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场》 第一章 白皙的颈脖套上了绳索。女人拧着身子,没有反应;只要揽在她腰间的男人的手稍稍松开,她就会从组合收纳箱上掉下来。 女人深度睡眠。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脖子不舒服吧,她眉宇间略皱起来,鼻子难受地发出“嗯嗯”声。这成了一个信号。男人放开她,用脚尖踢一下组合收纳箱。 女人的身体掉下去了——不,紧接着的瞬间,“咯噔”一下停在半空中,她的睡眠被打断了。她眼球外凸,齿龈尽露,扭歪的舌头像另一种生物似的吐出、蠕动。然后,从胸部或腹部的深处发出一声蛙鸣般的叫声。 绷直的晾衣绳从悬挂健身器的握杠拉下来,勒紧女人柔弱的下颚。离地十五厘米左右处,涂了指甲油的脚尖颤颤地划着小小的弧形;比它的晃动略迟一拍,绳索的打结处发出“咯咯……咯咯……”声,在房间里回响。 女人鼻孔垂下带血的鼻涕,耷拉到上唇。未几开始痉挛。下腹收缩。仿佛染上了连衣裙的淡黄色的液体,迅速流到大腿。液体像躲避膝头似的迂回流到小腿,在木地板上积成一摊,散发出臭味。 男人厌恶地盯着看,随后把视线移向墙上的挂钟。凌晨零点十五分。 女人颈脖已无脉动。 男人抬腿走过房间,戴手套的指尖按下墙上开关。房间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打开拉门,来到走廊。他回望女人,依然无表情地带上拉门,走向门口。 第二章 L县警本部大楼五层。刑侦部搜查一课的44号电话响起,时间刚过正午。 “您好,这里是鉴证科。” 一之濑和之耸起肩头夹住话筒,伸手拉过受理记录本和钢笔。未及咽下的荞麦面粘着口腔。 打来的是剑崎中央警署的刑事课。 公寓里发现了年轻女子上吊的尸体。缢死是肯定的,但因为发现者将尸体放下来了,为慎重起见,希望前往现场验尸—— 意思含混的验尸申请。喊验尸官来一趟吧,也好防止万一——言外之意暴露了辖区警察的盘算。 “明白了。我们前往现场,请传送具体资料。” 一之濑说完,放下话筒,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面条,走向里间的电传室。他四十一岁,警部。暂代验尸工作整整两年了。虽说是见习之中,若是大致可定为自杀的验尸,就无需麻烦上司出手了。 ——顺利的话,跑一趟也就三个小时而已吧。 今天是妻子生日。虽然对方不作期待,但按时回家,给她一个惊喜也好。不,即使按时很难——因完成报告之类的事情,在他那份生日蛋糕收入冰箱之前到家,还是可以的吧。他一心想着这些,打开了电传室的门,一张叼着牙签、呈锐角状的脸闯入眼帘,一瞬间他惊骇得倒退一步。 仓石义男,五十二岁,搜查一课调查官,别名“终身验尸官”。身体线条像竹竿似的细长。看见他晃荡着出去吃午饭的背影,却没察觉他回来了。 “出现场吗?” 仓石剔着牙,扬扬下巴,示意正在接收的传真机。 “对,是在剑崎辖区。” “啰嗦吗?” “不,说是上吊的。” “死者什么人?” “说是年轻女人。” “我去吧。” “嗯?” “养养眼嘛。——最近尽是老头老太。” 仓石直言不讳,“噗”地啐出牙签。 大惊小怪的人,在仓石手下干不了。他人行做警察,就干鉴证这一块。其眼力之敏锐已成为传奇;在可谓集鉴证之大全的尸体鉴证方面,在历任验尸官中是出类拔萃的。受其死板的匠人气质和黑道习气的说话方式影响,有过被边缘化的时期,但从漫长的警察生涯来看,也只是一时而已,晋升警视之后整整七年,作为至关重要的第一现场鉴证权威验尸官,他的地位从未动摇。传说担任司法解剖的L医科大学的教授们,抓住仓石不肯放手。可以理解,学者们习惯听话、谦虚的警员,对破天荒来一个匪气的仓石,觉得很新鲜吧。 单位里追随者甚多。在现场应用仓石命名为“土特产”的鉴证技巧,找出破案线索,从而立功受奖的刑警不计其数。在验尸现场茅塞顿开的鉴证人员也相当多。他们相继成为仓石的徒弟,自动尊仓石为师。很多新手与夜班记者相熟,遇上对方请教,就来敲仓石的门。仓石对这样的刑警、鉴证人员甚至记者一律欢迎,待为宾客,或饮酒或搓麻,有时晚上一帮人逛街,浩浩荡荡,神气活现。他也曾跟女店员关系不浅,为此差一点跟人动刀子,但总之所有一切都像浊酒一杯,咽下就算。“男女相亲是最棒的。一旦死翘翘,就得像青蛙一样上解剖台了嘛。” 一之濑绝对是仓石的弟子之一。曾经总往仓石的单位宿舍跑,跟仓石的这两年,记录下来的验尸技巧写满二十本大学笔记本。但是,他明白怎么努力也成不了仓石,说实话,他也不想成为仓石。继承“终身验尸官”就免了吧。现在所在的“暂代”位置,是预定数年后晋升警视的少数精英的位置。反正会从刑事部头头的高处领导整个搜查工作的。需要展现领导部下的能力时,现在所积累的验尸知识,足以让一之濑的发言有分量和说服力。 “咯咯……咯咯……”声传来,传真机开始吐出纸来。仓石已经穿上外套,正在检查袋子里装的验尸用具。天生恋尸癖——真有几分这种味道。 ——那就让他去好了? 一之濑也乐得如此。妻子如何反应不知道,但按时回家孩子们肯定很高兴。 “传过来了?” 开始传送死者地址时,仓石已发出催促。 “请等一下——” 一之濑刚开口,就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 剑崎市沟木町三街二十二号“哈尔茨高山”103室—— 咯咯……咯咯…… 连祈求的时间也没有了。紧接着住址,传真机吐出死者的名字。 相泽由香里。二十七岁—— 一之濑从头凉到脚。 住址。姓名。年龄。全都一致。错不了,就这么回事—— 由香里死了。 遇上了熟人死于非命。既然在老家当警察,这是免不了的。交通事故。超速。违反选举规定。自从他当了验尸官以来也有过。看过服农药自杀的、高中时的高年级同学的尸体。然而…… (嘻嘻,看来呀,我不能死在奇怪的地方,也不能有奇怪的死法啦。因为我不喜欢你把我脱光光浑身上下检查嘛。) 一年前,由香里笑着对他说。在“哈尔茨高山”103室的床上,在他的爱抚之下。 “怎么啦?” “……” “喂,阿一!” “……啊,明白。不好意思。” 仓石从旁夺过传真纸,扫一眼一之濑。 “是熟人?” “不是。” 话一匆匆出口,一之濑便反思自己。不是哀痛由香里之死。是害怕。 (可是,自杀的人挺蠢的吧。) (为什么?) (当然嘛。像这样舒服的事情就干不了啦。对吧?对吧——说话呀!感觉到吗?) 不是遇害的? 难以想象热情奔放的由香里自行上吊的情景。 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要是那样,仓石肯定看得出来。设立搜查本部,上百人一起行动。由于同事们的侦查,一之濑的名字浮出水面。他不是罪犯。但是,若惹上杀害婚外情情人的嫌疑,该怎么办?遭到开除。家庭也崩溃。那岂不是一场空? 一之濑猛捶几下发抖的大腿,冲出电传室。他跑过搜查一课的楼层,在走廊追上了仓石。 “请让我也去吧——跟您学学本领啊。” 第三章 心跳一个劲地加速。 一之濑手握方向盘,每次等信号灯,都通过后视镜窥看后面。虽然提防记者尾随已成习惯,但今天不同。他是在观察后排座的仓石。仓石闭眼抱着胳膊。跟往常一样。仓石去验尸时,不说多余的话。可是,他内心是怎样的呢?有把相泽由香里的死和一之濑的慌张联系在一起吗? 路上空荡荡的。在国道上飞驰,连警灯也不用开。拐过跟县道的交叉路口。直人剑崎市内。前往由香里的公寓。 (哎,我这人特喜欢警察哩。) 一年半之前,在L县警察医生的年终聚会上。获邀的仓石未能从山间部的现场赶回来,由一之濑代替参加。宴会接待一律鲜红超短裙现身。其中由香里尤其显眼。清爽的脸庞与短发很相衬。修长的手脚令人想到模特儿,每逢她穿行于宴会间,总有男人们的视线追随。虽然说话内容颇幼稚,但跟她说话时,心情会很好,仿佛她发出了α波。 自己应该是醉了,她要就给了她名片。过了大约一个月,她打来单位。在咖啡馆见面,由香里说了许多话。短期大学毕业了,但没找到工作。想去上课拿一个花道资格,但打工不顺利,没成事。在寻找条件好的打工机会时,就做了接待员了。虽然现在挺开心的,但三十岁之前肯定要结婚……通过几次电话之后,她打来说遇上内衣小偷了。听到“内衣”一词,他心里痒痒的。感觉到心跳。这是有预感的。一之濑也不委托辖区警察,自己满不在乎地前往由香里的公寓。 (我有恋父情结吧。对大叔感觉的人容易有好感。) 之后发展迅速。二人在郊外不显眼的汽车旅馆一再幽会。熟悉之后,也在由香里的公寓亲热。他为第一次的婚外情而兴奋,忘乎所以地觉得自己还很有魅力。和快乐斗争着的,是被拖人沼泽地或黑暗之中的危惧感觉。他无疑正沉溺于年轻的躯体。和尸体打交道的每一天都承受着压力。也许听到四十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潜伏着对老去的恐惧吧。说不定,也有仓石的影响?对这位办事情不按常理出牌的无赖心存向往?管它工作或者家庭!反正人一死,不都要摆在台上做青蛙式解剖吗? 蜜月期半年左右,热情消退了。也有害怕用情甚深的由香里的因素。可是,没有断掉。对由香里的年轻还有依恋。而摆脱这种依恋的,讽刺的是,竟是成为二人交往契机的那张宴会名片。 (阿一的名片,我贴在本子上啦。一给那些纠缠的客人看,他们就乖乖的啦。简直就是水户黄门啊。) 由香里全无心机。明知她是这样的,一之濑还是心头一震。他要求:“还我名片!”声音低沉得自己也吃惊。但由香里磨蹭着,哭着鼻子恳求说“再也不给人看了”。不好强行夺回,但没能取回的焦躁,增强了他对她的厌恶感。危险的女人。一旦这样觉得,情人就只是一个郁闷的存在了。 后来,因惯性又见了几次。说实在的,是因为名片如同人质在对方手上,无奈之下见面的。没有热情。也没亲热就走的。虽然提出分手的是由香里,但一之濑迫使她只能这样。有了新的恋人就丢掉名片。他对于由香里的呜咽,不情愿地点了头。现在还是不刺激她为好——他是出于这样的盘算。 就此与由香里结束了。电话也不打。在银行的取现区偶遇,彼此都吃了一惊。那是距现在两个月前的事。由香里很活泼,跟初次见到她时一样。理由随即明白了。她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小小红宝石的金戒指在闪亮。 (红宝石的。漂亮吧?) (你……订婚啦?) (嗯——快了。你肯定知道他的名字。) (我……知道?是谁?) (秘密。我结婚的话,给你明信片说一声。) 名片一词哽在喉咙没能问出口。没有必要问了——也有这样的念头。由香里满心欢喜的样子,足以让他安心。可是 第一章 一之濑手握方向盘,将车子开上市道。已经进入剑崎市内。 那张名片的存在再次成为一之濑的威胁。由香里说到做到了吗?真的扔掉名片了?不会还贴在本子上,放在103室的某个地方? 不,问题首先是:她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 若是他杀,那就没说的,房间内每个角落都要被职业鉴证人员翻遍。一之濑的指纹会出现。毛发也被收集起来。床铺缝隙有可能掉下阴毛,手机上也可能留下名字。即使没有名片,一之濑也会马上被视作嫌疑人。 希望是自杀。 类似饥饿的想法冒出。虽然不认为由香里会自杀,但是,希望她是。若断定为自杀,就没有必要采集指纹和毛发。要是看到了本子,会翻一下,但在其他人看到之前,自己处理一下就行。可行。只要进入现场,就会有办法。 汽车开进巷子。出现了雅致的两层建筑物。“哈尔茨高山”—— 一之濑窥看一眼后视镜。仓石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感。 第四章 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 从“哈尔茨高山”左边的灯柱到路边的沙砾堆的一大片区域拉起了绳子,穿制服的年轻人紧张思考似的望着空中。停在里头的轻便客货两用车里,有两顶鉴证科的帽子,旁边停着转着红色警灯的深蓝色小轿车。 仓石下了车,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环顾四周。一之濑好不容易显出平静的样子。视线一角,可见103室白色的门。 “有劳二位啦!” 随着开朗的声音,一个圆圆的身体和脸庞走近来。名字也是圆圆的——剑崎中央警署刑事课搜查股长福园盛人。 一之濑心里头嘀咕:看起来,是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一起进入现场的话,他会是个麻烦。 这么个福园,可不会把一之濑放在眼里。 “校长亲临现场,荣幸之至。” “开啥玩笑,福馒头。” “呵,见面就喊馒头啊。” “不该把尸体弄下来的——围绳倒拉得很夸张,向人家宣布你很蠢啊?” “哈哈,校长呀,还是那么严格。” 很多人叫仓石为“校长”,意为自己是“仓石学校”的弟子。 “自杀应该错不了的。” 福园小声说道,回望背后的小轿车。车子的后排座上,用手帕捂着脸的、长着灰白头发的小小脑袋轻轻摇晃。 “上门找她的母亲发现的,跟房东一起放下来了。心情可以理解。” 仓石嘴里“哦哦”应着,给鞋子套上尼龙袋。 “没有遗书。可是,据她妈妈说——” “就说到这儿吧。” 仓石打断他。意思是:不做预先判断;尸体第一。 “那么,先看尸体吧。” “谷田部老头来了吗?” “说是稍晚一点到。总之,是小医生吧。” 谷田部敦是市内的开业医生。一直以来干着剑崎中央警署的警医,因患有肝病,近两年已完全让继承父业的儿子克典接手。 “等他吗?” “开始吧。——新鲜度会下降。” 都说警医是做样子的。福园跟着仓石钻过拉绳。一之濑隔开一点距离,跟了上去。要去面对变成了尸体的相泽由香里。在二人身后,一之濑只能默然。 103号室。戴上手套的仓石转动门把拉开。门发出“咯噔”一声,然而没有打开。大概仓石觉得是开关不灵吧,他使劲又拉了一次。“咯噔”。 “该是推吧?” “蠢话。” 仓石说着,一推,门悄然开了。出现了狭窄的脱鞋处。 “好大的房间啊。没必要搞什么脱鞋处吧?” “就是。” 二人的对话让一之濑后背掠过一阵凉意。初次造访这个房间时,一之濑也没发现门是向里开的,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是,如果今天自己走前头进入房间,他会毫不犹豫推开门吧。就是所谓的“知道才是陷阱”。刻骨铭心。在房间里,自己要夺得先机才是—— 仓石、福园、一之濑依次进入房间。进门左手勉强算是厨房。向前几步是浴室,旁边是到房间的短走廊。分隔房间和走廊的拉门打开着。 “这里应该是关上的——她妈妈进来的时候。” 踏入房间。这是八叠左右的木地板。所有窗户都拉上了厚窗帘,有点暗。仓石伸手到墙壁的开关。软灯罩的两排荧光灯发出刺耳的“啪吱啪吱”声亮了,有一支亮得略迟一点。跟那时一模一样。 “这些灯呢?” “说是关掉的。” 仓石环顾室内。一眼看上去,没有争执的痕迹。他微微点头,说明了这种情况。 尸体——相泽由香里的遗体放在入口左边的角落,躺在低矮的——仿佛就在地板上铺张床单的床上。叫鉴证人员来拍摄,闪光灯不断闪烁。穿的是黄色连衣裙。脸上蒙着白手帕。肯定是母亲所为。 一之濑无法正视。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本子之类的问题已从脑海消失了。他只想着一个问题:但愿早一秒钟逃离这个地方。 第五章 一之濑想,从没受过比这更难熬的折磨。 他无从应对。他自己都知道有多狼狈。 “怎么啦?是你自己说想来的嘛。” “是的。但是……” 仓石果然是怀疑由香里和一之濑的关系。他打算让一之濑验尸,注意一之濑的一举一动。 “尽快开始吧。天要黑了。” 仓石的话像是针扎。福园讶异的视线让他脸颊生疼。 只能干下去。不干的话,更受怀疑。他这样告诉自己。狠下心干,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那就献丑啦。” 一之濑走向前。他呼一口气,抬起视线,缓缓环顾室内。 床对面的墙边,有一台悬挂健身器。是由香里从二手店买回来的。曾经在辖区刑警的房间里见过,但没有实际留意过,所以,他记得还打量了一下:是这么个东西! (你也试试?很舒服呢。感觉身体像橡皮一样拉伸。) ——集中精神! 一之濑强行将由香里的声音推远。 走近健身器,用卷尺测量。握杠的高度是距地面二点二米。从握杠垂下晾衣绳,成一个一头偏大的“8”字,无精打采似的。 用手指摸索绳子。结构极其简单。将一根绳子的两端分别绑在两边握杠上,垂下的弧线部分合拢打结,从上往下捋,在下端成一个圈。一之濑头一次见这种做法,但作为缢死之用无可挑剔。下端的绳圈直径二十一厘米。做成了适合探头进去上吊的大小。 他留意到健身器下的地板上,留下一摊椭圆形水迹,湿湿的。凑上前闻,阿摩尼亚味儿冲鼻而来。水迹前二十厘米处,躺着一个组合收纳箱。失禁的位置,踏台的位置,都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一之濑站起来,再次环顾室内。 房间的中央处放着一张玻璃桌子。右手墙边各种颜色的组合收纳箱拼图似的排列组合,整整齐齐摆着杂志、CD、绒毛玩具、首饰之类。收纳箱顶上放着手机、收录机、电视机。相架上是胸前抱着网球拍、笑容灿烂的由香里。 “哟,是个好女孩嘛。” 福园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那边不知怎么样。” 带着几分嘲讽,仓石让一之濑“处理尸体吧”。 一之濑在床边取跪姿。 合掌——动手吧,像平时那样。 抬起手,小心地捏着手帕一角,像对待一张濡湿的软纸。手指轻微颤抖。心想“管它呢!”——揭开。有轻微的、汗毛贴住布纹的手感,然后出现了由香里的面孔。 一之濑不禁闭上了眼睛。身后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是福园。 一之濑狠一狠心睁开眼。呕吐感两次、三次涌起。 眼前死者的面孔,与照片上的笑脸没有任何相同之处。蜡一样苍白。眼球突出,扭歪的舌头吐出口腔。扭曲、变形的嘴角,仿佛就要发出苦闷的叫声。面相是典型的缢死。 一之濑咽下蔓延口腔内的酸液。他拿起钢笔形手电,照向由香里的瞳了。角膜浑浊,不能透视瞳孔。 死后的僵硬情况如何?他放下手电,用手掌从由香里肩头抚到手腕。中途,他忘记了验尸,停住了手。 僵硬,而且冰凉。 ——由香里…… “怎么了?继续。” 仓石的声音直击脑海。一之濑慌忙动作起来。死后高度僵硬,就像吞下了木棍。僵硬蔓延到下肢,所有关节失去了可动性。 “足足悬吊了十二个小时吧。” 仓石干巴巴地说道。福园看看手表。 “……嗯,是半夜零点左右吧。很一致吧。旁边的研究生说那前后听见‘嘭’的一声响。” ——旁边的研究生…… 一之濑心潮起伏。当时曾在房间前偶遇过,虽然只有一次。高个子、洋气的面孔……。名牌上好像是“加藤”……。由香里说,新恋人是一之濑认识的人。当时想不起会是谁,但有此线索。因为由香里和加藤一直是这所公寓的邻居。 ——以后再说。 一之濑转换了头脑:现在是验尸,至此为止平安无事。如果照此下去没有意外仅归结为自杀,跟由香里相关的一切担心事就一笔勾销。 ——溢血点如何? 若是绞杀、扼杀之类,眼睑或眼球必然出现针刺般的溢血点。 没有。完全没有。 ——外分泌物的痕迹…… 若是以缢死以外的姿势死亡的话,鼻水、唾液、尿失禁等的流向多有横流、拐弯等不自然情形。 这方面也没有问题。混合血迹的鼻水从鼻孔直接流向上唇,没有不对劲。唾液的线也从下唇左端笔直向下。尿失禁的痕迹,两腿合计共四道,但都直接流过大腿,没有拐弯、断线。 ——血聚的情况…… 心脏机能一停止,体内血液就开始向身体部位低的方向聚集,这种血积聚会透过皮肤现出尸斑。 这方面也对得上。暗紫色的尸斑集中于两手、两脚的前端。 一之濑松了一口气。这一点是法医学教科书上也会有的缢死的死后症候。 不过,决定性的依然是颈脖。一之濑将手电照到由香里前颈部。 颈脖上横着一条宽为一厘米左右的黑红色线。这条索沟从颚下向斜上方延伸,通过略微鼓出的腮骨和耳下,消失在发际。右侧也一样。索沟从颚下以相同角度向上延伸,消失在褥子遮掩住的发际。 扳着肩头将身体拉起一点,看索沟的延续。倒是没有结节痕迹,索沟几乎绕颈脖一圈,以颚下为起点,左右完全对称。而且,颚下部分的索沟尤为深陷,仅此一点就是支撑全部体重的证据。若是绞杀,就不会这样。有一种手法是给对方脖子套上绳索,以背靠背姿势猛地背起杀之。这样反而不可能留下正确的左右对称的索沟。 除了索沟,脖子上未见异状。遇袭的被害者会挣扎。难受地抓挠自己的脖子,想用手解开绳索,留下广为人知的“吉川线”抓伤。由香里的脖子上没有。手指尖、手指甲都很干净。 也没有跟结构相矛盾的地方。从由香里脖子向下到脚踵,是一百四十厘米;绳子弧线最低处距地面是一百五十五厘米,有十五厘米的宽裕。即使把组合收纳箱横放,也有二十五厘米的高度,满足踏台的需要。 这是缢死。不是他杀,是上吊自杀。所有材料无言地表明: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 警医谷田部抵达的话,会有相同判断。明显是自杀,无需交L医科大学做司法解剖,由香里的遗体归还母亲处理。 一之濑站起来。呕吐感消失了。代之以内心涌起的东西——完全放心的感觉。 是缢死。一之濑回过头,想这样说。但是,房间里响起的,是仓石的声音。 “尸体在哭呢。” 第六章 一之濑闻之惊愕,目光回到尸体上。 尸体在哭?就是说,自己判断失误? 不,说不定…… 由香里右眼眼角下,正好要到颧骨处,有一处淡淡的、小豆子大的污迹。记得自己认为是雀斑,放过去了。 用放大镜观察。 放大了看,可见污迹的一部分微微凸起。是眼屎干了黏着的痕迹—— 一之濑为之一震。他想起了自己在大学笔记本上写下的仓石的话:“安眠药中毒死亡的尸体流眼泪。” “调查官——” “未必是那样。即使一般的上吊,哭泣的尸体也很多。来,为慎重起见——” 仓石略想一想,发出指示: “阿福,做地板脚印的鉴别。” “是……脚纹吗?” “查一查她是否自己走的。不是有让人睡着然后吊起来的手段吗?” “啊,的确会有。” “说是关了灯的,对吧?既然这样,鉴别开关下面至健身器之间。” 两名鉴证科员行动起来。窗帘被拉开,开始了斜光法和铝粉采集法的工作。 “还有一点。” 仓石指着的,是由香里的无名指。 “嗯……?” 一之濑盯着看。什么也没有……。不……有。的确有。微微可见宽约一毫米的带状压痕。因为压痕环指头一圈,不妨视为戒指的痕迹。漏掉了。因为手指被尸斑弄成凄惨的酱紫色。 “这里放着许多呢。” 福园一眼看见一个星形小盒子。里面有七枚戒指。都是时尚戒指,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便宜货。 “宽度如何?有看上去符合的吗?” “嗯——,请稍等一下……” 福园一枚一枚取出,与无名指的压痕宽度比照。 有三枚符合。 “摘下,放进小盒子,然后去上吊的吧。” “死前脱下,也会留下压痕吗?” “哦,假如真是死之前就会。” 二人的对话仿佛找到了最佳场合。 然而,一之濑脸色发青。 (红宝石的。漂亮吧?) 没有了——嵌红宝石的那枚金戒指。跑哪儿去了?无需思索,脑海里瞬间冒出一个故事情节。 由香里还是被杀的。罪犯带走了戒指。罪犯生怕戒指留下线索。罪犯是谁?是送戒指给由香里的新恋人。也许就是住在旁边的研究生“加藤”。 他想,得向仓石报告。这是区别自杀还是他杀的重要信息。隐匿这个信息不报,不是警察所为。自己曾希望她是自杀。不,现在也希望是那样。但是,因为这样就将他杀偷换为自杀的话—— 在空巾游移的视线突然停住了。 本子……。在塞满了CD盒子的组合收纳箱里头,插着那本本子和几本文库本图书。由香里的本子,就在那个地方。 (阿一的名片,我贴在本子上啦。一给那些纠缠的客人看,他们就乖乖的啦。) 战栗复苏了。身败名裂—— 心思在倾斜。 如果罪犯不是“加藤”,那怎么办?他一之濑正是婚外情杀人嫌疑犯。职业、家庭都要完蛋吗?这样也行吗?由香里已经死了。为了死了的女人,要牺牲现在还活着、今后也必须活下去的自己吗? 不,实际上,是否有杀人这种事的存在还没定。例如吧,由香里被恋人甩了,她扔掉了戒指。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还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就是说,给了仓石信息,这件事是否就转为杀人案,还不知道。然而,提供信息这件事,肯定让一之濑站在了人生的悬崖边上。 ——糊涂! 一之濑牙齿咬得紧紧的。 主意已定。既然主意已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毋庸置疑。 他用余光看仓石。仓石在看鉴证人员采集脚纹。福园也一样。现在正是时候。 一之濑屏息撤步,蹑手蹑脚转到二人身后。他慢慢坐下,伸手到组合收纳箱。手指抽出本子——就在此时,他感到风刮过脸颊。脚步声告诉他,房门打开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警医谷田部克典进了房间。是个三十不到的“嫩医生”。 ——被他看见了……? 在裤兜里,汗津津的手握着小小的本子。 第七章 谷田部的到来,验尸工作迎来最后阶段。 “那就给遗体脱衣了。” 一之濑开始解开遗体连衣裙的前纽扣。丰满的胸部。苗条的腰部。 下腹部漂亮的线条。一之濑曾经喜欢的、由香里的一切裸露出来。 (嘻嘻,看来呀,我不能死在奇怪的地方,也不能有奇怪的死法啦。因为我不喜欢你把我脱光光浑身上下检查嘛。) 好悲哀。这样想之前,一之濑已经恢复了镇定。本子已在手上。看来谷田部没有察觉。这位谷田部很快就会得出自杀的结论。由香里已不是威胁一之濑的存在。 戒指的问题。也许由香里是被杀的。可是,找不到红宝石戒指一事,也可解释为由香里失恋了。失恋后的自杀。一之濑开始真这么想了。 和谷田部一起看了由香里的肩头、胸部、腹部、上臂。没有皮下出血。没有压痕。没有擦伤。没有任何显示外敌存在的东西。 解开文胸。乳房露出,一之濑猛然一惊。 暗黑的乳头。不,她那是称得上粉红色的。此刻,没有人发出“妊娠征候”的声音。可是一之濑知道,她那淡淡的、好看的乳头的颜色。 心脏又开始加速跳动。 妊娠。它可以是杀人的动机,也可以是自杀的动机。可是—— 戒指和妊娠。虽有这两条充分材料,可作为杀人嫌疑发起侦查,但也可以作为单纯自杀处理。可以不要求做任何调查,掩盖一切。不管它三七二十一如何?由香里有多遗憾? 拿定主意。别回头。心好冷——它已冰封起来,冻僵了。 一之濑脱下遗体内裤。稀疏的耻毛留下些微失禁的湿气。用棒状温度计量直肠温度,验尸结束。 仓石看着谷田部。 “怎么样,小医生?” “是缢死吧。” 谷田部神色不改地说道。 仓石微微点头,转向完成了作业的鉴证人员。 “你看呢?” “是。从电器开关至健身器底下,有笔直走过的痕迹。从步幅看,走得很稳。” “辛苦了——阿福,你有什么看法?” 福园脸色怪异地开了口:“是血脉。老妈这样说的:相泽由香里的父亲二十二年前也是上吊死的。是她五岁的时候。” 一之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父亲死于癌症,由香里这样说过。 “据说是他经营的钢铁厂破产了。说是这个原因,没能给由香里生日买任何东西,无奈用自己的名片做了扑克,当成礼物。你看,名字都一样,把它当作扑克的图案,背面用签字笔画成红桃、黑桃之类的。说是由香里很喜欢,可是,父亲第二天早上就……那个了。他就想给女儿庆祝一下生日吧。很不凑巧的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由香里。据她妈妈说,她是不该看到那个情景的……。这些,是她说的。” 房间里寂静无声。 一之濑也无言。 名片……。所以,由香里会那样对待名片…… “阿一——” 仓石抱着胳膊,注视着一之濑。 “说结论吧。” “您是说……?” “这次验尸是你负责吧。信息齐全了,说最终结论吧。” 经受了几秒钟的沉默。 一之濑开口了。嘴唇的抖动使声音变细。 “本案件……考虑为缢死。” 第八章 晚上十点。一之濑待在小酒馆的柜台前。没有一点醉意。 走出由香里的房间,围绳外聚集了人群。之中有“加藤”的面孔。目光相遇,是一之濑移开了视线。被他记住了面孔就麻烦了。他立即伏下脸。虽然这个“加藤”也许正是杀害由香里的罪犯…… 维护家庭。 真能这样说吗?如果是,为何待在这里?可以按时回家的。可以给妻子庆祝生日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在这里喝酒。 爱惜自己而已。 一之濑注视着手掌。 触感还留着。冰凉、僵硬——由香里的身体的触感。 (我呀,最喜欢警察啦。) 她看上去无忧无虑。原以为她凭着年轻,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生活过得有意思。 五岁就没了父亲。看见了父亲上吊的尸体。生日的第二天早上—— (可是,自杀的人很蠢吧。) 由香里是什么表情说的呢?想不起来了。欢好半年有余,此时却发觉,自己对由香里一无所知。 因为不想知道。即使在死亡这一最后场合,也没有打算知道真相。没有之后了。火化、变成灰,装进小小坛子里,长眠在某一处泥土下。 他肩头颤抖。两手撑在柜台上。想要取出手帕,但手触到了另一件东西。 本子—— 抓出来。拼命翻看。有了。在最后一页,贴着名片。可是—— 名字、单位、电话,全都无法辨认。印刷字体和数字都涂掉了。一个、一个,用小小的、红色的心形图案。 一之濑仰望天花板。 说好了,有了新恋人就扔掉,但是,由香里做不到。可是,她不想给一之濑带来麻烦…… 没有归还名片的由香里曾是个威胁。甚至认为是危险的定时炸弹。可由香里并没有怨恨薄情的男人,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画了心形图案。她曾想用红色圆珠笔涂掉黑色字体吧。纸面凹下,起毛。他想,这家伙真笨。多蠢的女人啊。 流泪原来是这样——不能按自己的意志停止。 成列的心形图案模糊了。看上去像是一张扑克牌。 一之濑握起拳头。紧紧攥住。 他掏出手机,拨了仓石单位宿舍的电话。没人接。再打别处。打仓石的手机—— “什么事?” “我有紧急情况报告。您在哪里?” “剑崎的现场。” 听来如同震雷。 一之濑出了店。他在路边叫了出租车,直奔剑崎。杀人案。仓石没有丢弃那个疑问。既然如此,一之濑的信息就有用。 约一个小时后,一之濑抵达“哈尔茨高山”。仓石在横靠在103室前面的汽车里。 “你这模样,不是来自首吧?” “可能很接近。” 一之濑一口气全说了。跟由香里的关系。戒指。妊娠。“加藤”的存在—— “邻居加藤吗……?跟我这里的情况不吻合嘛。” “不吻合……?那,是谁呢?不,由香里的死,本来就是杀人案吗?” “我担保是。——跟我来。” 仓石下了车,推开103室的门。一之濑追随他瘦瘦的背影。 走过短走廊进入房间,仓石关上拉门,熄灭电灯。 一片漆黑。 “每扇窗户都拉着厚窗帘。关上拉门的话,晚上是这个样子——阿一,你能走动吗?” “啊……不行……” “人嘛,在完全黑暗中,是走不了的。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是。不可能是鉴证人员所说的‘笔直走过’或者‘走得很稳’。充其量是‘战战兢兢’、‘蹑手蹑脚’而已。简而言之,那些脚纹,是其他时间印上的。” 是嘛。仓石就为确认这一点,等到“晚上”。 “调查官——您是白天就明白了吧。当时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怀疑我慌慌张张吗?” “干干净净活着的人,这社会上是没有的吧。警察当然也是。” 黑暗之中,只有声音的交流。 “现在……该怎么办呢?” “真相大白。” “不是我也不是加藤,那么会是谁?由香里说我知道新恋人的名字。但是,除了加藤的人——” 话一出口,一之濑全身紧张起来。 有。只有一个人——即使由香里那么想也合理的人物。 灯管“啪”地亮起。仓石的脸就在侧面。 “有吧?” 一之濑点头。 “小医生——谷田部克典。” L县警医会的年终聚会。想到由香里在那里认识了谷田部的话,就对得上了。一之濑也出席了同一个宴会。所以,由香里就认为,一之濑对于谷田部的名字至少是知道的。 “这同跟我的想法一样。” “也许是跟我分手之后开始交往的。因为同在剑崎市内,也可能由香里因为看病之类的,两人很快就接近起来了。但是,即便二人有过恋爱关系,小医生是否杀了她……” “这可是个难露破绽的好现场。我想,弄成这样子,得有你这般水准吧。当然,要是他,是可以的。因为我们的做法他都知道。……” “那倒是。可说到警医,其他还有很多。毕竟由香里在警医会年终聚会上露过面。” 仓石没有搭腔。 “明天的司法解剖,应该能搞清楚让死者睡着的方法啦。噢,总之天助我也——小医生犯了个意想不到的错误。” “犯了……错误?” 这时,门口响起“咯噔”一声。又有人往外拉门了。 “啊……” 一之濑猛然醒悟。 就是那时候。他躲开仓石等人视线,伸手拿本子时,迟到的谷田部赶来了。他感觉脸颊生风,也听见了脚步声。但是,对了,并没有听见“咯噔”的响声。 “就是这个问题。谷田部知道门是往里推开的。” 一之濑一时瞠目结舌。 终身验尸官——连这种地方也逃不过他? 福园冲进房间里。 “校长,那小医生可是两面人。明明自己有老婆孩子,却在外头胡混,大言不惭说是独身。” 福园跟白天一样,完全无视一之濑,向仓石报告了信息,留下一句“挖他老底!”又冲出门去。 “该撤了。其余就是他们的事啦。” “是。”一之濑走出走廊,止步回头。他觉得,有声音喊住了他。 由香卫说过,绝对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也许她寄希望于谷田部吧。怀孕了,不肯堕胎,缠着谷田部不放? 一之濑闭上眼睛,对着灯熄梦散的房间静静合掌。 仓石在大门口等着他。一钻进车里,二人的手机同时响起,仿佛等着似的。 “亡魂召唤我们呢。”仓石线条分明的脸颊,显得柔和一点了。 第一章 过了晚上十点。 相崎靖之回过头,转脸对着躺在沙发上的甲斐。 “甲斐先生。” “嗯?” “太太今晚有空吧?” “噢——有、有。” “可以借用一下吗?” “可以……到哪儿?” “去甜蜜蜜酒店。” “哦——” 甲斐含糊其辞地应着,慢慢站起来,走向自己的桌子,敲起了按键的数字。 过了约十五分钟,甲斐的妻子智子出现了。她比相崎大一岁,二十四岁。大眼珠子超出寻常的五官比例,可以说这是她给人的唯一印象。她是不讲究打扮的性格。今晚也是肥大的运动衫配超短裙,不穿袜,蹬一双低跟拖鞋。相崎一向认为连裤袜是女性的皮肤,在他眼里,智子没有光泽的大腿和膝盖很是妖艳,也显得十分邋遢散漫。 