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k》 A-1 球场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色泽光鲜的草坪被灯光照亮。伤停补时的时间就像砂山被风渐渐侵蚀一般,一点一点地减少,眼看就要完全消失。观众们屏息静气,唯有视线移动时会响起声音。 忽然波涛翻腾,犹如纺锤形的鱼紧贴着水面穿过一般,足球摇动着,飞向了草坪右侧。 小津奔跑着插入,抬腿用右脚接到球的瞬间,体育场里五万观众的声音震撼了地面。那已经称不上是声音了,而该唤之以无言的呐喊。边裁没有举旗。 就在几秒前,他们还在争夺伊拉克队开出的角球。比赛结束的哨声何时会响起?就要响了吗?已经响了吗?每一个观众都惴惴不安。亚洲预选赛赛区一片混战,四个国家都还有可能在最终赛上获得世界杯的出线权。如果没有获胜,日本就无法出线。 “就只能到这里了。”就在观战的日本人郁闷地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时,球传给了小津。也难怪那卡塔尔体育馆会被兴奋之情笼罩。 席位为出色之人而备。 尽管在这场比赛中失误不断,小津却仍旧是日本国家队的重中之重,是日本队无法放弃的球员。 伊拉克的防守阵容连同守门员共有四人。身材高大的后卫迅速向小津逼近。 小津用右脚背轻拨了一下球,后卫的身体自然也往相同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小津却先行跨到球前,往后伸出右脚,用脚尖部位碰到了球,球在他的身后朝左滚去。后卫被在小津身后横向移动的足球虚晃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正要重整姿势时,小津已经从他身边穿过,朝着球门方向笔直地奔去。欢呼声如炸弹裂开般再度响起。 另一名后卫慌忙赶来。小津把球往左一挑,又一次改变了角度。后卫的视线紧跟着球,身体也随之倾斜。小津立刻赶到右侧,以一个小角度转换了方向。后卫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无穷无尽的巨大欢呼声翻腾起绿色的海洋,每一声都在球场上掀起浪头。 小津和门将形成一对一对峙。他把脚边的足球轻轻往右一拨,右脚跨前又立刻踢向左侧。守门员完全失去了重心,应该说他只是被小津诱导,并非主观失误。但事实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津摆出射门姿势,却没法站起身。 面对空门,小津只要把球踢进眼前的球网就好。 但这时,他倒下了。 从背后飞铲而来的后卫猛地撞上了小津的腿。他先是身子后仰,之后又往前摔倒,手撑在了草坪上。 怒吼声从观众席涌入球场。 小津的手牢牢地扒在地面上,像是为了避免被草坪之海完全淹没一般。有好一会儿,他就保持着卧倒的姿势没有动。 绿色的——但并不是淤泥的那种绿——美丽水面。 刺耳的主裁哨声传来,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看不见的巨大丝绸生生撕裂一般。裁判掏出红牌,转向伊拉克后卫。观众席上爆发出喊声,绿色的草坪之海如蛇腹般翻腾起伏。点球。 B-1 “爸爸有个朋友叫次郎。”父亲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正读幼儿园的儿子,“次郎一个劲儿地玩游戏,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 “他怎么了?” “他游戏玩得太多,眼睛里都是游戏的颜色。” “眼睛里有颜色……”孩子们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这么一来,他看天空是蓝的,看大海就是黄的了。” “真吓人。” “是啊,可吓人了。” 两个幼儿园小孩慌忙抛开手里的便携式游戏机,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对方的脸确认着:“眼睛怎么样?”“还好好的是黑色的吗?” 父亲从孩子们诞生起,就喜欢用捏造次郎的恐怖经历来教育他们。 “次郎一直玩妈妈的缝纫机,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他的手指被缝起来,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了。为了把它们分开,还动了手术,可吓人了。因为麻醉没起作用,据说痛得飞起来了哦。”威胁过后,孩子们就再也不敢靠近缝纫机了。 还有一天,他对着总是在看电视的儿子这么说:“次郎看电视节目看得太多,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哦。他被吸到了电视里面!电视的那一边一片漆黑,连声音都听不见。漆黑一片哦。他就这么去了电视机里。” “次郎因为嘴巴里叼着牙刷跑来跑去,摔了一跤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牙刷刺过喉咙,从脖子后面突出来了。” 儿子们很同情次郎。他的脖子上有突出的牙刷头,手指上有被缝纫机缝过的疤,还顺带被吸到了电视机之国。真是受难之王。“哥哥,我们不是次郎真是太好了。”“嗯,真是太好了。”兄弟俩表情严肃地互相说道。 C-1 电梯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他人。“十四点要听佐藤课长解释有关都市计划法的修正方案,而在那之前,预定要乘公务车去博物馆与饭田氏会面。”秘书官操作着平板电脑,确认了日程表后,又报告道,“还有,后援会会长的长子后天结婚,已为此安排了贺电。” 大臣道了谢。同时他试着去读秘书官的内心,却只有站在黑板前面的感觉。上个月,以五十七岁之龄就任大臣一职后,他与这位秘书官第一次见面,然后就天天为这个人的冷淡与死心眼儿犯愁。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他为人细致、正直,但对此刻不知该相信身边哪一个人的大臣而言,看不出感情的秘书官只会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或许会堵车,是不是早点出发比较好?” “了解。” “次郎君他,”大臣突然提到这个名字,“我父亲好像有一个叫次郎君的朋友。据说,这个次郎君有次因为迟到得太过分,肚子里被塞进了一只钟。” 秘书官无言地凝视着大臣,露出有些诧异、不知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故事的表情,但还是离完全流露出感情有很远的距离,感觉像只是对听起来难以理解的语言表示疑惑而已。也看不出他是否有轻蔑之情。 “小时候父亲教育我们的时候,大都是讲次郎君的故事。做那种事会很惨的哦,实际上,次郎君变成这样了。类似这样的。比如,次郎君电视看得太多,被吸到电视里去了。还有玩缝纫机……”于是大臣讲了好几个次郎君的受难故事。 秘书官听后,完全没有兴趣地应了一句“很有趣呢”,又说:“说起来,干事长来过电话。” 大臣的胸中忽地悬起沉重的砝码。 “他说什么了?” “说‘希望早日有回复’。我不是很了解内情,但他说‘这么跟大臣说他就会懂的’。” 其实你也全都知道吧——这句话梗在大臣的喉咙中没有说出来——你是不是也在想,只要我快点作证就可以了? 前几日见面时,干事长瞪着他的大眼睛,气势凌人地说:“你该不会要说‘我讨厌说谎’这种乳臭未干的话吧?!” “我说过谎。” “那么这次也那么做就好了。” “但我讨厌自己的谎言弄乱他人的人生。” “即使你再怎么正人君子,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到别人。至今为止应该都是这样的,如今再说什么——” “那我换个说法。我不讨厌说谎,但我讨厌被人逼着说谎。” “这样的话,你也会出事的。” “什么意思?” “你寡廉鲜耻的行为会被公之于众。” 大臣并不能理解对方说的是什么,会用出“寡廉鲜耻”这种陈旧词汇,让人感受到他与社会生活隔绝的冷僻性格。另一方面,从这个可笑的词汇中,他也感受到了不明所以的恐怖。 “寡廉鲜耻是指怎样的行为?” “色情狂、强奸、对未成年人实施性暴力、露阴癖等,很多吧?” “那都是我没兴趣的事。” 这时,眼前的政治家嘲弄般地冷笑了一声,仿佛看到了非常无聊的事物,接着他断言:“但是,这些会被公之于众。” “即使不是事实吗?” “社会认为是事实就行。你的细君还有儿子们都会倍感失望吧?” 即使说话的语气就像评论电影般轻松,但大臣明白,对方是在认真地威胁。 “说起来,”在下降的电梯中,大臣开口问,“那个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秘书官扭头看他,没有说话,像在整理记忆。 “二零零二年世界杯的前一年。”正确地说,是前一年的预选赛。 秘书官沉默地点了点头,拿出平板电脑开始操作。 是关于法国世界杯足球赛亚洲预选赛最终战的调查。在中立场地卡塔尔进行的比赛是一场四个国家都有出线可能的混战。日本队预选赛出线的条件是三胜,在对伊拉克的那场比赛中,双方以零比零进入伤停补时阶段,在最后时刻,日本的王牌选手小津获得了一记点球。 他委托秘书官调查这件事的相关情况。 “那个时候,小津为什么能罚中点球?” 电梯到了。走出电梯来到一楼,身穿西装的职员们像列队似的排成行,似乎正在身后偷偷说着自己的闲话。已经习惯了。早在就任大臣之前,可以说自从成为一个相对年轻的议员开始,他就承受着别人好奇的目光和关心的眼神。“看,就那个。”被指名道姓,让观众兴致勃勃。 即使不愉快,但作为一名政治家,被人说着“看,就那个”并被指指点点,也确实带来一些正面作用。这是事实。虽然自己的当选次数不少,但他也知道,成为大臣这一路会如此顺利,也是拜“看,就那个”的恩惠。 走出政府大楼,乘上公务车。大臣坐在后座靠里的位子,秘书官端坐在他身旁。司机发动车子,过了一小会儿,秘书官以一句“据说点球的成功率有八成”将话题转回到二零零一年的点球。“我觉得,那时小津选手会罚中点球并不是件特别的事,罚中是理所当然的。