大友。 “喂!大友!听说现在会议中只进行龙见的侦讯,这是真的吗?” “是啊。” “为什么?” “因为他又开口了。” 大友的视线不离资料,语气也十分公式化。 寺尾又不悦地说: “那我这边也要继续进行。” “那不好吧。” “因为喜多不说话吗?” “不是这样。”大友总算抬起头。“寺尾,冷静一点吧。你到底怎么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可以那么冷静?追诉时效可不是十五年后呢!” “喜多的侦讯已经从清晨持续到现在了。现在不让他用晚餐,之后一定会闹出问题。” “这我知道!”寺尾加强语气说,“就算有多少个律师来,都由我处理。不会麻烦任何人。” “寺尾——” “吃饭时间最容易攻破。这是侦讯的常识吧!” “你今天不太寻常喔。” 如果是早期也就罢了,当今这种方法已经行不通。如果抓到窃盗,只要在他眼前秀出排骨便当,就能够以一餐换取一件罪行的自白。过去曾有过所谓“便当供词”的侦讯方法。但如今会因侦讯时间,或是是否提供休息时间、便当等,立即闹出嫌疑犯的人权问题。况且寺尾在喜多的传唤上已经做了危险动作。 “寺尾——你今天早上已经粗暴强压喜多。如果往后他控诉这件事,你就有苦头吃了。” “外行人别插嘴!” “什么……” 被说成外行人,大友也沉不住气了。他们俩职阶同等,且又同属沟吕木班的主任刑警。 但寺尾还是继续放炮。 “我不是说不让他吃饭,我只是希望这个时间也继续监视他。我要的就这么简单!” “这就会闹出问题。万一律师出面,你要怎么解释?” “你是律师事务所的人吗?” “别离题了!” 两人直瞪对方,爆出烟硝味。在旁边的后闲则不知所措。 对话提及律师,这也是后闲的职务范畴,然而由于他对刑警的自卑感作祟,所以丝毫不敢插嘴。他决定装作没听到,一心祈求沟吕木赶快回来。 大友的惊讶大过于怒气,他没想到寺尾竟如此固执难缠。 寺尾依旧对大友骂声不断。他已经失去自制力。喜多意外的缄默破坏了寺尾的冷静。侦讯是一种数学,必须遵循方程式解题。寺尾被这样的信念所害,如果对方是预期缄默的人也就罢了,但在没有预设之下形成这种局面,使他被非逻辑性的焦躁漩涡所吞噬。更触怒他的是,辖区的德丸如鱼得水般操弄龙见,一一获得直达要害的供词。他从未曾承受过如此大的屈辱,这么说来,其实寺尾是个相当脆弱的男子。 “时间到啰。” 沟吕木随着声音现身了。反骨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回复到接受一切声音和态度的办案组织指挥官的表情。 “队长——”寺尾挡了沟吕木的路,“我能不能够继续侦讯?” “嗯?” “现在刻不容缓。” 寺尾意图坚定,不肯退步的模样。反之沟吕木则显得一派轻松,好比刚洗了舒服的澡。 “在会议中发挥你的智慧吧。” “啊?……” “你的工作只有侦讯吗?在会议中绞尽脑汁,提供你的意见吧。” “可是……” “寺尾——”沟吕木微笑,“我想的跟样。案件必须一个人独自完成,只靠自己一人的能力……如果这样想法的刑警齐聚,你不觉得这也是另一种战场吗?” 沟吕木留下禅学问答般的话,走向最里座位。 “队长——” 寺尾似乎还有话要说,但闭上嘴狠狠瞪友后,走向自己的位置。其他办案人员和内勤人员也纷纷回到会议室。 ——会议也是战场。 寺尾带着格外紧张的神情拉了拉椅子。 第五节 七点半,第二次全体会议准时开始。虽说是“第二次”,但时间已晚,大家都认定这是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会议室内笼罩了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僵硬的表情。 沟吕木不做任何前言,立即切入正题。 “我们并不了解事件内容的全貌。” 房间内鸦雀无声。 “我们只靠着微小的线索和片段的讯息办案。况且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在面对如此艰难的案件时,我们最好单纯地、简洁地串连已知的事实,来判读案件的正题。一个人会做的事、会想的事,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别只看零星的线索,去观察一个人的本质吧。” 沟吕木看了在座的每个人继续说道: “好,首先让我说出我的想法,请大家脑袋放轻松,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 照理说应该由最小的办案人员依序提出看法,但现下时间紧迫。沟吕木用茶水润喉后立刻开口。 “我认为,杀害岭舞子的凶手是日高鲇美。” 所有锐利的目光同时投向沟吕木。 “我没有任何证据断定。但若以最自然的方式思考,八点四十分在办公室的白鞋女人应该是鲇美。为什么?请大家单纯地思考这件事。舞子和鲇美是同一所高中的老师,她们有理由在办公室留到很晚。而且还会一起去舞厅,也就是说她们在校外也有交往。那么,她们在办公室做什么呢?这也单纯地想,她们假藉工作名义留在学校,打算在校长室发生关系。事实上,舞子也曾借用校长室,和太田惠发生关系。那晚就是舞子和鲇美。” 近三十人的脸,一半深深点头,另一半则一脸困惑。 “队长——”年轻刑警发言,“为什么那个女的一定是鲇美呢?就算换成太田惠也很自然啊。” 接着带小惠进警署的办案人员举手。 “我也有同感。已经证实小惠曾是舞子的对象,而且我们也知道她爱上喜多,打算和舞子分手。她的可能性至少比鲇美高一些。” 沟吕木受到积极的反驳,欣悦地点点头再度开口。 “你们说得没错。只是,小惠对喜多坦承同志关系后,也说过案发当晚曾来回舞子家和学校。她也说她没见到舞子。这表示她和这起命案无关。” 几个刑警纳闷地举手。 “等等,先听我说——当初我也确实怀疑过小惠撒谎。可是,请大家回想小惠对喜多忏悔的情形。当时她嚎啕大哭。没办法,让她最爱的男人发现她难以启齿的事实,想必小惠一定痛苦不堪。她毫不隐瞒地坦承了所有过去,去宾馆被迫拍下不堪的照片,她连这都说了。我想这是因为她打从心底深爱着喜多。就在这之后,在小惠坦承同志关系后,立刻说出案发当晚的去向。在那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说,同志告白是真的,而案发当晚的去向是假的?人的感情有种所谓连续性,这可是难以推翻的情感流程。基本上,当时小惠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操作真实与谎言。” 大家一阵沉默。连反对组也频频点头。这个推理也就是沟吕木一开始所说的“观察一个人的本质”。 后闲对沟吕木露出佩服的眼神,在手中名单的“太田惠”上打了叉。 “好!我要往下说了。”沟吕木加快语气说:“舞子和鲇美进了校长室。可能是为了分手而争执,或是鲇美原本就计划好了,我想她们应该当场起了争执,鲇美杀了舞子,将她藏在保险箱里。” “为什么要藏在保险箱里呢?”从远处传出声音。 “喂,大友,你觉得为什么呢?” 沟吕木突然丢出问题,大友面不改色地回答: “应该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尸体吧。况且金古茂吉随后就会来巡逻,索性将她藏在校长室的保险箱里——我是这么认为。” “寺尾,你认为呢?” 即便是这种时候,是不忘平衡下属间的关系。 “我们不能排除计的可能。”寺尾交互看了沟吕木和大友说:“为了争取伪装自杀的时间,于是入保险箱。我是这么推断。” 两者的意见伴随着传遍整个房间,但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不管怎样,凶手一个人。” 那是鉴识课的筑濑挖鼻屎。 “喔!筑兄!继续沟吕木指名他。 “我是说,去偷遗运尸体,都不是一个女人家可以完成的事啊。” 会议室内一阵哗然。 “我也这么认为。”沟吕木说:“不论怎么想,这个命案都不可能独自完成。” 共犯推论在这场会议内极富说服力。大家都认为杀害可以鲇美独自完成,但搬运尸体就艰巨多了。 其他办案人员也纷纷发表意见。 “会不会是金古茂吉?供词说:曾在守卫室的壁橱内闻到香水味。” “已经自杀的相马也有重嫌。他当晚确实在办公室,或许是因为帮凶,为此所苦而自杀。” 大伙自顾自地讨论起来,后闲为了收拾场面,发出他那特有的粗野声音。 “沟吕木,我换个话题问你,三人潜入学校时,有个从窗户逃走的男子——或许是女子,这号人物又该怎么解读呢?” 沟吕木早已备妥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认为那是校长三之寺。” 房间内又是一阵哗然。沟吕木环顾四周,等待大家安静。 “三之寺-舞子-小惠,我们可以确定这个考试答案的流向。问题是三之寺如何将装有答案的信封交给舞子。以下是我的推测——三之寺相当担心东窗事发。就算每回亲手交给舞子,也难逃被其他老师发现。所以我猜他们两人应该有秘密的‘交货地点’。” 后闲佩服地点点头。 即使是自己的学校,每回让舞子到校长室,或许其他老师不一定会猜到答案一事,但总会怀疑两人关系不寻常。只要两人有共同秘密,那么最好尽可能不要过从甚密。 可是…… 不只后闲,所有人脑海里都浮现一个疑问,大友抢先代大家发言。 “可是队长,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逃走的人就是三之寺呢?” “你们记得那晚小惠打电话给三之寺吗?她问说:‘舞子老师不在家,请问知不知道她去哪?’三之寺一听到,势必惊慌失措。因为当天他又在学校将答案交给了舞子。他担心舞子带着答案失去音讯。就像当时橘猜想:只有校长知道所有科目的答案。万一被人发现,三之寺就没戏唱了。因此他急忙赶到学校,在英文准备室东翻西找。‘交货地点’可能就是准备室的某个地方。” “你是说三之寺悄悄潜入学校?”大友问。 “他害怕海德茂吉,况且事关重大,于是拿了备用钥匙进入……” “却发现喜多等人在办公室。” “没错。但他只听到声音,没看见人。他万万没想到那会是学生,因此误以为海德在巡逻。他像小偷悄悄闯入学校,不能够现身。这时,龙见大喊。当然,他不知道那是龙见的声音,一时心急只好从英文准备室的窗户跳出校舍外。” “可是沟吕木,他当时已经年过五十了……” 后闲客气地提出他的疑问。 “不,三之寺曾在大学的体操部锻炼身体,校长室还摆了哑铃,显示他老当益壮。所以跳窗对他而言,并没有想像中困难。” “有道理……” 大家跟着后闲露出信服的表情,但陷入苦思的寺尾忽然喃喃自语地说: “可是,到底三之寺为什么如此袒护太田惠?虽说他们是叔侄关系,但也不必做这么危险的事吧。” “他们可能是父女关系。”沟吕木淡淡地说:“据说小惠家的佣人提及这档事。因为有些隐情而无法公开——如果是他女儿,你觉得呢?”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情有可原。” 沟吕木对指派侦讯三之寺和小惠的两名刑警说:“待会记得仔细问出他们的关系。”接着再度看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年轻刑警迫不及待举起手。 “队长,三之寺有没有看到尸体呢?” “应该没有看到吧。喜多他们发现尸体时,在舞子的口袋里发现考试答案。如果三之寺先发现尸体,他应该会找出答案丢掉它吧。” 另一个刑警举手说:“我有类似的疑问。 “三之寺碰巧发现尸体,暂时先逃出校外,再回来将尸体丢到草丛里。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想到沟吕木语气强硬,害得这名刑警变得支支吾吾。 “啊,因为……因为他是校长,所以不希望校长室出现尸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沟吕木举手制止刑警,“可是,请大家记得一件事。凶手——不,凶手们为了伪装自杀,连遗书都准备好了。当然,极有可能行凶搬运尸体是不同人,但他们不可能恰巧变成共犯。