相崎用眼神催促智子,他推开房间门,回头说道: “不好意思,我借用了。” 甲斐嘟哝着“可别用太狠了”,又躺倒在沙发上。 智子的红色轿车小小的,悄然停在建筑物背后,在水银灯光线范围之外。 离合器该换了。不管怎么踩加速器,发动机只是响,却一点不见提速。快起来时,交通信号灯却如耍魔术般变成了红色。刹车倒是很灵,仿佛就是为他设计的。 “哎,相崎君。” 副驾驶座位上的智子眼望前方,说道。 “今晚去哪儿?” “甜蜜蜜酒店。” 臭烘烘的空气弥漫在狭窄的车内。 “酷得没救了。” 智子恨恨地说道,将座位放低一格。因为车子突然开动,她妖艳、邋遢的大腿向上一抬,映着交通灯的绿色。 汽车从国道向东面行驶,在信用金库的拐角进入县道。车子驶过处,商业街一色的灰色门闸在风吹下“哗哗”作响;缓缓的弯道前方,出现一排光彩夺目的酒店。 其中,模仿豪华客船的“甜蜜蜜酒店”尤其醒目。按照“汽车通道”的指示牌,车子从县道左拐。开上碎石子路,右手边垂下的七彩尼龙带子映入眼帘,有“汽车入口”的字样。相崎没有开进去,而是沿着酒店外墙开。之后的动作一气呵成:在外墙尽头处向右猛打方向盘,让车子插入酒店背后的狭窄泥土路。他关掉发动机、熄灯,在停车的同时将座位放倒成水平。他迅速调整后视镜的角度,将隔着碎石子路后面约十米远的一幢旧的两层楼的大门置于镜子中央。 这是县警本部搜查第一课第四专案班班长大信田警部的警员单位宿舍。 “这是蹲守老太婆遇害的案子吧?” 对,相崎简短地答一句,在巡夜笔记本上写下“十点三十二分蹲守开始”。 第二章 智子也放倒座位。 “班长预计什么时间回来?” “警署会议室里,刚刚才由搜查员报告情况,所以——” 相崎目光落在手表上。 “十一点半,或者十二点半……” “一点半或两点半吧。” 智子无聊地接口说道。 “对。搜查员报告得好,会议就延长。” “也不必这么早来盯守吧?” “万一班长早回,电灯一关那就完了。” “瞧你乖的。” 智子很无奈地说着,把座位调到很低。相崎反而欠起上身,再次微调后视镜的角度。 从宿舍一层的客厅,隔着窗帘漏出灯光。宿舍两边分别是“内所酒店”和“白鹭山庄”的外墙。这里以前是东部警署署长宿舍,但周围陆续建起情人旅馆之后,本部警务课考虑到社会影响,把它变更为刑侦警员的宿舍。 “那,怎么样了?”智子懒洋洋地说道,“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嗯?” 相崎正在确认袖珍传呼机的电池。这一带手机信号不灵,需要“老古董”出马。 “杀老太婆的侦查呀。搞定了吗?” 至少《东洋新闻》和《中央时报》是这样说的。 赤石主任的吼声在耳边响起。 “让其他报社的家伙啃这块骨头吧,轻易可搞不定。今晚之内逮住班长,锁定目标——” 这是不用说的,《县民新闻》是本地报纸,可不能落在别人后边。这已是富士见町的放贷老太婆在自己家里被勒死第八天了。至今通过连夜的蹲守,已汇集了情况材料和现场鉴证材料,报纸好歹有交代了。用于犯罪的迪奥领带,只在法国国内销售。现场采集的短毛发的血型是AB型。化妆台上打碎了一瓶香水。院子里,有用竹马走路似的点点印迹,无法解释。但是,没下文了。今天早上,两大对手《东洋新闻》和《中央时报》,连一行字都没继续报道。可以预料,二者不再指望B级材料互相揭短,要暗地行动,一口气推出“重大嫌疑人浮现”了结吧。 “有嫌疑人了吗?” “有。出现了两个人的名字。” “谁?” 相崎被问及“谁”的瞬间,一时语塞,但随即在脑海里翻起笔记本。 “老太婆的外甥东胜男。是个有七次前科的鲁莽汉。还有她离婚的丈夫。因缺钱正逼迫她复婚。哪一个是真凶,等班长回家,直接问他。” “亲属犯案吗?跟我的看法不同嘛。” “‘我的’……?” 相崎眼前浮现负责验尸的仓石调查官的黑道面孔。智子的口吻,跟他的口头禅相似。“跟我看法不同嘛。”去蹲守时,谈到某个推论,两人肯定要来这样的对话。 脑子尝试解读时,“第一波”早早来到。 汽车的车头灯从县道往这边画一个弧,掠过碎石子路——后视镜的视界里,出现了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恐怕车内有过“看那儿!”“看见了!”的对话——缓慢的动作令人如是想。然后,警车发出小小的刹车声响,停下了。一个持手电筒、穿警服的人下车。 智子已双手抱住相崎的脑袋。喘息、心跳、肉的弹力和酸甜的香气一起向相崎袭来。 脚步声接近。相崎跳动的眼睑半闭。车内“刷”地掠过一道光柱。智子扭动身躯,两个肉体间仅有的缝隙已不存在。 脚步声远去。响起关门的声音。大概车内有了“干得火热哩”“那我也瞧瞧”的戏谑。之后就是记下红色小车的车牌号就完成任务了。不论车子开到多特别的地点。只要车内是成年人爱侣,他们就会特别宽容。 智子在相崎胸前“嘿嘿”笑。 “发挥作用啦。” “不好意思,总要这样子。” 相崎轻轻低一下头,重新通过后视镜监视大门。 智子斜看一眼他的侧脸,说声“真是”,回到副驾驶座位。 “你,真是男人?” 相崎不可能坦白说“大腿都已经冒汗了”,说了声“不是”,挪动一下后视镜,回到座位上。 “那,下一次‘车里亲热’预计何时?” “不算警车巡逻,下一次是十一点五十分前后,有七个人骑自行车通过。” “噢噢,是腌菜厂的晚班工人吧。” “对。戴黑框眼镜的家伙很恶劣……他会窥探车子里头,若见是一个男人,就会打110。” “情人旅馆背后,有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他那么干也很自然。” 之所以没有回答,是因为感觉后视镜中的图像有了变化。是孩子的房间亮了灯。阿丰上厕所的时间。阿丰应该是读三年级吧,但作为独生子,娇生惯养的,晚上上厕所由加奈子夫人陪着。想起阿丰在外头的愣小子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就在此时,没来由地,另一个记忆的抽屉“哗”地拉开了。 “甲斐太太。” “啥事?” “老太婆凶杀案呀。你刚才不是说了开头嘛——跟我看法不同。” “就是这意思。跟我推测的罪犯不同。” 相崎的目光一瞬间离开了后视镜。 “你推测的罪犯?是谁?” “不知道正规是怎么说的。噢,作为结果,是可以推断出来。” 相崎又从后视镜移开目光。 智子对他露齿一笑。 “好歹我也是跑警方这条线的记者头目的妻子嘛。社会版还是读的。” “噢噢。” “案件的报道附了现场简图,对吧?我挺吃惊的——老太婆家附近,就有那所着名的‘昌子芭蕾舞学校’。” “没错。我去过几次了解情况。” “罪犯就是那里的老师或者学生。” 相崎这回把头转了过来。 “为什么?” “是你写的嘛——你看,老太婆家院子留下不解的竹马痕迹。这个年头,连小学生都知道,从脚印可以查出鞋子种类嘛。” 相崎思索着。 “你真迟钝啊。就这么回事——罪犯主角呢,不想留下鞋印子,于是,一、二!尖站立逃走了。” “异想天……” “什么‘异想天开’嘛。那么,你认为罪犯真的骑竹马溜走的?” “不……但是,现场采集到的毛发是短的。” “了解肤浅。你去瞧瞧芭蕾舞学习班吧。哪里都是,一半学生头发比你还短。” “可是,女人作案……” “是女人,绝对是。打碎了一个香水瓶子,对吧?罪犯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香水味儿,才打破的。” 澄澈得仿佛看得见大脑活动的大眼珠子,伸人相崎和镜子之间。 “哎,芭蕾啊,原本产生于意大利,到十六世纪后半叶,在法国宫廷的保护之下发展的。所以,迷上了芭蕾的人,总要去一趟法国的——做做样子嘛。” “噢。” “至少,比起手头窘迫的丈夫和外甥,她拥有只能在当地才买得到的迪奥领带的可能性也高——对吧?” “噢。” “好,那就来筛选啦。芭蕾学校总共多少人?” “号称少而精——连昌子校长在内,大约二十人。” “短发的约一半。” “那就是十个人。” “头发验出的血型呢?” “AB型。” “AB型在人群中的比例是?” “就日本人而言,大约十人中有一个是。” “你看看!不就缩小到一个人了吗?其余就是调查固有名词而已。噢,顺便把那个也说了吧?” 相崎屏住呼吸。 “我一听说老师和学生总共二十人,心里就有数了。嗯——社会版的标题是这样的:《昌子校长杀害老妇被捕》、《经营难、资金无着铤而走险》——如何?” “昌子校长?资金无着?” “你真笨啊,相信什么‘少而精’。你想想看吧,偌大一所芭蕾学校,区区二十个学生,怎么可能撑得住?” 市民体育馆里巨大、满是裂痕的芭蕾学校建筑物掠过脑海。 智子的眼珠子窥看着相崎,充满期待。 相崎打破沉默。 “我跟班长提提看。” 接下来的瞬间,智子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沉入座位里。 “很酷嘛——真没劲。” 股间汗已收,手心却汗津津。不用说杀害老妇的真相,连记者们谁也解不开的谜,她都一下子解开了。对了,恐怕此刻头儿甲斐正在县警记者接待室酣睡,他为何竞能十七次夺得编辑局长奖…… 第三章 手上的汗还没于,县道拐进来“第二波”。 “这是回头?” “……不,看来不是。” 相崎注视着。醒目的黄色边线从镜中通过。急刹车引起后轮打滑,发出“哧——”的声音。 “东西出租车……是时报。” 出租车门打开,蹦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一个发条玩具。智子凑近脸来窥看后视镜。 “哟,是个女孩子。” “时报的新人,叫花园爱。” “可爱的名字。” “也就名字可爱。” “话里带刺嘛。” 花园爱毫不犹豫地按响公务员宿舍的电铃。大门灯随即亮起,从半开的门探出戴着卷发夹的加奈子夫人端正的侧脸。虽然听不见对答,但不外如是:“班长回来了吗?”“还没呀。”“大概几点能回呢?”“那得问杀人犯吧?”——“得问杀人犯”的说法,是加奈子夫人的口头禅。 能问的也该问完了,二人却仍在说话。人不在家,也想尽量挤出点东西来,这既是花园爱的厉害之处,也是她的贪婪之处。 “人很年轻漂亮嘛——班长的太太” “原先是县里的警花。” “你喜欢的类型?” “不。” “赤石主任从前很迷她的。” “真的?” “没错,听甲斐说的。” 花园爱匆匆低头致谢,跑向掉了头的出租车。她突然向这边扫了一眼,但仅此而已。智子的红色小车没上其他报社的资料库。 相崎打开蹲守笔记本,写下“十一点二分,时报花园爱(四分钟)”的字样。 “看这势头,那女孩接下来肯定是跑指挥官的公务员宿舍了。” “应该是吧。虽然立原指挥官是在养病之中,以她的风格,会按门铃的。” “咱们也那么干,跑它一圈就好了。比这样子死盯一个点效率高。” 想要作答的嘴巴被智子的手捂住了。与此同时,响起一个戏剧里扮男角的声音。 “好啦,大家听着!就是你们这些全国性报纸的家伙。你们在这里待个两三年就拜拜的,所以就敢胡来,只要挖到一份好材料,就可以据此凯旋回东京了。可是,我们当地记者根在这里。不论是换岗位还是上分局,跟警方的交道打一辈子。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半夜里咋咋呼呼四处窜试试吧,永远得不到信任!人家警官也有家人啊。夫人可能正泡着澡,孩子也可能在发烧。明白吗?无论你多想挖材料,也不能按人家门铃!你得乖乖等待警官回家。那是前人的智慧、咱们的传统——对不对?” 赤石主任的“蹲守训谕”,连社会部记者的老婆都背下来了。 “那么,守候的最长记录是多少?” “还是赤石主任创下的,说是年轻时,在鉴证课长家等了九个小时呢。” 智子瞪圆了眼睛。 “那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连你也变成了赤石主任?” “嗯?” “上学时搞课外活动、联谊会之类,总是开开心心的吧?可一进入报社跑警方这条线,马上摆出为独家新闻而生的架势,甚至带着悲壮的感觉——不可思议吧?” 一连出现了两位不可思议的同行,让相崎躲过处于劣势的对话,他在蹲守笔记本上挥笔疾书。 十一点十五分《读日新闻》佐藤(一分钟) 十一点十八分《每朝新闻》皆川( 相崎写了半边括号就停住了,跳过似的注视着后视镜里的皆川。但是,当然是徒劳的,那高大的西服身影和加奈子夫人的笑脸一起消失在公务员宿舍里。 “哎呀呀,那人进去了!” “夫人要给他上咖啡。” “可其他记者在门口就——” 智子“啪叽”打个响指。 “那么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大帅哥皆川?” “没错。” “那就是——前警花跟大帅哥皆川?” 假如花园爱是“人不在家也要挖信息的记者”,那皆川明就是“不在家正好下手的记者”。那张演员也自愧不如的、线条分明的脸,配上如簧巧舌,生活安全课的同事打包票说,他要是在男色俱乐部干,绝对能挣到现在的十倍。 问题在于,日间班长对夫人说了多少搜查方面的内容,夫人会向皆川透露到何种地步。 “挺上心的哩,班长夫人。” “……嗯?” “拿下卷发夹了吧?前面两个人的时候,她是戴着的。” 智子的观察能力令人称奇。只不过,说是那么说,据巡夜笔记本的统计,皆川注定会在这个时间现身,十二三分钟后离开。没想为之袒护,但皆川在男女关系上的感觉确然是“空白”。 皆川走出警员单位宿舍。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正好十一点半。相崎在单边括号后补写上“十二分钟)”,合上笔记本。 智子还在追寻二人的绯闻。 “奇怪呀——那么欢喜地迎接,却没有送行。” 第四章 传呼机响起,是十一点五十分。智子哈欠打到一半,嘴张着竞能说出“呼你呢”。 相崎按停传呼机,目光落在显示屏上。对方发的是号码。没有消息。他不禁为难起来。是咨询白天写的破坏珠宝店的稿子吗?可是,社会版付印还有时间。那么,发生大案了?可恨的是不能使用手机。顺手掏出手机看看,信号接收为零。而且,这附近连公用电话也没有。 正思考着,传呼机第二次响起。 “可能某个地方出事了吧?” 智子说中了相崎的担心。杀人。抢劫。放火。煤气爆炸。脑海里浮现一连串骚动的词汇。 若通话用三分钟,去用最近的公用电话来回十五分钟多一点—— 相崎拿定主意,下了车。他蹑手蹑脚来到宿舍大门口,利用透出的灯光注视着小平台。视线延伸几米之后,发现了合适的东两。直径约三毫米的扁平小石头。他捏起石头,用舌头稍为濡湿,粘贴似的置于大门门把上。准备完成—— 快活的脸在车里等待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做那个吧?一拧门把,小石头就掉的设置。” 相崎只说了“这是传统”,在笔记本上写下“十一点五十三分蹲守中断”,就发动了汽车。 “那,如果回来时小石头掉了,该怎么办呢?” “说明班长回家了,只好放弃这里,改为守候更加晚归的主任等人的家。” “可要是夫人深夜出门丢垃圾什么的,也会拧门把吧?” “这是无从核实的。断然放弃,也是传统之一。” “天哪,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了。” 智子拉拉相崎起皱的衬衣。 “对啦,哎——我留下来给你看着。” “那可不行。这种地方,而且是这个时间。” 相崎边转动方向盘边说道。 “我无所谓呀。” “即使您无所谓,先生那边……” “所谓‘不中途丢下’吗?” “嗯。这个嘛……” 停了一拍,副驾驶座位蹦出一个声音:“那倒也是。” 汽车开上县道,迎面来了一队自行车。是腌菜厂的七个晚班工人。他们从警员单位宿舍前面通过,回往前面五百米左右的南大杉小区。爱打110的黑框眼镜也在里边,但他似乎对开动的车没有兴趣。 相崎全速回驶约一公里,把车随意往路边一停,冲进改为电话俱乐部介绍所的电话亭。 “你好,这里是《县民新闻》社会部。” 是社会部长的声音。 “我是相崎,您呼我了吗?” “咦?没呼你呀。你等一下。” 几秒钟后,部长讶异的声音返回来。 “好像谁也没呼。” “什么地方有了大动静?” “没有,就交通事故、小火警这种。” 相崎不是松一口气,而是怒火中烧,还有对既非案子也非稿子商洽的疑虑。 “赤石主任呢?” “老赤上的是晚报版的班,早就回家啦。” 一下子泄了气。赤石白天下达了晚上巡访的指示,说要“今晚就锁定目标”,自己却回家了……而且,赤石家就在腌菜厂晚班工人住的南大杉小区一角。若知道他回家了,借用他家电话的话,可以减少五分钟守候空白。 相崎挂断电话,随即拨了县警记者接待室。 甲斐随即接听了。 “喂,怎么啦?” “你呼我了吗?” “怎么会呢?你在蹲守嘛。” “对呀。拜拜。” 相崎把话筒一扣,跑向汽车。他咬牙切齿:倒大霉了!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大概是时报搞鬼吧。” 相崎一边粗鲁地开车,一边发泄不满:“有一个人就爱搞鬼。或者乱打其他报社的手机、传呼机,或者半夜翻垃圾箱,找人家新闻稿的草稿。” 几乎不用刹车,相崎就转过“甜蜜蜜酒店”的拐角,把车子停在酒店后面的石子路上,按规矩将看腻的门口纳入后视镜,然后跑向警员单位宿舍。 小石头——原封不动还在门把上。他拿开石头,回头向车子做个OK的手势,副驾驶座位一个黑影子在跃动。 “蹲守重新开始零点十分(空白十七分钟)” 后视镜里没有变化。客厅的暖色呈现在黑暗中,说明像往常一样在准备睡前酒。 第五章 重新开始蹲守五十分钟。其他报社的夜巡已不存在,也没有出现需要扮演情侣的场面,视神经也快熬不住了。就在此时,有车头灯灯光从县道转过来了。 “该回来了……?” 副驾驶座位上发出近似梦话的声音。 相崎没有回答,凝视着后视镜。是那辆熟悉的、机动鉴证班的面包车。深夜里,它就是送刑侦干部们回宿舍的交通车。一侧的门打开,里面下来一个健壮的西服男子。大信田班长回家了。凌晨一点整。 面包车启动的同时,相崎跑出去。 伸手按铃的大信田身后,响起一声“班长”。他并不吃惊,转过岩石般的面孔,注视着黑暗处。 “嗬,县民报的得力小将啊。” 他心情不错,凭直觉就抓住了。 “可以耽误您一下吗?” “没什么大进展啊。” 搪塞,但没有赶人走的意思,脸上甚至浮现大约每月能遇上一次的笑容。毋庸置疑,杀害老妇的侦查已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门内传来金钟儿“唧唧、唧唧”的虫鸣。相崎赶紧喊住聆听的班长。 “我不久留,只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大信田的脸色在说:真想泡个澡,早点儿躺到床上。 “您说‘是’或者‘不是’就行。目标就是芭蕾学校的田所昌子校长吧?” 班长变得面无表情。 沉默。 “无可奉告。” 答得太迟了。相崎说中了。现在发稿的话,还勉强赶得上早刊版。 “非常感谢。” “哎,你等等。进来一下如何?” 大信田意识到被抓住把柄了,面带焦虑。 “我今晚没来过,也没有见过班长。这样行了吧?” 相崎说话时,已半侧着身子。 “哦哦,就一下子。我没打算拖住你。要不就用我家的电话传稿子好了。只是——那位昌子校长溜了。” “她……逃跑了?” “明天下午发出通缉。请你们早刊不要出名字吧——怎么样?就‘疑犯出现在现场附近的M子’的写法?” “年龄也能写吗?” “哦,那可以。” 那就没问题。发布通缉之前,《县民新闻》已经知道疑犯——只要读者——不,只要其他报社的同行明白就行。相崎注视着班长的眼睛,点点头。 “那好吧。就按我们说好的,请使用我家的电话。——在大门口。” 班长按宿舍的门铃。 没有应答。万籁俱寂。连金钟儿的呜叫也消失了。班长嘟哝:“睡着了?”他再按一次。没有任何声响。客厅的电灯倒还亮着。 班长向相崎略皱一下眉头,从西服内袋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他拧了下门把,打开门。呈现橙色的视界。鞋柜和电话台进入眼帘。相崎想跟随班长,但是,班长巨大的后背堵在面前。 “班长?” “……” 纹丝不动的后背。 相崎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不知为何,有这样的预感。 他踮起脚尖,越过大信田的肩头窥探里面。短得可怜的走廊前方、客厅的地板上,倒着一名女子。戴着卷发夹的头。绷紧的连裤袜勒紧脖子,像微微波澜一样反射着灯管的光。睁开的两眼遗憾地瞪着空中的某一点。 加奈子夫人遇害了。 没有意外的冲击和恐惧感。一切感情都静止了。不,潜意识里有无数细微情感在蠕动。仿佛在快速跳动的心脏催促下,这些小小念头凝结成一团,变成一个意想不到的词直冲脑门。 游戏。 没错,是游戏。 一个冒出来的想法。这两年来,不眠不休干过来的案件采访,不过是一场游戏。前人智慧也好、传统什么的也好,不过是为了玩游戏而定下的条条框框而已。 杀人案会有尸体。 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相崎是第一次察觉到。 第六章 五分钟后,也许是十分钟后吧。 班长抱起睡眼惺忪的儿子。相崎看到这里为止,返回车里。 相崎以凄凉沉重的声音,将事态告知智子,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胡说。不可能的。我们是一直盯着公务员宿舍的呀。” “肯定是去打电话期间。” 这是相崎走完那十几步,回汽车时得出的结论。 智子挑战似的盯着相崎,说道:“不是还在的吗——小石头。打电话回来的时候。” 感觉脚底下一阵虚晃。 对呀,没有人动过门把。也没有破窗而入的痕迹。 “上赤石主任家。” 管它是否是游戏,没道理就此半途而废。相崎打起座椅,发动汽车,猛推变速杆。 到赤石家就一点点距离。碎石路很快没了,驶入休耕地的农道,从小学旁边通过之后,绕过面前的神社树林。宽阔的大马路突然呈现,这里已经看得见南大杉小区的剪影。三岔路口左转第二户。相崎几乎开过了头,急刹车。 相崎下车,跑过去。二楼都已关灯。 按门铃。四次、五次……。没有回应,只听见虫鸣。这种声响让相崎脑海里回放起班长夫人死去的面孔。接下来的瞬间,大门灯“啪”地亮了,磨砂玻璃上映出穿裙子的小巧身影。传来纤细的声音。 “哪位?” “我是相崎。很抱歉这么晚打搅。请开门。” “公司里的相崎先生吗?” “对。” 门开了,出现了麻美夫人表情生硬的面孔。里屋传来体现主人性格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穿睡衣的赤石主任出来了。 “杀人案。大信田班长的太太在单位宿舍遇害。” 赤石粗犷的脸眼看着变红了,跟他的绰号正好符合。 “死法呢?” “勒死。用连裤袜。” 相崎不由得往正弯腰摆放鞋子的麻美夫人的连裤袜膝头望了一眼。 “好,给社里发一条消息。” 轰鸣似的声音,听来如同宣告新游戏开始的号炮。 赤石将贴有“试用”标签的卫星电话塞给相崎,自己大咧咧拿起用户电话的听筒。他指示摄影记者前往现场。 相崎在脑子里构思了约二十行的稿子,用电话口授了“宿舍杀人案”的第一条报道。时间、地点、遇害者、尸体状况……金钟儿不住地叫,仿佛为班长夫人鸣冤。 “完成后回到现场去!首先找尸检和现场鉴证的材料。” 赤石叉腿站立,发出指示。相崎向坐立不安的麻美夫人低头致意,握着卫星电话跑向汽车。回到游戏里。胸口微微作痛。 第七章 现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大群的刑侦车辆闪烁着红灯,神色紧张的刑侦人员骂骂咧咧地来同走动。 相崎——他一半是离宿舍最近的案件相关人,另一半是受命采访新案件的记者。宿舍不断将刑侦人员吸纳进去:看不见大信田班长的身影。他是在尸体——不,在夫人身边。 从宿舍走出一名男子。瘦小的身体令人联想到枯木。他就是仓石验尸官。 他原本就令人敬畏。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危机的气息,在记者中间,他读作KURAYISI(仓石)的名字,也被戏称“KURAYISISU(危机)”。上门拜访他,是轻松愉快的事情,但今晚就是名副其实的“危机”,难以接近。仓石手里提着塑料虫笼。是在大门口呜叫的金钟儿吧。 “别无所事事!” 相崎身后,响起智子的声音。 “挺有意思哩,你看看二楼。” 右侧的房间。传来轻轻打开月牙形锁的声音,窗户“嘎”地打开了,露出几个手拿鉴证器材的刑警的脑袋。智子的手指这回指向左边房间的窗户。那里亮着灯,隔着窗帘可见几个人影。 “那是最后的窗户——我一直在看。客厅、孩子房间、厨房门、浴室窗户,全都上了锁。” 最后的窗户。窗帘打开了,听得见打开月牙形锁的“嘎吱”声。 “全部都……” “没错。单位宿舍的所有门窗都从里头上了锁。而夫人就在里面遇害了。” “咚!”相崎心脏猛跳。 “竟然是……” “竟然,就在我们守候的眼前,发生了密室杀人案。” “岂有此理……” “什么岂有此理?这可是你制作的密室。” “我弄的……?” “你别慌。”智子示意相崎安静,她“哗哗”地翻原先夹在腋下的蹲守笔记本,也不知她何时拿出来的。“赤石”的签名时上时下,“啪”地停住,白皙的手指指向记录。 “看这里——最后来的是大帅哥皆川。他在十一点半离去。此时为止,夫人还活着。而班长回家是在凌晨一点。她是在这一个半小时里遇害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宿舍里。” “但是……” “没错。可能就是去打电话的十七分钟里,发生了凶杀案。这样比较自然。可是,你制作了密室。放在门把上的小石头,延续了密室。” 相崎勉强咽下干干的唾液,指向单位宿舍的大门。 “那扇门,按下里侧门把的锁定键,带上门,就锁上了。” “可是,罪犯外出时,要拧里侧的门把吧?为何没掉下来呢?” “也许恰好没掉下来吧。” 智子没有理会这一点,说道:“相崎君,你一直看着后视镜吗?” “对。” “没打瞌睡之类的?” “没有。” “那么说——” 智子的嘴角正要做下一个动作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二位”的声音。 几名便衣警察站在那里。他们身后还有穿制服的“第一波”、观看了相崎和智子亲热镜头的那张面孔。据说他听说发生案件,慌忙报告了红色小车的车牌号,刚刚才从信息中心获得答复,持有人是“甲斐智子”。 第八章 凌晨三点二十分。 昏暗中的县警本部大楼。相崎和智子被带到地毯厚实的刑侦部接待室。沙发上,搜查第一课课长高岛和代理指导持田脸色凝重。智子虽有点儿胆怯,却很坦然。她照吩咐在沙发落座,相崎也按她那样做。 “哎,相崎先生。”高岛眯着眼睛,温和地说道,“劳驾您过来一趟,不好意思啦。” 高岛平时对年轻记者不屑一顾。可想而知,相崎的名字,他也是出现这种事态,才头一次知道的吧。 “全都对带走我们的主任说过了。” 二人在东部警署的硬板凳上坐了一个小时,被反复问同样的事情。看来会无休止进行下去的,突然总部要传唤,他们便在主任恨恨不已的目送之下,来到这里。 “我们想直接听你说。你看,我们干部的家人被杀害了。” 可以理解。相崎点一下头,打开夜间巡访笔记本,开始说明情况。因为是重复向主任讲述的内容,所以讲得很流畅。 相崎说完,高岛用钢笔一头抵住自己眉心,眼睛上翻看着相崎。 “看见关门的手了吗?” “手……?” “每天早上皆川先生巡夜回来时的情况嘛。你说,‘皆川先生走后,门从里侧拉开,关上了。’” “对。” “我是问:那时候,你是否看见了夫人关门的手?” 相崎醒悟:皆川此刻就在调查室。警察不会当真考虑什么密室杀人。痴情纠缠之下,大帅哥皆川杀了大信田夫人,按下里侧锁定键关上了门——这是警方的思路。 “怎么样?看见了吗?” 相崎穷于应答。没看见手。然而,门确实从里侧拉开,关上了。 “的确是从里侧关上的。” “手呢?” “……不记得了。” 高岛和持田的身体同时沉入沙发里。 “那个——” 智子开口了,她仿佛就等着这样的时机。 “请别光是问,也告诉我们一点情况吧。” 高岛有点儿不知所措,无奈地干咳一下。 “哪方面?” “夫人的死亡推定时间。” 高岛鼻孔哼哼着笑一下。 “不做解剖的话,很难说……” “那么,请告诉我夫人的直肠内温度。这一点,在现场测了吧?” “下降了约四度。” 声音来自后方。大家回头看,仓石验尸官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胳膊。 “测温时间呢?” 智子追问。 “凌晨一点半。” “仓石——” 高岛声音慌乱,但为时已晚。这个时节,肠内体温以死亡时为界,大致上每一个小时下降两度。因为测温是一点半,所以死亡推定时间,是两个小时前的深夜十一点半前后。正是皆川离开宿舍的时间。看出警方盯住皆川的根据了。还有一点:杀人发生在二人去打电话之前。就在相崎他们眼皮底下的公务员宿舍。罪犯是何时潜入、何时逃走的呢?不,难道真的是皆川…… “满意了就回去吧。” 仓石说道。他一副谢过了协助查案的面孔。或许这副面孔里,还藏着比尸检结果还重要的报告。 第九章 在县警本部门口,时报的花园爱正等着。她毫不顾忌的目光打量过智子,随即来一句嘲讽: “听说二位参观了我的巡夜?” 接下来的话也很微妙: “哎,做个交易吧。” “交易?” “对。你告诉我你看见的情况。我告诉你巡夜时班长太太说的话。怎么样?” “跟班长太太说的话……?” “不、不,得你先说。” 相崎拒绝了交易。他心底里原就厌恶游戏,没心思跟对此兴致勃勃的同行周旋,而且,他已困极欲睡。 东方已经泛白。相崎走回汽车,开了车门,随即讶异地回头看。果不其然,智子正对花园爱说着什么。 相崎倒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作案时间知道了……但为何宿舍跟前的相崎二人没有察觉到动静呢?作案手段是勒死……。若从身后突然袭击,来不及发出声音……。有可能。 智子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位上,赶走了相崎身上的睡魔。 “那女孩还真有点儿辣劲呀。不过我问到啦——班长夫人的话。” “说什么了?” “她对那女孩这样说的:‘傍晚,家里来了沉默电话。真是恶心。你也是一个女人过吧?你可得留意可疑的人。’——怎么样?” 难以判断是否是惊人的材料。 “听她这么说,我恍然大悟。我们从大帅哥皆川出场来考虑案件,但其实应该上溯到更早的时间来思考。不,不,不单是时间,怎么说呢,要从更大的范围、案件整体——” 睡魔又向相崎袭来了。 “因为这回我们也是案件相关者了。我觉得,我们必须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行动。这样才能看到案件的整体。” 第十章 《县民新闻》的“单位宿舍杀人案采访前线基地”设在了赤石主任家。 相崎假寐了一个小时。赶写好晚刊版稿子,抵达主任家时,已经过了中午。赤石主任和同事们都不在,麻美夫人站在厨房默默地做着饭团。今年刚上小学的儿子和夫扯着她的围裙边,一只手正要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盒: 相崎打招呼,但上空正好有采访直升机通过,轰鸣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智子从廊下通过,提着超市的袋子。她把袋子和零钱递给厨房的夫人,抚摸着和夫的脑袋,同时向相崎使眼色:走正门。 “睡好了?” “嗯。” “有新情况?” “据说《每朝新闻》的皆川被释放了。” “当然啦。大帅哥皆川清白。” 相崎听这么说,颇为吃惊。 “为什么?” “你也看见的呀。接他进宿舍时,班长夫人拿下了卷发夹?但死的时候有卷发夹嘛:” “对呀……” 死人不会卷卷发夹。简而言之,皆川离开时,夫人还活着,在重新卷好卷发夹之后遇害的—— 相崎条件反射似的用诘问的语气说道:“你昨晚为什么不说?” “惩罚嘛。靠美人计挖材料的家伙,就该让他在小屋子里反省一下。” 相崎只能点头。 “我也想试试夜巡。” “嗯?” “嘿,昨晚那位仓石,挺对我脾气的。” 相崎掠过一个念头:仓石跟智子联手,全日本破不了的案子,都该搞定了吧? “嗯,什么蹲守,不行啦。那才是真的KURAYISISU(危机)呢。” “你说的啥玩意?” “仓石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有绯闻……” “那不能当真。说这个吧——客观的视点,你想过吗?” 相崎正想着呢,但完全不明白。 “我呢,一直在想。所以就意识到:所谓客观地看,最终是考虑自己的作用。” “作用……什么作用?” “在事件中发挥的作用呀。” “你说小石子的事情?” “当然,那也是。不过,不仅仅是——” 她的话消失在空中。 不知是上班还是下班的熟悉的铃声随风而至。稍晚传来了孩子们金属似的欢叫声。智子向那声音转过脸去,飘动的头发覆盖了脸庞。 相崎屏住呼吸。 智子的瞳仁张大了。张大着不动。那是她发现重大事情、战栗的瞳仁。 学校的铃声。孩子们的欢叫声。 战栗来到相崎身上。 二人同时回望厨房。一年级的和夫还在扯着麻美夫人的围裙。夫人穿着连裤袜的小腿肚微微闪着光。 “辛苦啦!” 背后传来赤石主任的声音。 相崎和智子没有回头。 二人看出来了——案件之中,自己所发挥的作用。 第十一章 两天后,赤石主任因涉嫌杀人被捕。 相崎和智子也在场。他们催促赤石自首,但赤石不接受,在此过程中,刑侦人员持逮捕令闯入赤石家。赤石知道完了,留下一句“你写报道”,便消失在刑侦车的后排座上了。 公务员宿舍杀人案是遵循“前人智慧和传统”的游戏。 案发当天,赤石完成早班工作之后一回到家,就步行走到班长的单位宿舍。悄悄躲在建筑物后面,用公司的卫星电话往班长家里打沉默电话。趁班长夫人去大门口接电话之机,从厨房门溜进去,上二楼,藏身壁橱中。他在壁橱里静候至深夜。若非赤石有过九小时最长守候记录,恐怕想不出这样的计划吧。 相崎按照赤石的指令,前去巡访班长家,开始守候。赤石在壁橱里等待一个“固定的时刻”。他等待的是外界多有议论的皆川的巡夜。赤石作为采访部主任,通过检查巡夜笔记本,了解到这一点。只等受到咖啡招待的皆川一离开单位宿舍,他就下楼杀害了班长夫人。 然后,他用卫星电话打了相崎的传呼机。连续打了两次。趁相崎以为有重大事情发生、跑去打公用电话时,开了大门锁定键,从厨房门离开宿舍。他从外面绕回大门,取走门把上的小石子。他进入宿舍锁上厨房门,通过走廊,从大门逃走。此前,他按下大门里侧门把的锁定键,锁上大门,又在大门外侧门把上放回小石子,完成了密室的设置。 一个完美的游戏。 可是,之后出现了几个破绽。 相崎和智子知道班长夫人遇害,赶往赤石家。家中漆黑一片。赶来的赤石穿着睡衣。可是,麻美夫人却穿裙子,甚至穿着连裤袜。也许是隐约猜到丈夫所为吧。她不安,害怕。所以,她没有换装,到那个时间也没有就寝。 相崎和智子知道了案件的背景,也是在赤石家。学校的铃声和孩子们的欢叫声……。那天并非假日。可和夫在家里。