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第一节 安静是真的,不过那是因为没客人的关系。而且这次的视野差劲透了。明明说实话也无妨,可是孝史却光捡父亲爱听的话来说,让自己变成一架自动说谎机。 基于生意往来,太平和那家合资企业旗下某公司某部门的某位课长稍有接触,于是他坚持说:“人家出自好意,愿意帮你安排他们关系企业经营的饭店,还给我们优惠呢!”我儿子就要考试了,东京某大企业里的朋友特别帮我们介绍了好饭店——太平一心这么想。 旧蒲生邸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四月二十日 孝史无聊地发呆,无意间看到电梯右侧墙上挂着相框,就藏在不起眼的观叶植物后面,不由得觉得奇怪。 老饭店的老电梯迟迟不肯下来,一直停在五楼。可能是客用兼业务用,清洁人员推着装了床单和卫生纸等物品的推车进了电梯,顺便就地清扫也说不一定。 正因为害怕面对这样的现实,太平没有到东京来。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足够的自信与宽广的胸襟叫儿子不去依靠东京大企业的“朋友”,反过来对他说:你就去参加考生住宿方案吧!选你喜欢的饭店住,不要怕多花钱。 说到吃饭,平河町一番饭店并没有咖啡厅提供餐点。谢天谢地,幸好没有。 日俄战争结束后返回陆军大学,获天皇颁赐军刀,毕业后服务于军务局军事课,尔后顺利晋升,历任步一旅团长、参谋次长等职,于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四月荣升陆军大将。然翌年因病退任后备军官,后因病情复原状况不佳而退役。退役后投身于著作与军务研究,于后勤补给相关军略尤有心得,然于两年后之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日,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嘱自决。该遗嘱中对当时陆军内部派系斗争,及青年将校起事的原因之所在,即军部的政治介入与专擅深表忧虑。自杀事件发现当时因遗族的顾虑,未予公开,但战后蒲生邸出售后于大将的书斋中起出,目前真迹仍保存于惠比寿之防卫厅战史资料室。 ——摘自昭和七年十二月出版《普通科用小学国语读本》 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是某合资企业的资产,总公司位于东京赤坂,组织复杂,资本雄厚。对这家企业而言,平河町第一饭店就像盲肠一样,只要没有什么害处,也不必特地处理掉,如此而已。 和现在截然不同。 “饭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小餐馆,上次也讲过嘛?我就是在那里吃饭,还喝了味噌汤。” 孝史把上次住宿时说的谎重复了一递。只要母亲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想来平河町一番饭店住,就不必担心谎话会被拆穿,所以说说谎也无妨。 人物下方写着这行字。照片旁还有一大段文字,同样是以拙劣的笔迹写出来的。 不止是孝史,连母亲、小他一岁的妹妹,还有父亲的部下都一样,经年累月地养成了这种讨好太平的习惯,尽管心里觉得老大不耐烦。 孝史突然感到坐立难安,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床头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原来是柜台服务生,说是外线电话。是爸爸太平打来的。 “喂?”话筒里传来的招呼声,带着晚餐小酌时酒精的味道。 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个下巴削瘦、神情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尾崎家的男性胡子都不怎么浓,这是遗传。不过,眼睛的话,倒是经常有人说他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加上深深的双眼皮,小时候让他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换掉这双眼皮。讽刺的是,妹妹却遗传到父亲的单眼皮,自从到了父亲所谓的“爱漂亮的年纪”,就一直对这点忿忿不平,直嚷着说哥哥好奸诈、不公平。那种说法,简直就像先出生的孝史在母亲肚子里把母亲好看的部分都挑走了,把难看的全留给她似的。 上次住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有这种东西,大概是那时候整个人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吧! 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五点。一楼大厅人影全无,也没有半点声响。这里虽然不算高级,倒是十足的安静。还好够安静。这样的地方,如果再加上柜台后面员工办公室传来的有线电视的声音,那么,不管是装潢还是设备,就跟故乡郊外的汽车旅馆一模一样了,差点就莫名地勾起他思乡的情绪。 尽管有这些原因,但是老爸最想做的,恐怕是利用那个“朋友”吧!在老妈和妹妹、员工面前拨打东京大企业的总机,指名要找那位课长,嘴里说着:“我家小犬这次要考大学了,所以想在东京找家饭店住上十天左右……啊,是吗?可以麻烦你吗?哎呀,那就先谢谢你了!”想让他们看看他和东京朋友的交谈有多热络,让他们听听他豪爽的男子汉口吻,向他们表示自己可不是区区的乡下土老板。 想到这里,孝史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本饭店所在地,战前原为陆军军官蒲生宪之大将之府第。 服务生隔着柜台将旅客登记簿推过来,尾崎孝史把行李袋放在脚边,拿起原子笔。那只笔又粗又难看,笔轴上面还印着“风见印刷”这家公司的名字。客房里也有这种笔。换句话说,凡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即使只住一晚,也都会晓得这家饭店用的传票、便条纸等等是由哪家公司承办印刷的。这件事,对风见印刷也好,对饭店也好,对客人也好,究竟有没有意义,实在是令人怀疑。 房间钥匙已摆在眼前。孝史倏地回到现实,接过钥匙,提起行李袋,朝着唯一的一部电梯走去。柜台服务生没有再开口说话。 可能是感觉到孝史的视线,中年男子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交会。然后,他又缓缓地转身朝向柜台,右手握着那支粗粗的原子笔。面无表情的柜台服务生在这出稍纵即逝的活剧上演期间,也始终表情木然,呆立在柜台后面。视线既没有望向中年男子,也没有朝孝史看。 蒲生邸。这么说,这个地方原本是私人住宅了。难怪这幢建筑物虽然有博物馆似的外观,看来却不是很大。 “啊,是我。”孝史回答,“我平安到饭店了。” 大将的遗书不仅对战前我国政府、军部之状况与问题有着犀利深入的分析,甚至连最不利的状况,即对美开战与败北均在其预料之中,并对军部之专擅提出谏言,其先见之明令人惊异,至今仍获得史学家极高的评价。 孝史心里很清楚自己父亲这种胆小得无以复加、虚荣得无可救药的个性,而他也无法打从心里感到厌恶。 从二〇二号房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紧邻饭店那幢破败的四层楼商业大楼的外墙和排气管口而已,室内几乎没有阳光。视野可说是这家饭店唯一的可取之处,然而这次与上次的差距如此之大,虽然可能只是巧合,但孝史总觉得这是一种暗示,所以觉得更郁闷了。把行李往床上一扔,跟着整个人也扑上去,然后翻过身来平躺,瞪着天花板。 “请签名。” 总之,对企业来说,这里只是一块地。能在这片邻近皇居的地段拥有一块饭店大小的土地,虽然不大,但对大企业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孝史心想,假使泡沫经济多撑个一年,这里八成已经被拆掉,四周类似性质的大楼也一并被收购,改建成新型办公大楼之类的建筑。说穿了,平河町第一饭店是饭店的墓碑,这里的工作人员只不过是守墓人,在这里看守饭店的遗骨,直到饭店改葬,这里夷为平地的那一天到来。要投宿到这种地方,也真不容易哪! 办理住房手续时站柜的服务生,正好是两个星期前办理退房时帮忙结帐的那一个。当客人的马上就认出来了,对方却好像没有发现,不过,也可能是基于职业习惯,发现了也不形于色而已。 明天的测验从上午九点开始,八点开始报到。母亲说早上六点半会打电话叫他起床。这跟上次来考大学时一模一样。孝史说请饭店柜台叫就可以了,母亲却小声解释:“可是,你爸爸就是啰嗦啊。” 蒲生大将生于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千叶县佐仓市,为农家长男。自幼学业与武艺兼优,于当地中学毕业后投考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就读于陆军大学,期间适逢日俄战争爆发,出任中队长,于前线表现杰出。 上次来东京的时候,孝史以为太平会开口说要一起来。他心里还想,万一老爸真的跟来了,实在很烦。结果,太平竟然说怕打扰他用功,答应让他单独成行。 这家伙背地里是怎么想的?孝史开始想象。哦,这个考生又来东京了。这次大概也是来考试的吧!不过,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日,快月底了。国立的就不用说了,大部分私立大学的入学考应该也差不多结束了。这么一来,是国立的复试啰?还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非考上一家不可,即使是那种念完四年也没有什么价值,只能在履历表上填个名字就算数的学校?或者是专门学校呢?再不然…… 因为,站在柜台的那位新客人——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实在是太“灰暗”了。是的,就是“灰暗”两个字。他的所在之处,好像是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一样,暗蒙蒙的。本来,大厅的照明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是亮着的。可是,却只有柜台那个角落像是染上一层淡墨。 为什么非得这么顾虑自己父母亲的感受不可? 真不吉利。孝史奋力从床上跃起,下床来。出去走走吧!晚餐时间到了,喉咙也渴了。 不,他应该想都不愿想吧! 经过上智大学附近时,孝史本来已经准备进一家看来像大学生常去的咖啡店,却因为似乎会产生自虐性情绪而作罢。最后,他在速食店解决晚餐,喝了咖啡,在路上看到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零食,拎着塑胶袋回到饭店。时间正好差不多快七点。 他走到相框旁边,拨开观叶植物的叶子,抬头仔细看。 下面那张照片拍的是一幢旧式的洋房。建筑物的中央是座有个小小三角屋顶的钟塔,左右差不多完全对称。建筑本身是两层楼,两端看来都设有类似阁楼的小房间,只有那个部分形成梯形,开了圆形的窗户。相片的右手边可以看到烟囱,所以应该有壁炉吧。因为是黑白照片,不易辨认,不过看来屋顶部分和窗框应该是白的,而建筑物的其他部分好像是红砖,到处都看得到砖块脱落或发黑脏污的地方,想必是幢老房子。窗格子格得很细,窗后隐约泛白,应该是窗帘。正面玄关是半圆形的拱型,前面有数阶台阶。爬上台阶之后,是对开的门。前庭有草坪,花木扶疏,虽然聚焦有些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有小花坛,花朵零零星星地开着。 对了,刚才有一下子视线跟他对上,他的表情和眼神也好灰暗。不过这是指情绪上的“灰暗”。那种表情好像要去参加丧礼似的,实在形容不太出来…… “学历啊……”望着灰灰脏脏的天花板,孝史在心中喃喃自语。 后来换成母亲听电话,问孝史有没有好好吃晚饭。其实,一直到最后一刻,母亲仍在不忤逆父亲情绪的情况下,主张孝史应该参加考生住宿方案。 电梯没有停下来,直接通过这一层楼。孝史有一种复杂矛盾的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想再看看他的长相。那种好灰暗、好灰暗的表情,灰暗得好像会传染给自己似的。 说来实在没道理,因为在至今五十年的人生中,早该跨越那道障碍,然而他却办不到。所以,他把问题留给唯一的儿子孝史解决。 不过,这种洋房的照片怎么会挂在这里?这个疑问,往上看另一幅相框里的照片就得到解答了。 因为少了这个东西,人生绝大部分都在失意中度过——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他老爸。自以为大半辈子备尝辛酸屈辱的老爸。而孝史,身为唯一的聪明儿子,为了父亲,为了明年卷土重来,明后天将接受补习班的测验。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奇怪。 那天晚上,孝史没睡好。他实在没办法不去在意电梯的声音。 那是一张人物的照片。一名初老的男性,身穿军装,肩上挂着肩章,胸前别着勋章,正对着镜头。他的视线微微上扬,可能因为这样,表情显得有点恍惚。照片中的主角坐在椅子上,只有上半身入镜,即使如此,他那轮廓分明的威严相貌,再加上结实挺拔的肩膀,依然充分表达出雄纠纠气昂昂的军人风采。 ——是我眼睛有问题吗? 那时候,仿佛东京这个城市已在自己的掌握中,甚至连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可是,孝史也没能符合他的期望,至少今年没有。因为孝史报考的每一所学校、每一个学院都落榜了。 狭小的电梯里有股淡淡的厕所芳香剂味道。孝史不由得苦笑,顿时又泄了气。 在这里遇到别的客人,连这次是第三次。上次还是因为连住了十天才遇到的。孝史的眼睛自然而然被新客人的背影所吸引。突然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孝史心想,我生来具有什么样的光芒呢?是不是像头上那盏廉价小旅馆的日光灯所散发出的黯淡光芒呢? 挂在墙上的是两张照片,上下并排,框在样式相同的相框里。照片好像很旧了,已经褪色发黄。大小差不多是6×4尺寸。 这次住的是二〇二号房。上次来的时候住的是顶楼西北角的五〇五号房,房间本身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唯有窗外的景色美不胜收。对于一个在短短十天的逗留期间内必须到五所学校六个学院应考的考生而言,这样的美景实是令人欣喜。考完试回到房间的黄昏时分,从西侧的窗户眺望出去,只见围绕皇居的森林枯木褐黄与深绿交错,一轮大大的夕阳缓缓落下,一整天的疲倦也跟着从体内融解、抽离。 待在故乡家里,他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认识一个大人物,特地为了考大学的儿子,在东京的黄金地段准备了一个饭店房间;就可以向别人炫耀——我们家孝史不必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去参加东京的商务旅馆搞的那些考生住宿方案了。 回到二〇二号房,坐在床上,打开刚买来的低卡可乐。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时远远传来电梯运作的嗡嗡声。一定是刚才那名男子要进房间了。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孝史摇摇头,“请给我钥匙。” 孝史眨了好几次眼睛,揉了揉眼皮。但是,那位客人四周依旧是一片昏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光影造成眼睛的错觉吗?这种经验还是第一次。 好可怕。得赶快找回自我才行。 太平说,这家饭店可算是一种幽灵公司,饭店搞出来的赤字发挥了绝大的功效,好让那家合资企业确保整体收益云云。但是,这是个笑话。其实,经营这里所需的费用,再加上这里赚取的微不足道的收益加起来,还不到那家企业一整年用途不详的支出的百分之五。 正当孝史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柜台来了新客人。之前那位柜台服务生照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客人填写住宿登记表。 太平说,实在很想问你明天的考试有没有把握,可是不想造成你的压力,所以就不问了。孝史默默地笑了,这样不就等于问了吗。 不可以再一直想着这种事。见到每个人都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这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被害妄想症了。不但如此,每当陷入这种妄想的时候,脑细胞都会反射性地全体总动员,思考着万一对方说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损人,该怎么还以颜色。真是有病。 这么说,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就是具有“负的光芒”啰?他不是绽放光芒,而是把光给吸走?还是散播黑暗? 孝史战战兢兢地提起脚步,穿过大厅。他没来由地觉得,如果自己不通过这里,并且搭电梯上娄,那名中年男子一定会待在柜台不走。当电梯下来的时候,孝史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匆匆进了电梯。 “是吗,很好很好。这次的房间怎么样?”父亲以他天生的大嗓门问。 又,本饭店创始人小野松吉于昭和二十三年购得蒲生邸之际,得知大将遗书一事,对已故蒲生大将之人品及其慧眼深感敬意,自创业之始即于馆内公开展示大将之肖像与经历,以兹赞扬。 他站起来,走进狭小的浴室。照了一下镜框生锈的小镜子。 因为她认为:“那种方案一定也会注意考生的饮食的。”所以现在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民生问题。 孝史放下笔,付了饭店要求的订金,服务生便说:“我带您到房间去。” 孝史往皇居护城河的方向走去,爬上三宅坂,在半藏门左转,从曲町走到四谷,绕了一大圈,享受一次漫长的散步。气温虽低,但因天气晴朗也没有风,穿上厚外套,就不觉得冷得难受了。 和刚才完全相反的例子,他倒是曾经经历过。例如,当某个人一现身,整个房间便顿时亮了起来。脱俗的美女、团体中的万人迷、当红的艺人等等——所谓会发出“光芒”的人物,便拥有这种力量。 如果是我的话——对了,假使每年都谈那种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大恋爱,然后每次都被狠狠地甩掉,连续被甩上十年,我的表情搞不好就会变成那样。只要遭遇没有那么凄惨,我这辈子应该跟那种表情无缘吧! “房间大不大?景色好不好?” (这里以前是军人的房子啊……) 不管是不是,跟孝史都扯不上关系。尽管不知道以前情况如何,至少对现在这家饭店来说,那位人称蒲生大将的人物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否则那些相框也不会被挂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了。 “房间很舒服啊!而且又安静,能住这里真好。从窗户看出去,就是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呢!” “谁叫他瞧不起我!他们全都在笑我!” 旅馆房间虽小,因为没有家具,就天花板的高度看来还算宽敞。在靠近正中央的位置,有个洒水器突兀地凸出来,感觉从来没有启动过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到处都垂挂着丝状的灰尘,随着空调形成的微弱气流摇晃。要是睡着的时候掉在脸上,吸到鼻子里去,一定会做可怕的恶梦。好比不但大学落榜,连补习班的测验也没通过之类的梦。 等到电梯门关上,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孝史忍不住松了口气。 你啊,凭你现在的身分,有资格说这种风凉话吗?明明每个考试都搞砸了,未来没有半点指望,独自跑来住这种饭店的人还敢说。 东拉西扯地讲了十分钟左右,孝史挂上听筒,觉得好累。 找到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的,是孝史的爸爸尾崎太平。其实,与其说是找,不如说碰巧知道有这家饭店。但照他本人的说法则是:“爸帮你找到一家很好的饭店,可以让你静下心来用功哦!” 自己一味地想象,一味地生闷气。再这样继续下去,最后的下场八成是拿菜刀捅路过的行人,而且当警察抓着自己的手臂往警车拉扯的时候,还会一路不停地大吼大叫: 连这时候自卑都要来露脸。孝史对自己苦笑。 在框内空白部分有一些笔迹拙劣的小字。 穿过噪音刺耳的自动门,踏进大厅。这家饭店的好处就是拎着塑胶袋也不用怕吵到别人,这点倒还不错—— 这时候柜台服务生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于是孝史明白了:啊,原来这家伙也记得我啊。他只是装作不知道,其实根本就认得。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孝史上次并不是只住一、两晚而已。 由于字迹难以辨认,孝史自然而然地贴近相框,睁大眼睛凝神细看。直到听到身后电梯门关闭的声音,才猛地回神转过身来。好不容易才下来的电梯因为没有乘客,一直停在那儿。孝史匆匆提起行李,按钮进了电梯。 可是,如果太平真的一起来到东京,亲眼看到这个房间的话,会怎么样呢?他就必须面对内心害怕的事——事实的真相——他在大企业的“朋友”其实是最基层的小职员,而自己只不过是连找个饭店都要靠这种小职员帮忙、让人家在背后窃笑的小角色,只是个乡下小公司的土老板。 第二节 尽管睡眠不足,第二天的考试却考得相当不错。 可能是因为第一科就解决了他最怕的英文。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太心急,脑袋反而不管用,试题只答了一半时间就到了。由于平安考完这一科,接下来考的科目就轻松多了。 考试在下午二点多结束。孝史虽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得意忘形,心情却还是悠哉了起来,便直接到银座去看电影。他看的是《侏罗纪公园》。现在才来看去年秋天超级轰动的名片,感觉不免有点怪,可是在家里,他的立场让他有所顾虑,始终不敢上电影院。 电影播映完毕,灯也亮了起来,这时孝史才发现坐满三成位置的观众大多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多数是情侣或朋友结伴而来,其中掺杂着几个穿西装的身影和游民模样的男子,这些人不约而同地一个人跑来看电影。 孝史让七嘴八舌边聊天边爬楼梯的年轻人先行通过后,正想往出口移动时,他发现昨天看到的那名男子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一角。 这次总算没有吓到后退,但他还是不由得停下脚步。 当下,孝史还以为他是尾随自己而来,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在平河町一带想看电影,银座是最方便的地点,而且这部电影实在不错,一定只是巧合。 可能是电影院里灯光本来就暗吧,男子周围灰暗的程度感觉上并没有昨晚在饭店里让他大吃一惊般那么严重。只是,他营造出来的气氛是够灰暗的了。光是看着他,心情就阴郁起来。这就是负的光芒——孝史又开始思考。 这时候,男子也注意到孝史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朝孝史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也不自然地稍微笑了笑。 孝史也机械式地点头。接着又继续开始走上阶梯,满脑子只想着,原来他也记得我!要是他跑过来跟我说话,该怎么办? 不过显然是杞人忧天了。男子面向着什么都没有的银幕,像个要接受面试的学生坐得直挺挺的,动也不动。他穿着昨天那身不成套的西装和长裤,端端正正地并拢的膝盖上摆着远食店的袋子。看样子是在等下一场播映,要再看一次电影特效重生的恐龙。他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些恐龙吧! 孝史低着头走完台阶的时候,耳边正好传来一群人的对话。 “喂,那个坐在最后面的中年人,你们不觉得他很恶心吗?”有个女孩说道。 “他的脸色真是灰暗得可以。”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另一个女孩插进来说,该不会是色狼吧,最先开口的女孩马上接着说: “他不止是灰暗而已,我觉得看到他的脸,感觉简直跟听到刮玻璃的声音没两样。” 没错……你的形容虽然残酷,却一针见血。孝史心想。 他回头看。话题男主角孤伶伶地面对灰色的银幕坐着,显得一脸安心——至少,银幕不会因为讨厌他而罢演——在孝史眼里呈现的是这样的景象。 离开电影院,孝史为了找地方吃晚饭,在陌生的银座四处晃。最后,总算在和光百货公司附近找到一家拉面店。 如果考上补习班,就要离家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一来,应该会很快熟悉东京这个地方吧。要住哪里,他心里已经有谱了。其实,这也是父母亲决定的。 今天考的那家补习班,还有明天准备要考的那一家,两家都在御茶水这个地方。父母亲的意思是,既然要在这里补习,最好是住在走路就可以到的范围内,具体的地点就是神保町。大约五年前,母亲那边的表哥重考的时候,也住神保町的公寓,上御茶水的补习班。据说这样非常方便,所以打算让孝史照着表哥的路子重新走过一遍。 这位表哥虽然重考一年,后来却考上庆应大学的法学院。可能是想沾沾他福气吧,再加上母亲说,既然不可能自己开伙,不如住在外食方便的地方,她也比较放心。 这样的地方,房租恐怕贵得吓人。太平叫孝史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可是孝史心底却存在着一种压迫感——他欠父母的钱越滚越多了。 朋友当中有人说:“真羡慕你,有这么慷慨的爸妈。”“你就用爸妈的钱来玩嘛!”或许就现代的考生而言,这样的想法才正常。可是每次听到这种风凉话,总让孝史觉得不是滋味。那种不服贴的感觉——举例来说,或许跟获选为奥运国手的运动选手听到一般人说:“真羡慕你,到国外远征还有国家帮你出钱。”那种感觉很类似。 即使如此,离开家一个人生活——这件事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所以,孝史格外希望能通过补习班的考试。他认为今天的考试顺手之所以会让他感到轻松不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逛逛书店,到百货公司的家电卖场瞧瞧单身生活用的电器,耗掉孝史不少时间。等到天差不多黑了,他才准备回饭店。 本来打算从银座站搭丸之内线到赤坂见附,再换乘半藏门线,可是却因孝史想事情想得稍微出了神,错过了人挤人的赤坂见附站。他心想与其搭反向车回头,不如干脆从四谷走回去。孝史出了站来到外面,今晚正好循昨天散步的路径倒着走回去。白天天气很好,晚上天空也没有半朵云,星星闪闪发光。东京的夜空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一路走到半藏门的十字路口,来到护城河边,就看到国立剧场的另一边停着一辆电视台的转播车。本以为是在转播国立剧场上演的戏码,靠近之后,却看到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女记者手里拿着麦克风,一面沿著名为三宅坂的坡道慢慢往樱田门的方向走,一面指着国立剧场,不知在说些什么。原来是新闻节目。 不过,报导却没有急迫的感觉,看来并不是突发事件。有些行人故意挑转播车停靠的那边走,孝史却走在护城河这边。 在他前面两、三步的距离,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性并肩慢慢走着。两人都穿着正式的大衣,大概是在附近公司的上班族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位说了跟孝史类似的话,显然是觉得转播车的灯光很刺眼。 “可是,这里会有什么事?”另一位回答,“国立剧场哩!” “这年头,谁又料得到哪里会出什么事呢!”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的同伴附和着,然后突然提高了音量。 “啊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怎么了?” 连带引起了原本正准备超前他们的孝史的好奇心。这位伯伯,你知道什么了?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 “什么那个……?” “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就是二二六事件啊!” 于是另一位也大声回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啦对啦!” 二人的脚步放得更慢了,远远望着边说话边移动的女记者。 “那时候她都还没出生呢,竟然也来报导。” “终战五十周年快到了,电视台也开始零零星星地播放各种相关节目。”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跟二二六有关的东西吗?” 其中一人的手朝国立剧场比了比。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在后面竖起耳朵偷听的孝史,差点就忍不住“哦!”出声来。 原来是二二六事件啊!