有八成的概率。” “那天小津的状态不好。踢飞了两个无人防守的射门,传球的准确度也很差。这种事情在小津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是的。这次调查时我也发现了。” 小津是十年前带领日本国家队的前锋。他的家庭谈不上富裕,小时候因为身体瘦弱而被同年级学生欺负,从此刻苦练习足球。即使从没名气的初中升入实力弱小的高中,却还是通过努力让自己的才能被世人所知。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拯救日本足球界的得分手。 “你真的没看那场比赛的直播吗?” “是的。”秘书官回答得理直气壮。 十年前的那场世界杯最终预选赛,因为开赛时间与电视节目的黄金时段很接近,即使那天是工作日,大臣还是有每一位国民都观看了那场比赛的感觉。公司员工们大都扔下工作,兴冲冲地回家,或是去能看电视的酒吧之类可以集体观战的地方。有电视的饭馆都调到播放世界杯预选赛的频道,没有电视的店则门可罗雀,空无一人。不得不加班的员工就用公司的电脑浏览转播比赛实况的网页,趁中场休息时工作。虽然工作效率明显低下,却没人因此责备他们——因为会斥责工作时观战的人,自己也在观战。 车朝左拐了很大一个弯,开上路面宽敞的收费公路后加快了速度。左侧可以看到高高的政府大楼。 大臣说道:“我一边看比赛一边想,从那天小津的表现来看,射失点球的可能性是相当高的。毕竟在比赛中他一直状态萎靡,而那是一场最重要的比赛。” “也可以反过来想。即使状态再萎靡,正因为是最重要的一场比赛,王牌得分手才发挥出了本领。虽然我对足球不太了解,应该说我对所有体育项目都不太了解,但带球连过三人,这种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吧。” “就算没有得分,那也是令人称道的表演。”正因为怎么都无法阻止小津,过于拼命的后卫才会犯规。 “最终,小津的点球成功了。日本国家队从世界杯预选赛中出线。” “日本上下一片欢腾,本就是球星的小津更是成为超级球星,话题的中心人物。”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秘书官冷冷地说。 “但是,那个时候宇野一定说了什么。” 十年前的伤停补时,正要罚点球时,中场球员宇野走近小津并叫住了他。两个人小声地说了几句,在那之后,小津的脸上绽放出光彩,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身体从束缚中解放了。 当时的情形留在了电视镜头里,被分析、引用、当成各种假说的证据。 两个日本国家队选手之间有过怎样的交流? 十年间,臆测纷纷。 “没想到,大臣竟然会委托我调查这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真相。” “既然以前就想知道,为什么最近才开始实际调查?” “你怎么看?”大臣冲着车外的脸此时转向秘书官。 “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要解开这个多年的疑问?” 秘书官没有回答。 B-2 “所谓勇气,只能从拥有勇气的人身上学到。”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作家在脑中默诵这句话,无数次反复回味着,并慢慢往这处有三轩茶屋的住宅区深处走。 一直到在涉谷乘上田园都市线,还感觉周围一片光明。但一回到被私人住宅、停车场及灌木丛围绕的地方,就觉得墙壁上黑影憧憧,马路上有黑色的液体,显得很潮湿,作家不由得小跑了起来。 几小时前,出版社的编辑称“有事商谈”而把他叫出门。于是他去了涉谷,在酒店的休息室里与对方见面。一开始他以为是讨论那部几个月前写完,又数次改稿的作品的出版时间;或是更换标题;也可能是对一直悬而未决的开头部分提出修改建议。 但他去了之后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出版社编辑身旁还坐着一个身穿西装,头发中分的陌生男人。他大约四十岁出头,皮肤如陶瓷般光润。这个人摊开打印好的原稿,说:“实在抱歉,对身为畅销书作家且万般忙碌的您提出这样的恳求让我于心不安,”说话的语气虽很恭敬,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我想和您商谈改稿的事。” 原稿上到处都是用红字标注的删改。划掉原来的用词、标出用别的文字替换,还有几处整段删除。批改的数量甚是庞大。 当然,对于这种红字改稿他并没有抵触情绪。为了完成一部作品,与编辑之间的交流是家常便饭,也是他所希望的。但问题是,现在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催着修改。 “有什么理由吗?”作家理所当然地问道。 身穿西装的男人回答:“因为这样会更好。” “《宪法》二十一条明确规定禁止检阅。” “检阅是指政府对出版物进行审查,在判断其内容不合适的情况下提出禁止出版。请仔细看,这些红色的文字全都是为了使作品更好而提出的建议,并非禁止出版。” 作家又翻了一遍原稿。特定的形容词被别的词语替换,几个普通名词被更改,还有些地方增加了“蓝色的”或“蓝得”如何之类的词。他无法理解这样修改的目的,在描写性行为的地方有“写得更具体形象些”的建议。若是有减少性描写的指示还能理解成检阅,但这确实和普通的改稿建议一样。然而,作家还是从这些红色的批注上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压力。红色的文字似乎从纸上翩然竖起,变成细钢丝的样子,正要刺向自己。 “不修改可以吗?” “我希望您能修改。”男人用词很温和,却能感受到强硬的力量,作家胆怯了。胆怯的同时又觉得反感。对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被拒绝。 “那么,如果我说不的话,会怎么样?” “如果我说会发生很麻烦的事,您能理解吗?” “很麻烦的事?”作家瞟了一眼出版社的人,他打从一开始就沦为陪同者,既不发表意见也不作解释,只是面无表情,似乎在不知如何是好之后已经看开了。 “很麻烦的事是指被禁止出版吗?那么《宪法》的——” “和二十一条没有关系。”西装男不耐烦地说着,“请容我讲述一下有关人的自由。” “人的自由?”这到底有什么关系?作家感到莫名其妙。 “人可以按照喜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用喜欢的方式做喜欢的事。至少在现代日本,只要不违反法律,做这些就是被允许的。你也可以使用自己喜欢的词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写出自己的小说。” “不过畅不畅销就是另一回事了。”作家点了点头。这时,出版社的编辑露出了微笑。 “但是,有时候,这种自由也可能会遇到阻碍。在某个时候,没有预告,也不知道理由,却被要求违背自己的想法。” 男人接下去说的是蚂蚁的话题。在被盛夏的阳光炙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横行的蚁群。 蚂蚁们凭自由意志行动。当然,它们会遵从蚁群中的规则与安排、作战与指令,但这些也可以归为自由的范畴。这时有人来了,很可能是个小孩。这个小孩慢慢地抓起蚂蚁,毫无道理地让它移动,或是把它扔到别的地方,总之就是强迫它去自己并不打算去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时的蚂蚁因为莫名其妙的野蛮力量,被迫做出了违背自己想法的行为。 蚂蚁当然不会知道阻挠自由意志的力量的真面目。说起来,那个孩子的行为是否有可以称为理由的东西都不确定。 “但是,假设这只蚂蚁表示反抗,咬了人类的手指。不,不用咬,只要表现出抵抗的样子,那么小孩就有可能生气,说着‘为什么你不听话’而把蚂蚁踩烂。” “把那只蚂蚁?” “如果很恼火的话,大概会把整个蚂蚁群都踩烂吧。” 听着西装男的话,作家不由得望向上方。 他想象着旅馆高高的天花板被掀开,巨大的鞋子突破钢骨与壁板把自己踩烂的样子。自己被野蛮地踩踏,东跑西窜,浑身抽搐。 他想起以前的同行曾经得意地说过有关“洗脑”的事。 “美国为了让民众不要对‘战争’、‘大战’这样的词语抱有负面印象,很早就把‘大战’之类的单词与正面意义相结合,运用在各种地方。比如‘与艾滋病的战争’,或是‘与贫困的战争’。这是为了有一天发动真正的战争时,能够顺利取得国民的支持而做的准备。”同行有些兴奋地阐述这一观点。当时觉得这番话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所谓的“美国”指的到底是谁也暧昧不清,缺乏说服力,所以作家并不觉得这一观点有多新鲜,听听就算了。此时,这番话却忽然在脑中苏醒。 “下周我会致电给您。希望到那时您已经考虑好了。”西装男把用红笔批注过的原稿装进信封交给了他,出版社的编辑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就一起离去了。 回到家,看到摆放在玄关处的孩子们的鞋和妻子的凉鞋,作家总算恢复了平静。他先到起居室,跟正在玩掌上游戏机的孩子们打了个招呼。 把上衣放进衣柜后,作家来到餐桌旁。妻子已经准备好晚餐了,桌上依次摆着盛有菜肴的盘子。 “今天有什么事吗?”妻子并没有看着作家,笑着说道,“核导弹?还是地震、恶性通货膨胀?” “嗯啊。”作家应了一声。与其说是随声附和,更像是呻吟。 “你也很不对劲呢,总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安?” “你脸上不是写着呢嘛。很快就会有令人不安的事了,真令人不安哪。你不是要这么说吗?” 被妻子揶揄也无可奈何。他确实总是心怀不安。比如,如果朝鲜半岛北侧的国家宣布要进行携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导弹发射试验,他就会看遍电视报道、周刊杂志、网上的新闻,也就是说,会完全被有限的情报诱导,然后一脸惨白地说:“这样可要出大事了。”