和夫不是有病卧床,而是在厨房向母亲撒娇。他们听学校老师说过,和夫被班长的儿子阿丰欺负得很惨,一段时间没上学了。 据赤石的供认,班长夫人把巡夜的记者叫作“苍蝇”。蔑称为嗡嗡叫、烦人的苍蝇。阿丰也受此影响,说什么“苍蝇的孩子是蛆”、“是蛆就趴在粪便上”。几乎每天都强迫和夫趴在地面上。和夫自小体弱,好不容易遗传性皮炎要好了,这回又出现哮喘。和夫不断跑医院,但是,他还是说“上学很开心”。 赤石说,所以就杀人了。他想杀掉班长夫人,给阿丰这孩子最大的痛苦,并付诸实施。 上司成了罪犯——相崎要写出这样的报道。他感觉到记者工作的另一面:这绝不是游戏。之前有过思想准备:甚至可能要写自己的亲兄弟姐妹、好朋友的报道。 有一点不明白。 警察怎能认定赤石为杀班长夫人的凶犯呢? 刑侦人员闯入赤石家。在那时,他们还没有抓到欺负孩子的线索。哪儿是头绪?相崎脑海里浮现的,是仓石验尸官手中的金钟儿。 要探个究竟的智子,夜访了仓石的宿舍。她说,实在不是对手,自己如坠迷雾之中。但是,却很愉快。从仓石那里问到的,只是金钟儿的品性。金钟儿喜欢阴暗地方。它适应性强,一旦习惯了被安置的环境,稍有响动便呜叫不已。即使停了,随即又会开始—— 案发之夜,班长一按门口的铃,金钟儿便停止了呜叫,就此沉默了。不妨认为,这是刚放在门口不久所致。为了检查宿舍电话的位置,案犯事前送来了金钟儿。也许仓石是这样看的。有了这件事之后,听说在某县有一句记者用语是“金钟儿外交”。把金钟儿作为送采访对象的小礼物。据说送酒或者职业棒球票的话,对方有戒心而不接受;但送金钟儿的话,就会毫无抵触地收下。仓石有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有一个问题随之浮现:假设赤石给班长家送了金钟儿,那么,他为何不收走呢?即使虫笼上没有留下指纹的顾虑,案犯应该不想留下东西的。是找了,但没找到?相崎的确听见了虫鸣,但不记得在门口见过虫笼子。因作案时的动静或者脚步声,金钟儿停止了呜叫。也没有时间找了。手忙脚乱的话,相崎就要返回单位宿舍了。所以,赤石没有找到。 当时,虫笼在哪里呢? 在装木屐的鞋箱里。那是目前的结论。借用仓石的话,金钟儿喜欢阴暗之处。班长夫人知道这一点。或者她不喜欢“金钟儿外交”,塞进鞋箱了。尽管这样,谜团还有许多。最不可解的是,自从见了仓石,智子就闭口不提这个案件了。到底对她施了何种魔法? 案件发生之后第十天。有消息说,赤石家外廊的金钟儿饲育箱被扣押了。赤石是否送了金钟儿,至今不明。也不清楚赤石跟前“警花”班长夫人之间,从前是否有过什么事。鉴于本报的采访部主任成了杀人犯,严重的事态使《县民新闻》终止了对这起案件的巡夜。 第一章 他的吻有魔力。 嘴唇和嘴唇接触的瞬间,不,只要一想到马上要接触了,就会产生淫靡的电流,它刺激着所有的欲望,在身体内奔驰,连心也麻痹了。虚脱。目眩。无可言喻的陶醉。没有他活不了。可是—— 已经半个月没打手机了。打过去也没有人接。想甩了我?或者,有新的女人? 裕子一根筋地想着,走上公寓的外楼梯。冬天迅速迫近。北风毫不留情地刮在脸上。 “不能不联系就过来”。但是,联系不上。裕子打破二人之间的约定,用复制的钥匙打开房门。晚上十一点。里头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亮着灯。留意脚下不发出声音,悄悄拉开拉门。暖和。几乎有热的感觉。墙上的空调开着。小双人床上的他,正发出鼻息。女人——没有。至少现在—— 玻璃桌子上,放着一盆鼠尾草盆栽。这是裕子在早市买的,赠送给他。有五六片鲜红的花瓣散落在桌面上。 ——撒谎。 房间温暖如南国。可为何花瓣掉落下来了呢?仅仅两个星期前,鼠尾草还水灵灵的,仿佛讴歌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了生命。而花落无情,仿佛宣告恋情终结。 不妙的预感总是很灵。 枕边的炯灰缸有物证。一堆娴蒂。其中的一个,嘴衔处染上了红色。那鲜红,几乎让鼠尾草的红也显得暗淡了。那是对自己的鲜丽自信满满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面上的口红的红。就是那鲜红的嘴唇,触到他丝绸般的唇了。如愿以偿地回味他那淫靡、甜美如魔法的吻—— 脚下顿时虚幻起来,感觉如坠深渊。裕子瘫坐在地板上,精神恍惚,绝望。甚至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把手伸向桌面的玻璃杯。喝下剩有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呛了。脸别了过去,映在昏暗的窗子上,裕子发出了小小的哀鸣。老太婆。阴影显示了这一点。 四十五岁……。还算是女人的时间没多少了。望向他睡着的脸。再次感觉到这一点。他那张充满男性风情的脸,无论在街上或者酒吧,都吸引着女人;他会真心爱一个网上交友认识的、大他一轮的女人吗? 深夜十一点半……。必须回家了。“还没孙子?”——这话一直说了十八年的婆婆。至今还想吃这个婆婆做的菜的、恋母情结的丈夫。钻安全期避孕的空子,一直要裕子承受冰凉的身体和冰凉的心。好几年都只强迫裕子做不孕治疗。够了。为何对丈夫说不出这么一句话?道具。玩偶。奴隶。即使这样,也非回那个家不可吗? 凌晨零点……。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她注视着他的睡颜。酗酒了吧,睡得很死。可能是跟新的女人弄得精疲力竭了。凌晨一点……。一点半……。眼泪止不住。已经不明白,是悲伤还是悔恨。 凌晨两点……。裕子从手袋里取出药瓶。里面有一颗胶囊。是网购的氰化钾。这么不得了的东西,随便就可以弄到手的时代……。她漠然地想,咽下它。也曾有过狠毒的想象:用在婆婆和丈夫身上。现在想来,最初买它,是要让丈夫属于自己一个人。 新的女人……。适合鲜丽口红的女人……。不是小姑娘。是成熟的女人。敌她不过。怎么闹也好,不能把他拉回来。老旧的中年女人。只能赖在人家身上的无能女人。因害怕皱纹,甚至不能对人笑的女人……。 裕子嘴含胶囊,跪在床头。他的脸就在眼前。 ——对不起啦……。我不想别人吻他呀。 闭上眼睛,凑近脸。嘴唇接近。感觉到他的气息。来了。唤起官能感觉的微电流。身体的芯点燃了。令人目眩的快感,奔驰,贯穿,身心麻痹。仅仅半年的交往。但她觉得,那是无可替代的、唯一的恋爱。这世界上唯一爱过的男子。你好可爱,他还这样说过! ——一起上路吧……好吗……求你…… 裕子让嘴唇重合在一起。 相触的唇感到微微的痛楚。与此同时,牙齿咬碎了胶囊。后脑部有雷击似的冲击。感觉意识远去的同时,裕子将唾液移到嘴边。来一个死前的深吻—— 二人体内摄取了致死量的氰化钾。他的四肢像铁棒一样张开。裕子搂紧了他的身体。明白,发生着同样的事情。身体内放出了巨大的怪物。獠牙、利爪、火焰疯狂肆虐。在最苦闷之时,不,在太痛苦因而都感觉不到痛苦之时,裕子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枕畔的烟灰缸……。嘴衔处留下的口红的红色……。不对,不是红色。是酒红色……。不,那是接近于茶褐色的……。口红改变了颜色。这究竟是……? 绝命的瞬间,裕子想出了其中的理由。不过,那也无所谓。就这样行了,她想。跟他吻着死去。因为,比这更幸福的死法,往后的人生不会再有…… 第二章 到了早上,还是刮北风。 上午十点。代理验尸官一之濑来到现场。 死者。男——筒井道也,三十三岁。朝日电器L工厂产品管理股长。妻子在东京。他是单身赴任。 死者。女——小寺裕子,四十五岁。特价商店兼职员工。在山根市和丈夫、婆婆共同生活。 身份弄清之时,案件大体也已明了。是双方有家庭的双重婚外情。没有出路的关系,到头来就情死的案子。然而…… 一之濑赶走脑海里的预测,进行尸检。他比平时更显紧张和投入。今天可要做一个完美的尸检。在仓石调查官抵达之前,将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弄得明明白白。不允许出错。这可是“仓石学校”毕业考试。之所以以这样的心思来到这个现场,是三天之前,他被高岛搜查一课课长叫去,私下问他是否想调去警察厅。 荣升—— 一之濑挥去杂念。 床上是筒井道也的尸体。仰卧。是苦闷而死的可怕模样。他下方的地板上面向侧面的小寺裕子,她的死相倒是平和,甚至看似微露笑容。除了表情不同,二者尸体现象酷似。都是面孔和尸斑呈鲜红色。嘴唇溃烂严重,吐泻物散发出独特的杏仁味儿。让鉴证人员做了氰化钾测试,果然从二人唇部检出强氰化物附着物。 看来视为使用氰化物情死,是错不了的。但是,双方是否出于共同意愿情死,这一点尚有疑问。筒井穿运动衫,而不是睡衣。另一方的裕子是上班打扮。这类案件中,有极高概率的“最后激情性交”方面,没有痕迹。而在裕子右胸上部可见鸡蛋大的扑打痕迹。结合考虑裕子死于床下,可推测是苦闷挣扎下的筒井踢开了裕子。 小寺裕子单方面做成的情死案件——这是一之濑得出的结论。 佐证这一结论的信息源源不断从辖区刑警处送来。调查了裕子在公司使用的电脑,留有她链接秘密销售剧毒物的黑色网页。公寓居民目击裕子昨晚十一点左右进入房间,说是感觉她心事重重。 另一方面,筒井向公司同事透露了与裕子的关系。是交友网站认识的半老徐娘人妻。原想大家玩玩,但对方动了真情,很为难。现在提出分手的话,不知对方会对他怎么样。还是希望拉开距离、慢慢降温,在回东京总部之前,好歹分手—— 这些信息满足了一之濑,但是,同时心中也涌起苦涩的念头。他很明白筒井此人的无情。了结一场婚外情。一之濑以前经历过和筒井一模一样的思路。 筒井考虑以“东京”为转机,这说法也触动了一之濑。荣升警察厅刑侦局。极有吸引力的事情。调过去的话,就从现在的警部,升任为警视。赢得声誉,将来就有了保证。若是以前的一之濑,会马上答应:请让我去吧。 当然,是打算去。尽管如此,还以家中情况为理由采取保留态度,只有一点,就是在乎直属上司仓石的反应。 仓石以其锐利的尸检眼光,在刑侦部门自成一家,不容他人插足。他可以轻易驳回上头的命令。实在痛快。这在最怕失败、提心吊胆攀登着晋升阶梯的一之濑而言,仓石的无所畏惧,真是一连串的“文化冲击”。跟他的两年半里,也曾想象过像仓石那样,不被组织的束缚所限制,以独狼的姿态贯穿人生。然而—— 理所当然地,上头对于组织里的异类是疏远的。尤其是高岛课长,他自尊心极强,又有过验尸官经历,颇忌讳仓石,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先不要对仓石说啊,高岛跟他打招呼之后,叮嘱道。一之濑感觉被迫踩了圣像。这是要他站队:你跟仓石,还是跟我? 高岛是刑侦部的骄子,晋升之路笔直,数年后将就任部长,被视为理所当然。一之濑拿定主意。总之是不可能像仓石那样生存。不情愿也好,他明知自己不可能让出前往东京的车票给竞争对手。不过,今天既已了解仓石这个人,就有些不好意思只按照得失算计来选择道路。归根结底,希望可以挺直腰杆离开这个岗位。是蛮够格的验尸官啦。毕业了。——在仓石这样认可的基础上…… “阿一,你发什么呆呀?” 一之濑一惊,回头看,身后出现了仓石的面孔。浮肿严重。昨晚肯定喝了不少。早上给他宿舍打电话没在,打了好几次手机才接,说话的声音是刚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他睡何处了。年轻时离婚,之后一直一个人过,但一之濑知道,他身边想照顾他的女人不止一两个。 “这房间,是夏天啊。” 仓石散发着酒气,环顾房间内。这话不是权当打招呼的。仓石的验尸哲学是“三分尸体,七分现场”。 “空调原来是开着的。” “当时是几度?” “我进房间时,是二十六度。” 还好,没有纰漏。一之濑边对自己说着,边跟在转圈察看室内的仓石后面。 “没有争斗痕迹。鼠尾草掉了几片花瓣值得注意,但似乎不是摇落的,而是枯萎自然落下。” “噢噢,看起来是。” “那个玻璃杯上有筒井和裕子二人的指纹。杯子边上附着了裕子的口红。” “是把氰化钾混在酒里喝的?” “不。从杯里只验出了酒精,没有氰化钾——恐怕是直接嚼碎胶囊。怀疑是装在手袋旁边的小药瓶里带来的。” 仓石看来接受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继续验尸,疲倦地扭扭脖子,转头向一之濑说道: “说说你的鉴定。” “是——” 一之濑咽下一口唾液。从现在开始,是“仓石学校”的毕业考试。 “本案可视为小寺裕子造成的强行情死案。裕子于昨晚十一时许,使用另一把钥匙进入房间。给醉卧中的筒井道也口对口送服胶囊里的氰化钾至体内,将其杀害。同时自己也因为氰化钾中毒死亡。死亡时间,根据二人死后的僵硬程度、体温下降情况、角膜浑浊度、房间温度等综合考察的结果,推定为凌晨二时许。” 仓石瞥了一之濑一眼。 “挺特别的吧?” “嗯……?” “十一点进入房间。死翘翘是凌晨两点。这女人三个小时里干什么了?” 一瞬间,一之濑头脑一片空白。 干什么了?不可能知道啊。那超过了验尸的范围。 “……不知道。” “那么,你怎么看有两人指纹的玻璃杯?” “我觉得裕子喝了筒井喝剩的酒。” “为什么呢?竟然待了三个小时。认为二人一起喝的,不是挺自然的吗?” “杯边附着口红的痕迹处,只有一个地方。指纹方面,也显示裕子只拿过一次杯子。” 圆满的回答,让一之濑恢复了镇定。他在实践“七分现场”。在看尸体之前,他彻底查看了房间。就算是仓石,也抓不出问题。 仓石的提问再次出乎一之濑的意料。 “为什么是昨晚?” “……嗯?” “我是问,女人为何在昨晚杀掉男的?” “这是因为……婚外情的纠结……” “我没问这个。根据你的说法,女人在房间里待了三个小时,却没有叫醒熟睡中的男人。既没提分手,也没发泄怨言,突然就强迫情死了。” “那是……” 一之濑语塞。的确是不自然的。 “怎么样?你好好说说看。” “……分手的话应该说过了吧?” 一之濑说了应付场面的臆测。不,一定是那样做的。只是辖区还没有找到信息而已。筒井向裕子提出了分手。裕子不同意,二人的关系一团糟。要是那样的话,裕子头脑里一开始便有强迫情死的计划,来到房间后犹豫不决,最终付诸实施——这样就合乎逻辑了。 仓石眼睛一瞪。 “这不能编!” 一之濑僵住了。收缩起来的心脏旁边,感觉怒气在抬头,虽然只是小小的怒气。 为何昨晚杀了男的?动机?犯案的导火线?弄清楚这些,不是刑警的工作吗?之前仓石说中了杀害相泽由香里的罪犯。但是,契机不是验尸,而是门的开关声音。验尸不可能搞清楚一切。这个现场也是。自杀、他杀的判定。死因。犯案情况。死亡推定时间。尸检可获得的事实已经齐全。可为何仓石执拗地责备一之濑呢? ——他知道了我的调动? 仓石从其他渠道听说了一之濑的调动信息,为此而生气。对建议上东京的人是高岛课长不以为然。对一之濑不跟他说也生气。是这个原因吗?也许他觉得很没面子。只是装着无所谓,实际上器量有限?对部下荣升不高兴,反而把怨气带到尸检现场来—— 一之濑胸中弥漫着失望感。 他看着仓石的眼睛说道:“调查官——通过尸检了解犯案动机和导火线,是不可能的。这一点调查官应该最清楚的吧。” “清楚又怎么样?” 一之濑瞪大了眼珠子。 清楚? 仓石芒刺般的目光靠近来。 “阿一——你,是为谁做尸检?” “嗯……?” “的确,纠结于婚外情的情死,一点儿都不稀奇。是哪儿都有的没劲事。可是,即使是哪儿都有的没劲人生,可对他们而言,也是仅有一次的人生。不能草率行事。尸检能得到的东西,要一点儿不剩都挖出来。” 无法回答。 不彻底的尸检。很明显,这是仓石所说的。不是调到警察厅的事情。仓石是对一之濑进行的尸检鉴定生气。 可是,究竟…… “调查官——” 一之濑刚张嘴,辖区的年轻刑警冲进了房间。 “抱歉!在小田切市内的民居发现死因不明的奇怪尸体。高岛搜查一课课长来电,希望调查官紧急到场!” 仓石思索着说道:“你是说,课长在现场?” 一之濑内心一阵骚动。 本部的搜查一课课长比验尸官早到达现场。这是极少有的事。步骤反过来了。在自杀还是他杀不明朗的情况下,通常是验尸官先到达现场,验尸官判断为“他杀”时,一课课长才赴现场。一课课长是刑侦部的要害,指挥全县所有重要案件的侦查工作。如果这个人物出现在自杀或事故致死的现场,必抓的案件侦查就推进不了。 可这么一位高岛课长,此刻却在没弄清是自杀还是他杀的现场等着仓石。 一之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高岛想要怎么样?也许仓石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吧。他眉宇间现出讶异的皱纹,粗鲁地抓起验尸袋。 还是说了好。一之濑被人推着似的开了口。 “调查官。” “什么事?” “其实,高岛课长跟我打了招呼,问我要不要调升到本厅去。” 望着一之濑的眼珠子略显惊讶之色。仓石果然还不知道。 “是嘛。” 反应仅此而已。 一之濑目送走向寒风呼啸的门外的瘦削身影,一时感觉复杂。 仓石和高岛的不和。这件事对一之濑的处境和将来密切相关吧。 对仓石尽了情分,说了高岛说过不要外泄的调升的事。他心中不安。掌心和额头渗出汗珠。 可是…… 一之濑回过头,看看房间。 眼前是现场。 “你,为谁做尸检?” 他看穿了我: 为自己。 ——不对。不仅仅是这样…… 一之濑吸一口气。深深吸气,几乎使胸部难受起来,然后一下子呼出。他再次打量房间里面。 大屏幕电视机。带传真的电话机。双人沙发。挂历。台灯。收录机。手袋。药瓶。玻璃桌子。玻璃杯。威士忌酒瓶。鼠尾草盆栽。烟灰缸。床。然后,是两具尸体…… “哪儿都有的没劲人生。” “仅有一次的人生。” “尸检能得到的东西,要一点儿不剩都挖出来。” 他醒悟,这才是毕业考试的课题。 可是,他不知如何是好:做什么,怎么做才好呢?一间狭窄的公寓,在一之濑看来,仿佛是既无地图也无路标的广阔荒野。 第三章 位于安静的神社背后的一所平房民居。通向地下室的阶梯。满是灰尘的书库。一名男性的尸体—— 高岛搜查一课课长转了一圈看过现场之后,回到了停在附近空地的课长专用车的后排座位。辖区警察报上来的是“杀人案”,但他看了现场,发现了几条否定材料。 “仓石还没到吗?” 司机慌忙回头说:“说是出那边现场了。应该很快就到。” “催催他!” 颠倒了出现场的次序,但并非随意这么做的。若是一眼就看出是凶杀案,用不着喊验尸官来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一课课长迅速到场,布置侦查。这个地下书库的现场就是这样的情况。第一发现者。接到报告赶来的派出所警察。甚至连辖区的刑侦人员也判断是凶杀案,报到总部来。 也不奇怪。连做过四年验尸官的高岛最初也认为是凶杀。不,考虑到以防万一,让侦查以凶杀的线进行。后面留给仓石判断。那家伙看了这个现场,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心里头有一个疑惑。 ——剥去你的伪装! 指挥刑侦容不得私情。但是,遇上改变了出现场的次序,这种偶然并没有滥权的念头。 高岛回想起五分钟前看到的现场情景。那正是一个测试尸检能力的现场。往里头约七米的狭长地下书库,左右墙壁是顶着天花板的定制书架,塞满了书籍或资料。天花上有电灯泡。出入口只有一扇铁门。因为是地下,没有窗户。 这个房间的大约中央位置,五十八岁、以乡土史专家着称的上田昌嗣以前倾的蹲姿死亡。近头顶的右侧头部有疑似因钝器造成的、长约三厘米的皮肤开裂伤口,下面的头盖骨可见些微龟裂。虽然不做司法解剖说不清楚,但死因估计是脑挫伤吧。距这处致命伤很近处,有三处表皮剥脱。均可视为由钝器造成的擦过伤。死后僵硬已经缓解。若考虑到已经进入寒冷天气,距死亡时间至少过了五天。地板上尘埃不少,上田穿的毛衣后背、下面的衬衣,都沾上了许多尘埃。 “凶器”就掉在尸体右侧。是重三公斤的哑铃。哑铃的一头明显有血痕。没有指纹。哑铃旁边有一块沾有微量血迹的男性使用的白手帕。尸体跟前有一支三色圆珠笔。地面上,有用那支圆珠笔写下的字—— 高岛掏出笔记本,翻开。就是这些: 该当时令,须藤憾山芋。 十七音取短诗的形式。这在爱好俳句短诗的高岛看来,只有苦笑。这首作品恐怕也不合川柳或者狂言吧。上田在退休前辞去了市政府居民科的工作,埋头于乡土史研究,但仅从他这首语言感觉贫乏的“短诗”来看,他致力的研究进展如何,也颇成疑问。 尽管如此,辖区刑侦人员把这些上田笔迹的文字视为“临终遗言”,也是理所当然的程序吧。“该当时令”可以读作“死期已临近”。而指出的“须藤”的人名,直接联系到“遗憾”。 这位“须藤”的身份马上弄清楚了。 须藤明代,四十二岁。是来听上田的“自家历史教室”课程的女人。上田开了这门课,赚一点零花钱。这阵子,写自己的历史,似乎在社会上挺热门的。明代每周一次造访上田住宅,接受文章写法的入门辅导。一直独身的上田,是公认的好色之徒,他的课程似乎不仅仅限于辅导文章写法。据说为了解情况赶往明代家的刑侦人员,一见她的模样便暗笑。明代肤色灰暗,面孔平板,太像“山芋”了。 此刻明代正在辖区的调查室。给高岛的报告说,调查官暗示了他杀的可能性,但明代哭着表示,跟自己没有关系。供述内容就是这样:的确,她是一周之前去上田家的,而且两个其他学员都在,之后没有见过上田。虽有过亲密关系,但佐佐木也是—— 叫佐佐木的女性的资料也送到高岛手上了。 佐佐木奈美,四十三岁。“自家历史教室”的学员: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今天是上课日子。她比平时略早,在上午十点就按了上田家的门铃,但没有回应。因为大门没上锁,就进了门。心想他可能在书库,就下到地下,发现了尸体。她的证言说,书库铁门处于半开状态。她否认和上田有肉体关系,但没有听到回应就擅自闯进家里四处找人,十分可疑。 “调查官到了。” 随着司机的声音,高岛从报告书上抬起脸。五六米前方,仓石正从验尸官专用车下来。 瘦削的面孔。具有威慑力的锐利目光。黑道似的走路姿态—— 高岛也下了车。仓石有个看似不经意的致意。 “辛苦啦。” 高岛平淡地说一声,和仓石并肩走起来。一个令血流加速的念头:这家伙虽说是警察,却更多地散发着罪犯的气味。 他人无可替代——因为前三任的刑侦部长如此评价仓石,仓石便得了“终身验尸官”的外号。高岛知道,L医科大学法医科的西田教授对仓石佩服至极,暗地里做了工作,不让仓石调离验尸岗位。可是—— 他真有那么大本事? 高岛一直以来抱有怀疑。仅从报告书看,过去七年半,仓石的验尸工作没有失误。可是,高岛自己的验尸官时代,也被称为“完美先生”。算不得骄傲,理所当然的事情。据说每创作一首俳句,俳句诗人都应当作辞世前最后一句来吟咏。验尸亦然。不能因现场不同,有时行有时不行。犯错是不容许的。将他杀错认为自杀的话,就使一个恶性案件长眠不见天日;反之,会使上百刑侦人员长时间徒劳无功。简言之,验尸这一工作,要求不分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在所有现场进行圆满的作业,并视之为理所当然。 ——这家伙也不例外。 上田家大门。高岛给鞋子套尼龙鞋套,顺便窥看一眼仓石的侧脸。 L县警方内部规定,禁止一人在同一岗位待五年以上。若对仓石继续特别安排,则有危及领导体制之虞。据闻目前一部分年轻警员很崇拜仓石,称之为“仓石学校”、“校长”。连以前关照过的那个一之濑,也受仓石影响,令他惊讶。调升警察厅,在这张任谁都飞扑过去的白金卡面前,一之濑不动声色,说希望给时间跟家里商量。顾及仓石而已吧。不,露出他不轻易讨好上司的反骨姿态了。在仓石手下两年半,太长了。早该挪动他了。 总而言之,只要不把仓石这块疙瘩搁一边,就不能抑制不稳定因素繁殖。排除仓石应是当务之急。对一个单位而言是这样,对数年后要坐上刑侦部长座位的高岛自己,也是这样。 改变出现场的顺序,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今天就要搞清楚你的能耐。亲眼证实仓石是个“普通验尸官”,任何人可以替代,然后向上司建议调动仓石—— 高岛凝视着走在前面的仓石的后背,走下台阶到地下书库。 ——开始考试。 高岛暗自宣布,这出自不属于刑侦指挥官的那半边脑袋。 第四章 仓石不急于工作。他下完台阶,没进书库,目光落在门旁的盆栽上面。 “哦,那是要让门开着的时候,拿它顶门的吧。” 解释的是辖区的安川刑警。他情绪很好,是把仓石喊作“校长”的拥戴者之一。 “发现尸体时在哪里?” “在书库里。据说是第一发现者的女性以前赠送的。” “哕嗦。只回答问的事情。” 仓石跪立着。说是盆栽,却只有一根细棒似的茎,没有花。叶片也只是底下带着几片而已。仓石打量着窄卵形的叶子。 高岛在阶梯中间止步,俯视眼前的情景。 仓石先按照书本规程做。他之所以封住安川的嘴,是要避免先人为主。不进现场,留意盆栽,也属得法。植物跟尸体一样会述说。在验尸作业上,这是疏忽不得的信息源。 “是芥丹石吧。” “不愧是校长。” 安川随口戴高帽子。 高岛抱起胳膊。没错,是芥丹石。夏天开紫色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主要栽培为观赏用,但干燥的叶子粉末可用于治疗心脏疾患,有加强心脏搏动的效果。据报告说,死者上田患伴有心律不齐的淤血性心功能不全。“须藤的山芋”——须藤明代供述,上田大半的举动,是使用性器具的,恐怕是担心“身上死”吧。 芥丹石。虽是个有趣的素材,但对于弄清本案没有帮助。高岛认准了这一点。 仓石的目光转移到门上。他做出要从钥匙孔窥看书库内的姿势。 “门把上的指纹呢?” “一个也没有。” “一点点也没有?” “对。恐怕是罪犯擦掉了。” 仓石没有答,他从袋子里取出温度计,走进了书库。高岛走完剩下的台阶,跟在仓石背后。他隔着仓石的后背,追踪仓石的视线。 首先看见了尸体。不,是环顾整个地板。蹲下。似乎注意起地上的尘埃。站起来。仰望天花板。凝视着电灯泡。看手上的温度计。室温五度。 仓石避开尸体似的走向书库里头。尽头处的墙边地上放着纸箱。回头,对比尸体旁的纸箱。高岛刚才也这样做了。两个纸箱是一对。“凶器”并非从外部拿来,而是从这书库取用的。 “拿椅子来。” 仓石命令道。 书库里没有椅子。安川上地面找了椅子来。仓石踩在椅子上,近距离地观察电灯泡。好漂亮……。他自言自语道。 高岛心想:摆弄电灯泡,有多少意义呢?也许只是做样子吧。在高岛面前,装一个“与众不同的验尸官”—— 仓石下了椅子,开始翻查左右墙边的书架。他从袋子里取出放大镜,专心地看着。也许他在确认“血的足迹”——飞沫血痕的状况吧。就高岛看过的情况,基本上没有。不奇怪的。因为尸体头部的外伤出血量甚微。仓石还用放大镜察看地板。血痕——不,看样子是观察灰尘的状况。 仓石缓缓站起来,转过身,俯视着尸体。观察一下整体之后,再次采用单膝跪姿。按照哑铃、手帕、三色圆珠笔的顺序看过。静止,因为发现了那首“短诗”。 该当时令,须藤憾山芋。 仓石皱着眉头阅读。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笔记本,抄下文字。一旁的安川颇有兴致地问道: “这算是临终遗言吗?” “干了三十五年警察,没见过尸体留下这么诙谐的东西。” 高岛内心颇以为然。自己则是乏十七年了,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仓石终于正式“开张”了。上田昌嗣以前倾的蹲姿死去。 ——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本领。 仓石打开袋子,取出验尸工具,诸如钢笔形手电筒、镊子、开口器等。首先,用钢笔形手电筒照看眼球,看角膜的浑浊情形。 台阶传来脚步声。辖区警察下来了,把调查记录递给高岛。高岛迅速扫一眼,还是留意着仓石那边。 是关于上田的三角关系的调查情况。上田跟第一发现者佐佐木奈美的亲密关系长达三年。须藤明代跟上田有亲密关系,是半年前开始的。奈美跟上田果然有一腿。但是,这是一开头就预料到的,没有引起高岛的关注。 视线回到仓石。仓石正要开始检查头部的伤。 仓石把手电筒叼在嘴里,用双手拨开尸体的头发。靠近头顶的右侧。长约三厘米的皮肤裂伤—— 仓石凝视伤口,眼珠子微微左右移动。 ——他找出来了吧…… 三处擦伤。那正是高岛否定了他杀的最大根据。仓石看破了吗?不,如果他看漏了,马上就吩咐换人。 逡巡伤——高岛这样看待三处擦伤。即所谓“迟疑不决伤”。由此引出的结论是自杀。 上田往自己头部砸哑铃毙命。自杀者的共同心理,是希望死得轻松,尽量避免肉体痛苦。用剃须刀切手腕的人,想着“这样切应该能死了吧”,会留下几道战战兢兢的逡巡伤。更不用说这次是用铁疙瘩砸自己脑袋。应该是很害怕的。所以失败了两三次。尽管心里头想着死,手却不听使唤,哑铃只擦过头皮。最终是达到目的了,那应该是悲壮决绝的一瞬吧。由尸体的形状推测,上田是双膝跪地,弓背,略低着头实施的。 “短诗”也补充了自杀的说法。 人遭受致命击打之后,写不出什么文字了吧。即便还能写,也不会有吟诗作川柳的思考能力了。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上田遭到殴打之前——不,要自杀之前,写在地板上的。 ——不妨做出这样的判断。掉下的手帕也是这个作用。凭哑铃上只留下上田的指纹,可以看穿是自杀。所以,他事先擦掉指纹,用手帕包着哑铃砸脑袋。 为何上田要搞这样的死法? 从“短诗”的内容看,明显是拖须藤明代下水。没有相当的怨恨,干不出来。牵扯到三角关系吗?可如果是,有设陷阱动机的,不仅仅是上田,更应该是明代吧。好色的上田任意摆布这两个女人,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拿自己的命来置明代于杀人犯的境地。上田有心脏病。说不定这方向是解释案件的关键?抛弃也不可惜的短暂生命。如果上田这样想,把剩余的命作为陷阱使用,这一点可以说得通。要直截了当问明代,她没交代的二人的情况。弄清了这些事情,迷雾肯定自然消散。 总而言之,本案是上田预谋的伪装自杀,这一点不动摇。把“山芋”问罪是不存在的。 高岛看着仓石。 他正用放大镜观察尸体毛衣的后背。似乎调查尘埃的附着状况。他卷起毛衣,对下面的衬衣,也用放大镜看。高岛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虽然衣服沾了尘埃的理由不明,但那也视为否定他杀的证据。如果突然被哑铃猛砸、前倾倒下而死的话,毛衣的后背、其下的衬衣,应该不会附着尘埃。 仓石要安川帮忙,脱下尸体的衣服。调查全身。仔细。仿佛一一抚摸过似的观察。可是—— 算不上过人之处。不过是按部就班、忠实地完成一个个步骤而已。就像高岛或者其他历任的任何一位验尸官所做的一样。 仓石完成验尸。专等此刻的安川开始介绍案件情况。他模糊地回答着,往袋子里塞验尸工具。他转脸向着高岛。 “怎么样?” 高岛这么一问,仓石提不起劲地回答: “自杀。” 高岛点头,然后,微笑起来。 跟上司对等的口吻。平时的话,高岛心里会好一阵折腾,但此刻升腾着欣喜和安心的感觉。 详尽地看了验尸的整个过程。毫无疑问,仓石是优秀的验尸官。有一点很明白:他忠于职守。但是,高岛还是不能认为,就凭这样子,仓石的验尸就极具才气,或者说发挥了异于他人的特殊能力了:“终身验尸官”,只是个幻想。可以这样向上头进言。替代仓石的人,多少都可以培养。让一之濑继任也可以。这回,一之濑若再露出一点儿仓石迷的样子,他去东京的事就不存在了。晋升也告吹。就以警部接任仓石…… “不过嘛,还是把那女的第一发现者铐上为好。” 高岛“嘿”地转过脸。仓石冷冷的目光对着他。 抓捕第一发现者……? “为,为什么?” 仓石没有回答,对安川说道:“喂,那女的第一发现者叫什么?” “佐佐木奈美。” “就是她。上田被这个奈美监禁了。按照尸体是死后第六天算,恐怕是上周上个人史课的时候吧。” “真是这样吗?校长!” “下课后,她把上田诱进地下书库,关在里头,从外面上锁。佐佐木奈美知道上田患心脏病,甚至送他芥丹石盆栽。关在室温五度的狭窄书库的话,病情就会发作死掉。她打的是这主意。” “是嘛,那是报复吧。因为上田要把奈美换成须藤明代——” “凭什么根据这样说!” 高岛声音粗暴起来。监禁?病发?报复?究竟这家伙—— “请解释清楚。怎么能说佐佐木奈美监禁了上田?” 仓石转向现场。 “东西说明了嘛。有使用哑铃伪装自杀的笨蛋吗?这个书库里,能成为凶器的只有那东西。所以只好用它了。手帕是兜里有的。三色圆珠笔是胸前口袋的。因为遭监禁的是上课那天,所以在学生的原稿上改红字了。上田用于伪装自杀的三件东西,是在出不去的状况下,能弄到的全部东西。” “这不算证明。也可能恰好是那样吧。” “随便花瓶、烟灰缸、菜刀都行。如果能外出,东西随意拿。手帕也可选女性的,预备容易写在地板上的油性笔。那才算是伪装嘛。” “的确是那样……可是……” “为了使上田看起来是他杀,抹去了门把上的指纹。可是,只抹掉了内侧的门把。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外侧的抹不了。” 高岛屏住气息。他自信的轴开始摇晃。 仓石停了一拍,继续说道: “然后是尘埃。上田的毛衣后背和衬衣沾满灰尘,对吧?” “那是为什么……?” 灰尘是个谜。莫非仓石解开了? “书库室温是五度。上田冷坏了。所以他把书本垫在地板上睡觉。即便那样,他还是冷得睡不着,于是把满是灰尘的资料塞进毛衣和衬衣之间,想保住体温。” “推测而已。” “电灯泡也是。房间满是灰尘,只有灯泡光溜溜的。是因为上田抱着它。” “什么……?” “上田在地板上堆了书,踩上去,卸下灯泡,取得微暖。灯泡冷了之后,又安回天花板,打开开关烤热。他一再重复地做。可以说,他冷到这种地步了。” 高岛感到震动。上田的举动历历如在眼前。 “然而,能撑得住的,就一个晚上。寒冷使心脏不行了。也许有征兆了。如果心脏病发作死掉,会作为病死处理。跟前有禁闭自己的女人送的芥丹石。干燥的叶子粉末,是治疗心脏病的药,但鲜叶子则有剧毒。真是进退两难啊。他最终做出决定:伪装自杀——看起来是他杀。写下佐佐木奈美犯罪的话——” “等一下!”高岛感觉清醒过来了,“上田指出名字的,是须藤明代。不是佐佐木奈美。” 仓石“嗯哼”一下,说道:“不明白吗?上田害怕自己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奈美啊。如果直接写,就会被擦掉。所以他动了脑筋。” “你可别瞎来。” 高岛连忙翻开笔记本。 该当时令,须藤憾山芋。 “说说看,这首损人的短诗还可以怎么念?” “辞世诗——说验尸也证明了是这样的,不是你吗?” “没错。那怎么了?” “既然这样,就很清楚嘛。就是说,这就是一首绝命诗。” 