挂在饭店里的蒲生大将的生平事迹,好像也提到过二二六哩?而且还提到大将就是当天死的。 这么说,不就是明天了吗?明天就是战前那个地方的主人的忌日啊。虽然是巧合,但说实在的,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点毛毛的。 话说回来,二二六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既然新闻节目都加以报导,可见相当有名。历史课教过吗? (可是啊……) 走在前面的二人,年纪应该比父亲太平更大吧,连那一代的人都要花点时间才想得起来,更不用说孝史这一辈的人了,连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可万一要是下了,就冷得叫人受不了啊!” 二人一路交谈,沿着护城河走去。孝史在三宅坂的路口和他们分手。转播车的灯光依然将附近照得有如白昼。 跟昨天一样,晚上八点一过,太平就打电话来了。听到考试考得很好,高兴极了。 “你考大学那时候,一定是太紧张了。放松心情去考,一定考得上的,你有那个能力。” 太平的心,早已飞到明年春天去了。 孝史昨天还想着临时抱佛脚也抱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一点用功的心情也没有,不过大概是今天的成果让他重拾了一点自信,贪心了起来,开始希望能够以更轻松、更好的状态来通过明天那一关。他不像昨天那样连衣服都没换就上床,而是拿出塞在书包里的参考书,在书桌上摊开来,开始用功。一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抬头看钟,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他吃了一惊。只要有心,我的定力也蛮强的嘛! 这时,孝史突然很想喝热咖啡,罐装咖啡也没关系。所以他决定穿上外套,到外面去买。 平河町第一饭店里没有设置自动贩卖机。显然是故作姿态,表示这里可不是商务旅馆。可是他们没有自动贩卖机,却也没有客房服务。所幸,半藏门线的车站旁有贩售热饮的贩卖机,所以孝史一点也不介意。 外面果然寒气逼人。可能是入夜后起风的关系,北风迎面刮过来,吹得耳垂好痛。孝史跑步过去,又跑步回来。今晚的柜台服务生不是面无表情的那个,换成一个小个子、圆脸的老先生。不过,对于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的客人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两人倒是如出一辙。孝史小跑步通过柜台。 他搭电梯上了二楼,来到穿堂。要回二〇二号房,必须在前面那条走道左转。右转的话,沿着走道依序是二〇三、二〇四、二〇五号房,走道的尽头是紧急出口,金属制的安全门平常都是关上的。 本来正准备往二〇二号房走去的孝史之所以会朝右边看,是因为感觉到有冷风从那个方向灌进来。安全门好像打开了…… 映入孝史眼里的,是朝里打开的安全门,以及门外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人站在那里,身子朝栏杆向外探的背影。孝史对那个身形瘦小而穿着整齐的背影感觉非常眼熟,对那个后脑勺也很熟悉,因为白天在电影院里看过。 是那个中年男子。一身和白天相同的衣服,连外套也没披,冒着大半夜的寒风,在逃生梯的平台上到底在做些什么? 歌手中森明菜曾经有一首畅销歌曲,歌词里有一句“在二十五楼的紧急出口,迎着风剪指甲”。父亲有个在大型建设公司从事高楼建筑的朋友,经常拿这句歌词来消遣。 “我是不晓得她是在饭店还是什么大楼啦,不过谁有闲情逸致在二十五楼的紧急出口剪指甲啊!既然有风,一定是在外面的楼梯嘛?没系安全索,连一步都走不了。别说走了,我告诉你,连门都打不开。” 那时候,他们只是笑说:“这家伙真没情调!”,但是现在孝史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脑袋里想起的却是这件事。大叔,你在剪指甲吗? 尽管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却还是观望了一阵子。今晚,不知大叔四周看起来是否还是很灰暗?还是因为站在那里,看不太出来?孝史心想。只见他光是杵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也真蠢。 孝史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转身便往二〇二号房走去。到了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时候,为什么会再度回头去看紧急出口,连孝史自己都不明白。表面上或许只是“大叔会不会是在剪指甲?”的单纯疑问,但在内心深处可能对“有人半夜站在逃生梯上”这种再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情景,拉起了小小的警报。再加上男子那张灰暗的脸。孝史突然想到,那不就是想自杀的人的表情吗! 不久之后,孝史将会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进房间前的那一刻是否曾再朝逃生门看那一眼。这个小小的动作,便是他本人的生死交界。 但是现在,孝史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他是在心里浮现的一个小小冲动的趋使下,才突然转头朝那边看。就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那个大叔,真是个怪人…… 孝史瞪大了眼睛。 转过头去的时候,那名中年男子的确在那里,还站在平台上。可是下一秒钟,他却往栏杆的方向大大地踏出一步。在孝史看来,是踏出去了。至少,看起来是往那个方向移动了。不是上楼梯,也不是下楼梯;不是往左,也不是往右;不是退回走廊这边,而是向栏杆的另一边。 那边,只有一个小小的缝隙,再过去就是旁边的大楼。而那下面,有的就只是饭店垃圾场光秃秃的水泥地面。 水泥地…… 那一刻,在距离目瞪口呆的孝史眼前不到十公尺的地方,那名中年男子的身影,就这样从逃生梯的平台上消失了。 大叔跳楼了! 一想到这一点,孝史拔腿就跑。在铺满寒酸的地毯的走廊上飞奔,一路冲到平台上,冲到栏杆前。势头之猛,万一一个没控制好,连他自己都可能会顺势滚到栏杆外。真是有惊无险。 他就这样靠在栏杆上,勉力把上半身探出去,盯着水泥地猛看。 苍白的人工灯光从建筑物的缝隙透过来,把水泥地照得惨白。在孝史面前是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垃圾箱。由于他伸长了身子拼命向外探,放在钢架上那些大大的蓝色垃圾箱简直就在他眼前,近得几乎可以闻得到靠在角落那把脏兮兮的拖把发出湿湿臭臭的味道。 没有半个人。根本没有人掉下去。 孝史屏住呼吸,直接抬头仰望楼梯上方。结果他看到的,是做了防滑处理的金属制楼梯的里侧。在一级级通往三楼平台的最上面一层台阶,黏着一块口香糖,不知道是谁在很久以前黏上去的。 接着他往下看。逃生梯在这个平台上转了一八〇度,继续往下通到垃圾场。万一发生火灾,每个客人得设法从垃圾箱之间的缝隙挤出去才能逃生。因为通往饭店小型专用停车场的一扇上了漆的门,就在垃圾场的另一头。 没有半个人。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即使如此,孝史还是下了楼梯。拾级而下,感觉到冬夜里垃圾场的臭味还是一样刺鼻。他通过垃圾场,检查每一个大垃圾箱之间的空隙。如果那个中年男子真的躲在这里,那才真的会把人吓到心脏停止,可是,孝史还是宁愿他真的在这里。就算找到他时的状况再怎么诡异,总比找不到好。 从垃圾场这边打开门,看了看停车场内部。只有一辆白色的COROLLA像被弃置似地停在那里,却不见任何人影。孝史往回走,沿着逃生梯从一楼爬到五楼,还是没有半个人。 那么,刚才是怎么回事?是错觉吗?那个大叔跳楼,是我看错了? 孝史用力甩甩头,双手敲敲太阳穴。这个习惯是被太平传染的。他父亲工作一遇到瓶颈,就会三不五时这样申斥自己,嘴里还念念有辞,以前遇到电视影像有问题,只要这样打一打就好了,脑袋不灵光,打一打也会比较管用。 但是,孝史的眼睛和大脑都主张它们刚才看到的不是错觉。 到柜台去好了。可是,要怎么说呢?有个客人好像从逃生梯跳楼了。咦?那,他掉到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啊,他就像烟一样凭空消失了—— 孝史再度摇头。可笑,太可笑了。这种可笑的事谁做得出来啊。 孝史决定回房间。先把咖啡喝了再说吧。虽然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口渴得要命。 从五楼进了电梯,孝史按下三楼的按键。到了二楼,电梯门打开。 在他眼前,站着一个双手插进西装外套口袋的人。就是那个男子! 第三节 孝史吓了一跳,对方似乎也一脸惊讶。当他们面面相觑时,电梯发出刺耳的噪音,门开始关闭。孝史反射性地按了电梯里的“开”键。 门打开了。但是,男子一副因为孝史在里面就不敢搭的样子,伫在那里,要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 他避开孝史的脸,目光一直向下。这时孝史才总算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露骨地死盯着对方看。 心脏依然狂跳不止。过了一会儿,孝史总算出声开口问:“下楼吗?” 男子也很有礼貌地回答:“是的。我可以进电梯吗?” 孝史反射性地往墙边靠。男子进了电梯。孝史错失了出电梯的机会。电梯门关上,往下移动。 孝史偷偷瞄了他一眼,观察他的神情。 那是一张扑克脸,与其说是没表情,不如说没表情已经成为他的表情。昨晚第一次遇到时所感觉到的负面光芒,现在靠得这么近,更加明显了。而且这次孝史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电梯里的亮度比他一个人搭的时候明显暗了许多。 释放黑暗的大叔。在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孝史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站在不远处的那名男子,身上还是穿着白天看到的那件西装和白衬衫,虽然没有系领带,但长裤的折痕熨得笔挺,鞋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他的服装一点也不邋遢,样子并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头发也是整整齐齐的。 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刚才曾经坠楼或跳楼,或是从逃生梯的平台上飞天盘旋的迹象。没有一丁点儿可疑之处。 但是孝史真的看到了,千真万确。仅仅十分钟前,这名男子在逃生梯上消失了踪影。 蓦地顿了一下,原来是电梯停了。 男子移动脚步,走出电梯。当他走过孝史身边的时候,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像是道歉一般,目光朝下。 这一点头,让孝史再也按捺不住。像是要拦住男子般,出声叫住他。 “请问……刚才您是不是在二楼的逃生梯那里?” 因为从来不曾说话这么客气,孝史讲起话来怪怪的。男子停下了脚步。像被抓住上衣后领扯住似的,顿时停在那里。就这么背对着孝史僵住了。 孝史又开口了:“你刚才站在平台上吧?然后你就……就……” 你就不见了,所以我还以为你跳楼了——正当孝史犹豫着该不该说这句话时,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停留在孝史脸上,然后马上转开。好像直视孝史的脸是件罪大恶极的事一般,好像这么做会造成孝史的麻烦。 “不知道呢,我想那不是我。”声音低低的,尾音有一点点发抖。 “这样啊……是我看错了吗?” 孝史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真可笑,何必这么紧张呢? “可是,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人就像烟一样消失了。真的不是你吗?” 男子像只胆小老鼠窥探了一下孝史的眼神,然后摇头。“不是我啊。我才刚从房间出来。” 骗人。孝史很想这么说,可是脑筋越来越混乱,心脏也越跳越快,跟好久以前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一样,耳垂开始发烫。 正当他急着想找话接口,却听到男子说:“一直让电梯停着不太好吧?” 原来孝史一直按着“开”那个键,挡在电梯门口。 他急忙走出电梯来到走廊。电梯门关上,就不再有动静了。 “你本来就是要下一楼吗?”男子问。他随即迈开脚步,转身向大门走去。 “你、你要到哪里去?” “我?”男子张大眼睛,第一次正面直视孝史的脸。 “是啊,都这么晚了。” 男子的嘴角稍微歪了一下。他笑了。看到他的表情,孝史觉得自己真是个实实在在、无可救药的大白痴。拦住一个陌生人,跟人家说这是什么话啊! “我要去买烟。” “烟?柜台没有吗?” 中年男子笑了笑:“没有我要的牌子,我只抽e。” “哦……这样啊。” 孝史这才想起自己买的罐装咖啡还在外套口袋里。他隔着口袋敲了敲咖啡罐。 “这个,是在车站前的自动贩卖机买的。我想那里应该也有卖烟的自动贩卖机,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e。” 男子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啊。好,那我走过去看看好了,说不定有。” 于是他再次向孝史点点头,表示要走了。男子穿越冷冷清清的大厅,通过无人看守的柜台,走向大门。孝史就这样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背影。但是,当他要穿过自动门走到外面时,孝史到底还是忍耐不住,脱口大声问道: “你刚才真的不在逃生梯那里吗?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跳楼,到处找了一遍!” 男子没有回头,一路走远,后来就看不见了。 孝史再也无法按捺,撒开腿跑到自动门边。门反应迟缓地打开。然后,脱线的嘎嘎声在耳边响起,灌进来的寒气直扑脸上,突然之间孝史泄了气。 到底是怎样?我这是在干嘛? 提起手掌拍了头一下。发出闷闷的声音。甩甩头,孝史转身准备进去。 就在这时候,刚才人影全无的柜台冒出了一个人。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小个头的柜台服务生。因为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孝史不禁大叫一声,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结果,反倒是柜台服务生被他的反应吓着了。圆脸上的圆眼睁得老大,两手撑在柜台上,上身向后仰。 “啊,呃,对不起。”孝史慌张地说。 柜台服务生余悸犹存,问道:“您还好吗?” 声音仍不脱柜台服务生惯有的机械与平板,因惊愕而僵住的表情还是绷得紧紧的。 “没有,没什么,”孝史额头发际冒出冷汗,“没事。只是有点吓到了。” “吓到了啊,”柜台服务生像背诵似地重复他的话,“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什么东西……” 孝史望着对方的脸。于是,他发现,柜台服务生的表情并不是怀疑也不是惊讶,而是像在刺探什么,似乎在期待什么。 孝史觉得奇怪。 柜台服务生看他沉默不语,随即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地问:“莫非,您亲眼目睹了什么?” “什么?” “是啊,您目睹了什么?” “目睹——” 原来柜台服务生是在问他看到了什么。孝史走近柜台。 “你说我吗?” “是啊。因为看客人你一脸好像看到可怕的东西的样子。”柜台服务生接着说。可能是因为讲话的对象是孝史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他的口气变得比较随便。 孝史的脑袋总算开始运转了心跳加速。他的意思难道是—— “这么说,你也看到了?”孝史也跟着压低声音。 柜台服务生热切地点头:“当然。” 孝史松了口气,不由得笑了出来。 “就在刚才对不对?在二楼的逃生梯那里。” 这个柜台服务生一定也看到刚才那个大叔消失了,一定是的。 “突然消失,过了一阵子又出现。是不是这样?” 但是,柜台服务生却摇头。不过表情还是一样起劲,把身子靠过来说: “不是的,刚才我没看到。而且,我也没看过他消失呢!我只看过他走动的样子。” “走动的样子——?” “是啊、是啊!到目前为止看过两次吧!两次都吓得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傻傻地盯着看,看着看着,他就走掉了。” 孝史开始觉得迷惑。双方的话怎么好像鸡同鸭讲? 柜台服务生却不管他的反应,一个劲儿地絮絮说个不停,显得相当兴奋。 “不过啊,离我上次看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出来了呢!原来又跑出来了啊。” “请问……你说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听孝史这么问,柜台服务生再度睁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鬼魂啊!” “鬼魂?”这次睁大的是孝史的眼睛。“你刚才是在说鬼魂吗?” “不是吗?”柜台服务生眨着眼问,“不然,你看到的是什么?” “呃,我……”孝史觉得头痛了起来。“请问,你看到的鬼魂是什么样子?” 柜台服务生像只半夜要去偷吃东西的老鼠,一双小眼睛四处张望。那模样活像他所说的“鬼魂”现在就在附近,生怕它正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他把声量压低,好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说:“就是蒲生大将的鬼魂啊!” 孝史张大了嘴。柜台服务生也配合着他开口。 “你看到的不是他吗?” 孝史闭上嘴巴,又张开,又再闭上。这时候说什么有人从逃生梯凭空消失也没有用。 “你说的蒲生大将,就是以前在这里盖房子住的那个军人?” “是啊,后来自杀了。” “你是说他的鬼魂会跑出来?” 柜台服务生用力点头。“不止我,还有别人也看到了。他穿着军服,拄着拐杖,在饭店走廊上走来走去,有时还会从玄关跑出去呢!” “电梯旁边挂的照片,就是他吗?” “是啊,就是他,而且他就穿着那身军服。不过,照片是黑白的,颜色是不是一样我就不知道了。”柜台服务生耸耸他圆圆的肩膀说:“不过呢,他不会害人啦!只是到处走动而已。更何况,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一年来都没人看到他,一直没出现。” “喔……”孝史不置可否地回答,做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他想起电梯旁看到的那帧蒲生宪之大将的照片。那个缩着下巴、显得意志坚定的军人,威武的身形穿着军装,从照片里走出,来到饭店的走廊上。这样的想象莫名地鲜明。不会害人,只是到处走动而已——每走一步,胸前的勋章就晃一下,每次拐杖触地,就发出结实的声响…… 孝史好像被粗粗的刷子刷过一样,背上感到一阵战栗。低头一看,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真想赶快回房间,不想再遇到任何人了。孝史急忙说:“我看到的可能就是那个。我也不确定。” “真的吗?”小个子的柜台服务生还不死心。孝史慢慢离开柜台。 “真的。而且,我也没怎么受到惊吓。嗯,大概就是这样!” 孝史急忙右转往电梯方向移动。他一边跑,明明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偷瞄那帧人物照。照片位于微弱照明照不到的黑暗里,隐身于观叶植物之后。即使如此,孝史还是感觉鸡皮疙瘩又竖起来了。 电梯开门走进去之后,孝史又回头看了一下,柜台服务生并没有追过来,那个中年男子也没有回来的样子。 更别说鬼魂了,连个影子都没有。电梯门一关,孝史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一口气喝掉半罐已经快变凉的咖啡。然后,对着房间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朝着里面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大声问:“你秀逗啊你?” 消失的大叔,再加上死了超过半世纪的军人鬼魂。自己竟然被这些吓得半死—— 但是,鬼魂也就罢了,大叔的事却是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个大叔在二楼逃生梯的平台上像烟一样消失了踪影,短短五分钟之后又出现在二楼走廊的电梯前。这件事实实在在发生过,千真万确。绝对真实,毫无虚假。 本来,孝史一开始就觉得那个大叔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不寻常的印象。那种拘谨的态度也很奇怪。而且,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产生那种讨人厌的黑暗气氛?) 一起搭电梯的时候,孝史觉得自己好像戴了度数不合的眼镜,视野是扭曲的…… 想到这里,孝史恍然大悟。那个人不是灰暗,而是扭曲。连他四周的光线都扭曲了,所以才会给人灰暗的感觉。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把空罐对准垃圾筒一扔,孝史瘫在床上。脏脏的天花板上虽然没有答案,但是躺着听自己规律的心跳,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明天考完试就尽快回家吧!孝史心想。 虽然自觉无所谓,其实神经还是绷得很紧,所以才会去在意那些小事。爸妈都叫自己考完试,休息一晚后再回家,但是照现在这种状况,自己一个人闷在昏暗的房间里,八成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而且还会闹鬼。) 在心里嘀咕着,又觉得一阵发毛,可是孝史却笑了出来。突然之间,觉得一切都非常可笑。甚至连今天要在这里住一晚都觉得麻烦。 孝史翻身起床,把摊在桌上的参考书和笔记本收拾好。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然后很快地冲了个澡。清清爽爽地从浴室出来,心情也好多了。 打开电视,设定好三十分钟后自动关闭电源,换好衣服钻进被窝里。孝史很不容易入眠,这是他的老习惯。不过要是专心看起电视反而会更清醒,所以音量要转小,同时避免看电影或连续剧。 时间已过半夜一点,电视上播的是深夜节目。随手转到的频道正好在播谈话性节目。这类节目最适合拿来催眠了。 闭上眼睛,以抱着枕头的姿势朝右侧躺。电视里的希希沙沙声,不断流泄而出。 耳里突然听到其中一段话。 “所以呢,就在昭和十一年的本月本夜,发生了二二六事件……” 孝史躺着睁开眼睛。电视机的荧幕好刺眼。 男女数人围着脱口秀的布景坐在麦克风前。主持人是经常出现在其他节目的某男主播,好像叫斋藤什么的。说话的就是他。 “好的,今晚的‘极乐之夜’要聊的题目是年轻人眼中的太平洋战争,节目将以特别来宾的谈话及开放现场年轻朋友讨论为主。不过呢,我可以预见大家的反应可能会是——什么太平洋战争嘛,都半个世纪前的历史了!” 斋藤主播笑着说。 “我们把内容整理成几个最基本的重点逐一讨论,这些都是学校课堂上没有教的。首先,从现在到凌晨一点五十分的第一部分,就从我国之所以——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倾向战争吗?我国之所以倾向战争的分歧点,也就是从二二六事件这次军事政变开始,一直到珍珠港事变,现在也叫作Remember Pear l harber,以这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为一个段落来讨论。” 谈话的内容很严肃,口气却是综艺节目的格调。堆满笑容的脸上微微地冒着汗。 “接下来呢,在第一部分之后便是介绍本星期的娱乐资讯站单元,这十五分钟的单元结束之后到凌晨四点的第二部分,我们大家一起来学习一下从珍珠港事变到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这就是今晚的节目内容。” 斋藤主播身边是一位穿着鲜黄色套装的女播报员,在她旁边,是颇受年轻人喜爱的女明星饭岛盈。她穿着低胸洋装,胸前波涛汹涌,手肘靠在桌子上。 “今天的企划真是阳刚啊,”女播报员开心地说。 “可不是吗?而且时机正好。因为,二二六事件就是发生在本月本夜的事。这边的本月本夜可不是《金色夜叉》哦,小盈。” 饭岛盈露出酒窝,天真无邪地反问:“金色夜叉是什么?” “跟今天的主题没关系。”斋藤主播笑着回答,一边转向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三十几岁的男子。 “蔺草先生觉得呢?我想您应该很少有机会为了今晚这样的主题上节目。” 这位被称为蔺草先生的男子前方,放着一块写着“趋势评论家蔺草和彦”的名牌。他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是啊。不过,我认为历史这种东西,最后也不过是趋势不断累积的结果。” “哦哦——!原来如此!历史是趋势累积的结果啊!” “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所以,我认为以这种角度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国家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今天的节目真令人期待。” 摄影机的镜头随着他的话切换,转而拍起来到摄影棚的年轻人。每个都与孝史年纪相当,只见服装与发型大同小异的一张张面孔。其中有男有女,但男生多得多,比例大约是七比三。 “不过,大家一脸想睡的样子。” 摄影棚因为斋藤主播这句话而扬起笑声。 “做这种比较硬的企画,大概很多人都觉得没意思,转台的转台,睡觉的睡觉,不过,我在这里拜托大家,可千万别睡啊!小盈也要打起精神来哦!” “好——。”她扭扭捏捏地笑了。“可是,斋藤先生,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二二六事件是什么?” 摄影棚又传出笑声。趋势评论家也笑了。 “伤脑筋哪!别一开始就让我接不下去嘛!” “那是我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大规模军事政变。”蔺草解释。 “哦——,军事政变,听起来好酷喔!” 听到小盈的话,看起来不拘小节的蔺草的那张黝黑的脸露出笑容,倾身向前说道:“是啊。其实我对今晚的节目非常期待,这也是我把昭和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称为‘超战无派世代’的原因。” “超战无派?” “对。因为他们已纵超越了我们这些二次大战后出生的战无派世代。在这些超战无派的眼中,军事政变这类的事件,对他们而言也只是觉得很酷而已。二二六事件的青年将校们在他们看来,也只是悲剧英雄。但是,今后的日本靠的就是这个世代。他们完全摆脱了复杂的历史包袱,因而能够建立一个自由的社会,我认为他们是代表希望的世代。好比今晚的主题,他们或许能够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解读。” 拜托,又是二二六事件啊!从昨天到今天,好像莫名其妙地跟这个事件扯上关系,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害我差点又想起鬼魂的事了…… 孝史虽然已有睡意,眼睛却还是离不开电视。这时候画面换了,出现了几个黑色的大字标题: 同时旁白开始说话。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破晓时分,陆军第一师团麾下的步兵第一连队、步兵第三连队、近卫师团麾下的近卫步兵第三连队,以这三处的青年将校为中心所构成的起事部队,他们袭击、暗杀了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内大臣、侍卫长、大藏大臣等重要大臣,这就是二二六事件的开端。起事部队于发动袭击后维持兵力,占领了曲町、永田町一带的政治军事中心。他们的要求、目的是颁布戒严令,由军部来主导国政,并在其指挥下驱逐被视为政治腐败元凶的重要大臣,组织新内阁。他们称之为‘昭和维新’。 这次军事政变的发生,追溯其起因,在于当时陆军内部两大派系皇道派与统制派严重的势力斗争。起事的青年将校隶属于皇道派,当时陆军中枢以与其敌对的统制派将校较多,但对青年将校寄予同情的亲皇道派势力亦不在少数,而这微妙的势力关系致使事件朝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 然而,针对此事件,昭和天皇的意见始终认为‘暗杀重臣之青年将校罪大恶极,应严加讨伐’。陆军中枢视起事部队为反叛军,派出军队,并以不惜发动攻击的态度与之对决,同时亦召唤下士官及士兵归队。到了二十九日,青年将校投降,为期四天的二二六事件就此落幕。 遭到拘捕的青年将校立刻受到军法会议的审判,在没有辩护人也没有上诉权的状况下被宣告死刑,这次审判因而被称为黑暗审判,陆军内部的皇道派势力也一举遭到铲除。然而这次事件的发生,使握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权大增,导致后来军部专擅,带领日本走向战争的时代…… 荧幕配合着旁白,出现了当时的报纸版面、武装军队、在积雪的道路上行进的部队等静止画面。