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死者的音乐》 第一章 我在房中抄经,听见雨点打在庭院草叶上的声音。由于干旱持续已久,我祈祷这场雨能为村子纾解旱象。一会儿后,有人敲打大门,传来女人迟疑的唤声: “麻烦、麻烦您……” 女人站在屋前,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抖个不住,见我应门,以空洞的神情开口说: “请超渡这孩子……” 女人抱着一个死掉的孩子。我把女人领进堂内,让孩子在我准备的草蓆躺下。孩子浑身泥泞,但脸被母亲擦干净了。我诵经的期间,女人紧握着孩子冰冷的手。 “他失足掉进河里……” “是村子北边的河吗?” “是的,就是那条河。” 我把手搁在一动也不动的孩子胸口,寒意悄悄地渗透整个手掌。孩子瘦骨嶙岣,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触感。 “以前有一对我认识的母子在那里投河自杀了。是在更湍急的上游处。” 我低诵记忆中的经文。 “跟刚才的经文不一样。” “是投河的孩子生前诵的经。” “是师父教那孩子的吗?” “那孩子没有人教。他一出世就会诵经了。” 当时我刚来寺院不久。那年因为饥荒和传染病,死了许多村人。整座村子被尸臭所笼罩,没有一天听不到苍蝇嗡嗡声。我走在村里,在每一户拜访的人家诵经,超渡死者,于是村人们总算露出宽慰的表情。 我邂逅少女,是在一个静夜。当时我正准备就寝,有人敲打大门。我应门一看,月色下站着一名少女。说是少女,看上去年纪也界于大人与孩子之间。那张脸很陌生,我猜想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救救我!” “怎么了?” “我们遇到坏人,爹爹被杀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少女的小腹插着一把小刀,在地面落下点点红印。 我让少女在大堂躺下,托村里脚程快的年轻人去镇上请大夫。大夫冲进大堂里,用针线缝合了少女肚腹的伤口。大夫一直抢救到隔天早上,保住了少女一命。 “那孩子不是这一带的人。她说的不是当地话,打扮也像是旅人。一定是遇上强盗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夫背起包袱,回镇上去了。 村人到山里去找少女的父亲。中午时分他们回来,说在深山远离道路的断崖上找到疑似少女父亲的尸体。尸体的耳鼻被割下,全身被砍得支离破碎。村人没有把尸体运回来,而是挖了个洞埋了。 “我觉得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什么时候?” “不晓得。” “怎么会不晓得?” “我自己的事模模糊糊,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躺在被褥上的少女以明确的语调答道。 寺里有空房,我把少女安顿在那里。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少女完全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叫起来不方便呢。”帮忙照顾少女的妇人说。 “请帮我随便取个名字吧。” “那么就叫你小宫好了,可以吗?” 我提议,少女点点头。 “你和父亲两个人旅行,对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宫摇摇头。 “可是我记得爹爹的名字。” 小宫说出父亲的名字,但那似乎是遥远地方的语言,我听不真切,也无法发音。 “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小宫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爹爹带我各地旅行。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引导我该往哪儿走。爹爹一边带我旅行,一边为人们念诵有功德的经。” “带着孩子旅行的僧侣?这还真稀奇。” “爹爹不是僧侣,可是他从以前就会诵经。我喜欢爹爹诵的经,只要听到,内心就会平静下来。” 小宫说着,想要从被褥爬起来,却痛得皱起了眉头,无法起身。 “你最好还不要乱动。你的肚子被刀刺伤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师父,刺伤我的小刀在哪里?” “我收着。” “坏人用它刺死了我爹爹。”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是的。” 小宫说起父亲遇害的情况。歹徒身形魁梧,没有同党,是一个人犯的案。 “你可以画出那个人的长相吗?” “可以。”小宫闭上眼皮,泪珠沿着她白皙浑圆的脸颊滚落下来。 半个月过去,小宫能站了;一个月过去,她已能像平常那样生活。一开始小宫睡在寺院的大堂里,但可以独立生活后,就搬进了村子一隅的废屋借住。小宫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村人都欢迎并接纳了小宫。 小宫来到村里三个月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师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 小宫来到我这儿,跪坐下来,有些困惑地向我坦白。太可怜了,一定是父亲遇害时,被歹徒给玷污了。 可是小宫似乎察觉我的想法,摇了摇头说:“师父,我没有被坏人怎么样。” “那么对象是村里的男人吗?” “我没有那种对象。”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身了吗?” “我感觉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事。” “你连自己的名字和故乡都记不得了,怎么能确定?” “其他事情我都还记得。” “好吧,我介绍接生婆给你。” 我带小宫到村子的接生婆那里。把少女交给接生婆后,我回寺院里打扫。 黄昏时分,接生婆到寺里来了。她是个几乎无法自由行走的老妇人,但似乎有什么事非告诉我不可,才特地走了这么一趟。接生婆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 “师父,我看了那孩子的身体,她确实有身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还未经人事。” 第二章 秋季的某一天,我在院里打扫落叶,小宫来了,我和她一起上山。我们走在一块儿,眺望远方景色,看见村人正在田里干活。他们把割下来的黄色稻穗收集成一束,用几根稻草代替绳子捆起来。 “你还在帮忙田里的活吗?” 小宫的手沾满了泥巴。 “这样不好,不可以。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的。” “看看你的肚子,你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吧?” 小宫的衣物前方高高隆起,一走起路来,浑圆的肚子便随着左摇右摆,看得我提心吊胆。预产期已经到了,婴儿随时都可能出生。 “其实我连山上都不想让你去的。” “如果师父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 小宫说要在生产前去给父亲的坟上香,怎么样都劝不听。 “小宫姐姐!小宫姐姐!” 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声。住在村里一个叫小铃的少女挥着手走来了。她伸手钩住小宫的手,“我们来玩。” “姐姐现在有事。” “那我可以摸小宫姐姐的肚子吗?” 小宣让小铃摸自己的肚子。小宫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动,但我无法像孩子们那样欢喜。 “请师父别再烦恼那么多了。”和小铃道别,继续前进的时候,小宫这么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在入山的坡道上了。 “你不怕吗?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呀。” “这孩子不是我死去的丈夫的遗腹子吗?” “若不这么说,村人会害怕啊。” 小宫说她以前有丈夫,但伤风过世了。我和接生婆套好说词,对村人谎称小宫的肚里怀的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我们在山路的途中停步了。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 小宫咬住下唇。这里是镇上与村子的交界处,路很阴暗,苍郁的树木仿佛从两侧包夹上来。旅途中的父女在这里被男子持刀威胁,逼入丛林深处。 小宫离开道路,走进树林中。我跟上她的和服背影。那是一条兽径,厚厚地积着一层落叶,我深怕大腹便便的小宫跌倒,忐忑不安。 “那个人命令我爹爹,说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杀了我。” 我们来到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那里是陡峭的断崖边缘,底下有条溪流,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凶案就是发生在这个空间。 小宫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注视着父亲的墓地。隆起的土堆上插了一根简单的墓标。 “我绝不放过那个人……” 她所画的歹徒肖像已经交给了镇上的官吏。可是镇上也窃案抢案频传,官吏没时间多花心思去追查外来旅人的命案。 我和小宫回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黑暗的地面火光零星散布,那是人家窗户透出来的灶火光芒。临别之际,小宫“啊”了一声,叫住了我。 “可以帮我请接生婆过来吗?”那个时候,小宫破水了。 师父,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孩子们的叫声,出去外面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老人似乎正在旅行,要求在寺院里歇歇脚。从檐廊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寺院境内玩捉迷藏。雪融后的水在境内形成水洼,孩子们轻巧地闪过积水,四处奔跑。 “既然都来了,可以让我膜拜一下佛像吗?” 旅人用一种慈祥老人的表情说。我领他到大堂,他看到木制的观音像,顿时吃惊地说: “多么老旧啊,脸部都龟裂了。” “可是这是历史悠久的佛像。” 老人摇了摇头说:“佛像那个样子,是渡不了众生的。请等一下,我身上正好有样好东西。” 老人摊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约需双手环抱的金色观音像。 “这是我在旅途中得到的。大师,如何?要不要买下?” 老人的表情变成了商人的笑。我没有意思要买,但即使我婉拒,老人也不肯退让。我们在大堂里僵持不下,此时一旁传来孩子的声音: “老爷爷,就送给师父吧。”有个少年光着脚站在大堂门口。 “村里很多人病死了,就把它送给师父吧。”少年的声音咬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里。 老人有些困惑地说了:“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给钱就不肯救我们吗?” 少年似乎光脚在外面跑过,脚上沾满了泥巴。他用脏脚踩过大堂走来,以一双纯真的黑色眼眸望着老人说: “爷爷,你是哪边来的?” “北边。你知道吗?北边会下大雪呢。” “知道。这村子不常下雪,可是会下大雪的地方,雪会一直积到腰这么高。待在家里,就可以听到屋顶被雪的重量压得吱吱叫。” 老人一脸佩服地回望我说:“这孩子是在大雪的地方住过吗?我小时候住的家,就像他说的那样,会被雪压得吱吱叫呢。” “爷爷,不是啦……”少年想要说什么,但我插口打断他。 “没错,这孩子是北地出生的。好了,去那边玩吧。” 我指着外面对少年说。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还是去了外面。老人不再向我推销佛像,拎起包袱,再次踏上旅途了。 “今天也在打扫?”我正在擦地板,入口传来小宫的声音。 “不是,是你儿子踩脏了地板。”我指着地板上的点点足迹说。 “你跟那孩子提过在雪国的生活吗?” “我又没去过雪国,要怎么告诉那孩子雪国的生活?” 小宫在我旁边拧抹布说。她把儿子踩出来的脚印一一擦拭干净。当时小宫的孩子五岁,在寺院境内四处奔跑的模样,就跟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小宫为自己的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可是村里没有人能发那个名字的音,因此都喊少年“小宫的孩子”。 “那孩子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就像亲眼目睹似地说了积雪地区的生活。” “他连这村子都还没踏出过一步呢。”小宫咯咯笑着说。 少年偶尔会向村人描述他应该未曾见过的大海,或是都城街头艺人的事。问他是在哪里得知的,少年说,“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为他描违得太详尽,村人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村里只有一个人亲眼看过大海,他说少年描述的大海情景千真万确,完全不像是幻想出来的。 小宫与她的儿子已经成了村中的一员。除了耕种自己的田地以外,小宫还兼了好几份工作,帮忙老人家下田,或是照顾没有母亲的孩子。生产之后,她依旧维持着少女的容颜,让人看了心境平和。 当地土质多砾石,能收获的米粮不多,村人总是难以温饱,但自从小宫生下孩子后,流行感冒绝迹,人们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可能是因为如此,当村里死了一个孩子时,众人都深受打击。我嗅到遗忘了一阵子的死亡气味,忆起了人是如此地虚渺。 “找到小铃了。请师父去为她诵经吧。” 小宫来寺院叫我。我和她一起前往小铃家。这天傍晚,十岁的小铃在河川下游被人发现漂浮在水中。 小铃家位在村子边陲,村人们众集在门口吱吱喳喳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到我,便都一脸困惑地噤声不语了。 “怎么了吗?”我走近问道,发现屋里传出喃喃声。 那是陌生的经文。小宫一脸苍白地说:“是我爹爹生前诵的经。” 她冲进屋里,我跟着进去,却没看见小宫的父亲。屋中只见躺在草蓆的少女和她的父母,以及小宫生下养大的少年而已。在诵经的是小宫的孩子。他看到母亲,停止诵经,回过头来。 “娘,小铃姐姐死掉了。” 小宫问她的孩子:“你刚才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那是娘的爹爹平常念的经。” 少年跪坐着,静静地说:“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了。” 少年俯视着小铃的脸,吸了一下鼻水。他所说的话音色纯真,听不出半点虚假。 “我记得当时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我爹爹再世。我也知道我怎么会怀上那孩子了……” 超渡小铃的夜晚,小宫在我耳边如此低语。可是一直等到小宫的孩子长到十四岁,我才从她的口中得知详情,而那时也成了我和小宫母子诀别的日子。 第三章 “最近我老是梦到可怕的事。”小宫的孩子坐在寺院檐廊说。他看着孩子们在院内游玩的情景。他的体型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不是可以混在孩子堆里一起玩耍的年纪了。我停下打扫的手,在他旁边坐下。 “在梦里,我被一个男人杀死了。我也记得地点,是外公的坟地那里。娘被刀子抵住,我动弹不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站起来,去了当卧房使用的房间。我从架上取出用布包裹的小刀,拿着它回到小宫的孩子那里。 “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在梦里刺了我的刀子。”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 “我记得这刀柄上的焦痕。是用火灼烤的痕迹,目的是烧掉上面的文字吧。梦即将结束之前,男人用这把刀刺了娘的肚子。娘的肚子插着刀子,逃到树丛另一头去了。” “你做梦的事,不要告诉小宫。她会担心的。” 我说,他沉默之后点点头。 “我的梦,一定是娘和外公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不要随便这样认定。” “可是状况跟娘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所做的梦完全吻合十四年前的凶案情节,他在梦里用小宫父亲的眼睛看到了惨剧始末。 “嗳,那种梦,过阵子就不会再梦到了。” 一个孩子穿过院子,跑到坐在檐廊的我俩身旁。我问孩子怎么了,他一脸快哭地要我过去。 我跟着孩子走去,看到另一个少年倒在篱笆旁边哭泣。说是玩着玩着,摔下篱笆受伤了。 “骨折了。” 小宫的孩子检查少年的伤势后,用树枝抵在脚上用布固定起来。 “以前你碰过一样的情形吗?” 少年的动作非常熟练,因此我才这样问。 “不,是第一次,可是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师父,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知识?” 他的眼中有着惶惑。 小宫坐在田地旁注视着夕阳。她纤细的手上沾着泥土,看得出她刚忙完田地活。小宫旁边摆着篮子,凑上去一看,里面装着几颗地薯。 “我来这座村子十四年了。”小宫望着村庄说。她的侧脸还有村子都被夕阳染红了。 “你一直这么年轻,外貌就像个少女。你的儿子背小孩到镇上去了,他带受伤的孩子去看大夫。” 我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小宫说她知道了,站起来把篮子扛上身后。 “我有事想告诉师父。”她朝家里走去,我跟了上去。进屋以后,小宫叫我关上门。 “师父还记得我以前说过,那孩子是我爹爹再世吗?” 灶里火光摇曳,照亮着简陋的屋内。小宫的黑影映在墙上,灶火摇摆,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摆。 “师父没见过我爹爹呢。那孩子的脸一天比一天像我爹……” 离开小宫家后,我顺道去了熟人家。我敲门,一名庄稼汉出来应门。 “师父,欢迎欢迎。” “我有事想请教。十四年前,你一起去找过小宫的父亲,对吧?” “是的,我们几个人分头寻找,在悬崖上找到了。” “你还记得小宫父亲的相貌吗?” “看不出来呐,鼻子被削掉了。应该是被残忍地凌虐过,我头一次看到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男人的命根子都被割掉了呐。” 我向他道谢,回到寺院。 有轮回转世这种说法,也就是众生在三界六道的迷惘世界中不断地反复生死,就如同车轮回旋永无尽头。想到小宫生下的孩子,我忍不住想到了这个词。 隔天,我发现小刀不见了。 流行感冒再次侵袭了整座村子。许多人死去,村人的表情一天比一天疲惫。 一天我帮忙村里的老人做农回来,在路上碰到小宫的孩子。他不声不响地杵在某户人家前,对着门户紧闭的人家诵经。独居在那户人家的男子几天前伤风过世了。我也在几年前学会小宫的孩子诵的经,他说他自落草就知道的经文,舆我学到的经文细节不同,但在本质的地方有着相同的音韵。 “才几天前,他还跟我聊天说笑。” 他发现我,望着失去主人的屋子说道。这阵子他始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 “你那模样就像个真正的和尚。你只要把头剃了,随时都可以来当和尙。” 我跟他边走边这么说。 “师父,明天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我想请你陪我去镇上一趟。” “你要去镇上做什么?” “去赚黠零用钱。昨天我熬了一整晚做了畿样玩具,想拿去镇上卖黠钱。” 隔天我们去了镇上。走上半天,翻过一座山后,便是一处热闹的城镇。镇民来来往往,充满欢乐的气息。小宫的孩子腋下夹着一个包袱,用一种惯于旅行的稳健步伐前进。 “这是什么?” “叫竹蜻蜓的玩具。” 他在镇里一处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竹制的玩具。那种叫做竹蜻蜓的玩具是我生平首见。 “这怎么玩?” “像这样。” 他用双手手掌夹住玩具,磨擦似地旋转它。竹制玩具离开他的手,自行飞上天去了。镇里的人都停下脚步仰望,每个人都一脸惊奇,他们应该也是初次看到竹蜻蜓吧。竹蜻蜓飞越人们的头顶,自由自在地飞翔。竹蜻蜓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最后一个客人问他: “你是在哪儿学来这种玩具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 “没错。我一出生,它就在我的膦袋里了。” “你这话也真好玩。” 客人离开后,他收拾好包袱。我提出一直感到介意的同题:“你是怎么削竹子的?” “我有小刀。”他装傻似地说。 “上次给你看的小刀不见了,果然是你拿走的。” “小刀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小刀说。 “还给我。” “现在不行。今天我要用它来确定一件事。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镇上来的,我希望师父也一起作证。” 他说他想买礼物给小宫,于是我们往镇中心走去。他向商人买了有红色小绒球的发饰。 “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吗?”商人问他。 接着他拉着我深入镇中,他的目的地是镇里最大的和服店。他把我带进大马路里的一条巷子,从那里可以看到店铺的后门。 “你要做什么?” “留下这东西。” 小宫的孩子从怀里掏出小刀,插在店铺后门的门柱上。 “好了,趁没人的时候快离开吧。” 我正哑然之际,被他推着躲到附近人家的暗处。 “你想做什么?” “我带孩子来镇上看大夫时,看到疑似这家店老板的人。我们在店门口碰巧错身而过。” 他屏息直盯着后门。 “师父,差不多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我做的梦,真的只是梦吗?” “你说你被杀的梦吗?” 此时有人打开后门出来了。从服装来看,那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女佣发现后门的小刀,折回店里去叫人。被叫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高级和服的男子。我觉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识,当下却想不起来。男子看到插在门柱上的小刀,一开始也没什么异样,但立刻就惊慌失措起来了。 “小刀柄上有着少见的焦痕。他看到那块焦痕,想起来了吧。” 小宫的孩子在我耳边解释说:“他应该发现那是他以前遗失的小刀了。” 我在远处仔细观察从门柱拔出小刀的男子。这么说来,男子长得很像小宫画的歹徒肖像。 “我在梦中看到了。那个人刺了我,然后也刺了我娘。师父,为什么梦中的男人真的存在?” 第四章 隔天晚上,这回我一个人去了镇上。当时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把十四年前的命案凶手之事告诉小宫或官吏。 我前往即将打烊的和服店,听说老板去酒肆买醉了。我去到酒肆,就像打听到的,老板就在那里。他一杯接着一杯,感觉无法随意开口搭讪。我不着痕迹地向周围的人打听他的事。和服店是老板一手经营起来的,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莽汉,常为了酒钱向人勒索。 回到村子的路上,我走在两侧都是田地的道路,嗅到大地飘来的稻穗芳香。我一直在想和服店老板的事。看到小刀时,他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慌乱的模样。走到寺院前面时,我发现有人站在月光之中,是小宫。她的头上插着孩子送给她的发饰。她看到我,捏起鼻子说: “师父,你浑身酒臭。” “一点酒味罢了,就别计较了吧。” 小宫到厨房为我做饭。饭后她为我揉肩膀。 “今天怎么这么好?” “我偶尔也很体贴的。” 这十四年来,对小宫而言,我就像她的父亲,而我也把小宫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我年轻时也有过妻女,但两人都生病过世了。我没有告诉小宫,我死去的女儿也叫小宫。 “明天见。”小宫回去时我对她说。 “嗯,师父,明天见。”她向我行礼,身影逐渐远去。 深夜时分,小宫的孩子来敲寺院的门。我问怎么了,他担忧地说明原委: “娘说要去巡田地,结果一直没有回来。” 我们前往镇上。我走在才刚折回来不久的路上,愈来愈感到不安。我们会往镇上去,是因为我们认为小宫应该在那里。小宫失踪前,小宫的孩子才刚把和服店老板的事告诉了母亲。 我们一边赶路,我把十四年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小宫的孩子。我也告诉他,小宫没有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就怀了他。他的表情大部分都隐没在黑暗当中。 抵达镇上后,我们发现路人全都仓惶失措,吓了一跳。官吏乘坐的马匹发出震撼大地的声响穿梭在人家之间。我们默默地察觉出事了。 和服店前聚集了许多人。我们竖耳聆听人们的对话。事情发生在和服店老板从酒肆回来的路上。老板被人用割草的镰刀割断脖子杀害,路过的人看到一个女人逃走。女人身上寒酸的破烂衣物溅满了血迹,而她似乎正朝我们的村子方向逃走。 官吏搜索城镇近郊,也有一群人策马往村子的方向奔去。我怔在原地,小宫的孩子把我拉到无人之处。他也一脸苍白,但以坚强的语气说了: “如果娘往村子里逃,那就说不过去了。她应该会跟我们擦身而过才是。” 如果没有擦身而过,就表示小宫在途中离开道路了。那么她是去了哪里?这么说来,连结镇上与村子的道路偏远处,有她父亲的墓。 我们分开草丛深入,在溪流声中听见女人的歌声。没多久,我们来到宽阔的地方。这里是十四年前凶案发生的地点。月光照耀着一个坐在倒木上的女人。女人面朝悬崖,只看得到背影,但头上插着我看过的发饰。 “娘。”跟在我身后走出丛林的小宫孩子唤道。女人停止歌唱,望向我们,露出悲伤的表情。她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 “就是那个人。” 我的全身因骇怖而僵硬了。那天夜晚的小宫,表情凄美无比。 “娘,回家吧。”小宫的孩子朝她踏近一步。 小宫的手中握着镰刀,刀上沾着血。她看了看我,说:“我都已经跟师父道别过了。”小宫站起来,把镰刀掷在地上。 “我还有哪里可以回去?” 然后她朝向地面的尽头走去。崖下就是溪流,听得见湍急的水声。站在崖边的小宫,身体娇小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不要去那里!”孩子说,小宫回头,以满怀慈爱的眼神说,“娘拖累你了。身为罪人的孩子,你今后一定会活得很辛苦。” “不可以,我们一起逃吧!” “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娘,不要!” “十四年前,我本来应该死在这里的。我能够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舍命让我逃走,爹爹……” “我不是娘的爹,我们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爹爹的心就在你的体内。”小宫向着自己的孩子深深地行礼。 “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爹爹的孩子。” 我听见马嘶声。似乎是追捕小宫的官吏在搜索附近的村子。 “我怀了爹爹的孩子。”小宫的声音无比凛然。可是我不懂她的话。 “接生婆说你的身子是清白的,可是你却说你怀的是你爹的孩子?……” “那个人砍了爹爹,刺了爹爹。我看着爹爹被切割成片片,然后那个人用同一把小刀刺了我的肚子。” 小宫抚摸自己的小腹。我虽然没有直接看过那时候的伤口,但听大夫说,是在肚脐右下方处。 “小刀的刀刃反射着月光,一片湿濡。我以为那是因为沾了爹爹的血,所以湿了,但……” 我想起村人的话。没看过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命根子都被割掉了。 “那把湿濡的刀子贯穿了我的肚腹。” 小宫的手在肚子上画着圆。 “一定是刀子把爹爹的孩子送进我的肚子里了。” “怎么可能……!”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我怀上孩子?” 小宫的孩子以虚脱的脚步走近她。 “娘……”他唤道,在母亲脚边跪下。 啜泣声被马蹄声盖过了。是村人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的吗?马匹在树丛另一头停下,感觉大批人马正逼近而来。 “师父……”小宫站起来,把孩子的手塞进我的手中,“看来是道别的时候了。” “小宫……” “这孩子就麻烦您了。”她说,向我行了个礼,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 “娘!”小宫的孩子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朝悬崖奔去。 “别去!” “我去救娘!”他丢下这句话,一样纵身跳下了悬崖。 我走近崖边窥看底下。溪流吞没母子,轰隆作响。悬崖途中有一块突出的地方,我在月光中看见有样红色的东西卡在那里。是少年送给母亲的发饰。 敲门声在雨声中响起。我把母子留在大堂出去应门,一个全身湿透的旅装男子站在入口。是陌生的男子。 “可以让我避个雨吗?”男子说,我请他进入寺内。 “现在寺里有对不幸的母子,还请别大声惊扰。” “出了什么事吗?” “孩子在河里溺死了。” 我把男子领到寺内的空房去,递给他手巾,旅装男子擦拭起湿掉的脸。 回到大堂一看,母亲正摩挲着草蓆上的孩子身体。 “后来没有找到他们两人吗?”母亲问。 “许多村人在下游寻找,但……” 应该没命了吧。村人皆异口同声说。 “不小心说得太长了。” “不会。” 我想为母亲和旅人倒个茶,到厨房生灶火。外头传来无休无止的雨声。好久没有向人提起那对母子的事了。我凝视着灶中的火焰,想起从小宫的孩子手中飞出去的竹蜻蜒。我觉得那是很幸福的玩具。离开人的手中,飞上天空,自由翱翔,让人看了舒畅快意。 木柴在炉灶深处爆裂,红色的火星飞舞。此时大堂传来诵经声。我诧异是谁在诵经,竖耳静听了一会儿。 去到大堂一看,旅装男子正对着孩子双手合十。诵经的人是他。 和我学到的细节虽然不同,但本质的部分有着相同的音韵。和那名少年诵的经一样。 “刚才你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 “在旅途中认识的人教我的。” “那是什么样的人?”我追问,旅装男了回答了我。我听着他的话,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是一个带着女儿的男人。不,那应该是母亲吧。我们是在月光下见到的,所以两人的年纪都看不真切。他们似乎一起长途旅行,亲密无间,仿若夫妻,但又像父女,也像母子。是的,我是最近遇到他们的。两人看起来有些惊惶害怕,或许是在畏罪逃亡的路上。我问他们要去哪,他们说要去天涯海角。我问哪里才算是天涯海角,但他们似乎也不晓得答案。” 第一章 我的孩子们,到声音这儿来,然后听你们的父亲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事。听完之后,你们就会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是给人放高利贷的。高利贷就是借钱给人家,然后收很高的利息。假设有个人现在立刻就想买匹马,可是没办法马上筹到钱,这种时候他就会来找我父亲,向他借钱。父亲不会无条件借钱给人,他借钱给人,还的时候要多收一笔。像这样借钱给好几个人的话,父亲就可以赚到那些多收回来的钱。 当然也有人不还钱。碰上不还钱的人,父亲毫不留情。镇上的人会害怕、讨厌我父亲,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父亲会穿着鞋子闯进不还钱的老人家里,把人家孙子掳走泄忿,这样的人有谁会喜欢呢? 镇民在背地里或许也厌恶着我吧。表面上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都是因为怕惹我父亲生气。他们认为若是跟我父亲作对,明天起就没法继续待在镇里了。 我开始觉得父亲可怕,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我家玩。我家庭院有池塘,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朋友轻巧地跳过地塘的石子,让父亲雇来的奶娘看得心惊胆跳,担心我朋友会摔进池子里。我每天都很期待能跟那个朋友一起玩。 那孩子会来我家是有理由的。听说他的父亲向我父亲借了钱,结果钱没法还清,我父亲就把那孩子的母亲卖给妓院,把那孩子送到遥远城镇的商人家去当长工了。这么一来债款就抵消了,但那孩子一家人也等于是被活活拆散了。 那孩子的父亲没多久就上吊死了。知道丈夫死去,被推入火坑的妻子也上了吊。真是惨呐。而孩子则是在被送去当长工的地方伤风恶化,就此一命呜呼了。当时大人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因为有过这样的事,不知不觉间,我怕死父亲了。 我家很有钱,所以我成天游手好闲。只要父亲没盯着,我就纵情游乐。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大白天里就开始贪杯。我也泡女人,享用来自遥远国度的糕点。父亲在家里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每个都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也会跟她们一起喝酒赌博。 我发现那个水井,是田里即将收成的秋季时分,我二十五岁左右的事。一天,我过度沉迷于赌博,把客厅的壶拿去当铺抵押,拿典当来的钱跟父亲的情妇们赌钱取乐,结果父亲回来撞见,大发雷霆。我当掉的壶是父亲心醉的大师作品。 “幸太郎少爷把壶给当了。” 一个情妇多嘴,所以我光着脚从檐廊逃了出去。我连滚带爬,衣服被篱笆勾破跌倒,仍死命地跑。身后传来的吼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父亲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手下,他们在父亲一声令下纷纷跑来抓我了。 我穿过民家之间,逃到宽广的田地去。结满了稻穗的稻子低垂着头,太阳将四下洒成一片金灿。我钻进田里屏息敛声地躲着。扎根在地面的稻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称穗的前端扎刺着我的手臂。话说回来,这稻穗也实在饱满,今年的新米滋味一定特别棒——我满怀期待地心想着。 “少爷!” “你在哪里!” 追兵经过,再也看不见时,我站起来,这次往山里面逃。山脚下有一片树林,纠结的树木之间有条兽径。逃进那里面,是我命数已尽。 “幸太郎少爷!” “快出来啊!” 在没有岔路的小径途中,我被声音包围了。前后都有追兵的叫声,周围无处可逃。一想到被抓回去,不晓得会被父亲骂成什么样,我就吓得浑身发抖。 此时我发现小径角落有一座落叶堆成的山。仔细一瞧,那是一座古井。井口用折断的树枝遮挡着,而落叶就堆积在上面。用来汲水的木桶和绳子也掉在旁边。我扫开落叶窥看里面,但井底凝着一片墨般的黑。这里面要躲人太勉强了吧?可是总强过挨骂。我下定决心,把绳子绑在树枝上,下了井里。 水井的墙面是石头砌成的。我用脚尖抵着石头,慢慢地往下降。绳索很牢固,应该不会断,而且绑绳索的树枝感觉也不会崩裂。但我应该是太慌了吧,才下到一半,我手便一滑,放掉了绳索。 我“咚”地一声摔到了井底。我不晓得昏迷了多久,似乎好一阵子都没有醒来。然后我听见啪沙啪沙的水声,那好像在洗东西的声音让我怀念极了。小时候我每次感冒,还在人世的母亲都会弄出这样的声音搓洗手巾,搁到我的额头上。 我怀念得几乎要啜泣起来,同时睁开了眼睛。我环顾自己所在之处,诧异极了。我应该掉进了水井里面,人却躺在被窝里。约四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有个女人,正在水桶里洗手巾。我撑起身体,呻吟起来。伸手一摸头,撞出个大肿包来了。 “还不可以乱动。” 我看见回头的女人,灵魂几乎都要出窍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和服,露出衣襟的脖子也是雪白的。双手被水桶里的水沾湿的她,总有一股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感。 “这里是……?”我问。 女人答道:“井底。” 女人指着天花板,我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果真有个圆洞,我似乎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也就是井底有房间,而女人住在这里。 第二章 女人自称小雪,说她住在井底。我的孩子啊,你们了解这有多么古怪吗?在井底盖房间,这我闻所未闻。杨杨米几乎腐烂,一踏就往下沉。可能因为是井底,所以湿气很重。房间的格局类似贫困的农家,如果没有天花板上的洞穴,我可能会误以为我闯进了农家枷而。 “你叫幸太郎吗?”小雪的声音婉约动人,听着她的声音,有种耳朵被湿布给蒙住的感觉。 “我听到水井上面有声音。好像有人到处在找你。” 小雪直盯着我看。我父亲带回家的每一个情妇都很美,但跟小雪相比,全都只能算是姿色普通。 “你干嘛一直看我?” “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我想也是吧。” 小雪递出拧干的手巾,我接过来,敷在脑袋的肿包上。 “我没在镇上看过你。”不知是否生病,小雪的嘴唇苍白。 “我不能在外头行走。” 因为这样,所以肤色才这么白皙吗?可是洗过手巾的水桶水要倒到哪里?就我看到的,房间里并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而且追根究柢,这水是从哪里汲来的?其他地方还有另一口水井吗?墙上没看到纸门或壁柜,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这地方住起来多不方便啊——当时的我这么心想。 “你怎么会住在水井里面?” “我要住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嗯,是你的自由没错。” 天花板的洞穴洒下来的光,在我们谈话当中渐渐地暗了下来,让我知道外头似乎入夜了。我仰望着天花板的圆洞,小雪在我不知不觉间取出了一盏倒了油的油盘灯。上头已经点了火,房间被昏黄的火光照亮。 “这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留意到时,水桶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只铺着一床被褥,并没有可以藏桶子的地方。 “那些小事何必在意?”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那么昂贵的东西?” 不管是油盘还是灯油都非常昂贵,一般人家是不会有的。 “是有人丢进水井的。” 真的吗? “倒是你,应该饿了吧?” 不知不觉间,小雪取出酒菜摆到我面前。刚才应该还没有这些东西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但端出来的料理很可口,所以我暂停了思考。小雪为我斟酒。她准备的菜肴每一样都非常奵吃。我醉后兴头上来,引吭高歌,她也拍手应和。 好了,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小雪立刻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要一起来吗?” 她垂下头去,看来是不行的。 “我会再来。” “反正都是唬我的。” “真的。我向你保证。这条手巾给我,我还想再敷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让血液循环变得顺畅,肿包感觉又热又疼。我用湿手巾冷敷着它,动身回去。小雪不晓得从哪里取出踏台,踩上去一看,手可以构到天花板的洞。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天花板,然后用手指和脚尖勾住突出的地方,渐渐地就抓到诀窍了。 水井上吹着舒适的风,树木沙沙作响着。我光脚走在夜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向父亲辩解。父亲已经气消了吗?如果还没有,就回水井来吧。我想着这些事。幸而父亲喝了酒,心情变得不错,回家以后,我也没有挨骂。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前往有小雪等着我的水井。 我带着糕点当礼物,前往树林,下了水井。小雪总是由衷期待我的造访,每次我从天花板的圆洞跳下去,她就放下心似地拥抱我。她好像孤单一个人住在井底,所以很寂寞吧。我要离开水井回去时,她都一脸不安,仿佛在担心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里待起来真舒服。可是每次小便都得爬上水井,真不方便。” 我总是枕在小雪的膝上说。房间里没有厕所,所以每次我要方便,都得上去树林才行。 “你偶尔也出去外头看看吧。稻田很美唷。今年是个丰收年。” “不行,我不能离开水井。”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金灿,而且祭典马上就快到了。” 小雪摇摇头。即使我问她为何不能离开水井,她也顾左右面言他。我讶异她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但这一点也是小雪的魅力。 我频繁地闹失踪,镇上的人似乎都感到不可思议。以前总是混在一起喝酒赌博的朋友一看到我就问,“你最近都上哪去啦?”我想把水井和小雪的事当成自己的秘密,所以谎称我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我和小雪衷心喜欢彼此。如果有时间去赌博,我宁愿跟小雪一起关在小房间里消磨。 “我以前怎么会跟人在那里单啊双的赌什么钱呢真觉得以前的自己虫透了。” “这表示你长大了。” 小雪缝补着我破损的的衣物说。我靠坐在房间墙边,对着她的全身看得出神。小雪总是一身白色的和服,头发乌黑亮丽,仿佛濡湿得发光。她做针线活的模样优雅极了,令人百看不厌。 井底的小房间就像母亲的肚子里面,让人安心。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小雪两个人。 除夕那天,我带着鱼和酒前往水井。平常总是小雪不晓得从哪里为我张罗吃的过来,但我想偶尔也该轮我请客。小雪非常高兴,我们一起吃喝过年。吃着喝着,天花板的圆洞掉下白色的小颗粒来。外头下了雪,雪花飘进井口,穿过长长的竖坑掉进房间里来了。 没有多久,小雪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问她为何哭泣。因为我知道即使问她,她也不会回答我。我搂紧她,等她哭完。然后我纳闷: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愈是爱她,就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可是我害怕听到真相,而她也一定害怕被我知道真相,所以才会总是回避这个话题吧。 “对了,幸太郎,你可以把上次借给你的手巾还给我吗?” “拿去敷肿包的手巾吗?不过是条手巾罢了,扔了吧。手巾没办法像料理那样,随便变出一条新的来吗?” “那条手巾是特别的。” “哦?怎么说?” “那是用我小时候穿的衣服裁开做成的。” 离开水井回家后,我寻找小雪的手巾。手巾拿回家后就不晓得被我扔在那里,就这样不知所踪了。我找了很久,发现被家里的女佣拿去当抹布,我痛骂了那人一顿,把手巾抢回来,洗干净晾干,打算下次下水井的时候拿去给小雪。 仔细看看,手巾是难得一见的艾草色。我看着那条手巾,赫然想到了一件事。小雪说那条手巾是用她小时候的旧衣做成的。那么只要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艾草色的和服不就行了吗?或许可以得到有关小雪的线索。 可是我很快就无法付诸行动了。因为那个时候,父亲要我去相亲了。 第三章 对象是个大家闺秀,实际见面,我发现她是个相貌非常健康的女子。父亲出身平凡,所以对名门望族心怀憧憬也说不定。 “如何?很不错的一位小姐吧?” 相亲时,父亲在席上非常开心,对方的父母似乎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父亲的影响力遍及各界,他们认为和我们家攀上关系,应该会有不少好处。而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对象感觉则是“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都听从。”我困惑了。如果成了家,就没办法自由前往水井了。 “你有喜欢的女人,对吧?” 一天父亲把我叫去这么说:“之前我看到你喜孜孜地出门去。暂时先别去了。难得一桩好姻缘,会被你搞砸的。我不是叫你跟那人分手,是叫你在婚事定下来之前先安分些。要玩女人,结婚之后要怎么玩都成。”父亲说道,决定下聘的日子了。 我生性胆小,做不出忤逆父亲或是提出抗议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少爷觉得这样就好了吗?”奶娘这么问我说。她已经是个老妇人了,但她以前总是代替早逝的母亲哄我入睡。当我放荡得太过火时,第一个劝谏我的也都是她。 “没办法啊。爹都那样说了。万一惹爹生气,不晓得会被他骂得有多惨。” 被父亲讨厌,就意味着无法在镇上生存。 可是告诉小雪这件事,还是令我痛苦万分。或许是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一开口,小雪就垂头不语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水井底下的房间寒冷。不久后,小雪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说了: “请别再来了。这样那位小姐太可怜了。” “可是那样的话,你在水井底下就孤单一人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聘完后我会再来,我爹也说下聘完就可以。”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要坚强起来。不要输给令尊。” “你知道我爹?” 小雪点点头。我从未跟她提过我父亲的事。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也只是垂头不语。 离开水井后,我带着小雪的手巾到绸缎庄去。我不知道能否用这块艾草色的剩布打听到什么,可是我也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查出小雪是什么人了。 “这块布是以前我们店里经手的布料。” 绸缎庄老板仔检视过手巾后说。 “这颜色很稀罕,我想应该是没错,但不清楚是谁买去了。” “你知不知道有谁把这块布做成衣服给孩子穿?” “不清楚呢。” 我顺带打听叫小雪的女人,但也毫无收获。我紧握着手巾,在镇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天,我听说住在邻镇的酒肆老板娘有艾草色的和服,便前去拜访。我在前往邻镇的路上,有镇民向我道喜说,“好事就快了呢,恭喜。”听到这话,我才想到下聘的日子近了。附带一提,酒肆老板娘的艾草色和服和拿来当手巾的旧布不同,是触感光滑的昂贵布料制成的。 大概是下聘前两天吧。我和父亲被未来的亲家邀请到家里吃饭。对方的父母还有我父亲都高兴极了,而我未来的妻子一和我四目相接,就羞红了脸。 虽然对她过意不去,但我满脑子净想着小雪的事。小雪白皙的脖子、苍白的嘴唇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脑袋。她这个女人就像雾中的白鹤,无声无息地悄然降临湖面,轮廓在雾中朦胧地晕渗开来。我想起她的手臂环绕住我,搂上我身子的触感。对面坐着我未来的妻子,旁边坐着父亲,场面欢喜热闹,然而我却关在井底不出来。在不见天日的井底,我无时无刻、每一瞬间都与小雪缠绕在一起。井底的房间扭曲,包裹住我和她,感觉就像逐渐坠入暖洋洋的温水中。我幻视到天花板上的圆洞逐渐远离,我和小雪所在的房间渐渐往下沉落。我还听见啪嚓、啪嚓的水声,是心理作用吗?房间的柱子和墙壁湿答答,天花板滴下水来,这些都是真的吗?或者小雪这个女人还有井底的房间全是我的想像,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小雪的肌肤就像在口中融化消失的甜点,她的轮廓仿佛在舌上崩解、化开。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赤红的夕阳照着镇上。几只乌鸦飞过远方天际,消失在山的另一头。我站在庭院池畔,看着小雪的手巾。由于天气寒冷,池面冻结了。 “少爷,快点进屋里来,要感冒啦。” 回头一看,奶娘站在那里。她看到我手中的艾草色布巾,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块多的布还没用完呀?” “你知道这块布?” “怎么不知道,我用那块布做过孩子的衣服啊。” “孩子的衣服?