仓石取出钢笔,在高岛笔记本的短诗上,画了一条线。 短诗分为两截:“该当时”,然后是“令须藤憾山芋”。 高岛着了魔似的念念有词,猛然发出“啊”的一声。 “该当时”——可以读成“芥丹石”。 但是,后半截呢……? 仓石在“令须藤憾”的假名旁边写下几个字:“不治之症”—— 芥丹石,不治之症也可恨。 高岛一时语塞。 把佐佐木奈美置换为“芥丹石”,再进一步,将自己被利用的老毛病的可恨之情也放了进去,那才是所谓的“绝命诗”。 仓石走上台阶,离去。 高岛无言地目送部下的背影。 过去检验过的种种尸体,在他脑海里翻腾。“全胜先生”——自己当得起这样的称号吗? 第五章 暮色渐浓。 有些昏暗的公寓一室。一之濑在房间中央稳稳地盘腿而坐。全身有疲劳感,但脑子活跃。 得出了一个结论。为此他要来一次“补考”。 两具尸体已经移往辖区安置。鼠尾草盆栽就在他面前,仿佛替代了尸体。 突然,房间灯亮了。一之濑回头,见仓石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墙边。 “嗬,明白了吗,阿一?” “是。” 一之濑站起身。他直视仓石的眼睛。 “我再次着眼鼠尾草的花瓣散落的情况。在市场上问了,据说鼠尾草对空气干燥非常敏感。这几天变冷了许多,北风大、空气干燥。加上空调一直开着,于是有了鼠尾草落了花的结论。” “继续说。” 一之濑取出装现场遗留物品的小尼龙袋。里面有一个烟蒂。嘴衔处有一部分变为茶褐色。 “虽然因为氰化钾溃烂而无法确认,但我认为,筒井道也的嘴唇也是干燥粗糙的。躺着抽烟时,嘴唇表皮脱落、嘴衔处附着了血痕。之后不久,小寺裕子进入房间。她看见鲜红的烟蒂,认准筒井有了新的女人,于是陷入绝望,以至于制造了本案——这是我的想法。” 有一个小小的停顿。 仓石把视线投向一之濑的手。左手小指头缠了一圈胶布。 “你试验了?” “噢,对……。需要大约三个小时,就变成茶褐色了。” “三小时嘛。如果这样,那女人在房间时,也有可能察觉那是血痕啊。如果察觉的话,昨晚的强迫情死就不存在了吧。” “恐怕……小寺裕子即使那样,也还是希望情死。” 一之濑脑海里浮现小寺裕子死后的面孔。那带着笑意的、安详的面容…… “做得好!” 仓石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向门口。他脱下尼龙鞋套,稍停回过头来。 “你在银座喝酒时,给我一个电话。天天晚上泡乡下酒吧,内脏都要腐烂掉了。” 他嘴角仿佛带着一丝笑容。 “调查官……” 欣喜,孤寂,决断……。一之濑目送上司融入暮色的背影,心中翻腾着种种情感。 第一章 到了傍晚,春雷没有带来春雨,而是横刮的暴雨。 小松崎周一把老花镜推到额头,往模模糊糊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缓缓靠坐在椅背上。雨声不至于扰人。这所刑侦部长宿舍虽然旧,却很结实。面向院子的廊下,堆了好多纸箱子,在阻挡雨声上也有作用。周末要搬走。供职四十二年了。离开L县警察厅的日子飞快地迫近。 可是,小松崎考虑着别的事情。 ——是死了的,恐怕…… 小桌和周围的榻榻米上,卡片堆积如山,贺年卡和盛夏问候的明信片按年份分开堆放着。为准备搬家,要了五天年假,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原先决定用来收拾邮寄物品的。不干了,得马上给各方面寄送卸任致谢的卡片。这时候该弄出一个名单了,但是,这份名单还有另一个目的。 每年都寄来的、只写了“雾山郡”的贺年卡和盛夏问候的明信片—— 一直以来他就挺在意。回头查一下就明白了,这些寄出人不明的贺年卡和盛夏问候明信片,从十三年前起就不间断地寄来。去年中断了:贺年卡收到了,但没见盛夏问候的明信片。今年连贺年卡也没了。把那沓贺卡看了两遍,没有找到显示为同一人手笔的“雾山郡”三个字。 死掉了。没等到去年夏天就…… 寄出人中止寄送这一点,也是可能的,但在小松崎观念里,一开始就有排斥这个可能性的倾向。职业性的直觉。或者他到达六十岁的年龄,擅自解释为:“音信断绝。死”。 ——可是,他究竟是谁……? 刑警干长了,来自重新做人的犯案人或其家属的感谢信,会塞满一个或两个抽屉。当然,相反的东西也有。得有思想准备打开匿名寄来的恶意邮件,这玩意儿跟办案时受的伤数量相仿。诅咒。威胁。怨恨。宣称报复……。也曾收过写着“祝您新年哀伤”的贺年卡,让人新年心里沉甸甸的。 总而言之,想弄明白。十三年来的贺卡、明信片,是感谢吗?或者是恶意的?还是另有意图? 小松崎再次翻看选出来的二十五张卡片。 两种卡片都是邮局售卖的。正面,是常见的印刷的新年贺辞。没有任何手写的东西。但是,落款全是手写。而寄出人和地址的留空处,只写着“雾山郡”。字体生硬、笨拙,看不出年龄。也难以判断是男是女。看样子是有意所为。例如,有意用不熟练的那只手来写…… 小松崎闭上眼睛,抱起胳膊。 女人——小松崎的思考常常由此出发。“女性凶杀案专家”,这是他的外号,来自他对女人作案的减法思维。 明信片如何? 是女人,他能感觉到。 长达十三年,不间断地寄送明信片。执着。黏着质。放不下。这些毋宁说是男人的特性吧。可是,这人是女的。过去经手的许许多多案件,当他认准案犯是女人时,体内细胞就有这么一种骚动的感觉。 小松崎睁开眼睛。 且不管男女吧,确定寄出人的线索,就一条“雾山郡”而已。 因为不是完全匿名,特地写下郡名,所以不管是谢意、恶意,对方就想小松崎知道这一点吧。“雾由郡”这个郡名是实际存在的。是由三个乡村组成的县北农村地带。多想的话会没完没了,不妨就认为寄出人居住在这个范围。不,可再缩小范围。盛夏问候的明信片的邮戳,全都是“雾山南”。也就是说,是雾山郡雾山村的,而且是住在南部一带的人。好好想一下,唤起过去的回忆。 没有。没有留在视网膜的面孔。 没有逮捕过与雾山村相关的人。也没有在雾山警署工作过的经历。年轻时,虽曾踏足村里支援查案,但只是参与了排查而已,并非介入到给村里人递上名片的工作。可以断言,没有任何该被人感谢或者怨恨的记忆。那么说,寄出人与小松崎之间,是在别处接触过,而那人现在住在雾山村?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着边际了。四十二年的刑侦人生。要寻找的记忆房间太大了。 不…… 小松崎凝视空中,眼睛突然眨了好几下。 以刑侦部长的职权,查找寄出入并不费事。雾山村是个小村子,人口不足四千。每年逝者之数也有限。只要让部下查一下去年一月至七月死去的村民就行。笔迹符合“雾山郡”的就解决了。有心查的话,对照指纹也—— 他突然露出自嘲的笑容。 ——蠢话!怎能为那样的事情动用部下呢? 虽然当即否定了,小松崎脑海里,却浮现了一张瘦削的面孔——搜查一课调查官仓石。这是一位名头很大的“终身验尸官”。 之所以浮现仓石的面孔,是考虑到非自然死亡的可能性。寄出人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死于非命。有这样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仓石去年可能跟寄出人打过照面。 大门门铃声打断了要膨胀起来的想象。小松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他站起来,理一下和服的带子。多年来形成了习惯,在走向走廊的短暂时间,他的大脑要进行信息分类。说了也不妨的事情。说不得的事情—— 可是,站在门口的西服男子,并不是报社记者。 “很抱歉晚上打搅您。我是菜花银行的村田,昨天给您打过电话。” 请把退职金存我们银行吧——自半个月前起,有超过十家银行来拜访。着名的城市银行是天天来。去年辞官的上司的话没错。 “不好意思,已经决定存在L银行了。” “我知道。县公务员和警察都是那样的。但是,您不妨考虑一下不集中一处,分散资产会比较……” 如果这银行职员淋着雨,只好让他进门;可他不走运,刚才的倾盆大雨已无踪影,天空甚至出现了星星。 小松崎婉拒了,关上拉门。他止步静听,没有其他走近宿舍的脚步声。 今天是三月二十七日。跑警察这条线的记者进入“绅士协定期间”了吧。说是各报社商量好,自我限制对小松崎的早晚围堵。还有四天就卸任。因为中间夹着周六周日,所以实际上他要到县警本部露面的,就明天和下周一而已。去敲进入读秒阶段的、卸任干部的宿舍门,索要“特别材料”、“临别礼物”,还是挺难为情的吧。 突然掠过一阵寂寞感。 新体系已经启动了。他们早就调整了思路,往确定为下一任刑侦部长的田崎身边凑了…… 回到客厅的小松崎,面对一大堆纸箱子,此刻更是兴味索然。数年前,考虑到辞任后的隐居住处,还让熟人的装修公司出了图纸,但前年良江因病去世,计划半途而废。今后,做旅行地陪的昭彦根本就没有回老家的概念吧。美佳的架势,也是定居出嫁的仙台。他想到无需建房子了,就在市郊物色了租住的小房子。搬家时,部下们会一起出动帮忙,但在新居拆箱整理这堆积如山的纸箱子,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不,对了,有时间。今后,有的是时间。 小松崎坐下来,目光落在“雾山郡”的字样上。 意气消沉。 既想查出明信片的寄出者,就只能用私人的时间——用搬家名义得来的。连续五天休假,如果良江活着,肯定会难以置信。 一直以来满怀热情干着刑警的工作。经历过许多失败,同时又有许多幸运的时候,就这样登上了刑侦部的最高位置。在L县警厅,南专搞刑侦的人坐上部长位置,是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头一次。老刑警们多年来被搞治安或搞管理出身的人压着不能出头,都为他叫好:他作为刑侦部长指挥破案,这两年以全力最后一搏的姿态,倾注心血。凶杀。抢劫。纵火。贪污。案子大体上完成。他可以自豪地离开部长室。 可是—— 就这个“雾山郡”,总是不能释怀。这是他任上查遍所有案子后的最后一案吗? 警厅电话打破了渗入心中的寂静。 小松崎站起来,走去接电话。虽然不能确定有案子了,但他的手已经在解和服的腰带。 本部搜查一课课长高岛打来的。 “部长,堀井町发生杀人案。” 第二章 车头灯刺破黑夜。部长专用车驶向L县警本部大楼。 市内堀井町的公寓里,一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被人扼杀,罪犯不明—— 现实至上。明信片也好、飘忽的思绪也好,一下子无影无踪。 随意性很强。小松崎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还有四天辞任。如果破不了案,就会一边被捧为“女性凶杀案专家”,另一边被刑警们议论:不走运的部长,还留下一个令人头疼的没破的案子。 抵达总部,小松崎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五楼搜查一课。课里的电灯大放光明,仿佛在鼓舞士气;不用说重案组的各位,连课长高岛也已经赶赴现场,宽敞的楼层里只有副手津田和几名行政人员。 “辛苦啦!” 小松崎制止要站起来的津田,探头去看桌上的留言。 被害人——山藤祥子,二十岁。就读于县立女子大学英语专业,二年级学生。住“哈尔茨中村”102室。 “怎么布置的?” “只到了第一次报告。课长马上会有详细汇报——” 津田刚开口,桌上的电话响了。小松崎一边拖过邻桌的椅子,一边抄起话筒。 “目前已查明的情况如下——”高岛以一向冷静的口吻报告,“被害人山藤祥子以仰卧状态,被扼死在床上。没有被施暴的痕迹,但身上衣服很乱,两手手腕处有多处擦伤。脸上也有被殴打的痕迹。床旁边掉着一本女性杂志。判断是罪犯以施暴为目的侵入房间,袭击在床上阅读杂志的被害人,因遇挣扎,杀害了被害人。” “好。继续说。” “目前正采集指纹,但房间里除床上以外,没有争执之类的特殊痕迹。目前尚未发现属于罪犯的遗留物。只是被害人穿的罩衫上附着若干尘埃。” 尘埃……? 莫非附着于罪犯衣服上的尘埃,在其实施袭击时掉落所致? “什么样的?” “是普通的尘埃。像柜顶处积存的那种,茶褐色、干干的粉状尘埃。” “拿去鉴定。另外,别忘了房间尘埃取样。” “明白。” 大概对方在发出做鉴定的指示吧,高岛的声音显得远去,未几又返回了。 “抱歉。关于作案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到七点五十分之间。侵入路径不明——” “等一下。作案时间很清楚嘛。” “可以正确地落实。下雨是在六点半,当时,住在与公寓相隔两公里的母亲给被害人打了电话。据说是提醒女儿,暴雨横刮,要锁好窗户。而挂断电话,是在七点钟新闻刚开始的时候。” 就是说,到那时为止还活着。 “之后,她母亲于七点五十分又打了一次电话。正好是雨刚停的时候。但是没人接听,五分钟之后打了第三次,但还是没人听,就担心起来,开车到公寓来看,发现了尸体——经过就是这样。” 七点五十分死了。确实,可以确定作案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到七点五十分之间。但是,这是以母亲没撒谎为前提的。这种地方往往就是能确定或尚未能确定的岔路口。 女人——首先从这里人手。 “母亲为何七点五十分又打了电话?” “她说是想问问窗户进水了没有。” “是旧公寓吗?” “落成第二年。” “你说了两地相距两公里?” “是的。” “为什么没住在一起?” “说是母亲去年再婚,被害人就开始租房子住了。” “那就是——关系不大融洽?” “不清楚。现在有两个小组调查父母家情况。” “再派两组。要小心。他们是失去女儿的父母。” “明白。” “哎,新爹是干什么的?” “美体店的店长。三十一岁。比老婆小十一岁。” 马上在脑海里呈现一个“画面”。 母亲沉迷于小丈夫。小丈夫继父看中了女儿。凌辱。女儿形同离家出走的搬走。继父来到公寓,再次逼迫发生关系。拒绝。被杀害。夫妻合谋的不在场证明—— 小松崎等待了几秒钟。 细胞没有骚动起来。一点也不:是“画面”太差劲吗? “被害人的保险金呢?” “现在就调查。” “很好。还有什么吗?” “侵入路径目前还是不明。门窗都是锁上的。” “就是说,可能有另一把钥匙?” “可以这样设想。” 那么说,恋人。管理员。母亲和继父—— “目前,只在脱鞋处找到母亲的鞋印,我让他们再做一次鉴定。因为窗户锁得好好的,使用另一把钥匙的可能性颇大。” “不是那样。” 高岛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了。有人从旁干扰了通话。 不用说的。否定现场指挥官、搜查一课课长意见的,除了验尸官仓石之外,别无他人。 一瞬间,小松崎脑海里蹦出了“雾山郡”三个字,身体内的细胞开始骚动起来。 女人——非自然死亡—— 小松崎打个趔趄。 “你们怎么了?” 他大声对话筒吼道,想要赶走联想。 没有应答。似乎高岛在跟仓石争论。怒气冲冲地反驳。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微微传来。 别插嘴——你好好看吧——湿印子——脚印——下雨——尘埃——隔板—— 抱歉,我回头再打来。高岛匆匆说着,挂断了电话。 小松崎焦躁起来。 隔板……?怎么回事? 电话铃再响起时,是三十分钟之后了。 “刚才失礼了。” 高岛的声音低得令人感到异样。 “罪犯的身份确定了。请求批准发出紧急逮捕令。” 小松崎惊讶地问:“抓谁?” “被害人隔壁101室的佐竹,是个无业人员。” “根据什么?” “分隔两个房间的隔板弄破了。” “你说什么?” “我们赶紧冲进佐竹的房间,见他本人正在洗手间发抖,他直接承认了侵入房间和杀人。” 高岛没有抑扬的声音继续着。 作案目的是强奸。佐竹盯上了邻室的山藤祥子。他想到了通过隔板背后侵入祥子房间的办法,今天付诸实施。他从自己房间的壁橱爬到隔板背后,利用暴雨声掩护,用撬棍起出隔板的钉子,卸了隔板,挪开祥子房间壁橱的顶板,下到里面。他袭击了在床上读杂志的祥子,想脱掉祥子的衣服,但遭遇激烈抵抗。他殴打了祥子面部。因祥子还是叫喊,他就拼命掐她的脖子。 “被害人罩衫上的尘埃,是佐竹爬过隔板时附着在衣服上的,应是袭击祥子时掉的。现在正安排采集隔板上的尘埃做鉴定。” 小松崎叹口气。 一切都在“终身验尸官”的阅读之中吗? 可是,有两点不明白。 “两人是邻居,应该面熟嘛。那么说,佐竹一开始就打算杀人吗?遭强奸的被害人若报警,他肯定跑不掉嘛。” “佐竹带了有照相功能的手机。大概想用拍裸照的方式胁迫受害人吧。我们现在就审他。” “明白了。叫仓石听电话。” 还有一个疑问,他想直接问仓石。 传来高岛喊仓石名字、递交话筒的声音。但是,没人说话。 “我是小松崎。” 他等得不耐烦了,就开口道。这一来,一个熟悉的沙哑声回答了。 “嗬,部长,你还在啊。” “打个招呼啦。我干到三十一日。” “是这样。” “从一号起说话还是留意为好。田崎很在乎这种事情。” “哦哦,我记得了。” “说正事,我问一下:你怎么会注意到隔壁房间?” 这是唯一剩下的疑问。 “房间里面没雨嘛。” “房间里面……下雨……?” 传来一声咂舌,仿佛说:不明白啊? “案发时间里一直是横刮的暴雨:即便打伞,从外面进来的话,也会湿透?可是,床单也好、女人的罩衫也好,都没有湿。脱鞋处也是,只有母亲一人的脚印。再加上那些干巴巴的尘埃。就此看来,是从室内到室内的——只能这样想吧。” 小松崎听着仓石平实的声音,醒悟到在任的最后一个案子已经落下帷幕。 第三章 位于搜查一课楼层一角的刑侦部长室里,南面窗口射进来柔和的光线。实质性的履行职责,至今天为止。任职最后一天——三十一日周一,将存卸任仪式之类的事巾匆匆度过。 小松崎把仓石叫来房问: “昨晚辛苦啦:” 仓石只是“哦哦”一声,没在意的样子:他坐到沙发上,目光落在桌上的报纸上:《女大学生遇害》、《隔壁男子即时拘捕》—— “得感谢你。不用背着未破的案子拜拜啦。” 实际上,小松崎心里很感谢仓石:幸运啊,他甚至这样想。幸亏跟这位可渭特异功能者同一时期走过刑警人生,迄今他不知捡回了多少个几乎失落的案子。 战友。小松崎就是这样的心情。 但是,要说仓石对小松崎的感觉如何,就很难猜测了。几十年间,是一起在案件现场摸爬滚打,但回想一下,彼此间还没有掏心窝子说话的记忆。 刑侦和鉴证。也不能否认,这两个工种的墙造成了这种隔阂。“叫鉴证科!”“先做鉴证!”刑警们理所当然的常用语里头,隐约可见有点儿看低了鉴证的一面。另一方面,鉴证也有鉴证的问题,他们冷眼看着刑警们耀武扬威。靠直觉或者气魄,就能抓住罪犯吗?不带着鉴证材料查案,刑警就跟小孩子一样—— “部长,”仓石带着醒来了的神隋说道,“不是说有事情找我吗?” “噢。” 小松崎还在犹豫。 “私人的事情,没关系吗?” “案件都是私人的。” 小松崎下了决心。至少眼前这位不是敌人。 “其实有这样一件事……” 他说了明信片的事情。雾山郡……十三年……雾山村南部…… 仓石默默听着。等小松崎说完,他抱起胳膊,思索一下之后,开了口。 “部长出生于栗木町?” “对。只有几家为钓鱼爱好者服务的家庭旅馆的小镇,比一个村子略好一点而已。” “同在县北。您在雾山有亲戚吗?” “没有。虽说同在县北,但无路可通。而且,我小学的时候,就搬来这里了。老爸老妈厌倦了摆弄那巴掌大的土地。在挂牌做接生婆的奶奶去世之后,马上进了城。摆摊卖蜂窝糖。太拼了吧,早早都去世了。” “不用谈历史。”仓石无表情地说,“那,十三年前,部长在做什么工作?” “我那时是东部警署的署长。从前一年开始的。” “也就是说,之前一年的春天,报纸上就出现您的照片和名字了。” “是这么回事。” “新署长介绍”——在署长交接时,当地报纸会报道新任署长的人物简介。小松崎也想过这个因素。出报道的翌年来了第一张贺年卡,写的是赴任地东部警署的地址。可以想象,寄出入之后每年查阅当地报纸刊登的县警干部调动情况。无论他到了哪里,贺年卡和盛夏问候的明信片都随之而至。 “有两个人。” 仓石突然说道。 “两个人……?两个人怎么样?” “是从去年新年到盂兰盆节结束。我看的雾山村尸体,是两个女人。” 小松崎惊叹于仓石的记忆力。除了明显地病逝在床上的,其余都作为非正常死亡处理,所以仓石一年里要验尸三百具以上。 但是,惊讶一瞬间转化为心中的骚动。 两人都是女人,仓石这样说道。 “请告诉我。” “一具是三月。十一岁孩子上吊。” 这么一说,小松崎的记忆复苏了。是遭受欺凌的自杀。报纸也大幅报道了。可是,十一岁少女跟寄出明信片的人应该没有关系。 “另一具呢” “六月份。七十六岁的老太婆被河水冲走了。” 小松崎思索着,没有记忆。 “身份是?” “她丈夫先去世了,她进了老人院。有过两次轻度中风,是没有拐杖走不了的状态。” 中风…… 手写的字体浮现眼前。生硬、笨拙、用不习惯的手写下似的…… “她何时起进老人院的?” “从十五年前起。” 小松崎不禁探出身子。 “请详细说说。” “死因是溺水。在雾无川漂起。距离老人院两公里的下游。” “这条河流经老人院附近吗?” “不。拐杖遗留在距离漂起地点三公里的上游。河对岸有很好的山毛榉树林。是小杜鹃鸟、布谷鸟、棕腹杜鹃的天堂。” 小松崎上了他的圈套。 仓石非常熟悉“生物”的生态。动物、植物、鱼、鸟、昆虫……这些知识都被运用于他的验尸工作。从盆栽的花或者笼中鸟的呜叫来阅读围绕尸体的信息。 “跟鸟有关联吗?” “我是现学现卖。同去现场的老人院院长是野鸟学会的成员。他一上任,就死了个老太婆,显得慌慌张张的;可一谈到鸟,他说的可多了。” 小松崎轻轻舒一口气。 “请继续说。” “尸体损伤严重。前额皮下出血。左上臂和两下肢有许多线状擦伤——” “线状?” “那条河水流很急。是在水底翻滚滑动吧。” “是事故……还是自杀?” 小松崎当时没有接到报告,所以不会是凶杀。 “是七三自杀。” “七三是?” 小松崎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种暖昧的判定不像是仓石的。 “也有事故的可能性吗?” “拐杖遗留处,是从道路走下河的兽道。很陡,可以联想到滑雪的跳台。有向着兽道走了三步的痕迹。” “三步……” “对。没有第四步。她是自愿跳河的?或者失足掉下去的?” “从脚印的深度、形状,应该能知道吧。跃出,还是失足——” “按照教科书行不通。老太婆的体重只有二十八公斤。” 仓石两眼透着凝重的光芒。 小松崎一下子脑子空白,但他随即抬起脸,说道:“既然这样,也可以作五五分吧?” “什么方面?” “为什么是自杀七、事故三呢?” “算一下减法吧。” “减法?” “尸体在距老人院两公里下游处漂起了距那里三公里上游处有拐杖和寿司,就是说,老太婆从老人院往上游走了一公里上坡的路。” 小松崎猛然醒悟。 七十六岁……两度中风……右半身有后遗症……没有拐杖走不了的身体…… 仅仅一公里。可是,对那位老太婆而言,一定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仓石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我不知道老太婆拼死走这一公里路的理由。她似乎很清醒:到那天为止,她从没有在老人院外面徘徊过。这位老人向上流走去。要是这样的话,只能认为是去寻找死的地点吧。” 小松崎注视着仓石的眼睛。 “你十中有三视为事故死亡,为什么?” “将来,也许会发现老太婆走这段路的其他理由吧。” 仓石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回头说:“部长,说不定您会知道吧?无论是老太婆走这段路的理由也好,还是谁寄出明信片也好。” 第四章 身体内细胞骚动的感觉一直持续。星期六。小松崎寸步不离宿舍,埋头于鸟类图鉴中。到了星期天下午,他出门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而且,做好了思想准备。 很久没开车了。穿过向北的县道约一个小时,他开进了雾山村。试了几回,未几他就找到了沿雾无川的路,开进这条路之后,马上看见了老人院的建筑物。 死去的老太婆就是寄出明信片的人,他已确信无疑。不仅如此。不仅仅如此…… 小松崎拜访了老人院一层的办公室。他没说出身份,只对职员说想向院长请教野鸟的问题,职员马上带他到旁边的院长办公室。 “欢迎欢迎。” 也许是闲得发慌吧,自称木村、年约五十的院长高兴得不得了。 “其实啊,昨天也有人来问鸟的事情。那人是县警本部的大人物,之前发生了事情时认识的。” 一定是仓石也来过了。小松崎想到过的,所以也不怎么吃惊。 可是,仓石这样一个陌生人,对于小松崎的人生,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来,先看看这个吧。这里往上走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有很好的山毛榉树林。这些,都是我在那里拍摄的。” 木村兴奋地说着,拿出很多拍摄的野鸟照片。 “这是小杜鹃,很可爱吧?叫起来‘喳喳、喳喳’的。” 小松崎微笑着。 被“告知”关于出身的故事,是在母亲去世的翌年,小松崎被任命为县警巡查的春天。父亲肾脏不好住了院。决定进行手术了,医生说需要输血。父亲一脸严肃地把小松崎叫到床边。因为父母跟孩子血型不合,事情瞒不下去了。 有一段这样的耳语:在你一岁前后,我们夫妇从婴儿福利院收养了你。据说你真正的父母亲,在山上遇到事故都死了。不是要瞒你,只是没恰当机会说出来—— 没有震惊。读初中时,小松崎已经有所察觉。因为在乎青春痘,常看镜子。他发现自己长得不像父母。收音机广播一说到血型的话题,起居室的气氛就变得很扫兴。父母脸色、腔调都为之一变。这情形一再出现的话,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谁都明白。 他没有追问父母,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很现实地想,一旦知道了,他必须得离开这个家。那时不像现在,周围哪有样样齐备的孩子。因战争失去父亲的孩子。来求借大米、豆酱的孩子。甚至还有母亲卖身的孩子。在这样的时代里,小松崎的苦恼被减弱了几分,也得到了几分安抚吧。 “其次是您也熟悉的布谷鸟。不过,即使您常听见它叫,也很少见到模样吧?眼睛周围和脚是黄色的,好威猛哩。” 自己是从婴儿院领来的孩子。小松崎接受了爸爸说的那个故事。没有哀伤、没有憎恨,自己的出身就作为灼人的情感收入心中。他觉得,这是他刑警人生的原动力。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回头向后看,就知道向前闯——逮捕了数不清的坏家伙。也出人头地了。他并不聪明绝顶,作为实干出来的刑警,之所以能在部长的位置上待上四分之一世纪,只因为胸中那团灼人的情感。无论眼看着如何山穷水尽、饱尝辛酸,那团情感不失其滚烫的热量,驱动着他的心,开辟了眼前的道路,给他带来特别的人生。只有感谢,没有怨恨。可是—— 首先是怀疑女人,揭示所有女人的企图。潜藏在哪里呢?——对女人的、对身为母亲者的疑心。是不知道生母的无助感,是没有去处的焦躁,造就了“女性凶杀案专家”小松崎吗? 说不定您会知道吧?无论是老太婆走这段路的理由也好,还是谁寄出明信片也好—— 他接受了父亲说的故事。但是,真心相信这个故事?有时他想,既然是从婴儿福利院领养的,为何不选跟父母血型相符的孩子呢? “这是棕腹杜鹃。” 小松崎抬起眼。木村愉快地指着图片。 “别名‘舟伊’,取自它的叫声,它叫起来像说‘ZhOUYI、ZhOUYI’。” 小松崎有点难为情地听着他模仿鸟叫。 “但是,那位县里的警察也真可惜。去年,因为案子过来的时候,三种叫声都听了。小杜鹃、布谷鸟、棕腹杜鹃。可是,那人走了不到五分钟就来了!还叫了!——是杜鹃啊!四种齐全的话,多完美。只要再待上五分钟啊。我觉得他真是太不走运啦。” 小松崎昨天读了图鉴,能理解“完美”的意思。这是指一次就能听到日本的所有杜鹃科鸟的呜叫声。不,不仅仅如此。 寄蛋——木村所举的四种鸟,全都在其鸟类的巢里产卵,有将自己孩子交由替代的父母抚育的习性。 第五章 安田明子。 好不容易问到了名字和墓地。 为无依靠的老人而建的公共墓地,位于老人院背后的小山丘上。 下段右起第三个。问及之处有一个小小墓标。半截埋人土中的、长了苔藓的石头,仿佛封住了长眠其下的死者的唠叨。 小松崎在那块石头之前鞠躬,合掌。 还活着的话,七十七岁了。这样算来,生下小松崎时,是十六七岁吧。 奶奶靠的是家门口的接生婆牌子。你是个弃儿。父亲没那样说,告诉儿子一个现编的谎话。 春风无声地吹拂。 从这里,可将“雾山郡”一览无遗。 没有谢意,也没有恶意。 安田明子在老人院的“新署长介绍”上看到了报道。小松崎。不该是这个名字。接生婆的牌子和记忆中的门牌叠印在一起。岁数也对。一定马上明白是自己的孩子。 请老人院的职员查了东部警署的地址。就买了一张贺年卡。是用不便的右手写的?或者,用不习惯的左手…… 贺年卡……盛夏问候明信片……贺年卡……然后又是盛夏问候明信片…… 也许,这是她唯一的乐趣。 也许,她为小松崎感到骄傲。 也许,她期待着有一天,小松崎找到了自己,过来探望。 所以,写下了“雾山郡”。那是带着微小的希望和期待的祈祷吧。 小松崎久久地合掌。掌心渗出了汗水。 寄蛋…… 新到任的木村院长,一定对老人们说了这种事情。 安田明子的心动摇了吧。她联想到自己将孩子托付他人了吧。 因此就走去山毛榉树林? 用走不了路的腿走过去了? 她心中是怎样一种感想?良心受到责备?或者,对十三年都没有出现的儿子绝望了? 挑选了山毛榉树林作为死的地点—— 眼皮下可见那片山毛榉树林。看得见通向那里的小路。 看得见她拄着杖、缓缓走过去的背影。只有二十八公斤体重的,瘦小、佝偻着腰的老太婆的背影。 小松崎闭上眼睛。 ——早一点来就好了。早一点…… 一滴眼泪落在脚下的墓石上时,身体内细胞骚动不安的感觉,像雾散一样消失了。 第六章 三月三十一日。晴朗—— 从早上开始就忙乱不堪。 刚到六点。美佳从仙台郑重其事地打来电话,紧接其后,昭彦从埃及打来国际电话。 六点半,各报记者拥到宿舍前,小松崎获赠一台笔记本电脑。怎么说也是专破女性凶杀案的小松崎呀,老糊涂了可不行。就用这玩意偷偷上一下色情网站吧,保持鲜活要紧。记者们七嘴八舌,逗得小松崎直笑。过了八点上班。从一楼到六楼,到各课露一下脸,寒暄几句,回到部长室时,已经过了十点。继任的田崎在房间里,正用抹布擦他那脏兮兮的桌子。小松崎把田崎轰走,不让他干这事;高岛课长和津田来了,拿来一堆怎么处理都行和何时处理都行的文件。他们笔直站着,等待小松崎决断。 十一点。在搜查一课的楼层,对一课、二课、鉴证课做最后的训示。 期待各位怀着热忱之心和朴素正义感,与邪恶斗争下去!完毕。 他在一张张绷紧的面孔中,寻找仓石那张黑道的脸。他对自己苦笑:这个从不在严肃场合露面的家伙,你还期待他出席最后的训示吗? 十一点半,警务课的人来叫,该到下面集中了。十二点开始是卸任仪式。卸任者一齐走过总部大门到停车场小巴的花道,这条花道是由所有县警员排列成的。之后的安排,是到厚生会馆开一个卸任庆祝会。 L县刑侦部长。“女性凶杀案专家”小松崎——要回归纯粹的小松崎周一了。他扣好警服扣子,戴上白手套,手持警帽走出部长室。没有回头。供职四十二年,一路这样走过来。 他搭电梯下到一层。走廊聚集了许多卸任者。据说今年有四十三人退休。都是熟悉的面孔。因为有不少是在一线辖区或派出所迎来退休的,所以也有五年、十年都没见面了的人。一连串“哎呀呀”、“久违久违”之声和握手。众人都笑了。刻下四十年岁月的爬满皱纹的面孔,变回当年新任巡查把酒言欢的鲜嫩容颜。 即使在如此感慨万千的人丛中,小松崎还是带着探寻的目光——落在了穿过退休者人缝走过来的仓石身上。 对方先开了腔。 “看来还赶上了嘛。” “是来欢送我的吧?” “不是说这个。是给刑侦部长的最后报告。” “什么事?” 仓石疲倦地扭扭脖子。 “快说。我只有几分钟是部长了。” “那位老太婆的情况——我判定她是因事故死亡。” 有一种东西涌上小松崎的胸口。 饯行—— “你是说,三上升为十吗?” “没错。” “别勉强。” 小松崎带着感谢的意思说道。仓石特地来说一个谎言。 可是—— “别小看我。”仓石神情严肃,“我去见了老人院照顾老太婆的职员。据她说,老太婆死之前不久,说过想去听鸟叫声。” “去听……鸟叫……?” “就是‘舟伊’的叫声——部长,能想起什么吗?” 小松崎眨眨眼。 舟伊,ZhOUYI…… 首先浮现的,是老人院的院长模仿“舟伊”叫声时,有点逗人的感觉。 “呵……!” 他不禁叫出声来。 触及孩提时的汜忆了。他听过的。从前,他曾听过“舟伊”的叫声。不,直到刚才为止,他都没想过,那就是“舟伊”这种鸟的叫声。 那是放学途中?他突然觉得天空巾喊着他的名字。 ZhOUYI——周一! “哎——请排成两列!” 警务课的人喊道。 小松崎周一瞠目结舌? 周一。这名字不是父母取的,而是安田明子取的吗……所以,她听了院长的话,听了院长模仿“舟伊”的叫声,就想去听真正的“舟伊”的叫声,于是前往山毛榉树林—— 不,也不一定。 妈妈…… 对,也许妈妈是想寻死的。想在“舟伊”的送别声中离去…… “是因事故死亡。” 仓石肯定地说道。 “可是……” “还有其他理由。” “什么理由……?” “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儿子的母亲去自杀,迄今还没有过:” 仓石轻轻抬起右手,两根手指在太阳穴处一划: 等小松崎察觉那是敬礼时,仓石已经转过身,要迈步了: “仓石——” 小松崎喊道,但对方没有回头。 突然,大门口列队的县警本部乐队开始演奏。 《友谊地久天长》。 ——混、混账……! 小松崎差一点骂出声来。 去年前年不都是演奏雄壮的进行曲吗?为何今年是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是哪个家伙的馊主意—— “请各位往外走!” 警务课的人催促道。 就该喊“齐步——走!”嘛,瞧他那张脸…… 不,旁边所有人的脸都是皱巴巴的。 算了算了……小松崎走出大门。 掌声轰然而起。“劳苦功高”的喊声。“祝您健康快乐”的喊声。递到手上的大花束。几百张笑脸迎面而来。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帮忙!”小松崎只有这么一句话。后面语不成声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他走过花道时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摔一跤啊。 第一章 “去死吧!像你这样的女人,赶紧去死!去死吧!去死!赶紧消失!” 她嘴里念叨着。 