鲇美必定有个同样意图的共犯。” 沟吕木说得斩钉截铁,会议室内全然肃静。 日高鲇美是杀人的执行者,且另有共犯—— 所有出席者都倾向这个推论。然而,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鲇美是凶手。即使想推出共犯,鲇美身上也找不出任何男性关系。 沟吕木也想,剩下的就靠鲇美搜寻组的功力了。不论如何绞尽脑汁,剩下的部分只能直接询问鲇美,才能探出真相。时间已经过了晚间八点。就在沟吕木正要起身时—— 一只雪白的手猛然举起。那是末座的女警——负责记录喜多供词的秋间幸子。 “喔!怎么啦?” 沟吕木伸长脖子,稍稍放大音量问道。幸子是会议中唯一的女性,又是一个大美女。多数出席者的兴趣可说是不在她的发言,而是集中在她这个人身上。然而—— 幸子说出令人吃惊的意见。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橘宗一一开始就知道保险箱里有尸体呢?” 沟吕木发现自己全身鸡皮疙瘩。 其他人不了解她的意思,大伙一阵傻眼。不,寺尾也发现了。他发现幸子将说出动摇会议的意见—— “继续说。” 沟吕木的声音有些颤抖。 几台暖炉和出席者的热气加温了会议室,幸子清澈的声音响彻其中。 “当晚是橘先进入校长室。打开保险箱钥匙的也是橘。但奇怪的是,橘先打开的是旧保险箱。” “嗯!” 沟吕木半蹲倾身,上渐渐失去血色。 “亚森·罗苹计划已四天。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们都先打开新保险箱,可是唯有这一天,旧保险箱。原则上,考卷都放在新保险箱,三人在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件事。可开旧保险箱——而且,案发当晚是去偷窃最后一天的考试卷,所以考卷只有两天有四科,所以无法全装进新保险箱,但若只有两科,装新保险箱就够了,根打开旧保险箱吧。” “所以呢?” 沟吕木以沙哑的声音催促她往下说。 “所以,橘在进入办公室之前就知道旧保险箱里有尸体。他为了确认尸体,才会打开保险箱。我认为主谋是鲇美,橘是共犯。” 幸子语气平淡地做了结论。 “没错……” 沟吕木抬头望着天花板。 后闲、寺尾、大友……所有出席者都睁大了眼睛。正在搬便当纸箱的年轻内勤人员也忘了发便当,呆站原地。 “没错……” 沟吕木再说一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这一点? 谜底渐渐瓦解。 知道喜多看见的闪光到底是什么了。喜多也在那一晚,在闪光中看见和幸子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先打开旧保险箱?”但随后立刻发现尸体而大吃一惊,保险箱的疑问也随之飞走。而且,怀疑朋友的罪恶感让他在无意识中,瞬时将闪光抛在脑后。这就是谜底的解答。 会议室再度陷入哗然。 内动人员发放鲑鱼便当,沟吕木宣布休息十五分钟。不论任何状况,饭还是得吃。这也是刑警的工作。 沟吕木快速将饭送进嘴里,深感苦涩的挫败。 ——我没能看穿…… 每当鲇美出现,橘总会装出“失落病”。这都是为了不让喜多、龙见两人发现,而沟吕木也完完全全被他蒙骗了,让他丝毫找不出怀疑橘的线索。 不,只有一次,橘曾露出他的“真面目”。 就是在舞厅,鲇美和舞子被美兵骚扰的那一次。平时冷静的橘抢先跳出,英勇地救了鲇美。 “他们,用了暗语……” 寺尾喃喃自语,表情似乎在害怕些什么。 “暗语?”沟吕木看着他。 “我是指老千的暗语。鲇美每次出现亚森·罗苹,都会向橘偷偷传递暗语。‘下一堂课是什么?’——要他打电话,或是要在某处等他,大概就是这类的意思吧……” 说到这里,寺尾就像断了发条的玩具,缓缓垂下头。 沟吕木在房间里找寻年轻内勤人员。他手上拿着水壶,边走边倒茶。他在内勤的小会议上说过:他找不到鲇美在案发后现身亚森·罗苹的必然性。 朦胧的乌云渐渐放晴,看见了命案的扎实骨架。 橘和鲇美是情侣。鲇美为了解除和舞子的关系,当晚在校长室向舞子提出分手。鲇美在争执中杀害了舞子,惊慌失措的她打电话给橘。橘可能指示鲇美说:“把尸体藏到保险箱。”因为正好亚森·罗苹计划仍在进行中,当晚也预计潜入学校。只要躲过海德茂吉的巡逻,剩下的事就可以自己想办法——橘大概是这么想吧。 他接到鲇美打来的电话,知道她杀了人。那么接下来会怎么做?——沟吕木将自己当成橘自问。 答案立刻出现了。 “没错,他开始准备伪装自杀。橘狂奔到舞子家,但家里上了锁……” 大友跟着沟吕木的思绪,开口说: “橘会用厚纸板打开门锁。他曾开过相马家——舞子的公寓比相马家破旧,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也就是说,九点半潜入舞子家的人是橘。” “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沟吕木亢奋的情绪传播到会议的圈子里。 “橘在舞子家寻找可以当作遗书的东西。于是,在垃圾桶中捡起那本杂志的草稿。” 后闲放下筷子,像个玩具频频点头。 “剩下的是……”沟吕木闭上眼。 “处理尸体。”大友接话。 “没错。他将尸体移到草丛。可是橘到底是怎么回到校长室?他们进入的窗户虽然没关,但无法进入办公室。难道,他再次循着亚森·罗苹计划的路径回去吗?” 这个疑问再次形成波纹扩散到会议室,这时末座又出现一只细长的手。 就像突然关掉电视的音量,所有声音和吃饭声瞬间消失。 “秋间,发表你的看法吧。” “是的——他们三人在发现尸体后立刻逃出办公室,可是橘离开之前跌了一跤。我猜他是为了最后离开,所以故意跌倒。橘不打算锁门,那是因为和两人分开后,还要再次潜入学校,打算搬动尸体。只要办公室的门没锁,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到学校。看来他的计划是成功了。” 现场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幸子当成只有脸蛋的女警。她在侦讯室抄下喜多的供词,同时独自思考命案的真相。 也因此,寺尾可是彻底沮丧。寺尾和幸子在同一间侦讯室,花相同时间听取同一个供词。大家草草用完餐,会议室再度进入热烈的讨论,然而寺尾已经不再开口。 在紧要关头推翻命案推理的幸子不像是刚才立了一个大功劳的人,神情显得十分落寞,连鲑鱼便当都没沾口。 第六节 调查会议进入尾声之际,侦讯室里的龙见开始说出关键性的供词。 “啊啊!我已经憋不住了!把我知道的统统告诉你吧!” “说什么?”侦讯官的德丸阅道。 “电话的蹊跷啰。” “电话?” “哎唷,真迟钝耶。就是案发当晚,我打去丰满家那通电话啊。” 德丸大声咳了两次、三次,对四楼对策室发了信号,要大家仔细听喇叭传出的供词。 “说来听听。” “我会说啊。是因为阿德兄我才愿意说呢。我也得让你吃点甜头吧。” 龙见一副施恩的态度,伸手拿了德丸的香烟。 “喜多郎一再问我那通电话是不是真的丰满接的。老实说我也没自信。” “然后呢?” “后来呢——”龙见拿起德丸的打火机点火,“我有个机会查明这一点。” “查明……可是舞子老师不是已经死了吗?” 德丸装作没兴趣,这样一来就激励龙见坦承的意愿。 “我知道啊。所以说——就是那个嘛,其实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好啦,我讲简单一点。这是我毕业之后的事,我啊,搞上丰满隔壁的太太。” “你——”德丸不悦地说,“打算炫耀搞女人的辉煌历史吗?” “才不是!好好听我说嘛,阿德兄。她儿子没考上私立学校,所以当时她可能心情不太好吧。总之,每次我去她都邀我上床。” 龙见频频挥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是在炫耀。 “然后啊,有天和她在床上奋斗的时候,隔壁家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丰满家另一头人家,那声音之大,就像是自己家里的电话在响。于是我就问了那个女人。” “问什么?” “我问她那天晚上一点左右,有没有听到丰满家的电话声。” “了解。结果答案呢?” “她说她没听到。她坚持说绝对没有听到电话声。” “可是她不是在十一点左右打瞌睡吗?” “重点来了。她说她确实睡了一阵子,可是十二点就醒来,一直织毛衣到两点左右——喂,喂,是我搞上她,才能问到这些喔。你要了解这一点喔。” “我了解,所以呢?” 德丸不耐烦地问道。 “还有什么所不所以,真是的。所以阿德兄才没办法升迁啊——我是真的打电话到丰满家,可是她家的电话没响。所以,我是打到哪里呢?” 德丸一脸困惑,龙见表情凝重地倾身说: “打电话和一个女人说话的人是我。但是从校长记事本中,抄下MM的电话号码的人是橘。我只是听橘念出的号码拨电话罢了。” “是橘念的……” “是啊,阿德兄。” 德丸还没有接到有关橘和鲇美是共犯的报告,因此半信半疑地听着龙见的说词。 “怎么猜都只有一个答案。是橘让我拨了别人家的号码。我被他陷害了。” “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不是舞子老师吗?” “我当时也这么认为。可是对方的声音那么困,声音又那么小……” “你是说,可能不是她接的?” “是啊,隔壁太太说她没听到电话声,我就开始怀疑了。还有,我和喜多郎要去丰满家前,我们不是拿电话簿查地址吗?上头是她爸的名字,我看那个号码跟我案发当晚打的号码,老实说我觉得好像不太一样呢。” 龙见一口气说完之后,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度拿起德丸的香烟。 调查对策室中断会议,新的惊讶声四起。 沟吕木终于了解喜多在闪光中看到了什么。 “队长——”大友开口,“这表示龙见打去的不是丰满家,橘让他拨打鲇美家的电话号码。” “就是这么回事。” 龙见照着橘念出的号码拨打电话,其实那是鲇美家。鲇美早已和橘套好了,接起电话发出困倦的声音。为了不拖长对话以防泄底,她立刻反问:“是龙见吧?”果然龙见吓得立刻挂断。龙见不疑有他,也难怪会深信对方就是舞子。 “这是为了不在场证明啰。”大友说。 “是啊。橘已经事先想好,万一被识破舞子遭人杀害该怎么做。如果被识破,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 “鲇美。其他老师会证实,鲇美和舞子经常在办公室留到很晚。” “当时她是出社会没多久的年轻女孩,到最后肯定会受不了而自首吧。” 沟吕木拿笔尾敲了名单上的“日高鲇美”。 如果警方发现这是一起命案,鲇美将被捕。于是橘想出一个妙计。他捏造了一个事实:“深夜时,舞子还没死。”如果舞子一旦回家,就会打断“办公室——校长室”这一个事件的流程。而且办案目标也将向外扩展,也可以替鲇美捏造不在场证明。 ——不,等等。 沟吕木忽然有了一个疑问。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捏造假电话。喜多、龙见、橘三人本来就是亚森·罗苹计划的共犯,当时的他们可谓是命运共同体。假设当时警方已察觉舞子的死亡是命案而调查三人,三人也绝不会漏口风。因为,一旦坦承舞子的电话以及保险箱里尸体的事实,就等于供出他们偷考卷的行径。不仅如此,警方将怀疑他们涉嫌杀害舞子,就像十五年后的今天一样。这么说来,就算橘骗了喜多和龙见,在朋友间捏造出“未死亡的舞子”,他也无力拯救鲇美。如果他真想拯救鲇美,势必让第三者,例如其他老师,相信当天深夜舞子尚未断气。 调查会议结束了。 以大友为首的内勤组立即开工,影印会议内容或是分析资料。鲇美调查组的后援组飞奔下楼,侦讯官们快步走向侦讯室。垂头丧气的寺尾也在其中。 沟吕木则叫住正要离开会议室的秋间幸子。 “你的推理很棒呢。” “谢谢夸奖。” 幸子恭敬弯腰道谢。