给谁穿的?” 奶娘指着我:“少爷,不就是给你穿的吗?” “怎么可能?我不记得呀。” “因为你马上就送给朋友了嘛。” “送给朋友?” “少爷忘了吗?那时你真的还很小,那孩子经常牵着少爷的手一块儿玩耍呢。一天你们两个一起掉进水里,衣服都湿透了。那时候少爷把你的艾草色衣服送给了那孩子呀。” 小时候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的父亲因为向我父亲借钱,母亲被卖到妓院,他自己被送去给人帮佣了。我听说他的父母上吊自杀,他也在帮佣的地方染上伤风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我总是期待能和他一起玩耍。 第四章 下聘前天我出了远门。因为可能会被制止,我瞒着家里人偷偷离开。中午时分,我来到目的地的城镇,找到了商人家。 “距今约二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在这里工作?” 我问商人。奶娘听人说,我以前的朋友在给人帮佣的地方伤风恶化死掉了。朋友去帮佣的地方,是跟父亲有亲交的商人家。 “女孩吗?不记得呐。” 商人说他不记得雇用过小女孩。倒是少爷,你明天就要订婚了吧?——商人这么寒暄起来。那么我听到的消息似乎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谎言。那女孩根本没有去给人帮佣。那么她是被带去哪儿了呢?我一脸困惑地就要离开,商人说是贺礼,给了我一堆土产带回家。 回到家时,太阳早已西下。这晚过去就是下聘的日子了。尽管明白,我却毫无真实感。下聘预定在我家进行,全家上下为了整理打扫乱哄哄的。我经过走廊,进入卧室,躺在榻榻米上想着小雪。 确实,我记得少女轻巧地跳过池塘石子的模样。少女像小鸟一样跳着,和服的衣摆轻盈地飘摇。 我爬起来前往父亲的房间。我在房前出声,父亲应道,“进来吧、进来吧。” “怎么了吗?” “我有事想问爹。” 我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父亲肩膀宽阔,胸膛也很厚实。跟父亲比起来,我就像根稻草般羸弱。 “你今天去哪了?你得预习一下明天的行程啊。” “我出远门去了。” “去哪?” 我说出商人的名字。 “我有事想确定一下。是关于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以前有个女孩常来我们家跟我一起玩,可是她的父亲还不出钱,所以爹把那女孩送去给人帮佣还债了。” 父亲用指头摸着下巴,慢慢地说了起来: “哦,你说那家伙的女儿啊。那女孩的话,说她去给人帮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还没带到商人家,她就死掉了。幸太郎,不许再提这事了。明白了就回房去睡吧。明天可是大日子。” 父亲不肯再告诉我更多。 我没有回卧房,而是穿上草鞋外出。我用提灯照亮脚下,穿过树林里的兽径。来到古井后,我沿着绑在树枝上的绳索下了水井。 小雪跪坐在那里等我。我跳到榻榻米上,小雪便深深地垂下头来。 “好久不见了,幸太郎少爷……” “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是谁了吧?” 小雪点点头,说了起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被令尊带着,前往帮佣的人家……” 小雪说,她因为想去见被卖到妓院的母亲,甩开我父亲的手,穿过树林的兽径逃走了。父亲追了上去,她在古井旁被追上抓住了。她激烈地反抗,我父亲一怒之下揍了她。她被我父亲强暴,被掐断脖子,扔进井里。 “幸太郎少爷,一直瞒着你,对不起……”小雪跪着行礼说。 “没关系。”我说。 离开古井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一晚过去,今天是下聘的日子。我因为整晚没睡,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摇摇晃晃,无法笔直走路。下聘预定中午开始,所以我关在卧房里,等待时间到来。 “少爷,人都到了,请更衣吧。”奶娘在卧房外头说道。我出去走廊,奶娘看到我的脸,大惊失色。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帮我传话,说我准备好就过去。”我对奶娘说完,前往厨房,从好几把的菜刀里面挑出最细最长的一把。进入下聘仪式举行的大厅一看,许多人都在等我。父亲一脸欢欣地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菜刀刺进他的胸口,顿时大厅里的人全静了下来。我未来的妻子脸上涂得粉白,人也在大厅,但她似乎没有目击到关键的一幕,而是东张西望看着僵住的身旁众人。 我从檐廊跑出外面。菜刀留在父亲的胸口上。可能是幸运地一刀命中心脏,几乎没有喷血,拿菜刀的手也只是沾得一片血红而已。 我穿过树林的小径时,镇里开始传来马嘶声和人们的喧闹声。似乎有许多人在找我。我来到古井,顺着绳子爬下去,小雪正在房间角落做针线活。她看到我,放下布与针,大吃一惊。我张开手,让她看父亲的血。小雪一脸悲伤地靠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头。我在她的怀里抽泣。她安慰着我,肯定我的努力。你一定很害怕吧。她的声音好冶艳,饱含水气。我渐渐感觉仿若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呼吸顺畅多了。 成为罪人的我无法再回去地上。天花板的圆洞传来搜捕我、要制裁我的众人脚步声和马嘶声。我决定与小雪一同生活。 “他们迟早会发现你潜伏在井里。” 小雪掀开榻榻米,底下有个漆黑的洞穴,原来水井还延续到地下更深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个房间就是井底,原来是在洞穴途中卡上横梁硬是搭建起来的。小雪说她也不晓得更底下是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食物和水。 “我们逃进这下面吧。”我们两人一起进了榻榻米,下了洞穴。 我盲目的孩子们啊,你们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就快说完了。 我和小雪爬下漫长的竖坑。边缘有突出的石头,我们手脚构着石头,一点一点地前进。明明应该是往下走,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平常一样站立行走。圆形的洞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四方形的通道,不久后变得像大宅院的走廊般,有地板、墙壁和柱子。我们踩过地板,走在无边无际地笔直延伸的地方。两侧偶尔会有纸门,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啜泣声和呻吟声。我们打开几道纸门查看,却不知为何,门一开声音就不见了,而房里一片空荡。我和小雪在无人的榻榻米房间休息。 随着前进,周围的光亮逐渐消失了。即使凝目细看,也看不见小雪的脸,不久后就变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前进。黑暗中,我和小雪手牵着手,确定彼此的触感。我用另一只手摸索着走廊墙壁,检查有没有转角。 后来墙壁忽然消失,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厅堂。由于一片漆黑,看不出来,但那是一个类似寺院佛堂的地方。四下充塞着线香的气味,从声音回响的感觉来看,天花板似乎高得异样。我们在大堂里旁徨了好几天,寻找出入口。除了我们以外似乎还有好几个人,黑暗深处听得到脚步声和细语声。我们出声招呼,却无人回话,也没有擦身而过或撞上彼此,只感觉得到有别人在的气息。我们睡了几次,后来终于找到出入口,出去一看,却也没看见太阳,周围是严丝合缝地密封般的黑暗。我和小雪不知何时脱掉了衣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不需要衣物蔽体。厅堂外的空间不管冉怎么走,都只有沙砾和岩石。有条巨大的河川,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流水触感。我和小雪忆起了口渴的感觉,喝了河水。河边一样有许多人的气息,有孩子寻找父母的声音,也有类似老人呻吟的声音。 我们已经找不到古井所在的地点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片偌大的黑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可是我和小雪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每天都在漆黑中前进,直到疲倦,然后在满是石子的河岸休息。黑暗中,我的肌肤和她的肌肤都失去轮廓并相互融合。没多久,小雪的肚子大了,生下了你,然后也生下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没错,小雪就是你们的娘。 我的孩子们,我唯一遗憾的就是你们没看过太阳。要恨就恨夺走了晚霞天空的你们父亲吧。在荒野徘徊的你们头上,不会有艳阳高照的一天吧。可是我祈祷终有一日,你们或是你们的孩子能在这片河岸的尽头找到结实的稻穗,并为它的芬芳喜极而泣。 第一章 村子与工厂之间有一片森林。循着正路去工厂很花时间,可是如果直接穿越森林,应该只要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天我下定决心,从村郊田地的田梗钻进了森林。至于我为什么会想去工厂,是因为我想看看在那里工作的千绘姐姐。只看一眼就好。 我在森林里面前进,不久便碰到一片生锈的铁丝网。里面好像是工厂用地。我沿着铁丝网走着,突然听到一道“噗噢”的低沉声音响彻四周。一定是排水阀开启的声音。铁丝网旁边有一块地面呈钵状凹陷,斜坡上有陶管突出。那里突然像泄洪般排出颜色污浊的水来。一定是工厂的废水。水积在地面的凹陷处,化为巨大的沼泽。水面浮着一层油,反射着光线,呈现七彩霓虹色,并散发出一股有如果实腐烂的甜腻气味。我觉得脑袋一阵发紧,人不舒服起来。 眼前有蝴蝶在飞。是被甘甜的气味吸引过来的吗?蝴蝶摇摇摆摆地穿过我的眼前,最后坠入废水当中。看在我的眼里,那就像是废水的甘甜气味吸引了蝴蝶。 我以前在儿童科学杂志上看到过,有一种花会诱捕昆虫。那种花用甜蜜的汁液吸引昆虫,把它们诱进构造宛如陷阱的花朵里面。当昆虫察觉到时,已经无法脱身,只能就这样任由身体被腐蚀殆尽,化成花朵的养分。这些废水让我想起那种花。 离开之前,我发现脚下有东西在发光。穿透树叶洒下的阳光照亮了枯叶间的金色小颗粒。那是金属制的美丽金龟子。 那个叫佐内千绘的女生住在离我家三四块田地远的地方。她就像都市的女人一样化妆,然后去工厂上班。每到假日,她就会到村郊的巴士站坐巴士,去镇上跟男朋友约会,然后再回来。千绘姐姐的男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一次我跟两个男生朋友一起偷偷跟踪她。可是我们没有钱搭巴士,无可奈何之下,决定攀在巴士后面跟上去。 过桥之前有个三岔路,巴士会在这里稍微放慢速度,我跟两个朋友便趁这时跳上车子后面的保险杆。巴士的车背装了一块生满了锈的看板,我们拼命抓紧那块看板,免得被甩下来。道路变宽,巴士加速,我们便一个个被甩了下去。朋友尖叫着掉下去,滚着滚着,卷起烟尘消失在后方。后面没有来车,所以朋友的小命似乎是没有危险。我一个人紧攀在车子后方,巴士前进了一段路,没多久忽然停了下来。 到巴士站了。等车的人发现我,惊叫起来。司机下了车,揪住我的后衣领怒骂。所有的乘客都从窗户探头看我和司机。千绘姐姐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怎么做这种傻事!你不要命了吗!” 千绘姐姐下了巴士,跟我一起走回村子。途中我们捡回倒在路上的两个朋友。两个人都摔得头破血流。千绘姐姐拍拍他们的身体,从他们的衣服拍出滚滚沙尘。两个人好像都羞得不敢正眼看千绘姐姐。 “你不是要去镇上办事吗?” “得先送你们回家才行。谁晓得你们会在半路干出什么傻事来。” 三岔路分别通往村子和工厂。千绘姐姐每天都骑脚踏车来到这个三岔路口,弯进通往工厂的路。 从我小时候就有工厂了。听说其他地方制造产品时排出的危险物质会送到这家工厂,在工厂处理成无害的物质,再埋到别的地方去。 一到工厂下班时间,就会有许多穿工作服的叔叔婶婶鱼贯经过田梗回家。很多村人都在工厂工作。穿着职员制服的千绘姐姐也骑着脚踏车经过沙石路而来,车篮里的空便当盒喀哒作响。我喊着“喂~”向千绘姐姐挥手。千绘姐姐“啾”地踩煞车,停下车子,于是我跑过去,亮出金龟子给她看。 “这给你。” “这是什么?” “刚才在森林里面捡到的。” 千绘姐姐接过金色的金龟子,放在掌中滚动着。 “做得好漂亮,好像真的一样。” 千绘姐姐把眼睛凑上去观察,我则频频偷瞄她那个样子。 “真的是在森林里面捡到的?这看起来很贵耶。” “我在地上捡到的。掉在桔叶里面。看起来很贵吗?大概值多少钱?” “不晓得。这很沉呢。如果是玩具,应该会更轻一点。” 金龟子的表面反射着夕阳,让千绘姐姐的眼睛就像洒了星星,闪闪发光。千绘姐姐发现我在看她,摇了摇头说: “我不能收。你留着吧。” “咦?为什么?收下嘛。” 千绘姐姐是不是发现我对她的感情了?所以才会说她不能收。千绘姐姐把金龟子塞回我手中,双手包裹住我的手。她的手好冰。 “把它永远留在身边。这是你的,要好好珍惜喔。你居然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真教我羡慕。我一定再也没办法找到这么闪亮的东西了。所以你绝对不能弄丢它。” 千绘姐姐按了一下脚踏车车铃,踩着踏板远去了。 第二章 我捡到的金龟子是耀眼的金色。是什么人雕刻金属做成的吗?可是却看不到半点刀痕。外壳光滑,腹部分成三块,有六只脚,看起来也像是用真正的金龟子镀金而成的。虽然只有指头大,但放在掌心一看,却沉得能把皮肤压得微微凹陷。这是真的金子吗?真的金子不可能会掉在森林里。虽然外观像黄金,但一定是更便宜的金属制成的精巧模型。 森林另一头的工厂伸出无数根烟囱,上面覆满红褐色的铁锈。白天的时候,顶端会升起灰色的烟柱。由于光线的关系,烟有时候看起来绿绿的,有时候看起来像粉红色。 一天四次,工厂会发出“噗噢”的低音,听起来有点像牛叫。那是工厂排水阀打开的声音,听说是早上、正午、傍晚,还有午夜零时,机器会自动排放出工业废水。过去我只是听说过,但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排水的景象。 工厂把废水排到森林深处,在工厂工作的村里大人知道这件事吗?一定不知道。大人都说废水全部被净化、浓缩成固态,途到其他的土地去掩埋起来了。一定是众多管线中的一根不小心没有通到该通的地方,就这么曝露在森林里吧。 我把假的金龟子放在掌心上滚来滚去走回家,母亲发现后逼问我,“这是从哪来的?” “过来这边,让妈妈瞧个仔细。” 母亲端详了金龟子一会儿后,站了起来。她离开家门,开车到镇上,三十分钟后回来了。她是去珠宝行还是当铺,请人检查那究竟是什么金属吧。母亲一回家便摇着我的肩膀问: “你那是从哪偷来的?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啊。” 隔天傍晚放学后,我把母亲带去森林里,顺便溜狗。狗把舌头挂在嘴巴外,一边在树干撒尿,一边往森林里前进。 “妈妈,不用去接爸爸吗?” 我父亲在大学当教授。他每天都搭巴士去镇上上班。 “你不必担心。他一定会去哪里玩玩再回家吧。” 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写东西写到很晚。即使母亲和我在房门口向他说话,他也几乎不会回头。我从来没看过爸爸妈妈交谈的样子。 我们沿着工厂的铁丝网前往地面呈钵状凹陷的地方。没看到废水沼泽。一定是渗进泥土里面了。 “就是这里。我就是在这里找到金龟子的。” 母亲摸索地面,在枯叶里找到了其他金色的虫。不只是金龟子,还有蚯蚓和土鳖等昆虫散发出金属光泽,埋藏在泥土当中。母亲四处捡拾,收进围裙口袋里。 “看,这边比较多!” 我走下之前废水堆积的凹陷处,用鞋尖挖掘地面。有股水果腐烂的甘甜气味。我在泥泞半腐的枯叶底下找到无数的蚊子、苍蝇和蛆。没有一个是真的昆虫,全都是光滑并散发出光泽的黄金。我捏起蛆虫,它的身体完全是金属制的,放在阳光下一看,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一道锐光。 “全部搜集起来,放进妈妈的口袋里。” 看到母亲的表情,我心想,这一定是真的黄金。她把我昨天捡到的金龟子拿去镇上检验时,人家这么告诉她的吧。 母亲的口袋已经塞得鼓鼓的了,沉得直往下落。我搜集了一堆黄金虫,再放进母亲的口袋里,结果围裙的布料被扯破了。袋底破裂,黄金洒了一地。 “我都不晓得原来黄金有这么重。只是拳头大的黄金,居然就能把口袋扯破。” 此时我发现有只黄金蝴蝶掉在地面。看起来像是之前穿越我前面,飞进废水里面的蝴蝶。如果是的话,它怎么会变成黄金掉在地上呢? 四周响起低沉的声音。是工厂的排水阀打开的声音。 “妈妈!快点去高的地方!” 我拉扯母亲的手爬出洼地,可是我们家的狗慢了一步。埋在铁丝网底下的陶管发出咕噗咕噗的声响,紧接着喷出废水来。废水猛地倾倒在狗的身上,洼地被浮着油的恶心液体给填满了。四下蒸气弥漫,泡沫在表面迸裂,腐烂般的甜味跟着飘散开来。我们呼叫狗的名字,却没有反应,它依旧被废水覆盖着,不见踪影。 “我们回去吧。一直闻着这个味道,感觉脑袋都要出毛病了。” 我在洼地边缘呼叫着狗,母亲这么对我说。陶管排出的废水水势减弱,不久后只剩下水滴。我正准备听从母亲的话离开时,在废水中看到闪耀的东西,停下了脚步。 “你看!” 废水被泥土吸收,水位逐渐下降后,我看见了形状熟悉的耳朵。里面沉着四肢弯曲,感觉随时都会拔腿奔跑的一只狗。它的身体表面沾满废液而湿湿黏黏,但每一根毛都是黄金。 一天晚上,我们把动物的尸体放在洼地底部,让它浸泡在废水里。但尸体只是融化腐烂,被吸进了土里。我和母亲发现,工厂排出来的浮着油的废水,似乎并不会把所有的一切变成黄金。能变成黄金的,好像只有比黄金更具价值的、光辉的生命而已。所以泥土和落叶即使沾到废水,也依旧维持原状,动物的尸体也不会变成耀眼的金色。只有会动、会呼吸、有心脏、有灵魂,有父母、有孩子的一切生命,才会被这连看都令人浑身发毛的废水沼泽变成世上最美丽的金属。世上除了生命,还有什么能与黄金的价值匹敌呢? 可是我和母亲都错了。认为生命与黄金是等价的,这根本是妄想。黄金的魔法是虚假的,我们稍晚才认清了这个事实。 第三章 母亲把金龟子还给我了。我把它摆在房间窗口,在睡前玩赏它。月光笼罩下,它在黑暗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我想起千绘姐姐冰凉的手指触感。我的黄金是只有指头大的小金块。比这更大的黄金非常沉重,实在没法从森林里拿出来。 用放大镜观察,最上面的翅膀底下有道极细微的缝,连小刀都插不进去。里面还有一片好薄的翅膀,那也是黄金。我观察着,不小心折断了一只脚。后来我就更小心地对待它。 从森林回来以后,母亲用铁槌敲扁了捡来的黄金蚯蚓。蚯蚓连身体里面都是金属的。把它敲成小圆片以后,看起来就不像蚯蚓,完全就是一叶黄金。母亲把苍蝇、蛆虫和蜈蜙搬同样地敲扁,一片片丢进仓库里面的农务用麻袋里,发出锵、锵的清脆声响。 我们养的狗只能就那样留在森林里。倒在地上的狗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黄金像,凭我和母亲的力气实在没办法搬动它半点。 母亲每晚都去森林。她不在白天去,是不想被邻居看到吧。从森林回来的时候,她会把黄金虫装在皮包里带回来。母亲每次都只带回来一点点,因为如果装满整个皮包,她就提不动了。 母亲把从森林搜集来的黄金拿到镇上去换钱。换钱的时候店家好像检查过成分,确定是不是真的值钱的金属。用昆虫敲打而成的金属片,不管是用X光分析还是检查比重,都是毫无杂质的纯金。我不知道昆虫轻盈的身体是经过什么样的化学变化才会变成比重极大的金属。可能是废水中含有的金属成分渗入昆虫的体内,与有机组织结合在一起而变重了。 半夜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去搜集黄金。我们用手电筒照着脚下,手牵着手进入森林,沿着铁丝网前进。我们带着花和点心去祭拜就那样倒在地上的狗,然后就像捡拾松果、栗子那样,捡舍着黄金昆虫。即使是废水排放以外的时间,洼地的周围也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气味,虫子或许就是被这种气味吸引而来,然后被变成了黄金。这座工厂真的就像一座捕食昆虫的巨花。 “这座工厂是什么人盖的?” “这座工厂不属于任何人。” 母亲的意思是工厂是属于公司,所以权利并不属于任何个人吧。可是我有了更深入的想像。我一瞬间心想工厂是不是就像山川一样,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在铁丝网里面伸展出满是锈斑的烟囱,有着老旧水泥外墙的工厂,它矗立在月光底下,就像一头巨大的生物。 父亲没有发现我和母亲在做什么。我想要把废水的事也告诉父亲。我觉得父亲应该会简单明了地向我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可是母亲说绝对不可以告诉父亲。 “不可以告诉爸爸这件事。他工作已经够忙了,不可以让他再为别的事烦心。” 一天晚上我去了父亲的书房。房里的灯从纸门的隙缝透出来,可是父亲不在。桌上散落着文具和论文,窗户开着,窗帘在风中摆荡。我心想父亲可能是去散步了。 隔天早上我放在窗口的金龟子不见了。我的窗户锁着,所以不可能是被人偷走了。我心想可能掉在地上,便寻找书桌底下,却一无所获。我伤心地去上学。 放学的时候我遇到千绘姐姐。她正从工厂回来,脚踏车篮里的便当盒喀哒喀哒地响着。她“啾”地停下脚踏车,盯着我看。 “喏,坐上来。” 千绘姐姐说,拍了拍脚踏车的后车座。我跨上去,千绘姐姐慢慢地踩起踏板。我感到害羞,小心尽量不去碰到千绘姐姐的身体。田里的稻穗在风中左右摇摆。 “千绘姐姐喜欢钱吗?” “喜欢呀。” “那下次我给你一点。” “那太好了。” 千绘姐姐半带叹息地喃喃应道。 “我得去找下一份差事了。” “咦?千绘姐姐不在工厂工作了吗?” “工厂要关了。” “工厂要关了?” “设备很老旧了,而且很多地方好像都已经到了年限。这样很好哇,那座工厂我怎么样都喜欢不起来。待在建筑物里面,那些复杂地缠在一块儿的管线和通道,让人感觉就像待在巨大的昆虫体内似的。我觉得工厂里的人都是为了让那只巨大的昆虫苟延残喘而工作的。工厂一定也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近了吧。因为最近突然好多地方开始坏掉了,就像昆虫在垂死之前的痉挛。我正觉得心里发毛,不想再去工厂了呢。虽然没有引起话题,可是好像有几个人因为管线破裂还是闸阀掉落而受伤呢。就像工厂在生气,向人类复仇似的。” “向人类复仇?为什么?” “因为人类让它诞生在世上啊。或者它原本就是那样的东西,一种怀着恶意的庞然巨物。” 工厂关闭的话,就再也没有废水排出了。 这么一来,应该就没办法再捡到金子了。 母亲沉思一阵之后说了: “只要有一头牛那么大的金子,往后就可以不愁吃穿一辈子了。得找到体型那么大的生物,而且还得是活生生的才行。可是牛啊……牛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怎么办才好呢?” 工厂即将关闭的当天早上,我就像平常那样起床,准备上学。 母亲没有要去买牛的样子,可是看起来也不着急。她把味噜汤和饭端到我面前说,“快吃。”我从母亲那胸有成竹的态度看出来了。母亲已经在昨晚把代替牛的生物——比昆虫体积更大的生命变成了黄金吧。 沸腾的水壶冒出白色的蒸气。父亲的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平常父亲总是比我更早出门去巴士站,所以他的西装外套不可能在家,我感到奇怪。 第四章 如果没有弄丢金龟子,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吗?如果一直把金龟子带在身边,知道黄金的魔法解除的情状,我应该早就告诉母亲了吧。那么母亲一定不会写信给那两个人,而是寻找其他的方法吧。 我在学校过了一天,事情发生在放学途中。我站在田梗中央,望着森林另一头的烟囱。依光线有时候看起来像绿色、有时候像粉红色的烟已经不再升起。也没听见排水阀开启的低沉声响。 回家一看,母亲正拿着铁槌和凿子准备出门。 “你回来了。柜子里有煎好的鱼,你先吃吧。” 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母亲提着铁鎚和凿子,穿着围裙走出玄关。 我用完晚饭,在房间里休息。我检查书架后面,寻找昨天弄丢的黄金金龟子。我还是没在任何地方找到我的金龟子。渐渐地,我开始坐立难安,穿上鞋子追上母亲。 我从田梗走进森林。我连手电筒都没带,穿过黑暗的森林。树根绊住我的脚树枝拦住我的手臂和衣服,想要把我招去。我从枝叶之间看见细细的弯月。那是仿佛散发着寒光的白皙月牙。 穿过树丛后,就碰到生满了锈的铁丝网。我沿着铁丝网,朝总是排放出废水的陶管走去。 母亲把什么变成黄金了?我来到钵状凹陷的洼地,四下张望,看见月光照耀下,母亲站在洼地底部。四周弥漫着腐烂水果的甜腻气味。吸收了废水的地面黑得就像外太空。默默地站立的母亲脚下散落着点点黄金,表面笼罩着月光,就像洒了一地的星星。 重得搬不动的黄金狗仍然搁置在原地。