在拒马前行走的军人。读着车站前张贴的——应该是号外吧——报纸的人。竖起刺枪,站在“戒严司令部”招牌前的军人。在看似大旅馆的建筑物前聚集的军人。在远处围观的群众。清一色是单色的、黑与白的世界。画面的一角秀出“照片由每日新闻社提供”的字样。 这时,画面又切换回摄影棚,拍的是饭岛盈的特写。她朝着镜头微笑,眼里泛着睡意。 “看了以上的影片……”斋藤主播发话,“小盈,怎么样?看了刚才的影片,现在了解了吗?” 她耸耸肩,乳沟显得更深,娇滴滴地“嗯”了一声。 摄影棚里发出笑声。孝史揉着困倦的眼睛,心想,我可没资格笑人家。光靠刚才那段短短的影片,根本完全摸不着头绪。如果是具有相关基础知识的人或许还能够了解,但是劈头来个“皇道派”、“统制派”,听在完全没接触过这件事的人耳里,简直跟暗号没两样。 摄影棚里的人都笑得很开心,而在来宾席一旁架高起来的地方,与其他来宾稍微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坐着一位老先生,他把麦克风拉近,开口说话了。 “刚才的影片与解说整理得很好,但是只有那样的说明是不够的。” 看他的名牌,好像是某大学的教授。一身正式的西装,白多于黑的头发梳理得很体面。 “而且,如果要符合今晚企画的宗旨,不应该是从二二六事件开始,至少也要追溯到更早之前,也就是昭和六年(一九三一)的满州事变,否则就时序和因果来看是不正确的。陆军内部的派系斗争一举浮出台面也是满州事变种下的因……” 斋藤主播带着亲切的笑容急忙插话: “多部教授,关于您所提的这些事情,在稍后的单元还要再向您请教。那么接着我们看日中战争……” 多部教授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样子。 “没错没错,二二六事件的第二年就发生日中战争,但是在这段期间,你刚才也提过好几次,就是军部的独裁专权啊,导致好几件事成为后来引发日中战争的关键。可是要让年轻人了解这当中的来龙去脉,如果不对更早之前的事情详加说明……” 斋藤主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在画面下方游移。可能是有人在对他打暗号吧。 “啊,好的好的,那么,教授请您稍后再继续。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珠宝店的广告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电视音量突然变大。正当孝史皱起眉头时,自动关机的睡眠装置启动,关掉了电视。 孝史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渗出眼泪。他对节目的后续并非完全没有兴趣——那个教授和主播各说各话的样子真好笑——但是还要起来开电视也很麻烦。 在摄影棚参加录影的那些年轻人,不管是已经出社会还是学生,一定都找好出路了。否则,谁有那个闲情逸致在平常日的半夜去参加节目录影啊!那是一群立场与孝史完全不同的年轻人。 “我管好现在都来不及了,才没闲功夫去回顾历史呢。”孝史心里这样想着,翻个身背向电视。然后,不到几秒钟的功夫便沉沉入睡。 <hr /> 注释: 第四节 下意识的警告。 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真的像字面所说的,从意识之下来的吗?遍布于皮肤表面那些敏感的感应元所接收到的讯息,透过复杂的神经预备线路,穿过平时紧闭的大门传递到心——最后到大脑。于是,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危险、危险、危险! 但是,这些警告并非言语,也不是声音。把孝史从熟睡中唤醒的,并不是噪音。在床上突然睁眼醒来的时候,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向右侧躺,微微弓身,维持一、两秒醒来的状态之后,孝史睁大了眼睛,对自己突然醒来感到非常惊讶。明明又不是在作梦,怎么会? 他是睡得很沉的人。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什么特殊状况,否则不会中途醒来。准备考试的这段期间,这样的体质着实令人烦恼。不管收音机的音量放得再大,只要一打起瞌睡,不到天亮是醒不来的。有一次隔壁房间的妹妹被吵醒,又气又无奈地跑来他房里关掉收音机,顺便朝他背后槌了一拳,要不是隔天吃早饭时妹妹告诉他,他还浑然不知呢。 (我看哥哥啊,就算有人要他的命,也不会醒来的啦!) 现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躺在床上的孝史,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僵,心情越来越紧张。 房间里有人吗?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个。是因为察觉到有人才醒来的吗? 想动却动不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屏住气息专心听周围的声音。可是耳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其他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心脏从胸口跳到耳朵深处似的。 好,翻个身试试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要很自然。然后再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要是房间里有人,一定会有所反应。 闭上眼睛。为了转动身体,必须鼓起勇气。内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绝对有问题。现在这个状态太不寻常了。 当孝史正数着一、二、三准备翻身的时候,头顶上从远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急促又尖锐的惨叫声。 孝史从床上弹起来。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依稀能够辨视房内的家具、墙壁、窗户的位置。胸口的悸动越来越剧烈,背后却流起冷汗。 在他起身的同时,反射性地朝床的右手边伸手过去,摸索台灯的开关。手臂碰到床头桌的电话,卡嗒卡嗒几声之后,听筒掉在地上。 摸到开关,按下。瞬间,啪的一声,蓝白色的火花四溅,台灯的灯泡破了。孝史赶紧将手抽回来。刺痛的触感告诉他手臂被玻璃刺伤了。 台灯四周发出一股异味,像是铁锈味又像烧焦味。刚才闪电般蓝白色的光线变成视觉残留,烙在眼皮上。台灯短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当孝史想大叫却动弹不得的时候,上方又传来声响。这次是重重的、仿佛震到骨子里的低沉声响。天花板上开始有东西纷纷掉落。 这时候孝史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也失去了判断力。他从床上跳下来,赤脚着地的时候,一脚踩在刚才破掉的灯泡碎片上。玻璃碎片猛然戳进右脚脚底。孝史失去平衡直往另一边倒,撞到门上。 打开锁链,握住门把的那一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门把竟然温温的?但是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孝史跌跌撞撞地来到走廊。 整个走廊都是烟,而且没有一盏灯是亮的。 在白濛濛的烟雾后隐约可见左手边“紧急出口”的青白指示灯,而走廊右边的尽头,仅仅二公尺之外的那扇窗户一片火红。 一种认知从膝盖猛冲上来。就好像所有的神经变成一束绷紧的铁丝,另一端被抓住,狠狠地被甩了一下。孝史对当下情况的认知,传遍了体内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全身因恐怖不停发抖。 失火了!怎么办?饭店烧起来了! 为什么警铃没有响?自动洒水器怎么没有启动?饭店的员工都在干什么? 孝史僵在那里,脑袋里净转着这些无谓的念头,感觉到力气不断从膝盖溜走。突然之间他开始哽咽。这家饭店根本就没有什么消防设备。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种东西。这里是饭店的坟场啊! 在这短短的片刻里,烟雾越来越浓,孝史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也清楚感受到热气袭身。因为脚步不稳,他伸手扶着墙,却发现墙壁烫得吓人。 孝史像被弹开似地离开墙壁,调整好姿势,朝着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灯走去。刚才踩到玻璃的右脚一阵刺痛,他向前跌倒,双手着地,忽然他发现靠近地板呼吸反而比较容易。电视上不也曾看过,遇到饭店火灾要逃生时姿势要放低吗! 孝史在走廊上匍匐前进。二楼的其他房间好像没有其他客人,所以这时也只有孝史一个人。不过他还是在中途扯开嗓门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却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前往紧急出口这一段短短的距离,汗水不断从孝史的额头流过下巴往下滴。烟雾熏得眼睛越来越痛。再七公尺、五公尺。孝史不时抬头确认青白色的“紧急出口”,慢慢前进,心里觉得好想哭。用鼻子呼吸觉得空气很烫,可是每次用嘴巴呼吸又会咳嗽。 再一公尺就到了。已经来到“紧急出口”的指示灯旁边了。孝史一把劲站了起来。这时候,他连右脚的疼痛都忘了。用力握住门把—— 孝史大叫一声向后倒。 门把烫得跟熨斗一样。手心立刻一片血红,接着柔软的部分因烫伤泛白起了水泡。 这样根本没办法开门。门不会自动打开,他也打不开,这样没办法逃到外面去。 这时,“紧急出口”苍白的指示灯好像在可怜孝史似的,闪了两、三次之后,熄了。此刻照亮走廊的,只剩下另一侧窗户映出来的鲜红火焰。 “该死!” 孝史膝盖不停颤抖,向右转身。这下完蛋了。门把烫成那个样子,门外铁定是一片火海。那个垃圾场的垃圾一定烧得不亦乐乎,火势大到火舌都烧到门把了。 明明只要穿过那扇门、那道墙,就可以安全逃到外面;逃到二月底寒冷的夜色中;逃到可以自由深呼吸的空气中了。 走廊充满了浓浓的灰色烟雾,刺痛孝史眼睛,不一直眨眼会受不了。孝史爬离紧急出口,好不容易才回到电梯附近。 这时候搭电梯反而危险,而且电梯一定也不会动。火红的窗也不必考虑,那外面一定是个火焰地狱。 怎么会烧成这样啊!起火点又是在哪里呢?整间饭店简直就变得跟烤炉一样。 孝史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剩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经由电梯旁边的员工专用楼梯下楼,另一条是回到房间,打破窗户,从二樱跳下去。幸亏这里的客房没有装设自动锁,还可以回二〇二号房。 回房间吧!孝史当下做出决定。员工专用楼梯现在一定也变成烟囱了。就算勉强从那里下去,也不知道一楼会是什么状况。 孝史毅然决然站了起来。现在连趴在地板上也难以呼吸了。他要从电梯前面跑过去,一口气冲进房间。仿佛在向他保证这是唯一的安全出口似的,透过浓烟隐约可见二〇二号房的房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变化。 孝史迈出步伐。才走了两步,正好来到电梯正前方。这时,一阵热得让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的热风,从电梯那边横扫过来。 孝史反射性地朝那边看。电梯左右对开的两扇门中央,出现了一条火红的线。电梯的门本来就关不紧。这座饭店真的是没有一个地方盖得像样。 可是,那个缝有那么大吗?而且这阵热风是怎么回事? 危险! 这时候踏出去的是受了伤的右脚。如果右脚完好如初,能够承受整个体重的话,孝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通过电梯前吧!但是,身体受到热气的折腾,加上右脚脚底清楚传来的尖锐刺痛,致使孝史顿了一下,把重心移到左脚。然而重心却往后倒,致使孝史踩了个空,整个人向后退,离电梯反而更远,最后还跌坐在地板上。 就在下一瞬间,电梯门突然飞了起来。 其中一边的门扭曲成逆く字形,差点撞到走廊天花板。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完完整整映入孝史眼帘。破坏电梯门的爆风挟着火焰吹到走廊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音冲上天花板。 孝史眼睁睁看着被吹坏的电梯门撞到二〇二号房的门上,把门给封死了。连接在电梯上的几条电线,在瞬间爆风的带动下飘然起舞,好像在跟孝史说再见。 现在,全身虚脱的孝史只能坐在地上,看着越烧越烈的火焰。没受到刚才那阵爆风的直击,还好端端地活着,反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没救了。 我要死了——孝史心想。这并不是放弃求生,而像一切的开关都被切断,所有机能呈现停止状态。甚至连恐惧都感觉不到了。 孝史一吸气,烫伤了喉咙,甚至感觉连鼻毛都烧焦了。头发也开始蜷缩,脑袋昏昏沉沉的。奇怪的是,这时候反而困了起来。要昏倒了吗?如果真的像妹妹说的,在睡梦中死去,那样也好。 再见了。再也见不到家人和朋友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去。还一直以为,不管自己是多么乏善可陈,多么不像样,还是有未来的。 可是,我却要在这里被烧死了。命运真是残酷啊!死在这里,岂不是连为何会发生火灾都无法得知了吗? 报纸会怎么报导呢?父亲——太平会怎么想呢?会自责吗?还是会痛恨介绍这家老旧饭店的朋友呢? 地板好热。屁股也好热。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热。眼睛再也撑不住了。天花板是火的通道。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孝史闭上眼睛。 这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 孝史以为是错觉,没有睁开眼睛。原来被火纹身的感觉,竟然会令人产生这样的错觉。然而,那双手不单单抓住孝史的肩膀,还用力摇晃。 “喂!振作一点!”有人在他耳边大叫,声音大得像在怒吼。孝史挤出仅存的一丝力气,勉强睁开眼睛。 那个中年男子就在他眼前。 他的嘴上盖着湿毛巾,但是额头和脸颊都红通通的。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好端端地穿着衬衫和西装外套。肩膀的部分烧焦了。头发也烧焦了。双眼充满血丝,也是红通通的。 ——就连这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大叔的幻影啊。 在模糊的意识之外,男子的声音滑过:“振作一点!我马上救你。知道吗!听到了吗?” 听是听到了,可是身体动不了。再说,要怎么救呢? “把手给我!”男子伸手过来,用力抓住他右手的手肘部分。“抓住我的衣服。随便抓哪里都可以。抓好!振作点!” 他把孝史的手臂拉到他的西装外套边缘。在模糊的视线中,又红又肿的手指总算动了。 孝史抓住男子的西装外套。已经快麻痹的手指上,依然可以辨别出外套的羊毛触感。 突然间,手臂被用力拉扯。身体向前动了。轻飘飘的,有一种被抬起的感觉。要到哪里去?往哪边逃?分明已经无处可逃了啊! 下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 骤然只剩下黑暗。 那种感觉,并不是黑暗包围住孝史,而是他自己一头往黑暗里栽。 四周的热气不见了,而且是在一瞬间不见的。但是残留在孝史肌肤上的热气,仍继续灼烧。头皮发烫,脸颊刺痛。睡裤可能破了,感觉小腿好像露了出来。好痛。是灼伤。对了,刚才右手抓住紧急出口门把,手掌也好痛。 原来死亡就是飞进这样的黑暗中啊。不过,灼热和疼痛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失。甚至还感觉得到破掉的睡衣袖子飘动拍打着手腕的触感…… 为什么袖子会飘? 我在动,正在移动。孝史察觉到因灼伤而疼痛的脸颊受到风的抚弄。 不,不是风。那不是空气在流动。不是的。那只是因为孝史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所以感觉很像微风吹抚。 我现在究竟在哪里? 孝史想张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动也不动。眼皮简直像黏住了似的,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然。 包围住身体的热度逐渐减退。相对地,存在于全身各处的局部疼痛与灼热却越来越清晰。是受伤的部位。不过比想象中还少。右手掌和右肩,两颊、额头、小腿肚、指尖,还有脚底。右脚脚底踩到玻璃的伤口发痛。还在流血。感觉得到,感觉得到疼痛。这是活着的证明。我得救了吗? 身体在半空中漂浮。右手好像抓着什么。被交代绝对不能故手,所以还抓着。是什么呢?交代我不能方开什么?那又是谁? 脑海中一片混乱,意识也越来越迷濛。好困,快睡着了。 意识就在这里中断…… 孝史昏过去,时间观念也消失了。他跌进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之中。 接着,再从那里坠落,身体一直往下沉。那种感觉让孝史醒了过来。耳朵听到破空而过的风声,指尖似乎触摸到户外冰冷的空气。 往下、往下、往下。身体不停地往下掉。破掉的睡衣随风拍打。这次真的是劈啪作响。强风打在脸上,让人张不开眼睛。 往下。 突然之间,听到噗通一声闷响的同时,孝史被摔到地面上。 右肩着地。因为太过疼痛,呼吸还暂停了一会儿。 他本能地把身子蜷缩起来,所以没有撞到头。在痛苦消退之前,暂时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也不睁眼地缩成一团。意识空白宛如漆黑浪潮,缓缓地冲上来,包围住孝史。 这次,浪潮很快地退回去了。从头开始慢慢退到脚尖。就像潮骚一般,孝史宛如能清楚地听到退潮的声音。 心中的现实感又回来了。 孝史还是没睁眼,就这样躺着。真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躺着躺着,就会有人来救我吧! 换成俯卧的姿势,半个身子平贴在地面上。冰冷极了,好像贴在冰上。灼伤的脸颊和额头感到非常舒适。把手伸展开来,右手手心贴住地面,疼痛一下子就远离我了。 虽然现在是二月天,不过,原来柏油路面这么冰冷啊!而且,触感还这么柔软! 好冷。这次换成全身被寒气包围。而且还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纷纷掉落在身上。 孝史努力试着眨眼,却不太张得开。睫毛烧焦黏住了。 试着移动身体,却忍不住发出呻吟。还没睁开的眼睛深处感到天旋地转,一股反胃的感觉被激了上来。于是孝史放弃了,再度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又试了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以较不疼痛的左手撑住地面,提起膝盖。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总算能让自己侧坐在地上,然后举起右手搓了搓脸。 眼睛睁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雪白的地面,发光般雪白的地面。孝史就瘫坐在上面。 每一次眨眼,模糊的视野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但地面还是一样地白,包裹住身体的寒气冷得快把人冻僵,落在头顶上、额头上、脸颊上那些一点一点冰冷的感触也未曾消失。 这不是错觉。他没有发疯。 孝史抬头往上看。无数白色发亮的碎片从被灰色占据的夜空中飘落下来。 是雪。在下雪。 第五节 孝史感到难以置信,嘴巴张得大大的,继续看着上空。雪不停地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是他从没见过的。地上也积雪了。有些地方像山一样圆圆地鼓起来,应该是树丛吧。 忽然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吃惊地连忙转头。在孝史还没看清任何东西之前,有两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睡衣的衣角用力拉。孝史被拖到身后的一个大雪堆后面。 孝史正要大叫,背后又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耳边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出声。” 一时之间,孝史连呼吸都停住了。 就在这时候,头顶上方突然亮了起来。还传出卡嗒卡嗒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开窗户。 “刚才那是什么?”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惊吓之余,孝史差点又叫出声来。背后那双手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用力压住了他。 刚才有人叫我不要出声,是怕被这个男的发现吗?可是,为什么?现在明明应该要求救的啊!好不容易从饭店火场中逃出来,为什么非躲躲藏藏的不可? “大概是猫从屋顶上跳下去了吧。”这次是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语气,音调偏高。 “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雪。” 男子说完,接着传来关窗的声音。灯,仍然亮着。在这段期间,孝史一直被一股力量架住。 不久之后——可能有五分钟吧——灯熄了。约莫过了十秒,架住孝史的手总算松开了。 孝史感觉到背后的人动了。那个中年男子——对,就是他——瞧了孝史的脸。 “你还好吧?”他悄声问。 他的脸被熏黑了,衣服上也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不过伤势好像不怎么严重,就是鼻头有点发红,眉毛烧焦了而已。 “全身骨头好像快散了。” 因为男子刻意压低声音,孝史自然也跟着降低音量。看到男子严肃的表情和态度,他觉得最好这么做。 “我们是跳窗逃出来的吧?”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了。 “你拉着我,打破某扇窗,带我跳下来的对不对?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是到离电梯比较远的房间,从二〇四号房那边的窗户跳下来的吗?” 男子凝视着孝史,没有作答。雪花纷纷黏在他眉毛烧焦的地方,越来越白。若在平常,看到这模样可能会爆笑出来,但现在孝史却笑不出来。 太诡异了,这种气氛。而且,为什么完全听不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也没看到救护车。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别的不说,起火的平河町第一饭店在哪里? “请问……” 孝史思索着该怎么问下去,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刚才窗户开关、传出人声的方向,扬了扬他肥肥短短的下巴。孝史朝那边看去。 在灰云密布的夜空下,片片雪花织成的帘幕后方,浮现出一座黑色建筑物的身影。 那是一幢两层楼的建筑。半圆的拱型玄关亮着一盏小小黄色的灯。有几扇窗格子格得很密的细长窗户,现在只有二楼最远的一端还亮着灯。 孝史移动视线,将整个建筑物的轮廓扫过一递。混乱的脑袋仍处于惊吓之中,却还保有对这幢建筑物的记忆。虽然只是一点点印象,但这幢建筑的确似会相识。 这是座洋房。这年头在东京很少见了,感觉像是博物馆或银行总行。占地并不算大,不过中央部分有一座三角形屋顶的钟塔。而且这种红砖外墙…… 男子任凭雪不停地掉落、堆积在头发上,并且平静地说:“饭店电梯旁边,挂着这座房子的照片。你没注意到吗?” 孝史差点又叫出声来。 对啊!他看过那张照片的嘛!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慎重其事地加了相框,旁边还写了一大串说明。 男子缓缓地说:“蒲生邸。上面应该有写才对。” 蒲生邸。没错。他还记得这张照片和陆军大将蒲生宪之的独照挂在一起。他还记得那名军人的长相。现在眼前的这座洋房的确是他家、他的房子。 孝史看着男子的脸。两人皆浑身是雪,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惨白的。 “可是……那是……” “那张照片是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拍的。” “就是啊!所以,你刚才说错了。那张照片上写的是‘旧蒲生邸’。” 孝史抬头看了看建筑物,然后脸上总算出现一丝笑容。 “啊,我知道了。这是你说的那座蒲生邸的新版,后来才重建的吧?这是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哪一边?我完全没注意到有这幢建筑。” 男子垂下眼睛。孝史发现,他的嘴角隐约浮现类似笑容的表情。如果这个笑容有味道的话,一定非常非常苦。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男子缓缓摇头,脸上笑容虽然没有消失,但看来并不是在取笑孝史。 “不是你说的话奇怪,而是对你来说,事实变得很奇怪罢了。” “什么意思?” 男子向房子的窗户瞄了一眼,好像在探听什么动静似的,然后说:“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而且这里是前庭,被人发现可能会拦住问话。穿过建筑物旁边就是后院,那边有个柴房,我们先到那里去休息吧。” 男子像检视孝史的全身似的仔细看了看他。 “你需要一些衣物来御寒,而且伤口也必须处理。先过去再说。” 男子弯着腰准备站起来,孝史拉住他的衣袖,说:“请等一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躲在柴房里?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去求救吧!火灾那么严重,应该已经来了很多救护车和消防车。我想去医院。” “可是,你觉得有救护车或消防车来的迹象吗?” 男子冷冷的一句话,让孝史说不出话来。 “一定是搞错了……” “还有,这片雪呢?”男子举起手,用手掌承接住大片的雪花。“才几个小时,雪就下成这样?” “那是睡着了没注意到而已吧!下雪又没有声音。” 男子叹了口气,这次真的是露出苦笑,说:“那么,平河町第一饭店在哪里?你看得到吗?你说的对,那么大的一场火灾,一定会冒出大量浓烟,天空也会出现一片火光。找一找,应该很快就可以发现饭店在哪个方位。你说,是哪边呢?” 用不着他以这种挖苦的方式来问,孝史自己早就觉得奇怪了。 他心里开始产生一种落入一场大骗局的感觉。就好像在一堆象棋里混进了一颗西洋棋一样,唯独孝史一个人不懂得规则,搞不清楚状况。 “——到处,都看不到饭店。” 孝史不情愿地承认。好可怕。 “我们现在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你把我从那家饭店带出来,到底带到哪里来了?” 本来准备站起来的男子再度坐下。他可能认为不解释清楚,孝史就不肯动吧。 “我再说一次。那张照片,是昭和二十三年,蒲生邸要拆掉之前拍的。” “嗯,我听说了。昭和二十三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我还没出生。”孝史咽下一大口口水。“昭和二十三年的建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男子盯着孝史的双眼回答:“因为,现在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前。” 男子像是为了封住孝史的嘴,不让他说出“怎么可能!”这四个字,他紧接着继续说:“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从那场大火里逃生。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这是事实。” “什么事实?” 男子依旧看着孝史。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吐着白色的气息,说:“我们穿越时光了。” 穿越时光? 面对说不出话来的孝史,男子露出些微内疚的表情。 “我,是时光的旅人。” 第六节 时光的旅人。 一时之间,孝史的脑袋并没有理解这个字眼的意义,只是一连串的声音。这个字眼实在很突兀,太突兀了。 好不容易,孝史出声了。“时光的——” “旅人。”男子接着把句子说完。 “time trave ler的意思?” “如果你比较喜欢英文的话,也可以这么说。我个人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孝史喃喃地说。不是对男子说,反而像是自言自语。他想笑,却牵动了灼伤的脸颊,好痛。“又不是小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穿越时光?