近看,她的美丽更加明显,对沟吕木而言可说是太耀眼了。然而,她的表情依旧带着忧愁。 “没想到橘会是共犯……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 “听到白鞋,我就猜到了。” “白鞋?喔,你是说喜多在办公室看到的白鞋啊。” “是的。案发后,从来没看过日高鲇美穿白鞋。喜多是这么说的。” “是啊。” “女生不能没有白鞋,因为我们要配衣服——所以我猜有人叫鲇美别再穿白鞋去学校。只有喜多、龙见、橘这三人知道办公室的白鞋,我重读供词资料,心想到底是谁告诉了鲇美,结果发现了好几个线索。而且,喜多的供词中曾形容鲇美露出‘哀求似的眼神’。案发后,鲇美出现在亚森·罗苹,橘起身要去打工,鲇美露出哀求般的眼神目送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的。” 幸子的表情有了几分柔和。 沟吕木的心情也莫名舒坦些,因为他发现破案的线索,原来是来自女人独有的观点。不只是寺尾,就连沟吕木也因为败给了弱女子,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是为了报复幸子,但沟吕木还是想问问她有关刚才的疑问。 “可是,橘为什么要捏造那通无谓的电话呢?” 幸子准确地接收沟吕木问句中的意图。一阵沉默后,形状姣好的小嘴唇开口了。 “橘祈求警方会把舞子的死当成自杀处理。但万一警方认定命案展开调查,我想橘已经决定主动坦承一切。” “可是,这么一来三人所做的事不就……” 话说了一半,沟吕木决定住口。因为幸子那双眼神率真且充满信心。 “橘打算将亚森·罗苹计划、保险箱里的尸体等,供出一切实情。当然,他也会说案发当晚打了电话给舞子。这么一来,龙见也得被迫供出同样的内容。他不知道橘骗了他,还会补强‘当时舞子还活着’的谎言——警察不会怀疑三人涉嫌。因为他们是为了协助办案,坦承自己犯行的青少年。他们的供词再可信不过了。于是办案将循着舞子在午夜一点还没断气的方向进行。警方将完全落入橘设下的陷阱。” 接着,幸子补充了一个观点。 “橘愿意抛弃学历、朋友,只为了拯救鲇美——当时的他是不是这么想呢?” 沟吕木哑口无言。幸子鞠躬离开。直到她走下楼梯,沟吕木还在发愣,迟迟无法动弹。 后闲因为意外的访客而离开会议,在返回会议室时,在楼梯间和幸子擦身而过。 “会议结束啦?” “是啊……” 后闲转头循着沟吕木的视线说:“啊啊,那个女孩……” “真是了不得的女警……署长,她是何方神圣啊?” 后闲似乎被考倒了,困惑地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藤原刑事部长介绍她来的,这你也知道吧。” 沟吕木点头。也是刑事部长藤原拔擢她加入该案的成员。 “我也只知道她是藤原先生朋友的女儿。她真是聪明伶俐,不管什么时候都积极能干,任何工作都难不倒她。” “老实说,真想让她加入我这一组。” 然而,两人无暇探听幸子的底细。后闲得尽快向本厅提出报告,沟吕木则得想法子让共犯嫌疑浓厚的橘说出真相。 办案人员已经发现了几项新事实:橘高中毕业后,他工作的大楼发生现金窃案,橘被怀疑涉嫌,引咎辞职。严厉的父亲为此自杀,橘也为此自责—— 然而,橘的侦讯依旧呈现胶着。 侦讯官曲轮一边释放出案情内容,一边耐心地进行他的侦讯工作,但橘却毫无反应。他隐藏自己的气息,将自己紧紧锁在厚重的贝壳里,仿佛唯有他一人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即将晚间九点之际,一个传令兵飞奔到沟吕木身旁表示:橘终于开口了。 “他说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 “快说。” “他说:我没有昵称。” 沟吕木抬头看天花板。 “喜多郎”、“乔治”,还有“橘”。 橘愿意抛弃学历、朋友,只为了拯救鲇美——沟吕木回想起幸子说的话。 第一节 出了巢鸭车站票口时,谷川勇治发现自己小小的突发奇想,竟然渐渐逼近了问题的核心。 ——日高鲇美在这里。 白天,他找出成了流浪汉的橘,因而立了大功。这股气势,或者说第一次得到的自信心,让谷川的想法越加大胆,被指派加入鲇美调查班的行列后,他便立刻凭着直觉前往巢鸭。 今天第一次和谷川搭档的新田也显现了他对工作的热忱。找出橘之后,想必心中还留着那股兴奋的余韵,但新田却没有一丝浮躁,动作更显得利落有劲。据说新田还在派出所任职时,恰巧连续逮捕了脚踏车窃贼,因而意外转调到警署刑事课,从他现在的神情看来,似乎总算下定了决心,迈向漫长的刑警生涯。 鲇美的老家在埼玉县所泽。教职期间住在板桥的租屋处,现在则搬家在日暮里。超过二十名办案人员埋伏在她家附近,以及常出没的地方,苦苦追寻她的踪影。 ——不对。日高鲇美她不是在躲警察。 谷川这么认为。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鲇美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了。对办案的警察而言,这句话等同于自白。然而,谷川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滚滚涌现。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苦涩的感伤,恰似恳求打勾勾的孩童。谷川在“特别的日子”这句简单的话语深处,看见日高鲇美这个女人纯真的本性。鲇美的内心深处,是不是在期待大家能够找到她? 若鲇美果真这么想,那么她会在哪里度过这个“特别的日子”呢? 谷川脑海里立刻浮现巢鸭。橘最爱逗留的巢鸭。也是亚森·罗苹咖啡店所在的巢鸭。 时间已过了九点,但车站前却人声鼎沸。早期被誉为“小银座”的闹街依然健在,大楼反射着重叠交错的霓虹灯,为圆环的夜晚着色。 谷川和新田穿过糖炒栗子的炒锅升起的腾腾热气,快步越过即将转红灯的斑马线。右转直走就是以“四之日”的庙会闻名的“高岩寺”商店街。 两人漫无目的,环顾四周。川流不息的人潮纷纷经过两人身旁。 “怎么办?” 新田闪到店家门口问道。 “新田,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谷川望着行色匆匆的来往人群,自信心稍稍受挫。 “你觉得日高鲇美会在这里吗?” “在啊。”新田答得爽快,搜了搜口袋掏出当年的地图影本。 “亚森·罗苹咖啡店以前的店面就在这前面。” “嗯。”新田看了谷川指的方向,“十五年前……”他说到一半,却猛然住口。新田也发现了,不禁发出微弱的惊叹声。 “亚森·罗苹三世咖啡店” 点了灯的绿色招牌上,确实这么写着。两人亢奋地再次看了地图。 “谷川兄!一样!和以前亚森·罗苹一样的地方!” “是啊,一样、一样的地方。” 亚森·罗苹咖啡店出现了。虽然多了“三世”,但“亚森·罗苹”的名字仍然屹立不摇,留存到十五年后的今天。 谷川和新田带着小小的感动和亢奋,推开咖啡店的门。窄小细长的店内,昏暗的灯光蒙蒙照亮了黑色基调的潇洒装潢。 一个女子独自坐在门口附近的吧台前。中年女子将咖啡杯拿到嘴边,她的侧脸—— 谷川止步,新田亦然。 不单是赌界或体育界,任何业界都有所谓的幸运儿,警察办案也不例外。一个案件会发动成千上百名警员,其中时而出现幸运儿,他将接二连三命中关键性的线索,瞬间引导至破案。在这次命案中,刚满三十的谷川和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新田正是警界的幸运儿。 两人压抑雀跃的情绪,坐在与女子隔一个座位的吧台角落,点了咖啡。手上的鲇美照片是她十五年前的样貌。瓜子脸,称得上是美女,但吧台上的侧脸却丰腴了些。 谷川偷瞄女子,感慨之情占满了他的心。 喜多、龙见、橘,他们曾经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笑、在这里怒吼、在这里叛逆,也悄悄地讨论着亚森·罗苹计划。吧台里有内海一矢,穿着缩水的麻布围裙洗杯子。而太田惠和日高鲇美也曾出现在这个地方—— 短暂的时光之旅瞬间消失。 “你们的店名真有意思。” 谷川对着吧台的胖老板说。这位老板没有半点内海的影子。 “是啊,常有人这么说。” “一直都是这个名字吗?” “不是。我在六年前买了这个店面,以前的名字是‘亚森·罗苹二世’——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把二世改成了三世。” “原来如此。” “更久以前,据说叫‘亚森·罗苹’。上一个店主说他就索性加了个二世。” 女子露出微微的反应。 谷川心想她有反应是应该的。 ——没时间了,上吧。 谷川对新田使了眼色,打算拉开椅子起身,就在这时,女子忽然转向他。 “你们是警察吧?” 冷静的语气。新田一惊,吞了一口口水。 “警察没错吧?” “是的,”谷川弯着腰继续回答,“我是刑事一课的谷川。” “你们终于来了……” 女子,不,日高鲇美露出空洞的眼神。 “我猜你们总有一天会来找我。带我走吧。” 鲇美起身,落寞地看着谷川。谷川点头说:“我马上叫车。” 新田早一步走出店外,谷川也留下发愣的老板和没沾口的咖啡离开。 新田的紧急通报让对策室顿时士气大振。晚间九点四十分,大家引颈期盼的日高鲇美进了侦讯室。 谷川回到对策室正要写报告书时,立刻被沟吕木叫到房间。 “谷川,你来侦讯鲇美。” “我……我吗?” “就是你,试试看,我让寺尾辅佐你。” 谷川的好搭档新田比他还兴奋。这可是大大的提拔,对象还是岭舞子命案的重要嫌疑犯。这场侦讯将决定办案的成败与否。 沟吕木的这个决定是一种赌注。 谷川绝不是灵巧的刑警,侦讯经验只有辖区警察时代盘问小偷,重大案件的侦讯技巧等同于零。要谈侦讯手腕,就属现在正在侦讯喜多的寺尾,无人能出其右,更是经历过无数次的大小场面。虽然从来摸不透他冷血的内心世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对“逼供”的执着就连沟吕木都甘拜下风。刚才一个菜鸟女警看穿了喜多供词背后的蹊跷,这可能是寺尾任职以来第一次的挫折,不过沟吕木认为,他绝对会在这种时候突飞猛进,因此早已决定让寺尾负责鲇美的侦讯。 然而,沟吕木在听了押走鲇美的过程之后,灵机一闪,毅然决定更换人选。 总觉得鲇美会来这里,是为了坦承一切。 那么不需要逼供,需要的是“环境”。沟吕木认为,谷川即使不说话也能流露出温柔和老实的个性,他才是侦讯鲇美的最佳人选。 “放轻松去做吧!” 送走谷川,沟吕木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摸摸胡子叹了一口大气。 第二节 鲇美果然对谷川怀有好感,谷川那温和的脸出现在侦讯室,鲇美也卸下僵硬的神情。 “你是谷川先生……没错吧?” 鲇美主动开口。 “是的。”谷川坐在鲇美对面的座位凝视她的脸庞。 果然比旧照片丰腴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人联想到如年轮般圆满的平凡生活。她的脸蛋臃肿、肌肤也失去光泽。简而言之,她的样貌流露出辛酸苦涩的人生,仿佛已经放弃当女人的意志。 然而,她却努力装出笑脸。那并非出自面对人们时的义务性笑容,而是诉说着她的愿望,她希望鼓舞自我,渴望自己能够稍稍温和一些。房间里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翻阅报告书的内勤以及传令,鲇美斜后方则是寺尾背对着墙角,盘着手,一脸严肃的模样。然而,鲇美面对侦讯室特有的氛围却并不畏缩,而是安安静静的,落落大方,毫不畏惧。 沟吕木要谷川照自己的办法侦讯。 谷川无暇思索,开门见山说: “我想请教你有关十五年前,岭舞子小姐被杀害的事件。” 墙边的寺尾睁大眼睛看了谷川。 因为谷川的话,和自己今早讯问喜多时的话一模一样。 寺尾企图动摇喜多,因此选了最有效开场白。