也有关在笼里的鸡和猫。鸡伸展着翅膀变成金色,猫连胡须尖都是黄金。可是母亲不顾那些,而是注视着别的黄金。 “我把写给两人的信,夹在两人房间的窗户。”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眼睛紧盯着躺在地面的人形物体。 “信里头叫他们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地点来,就像他们一直以来做的。他们还以为妈妈都没发现呢。” 母亲用铁槌和凿子敲下父亲的手指。从尖端开始,手指一点一点地化成金属薄片撒落地面。母亲把碎片捡起来,呼气吹开。凝固不动的父亲怀里紧抱着千绘姐姐的身体。母亲挥下凿子,敲打千绘姐姐的脸。锵、锵的敲打声中,千绘姐姐的鼻子和耳朵逐渐变得扁平。直到比起脸,更像一团歪七扭八的什么时,母亲才总算停手。 先是千绘姐姐的父母闹了起来,他们报警说女儿不见了。母亲也报警说父亲失踪,引来同情。不久后,千绘姐姐的房间找到日记,警方看到日记内容,认定千绘姐姐是和我的父亲一起私奔,远走高飞了。父亲的存款被提领一空,旅行袋也不见了。动手之前,母亲似乎已经布置好一切。 经过千绘姐姐家时,我看到她平常骑的脚踏车。脚踏车任由风吹雨打,把手和踏板长出了和工厂烟囱一样的赤褐色锈斑。 警方在村里巡逻搜索的时候,母亲没有进森林。我也没有靠近森林。我再也不会进去那里了吧。上学的时候,回家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望向那个方向了吧。 我终于找到从窗口消失的金龟子。它就贴附在天花板上。我会找到它,全是偶然。 我躺在床上,正在抹眼泪的时候,看见了倒贴在天花板上的金龟子。 我站起来,凝目细看天花板上的金龟子。它的模样不是黄金,而是随处可见的绿色。我把椅子摆到桌上爬上去,总算成功捉到它了。它就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那只黄金金龟子,因为它有一只脚折弯了。之前我在观察它,不小心把它的脚折断了。 轻易得手的黄金,不可能永远都是黄金。它不可能与地球孕育出来的天然黄金完全相同。 即将关闭的工厂在腐朽之前,想要用自己排出的废水做什么吗? 我想要把泛着绿光动来动去的昆虫拿给母亲看,可是母亲似乎去了很久没去的森林,不在家。天色已经暗了,警察也停止搜索失踪人士了。我坐在客厅榻榻米上,等待母亲回家。 我听到狗叫声,开窗看外面,看见应该被丢弃在森林深处的狗在庭院吠着。就跟金龟子一样,它也已经不再是黄金,舌头垂在外头。 “你还醒着啊。”没多久母亲回来,看着在外面叫的狗对我这么说。 母亲往仓库走去。她拖出装黄金的农务用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到地上来。 团子状的肉块从麻袋里滚出来,发出潮湿的声音。大小约是两手合抱,仔细一看,肉团子里面还掺杂着人类头发般的东西。 母亲完成了什么事。她从森林深处带回了什么。 直到稍早前,那些都还是黄金吧。 可是现在却成了一堆混在昆虫团子里的,潮湿的东西。 “妈妈,那是什么?里面掺着像头发的东西。” “不只是头发,还有眼睛跟嘴巴。我只带回了脖子以上而已。一次搬不了全部。” “我们被那座工厂骗了。好像时间过去就会恢复原状。” “好像是呢。好了,今天已经晚了,你快睡吧。不然明天早上会睡过头,上学会迟到唷。” “妈妈,妈妈,那是爸爸吗?还是……” “就是你爸爸啊。小孩子不可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去上床躺着等天亮吧。” “我不要。我觉得早上再也不会来临了。” 我把金龟子收进口袋里,溜出家门。 森林里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让人仿佛脑袋麻痹。树叶死寂了似地静止不动。 树影间可以看到烟囱和水泥的巨大身影。感觉那影子的轮廓随时都会摇晃着隆起,遮盖住星星和月亮。我觉得它会展开巨大的翅膀,飞上夜空。我不晓得它是从哪来的。这个生物至今为止一直伪装成工厂,而现在它找到了它的结婚对象,准备一同离开此地,回去冥界还是某处。 森林深处传来呜呜、呜呜的呻吟,那似乎是千绘姐姐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再也无法前进半点。黑暗深而浓,看不见千绘姐姐所在的地方。就连前方是不是还是森林都看不出来。 有谁能够保证再踏出一步的地方不是地狱的入口?一旦想像起笼罩在眼前的黑暗深处有个耳鼻都被捣成一团的畸形肉块蹲踞在那里呻吟着,我的脚就动弹不得。 金龟子爬出口袋,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已经飞到我伸手不及的地方去了。 她叫我永远保存着它。还说我居然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真教人羡慕。 她一定发现我的爱慕之情了。我的黄金是只有指头大的小黄金。比这更大的黄金太重,实在没法从森林深处拿出来。 她说她一定再也找不到像这样闪亮的东西了,所以叫我要永远留着它,不要弄丢它。 指头大的小金龟子无声无息地被巨大的黑暗给吞没,再不复返。 第一章 少女来访的时候,师父外出不在,我正在泥地房间磨凿子,暂时停手去玄关应门。 少女看上去约莫十四或十五岁,穿着寒酸,衣服处处破损。可是她的眼神老成,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很优美。寒风从玄关侵入进来,我感觉到寒意,鸡皮疙瘩爬了满手臂。 “有什么事吗?” 我问。少女瞥了屋内一眼,那动作仿佛在说:跟你说没用,叫你师父出来。 “我想拜师学艺,女人也能当佛师吗?” 少女的声音冷冷的。 “过去我杀了很多人,很快就会被抓去吊死吧。我想在那之前雕一尊佛像留下来。” 我以为她在说笑。 “师父不在,请回吧。” 可是少女溜过我旁边,进了泥地房问。她观察赳凿予、砥石和散落一地的木层来。 我怕擅自让别人进屋会让师父生气,所以想要揪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她却像阵风似地轻巧地闪过我的手。 “真没办法,那我在这里等好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在泥地房间坐下,捡起地上拳头大的木块,拿到鼻头前嗅味道。 “桧木啊?是雕佛像剩下的木头吗?我可以拿来当消遣的玩具吗?” 少女问是问了,却也不理会我没有回答,已从怀里掏出了小刀。 “如果你敢赶我走,我就拿它刺你。” 少女哼着歌说道,用小刀削下木块的边角。木层源源不绝地从她的手中飘落。看不出她有任何要雕什么的犹豫,刀法也相当纯熟。我不想反抗手中有凶器的人,因此叹了一口气,继续磨起凿子来。 一会儿后,一只小鸟在少女手中完成了。少女把它搁到地面站起来,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你师父还不回来唷?真没办法,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少女回去了。我捡起她留下的木雕小鸟检视,愈看愈觉得雕得实在精巧,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具备柔软与温度。我把小鸟包裹在掌中,仿佛可以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及冷得颤抖的震动。 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想到她居然能雕出这么棒的作品,后悔早知道就该跟她多聊聊。我把小鸟放在进门处,继续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磨完凿子后,我去庭院打扫,忽然听到玄关传来吵闹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是师父从寺院回来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师父把玄关门打开,仰望着天空。 “怎么了吗?” 我问,师父愉快地笑着说: “没事,有小鸟飞进屋里来了,我打开玄关赶它出去,它便头也不回地飞上天了。” 我摆在入口的小鸟雕像不见了。 第二章 “师父说没有余裕多收徒弟。”隔天少女又来拜访,我把师父的话转告给她。 “为什么?因为我是女的吗?”少女不满地说。 “师父好像没法供应太多徒弟吃住。对了,昨天的小鸟雕得真好。” “你就没法雕得那么棒吧?”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觉得佩服她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好了,你请回吧。” 我把少女赶出屋子,关上玄关门,回到泥地房间继续练习雕佛像。不必帮忙师父的日子,我都会拿起凿子,磨练自己的技艺。我入门已经近十年了,但每天都在修行。师父几乎完全不教我,我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偷看学艺。我把凿子前端抵在木头表面,用槌子敲打柄尾。木层掉落,如来佛的手臂又出现一些,一尊不错的佛像逐渐成形了。 “哦,不赖嘛。”不知不觉间,少女人站在我身后盘着手臂,盯着我的手看。我没发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息。 “你本事不错嘛。” “你到底是从哪里闯进来的?” “那不重要啦。欸,算了,你就好了,教我怎么雕佛像吧。我试过依样画葫芦,可是就是雕不好。” 少女从和服的交叠处取出一块有双臂环抱那么大的木块。那怎么看都比少女的腰围还要粗,究竟是怎么藏在衣物里的? “这是什么?” “还用问吗?佛像啊。” 少女取出的木块呈古怪的扭曲状,看不出哪儿是头,哪儿是脚,背上长着类似翅膀的东西,甚至还有鳞片状的部分。简直是乱七八糟。 可是那个物体有股奇妙的迫力。那不是佛像,却也不是废材。我造访过各处寺院,看过许多出色的佛像,从知名的佛师作品感受到一种仿佛被引领到另一个境界的震撼。而少女雕出来的物体也让我获得了相同的感动。 “我对佛法一窍不通,所以随便雕了一尊看看。” 少女语气天真浪漫地说。我决定暂停练习。我这人也有些颠狂之处,好奇她究竟能雕出什么样的佛像来? “你必须先知道‘仪轨’。” 我们在泥地房间的入口排排坐下,我对少女说道。仪轨是雕佛像时的规矩。所有的佛像的手和脸,几尺的佛像就是几寸大,比例尺寸都有规定,表情、服装和光背每一侧宗派也自有规矩。如果不遵守这些,就不会被认可是佛像。 “释迦如来佛五指分开,掌心向前,中指微微前倒。只要遵守这些制约,你就可以从木头里迎来更美的佛像。” 少女一副难以信服的模样。 “这样不好玩啦。我觉得更自由一点去雕,才能雕出厉害的玩意儿来。” “那样就不是佛像,而是别的东西了。” 虽然看似受到制约束缚,但世上没有任何一尊佛像是相同的。不同的人来雕,雕出来的佛像表情也不尽相同,每个时代亦各有细微的差异。仪轨并没有扼杀佛师的心。 “这下伤脑筋了。我雕得出来吗?” 少女盘起手臂呢喃,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都可以雕出那么棒的小鸟了,怎么会这样想呢?” “鸟那很简单啊,我家旁边就有真的鸟,只要是看过的东西,我大部分都雕得出来。可是释迦牟尼佛和阿弥陀佛就不一样了,我又没看过。” “换言之,仪轨就是佛陀的形象。” “嗳,我试试看好了。” 少女起身回去了。她把她试雕的古怪物体就这样留在屋里。 后来少女大概每隔三天就来一次。我教导她仪轨和佛师的派系,也告诉她雕刻之前必须先让木头干燥,否则表面会龟裂,还有必须进行预防龟裂的“内刳”工程。少女对年纪比她大的我口气也很简慢,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她说她只用过小刀,所以我瞒着师父教她怎么磨凿子和用凿子。我把老旧不再使用的工具送给她,有时候也分一些残羹剩饭给她。 我偶尔会把练习雕好的佛像与少女留下的古怪物体相比较。我的佛像确实表面工整,如果拿去卖,应该会很受寺院欢迎,信众也会景仰它、膜拜它吧。可是与少女的雕像相比,总觉得哪里美中不足。我逐渐对少女萌生亲近之感,然而嫉妒之情也以相同的速度油然而生。 第三章 “我曾经毒杀过三名旅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少女在森林深处砍倒桧木。连男人都觉得费劲的工作,她却驾轻就熟。这里是少女居住的小屋后方。往森林深处走上一段路,有处桧木群生的地点。我问她都从哪里弄到木材的,她便带我到这里来。从树叶间洒落的阳光斑驳地投射在树干上,是个很美的地方。 “没多久我就会被抓,然后被吊死吧。有人在追查我。” 少女一面锯断树干一面说。她没有使劲的样子,锯子却轻松地咬进树干当中。 “世人都认为我是个恶鬼。事实上也是如此。” “别说笑了。” “是真的。我是袭击旅人的恶鬼,还会使妖术。我不是人。” 回到小屋后,少女取出说是她杀害的旅人的衣物和物品。她说她用的毒药,是以植物的根熬制而成的。过去有段时期她饥寒交迫,觉得总比坐等饿死好,因而对旅人下了毒手。少女居住的小屋位在山路途中,正适合旅人歇脚。少女只要出来招呼声“休息一下再走吧。”旅人就会进来小屋喝茶。可是说什么她是恶鬼,简直是荒唐无稽。 此时和少女住在一起的少年在杯里倒了茶端来。少年看上去约是五岁左右。我接过茶杯,犹豫着该不该喝。我才刚听到少女在茶里下毒的事。结果我没有喝,把茶杯放回地板上。 送茶的少年和少女不晓得是什么关系。少女带我来她家,却完全没提到有这样一个孩子。少年的头只到我的腰,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对少女十分顺从。 “那孩子是你弟弟?” “才不是!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母亲,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毕竟我是恶鬼嘛。” 少女开始在庭院里雕起佛像来,我看着她工作的情形。说是佛像,也只是小佛像。少女挥舞凿子,汗如雨下。她把衣袖卷起,飞舞的碎片弹到脸颊也不在乎,专注而拼命。凿子前端陷进木头表面,削下层片,里头徐徐出现人形之物。一开始姿态模糊,但渐渐地轮廓变得清晰,慢慢地呈现出不错的作品样貌。与我的习作相较之下粗犷许多,可是那狂放的刀法有着难以书喻的深沉,然而少女在途中停手了。她肩膀起伏,剧烈喘息,俯视着应该只差一点就可以完成的佛像。 “怎么了?” “不行……” 少女抬起佛像,搬到庭院角落,举起砍柴的斧头把佛像劈成两半,丢到堆积如山的柴薪上。仔细一看,那里堆的全是未完成的佛像。 “你做什么!” 少女似乎尙未完整地雕出过一尊佛像。 “刚才的雕坏了。可是我开始了解仪轨是什么意思了。我自以为我是自由自在地在雕刻,但愈是雕,就愈接近仪轨。我想要把脑袋里面的佛像从木头里面引出来,结果就冒出你所说的那种形象。或许佛像是不能任意想怎么雕就怎么雕的。的确,如果像我这种人也可以随意雕出佛像来,就不需要佛师了。可是我想即使我戒慎恐惧地谨守仪轨,也雕不出佛像来。因为仪轨似乎只是表面,而不是本质。” 我憎恨少女。她所说的话,是我还无法确实捕捉、切身体悟的。我还在佛像的表层徘徊,然而少女却似乎已经掌握到深处的精髓了。我跟着师父修行了近十年,少女却以快上我好几倍的速度进步着。 傍晚了,我准备回去了。小屋里的少年领在前方为我带路。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看我,一声不吭。真是个古怪的少年。 我和路上碰到的村人闲聊。这一带好像真的发生过几次旅人失踪的谜案。而旅人的亲人现在似乎也经常在这一带走动,调查家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你带着的这孩子,很像几个月前病死的邻家小孩呢。” 村人看到少年,吃惊地说。我说这孩子在森林旁边的小屋和少女住在一起,村人纳闷地歪起头说:“那栋小屋有人住吗?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许久以前有个孩子被丢弃在那一带,变成了食人鬼。我家老奶奶经常拿这事来吓唬孩子呢。” 与村人道别后,我们走了一段路,少年绊到石子跌倒了。“没事吧?”我想扶起少年,少年却一动也不动。 他的脖子的地方有裂痕,看似柔软的脸颊上则有淡淡的木纹。这时我才总算发现少年似乎不是肉身,而是桧木雕成的。我丢下木制的少年逃走了。 隔天,少女被捕了。 第四章 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据我打听到的,失踪的旅人亲属似乎找上少女家去逼问了。少女立刻坦承杀人,被马拖着游街示众。少女也不抵抗,从头到尾低垂着头,隔天傍晚好像就被处以绞刑了。我没有去看,都是听人说的。我不想正视少女被拖行游街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被绳子勒住脖子悬挂的模样。 当时的体验究竟是不是现实?我愈来愈没有把握了。我可能是在从少女的小屋回来的路上打瞌睡,做了梦吧。她雕的东西实在过于逼真,所以我才会眼花,误以为它会动。 无论如何,她所雕的小鸟和少年比真的更要逼真。如果少女继续雕佛像,会发生什么事?她能从木头里迎来比翼的更要逼真的如来或菩萨吗? 假设被赋予比真的更要逼真的形体的小鸟和少年真的动了,或者那是错觉也罢,如果少女雕出了如此逼真的佛像,会怎么样呢?就像鸟和少年的雕像那样,少女完成佛像的话,佛祖也会真的降临世上吗? 一天我在寺院帮忙师父干活。向晚时分师父结束工作,我们喝着寺方端出来的茶,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前来寺院的街坊邻人在谈论被绞死的少女。少女被吊死已经过了五天,平常的话,尸体早被乌鸦啄食了。 然而这次却不知为何,乌鸦没有靠近少女的尸体。不仅如此,少女的尸体甚至没有腐烂,肌肤就像生前那样维持着弹性。 “官吏觉得讶异,也好好地把脉检查了,但听说人真的是死了。没有脉搏,心脏也停了。大家都说可怕,刚才才把尸体放下来埋了呢。” 我涌出一股疑念,站了起来。 少女住的小屋已无人居住,有遭人侵入、翻箱倒柜的痕迹。没看到我送她的凿子和槌子,小屋后面的大森林里传来凿木头的空空敲打声。 我一路上被树根绊着,跑进森林深处。少女就在前些日子砍桧木的地方。她的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五天之间,她几乎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吧。她眼眶泛黑,看起来就像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可是独独瞳眸灿然生辉,紧握着凿子的手和纤细的肩膀散发出热度。 “我就在猜你可能会来。” 少女没有看我地这么说。她正在用凿子雕刻桧木,仔细一看,周围掉落着几尊未完成的佛像。 “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完全没睡。” “被吊死的那个是……” “他们把别的东西当成我带走了。大家都以为那是活的,其实只是木头呢。” “我有个朋友是寺院住持,我请他把你藏起来吧。” “你要协助杀人犯逃亡?可是还不行,我还没完成。” 少女转向木块。大小约是双手合抱,才刚开始雕而已。 “这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再等一下。” 少女再次挥舞凿子。结果她仍未完成任何一尊佛像。她一定是无法放下牵挂吧。挥舞凿子的声音在森林回响,我听见鸟儿振翅飞逃的声音。风也停了,渐渐地,生物的气息从周围消失,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削木头的声音持续着。对于少女,我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落荒而逃时的恐惧了。我待在她的身旁守候着。 少女仿佛着了魔。她的眼睛向着木块,却仿佛在看其他的地方,焦点涣散。那副模样几乎形同幽鬼。少女挥下凿子,就仿佛拂开了落在佛陀肩上的木层,让佛陀圆润的肩膀浮现出来。 接着凿子前端拂掉佛陀手臂上的木层,从衣物皱褶间剔除桧木碎片。随着木块里的佛陀现身,我渐渐地坐立难安起来。逐渐雕刻完成的似乎是一尊释迦如来佛。少女看起来就要如同小鸟与少年那样,把身在他处的圣佛迎接到现世来。 我不知道少女心中是否还有仪轨,但她就要完成的物体,形姿比我过去看到的任何一尊佛像都要和谐。少女不断地雕刻着,没有一抹偏差、一丝错误,从木头当中显露出来的那个形姿,与其说是初次看到,更像是许久以前就已经熟知。少女怀着某种确信地雕刻着,不允许纤毫失手。一旦失手,木头里的释迦如来佛就会立时消失无踪。 少女的脸上浮现狂态,可是肉体似乎追赶不上。我在一旁看着,知道不眠不休地雕刻的少女肉体已经濒临崩溃。就好似凿子的声音一响,少女的生命也跟着被凿下一块。 结束唐突地造访了。那一瞬间,森林宛如断线般静了下来。在树木之间回响的凿声消失,四下一片死寂,几乎令人耳朵失灵。 只差一步就要完成的时候,少女停手了。如来佛身上还罩着一层薄布般的桧木。尽管全身散发出慈光,尊贵的容貌却仍暧昧模糊。 凿子与木槌从少女手中落下,她瘫坐在地,眼睛在周围旁徨了一阵。不久后她双手覆脸,开始啜泣。这意料之外的转折令我惊讶。刚才还充满少女全身的力量已烟消雾散。取而代之地,我面前的少女就像一个平凡的孩子。 少女颤抖着娇小的肩膀抽泣着。她语带呜咽,开始诉说起父母的事,尤其是母亲陪她玩耍的事。她还告诉我为何她会落得孤单一人生活,还有杀人的经历。少女紧握着我的手,就这样昏迷过去,我背着她离开森林。途中,少女在我背上只转醒过一次。她喃喃了什么之后立刻又沉默下去,就此不再苏醒。 少女究竟是恶鬼还是人子?我终于还是弄不明白。或许在即将完成之前,少女已经先一步目睹了如来佛的尊容。然后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拜托认识的寺院埋葬并供养少女。容貌暧昧的佛像则保留在我手中。如果我替少女雕好佛像的容貌,当成自己的作品发表,我一定能一举成名吧。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若是雕坏了容貌,原本呼之欲出的如来佛也会瞬间消失无踪。它会沦为人类所雕刻的、单纯的一级品。所以我让它维持着未完成的模样。少女在雕刻之前没有让木头干燥,也没有挖空内部,因此没有多久,表面便出现裂痕,失去了少女刚雕好时的那种神圣了。 第一章 “阿婆,你要去哪里?” “去一下溪谷就回来。” “不可以,那里不可以进去呀。” “是啊,如果在溪谷吵闹,会引来可怕的东西。” “阿婆,我可以跟你去吗?” “你想被鬼吃了吗?” 我留下小孙子,前往溪谷。不久前,我的胸口就疼得厉害,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那样的话,就进入那樱花溪谷,再也别回来了吧。我要在那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一边唤着那孩子的名字,一边往里面走去。 第二章 今年的樱花花瓣真是红得诡异——少女拉扯着哭泣的弟弟的手,这么想道。听说邻近的国家曾经有过战争,或许是当时流下的鲜血甚至染遍了这块土地,被樱花的根给吸收了。飘落的花瓣沾在弟弟的破衣裳上,看起来就像染上了血滴,她赶忙拍掉。 “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山上。” 弟弟抽抽噎噎地说。 “没关系啦。什么试胆嘛,真是蠢透了。外公不是说了吗?那座山里面住着鬼。虽然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到山上去了。少女和弟弟也被邀约,但弟弟怕得直哭,所以她没有跟去,结果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少女和弟弟是双胞胎,长得有些相似,但性情南辕北辙。少女从来不哭,弟弟却能一天哭上十几次。跌倒了也哭、花枯了也哭、姐姐被人笑他哭、看到土鳖蜷成一团他也哭,地上有洞也能把他给吓哭。这么爱哭的孩子实在少见,少女心想,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哭出来的眼泪就能积成一条河了。 姐弟俩会被其他孩子欺侮,应该是由于她们的身世。姐弟的生父不详,母亲自从年轻时候在河里溺了水就精神失常,三餐、更衣和大小便都是外公在照顾。一天,母亲的肚子突然隆了起来,然后姐弟出生了。 少女让总算停止哭泣的弟弟在樱花树下坐好,叹了一口气。风一吹,血滴般的花瓣便纷纷飞落。 黄昏时分,孩子们的头载沉载浮地顺着小河漂了过来。小河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村子中间。河面上,孩子们的头就像念珠般成串漂浮着。村人们把头一颗颗拾起,母亲们抱着孩子的头,开始号啕大哭。是上山去的孩子们的头,一颗也不少。村人们到处寻找,却找不到孩子们头部以下的身体。少女看着村人们闹哄哄的样子,心想幸好没上山去。 “好险、好险,万一我们也跟着去,可能也会落得那种下场。” 少女说,弟弟哭哭啼啼地说: “好可怜,好可怜,怎么会变成那样?” “你别哭啦。那些家伙不是老是欺负你吗?” “姐姐你太奇怪了。你怎么能满不在乎?” 弟弟看着众集在河边的人,不住地呜咽。少女心想:我这弟弟真是怪到家了。 “那不是熊干的,是鬼干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外公说,抱紧害怕的母亲肩膀,一块儿发抖。 “可是大家都说是被熊吃了。” 