我们又没有闻到薰衣草的味道。” “薰衣草?” “《穿越时空的少女》啊!你不知道吗?是一部描写时光旅人的小说,很好看。” 男子拨开落在头发上的雪,摇摇头。“凡是任何跟穿越时光沾上边的东西,不管是小说也好,还是儿童科普读物也好,我一概不碰。” “少骗了!”孝史不顾脸颊刺痛,故意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明明就是看了一堆那种东西,来打造自己的妄想还说。” 男子默默地看着孝史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是如此灰暗,让孝史不由得感到自己刚才的话非常不应该。 “总之,换个地方吧!”男子低声说。“不然,你宁可不相信我的话,要去别的地方求助?那也可以啊。只是我先警告你,到时候我可没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男子口吻很严厉,表情也很僵硬。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你穿着那身睡衣——而且是一九九四年的睡衣,去跟别人说你从饭店火灾逃出来了、请帮我叫警察、请让我联络家人啊!天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不由分说就被警察拖走,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男子说话像在吟唱一种黑暗旋律,“再不然就是被枪杀吧!” 孝史笑了出来。这个人真的有毛病。“枪杀?别闹了。我又不是什么罪犯。警察干嘛看到我就开枪啊!” “我可没说是警察哦!” 这时,男子瞄了一下左手腕上那只复古风格的手表。 “而且,距离可能发生那种最糟的状况,还有一点时间。虽然只有一小时左右。”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不理会孝史,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站了起来。“反正,我要到柴房去了。快冻死了。” 蒲生邸的前院铺着一层白皑皑的雪,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刚才看到二楼边缘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现在也一片漆黑。可能是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熄灯的。 这件事,突然之间让孝史剧烈颤抖。 当孝史在这里和那名男子进行那些非现实的对话时,那幢府邸里确实有人,开灯、关灯。或许有人在那里做夜工,工作结束,上床就寝也不一定。 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这幢豪华的洋房绝不是舞台装置,也不是布景,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演员,他们在这里生活,并没有发现孝史和那个男子。万一要是发现了…… (会造成什么样的骚动?) 至少,不会有“你是从那场饭店大火里逃出来的啊?快进来!我马上帮你叫救护车”这种事吧!而且,如果平河町第一饭店就在附近的话,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可能睡得这么安稳。照理说所有人都会飞身起床跑到外面,看看会不会延烧、爆炸,并且以几近惊恐的状态观察火势。 可是,现实是如何?事实又是如何呢?是如此地平静,如此安祥。 这里不在饭店附近。孝史和那个男子不是从饭店窗户跳下来的。这里不是孝史熟悉的地方。这里正在发生一件极端异常的事。 不,或者,孝史和那名男子的存在才异常? 抬眼一看,男子正弯着腰,准备绕过树丛,从洋房的旁边绕到后院去。孝史急忙跟在他身后。 可是,一站起来,马上踉踉舱跆地站不稳,结果脸部着地,整个人倒在雪里。两个膝盖好像变成海绵,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孝史挣扎着,试图从雪里站起来,男子走回来帮他。 “我一定是病了,”孝史发着抖说,“搞不好是一氧化碳中毒。” 男子很镇定,说:“不是的,那是穿越时光的后遗症。” 在男子半扶半背之下,孝史总算站了起来。全身每根骨头都好像变成软绵绵的面包。 “穿越时空会对身体造成莫大的负担,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其实,现在最好是找个地方躺下来。” “你都没事吗?” “我也很不舒服啊!不过,我早习惯了,而且好歹也做了些准备。” “准备?”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 两人跌跌撞撞地,从蒲生邸和围绕着四周的矮树墙——现在也是被雪覆盖成一片白——之间通过,绕到后院。正如男子所说的,在雪光中有一座小小的小屋。一座木板搭建的简陋小屋。 后院比前庭小得多,柴屋的铁皮屋顶的屋檐,都已延伸盖到矮树墙上方了。这时,孝史才第一次注意周遭的景色。 灰色的夜空与纷纷大雪。高高的树林围绕在宅邸背后。在极为有限的视野当中,没有任何醒目的建筑物,只有一条泥土路穿过树林,绕过蒲生邸通到右后方。 孝史眨眨眼甩掉落在眼睛上的雪,这才发现,穿过披着雪的树林,远方有一、两点亮光正在闪烁。 “那是什么?” 孝史问。男子正费心想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柴房的门。他抬起头顺着孝史的视线看过去,立刻回答。 “陆军省的窗户。” 他扶着孝史的身体,又瞄了手表一眼。“这个时间,亮着的灯应该也就只有那几盏吧。” 孝史像是傻了一样,只能默默地看着男子的侧脸。他的话,还在耳内深处回响。陆军省、陆军省、陆军省…… 记得昨晚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字眼。是在哪里呢?是谁说的?陆军?在现代日本,那已经是个“死语”,一个不存在的名词。陆军省?难道跟厚生省搞错了吗? 柴房前有个小雪堆,使得门无法顺利打开。即使如此,当门打开到可以容纳一个人勉强侧身而过时,男子先把孝史塞进去,扫视四周一番之后,自己也跟着进门。 所幸柴房不是直接盖在泥土地上,是有地板的。大小约两坪多的房间,中央堆着一堆柴,孝史倚着柴堆,像瘫了似地坐下。头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鼻子里充斥着湿湿的木头味儿。靠在背后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的确是柴堆没错。为了避免潮湿,同时也为了容易拿取,木柴每十根捆成一捆,互相交错堆叠。 即使脑袋混乱不已,孝史也充分地体会到这些事实——这一切现象所代表的意义。这年头连澡堂都以电力来烧水了。而且,在东京正中央,有哪户人家需要这么多柴火?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男子之前的话。在昭和二十三年以前。现在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前。 我真的穿越时光了? 这个柴房好像被拿来兼作仓库,男子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条旧毛毯,拿来盖在孝史身上。毛毯破破烂烂的,还发出重重的霉味,但是有毛毯就要偷笑了。 “再过一会儿,府里的佣人就会起床。到时候再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男子说着,往地板坐下。“在那之前,我得编一个带你来这里的理由。还有,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灼伤也需要一个理由。就说,你在铁工厂工作,受不了师傅责打逃出来的好了?” 被毛毯包裹住的同时,惊吓和疲倦也同时裹住了孝史。尽管开口说话很困难,但他还是问了。“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是东京吗?” “是东京啊。” “应该不是你背上长了翅膀,为了从饭店火灾里逃走,带着我飞到轻井泽的避暑胜地吧?” 男子看了看柴堆,微微一笑。 “避暑胜地是吗。原来如此。你在想那一类的地方可能现在也还会烧柴吧!不过,不是那样的。这里是东京。说得精确一点,我们现在还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里。就位置而言,并没有移动多少,而且我们的移动,还是刚才一跛一拐走到这里造成的。穿越时光并不会造成空间上的距离移动。” 男子稍稍耸了耸肩。“关于这一点,小说或电影是怎么写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到未来’是怎么说的啊……”明明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孝史的嘴唇却轻轻咧开了。 “对对,果然是在同一个地方。” “原来也有正确的啊。”男子说着,对孝史露出了笑容。 柴房墙壁的上方开着采光用的窗户,不时有雪花从哪里飘进来。也多亏了那个窗户,柴房里透进了些微的亮光,让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脸。男子困顿地坐着,看起来非常疲倦。有一段时间,孝史和他只是毫无意义地对看。 “你,脑袋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摇摇头。“很遗憾,我很正常。” “那,无论如何你都坚持你是个时光的旅人,而我们穿越时光了?” “因为那是事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是一个具有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的人。”说完,再小声地加上一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孝史闭上眼睛。整个人因疲倦而晕眩无力。好想哭。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所以,我提议,我们回现代吧!” 他张开眼睛,看着男子。男子盘腿坐着,手肘架在腿上,像小孩子似地两手撑住脸颊。 “既然你能把我带来这里,也可以把我带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这一点我办不到。” “为什么?”孝史哀叫着起身。“空间上的移动,只要用走的就行了吧?如果说我们现在还在起火的饭店里,那只要离开这里,再穿越时光不就可以了吗?管他是国会图书馆里面还是最高法院的玄关,到哪里都行。那一带没有住家,所以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的。只要能回到现代,哪里都好。” “没办法。”男子固执地摇头,“第一,你忘了那些看热闹的和报新闻的家伙。平河町第一饭店四周,现在一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不管我们穿越时光到哪里,只要是回到现代,就有可能会被目击。要是有人看见,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我可不想去蹚那种浑水。” “那,离远一点不就好了吗!不管哪里我都可以走过去,只要远离这里就可以了,不是吗!” 男子无视于孝史的焦躁,继续说:“第二,你一定不明白自己现在有多虚弱吧?我不是说,穿越时光会给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而且以受了伤的状态你再试试看,只要一次,我保证你的心脏一定会停止跳动。” 的确,正如男子所说的,孝史身体非常虚弱。随着心情慢慢平静,自己也越来越清楚这一点。身体非常沉重,头晕不止,而且反胃想吐。脚依旧像海绵一样松软无力。 “既然这样,我们在这里躲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休息之后,我的身体就没问题,而且过了一个晚上,饭店四周的骚动也应该平息了吧。” 孝史不死心地继续纠缠,男子无情地摇头。 “不行,办不到。” “为什么?” 面对穷追不舍的孝史,男子不再将脸颊靠在手上,坐直身子,反问:“来到这里之后,我只提过一次是在昭和二十三年之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你却完全没有问起我们现在到底来到什么时代。” “什么时代都一样。”孝史口气变得很冲,“刚才你说什么陆军省的,所以一定是二次大战前的日本吧!既然这样,什么时代都一样。” “不一样。”男子平静地说,“要看地点。”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言外之意,孝史直直地望着他。 刚才自己才说的“陆军省”这个词,突然勾起了孝史的记忆。他昨晚听到这个字眼,是在——对,走在护城河外的时候——电视台派了转播车来——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上班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这些全都是昨晚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附近听到的对话。还有这些雪。对了,还有电视的深夜节目。就是本月本夜发生的事啊! 这些记忆片段倏然在孝史心中聚集成一个焦点。可是应该不可能吧!这种事…… 男子似乎看穿了孝史心中的发现,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现在,就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的东京永田町。很快地——不到三十分钟,二二六事件就要开始了。这一带会被封锁,一般人不得自由出入,更不用说像你这样一无所知,到处乱晃实在太危险了。这个为期四天的事件,就要开始了。” <hr /> 注释: 第七节 雪花从窗户飘进来,落在孝史脸上。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发烧了。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子。把目光从孝史脸上移开,看着雪花飘落在地板,化成雪水。然后,低声说:“那跟搭车是不一样的。” 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 “咦?”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这个时代来,这就是答案。我的确是时光的旅人,可是并不能随时随地就轻易地到任何时点去。以你为例,你一定很想抱怨,为什么不带你到火灾发生前的十分钟就好了?但是,那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和十分钟前的世界比起来,我对通往昭和十一年的这条路熟悉得多了。对,因为‘路’已经开好了。而且遇到那场火灾,我自己也乱了方寸,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办法脱身再说,等到我冷静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然后,他平静地问道:“你宁可我不救你吗?” “这个问题很恶劣。”孝史说。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就连说这句话的本人,也听得出话中的言不由衷。男子苦笑。 “没关系,不必勉强。老实说,为什么会去救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要解释这整件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男子这么说。 “没关系。既然哪里都去不了,时间多得很。” “那么,就从我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说起好了。” 男子抖了一下,立起上衣的领子开始叙述。 “这个能力,是我的家族——正确地说,是我母亲那一族——代代相传的能力。应该说是隐藏在血液里的特殊能力吧。不过与其说是能力,我倒认为这像是一种病。” “病……” “没错。到了青春期就会显现出来。” 男子的目光望向远方。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这种能力,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这个人比较晚熟,那一天,正巧是我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给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却被她狠狠地退回来的日子。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叫作——往后你还要回现代的,所以不能把真正的地名告诉你——就假装那个地方叫坂井好了。那是甩了我的那女孩的姓。 “我的双亲在坂井这个地方经营一家南北杂货行。家里有五个小孩,依序是男、男、男、女、女,我是老二。在我那个年代,家里小孩算是多的,所以家里经济颇为拮据。不过,我的父母亲都是非常好的人。 “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就不大受父母亲的疼爱。不止是自己的双亲,连亲戚、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如此。妹妹们经常缠着另外两个哥哥,却完全不跟我亲近。我的兄长在其他弟妹眼中如同父亲一样值得信赖,但他却几乎不曾关心过我。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连朋友都没有。没有半个好友。没有人邀我一起去打棒球,也没有人会到我家来玩。不,应该有过一、两次吧,但是大家很快就露出无聊的表情,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感到非常寂寞。自己拼命想了又想,也烦恼过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说来虽然有点冷漠,但我发现,自己之所以和大家合不来、被大家排挤,是因为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人,因为自己和别人有某种关键性的不同。 “我必须先说清楚,这种发现一点都不会令人有优越感,也毫无骄傲可言。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我所发现的‘不同’,具有一种非常特异的性质。” “怎么样个特异法?” “小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话,我会这么形容。” 男子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有自己就在这里的现实感。就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是自己真的在那里和大家一起拿着筷子吃东西,而是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空壳和家人一起吃饭——就是这种感觉。长大之后我调查过,实际上真的好像有引发这种症状的心理疾病,就叫作‘离人症’。 “总而言之,那种奇异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一直紧跟着我。所以,我无法打从心里和家人、朋友一起欢笑、哭泣,因为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保持距离的观众。 “于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我经常幻想。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幻想是因为孤独引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就连在那种幻想之中,我也是独自一人。幻想中的我,有时是走在陌生的街头,有时置身于不知何处的车站,有时是抬头仰望着全新落成的大楼,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独自一人。就一个孤独的孩子的幻想而言,这也未免太贴近现实了吧? “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些让我不时身陷其中的‘幻想’,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而是实际存在的。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存在而已,或者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我第一次想到这一点,是在我十三岁的冬天——那是隆冬里刮着干冷的寒风,某个寒冷的日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起呆来。不久,我就感觉到,啊,我又陷入‘幻想’中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那种感觉了。 “那时候,现实中的我,走到上学途中一条很大的国道十字路口。那条路,在我们那里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大马路,四线道的路上随时有砂石车呼啸而过。虽然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不过正值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初期,整条路都铺上了柏油,漫天风沙,完全没有风景可言。 “可是,在‘幻想’中的我,却是走在泥土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油菜花开得正艳。 “我的鼻子清清楚楚地闻到春天的花朵和土壤的芳香。我拎著书包,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然后,就看到右手边有个已经崩塌了的老井。我提心吊胆地向下看,井底还泛着水光。在井边,有一棵长得特别高的油菜花,我把那朵花摘下来,拿在右手上,继续向前走,还不时回头看——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离开‘幻想’回到现实了。不知不觉我穿越国道,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两边尽是一般住家,完全没有一点绿意。脚底下是柏油路,只有被风飞吹来的枯叶掉落在地上,飘动着,发出沙沙声,可是我手上却还拿着一朵鲜艳的油菜花。 “那朵花,在回到家之前就被我丢在路上了。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后来没多久,就发生了一起卡车撞上国道隔音墙的车祸。为了修补事故路段,他们将周围拆掉重挖,听说挖出了古井的遗迹。于是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幻想’并不是一般的幻觉,而是看到了过去的光景——我走在其中,并且摘了花回来。” “接着第二年春天,我被同年级的女孩拒绝而心碎的时候,得知进入那种‘幻想’是一种特殊能力,而且可以经过训练而自由操纵。”男子继续说。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阿姨。我想,她那时候大概是三十岁出头吧。而且,是个非常灰暗的人。” 孝史正听得入神,但男子顺口说出的“灰暗”这个词,却好像突然掴了他几个耳光似的,把他打醒。 男子好像也看出来了。他对孝史点头说:“没错。我阿姨是个非常灰暗的人。而且,那已经不是表情或脸色的层次,而是……” “像是她身边的光都扭曲了?”孝史问道,“看着她,感觉就好像听到刮玻璃的声音?” 男子笑了。那个微笑也好黯淡。在雪白的世界里,唯有男子周身被染上一层薄墨。 “你形容得非常贴切,虽然也很残酷。” “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事实。”男子接着说,“我阿姨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当时她还单身,我想后来她也没有结婚。她没有朋友,一直一个人生活。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她和我母亲算是最亲的,但那种程度,也是好几年才来露个脸而已,而且每次她来访问或小住,从来都没有受到热烈款待。我阿姨就是这样一个被人敬而远之的怪人,跟我一模一样。” 孝史默默地垂下眼睛。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年春天我十四岁,为了没有结果的初恋而伤心。我写的情书,对方连拆都没拆就退回来了。我心仪的女孩是这么说的。因为年纪还小,所以话说得很直接、很残酷。‘很抱歉,你这个人又灰暗又恶心,我讨厌你。你根本就不像人。’”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想必男子内心依然有部分会隐隐作痛吧。他暂时中断了叙述。 “我阿姨来访小住的时候,正是我痛不欲生的时候。这时,阿姨要我去帮她做点事——我想,应该是买烟之类的跑腿吧,她给了我钱,我去帮她买烟回来,拿到后院去给她。她给了我一点零钱作为奖励,然后叫住我,对我说:‘看样子,是告诉你的时候了。’然后,就把母亲那一族遗传了穿越时光的能力的事情告诉我。” “你阿姨也有那种能力?” 对于孝史的问题,男子点头回答:“而且能力相当强,可能是训练得法吧。” 阿姨的话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却很简单明了。 “我母亲那一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孩子。那个孩子必定具有一种‘灰暗’的气质,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一辈子注定没有人爱他。而且每个都很早死,所以当然也不会留下子嗣。下一代具有这种能力的,会诞生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中——换句话说,就是那个人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会有一个具有这种能力。 “我阿姨是从她的舅舅那里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我阿姨也告诉我,她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当中,是否有这样的孩子出现。 “当她第一眼看到还是婴儿的我,马上便知道是我了。她说,我们这种人从小就可以明显看出来。她还问我,你没照过几张相对不对。她说的没错。我天生就有一种扭曲的特质,让我的家人不太敢帮我拍照。” “为什么会这样……”孝史看着男子灰暗的脸,喃喃地说,“那种能力和扭曲、灰暗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男子摇头回答,“只不过,我自己对这一点有个看法。” 时间就是“光”——,男子以吟诵般的口吻开始说。“光就是时间。所以,离开时间轴的时候是没有光的。刚才不也是一片漆黑吗?” 逃离燃烧的饭店,在虚空中飞翔的那时候—— “像我这种能够逃离光,也就是时间的束缚,自由移动的人,对光而言是个特异分子,就像侵入人体的流感病毒一样,是异物,所以无法接受光的恩惠。在我们时光的旅人四周,光原有的力量会被削减。可能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才会灰暗、扭曲吧。” 第一次看见这名男子时,孝史以为那家饭店的大厅好像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据说连光都会被吸到黑洞里,那,黑洞里有时间吗? “而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被拿来当作一种‘安全措施’。” “安全措施?” 男子的脸自嘲地歪斜了。 “难道不是吗?能够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人,要是具有一般人的魅力或人性,会怎么样?他每到一个时代,都会跟许多人产生关联,所留下的影响和足迹也就越多。这样,打乱历史的可能性不也提高了吗?” 孝史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时空矛盾(time Paradox)吗?要是改变了过去,影响到历史,就会扰乱未来……” 对于孝史激动的询问,男子的反应很特别。他脸上浮现的扭曲笑容,骤然消失了。他垂下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男子似乎连孝史在他身旁都忘了。他的模样,是那么地孤独、那么地荒凉。 “时空矛盾啊。”他喃喃地说,“你连这种词都知道啊。” 他那颇有深意的口吻,让孝史感到困惑。 “不是吗?时空矛盾。”