又或者,如果看到天空中有奇怪的云,他就会认定那是大地震的征兆,于是暂时不靠近高层建筑,躲在家里,觉得应该尽量和家人待在一起。再有,看到周刊杂志上登载“日本经济将全面崩溃”、“纸币会变成废纸”这样具有煽动性的预测报道,他会大吃一惊,坐立不安,想着必须从谈不上充裕的存款里拿出一半,换成金子。 “等事情发生后就来不及了。”作家为自己的爱操心和小心翼翼辩解。 “但是,如果发生像战争、地震这种重大灾难,和大家一起被卷入不是也挺不错的吗?反正也无力改变。而且,光想着怎么让自己长命会很辛苦。你觉得核弹会落在这个国家?这很不现实哦,小说家的想法怎么和漫画一样。” “不是这样的。”作家生气了。 他所担心的,并不是核弹落下后造成的物理上的伤害,也不是因为大地震而失去家与财产。这些事他当然也会害怕,但他更怕的是社会失去秩序,大家所遵从的法律与道德成为一纸空文的恐怖景象。 在他的梦里,街上的人群看起来都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沿着漫长的马路前进。有男有女,体型迥异,年龄不一。他们身穿灰色的衣服——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却被弄得脏兮兮、黑乎乎的,一脸不安与激愤。 对看不清的未来的忧虑使他们的衣衫变脏、脸色暗沉。 很快,不止衣衫,连他们的行为也会黑化。恶意与敌意突破表面的掩饰,身体开始遵从自身的欲望与暴力冲动,做出相应的行为。 常识不再通用,只有激愤的爆发。 “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但结为群体就成了无脑的怪物。” 脑中浮现卓别林在电影中说过的台词。作家虽想守护家人,却被黑衣人群袭击,最终自己也溶入暗色中。 梦总是在这里醒来。 “喂,”作家问妻子,“如果被告知‘要是不修改你的小说就会发生大地震’,你会怎么做?” “我不写什么小说,也没想过这些。” “我是说假设。在可怕的压力下,你会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可不认为你写的小说会带来大地震。” “由于我的小说太有趣,读者们都感动得发抖,结果就发生了大地震——确实不会有这样的事呢。”作家苦笑着说。 “作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力。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发挥作为父亲的影响力。” “什么意思?” “想办法让孩子们别玩游戏机了。” 作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走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玩掌上游戏机的孩子们,说:“爸爸有一个叫次郎君的朋友。” 孩子们不安地看向他。 “次郎光顾着玩游戏机,后来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爸爸,救救次郎君。”孩子们向他恳求。 D-1 新宿车站前的某个小酒馆里,男人正滔滔不绝地对女人说着:“那个,关于前一阵子的PK,你知道背后的故事吗?” “PK?” “就是半年前的世界杯预选赛,日本国家队的小津在最后的时刻踢进点球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玻璃杯中的鸡尾酒几乎见底。醉意渐浓,舌头不听使唤,男人却像要发表什么重大演讲一般微笑着说:“我说的就是关于那个时候小津为何踢进点球之谜。” “啊,那个PK啊。”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吗?” “念力不是也叫PK吗?” “不知道。” “你知道最近都在传的那个超能力者吗?”女人毫不在意地打断了男人的话,“拥有预知能力的杀人魔王。” “那是什么啊?科幻小说?电影?” “有个杀人犯。” “在哪儿?”男人左看看右看看。 “某个地方啦。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要杀人。然后呢,那个人事先能预知有人会杀人。” “好复杂。” “于是,在发生杀人案之前他先杀了那个杀人犯。” “为了防止杀人而杀人,感觉有点奇怪。” “但因为那个人杀的都是坏人,就不能否认他的行为是正义的。然而,以旁观者来看,他只不过是个连续杀人犯。因为他去杀人都发生在杀人案发生之前。” “好可怕。” “不可怕哦。如果不是坏人,就不会被盯上。” “不是这个意思。这样一来,那个家伙在对方实际犯下杀人罪行之前就已经做了审判。” “是啊,因为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去阻止。” “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发生杀人事件,对吗?因为是在发生之前阻止,那就有可能杀害了并没有罪的人。不,就算不是那样,只要开始担心‘我是不是干掉了无辜的人’,就相当恐怖了。要是我就会害怕,做不到。” “就是因为他有预知能力呀。” “到开始烦恼可以相信预知能力到什么地步就很可怕了啊。也有可能并不是预知,而只是自己的妄想嘛。而且,不管以什么名义,杀人都是绝对不行的。绝不能做。” “不管对方有多坏?” “是啊。如果照着这可怕的思路一路猛冲,喏,就会演变成可怕的虐杀。” “也不一定是虐杀,或许会有相反的模式。” “相反的模式?反虐杀?” “虐杀就是滥杀无辜,对吧?与之相反的,就是为了保护多数人而杀掉一个人。” “那是什么情况?” “你死了,世界就会得救,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你会怎么做?会有去死的勇气吗?” 男人交抱双臂,“嗯”了一声想了很久,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办不到。”因为他的语气有些粗鲁,女人这才意识到或许改变话题令他不愉快,于是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话说,足球比赛里的PK,一般都是罚球的一方有利吧?” “是啊,点球。” “所以说进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虽然不太了解足球,但也知道小津君是一名很厉害的球员,没有什么谜不谜的吧。” “唔,虽说如此,但那场比赛中的小津有些怪。到下半场的伤停补时之前,他的表现都称不上活跃,简直是失误连连,解说员都说他是不是患了病毒性感冒。但就在伤停补时阶段,他上演了令人震惊的好戏。果断带球直冲对方阵地,晃过了守门员,逼得对方在禁区内犯规。堪称神技。神一样的带球。” “神会带球吗?” “比喻啦,比喻。然后就是点球。通过转播镜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津的表情,之后那段视频被反复播放了好多次,差不多有上百次呢,我觉得你肯定也看过。” “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一看。” “我现在下定决心,坚决不看。” “总之,小津在罚点球前非常严肃。” 虽然觉得没必要,男人还是使出浑身解数,认真地重现在屏幕上看到的、罚点球前小津选手的表情。男人说那是一张扭曲了信念,正要出卖自己灵魂的男人的脸。又说要是打比方的话,他那样子就像正在苦苦思索,该不该把躲在自家阁楼里的少女交给追捕者一样。或者说像把自己的性命与一起悲剧事件放在天平上称量比较一般。对了,若用刚才的话来说,那表情就像是在自问:“自己能为了世界而去死吗?” “就在这时,宇野走近表情阴郁的小津,说了些什么,接着小津也说了什么。这才是那个点球之谜。” “不过是鼓励的话吧。‘加油啊’、‘放轻松’之类的,然后小津说‘交给我吧’之类的,不是吗?” “目前流传得最煞有其事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天,小津选手正上小学一年级的独生子被陌生人带走了,带到远离父母的地方关了起来。不用说,身为双亲的小津和其妻都担心得发了疯,但又不能去找警察帮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歹徒所说的“记住,一旦报警,你儿子的命就没了”这样的惯用台词,另一方面原因是,歹徒要求的不是金钱,而是‘在亚洲预选赛决赛中得分’这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换句话说,他们觉得实施这次犯罪的团伙应该只是日本国家队的狂热支持者,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为其加油。因此,只要小津如他们所愿得了分,儿子大概就会被毫发无损地释放。 “小津在预选赛开始前失踪了两星期左右。有人说他和教练发生争执,和宇野一起去自主训练了;也有人说他去调查对手了。但实际上是不是因为绑架事件而心力交瘁呢?” “警察那里怎么说?” “他应该没有报警。孩子在世界杯预选赛开赛前被绑架,作为父亲一定会失去判断能力。”说这话的男人自己才是因为不胜酒力而失去了判断能力吧。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做的并不是扬扬得意地大谈特谈足球八卦,而是该问问怎么没看到女子平时从不离身的戒指,再慢慢问出她刚和交往中的男性分手,然后婉转地表示一直想有朝一日坐上她的恋人宝座——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所以,那时的小津是抱着一死的决心。攸关儿子性命,怎么理智?而他在那场比赛中表现出的萎靡状态,也是因为太过紧张而空忙活。然后,在最后的最后,他获得了点球。这该说是执念取得了效果,还是运气呢?果然,有才能的人终会等来出手的时机。” “是因为不进球孩子就会没命,他紧张过度,才会露出那种阴郁的表情吧?” 