少女一口气喝光代替晚餐的白汤。 “大家都不信有鬼,可是外公看过的,外公看过那家伙恐怖的模样。那家伙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无计可施,只好在山里头住下。外公的娘就是被那家伙杀死的。” 少女瞄了跪坐在一旁的弟弟一眼。外公一说起鬼的故事,弟弟就开始抽噎,一直哭到现在。 “不要吓人啦,你看,你又把这家伙吓哭了啦!” 少女用拳头敲了一下地板。少女家位在村郊处,简陋得强风一吹就会倾斜,因此这一拳把地板木片给敲歪了。 入夜以后少女还是睡不着觉,于是她离开被窝,眺望夜空。紧贴在山脚的村中人家被月光照亮,孩子们死去的山朝着天空耸立,那身影在黑暗中更显得黝黑。外公说山里住着鬼,但传闻说山里住的是大熊,不过村里没人看过。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熊,是会攻击、残杀同类的凶猛恶熊。 村长说,会经有村人半好玩地进入山里,发现了熊的尸体,那头熊的身高足足有人类两倍大。从尸体残破四散的模样推断,似乎是遭到巨大的动物捕食。比熊还要巨大、还要强壮的动物,那能是什么?结果村人窃窃私语地谈论说,那应该是残害同类的巨熊。 少女感到一股寒意,身子一个哆嗦。她觉得高墙般耸立的山仿佛在凝视着她。她感觉那里好像有什么。晚上的时候,有时山的方向会传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咆哮声。少女回到屋内,钻进被窝,看见弟弟正在旁边哭泣。 “姐,晚上出门很危险的。” “你哭个什么劲儿啊?” “我担心你啊,可是我怕得不敢动。” 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山的方向传来了那种咆哮。大家都说那是风声。那跟狼嚎或狗吠声都不同。竖耳静听,听起来像是在说话,有时候也像是念经或啜泣。弟弟不安地紧握住少女的手。 隔天,少女像平常那样跟弟弟玩耍,村人们到村长家去集合了。好像是要召开会议。少女紧贴在村长家墙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这臭小鬼!谁准你们偷听的!” 一个大人发现少女,跑出屋外叫道。 “有什么关系,人家想听嘛。”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你的疯娘被外人搞上的野种,你们的外公也只会疯言书疯语说什么鬼。这疯子一家人,快点滚出村子去!” 村人说,用力推了弟弟的背一把。弟弟跌倒,少女怒火攻心。 “你们都去死啦!” 又有其他村人从村长家跑出来,一起捕捉少女。少女抡起木棒,想要打走他们,但弟弟被人架住,她没法反抗了。 “反正你们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爹吧!是哪一个!你吗!还是你!” 少女一个个瞪过去,但村人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根本不怕小孩子。可恶!少女在心里咒骂。 “住手。快回家去吧。” 村长走出来训道: “回去告诉你们的外公跟娘。刚才已经商量定了,今晚要在山里放火,把大熊烧死。所以孩子们,快回家吧。” 第三章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被诅咒的土地重生,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 我跟朋友吵架坐在河边,母亲在我身旁坐下说。母亲轻柔地抚摸我满是擦伤的脸,一脸悲伤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外公他们在赏花,你也一起来吧。” 溪谷那里传来笛声。我站起来,和母亲一起往溪谷走去。从村子望去的日出方向有座山,山脚下是一片樱花溪谷。我和母亲走在田埂上,一路上向村人打招呼。母亲两手抱着托盆,上面盛着赏花要吃的团子。山上流下来的小河上有桥,经过桥上时,鱼跳出水面拍打出声响。 “娘,你看,是鱼耶!” 母亲回望我,眯起了眼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照亮了母亲的侧脸。 村郊是一片斜坡,可以俯望溪谷。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数不尽的樱花树密密麻麻地直延伸到另一头,同时怒放着,整座溪谷简直成了一片翻腾的樱花海。 “看,整个地上都是樱花!今年的樱花格外鲜红呢。” 我喃喃道,母亲默默地点头。花瓣的颜色带着红。母亲开始走下溪谷,我也匆匆追赶上去。 村里的爷爷奶奶在樱花树间铺上草蓆赏花。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携家带眷来赏花已经成了村里的习俗。其他人等工作结束就会过来吧。 “这酒是谁买的?” 我问外公。外公用醉红的脸回说: “全村一起买的。因为弄到了一笔钱。” “钱?” “发生战争,死了很多人,横尸遍野。真是可怜呐。村里的人分头把他们身上的铠甲刀剑剥下来拿去变卖,卖了很好的价钱。来吧,庆祝喽,庆祝喽。” 外公吹起笛子,吹出教人耳底发痒的音色。母亲放下团子,众人争先恐后抢了就往嘴里塞。有人被笛声诱得起身开始跳舞,场面愈来愈欢乐,我也不知不觉间跟着大家跳起舞来。 母亲跪坐在草蓆上,凝视着溪谷深处。 “娘,你在看什么?” “刚才那边传来鸟儿同时飞起的声音。” 旁边的大婶听到母亲的话,回过头来说: “可能是有村人迷路了。我们在这儿饮酒作乐,他应该马上就会闻声而来吧。对了,酒快没了,可以麻烦你去村长家再拿些过来吗?” “好的。”母亲站起来,回村子里去了。 我又跳舞跳了一阵。村里的年轻人戴着面具在樱花树下唱歌,其中有个人踩着色彩鲜艳的红木屐。认识的孩子们都满脸欢欣,四处奔跑。笛声袅袅不绝地在溪谷中回响着。 我觉得口渴,拿起斟了酒的杯子。我从来没喝过酒,被它的气味呛着,吐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喝掉了一半,觉得身子有点热烘烘的。 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直盯着溪谷深处看。 “怎么了?” “里面那边有人。” 樱花树林一直绵延到远处。确实有个类似人影的东西。是被笛声吸引过来的吗?影子看似正往这里走来。原本被飞舞的花瓣遮掩得朦胧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樱花林另一头有人过来了。” “好高的人。头顶都碰到树枝了。” “咱们去看看吧。” 穿着红木屐跳舞的面具男带着几个孩子朝人影奔去。我也想追过去,但两腿摇摇晃晃,跑不动。是跳舞跳累了,刚才又喝了酒的缘故吧。我对人影失去兴趣,坐到樱花树下,等母亲回来。不知不觉间,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赫然惊醒时,笛声已经停了。 喀哩、波哩、啪吱…: 近处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 刚才还在跳舞的人全都一脸茫然地怔在原地。他们没有踏步,也不拍手了。每个人都看着我坐的樱花树后面。 喀哩、波哩、啪吱…: 这些声音里面,还掺杂着液体滴落的声音。除了充斥周围的酒味以外,还有另一股腥膻扑鼻。我正准备回头,地面猛然一晃,周围的花瓣如大雨般倾泻而下。 有个巨大的东西站在树后面。我发现刚才那一晃,是那家伙踏出脚步震出来的。我坐在树下仰望那家伙。那家伙没有穿衣服,头在几乎可以碰到树枝那么高的地方。他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嘴里,上下挪动巨大的下巴咬碎。 啪吱、波哩、喀哩…: 水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在我的脸颊上。伸手一摸,手染红了。看起来是鲜血。那家伙嚼的是一条人腿,脚上套着鲜红色的木屐。 那家伙没发现脚下的我,朝大人走去。大人想要逃走,但那家伙跑得飞快。他抓住大人,就像小孩子把虫捏死那样,接二连三拧断他们的脖子。 四下几乎再也没有东西会动时,那家伙总算发现我了。那家伙撼动树木洒落着花瓣,朝我走来。挡住他去路的树,他手一挥就抡倒了。如果是遮到脸的树枝,他就忽视前进。 我动弹不得,仰头直望着那家伙。那家伙的头部到背部生着鬃毛般的黑发,仿佛丛林般坚硬,里面藏着两根牛角般的角。 那家伙伸出姆指,靠近我的脸。巨大的指腹跟我的头差不多大。他似乎打算把我的头按扁。当我发现他的意图时—— 一只瓶子飞过来击中那家伙的后脑勺碎裂,里面的酒泼洒出来。是母亲站在那家伙身后。母亲看着我,像平常那样眯起了眼睛。 “快逃。趁着鬼没注意你的时候。” 那家伙转向母亲,一掌握住了母亲的身体。他就这样把母亲的身体抓起来,用姆指和食指把头压进去,把母亲的身体压成了一小块。 我跑了起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村里的人不信有鬼,私私窃语说散落一地的尸体是被熊攻击的。我很好奇鬼是从哪里来的。没有多久,山里开始传出神秘的咆哮,我知道是鬼在那里住下了。 第四章 我遇到“罕人”,是正在把捕鱼用的竹笼放进河里的时候。他下马来,看着我的手说: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鱼游进笼里就出不去了是吗?” 罕人腰上插着刀,我看出他似乎是个武士。可是他衣着肮脏,还破了洞,看起来不像权高位重的人。他笑吟吟地向吃惊的我问: “姑娘,可以带我去村长家吗?” 前往村长家的途中我问了: “你在旅行吗?” “我在追捕逃犯。有个在远地城镇做了坏事的人逃进这一带的山里头了。不过这村子还真多坡道呢。感觉能练出一身好腿力。” 他牵着马走着,仰望山上。这天山在阴暗的天空底下呈现黯淡的颜色。 罕人在村长家谈了一会儿。村人众在村长家周围私私窃语着。罕人从村长家出来,看到群众的村人吃了一惊,看到我便凑了上来。 “刚才多谢你带路。我会在村长家住上一阵子。” “咦,真的吗?罕人,那你要小心唷,这村子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坏。” 村人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离去了。 “罕人?什么叫罕人?” “就是你呀。意思就是稀罕、罕见的人。大家都这么称呼来访村子的外人。” 从那天开始,罕人就在村长家住下了。 “那个逃犯做了什么呀?” “杀人劫财。邻村的人看到他进了山。没多久他就会想念食物,从山里出来吧。” 我在河里放笼捕鱼,和罕人说话。蝴蝶跳跃似地在河岸飞舞。 “在他出山之前,你要做什么?” “边睡午觉边等。” “武士还真悠闲呢。” 隔天我和父亲在田里种苗,罕人过来说要帮忙。父亲说不能让武士做这样的粗活。 “让他做嘛。反正他也没事干。” 我把种苗塞进罕人手里,罕人细心地一棵棵把根埋进土里。忙完农活后,罕人和父亲在田梗坐下。看来父亲正把他平时的吹牛内容——有鬼住在山里的事告诉罕人。 那是父亲小时候碰上的事,许多村人在村郊的樱花溪谷被熊杀死了。我的奶奶也遇害了,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根本不是熊。盛开的樱花另一头,有鬼迷路误闯了进来。鬼回不去原本的地方,就在那座山里住下了。” 罕人没有嘲笑父亲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感激,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好好听父亲说话,害得父亲变成了一个老顽固,我们一家在村里也孤立了。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显得很寂寞。 “你在追捕的逃犯,一定已经在山里被鬼吃掉了。” 罕人捏着小胡子,仰望山上。 “可是怎么会有鬼呢……?” “是报应。我们剥下战死的武士的铠甲刀剑拿去变卖,所以遭到了报应。这座村子被诅咒了。” 罕人皱起眉头瞪着父亲说: “村人会提防身为武士的我,就是这个缘故吗?” 如果被发现村人从死去的武士身上夺走铠甲刀剑,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对罕人来说,这村子的人一定就像是蚕食家人尸体的禽兽。他瞪着父亲,握住了刀柄。我见情势不妙,挺身挡到父亲前面说: “放过我们吧,那是上一代的人做的事了。” 罕人沉默了半晌,不久后用力搔着头站了起来。 “嗳,好吧。倒是你这姑娘还真有意思,居然不怕被砍,舍身保护父亲。” 从此以后我和罕人变得要好了。他每天都来我家,一起坐在檐廊说话,或帮忙农务。一天他让我骑他的马,结果我摔下马去受伤了。他背着我回到家门口时,夕阳把天空照得一片火红。被罕人背着的样子没被村人看见,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被看见,不晓得会被传得有多难听。 “以后见面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我说,罕人点点头。我们在夜里碰面。我在村郊无人理会的荒废小屋,在寒风中颤抖着等他来相会。 “愿意跟我说话的,还是只有你们父女而已。” “大家都希望你快点离开。” “为什么你们肯接纳我?”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受诅咒的土地重生,一定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爹说,这是我奶奶留给他的遗言……” 月光照亮罕人的脸。我感觉我被注视着。猫头鹰停驻在树枝上,啼叫不休。它在月光下伸展开羽翼,裹住了夜晚,将夜晚紧拥怀中。 一天早上,捕鱼笼里捞到了一块和服破布。我把它拿给罕人看,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是逃犯身上的衣物。” 河川的上游在山里。逃犯果然潜伏在山上。可是为何只有衣服的破布顺水流下呢?罕人想了一会儿,把刀子整理了一下,开始朝通往山上的路走去。 “或许他受了伤,无法动弹。我去确认一下。” “万一他抵抗就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这里。” 罕人斥阻我,一个人去了山里。我被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整理田地。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追向罕人。父亲问我要去哪里,我只说我马上回来。 入山之后路变窄了。这条无人行经的兽径两侧有植物包夹上来。我避开倒下的树木,爬上岩石斜坡。树木之间偶尔会露出在底下变小的村子。 “罕人,你在哪里!” 叫了也没回应,我担心起来。万一他被熊还是什么给袭击了怎么办?兽径有好几条,我尽量挑河边的走。既然逃犯的衣物顺水流下,罕人应该也会沿着河边调查才对。 不管再怎么走,看到的都只有草丛。我觉得我被吸进了深山的怀里。小飞虫扑进眼睛,用手臂拨开的树枝弹回来打到脸颊。然后我的脚被突出地面的树枝绊倒,滑落了斜坡。身体总算停住的时候,一股腐臭突然扑鼻而来。 我听见河水激烈的冲刷声。苍蝇飞舞,蛆覆满了地面。周围有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我发现那似乎是人类的尸体,顿时作呕欲吐。从那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衣物形状,我认出那是一具人尸。如果不仔细辨认,那完全就是一大团的蛆。 “不要看,把眼睛闭上。” 回头一看,罕人正站在那里。我似乎放声尖叫,让罕人循声找到了我。他抱紧我的肩膀,直到我不再颤抖。 我们离开尸体一段距离,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尸块,一定就是罕人在找的罪犯。衣物的花纹和河里找到的一样。他一定是被熊吃了。 “下山吧。回程是这边,对吧?”罕人拨开树枝,边走边问。 “不知道。我几乎没进过山里。” “你为什么来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 “等回去以后再说就行了啊。” 我和罕人几乎是边走边吵。我心想如果碰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就停下来,却没有一处平坦,渐渐地,兽径的样子开始变得不对劲。 走在前面的罕人不必拨开树枝也能前进了。他也发现这件事了。 “这一带的树木都被弄倒了。看,连那么高的地方树枝都断了。” 他指着头顶。高处的树枝断了。 “有巨大的东西通过这里。” 我们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容易行走的兽径,生物的气息逐渐消失,也听不见鸟啼声了。天空开始乌云罩顶,感觉随时都会下雨。阴暗的云中也传出隆隆闷雷声。我们应该是朝着山下走,却一直没看见村子。 背后的树丛传来草叶摇晃的声音。 “刚才后面有声音。”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 罕人对我说。他的声音很紧张。我们加快了脚步。后面有东西,而且跟着我们。有种被盯着看的不舒服感觉。我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们闯进了绝对不能闯进来的地方,被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发现了。树木倾轧、倒下的声音紧追身后。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快跑!” 我们跑了出去。很快地,穿过岩石路之后来到了一处断崖,是死路。崖下是湍流,我们动弹不得了。 那里像是某种巢穴,动物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在隆隆河水声中,雨开始下起,雷开始响起。闪电划过的瞬间,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们眼前的岩石上。那个影子比我们大上好几倍,一股动物的膻臭味突然笼罩上来。每当那家伙踏出一步,整座山就跟着震动,地上的小石子地跳动起来。罕人要我躲到岩石后面,拔出刀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对罕人说。 “我可能有身了,是你的孩子。” 跟在我们身后的不是熊,而是人型的巨大之物。由于过于庞大,看起来就像山长出了会动的手脚似的。 父亲说的没错,那就是鬼。它的站姿、走路方式异于熊那类动物,就跟人类一样。那家伙挥手朝罕人打来。罕人闪避,拳头震撼了地面,把山的一部分击出裂痕。罕人砍向那只手,可是刀刃没有砍进去,而是被弹开了。我怕得无法动弹。雨势变大,雨点敲击在岩石上。 鬼甩着头发想要抓住罕人。那家伙的脸完全就是人的长相,却平板无表情。脖子像马一样粗,全身抹了油似地反射着光芒。 罕人因为天雨脚滑,逃跑时迟了一步,右脚被怪物抓住了。它抓起罕人,一口啃住他的脚,挪动下巴嚼了起来。罕人挥砍鬼的脸,切开了鬼那宛如岩石的嘴唇,然而鬼一点都不痛的样子。罕人被鬼撕下一条腿吃完后,掉到地上来。 “快逃!”罕人大叫,紧接着腰部以下被鬼的右脚踏扁了。罕人吐着血,使尽最后的力气把刀子刺进鬼的脚踝。这次刀子总算刺了进去。鬼一次又一次蹬脚,想要甩掉刀子,但罕人紧刺不放。最后罕人被抹在地面,脸和头变得一片稀烂,面目全非,但身体依然紧抓在鬼的右脚上。鬼没有疼痛的样子,但罕人的刀陷在脚踝里就这么折断了。看来刀刃的前端留在鬼的体内了。 我爬出岩石后面。鬼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散乱的长发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就像两个深洞。我跳下悬崖,坠入湍流,被浪涛吞没。河水灌进鼻子和喉咙。拜托,我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可是请保住这孩子。我的身体,我的心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只求我的孩子活命。我沉入泡沫之中。泡沫迸裂消散,最后是一片漆黑。 第五章 日落以后,山就像涂了墨汁般暗了下来。少女开门一看,村子中央升起了火焰。是村人拿来柴薪正在生火。火光从那里朝着山上点点延伸出去。男人们手持火炬行走着。他们要放火烧山,连同残杀孩子的大熊一起烧死。 “外公,开始了。” 少女从泥土地房间朝屋里说。外公、母亲和弟弟都在家里头发抖。 “太可怕了……” 外公用满是皱纹的手覆住了脸。 “我不晓得那是熊还是鬼,可是顺利的话,一定可以把坏东西烧死的。倒是我可以去附近看看吗?” “姐,不可以去。我好怕唷。怎么可以把山全部烧掉?太残忍了。鸟和虫全都会被烧死的。” 弟弟紧抱住母亲的胸怀哭泣着。少女叹了一口气。鸟和虫与自己何干?但弟弟似乎就是没办法不理。欺负人的坏孩子全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快活了,但这家伙究竟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 母亲抚摸着哇哇大哭的弟弟的头,一脸惊恐地前后摇晃身体。她是察觉了村子里的空气异常紧张吧。听说在生下少女和弟弟之前,母亲曾失足滑落河川,被村人发现沉在水里,幸而救回了一命,但从此以后母亲就再也不会说话,变得和花朵及蝴蝶一样了。母亲同时怀了少女和弟弟,但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这样产下了孩子。 “没事的,妈妈,很快就会结束了。” 少女对母亲说。母亲露出一种“你是谁?过来这边。”的表情。少女喜欢母亲,可是现在好奇心更胜过一切。 远方传来木柴燃烧爆裂的声响。少女留下三人,再次外出。火已经放了,山脚的树林烧了起来。火焰扩散着奔上山去的景象,即使在远处也看得一清二楚。好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个仔细。那会是多么惊人的情景啊。少女回望家里,确定外公和弟弟都躲在屋内,跑了出去。 群众的村人脸庞被巨大的篝火照得通红。有人仰望烧起来的山,兴奋不已,也有人状似不安。少女觉得这好像一场祭典,开心极了。山上的树木燃烧倒下的声音震动空气,卷起的火星化成漩涡被吸上天空的景象壮观无比。大人把木棒插进篝火中做成火炬。接到火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山里放火。为了用火焰包围大熊,他们似乎决定在数个地方同时放火。少女觉得碰上这场骇人的火灾,管它是熊还是鬼,肯定都不堪一击。 山脚激起一团更为壮观的火星。可能是有巨木燃烧倒下了。少女离开篝火旁,移动到看得更清楚的地点。山上有热风倒灌下来,距离还很远,却感受得到那股灼热。 火灾的喧嚣声中开始混进了异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人的惨叫,但因为太远,加上火焰熊熊燃烧,听不真切。一定是刮风的声音吧。 有人从山那里跑了过来。好像是去放火的大人之一。少女手中没有火炬,但森林大火把四下照得明亮,勉强可以看见。大人连滚带爬,朝村子跑去。是出了什么事吗?少女跑了过去。 “怎么了?你没事吧?” 在村郊处跑到男子身边时,少女发现对方的模样非比寻常。男子倒地,剧烈地喘息着,即使少女走过去,他也没有抬头。 “欸,出了什么事?熊死掉了吗?” 可能是火势太强,被火烧伤了。 “……不是熊。” 男子牙根打战着抬起头来。他的眼珠睁得老大,却完全不是在看少女。仔细一看,男子的脚下是湿的。少女嗅到血的味道。男子有一只手不见了。衣摆底下垂挂着古怪的东西,好像是内藏。男子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然后在地面一趴,一动也不动了。 要发生不好的事了。少女把男子的尸体留在原地,回到篝火处,把死讯捎给众人还有看着山的村长。一开始没有人相信,但少女把众人带到村郊的尸体处,村长顿时脸色大变。 死去的男人妻子趴在尸体旁哭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少女想起男人跑过来之前,有一片格外盛大的火星喷起,接着她听到类似惨叫的声音。她把男子的遗言告诉村长,但似乎没人了解那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汗水淌过背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少女感到不安。 “有人来了。”村长看着山喃喃道。 山脚出现一个人影。是个高个子、体格魁梧的人。因为背对熊熊燃烧的山,人影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可以确定不是村人,因为村里没有人个头那样庞大,但看起来又不像是熊之类的动物。少女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似乎也是如此,全都默不作声。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肯定是绝对不能靠近的骇人之物。用不着确认,就知道它很危险。刚才那男人说的“不是熊”三个字在脑中不停地打转。人影背着火焰逐步逼近。那个模样完全就是祖父所说的鬼。 村人一个接着一个逃了出去。村长也不见了,那里只剩下少女和紧攀着丈夫尸体的女人。 “快逃吧,你丈夫已经死了。” 少女摇晃女人的肩膀这么说,但女人不肯离开。 人影步伐缓慢,但确实地朝村子里走来。已经近到可以看到五官的距离了。看得到那长而蓬乱的黑发,还有在火焰映照下油亮的皮肤。体格就像牛或马。它似乎是穿越火海而来,全身冒着滚滚黑烟。 人影每踏出一步,地面就随之撼动。那是鬼,少女悟出外公说的全是真的。 少女丢下女人,远离该地。她没有回家,而是躲进村郊的废屋。不一会儿,她听见女人的惨叫。废屋位在高处,所以从门口探头,可以一眼望尽全村。在丈夫身旁哭泣的女人一脚被鬼抓住倒吊起来,接着活生生地被左右撕成两半。惨叫很快就停了,只剩下山林燃烧的劈啪声。鬼扔掉女人的尸身,砸坏附近的人家。房屋冒出烟尘化为碎片,在屋里发抖的夫妇和孩子被鬼发现了。鬼抓起孩子扔进口中,嚼了几下吞进去。然后它用指头各弹了夫妇的头一下,两人的头“啪”、“啪”两声,陆续爆裂。鬼砸坏下一户人家,抓起里头的老夫妇,扭断扔在周围。然后它破坏村长家,抓住仓惶逃跑的村长衣物,猛力挥舞。像这样玩了一会儿后,把村长的身体抹碎在旁边的岩石亡。 村里惨叫四起。鬼没有要接近少女躲藏的废屋的样子,所以她心想如果继续躲下去,应该可以逃过一劫。鬼毫无节制地杀人,女人或小孩都没有例外。曾经给过少女糖果的村人也被鬼踩扁,成了地面的一片污渍。曾经陪少女玩耍的慈祥老妇也被鬼一掌拍下,“砰”地爆裂。它一定就是这样的生物吧。没有理由。就像传染病一样,只知道夺人性命。 鬼杀死了约一半村人的时候,有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依旧燃烧的篝火旁。鬼把刚拧下的头扔进口中,然后回望那个小小的少年。少女怀疑自己眼花了,冲出废屋。站在篝火旁的,是少女的苐弟。 弟弟仰望着鬼哭泣。鬼巨大的拳头就要击碎他的身体瞬间,少女飞扑上去,撞开了弟弟。少女和弟弟双双滚开,重拳陷进地面,天摇地动。少女把弟弟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跑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大叫,但弟弟只是不住地呜咽。少女昨舌。一定是因为自己一直不回家,他才会担心地跑出来找吧。 背后的地面一个震动,回头也没看见鬼的踪影。 “上面!”弟弟大叫,紧接着周围暗了下来。少女抓住弟弟的手往前滚。鬼的庞然巨躯从天而降,砸毁周围的人家着地了。少女站起来,确定自己和弟弟还活着。烟尘散去后,巨大的黑影就紧跟在两人身后。鬼的肩膀和头顶堆积着粉碎的房屋碎片,俯视着他俩,用没有感情的漆黑眼瞳盯着他们。接着鬼洒下房屋碎片,朝少女挥出手去。如果被打个正着,绝对会粉身碎骨。少女往后滚,勉强躲过,拉起弟弟的手跑了出去。鬼一面破坏房屋一面追赶上来。 “惹他生气了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弟弟呜咽着问。是报应。少女在心中回答。卖了死人的东西,拿卖得的钱饮酒作乐,才会遭天谴,活该被惩罚。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都会被诅咒追杀。 来到宽阔的地方后,少女和弟弟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如果往家里去,会危害到外公和母亲。弟弟也总算是没有跌跤地跟了上来。仔细观察,鬼在跑的时候似乎会护着右脚。看来他的右脚踝一带受伤了。 “鬼也会受伤啊。”所以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勉强甩开鬼的追杀。少女感谢自己的幸运。 鬼穿过田地追上来。少女和弟弟在村郊的斜坡上停步。淹没整座溪谷的樱花树林在森林大火照耀下盛开着。今年的花瓣带着红,颜色很奇妙。风一刮,所有的樱花树都摇晃起来,看似整座溪谷正活生生地蠕动着。整片地面起伏摇荡,就像要把人引诱到哪里去似的。 “你记得外公说过的话吗?” 弟弟俯视着溪谷说。 “嗯,那家伙是从樱花林里面误闯过来的。还说那年的樱花也是红的。” 背后传来撕裂夜晚般的轰响。鬼张着血盆大口,仰天咆哮。震动粗壮的喉咙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天空都在震动。是平常听见山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你回村子去。” 可是弟弟虽然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摇头不肯听从。鬼逼近而来,没时间争吵了。少女无计可施,带着弟弟下了斜坡。 溪谷中,无数的樱花树绵延到远方。不管怎么走,樱花怒放的树林就是看不到尽头。 “好亮唷。”弟弟边跑边仰望说。 “是被山里的大火照亮的吧。” “可是花瓣好像在隐隐发光。” 这么一说,仔细一看,尽管是夜里,花朵却显得鲜明无比。红色的点点花瓣以明晰的色彩覆盖在他们头上,美丽得就像灵魂都要被吸走了。少女甚至停下奔跑的脚,忍不住看得出神。她听到背后树枝折断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鬼一边破坏枝干,一边追赶上来了。 两人往溪谷深处跑去。樱树林没有终点,愈往里面,周围的模样就愈形诡异。原本听得见的森林大火的声音消失,静得耳朵发疼。花瓣消失在另一头的夜空,星星、月亮和云朵都消失了。两人奔跑在漆黑的黑暗深渊。不知不觉间,红色的花瓣变得饱含水气。拂开掉在衣服上的花瓣,便留下了赤红的污渍。就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浸染着鲜血。每踏出一步,地面就跟着“滋”地渗出血水。腥风宛如生物般黏腻地缠裹全身。奔跑途中有东西抓住她的脚踝、拍打她的肩膀。但停下脚步四顾,又空无一物,万一被鬼的脚步声追上就糟了,所以也不能长久停伫。樱花树干奇妙地扭曲,好几棵看起来就像人形。我们接近鬼的故乡了——少女边跑边想。要是就这样继续深入,一定可以去到鬼原本所在的地方。 头上滴下血来,弄脏了肩膀。樱花瓣不知不觉间化成了血滴,在枝头绽放滴落。地面是一片血泊,让少女的脚一滑。跌倒的地方正好有一块长枪似地突出的石头,让她扭伤了脚。她立刻爬起来要跑,却痛得无法动弹。 “可恶!” 鬼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了。鬼每踏出一步,震动就摇晃树木,洒下血雨。少女爬着躲藏到树干后面,弟弟担心地蹲在旁边。不用多久,鬼就会来到这里吧。它一定会发现少女和弟弟,像对付村人那样,把他们拧成两段杀掉。少女好不甘心,同时怕得牙关都咬不紧了。可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忍住不哭。至今为止,她一直都在练习着不要流泪。她觉得如果自己哭了,弟弟就会不安。所以在村里,即使受人欺侮,她也绝对不哭。 “我们好像闯进奇怪的地方了。”少女装作没事的样子,对弟弟说。 “看那个……” 弟弟擦着眼泪,指着附近的天空说。那里有一只美丽的青色蝴蝶在飞舞。 “那是经常停在河边的蝴蝶。在这里折回去的话,一定还可以回去村子里。” “对,你一个人也好,回去吧!只要绕点远路,应该就不会被鬼发现!” 不小心把弟弟一起带来,是少女唯一的牵挂。真应该把他留在半路的。 “回去吧!那家伙就快来了!姐姐会引开它的注意力!” 弟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就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对着少女摇了摇头。 “我喜欢大家,我也喜欢姐姐、外公跟妈妈。” 弟弟看了少女一会儿,走出躲藏处。弟弟朝着鬼的方向大叫,“喂!” 少女想要阻止弟弟,但她的脚跛了,只能拖着脚走。来到近处的鬼发现弟弟,开始追赶。 弟弟朝远离少女和村子的方向跑了出去。朝着樱花溪谷的深处再深处,逐渐远去。 少女呼叫鬼。但鬼沉迷于追逐眼前的孩子,似乎没听到少女的叫声。 两人的背影在樱树林之间远离,在黑暗中淡去,终至消失无踪。 少女哭着朝村子走去。 明年、后年,樱花依旧会盛开吧。风一吹,就会像生物般摇摆、蠕动吧。没有笛声、没有饮酒作乐的人,溪谷每年都将沉寂无声吧。 每年樱花一开,就去溪谷找弟弟吧。在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呼叫没有归来的弟弟名字吧。可是有时也会忽然害怕起来,在中途折返吧。 少女回望弟弟消失的方向心想。如果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到声音这里来吧。我会在这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底下,永远呼唤着你的名字。 第一章 我住的地方位在山脚,周围森林环抱。旁边有条正好可以登山的路,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背着背包、全家出游的人从都市前来健行。有时候我也会在家门口被叫住问路,但如果对方是男的,我就会紧张得无法好好答话。我很怕跟异性打交道,连跟班上的男同学都没法好好说话,总是为此苦恼。 一个秋天的日子,我从国中放学回家,提着书包站在庭院凝目细看。一开始远远地看到它时,我以为是坏掉的黑雨伞被风刮起,勾在屋顶上。那个东西一动也不动,而且全身漆黑,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我看到大量脱落的羽毛随着枯叶一同飞舞,才推测出那似乎是一只巨鸟。 我把这件事告诉在书房工作的父亲。我的母亲在我小学的时候过世了,我和父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父亲是我唯一可以正常说话的异性。 “有像乌鸦的东西卡在屋顶上。” 父亲中断写到一半的小说,上了阁楼。阁楼平常都拿来当储藏室,父亲很久以前爱用的打字机和留有母亲回忆的各种物品,都罩着一层灰收藏在那里。父亲从窗户爬上屋顶,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颓软不动的黑鸟。垂下的翅膀长得几乎拖地。 “可能是被什么动物攻击了。” 鸟的身体到处都有爪痕般的伤痕,黑色的羽毛之间沾满了血液。鸟还有呼吸,身体很温暖,但没有要睁开眼睛的样子。后来我一再回想起这一天,但直到最后还是不清楚这只鸟为何受伤、是被什么攻击了,还有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把鸟放在后车座途到动物医院,鸟保住了一命。医生说翅膀骨折,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飞行能力。医生治疗着那只鸟,同时纳闷不已。他翻开鸟类图鉴,比对头型和翅膀、钩爪的形状,但似乎还是无法查出那是哪一种鸟。由于全身覆满了漆黑的羽毛,乍看之下很像乌鸦,但喙的形状和眼睛很像老鹰。父亲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新品种的鸟?”医生笑说,“不可能。”医生的见解是,新品种的鸟才没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这天晚上,缠满绷带的鸟关在向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里休息。我们打算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到能够再次飞翔。没有任它自生自灭,是因为这只鸟身形硕大,长相英武。 “让它死了太可惜了。”父亲这么说。 一到夜晚,我们家周围便会变得悄然无声。距离最近的民宅也在三公里之遥。偶尔会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吱嘎声,还有猫头鹰在沉思的咕咕声。父亲会决定搬到这里,是为了专心写小说。 深夜,楼下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离开被窝,穿上拖鞋,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鸟休息的笼子放在玄关。冬季已近,所以夜里很冷。我发着抖,从走廊探头看玄关,发现缠着绷带的鸟在笼子里撑起身体,用嘴巴啄着银色的笼子。它瞄准笼门的金属开关啄着。在我看来,那动作像是要弄懂开关的构造与存在意义。 鸟发现我,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回看我。我第一次看到它双眼睁开的样子,完全被它迷住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就像两颗宝石嵌在那里。我走近笼子,鸟便盯着我的动作,表情像在问我是谁。我战战兢兢地对它说话: “你的伤还好吗?” 鸟只是微微偏头,没有啼叫,一直到我离开,都静静地待着。 我和父亲没有给它取名字,是为了避免移入感情,到时候难分难舍。如果知道我们会一起住上三年之久,一定会给它起个好名字的。我们都叫它“鸟”、“那只鸟”。知道它是公的以后,有时候也会用男性代名词叫它。我只要待在异性旁边就会紧张,但鸟毕竟不是人,所以跟它待在一起也没问题。 父亲一天一次,会把放水和饲料的盘子放进它居住的笼子里,然后每隔几天就带它去动物医院换绷带。即使从笼子里面放出来,鸟也不会挣扎。它从来不用嘴喙去啄人的手,也不会用钩爪去抓人。它的身高有我们的腰部那么高,张开羽翼,有近两公尺那么宽,所以万一它大闹起来,室内一定会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吧。但它的表情总是十分温驯,仿佛悟出我们不会加害它。 因为把它放出笼子它也不会逃跑,不知不觉间,我们便把它放养在室内了。它用两脚站立,合拢着伤口未痊愈的翅膀,像企鹅一样走动。它一走动,爪子就会在地板上敲出喀喀声。 一个月过去,翅膀的骨头愈合了,我们把它放出庭院看看情况。鸟舒畅地沐浴着阳光,慢慢地伸展翅膀。它做出准备运动般的动作,扇起风来,把落叶从地上刮起。 我和父亲在一旁守候着,猜想它可能会就这样飞走。可是鸟拍了一阵翅膀后,回头看了我们一下,又匆匆走进家中,就像在说,“快点回温暖的屋里吧。” 然而它有一项奇怪的能力。有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电视,我想换频道,但摇控器丢在三公尺外的地板上。我正犹豫要不要从沙发站起来去拿,听见走廊传来喀喀脚步声。 鸟一走进客厅,便笔直朝电视摇控器走去,用嘴喙灵巧地叼起。我看着它在干嘛,结果它走到我所在的沙发,叼着摇控器伸向我。 “……谢谢。”我哑然地接下摇控器,于是鸟就仿佛达成任务似地,踩着喀喀脚步声离开了客厅。 它反复着相同的行动。比方说我在厨房煎荷包蛋时,它会叼来胡椒罐给我。父亲在洗澡时,如果忘记拿换穿的内裤,它会特地去父亲的房间叼来给他。 “可能是野性的本能使然吧。有点像是母鸟叼饵给雏鸟的行动。” 父亲这么解释鸟的行动。我觉得难以置信。 “可是我又没说我想要摇控器。” “或许它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当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会发出特别的脑波,而它接收到这样的讯号。” 我不认为鸟能够理解电视摇控器、胡椒罐、内裤这些物体的意义。不过鸟会把我们脑中浮现的物品送来给我们。就像送子鸟叼来婴儿那样,那只鸟会叼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父亲在家里写小说,所以比起要上学的我,与鸟相处的时间更长。父亲把鸟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鸟也非常亲近父亲,甚至会主动钻进他的臂膀里。即使伤势痊愈、可以飞行了,它仍旧赖在我们家里。就算它从窗户飞出去,也一定会在夜里回来,总是睡在阁楼里。父亲改造了阁楼窗户,弄成可以轻易用鸟头顶开。鸟似乎对父亲心怀感谢。或许它是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听到父亲做出“让它死掉太可惜了”的决定。 父亲在书房工作时,鸟会来到他的椅子下,定定地仰望父亲。它会在椅子下蜷成一团睡觉,就像那里是它的专属座位。我和鸟就像姐弟或是兄妹,在父亲的翼护下生活。 鸟在我家定居过了三年,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出事了。父亲突然死了。是被闯进家里的小偷杀死的。 那天我利用寒假,计划一个人去祖母家,但快出发的时候,我烦恼起该把观叶植物的盆栽摆到哪里。不久前我在房间种了一盆小小的观叶植物,我希望我离家的时候它能放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所以决定把它放在书桌上。因为就算房间关着,还是有些许日光从窗帘隙缝照到书桌上。 可是我就要摆上盆栽的时候,手撞到桌上的玻璃相框,掉到地上打破了。相框里的照片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亲子三个人一起合照的全家福,我觉得这是个坏兆头。 父亲开车送我去车站。鸟也在后车座直看着我。我只是要去祖母家住上一星期,没想到在车子前面挥手这一别,我和父亲竟就此天人永隔。 抵达祖母家,我放好行李,在房间里休息。我和祖母喝着茶闲聊起来。 “你们还养着那只鸟吗?” 祖母来我家玩过几次,也见过那只鸟。 “有一次我在找眼镜,那只鸟竟然帮我叼过来呢。”祖母笑道。 隔天上午,警察打电话来了。 第二章 发现的是途报员。玄关门大开,他看到屋内摆饰品倒落,觉得不太对劲而报警。 我和祖母一起回到镇上,在医院与父亲再会。即使呼叫,父亲也没有睁眼。父亲的身体上,胸口开了一个小洞。是被子弹穿过的洞。 我和祖母在医院的长椅相拥而泣。我知道迟早会有离别的一天,可是我以为那是还很遥远的未来。 我和祖母搭乘警车回家时,在车里听到目前查明的一些事实。 昨晚有人侵入家中,在物色值钱物品时被父亲发现,两人在书房扭打起来。歹徒持有手枪,在极近距离射杀了父亲。此外客厅墙上也有两处弹痕,四周有鸟的羽毛散落。警方推测是歹徒向鸟开枪,但没有发现鸟的尸体。 我家周围停了好几辆警车,正在勘验现场。可能是父亲身为小说家小有名气,也有几辆转播车前来。我家所在的山脚森林冷得几乎冻寒,风一吹,树枝便摇晃发出吱嘎声。群聚而来的人们吐着白色的呼吸,看着我和父亲以前居住的家。我和祖母下车来到门口时,媒体的镜头全都转了过来,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仰望天空,其他人也跟着抬头。冬季的天空覆盖着灰色的乌云。一只黑鸟展开巨大的羽翼,慢慢地在屋子上空盘旋。看起来像乌鸦,但头和翅膀肖似老鹰。它没有停在屋顶,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不停地打转徘徊。 我知道鸟在找父亲。它在寻找脱离了肉体消失的父亲灵魂。 亲戚和祖母帮忙筹备丧礼。每个人都同情我、担心我。虽然也稍微提到遗产的事,但我还不是能讨论那种事的心理状态。 警方在追查强盗的下落,但仍然无法锁定歹徒。几样贵重物品从家里消失了,像是母亲生前持有的饰品、父亲的手表这类东西。我的房间也有人侵入的痕迹,但或许是判断不值得偷,并没有东西不见。 亲戚和警察等等,有许多人找我说话,但面对男人我还是会紧张,说不出话来。平常的话,熟知我的个性的父亲会站在我旁边支持我,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祖母和婶婶、堂兄弟姐妹都不晓得我这么害怕异性,所以已经没有人会帮我了。也因为悲伤,结果我在他们面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过世的那一夜起,我在祖母家寄住了一阵子,但我很担心鸟,便决定一个人搬回家。在祖母和亲戚等人安排下,父亲遇害的书房被打扫干净了。媒体的车子也不见踪影,一到夜里,宽广的家中便被寂静所支配。 再次返家生活后,有时我会听到屋顶上传来振翅声。鸟似乎会穿过阁楼的鸟专用窗,偶尔回到屋里。可是自从那天开始,鸟就几乎不再现身我面前了。 有时我在外头行走,会看到黑色的影子掠过空中,但鸟不会飞到我身边来,也不会用爪子发出喀喀声像企鹅般走来。以前的话,都是父亲准备饲料给它吃,但现在它似乎会自己在其他地方自食其力。 山脚下的透天厝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在话声消失的室内,我没有交谈的对象,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由于父亲留下来的存款,水电都继续供应,但我就是没有食欲,有时候瘫在沙发上就这样过了一整天,因此摆在房间的观叶植物也枯掉了。我把泥土和枯株丢到外头,把空掉的钵盆收进阁楼。 祖母很担心我,偶尔会打电话来。高中的朋友和老师,还有跟父亲有交情的出版社人员也会连络我。面对男人,我连讲电话都会支支吾吾,觉得很难熬。可是我告诉大家我没事,渐渐地开始觉得我真的没事了。 看看镜子,脸颊不知不觉间凹陷下去了。我心想不吃点东西会死掉,翻了翻冰箱里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过期了。我正烦恼着,屋顶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 有东西晃过厨房窗外,掉到地上。我靠近窗边仔细一看,一个水蜜桃罐头掉在地上。 我穿上拖鞋捡起罐头,仰望天空。没看到黑色的翅膀,可是一定是鸟送来给我的。它把罐头丢到屋顶上,一瞬间就消失到远方天际去了吧。我不晓得它是从哪里弄来这个罐头的,水蜜桃罐因为掉到屋顶上,被撞出些许凹痕来。 后来鸟虽然没有现身,但总会敏感地察觉我想要什么,丢东西下来。那行动就像叼来电视机摇控器、或拿眼镜给祖母一样,宛如觅饵来喂养雏鸟的母鸟。 我在森林里散步:心想好想来点零食时,路上就“咚”地掉下糖果。包着薄薄一层塑胶纸的糖果,是父亲与我常吃的商品。 我出门去镇上买东西,在回程的巴士站排队时,发现钱包里没钱坐巴士。怎么办?我正感为难,突然听见锵啷啷的声响,几枚硬币掉在脚边。我立刻仰望天空,却没看见鸟展翅滑翔的身影。 无论是糖果还是钱币,我都不晓得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在某处的店铺,趁着收银人员不注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叼了送过来的。那应该是偷窃行为,但鸟应该无法判断善恶吧。而且也没听到有小偷鸟出没的传闻,所以或许它偷得非常巧妙,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杯装冰淇淋,想要坐在公园的长椅吃,却发现店员忘了把汤匙放进袋子里。此时一支银色汤匙从天而降,在距离我不到五十公分远的地方发出声音掉落。我已经习惯这种现象了,所以满不在乎地捡起来,拿到旁边的水龙头洗一洗。我用汤匙舀起冰淇淋吃着,目睹一连串异象的约五岁小女孩惊讶地张着嘴巴,交互看着我和天空。 进入二月以后,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伯父来访。他是公司老板,从事家具进口业。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个伯父。至于为什么,事情要回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我七岁,伯父硬是亲吻了我。我觉得那应该不是出于亲爱的行动,因为他先确定周围有没有人,而且我从以前就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很怕,不敢跟父母说。后来时间过去,伯父可能以为我忘了那些事,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只要看到伯父的脸,还是会厌恶得浑身发抖。 过去我会被男生告白过几次,可是每次我都逃走了。面对男人时,我总是感觉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惧。对异性的这种感情,肯定是伯父造成的。 伯父坐在客厅沙发,喝着我泡的咖啡。他的左手中指戴着品味低俗的戒指。他一边抚摸咖啡杯,一边打量着我,问了一阵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别说是答不出话来了,我甚至紧张到在椅子上僵成一团。可是伯父不理会,一个人说个没完。跟父亲以外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几乎都是这样,所以看在伯父眼里,我的样子应该是和平常无异吧。 伯父来访是为了父亲遗产的管理问题。父亲的作品权利收益应该非常庞大,但我不清楚细节。父亲把那些事都交给会计师处理了。我只在告别式见过那个会计师一次,不记得他的长相。 伯父说他前些日子去拜访那个会计师的事务所,商量遗产该如何运用。可是若要动用遗产,法律上需要我的同意。 伯父离开家门坐上车子时,对我说,“我们不会亏待你,钱就交给我们管理吧。”我点着头,心中却想着可怕的事。 如果死掉的不是父亲而是伯父,那该有多好。 对伯父的厌恶让我这么想。可是这个念头也只有短短一瞬间,我马上就察觉这念头太可怕,痛骂自己太没出息了。