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不是吗?” 恶寒越来越严重,使得孝史很难集中精神听男子说话。孝史双手啪地敲自己的头,试图振作精神。 “你还真奇怪。”男子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不会痛吗?” “会啊。会痛才好,这样呆呆的头脑才会动。” “就像收音机或电视机有毛病的时候,用力敲一下看会不会好一样?” “对。这本来是我爸爸的习惯。我爸爸也跟你说一样的话,说他以前常常这样修有毛病的机器。” “他说的‘以前’已经成了‘现在’了。这一点你可别忘记。” 男子正经地说。孝史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孝史吞吞吐吐地说。突然间,男子扑过来用手捂住孝史的嘴,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嘘!安静!” 男子以极小的声音说。他维持那个姿势,脸部肌肉紧绷,正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 大片雪花不停飘落。除了静静的下雪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孝史听到从远处传来了极小的、类似车子引擎的声响。 车声正在往这里靠近。 孝史被架住不能动,转动眼珠往上看着男子的表情。男子的视线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稍稍眯起眼睛。 引擎声越来越靠近。路上满是积雪,轮胎发出沉闷的声音。车子的行进速度慢得令人焦躁。孝史被压着,中途思绪开始飘忽起来。那辆车,车轮没有上防滑铁链。啊,是因为这个时代铁链还没普及吗? 慢吞吞地靠近的引擎声,在蒲生邸前停住了。接着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 男子松了手,孝史的嘴巴自由了。孝史低声问:“有人来了?” 男子点头。 “怎么办?” “没关系,应该不会来这里。” 两人动也不动,屏住呼吸。下车的人物——不知是一人还是好几人——的目的地显然是蒲生邸没错。不久,听到有人在玄关敲门、叫门。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是男性的声音。话声很急切。连在后面的柴房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叫得很大声。 过了一会儿,蒲生邸里好像有人开了门。刚才的来访者的声音打了招呼:“早安。” 玄关的门发出尖锐的声音,关上了。访客进入屋内。 “会是谁呢?”孝史嘀咕。 “很快就会知道了。”男子说。“其实,大概也料得到。” “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松开了架住孝史的手臂,看了看手表。 “这么快就来通知了啊。”男子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孝史的牢骚,男子又“嘘!”的一声制止,竖起耳朵。又传来刚才那名访客的声音:“那么,告辞了。”口吻听起来像是在下达号令般,简洁、利落、精神抖擞。 不久,车子的引擎发动,在雪地里挣扎着远去。 再也听不到车声后,男子才终于坐回原来的地方。 “不能再耗下去了。好,把话说定。” “话?” “要假造你的身分啊!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会冻死的。” 那么,就要进蒲生邸里了。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外甥,知道吗?” “外甥?” “对,就说是我妹妹的儿子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孝史——尾崎孝史。” “名字用不着改。几岁?” “十八。” “好,那你就是一九一八年出生的。大正七年,记好了吗?” 孝史开始觉得头晕。我是大正年代出生的? “等、等一下——” 男子不予理会,接二连三地继续说。“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但是,这个时代的一般平民,更不用说像你这种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劳工,是不会用西历的。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你是大正七年生的……,对了,你是哪里人?” “我家吗?在群马县高崎市。” “高崎啊——”男子咬住嘴唇。“这就麻烦了。我对那个地方完全没概念。你对你家乡的乡土历史熟不熟?昭和十一年的高崎市,可能还不是市,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想哭。 “要是连那些都知道,也不会考不上大学了。” “那就没办法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是在东京深川区的扇桥这个地方长大的。记住了吗?深川区,扇桥。” “你也是那里的人吗?” “不是。不过我曾对外说是在那里住过一阵子。”男子很不耐烦似的,匆匆交代。“听好了,现在在这里的我,并不是在平河町第一饭店时的那个我。我有另外的名字,出身经历不同,身分、户籍也不同,是另一个人。在这里,我出生在四国一个叫丸龟的地方,家里务农,离乡背井来到东京。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这个时代取得一个正式的身分,你可别搞砸了,知道吗?” 孝史咕嘟一声,点点头。 “深川区的扇桥哦!然后,你本来在铁工厂工作,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逃出来,昨天深夜来投靠我。”男子像是一一确认般,指着孝史的脸说。“我从今天起要住在蒲生邸当佣工,因为有人要抓你,所以我先把你带过来。我的打算是要让你在我这里躲个两、三天,再让你逃往别处。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我连自己的随身物品都没有带,就出来了。知道了吗?” 孝史在脑海里复诵一遍,勉强点头。 “知道了。” “要是对方什么都没问,你就什么都不要说。装作脑筋不太灵光的样子,这样最安全。” 男子要言不烦地交待完毕,便不再开口,眼光落在手表上。走到外面和这幢府邸的人接触的时间就要到了。那个表情显示着他已做好准备、下定决心了。 但是,他那坚决的表情,反而让孝史害怕了起来。所有冷静、理性、坚强的开关都一齐关闭,孝史的心就像失控的遥控飞机一样,摇摇欲坠。 不能设法逃走吗?——随便想个办法。这样的心思,让软弱的言语脱口而出。“呐,不能只有你自己去吗?” “你说什么?” “你从今天起要住在这里当佣工不是吗?你自己去吧。我躲在这里就好。” 男子直勾勾地盯着孝史:“会死哦。” “不会的。”孝史硬是撑起虚弱的身体,挺起胸膛,做出保证的样子。“我不会那么简单就翘了的。两天、三天我都没问题,我会躲起来,等到你有时间可以再穿越时光。” 男子面色难看地摇头。感觉是绝对不允许孝史那么做。 “你没看到自己现在的脸色才会这么说。你需要治疗。可能没办法叫医生来看,但是伤口要消毒,人要补充水分,至少也要静养一天才行。你不能待在这么冷的地方。别闹脾气了,乖乖照我说的……” “不要!” 孝史大叫。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好可怕,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绝对不可能办得到的。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不去。太麻烦了。我没有把握能装得下去。那些假身分我记不起来。” “还没做就说做不到,太不像话了。” “求求你,饶了我吧!” 才想着:啊啊,我要哭出来了,眼泪就已经淌下脸颊了。 孝史抱着头,蜷起身体。好想变得小小的躲起来,从周围的一切消失。 “我不要,我不想去。要去那里不如待在这里。不然我宁愿回现代。把我丢在饭店火灾里面也没关系。让我回去,请你让我回去!” 这时候,原本站在孝史身前的男子,突然转头走向柴房的门口,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仿佛被不断吹进来的北风和卷进来的雪冻僵了。 孝史畏畏缩缩地抬起目光。 柴屋的门打开了约三十公分宽。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可以看着大雪画出了无数条雪白的线。而以那雪白的地面为背景,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微微弓身朝这里窥看。 她穿着和服。肩头披着像小毛巾似的东西。头发应该很长吧,不过以复古的发型盘在脑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垂因为太冷而冻得通红。 她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像笼子的东西,赤裸的脚上穿着木屐。连看的人的脚尖都快冻僵了,孝史想。 她的五官清秀,肌肤雪白。大大的眼睛,眼角有点下垂,睫毛的影子落在鼓鼓的腮帮子上。没有一丝一毫修饰、化妆的气息。 即使如此,她依然非常美丽。 背对着孝史伫在门口的男子,突然慌慌张张地把两手伸到背后。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看他把两手藏起来,正在拆左腕上的手表。 拆下来之后,便把表往孝史膝盖上方轻轻扔过来。孝史急忙接住,塞到睡衣的口袋里。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平田叔?你在那里做什么?” 被称为平田的,便是站在孝史眼前的这名男子——把孝史带来这里的万恶根源。他干咳了一声,发出非常虚弱的声音。 “对不起,吓着你了。” 女孩打开柴房的门,踏了进来。她的视线在平田和孝史之间游移。孝史急忙低下头,用旧毛毯把自己紧紧里住。 “怎么了?”女孩说。话里有一点点口音。“这一位是?” “我外甥。”平田立刻回答。“出了一点麻烦,所以他跟我一起来,我让他躲在这里……” 平田以非常谦卑、低微的语气说。当他对孝史而言还是个不知名的时光旅人时,从来不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这件事,对老爷和夫人……” “最好是不要提起是吗?”女孩问。 男子低着头、弯着腰说:“千万拜托。” 女孩一时没有说话。然后,再度将视线转向孝史这边。孝史全身都感觉到她双眸的转动。 “他受伤了吗?”她似乎是指着孝史发问。 平田回答:“有点灼伤。我想让他去分配给我住的那个房间里躺着,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孩没有答话,把手上提的那个笼子放在脚边,关上柴房的门,往孝史身边靠近。孝史把身子缩得更小。 白白的小手往孝史这边伸过来。孝史往后退,手追了上来,来到孝史脸旁时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移动,摸到他的额头。 “发烧了呢。”语气很温柔。声音明明很可爱,却有点沙哑。可能是孝史的耳朵有问题。 白白的小手很柔软,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孝史就这样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缓缓地向旁边倒下。 第八节 ——远远地,有人在说话。 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漆了灰色三合土的低矮天花板。在几乎正中央的地方,悬着一颗没有灯罩的灯泡,显得冷冷清清的。 灯并没有开。即使如此,室内依然有些微的光线,大小约两坪多的天花板,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额头上放着一个湿湿温温的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毛巾。 孝史缓缓地撑起上半身,环视这个陌生狭小的房间内部。 他躺在被窝里。被窝铺在离房间出入口较远的那面墙边。地板是木制的,三块老旧的榻榻米并排铺在房间的中央,而孝史睡的被窝也在上面。 靠近被窝脚边的墙上有一扇拉门,宽度大约和一般的门一样。同一面墙上的最右边,有另一扇拉门,上半部嵌着毛玻璃。右边那扇拉门大概是这个房间的出入口,而脚边的那个应该是置物柜吧。 那么,光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孝史转头寻找。就在头部后方,有三个采光的窗户。明亮的光线从那里射进来。窗户并非左右拉动式的,而是在窗框下方有把手,可以向外推开的那一种。 在榻榻米旁边有个火盆,盆口约双臂环抱的大小,上面有花纹。一把火钳孤伶伶地插在那里。看来,那就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取暖工具了。 空气冷到极点。呼地吐一口气,气是白色的。榻榻米下面也有寒气窜上来。这种感觉就叫作寒彻骨吗? 远远地,又传来对话声。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然后还有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开关门声,突然之间又全都安静下来了。 只剩孝史一个人。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好像被棉花之类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无法思考,血液完全无法流通。而且这种棉还是石棉,粗糙地刺激大脑内部。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但是从他一起来头就痛个不停。 不止是头而已,全身关节都痛。脸颊也好、指甲也好,身体稍微动一下,右大腿就像触电似地一阵疼痛。对了,是被火烫伤的。这件事,让孝史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这里,是蒲生邸内吧? 我好像是在那个柴房昏过去的。大概是那个时光旅人把我搬到这里来的吧。 (你必须稍微休息一下。) 孝史试着回想昏倒之前在柴房里的对话。 (我想让他去分配给我住的那个房间里躺着,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么说,这里是那个男的以后要住的房间了。我记得他说过,他要住在这里工作。不管工作内容是什么,反正是佣人就对了。那这里就是佣人的房间啰? 孝史手里还拿着湿毛巾。枕头边有个盛了水的金属盆。有人帮他以毛巾敷额头好降温退烧。 孝史试着在被窝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伸手撑了一下墙壁,被墙壁的冰冷吓了一跳。墙上漆的也是三合土,湿气很重。 孝史一边适应关节的疼痛,一边靠近位在被窝脚边的拉门。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制旅行袋,旁边有一双皮鞋,就这样而已。皮鞋底部对底部横放着。如果孝史没记错的话,那名男子在饭店里,还有带他来这里的时候,穿的都是这双鞋。 拉上置物柜的拉门,接着走到窗户旁边。以孝史的身高,不必踮脚就构得到窗户的把手。转动把手,想推开窗户,窗户却不为所动,只打开了不到一公分的小缝。孝史试了好几次,窗户打不开,倒是有小小的雪块从窗框的缝隙滚进来。 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房间大概有一半是在地下。而现在地面有积雪,所以窗户打不开。外面照进来的这片白亮的光,也是因为雪的关系。 虽然只是在黑夜里看了这座蒲生邸几眼,他也晓得这里是幢相当豪华的洋房。可是,佣人的房间却这么简陋啊? 孝史将窗户关上恢复原状,搓着冻僵的手指,来到火盆旁边。雪白的灰里埋着烧得通红的炭。伸手取暖,只觉火盆上方的部分立刻热了起来。 上一次是在哪里看到炭的啊?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 对了……是烤肉店。原来,以前连一般住家都是用这个来取暖的啊。 以前——昭和十一年。 现在是几年啊?孝史想。是平成六年(西元一九九四年)吧?这样,换算成昭和的话,昭和六十四年是平成元年,所以,应该是昭和六十九年吧。算一算,我竟然来到了五十八年前的时代。 不,孝史重新想想,又觉得不对。“现在”是昭和十一年才对。我为了考补习班来到东京,住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那家烂饭店发生火灾,我从里头逃出来——昭和六十九年的这些事,是远在五十八年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 人真的能穿越时光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吗? 搞不好,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大骗局,而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孝史身上还穿着饭店的睡衣。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摸摸睡衣的袖口和上身。 潮潮的。凑近一闻,有汗臭味。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 (发烧了呢!) 在柴房见到的那个女孩,好像也这样说过。 她好漂亮,孝史心想。那女孩是这里的女佣吗?或者是、或者是——(这场骗局的共犯?) 孝史全身发颤。 要怎么做才能确认事实呢?要以什么根据来判断现在的状况呢? 孝史缓缓地在室内踱步。墙上漆着灰灰的三合土,有几个钉痕,榻榻米有一个被香烟烧焦的痕迹,大概是之前的佣人留下来的。 把手伸到火盆上。脚趾头也很冷,所以轮流把脚举起来取暖。突然之间,孝史觉得自己好蠢。 这个房间怪怪的……边想,边环顾四周,突然,他发现原因在哪里了:对了!没有电视! 他沿着墙壁绕了房间一圈,仔细查看。没有插座,也没有电视天线的插孔。昭和十一年。 日本的商业电视是什么时候开始播放的?一般家庭,甚至佣人房,都理所当然地普遍拥有电视机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反复巡视了好几次之后,孝史明白自己只是在敷衍自己。喂,你啊,既然心里有一半怀疑自己是陷在一场骗局里,干嘛不走出房间到外面去看啊?出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又不是伤得走不动。 孝史立定不动,下腹部却以一种很不好的势头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发出阵阵绞痛。 一定是在雪地里受凉了。孝史双手搓着肚皮,叹了口气。实在太逊了。人家“回到未来”的米高福克斯回到五〇年代时可是生龙活虎的哩! 好想上厕所。真的是越来越丢脸了。孝史无法可想,只好按着肚子。这时,又听到远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往这里来了。 孝史急忙钻进被窝,把棉被拉到眼睛下方,观察四周的动静,发现脚步声在拉门前停了下来。 拉门发出卡嗒声,打开了。 悄悄探头进来的,是那个女孩。孝史急忙闭上眼睛,她以为孝史还在睡。接着她进房来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孝史偷偷睁开眼睛。 的确是那女孩没错。她穿着之前那身和服,系着围裙,脚上套着袜套。左臂上挂着一些折好的衣物,右手拿着一个类似小瓶子的东西。 女孩纤细、白皙,真的很美。尤其是侧脸,那脸颊的线条真美,孝史想着,不禁朝她望。突然之间两人视线相遇了。 “哎呀,你醒了呀。” 女孩说,嘴角漾出微笑。笑的时候,眼角有些小小的皱纹。孝史想,她的确是个年轻女孩,不过年纪或许比我大。 女孩靠近他。原来穿着袜套在榻榻米上走动,会发出衣物摩擦的声音啊!以前都不知道。 女孩在孝史枕边屈膝坐下,看着他。“觉得怎么样?” 孝史有点难以回答。全身到处都痛,而且又好像要拉肚子……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女孩挽起和服的衣袖,伸出手臂,以手掌触摸孝史的脸颊。孝史急忙闭上眼睛,但她那双雪白的手臂,还是清楚地烙在他眼底。 “烧还没退呢。”女孩低声说。 “你冷不冷?” 孝史总算挤出一点声音:“还好……” “这个,是给你换的衣服。” 女孩把刚才挂在手臂上的衣服放在枕边之后说。孝史伸长脖子看了看,好像是简易和服的样子。 “还有,这个是马油。”女孩把小瓶子拿给孝史看,继续说,“千惠姨说这个治烫伤最有效了。” 可能是孝史骤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脸上多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吧,女孩嘻嘻一笑,说道:“对不起,千惠姨是这里的女佣,跟我一样。千惠姨什么都知道,听她的话准没错。” 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平田叔拜托的,所以我们没把你在这里的事跟府邸里的人说。只有我和千惠姨知道而已,你放心吧!” 她这番亲切的话语,一下子就让孝史感到通体舒泰。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叫孝史对不对,”女孩继续说,“你也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平田叔说要把你藏在这里三、四天,然后让你逃到大阪去。” 平田——对了,这是那个男子在这里用的名字。孝史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是平田的外甥。 “我舅舅在哪里?”他总算开口问了问题。声音小得自己都觉得丢人。 “平田叔正在外头铲雪呢!”女孩说,“这里是平田叔的房间。这一层楼,就只有我们佣人才会来。你心里一定很怕,不过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谁都不会看见你的。” 看样子,女孩完全把孝史失魂落魄的样子解释成“在逃之身”,以安抚的口吻对他说话。真是温柔极了。 “你自己能换衣服吗?要不要我帮忙?” 在女孩的注视下,孝史急忙回答:“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油也能自己涂吗?” “能、能!” 女孩笑了:“平田叔说过了,你很怕羞。” “不好意思。” 女孩微笑着,站起身来。“那么,等你换好衣服,就把现在身上那件睡衣放在那边吧!我会拿去洗的。” 女孩利落的态度,让孝史不知如何应对,可是偏在这时候,肚子又咕噜咕噜大声地叫了起来,好痛。 “哎呀!”原木一纵站起身的女孩又坐了下来。“肚子不舒服吗?” 孝史羞得脸都要着火了:“好像冷到了……” “很有可能。你身上才一件睡衣,又在这大雪天里走来。等我一会儿。” 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以小快步离开房间了。然后,真的过一会儿又马上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个红盖子的黄色瓶子,还有一只小茶杯。 “吃了这个就会好了。” 孝史看到那个小瓶子,觉得那形状、颜色颇为眼熟,原来是正露丸。 不过,那标签和孝史熟悉的正露丸有所不同,字也不同。这里的标签上写的是“征露丸”,字的上下都有图,下面画的是小小的战车,上面则是双翼机。 孝史当着女孩的面,把正露丸吞下。茶杯里是温水。 “空着胃吃药对身体不好,我这就去拿粥来。你一定饿了吧!” 女孩说着,接过孝史手里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站起身来。 “厕所就在出了这个房间的右边。” 女孩正要离去,为了再看一次她的笑容,孝史冲动之下出声叫住了她。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露出跟刚才一样令人安心的笑容。 “我叫阿蕗,向田蕗。” 第一节 换下睡衣,在伤口上涂了马油,用金属盆的水沾湿了毛巾放在额头上后,孝史钻进被窝。 结果,腹痛又再度来袭。这次再不去厕所的话,铁定忍不住。孝史按着肚子,来到门边。 伸手扣住拉门,轻轻使力。拉门没有动静。孝史试着用力一点。使力太大的话,会牵连到肚子。他弯着腰,喘着气拉,结果门突然唰的一声打开了。 声音之大,一定响遍整层楼了。孝史吓得缩起脖子,身体都僵了。该不会有人听到刚才的声音跑过来吧? 但是,没有人过来。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四周静悄悄的。孝史松了一口气,赶紧找厕所。就像阿蕗说的,房间右手边有另一扇拉门,上半部嵌着毛玻璃。用不着打开,孝史就知道那里便是他的目的地,因为那里发出一股恶臭。 打开门,臭味更强了。旧式的蹲式马桶内,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那是粪坑式的厕所,满了之后便需要有挑粪的人来清理的那种。这种厕所自从在小学一年级露营时住的山间小屋里看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了。 厕所里当然没有卫生纸,只有一些粗得会扎手的灰色纸张放在角落一个四方形的篮子里。 从头到尾,情况与想象完全不同。上完厕所,孝史浑身不自在,觉得直接走出去实在太奇怪了。他总觉得,没有按过钮或压过把手就不应该出去。身体所熟悉的一九九四年的生活,在这种地方也紧紧跟着孝史。 回到房间,才刚躺下,阿蕗用托盘端着小陶锅来了。这次她的和服袖子为了方便行动用带子扎在身后,鼻尖微微冒汗。一定是很忙吧。 阿蕗在这里的工作到底算什么呢?孝史心想。他那年代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女佣”。现代——应该说孝史之前所生活的时代,有钟点管家和帮忙的阿姨,却没有“女佣”。更别说像阿蕗这种年轻女孩,竟为了做家事而住在别人家,这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他心里呆呆地想着这些,眼里痴痴地看着忙着搅动炭火、帮他盛粥的阿蕗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她脸颊的线条是多么地美,眼神是多么温柔。 这就叫一见钟情吗?他想。这时候孝史才发现,不知为何,阿蕗的侧脸有着非常令人怀念的影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阿蕗与孝史认识的某人相似吗?但那会是谁呢?现代的孝史身边,有年纪大他一、两岁的这种女孩吗? 不,不可能。若是有,他不可能不记得。不如说,这就是一见钟情的作用,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或许是发觉孝史盯着她看,阿蕗的神色显得有点害羞。 “有人在旁边看着,吃起来也不舒服吧。” 说着,阿蕗就出房去了。孝史虽然觉得不舍,但是关于吃饭这件事,她说的没错。于是孝史掀开了锅盖。 粥又热又好吃,越吃越是胃口大开,一口接一口。身体暖和了起来,精神也来了。 四周还是一样鸦雀无声。阿蕗曾说“这一层楼只有佣人而已”,他们白天几乎不会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吧,应该是随时听候主人家的差遣,忙着工作。 孝史吃完粥的时候,采光窗那边开始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觉得好奇,仔细一看,原来是窗外的雪渐渐被清走了。有人在铲雪。 他心想会不会是那个叫平田的人,抬头一看,最右边的窗户外侧的雪已经铲光,那里出现了某人的手。叩叩,那人影伸手敲了敲窗户的玻璃。孝史站起身来,推开窗户。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平田在那里探头探脑。他穿着膝盖部分已经磨光变形的长裤,圆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类似日式铺棉背心的衣服,脖子上缠着手巾,脚上则是一双丑丑的长筒靴。 “身体觉得怎么样?” 他蹲着把头脸贴近窗户,所以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觉得好一点了,谢谢。” “不过脸色还是很差,”平田说。 “你看起来倒是很健康。马上就开始工作了吗?” 平田稍微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量说:“别太大声。” “对不起。我已经尽量躲起来了。” “等我铲完雪,会回房间一下。有些事想让你先知道一下。” 平田回去工作了。孝史关上窗户。他并没有直接回到被窝,而是看平田工作看了一阵子。他的手脚挺利落的,可见铲雪他是铲惯了。 基本上他已经把身世告诉孝史了,但就算孝史相信他所有的说词,还是有许多不明白、想知道的事。例如他这半辈子,亲友关系、工作的事;之前是否曾利用他所谓的“在时间轴上自由移动的能力”,前往其他时代等等。 而且,最令孝史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平田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个时代,穿越时光而来。 