男人对女人良好的理解力表示满意,他用力点点头,说:“是的。然后,宇野走到他身边时是这么对他说的:‘小津,放心吧,你的孩子已经被释放了。自由了。’” 虽然一开始并不理解宇野话里的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小津脸上马上放出光彩。被告知儿子平安,他放松得几乎要当场瘫坐在地上。他露出少年一般的微笑,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灿烂。 “这种说法有些勉强哦。”女人突然像在法庭上提出异议的律师一般,直截了当地反驳。她还微微举起手来,像在模仿举手说“我能发言吗”的学生。“为什么宇野选手会知道小津孩子的事?被绑架,还有被释放?” “因为宇野也是绑架团伙中的一员,具体说来是负责联络工作的。” “哎?是吗?”女人总算有了兴趣。男人的情绪也略有好转。 喂,就是现在,该注意到女人伸给他看的手上没有戒指啦。但是,男人依旧没有察觉。 “总之有这样的说法。但如今宇野死了,真相也就没人知道了。” “咦,宇野先生已经去世了吗?”女人忽然在宇野后面加了“先生”两个字。 男人鼻孔放大,继续加以说明。世界杯预选赛上小津罚进点球后两个月,宇野在自家附近的小道上被一名兴奋剂上瘾者袭击,导致死亡。 “这该不会又被说成绑架团伙的暗中活动吧?” “嗯,我觉得这是巧合。” “但是,小津君和宇野先生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吧?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两个人都是在学校被欺负的孩子。” 男人也记得看到过这样的报道。他们加入了学校的足球部,却多次被高年级学长嫌弃,又因为当时身体尚弱小,受到身体方面的攻击时只有防守的份。二人经常请假不参加部里的活动,放了学就害怕地回家。“但在某一天,一切都改变了。”小津曾如此坦白,“那一时刻,那个瞬间,我们突然认识到,必须更认真地去面对。那一刻,就是决定性的一刻。” “那么,那时的点球会不会也纯粹是童年好友宇野先生对他说‘跟被欺负的时候比起来,现在已经好太多了’?然后,小津选手听了他的话后放松了。” “实际上,确实有这样的说法。”男人说完这句后,酒精似乎迅速冲脑,只见他咚地垂下头,连话也说不出了。 “我啊,现在开始对你的迟钝感到讨厌了。”女人抚摸着没有戴戒指的手指,男人却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C-2 秘书官接起手机,三言两语地应对后,一脸淡然地说:“接下来的说明会延期了,负责此事的课长因为急性盲肠炎被送去医院了。” “急性盲肠炎?”大臣吃了一惊,稍稍提高了音量。见面会已经结束,他们现在正在驶回政府大楼的车里。“会得那种病吗?” “急性盲肠炎是存在的哟。”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因为得了才通知我的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大臣虽然这么回答,却感受到了压迫感,胃也疼了起来。他脱口说出:“这也是某种表现吧。” “表现?”秘书官马上反问。 “简单来说,就是讨厌。” 大臣曾经觉得那位课长与自己意气相投,可以在以后的工作中建立起互相信赖的关系。此时,这种信赖却被压迫感不容分说地斩断了。 他观察着秘书官的表情,很想质问一句“你呢?不会是监视我的吧”。 车子驶入单向双车道的大马路,加快了速度,不过很快就因红灯而停下了。他静静地凝视着走过人行道的人流。车子再次开动后,他靠在座位上,透过车窗眺望外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掠过视野,停在顶楼的巨大起重机极具震撼力,仿佛正要嘎吱嘎吱地撕开车水马龙的道路及自己所在的地面。 “施工中的大楼里有梦想。” “您说什么?”秘书官敏锐地听到了。 “建造这么大的建筑会让人安心。在施工,就表示有未来,你不这么觉得吗?” “有时候工程会中途停止。” “我父亲经常说……” “次郎君的故事吗?”秘书官接话道。 “未来的故事。他对还是孩子的我们说:‘未来会这样哦。会有在天空中飞的车,每一家都有一台机器人,还有在密封舱里为我们诊疗看病的医疗器械。’” “是漫画一般的世界呢。” “他还想过能公开上映立体色情电影的未来。那是父亲的愿望吧。”大臣笑道,“总之,他向我们描绘的未来都很了不起。” “他是梦想家吗?” “我也觉得他的想法很天真,但最近,我开始理解他了。比如,告诉孩子未来会很精彩和老实地告诉他们未来会很黑暗,哪种比较好?” “断定未来一片光明是没有责任感的表现。” “如果说的是明天的天气,那么或许是没有责任感。因为不管人怎么想,怎么做,天气都是不会变化的。因此有必要正确地告知明天的天气,并为之做准备。不过,确定未来状况的,是人。进一步讲,或许该说是人的感情。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无法确定。各种人类的感情堆积重叠,就会改变世界的发展方向。这么说怎么样呢?” “意思是即使说谎,也应该说未来是光明的吗?” “告诉你未来会有会飞的机器人,和告诉你未来会发生核战争,哪一种比较好?”大臣问秘书官。 “会飞的机器人也有点可怕呢,或许是军用机器人。”秘书官这么一说,大臣笑了。 “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在我的话里挑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秘书官僵硬地回答。 车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车子拐了一个弯,秘书官拿出平板电脑操作了一番,大臣则继续看着窗外。 “小时候,我还是很期待的。期待二十年还有三十年后,心砰砰跳的期待。现在的孩子又是怎样的呢?” “怎样是指?” “想到二十年后的事情,是否会心砰砰跳呢?” 过了一会儿,秘书官说:“关于小津选手罚点球的事,要听一下最新的调查结果吗?” “查到什么了吗?” “那时宇野选手靠近小津选手后说了什么,关于这件事有许多假说。虽然宇野选手明显对小津选手说了话,但他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清口形。” 大臣看过无数次那段视频。被灯光照亮的球场,伤停补时中,身穿蓝色球服的宇野绷着脸,扭曲的表情看起来既像在强忍笑意,又像正承受着痛苦。他低着头,一边看着踏在草坪上的钉鞋一边说着什么。有那么一瞬,他的脸转向观众席,手微微一指,嘴上还在说着什么。 “宇野确实说了什么,却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外界臆测纷纷。从很有说服力的,到相当出格的,五花八门。小津的儿子被绑架,他遭人威胁,这是传闻中离奇观点的代表。那粒点球的背后隐藏着犯罪,这种八卦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 大臣回忆起反复观看录像时的事。 如被蓝布覆盖的天空下,椭圆形的体育场里灯火通明。在明亮的灯光下,小津的笑容格外炫目,堪称粲然,眼角都笑出了皱纹。脸上浮现出纯朴的微笑,像个被父母表扬的少年,又像是刚才那次进球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粒。再看另一边的宇野,虽然也看着小津的表情露出了微笑,却立刻转过身离开了。 “还有那种社会上常见的下三滥传言。”秘书官接下去说的,是有关小津选手的外遇谣言。 有人说,那时小津和足球队同僚的妻子有不伦关系。一开始只是寻求刺激、随便玩玩,因此也十分谨慎。但渐渐地,双方都萌生出爱意,破绽也随之而生,私情被对方的丈夫,也就是宇野发现。小津惧怕宇野的怒火,又被因背叛而产生的罪恶感折磨,所以在比赛中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然而,在罚点球前,宇野这么对他说:“要是罚进这个球,你和我老婆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我觉得不伦之罪被原谅的时候不会露出那么爽快的笑脸。”大臣对“小津不伦说”付诸一笑,“事实上有不伦这回事儿吗?” “当时小津夫妻的关系不好是事实,但说他和宇野选手的妻子有不伦关系不过是谣言。这次查到数年前他似乎和别的女性有过出轨行为,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大臣对秘书官能查到谁都不知道的事表示钦佩,秘书官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仿佛在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小津出轨是事实吗?” “有这样的消息。” 干事长的话瞬间浮现在大臣心头:“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伪证,那么你寡廉鲜耻的行为将被公之于众。”他断言社会大众认定的事实就是事实,即使并没有不伦的行为,但只要有不伦的消息,就成了事实。 为了这次秘密调查,秘书官动用了好几个民间机构。 要调查十年前的事,小规模的征信社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还是从体育记者和喜欢娱乐圈八卦的撰稿人那边收集到的消息更为丰富。同时要隐瞒委托人是大臣一事,委托途径就变得更为复杂,所以花费的时间比一般的调查要长。 “如果小津选手还活着,就可以直接问他了,调查起来会简单很多。” 话是这么说,但大臣并不敢肯定。就算小津还活着,他会老实地说出真相吗?世界杯后,小津受了伤,伤愈后也找不回状态,终究没能再在国内联赛中上场,最终引退。此后他挑战S级教练执照,并为获取资格而去参加海外的俱乐部,却在他乡土地上被突然袭来的台风夺走性命。 车在红灯前停下。秘书官望向窗外,左侧有好几栋像是公寓的新楼,斜阳红艳艳地照在建筑物外墙上。 “你知道在最后一轮预选赛开赛前半个月,小津选手和宇野选手一起行踪不明的事吗?” “是两个人自主训练的那件事吗?” “有一份调查报告让我很在意。是住在伊豆一间旧分售公寓里的居民的证词。” “伊豆的分售公寓?” “据说那名男子的父亲曾是公寓的管理员,他经常听父亲讲述十年前的事。” 公寓里每个房间的所有者都有可能把房产转卖给他人,或者借给别人暂住,因此实际上没办法管理每位住户。但据说十年前的某个时期,那位管理员曾很关心从某间房里传出的惨叫声与怒骂声。他担心是不是有什么犯罪行为,因而数次按响门铃,但每次出现的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对他解释道:“我们是电影公司的人,正在审核拍好的影片。”他言辞温和,似乎可以信任,但管理员觉得听到的动静和人声都太活灵活现,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才停止。 “一星期后,管理员目睹男人们走出房间离开了公寓,那时有一个人的身影他觉得很眼熟,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是谁?” “管理员有所察觉已经是过了一阵子后的事了。他看着电视上出现的小津选手,说那个人很像他。” “像小津?” “是的。” “他在那里做什么?”大臣问。 “不知道。如今那位前公寓管理员患上了老年痴呆,住在疗养院。” “也可能是信口开河。” “当然。但也可能不是。” 车内一片肃静。 “不好意思,容我插一句话。”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有声音响起。大臣先是因为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而吓了一跳,但立刻就明白过来,开口的是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我一直想问一问您。” “什么事?” “那时您都想了些什么?救那个孩子的时候。” 秘书官理解了司机的意思,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我刚当上议员,还是个新手呢。快三十年了吧,反正距离现在肯定超过二十五年了。当时我什么都没想。总之,就是拼了命。要是理性一点的话,反而不会做出那种事了吧。” 大臣回忆起当年的事。二十七年前,正围绕引入消费税展开争论的时候,执政党一时失言,结果反扑的暴风雨扰乱了选举,在野党第一党获得了历史性的重大胜利。 “那个,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救下孩子的新闻。”司机流露出兴奋之情,“我觉得那是很有勇气的行为。” 大臣歪着头,像在寻找天空的位置一般看着上方。虽然实际上不过是看着车里的天顶,但在大臣的脑海里,却清晰地闪过了那一天、那个瞬间所看到的景象。 “如今想来,”大臣有些无意识地喃喃道,“或许是考验。” “考验什么?”秘书官立刻发问。 “比方说……”大臣顿了顿,思考之后说,“比方说,勇气的量。” “勇气的量?谁?怎么考验?”司机困惑了,“那次的事件并不是意外吗?” “是意外。我说不太清楚,”大臣摇了摇头,“只是,人有时候会面对某种巨大的考验。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有些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人存在做选择的瞬间,所谓决断的瞬间。比如前锋在关键的比赛中突入禁区,是该射门还是传球?这就是一种决断。我觉得,那时我被考验的并不是这种判断力或决断力,而是勇气。需要决断的事情突然出现在面前,考验你有多少勇气。” “被谁?”秘书官问。 “不知道。”这时大臣笑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是特定的某个人。所以是无法用居住在哪里哪里的某某人来具体描述的。” “您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搞不好那家伙,”这时男司机又插嘴道,“会因为扭曲了某处某人的信念而感到愉悦呢。” “就像秘密结社一样。”大臣发出笑声,秘书官却毫无笑意。 A-2 刹那间,小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倒在了球场上。自从进入伤停补时阶段,他的意识就很模糊。他知道自己过了第一个后卫,但之后利用转移重心与脚步变换甩开另一个后卫与守门员的事却毫无印象。 从被铲倒后身体悬空的瞬间到倒地的这段时间里,小津回忆起孩提时的情景。 他看到了大马路。开阔的车道中央有分隔带,两旁的人行道也很宽阔。刚建好的公寓矗立在两旁,仿佛是夹住马路的墙。小津从公寓旁走过,背着书包,身旁是宇野。是还在读小学的自己和宇野。宇野一脸苍白,手摸着屁股。“小津,我还是决定放弃,不去俱乐部了。不行了。”他飞快地说道。 “嗯,我也不行了。”小津也摸着屁股。 那里刚被足球俱乐部的两个学长踢过。用树枝尖在屁股和大腿上划还不算,还要被踹。鞋尖刺到肉里,他们痛得发出惨叫,学长们却看着嘻笑。这些喜欢勒索欺负弱小后辈的学长深谙在老师面前扮演好学生的处世之道,在当时的小津他们看来,那群人简直是没有弱点的妖魔。 “我和小津你的身材都很矮小,不适合体育运动。”宇野提着拉绳袋说。可以看到短裤上沾着屁股上渗出的血。 每一天都好黑暗,好可怕,好痛苦啊,小津想。望着渐沉的夕阳,胃都痛了起来,一想到又要到明天了,两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闷。宇野和小津一样,没有父亲,只靠母亲的工资生活。 “穷孩子想在足球上获得成功,这想法好像有点太单纯了。”宇野经常这么说。 “但是,踢足球很开心是事实。” 想到连这都要失去,两个人都感到沮丧。 站在人行道上,两人看着走在上面的人群。他们啪嗒啪嗒地走着,没有生气的群体。不同年龄、不同穿着,男女老少。虽然主要是中年女性与老人,但也有身穿西装的男人,人们络绎不绝地走来。 “他们怎么了?”宇野心不在焉地说,“像僵尸一样。”他的语气并不像在开玩笑。 每一个人都耷拉着肩,还有人沉着脸,明显表现出心中的不悦。虽然他们的服装并不统一,却都是阴暗的灰色。 紧接着,身体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小津的意识回到了卡塔尔的足球场。从时间上来看,是从摸着屁股哭鼻子的那一天回到了十七年后的今天。以脸朝下的姿势往前栽倒,脸颊蹭过草坪,痒痒的。 背后的欢呼声直冲云天,像肉眼不可见的雪一般纷纷落下。 他用手抓着草坪站起身。球在哪里?他慌忙寻找,发现就在附近。 没踢进球门吗?他脑中一片混乱,这时听到了哨声。 体育馆里的欢呼声越发响亮,撼动了地面。 B-3 作家轻手轻脚地走进二楼的儿童房。夜已深,日历已翻到新的一页。六叠大小的狭小空间里摆着两张床,两个儿子面对面躺着,露出相似的睡脸。他们都踢开了被子,摆出杂技般的姿势。闭上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张开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对这个社会的毫无防备。作家觉得自己无法承受他们这样的信任,涌起仿佛心口被拧了一把似的罪恶感。 他静静地关上门,退到了过道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着原稿。用红字写的修改建议从纸面上浮起,凭空跃动。 他回忆起以前看过的电影。 那是德国导演拍摄的以越南战争时期为背景的作品,讲述了被俘虏的美国空军策划脱逃的故事。那位空军被敌军带去某处,要求其在“我的祖国错了”的文件上签字,但他断然拒绝,结果受到了严刑拷打。 电影很有意思。虽然在电影院里看过两遍,但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却是之后在电视上看的宣传片兼花絮。配合主角拒绝签字的场景,可以听到导演讲解的声音:“在这里,他被要求在背叛祖国的文件上签名。敌人说‘其他人都签字了’,但他坚持了自己的信念。” 对啊!看到这里时,作家想到,在这一瞬间,这位军人被考验了他的信念。 “哎,不要紧吗?”妻子进到房间里。在敲门的同时走进房间,所以敲门只是种形式,但他并不生气。其实,在将近二十年的生活中,他已察觉到妻子的大大咧咧多次拯救了既胆小又神经质的自己。妻子递来邻居太太旅行后带回的特产馒头,说:“你看起来比平时更忧心了。” 作家开始烦恼是否该说出自己心中的不安。他想告诉妻子神秘男人的神秘改稿所带给他的神秘压力,并希望妻子能一笑置之。 “出轨要被发现了啊。”作家故意一脸严肃地搪塞。而事实上,他确实有过出轨的前科,所以这句话也近似于半开玩笑地坦白。 妻子满不在乎地笑了。“那就不用担心了。我也出过轨,扯平了。”她留下这么一句后就离开了。 作家对着打印出来的原稿,看着批注的大量改稿意见,虽想要细细研读却很快发出叹息。 “今天见面时挨说了吗?” 听到妻子的声音,他抬起了脸。回来了吗?作家恍惚地想着,口中说起在酒店里听到的话题,用讴歌自由的蚂蚁和阻碍它们的孩童打比方的话题。 “蚂蚁和孩童的故事什么的,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啊。” “啊呀,这个馅儿真好吃。”妻子嘴里含着馒头说着,接着像是若无其事般地回答,“不,我觉得可以理解哦。” 作家吃了一惊。“能理解?” “不就是说这世上有令人无法违背的洪流吗?” 作家不懂妻子的意思,竟突然环视周围,看那洪流在哪里。 “这个世界,就像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连结起各种事物,到一定程度后不就会泛滥吗?比如,那个学校里教过的,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吗?” 为什么这时扯出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事情来?