穿和服,还是两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最终,斋田梨绪把胳膊伸进了米色两服的袖子里。可瞧一瞧,她又迟疑了。这穿法不正宗,还是和服才行,她犹豫了:对方演讲时的端正面容虽如在眼前,“老师”可是头一次见她:义是新年,感觉穿少女盛装优雅地拜访会给人家好印象。 最终,想佩戴母亲遗留下的珍珠项链的欲望取胜了。反正没有时间梳发型了,穿两服看起来像大人:被看作是孩子的话可就完了。这可是最要命的,这让梨绪断了少女盛装的念头? 家里静悄悄。 叔叔婶婶一早出门去拜年、不用顾忌别人、在廊下啪嗒啪嗒走动的解放感,让梨绪很愉快。这种时候,若小心翼翼、在叔叔目光追踪之下外出,就太扫兴了?想在“妹妹”宏美面前稍为显摆一下,但她高中交换留学,到澳大利亚玄了,夏天前不同来。 ——在宏美回来之前,好歹跟老师得成事…… 梨绪把手按在胸口上,胸口怦怦跳,而且热乎乎。跟那天一样。 那是十一月份召开的短期大学创立五周年纪念演讲会。校长和来宾的无聊致辞没个完,梨绪费老大劲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到了讲师登台,瞌睡顿时没影了。不单止梨绪是这样,周围的女生们也一边捅身边的人,一边注目台上,甚至有些班发出了尖叫。 因为他太有型了。修长个子,棕色、令人敬畏的脸庞。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明亮的眼睛。看介绍讲师的资料,是“咨询专家见供政之,四十一岁”。梨绪凝视台上,心想:是真的吗?怎么看,他那鲜活的表情,只令人感觉不到三十五岁的样子,声音也特别有磁性。 演讲的题目是《应激的风景与心理健康》。中老年工薪一族的“空虚病”、“微笑抑郁病”、“抗拒回家症”听来很有意思。因害怕病菌不停洗手的“浣熊症候群”、“恐惧自己体味症”、“减肥中毒症”,在梨绪身边不乏其人,实在很困扰。 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梨绪拍得比谁都响亮。见供本人固然很有魅力,而演讲本身确实也有趣。 “写一份报告!”梨绪之所以下这么大的决心,应该是来自两方面的理由。若非演讲有趣,她不会写;而见供若相貌平平,她也无意动笔。所以,寄出时她想,一半算是情书啦。而报告写成于十二月中也正是时候,她在邮件里放了一张一打开就唱圣诞歌的贺卡。 梨绪就此了却心事,却不成想收到了见供的贺年卡。 “拜读了大作。欢迎新年假期来玩。” 梨绪冲进自己房间,高兴得蹦蹦跳。于是昨天又下了一个大决心,给贺年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电话。 “明天下午可以。太太去世了,新年过得挺没劲的。” 梨绪没有异议。脑海里冒出“独身”二字,为他人的死而窃喜,透露了她的心思,但是无法减弱她由衷的欢喜。 ——难以置信。 梨绪在厨房准备早饭,心里头想着。缺乏恋爱经验。还从没有自己主动去接触男性。所以,更显得不一般。仔细想想自己的大胆举动,感觉到一见钟情背后的某种东西,情绪更加高涨。烤面包片一半也吃不下了。刷过今天的第几遍牙齿之后,她匆匆上了二楼。 她坐在梳妆台前,把脸凑近镜子,用手指点着散落在鼻翼旁的雀斑。读初中时,真为雀斑烦恼过,但化一下妆、长大一点了,这种纠结也就淡薄了。不,她反而觉得自己的雀斑反衬出肌肤的白皙,她的肌肤白得有透明感,使五官端正的脸庞有一种高贵抑或是娇弱的感觉,挺好的。眼睛要是大一点更好,但考虑到整体的平衡,也许这样子不错。 她专心化好淡妆,涂了新的口红,她开始有点慌张了。枕畔的闹钟指向一点。虽然是快了五分钟的,也是时间无多了。 梨绪小跑出房间,低声叫一声“不行”,又回头。她走近窗边的金鱼缸。两尾红色的小“和金”感受到梨绪的气息,一摆一摆摇晃着身体,浮近水面来。她从塑料容器里捏起一撮粉末饵,丢到水面上。她看到金鱼争抢饵食的样子,微笑着用闪烁着指甲油的指尖敲一下金鱼缸,说:“我去啦!” 梨绪开着嫩绿色的小型轿车出门了。 这样空气澄清的日子,山峰就近在眼前。跨县的群山,在碧空上显露出锡纸工艺品似的山顶。与见供政之居住的相野市,相距不到一个小时。路上车辆稀少。并非因为新年是这样,而是梨绪生活的这个北沼町,虽然名字上有一个“町”字,实际上是个只见田野的人烟稀疏的村子。 沿县道一直往南开。一过了小桥进入邻町,梨绪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总是这样,变成了这样的心情:出逃啦。 沿路开始出现弹子机店、郊外型书店等等,梨绪上的爱育女子短期大学的尖顶也看见了。叔叔是拥有好几座山的有钱人。从梨绪五岁双亲亡故时起,就领养了她。不但供她读高中,还读到短大。她是感恩的,觉得很难得。但是,叔叔的目光好可怕。她害怕叔叔的视线,像要捆住人。婶婶察觉到了。婶婶一见梨绪穿露出肌肤多一点的衣服,就一整天不跟她说话。 出逃。所以,要出逃…… 进入了相野市,梨绪打电话问了大致的路径。在市政府前面一个交通灯处右拐,前行至第二个十字路口左拐,然后注意右侧标志牌就行。 梨绪马上找到了。“见供咨询所”—— 她在脑海里重现电话的说明:“按照路牌指示上坡,可以看见一座白色瓷砖的建筑物。不要进那个门,沿着墙走绕到后面——”就这样开过去,看见了“瓦片屋顶的、类似遗迹纪念馆似的旧式房子”。门松、稻草绳、太阳旗三项物品齐全,一种熟悉的摆设。名门——飘逸着这样一种氛围。 梨绪胆怯了。心跳非同一般。 “打扰啦。” 她把前面的格子门拉开仅及一人的宽度,小心翼翼地打招呼。没有应答。等她吸一口气,要稍大一点声喊时,里头有了应门的声音“来——啦!”大门玻璃震颤起来。 一个腰背几乎弯得比脑袋还高的老太婆匆匆走出来,脚步快得不像她的模样。老太婆好不容易弯弯腰致意。 “呀—呀—,是打电话的姑娘吧?我听政之少爷说啦。请进请进。” 老太婆跟出来时一样迅速回到里头去。那背影稍为左右晃动,倒背的手若加上羽毛,就是一只鸭子在散步了。梨绪“嘿”地一笑。她不是笑老太婆的鸭子步,而是老太婆嘴里的“政之少爷”。也许是医生世家吧,这政之应是出自富贵之家。仿佛揭开了一层秘密薄纱,梨绪的紧张情绪也松弛了几分。 梨绪被带到有壁龛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她端正地坐下,理好裙裾。 走廊响起脚步声。 梨绪感觉双颊发热。一定是脸颊通红了。 拉门打开了。 “啊,新年好。” 梨绪郑重鞠躬:“新年好。” “嗬,我该先说‘初次见面’吧?” “是啊——对呀。” 梨绪用余光往上看见供的打扮,内心安定了。因为她路上一直在想,要是见供穿和服怎么办?因为是新年,还是穿长袖和服好吧。眼前的见供,也穿了米色西服上衣,与梨绪的穿着接近。 “欢迎光临。路上顺利吧?” “对,挺简单的。” “那太好啦。” “老师,很感谢您的贺年卡。我高兴得跳起来了。” “哪里哪里。我才是很惊讶呢。竟然是这么标致的姑娘啊。” 不像是吹捧。梨绪心花怒放。 “嗯,你的名字,应该念‘RIO’?” “对。” “斋田梨绪姑娘——这名字好哇。” “我也挺喜欢。哎,很久以前是伊藤梨绪。五岁时,由叔叔领养了,所以变成了斋田。” 见供眉头一皱。 “哦。从报告上,倒是知道你父母亡故了……是遇上事故了?” “遇上交通事故。好像是妈妈驾车的。说是过了中线,跟货车……” 梨绪朦胧记得:幼儿园老师脸色苍白地跟她说了这件事。她坐在婶婶的车上回家了。摆着两口白色灵柩。不记得自己哭了。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感情。她想,那时自己太小了,还不能将晴天霹雳似的悲剧,作为现实的事情来接受吧。 见供频频点头,为了驱散沉郁的气氛,他开心地说道: “不过,我贺年卡上也说了,你的报告写得很棒。我在许多地方做了演讲,但把感想写成报告给我的,这还是头一次啊。而且有三十页。写得很辛苦吧?” “算不上啦。我被老师的演讲打动了。” “哦,写得好。关于乡下特有的应激的考察,很有说服力。” “您过奖了……” 梨绪浮现出不好意思的微笑。说真的,也许不是报告,而是发出“SOS”信号。是向住在遥远的世界的“老师”撒娇,寻求依靠。笔下洋洋三十页纸,是她一直无法对人吐露、积郁已久的心声。 她已经彻底厌倦乡下的生活。那种百无聊赖,就仿佛衣橱里的底细,邻人也一清二楚。在哪里买了几毛钱东西,也无人不晓,烦透了。就像大家共有一个相册般令人窒息。她永远无法告别“可怜的小梨绪”,得一副哀愁的样子。 “喝红茶?” 见供说道。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恶作剧的笑意。 “不过……” 等老太婆上了茶离开房间,梨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是见供开了头。 “是我想喝。因为婆婆只沏日本茶。我请她沏过一次。这一来,就像速溶咖啡似的,她把茶叶直接放进杯子,往里面倒热水——” 两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转移到里头的西式房间。见供到后头去,随即拿了热水瓶过来。 “哎呀,我来吧。” “没事没事。我泡的红茶也不赖。” “不好意思。” 梨绪乐坏了。短大的朋友问起来,怎么说好呢?众望所归的“老师”请她到家里,还亲自沏红茶。虽有一点儿偷步抢先的罪恶感,可这样也很绝。 “梨绪,多少啦?” “嗯……一颗吧,麻烦您啦。” “不是放砂糖。多大啦?” 二人又同时笑起来。 “‘一’可就是婴儿啦。我十九岁。” “哟,十九啊。差一点就倒上白兰地了。” 因是见供开的玩笑,梨绪终于发出了带鼻音的声音。 “哪里——我到三月份就二十岁了。” “明白明白。那就给你来一点点好啦。” 见供眯着眼睛笑,从餐具柜拿出看上去很高级的洋酒瓶。 很快,带花纹的茶杯送到了梨绪跟前。 “来,请吧。” “真是不好意思。谢谢。” 梨绪对酒精完全不行。啤酒只要喝两三口,脸上、手上就变得粉红,心跳剧烈。但是,眼前的红茶散发出无可言喻的芬芳。 她轻轻把杯子送到唇边。 “好喝。” “是吗?太好啦。” 也许是一滴白兰地的效果吧,谈话热乎起来了。梨绪专注于交谈和见供这个人。 “你的项链很好看。” “是妈妈的遗物。” 被夸奖很开心。梨绪笑一笑。可这时,突然感到轻微的目眩。 “怎么啦?” “啊,没事……不要紧。” “不习惯白兰地吧?” “哪里——虽然我……” 梨绪刚开口,就感觉到一丝不安。 是见供的目光造成的。他低下来的视线像勾画了梨绪的轮廓。她内心某处期待着的。可是,这太像叔叔的“老毛病”了。 目眩严重起来了。 她听见了某个人的声音。 “去死吧!像你这样的女人,赶紧去死!去死吧!去死!赶紧消失!” 第二章 星期一一早,讣告就送来了。 等待车子来接的时间里,三泽勇治在单位宿舍的厨房里茫然若失。做检察官都二十年了,大体能做到处变不惊,但唯有刚才的电话例外。 斋田梨绪自杀了—— 三泽觉得咽喉于渴。 梨绪寂寞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出生于福岛的山村。从短期大学中途退学之后,转读四年制大学,一边工作,一边争取通过司法考试。在她二十八岁时通过了考试,三个月前,她作为实习生来到L地方检察院。她已经完成了在法院和律师事务所的进修。在地方检察院再进修一个月,应该就返回东京的司法研修所,经后期讲习后,成为法律界人士。 一位皮肤白皙如透明似的女性。也是一位一身是谜的女性。拥有男性难以抗拒的魅力—— 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三泽拿起公事包走出宿舍。妻子说了什么,他充耳不闻。 他坐进公车后排座。驾驶座上的浮岛事务官没有回头。彼此没有寒暄,车子就开向梨绪自杀的高级公寓。 几分钟之后,三泽开口了:“是自杀没错吗?” 后视镜显示了浮岛的左眼。 “应该不会错吧。因为是县警本部的仓石看的现场。” “什么方式?” “据说是用利刀刺胸。” “什么时候?” “距现在两个小时之前。” “自杀的原因呢?” “原因不明。” “……”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三泽说道:“你觉得斋田为何自杀?” “不知道。” 浮岛马上回答了,他用映在镜子上的左眼看三泽。 “您觉得她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三泽也是马上就回答了。 等待信号灯的车内流动着不自然的空气。三泽心中也是一样。既算不上厌恶、也算不上憎恶的黑暗情感交汇、缠斗,差点变成一声喊叫。 还没等到绿灯,忍耐已达到极限。 “浮岛——” “噢?” “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后视镜里映出两只眼睛。这双讶异的眼睛注视着三泽。 “您指什么?” “绿灯了。” 浮岛移开视线,开动车子。他看着前方,再次说道: “检察官,您指什么呢?” “你不是跟斋田有很多接触吗?” “那您也是啊。” 回复的话里,带着某种危险因素。 三泽凝视着浮岛的背影。这是一个听话的、认真刻板的检察事务官。直到斋田梨绪配属到三泽检事室。 像之前那样互相探底的话,没法谈了。改变了检事室气氛的梨绪已经死了啊。 三泽扳着副驾驶的座椅,探出身子,看着浮岛的侧脸说话: “你家里人问我老婆了,说你最近一直很晚回家,真是那么忙吗。” 浮岛扫一眼三泽。 “我老婆也说检察官太太找她谈了。说最近检察官有些心神不定,出门对衣服也特别有讲究——” 二人沉默了。 三泽心中起了波澜。的确非同一般。自己是,浮岛也是。 梨绪并不很美。肤色很白,脸型也端正,但眼神晦暗,说来应归在朴素女性的类型。初次见面时,她就表明“将来要做法官”,这一点让他对她的兴趣减低了。他没心思教一个决定了要做法官的人关于检察官的工作。所以,有一段时间,他比较热心指导跟她一起来实习的安达久男。 这个安达迷上了梨绪。安达是个穷追猛打的小伙,看来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但梨绪根本不买账。尽管如此,每次下班喝酒,安达不提什么刑事诉讼法之类,而是搜肠刮肿列举十条、二十条梨绪的魅力。三泽听多了,由此也有了些印象。 但三泽并非因此就将梨绪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总之是离得远远的,视为“年轻人的事情”。这一点发生了微妙变化,缘起于三泽自己的俏皮话。实务学习过半的时候,三泽半开玩笑地对梨绪说,给安达一个说法吧。那时梨绪流露出的似怒似悲的表情,让他无法忘怀:她说了:“我对年轻人没有兴趣。”四十匕岁的三泽打了个趔趄?当时,四十一二岁的浮岛也在场。 只能深感惭愧。他在恋爱对象之列——如此被告知,于是他注意到了梨绪。“朴素女性”在鼍泽心中升华了:鸢色的瞳仁;透光的薄耳垂;唇线;声音;话语;还有,酸甜的香气:所有的,三泽都能欣然感受得到。也许一开头就是这样的。他甚至觉得,是自欺欺人的刻意压制,想把它处理为“危险勿近”而已。他知道浮岛也同样掉进了“陷阱”。小小的检事室里,在梨绪在的时候,充满幼稚、过敏的气氛? 车子卷进了早晨拥堵的车流中。 可以把红色旋转警灯放上车顶,驶上空荡荡的对面车道。但浮岛没有提议,三泽也没有下命令。 梨绪为何自杀了呢? 三泽希望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后,才去面对梨绪的尸体:他心中升腾着对浮岛的怀疑。 带着火气的话语冲口而出: “你跟斋田交往过吗?” “那检察官您呢?” “我没跟她交往。” “我也是?” 沉默。 三泽变成了检察官的口吻。 “你为何让斋田做吉田元治的调查?” “得到您许可的。” “因为你说吉田是盗窃的嫌疑人。” 实际上,吉田是强奸致伤的嫌疑人。有让实习生调查轻微案件的嫌疑人的安排。但是,强奸是严重罪行。更何况让女实习生担当,只能说是胡来: “我大意了。” “你撒谎:” 三泽看透了浮岛的心。浮岛对梨绪相当来劲。可是,他自己是检察事务官,有妻子儿女。所以,他不能直截了当表达心意,郁闷使他转向性虐似的举动。可以说,是恶劣的性骚扰。若梨绪不坚定,就可趁虚而人:恐怕这样的算计也起了作用。 这案子正中他下怀。让梨绪面对强奸男子,引出了超过浮岛预料的结果。 吉田元治狂喜。他一边舔舐似的盯着梨绪的身体,一边得意洋洋地、细致入微地大谈自己如何强暴了女性?梨绪很刚强。她瞪着吉田,时而呵斥他,继续取证丁作。可是,当吉田嘲笑说“任何女人,到了最后都扭屁股”时,梨绪眼里流出了泪水。她呻吟般说:“我也曾被强暴过。简直跟被杀了一样。” 自那以后,梨绪和浮岛迅速接近。 “门卫多次看到,你跟斋田在检事室待到半夜。” “我们只是商量工作而已。” “是你想用这种方式谈吧。” 当三泽加强了语气时,镜子里的浮岛的目光也尖锐起来。 “检察官您也跟她谈过吧。” “那是没办法。自那以后,斋田经常请假。” 看上去,镜子里的眼睛带着笑意。 “有何奇怪的?我是担心她,跟你不一样。” “您听到哪个地步了?” “什么哪个地步?” “强暴的事。斋田跟您说到什么程度?” 有点挑衅的说法。 “我就听说,她读短大的时候,被一个崇拜的咨询师下了药侵犯了。” “就这个?” “什么‘就这个’……?” “她小时候,父母死于交通事故。” “那我知道。” “她被叔叔家领养,但被那个叔叔调戏。” 三泽屏住气息——他第一次听说。 “叔叔每天晚上拿着糖果出现在她的房间。她说,被咨询师强暴的时候,清晰地想起了这些事情。大概是不愉快的记忆,所以曾无意识地要抹掉吧。但是,她硬是被唤醒了记忆。所以,她逃到东京。她要惩罚男人。于是决心通过司法考试。” 要惩罚男人。三泽从梨绪那里听说的,就这个结论而已。 虽然是让三泽震动的话,但在梨绪已死的此时,与其说是同情,毋宁是对浮岛的几分嫉妒和憎恶。 “你跟斋田上床了吗?” 浮岛顿时怒目相向。 “您怎么能捕风捉影!” 三泽也火了。 “什么捕风捉影!你使阴招接近女人!弄来个强奸犯,把斋田搞得神神经经。明白吗?她自杀,是你造成的!” “您也同样有罪!您上星期对她做了什么?” “我怎么啦?我做了什么?你说!” 后面响起了喇叭声。 浮岛猛地加速,冲过了十字路口,跟上前面车子之后,一双压抑着怒气的眼睛映在镜子上。 “您不是带她去司法解剖了吗?” “那又怎么样?这是实习的一环。实习生来了,都要看一次。” “为何那么巧,不是西田教授,而是大井副教授执刀?那家伙变态的。他甚至要站在一旁的女警摆弄尸体的阴部。” “不是冲大井执刀去的。” “而且,那天的尸体是年轻女子。大井不是又说了过分的话吗?” 哎哟哟,好好看吧。这尸体的身子,比你还棒哩—— “那家伙真不可救药。不过——” 浮岛打断他,说道:“是您让斋田去碰这个不可救药的大井。斋田的样子,您看到了吧?” 梨绪一身白衣的模样还在三泽脑海里。 她凝视着大井解剖的过程,眼睛里有一股异样的光。她一定极其厌恶这个欢欢喜喜地在女人身体上切切割割的大井吧。 从正前方玻璃门,可见梨绪住的高级公寓。几辆警车停在那里: 浮岛平静地说:“我承认,我让斋田去碰吉田元治了。检察官,请您也承认吧——让大井副教授起了吉田的作用。想动摇她的心,乘虚而入。您觉得她倾向于我,感到急不可耐。” “不是。” “去喝酒散心时,您黏在她身边。我很吃惊,也算是见识过了。您那么拼命说好话,要讨好她。” “你这混蛋,偷听别人说话!” “您的心情,我明白得很。” “住口!你明白什么!” “她仿佛有一种魔力。一旦喜欢上了,就不可自拔。” 一瞬间,两人注视着同样的高度。 “解剖是星期四。斋田自那以后就不正常了。喝酒散心时,她几乎没有开口。星期五也闷闷不乐。然后过了周六周日到今天,她自杀了。” “你说是我造成的?” 浮岛驱车驶近高级公寓,用于巴巴的声音说道:“是的。就是那次解剖造成的。是您,把她推到自杀的境地?” 第三章 在电梯里,二人无话。 三泽心中涌起苦涩的东西。虽然相互推诿,但他已不得不承认。两人为了吸引斋田梨绪关注,玩弄花招,结果形成了间接强暴的共犯关系? 叮是…… 这些不该是她自杀的全部理由。 毫无疑问,梨绪憎恶男人?审讯强奸犯和观察大井副教授的司法解剖,确实唤起了她忌讳的往事吧。但是,她不是决定要“惩罚男人”而要进入法律界吗?要突破司法考试,那可非同般。况且她走的路迥异于学院派精英。为了通过考试,她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事到如今,才说是存男人的丑恶或兽性面前崩溃,选择去死呢? 回避责任——也许是吧。另一方面,三泽又想,如果将梨绪的死都作为自己的责任背起来,检察官就做不下去了。 他眼看前方说道: “我没跟她上床:你呢?”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回应道:“没上床,我发誓。” 二人在七楼!出了电梯:703室的门打开着:县警本部的几名鉴证人员忙出忙人。有人拿着取证用的塑料袋,可以看见里面带血的菜刀。 “我是地方检察院的三泽。能进来吗?” “可以。基本上结束了。请穿上鞋套吧。” 接过鞋套套上,直起身子的三泽和浮岛对视一下——二人目光黯淡。里面有梨绪的尸体。 沉住气。三泽念叨着,迈过703室的脱鞋处。走过短短的走廊,十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啊!” 首先发出声音的是浮岛。 “这是……!” 三泽也嘀咕起来。 难以置信的情景。 地上散落着无数纸张。恐怕说是垫着纸张更合适吧。木地板的大半被纸张遮掩了。全都是复印用的纸。每张纸上,都写着草草的大字。 “去死吧!” “像你这样的女人去死吧!” “去死、去死吧!赶紧消失!” 在纸的地毯上,是梨绪。稍微走样的、正坐的样子。她背靠着床,双膝跪地。双臂无力地下垂。头也垂着。头发遮着脸。如果不是罩衫的胸部一片鲜红,看上去或许以为她在打瞌睡。 三泽怔住了。没有哀痛也没有叹息。甚至没有浮现想要对梨绪说的话。 “真的是自杀吗?” 好不容易冒出来的话,是他最直接的感想。 为他这句话,窗边的男子回过头来。 这是L县警本部的仓石义男。他做了八年验尸官,是个“清理尸体的人”。 “是谁说了可以进来的?” “你、你说什么……?” 一时间,三泽热血上涌。警方调查人员这副德行—— “验尸原是检察官的本分工作。为方便起见,让你们做而已。请你别忘了。” 仓石目光锐利地盯着二人。 “那么说,你来看?” 三泽语塞。地方检察院方面,别说验尸班子,连采指纹的人都没有。 “无益的话别说了。请解释一下:这里有哪些说明是自杀?” “看现场就知道了嘛。” “我看了才说的。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吗?” “没有。” “既然如此,怎么会有这么多威胁、恐吓的字句?” 仓石缓缓地眨眨眼,说道:“你希望弄成他杀吗?” 一言中的。三泽心想,难道真是自杀?他感觉到身边的浮岛一下子僵住,不禁战栗了。我们希望弄成他杀?为了逃避责任? ——混账。 三泽驱走思绪。恐惧没能完全挥去。被仓石看透真心了。硬是逼出来了。不,不是的。县警本部的调查人员不可能知道检事室的内情。原本自己并不期望是他杀的。梨绪没理由自杀的。而且,眼前的情景看起来是他杀的现场。随口说出感觉而已。 “既然鉴定为自杀,请说出根据。” “就例如这个吧。” 仓石转过头,兴味索然地说道。视线前方,是放在飘窗台上的金鱼缸。一尾“和金”正在缸底鼓着腮部。一旁的塑料容器是放饵食的? “它跟自杀有何联系?” 三泽说话时,一名鉴证科的新人冲向仓石,向他报告着什么。三泽急着要说话,对方抬手示意他“等等”: 三泽“哼”了一下,望向浮岛。浮岛的侧脸煞白。他凝视着梨绪,双拳紧握。拳头在微微颤抖。 三泽感觉到浮岛思念之深。 他自己又如何呢? 三泽无法正视梨绪。他,一直没去看:心思沉浸在所作所为的罪恶感之中。 “你怎么看?” 浮岛没有回答。 “自杀、他杀,是哪个?” “我……不知道。” “这些恐吓的话,你怎么看?” “不知道。我……” 在车里产生的不快,已经连根拔掉了。 “平常心吧。别叫仓石看出来了。” 三泽对浮岛耳语一下,吐出一口粗气。他环顾房间内。 房间内东西很少。单人床。小桌子。安息香盆栽。左边架子上塞满了法律书:右边架子上是带传真机的电话。垂下一页传进来的纸。上面也是草草写着“去死吧!”。 梨绪在安息香盆栽旁边。他又挪开了视线。他感到眼睛发热。 “虽说是实习生,可也算是我们自己人。我想尽早知道验尸结果。” “解剖室那会儿,她也在吧。” 仓石说的是上周周四司法解剖的事情。他当时也在: “好啦,说说自杀的根据吧。” 三泽粗声粗气地说道。仓石仍旧不动声色。 “看刺伤痕迹了吗?” “还、还没有……” 仓石在尸体旁跪下,用手指拨开罩衫扣合处,露出伤口: “利刃与地板平行插入。如果是刺杀蹲下状态的人,会形成向下的角度。” 三泽只向前迈了一步。浮岛没动静。 梨绪的鼻梁进入眼帘。白皙的脖子也… 三泽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动了。 “也有站着被刺杀的可能性吧?被人捅了之后,蹲下似的倒下来——怎么样?” 仓石直起身,用下颚示意一下安息香盆栽。 “叶子上有血迹吗?” 目测不能确定。 “血迹鉴定也呈阴性。不过——” 仓石摘下安息香的叶子,翻过背面。可知即使三泽的位置都会溅上血迹。 “只有背面。不可能是站着被刺中的。” 三泽点头,回到他最大的疑问上面。 “这遍地的传真纸是怎么回事?有人在刺杀斋田之后,撒下的吧?” “你视而不见吗?仔细看看吧。纸张在身体下面,血迹在纸张上面——这个女人自己撒完之后,刺了心脏。” 三泽闻之一怔。 “自己撒……?” “她不仅撒了,传到这里的,恐怕也是她本人所为。” “嗯……?” “很简单。在自选商场,或者就在检事室也行。” 空转的脑子里,回荡着仓石的声音。 “正在做笔迹鉴定。电话记录也是。会有结果的。” “请等一下。” 三泽的声音走了样。 “斋田为何这样做?写恐吓信给自己?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信不信由你。” “你说由我?你小子说什么风凉话!” “分解式同一性障碍……” 说话的是浮岛。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没能马上进入脑子。分解式同一性障碍—— “肯定是它。我觉得,她这个人是多重人格……。在她身上发生这种情况不奇怪。” “咚!”石头落地了。 三泽的目光落在笔迹潦草的传真上。如此粗野是怎么回事?充满恶毒的话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梨绪写下的,就是跟她迥异的另一个人格使然。不这样想,就说不通。 小时候遭受叔叔的性虐待。为了回避痛苦,梨绪在自己心中建立了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承受了忌讳的记忆。然而—— 新生的人格不就是“男人”吗?梨绪发誓成为法官、“惩罚男人”,却在内心里培育了一个“男人”。如果是这样,只能说是讽刺。这个“男人”发现并且袭击了梨绪。驱逐了“女人”。恐怕是强奸犯和大井的司法解剖触发了这一点。 三泽低下了头。 “是他杀。斋田被自己身上的‘男人’杀掉了。” “是自杀。” 仓石叮嘱似的说道。 三泽重燃怒火。 “形式上是自杀。文件上也可以是。可是,斋田不是想死而死掉的,是被‘男人’掌握的手往自己胸口插了刀子。这点得认可吧。” 仓石鼻子“哼哼”地笑一下。 “所谓多重人格,是身体的争夺。杀掉了身体,一无所有了吧。” 三泽眼睛一瞪,说道:“你懂什么!她一路走来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两种人格激烈交锋已经无可避免,走进了死胡同。我觉得,她灵魂和身体都崩溃了。” “也并不只限于多重人格的人吧。一般都是搅混在一起分不清的,谁不是带着好几种人格活着呢。” “你想说,斋田不是多重人格吗?” “把没有的事弄成有的样子,是对死者的亵渎。” 三泽跳了起来。 “亵渎的是你吧!你知道她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凭什么知道!” “至少,拿刀刺胸的,不是你们说的‘男人’,是女人自己,这是确实的。” “你直截了当说!根据是什么!” 仓石转过头,望向金鱼缸。 “你看吧。人也好、鱼也好,心满意足时的脸很相似。” “开什么玩笑!说!你为何断定不是‘男人’刺这一刀!” 仓石走到窗边。打开塑料容器的盖子,从中捏起一撮干燥的水蚤丢进鱼缸。 “喂——” “别说话。” 水蚤像烟雾似的散开去,在水中缓缓下沉。落到“和金”面前。“和金”张开嘴,“嗖”地吸人饵食,但是又吐出大半。 仓石回过头来。 “看见了?” “这又如何?已经吃饱了嘛。” “没错。女人在死前喂了饵食。她决定要死,所以比平时多喂了吧。” “这说明什么?” 仓石一副“还不明白吗”的神色,说道:“你们所谓的‘男人’,会细心到这个地步吗?” “啊……” 视界顿时黯淡下来。 三泽仿佛看见了她的身影——喂饵食的身影。梨绪弯着腰,哀伤的目光注视着金鱼…… 他仰望天花板。 “男人”并不存在。就是梨绪本人杀死了自己。 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记得受了叔叔性方面的虐待吗?寄托痛苦的另一种人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不,等一下。 “恐吓传真的解释说不通。” 浮岛说道。这句话代表了三泽的疑问。 “调查官,请解释一下:是斋田自己,而不是‘男人’写下并传送了这些恶劣的恐吓字眼吗?” 三泽一副忘记了自己的丁作的口吻。 “是的。” “我不明白。斋田为何这么干?” “是伪装。” “她要弄成他杀的样子?” “没错。” “将自杀弄成他杀是为何?你是说,斋田要把谁拖下水吗?” 三泽感觉到掠过一阵凉气。莫非我们会…… “不是。那是欺骗自己的伪装。” “欺骗自己……?” “她想弄成遭到强暴的样子。希望只在形式上也好,是在憎恨男人之中死去的吧。” 仓石看着梨绪的尸体。 “这个女人并不憎恨男人。她不共戴天的是女人——也就是她自己。” 浮岛不眨眼了。三泽也是。 仓石的视线停在梨绪身上。 “我忘不了她注视解剖的目光。那目光在说,快动手吧,碎尸万段!她厌恶女人的身体。在她眼里呈现的,是脏污得不可原谅的东西。” “没劲”——一瞬间,仓石脸上掠过这种表情,他走出了房间。 神情恍惚的三泽和浮岛留在房间里。 憎恨女人、憎恨自己。所以,杀死了身为女人的自己…… 三泽咬着牙关。 性方面的虐待。强暴。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她认准了招致肮脏行为的自己,才是肮脏的。一直责备着自己。一直憎恶自己身上的“女人。” 她明白,这样并不合理。梨绪挣扎着,想要憎恨男人。拼命要打败过去。她振作起来,决定要“制裁男人”。通过这样做,清洁起来。她披上好几重铠甲,开辟通往法官的道路。然而—— 强奸犯剥开了她的铠甲。在解剖台前,她看透了自己的本性。 只能制裁女人。 绝望。这就是她自杀的动机。 可是,不明白。即便这样,还是不能理解——梨绪的原点。她是如何变得憎恶“女人”,以至于毁灭自己? 梨绪还隐藏了某些东西。她还有秘密。她带上这些秘密,独自离开了人世。——三泽强烈地感觉到。 “浮岛。” “……是。” “斋田问过你什么问题吗?” “就那些。车上说的,就是全部内容了。” 浮岛手按太阳穴,好像想起了什么,发出“呵……”的声音。 “怎么了?” “听见说话声——她这样说过。” “说话声?什么样的?” “她没说。” “……是幻听?” “不知道。” “斋田为何死了?” “大概是想到自己不能制裁男人了吧……” 三泽点点头。 “是我们杀了她。” “对。就是这样。” 浮岛声音哽咽。 三泽看着飘窗台上的金鱼缸。 在解剖室里,仓石的锐利目光不单只捕捉到梨绪的表情吧。三泽也在,他也紧张地窥探着梨绪的情况。而今天,面对着梨绪的尸体,三泽和浮岛的举动,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呢? 不会被追究责任。但是…… 刑警鉴证人员进入房间。他们要运走尸体。 好几只手把尸体搬上了担架。头发蒙面,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看见面孔。三泽感觉,她希望这样。 悔恨勒紧了他的胸膛。 “听见说话声——” 梨绪隐瞒着什么呢? 问出来就好了。作为上司、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能实实在在地减轻她的苦恼就好了。 浮岛抽动着鼻子? 三泽合掌。最后没有移开视线。 毛毯覆盖的梨绪刚刚抬出房间。 第四章 ——真蠢。 梨绪骂自己? 从见供的目光里,她看到了“叔叔的毛病”?这感觉就是瞬间而已,自己过虑了。见供的目光很温柔,怎么看她都看不腻:把见供和叔叔归在一起,实在有问题。 “梨绪,能帮我一下忙吗?” 喝完第二杯红茶的时候,见供说道。 “怎么帮?” 梨绪兴致勃勃。 “嗯,整理一下藏书。” “这我行。” “可以吗?” “当然啦?只要我能帮上忙。” “谢天谢地!那,请过来这边——” 二人返回日式房间,从那里出外廊,穿拖鞋“吧嗒吧嗒”绕过小平台。从巾间横穿精心收拾的中庭,院子深处有一间茶室;再往里走,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混凝土平房建筑物。 “就这里——我家的图书馆。” “这是图书馆?” 梨绪心情颇佳,见供打开门的瞬间,她还“嘻”地一笑。 阶梯通往地下。 “意外吧?书放在地下室里。” “啊,不,没关系。” “好,注意脚下。” 因见供大步走下阶梯,梨绪未及思索便趿着拖鞋跟上去。有点昏暗,而且阶梯陡急。 地下室是木地板,面积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中央放一张沙发和桌子,三面墙壁是固定的书架。究竟有多少书,简直无从估计:就在梨绪环顾一周时,突然感到颈脖处冒出冷汗。虽然很轻微,但涌起一阵晕车似的呕吐感。 ——糟了,怎么办? 梨绪不知所措。 见供伸手去拿书。她想出去外面,但怕说出来的话,见供不高兴了。她忍耐着不舒服,可又出现了目眩。脑袋开始发麻。 见供察觉了,突然回过头来。 “你怎么啦?”