即使让欠缺历史常识的孝史来想,也不认为昭和十一年是个人人安居乐业的时代。就拿现在来说,在距离这里仅仅数公里,不,或许是仅数百公尺的地方,那桩二二六事件就正在爆发、进行中。 在国中和高中的日本史课堂上,现代史几乎是不教的,因为考试不会考。而且,照课本排列的顺序,从绳文时代的土器开始讲解历史,一路到教完明治维新,在记住明治开国元老的名字时,最后一学期的期末考就到了。这还是教课进度很快的老师才有的情形。孝史国中社会科的老师甚至直接告诉学生,废藩置县以后的部分课堂上不会教,同学只要自己看就好。 不过即使没上过现代史的孝史,也知道二二六事件是由军部发起的军事叛变——其实,说实话,这些是他现在才知道的。就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睡着之前,电视节目里是这么说的。 军人会起事叛变,代表他们拥有足以发动叛变的权力。正因如此,日本才会在这个军部的领导下,迈向太平洋战争。至少,关于战争方面,孝史所受到的教育是这么告诉他的。火灾前在饭店看到的电视节目——就孝史本身对时间的感觉,那是仅仅数小时前的事——不也是这么说的吗。那场战争从头到尾都应该由失控的军部负全责。国民之所以饱受物资缺乏与饥馑之苦,没有参与战争的人也大批大批死在空袭之下,这些都是军部的责任。 所谓二二六事件,应该算是日本陷入黑暗时代的转捩点吧。在那个转捩点之后,有的尽是死亡的恐怖、饥荒、匮乏等不幸。 一个人活在像一九九四年这么丰饶富足又安全的年代,就算他具有能够在时间轴自由移动、旅行的能力,为什么会想来到这种黑暗的时代呢?如果只是抱着观光的心态来看看,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男的却特地弄到“平田”的姓氏和户籍,要在这里生活、工作。 除了发疯,孝史找不到别的解释。 搞不好这些事,都是他捏造的? 把沾湿的小毛巾放在额头上,孝史仔细思考。我会不会是被骗了?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时空。什么超能力,那是梦想世界才会有的东西。 这时候,拉门上发出咚咚的敲门声。毛玻璃后面映出模糊的颜色,是阿蕗的和服。孝史小声地应了一句请进。 阿蕗的袖子还是扎起来的。可能白天都要这个样子吧。这次,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走近一看,发现孝史把粥吃得一干二净,便高兴地露出笑容。 “非常好吃。谢谢。” 对于这句道谢的话,阿蕗的表情显得有点困惑。为什么? “衣服呢?” “换好了。换下来的睡衣在……” 揉成一团放在枕边。但是,正当孝史伸手去拿的时候,赫然发现一件事。 阿蕗拿给他的睡衣是简便的和服,自己现在正穿在身上。对阿蕗而言,睡衣应该就是这一类的衣服吧,但是对于这套西式的睡衣,她会怎么想呢? 从第一次碰面到现在,都没有从阿蕗嘴里听到“你穿的衣服真奇怪”这句话。但是,那是一回事。一旦她拿在手里,况且她还说要拿去洗,等到她仔细看过这件衣服,她会有什么感觉? 这件睡衣是什么质材来着?百分之百纯棉吗?如果是倒还好,万一要是和聚酯或嫘萦混纺的,事情就麻烦了。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这种人造纤维才对。 “我拿去洗,给我吧。” 看到孝史拿着睡衣却不动,阿蕗出声招呼。 “有什么不对吗?” 薄薄的睡衣在孝史手里皱得越来越厉害,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怎么办? 真的要直接把睡衣交给阿蕗,然后再观察她的反应吗? 孝史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穿越时空来到过去,和身陷一场空前大骗局,阿蕗的反应会截然不同。如果是后者,她可能会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或者,也可能装作完全没注意到。 但如果是前者呢?一个人突然间看到前所未见的东西时,会有什么反应? 孝史开始紧张,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面对一个如此令他心动的女子,却同时对她心存猜忌。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你不想洗吗?”阿蕗柔声问。 “觉得不好意思?” 孝史手里仍紧紧抓着睡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转头面对阿蕗。“不是的,没这回事,只是觉得过意不去。” 阿蕗摇摇头,说:“用不着客气呀!那是件很好的睡衣,还是洗了带走比较好,不然太糟蹋了。” 孝史用颤抖的手,把睡衣塞给阿蕗。阿蕗一拿到睡衣,马上开始把皱褶抚平。 “弄得这么皱。”她微笑着说,“这衣服的质地真好。” “……那是人家送的。” “听说你之前在铁工厂工作,那么,是工厂里的人送你的啰?” “师傅送的。” 谎言这玩意儿,就这么顺口从嘴里溜出来。只是,一旦起了头便只能继续下去。 “我也看过这种睡衣哦!”阿蕗一边摊开睡衣的上衣一边说,“贵之少爷去欧洲旅行时,买回来做纪念的。不过那是纯丝的。” 贵之。既然加了少爷来称呼,应该是主人家的一份子。照这样看来,对于在富有人家帮佣的女孩来说,这种睡衣并没有稀奇到吓人的地步。 “不过,这件的条纹比贵之少爷的鲜艳得多了,染布的技术一定很好。” 阿蕗仔细观察睡衣。孝史感觉到冷汗从腋下滑落。 “你不觉得奇怪吗?” 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话已脱口而出。这就叫作试探。 “哪里奇怪?”阿蕗的大眼睛看着孝史。 “像我这种穷人,却穿着这么好的睡衣,很奇怪吧?” 阿蕗一双眼睛直盯着孝史看。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两次呼吸的时间,但孝史却觉得有一小时那么长。梗在喉咙深处的那句话,一直挣扎着想冒出来。 (我啊,来自距离你们现在这个时代五十八年后的未来!在我那个时代,这种睡衣在大型超市只卖二千九百圆!) 她会相信吗?还是会假装相信呢?或者,是装作不敢相信? 然而,阿蕗却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冒出一句话,好像在质问似的:“是偷来的吗?” 孝史感到一阵晕眩。这到底是因为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头,还是因为内心太过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从师傅那里偷来的吗?”阿蕗继续说,“后来被发现,所以才被师傅毒打?” 来吧来吧,这里有台阶可下哦!——谎言在向他招手。孝史闭上眼睛。 “是的……” 阿蕗拿着睡衣的双手,垂下来放在膝上,眼睛凝视着孝史。 “我手脚不干净,”孝史继续说,“所以师傅很讨厌我。” 没想到,阿蕗竟然笑了。孝史非常惊讶。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他在川崎的造船厂工作。” 孝史默默地看着阿蕗的脸。 “他有时候会写信给我,说工作很苦。也多亏这样,学会了苦这个字怎么写。” “你弟弟……” “是呀。你一定也是一样吧!我弟弟明年就要兵役检查了。我猜,你年纪可能跟他差不多。” 兵役检查。对于第一次听到的这个词,孝史只有疑惑的份。冷汗又冒了出来。 “我是——昭和——不对,是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生的。” 阿蕗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呀!那你和我弟弟同年呢!” 明年要接受兵役检查。如果自己活在这个时代的话。这个词重重地在孝史脑海里来回震荡。 第二节 向田蕗将孝史的睡衣折得小小的,藏在袖子底下,离开了。她还是表示要洗干净再还给孝史。 阿蕗走了之后,孝史变得无事可做。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躺着,而是挺起上半身坐在被窝里。全身还是酸软无力,灼伤的地方也还在痛,但和早上比起来,情况好得多了。 他孤伶伶地待在房里。 (到外头去瞧瞧吧!)来到这里之后,脑子里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大概是身体已经恢复元气了吧,人真是现实。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越滚越大,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心也出汗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踏出蒲生邸,一切马上就会揭晓。不管这里是哪里,内部场景布置得再怎么天衣无缝,占地也不可能大到哪里去。而且要跨出围绕府邸的矮树篱很容易,出去之后只要一个劲儿往大马路跑就行了,不管路通到哪里都无所谓。如果可以摸清楚方向就好了。今天早上天色还一片漆黑的时候,远远望见的那盏灯,平田说是“陆军省的窗户”的那盏灯,或许以那里为目标跑过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当时,孝史非常虚弱,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所以听到那是陆军省的窗户,他并没有嗤之以鼻。现在,在白天的日光下一看,或许就可以看出那扇窗是皇居护城河边的某栋商业大楼的窗户,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大大嘲笑一番了。 相反的,若这一切并非骗局,而是如那个平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的话呢?到外面去,孝史就可以确认这一点了。而且,对说不上来有莫名好感的阿蕗的怀疑可以彻底解除。 同时,这也可以造成平田极大的压力。 因为,要是孝史离开房间乱晃,被府邸的人看到而被视为可疑人物的话,最伤脑筋的就是他了。他为了能在这个时代平安无事地活下去,特地弄到现在的身分和工作。要是孝史引起骚动,去宣扬他是什么时光旅人、有什么超能力的,想必他以后就很难在这里生存了。 在大战前的这个时代,搞不好说起这种事会被警察逮捕。尽管孝史觉得未免有些夸张,还是将这一点列入考虑。毕竟,就连孝史也知道,在战前这个时期,日本的“神”只有一位。然而平田却说他能够做到那位“神”都做不到的事——在历史中自由来去。 就这么办!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尽可能小心,先离开这个房间,去看看蒲生邸内部。最好也先搞清楚这府邸的主人和他的家人是些什么人物。因为,万一这里是研究时光旅行的科学家的住所,而平田从旁协助的话…… 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容还没消失,门口便传来声响。接着,门猛然打开,平田探头进来。 孝史急忙收敛笑容,眼尖的平田却已经看到了。他迳自走到被窝边,一屁股坐下,这一连串动作的途中眼睛都没有离开孝史的脸。 “你挺开心的嘛。”劈头就是这句。 “因为我觉得好多了。”孝史回答,“而且,有许多难得的体验。” 平田身上穿着铲雪时同一件毛衣、长裤,右手拿着卷成长筒状,看来像报纸的东西。他盘腿坐着,把那卷东西递给孝史。 “你看看吧!” 打开来一看,果真是报纸:“东京日日新闻”,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报和二十五日的晚报。 “仓库里有个地方专门放旧报纸,我从那里摸来的。”平田解释。 看到报纸时,说实话,孝史连确认发行日期都花了一点时间。因为报纸上横写的字是从右到左排列的。印在栏外最上面的“东京日日新闻”这个名称,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看成了“闻新日日京东”。 二十五日的晚报的一个版面分成四大段,每一段都大大地标着黑底镂空的活字。 最上面那一段是直书。“高桥是清自传”——以前的“自传”和现在的“自传”意思应该一样吧。还附了一段标题为“活生生的明治史”的文章来推荐。但是,这本看似严肃的书旁边,刊的广告却是“男女生活设计”这本书名令人忍俊不住的书。看样子,应该是同一家出版社的关系,都是千仓书房出版的。 第二段从左到右,一整行被“座讲学古考教佛”横排字样填满了。下面以直书写着“佛教为东洋思想之精华,亦为我国文化一大要素”。 孝史抬眼看着平田。“昭和十一年已经可以刊登这种广告了吗?” 平田的表情显得很意外:“咦?” “日本在加入太平洋战争之前,国家清一色是神道信仰,其他的宗教没有生存的空间,不是吗?有这种广告真奇怪。” 平田的脸上逐渐出现笑容,有如向阳的雪逐渐融化。“所以,你鼻头才会冒汗?” 孝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的确湿湿的。“我干嘛非流汗不可?” “八成是自以为抓到骗局的证据了吧!”平田似乎很愉快,“你现在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以为这是场什么大手笔的戏,这些报纸你也认为是假造的,所以看到佛教讲座的广告,以为我在伪造上出了破绽。我没说错吧?” 孝史无话可说。 “准备考大学的人,啊,就是因为要准备考大学,所以才不会去念现代史吧。”平田说,“你说的没错,在太平洋战争之前,日本的确就像‘国家神道’这四个字所说的,神道是名符其实的国教。但是,这并不是在昭和才明定的。早在庆应四年(一八六八)政府颁布‘神佛判然令(神佛分离令)’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平田拿走孝史手上的报纸。“但是这份报纸和广告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现在就是昭和十一年的东京。不说别的,我干嘛为了骗你,还特地伪造这种东西?” 孝史很不高兴,闭紧了嘴不吭声。心思被看穿让他有所不甘,平田所说的话合情合理令人生气,可是心里那种被平田的诡辩所骗的感觉又实在挥之不去,让孝史烦躁不已。 平田的视线落在报纸上,笑得更开心了。 “你看!”说着,手指着第三段右边。 “这边是三省堂的广告,广告的还是简明英日辞典呢!多令人怀念哪!学生时代真是人手一本。原来从这时候就已经这么畅销了。” 这则简明英和新辞典的广告写着:“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好辞典!”虽然不想笑,孝史却笑了,觉得这广告词真是简单明了。拿来当随身听的广告,搞不好会大受好评呢,无时无刻、随身必备的随身听。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平田说。视线已经移到最上面那一段广告。 “哪里讽刺?” “最上面那一段高桥是清自传的广告。” 即使他点明了,孝史还是不知道讽刺在哪里。于是平田笑了。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个叫高桥是清的人,在昭和十一年的现在,是日本的大藏大臣。而他现在这个时间,已经被青年将校拿军刀、手枪暗杀了。暗杀行动是今天早上五点左右开始的。” 孝史直瞪着平田的脸看。因为他猜想,如果一直盯着平田看的话,他全身上下所发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厌恶的灰暗气氛,可能更加强烈。这一刻,孝史就是如此地想彻底讨厌这个男人。 “你瞪我也没有用,”平田说,“历史上的事实,以及你对此一无所知的事实,再怎么瞪都不会改变。” “反正我就是笨嘛!” “没有人这么说,”平田说,然后掏着长裤的后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给孝史看。“你爱吃甜的吗?这是千惠姨给的,说要给我外甥吃。” 那是森永牛奶糖的盒子。上面的天使商标一模一样,只是横写的“森永”变成“永森”而已。 “里面还有一半,”平田摇摇盒子,发出卡沙卡沙的声音,“这是大盒的,一盒要十钱。千惠姨唯一的乐趣就是甜食,想想她的薪水,就知道这份好意是不能糟蹋的。要是你讨厌吃甜的,就还给她吧。” “千惠姨是阿蕗的……?” “同样都是女佣,是一起工作的老前辈,快六十岁了吧。” “她和阿蕗很要好吗?” “像母女一样。你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觉得阿蕗很可爱,对她有意思——孝史哪敢这么说。他拿了一颗牛奶糖,一边剥开包装纸,一边喃喃说起别的事。“可是,气氛还真平静。现在真的是二二六事件发生期间吗?这里真是安静得可以,没有半个人吵闹半句。真的有军事叛变在进行吗?”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平田冷冷地回答,“而且,这样才好。在军事叛变结束之前,你可要悄悄地躲在这里。加上今天,顶多只要忍耐四天。” “媒体没有因为事件而骚动吗?” “陆军把报导挡下来了。所以,东京日日新闻要到明天早报才会出现第一次报导。最早的相关报导应该是今天傍晚的收音机吧!” 平田强而有力的视线射过来,好像要看穿孝史眼睛深处似的。 “别想去打听这些,也别想去看外面的状况,知道吗?” 孝史点头,牛奶糖梗在喉咙里。 “告诉你一件事。你对事情的发展完全不了解,但是,这几乎就等于这个时代一般民众的感觉。我在这里用的名字原本的主人,就像我在柴房跟你说的,曾在这个时期住在深川区的扇桥。但是,他完全没注意到发生过二二六事件,顶多只知道政府机关林立的这一区好像出过什么乱子。的确,距离事件现场很近的丸之内、永田町、曲町部分地区,或者海军陆战队大举登陆的品川一带,可能谣言满天飞,说什么‘内战爆发’啦、‘全日本哀鸿遍野’之类的,但那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 孝史耸耸肩,说:“可是,蒲生邸就在遭到攻击的地点附近吧?像陆军省之类的。” “陆军省是在附近没错,但那里没有遭到攻袭。被攻击的是樱田门那边的警视厅、陆相官邸,现在已经被占领了。从这里也走得到就是了。不过,你没兴趣吧!” 平田的口吻,再一次惹火了孝史。这家伙,又把我当白痴! “那些就算了,可是这附近发生了这种大事,蒲生邸里的人还这么平静,不是很奇怪吗?” 平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没有马上回答。一度开口准备说话,却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话了。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陆军的退役军人。你知道退役是什么意思吗?” “这我当然知道。就是已经从现役军队退下来的军人吧!” “虽然说退下来,不过后备役和退役的意思又有所不同。不过不必管这些了。”平田说得很快,“主人名叫蒲生宪之,宪法的宪。人品就跟名字一样,简直是捧着明治宪法出生的。他生于明治九年,今年六十岁。而这个人之前在陆军是亲皇道派的,和青年将校们也走得很近。所以即使事件就发生在左近,也不至于有突然遭到攻击的危险。不过,我刚才这些说明,你应该也听不懂吧。” 孝史瞪着平田。 “要是你觉得损我很有趣,那就随便你。” “我没这个意思。”平田从盘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我想,躲在这里应该不算痛苦才对。千惠和阿蕗都对你很好吧?只要忍耐四天就行了。对于不必了解现代史的你而言,只管整天在这里养好身体,储备体力,好让你在回到现代之后,能应付那些过度竞争的严格考验就行了。” 平田离开了房间。他反手关上拉门的那一刻,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排除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之外。 到外面去吧!现在的这种心情,已经不是来自于胆怯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了。孝史也是有自尊的,他现在被平田激得一肚子火。 离开被窝,孝史重新系好睡衣的带子,第一次真正为了观察四周的状况,竖起耳朵倾听。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准备打开拉门。附近感觉不到有人的动静,也听不到脚步声或人声。可是手心却直冒汗,连孝史自己都觉得好笑。 (干嘛啊!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 他鼓励自己,叫自己不必想得那么严重。拉门不是很好拉,这在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边抬起边悄悄拉开拉门,免得发出声音。 果然,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拉门就开了。可能是滚轮生锈了。孝史还颇爱修理东西,只要他想修就能修得好。跟阿蕗说一声,修一修好了。才想完就苦笑起来。我真蠢,现在是管这些闲事的时候吗? 他打着赤脚,所以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之前已经确认过,出了房间的右手边除了厕所没有别的,所以应该往左边走,于是孝史向左转。 右边是墙,左边有三道拉门以相同的间隔排列,每一道都和自己刚刚关上的一模一样。这些大概都是佣人的房间吧。他现在才发现,所有的拉门都只有外侧上了白色的漆。而且涂得很随便,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还有些地方根本没涂到。孝史一丝不苟的个性又开始发作,心想,要是我来漆的话,一定会漆得更好。 这或许是个好徽兆,显示自己已经慢慢恢复原有的步调了。孝史缓缓向前,来到走廊的尽头。走廊延伸到三道拉门再过去一点便向右转,接下来便是台阶。 那会通到府邸里吗?一想到这里,稍微紧张了一下。 正如孝史猜想的,这一层楼有一半在地下。数了数台阶,一共有六阶。普通一层楼应该有十几阶吧。爬到尽头,连接最上一阶的不是拉门,而是普通的门,门上有个复古风的玻璃门把。门的上半部镶着毛玻璃。 就在这时候,毛玻璃前闪过一个人影。孝史连忙弯腰躲起来。那是个白白的人影,感觉很娇小。孝史回到走廊转弯处,从那里探头出去观察情况,刚才通过那里的人影又回来了,而且在说话。 “白木屋可能有……” 他只听到这些。那是一个年长女人的声音。或许是给他牛奶糖的千惠。 (怎么办……) 冲上台阶,闯进那扇门去吓千惠,质问她:“现在是昭和几年?”也是个办法。或者要直接穿过府邸,找到玄关冲到外面去吗?这也是个办法。 可是,他并不想用这些办法。因为,继千惠的声音之后,响起了阿蕗的声音。 “可是,那也一定很贵吧!” 千惠的声音回答:“但是,实在很想买来送她呀!” “绫子妹妹收到一定会很高兴的,”阿蕗笑着说,“真叫人羡慕!” 那扇门的另一边虽然属于府邸内部,却还是佣人们的空间吧,阿蕗和千惠似乎是手上一边工作,一边聊天。 孝史背靠着墙,观察她们两人的动静。把头缩回来,就听不到她们对话的内容了。只能偶尔听到两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谈话的片断。 看来孝史暂时不想移动。 有什么关系呢?孝史想。不,是孝史刻意这么想。我很有可能是被骗了吧?那就快爬上台阶,直捣核心!你自己刚才不也在想,那个名叫阿蕗的女孩很可能是诈欺犯的同伴不是吗! 但是,脚硬是不动。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他不想看到阿蕗对他露出难看的表情,不希望阿蕗对他有不好的印象。至于原因,是因为阿蕗待他是如此亲切,如此温柔,因为她——是多么漂亮、多么可爱。男人真是种无可救药的生物。 孝史悄悄沿来路退回。不过,他在自己出来的前一个拉门停下了脚步。 先从这里开始调查吧!如果这里没上锁的话…… 没上锁。拉门很顺利地打开了十公分左右。为了慎重起见,孝史这次也以半抬半拉的方式开门。 里面的格局和大小都和平田的房间一模一样,但是摆设却截然不同。右边那面墙,有一个小而坚固的日式衣柜。严重磨损的榻榻上,铺着草席模样的东西,和一块早已坐扁了坐垫。在那旁边,是孝史已熟悉的火盆。出入口的侧边,有一个桌脚折起来的小圆桌靠在墙边。 这种桌子叫作什么?以前曾经在电视剧里面看过,像NhK的晨间连续剧之类的节目…… 对了,叫桌袱台!就是这种矮矮的小圆桌,桌脚可以折起来。 对面的墙上钉着木板,上头有挂钩,可以用来挂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和服,照和服的颜色来看,这里应该是千惠的房间吧! 她到底在蒲生邸工作了多少年呢?就一个长年住在这里的人而言,房间实在是太过简朴,没有几件东西。就算是佣人的房间,也未免太空洞、太冷清了。难道这也是一个穿越时空来到过去的人的感觉?也许生活在昭和时代的人,生活上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上的东西? 孝史悄悄离开千惠的房间,朝隔壁房间移动。拉门也一下子就打开了。然后,如同他有点内疚又有点期待的猜测,这里是阿蕗的房间。这次,他也是由挂在墙上的和服看出来的。 老旧的榻榻米和火盆与千惠的房间相同。这些可能是每个佣人都分配得到的。不过,阿蕗的房间里没有桌袱台,也没有衣柜。倒是在采光窗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书桌。而书桌旁边,有一个放小东西的柜子,上面有一个玩具似的镜台。镜子上面罩着小毛巾,由形状可以知道那是镜台。 孝史慢慢横越房间,伸手摸了摸镜台,掀开小毛巾,圆圆的镜子上没有半点脏污,擦得干干净净。镜台有一个小小的抽屉,上面有金属制的把手,可以拉开。 孝史先回头看了看,赶走内心的罪恶感之后,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发夹、木梳、黑色的发圈——应该是拿来扎头发的吧,没有看到化妆品类的东西。简朴的程度,与妹妹房间镜子前林立的瓶瓶罐罐连比都不用比。 抽屉底有一张剪报。孝史拿出来看。 上面大大地写着“蝴蝶”。字体和刚才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看到的广告相比,显得时髦一点,算是很摩登的字体。这也难怪,因为仔细一看,就知道这是化妆品的广告。 “白粉十二色”、“定价六十钱”、“世界顶级白粉”。 原来阿蕗想要这个啊!孝史心想。一定是希望以后有一天能买才剪下来的吧。 孝史把东西放回原位,有点犹豫,但还是伸手去开下面柜子的抽屉。最上面那一层,似乎是拿来当作针线盒,放满了针线和碎布之类的东西。第二层是铅笔、小刀,以及几张千代和纸,其中还有折了一半的。 然后再下面是几张捆成一束的明信片。 (我弟弟有时会写信给我。) 孝史的心跳骤然加遽,回头望了望拉门。不知是幸或不幸,没有任何人。 孝史慢慢地拿出那捆明信片,抽出最上面那张来看。 字很丑。正面的收信人住址以东京市曲町起头。“蒲生宪之陆军大将府内向田蕗”,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寄件人只写着“向田胜男”,省略了住址。 翻到背面,字是直写的,还是很丑,几行字扭来扭去,不时歪出去又歪回来。 有一段时间没写信给你。我很好,天气很冷,姐姐没有感冒吧? 工作很忙。上一封信也写过,我的组长是个非常严格的人,我一直挨骂。虽然我的工作是为国家建造伟大的军舰,可是有时候还是会想家。姐姐现在学会做面包了吗? 如果有休假的话,我们一定要到银座去玩,去看电影。我会再写信的。再见。 孝史把这张明信片反复看了两次,看完之后,准备拿下面的明信片,却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好羞耻。 阿蕗这个名叫胜男的弟弟,和孝史同年。为了国家,在可怕的组长——大概类似工厂作业长的上司吧——的叱责下建造军舰。他负责的,可能是上螺丝、抛光零件、搬运材料之类单纯的工作。照来信内容看,应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想必他每天都要操劳一些与杂用相差无几的工作,过着被使唤、压榨的日子。 (我们一定要去银座去玩,去看电影。) 这是做弟弟的一个字一个字用心刻出来,写给住在主人家帮佣的姐姐的信。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随便偷看呢! 孝史小心地把明信片归回原位。关上抽屉,站起身来。 (有时候还是会想家。) 阿蕗的故乡在哪里呢?孝史突然想到。还有,提到那件睡衣的事时,阿蕗曾问他:“是偷来的吗?”这时候,他才第一次了解阿蕗开口询问的心情。这个时代还是那样困苦的时代啊!至少,对阿蕗和胜男这样的人是如此。 孝史转身走出了阿蕗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再往前走到第三道拉门前。这道拉门也一样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里面比之前任何房间都还要冷清,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面的气息。榻榻米缺了一块,大概是某个已经辞职的佣人的房间吧。 于是,孝史再度站在那段台阶下方。 毛玻璃后面已经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不管千惠姨和阿蕗之前在做什么,现在显然已经结束了工作,去做别的事了。他也注意到,玻璃的另一边似乎比刚才暗了一些。 上去看看吧!孝史的脚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心脏果然怦怦跳个不停。但是这次胸口的悸动,和之前的有些许不同。怀疑自己陷入骗局的想法大大消退,现在纯粹只是担心怕被别人看到。在多了解周遭的环境之前、在多得到一些资讯之前,孝史不希望被任何人逮到。 一级、二级,孝史爬了上去。爬到第六级,正对着门口。握住玻璃制的门把,冰冰凉凉的。