伯父的车子离开后,我打扫父亲的房间,泡了红茶,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自从父亲遭强盗杀害以后,我一直憎恨着歹徒,所以心灵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荒芜了。 深夜我睡在床上,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揉着眼睛接起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是伯父没有回家,家里正在担心。 后来过了约三小时,伯父的车子找到了。车子停在距离自家二十公里外的酒家停车场。店里的监视器好像没有拍到伯父的身影,所以应该是下了车要进店里的时候,伯父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些事,我是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的。 伯父失踪的那晚,放下话筒后,我无法再次入睡。这是个月光清亮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想事情,注视着洒进窗帘间的月光。天气很冷,所以我调高了叶片式暖炉的温度。 天亮前一小时,凸窗外传来“叩”,然后东西滚落的声响。我站起来打开窗帘,寻找声音的来源。 揉眼一看,我发现从一楼伸展出去的屋顶边缘卡着一根棒状的小东西。在月光照耀下,会经看过的戒指闪闪发光,我才发现原来那是伯父的中指。 黑色的羽翼掠过月亮,室内瞬间暗了下来。我穿着睡衣跑下楼梯。 我出到庭院呼叫鸟,但我知道已经迟了。我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在心底渴望着,于是鸟就像送来银色汤匙和糖果一样,带来我所渴望的东西。 房屋周围是森林。森林化成一团黑影子包围着我和庭院。仰望天空,高远的位置上,泛着银光的圆月就挂在那里。天空顶端有样东西笔直坠落下来,看起来就好似直接从天空生出来的一样。那东西愈来愈大,坠落到我的脚边时,发出潮湿的声响。鲜红色的飞沬溅上我的脸颊和衣物。从天而降的东西约有拳头大,是表面光滑湿亮的心脏。 第三章 每当想起那只不可思议的鸟,我就会想到偶然在书上看到的某种现象。那叫做Fafrotskies现象,天降异物,世界各地都有案例。那只鸟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一段时期我一直在搜集资料,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可是结果还是不晓得鸟和天降异物现象是否有所关联。 Fafrotskies现象就是异物从天而降的现象。比方说一九八九年,澳洲昆士兰州罗斯伍德地方有多达上千条的沙丁鱼掉落镇上。一九一八年八月,英国连下了十分钟之久的干尸兔雨。而一九五六年,美国阿拉巴马州奇拉奇地区有鲶鱼和鲈鱼活生生地从云间落下。一八〇二年,匈牙利有长达五?五公尺的冰块掉下。一八八一年,英国伍斯特有重达好几吨的寄居蟹和玉黍螺落下。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塔斯马尼亚在一夜激烈的雷雨后,一早户外覆满了半透明胶状的神秘物质。人们说那些物体是某些鱼卵或水母的幼体。一八七七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下了一堆体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的小鳄鱼。他们平安无事地落地,在附近四处爬行。然后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巴西卡卡帕伐至圣荷西坎波斯约一公里的地区,天上下起血雨和生肉,长达五分钟之久。 那只鸟把伯父的身体叼到别处,又啄成碎片叨了过来。因为我想要,所以鸟飞来让它从天而降。我不知道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带走一名成年男子,也不知道伯父的其他部位被丢弃在何处。我回收了卡在屋顶的手指和掉在庭院的心脏,在地上挖洞埋起来。沾了血的睡衣则丢进洗衣机里清洗,但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穿它了。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梦到心脏从天而降。 警方和亲戚打电话来,询问伯父的下落。我好几次想说出鸟送来的东西,结果还是说不出口。我担心他们会用猎枪射死那只鸟,也害怕他们会追究我对伯父的杀意。置身于这种状况,我才认清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一个人。 后来鸟继续在天空飞翔。它似乎每三天会回到阁楼休息一次。我好几次想要上阁楼去见鸟,可是每次都走到一半,就脚步沉重而折返。 我确实很重视鸟。可是一想到它的鸟喙沾满了鲜血,我就禁不住要害怕。 它的天线敏感地接收到我的欲望,丢下食物和生活用品到庭院,或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甚至直接途到厨房来。像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餐桌上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盒饼干,或是一本我一直想看的杂志。 有时我在床上睡觉,鸟会偷偷过来。然后一早醒来,我看到枕边摆着一排小小的野花。窗户开着,是鸟在半夜过来,趁我睡觉的时候把花摆在我旁边吧。 我打过电话和级任导师商量要在二月中旬复学,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决定禁止自己外出,关在家里不出门。我认为我不该再上街去了。 因为比方说,万一我在高中的教室里,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对班上的哪个同学心生恨意,那会怎么样?或许又会发生像伯父那样的事。我必须尽可能与世隔绝。为了世人好,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鸟好。 鸟送来的粮食一开始我都没动。一想到那可能是用杀死伯父的嘴巴叼来的,我就食欲全失。可是饿到一个极限,我还是忍不住吃起鸟送来的饼干和面包。一旦这么做,心理上的抗拒也顿时消失,我能够满不在乎地去吃了。 我靠着鸟的扶养,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两星期的时候,会计师来访了。 我听到玄关门铃声,把门打开一条缝,窥看外头的来客。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男性。 父亲不在以后,我迫于必要得跟男人说话的状况增加了。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跟以前相比,我面对异性时的恐惧淡薄了许多。或许是伯父死去的那晚被血沾污了衣服,成了一种冲击疗法。 “你好。原来你在家啊。” 送来的报纸都满出报箱,散落在玄关口。他俯视着那些报纸说道。 “呃……请问是哪位……?” 虽然比以前好一点,但我还是没办法像和父亲那样亲近地跟男人说话。可是我努力不要低着头,而是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他戴着眼镜,相貌文质彬彬。我见过那张脸,却想不起来。他从口袋掏出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会计师这个头衔。 我接过名片的时候碰到他的手,吓了一跳,弄掉了名片。我退了三步,背贴到墙上。年轻的会计师推推眼镜,捡起名片。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会计师似乎没有特别介意,还顺带为我捡起了散落的报纸。报纸因为丢在户外,沾满灰尘,或是被雨打湿了。因此他的西装袖子都被弄脏了。 我们就站在门外说话。他向我致哀,说明他被交派管理遗产。我隐约想起他也来参加过父亲的告别式。或许他也曾向我打了招呼,说了些什么,但我没什么印象。因为如果有男人站在我面前,我就会低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天我没办法和人交谈……” 提到告别式时,我这么跟他说。 “我了解,任谁都会无心跟人说话的。对了,我有事想请教你。” 他是要问伯父的事。他说父亲过世以后,他接到伯父连络,说要讨论今后的遗产管理问题。可是伯父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就失踪了,令他大为困扰。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我完全没有头绪……” 我说出违心之言。 “希望他平安无事。” 我打从心底对自己失望。会计师轻轻点头说了: “这样啊……那么我还会再来。” 他行了个礼,就要离开。我忍不住出声: “不能用电话谈吗?” “为什么?” 我想到了那只黑鸟,我希望尽可能过着与人无涉的生活。 “还要到我家来,不是很麻烦吗?” 会计师搔着头说: “不,一点都不麻烦。而且还有很多文件需要请你签名。” 他开着车型老旧而破败的小轿车回去了。 会计师第二次来访前,我把家中打扫过了。这次他事先打电话通知,所以我没被吓到。 距离上次来访一星期后,他把小轿车停在屋子前,进家里来了。 我感到不安。万一我对他萌生任何敌意,或许会发生跟伯父那时候一样的事。我请他在沙发坐下,准备茶水的时候,竖起耳朵,留意阁楼是否有振翅声。 会计师拿出有关遗产的大量资料,一一说明。谈了一阵公事之后,他看着客厅里的父亲照片说了: “我和你父亲一起吃过几次饭。” 会计师告诉我许多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种种事情。父亲和他说的大部分都是与我的回忆,不过里面也有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青涩幼稚的往事。父亲在酒席上似乎把这些都告诉了会计师。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好笑而忍俊不禁,不知不觉间眼中噙满了泪水。虽然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即使面对他,也不再紧张了。我没有僵在椅子上,而是与父亲在一起时那样,心情平静。 我发现了。我发现心中对他萌生的情感,我从来没有这样过。面对男人时,我即使会感到恐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我甚至已经死了心,觉得一生都不可能喜欢上男人。我觉得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撮合我跟他的。 他要回去的时候,我满心的依依不舍。他在玄关停步看我,沉默了半晌。感觉就像彼此想要说什么,或是在等待对方开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往车子走去。 我感到遗憾,这或许成了契机。 头上传来振翅声。 他打开小轿车的门,就要坐进车里时,一团黑色的东西飞降到车顶上。 那东西的钩爪发出“卡”的尖锐声响,掐进了车体。会计师吓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的鼻头前方就是鸟的头。黑色的翅膀与嘴喙,还有青色澄澈的眼睛。鸟微微偏头,正面凝视着会计师。 “危险!” 我立刻叫道。鸟刺出嘴喙,他几乎同时拿起皮包当盾牌。我冲出家门,朝小轿车跑去。 “快逃!” 鸟展开巨大的羽翼,从车顶翩然飞起。就像重力在空中突然翻转似地,鸟笔直地朝着他的头顶坠落而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进车中关上门。我朝鸟伸出手去,抱住似地抓住它。鸟为了避免伤害我,停止了挣扎。 “快走!这孩子有点暴躁。” 我对驾驶座的他说。 他犹豫着是否该就这样开车离去。可是看到鸟在我的怀里安安分分的,便点了点头。 “那只鸟好像跟你很亲。这么说来,你父亲提过你们救了一只受伤的鸟……” 会计师发动引擎离开了。鸟在我的怀里待了一阵子。我好久没在近处看到它,闻到它的味道了。它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会计师已经远离,我心想差不多没问题了,便放开手臂,于是鸟飞回阁楼去了。 鸟只是出于善意行动。它只是对我的心思反应而行动罢了。我内心隐约希望会计师能一直留在这里,那只鸟感应了我的愿望,才会扑向准备回家的他吧。即使让他受伤,也要把他途到我面前。 如果会计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没有对他萌生好感,我即使一生都关在家里一个人老死也无所谓吧。我可以和过去陪伴父亲的鸟一起静悄悄地过活吧。可是,我再也无法抹杀心中已然萌生的感情。 我想要和别人在一起。为了跟别人在一起,我必须让那只鸟再也没办法攻击任何人。 第四章 每踏上一段阶梯,木板便跟着倾轧,发出刺耳的声响。刺骨的寒意让吐出的呼吸变白了。我天人交战了好几天,才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有人问我爱不爱那只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 从二楼走上阁楼时,明明没开灯,却意外地明亮。因为月光从窗户射进来了。 鸟待在笼子里。它现在依然把从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当成自己的窝。可是它没有睡,而是盯着夜半造访的我。 明明得好好握紧才行,我的手却抖着,几乎要弄掉刀子了。 我在笼前招手,于是鸟顺从地主动走出来,站到我的脚边。它的身体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么样地巨大,头甚至高达我的腰部。 我跪在地板上,正面凝视鸟的眼睛。吸收光线的青色眼睛有些异于一般的禽鸟,让人感觉到知性的存在。 “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为了让你融人人类社会……” 与其说是在对鸟说,更像是为了振奋自己。 我抚摸了鸟背和鸟头一阵子,然后把刀子锐利的前端抵到它的左翅根部。鸟没有挣扎,眼睛对着我,偶尔眨眨眼。 我把刀子插了进去,前端划破羽毛和皮肤,剖开了肌肉。那一瞬间,鸟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血从羽毛之间渗了出来,不久开始滴落地板。血滴渗满了地板接缝,血河流过我的脚下,在月光下闪烁。 寒冷与骇惧让我不住地颤抖。我想抽出刀子,刀刃却深陷在鸟的肌肉里,怎么样都拔不出来。 我的良心发出哀嚎,我亲手毁了我的宝物。这天夜晚,我夺走了鸟的天空。 鸟就像以前那样,像企鹅一样在家中徘徊。一开始我觉得那个模样好可怜,但渐渐地,是我伤了它的恐惧也淡去了。 天空再也不会掉下东西,它能够做的,顶多只有摇摇摆摆地把远处的摇控器叼过来而已。它的左翅完全无法动弹了。偶尔我会帮忙它展开不会动的翅膀,让它做做日光浴。我们的关系变成了非常平凡的饲主与宠物鸟。 鸟不再送来粮食和日用品,所以我必须自己上街采买。我对外出并不感到排斥,因为我再也不必担心会危害到谁了。除了买自己的食物以外,我也去宠物店帮鸟买饲料。这次轮到我来扶养它了。 我也打电话给老师和朋友,顺利重返校园了。一开始我犹豫着不晓得该怎么告诉朋友父亲过世的事,可是过了几天,就仿佛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过似地,我们又可以开怀聊天了。我和男导师及班上的男同学一样没办法自然地说话,但我觉得面对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紧张了。 会计师也频繁地打电话来。一开始只是谈公事,但渐渐地也会闲话家常,我们一聊起来,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他担心我的生活,要我万一碰上问题就连络他。 想着他的时候愈来愈多了。我坐在沙发,忍不住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鸟回头看我,离开客厅,但现在的它只能像企鹅一样走路,没办法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因此它在走廊走到一半就停步,死了心似地垂头丧气地回来。 感觉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唐突地,结束造访了。 四月过半,不必穿得太厚重也能舒适生活的日子持续着。夕阳从窗户射进来,放在阁楼的父亲以前的打字机、母亲的衣柜都染成了红色。 “拜托,你乖乖在这里面待一阵子。” 我把鸟推进阁楼的笼子里,关上笼门锁起来。锁只是一个简单的卡榫。我觉得这只鸟很聪明,可能会自力开锁出来,但会计师就快来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设法让鸟不会逃出笼子。很快地,玄关门铃就响了。 “那只鸟呢?”我一开玄关门,他便露出警戒的眼神扫视屋内。 “在阁楼。我把它关在笼子里了。” 我认为最好再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碰面。虽然一边的翅膀已经动不了了,但那只鸟还是会试图送来我想要的东西。如果让他们在家里碰面,鸟或许会啄会计师,或是用爪子抓他。 他听到鸟被关起来,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好香唷。” 厨房飘来料理的香味。我已经准备好晚饭了。我们说好他来我家吃我做的料理。我从来没有帮父亲以外的人做过饭。我从好几天以前就在研究料理书,寻思该做些什么好。 我领他到餐桌,端上料理。晚饭是搭配春季时蔬的义大利面和汤品。虽然很简单,但他非常开心。我问他平常都吃些什么,他说几乎都是外食。他和我一样,父母都已经过世,现在一个人独居。 用完餐后,我们坐在餐厅桌子喝咖啡,他发现墙上有小洞。天花板附近有两个洞,约有小指头大。我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那是弹痕……” 是强盗闯进来留下的痕迹,歹徒还没有落网,命案之后过了还不到半年。 现在我每到早上,依然觉得父亲会从卧房走出来,边打哈欠边烤吐司做早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在这个家的书房遇害的事,害怕起来。 “学校怎么样?开心吗?”他像要改变气氛地问。 “功课很难。” “你都在这张桌子写功课?”他把手放在刚才摆着晚餐的餐桌说。 “不,在自己房间。我都在书桌念书。” “哦,这样啊。”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只觉得奇怪。 此时阁楼传来“喀哒”的声响。我们同时仰望天花板。我猜想鸟可能在笼子里面挣扎,担心起来。 “我去看看情况。”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我摇摇头,一个人上了楼梯。 进到阁楼一看,银色笼子倒在地上,笼门的卡榫打开了,笼子里空无一物。 我回望鸟专用的窗户。那道窗户只有上侧用合叶固定起来,构造很单纯,鸟可以用头一顶就推开。 窗户摇晃着,显示着鸟才刚从那里钻出去。 我必须立刻冲下楼梯,回去他身边才行。必须通知他危险的鸟就在附近才行。 可是我没有立刻折回一楼,是有原因的。我想要走向楼梯时,被一样东西绊倒了。 我跌倒在地上,看到旁边掉着一个空掉的花盆,是以前放在我房间的观叶植物的花盆。观叶植物枯萎后,我把盆子丢在阁楼。我好像就是绊到了它。 跌倒的冲击,让我一瞬间忘了鸟不见的惊慌。 结果另一个疑念在心中扩散开来,让我无法立刻冲回一楼了。 我走下楼梯,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是为了确定刚才掠过脑中的想法太荒唐无稽。 我坐在床上,结果听到楼梯吱咯作响。可能是纳闷我怎么一去不回,楼的他上来探看情形了。 人的气息从走廊移动过来,在我的房间门口停住了。 我没有关门,所以跟望进室内的他四目相接了。我的表情一定相当不安吧。 或许是战栗惊恐的。 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说:“如果我主张那是误会,你会相信吗?” 我一直深信是因为我想要他,鸟才会攻击他;但真的是如此吗? 在这个世上,我有一个比伯父更要憎恨的对象。如果是那个人,鸟只要一发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动攻击吧。鸟知道那个人的长相,因为鸟在父亲死去的那晚,在一楼被那个人举枪射击。 “我希望你告诉我,只是我多心……”我回话。 他走进房间,在我旁边坐下。这是第一次有父亲以外的男人进我房间。可是正确地说,这或许是第二次。因为如果是杀害父亲的强盗,那天晚上或许也踏进了我的房间。歹徒是为了劫财而闯进家里的。警察说,我的房间也有遭到小偷闯入的痕迹。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像是你的事,还有现在这种状况……” 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我全身瑟缩,无法动弹。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脖子说: “没想到居然会说溜了嘴……”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如果鸟不吵闹,你的父亲就不会醒来,现在应该也还活着。就算被偷了东西,反正都有保险,吃亏的只有保险公司而已。” 泪水涌了上来。他从外套内侧掏出一把小手枪。是黑色的左轮手枪。坚硬的枪口抵住了我的腹部,我因为疼痛、懊恨和恐惧,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侵入这个家的他,看到了我的房间。无论之前或之后,其实只有那天晚上书桌上摆着盆栽。如果有人认为在这个房间不能念书,问我是不是都在一楼的餐桌念书,就表示他那晚进了我的房间。那个人看到我的房间,应该会认为我没有使用摆了植物的书桌。在阁楼看到花盆时,我想到了这些事。如果他否认的话,我就可以一笑置之,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听见扳起击鎚的声音。他已经准备好要抹去会对他造成威胁的对象了,而我甚至没有想到抵抗这个选项。 就在此时,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鸟的振翅声与子弹发射的爆破声同时交错。空气被加热、瞬间膨胀般的压力与强风窜过我身旁。没有疼痛。我伏下头,睁开眼睛。窗玻璃化成碎片洒了一地。他的脸完全被黑鸟覆盖了。子弹发射的瞬间,枪口似乎转向了鸟。 鸟拍打着只剩一边的翅膀。它用飞不了的身体爬到屋顶上,打破了我的房间窗户进来,并用尖锐的钩爪紧抓住会计师的肩膀与手臂。 会计师用左手掐住鸟的脖子,把枪口按在它的身体扣下扳机。每一扣扳机,鸟的身体就弹跳似地颤动。 要是再继续开枪,鸟就要死掉了。他不晓得要开第几枪的时候,我再也承受不住,扑向他持枪的手。 枪口从鸟的身体错开,下一道枪声响起时,子弹擦过我的耳朵,在天花板开了个洞。 “住手!”我瞪着他的眼睛大叫。 他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可能完全没料到我敢抓住他的手臂大吼吧。 “住手!不要伤害它!”泪水泉涌而出。不是因为害怕。可以说出想说的话,令我高兴。不是萎缩地蜷成一团,而是为了鸟而挺身而出,令我骄傲。 他粗暴地甩开我,可能是想先解决我,把枪口瞄准了我的心脏。此时锐利的嘴喙插进了他的脖子。嘴喙抽出时,连带啄出了一条连接他体内的线状物体。那条线状物体呈红色,似乎是大血管。鸟啄出来的血管伸得好长好长,他也瞪大了眼睛瞪着从自己的身体被拉出去的线。鸟喙一甩,红线状的东西“噗”地绷断。手枪从他的手里掉落,大量的鲜血从血管喷出,把房间喷得一片赤红。我和鸟的身体都洒满了他的血。那是无可挽救的出血量。他用求助的眼神看我,但我无能为力。 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之后,鸟也摇摇晃晃地在地板倒伏下来。它蜷起身体,像在忍受着寒意,但不会动的一边翅膀无力地垂在地上。我跑过去,用手掌按住鸟的身体。它的翅膀和身体被子弹打出好几个洞,血把羽毛都浸湿了。 我离开房间,跑去一楼打电话,哭着叫他们快派车来,快把鸟送去医院。只要能让鸟保住一命,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想求鸟原谅我。我必须补偿它。 打完电话后,我再次跑回二楼一看,鸟已经不在原处了。我的房间一片凄惨,里头只躺着年轻会计师的尸体。疑似鸟流出的鲜血点点延伸到走廊。我循着血迹走去,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鸟蜷缩在父亲的椅子下。父亲工作时,鸟总是待在那里看着父亲。父亲从椅子上伸手,鸟就会伸头用力去顶父亲的手掌。