然而谷川却无意耍弄技巧,一开始就打算坦诚相对。也就是说,他的这句话并没有顾及整场侦讯过程,毫无计划性可言。谷川大剌剌的态度以尖锐的爪子搅乱了寺尾濒临崩溃的神经。 ——这样怎么侦讯啊! 寺尾在焦躁中心想:就快轮到自己上场了。 果不其然,鲇美劈头就被讯问正题,脸上失去了笑容,困惑地眨眼好几回。 “能不能告诉我呢?” 因为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谷川又重复一次。鲇美低头。谷川的脑袋就快要一片空白了。 寺尾在心中怒骂。 ——别再问那种蠢问题了!你以为自己是判官啊! “拜托你,告诉我好吗?” “……” 鲇美不说话,犹如痉挛般不停眨眼。 谷川好想逃离这个地方。在寻找她的过程中,自以为已经清楚看见了鲇美的心情,但如今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来这里,是为了坦承一切,不懂到底是什么事情令她裹足不前。 ——告诉我吧! 谷川闭上双眼一心祈祷。 鲇美发现了谷川的神情,过了一会,仿佛痛苦难耐地说: “橘——橘也在这里吗?”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冰冻。寺尾倾身对谷川比了不要说的手势。 “是的,他也来了。” 谷川直直凝视着鲇美的双眼。 “然后呢?”鲇美语调急促地问:“橘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寺尾忍不住叫了谷川:“喂!” 不用说嫌疑犯,人也绝不能知道办案内容。如果这是一种战术也就罢了,但对方问刑警就直接会让嫌犯发现自己所处的状况,也可能成了推托或缄默的原因。营造完全密室并如何在其中孤立嫌疑犯,这才是侦讯的铁则。 但谷川破了戒。对橘的共犯鲇美泄了底说:“橘还没有自白。”这可说是无法弥补的大疏失。 谷川显得十分亢奋,从脸到脖子一片通红。 ——不行,他已经失控了。 寺尾离开墙角,决定要求更换侦讯官。虽说是沟吕木的命令,但猎物当前,不能白白错失这个机会。况且,如果不能逼出鲇美,岭舞子命案也将立刻面临落幕。 寺尾快步走到谷川身旁,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谷川举手制止了,好像在说:再等我一下。 ——这家伙?…… 谷川依旧凝视着鲇美。寺尾也转向鲇美,顿时愣住了。 鲇美脸颊上出现一丝泪痕。 嘴唇微微颤抖,它仿佛即将伴随坚定意志开口抖动。 ——该不会是,要自白了吧? 寺尾的胃部收缩。 鲇美紧绷的身躯明显瞬间放松,就连旁观者都看得出来。 “我……我很抱歉。” 就快消失殆尽的声音。 “跟橘没有一点关系……是我……” 谷川等待她下一句话。 寺尾不由得在心中呐喊。 ——别说! “是我……杀了岭舞子老师。” 忽然间,一股激烈的呕吐感袭击寺尾。他双手捂住嘴巴,发出“呕!”的一声缩起肚子,摇摇晃晃走到门边,踹开门,推开几个惊讶的脸孔,穿过刑事课冲进厕所。没有装东西的胃紧紧扭成一团,在水槽上泻出黄色液体。他的身体成弓字型,一边“可恶……可恶!”地呻吟,一边看着破碎镜子中那个扭曲变形的男人。 侦讯室一片寂静。 鲇美摸索着手上的包包。 取出了一个小型的录音机。 “请你听这个。” 谷川默默收下它,看着鲇美说: “这是什么?” “你听了就会明白一切。” 鲇美眼神坚定。谷川点点头,将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 滋滋——录音带转动的声音。在场没有任何一人猜想到这竟是回溯十五年前的声音。 突然,录音带发出女人的声音。 “拜托,放过我吧!” 那确实是鲇美的声音。过了一会,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加入。 “又在想男人啦?” “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哼……少来了,鲇美你也乐在其中啊。” “我没有……真的没有。拜托你,放过我……” “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会马上抛弃你的,对吧?” “……不要!” “欸……呵呵……欸……欸,怎么样啊?我问你嘛!” “别这样……不要!” 哐啷—— “啊!” “老师……岭老师……岭……啊啊!” “喂,喂?橘——是我,是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我……岭老师死掉了,啊啊!……怎么办……” “我在校长室……用力推开她,结果她撞到头……” “我不敢做那种事啦……” “不可能,我不会开保险箱。” “可是,就算装进保险箱也……” 喀!播放键跳起来,录音带停了。 谷川说不出话来。 犯罪时的对话全被录进去了。 舞子在校长室逼鲇美发生关系,气愤难耐的鲇美在沙发上猛力推开舞子。可能是撞到脑部,舞子死亡,鲇美急忙打电话给橘——所有过程清楚记在录音带中。从电话的答话中也确实发现,橘指示鲇美将尸体藏在保险箱里。 舞子的声调妖魅,且充满压制性,反之鲇美却凄惨得令人不忍。她拒绝舞子的声音无力虚弱,打电话给橘却也始终哭泣。 这卷录音带对谷川而言太过真实。刚才传进耳里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描绘出鲜明的影像。然而另一方面,他却无法重叠这个影像和眼前的鲇美。录音带毫不费力地重现了十五年前的事件。意想不到的结局,毁坏了谷川心中的时空感,更迷失了嫌疑者和侦讯官的现实关系。 但,鲇美清楚认知自己是嫌疑者的现实,而且仿佛在恳求这个局面。 “这是金古茂吉录的呢。” 没人问,鲇美却主动提起。 “从好几年前开始,这男人就在校长室、办公室、更衣室,校内的每个地方装设窃听器。窃听是他的嗜好。” 这是谷川该问的问题的答案。 谷川倾身,拼命想从尚未清楚的脑袋挤出问题。 “你推开她,是吧?” “是的,”鲇美深深点头,“岭老师撞击书柜……然后就不动了。” “然后……你打电话给橘,依照他的指示,将尸体装进保险箱。” “是的。我把尸体藏在保险箱,然后立刻回到板桥家中。” “那是几点的事?不,案发当时到底是几点?” “九点左右。差不多十点回到家。我又马上接到橘的电话……他说龙见半夜会打电话给我,叫我装出岭老师的声音。我说我不行,可是他说这是为了我们两人,所以一定要做。他还说他会想办法处理尸体。橘他很拼命,为了我……” 鲇美的声音开始沙哑。 谷川轻轻点头。他也发现自己逐渐定下心来。 “所以——你就在家里等待电话。” “不是,”鲇美摇摇头。“一回到家,我就发现我掉了徽章。” “徽章?” “是的。原本放在口袋里却不见了……我心想不得了,猜想应该是掉在校长室。所以立刻,大概十一点吧,又返回学校。” “那是什么徽章?” “是学生的徽章,”鲇美思考一会说:“记得那是三年F班。白天我在监考时,在教室前捡到它,我问学生们有没有人掉了徽章。可是没人举手,只好把它收在口袋里。我已经告诉F班的所有学生说我捡到徽章,所以……” “我懂了。然后呢?” “到了学校,我用校门的对讲机找金古。我要借办公室的钥匙,于是和他到守卫室。结果……” 鲇美说到这里,瞪着录音机咬了嘴唇。 “金古他……”鲇美声音颤抖,“那个家伙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按下播放键。就是我刚才给你听的录音带。他要我听……” 谷川僵了身子,他不敢听鲇美接下来的话。 “……他说他不会说出去,然后这家伙……对我……” 谷川合上双眼。 鲇美干枯的声音,响彻在漆黑的世界里。 “之后他也一直……好几次……他把我叫到守卫室,逼我发生关系。” ——这是什么世界啊…… 谷川张开眼。 眼前是鲇美僵硬的表情。她并没有哭。为了这残酷的遭遇哭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你有没有向橘……提起这件事?” “这……”鲇美哑口无言。 她的手紧紧压着喉咙强忍泪水,但没多久,扭曲的嘴角露出微弱的哽咽声。 谷川感到晕眩。橘的存在——并非十五年前的过往,而是“十五年来的事”。 “抱歉,你不必回答。” “没关系……”鲇美擦拭湿润的双眼抬起头,“对不起,我一时克制不住……我可以回答。我不敢向橘透露茂吉的事。现在我很后悔当初应该老实告诉他。不过我现在才有办法这么想,当时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真的说不出口……这真是折磨我,真是煎熬……” 鲇美再度哽咽。 谷川懂了。鲇美知道一件事。她知道历经十五年后的今天,橘当年只是遗弃尸体,警方不可能问罪于他。于是她现身于“亚森·罗苹”,为了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谷川侦讯不熟练,反倒是鲇美引导他,供出了案发当时的过程:当天茂吉重创她的身心,回到家后,不会喝酒的她,自暴自弃地喝下三杯威士忌躲进被窝。随后龙见来电,她装成了“舞子”打发他,然后一边哭一边大笑。后来,为了逃离茂吉的魔掌,偷走那卷录音带…… 鲇美的供述解开了金古茂吉匪夷所思的行径之谜。那晚午夜十二点,茂吉没去巡逻,无非是因为他在守卫室蹂躏鲇美。犹如军队无线电般的音响是拿来窃听用的。喜多带回来的录音带,应该就是更衣室的窃听录音带,而棉被上的香水味,正是鲇美惨痛经历所留下的痕迹。 鲇美也对查明案件背后关系做了贡献。她带来的几卷录音带中,还有校长三之寺和舞子计划提供考卷答案的对话。佐证了三之寺——舞子——太田惠的关系。 讯息飞快传到另一间侦讯室,顽强否认的三之寺也终于承认了。 “岭老师说:‘小惠成绩不好,让我来好好照顾她吧。’于是……” 刑警向他说明舞子与小惠的关系,一声“啊啊……”之后,他便无助地不断在侦讯室的桌上磕头。太田惠果真是他亲生女儿。侦讯官虽然知道,但也不打算继续逼问他。 同时间,追查金古茂吉的一组刑警抵达八王子的养老院。 茂吉明年就要八十岁了。三年前开始卧病不起,养老院职员说他心脏不好,来日不长。刑警死命恳求,获得会面许可,在茂吉床边质问鲇美的事。茂吉露出喜孜孜的笑容,硬撑着骨瘦如柴的身躯说:“她真是个好货,临死之前,好想再搞一次。” 一切的发现都完全符合鲇美的供词。 鲇美的侦讯进展到她与橘的关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橘交往?” 不论谷川或鲇美都恢复了平静。两人都有种完成大任务的安详氛围。 “那真是个偶然,”鲇美回想着过去说道:“我派任到那所学校时,橘还是个二年级的学生……有一天,我为了找一个朋友到了内幸町的大楼,下楼时走在一楼大厅,结果有人骂我:‘别走那里!’他就是橘,当时地上确实摆了‘清洁中’的牌子,所以我就慌张地向他道歉。” “这应该是工读生的错吧。” “是啊。”鲇美露出微笑,“我们俩不由得大笑起来——我从小天天就是钢琴、钢琴的日子,怎么说,我真的涉世未深。从来没打过工,我的学生打工,也猜想他们只是在咖啡店或速食店,随便轻松打发时间罢了。可是他却把打工当成自己的正职,穿着连身的作业服,一心一意,认真地洗刷大厅。我看着他,内心忽然热了起来……” 橘同学变成橘,而后变成了男朋友。谷川静静地听着她诉说不成材的学生转变为心上人的过程。 “我们常偷偷约会。去喝茶或是看电影,或者骑上他那辆小摩托车——啊,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做那种事,一次也没有……他连我的手都不敢牵呢。很难想像吧?” “倒不会。” “还有啊,每次喝咖啡或吃饭,钱都是他付的。我比他大那么多岁,况且他还是我的学生呢,我说我要付,可是每次他都会瞪我,大发脾气呢……不过想到他认真刷地板,拿血汗钱要替我付钱,我就窝心得不得了。” “我懂。” “还有——”鲇美转动眼珠,想找出下一个小故事,但思绪似乎堵住了,神情黯淡起来。 “然后就结束了……就在那天,一切都结束了。” 谷川看看桌上的录音机。 “案发之后,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不过我总是乱了情绪。他说没问题,他一定会保护我,可是我终究不敢向他提起金古的事,我真的不知所措。好几次哭着哀求金古,要他放过我,拜托他丢掉录音带,可是每回都反倒让他得逞……我绝望透顶。就因为这种状态,我开始躲避橘。见到他,会让我更加痛苦……当时好想一死了断。” “……” “他毕业之后还是时常到我家找我,于是我决定干脆搬家,辞掉学校,也没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去向……我知道我做的事真的很过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当时如果能够对他坦承,该有多好……” 鲇美又流下泪水,但立刻转换情绪,抬起头硬挤出笑脸。 “他,过得好不好?结婚了吗?” “他还是单身。肯定是因为忘不了你吧。” “……” 单身是真的,但说他过得好就是骗人了。谷川没有说谎,他只是换了一个说法,将橘现在的状态擅自解释为不断思念鲇美的结果。 ——不,这不是我的猜想,一定是这样没错。 谷川思考橘这十五年的日子。 他们俩共享了杀人这项极致的秘密,两人已经分不开,不,不必分开了。橘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但却发生了金古的恶行,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鲇美。或许他也曾怪罪鲇美,也曾为了忘掉她而挣扎。然而,橘始终无法斩断思念,独自一人死守秘密。父亲自杀,认真工作却又惨遭革职,想必他也强忍了这一切。他无法栖身在复杂的社会中,最后抛下家人和朋友,只好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破坏自我。 橘内心终究只留下鲇美。他殉情在与鲇美的秘密中。抛弃名字、人格,加入无言的游民行列。他将人生献给了鲇美,唯有死守秘密的时间在橘心中留下痕迹。橘太过纯真了—— 而鲇美也是拖着命案和对橘的思念活到现在。面对醉客弹奏钢琴,带着寒心默默生活,却始终无法抹去自己犯下的大罪,更无法断送对橘的爱意。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将十五年后的今天定为“特别的日子”。两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走向各自的路程,但却从未脱离两人之间那份坚定的情谊。 面对大上十岁的鲇美,这个若没有噩运即能幸福累积岁月的弱女子,谷川有一股冲动,好想紧紧抱住她。 橘宗一就在隔壁房间。 他隔着双面镜看着鲇美。一直、一直,花了好长时间,默默看着她。 最后,橘发出野兽般的呻吟。身体紧贴在镜面上,一会儿磨蹭脸颊,一会儿躺到地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大哭。 侦讯官曲轮制止了前去的年轻刑警。 “放过他吧,别再逼他了。” 橘频频抖动肩膀,抬起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 “……我好喜欢老师……真的好喜欢她……” 犹如少年般的声音。 “我真的好爱她……所以、所以……” 橘颤抖的手指放在镜面上,描了鲇美的轮廓。 曲轮忍不住鼻酸。 “嗯……真是辛苦你了。” 曲轮也同样思考了橘十五年来的日子。他紧守秘密的漫长岁月。不仅是日本,全世界都在飞快转变的这段期间,橘独自一人窝在停止的时间里,实在令人不忍。 橘卸下心防,断断续续谈起案发当晚的回忆。 他和喜多、龙见分开后,再度返回校长室,从保险箱里拖出舞子的尸体,再从办公室窗户抛下她。接着跑到顶楼,摆好舞子的高跟鞋,将偷来的“遗书”塞进鞋里…… 橘说完,裹着破布的身躯趴在桌上,就此进入梦乡,那张睡脸犹如解除魔咒般安详。曲轮替他盖上毛毯,温柔地抚摸他。 “要乖乖回到妈妈身边喔。” 房间只剩下时钟的声音。指针指着十点五十分。 第三节 “结束了。” 沟吕木听完报告后,喃喃自语。 “结束”有两种意涵。一个无非是意味破案。主嫌是日高鲇美,而橘宗一则是遗弃尸体的共犯。但这起事件已经不成立了,因为追诉时效已经过期,这就是沟吕木说的“结束”的另一个意涵。 追诉时效过期的原由如下: 鲇美和橘的全面自白,证明了案发时间在昭和五十年十二月九号的晚间九点左右。那么时效成立是十五年后的九号午夜十二点,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三个小时。如果犯行能晚个三小时,在隔天凌晨十二点进行的话,时效成立可以延期整整一天,办案人员的辛劳才有结果。 然而,鲇美和橘的供词完全一致,依状况判断,没有任何矛盾点。犯行确实在晚间九点左右,因此时效已经完成了。 四楼的调查对策室里,只留下泄了气的男人们。虽然早已认清这场办案可能会徒劳无功,所以努力和时间赛跑,但却发现一开始就输给了时间。有人托腮发呆,有人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有人瞪着散落一地报告影本……他们一心一意追寻了逮捕凶手这个顶峰,然而梯子却临阵消失。覆盖房内的紧张气氛瞬间瓦解,所有人都被空虚笼罩。 ——事过境迁后的空虚呀。 沟吕木环顾房内想道。 其实,就算时效尚未完成,警方也难以告发这起命案。因为鲇美没有杀人动机。舞子强迫她发生关系,而她只是反射性推倒舞子。这么一来,在法律上只算得上是伤害致死。因失误弄死了争吵对象,原来这只是一般常见的事件罢了。至于橘是在案发后才成了共犯,最多也只有遗弃尸体的罪状。两人的罪不必等待十五年,时效早在几年前就已结束了。 总归一句,不论有罪与否,当今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被铐上手铐。 办案人员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开始整理文件。内勤也跟着纷纷起身,开始整理桌子椅子和电话。 沟吕木今天第一次缓慢地掏出香烟。虽然医生指示不能够再抽烟,但每当破案时,或是办案失败时,他总会抽上一根。沟吕木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但忽然停下手。 在犹如退潮般逐渐起身的身影中,唯有一人依旧静止不动。 那是负责鉴识的筑濑次作。他紧紧盘起招牌黑色袖套的双手,眉头紧锁,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沟吕木拿起打火机,但还不点火,只是看着筑濑。只要在意某件事,他就会无法坐视不管。他心想:虽然未能破案,但还是想专心享受最后一根烟。 “筑兄,怎么啦?” 筑濑没答话。 “喂!筑兄——” “队长!” 筑濑突然大喊。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到他身上。 “这个案件还没结束呢!” “什、什么?” 筑濑焦躁地说: “他从办公室窗户丢下舞子的尸体——橘是这么说的吧?” “没错。” “办公室是二楼吧。” “是二楼没错。” “那么,尸体上的撞伤该怎么解释?鲇美只是推倒她,撞伤顶多一、两个吧。橘丢下她,不过不是从顶楼,而是从二楼,不可能出现那么严重的撞伤,况且法医也不可能查不出二楼和顶楼的伤势差异吧。” “喔……” 沟吕木不小心点起打火机,烧了他的胡须。 “别急,重点还在后头——法医表示直接死因是颈椎骨折和脑挫伤,但也指出撞及全身的伤势。这表示,撞伤出现生活反应,死亡和撞伤是在同一时间,可是鲇美和橘都没有做出导致撞伤的行为。也就是说……” 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鲇美以为杀害了舞子,但其实当时她还没死。橘以为自己丢的是尸体,但这时舞子也还有生命。撞伤是在这之后——也就是说并不是鲇美或橘杀害了舞子,会不会是这样呢?” 瞬时一阵哗然。 “舞子还活着……不是鲇美干的……” 沟吕木呢喃,筑濑继续说: “若不是鲇美和橘让她猛力撞击地面,导致全身撞伤,就只能这么推论了。舞子被鲇美推倒后,撞了头部而失去意识,在保险箱里氧气不足,因此陷入休克状态,但她还没死。两人因为慌张,没发现舞子还没断气。然后,有人在这之后,让舞子撞击全身,也就是杀了她——” 筑濑拉大嗓门说完整段话。 这时,鉴识课的年轻课员战战兢兢地站到沟吕木面前。“鉴识的‘伴手礼’才是破案的关键。”筑濑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训诫这名新人。 “还有一个证据证明舞子当时尚未断气。” “说吧!” 沟吕木和筑濑不约而同,一起大吼。 “关键在尸僵。”新人潮红着脸说:“虽然每个人的状况有差异,但尸僵通常出现在死后三到四小时。犯行在九点钟,橘和喜多在保险箱里发现舞子时是半夜两点四十分——已经过了将近六小时,可是——” 新人指指满是摺痕的供词影本。 “这里。喜多说舞子的身体软趴趴……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他是这么说的。当时舞子的身体还没僵硬。” “因为她还活着啊!”筑濑大喊,乱抓新人的头发。 “不要收了!” 沟吕木吐出嘴里的烟。 “大友!——找几个人到学校!” “是!” “或许保险箱还在。如果舞子在保险箱里苏醒,说不定其中还留有指纹——”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筑濑。 “如果保存状态良好,就算是二十年前的指纹,有时也有办法采集。” “好!马上飞过去!给我彻底调查保险箱!” 刑警和鉴识人员飞奔离开房间。大友行事谨慎,立刻打电话给学校的保全公司,请他们紧急前往学校。 晚间十一点五分—— 沟吕木用力敲打自己的头。 ——是保险箱,保险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呢? 这正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大伙一致认为十五年前的命案不可能有物证,只能靠关系人的供词举发,因此打从一开始就放弃重新鉴定物证。喜多说尸体从保险箱滚出来,身为指挥官,应当在这个时候就指示重新鉴定。 但,现在已经没时间反省了。 橘回到学校从窗户丢出舞子的是半夜三点多。当时舞子还活着,这表示时效尚未完成,而且杀害舞子的凶手并非鲇美,是另有其人。 沟吕木再次看了手表。 十一点十分。 时效在关键时刻延长了,但真正的时效再过五十分钟就将到期。 沟吕木闭上眼睛,脑海已离开喧闹的调查室,飞到“六角堂”。 要冷静。 凶手是谁?在哪里? 现在找已经来不及了。 不,关系人已全数到齐。如果在这其中……如果还在警署就还有胜算。 十一点二十分。 时钟的时针在沟吕木眼中像是个正在挣扎的人。 十一点半。 沟吕木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赫然睁开眼,露出狰狞的表情。 大友窥探他的脸庞,等待下一个指示。 “大友……” “是。”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大友迅速接起,调查保险箱的办案人员来了紧急通报。沟吕木抢走话筒。 “找到了!虽然是简易检定,不过留在保险箱内部的好几个指纹,都符合当年从舞子尸体上采集的指纹!” “真的吗?” “每一个指纹和掌纹都是成一组。可能是她在恍神中试图从里面推开门。” 他们还说指纹确定不是收放文件所留下的。舞子果真在保险箱里暂时苏醒了。可能是缺氧,她在无意识中推了内壁,但没多久就陷入休克状态。