手心可以感觉到有棱有角的形状。 他试着转动门把,门把发出叽的声音。然后,门稍微向后打开了。 从十公分左右的缝隙间流泄出来的,是阳光——自然的亮光。附近应该有窗户。接着,孝史感觉到空气中飘来一股甜甜的味道。很香,很像是松饼或饼干的味道。 孝史从门缝中探头进去。 之前他猜这个房间是佣人的工作室,只猜中了一半。事实上,这里并不是房间,而是个稍微宽一点的走廊。地板是木头的,墙壁也只是漆成冷清的白色,左右两边既没有门也没有墙。前面的墙边靠着一张深约五十公分的细长桌子。仔细看来,好像是烫衣架。三口看来沉重无比的熨斗稳稳地坐镇在桌子的一端,粗粗的电线缠着横纹的布。 电线已经从墙上的插座上拔下来了。孝史深有所感地凝视着插座,那份外熟悉的形状已许久未见。 以指尖碰了碰熨斗,还热热的。就在熨斗旁边,有一个大概是利用烧红的炭来发热的,底部形状像水泥抹刀的东西,斜斜地靠着墙。这个也还是热的。所以刚才千惠和阿蕗两个人是在这里熨衣服啊,孝史不禁微笑。 就在这时候,右手边的走廊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hr /> 注释: 第三节 孝史僵在当场。因为过度惊愕,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那只是短暂的瞬间。因为,继第一声尖叫之后,再度响起另一次叫声,孝史一听出是阿蕗的声音便跑了起来。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展开行动了。 声音传来的位置,从孝史所在的地点看过去是在左手边。一口气穿过那个有烫衣架、形同通道的小房间,向左直走,有一个三级的小台阶。上去之后右手边有个沉重厚实的木门。孝史不顾一切,急忙打开那扇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道短短的走廊,里面有两扇门,一扇在左边,另一扇在尽头。阿蕗的声音听起来是从尽头的门后面传过来的。 孝史在那里停下脚步,汗水从额头沿着脸颊流下来。 这时,从门后传来啪跶啪跶类似脚步声的声音。然后,令人惊讶的是,接下来传出的是笑声。那是年轻女孩的声音,却不是阿蕗。 那扇木门的门把,也是切割成棱角的精致玻璃制品,门中央还镶嵌着切割成几何图形的玻璃装饰。透过玻璃隐约可见模糊的人影。 孝史握住门把,轻轻转动,把门打开约十公分。女孩的笑声变得更尖锐了。 “来呀!来呀!鬼,我在这里!” 活泼开朗的声音像在唱歌似的。孝史从门缝窥伺室内。 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穿着花色艳丽的朱红色和服,头发和阿蕗一样梳成发髻盘在脑后,不过她的发髻上簪着闪闪发光的发饰。 她大约二十岁左右吧,不过女人穿着和服,年龄很难猜得准了。她拍着手,高声地笑着,看来非常开心。 “哎哟!阿蕗,不是那边,我在这边啦!” 孝史按住狂跳的心脏,寻找阿蕗的身影。眼前有一把椅背很高的椅子,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小姐……”是阿蕗的声音。从右边稍远的地方传过来。 “请您饶了我吧!” 那是相当冷静、有礼的声音,听得出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 正好在这时候,从孝史窥伺的房间的某处传来开门声。接着脚步声响起,好像是有人进来了。 穿着朱红色和服的女孩说:“啊,哥哥。”便从孝史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个好机会。孝史伏低身子,匆匆窜进室内。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对于进去之后该怎么做完全没有计划。但是,他看到离门不远的墙边,竖着一架金色的屏风,正好挡住墙角。孝史便溜到屏风之后。 幸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谨慎地从屏风后探头出来,仔细观察室内。孝史发着抖呼了一口气。 在场的总共有三个人。一个是那个身穿朱红色和服的女孩,另一个,就是那个被称为“哥哥”的人吧,是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他穿着灰色长裤和白衬衫,脚上穿着室内拖鞋。他脸颊瘦长,但理得短短的发型,不太适合他。 而第三个就是阿蕗。她的模样把孝史吓坏了。阿蕗整头整脸罩着一块像包袱巾的布罩,手上还拿着抹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珠子,你这在做什么?”青年说,语带责备。 “我在玩呀!”朱红色和服的女孩回答,“我和阿蕗正蒙着眼睛玩捉鬼呢!对不对,阿蕗?” “是的,小姐说的是。” 手上拿着抹布,头上罩着包袱巾的阿蕗点头回答。于是,青年走到阿蕗身边,帮她取下那块包袱巾。由于后颈的地方打了结,花了一点时间才解开。 从包袱巾下露出脸来的阿锯,表情虽然有点不自然,眼角、嘴角却都带着笑。 “你不觉得这样恶作剧很不对吗!” 刚才的青年斥责那个名叫珠子的朱红色和服女孩。阿蕗开口打圆场。 “贵之少爷,请您不要生气,小姐只是在玩罢了。” “就是嘛!”珠子抓着和服的袖子,晃来晃去,“一直下雪,我好无聊。爸爸又不许我出去。”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做这种孩子气的事,很危险的。阿蕗可是在工作啊!” 珠子故意赌气:“哥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偏袒阿蕗。” 然后,如三流演技般,做作地把头撇向一边,转身向右,啪跶啪跶地跑向房间左边的门,接着就跑出去了。关门的时候,朱红色的和服袖子还翻飞了一下。 孝史看得目瞪口呆。那女的在干嘛啊? 但是,留在房里的两个人,却对珠子的行为举止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阿蕗走向前,行礼道歉:“真是非常抱歉。” 那个叫作贵之的青年看来很生气,把包袱巾用力一甩,挂在手臂上。 “你没有必要道歉。以后要是珠子再做那种事,不必客气,尽管骂她。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好像真的动气了。青年那对明显的大耳朵有点泛红。看来那怒气里也包含若干“羞耻”的成分。 “你在打扫的时候,她突然拿这个蒙住你的头?”贵之问。 “是的,”阿蕗露出笑容,“不过小姐立刻就接着说:‘猜猜我是谁’,所以我马上就知道是小姐了。” “刚才听到尖叫声,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真是丢脸。” 阿蕗又低头行礼。贵之把手放在阿蕗的肩上说:“你不必这样道歉。没规矩的是恶作剧的人,知道了吗?” 说完,贵之便拿着包袱巾,从珠子离开的同一扇门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阿蕗一个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笑在脸上绽开。 “阿蕗。”孝史小声叫她。 阿蕗跳了起来。讽刺的是,她差点就发出比刚才更吓人的声音,扔下抹布急忙用两手按住自己的嘴。孝史也慌了,要是贵之听到声音又回来就糟了。 “是我,在这里、这里。” 孝史从屏风探头出来,向阿蕗挥手。阿蕗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愣在那里,突然又回头看着贵之他们离开的门。确定没有人会来之后,匆匆穿过椅子跑到孝史这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就刺伤了孝史的心。 “我也听到尖叫声,吓了一跳,就跑过来了。” “哎呀,这样啊。” 阿蕗双下抚着脸颊,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谢你,对不起喔。” “那是谁啊?一个女孩子,竟然那么孩子气地恶作剧。” 阿蕗再次看了看四周的状况,在孝史旁边蹲下。 “那是这里的小姐,珠子小姐。” “那个男的呢?是她哥哥吗?” “是的,那是贵之少爷。你不可以直呼那个男的。” 阿蕗以认真的表情纠正孝史,孝史觉得好生没趣。不管是刚才的互动也好,还是阿蕗在睡衣那件事时提到贵之的名字时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阿蕗对贵之怀有好感。 “你最好赶快回房间。这个地方府邸的人都会来的。” “好漂亮的房间啊。” 孝史再度环顾室内。 这是个挑高的西式房间,高度大概有一般住家的三层楼高吧,天花板的四边有粗壮的梁,内侧也是以粗壮的梁格成六角形。天花板上没有梁的部分,全都挂着布幔,而且布面上满是精巧的刺绣。布幔和所有的刺绣都是高雅的暗红色,或者应该说,整个色调是统一而沉稳的红色系。 壁纸也一样。该怎么说呢?摸起来,可以感觉到上面的凹凸,不是印上去的,应该是手工刺绣吧。天花板的部分看不清楚,不过墙上布幔刺绣的图案像是大朵的牡丹花、叶子,还有小鸟在枝叶间飞舞。 地板上铺的是深红色的地毯。颜色是单色,不过仔细看就知道织工很讲究。上面有凸起的线条,厚得连脚趾都陷在里面。如果是赤着脚走在上面,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刚才那名叫珠子的女孩,才能够偷偷地走到正在扫除的阿蕗身后而不被发现。 “这里是起居室吗?” 对于孝史的问题,阿蕗点头说:“客人也会进来坐。” 从孝史的角度看出去,在正前方是一个直径有两公尺以上的大壁炉,里面的火烧得正旺。壁炉的周围——这个部分叫壁炉架吧——是以浅浅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应该是大理石吧,上面放着好几个相框。 壁炉之前,有一张很大的兽足桌,桌面镶着玻璃,四周摆放着椅背很高的椅子,就是刚才挡住孝史视线的那种。壁炉右边还有一把附脚凳的长椅,三个花纹鲜艳的靠垫放在上面,恰似长椅的装饰品。 孝史隐身的屏风,从壁炉看过去位在房间西侧角落的墙边。仔细一看,墙边的壁纸有一部分破损了,可能是为了遮盖这个破损才把屏风摆在这里的吧。屏风的右边是大大的窗户,上下开关的窗框分成三段,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户外因雪光显得非常明亮。沉重的布幔卷到窗框之上,不像窗帘倒像是舞台剧用的布幕。这也是雅致的深红色。布幔的边缘垂着一条系绳。这应该是用来卷动布幔的吧。 在墙边,一座钟摆式大钟缓缓地刻画着时光。 “请你回房吧!”阿蕗以恳求的口吻说。“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会给平田叔添麻烦的。” 孝史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房间的全貌显得更清楚了。 一共有两扇门。一扇是孝史进来的门,另一扇是珠子他们出去的门。以壁炉为准,房间的东边角落有个大大的三角形装饰柜。这个有玻璃门的柜子里,装满了壶、花瓶类的东西。孝史走近柜子。 “好漂亮啊。” “那是老爷的。”阿蕗说得很急,“我知道你很想到处看看,可是请你回房间……” 阿蕗拉扯孝史的袖子,连声催促。这时候,从珠子他们离开的方向,有脚步声靠近。 “啊!”阿蕗轻喊,“有人来了,喏,快点……” 孝史当机立断,拉着阿蕗的袖子迅速横跨房间,跑到刚才的屏风之后。 “真是的!为什么……” “嘘——!安静!” 先制止阿蕗,孝史也悄无声息地静待往起居室靠近的人。 门开了。 出现的,是一个个子矮小却结实的老人。他穿着和服,右手拄着拐杖。看来行走非常困难。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下,慢慢地进入室内。 这个老人的下巴又方又宽,长相看来很顽固。一头茂密的银发,脖子短短的,连带使肩膀看起来更高耸。眉毛有一半以上变白了,形成高高隆起的弓型,在细长的眼睛上像个硬梆梆的屋檐般凸出来。 “他是谁?”孝史悄声问,“是老爷?” 阿蕗以非常惊讶的表情看着老人,回答:“嗯,是的。” 那么,他就是蒲生宪之了。平田说他以前是陆军大将,是昭和时期的军人。 可是,他看起来比六十岁老得多。可能是因为走路姿势的关系。 “老爷有病在身,”阿蕗压低声音说,“平常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的,今天是怎么了呢?” 蒲生宪之以走一步停一下的速度靠近壁炉。一直来到火焰反射到脸上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接着以慢得令人焦躁的动作,把拐杖靠在壁炉架上。 然后,伸手入怀,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叠白色的纸张——看来是文件。 蒲生宪之双手拿着那些纸张,凝神看了一阵子。感觉上是在反复阅读。 不久,他开始把纸一张张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孝史数了数,一张、两张……总共有七张。被扔进壁炉里的纸,在火焰的威力下,立刻烧成了灰。 蒲生宪之一直凝视着这些过程。不但如此,他还拿起附近的拨火棒,拨弄燃烧的柴火,直到烧成灰的纸张完全看不出形状为止。老人手执拨火棒的时候,孝史一直提心吊胆的,深怕他一个站不稳,跌进壁炉里。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作业,老人以来时一样不稳的脚步离开房间。孝史和阿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再也听不到叩咚、叩咚的拐杖声为止。 第四节 碓认这个奢华的起居室里只有自己和阿蕗两个人之后,孝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屏风后面走到房间当中。手里还牵着阿蕗的手。 阿蕗对于刚才亲眼看到蒲生宪之,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刚才情况紧急,但她却连孝史所采取的亲密举动都忘了加以责备,视线还停留在蒲生邸主人离开的那扇门上。 孝史轻轻拉了拉阿蕗的手,她才突然清醒似地眨眨眼睛。 “老爷像刚才那样离开自己的房间到外面来,有那么稀奇吗?” 孝史还没说完,阿蕗就用力点头。看来她真的非常吃惊。 “而且竟然自己单独来起居室……” 话说到一半,才终于发现孝史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她嘴里轻轻地惊呼一声,急忙把手抽回来。孝史忍不住偷笑。 “这屋里的人还真奇怪。” 孝史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精致的刺绣,伸着懒腰说。能从狭小的房间里出来,感觉果然不赖。阿蕗一副惊异的表情看着孝史。 “关在房间里的老爷、行为幼稚的女儿、有如早期青春电影男主角的大少爷。其他还有些什么人?” 孝史想起凌晨天还没亮时躲在蒲生邸前院,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对兄妹,感觉上年纪应该更大。 阿蕗默默地看着孝史。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孝史身边擦身而过,蹲下去捡起刚才掉落的抹布。 “请你回到楼下房间去。”她背对着孝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来这里玩的。而且你……” 阿蕗猛地回过头来,气得咬住嘴唇,然后继续说:“要是被府邸里的人发现,被赶出去,你自己也会有麻烦吧?也许你自己不在乎,可是平田叔会很困扰的。你也要稍微为你舅舅着想。” 孝史心想,她生气的表情也很可爱。从藏身之处来到外面,自己的情绪比意识到的还要高昂。 这种亢奋的情绪,与优越感雷同。当孝史发现这一点,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刚才还以为自己身陷一场大骗局,一旦将那种怀疑抛在脑后,心中的钟摆荡起来,反而变得相当愉快。 我真的来到过去了。所以我知道这些人所不知道的未来。我来自未来,我知道等待着这些人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我知道的事,连住在这幢了不起的府邸里的人都不知道! 阿蕗气鼓鼓的,为了不想在和孝史对看当中败下阵来,努力瞪着他。那张脸蛋实在可爱得难以形容,更刺激了孝史的优越感。我要让她大吃一惊,心里才这么想,话就脱口而出。 “日本战争会打输。” 阿蕗瞪大了眼睛。对看就此结束,她那两片粉红色的嘴唇张得大大的,握着抹布的手一下举到胸前。阿蕗向孝史走近一步。 “咦?你刚才说什么?” 孝史重复刚才的话,而且还加上几句。“日本会打输,会被美国占领。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因为日本会成为和平国家。” 说完,顿时觉得好爽快。尤其是“军人”那几句。原来,刚才突然激起的那股优越感,就是来自这里啊!原来,自己是因为同情阿蕗在军人家被使唤,生活过得如此卑微,想告诉她不需要这么做。如果是战后的日本,我所居住的现代的日本的话,像你这么可爱又勤劳的女孩,不管哪家公司都求之不得,就算遇到像蒲生宪之那种耀武扬威的上司,那也只是装腔作势,他们一样是被公司雇用的上班族。我所生活的时代真的每个人都很自由,日本将来会变成那样的国家。 但是,正当孝史准备继续大肆夸耀时,却发现在眼前的阿蕗脸色铁青。 “日本……打仗会输?”她喃喃地说。抬起头来,直盯着孝史,“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过分?”孝史吓了一跳。阿蕗握紧拳头作势要打孝史。“没错!太过分了!你竟然这样说为了国家尽心尽力的军队,太失礼了!还说日本会输!” 这次,换孝史惊讶得无以复加。阿蕗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绞着双手说:“当然……军队里也很复杂……贵之少爷说大人物们做事都只顾自己,可是,就算这样,真的打起仗来,日本也不可能会输的。再说,为什么会打仗?要跟谁打仗?中国?” “我刚说了,美国,就是美利坚合众国。” 孝史怕只说美国阿蕗听不懂,换了一个说法。阿蕗摇头说:“贵之少爷说我们不会和美利坚打仗的。” 孝史发起火来。开口闭口就是“贵之少爷”! “贵之是刚才那个哥哥吗?他知道些什么!你干嘛把他看得那么伟大?” 阿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无奈地眼珠往向上一抬。那种样子,和远在平成年代的二十岁女孩像极了。 “贵之少爷是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跟你这种小工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话小心一点!” 阿蕗声量变高,孝史急忙看了一下四周。阿蕗看到他那个样子,好像也想起了自己的立场,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垂下眼睛,整了整一点也不乱的领子,压低声音对孝史说:“请你回房间,乖乖待在里面。”她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下次你再这样,就算对不起平田叔,我也不能再让你躲在这里了。” 阿蕗转过身去,准备从孝史进来的门出去。 “你要去哪里?” “去帮千惠姨。我必须去准备午饭了。” 孝史想起刚才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时间到的那股香味。 “要做什么菜?” “我不知道。” “刚才好香啊!是松饼之类的吗?也有我的份吗?” 阿蕗并没有转身,只是回头又丢下一句:“不知道。”然后真的开门走出去了。孝史好像真的惹她生气了。 门关上了。孝史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一个人被留在那里,心里感到有点混乱。刚才那种反应是怎么回事?为国家尽心尽力的军人?阿蕗,就是这些军人把你们以后害得很惨的啊! (这下,果然是真的。) 孝史再一次体认到这一点。我真的来到昭和十一年了。我来到的这个世界,还没有人知道未来有悲惨的战争等着他们。 就在这时候,已经关起来的门突然又打开了。孝史背上的汗毛刹那间全体竖立。 不过,探头出来的是阿蕗。她的嘴角仍显得余怒未消。她很快地说:“快回房里去。如果你很安分,我就拿中饭过去。” 说完,一直撑着门,等孝史过去。孝史朝阿蕗微笑。 “我知道了。对不起啦。” 轻轻点头示意之后,孝史穿过那扇门。阿蕗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沿着原路回到楼下的房间。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押回军队的逃兵,回到最初的出发点,平田的房间。 但是,尽管对不起阿蕗,孝史并不打算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等到一人独处后,他抬头观察平田铲雪时露脸的那扇采光窗。 从这里出去好了。和穿过府邸内部比起来,从这里要快得多了。有没有什么能垫脚的东西?只要有个高度约三十公分的东西,踩在上面就可以打开窗户,抓住窗框,最后再用点力应该就可以爬上去了。 火盆太危险了。这时候他想到,置物柜里那个旅行箱呢?孝史急忙打开置物柜的拉门。 老旧的旅行箱是耐用的布制品,敲打起来感觉框架似乎是用木头做的。厚度大概有二十五公分吧,应该没问题。 孝史试抬一下,没想到挺重的。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疑问。 这是谁的箱子? 平田和孝史一样,都是在火灾中被迫穿越时空而来,并没有携带任何随身用品。饭店房间里可能有他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但至少孝史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带来这里。那时候并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孝史盯着旅行箱看了一会儿,悄悄地把箱子放在榻榻米上,想打开盖子。但是提把旁却挂着一个锁,嘎嗒嘎嗒地扯它也丝毫不为所动,最后孝史用力踢了一脚。 “好痛!” 结果只是自己吃痛而已。 孝史转而去看敞开的置物柜。平田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好端端地摆在里面。应该是平田脱下来放在那里的吧,那时候,他不觉得这个箱子很可疑吗?如果不觉得,那么这就是他的东西啰? (那个大叔,之前也应该穿越时空来过这里吧?) 为了事先做好准备? 火灾前,平田站在二楼逃生出口的样子在孝史的脑海里复苏了。那时候,他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了踪影,然后又像变魔术一样,站在二楼电梯口—— “啊!”孝史叫了出来。 (那时候,他也穿越时空了?) 没错,一定是的!那一定是穿越时空。平田在火灾中和孝史一起“飞”来这里之前,那时候一定也穿越时空了。 但是,那时候平田是空手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因为孝史亲眼看到的。如果平田提着这么大的箱子,孝史不可能没看到。 那么,这个箱子是谁的?而,那时候在二楼的逃生出口,没错,就是二楼,平田穿越时空到哪里、哪个时代去了呢? 那次穿越时空为时极短。孝史为了找平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梯上到处跑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在这短短十分钟之内,平田到了某处,又回来。 我被骗了,孝史想。来到蒲生邸的时候,在柴房里,孝史哭着求平田快点带他回现代,平田却说,短时间内无法数次穿越时空,因为身体负荷不了,一不小心就会有性命之忧。除此之外,还振振有辞地说了一堆,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些都是借口。 孝史拿冒汗的双手往睡衣上擦,脑袋开始动了起来。可恶!那个大叔果然很可疑!他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到底能相信他多少? 他说要在这个时代生活,要在这里生活,所以一直为此做准备。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话有多少是真的。就算他真的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好了,但是他利用那种能力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嘴里宣称的,该不会根本是两回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现在就已经够复杂了,但是以后会更麻烦。总之,一定要先逮到平田,叫他招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然后,请他把自己带回现代。不,无论如何,都要叫他让我回去。 孝史的手擦到大腿的地方。那平坦的触感,让他想起另一件事。 换衣服之前穿的睡衣。在柴房昏倒之前,那件睡衣的口袋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失去意识之前,手心还感觉得到。那是……那是…… 手表! 当阿蕗在柴房发现他们的时候,为了不让阿蕗发现,平田背对孝史,拆下手表,扔在孝史膝上。孝史把那只手表藏在口袋里。当然,这是因为那只手表是平成年代的东西,不能让阿蕗看到。 孝史啪地拍了一下额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拼命回想。换衣服的时候、把睡衣拿给阿蕗的时候,手表还在口袋里吗?孝史一边重复自己和阿蕗的动作,拼命地回想。 没有,还是没有。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别的东西的重量。而且,阿蕗将那件睡衣折得那么整齐,如果口袋里有任何东西,她一定会发现的。 那么,是掉了吗?掉在这个房间里? 孝史把箱子的事丢在一边。一定要找到手表! 只要他手里有那只手表,就可以借此对平田施压。这东西要是被蒲生邸的人看到,你会有麻烦吧?如果不想节外生枝,那就马上再使出穿越时空的本事,带我回现代! 孝史开始在榻榻米上到处爬。 第五节 但是—— 孝史把这个潮湿的小房间的每一寸都找遍了,还是没看到手表的影子。 孝史喘着气站了起来。东西不在这里,那么不是在孝史被抬进这里的途中从口袋滑落,就是在柴房里昏倒的时候掉出来了。因为他很确定,当阿蕗把睡衣拿去洗的时候,东西已经不在口袋里了。 (柴房啊……) 必须回那里去找找看。如果不在柴房里,就只好把从那里到这里的路径尽可能仔细地找一遍了。 孝史抓住被他推到一边的旅行箱的提把,提起箱子搬到采光窗下面。把箱子靠墙放稳,站到箱子上测试一下。箱子的木框很坚固,即使承受了孝史的体重也文风不动。 孝史推开窗户,室外冰冷的空气流进来,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外面很亮,暂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外面。 他想起一件事,便从箱子上下来,到置物柜去取出平田的鞋子,然后把鞋子先丢到窗外。光着脚在雪地上跑来跑去,这种事他已经受够了。 接着要找御寒的衣物。他回到被窝那边,把棉被翻过来。有一件铺棉的衣物被拿来当垫被,形状像是下摆做得很长的日式棉袄。躺着的时候,多亏有这个,才睡得又暖和又舒服。这个,他记得好像是叫作“棉袄睡衣(搔卷)”。孝史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到母亲的故乡山形县去小住,那时外婆就是拿这个出来给他用的。因为有袖子,刚好可以披在简便和服上面。孝史把这个卷成一团,从窗户塞出去。 准备完毕,最后只剩自己。孝史两手抓住窗框,以吊单杠的要诀,使劲把身体往上抬。 头撞到窗框,肩膀也差点擦破皮,但上半身总算挤出去了。看样子,雪已经停了一阵子了。黑色的地面跟平田铲雪的时候一样,光秃秃的。泥土弄脏了孝史的指尖,跑进指甲缝里。 孝史呻吟着,用力攀爬,好不容易来到外面的时候,已经出汗了。他一站起来,那些汗马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像膜一样包住他的身体。孝史急忙捡起棉袄睡衣,像穿和服似地把自己里起来。不过,动作可不能慢吞吞的。冷空气把他的耳垂冻得发痛,脸颊也僵了。 孝史钻出来的地方,是围绕蒲生邸四周的庭院的另一面——今天早上到达前庭之后,他们曾经穿过府邸侧面走到后院的柴房,但是他现在站的地方,看来应该是位在相反的另一侧。一样有完全被雪覆盖、形成圆圆的雪堆的树篱,但这边的空间稍微大一些,树篱的另一边有一座和蒲生邸相似的红砖建筑,背向这边矗立着,周围有着与建筑物色调相同的砖墙,高约两公尺。墙与建筑物之间的距离,要容纳两栋孝史在高崎的家都没问题。里面应该是庭园吧,真是阔绰啊。 旁边这幢建筑物距离虽远,但当孝史看到二楼并排的三扇窗户中,其中一扇亮着灯时,还是急忙伏低身子,然后就这样,像个蹩脚忍者似的爬到树丛下力,才抬头看浦生邸的墙壁。 头顶上灰云密布,天空中飘散着黑烟,应该是从烟囱飘出来的。蒲生邸这一面的墙上,除了孝史刚才爬出来的窗口之外,只有二楼以及紧接在屋檐之下,三十公分见方的小窗户而已。 向左走过去就是正面玄关,向右则是后院和柴房。如果向右走后面的话,守护蒲生邸背后的高大树林便会提供遮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但是,本来应该立刻向右边走的,孝史却在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驱使下往左前进。