它记得当时的事,才会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这里吧。 我在椅子旁边蹲下,抱起鸟的身体。臂膀感受到鸟呼吸的动作。它的身体偶尔微微抽动,我知道它的体温正逐渐流失。我们等待救护车抵达。鸟用青色的眼睛看着椅背。尽管就快失去生命,它的表情却没有恐惧。银色的月光从窗帘隙缝间射进来,照亮书桌上的笔筒和搁在上面的原稿,然后在地上拖出细长的光带,也遍洒在蜷缩于父亲椅子下的我和鸟身上。仿佛被包裹在父亲的掌心一般,一股安详的气息充满了书房。我听见树叶在风中摇曳、磨擦的声响。 第一章 你怕关灯,所以睡觉时我总是得为你唱摇篮曲。我握住美佐你的手,嘴里哼着曲子,免得你做恶梦。那首摇篮曲是我留给你的,唯一的礼物。 妈妈,你的朋友都在走廊等着呢。大家看着我走进病房,全都一脸担心。 接到电话,我立刻丢下工作赶来了。同事也都很担心妈妈。没有人留住我,都叫我快点回老家来。 要是发现得再晚一点,妈妈,你已经死掉了呢。听说妈妈时间到了也没去上班,所以妈妈的朋友担心你,特地去你住的地方查看呢。朋友看到妈妈倒在浴室,叫了救护车。万一再晚上一个小时发现……呐,妈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割腕? 最近听力好像变得更差了。美佐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可是那音乐也因此更加真实地在耳边回响。 其他各种声音听起来就像隔了一层膜似的,然而只有那音乐就像清透的风。层层叠叠的歌声就像在接受祝福。每次听到那音乐,我就感到一阵揪心:心痛极了。可是不只是这样而已。甚至连喜悦也涌上心头,种种情绪同时绽放,内心充满了各种色彩。 第一次听到那音乐,我才十岁。 妈妈小时候住的城镇,我也去过几次。妈妈看着街景,惊讶地说变得漂亮多了。还说以前那里更挤更乱,路边长着杂草,大家都挤在简陋的小屋里生活。妈妈还说夏天一刮风,热沙就会被卷起来打在小腿上,很扎人。 我们一起走在河边的路上呢,那个情景我现在也历历在目。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见在河里游泳的鱼。妈妈停下脚步看着河这么说: “我以前在这里溺过水。” 你外公外婆都是很教人伤脑筋的人。美佐只见过他们几次,但还记得吧?他们还当着你这孙女的面吵架,记得吗? 美佐当上学校老师时,我觉得你是遗传到了外公。不过就算成了老师,也不能变成像外公那样唷。赌博、借钱、向哥哥讨钱……记得外婆坚持说,我的听力会天生这么差,都是因为小时候被外公用力打打坏的。 可是外公却说我的耳朵不好,都是外婆害的。说是外婆在怀孕的时候乱吃药害的。 我想他们两个都隐约察觉原因可能在自己身上吧。是自己素行不良,报应到孩子身上了。他们觉得我的耳朵不好,可能是自己害的。可是这事实实在教人难以承受,所以他们才会互推到对方身上吧。 我的耳朵总是引发他们争吵的导火线。我老是觉得是我害他们吵架的,觉得很难受。明明根本就不是谁的错,我又不恨谁,只是我运气不好罢了。我很喜欢你外公外婆唷,虽然他们两个都很教人头疼。 在河里溺水那一天,外公跟外婆也在家里吵架。我跟朋友玩完回家,在门外就听到叫骂声。说什么外婆有外遇怎样的,吵得街坊邻居都听见了。有时候我也会去排解一下,但那天实在是玩累了,便决定在外头打发时间。我漫无目地地走着,附近的人都回头看我。 有人的地方我待不下去,我便走到没什么人会去的镇郊,坐在河边。河边生着花草树木,有蝴蝶飞舞。那景色非常漂亮,我正想伸手抓蝴蝶,结果坐着的地方突然崩塌,我一下就摔进河里了。 你也知道妈妈不会游泳吧?衣服吸了水,身体变重,水灌进嘴巴里,我生平第一次喝到那么多水。那条河意外地深唷,随随便便都可以淹过一个小孩的身高。我拼命划动手脚,可是徒劳无功。 身体沉下去以后,因为水很干净,所以可以一直看到上游和下游的尽头。还可以看到鱼在游泳、水藻摇摆的样子。我记得阳光在头顶的水面晶莹闪烁着。我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泡沫声的另一头传来了动人的音乐。 那声音像是沿着河水从下游遥远的地方传进我的耳朵的。是乐器演奏配上人的歌声。乐器的音色听起来像小提琴,也像是管风琴。就好像蜡烛的火焰般,摇摇摆摆的、淡淡的,是很虚幻的声音。 那歌声就像是许多孩子在同声细语呢喃。就像有白色的沙子哗哗流过耳边。我听不出他们在唱什么,而且唱的好像也不是日语,但那确实是一首歌。 演奏与歌声彼此融合在一起。乐器的声音化成歌声的一部分,而歌声填满了乐器的空隙,两者揉合在一起,宛如一条长丝,名为音乐的长丝。它从下游的尽头一直延伸过来,穿过我身边,再往上游延伸而去。 明明我的听力那么不好,但那演奏和歌声却一清二楚、无比确实地传进我的耳中。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么美好的东西。那是仿佛会在任何一个瞬间中断、如蛛丝般幽微的音乐。我的体重消失,手脚失去力气,变得无法分辨自己的身体表面是到哪里,而从哪里开始是河水。 那是揪心的、令人想要落泪的音乐。 每次快死的时候,那音乐就不知从何处传来。 第二章 妈妈在河里溺水只是短短几分钟的事。你马上就被附近的人救起来,接受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 可是妈妈却说仿佛在水中待了一小时,感觉不可思议极了。或许那就像做梦时的时间感吧,我也经历过。明明只睡了几十分钟,却觉得在梦中体验了一整段人生。 在河里溺水后,我住院了几天。外公跟外婆只有那时候对我很好。他们不相信我在河里听到音乐的事。老师和好朋友来探望我,我告诉大家,可是没有一个人信。 我很纳闷,那音乐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很好奇,所以后来一有空就开收音机,看看能不能听到那个音乐。从那曲子的氛围,我猜想有可能是古典音乐。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在收音机里听过那首曲子。 我因为重听,所以把收音机音量调得很大,把耳朵贴在音箱上面听。外公说声音开那么大会吵到别人,经常因为这样而把我骂到哭。 当时我以为那音乐是人演奏出来的。我想要查出是谁作的曲子,然后是什么人合唱的。我也在河川附近四处打听,询问有没有喜欢音乐的人住在那里。因为我猜想可能是那户人家在听唱片,而音乐传进了河里面。不过我终究没找到那样的人家。后来我就一直在寻找那个音乐。美佐,你也知道吧?每次一有闲钱,妈妈第一个买的总是唱片。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妈妈会对音乐感兴趣呢?而且听的全是古典音乐的唱片。 可是能够自由搜集唱片,也是最近的事而已呢。因为在我开始工作之前,家里一直都不是很宽裕。妈妈得自己一个人把我拉拔长大。 国中毕业后,我立刻离开了老家。因为我愈来愈无法忍受留在外公外婆身边了。我第一栋独居的公寓是一间小小的榻榻米房间,天花板只吊着一颗电灯泡。现在那栋公寓已经拆掉,改建成大楼了。 一开始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我省吃俭用,勉强撑了过来。会找不到工作,我想是因为我的听力不好。因为跟工厂主任或店老板说话时,我会再三反问,让他们觉得很烦。也可能是因为我听不清楚,在不知不觉间皱起了眉头。我想我给人的印象非常差。 我在镇里认识的人介绍下,开始在咖啡厅里工作。我帮忙打扫店里、洗碗,总算是赚到一份薪水了。我第一样买的东西就是收音机。公寓的墙壁很薄,如果把收音机开到我听得到的音量,一定会吵到隔壁邻居,所以我总是蒙在厚被子里听收音机。 虽然掺着杂音,难以听清楚,但我总是集中全副心神在收音机传出的音乐上。我在寻找河底听到的音乐。每当曲子响起,我就在心里比较着:这不是,那也不是。可是在这样做的时候,我渐渐地喜欢上各种音乐了。我开始在书店翻阅音乐书籍,也对音乐的历史变得熟悉。关于作曲方法,我也学到了一些。 我找到了一些近似那种音乐的曲子,比方说莫札特或佛瑞的安魂曲。两者都同样会让人兴起哀悼死亡、祈求神明原谅的情绪。美佐,你也知道我有好几张安魂曲的唱片吧?我反复聆听各个指挥家的版本,但或许我并不是在聆听貭正意义的演奏呢。我一定是在唱片流泻出来的音符另一头寻找着在河里听见的旋律。我寻找相似的音乐,只要一丁点就好,我想把它们都搜集起来。虽然这样或许对指挥家很失礼。 妈妈是在咖啡厅工作的时候认识了爸爸呢。妈妈经常拿那时候的照片给我看。两个人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笑着。还有一起玩射击电玩的照片。发型和服装感觉都好复古,每次我看到那褪了色的照片,就觉得好开心。 爸爸第一次光顾店里的日子,碰巧店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妈妈去点单,却听不清楚,再三要爸爸重复,结果两个人都笑到停不下来了。妈妈最喜欢提起这件事,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呢。 爸爸的照片我都珍惜地收藏着。我跟妈妈两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地看着这些照片。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去了吗?我跟妈妈一起去温泉。那里是爸妈妈蜜月旅行去的地方,妈妈看起来好怀念的样子。我还想像起来了呢,就是妈妈跟爸爸肩并着盾,听着音乐,在小小的餐桌一起吃饭的样子。 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我到现在都为当时的事后悔极了。如果再早个十分钟出门,就不会被卷进那种交通意外了。当时你爸爸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在高速公路进隧道时,前方的车子发生了事故。突然爆炸似地,玻璃飞散了一地。你爸爸好像立刻踩煞车,可是还是来不及了。因为后方也有车子逼近,我们的车子被撞飞,倒栽葱地翻倒过来。 上下颠倒,我被安全带吊在座位上。鲜血沿着你爸爸无力垂下的手臂直淌下来。四周全是玻璃碎片,被隧道橘色的灯光照亮,闪闪发光,就像有许多点燃的蜡烛一般。 美佐你也看过我身上的伤疤吧?血从那里流出,跟你爸爸的血混合在一起。可能是因为耳朵不好,我完全听不到半点声音。你爸爸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渗进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里面了。他听得到那个音乐吗?我听到了,跟在河里听到的音乐一样。 因为出血,意识开始迷迷糊糊起来。身体动弹不得,好像受伤了,却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可是我觉得如果可以跟你爸爸一起死,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被压扁的车子喷出黑烟,还开始烧起来,隧道里面简直就像地狱。在这当中,究竟是谁在演奏呢?那乐器的声音就像小提琴般宿命、像管风琴般庄严。无比虚渺,随时都可能中断的音乐从隧道深处传出,钻进了我们的耳中。 分不清是弦乐还是气鸣乐器的音色被许多人低语般的歌声包裹着。那是名为音乐的丝线呢。在别的地方织好,在空中轻柔地扬起,穿过隧道当中。就像乘着风被送来似的,轻柔地、细长地,那音乐从远方一直延续到我们身边。 在充满了火焰与灼热的隧道里,我却感觉四周盈满了水。被那音乐围绕着,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我们只要竖耳聆听就是了。只要委身于某人巨大的意志就是了。我想去听得到那音乐的地方。 可是清醒过来时,我人在医院。你爸爸已经不在了,肚子里留下了你。 第三章 不管发生任何事,妈妈都从来不哭呢。一定是为了不让我感到不安,妈妈才总是对我笑吧。我到现在依然时常忆起妈妈搬回唱机时的事。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妈妈职场的同事把旧的唱机送给了你。那人也送了几张老唱片,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听。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圆盘在转,把针放上去,就会传出声音来,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呢?那样薄薄的一片圆盘里,居然封着人声和乐器声。 我很喜欢跟妈妈一起听唱片。妈妈都会把耳朵贴在音箱上,闭起眼睛,就仿佛把我这个女儿忘得一个二净。我的耳朵天生就很健全,这总是让妈妈骄傲极了。可是我老觉得比起我来,妈妈应该能更精确地分辨声音吧。因为听得比别人模糊,所以妈妈对于听到的声音,会非常仔细、纤细地去聆听。因为我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演奏,妈妈却可以听出指挥家的不同,还有演奏的好坏。而且音乐只要听过一次,妈妈大部分都可以记起来。收音机传来的古典音乐,妈妈只要稍微一听,就可以说出是谁指挥的、是几年左右的演奏。我一直觉得妈妈应该具有音乐才华。如果妈妈的耳朵正常,或许可以在音乐方面大展长才,风靡许多听众…… 我的梦想是带妈妈去听古典音乐演奏会。可是如果坐一般的座位,妈妈的耳朵可能听不清楚呢。而且我们光是谋生就够辛苦了,听演奏会实在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给美佐添麻烦了。那个时候因为我从事那种行业,害得你被班上的同学说得很难听吧。可是你一直对妈妈瞒着你受欺侮的事,在家的时候也绝口不提。你还一脸开心地告诉妈妈你在学校和朋友聊天的事。为了不让妈妈伤心,你故意在妈妈面前表现得很开朗。 对不起。妈妈找过其他的谋生方法,可是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了。我让你放学后一个人在家里待到好晚呢。虽然你装作满不在乎,可是晚上一个人在家,你一定很害怕吧。为了不让妈妈操心,你真的很努力。 你从以前就很怕夜晚。睡觉的时候如果妈妈要关灯,你就会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放。 如果能让你度过更美好的童年,那该有多好。如果不是那种又小又脏的房间,而是更大的屋子,你就可以在生日的时候请朋友一起来庆祝了。连衣服也难得买给你,都让你穿妈妈跟朋友要来的衣服。这让你被班上的同学嘲笑,但你还是很珍惜每一件衣服。 妈妈会帮我在衣服上面刺绣,我好喜欢那些刺绣。妈妈会一边听唱片,一边帮我刺绣花和鸟。因为穿着那些衣服,在晚上等妈妈回家的时候,我也一点都不害怕。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班上的男生会跑来玄关尿尿再溜走。真够讨厌的。我心想得在妈妈回来之前清理干净,拿桶子汲水冲掉。 那个时候虽然辛苦,但我并不觉得有多难受。我最常想起的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喜欢那个小房间,也总是期待跟妈妈一起听唱片。 我们会经一起在我生日的时候上街呢。那个时候妈妈想要买衣服给我。在百货公司里,妈妈叫我挑选喜欢的衣服,还说哪一件都行,可是我挑不下手。我担心吃饭的钱,还有房租。我担心地说,钱用在这种地方真的好吗? 妈妈叫我不用想那么多,但我就是挑不下去。结果妈妈掩着脸哭了起来,说着对不起,向我道歉。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我好想说,我才是对不起妈妈。 外公外婆是在美佐升国中的时候过世的呢。国一的时候外公先走了。他是个一生气就没人安抚得了的人,但每次都很期待见到你这个孙女。自己的孙女还是特别可爱嘛。 记得丧礼的时候,我和你还有外婆三个人一起去吃饭。你去厕所的时候,外婆悄悄地对我说了。不过说是悄悄地,也是我听得到的音量。 “你的耳朵会不好,都是因为我怀你的时候吃了不该吃的药。大概吧。所以你要怨就怨我吧。” 这是外婆第一次说这种话。她明明总是赖到外公身上的。我之前可能也跟你说过,我的耳朵不好,并不是谁害的。可是外婆或许是希望有人责怪她。我不知道外婆吃了什么药,但她可能一直觉得很内疚吧。所以我告诉外婆,说我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耳朵不好。比起耳朵,我能一直活到现在,就已经觉得够奢侈的了。 外婆就像追随外公似地去了。妈妈在医院对着已经无法回话的外婆说:“妈妈,你听到音乐了吗?” 你这么问外婆,紧握着她皱巴巴的手。 我开始在工厂餐厅工作,是美佐开始上高中的时候呢。我本来工作的店家倒闭,有客人帮我写推荐信。因为你也帮忙打工,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渐渐轻松了一些。明明我叫你把打工的钱花在自己身上,你却还为我买了新的唱片和耳机。 你还记得搬家时的事吗?你把东西装箱,忽然悲从中来,泪眼盈眶。对美佐你而书,那是你从一出生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呢。我们带着爸爸的照片,坐上搬家的卡车。 不知不觉间,你长得和我一样高,开始替耳朵不好的我跟人讲电话了。时间过得真快。你开始上大学、成年、当上老师……我有种责任已了的感觉呢。因为我终于顺利把你拉拔长大了。 是有过难受的事,也有过难以承受的时候。可是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音乐。那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动人音乐,令人想要把头低垂,哭泣伏倒的音乐。只要想起,我就可以原谅一切。我会割腕,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烦恼。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因为我想去到那音乐旁边。 第四章 妈妈,妈妈。 昨天我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家里收到一封信。是妈妈寄给我的。是你在割腕之前寄出去的呢。你写了信给我,做为最后的道别。读了信以后,我立刻去了图书馆。因为我想要调查一下有关临死体验的事。全世界的人濒临死亡的时候,好像都会体验到各种事。比方说看到巨大的河川、看到花园、见到死去的家人。妈妈说你听到的歌,或许也是相似的体验。虽然也有人主张那是临死之前大脑让人看到的幻觉,但我没办法完全接受这种解释。 妈妈听到的音乐,会不会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当我们无限接近另一个世界时,世界的境界会变得模糊,让歌声透了进来。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有人正在弹奏乐器、并歌唱着。 因为有你,妈妈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没有生下你,妈妈一定无法承受没有爸爸的事实。必须翼护你的念头,让妈妈变得坚强。为了让你的心灵健全成长,我努力要自己做个好母亲。如果我都做到就好了。对你来说,我是个好母亲吗? 美佐,你已经可以一个人过下去了吧?你跟妈妈说过,你有了男朋友,可能会结婚。妈妈有事要拜托你。这应该是妈妈第一次有求于你吧。 妈妈差不多可以前往那音乐身边了吧?那是神明赐与我的礼物。说老实话,自从在河里溺水的那天开始,我就满脑子想着那个音乐。当然我爱着你爸爸,也爱着你。可是那音乐已经形同我的一部分。所以写完这封信,投进信箱以后,我就要前往那音乐身边了。 大家都在等妈妈醒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妈妈,你知道我握着你的手吗?妈妈的手变得皱巴巴的了。我记得妈妈用这双手为我洗澡的时候。那时候妈妈的手还要更大,但不知不觉间变得这么小了呢。妈妈用这么细小的手一直保护着我。 我能遇到喜欢的人,都是托妈妈的福。因为我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古典音乐演奏会的海报前。当时我正在看海报,想起了妈妈。 我觉得是妈妈教我怎么欣赏音乐的。在那个小房间,用那个老旧的唱机。当他知道我熟悉古典音乐是受到妈妈的影响,还这么说了呢: “你妈妈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吗?” 感觉很古怪对吧?他知道我们过去的生活后,吓了一大跳呢。可是在读到妈妈的信之前,虽然我听说过你差点在河里溺水的事,但都不晓得你在临死之前听到了音乐。原来妈妈连对我都保密呢。等到妈妈醒来,我一定要对你大大地生一场气。 可是其实我隐约察觉妈妈有什么秘密了。我一直猜想妈妈可能是喜欢上别的人了。因为妈妈在听音乐时,表情总像是在遥想着远方的人嘛。读过信之后,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妈妈是在想着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吗? 不知不觉间,我可以分辨出音乐的好坏,懂得评论家所说的意思,甚至是作曲家陈列在乐谱上的音符意义,看得出许多东西了。就像在小说中读出剧情那样,我可以看到乐谱,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音乐。或许是因为听力比常人更差,我才能用异于一般人的方式去读音乐。当时我正好怀着你,无法工作。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出头,不管要开始做什么都不迟。我每天上书店,阅读许多作曲家的乐谱打发时间。我也学了作曲的方法唷。我很羡慕上音乐大学的人,但我付不出学费,而且因为重听,或许也听不见老师上课。 我觉得害羞,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但我作了一首曲子。我生下你,边抱着你哄你,边在乐谱填上音符。当然,不是像真正的作曲家那样从零开始自己作曲。我是有范本的。我只是回溯记忆,把它抄写到乐谱上而已。 我想把溺水时听到的旋律留在这个世上。把那充斥着火焰与烟雾的隧道中听到的曲子留在世上。不管听上几百张古典唱片,我还是没有遇到那般动人的音乐。或许名留青史的伟大作曲家全都是朝着那里迈进,我只是偷看到他们的目的地,狡猾地把它抄写下来罢了。 可是结果我连十分之一都无法重现那音乐。虽然我可以将几个悦耳的片段封存下来,但无法从另一个世界把全部的曲子完美地搬运过来。结果我没有让任何人看那份乐谱。一个耳朵不好的欧巴桑作的曲子有什么价值呢?你说是吧?听它的人只有你一个就够了。我把乐谱跟你爸爸的照片收在一起。你哪天有空的时候就看看吧。 我的名字是爸爸给我起的呢。在我出生很久以前,爸爸就说过如果生女孩,就要取名美佐(misa)对吧?这是从基督教的弥撒取的名字吗?妈妈把音乐的事告诉爸爸了呢。这名字一定也带有镇魂曲的意思吧。爸爸是不是觉得,妈妈听到的曲子是有人为了让过世的人安息而唱的? 总有一天我也能听到它吗?还是只有妈妈才被允许听到它?为了让妈妈免于恐惧,做为妈妈一直努力到这天的奖励。 大家都说妈妈的表情很安详。因为妈妈一直在聆听着音乐呢。我就像跟妈妈说好的,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医院准许我睡在病房。握着妈妈的手一起过夜,让我想起了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手牵着手睡觉呢。 因为握着妈妈的手,我感觉到那一瞬间了。妈妈的手突然变冷的瞬间。就像海水退潮一样。妈妈在另一边看到爸爸了吗?还有外公外婆呢?那里是不是有妈妈的人生中见过的人们呢?演奏音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什么样的人在唱歌呢? 我找到妈妈的乐谱了。因为是很短的曲子,我猜想还有其他部分,但只找到那一页而已。我请会弹琴的朋友看谱,并弹给我听。弹奏妈妈从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交界处带回来的音乐…… 我听过。我知道这首曲子。妈妈哄我睡觉时哼的那首摇篮曲,原来就是那个音乐。 只要妈妈唱起那首歌,我就会睡得很香。呼吸变得平静,也不怕夜里的黑了。所有的不安都从心里面消失,我落入梦的世界。那首歌告诉我妈妈就陪在我身边。虽然我闭着眼睛,看不见妈妈的身影,但我知道有人就在我身边守护着我。 那首曲子或许是赐予死者的慈悲。或许是另一个世界某个地位不凡的人传达给我们的讯息,要我们不必害怕,告诉我们已经可以放下一切了。所以妈妈一点都不害怕。 那歌声就像宽恕了所有的一切,委身在什么人的怀抱一般。或许所有的死者都是聆听着那音乐坠入梦乡,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美佐,一直以来谢谢你。关掉房间的灯时,你总是紧握住我的手。你总是担心关灯的时候,妈妈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可是放心,即使房间变得一片漆黑,我还是陪伴在你身边。 从今以后,如果你感到害怕,就看看乐谱吧。 我把音乐留在那儿了。 再见,不要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