若她当时还有意识,肯定陷入惊恐状态,十指指甲必定龟裂,血迹斑斑。 “辛苦了!”沟吕木大声慰劳他们,但电话里兴奋的声音却不间断。 “队长,不只这些呢。除了指纹之外,我们还发现了大秘密!” “什么东西?” “保险箱深处框了一片和保险箱同色的铁板,也就是说这保险箱有双层墙壁。我扒开上面的铁板,结果铁板背面黏了一张小纸片。” 保险箱深处的内墙框了一个木框,木框上面贴了一片铁板,因此与保险箱原本的墙壁之间出现两、三公分的隙缝。铁板上巧妙地涂了一层和保险箱同色的涂料,因此办案人员也是敲打内壁才发现背后有个洞。并且从中发现一张纸片。 “那张纸片是什么东西?” “还不清楚。不过……” “不过怎样?说话清楚一点!” “或许是纸钞的一部分,可能是纸张的切角。因为沾了保险箱的锈粉,所以看不清楚,不过上头有两个类似纸钞号码开头英文字母……” “先别说!”沟吕木打断对方的话,“由我来说吧。英文字母是X和F。” “没、没错!是XF!” “收到!辛苦了!” 十一点三十五分。 沟吕木丢下话筒,对着负责无线对讲机的内勤大吼。 “准备逮捕令!” 内勤愣住了。 “是、是抓……谁的呢?” “内海一矢!罪状是谋杀——快!” “可是……”大友说。 “照我的话去做!还有,打电话给粕川检察官,跟他说要遵守约定,陪我殉职!” 沟吕木一阵狂吼,随后离开房间。无线对讲机的内勤对大友露出哀求的眼神,发现大友点头后,急忙面向麦克风。 “火速申请逮捕令。嫌疑犯是内海一矢。字句说明——内外的内,大海的海!” 沟吕木为防万一,让办案人员的车子在离警署最近的法官家前面待命。这位法官有一副怪脾气,人称“爱驳回申请的富冈”,但沟吕木在每月一次的游泳教室中和他成了朋友。况且沟吕木还曾传授他仰式的诀窍,算是富冈欠了沟吕木一个人情。只要他在逮捕对象的公职姓名栏上发现“司法警察员警部沟吕木义人”的名字,他绝对会交出逮捕许可—— 待命在富冈家的办案人员,离开警署已过了五小时。听到申请逮捕令的指示时,他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确实是申请逮捕令的指示。他急忙拿起笔,以蚯蚓抖动般的字迹写下内海的名字,随后立刻连滚带爬地狂奔到富冈家。 第四节 沟吕木站在防犯课的侦讯室前。 内海就在门的另一边。 三亿圆抢案时的局面再度出现,两人又将在时效即将到期之时对峙。 沟吕木整理胡须,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打开门。内海伴随着侦讯室特有的霉味回头,两人视线焦会。沟吕木的眼神僵硬,而内海则柔和许多。 十一点四十分—— 再过二十分钟,时效即将完成。 然而,沟吕木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侦讯官早已厌倦了内海的喋喋不休,看见沟吕木立刻起身让位。但沟吕木不打算坐下,而是走到内海身旁,双手摆在桌上。 “就是你——内海。” “直接叫人家名字,怎么这么不礼貌啊?” 内海的双眼纯净透明,没有半点混浊。十五年前也是如此。 但,这不代表他的清白。 沟吕木这么想着。而如今,他更是清楚体会了内海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先听我说。要乖乖听完我的话。接下来,我会给你最后的十分钟。就此,一切就结束了。” 内海歪着头,只说“好吧。”然后拿下他的圆框眼镜。 沟吕木深深点头,以平淡的口吻开口。 “今天你出现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特地从冲绳搭飞机,而且还从机场直接来到这里。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因为你知道岭舞子的死亡是一起命案。不,你就是杀害舞子的凶手。” 内海自顾自地擦起眼镜。 “我们来聊点老故事吧。”沟吕木的双手离开了桌子,“三亿圆抢案——那也是你干的。我只是无法举证,只好眼睁睁看你逃过一劫。你记得当时的报时声吗?” 内海不作答,对着眼镜吐气。 “那个报时声——你应该忘不了吧。那是你打败成千上百的刑警,重获自由的声音——你无法忘怀那个令你打颤的快感。而今天,你听到警察在找你,于是按捺不住亢奋,立刻飞奔到这里来。你渴望再次享受十五年前的快感。工作顺利,钱也赚了不少,但这一切都满足不了你,不论如何都无法享受三亿圆抢案的刺激快感。于是你来到这儿,只为了再次聆听那个报时声。” 内海看看手表,戴上眼镜,抬起头直直瞪着沟吕木。 “那么,切入正题吧。”沟吕木语气平淡地说:“岭舞子命案。十五年前的那一晚,我冲入亚森·罗苹时,你把钥匙交给了龙见和橘。我漏看了这一幕,而那把钥匙就是校长室旧保险箱的钥匙。你成功犯下三亿圆抢案之后,不,或许是在这之前,你半夜潜入校长室,将保险箱的墙做成双层,也准备了保险箱的钥匙。你在三亿圆抢案时,可是扮成了警察呢,漆油漆或改造保险箱,对你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你还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当然精通校内的状况。于是,你将抢来的三亿圆中,已被警方查出号码,公开协寻的两千张五百圆钞藏在保险箱缝隙里。” 内海笑了一声:哼。 沟吕木不理会,继续说: “三亿圆抢案的时效成立了。你无罪获释,回到店里从龙见手上接下钥匙,然后按照计划,意气风发地前往学校,打算取走那些五百圆钞。可是——你在学校遇到料想不到的场面。你目睹橘从保险箱拖出舞子,并且从二楼窗户抛下她。当然,也看到橘伪装自杀的过程。橘离开之后,你到草丛里发现舞子还没断气。你灵机一动,决定完成橘的计划。扛起舞子爬上顶楼,从放有遗书和鞋子的地方,将舞子丢向地面——怎么样,我有没有什么地方讲错了呢?” 内海又看了看手表。 十一点五十一分。 约定的十分钟已经过了。内海掩不住笑意,抖动嘴唇。 “有什么证据吗?” 同样是十五年前那句话。 然而沟吕木则有别于十五年前,他回答:“有。保险箱深处的双层墙背后,黏了一张纸片呢。” 内海猛然缩起嘴巴。 “纸片?” “纸钞的一部分。号码是XF——接下来,不用说你也懂吧,内海。” “……” “XF22701……虽然沾了锈粉,不过不像以前,警察也越来越科技了,再过一会儿,这排数字的鉴定报告书就出炉了。其中想必也包括纸钞上的指纹吧。” “沟吕木先生,”内海小声地说,再度取下眼镜。“这就是你的证据吗?” “你在五百圆钞的处理上出了差错。” “沟吕木先生,”内海这回加强语气。“这或许可以当成老早就过了时效的三亿圆抢案证据,但无法成为老师命案的证据吧?而且,把钱藏在学校保险箱里,若当成故事听,倒挺有意思的,不过就现实层面考量,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点?” 内海嘴角恢复笑意。 沟吕木再次将手摆在桌上,靠近内海的脸。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不过老实说,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安全吧!有了新保险箱之后,那个旧保险箱就几乎没什么用途了。除了摆放多余的考卷之外,就成了校长室的装饰品。不过,它可是你们第一届毕业生赠送的珍贵纪念品,校方绝不会轻易动它或丢弃它。而且,学校离你家很近,还可以随时监看。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胡说,”内海不屑地抬起头,“我还有几个疑问。假设,我是说假设我就是三亿圆抢案的凶手,五百圆钞票可是行凶的重要证据,我有什么必要多年来死守这些东西呢?凶手身上还有多到花不完的一万圆钞票,而且不会被人发现呢。” 沟吕木立即回答。 “那是因为你想留下一个证据,证明抢案是自己干的。如果烧掉它,凶手就将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我到现在还是认为,你还藏着那些五百圆钞票呢。” “怎么可能!”内海嗤之以鼻,狠狠地瞪了沟吕木,“那么,老师的尸体又该如何解释?是我特地扛着她,从顶楼丢下去?为了什么?我主动牵扯一桩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件,然后变成杀人犯?沟吕木先生,我是疯了吗?” “你确实是个疯子——多年来,我总算发现了这一点。” 沟吕木望着窗外的都市夜景。就快午夜十二点了却明亮宛如白昼。不论是生活作息、人生机制,就连做人的道理和心态,一切的一切都乱了。 砰!有人猛力踹开门,差点把门踢走。 两名脸色苍白的刑警,递出一张捏皱了的纸。沟吕木抢过了纸,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打开纸张,摊在内海一矢眼前。 “内海一矢——因涉嫌杀害岭舞子,执行逮捕。立刻制作辩解书。若欲辩解,在此立刻供出。” 晚间十一点五十七分,执行逮捕令—— 内海起身推倒椅子,睁大了充满邪恶的双眼,撑大着鼻孔,猛然扯住沟吕木的领子。他露出原形了。 “沟吕木!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干嘛莫名其妙为了别人的事,变成杀人凶手啊!” “没有用。”沟吕木也不甘示弱,抓了他的领子,“游戏已经结束了。” “谁说的?回答我啊!” 几只粗暴的手试图拉开内海。内海那弯曲成锐角的手指,就快扯断沟吕木的上衣,然后缓缓落下。 “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内海慢慢垮在地上,声音也渐渐微弱。不仅如此,刑警骑在他的背上,他竟然趴在地上双手合十。 “拜托你……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 沟吕木蹲下身。 “好,我告诉你。” 沟吕木对刑警使眼色,让他们放开内海。然而内海却不肯起身,一动也不动,等待沟吕木的话。 “关键在于民事的时效。”沟吕木静静地说道:“三亿圆是一起抢案,刑事诉讼的公诉时效是七年。但民事的时效有二十年。也就是说,若在这期间抓到凶嫌,被抢的银行可以向他索取损害赔偿。你早就知道这件事。这表示什么?如果舞子醒过来,公布她被关在保险箱的事实,这么一来,警方势必发现保险箱里的隙缝。若警方查出保险箱与三亿圆抢案的关系,那么银行将向你索取三亿圆,还加上七年份的庞大利息。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橘要安排伪装自杀,但舞子从顶楼跳楼自杀,这样的剧情对你比较有利。” 内海有意反驳,但沟吕木抢先开口。 “但不只这些。虽然时效也是动机之一,但不单只有这个原因。其实,如果你白天没来找我,我也会误以为只有这个动机了。但那是错的。你杀害舞子,不只是为了时效,最大的动机是——” 沟吕木深深吸了一口气,内海的眼睛露出好奇。 “是为了弥补三亿圆抢案结束后的空虚——打败警察虽然过瘾,但解放后的情绪反弹,也就是空虚远比快感来得大。于是你用新的罪行,而且用了杀人这项最大的犯罪弥补空虚。并且在十五年后的今天,为了替隐藏多年的快乐做个了结,特地搭上飞机来看我。” 内海眨眼。 沟吕木将手放在内海的肩膀,用力抓了他。 “现在你在这里——这个事实就是你杀害岭舞子的,不可动摇的证据。” 一阵寂静降临整个房间。 “咯、咯……” 内海掩不住笑意,没多久,立刻放他甩开沟吕木的手,滚到地上,不停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沟、沟吕木先生,哈哈!你这个人——你这人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高亢,脸部却逐渐扭曲。