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 梨绪朝沙发迈出步子,但一下子失去平衡,幸亏见供抱住了她。 宽阔、温暖的胸脯。 ——不可能。怎么会是…… 梨绪屏住气息。 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曾经设想过种种见到“老师”的情景:是否谈得来,能否让他高兴,会成为恋爱对象吗……可是,从没想过第一次见面就被抱在怀里。 “不要紧吧?” “是……” 目眩似乎正变为某种舒心的东西。 可是…… 太快了。梨绪的脑子发出这样的警告。 只剩下五秒钟。 梨绪拼命抓住思绪,在五秒钟里一再用双臂去推见供的身体。然而…… 两人身体没有分开。见供揽着她后背的手臂反而更有力了。力量还渐渐增强,由“抱住”接近于“搂紧”。力大得出乎意料。是与爱情不沾边的、包含某种恶意似的力量—— 令人心跳的拥抱一下子变成痛苦。 “讨厌……” 梨绪微弱的惊叫没有带来任何改变。集中在后背某一点的力量越发大了,梨绪的身体以那里为支点猛向后仰。 痛苦变成了恐惧。 梨绪挣扎着,仰望见供的脸,不由得屏住气息。 是叔叔的目光在俯视。 “跟你亲热啦。” 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 “讨厌,救命啊!” “想要才来的吧?瞧你那副渴望的表情。” “不是!讨厌你!” 见供咧嘴大笑。 “甚至还利用父母双亡这件事。显而易见啦。不就想博同情黏上我嘛——母狗秉性。” “不,不——” 压迫后背的力量消失了。刚发觉这一点,她的身体就被粗暴地丢在地板上。庞大的身体趴伏下来。见供骑着她,膝盖压着她的腹部,他揪住罩衫胸襟撕开。 梨绪拼命叫喊。 她边哭边喊。然而,身体已经失去抵抗的能力。 “不要,求求你!不要!” “哕嗦!” 梨绪已近于无抵抗,见供猛抽她耳光。 她睁着眼睛停止了动作。手、脚都不动了。因恐惧而陷入捆绑状态。 衣服被脱掉。身体被摆布。 她想闭上眼睛。至少想这样。 见供压下来。不仅是目光,连那张脸也完全变成了叔叔。项链被扯掉。珍珠“哗”地散落在地板上。妈妈的纪念物—— 就在这时,叔叔的脸轻轻摇晃着,变化起来。梨绪发出不成惊叫的惊叫。 是爸爸的脸。 额头上汗津津的爸爸,满脸通红俯视着她。 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可怕的孩子!这孩子真是个可怕的孩子!” 妈妈的目光瞪着梨绪。像看野猫似的目光。 是吗……? 是因为我……? 是我不对……? 真相突然呈现了——一定是那样。 妈妈杀了爸爸。 妈妈故意猛打方向盘,冲向对面的车道—— 梨绪想起来丧礼那天的事情了:并排的两口白色灵柩…… 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油然而生的喜悦…… 见供的呻吟被耳鸣吞没了。 她听见了别的声音。是自己的声音。 “去死吧!像你这样的女人,赶紧去死!去死吧!去死!赶紧消失!” 第一章 在“中央银座大道”,还稀稀拉拉见到主妇购物的身影。 离约定的晚上七点还稍早,佐仓镇夫脚步轻松地踏上杂居大楼的阶梯,推开小酒吧“猫”的门。他处理好一大堆事情之后,出来喝一杯。这种爽快的解放感,即使在年过四十之后,也没有消减。 店内是家庭式餐馆那样的明亮。柜台正中处,有丰满的美玲妈妈桑的背影。她手拿口红,窥看着带镜子的小粉盒。镜子的角度“刷”地一转,没有假睫毛的小眼睛看着佐仓。 “哎哟哟,佐仓君,这么快呀?” 佐仓苦笑了。 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肯定时效已过——佐仓被美玲引诱上床破了处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当时的美玲热衷于脸颊红扑扑的新人,仅就佐仓所知,她在L县警本部有四个“兄弟”。 佐仓在美玲旁边的椅子落座,环顾镶镜子的狭窄店内。仅有的三个雅座都空着。 “有人要来吗?” “嗯。跟北泽约好了。” “从山沟沟的金盛警署过来?” “不,是科搜研,这边的北泽。” 这个北泽,是佐仓就读的高中低了很多届的校友。这次办“杀害教师案”,做DNA鉴定时北泽帮了忙,佐仓在傍晚打电话约了他。对方也嘟嘟囔囔,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莫非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科搜研有个北泽吗?” “是个年轻的技术干部嘛。之前带他来过几次吧?” “啊,对对!我想起来了。那位耳朵很大的眼镜先生吧。” 美玲说着话,已经麻利地化好妆,伸手到墙壁,按亮营业时的照明灯光。陌生的五旬女人变成了熟悉的妈妈桑面孔。她鲜红的嘴唇突然咧开。 “上次那个——佐仓君!你立大功啦!那宗东部住宅区的老师遇害案。” “哦,是啊。” “课里人说的呀。嫌疑犯沉默不招供,是你穷追不舍搞定的。” “哪有这么英明嘛。” “肯定没错啦。连神田先生也夸你。” 还真是那么回事。神田是中央警署刑侦一课课长,佐仓的顶头上司。 “不过嘛——”美玲一边说,一边绕到柜台另一侧。她把垂在胸前的霓虹色披肩搭在肩头后,洗一下手,从冰箱里取出冰块。 “你最初也认为可以简单搞定吧?转眼间就逮住犯人了。” “对对,是这么想的。” 两周前的今天,这里中央市的东部住宅区,二十九岁的高中教师比良泽富男被勒死。罪犯是五十二岁的原酒店服务员深见忠明。深见深夜里潜入比良泽富男家想偷窃,与醒来的富男打斗之后,用领带勒死了富男。深见慌忙逃出门外,被邻居看见了,打110报警。如妈妈桑所说,仅仅三十分钟之后,深见就在住宅区内被捕。 “说是瓮中捉鳖啊?听说他捂着流血的鼻子,躲在铁轨边上的库房后面哩。” “对对。在住宅区东面,被铁轨的铁丝网挡住了。” “真是个笨蛋。往西逃就行了嘛。” 美玲恨恨地说着,用冰锥“嘎吱、嘎吱”地插冰。 “可第二天,我吓坏了。听说是立马就擒,就放心了,但到了八点、九点,没有一个人露面啊。这里可是办了青木君的生日聚会哩。结果我一看电视新闻,说是嫌犯就一句‘我没干’,什么也不说了。我又气又恨——一个人吃掉了满桌子美食。” 佐仓同情地点点头。 这家店子对中央警署刑侦一课的依赖度极高。据说去年发生白领凶杀案,侦查迟迟没有进展,店里连续一周顾客为零,惨得美玲都认真考虑关门大吉了。也不算是赎罪吧,破案后一段时间,大家频频光顾,砸下钱了。这里面可不单单是情谊。大家明白,这里是不用在乎保密、什么都可以说的“刑警专门店”,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美玲踮起脚伸手去架子上取酒瓶子。她背着身继续唠叨。 “所以啊,如果大家正在查案子,我就等着吧。可是这回呢,抓住罪犯了,大家还不来,我很受打击呀。” “哎呀,都忙着呢。” “我知道哩。就那个什么汤浅律师的缘故吧?无论什么犯人,他都教唆那些家伙缄默。” “就是这个事。恰好轮到他是那天的辩护律师。” “我真想控告他妨碍我做生意!不过,佐仓你一个星期就让罪犯招供了,帮了我大忙。当时真是不知所措呢。辛苦啦。来,这是我请你的。” 随着一下子阴转晴的语气,一杯威士忌饮料递了过来。 佐仓说声“谢谢”,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美玲叹着气,往碟子里放小点心。 “这下子,比良泽家也完啦。当爹的县议员,死在女招待的高级公寓;儿子遭抢劫杀害。受诅咒了吧?简直就像肯尼迪家族一样啊。” 佐仓咧嘴笑了。 “妈妈桑,这两者搁在一起,肯尼迪可要哭啦。他老爸是自作自受,儿子富男身为教师,听说也是个玩弄女性的家伙哩。”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嘿,真是。” “不过,说到比良泽,是个名门啊。从前很早了,老爷子做了三任市长哩。” “我知道。我念小学的时候,就是比良泽市长。” 美玲手拿加冰威士忌回到柜台边。 “还有,那罪犯是个什么家伙?报纸上说,是个孤家寡人?” “嗯。深见离婚二十年以上了。” “理由呢?” “老婆红杏出墙啦。” “嘿!” 美玲冷不防大喊一声。眼神里带着好奇之色。 “他太太离家出走了?” “不,他跟儿子血型不合,就暴露了。” “嘿!” 惊呼声比刚才大了一倍。 “深见结婚,刚好是在三十年前。第二年,长子出生了。到上小学的时候,查了血型,深见是B型,老婆是O型,可是,儿子却是A型。” “哎呀,那就完了。” 美玲不屑地说道。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传来打开的声音。佐仓笑脸相迎,但进来的是扛着威士忌箱子的同行。美玲招呼一声“辛苦啦”,在单据上签名。 佐仓的目光落在手表上。七点二十分。“杀害教师案”告破,县里应该没有让科搜研加班的大案了。 “不过,这家伙也是小气啦。” 美玲愤愤然说道,拿过佐仓的酒杯,给他续上。 “什么方面?” “不是说孩子要上小学了嘛,是最可爱的时候啊。他要能包容下来就好了。” “是吗?那家伙办不到吧。” 佐仓心想,从深见的角度看,估计他不会原谅老婆。 “那离婚之后,深见怎么了?” “他一直是AS观光公司的员工。个人发展就到课长而已,到前年为止,在车站前面的AS酒店做前台的头儿。” “没女人跟他?” “说是交往过几个人。也跟女人同居过,但没能结婚。最终,独身成了他下岗的理由。他说,社长直接跟他说,你什么也不用负担,别干了。” “的确也是啊。” 美玲的回应里没有同情的味道。 佐仓接着说:“他被解雇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找不到再就业的活儿,过了一阵子无家可归的生活。” “因此就生活拮据,堕落为小偷了——可喜可贺。” “很冷漠啊,妈妈桑。” “就是那原因吧?——摸进比良泽家,是因为他家看上去有钱吧?” “当然,深见原本就熟悉本地情况。这住宅区有他离婚的老婆的家。” “哦,原来是这样。” 美玲兴味索然,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看着佐仓。 “挺奇怪的吧?” “嗯?什么事情奇怪?” “他为何逃向东边?明知道是铁路,过不去的。” “深见说是慌不择路了。他说冲出比良泽家时,西边人家的窗户打开了,看见一个女人的脸。于是掉头往相反的东边跑。好一会儿才清醒,到现在还后怕。他慌慌张张寻找藏身之处——怎么样?” 美玲嘟起嘴,说道:“咳,有点儿不对劲嘛。那种时候,该动物性本能起作用吧?要是我,可不会逃向危险方向。” 佐仓笑了。 “妈妈桑要是嫌疑犯,我可没招了。” “瞧你说的。” 美玲倒上第三杯加冰威士忌,脸上浮现带有意味的笑容。 “佐仓,你该说了吧:你是怎么搞定缄默的深见的?” 带血腥味儿的工作不希望在家里说。但若是对同事谈自己的功劳,会讨人嫌;对记者稍流露出自豪感,又为组织所不容。深知这一切的美玲,也就个人兴致和“生意”兼顾了。 “他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哎哟哟。” “真的。他一开始只是说,我谁也没杀;我连吓带哄,可他像尊佛像,没有反应。实际上,这是一件鉴证起决定因素的案子。” “噢噢,那,你使出了什么绝招?” “最初根本没用。现场是比良泽富男的房间,是位于一层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指纹除了富男自己的,还有二十三种。但没有符合深见十指的。毛发也不一致。有很多血迹。不过,富男口鼻也出血不少,一眼看去,难以判别是富男的鼻血,还是深见的鼻血。” “说不定,两人血型一样?” “不,刚才说了,深见是B型。富男是A型。” “那么,一查不就知道是谁的血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不行。送上来的鉴定结果,都是A型的。没有一个是深见的B型。” “怎么回事呢?鼻血没洒在房间里?” “差不多是这种结论了。可是——” 佐仓端起杯子,呷一口酒。 美玲焦急地往前靠。 “哎呀,别卖关子啦。‘可是’什么?” “他没通过DNA检验。大块的血迹不是做血液鉴定,而是送去DNA鉴定。其中一块的型跟深见的一致。” 美玲瞪大了眼睛。 “型?DNA也有型的说法?” “你不知道吧?我也是头一次了解到。真是厉害。血型就四种吧?DNA有四百三十五种!竟然就有跟深见的型一致的。而且,那种型,约一百万人里面只有一人有。” 美玲发出了今天最大声的惊叹。 佐仓颇为自得,继续说:“L县人口大概二百八十万。所以,我对深见说——留在杀人现场地板上的DNA型号,在本县内就三个人有;而从那所房子里,有一个型号相同的人冲出来。你认为,法官会认为是别人吗?” “说得精彩!” 美玲拍案叫好,又压低声音: “然后呢?” “深见闭上眼睛。足足三十分钟之后,他睁开眼。然后他打破了一周来的沉默,说:‘对不起,是我干的。’” “果然是你的功劳啊!” “所以我说了不是我,是DNA检验。” “不是啦。是你的说法好。谁都抵挡不了嘛——我敢保证。” 美玲向他挤一下眼睛,给他的杯子倒酒。 佐仓很快乐,也有酒精的作用。 是科搜研的北泽帮忙,才有这么爽。不仅是这样。明知是北泽的功劳,神田课长却表扬了佐仓,这很让佐仓开心。半年前,神田声称要把佐仓的手下青木调走,佐仓便放话说要调青木,就把他也调走。自那以来,他跟神田的关系就有点别扭。以这次破案为契机,显示神田让步了。神田在妈妈桑跟前说了话,算准会传到佐仓那里。说来,“猫”这家小店,像这样不知修复了多少人际关系。 “哎哎——” 不知不觉中,美玲已经返回柜台里面了。 “我读了报纸,留意到一个细节:被抓住时,深见手拿一个塑料容器。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噢噢……” 是个半透明容器,就像是比胶卷盒子瘦一圈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深见说是捡的。” “那玩意做什么用的?” “这个也不知道。有人说,大概是装药的随身盒子。” “有道理,像是那么回事。” 美玲打开有线广播的开关。演唱的间奏旋律轰然而起。 “眼镜先生要唱歌吗?” “那家伙唱《早安少女》最厉害了。” “看来,你们今晚要醉酒欢歌啦。” “打算约他这么干的。嗯……” “过八点了。打个电话看看?” “对。” 佐仓从怀里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正在震动。 “哎,我是北泽。不好意思迟到了。我现在离开总部,十五分钟就到。” “妈妈桑生气啦。说你到这个钟点,磨蹭啥呢?” “这个……”北泽语焉不详了,“验尸官仓石给咱们所长打了电话。所以就耽搁了。跟那宗杀害教师案有关,到了之后,我跟你详细说。” 第二章 佐仓的醉意无影无踪。 他和北泽在里头的雅座窃窃私语。 “仓石警视有何话说?” “他在电话上就说了一句:查清楚DNA。” “查清楚……。什么意思?不是查清楚了吗?” 佐仓皱着眉头,窥探厚厚的镜片背后。 北泽有点儿神色不安。 “当然认真查了。纵列式反复配列多型——是将被称为DNA的MCt118的部分大量复制后进行鉴定的方法。118是不生成蛋白质的无意义遗传因子,在个体差别明显的地方,对于识别个体非常有效。” “之前听说过了。结果是四百三十五种之一,是一百万人中有一人的型。而它恰好与深见忠明的型一致——这一点没问题吧?” “没问题。” 北泽的大耳朵通红。 佐仓停了一下,又说道:“那么,为何仓石警视还交代‘查清楚’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所长没追问他吗?” “他很生气,挂掉了电话。” “所长挂了电话?” “对。人家说得很生硬,他就火冒三丈了。我是一般职员,可所长是参事官的级别啊。” 佐仓点头。那可比验尸官的级别高。而且科搜研的诸位跟官员还有不同之处,就是作为研究人员的自尊。 “所长挂断电话之后,直接去问刑侦部长了。可是,田崎部长对此一无所知。” “简而言之,是验尸官自作主张给科搜研打了电话?” “看来是这样。他们刑侦部的人打了验尸官的手机,但手机却在他的抽屉里头响。” “单位宿舍呢?” “据说没人接电话,所以派了人去看,他不在家。看来是照例又出去喝酒了,但他是老换地方的,找不着。” 佐仓叹口气,抱起胳膊。 “那,科搜研方面怎么办?” “结论是明天问验尸官,然后大家就散了。” 佐仓顿时败了兴头。这样果断清晰,实在是搞研究的做派。 美玲妈妈桑送来小食。 “严重吗?” “嘿,也不能咋的。” 佐仓打算轻松应付,但语气略显凝重。被美玲看透实情了吧。 佐仓看着北泽。 “你怎么看?” “嗯?” “就那验尸官的意思呀。他是说,得重做DNA鉴定吗?” “我觉得没这个意思。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有的话,也许说的是:试试用别的鉴定方法吧。” 佐仓吃惊不小:“还有其他方法吗?” “对。可以做DNA的Q部分的鉴定;在警察厅那边的科警研,还有th01的方法。” “你说得好懂一点:做了这几项,可以增加精确度吗?” “就是这么回事。” “这次为何没做?” “那是……做了MCt118之后,鉴证那边没送测试材料来。” 每一百万人中一个的概率——因为MCt118出来了决定性的鉴定结果。紧接着深见忠明全面招供,刑侦方面顿时松弛下来,这也是事实。 深见是真凶——佐仓对这一点没有动摇。无论科学侦查如何进展,招供是“证据之王”,这一点没有变。他没有诱导,也没有恐吓。他说了DNA鉴定的结果,深见听了,以自己的意愿招供了。如此可谓铁案。报告也顺利写成。下周由地方检察院起诉,深见将出现在公诉庭上。 可是…… 查清楚DNA! 如果这话不是仓石说的,他会嗤之以鼻。 在L县警本部,仓石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他有种种绰号,诸如“终身验尸官”、“尸体清理人”、“一夫当关”之类,以其黑道风格和辛辣言辞令人瞩目。为上司忌惮的另一面,是年轻人的趋之若鹜。拥戴他的“仓石学校”的弟子,不但在鉴证人员中,在刑警中也为数不少。 不知是幸或者不幸,佐仓迄今没机会跟仓石过招。应该说是自己在躲他吗?那家伙,是生理上就难以接受的类型。且不说实情如何,单对高大形象投以怀疑目光这一点而言,不妨说,是刑警的习性。 “北泽——你也是仓石学校的弟子吗?” “哦,不是,我……” 北泽语焉不详。 “我不是试探你,直说好啦。” “跟他去喝过几回,仅此而已。” “不算倾倒吧?” “因为科搜研绝少出案件现场。其他人嘛,都是在现场明白仓石验尸官有多厉害的。” 在现场明白他有多厉害…… 佐仓突然觉得不自在了。因为佐仓自己一直是出现场的,几乎都腻了。在现场,所有人都是倾全力凭经验和眼光查找线索。在常识上,某人连续有特殊发现,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一些年头的刑警和鉴证人员的眼力,并没有多少差距。这是佐仓的看法。可是,如果存在那么一个人,他有一双异于他人的慧眼的话…… 佐仓有点发抖。 查清楚DNA! 感觉是有某些结论才说的话。 为了证明深见忠明不是真正嫌疑人,查DNA—— 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佐仓寻找这话的其他意思。他额头渗出汗珠。没有。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仓石还是认为深见“清白”。否则,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他不觉站起身来。 “北泽——告诉我验尸官在哪儿。” “啊?” “找找他。无论如何想今天之内问清楚。” “明白了。我带你去。” 佐仓用手势制止直起身来的北泽。 “不用了。我想跟他一对一谈。” “你要见仓石?” 佐仓一回头,一旁美玲抱着胳膊,脸色凝重。 “妈妈桑,你知道他?” “他以前来过几次。那家伙眼光可毒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觉得被他剥光了似的。” 第三章 小酒店“摸瞎子游戏”名副其实,位于复杂的小巷子深处。 在黑色的门前,佐仓感到迟疑。刑警和鉴证一起喝酒的酒店有好几个,但就像“猫”是刑警的专用店一样,“摸瞎子游戏”是鉴证的专用店。尽管趁着醉意踏足过两三回,但记忆中总是坐不安稳的。 “哟,很少见的面孔呀。” 他还记得明美妈妈桑。明美到门口迎接,那身比口红还要艳的裙子闪烁着。 在结构类似“猫”的店里,有七八张鉴证的面孔。尽管卡拉OK正唱得来劲,还是有年轻人对佐仓进来颇为在意。他可不是一般刑警,是保护县城的中央警署刑侦一课的重案组组长。 佐仓伸长脖子环顾店内,没看见仓石的面孔。 “仓石先生没过来吗?” 他在明美耳边说时,正面洗手间的门开了,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同期进入警署的冈岛。现任本部机动鉴证班的副班长。 “嗨,你在这儿千什么?” 对方先开了腔。 “他说找校长有事。” 明美代答,说话得体。 “可惜啦,五分钟之前还在。” “是这样吗?” 佐仓这么一问,冈岛扯着他:“坐下坐下!”冈岛脚下磕磕绊绊,拉着佐仓跌坐在雅座的沙发上。他醉得不轻。 冈岛硬是扳着佐仓的肩头,问道:“找校长什么事?” “不算什么事,想问他一下吧。” “教师遇害案吗?” “嗯,就为那事。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仓石说了,深见是清白的。” 佐仓看着冈岛的眼睛。还算清醒。 “真的?” 佐仓的声音里带着怯意。 “最初校长好像认为一半可能是清白。因为深见被捕的时候,他说了句‘很快搞定’。” 清白就要释放。仓石因此不当一回事? “完全不明白。他为何断定是清白?” “是因为深见那家伙往东边逃吧?” 佐仓感觉肩头一下子卸掉了力气。那就是清白的根据? “美玲妈妈桑也这么说过哩。” “哈哈,那位妈妈桑真是天才。跟校长有相通之处。” 佐仓心里愤愤然,涌起了放心的感觉:“无稽。现场采到了每一百万人才有一个的DNA啊。” “不过嘛,校长说了,情况不对劲的话,得怀疑鉴定。” “那,有什么不对劲吗?就是说,因为罪犯往死胡同跑,现场物证就有问题吗?你也是鉴证的呀。把这种梦话当真,能搞定现场吗?” “怀疑最铁的物证——这是校长的口头禅。” “这个醉鬼。一辈子都玩学校游戏啊?” 冈岛冷不防晃一下佐仓的肩膀。 “嘿,佐仓,你害怕呀?” “当然啦。我可不是在玩游戏。往东跑怎么了?他本人说得很清楚:慌不择路嘛。” “噢,的确会这样子。” “对吧?那为什么你们校长断定他是清白的?” 冈岛望向空中,像是在使劲开动麻木的脑袋。 “噢噢,我说了,不是那样的,是吧?不是因为向东跑,就断定是清白。我说了嘛,最初感觉一半是清白。后来来到这里,就变成完全清白啦。” “什么时候?” “那是……” 冈岛眨巴着茫然的眼睛。 “对啦对啦,是深见招认那天。” “你说什么……” 佐仓脑子一下子乱了。 就在深见招供那天,仓石确信深见是清白的……? “就是那天啦。当本部一课获悉疑犯自己招供时,我恰好也在课里。部长、课长都高兴得跳起来,可校长神色严峻。后来他双手一拍桌子站起来,有点儿不好接近哩。” “很窝火吧?自己的直觉错了。” 佐仓理直气壮地说着,新的不安却在悄然抬头。 怀疑最铁的物证! 还是DNA的问题。所以,他打了电话给科搜研。很显然,仓石怀疑这次DNA鉴定。 “冈岛——” “……” 就那么瞬间的空隙,冈岛已经发出了睡着的鼻息。 “喂,冈岛!” “怎,怎么啦?” “仓石先生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说实话,校长这些行为,我一概弄不明白。” “他可能去的酒店,该知道吧?” “噢噢,说不定去了老人俱乐部吧。昨天、前天好像都去了。” “老人俱乐部……?” “就是一号街的俱乐部‘夫人’啦。没听说过吗?女招待都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好像也有喜欢那种口味的有钱人。说是法医学教室的西田教授也去那里。” 就是这回事了。 仓石从西田教授那里问到了DNA鉴定的信息。 佐仓站起来,挤过手拿歌词卡片走过来的明美妈妈桑,小跑着离开了酒店。 第四章 进入“夫人”俱乐部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长毛的绒毯加上柔和的间接照明光线。足有“猫”或“摸瞎子游戏”五六倍大的空间里,宽敞的间隔里,配置豪华沙发。 “欢迎光临。” 迎客的长裙女子苗条洗练。脸型也高雅好看,年龄接近五十的样子。 佐仓没打算坐下来。他钱包里只有一张一万日元钞票。 “我找一下人。” 他对女子说着,探出脑袋。顾客寥寥,但因沙发是高背的,有些桌子看不到面孔。 佐仓向女子转过脸。 “L医科大学的西田教授来了吗?” “没有。今晚还没到。” 之所以先抛出教授的名字,是为了打消女子的戒备心理。有效果。女子目光里透出亲切的笑意。 “叫仓石的人来了吗?” 他嘴巴刚吐出这个名字,女人的脸马上僵硬起来,几乎让他不知所措。 “没有……那个……仓石先生今晚也还没……” 真是语无伦次。佐仓难以判断目前的事态。 “明白了。我回头再来。” 就在佐仓一转身之际,门开了,一位晃着棉花糖似的白发的老人走进店来。是西田教授。他一见佐仓,就伸手指向佐仓,可是说不出名字。 佐仓随即接上说:“我是中央署的佐仓。有几次为司法解剖麻烦过先生。” “噢噢,没错没错。我记得。” 西田兴致很高,他带着一个穿西服、夹着包的年轻人。 佐仓被邀请坐下。沙发柔软得要沉下去。两边坐的女人看上去都是四十有半的样子。 西田吃着水果,说起令人意外的话。 “其实啊,这家店是你们仓石君带我来的哩。就在五天前。我太喜欢啦,每天晚上都顺路来一下。” “原来是这样……” 佐仓含糊地应着,拼命整理着脑袋。 仓石带西田来的?为了问DNA的事吗?不在这种高级的店接待,就问不出来吗?解剖执刀医生和验尸官,应该是一唱一和的关系吧。要谈的话,在西田的研究室不是挺合适吗? “哎!恭子小姐!” 西田直起腰,喊一个女人。就是刚才那个一听仓石名字就很狼狈的长裙女人。 “老师,不好喊真名哩。” 旁边的女人笑着规劝他。 “噢,对对。” 西田拍一下自己的额头,一脸欢喜地转向佐仓。 “真麻烦,前天仓石君问出了她的真实名字啦。咱就这里说:他呀,对恭子有意思哩。其实我也看中她啦。哈哈哈!” 恭子过来了,坐在佐仓旁边。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茧子”。佐仓觉得,她不坐在对面而坐在旁边,是不想佐仓直接看见她的脸。 恭子……。不是稀罕的名字。可是,佐仓觉得耳熟。最近在哪儿听过呢…… 他掏出香烟,她很自然地给他点上了。不像临时服务员。窥看她的侧脸,感觉她眼神孤寂,也显得心不在焉。 她是仓石的女人? 不,看刚才她的反应,显然是害怕仓石。那么说,她跟“杀害教师案”有关? “佐仓君——” “嗯。” “你跟仓石君约好在这里见面吗?” “不……” 佐仓心想,机会来了。他探出身子,十指交叉。 “其实,我有问题要请教先生,所以过来了。” 西田显得很诧异。 “哦,什么事呢?” “跟仓石差不多的请求。您能指导一下DNA方面的知识吗?” “DNA……” 西田思考起来。 “不是血型的问题?仓石君问的是血型哩。” 佐仓张口结舌——不是DNA。 血型。究竟仓石想知道什么呢? 只能谋求正面突破了。 “西田先生——仓石问了先生血型的什么问题呢?” “就是那个——报纸上登的嘛。你也没看出来?” “是啊!” “真成问题啊。噢,也没太突出报道啦。媒体上热闹了一下的,什么活体肝移植、克隆的。” “请您指点指点。” “就是说,有一个研究结果,是说会生下从父母血型来看,不应该有的血型的孩子。遗传学研究显示的。决定血型的遗传因子发生重组,用术语来说,是遗传因子的一部分有缺损、失去酵素活性,若做DNA鉴定,可明确知道是父母孩子关系,但仅仅查血型的话,就被鉴定为他人了——有这样的案例。” 佐仓僵住了。 在视界的角落,轻轻颤抖的形象模糊了。 他明白了。回想起来了。 酒上恭子—— 在“杀害教师案”的报告里面,有这个名字。三十年前,她跟深见忠明结婚,生下一子后离婚。 第五章 凌晨零点。 佐仓搭出租车回中央警署。 值班看守打了他的手机。看守的声音近于惊呼:仓石强行进入拘留室,与室内的深见忠明见面。 十分钟后,佐仓抵达警署。 穿过二楼的刑侦一课,走过狭窄的走廊,前往拘留室。打开铁门的年轻看守脸色煞白。 “验尸官呢?” “他跟深见说了一两句话,马上又走了。” “是嘛……” “对不起。他说是命令,我实在没办法……” “没事。” 佐仓简短地说着,进入看守台。左边角落是“七号”。微弱的夜灯之下,映出一个端坐的男人轮廓。 纹丝不动。佐仓确信,深见这回是真的坦白了。 杀害教师的真凶是深见的儿子——佐仓怀着另一个确信的结论走下看守台,走向拘留室。 小声叫他,一个年届五句的男人面孔转过来。眼里含着泪水。 “佐仓先生……” 佐仓将他带出拘留室,在监视室的榻榻米上相对坐下来。 “你说说看。” “……” “随意坐吧,别拘谨。” “……” “这不是调查问话。想说什么都行。” “……” 深见还是端坐。他深深低着头,几乎看见颈骨。 “你知道真相。恐怕我也是。” “……” “刚才来的人已经说了吧。” 有了明显的反应。深见的肩头在抖动。还是被仓石说中了血型和DNA的事了。 深见稍稍抬起头,眼睛上翻注视着佐仓。 “的确……我是……” 近于呜咽的声音。 “也许是……我弄错了……” 到佐仓默然了。 “非要说出真相的话……真是说来话长……” 深见又低下了头。然后,又说道: “佐仓先生……对不起。我说真话。我全都说出来。” 可是,之后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下一句话。佐仓耐着性子等待。 深见抬起头。这次他直视着佐仓。 他的嘴唇在颤动。 “我是……怀着对恭子的恨,活过来的。知道第一个孩子,勇作……不是自己的孩子,我怒火中烧。恭子说,她没有搞婚外情。她哭着说,勇作是你的儿子。但是,我怎么才能相信?当时没有DNA鉴定。B和O的父母生不了A。这是不可动摇的……。每次恭子否认婚外情,我就揍她。打得脸都肿起来了。也曾经踢过勇作。脚指头深入柔软的肉里……” 眼泪滴落在榻榻米上。 “我离了婚,独自一人……之后也还是憎恨恭子。我诅咒她。我觉得,我的人生被她毁了。我没跟其他女人交往,不能信任其他人。不过,我还有一份工作。我觉得做酒店管理很好。但是……那也被剥夺了。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气力。没有钱,没有了住处。后来就过起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旧报纸是我御寒的被子,也是我唯一的娱乐。然后……我读了某一天的报纸。那份关于血型的报道……” 深见握紧了置于膝盖上的拳头。 “我浑身发抖。一整天都没有停止。我想起了恭子的面容。她边哭边说‘他是你的儿子’的面容。可能是真的。她的话可能是真的——我这样想。然后,我想确认,勇作真是我儿子吗……” 佐仓无言地点头。 深见以袖口拭泪,继续说: “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我知道有公司收钱可以做DNA鉴定。二十万日元。我打搬运的散工挣钱。又苦苦哀求做酒店时的朋友,租了住处,给那公司打了钱。我随即收到一个塑料小容器。剩下的,就是弄到勇作一根带发根的头发,就能做鉴定了。晚上,我去了东部住宅区。虽然没机会潜入勇作的房间,但观察了近两个星期。我好几次看见恭子,因为她是深夜回家。我马上明白她做的是服务行业,心里不是滋味。既想到苦了她了,有时又觉得,她做这种工作是因为喜欢男人,还是不安分吧。不过,所有一切,都得做了DNA鉴定,才有结论。我想,那就一切都清楚了。然后……就是那天……” 深见的眼神显示他在回忆。 “过了凌晨一点,勇作出门了。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恭子在家,就像被吸引住似的跟踪了他。” 深见的咽喉“咕嘟”一声。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竟然潜入了比良泽家。他是撬锁入内的。家里一片漆黑。一定觉得空无一人吧。我觉得他是想弄钱。过了一会儿,家里骚动起来。是打起来了吧。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大门旁捶胸顿足,心里头喊:快出来啊,快啊!家里头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勇作飞奔出门。我觉得自己的举动真像一个傻瓜:我产生了奇特的错觉,以为他要扑向自己的怀抱。我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手。紧接着我就‘啪’地挨了一下打。勇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也摇摇晃晃走到路上。这时,一家邻居突然开了窗,我跟那女人对视了。我慌忙逃走。对,向东逃走。因为我知道,勇作逃向西……” 佐仓点一下头,张开唾液干了、粘住的双唇:“你想保护他。” “……我不知道。这是一闪念的事情……。但是,在铁路边被抓住后,知道是杀人案,我心里就动摇起来。如果勇作不是自己孩子的话,我为何要变成杀人犯呢……。所以,我就按照律师吩咐,不说话。” “你突然不再犹豫了。——就因为当时我劝你坦白的那番话。” “对……。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是勇作的父亲。” 县内不到三人有的DNA型—— 父子二人的DNA,就交错在那个现场了。 现场的血迹之谜也解开了。搏斗的二人——勇作和比良泽富男都是A型血。深见没在现场,现场自然检不出他的B型血。 仓石看穿了这一切。 在确信不是罪犯的人自首说自己是罪犯那一瞬间,他马上嗅出了“背后人物”的存在。 事情不对劲了,就要怀疑物证! 知道地形的话,不会向东逃。仓石抓住这一点,怀疑起物证。 怀疑最铁的物证! 他说的不是DNA。