作家虽然很惊讶,却还是回答:“奥地利的皇太子夫妻在塞尔维亚被一个青年谋杀。学校的历史课上教过。” “我在学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很害怕呢,这么一桩杀人事件竟然与世界大战联系到一起。” “我也是。” “然后呢,我之前看了你房间里的一本书。”妻子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从里面的架子上抽出A.J.P.泰勒的《战争因何而起》。妻子翻着书,说:“那个,据说奥地利的皇太子夫妻前往塞尔维亚访问时有许多人反对,因为对被奥地利吞并感到不满。反抗集团引发了事件,实际上,当天还有五个人刺杀失败。” “还有五个人?” “第一个和第二个都没能掏出枪;第三个人觉得皇太子的妻子很可怜;第四个人逃跑了;第五个人虽然扔出炸弹却失败了。然后,第六个人听说前五人都失败后很是沮丧,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感觉像是三只小猪的故事呢。第一只小猪盖了茅草房子,第二只小猪盖了木头房子。” “另一方面,皇太子因为炸弹爆炸引发的骚乱而恼羞成怒,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要离开。” “如果我是他的话也会这样,逃跑喽。” “结果呢,这样一来,刚才那个钻进咖啡馆的失落第六人却发现了逃跑的皇太子。” “该说是巧合,还是什么呢?” “很奇妙吧?因为各种巧合的合流,皇太子夫妻遇刺身亡,世界卷入了战争。” “我觉得如果第一只小猪成功了,战争也会发生。” “虽然是这样,我却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超越了个人的力量,推动着事物的发展。” “是说命运之类的吗?” “是比命运更为杂乱无章的东西哦。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起因与结果’实际上都是无解的吧。就那么区区一桩杀人事件,却与导致一千万人死亡的世界大战有关系。” 这时作家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导致西班牙流感蔓延的主要原因。这样一展开,也就是说,暗杀皇太子甚至与西班牙流感蔓延有了关联。再说下去,就是那个青年因为沮丧而一时兴起,突然想去咖啡馆的心血来潮影响到了无数人的人生。 “虽然我说不太好,但或许正是这样的关联在推动这个世界。细小的变化重复积累,带动世界发生了完全预想不到的变化。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形下接到不同的命令。” “你居然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难懂的事。”作家发现妻子和平时不大一样,他总算察觉此时的妻子很奇怪。 “但是,这么想就轻松了吧?”妻子平静地眯起眼,“人会在某个时候、面对某方面的考验,你面对的是一种哪怕闷着头想破脑袋,依旧无可奈何的巨大力量,这么想不就轻松了吗?摆好的多米诺骨牌中,即使有一块想要抵抗,该倒的时候还是会倒。”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若有巨大的力量想要推动我们,那我的意志以及决断还有意义吗?” “很简单啊。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所以?” “所以选择能让孩子们骄傲的做法就好了。” “是这样的吗?”作家反问,却发现妻子不在了。 门关着。房间里一片寂静。直到说出“出轨”之类的话,妻子都还是真实的,那之后则是自己和妻子的幻影在对话。认识到这一点后,作家不由得面红耳赤。 作家手中拿着泰勒的书。想想也是,不擅长看铅字的妻子不可能翻自己房间里的书。 他看了一遍桌上的改稿意见。在酒店的休息室里只粗粗一瞥,未能理解这些修改建议到底是根据什么而提出的,现在再次细细一读,他发现经过修改,完全改变了作品原本的色彩。 他抓起听筒,打电话给负责的编辑。 对方立刻接起了电话。 “关于改稿的事,我刚才又重新看了一遍。” “请稍等。”责编说了一句后,立刻就听到另一个声音说“怎么了”,正是在休息室里见过的西装男。为什么他还在责编身旁?作家因为男人片刻不离编辑而吃惊,他们又不可能是恋人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正事——他并不反对改稿意见,但这样修改的话,小说的内容会变得浅薄——他如此传达。 “浅薄,是指什么?” “故事中阴暗的部分不见了,整篇都变得华而不实。” “华而不实不是挺好的吗?”男人冷冷地反驳。 “我的读者恐怕会失望。” “是这样吗?我认为没有问题,应该会比原来更好。” “我很难认同。” “这件很难认同的事最终会得到您的认同。”男人断言,“因为会出大事。” 这一瞬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事再一次掠过作家的脑海。五只小猪都失败了,最终第六只小猪杀害了皇太子夫妻,而结果是世界大战的爆发。但反过来想也是行得通的。不正是因为五只小猪没能遵从指示,才发生了“大事”吗?第一次世界大战足以堪称“大事”了。 电话已在不知不觉间挂断了。 原稿摊在面前的书桌上,作家则岿然不动地瞪着它。 “他坚持了自己的信念。” 那部战争电影的导演说过的旁白再一次在脑中闪过。 不只自己,所有人的主义与信念不都会突然在某一天遇到考验吗?不都有受到诱惑与威胁的时刻吗?世间频发的不伦之恋及渎职恶行不都是类似考验最简明易懂的表现形式吗? 面对考验,扭曲了自己的信念。 放弃某个人、妥协、受挫,每到这时都会有渣滓一般的东西沉淀。作家想象着这样的光景。被某个人抛弃的信念化作可怖的乌鸦羽毛,飘然落在地上。黑色的羽毛越来越多,就像有人扭转了灯的开关,明亮的未来渐渐被黑影包围。 另外,他也设想了相反的情况。 某个人为了不扭曲自己的信念,为了个人的固执己见与自我满足,给许多人带去了灾难。不是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到了早上,作家走到餐桌旁,家人全都起床了。 作家在餐桌旁,对着还在犯困的孩子们讲起或许会在未来登场的私家飞行车。孩子们的双眼为之闪闪发亮。看着孩子们认真地讨论飞行车飞入云间后雨刷是否还能起作用的样子,作家眯起了眼。 E 这片区域是把以前的低矮住房与临街店铺全部拆除后再开发的。单侧马路能并行两排车,与之平行的人行道上整齐地铺着花岗岩。他走在人行道上,绿化带里的杜鹃花开得正旺,人行道旁是一排新建的公寓。 他刚参加完以年轻议员为对象的学习会,正为了商谈老家庭院的整修事宜而往弟弟居住的公寓赶去。 虽然当选已有半年,他却依然没有当上议员的真实感。套近乎的人、专攻新议员的媒体人;支持者的声音,以及无声的牵制将他包围,在真实感涌起之前,被卷入旋涡的感觉更为强烈。 学习会结束后,一名议员前辈走近正准备离开的他。 “我是您父亲的崇拜者。”那名议员坦言,就像在坦白自己是左派在野党一般小声。 “哎呀,这样吗?”他做出吃惊的样子。从小就经常在出人意料的地方遇上父亲的热心读者,因此他并不觉得有多稀奇,但同党派的议员里也有父亲的粉丝,这还是第一次,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他直到去世前都在写小说?” “我觉得那只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在他快升初中的时候,父亲因癌症去世。他清楚地记得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微笑着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话还算不错。”他无法理解已经从医生那里收到癌症诊断报告的父亲,为何还说“以这样的方式”。 “我很担心发生大地震或洪水。”体力刚开始衰弱的时候,父亲曾躺在病床上这么说,“会担心是不是因我而起。” 现在回想起来,差不多那个时候东南亚发生了大规模地震,由于伤亡惨重而成为话题。但他觉得不需要特意告知病床上的父亲,所以始终没有提。 最终,父亲反复入院几次后,连一年都没撑过去就去世了。 议员前辈一腔热血地说:“如果再不对当今的政治做些什么的话,这个国家就完蛋了。这个国家现在虽是一片繁荣,却是暂时的。把球投出后,球会画出抛物线然后落下,对吧?而这个下落过程,正是我们所要经历的。不眼睁睁地看着球落到地面,我们的国民是不会理解‘下落’的。即使站在政治家的立场,也只是从现实中转开视线,说什么‘现在还不到下落的过程’。但可惜的是,为了让球再度高高上升,不经过反弹是不行的。” “什么意思?” “要落到地上一次之后才会再往上。” 议员前辈说得情绪高涨,像螃蟹一般嘴边噗噗地吐着白沫。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看到成群结队的人潮。由几十个人组成的一个团体,一齐从旁边的岔路上走来,与主路上的人流汇合。他们的年龄、性别、服装都大相径庭,看起来并不像从事相同工作的同事。是抗议游行之后一起回家吗?可没看到写有主张或诉求之类的东西,既没有标语牌,也没有旗帜。为了不撞上这群人,他开始往人行道靠公寓那边移动。 他一边从人群旁走过,一边观察。 这群人的脸上有着相似的黯然与疲惫,就像枯萎的植物在前进。虽然他们的服装各不相同,并没有制服一般的统一着装,但或许是受光影的影响,看起来都是铅一样的暗沉颜色。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增殖的霉菌。 从旁走过后,他加快了脚步。他想尽早远离这个群体。 身后那堆阴郁的东西像是混合了不安、恐怖与恶意的潮湿之气,躬行于地面,将四周都染成一片乌黑,甚至让人觉得他们会向自己袭来。 “懦弱是会传染的。”他的脑中掠过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是某位心理学家说的,父亲时常这么说着,并为万事担忧。 