失焦神,却在刹那间露出些许哀求,捕捉了沟吕木的脸。 十号午夜十二点—— 报时声响起。 第五节 ——哔哔、哔哔 秋间幸子的手表发出微弱的电子音。 趴在桌上的喜多突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手表。 午夜十二点了。 眼前放了一个没人吃的鲑鱼便当。塑胶盖上沾满水滴,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哪种菜色的便当。 侦讯室里只有喜多和幸子两人。侦讯官寺尾被派到日高鲇美的房间,因此侦讯中断至今。喜多根本不晓得寺尾离开的原因,更不知道鲇美和橘也在这里,或是内海一矢被逮捕的事情。身心俱疲的他,无心过问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呆滞地想着寺尾等会儿就会回来,继续那场严酷的侦讯。 然而,等待的时机让喜多的脑袋冒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是谁向警察告了状? 换言之,是谁陷害他陷入如此不堪的局面? 他用尚未清醒的脑袋思考。 警察一开始就知道“亚森·罗苹计划”。知道这项计划的人只有自己和龙见、橘三人。他们俩不可能向警方泄漏秘密。唯一的可能是,其中一人不小心透露给第三者,并且传到警察耳里。 答案立刻浮现了。 ——一定是乔治那家伙。 一定是他搞上某个女人,稍稍透露了……不,应该是为了炫耀说出了这项秘密。而后或许是因为分手,让女人怀恨在心,于是出卖了龙见。只有这个可能。 喜多咂咂嘴,这时,坐在角落的幸子站了起来。她紧抱着纸袋走到中央的桌前,坐在喜多对面的椅子上。 小小的嘴唇动了。 “追诉时效到期了。” “啊?……” 喜多傻傻地张大着嘴巴。 “岭舞子命案的追诉时效在午夜十二点到期了。” “时效?” “是的。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她的说明简洁明快,但喜多却还在状况外,只是稍稍感觉到解放的曙光罢了。 “你累了吗?” 幸子忧心地皱起眉头凝视喜多。她的美貌再次让喜多惊艳。 “那,那么……我可以回去了吗?” “是的,可以回去了。刑事课长在隔壁的大房间,呼再回去吧。” “谢谢你。” 喜多不知不觉向她道谢。他无法将眼前的美丽女警杀人凶手,折磨他的警察连贯在一起。况且喜多已经筋疲力尽,早已不在乎。现在的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早点回家睡觉。 喜多起身,脚步蹒跚。 屈指数着侦讯的时间,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前转动门个时候—— “等等。” 背后有个声音,一个沉重的语气。 喜多一惊,回头一看。 眼前出现幸子激动的神情。似乎想从纸袋中掏出东西,但因为慌张,不小心连同纸袋全掉到地上。 “啊……” 文件散落一地,幸子急忙捡起。喜多无法坐视不管,只好弯腰捡起写满工整字迹的纸张。 他捡了十张递给幸子,忽然发现纸张下有一本书。 这本书外观相当破旧,破破烂烂的书,就连封面的图和书名都无法判读,四个书角也不完整,露出破碎的纸张。 “请问……” 喜多叫了她,但幸子不应答。 幸子可能是想从纸袋中掏出这本书,却不愿看它,不发一语专心捡文件。她的态度仿佛在诉说着些什么。 喜多再次看着书本。 二十三、四岁的女生会看的书……从厚纸封面装订看来,应该是本诗集。封面上隐约看见咖啡色的图案,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喜多偷瞄幸子的侧脸,翻开厚厚的封面。 ——咦? 一只熊的插图映入眼帘。两只、三只……斗大的平假名描述着熊一家人郊游的情形。这是儿童看的绘本。 ——我好像在哪看过。 绘本……熊……熊一家人…… “啊!” 喜多打颤的同时弯下腰,直接坐在地板上。他对一旁的幸子露出朦胧的惊恐眼神。幸子不愿看他,但那表情却在肯定着喜多难以置信的想法。 相马的妹妹——高三时自杀的相马,这不就是他妹妹最爱的绘本吗?十五年前,在麻将馆、在相马家,他妹妹总是紧抱着这本绘本。 “……你是相马的妹妹吗?” 喜多战战兢兢地问道。 幸子停下动作。 大大的眼睛湿了。 “我想请你看那本书。” 幸子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喜多睁大着眼睛,着了魔似地遵从幸子的话。 小熊半夜起来躺在熊爸爸的胸怀,它惊叹说看见了白天郊游时看到的山和小河。熊妈妈告诉它那是你做了梦,但熊爸爸摇摇头说,那叫回忆。只要你有很多好的回忆,你就可以随时回到那里,在家里回味千百遍。不过,如果总是做坏事,你就不会留下任何回忆。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翻开最后一页,开心玩耍的小熊脸上,留着一段潦草的字迹。 喜多惊恐地抽了一口气。 丰满不是我杀的! 凶手是喜多、橘、龙见! 他们用亚森·罗苹计划杀人! 是他们杀的,是他们干的! 是相马写的!…… 喜多以颤抖的手指抚摸字迹。 “我恨你们。” 幸子忽然开口。 “我恨你们,一直……我在仇恨中长大。” 喜多终于懂了,他向警方密告。 “那天……我哥,…” 幸子一脸苍白,就显得困难,但却死命挤出声音。 “我哥把绳子绑在……可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半夜醒来……我以为他在玩耍,因为我,一直等他回来……所以我好开心、好开心……哥站在椅子上,我抱住他的腿他腿上嬉闹……结果椅子倒了。哥他呻吟:‘呜呜——’……是我杀的。是我……” 幸子突然发出悲痛的惨叫声。 声音回荡在狭小的侦讯室内,拖长了尾音,回荡了一次又一次。 喜多的心被撕碎了。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幸子的悲鸣依然刺穿全身。刺入、贯穿、弹开,狠狠地切碎喜多的心。 喜多不知所措。无穷无尽的无力感。 父母为了躲债而人间蒸发,相马和妹妹两人被遗忘在都市的角落。哥哥是她唯一的依靠,然而却自杀了,而且她还深信是自己害死了哥哥。她是怎么熬过这些日子啊—— 幸子的心,还留在十五年前抱着相马双腿的那个房间里。她抱住相马,悬挂在他腿上,接着撞见相马死亡的冲击,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发出高亢的悲鸣声。她双手捂住耳朵,激烈摇晃身体,乱抓头发,跪在地上,后仰身体。 “是我害死他……” “不是……”喜多呆滞地看着幸子说,“不是你。” 幸子瞪着喜多。 “不对,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哥哥的!那时候,我也跟大家说了……可是警察或育幼院的人都说不是……可是,我说的才是真的,是我抱住他,椅子才会倒下……我都说过了……可是大家都撒谎!” “不是你——” 喜多禁不住拥抱幸子。 “不是你害死相马,是我们应该……应该多关心他……” 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相马自杀时都没掉泪,如今却…… 喜多紧拥幸子。她的身体发烫,却激烈打颤,犹如寒风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发抖缓和了,颤抖和缓了,体温、心跳、香甜的味道悄悄扩及喜多。 喜多也发现了。幸子终于离开了那间公寓—— 幸子加重手上的力道,缓缓推开喜多的身体。缓慢的动作显示她并不排斥喜多。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可以感受对方的气息。幸子羞怯地低头,从制服口袋掏出淡色紫罗兰图样的手帕,捂住半张脸。 唯一露出双眼依旧空洞呆滞。 “你已经很累了,我还……真不好意思……” 幸子道歉后,犹如喃喃自语般,谈起相马死后的经历。 她在行政区的育幼院生活到小学毕业。经过几次面试后,一对衣服店的夫妇领养她。为了讨好养父母,她从早到晚帮忙店里的生意。那是一段安稳祥和的日子。上了国中之后,养父半夜溜进她房间,偷摸她的身体。她不敢向任何人说,于是想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家出走。她到了那间公寓。她在已成了废墟的房间里,天天梦见哥哥。她好想消失。她恍恍惚惚越过平交道站在铁轨上,想死又似乎不想死,这一切对她而言已经无所谓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好经过,救了她。男子说他是警察。男子劝她:为了报复父母也好,反抗社会也罢,不管是任何理由都好,总之得活下去。 透过这位警察的介绍,主办养父母协会的笃志收养了她。新的养父母非常照顾她。她发誓忘掉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忘掉衣服店的养父母,成为这个家的女儿。然而,始终舍不得丢掉母亲买给她的唯一一本绘本。绘本无时无刻都在她身边,上学时也偷放在书包里,每天放学到公园里一看再看。哥哥留下的笔记令她起疑。虽然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但确实感受到哥哥的不甘与怨恨。她已经长大了,能够体会哥哥的内心世界。 “我读了和哥哥……和你们同一所高中。” 喜多哑口无言。幸子的声凉的景色里。 “上了高中之后,我才知事件,于是在图书馆查了当年的资料,才得知哥哥那些话里的意思。我也向老许多事,问出哥哥的事,还有你们三个人的过往。老师说,你们当时候态度懒堕落,简直是虚度青春——久而久之,我内心萌生恨意……我开始憎恨你们。当时也过着和你们同样的生活吧。不过为什么只有他得寻死呢?……我成天思问题。我猜想现在的你们,势必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从那时候起,我就下一定要报复你们。” 幸子这样说着,但她的双眼纯净,丝毫不见憎恨的神色。喜多内心乞求她,希望她打从心底痛骂自己。 幸子的故事似乎结束了,寂静再度降临侦讯室。 “我错了……” 道歉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 幸子惊讶地抬起头,试探喜多的眼神。喜多也抬头,眼前美若天仙的幸子和十五年前面无表情的少女重叠。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非道歉不可。 相马留下的字句里提及了亚森·罗苹计划。相马自杀当晚,龙见和他在咖啡店见了面,这时才第一次知道亚森·罗苹计划。绘本上的话是他上吊前写下的,等同于他的遗书。他在遗书上怀疑三人是杀害丰满的凶手。字面上虽是如此,但想必相马另有他意。他痛恨他们三人。同是属于被社会排挤的人,却唯有相马独处在更强烈的排外感之中。也因此,他比学校或社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痛恨这三人。 然而,如今已无法查明相马的真意。或许就如同大家猜测的,退学以及失去工作的打击才是导致自杀的关键,也或许是太早熟的他,老早就无力活下去了。 喜多向幸子道歉,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想起相马的死?当年是那么的痛苦、懊悔,以为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记忆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就连当年自己受的打击都遗忘了。并且,更遗忘了独留在绝望深渊的幸子—— 不,遗忘的不仅是相马和幸子。