是谁都深信不疑的血型的亲子鉴定。他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个“神话”,非常漂亮地掀翻了它。 佐仓看着深见。 他简直不是仓石的对手。MCt118检验中,二人的DNA型一致。可是,只要不是本人的,之后再做几个DNA鉴定的话,就能发现不吻合,证明深见不是罪犯。仓石可谓一针见血—— 等一下。 佐仓感觉听见了雷鸣。 抵达这里时,看守怎么说的?没错,说仓石“说了一两句话”。仓石只说了一两句话就走了。 不可能。这么复杂的DNA原理,不可能一两句就说完了。 佐仓再问深见:“刚才来的人,对你说了什么?” 深见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说,你不是父亲。快滚开吧!” 不是父亲…… 为何仓石那样撒谎? 不,为何那么一句话,深见就坦白了? 佐仓发问之前,深见说了:“我听他的意思是:假如你真是他父亲,你不会让你杀了人的儿子逍遥法外。” 佐仓一阵沉默。“……我……可能错了……”——深见最先说的话,感觉像是遥远的声音。 他听取了仓石的话。不能包庇。那样做,不是真正的父亲所为—— 佐仓深深呼出一口气。 “回家不?” “嗯。” “就今天一晚吧。明天收了报告就放人。” 佐仓站起来,注视着稍后直起身的深见。 “刚才那人的话,我觉得是别的意思。” “嗯……?” “你忘掉吧,别拘泥血缘了——他说的是这个吧。” 深见看着空中。 “忘掉吧……别拘泥血缘……” “我觉得这样更好。” “……” “两人都是二十九岁。” “嗯……?” “勇作也好、比良泽也好,都是二十九岁吧。同一个住宅区,同样的岁数。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啊……” “我不知道偷东西是否是杀人的起因。两人之间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啊。明白吗?你没有。你跟勇作之间,一丁点时间也没有。” 恐怕仓石那样说了。你一个人待着吧! 深见很沮丧,然后抬起濡湿的目光。 “明白了。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肯定今后也做不了……可是……可是……” 佐仓注视着深见憔悴的脸。另一边叠印着恭子悲伤的侧脸。根据血型的亲子鉴定。它的不确定带来的悲剧,难道只降临到这个家庭吗? 佐仓轻轻拍拍深见的肩头。拘留室的门打开,又无声地关上。 第一章 “署长!” “嗯……?哦,是你啊。别吓唬我呀。” “不好意思,惊动您散步。” “是它散步,我作陪啦。” “哟,又长大了呀。” “跟狗粮成正比嘛——哎,今晚是干什么呢?——大主笔深夜里出动。” “就是十条薰的案子呀。说是明天做司法解剖,是真的吗?” “噢噢……嗯。” “自杀还不能落实吗?傍晚宣传科那么说了的。” “……” “无可奉告呀?就这一点能不能落实,好歹说一句吧。” “边走边说吧。它要咬我了。” “您会说的吧?” “你们早刊的截稿时间是几点?” “……” “该你无可奉告了吗?你们真狡猾。还要求人家‘快说、快说’呢。” “明白。我说。请您别告诉其他报社。我们截稿是凌晨零点三十分。” “现在呢?” “嗯——现在是零点十二分。” “那么说,还得过一会儿才能说啊。” “署长您!” “咳,别上火嘛。明早发布,要提供给晚刊发表。” “说一点吧!老是发官方声明,生意难做啊。” “我也有个立场问题啊。下面说多了,本部就要大发雷霆。就说你吧,采访过各种人了吧?十条薰以前好像很受欢迎?” “对呀。穿超短裙唱演歌,被称为‘短裙演歌’,电视台也常常播放。” “噢——但是,做歌手,卖不动的话也挺惨哩。听说携带物品的事了吧?” “噢。所谓钱包捏在经纪人手里,手上只有运动衫、内裤和化妆盒。亮相用的闪亮裙子也就两条。所以,这个月得跑完县内的温泉区宴会表演。” “上次闹出大麻问题的报应吧。” “我们报社的说法是,教她用大麻的,就是那个大矶一弥。” “那个体操名将。什么时候,都是男人不好啊?” “回到正题上吧。嗯——十条薰入住酒店,是下午过了两点。三点钟,娱乐新闻播出大矶一弥跟东洋哈姆社长千金的闪电婚约。十条薰从七层的房间跳楼,是四点差一点。说是冲动性自杀,OK吧?据说她被警视厅查大麻的时候,死不开口呢。对大矶死心塌地。所以,她看了娱乐新闻,就绝望了。一时恨极,以死回应。没错吧?” “现在几点?” “嗯……啊,过了!——截稿时间。” “我也说过同样的话。” “嗯?说过什么?” “以死报复的自杀嘛。但是,他没点头啊——仓石调查官。” “‘终身验尸官’仓石先生?” “对呀。只有那位仓石说不是。” “他比署长权威吗?” “某个方面吧。” “但是,仓石为何这么说?如果不是报复自杀,那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你也来了现场,是知道的吧。如果十条薰是从自己房间的窗口跳下的,应该落在正下方的羽衣甘蓝花坛。可是,她死在旁边的庭荠花坛。” “请等一下,署长!在现场我也听说了这样的说法嘛:在窗口斜一点往下跳的话,就落在旁边花坛了。一点不稀奇。刑侦人员、鉴证人员都那么说。” “可仓石没点头。” “那么说,是十条薰特地向着庭荠花坛跳吗?” “即使是这样,还是自杀嘛。” “哦!没错啊。” “……” “署长,是这么回事吧:仓石先生说是他杀。” “……” “那么,有人把她扔下庭荠花坛……吗?” “仓石这样说的:罪犯用氯仿使十条薰不省人事,为了遮掩她嘴角的药品气味,将她的身体往庭荠花坛扔。” “啊……?怎么回事啊?” “你也看见吧?庭荠花坛一片雪白。” “噢,对呀。是那么回事。” “庭荠的白色花,据说作为初春的花,香气很浓。足以抵消药物的气味。” “气味抵消……?哈!……哈哈哈!” “我笑得比你还厉害。” “那肯定谁都会笑呀。就用这样的理由定性为他杀?要那么说,遗书怎么解释?虽然警方没发表,但在现场偶然听见了。有吧——遗书?” “有。在酒店房间的桌子上。” “封存的?” “不,就一张便笺。用钢笔写得满满的。” “内容呢?” “啰啰嗦嗦。什么看了婚约新闻想去死呀,要让大矶一辈子内疚呀。” “确认是亲笔所写了吗?” “嗯。不过属于简单鉴定。” “既然是这样,就是仓石先生头一次遇上黑星啦。” “只是延伸了他的连胜纪录而已。” “为什么?” “她的手袋里既没有钢笔,也没有剩下的便笺。” “啊……” “对了,她带着的东西,是运动衫、内裤、化妆盒、登台用的闪亮裙子。仅此而已。” “可、可是,不是非得在酒店房间写不可的呀。或者,入住前写下,带在身上呢?” “哎哎,你忘啦?遗书上写了,看了婚约新闻想去死哩。” “咳!” “确实是在房间看了娱乐薪闻之后写的。” “可是……这么一来,究竟是谁……” “简而言之,是这样:十条薰在罪犯的教唆之下,写了遗书。说什么‘如果发生了自杀未遂骚动,也许就搅黄了大矶一弥的婚约啦’。” “所以要问:这个罪犯是谁?” “谁能做到?” “那就是她身边的人……。莫非是经纪人?” “大概是吧。虽然是推测,刚才已经认可了大致情形。逮捕证也发出了,明天一早抓人。” “难以置信。这种做法……” “据说嫌疑人老家是园艺农户。怎么样,愿意相信了吗?” “所以了解花……” “没错。该往回走了吧?这家伙看上去也累啦。” “但是,杀人动机呢?经纪人是靠十条薰吃饭的呀。” “教她用大麻的就是这家伙。” “真有这回事?” “这家伙一直担心警方介入。在安抚看到大矶披露婚讯、怒火中烧的十条薰时,产生了作案念头。他想趁这机会,消除担心的事情吧。” “就是署长您说的,男人真坏。” “嘿,这比女人坏强吧。” “那,署长,刚才的话,您没跟其他报社说吧?” “我回家的时候,县民报埋伏等我呢。” “啊?县民不是正在自我约束巡夜吗?” “看来是重新开始了。你太落后啦。” “是甲斐先生吗?” “不,是相崎君。他不错嘛,不张扬。” “您说了吗?” “我才不说哩——截稿时间之前。” “宝冢来您也不说?” “嗯?哎哎,花园爱姑娘啊。她很可爱嘛。” “您得小心呀。在我们这一行,坏的往往是女人。” “哈哈哈!我们那边可不一样。女警全都听话,认真死板。你还单身吧?怎么样,我带你回东京吧?” 第二章 惊蛰。在日历上是春天。但为何还这么冷? 房间这么小,小床这么窄。——是心冻僵了,所以才这么冷啊。 小坂留美把毯子拉到鼻尖。 “男人都一样。” 她恨恨地嘀咕道。她决定不说这种话的。既然男人那样,女人也只能接受,谁都一样。 “那种人……” 她嘀咕道,还是恨恨不已。心中翻腾着误把最差劲的男人看成最棒的男人的悔恨和凄凉。 对了,男人并不都一样,有两种。 只是想要的男人…… 一心向往,然后想要的男人…… 此刻觉得,只作为雄性想要的男人,是多么善良。 “那种人……” 留美在悔恨中嘀咕。 她蒙上毯子。 再过三天就三十一岁……。自己的男人运怎么这么差呢? 小桌上的电话响了。 凌晨过了一点的电话。留美像胎儿一样蜷缩在毯子里好一会儿。电话继续响。她只是睁开眼看。还在响。很清楚之所以伸出手去,是因为心有不甘。承受了那么沉重的打击,心里还想要一句“对不起啦”。 “很抱歉半夜里打搅你,我是町井。” 完全出乎意料。 此人原名落合春枝。咋咋呼呼的声音。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又偏偏在这样的晚上。 “……久违啦。” “睡了吗?” “没有。没睡着。” 咒骂冲口而出的自己。说睡着了挂掉就好了。 “真是久违啦。你怎么样?” “哦,老样子吧。” 总是这样的对话。一年里一次或者两次,春枝会打过来。简直就像在确认留美还是孤身一人一样。 “偶尔想跟你聚一下呢。” “对呀。” 也并不因此就具体约好。仿佛是默契似的。 “哎,自那以后,有八年了?九年?” “快十年了吧?再过一点点的话。” “哎哟,太快了。彼此都是大婶了耶。” 留美心中痛楚。因为能够轻松地说自己“大婶”的,是泡在幸福家庭里的人。 她回想起来了。约半年前,她收到春枝写有《花之诗》的明信片。记得自己当时想,春枝好幸福。 “那个……虽然谢晚了,还是谢谢你的明信片。你还在继续做草花的插花吧?” “嗯。它是我唯一的乐趣嘛。” 声音有点怪,像是用手机打的。 “在外面吗?” “没有。里头。” “今天挺冷的哩。” “是吗?我暖和和的。” 挂吧——就在留美这么想的时候—— “说不准明天,就在哪里偶遇啦。” 留美一愣。 “……对呀。偶然在某个地方碰上了。” “感觉真要见到你了。” “哦。” “到时候,去吃好吃的东西吧。” 留美憋得够戗了。 “总部前面的咖啡店还开着吗?” “还开。叫‘番红花’吧。” “那里的‘混合狂沙’真香啊。” “对呀。” “午餐的比萨饼也是。” “对呀。” 像是表达了想挂的意思,稍微停顿之后,春枝干脆地说:“那就再说啦。一定会见面的。” 留美放下话筒,钻进毯子里。 太耗神了。 L县警察学校。同期的女警只有留美、春枝和久乃三人。关系好得赛过姐妹。直到她们结束严格的宿舍生活,配属到第一线。 三人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他是一个笑容很灿烂的青年,辖区机动队的。现在想来,她们稚拙地追求他,因为稚拙而深深地互相伤害,三人变得各怀心事了。 掳获他的心的是久乃。他们结婚了,久乃辞去女警工作,生下他的孩子。 如果有相当时间,两位失败的追求者——留美和春枝也许还能接近也说不定。春枝取消了这种可能性。久乃一辞职,她也马上辞职了。 这可苦了留美。 警察是个狭小的圈子。三个同期女警争夺一个机动队员的故事,成了无聊的执勤话题,传遍单位的角角落落,历久不衰。春枝不堪忍受逃掉了。因为她曾有一次把他诱到床上,所以失恋之痛较之留美更大吧。当明白他选择久乃后,春枝还瞎忙乎挺到最后,留美觉得,春枝实在精疲力竭了。 可是留美不能原谅她。她恨极了把她一人丢在闲话的漩涡中心的春枝。留美想辞职却不能。父亲病弱,自己下面还有一个读高中二年级的弟弟。她也颇以通过二十取一的考试、获得女警之职而自豪。她靠这种自豪挺住。每次穿上女警制服的袖子,她都要跟自己说:我是个有贡献的人。 约五年后,听说春枝跟上班族结婚了。她没收到婚宴请帖。她想,收到了也不会去。 留美也在警察之外找对象,谈过几次恋爱。都不顺利。她把握不住,要不操之过急,要不心不在焉。初恋的挫折感和懊悔,没能使她有任何长进,新的约会只是持续地迷惑和焦虑。自从知道春枝超越自己结婚了,留美失去了平衡,一再栽在无聊的家伙手上。 可是……留美在被窝里嘀咕。 这次不一样,她想。也这样相信。 小她三岁的大个子。一位高等技术工程师,声称种出巨型莴苣是他的理想,要是那种商场大冰箱也装不下的。脑袋不僵化。他开一辆跑车,第一次约会跑了一百五十公里,带她到湖畔的餐厅。是个会笑、能吃的人。到知道了他的衬衣、领带轮换次序的时候,他们在朴素的城市酒店相拥。亲热。在床上,他也很温柔。之后一直等着他求婚。她心里说,不是盼结婚,是想跟这个人待在一起。 然而…… 三天前,在他怀里听到的话,带着痛楚留在耳畔。 哎哎,下次见面呀,把女警制服带来吧—— 他是随口说说?即使用唾液和精液弄脏他自豪的结晶——巨型莴苣,他也不在乎吗? 哔! 枕畔的闹钟报时了。凌晨三点…… 留美闭上濡湿的眼睛。 是那么回事吗?又得寻找新的恋爱不可了? 累了。 漆黑的视网膜浮现了春枝的面容。 嫉妒,使十年前的那张脸,有了幸福的笑容。 第三章 “早上好。方便问一下吗?” “什么事?” “隔壁的仓石先生,不在家吗?” “你也是警察?” “不,我不是。” “真是的,太干扰我们了!一天到晚打麻将,你瞧,我们牛奶店得一早开门呀。可那人一点也不在意。打够了麻将,就带上一帮子气势汹汹的年轻人去喝酒。常常早上才回来,不回的也常见。还有好几个女人出入,在附近名声很坏哩。警察也不能那样吧?” “啊,这个,我实在是……” “肯定直接上班去啦。你见了他,得说说他。附近的人都受不了他啦。对对,还有,跟他说,丢垃圾得在指定日子拿出来。” 第四章 白色小型轿车停在工厂旧址的一角。 消音器连着胶管,前端塞入车内。以胶管的厚度,在驾驶座的车窗形成一条缝隙,这条缝隙从车内用胶带封贴住。 町井春枝的脸抵在驾驶座旁的车窗上。肌肤的粗糙足以说明十年的岁月有余。也许不喜欢化浓妆,所以对自己的死不加修饰。只是微微张开的、形状好看的嘴唇上,画上了漂亮的、春意的粉红色口红。年过三十的女士使用这种颜色,会略感迟疑。 留美悚立于车旁。她真是惊呆了,想挪开却走不动。 一早,她被验尸官仓石警视用电话叫了出来。十年前,这位仓石位居本部鉴证课第二把交椅,分配到指纹部门的留美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是春枝辞职那一年。春枝也同属于指纹部门,但不到一个月,她就向仓石递了辞职书。 留美和春枝曾有一次到用排气管自杀的现场增援。在那个现场,仓石低声说:用安眠药加上排气管,死得最干净—— 春枝一定记得这位仓石的话。 几名鉴证人员围着汽车。 车门打开了。工作人员慌忙扶住差一点倒出来的春枝的身体。看见膝上的裙子放着手机,留美的腿脚抖得更加厉害。 ——“没有。里头。” ——“是吗?我暖和和的。” 春枝还这样说道。 ——“说不准明天,就在哪里偶遇啦。” ——“感觉真要见到你了。” 不是说不准,留美心里头说。春枝确信,留美今天会在这里,会这样做。 尽管这样,留美还是涌出泪水。只是哀伤。春枝为何就自杀了呢? “小坂——” 应声回过头,是让人联想到杉树的仓石的身影。大背头,目光锐利。留美回想起跟春枝这样窃笑着私语:“这人像个意大利黑手党啊。” “调查官,为什么春枝……” 她声音走调。拭泪,她再一次说道:“为什么春枝要自杀?” 仓石疲倦地转过脖子。 “还没确定是自杀。” 留美怀疑自己的耳朵。 “认真看了尸体再说。” “可是糊缝呢?从里面贴的。” “就是驾驶座一侧嘛。贴上之后,从副驾驶座下车再锁车门,就行了嘛。” “那、那倒也是……” 仓石轻快地走向汽车。 “装模作样。”留美只能这么想。谁看了都明白是自杀。希望他明确判定,否则她只会心乱如麻。 留美的脚恢复自如了,她走向身边的刑警。 “请问……知道自杀的理由了吗?” 生硬的声音回答她:“两年前跟丈夫分居。两个孩子由对方父母抚养。只知道这些。” 留美瞠目结舌。 ——“哎哟,太快了。彼此都是大婶了耶。” 她并不幸福…… 验尸结束的仓石走回来。 “调查官,怎么样?” 仓石没有回答问题,把没有感情的目光转向留美。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留美点点头。干干的唾液咽下喉咙。 “昨晚她打来电话,从头到尾声音开朗。但是,现在想来……全是决定要死之后说的话似的……” 留美咬着嘴唇。 “别自责。当然没法觉察嘛——继续说。” “是、是……” 仓石默默倾听留美述说,并没有做笔记。 “电话的全部情况就是这样。其余……” 留美从背囊取出明信片。 “不知有没有参考价值——这是电话里提到的明信片。约半年前春枝寄来的。她年轻时上过插花班,学习用草花或身边的花插花。好像她辞职后也一直坚持着这个爱好。” 明信片上,春枝用水彩画了插花,用毛笔附上诗。留美听说她的奶奶是县里有名的诗人。所以春枝的诗文绉绉的,令人感觉新奇。 仓石接过明信片。留美的目光也跟着画面。 仓石把手伸入西服的内袋。 “这是她寄给妹妹的明信片。” 留美瞪大了眼睛:仓石取出的,也是春枝的明信片。 留美长舒一口气。 “她四处寄明信片吗?” “不知道。” “那张明信片什么时候收到的?” “邮戳是四个月前。” 仓石说完,回过头去。三名神色古怪的便衣正跑过来。 “调查官——” 说话的是辖区的刑侦课长。他用手捂着手机话筒口。 “是警务部长的电话。” 留美为之一震:事关“原女警”自杀,所以警务部很敏感。 “说我不在!” “他很生气,说调查官的手机打不通!” “是我挂的,太哕嗦。” 仓石转向小个子老刑警。 “弄清楚了吗?” “只是难相处吧。町井春枝的婆婆性格很刁钻。折磨媳妇好像也很厉害。” “口红呢?” “婆婆说不知道。肯定是町井本人的东西吧。” “打扰一下!” 本部的年轻刑警从旁插话。 “什么事?” “这是田崎部长打来的。想知道调查官的结论。” “他杀——跟他这么说。” 刑警们瞠目结舌。鉴证人员那边也听见了他的话,一样显示出惊讶的表情,停住手上的作业。 留美冲口而出:“真是他杀吗?” 对于外号“终身验尸官”的仓石的鉴定,一名女警提出了疑问。要是平时,众人该为她担心了,但此刻,她的话代表了现场所有人的心声。 仓石加强语气对本部的刑警说道:“速报部长,派大队人马排查!” 第五章 “很抱歉,深夜打扰。” “哦,是你呀。有何贵干?” “也就是记者的巡夜啦。” “不错。那,进来吗?不过老婆回东京的家了,没有茶招呼你。”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 “站着说不够意思啊。” “真的不要紧——那么,请您说一点吧。就是一周前的排气管自杀案子。” “你弃错啦。刑侦部长的单位宿舍在隔壁。” “不,我想问警务部长您。” “怎么回事?案子的事我可不知道啊。” “别装糊涂呀。自杀的不是L县的原女警吗?” “这是谁说的?” “我不说出消息来源。其实,各方面都在说。” “你真的要写啊?” “您认了对吧?” “我一无所知。” “明白了。请您看明天的早刊吧。会出町井春枝的报道。” “请稍等一下——她只是在册三年的女警嘛。而且十年前就辞职了。作为前女警报道很过分吧?” “您说的没错。没打算报道非现职的人的自杀。不过嘛,若是他杀,就另当别论啦。” “谁说是他杀的呀?” “还问呀?用不着谁说,看一眼就知道了呀。刑警都出动了嘛。” “那是自杀。错不了。我向本厅刑侦局送了侦查资料,得到了答复。说是百分之百自杀。” “那为什么仓石验尸官声称是他杀呢?” “那个人有点儿古怪。不知他在想什么。你想知道的话,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就是抓不住他嘛。仓石先生公事私事都很忙。”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向警务部的我能问到什么呢?” “简而言之就是:这回按他杀方向的侦查,是L县警本部所为呢,还是验尸官一意孤行?如果是L县警本部的意思,就做报道。” “答案已经出来了嘛。是验尸官逞能。听说他验尸出色,但是这回可是明显失策。是糟蹋自己职业生涯的大黑星。我跟本部长谈过了,近期打算解除搜查一课调查官的任命。” “这是个难题吧。” “为什么?” “是我这一周观察刑侦部的情况的感觉。的确谁都认为是自杀。但都四出排查,谁都没有怨言。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他有人望吗?” “当然也是有人望。不过,但不是指那个……怎么说呢?也许我说不清:刑侦部的人多少明白仓石先生想干什么。意志传达了。整个部门因此聚拢在一起。要是这时候换仓石先生,说不定是与整个刑侦部为敌呢。” 第六章 午休。留美走出交通企划课,上五楼。自町井春枝一案以来,这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今天是第十天。她心里乱糟糟的,对仓石的同感和反感交织,心情没个头绪。 留美推开搜查一课的门。大房间的后头是验尸官座位,仓石看上去心情不佳。他嘴角衔着牙签,翻看着资料堆。 “您好。” “辛苦了。坐吧。” 留美在他尖下巴示意的钢管椅子上坐下。这也是每天必做的。 留美从背囊里取出两张明信片。 “这是第十八张和第十九张。寄给高中时的朋友。” “我看看。” “感觉有点儿明白了。” 留美这么一说,仓石的目光转向她。他转动椅子,身子也转过来了。 “说说看。” “都是冬天。花也好,诗里说的季节也好,尽管邮戳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但是町井春枝只传达了冬天。从跟丈夫分居前就开始的。结婚之后就是这样。” “所以呢?” 留美轻轻吸一口气。 “我觉得春枝的心是冬天,长久以来一直是冻僵的。” 仓石暖昧地点点头。并不是完全接受的脸色。 留美确信是这样。因为她不是单从明信片得出结论的。 在仓石桌面上,搜查资料堆积如山。这些是上百名刑警每天搜罗的“春枝信息”。留美也看过大半。 跟丈夫冷冰冰的关系。跟婆婆争吵不断的相处。育儿的方法。跟邻居的交往。跟熟人朋友的来往。常去的商店。爱买的菜。分居后的生活。钟点工的评价。向同事发的牢骚、黏着婆婆的孩子们…… 春枝辞去女警后的十年,她的生活都在这里了。所有信息叙述着春枝深陷孤独。春枝没能被接受。所以融不进去。町井的家也好,作为妻子和母亲也好。 明信片可谓春枝发出的“SOS”。没有一个人真的接收到这一点。包括留美在内的所有人。 所以,必须说出来。事到如今。 留美挺一挺后背,说道:“调查官——” “什么事?” 只有声音回应。 “搜查持续到什么时候?” 仓石从资料上挪开视线。 “有结论为止。” 有不容分说的坚定。但是,留美没有后退。 “结论已经有了。町井春枝不堪孤独而自杀。这一点,每天阅读报告的调查官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仓石的视线回到资料上面。 留美感觉脸上发烫。她收不住话头了: “我明白。搜查一课的人、鉴证的人都明白。调查官为了找出春枝自杀的理由,说是他杀。当时,警务部长打电话到现场来。部长想对调查官说,别把事情闹大了。他害怕因为春枝是前女警,事情泄露到外面。当时如果调查官断定是自杀,侦查就完全打住了。所以,调查官撒谎说是他杀,让上百人动起来。不过,那真有必要吗?” 留美注视着空中。 “我感觉憋闷得慌。” 仓石用眼角瞥一下留美:“为什么?” “我不想再让春枝那样光着身子挨刀子解剖。” “那就把她撤下来。” 留美不肯罢休。 “请您告诉我,为何春枝的案子要查到这种地步?再不能得到什么东西了。春枝不被町井家喜欢,被赶出门,连孩子都见不到,真是孤家寡人了。所以就自杀了。” “口红怎么解释?” 仓石嘴里说着,目光仍在资料上面。就在这时,右边电传室飞进来内勤的声音: “调查官,富田警署申请出现场!” “什么案子?” “卧床老人非自然死亡。好像有点疑问。” 仓石“哼”一下,站起身。 “说我就过去。” 留美也慌张地站起来。 “调查官,您说什么‘口红’?是春枝涂的口红吗?” “把车开到小楼背后!别让记者察觉!” “调查官!” “吵死啦!别在我耳边叫喊!” “请告诉我——口红的情况。” “马上就能知道。叫人去彻查了。” “我不明白。究竟要把什么——”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仓石迅速拿起电话。几分钟通话。 仓石放下电话,没有了凶气的眼睛看着留美。 “赠送口红的人找到了。” 留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赠送的人……?礼物……? “谁……?” “是国广辉久。” 留美无语。 十年前,三名女警当作恋爱对象的、那位机动队的小伙—— 留美手撑着桌子,一阵目眩袭来。 春枝仍然钟情于他…… 竟然会是这样…… 春枝并非不被婆家接受。她没打算融入町井家。她还是那个落合春枝。因为她不能忘怀那个人…… 案情瞬间突变,留美的思维跟不上了。 她猛然回头看仓石。仓石正去拿起话筒,拨号。看上去是拨刑侦部内线。 “町井春枝一案,撤销他杀的意见——对,是自杀——我现在赶往富田。回来后写书面检查。” 仓石放下话筒,迈开大步,走向门口。 留美注视着他瘦削的后背。 黑星。 遭遇近九年验尸生涯的第一颗黑星。留美跑起来,在走廊追上了仓石。 “调查官!” “什么事?” 仓石没有停步。 “您是为什么?您为什么为春枝做到这种地步?” 话刚出口,她起了疑心:仓石和春枝二人之间有关系? 留美使劲晃一晃脑袋。 “调查官!” “因为她是我的部下。” 留美止步。 仓石的后背迅速远去。 追不上了。也没有必要去追。 十年前,仅仅一个月的鉴证课工作——对这个春枝,仓石说,她是“我的部下”。 仓石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 说不定男人并不只是两种。留美呆呆地想着,好一会儿注视着无人的楼梯。 第七章 “啊,在家在家!仓石先生!” “嗯?怎么,是你呀?” “好久没问候啦——咦,小坂?” “你好!叫我留美吧。” “有点不好办吧?黏得这么紧!” “今晚还要亲热呢。对吧,调查官?” “‘处女’就免了吧。” “太过分!我才不是‘熟女’哩!” “我说的是不懂风情的‘处女’!” “哇!我正合适嘛,已经三十一啦。” “不就是个愣头小姑娘吗?磨练个五年十年的,再出道吧。” “哎哟,好开心!” “哎、哎……仓石先生。” “什么事?” “瘦了点吧?” “从年轻时就没变啦。再瘦就进坟墓了。” “咦,里头这位,不是一之濑先生吗?” “在银座喝着,说怀念老地方了。还是说你的吧——什么事?” “哦,对对,有事想问一下。” “听不见——你大声点说!” “好的。哎,这卡拉OK能调一下吗?严重违反噪音条例啦。” “出殡日子就得号啊。这里可不是跟记者的混合区,是鉴证一伙的地下据点。” “不是地下据点,店名是‘摸瞎子游戏’吧?所以我就是鬼。” “别废话连篇。” “对啦!调查官,就说他、说他!” “不好说啊。小坂,眼睛都撑不开啦,回去休息更好吧。” “啰嗦!妨碍人家发展关系,你撒泡尿睡去吧。” “哈哈哈!服你了。” “坐下吧。想问啥?” “很多啦。首先是今天摆弄的亡魂。那是富田市卧床的老人吧?” “右边手脚稍稍能动。” “对,听说了。因此断定是自杀。不过,他自己一人真能做到吗?从被窝爬出来,用晾衣绳绕在自己脖子上,把绳子一头绑在衣橱抽屉的把手,然后——” “把那个抽屉拉出八分,用能动的右脚推动抽屉的中间、关上抽屉。绳子就一下子绷紧,勒住脖子窒息而死——这有啥疑问?” “所以说,这样的弄法,一个半瘫的老人做得到吗?” “很想做的话。” “首先,用这样的方法能死成吗?” “颈动脉若施加体重百分之五的压力,血流就停止。那就足够了。” “嗯——很难相信呀。” “那你说,老爷子怎么死的?” “调查官出现场的时候,晾衣绳之类的都收拾起来了吧?” “对。” “家里人干的吧?” “发现问题的儿子夫妇从脖子上解开了绳子。老爷子一身崭新浴衣摆放在褥子上。” “那对儿子夫妇,好像钱方面有问题哩。儿子在建筑公司下岗了,太太患风湿病总跑医院。” “听说是。” “死去的老人人了约五百万日元的人寿保险。对儿子夫妇来说,算是巨款了吧?” “算吧。” “而且儿子想去冲绳。大学校友让他过去做大楼的防水加工工作。但是他走不开,因为父亲卧床。” “噢噢。” “保险金和去掉麻烦,一石二鸟。这样想也挺自然的吧?” “跟我想的不一样。” “哟,这可行吗?情况一抹黑嘛。而且,即使单是右边手脚动弹,证明自己也能做得到,但也不能证明是谁干的吧?有可能跟实际上是谁,这可不一样啊。” “没错。” “那,您为何认为是自杀?” “你再问也写不成报道,是一个无名老者的自杀。” “即便那样,也想知道真相嘛。还有,是在现场偶然听说的……” “什么事?” “您可别生气呀。” “说仓石先生一进老人的房间,马上断定是自杀。只是看了老人的脖子和抽屉把手而已。——是这样吗?” “那又如何?” “脖子上的索沟,若将勒死说成上吊,绳索痕迹之类会露出马脚,但如果是在老人睡眠中勒的,就没法与用抽屉自杀的方法区别开了吧?” “是的。” “对吧?如果儿子夫妇一开始就决定制造用抽屉自杀的假象,那么索沟也弄好了、抽屉把手上的痕迹也无懈可击了嘛。简而言之,光看脖子和把手,不能判定自杀或他杀。对不对?那您为何——” “我不是看出,是嗅出。” “嗯……?” “我一进房间,闻了室内的气味,就做出了判断。” “有、有什么气味?” “什么气味也没有。” “没有气味……?所以就是自杀?” “对。”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很可怜哪,所谓‘老人味’,可呛人啦。卧床不起的就更厉害。可是,那个房间里,一点味儿都没有。” “啊……” “神清气爽啊。换一下睡衣、窗户开一点,老人房间的味道都消失不了的。只有天天采阳通风,擦干净老人的身体,才能没有气味。” “……” “那老爷子得到儿子夫妇精心护理。所以,他很满足地用不能动的身体踹了抽屉。他想让儿子夫妇去冲绳啊。” “……” “嘿,你怎么啦?” “……” “混账!每个案子都要泪汪汪,干得了老记的活儿吗?” “对,是!……对不起。” “明白了就喝吧、闹吧。这里就是这种店。” “谢谢您——哟,小坂真睡了哩。好像喝了不少的样子。” “听说町井的案子了吧?” “听说了。” “她们是同期的。” “是这样!那真是受刺激了。” “噢噢。” “调查官也挺狼狈的呀。第一颗黑星。” “没办法。那是自杀啊。” “可大家说您是故意那样做的……。不,今天不能再喝啦。我也来一曲吧?” “爱唱就唱。” “哎呀……” “怎么啦?” “好可爱哟——小坂睡着的样子。” “你怎么回事?” “嗯?” “有点儿嫩,但是个好女人。回东京的时候,把她带上。” “啊,对了,有人说了……” “你这模样啥意思?不服吗?” “不、不是啦,嗯……不是说带回东京的事……我忘了跟您有关的重要事情……。啊,对啦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您的邻居一致让我转达:请您在指定日子丢垃圾。” 第一章 黎明前的国道没有车。 车头大灯划破黑暗。永岛武文粗鲁地打开节流阀。发动机的声音改变了。咆哮起来。黑色的750cc旧摩托车。没戴头盔。后背紧贴着朱美。两臂抱着永岛腹部。因为害怕,她的瘦胳膊用尽力气搂得紧紧的。 时速超过了一百公里。风压使两颊颤抖。把节流阀开得更大。视界变窄。口角漏出的唾液横着拉出一条线。仿佛跟朱美两个人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到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学校的地方。管它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维度的空间。 节流阀开到底了。仪表上的针一下一下往上跳。110……120……130……140!震动。恐惧。恍惚。手脚,甚至大脑都麻痹了。 朱美在耳边喊叫。 好极了!她一定是这样喊的。 腹部一带的压迫感突然失去了。是朱美手臂的力放松了。她应该是想向永岛传达: 没什么可怕的。在一起的话,死了也无所谓—— 第二章 L县警本部刑侦部搜查一课。高岛课长盯着仓石的眼睛看。 “十七年蝉……?什么东西?” 仓石深深地沉人沙发里。 “北美的故事。每十七年,蝉就大爆发一次。借学者的话,就是提高稀释效果的本能行为。” “稀释效果?” “就是说,数量越多,被捕食者吃掉的危险性越小。” “捕食者……是说天敌吗?” 仓石轻轻点头。 “对蝉来说,天敌主要是鸟。但是,对于数目庞大的十七年蝉,没有一种鸟能搞定。你得针对这种没个准的蝉进化,因为其他十六年你吃不上了。” “像那么回事……。十七年蝉的故事明白了。哎,你想说什么嘛?” 仓石嗤笑着。 “不能跟我这课长说吗?” “你不明白?” “不觉得蝉的故事,能成为你拒绝调动的理由。你知道田崎部长想要铲除你的吧?” “噢噢。” “说真的,我器重你的能力。我原来也希望你作为验尸官今年在这儿。但是,确实也太长时间了。这个春天不挪动的话,就是第十年了。” “应该是吧。” 高岛咋一下舌。 “你好好听我说:部长很不喜欢‘终身验尸官’这个绰号。也有怕的因素。这回你不动的话,我也说不过去了。你得明白:跟警务部说好了,为你预备了署长的位置。你就别出声,好歹听我的。” “不好意思,我接受不了。” “为什么?” “我说蝉的故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你得跟我说个明白!” 仓石站起来。 “喂,你等一下,仓石——” 仓石不加理会,走向门口。 “仓石!” 仓石转过脑袋。眯缝起来的眼睛。 “哎,啥时候搜查一课的课长降格为人事干部啊?” “你说什么……?” “你的工作,是尽可能多备有用的家伙吧。” 高岛气极站起来:“你小子!那你说清楚啊!什么家伙?你得从头说,让我明白嘛。那我也好对部长去说。哎,说啊!十七年蝉跟这种家伙怎么联系嘛!” 仓石迈开了步子。 “不急不急。你会明白的——到了夏天吧。” 第三章 开着的窗户传来蝉鸣之声。七月份最后一周的星期六。永岛过午仍未起床。早就醒来了,但没想爬起来。他躺在单间的铁床上,望着香烟熏黄了的天花板发呆。 不仅身体,连脑子也积累了疲劳。