跟在身后的人群身上就带着所谓的“懦弱”集合体。他不禁觉得,如果不与之保持距离,自己也会被传染。 从公寓前经过,他忽地抬起视线。就在这时,幼儿坠落。 C-3 “就快到了。”司机打着方向盘,发出爽朗的声音。在交叉路口左转,沿直线道路前进。小小的十字路口上信号灯转为红色,商务车停下了。窗外的建筑物上装有巨大的显示屏,正播放着减肥食品的广告——“比您现在的做法更简单、更有效。”车里响起手机铃声,大臣起先以为是自己的手机,但几乎就在同时,秘书官说:“是我的,可以接吗?” 大臣点头后,秘书官按下了手机的通话键,在应声附和了几句后立刻挂断。 “是我委托的人打来的,我让他把当时的报纸一个不漏地查一下。” “发现了什么吗?” “查到十年前的那天,也就是举行世界杯预选赛的那天,东京都内有一名男性被杀。” 大臣皱起眉,没想到会听到死亡事件。 “杀人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吧。” “据说死者是小津选手和宇野选手小学时的学长,足球部的。” 大臣像被人从意料不到的角度戳了一下咯吱窝,突然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是欺负过小津他们的学长中的一个吗?” “在车祸中当场死亡。肇事者没找到,过了十年至今仍是悬案。” “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大臣寻找着合适的言辞。脑海中浮现出小津、宇野和不知长相的学长并排站在一起的画面。他试着去想象三个人的关系,却没能想出清晰的构图。 “另外,还查明了一件事。那位学长似乎参与了非法活动。”秘书官说话的语气依旧像没血没肉的机器。 “非法活动?是贩卖麻药之类的?”大臣说出脑中所想。 “体育赛事赌博。”秘书官回答。 这一瞬间,大臣的脑中浮现出如下光景。 犹如蓝色幕帘的夜空下,灯光绚烂闪耀,舞台上是宛如绿色海洋的球场和设置在草坪上的球门。身穿红色球衣的守门员面前站着身穿蓝色球衣的球员,那人正是小津。他被对手铲倒,刚站起身。调整好呼吸,他看了一眼放好的足球,然后双眼紧盯着守门员。 “小津。”宇野走近他后叫他。 “不好意思。”小津条件反射似的回答。 “为什么要道歉啊?” “按照赌注,今天必须得输,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射门。”在接到球的瞬间,他反射性地开始过人。像是无法忍受禁欲,要将自己的感情引爆一般,完全不考虑后果地直冲球门,毫不理会接到的“输球”指示。 “不,小津,没关系了。”宇野扁平的脸此时显得更扁了。 小津猛地抬起脸:“没关系是指?” “学长的事解决了。”宇野简短地说。像是害怕与之面对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钉鞋,“我看到观众席上的信号了。跟说好的一样,有一排白衣服的男人,那是我们解放了的暗号。” 小津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目光望向观众席。“那么,”他向童年玩伴宇野确认,“接下来自由去踢就好了?” 看见宇野点头,小津露出浅浅的微笑,如释重负。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死与小津他们有关?”大臣摸着鼻子,有些苦涩地说道。 “虽然还不清楚,但从情报上推测,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还不清楚?” “现在正在调查当时小津选手和宇野选手的银行账户资金流动情况。”虽然秘书官说得轻描淡写,大臣却无法轻易接受。这种情报真能轻易入手吗? “小津选手和宇野选手的少年时代都很贫困,因此,据说他们在跟金钱有关的事上都颇有贪念。” “据称吗?” “如果翻阅有关小津的纪实文学,大致都这么写。”秘书官像在讲述昆虫生态般说着他人的人生,“我想问的是,大臣您为什么如此纠结那次点球?已经过去十年了,如今再特地去调查真相又是为什么呢?” “我自己很感兴趣。”大臣回答,“除了这个,我还很介意在那场比赛中,小津是否有某种类似信念的东西。”大臣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或许,我是想了解那时小津有没有面对勇气的考验。” “为什么?” “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那是必须拥有的东西。”大臣在心中默念,所谓勇气,只能从拥有勇气的人身上学到。 没想到真相竟然跟赌博有关,大臣耸耸肩。 “有时候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A-3 球场就像海洋。脚下的绿色草坪轻轻晃动,感觉像站在海中。虽然必须直面点球,但他却有些站不住。距离感已经混乱,原本该在前方的白色球门看起来仿佛跨越了自己,矗立在正上方。球门对面是一张张观众的脸,与其说他们是拥有各自人生的实体,倒更像是没有感情的人偶布景。 球门前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男人,拍着手,张开手臂,忽左忽右地跳来跳去。是守门员,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边的主裁似乎说了什么,但小津听不到。灯光下人影攒动,小津睁开眼看见了宇野。 “你在想什么啊?”他还是小学时的模样,只是多了那时没有的胡须。 宇野对小津说:“刚才的过人好厉害。” “我拼命了。”小津嘀嘀咕咕地回答,他必须在过人之后得分。为什么会摔倒呢?他悔恨得无以复加。 “一片惨白哦,你的脸。”近在身边的宇野像要集中精神感受草坪的触感一般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不镇静。 “我在害怕。”小津也低下头,两人就像害羞的情侣正低头互诉衷肠一般。我被人威胁了——他很想这么坦白,却做不到。那算是威胁吗,还是命令?或者只是商量?他连这些都没搞清楚。 “如果有点球的机会,请踢空。” 男人第一次出现是在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球队远征海外时住的旅馆里。他自称经日本足球协会的相关人员介绍,身穿高级西装,彬彬有礼,还捧着许多主旨不明的合同。“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最终战上,如果得到点球的机会,请不要罚中。” “你是不是想说请罚中?” “请不要罚中。我希望你罚失。” 小津只能笑。 “为什么必须罚失点球?” 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也很不吉利,而且他觉得这个男人很轻率。那次之后,男人又出现在小津面前好几次,面对不予理睬的小津,男人很快增加了条件。“哪怕那场最终战是决定世界杯能否出现的重要比赛也无妨。不过如果在那之前已经确定出线,请忘记这件事。” 小津自然疑心这是在暗示他踢假球,然而男人否定了这一点。“我并不是要你输。过人之后射门得分是没有关系的,通过传球让别人得分,我们也不会介意。大家可以自由地赢下比赛,并为之庆贺。” 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像没有许可就不能庆贺一样,小津有些疑惑。 “我所说的,只是点球。” “你觉得我可能故意踢失吗?” “憋足了劲,却踢出门框范围外的先例要多少有多少。请看一下历届世界杯,过去也有的是天才球员踢飞点球的事例哦。” “我不可以输。” “你可以赢球,我并不是在要求你输球。只要在出现点球的时候罚失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我就不罚点球。” “必须由你来罚。” “你这样命令我,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就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男人回答时始终沉稳,但可以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张口。小津感觉像面对一块钢板,不管问他什么,都会有话弹回。而且这块板正咕咚咕咚地把自己压碎。 “如果你不听从的话,会发生很麻烦的事。你,还有你身边的人,说不定还会有地方发生重大灾害。” 小津笑了。如果踢进点球,就会像按下开关一般,大地晃动,山崩地裂——类似漫画中描绘的连锁反应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什么多米诺效应啊? “故意失败什么的,”小津嘟囔着,“这违背了我的信念。” “就是这样,”男人尖锐地说,“我希望你违背信念。” 坚决不肯点头的小津在某天被押上了车,带到了海边的一幢公寓。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不是绑架吗?我要报警,这是犯罪!虽然他这么叫嚷,对方却充耳不闻,他被关进了无人知晓的大楼里。虽然会有人定期送来食物,却没人可以交流。房间里摆着一排显示器,里面映出的人脸只是一个劲儿地念着“请听从指示”。无法翻窗逃离,他在监禁生活与没完没了的重复影像中渐渐意识混乱。不久后,显示器上开始播放别的视频,各种知名球员踢飞点球的画面循环重复。有普拉蒂尼,巴乔。他们踢飞重要的点球后,观众一片哗然,而天才球员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懊恼、抱头、茫然。小津苦笑着,自己怎么可能被这么单纯的洗脑手段骗到,但这些被无数次回放的画面还是紧紧地揪住了小津的神经。再之后,画面里出现了小津的家人。并不是纪念照片,而像是有人偷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小津不理解对方这样做的意图,却感到越来越不安。 不知过了几天,总之很久之后,西装男的身影才再次出现。 “如果你听从我们的指示,那么监禁就此结束。若你还不愿接受,就永远不会完。” “我接受。”小津把头蹭到地面,“请多关照。”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在家中醒来。他慌忙擦着汗,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但那些记忆鲜明得让他怀疑自己确实经历了那一切。 “看观众席。”宇野的手指刷地指向看台,并抬了抬下巴。小津顺着他看了过去。许许多多观众的脸,数不胜数。“有那么多的人在看着我们,看着你罚点球。大家那么忙,却因为我们的表现或喜或忧,你不觉得这样很厉害吗?” “别给我压力啊。”小津苦笑。 “大家明明不了解我们平时有多辛苦,却会在比赛结束后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是啊。”小津叹了口气,“唉,宇野。” “怎么了?” “如果我故意踢飞点球的话,怎么办?” 出乎意料,宇野并没有笑,他一脸严肃地问:“你被这么命令了吗?” 小津目不转睛地看着宇野。你也是吗?他想问,你知道什么吗?但这时小津却只说出:“我们会输吗?”他想到了西装男冰冷的眼神,此时他觉得输的不仅是比赛,还会输掉别的东西。 晃动的草坪静止了,如波涛般起伏的看台也安静了下来。 “如果我现在罚中点球,”小津说,“会怎样?” 小津的脚边飞出黑压压的手,抓住了他的身体。这可怕的、从草坪中伸出的手像要把他拽入塞满绿色淤泥的沼泽。掉进来就会轻松哦,它这么诱惑着自己。 “我要是现在罚中点球——足球比赛的结果真的会对世界产生影响吗?” “会。”宇野立即回答。 “会是怎样的影响?”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件事吗?我们想要放弃足球的时候。” 他立刻就理解了宇野所说的场景。那既不是世界杯上明星球员魔术般的射门,也不是看过的漫画里登场人物的活跃表现。是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哭着鼻子说再也不踢足球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场景。 “和那个一样哦。”宇野说。 “啊?” “大家会产生勇气。” 不知何时宇野离开了。禁区里只剩下小津一人,连主裁的身影都看不到了。球门在视线前方,小津可以清晰地把握它的轮廓,连弓着身子的守门员脸上逞强的表情都看得清。 足球就在数米远的地方。 小津的脚慢慢离开地面,开始了助跑。他渐渐加速,靠近足球,挥手,膝盖一弯。 脑中,十七年前的光景再度浮现。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宇野一起在宽敞的人行道上经历的那件事。刚看到幼儿在街边公寓的阳台时,他们还不理解事情的状况。差不多有四层楼高的阳台上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称之为婴儿感觉大了些。幼儿从阳台的栏杆中探出头往下看,正当小津喃喃着“危险”时,幼儿的身体咕噜往前一滚,直直落下。小津的呼吸瞬间停止,身体无法动弹。 轻松得就像盆栽落下,幼儿正逐渐接近地面。 有人在跑动。一名身穿西装的男人一边全神贯注地仰天看着,一边冲了过去。他双臂前伸,就像在可怜巴巴地乞讨一般,虽然他的奔跑姿势有些可笑,动作却很敏捷。 小津与宇野只是茫然地用视线追随着他。 或许只有几秒都不到的时间,却足够幼儿坠落。 脑中掠过幼儿与地面撞击的场面,“要赶上啊!”小津在心里呼喊。 幼儿落在了男人的手臂间。 安心与震惊,伴随着暖意在小津的胸口化开。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双手高举,发出了呐喊。身边的宇野也同样举起了拳头,像要高喊万岁。附近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人行道上聚集着几十个人,就是刚从对面走来的那些,服饰黯淡、表情阴郁的他们也和小津等人一样,因幼儿获救的瞬间而兴奋。他们发出不成句的声音,久久回荡的欢呼声并不仅仅是出于放心。有几个人互相拥抱,出色地接住了幼儿的西装男却似乎意识模糊,像是总算从紧张中解脱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兀自颤抖。 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淹没了卡塔尔的体育场,也撼动了小津。他终于发现自己正双膝跪地,上半身挺直,高高地举着双手。踢出的足球在球门里。从体内迸发出的喜悦,混合了观众席上的呼声与震动,化作更为响亮的声音。宇野一把抱住了他。“干得好!”他揉着他的脸笑着说。小津的拳头又一次伸向头顶的夜空。 围在抱着幼儿的男人身边的人们,回味着刚刚在眼前上演的一幕,都紧紧地握住拳,露出了开怀的表情。还是小学生的小津与抱着足球的宇野对上视线,同时用力地点了点头。 欢呼声久久不歇,拳头始终高举。 C-4 “是干事长打来的吗?”秘书官问。大臣一边收起刚挂掉的手机,一边含糊作答。 干事长说的还是同一件事。“为成善业,您必须做出决断。虽然您的证言会伤害到一个人,但反过来想,只要一个人受伤害,事情就解决了。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太平。” 大臣无法做出判断,再次拖延着没有回复。 到达政府大楼,他们立刻穿过自动门,朝建筑物内部走去。在走廊尽头的墙边停下等电梯。 “你认为小津他们真的参与了赌球吗?”大臣忽然对秘书官抛出问题。 秘书官扫了一眼大臣,说:“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就情报来看是这样的。” “如果不分析情报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秘书官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是因为生气,也没有动摇或困惑,他只是在认真地思考答案。 “我不是很了解小津选手他们,只是……” “只是?” “我知道大臣最近在害怕某些事。” 大臣的目光从电梯的楼层显示屏上收回,秘书官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他继续说道:“我很担心。” 大臣感到出乎意料。“你在为我担心?” 秘书官不可思议地反问:“您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吃惊?” “我在害怕。确实是这样。”大臣不打算虚张声势,“我父亲经常说:‘懦弱是会传染的。’这好像是某位心理学家说过的话,很有说服力。懦弱与恐惧都是会传染的吧。一个人遇到挫折后,如果因为恐惧而蹲下的话,他身边的人就都会如此。连锁反应,最后谁都不再期待未来。我觉得父亲的小说或许都是黑暗的,虽然我没看过。” “您都没看过您父亲的小说吗?” “那种在家里都很磨蹭的男人写的小说,谁会想看?” “他在家里很磨蹭吗?” “好像还出过轨。”大臣揉了揉鼻子,露出了笑容,他想起父亲曾在病床上坦白出轨的事。当时他说反正都这样了,出轨的秘密不是该带去坟墓吗?父亲却反驳道“要和秘密生死与共”。“据父亲说,有一次出轨对象还打电话到家里。不过那时母亲碰巧看到地板上有只蟑螂,吓得逃到了二楼,接电话的是父亲,于是天下太平。他笑着说,那一次用光了他所有的运气。” “真该感谢那只虫子呢。” “不过父亲似乎立刻就把它砸烂了。”大臣耸了耸肩说。 “您刚才说的那句话……”过了一会儿,秘书官低声嘟囔。 “哪句?” “懦弱会传染。” “啊,那个嘛……” “您父亲曾在作品中引用过。” “看来他非常中意这句呢。因为他特别爱瞎操心,我也很理解他会对这句话产生共鸣。” “不过,还有下文哦。” “下文?” “心理学家的这句话还有下文,他全都引用了。” “下文吗?” “‘并且,勇气也会传染。’” “啊?” “‘懦弱会传染,并且,勇气也会传染。’”秘书官说着扶了扶眼镜,“这是心理学家阿德勒说的哦。” 大臣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秘书官,觉得在那张面无表情、像人皮面具般的脸上也感受到了笑意。 “是吗……”他应了一句。 “二十七年前,大臣救孩子时的勇气恐怕也传染给了别人。” “你也相信这个吗?”大臣凝视着秘书官问,“相信那么幼稚的话。” 秘书官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怎么说呢……只是,如果这种堪称幼稚的想法,却成为实际生活中指导人们行为的心理准则,那再说它幼稚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臣沉不住气了,目光游移到秘书官的右手,发现他的手指上有一个很大的手术疤痕。 “这个伤是?” “这个吗?”秘书官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我小时候喜欢摆弄妈妈的缝纫机,结果把手指缝了起来。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呢。” 大臣眨了眨眼,怔怔地盯着秘书官。接着,他退后一步,检查起秘书官的脖子后面。虽然稍微偏离了颈椎的位置,但确实有一道疤痕。秘书官用手摸着那道疤痕。 “该不会是叼着牙刷摔倒后,牙刷刺进去了吧?” 秘书官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右眼,说:“我小时候还因为打游戏过度,导致眼睛辨别颜色的机能出现异常。” 大臣越来越困惑,又问:“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 “你被吸到电视机里以后,是怎么回来的?” “那次可麻烦了。”秘书官忍住笑说出这句话时,电梯发出到达楼层的轻微响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