霸道、自私,却深信自己闪亮活耀的那段高中时代,就连那些往事也全都失去了颜色和形状,一切都沉淀到连意识都无法到达的心底深处。他背弃父母、学校,渴望反击那些谄媚社会的家伙,自诩成为反骨分子,挥洒年少轻狂的热血,与他人区隔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得意洋洋。 如今,什么也没留下,自己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不一样。他和妻小相依为命,生活只为了保卫微不足道的安详居所,留下的只有沉溺在成为社会小螺丝钉的心安,没有脸没有声音的群众碎片。 “我错了……” 喜多再说一次。心早已冻僵,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别这么说。” 幸子眉头深锁,摇摇头。 喜多看着幸子。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喜多最后一次试探了幸子的眼神,然后将视线转向门边。 “我可以回去了吗?” 他无限怀念起那微不足道的安详居所。好想回到那里,深深沉醉其中。 幸子没回答。 喜多缓缓起身,看着幸子的背影,轻轻点头,然后走向出口。 幸子抱住他的背。 “对不起……” 喜多有种错觉,仿佛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抱住了他。 “就只有这一天,我只想用这一天,替我哥哥报仇……” 幸子呻吟,试图吞下哽咽。 “可是不是这样的,其实不是的…再见你一面。我那时候很脏吧?常常摆一张臭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你却……对我那么好。你真的对我特别好。好温柔、好潇洒……你在我家面,我没忘记喔。我可没忘记呢……那时候,我没有把汤滴在地上吧?还是饿,所以狼吞虎咽?那时候,我觉得好丢脸,我……真的觉得好丢脸……” 喜多推开门缓缓走出去。新的泪水涌出,无法回头看幸子。他获得救赎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依稀留下了记忆中的那个画面。背后的温存仍然留着,慢慢渗透到他身体里。 走出警署玄关时,不知为何,喜多心中浮现出小熊父子的画面。 ——如果总是做坏事,你就不会留下任何回忆。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喜多背诵熊爸爸的台词,深呼吸,仰望星星稀疏的夜空。 第六节 四楼调查对策室的灯已熄灭,走廊的萤光灯成了一条条光线,射进昏暗的地板和墙壁上。 大友在文件堆积如山的桌子前挂上话筒,背后传来慵懒的声音。 “男的、女的?” 寺尾将四张铁管椅排成一列躺在上面。 “女的。”大友回答。 “以后你可要操心啰。” “是啊。” “名字呢?” 大友回头。 “我只准备男生的名字。” 寺尾对着天花板发笑。 大友望着他的侧脸,重新整理领带。 “寺尾——” “嗯?”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寺尾躺在椅子上摇摇头。 “我都把整个胃吐出来了……” “那就——”大友起身说,“连胃一起吃回来啊。” 寺尾再度微笑,抬起头。 “大友——” “什么事?” “要不要去医院?” “医院?” “去新生儿病房啊。” 这次换大友微笑。 “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要不要去?” “不要,先去拉面店吧。刚才筑濑先生已经带着鉴识课的新人和谷川出去吃了。” “筑兄是不是乐得手舞足蹈啊?” “才不是——”大友说,“他简直是跳森巴舞哩!” 寺尾呵呵一笑坐起来。 “好吧,陪你吃个叉烧面啰。” 两人同时瞄了喇叭,它已经不再发声了。 “我也要吃叉烧面。” 大友说着,将寺尾的上衣放在他腿上。 警署一楼依旧灯火通明。 “是——不,不敢当。是——是——了解了。再见。” 后闲深深鞠躬,恭敬地放下话筒。对方是本厅刑事部长藤原岩。后闲先前已经透过调查一课提交报告,没想到部长亲自来电,令他受宠若惊。 沟吕木坐在沙发上。目送内海一矢关进警署的居留所之后,署长邀他到署长室请他喝咖啡。 “署长——部长怎么说?” “他说慰劳我们。还有,叮咛我们严加看管内海,以免让他做出自残行为。” “有没有提到秋间女警?” 几分钟前,秋间幸子还在这个房间向他们谢罪。她坦承自己就是密报者,也简短说明她与藤原部长的关系。 “部长什么也没说。” “是吗?” 沟吕木心想,这很像藤原的作风,他到死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吧。 藤原救了跨入平交道的幸子,在幸子成了秋间家的养女之后,或是她当上女警之后,无时无刻不默默照顾她、守护她。听了幸子十五年前的往事后,立刻下令办案,却隐瞒幸子的身份,以免她受伤害。 “这是他的父母心吧,”后闲说:“他应该是不忍让秋间再度面对过去的伤痛……况且若让警界知道,往后她女警生涯也不好过呀。” “是啊。不过,本厅高层暗中亲自造访警署,这已经不叫父母心,应该算是傻爸爸啰。” “傻爸爸?说得好!” 后闲微笑,将庞大的身躯淹没在沙发里。 他感觉到一种舒坦的疲劳。包括眼前的沟吕木为首,一切办案都由本厅的专业刑警主导,自己却没什么机会表现,只是上楼下楼、跑上跑下,搞得满身大汗,然而心情却格外爽朗。 沟吕木也同样沉浸在平和的情绪中。人称藤原为“办案之鬼神”,当今依然是众所敬畏的大长官,却让一个年轻女孩掳获他的心,明知对办案不利,还是执意隐瞒情报提供者的姓名。他的“傻爸爸”样令沟吕木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其实,偶尔来点这样的事也无妨呀。 沟吕木在心中呢喃,点起刚才没抽到的今天唯一一支烟。不过,日期已经过了隔天了。 “话又说回来——”后闲说,“这次算是粕川检察官救了我们。” “没错。”沟吕木点头。 刑事诉讼法第二二五条:“藉他由停止追诉期”——桌上摆了内海的护照。办案人员在下达逮捕令的同时前往内海家中,刚才才带回了这本护照。 “内海只是去韩国游山玩水,没想到这一去,竟然符合海外逃亡的要件呢。不过,对我们来说算是多赚了三天啰。” “过几天,我会好好向粕川先生道谢。如果没有他的建议,或许这个案子也没办法完成逮捕呢。” “不过——”后闲倾身说,“追诉期只延长了三天,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起诉。内海那个家伙会乖乖自白吗?” “我也不知道。” “喂喂,沟吕木,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呀……” “啊,抱歉。”沟吕木笑着挥挥手,“只是,这次的事件,让我看清内海这个人。” “喔?……” “或许应该说,看清了创造内海的这个社会……唉,不知该如何说明……” 沟吕木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啊!对了。橘宗一在高中时常得他是说:‘我从没像阿波罗登上月球表面那次那么失望。总觉得世界已……’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完全没想过这些事,不过听他这么昭和后半段那些年代,战争和战后的氛围逐渐被人淡忘,确实就像橘说的有事物都膨胀、延展,延展到弹性疲乏……大家衣食无缺,却也对这个社为什么富足了?如何富足了?大家渐渐遗忘这些过程。大家也不懂阿波罗,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看见电视里头的几个男人在月球上蹦蹦跳跳。我想的感觉,弥漫了整个昭和的后半时期。” 沟吕木在指头上感觉到热气,急忙捻熄只剩滤嘴的香烟。 “每个人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努力想当个现代人。人们在战争中死去,学运流下年轻人的热血。大家一同挥别这些过去,让莫名的富裕包围自己,于是这个社会就露出了莫名虚伪的成熟面孔。大家不愿正面交锋,更不愿为任何事流血,取而代之的是规则与分寸,善行或是为社会效力等等,这些大道理变成了过滤器,架设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然而,成熟社会原本就是不可能成真的幻想,因而残留了一些大道理无法过滤的小颗粒。该怎么说呢?这些小颗粒就像是由对大道理的怀疑和憎恶混杂而成,是一种相当棘手的小颗粒。” 沟吕木顿时回神般结束他的话。 后闲大大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颗粒就是内海啰……” “是内海,也是橘。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大道理的社会不容易活下去,是吧?” “我有预感今后的社会将是邪论当道。我猜想未来将不断出现犹如怪物般的犯罪者,再强大的过滤器都无法过滤他们,同时更具备了抵抗任何大道理的能耐。” “那我得祈祷你的预感不会成真啰。” 叩叩,听见敲门声,有人悄悄打开署长室的门。 过了一会儿,学生头的年轻女子探出头。她是昨晚在尾牙上戏称后闲为“性骚扰署长”的“公主”,也就是国领香澄。 “你好!” 香澄俏皮地打了招呼,环顾房间内,眼珠动个不停。 “公主呀,进来吧。” 后闲亲切的邀请让香澄立刻向前走了两、三步,但一看到沙发上的沟吕木顿时停下脚步。 “有客人吗?” “不——”沟吕木回头:“我不是客人呀。” 香澄疑惑地看着沟吕木,然后将视线转回后闲。 “我宿醉还没退,所以原本打算回家了。可是经过局前时发现署长室的灯还亮着呢,心想是不是发生大案子,二话不说马上跳下计程车——真有什么大事件吗?” “唷!公主变聪明啰。或许算得上大事件吧。” “哎呀!不得了了!” 香澄虽然敏锐,但可能是大小姐的缘故,有时候不太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此时常只有嗅到味道却无功而返。她少了一分非抢到不可的积极个性。 沟吕木一眼就看穿她的记者资质属于低危险度,卸下心防的同时,有另一种情绪令他对香澄露出微笑。 过了凌晨零点还在工作,这点让沟吕木产生职业上的同情。另一方面,为了查明警方的异状,爽快跳下计程车,这更是让他佩服。 这个时间已经不容易叫到计程车。每晚沟吕木家门前都会聚集夜班记者,但他们各自拥有专属司机,不愁返家的交通工具。 香澄偷看沟吕木莫名的笑脸。若是有采访本厅经验的记者,一见到那张胡须脸,便会火速通知报社说:“有大案子!”不过,香澄面对本厅调查一课首届一指的队长却毫不知情,可见她是多么天真。 “不过,里面好安静喔。” 香澄尴尬地自言自语,不打算坐下,向两人鞠躬后便走向出口。 沟吕木忍住笑意,对后闲使了眼色。后闲意会他的意思,回笑后叫住香澄:“公主!” “是?” “现在赶得上早报的截稿吗?” “啊?” “这算是我们送你的奖励。” 后闲递出一张事件概要的纸条。 香澄睁大着眼睛读了纸条,忽然吓得捂住嘴,抬起头看了两人。后闲大声说: “标题就这样写吧!——追诉时效喊停!事隔十五年,女老师命案终告破案!——如何?” 微笑在激澄脸上扩散开来,道了谢便立刻冲向玄关的公共电话。 早报将出家。 后闲脑海其他记者愤慨的表情。明天一早得面对各报社的合力抨击,本厅也将立即追查泄的罪魁祸首。 后闲稍稍己的大嘴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说:“你也是共犯喔!”然后替沟吕木递上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