上月末,接到了不合时宜的任命:刑侦部搜查一课调查官代理。一句话,就是一边当验尸官的司机,一边学习验尸技术的见习岗位。这是一项很突然且无法理解的调动。在L县警本部当了十五年警察,永岛没有固定地盘。他在各部门待过,诸如地区课、生活安全课、交通课、刑侦课等。同僚们半开玩笑地叫他“万金油”、“身通百艺、潦倒一生”等等。鉴证也做过,但只是两年。一般认为,作为专门的鉴证职位,他不可能被任命为调查官代理。大体上那个岗位是为警部级人员预定的。为何要起用他这个三十三岁的巡查部长呢? 永岛忙得连这个疑问都忘记了。本部搜查一课验尸官的桌子上,每天有数件县内发生的、死于非命的案子报上来。验尸官领导的验尸班要看尸体,若多少有他杀的嫌疑,就要请验尸官赴现场。在L县警本部,这样的请求率极高。理由之一,在于“终身验尸官”的存在。过往实绩说明了问题。“终身验尸官”看穿了很多下面认为是自杀或者病死的他杀案件,也推翻了数量相当的、视为他杀的案子,作为“没有异常”处理。所属各地警方慑于他的验尸眼光,也很依赖他,所以,只要死法不是“清白无误”,就会低声下气请求仓石调查官出现场。 为此,验尸官专用车司机能在县警本部桌子前就坐的时间少得很。他得载着仓石东西南北地跑。大凡出去就有尸体等着他们。刺杀致死。殴打致死。淹死。烧死。缢死。轧死。中毒而死。触电而死。要目睹所有的“惨死”。最难忍受的是尸臭。衣服会附带上,再沾到皮肤上。验尸中间很想在鼻子下涂上薄荷膏,但仓石决不允许。仓石说臭味也是一种信息。有反应了。永岛吃得少了,体重掉了三公斤。仓石笑笑对他说:“你去吃肉、泡女人吧。”给了永岛调动后的第一次休假。就是昨晚。 永岛离开床铺。 门铃响了。从时间看,他猜是早濑绫子。到了周末,有时她会出现,给他做午饭。关系还不深。绫子似乎在意她比永岛大两岁。她说:“这工作够戗,得好好吃东西。”以这样的说法作上门理由,她更多地想作为姐姐存在,而不是女人。 不过,今天情况有异。 永岛套上件衬衫去开门,见绫子嘴角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脸颊红红的。两手拎着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子。绫子的模样告诉他:不仅是午饭,晚饭也在其中了。 “不打扰你吧?” 绫子说着老话,眯着眼往单间的里头看。虽然没有对彼此间的异性关系多谈,但还是对“女人的影子”敏感吧。 “瘦了吧?” “噢噢,有点。” “没正经吃东西吧?”绫子边脱鞋子边说。 “午饭还没吃?” “对呀,什么都没吃呢,刚起来。‘” “那我马上做。凉面行吗?” “不好意思,老要你这样。” “还客气!”绫子笑嘻嘻看着永岛,“不用说,让我来就行。我喜欢。” 永岛坐下,注视着站在小煤气灶前的绫子的背影。他自然地平静下来了。他切实地感觉到,他被她吸引,喜欢她。 头一次见面是两年前。永岛处理绫子的小型轿车自损事故。她的车子撞断了道路标志杆,左前部位严重受损。还好绫子没有受伤。他安慰了惊慌失措的她,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安排拖车。当时,这算他的本职工作,没有留下有印象的对话之类。今年三月,两人在交通安全协会主办的宣传活动中偶遇,活动结束后的聚餐,便相邻而坐。绫子说,她在县里的大银行工作,义务为宣传活动跑腿。喝了酒的她话很多,“别看我现在这样,二十多岁时,是银行里的出纳之花哩。而现在呢,就待在后方的后方啦。嘿,这工作,有点像女播音嘛。”那时,都知道了彼此是独身。 在永岛眼里,三十五岁的绫子作为女人很有魅力。开始交往,她较真和娇气并存的可爱一面,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从含蓄的几句话里,能想象她曾被男人粗暴对待过吧。不久,永岛微微产生了结婚的愿望。如果这次不成功,肯定是自己不行吧。永岛对绫子有这样的想法。 “合不合口味?” 绫子唱歌似的说着,端来了凉面。 永岛虽然没有食欲,还是稀里哗啦猛吃。 “嗬,好吃好吃。” “真的?” “凉面有各种味道吧?这种味道,我喜欢。” “太好啦!” 绫子也动了筷子,但还没往嘴里送,就快嘴快舌说道:“好像很忙啊?” 永岛抬起头。绫子探寻的目光就在眼前。 他马上想到了。在他围着尸体连轴转的这一个月里,绫子好几次来这里。每次都为见不着人叹气。可能就抱着这样的想法:没指望了吧?所以今天出现时,笑容变得僵硬了。她买了足够做晚饭的肉菜,打算见到人就黏上。没错。绫子脸红耳赤,好像化了淡妆,其实是早就下了决心,或者说是做好了思想准备。 爱怜之心油然而生。永岛看着超市购物袋说:“晚饭也能吃上吗?” 绫子眼神荡漾。 “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待到晚上。” “当然。”绫子满脸生辉。 “真的?” “当然真的。” “那,待到这么晚,今晚就住下吧。” “好啊。” “我可是当真的啦。” “当真吧。” “不过,可别跟别的女人撞车了啊。” 才没这样的女人哩—— 永岛想轻松地说出,但脸上绷紧。他慌忙要补救,但他自己也明白表情变得更加狰狞了。 绫子洗过碗碟后,说还是走吧。永岛挽留,但她不听。“我还会来的。”她原本脸上就有寂寥感,硬挤出来的不成样子的笑脸好凄凉。 洗物槽前的地板上,留下了超市的袋子。鼓鼓的袋子一旁裂了口子,滚出来胡萝卜和土豆。是要做咖喱的,还是煨炖? 高岛躺倒在床上,翻过身,仰望着天花板。 还没忘却。虽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内心藏着岁月也无奈的痛楚和情热。 手自然地伸向腹部。 还有。确实还在——朱美手臂的温暖。 夏天。十六岁。对家和学校腻透了。没有能待的地方。驾驶偷来的摩托车。后背总是贴着朱美。他真心地想,冲开黑暗疾驰的话,能去到另一个世界。 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两人在一起,死也无妨—— 想法上永岛也一样。二人共鸣、融合、同化。 他太喜欢朱美了。 朱美睫毛长得惊人,大眼睛看起来总是湿润的。脸颊上有小小的黑痣。一笑就有酒窝,黑痣便隐藏起来了。他觉得好玩,开她玩笑,逗得她笑。开始交往第三个月,在朱美十六岁生日那天,二人发生了关系。二人都是第一次。之后就难舍难分。走到哪里,都是两人一起。天天水乳交融。 朱美周期性情绪低落。家中的事情,带给她很大烦恼。她曾趴在永岛胸脯上哭了一个晚上,说“我是个私生子”。她的亲生母亲,把这么一个民法上早就消失的忌讳的词,烙印在她的心上。这位年轻妈妈在城市边上开一间小饭馆,她跟朱美完全不像,是个很计较的女人。她从不公开朱美父亲的名字,但一喝醉,就发泄被抛弃的怨恨。“那家伙,没有一滴血是红的”、“总是威胁我‘打胎、打胎’,脑瓜子好的男人,在这种时候就很冷酷”。朱美抱怨不想回家的日子多起来了。他们在游戏机中心过夜。也曾睡在卡车货斗里。尽量互相温暖对方。二人挣扎着将整个身体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永岛觉得,只要有朱美就行。不需要父母、家庭、学校了。他想两人在一起,一直生活下去。他毫不怀疑。可是—— 朱美死了。 朱美被畜生们夺去了生命。 永岛走出公寓。 他在城里驾车,漫无目的地行驶。 星期六的下午。闹市区挤满了青年男女。坐在护栏上的男人,是在物色对象吧。茶褐色、银色、红色的头发…… 永岛嘴里嘟哝着:“混小子们……看我收拾你们……” 第四章 下午过五点,日头仍猛。聒噪的蝉鸣令人更感暑热。 剑崎中央警署的搜查组长福园盛人站在仲井川公园的入口,一副等人的模样。这里是剑崎市内最大的市民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体育广场,发现了某工业高中高三男生被射杀的尸体。县警本部重案组的刑警和机动搜查队在福园身旁跑过。凶杀案由本部主导。他这位辖区搜查组长,感觉是自家被别人的脏脚踩踏了。 福园好几次伸长短粗的脖子,注视停车场的方向。他等待的人五分钟后出现了。这人身体瘦得像根棍子,从响警笛的车缝里闪出。 福园猛挥手,并大喊: “您辛苦啦!校长,在这里!” 仓石绷着脸走近来。听见他咂舌的干巴巴声音。 “阿福,这校长的说法,就免了吧。” “嘿,事到如今还能咋样?校长还是校长嘛。” 又是咂舌。 “那小子的身份弄清楚了吗?” 话题急转,福园慌忙掏出笔记本。 “大崎胜也,十八岁。L工业高中三年级学生,但几乎不去上学。据说是一个相当捣蛋的家伙,从街头毒品贩子手上进货,分销给学校同学。” “信息来得快呀。” “大概坏得很出名吧。” “这臭小子为何来市民公园?” “开摩托车。因为公园禁止摩托,所以来劲了。可能觉得星期六人多吧。” “就他一个人吗?” “对。遇袭时一个人。似乎在等同伴的样子。” “目击者呢?” “目前为零。” “不是挺多人吗?” “因为这个公园太大了。有十个棒球场大。而且现场是最里头的体育广场。据说大崎被干掉时,正在角落的长椅上吸毒——” “尸体不用说。我看完再谈。” 仓石走在公园步行道上,福园跟着他。 “校长,今天一个人来?” “对。” “那个永岛呢?” “放假。” “没通知他吗?” “刚刚打了手机,很快就赶来了吧。” “校长,再怎么说也没那小子的事吧?” 福园说着,这话他已经憋了一个月了。 “为什么调那么个勤杂似的人来当代理?对于刑侦或鉴证,他完全外行嘛。” “差不多吧。” “还是个小部长。做见习验尸官还早哩。为什么不调我呢?” “你也差不多吧。” “我比巡查部长强啊。我这警部补的身份,您多威风啊。” “这不是凭威风干的活儿。” 仓石走下喷水池的台阶。福园还是不肯罢休。 “但是,这不是挑花眼了吗?为何选他呢?那家伙不是‘回头是岸’的吗?” 对改邪归正、当上警察的人的称呼。 仓石鼻孔里哼哼一下。 “回头是岸也好、正路出身也好,警察就是警察。” “话是那么说啦……对了,有小道消息。据说永岛这家伙,十六岁的时候因藏有凶器罪上过家庭法院。他竟然改过自新,当上警察了。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仓石手下安了个永岛的不满,“校长门生”感觉一致。 “听说家庭法院的判决了吗?” “那倒没问。” “决定是免起诉。没问题吧?” “就算是那样,藏有凶器还是麻烦吧。那家伙究竟干了什么?” “不知道。” “您别再装糊涂啦!校长不可能不知道的。” “据说当时派出所挺帮他的。别像女人似的刨根问底吧。” 神色紧张的刑警越过二人。现场没有凶器,这种射杀的尸体百分之九十九是他杀,所以,对于最大职责是判断自杀或他杀的验尸官来说,这不是需要他紧急到场的现场。 福园窥看仓石的侧脸。实在不能释然。难以想象仓石是一时心血来潮,要让不同领域的人来当部下。他甚至不惜降低工作效率来提携永岛。应该有理由吧,可大家都不知道。 拉了两重禁区线。媒体报道的阵容不同寻常,毕竟是高中生大白天被射杀。看热闹的人也多。因为大部分是来公园玩的市民,有拿羽毛球拍子的情侣,也有牵狗散步的老人。 仓石和福园跨过第二道禁区线。前面有一伙刑侦人员在忙碌。用蓝色尼龙布围成帐篷形状,避免外面看见。铁丝围网内的长椅是射杀现场。 仓石一走近,人墙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一样,左右分开。不,有一个人没有让开,凝视着仓石。 这是搜查一课的刑侦指导官立原真澄。他跟仓石同期,也五十四岁。他在本部被称为“刑侦脑袋”,但这一两年不得不处于接近停职的状态。他为原因不明的目眩所苦,几乎走路也不行。 福园放慢脚步。仓石和立原构成搜查一课的双璧。虽然他们承认彼此的能力,但二人短兵相接肯定火花四溅。 “嗨,仓石。听课长说啦。你好像另有企图啊。” “你才是。要转那死硬的头,又头重脚轻了。” “哈,还说我呢——先好好看。如果是自杀或病死,那就要请教啦。” 立原嘲笑地说着,掀起尼龙围布一角。 木头长椅前,歪倒着一名年轻男子,他竖立的金色头发,像刺猬一样。这个大崎胜也一身休闲装,牛仔裤配粗棉布衬衣。仓石的目光落在大崎脖子后、颈骨左边的黑色弹洞。离开约一米处,是改造过的摩托车。周围有许多鉴证人员趴在地面一点点挪动。因为子弹贯穿了大崎的脖子,没留在体内。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循声回望,见脸色通红的永岛刚冲上来,气喘嘘嘘。福园掉过头去。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福园心里充满嫉妒和厌恶,没心思寒暄打招呼。 仓石嘴角一咧,笑道:“近女色了?” “哪里……” “你不用忙这里。回到禁区线外,观察看热闹的人。” “啊……?” 永岛眨巴着眼睛。 “来回看凑热闹的人,有熟悉的面孔告诉我。” “明、明白了……” 永岛留下困惑的表情,消失了。 福园觉得奇怪:凑热闹的人?要是以捣乱为乐的犯罪,当事人确实有可能留在现场。但是,为何让永岛去寻找“熟悉的面孔”?难道这个案子跟永岛有某种联系?或者单纯只为支开他、减少麻烦?明知是帮不上忙的人,不让他验尸时碍手碍脚吗—— “阿福,开始啦。” “是。” 福园的回答变得口齿清晰。至少,自己被仓石视为有用的部下。 二人踏入射杀现场。仓石走过尸体旁边,卷起最后头的尼龙布。出现了铁丝围网。围网外是宽约四米的市道。市道再往外是流淌的仲井川。 “从跟长椅的位置关系看,罪犯从市道隔着铁丝围网射杀大崎的可能性颇高。” 福园自信满满地说道。长椅和围网之间只有约两米的距离,繁茂的野草及膝。扒开野草绕到背后的话,总会吸引大崎的注意,甚至引起他的戒备心理。而且,如果在铁丝围网内射击,罪犯就非得持枪跑过这个大公园找出口不可了。 “考虑到逃走,在里头射击可不成。” 福园进一步补充道。仓石微微点头,用自己的步幅测量至长椅的距离。 “二点二米……” 仓石小声嘀咕着,在尸体旁单膝跪下。福园也照样做了。 仓石窥看尸体的颈脖。喉结右边有成破裂状的射出口。出血不多,已经凝固。 仓石从袋子里掏出尺子,量度尸体的颈部、脚和后背等。还量了长椅的高度。他忙活一阵之后,缓缓地站起来。 “射入方向大致水平。计算大崎的坐高、射人口、长椅的高度,射入高度约为地上约九十厘米。可能跟罪犯身高有关,大致是腰间射击的位置。” “没错,罪犯肯定以大致瞄准的姿势开枪。” “你这没进步的家伙。” “嗯?” “从围网那边用腰间射击姿势打头或脖子,即使是职业杀手也很难。恐怕是从车里、放下车窗打的吧。——双手持枪瞄准了打。” “是这样!车子的座位比站着低,而且可用窗框稳定肘部哩。” “别匆忙下结论。罪犯站在市道、双手射击的线也并非没有。” “为什么?” “也可以想象大崎前倾着坐在长椅上吧。这样一来,从上向下射击,射入方向也成水平。” 福园想一下,看着仓石。 “虽然那么说,还是从车里射击是好的线吧。考虑到避人耳目之类的因素。” “应该是吧。” 仓石望向清查地面的鉴证工作。 “假如是站着射击,从角度看,子弹应在大崎跟前打中。由没有找到子弹看来,就是从车窗打的水平射击了。” 福园一击掌。 “校长,若是从车里打,外国车的可能性更高吧?方向盘在左边的话,就贴近围网了。” “汽车停在相反方向,或者从国产车的副驾驶座位,打起来也变成这种现场。” “外国车的话就对上号了嘛。外国车和手枪。这么一来,可以限定为老手了。” “钱方面不成问题的家伙。这个看法应该成立。近来,有心人要弄把手枪太容易了。哪儿的黑道据点都缺现金收入啊。” “可是,因毒品生意的摩擦火并,这说法不是更自然吗?” “对方只是个小毛孩,吓唬一下足矣。” “那倒也是。” “这活儿,不是既定的目标。罪犯开着车寻找适当的目标,是临时起意的现场。” 福园心情复杂。仓石的说法感觉勉强。仓石主观地定性为“一般人”的“随意”作案。言语中感觉到推测和诱导。仓石一向忌讳妄断,但他嘴里说出“临时起意”这个词,可是头一回。 响起脚步声。察觉时,永岛已经走向仓石。 “有熟悉的面孔吗?” “没……没有。” “是吗?辛苦啦。” “调查官。”永岛很认真地说着,眼神里透出疑惑,“我不明白。为何您认为看热闹的人中间有我认识的人?” “我没说你认识。” “那,是怎么回事呢?” 仓石没回答,跟之前一样,在尸体旁单膝跪下。他用手指撑开大崎的衣兜,看里面。香烟和打火机。如此而已。仓石开始摸牛仔裤的兜。摩托车钥匙。钱包。卸下了表带的手表…… 福园垂下视线交替看着仓石和永岛。气氛尴尬。永岛的疑问也是福园的疑问。仓石的内心完全看不透。 仓石做出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袋子里取出开口器和钢笔形手电筒。他打开大崎的嘴,用手电照咽喉深处,专心地观察。 “校长!” 福园忍不住叫他。没有回答。 就在仓石取下开口器的时候,立原指导官走过来,说道:“嗬,找到蝉了吗?” 仓石抬起视线,说道:“看来没有。” “理所当然嘛。什么十七年蝉,是你的妄想。” 十七年蝉—— 立原吐出的词,让福园一愣:这个词听说过。——没错,好几年前,大醉的仓石说出来的。 “十七年蝉是嗜杀的蝉。花十六年让事情冷却下来,第十七年再干。阿福,别错过了。” 福园感觉到一些动静,看看旁边。 是永岛的气息。 他的脸色纸一样白。双唇微微颤抖。 福园直觉:十七年蝉——是这个词让永岛如此直喘粗气。 第五章 变成了热带之夜。永岛返回公寓,已接近凌晨零点。他开了空调,没换衣服就躺倒在床上。 仲井川公园之后,又跑了县北部和西部的两个现场。后两个案子都是自杀。西部的现场颇为惨烈。只穿了内衣,在浴缸里割腕的二十三岁女文员……。因为割腕后手沉进水里,白皙的女子身体,看起来像泡在血池里一样。辖区警察之所以打电话来要求出现场,是因为既没有遗书,也没有“犹豫的伤口”。仓石根据脱衣处的衣服叠法,和衣橱里的叠法一致,判断是自杀。然后,看着女文员左手腕唯一的、直而深的伤口,他说道:“她对这世上,是完全不留恋了吧。” 朱美也是那样吗? 永岛趴伏着,把脸和鼻子压在枕头里。头脑混乱。今天也目睹了好几具尸体。在仲井川公园,仓石下了奇怪的命令。“熟悉的面孔”。那究竟是什么?然后,是立原指导官提到的“十七年蝉”。为何在高中生的遇害现场,会说那些话呢? “哎,武文,你知道十七年蝉吗?”这是朱美对他说的话。 “不得了哩。十六年里一直在泥土中,在第十七年才化蝉飞出来。这确实很厉害吧?就跟我们活到今天一样这么长时间呀。我可不行哩。一定是黑暗、恐惧、憋闷,真受不了。哎呀呀,幸亏是做人。还认识了你。对吧?” 朱美的寿命比十七年蝉还要短。 如此脆弱的人生,她是如何度过的呢?能说是在蓝天下翱翔吗?只能这么想:她一直在土里,一次也没有展翅高飞。 一闭上眼,就看见朱美。 浮现在黑暗中的,是总那么可爱的笑脸。酒窝出现,黑痣隐藏,看不见了。 这张笑脸被禽兽们抹掉了。 朱美被初中同学打电话约了出去。说是“交了女朋友,帮我挑选礼物吧”。她被这个很像那么回事的谎言欺骗,上了人家摩托车后座。抵达的地方,是不良少年聚集的一所公寓的房间。她被轮奸了。八个家伙轮流糟蹋她。朱美正来例假。这些家伙还为此得意:怎么干都不会怀孕哩。 永岛两天后知道了。他硬是从痛哭不肯再见面的朱美那里问出了原因。“对不起。”朱美一再重复这句话。永岛紧握木刀直闯那些家伙的聚集地点。他一声不吭,眼睛也不眨一下,挥舞起木刀。劈砍。劈砍。劈砍。那些家伙的哀鸣和求饶他都充耳不闻。骨折的声音接二连三。他狂舞木刀,直到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提着染血的木刀行走时,被派出所带走教育。数日后知道了永岛的所作所为,但最终他没有被追究伤害罪。因为那些家伙向派出所声称是同伴打架。假如说是被永岛袭击,轮奸朱美的事就会暴露。所以他们沉默了。禽兽们的本性,处处卑劣至极。 之后,永岛一直寸步不离朱美。每天用摩托车送到家。朱美太可怜了。他想要她,却迟疑了。那不是爱情,是性欲。跟禽兽们是同样的行为。他也害怕朱美这样想。 过了一个月。眼看朱美渐渐恢复了开朗。一天,朱美提出自己搭巴士回家。 “真的不要紧啦。偶尔也想搭巴士嘛。我买了月票,几乎没用过呢。” 永岛当真听了这话。放心的同时,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一直提心吊胆地接触着朱美,真是身心俱疲。 朱美浮现笑容:“再见啦,武文——拜拜。” “噢噢,明天见。” 然而,“明天”没有了。 半夜里,朱美的母亲打来电话。是尖叫的声音。 “你,对朱美做了什么!” 朱美在浴缸里割了手腕。母亲发现时已经晚了。 永岛开摩托车飞驰而去。他鞋子也没脱,就冲进家中。在走廊,他被便帽拉得很低的鉴证人员制止了。他拼命挣扎,但被推出了门。所以,他没有看见现场。一定也像今天的女文员吧。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浴缸中的朱美…… 灵柩里的朱美像熟睡一样。脸颊上有黑痣。永岛想让她笑。想让酒窝抹掉黑痣。 “你,对朱美做了什么!” 母亲的叫喊声拖着长长的回声。 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所以朱美死了。他这样觉得。自朱美被轮奸后一个月,一次也没有亲热。因为提出这事太过分。因为不想她觉得自己与禽兽们同类。然而,真的仅仅如此吗? 被弄脏的身体—— 可以说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吗?一次也没有向朱美投去这样的视线吗? 心里的某个地方,有责备朱美的念头:为什么你轻易就上了人家的摩托车?所以,他什么也没做。没有去要她。朱美等待着。什么也没有说,等待了一个月。她注视着他的心。然后—— “再见啦。武文——拜拜。” 永岛用手背拭去泪水。 他走出公寓,钻进车里。 不夜街的绚丽灯饰刺痛眼睛。街头巷尾,打扮怪异的禽兽们三五成群,如同漂在这个热带之夜。 第六章 高岛搜查一课课长抬起视线。仓石了无生气的脸凑近来。 “嗬,脸色不佳啊。立原也说了:这回轮到仓石待医院啦。” “你叫我吧?请说事情。” “噢噢,坐吧——让立原去查了。你说的十七年蝉的意思,我明白了。” “哦,怎么知道的?” “三十四年前的钣金工死于非命案,十七年前的大专生殴毙案,还有昨天的高中生射杀案。你把这三起案件串联起来了。对吧?” 仓石在沙发上坐下。 “这话说得太简单了吧。” “说实在的,我感到失望。你不顾部长的反对固执己见。” “说说你们和立原的见解吧。” “的确有共同点。三起案件死者都是未成年者。从外表看都是坏孩子。就这两点。反过来说,除了这两点之外,就没有共同点了。” “三起案子都没破——别忘了。” “太粗分不合适。三十四年前的钣金工死于非命并不是凶杀案。是服食过量的安眠药中毒致死。” “当时的验尸官是那么看的,但是,也有烧死的可能性。” “公寓烧掉了。虽然尸体确实烧焦了,但我看过当时的记录。钣金工是死后被火烧的。这一点没疑问。” “失火原因未明。” “如果你说是烧死的话,说说理由!” “尸体是典型的斗士型。皮肤有水疱,发红。这不是烧灼活体的证据吗?” 高岛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不像你嘛!别忘了,我也干了四年验尸官啦——明白吗?钣金工的气管里,没有吸入煤烟屑,反而是胃里头有大量安眠药。简而言之,死了没多久就发生了火灾。因为皮肤组织还活着,所以显示了水疱和发红的活体反应。是极为合理的验尸结果吧。你究竟对哪一点有意见?” 仓石抱起胳膊。 “咽喉里塞了蝉蜕,怎么解释?” “对,有这个。这是你的妄想的唯一凭据。你想说:罪犯是为了示威而塞的,对吧?”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道嘛。当时做了种种调查,搞不清楚嘛。也许是什么魔咒吧。据说有的地方,还用蝉蜕煎药呢。” “是完整的哩。” “在亚洲,还有地方吃这玩意儿。” “想要寻死了,就吃蝉吗?” “就是说,是那种死后如何如何的魔咒。又或者,在安眠药作用下,模模糊糊弄到嘴里去的吧。” “是杀人之后,塞进咽喉的。塞进了咽喉,就烧不坏了。确确实实是作案方面的信息。” 高岛吐一口粗气。 “如果是,那又如何?喂,那是三十四年前的案子啊。在时效上面,两倍还有余哩。” “所谓十七年周期,是个很好的说法。十五年完成时效,缠斗到最后的也各散东西。那个案子也就风化消失,连回顾的人也没有了。也就是说,不存在吃蝉的捕食者了。趁着这个空白,再次作案。” “别牵强附会。从哪里,怎么看出三起案子的联系?被殴毙的大专生咽喉里塞了蝉吗?这次的高中生如何?没有嘛。首先,就算钣金工万一是他杀,自那以来过了三十四年啊。即使罪犯当时二十岁,那也得五十四啦。如此长跨度的犯罪难以想象,就是想了,也没法着手嘛。” 仓石目光一闪。 “你,真是一课课长吗?” “你说什么?” “如果我们不想,还有谁会想?” 高岛一时语塞。 “咽喉里塞了蝉吗?” “……好吧,说说你的要点。” “我没说三起案子是同一个罪犯。我认为有模仿的可能性。像你说的,案子的共同点,是遇害者是坏孩子。这是那种憎恨街上坏小子的家伙。想要杀掉他们的家伙。这是案子的共同点,也是第一条件。” “这不过是概率很低的想象。不同的遇害者,有不同的情况。概率上无法跟个人仇杀的可能性相比。别忘了,钣金工不是凶杀。” “你才忘了。我记得尸体咽喉里塞了蝉蜕的事。当时,报纸上也写了许多推理呀之类的,之后也成了话题。即使算是自杀,也会成为‘被模仿的案子’的始祖。” 高岛略向后仰。 “会成为?喂,我跟谁说话?你号称‘终身验尸官’,说话得有根据或物证。” 仓石不为所动。 “咽喉里的蝉跟十七年蝉在某人头脑里联系上了。于是发生了第二起案件。这是十七年前的大专生遇害案。” “在谁的头脑里?” “想杀坏小子的人。同时,他是个很在意十七年蝉的人。交叉之处是那罪犯。” “这次杀害高中生的罪犯也是?” “恐怕也是。” 高岛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我好像转不过来了。对十七年蝉很在意……?比如说,你吗?” “没错。” “你为何在意它?” “因为听了派出所警员的话。” “派出所警员……?” “我手下的永岛,小孩时闹过事。他照顾了这个永岛,让永岛改邪归正当了警察。据说,好几年后,永岛曾说过十七年蝉的话。” “永岛说过十七年蝉的话……?” “对。”高岛的身子离开了椅子靠背。 “莫非、莫非你……怀疑永岛?” “您知道永岛闹过什么事吗?” “大体听说了。” “他用木刀砍了八个人,打得那些人半死不活。一个月之后,发生了大专生殴毙事件。” 仓石站起身。 “喂,你等一下。” “立原现在在哪里?” “立原怎么啦?现在顾不上——” “我问您,他在哪里?” “仲井川公园的现场。” “叫他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别乱来。他是现场的指挥官。而且,他不会真听你的。” 仓石“嘎吱”一下返回。 “请您转告他——我们是捕食者。如果是进化了的蝉,我们也只能进化了去吃它。” 第七章 一周之后—— 永岛在黑色小轿车的后座摇晃着。这是刑侦指导官的用车。旁边是抱着胳膊的立原。 要带去哪里? “指导官。” “嗯?” “是怀疑我吗?” “……” “我的手枪被查过了。” “不仅仅是你,全体职员都查了。从司法解剖知道,应该是点三八口径的,可目前还没有找到子弹。” “还问了我大崎被枪击时间段的不在场情况。” “你说是在开车兜风?” “对。是真的。请相信我。” “到啦。下车吧。” 令永岛意外的是,眼前是县里一家高级酒店的停车廊。 他脚步僵硬地通过酒店旋转门。鞋底感受着地毯的柔软。亮度适中的照明。轻轻传来钢琴的旋律…… “走这边。”永岛在立原催促下,走上台阶,来到一个婚宴会场跟前。 “拿着它进去。” 立原将一台装了闪光灯的单反相机塞给永岛。 “说好了:你装成宴会摄影师,看一遍来宾的模样。有熟悉的面孔就告诉我。明白吗?” “不明白。” 永岛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他的脑子陷入了危机。“熟悉的面孔”。这跟在仲井川公园的现场仓石提到的话一样。这是在测试我。关于射杀案,他们认准我隐瞒了什么事,要把它逼出来—— “快进去。婚宴要完了。” “这是谁的婚宴?” 牌子上写着“北田、安池两府联婚”。熟人中没有这样的姓。 “不管是谁,别带着先入之见,查一遍来宾的面孔。” 永岛被推着似的踏足婚宴会场。大大的会场。桌数很多,天花板很高,一片喜气洋洋。 永岛畏畏缩缩往前走。 婚宴正在欢声笑语中,谁也没在意永岛的存在。 高潮已有几分回落,永岛心想,得赶紧办了事情。不管是多么不讲理的命令,警官有义务接受。不可能找到什么“熟悉的面孔”,转一圈,报告说“没有”就完事。 永岛假装拍照,穿行于圆桌之间。亲戚们的桌子……朋友们的桌子……新郎新娘……。还是没有熟悉的面孔。永岛就要回头了,却止住了脚步,视线也停住了。他的视线对着介绍人的桌子。 是一位五十上下、颇有品位的绅士。 永岛注视了那张面孔数秒钟。 不是熟人。也没有见过。但是—— 他突然被怀念之情攫住。 他不知原因何在。永岛转过身,迈开了步子。走着时,脚发抖。他转过身。举起照相机,镜头对准男子,对焦。 按下快门。 永岛走到走廊,立原阴着脸等他。也许永岛的神色说明了“有成果”吧,立原问道:“有吧?” “……” “介绍人——对吧?” “不知道……不过……” 并不是特别相像。可是,他确实那么想了——联想了。 朱美的父亲—— 在脑子里搅成一团的句子冲口而出。 “那个人究竟是……这个婚宴……为什么要我……” “这个婚宴上的人,几乎都了解十七年蝉。”立原用别人的说法做个开场白,继续说道,“新郎是L大学理学部的讲师,新娘是同一理学部的硕士研究生。介绍人是教过二人的教授。专业是动物行为学。明白了?” 立原——不,是仓石,似乎看透了一切。 永岛此刻也能看见这一切了。他从朱美那里听说了十七年蝉的故事。他没问朱美,她为何对十七年蝉有兴趣。根源是朱美的父亲。度蜜月时,他告诉朱美的母亲,然后又传到朱美那里。 脑子好的男人——母亲这样说。这位母亲跟朱美脸孔完全不相像。那么,朱美是像父亲。仓石想象的线索,肯定是这样拉开的。 “那个男人——朱美的父亲,是十七年蝉的罪犯吗?” “还没落实。不过,十七年前殴毙大专生的,可能是他。” “十七年前的……?为何那么说呢?” “因为就在那些坏家伙害死了女儿之后。” 一瞬间,永岛没明白立原的话。他使劲摇头。 “他不可能知道的——关于朱美的任何一件事情。即便是公寓的那件事……。那个男人没有理由憎恨坏孩子的。” “可能是你吧?” “嗯……?” “那个父亲憎恨的人啊。你跟他女儿总在一起,用摩托车送她回家。他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也不奇怪。” 永岛瞠目。 “那,他为何不是对我而是对大专生……?” “怎么看你也够得上坏孩子,对吧?” 一刹那,一个尖叫声震动耳膜——“你,对朱美做了什么!” “不可能!”永岛号叫。 朱美的父亲该是个冷酷的人。他一再威胁怀上朱美的女人,说“打掉、打掉”。 “他不可能爱朱美。那是不可能有的事情!” 立原没有点头。 “仓石说了,那不是亲情。是本能。他是不让生,但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死了,就变得憎恨坏孩子了。” “他为什么……?” “因为他断绝了子孙。十七年蝉发生的根本理由,是稀释效果吧?为了留下子孙而大爆发。有可能在学者的脑子里,蝉和女儿的死联系起来了。” 永岛垂下了头,好一会儿不能抬起脸。 脑子被浓厚的云笼罩,不知道真相。学者所想的事情,没法懂吧。可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只有一项。 “……我是辨认疑犯的工具吧?为了让我做这件事情——就为了这个,把我调到仓石调查官手下……” “在他,会那么干吧。”立原随即答道,稍停又说,“不过,我觉得也不单是这样。我久病缠身时,在医院里好多次听医生说到仓石。让我带话给他,说他得过来看病才行。”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剑崎中央警署又来电话要求现场鉴证。是婴儿死于非命。婴儿脖子上有红线,但难以判断是不是索沟或者勒痕。 道路拥挤。永岛驾车,后座是仓石。车内空气凝重。 “调查官。”永岛看看后视镜,说道,“您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 “朱美的父亲,是这次射杀案件的罪犯吗?” “那是刑警的事。” “十七年前的大专生的案子会怎么样?时效已经过了。” “法律的看法和警察的看法不同吧。弄清真相没坏处。” 停了一下,永岛又开口了。 “您不去医院吗?” “嗯?” “我听说医生再三要您去看病。” “别说废话,开车看清楚前方。” “还有一件事,请您告诉我。” “什么事?” “您为何关注我?” 没有回答。 还是那个说法——只是验明正身的道具吗? 他开始喜欢上仓石了。这个孤高的男人,粗鲁直率,不讨好人,对职责格外严格。 “请告诉我吧。” “……” “是因为听派出所的人说了我从前的事吗?” “放开吧。” “嗯……?” “抱着不放的,并不是女人那边。是你。” 永岛僵住了。 “死人也有自由。你也该让人家死去了。” 永岛心口“呼”地热起来。 接近现场了。深蓝色小轿车旁边,有搬运鉴证器材的鉴证人员身影。 车一停,仓石马上开门下车,站在路上。永岛慌忙追上去。 “调查官——您还没告诉我。” “告诉什么?” “为什么调我过来?” “……” “请告诉我。拜托您了。” 仓石没有回答。但是—— 鉴证人员错身而过时,他拿过人家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扣得低低的。 永岛当场一震: 竟然——那天的鉴证人员就是仓石。那个双手把冲进朱美家的、十六岁的永岛推到外面的鉴证人员。 仓石看了朱美的尸体。也看见失去朱美痛哭的永岛…… 永岛的视界模糊了。 像根棍子的瘦削身子,在他模糊的视界中渐渐远去。 立原的话言犹在耳:“人瘦成那样不成的。这回的案子,也不像他的做派,很感情化。是他的身体,他也许知道没多少日子了。” 圆圆的身体与棍子合流。 “校长,眼下是咱们署的老搭档啊。” “别瞎说,福馒头。”永岛微微笑了。他拭去眼泪,迈开脚步。 “放手吧。”他眼前浮现了可爱的酒窝。然后,看见了早濑绫子——她提着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