他想看看这幢府邸的全貌。走到建筑物的转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望。 蒲生邸的正面虽然有树丛围绕,却没有庄严气派的大门。只有今天早上看到的,同时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厅照片上的——那道别具特色的拱型玄关以及平缓的斜坡而已。通道部分的雪铲得干干净净,这可能要归功于平田。泥泞的地面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组脚印。 蒲生邸正面树丛的外侧,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可能是公用道路。孝史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再度像忍者般跑到正面树丛之后,暂时屏住呼吸,从那里回头观察府邸的窗户。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黑烟袅袅上升。 孝史伸长脖子,越过树丛向外看。 道路很平坦,是汽车专用道。整条路面上铺满白雪,上面有几道车轮的痕迹,由右往左,也可能是由左往右,一路从蒲生邸前通过。被车轮碾过的雪融化成泥水的颜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组车痕稍微转向蒲生邸,延伸到树丛之前。孝史想起今天早上躲在柴房的时候,曾经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大概是那时候车子的痕迹吧。 (那时候好像是访客……) 一大早有人匆匆来访。当时听到的那种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再加上这幢府邸的主人原本是陆军大将,从这两点来推测,来访的客人应该也是军人。这么一来,这辆车照理应该是军车了。车轮痕迹清晰的地方陷得相当深,明显看得出是轮胎的印子。看样子轮胎相当厚,是卡车吗? 拜访完毕离开这里的时候,这辆车是倒车调头,朝来时的方向开走的。雪地上还残留着好几次切换方向盘的痕迹。 孝史鼓起勇气,连上身也跟着头一起伸出去,打直了弯曲的膝盖,扩大视线范围。 尽管是阴天,孝史首先感觉到的还是天空很高。建筑物很少,和孝史所知道的平河町第一饭店一带相比,可能不到一半。每幢建筑的高度也很低,所以景色看起来更辽阔。 不过,每幢建筑物的结构看起来都很坚固,体积也很大。不是红砖的,就是灰色的水泥,也有些看来是石造的。四四方方的大楼倒是很少,大多数的建筑都有特别的屋顶或是塔,上面积了雪,形成悠静而美丽的画面。 到处都有电线杆。孝史本来还想数数看,但很快就因为数不清而放弃了,可见得数量之多。这里是东京,东京市中心的一角。正好就像孝史所知道的永田町车站附近一样,是政府机构密集的地区。现在白雪掩盖了建筑物之间的空隙,什么都看不见,但白雪之下想必是整理得美仑美奂的绿地吧,东京这一带在这个时代,一定像欧洲的城市一样如诗如画。 眼前这条路,孝史在留宿饭店期间走过好几次。之前经过的时候,孝史总是抬头左顾右盼,向左看看最高法院,向右瞧瞧国会图书馆。那是条缓缓的下坡路,路旁行道树的枯枝向空中伸展。现在虽然连行道树的影子都都没有,路仍是缓缓的下坡。而这条路的尽头,一定也一样是皇居的护城河和绿色的森林吧。 只是现在,蒙眬地出现在孝史视线里的森林,却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枯枝也被冰雪冻结起来,宛如童话世界里出现的冰雪女王的国度,没有一丝绿意,而皇居之后,也不见银座耀眼的灯光。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也没有半辆车。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里,平田曾说这一带会被封锁。 那时候,平田说孝史看到的灯光是来自陆军省的窗户,但他还没找到那扇窗户所在的建筑物。他在脑海里绘了一幅简图,照现在的位置,可能是被蒲生邸挡住看不见了。 就算是这样,那灯光也是在很远的地方。因为是陆军中枢的所在,所以应该是位于护城河边吧,遭到攻击的警视厅在这个年代应该也是在樱田门那边,不管是陆军省还是警视厅,从这里走路都要十到十五分钟。 既然如此,沿着这条不见人影的路走下去,找到一个和蒲生邸有段距离,却又远离军事叛变的地方,从那里穿越时空回到现代,绝非不可能。但平田的说法让他以为连这附近到处都有武装步队,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嘛!他有一种泄了气的感觉,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竟然一直对平田的话深信不疑。 (我可不会再受骗了!) 孝史将这一片寂静洁白的景色尽收眼底,然后再度弯起身子。蒲生邸的窗户里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人从玄关出来。孝史踩着来时踏出的脚印,回到府邸旁边。 途中他曾回到爬出来的那扇窗户,探头进去察看房内的情况,里头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发现他不在里面。 孝史绕到后院。柴房孤伶伶地落在雪白后院的一角。后院没有铲雪,在柴房和通往府邸另一边侧面的通路之间,留下了佣人来来去去的紊乱足迹。平田和阿蕗把孝史抬进府邸里时所留下的脚印,说不定也混在里面。 孝史毫无顾虑地跑在一整面平坦的雪地上。柴房背对着蒲生邸后面的树林,正面朝向府邸,所以门也是向着府邸那一面。从孝史的方向看过去是在左边。靠近之后,他发现柴房的门开了一个小缝。 是被风吹开的吗?心里正想着,却听到柴房里传来谈话声。 “喏,真的不是你想太多吗?” 孝史立刻蹲下。好在没有贸然开门。孝史吓出一身冷汗。 刚才那句话是女人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到的那个女子的声音。 “他竟然还有力气做那种事?我实在没办法相信。” 带着笑意的口气里,也有一点挖苦的意味。这女的到底是谁啊? “你太小看大哥了。”有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这个声音也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过的。这对身分不明的男女,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孝史面前。 “当然啦,自从他中风以来,身体的确是一下子虚弱很多。可是,他什么话都藏在肚子里,谁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那个人个性本来就很坚毅。” “也不见得吧!照我看来,他根本是从骨子里烂出来的。照说,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一丝半点倒下去以前的气力,贵之在那件事上出了那么大的丑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管呢!不过,那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那是因为他老早就对贵之心灰意冷了吧!”男子笑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贵之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当初就没胆子跟着他老子走职业军人的路。明明没胆子,却事事跟他老子作对,好一个爱讲大道理的独生子哪!” “一点也没错。”女子也跟着讪笑。 “话虽这么说,”男子又回到正经的口吻,“这次的骚动追究起来,八成会牵扯到相泽事件。不如说,要是没发生相泽事件,青年将校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起事。只不过,要起事也应该看时机……” 女子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那些国家大事行不行?我又听不懂。” 我们干嘛非得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地讲话不可?女方开始抱怨。 “在我房间讲不就得了。” “难保不会有人偷听啊!”男子悄声说。柴房外头的孝史把脖子缩了起来。 “尤其是最近,珠子看我们的眼光特别奇怪,不时竖起耳朵偷听。你难道没发现吗?” “那种蠢女孩,用不着理她。真是,她到底好在哪里,竟然还找得到婆家,我真是压根儿不明白。” “站在珠子的立场,她是担心自己出嫁之后她爸没人照顾,所以对你的举动才更放心不下吧,不过,等我们一私奔,珠子的婚事一定也会跟着泡汤。” “活该!” “不必管他们了。不过你啊,我们这可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呢!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女子听起来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场动乱平息之前,我们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吧?时机真是太不巧了,那些人真是的,没事干嘛偏偏挑今天搞枪战呢!” 女子唾弃地加了一句:“哼!军人!什么东西!” “在这阵骚动平息之前,我们要暂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巴望他们起事失败,这样就一举数得,我们也用不着私奔了。” 女子惊呼:“什么意思?怎么说?你说的失败是指那些军人吗?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孝史屏住气息,把身子贴近柴房。 他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要是这场起事失败,大哥绝对不会苟活。” 在短暂的停顿后,女子兴冲冲地问:“为什么?他怎么会死?” 孝史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掺杂着压抑不住的喜悦,让他越来越想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还有,打算和这名女子私奔的男子,他又是什么身分?他嘴里说的“大哥”又是谁?是指那个叫贵之的少爷吗?可是,照声音听起来,这名男子应该比贵之年长。但是孝史并不知道蒲生邸里所有的人,所以也无从推测。 “好了,你仔细听我说。”男子继续说。 “大哥和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走得很近,在他病倒之前,也经常请他们来家里,这你也知道吧?” “嗯,是呀。” “如果大哥没有因病退役,现在还以大将的身分待在陆军中枢服务的话,这次起事的那群人肯定会推举大哥来带头的。为了昭和维新,大哥自己也一定很乐意出头的。” 女子又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 “但是大哥变成这样,想带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大哥的心情和病倒之前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依然站在青年将校那边。所以呢,万一他们起事失败了,大哥会怎么想呢?尤其是他现在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孤单老人,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抱持相同信念而奋勇起事的年轻一辈失败,看着他唯一的梦想破灭,他会怎么样?要是这次起事失败,反皇道派的人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将陆军中枢的皇道派一举铲除。大哥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是绝对不想看到那种惨状的。” 两人陷入沉默。隔了一阵子,女方才低声说:“这么说,他会自决啰?” 男子从鼻子里哼哼笑了两声:“没错。” 第六节 柴房里那名男子幸灾乐祸的笑法,让孝史感到背上窜起的阵阵寒意,绝对不只是因为室外的寒冷而已。 他们说的自决,就是自杀吧!这两个人巴不得蒲生宪之自杀,而且抱着这个期望,躲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商量。 蒲生大将的确会自杀。这是历史上的事实。只是,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二二六事件之后,而是在事件一开始就发生了。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男子的笑声还没完全消失,便听到女子又把音量压得更低,继续问:“喏,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屋子里的钱呀!财产呀!” 男子毫不犹豫地断定:“全都会变成你的。” 女子的声音非常雀跃:“真的?” “当然啦,这还用说吗!你可是蒲生宪之的妻子啊!” 孝史大吃一惊。这个讲起话来如此轻佻的女子,竟是那个老人的妻子? 不管孝史怎么想都觉得不匹配。她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但是论年龄,绝对比较接近那个叫珠子的女孩,而不是蒲生宪之。 (是再娶吗……?) 那么那个男的呢?他刚才提起好几次的“大哥”,指的就是蒲生宪之? 这对兄弟的年龄也相差好多,不过,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蒲生夫人就是和小叔有一腿了。 孝史在柴房外惊讶不已,柴房里的两人却嗤嗤地笑着。 “财产不但落到我手里,而且还不必私奔!” “一点也没错。” 他们显然是高兴得无以复加。孝史感到非常恶心。 “那么,只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吧?”女方再度确认,“然后祈祷这次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是不是?” “你就好好地向上天祷告吧!”男子说着,似乎是准备起身,里头传来了叩咚的声响。 “那,我回房去了。你先在这里待一阵子再回府邸里去。就说你到院子里去散步,要阿蕗帮你泡个红茶什么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让她看清楚你冻得红通通的鼻子,证明你真的到外面去过。” 对于男子调笑的口吻,女子以嬉闹的声音回答:“讨厌啦!你真坏!” 柴房的门移动了。孝史把身体贴住柴房的侧面,屏住气息。棉袄睡衣长长的下摆拖在雪地上,孝史急忙捞起来。 门打开了。接着传来走在雪地上的沙沙声。男子似乎是在察看四周的情况。孝史缩紧下巴,让后脑勺靠在墙上,尽可能让身体可能平贴。 然后,又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那我走了,鞠惠,你千万要小心。” 男子交代了女子几句,便关上柴房的门。看来那个女人就叫作鞠惠。 当时若是男子选择经过后院回府邸,便不可能不看见孝史已无处可藏的身影。孝史的内脏霎时间全部揪了起来。但男子却直接向前,穿过蒲生邸右方,往前庭走去。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孝史算一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身体迅速离开柴房墙上,伸长脖子往男子离去的方向看。 男子正好在府邸转角左转,身影消失在往前院的方向中。孝史只来得及瞥见他的背影。他穿着黑色外套之类的衣服,显得有点臃肿,长裤也是深色的,脚上穿的是橡胶长靴,整体印象是个头小小的。 今天清晨经过这里的时候,孝史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府邸这一面的侧面有一扇小门。门边的雪已经铲过,有一把铲子靠在门旁。阿蕗和千惠大概都是从这里出入吧。 (咦?奇怪了,这样的话,应该还有后门才对啊……) 围绕在府邸背后的树丛以相同的间隔排开,没有缺口。既然特地开了一扇小门出入,要是没有后门之类的,那么佣人或是做生意的小贩,所有人都必须经过前院才能来到这个小门。在这个时代,对住得起这种房子的军人家庭而言,这不是“平等”得有点奇怪吗? 这时候,柴房里又传出了声响。孝史捞起棉袄睡衣,把身子缩了回来,贴紧墙壁。 “唉——!”是那个叫鞠惠的女子出声叹了口气,以发牢骚的语气低声叨念:“真是冷得不像话。” 接着哼了一、两小段曲调,又开始叹气。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孝史也是从刚才就一直觉得鼻子很痒,鼻水不停地流下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用睡衣的袖子去擦。擦过鼻水的地方湿湿的。 鞠惠还没有要离开柴房的样子。孝史只能暂时在这里忍耐了。 而且,孝史实在很想偷偷潜进柴房看看那女人的身形样貌。自从被卷进这次事件以来,他的好奇心第一次如此蠢蠢欲动。 再怎么说,她是这家主人的妻子。明明和丈夫同住一个屋誉下,却和同样也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小叔通奸,还打算私奔。 (通奸?我是从哪里找出这个辞的啊?) 今天早上孝史“飞”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在同一个房间里。这件事孝史记得很清楚。他们打开窗户,悠哉地说什么好像会下大雪之类的。那个房间在哪里? 不是二楼。孝史很确定那是在一楼。那两个人听到孝史和平田的动静,点灯、开窗探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孝史他们不动也没出声,便又关窗熄灯了。照这样看来,那里应该不是起居室或客厅等府邸里的“公共”空间,而是个人的房间,他们两个独处一室。 主人的妻子,在天亮之前,和丈夫以外的男子单独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而且是大大方方的,一点胆怯羞耻的样子都没有。这个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他们的道德观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待在柴房里的鞠惠又打了一个喷嚏,抱怨道:“啊啊!真讨厌!”然后传出移动的声响。孝史第三度像壁虎一样贴在柴房墙上。 门开了,有个女人走出来。但是,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孝史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那是小门打开的声音吗? 孝史的判断是正确的。才刚踏出柴房的鞠惠,叫了一声“哎呀”。在室外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高音,而且更加清楚。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孝史觉得她的声音颇具魅力。 “你是谁?”鞠惠叫住了某个人。 孝史赶紧趁机移动。把棉袄睡衣长长的下摆高高拉起,绕到柴房后面。有人从小门出来,而站在柴房前面的那个女人,和这个人碰个正着,于是把他叫住质问。 正当孝史跑到柴房后的雪堆躲起来时,被鞠惠叫住的那个人回答了。 “夫人,小的冒犯了。”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忍住想大口喘气的冲动,竖起耳朵专心听。 “我叫平田次郎,从今天起在府里工作。我是今天早上报到的,那时夫人好像还在休息,所以贵之少爷吩咐,等到用晚饭的时候再向夫人请安。” 平田一定是毕恭毕敬地低头哈腰吧,他讲话的声调,跟念台词一样又慢又平,听起来也像有点害怕。 “哎呀,是吗。”鞠惠说,“你是来接替黑井的吧?” “是的,夫人。” 黑井?既然说是接替,那么应该是指以前的佣人吧。 “夫人,如果您在院子里有什么事的话,请让我来效劳。” 当佣人的,连要询问家里女主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也必须拐弯抹角大绕圈子才行。孝史不禁觉得好笑。 “我……”鞠惠夫人结巴了。孝史心想,这女人头脑不太聪明,没办法当场扯谎。 “起居室的……起居室的壁炉熄了。对嘛!”鞠惠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行呢!天气这么冷,竟然让火给熄了!所以我是来拿柴火的。” 这种谎不被拆穿才怪!孝史心想。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前,我才看到烟囱猛冒烟的。而且这个叫鞠惠的女人,根本不可能会去给壁炉添柴添火嘛! “夫人,真对不起,”平田以非常认真老实的声音回答,“我马上加柴火。夫人请进府邸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这还用得着你交代!” 为了掩饰窘况而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这一点还真是没有身分之差,无论是夫人还是女佣都一样。鞠惠以气呼呼的口气丢下这句话,便开始往府邸走。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但是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以高了半音的声音说:“喂!你叫平田是不是?” “是的,夫人。” “你住哪个房间?” “啊?”鞠惠听起来气急败坏的。于是,孝史突然间明白她在急什么了。 (那个旅行箱!) 那不是平田的箱子,而是要私奔用的行李,是鞠惠和她的“男人”事先藏在没有人住的佣人房里的。 “你住的是黑井的房间吧?” 鞠惠完全失去冷静。想必她现在一定冷汗直冒。 “我分配到一个房间,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黑井的房间,”平田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我去问千惠吗?” “我管你那么多!不用了,不必问!” 鞠惠匆匆忙忙离开那里。她一定会跑到那个佣人房去吧,不然就是到那个男人的房间找他商量。孝史好想大笑,要忍住实在很辛苦。好一出荒腔走板的爱情闹剧! 当孝史伸手按住嘴,叫自己不要笑的时候,耳里听到平田往柴房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上可能提着水桶之类的东西吧,有金属的声音。 脚步声停下来了。一会儿之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应该说过,叫你不要出来的。” 孝史当场僵住。 接着听到卡锵一声,大概是平田把水桶之类的东西放在地面上吧。脚步声绕着柴房越来越靠近。孝史死了心,放松了身体。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天冷,平田的耳垂变得红通通的。应该不是因为生气的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的?”孝史问,“我应该没有发出声音啊!” 平田以锐利的眼光打量着孝史一身装扮,然后指着柴房四周被雪覆盖的地面。“有棉袄睡衣拖地的痕迹。” “哎,原来是这个啊。” “把棉袄睡衣弄成这副德性,你要怎么跟阿蕗解释?” 孝史故意夸张地耸肩。“我不会给她添麻烦的。” “怎么说?” 接下来孝史嘴里吐出的话,其中挑衅意味之浓厚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因为我要直接回现代。” 一时之间,孝史和平田两人互瞪对方。平田还是铲雪时那身打扮,只是现在脚上蹬着木屐,孝史则像是半夜潜逃的病人,简便和服之外裹着棉袄睡衣。在这种他人看到肯定会爆笑的情景中,孝史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在这场对峙之中输了,一切就完了。 手表不在身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时间去找。但是,一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平田,看到他因为自己擅自离开房间便如此激动,气到脸色都变了,于是孝史判断,就算是虚张声势也一样能够达到目的。大叔害怕得很。他真的很怕我随便乱跑,去搞怪作乱。 “你要怎么回去?”平田说,“走回去吗?” 孝史得意地笑了:“你会带我回去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办不到。最少要间隔两、三天……” “办不到也得办啊!”孝史坚持,“不然,我就要告诉这里的人我们是怎么来的,你又是什么人,把一切一五一十地抖出来。我可是有证据的。” “证据?” 平田的脸颊不断抽搐着,绷紧的神经仿佛就要破皮而出。 “手表啊!”孝史抬起下巴说。“今天早上,你不是把手表拿给我了吗?要是让府邸里的人看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那可是装电池的石英表呢!只看过要上发条才会动的大笨钟的人,会怎么想呢?” 平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子两侧,表情变了。那个表情,和孝史第一次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柜台遇到他时所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好像整个人都泄了气、死了心一样。 “你说的那只表,在我这里。” 说着,平田掏了掏长裤的口袋,取出那只手表证明他所言不假。 第七节 孝史抓紧棉袄睡衣领口的手,一下子虚脱了。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即使如此,感觉上还是松了一口气,紧张也解除了。搞了半天,原来手表在平田那里啊! “那个本来是放在我睡衣口袋里的吧?” 平田一边用大拇指指腹摩挲着玻璃表面,一边点头:“把你抬到房间之后,我趁阿蕗不注意时拿出来的。” “你一直带在身上?” “是啊,总不能随便找地方藏,太危险了。” 平田缩着肩膀,好像很冷的样子,看起来也像很累的样子。 “你很想回去吧!”他小声地说,“说的也是,你还是回去的好。” 孝史没有回答。看样子,平田好像已经有所决定,孝史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但是,他的态度还是令人放心不下。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嘲讽,只是意气极度消沉,极度低落。 “你要带我回去吗?” 孝史像提议似地丢出这个问题,平田简洁地回答:“是啊,就这么办。” “现在?从这里?” 平田点头:“但是,你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是来拿柴火的。” “起居室壁炉的?” “不是,是大将的房间的。起居室的柴火还多得很。” 孝史笑了。“我也这么想。刚才那个叫鞠惠的女人在说谎。她是这里的夫人吧?” “夫人”这两个字,孝史故意特别强调。平田抬眼瞄了孝史一眼,又朝小门的方向望了望。 “她是继室。” “我就知道。我问你,刚才那个鞠惠夫人啰哩叭嗦地问你住哪个房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于是孝史说明了刚才鞠惠他们的对话,平田微微蹙眉。 “他们现在一定急着把东西拿去藏了。” “随便他们,反正他们也没办法私奔。” “他们自己也说现在不会。” “——什么意思?” 平田问了这句之后,稍微察看了一下四周。“先进柴房再说吧!” 平田把手表放回长裤的口袋,提起水桶,走进柴房。孝史也观察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看到之后,把棉袄睡衣的下摆尽量拉高,跟着走进去。 “把门关上。” 平田踮起脚尖,开始把上面的柴一捆捆拿下来。干透了的木柴互相撞击,发出喀喀的声音。平田把木柴放进大大的水桶,动作看来非常自然、熟练。孝史一面看着他工作,一面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他。 “鞠惠夫人的对象,好像是大将的弟弟。” 平田背对着他说:“他叫蒲生嘉隆。” “他们兄弟年纪差很多吧?” “大将是老大,嘉隆则是第六个儿子。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嘉隆差不多才四十左右吧。” “他也是军人?” “你听他们的对话,觉得他像吗?” “不像啊!就算我对这个时代完全不了解,也感觉得出来。如果他也是军人的话,就不会把自己当到大将的哥哥说成那样了。” “是吗。”水桶里装满木柴了。平田拍了拍双手。“他是商人。” “他做的买卖跟军队有关吗?” “没有。我记得他是肥皂中盘商,不过并不是军方的供应商,怎么了?” “他的口气听其来很鄙视军人,可是对军方的事好像又很清楚。” “应该是平常就在收集情报吧,”平田平静地说,“而且,在这个时代,军人的人事问题是日常生活的话题之一。你爸爸也会谈到政治家吧?跟那个是一样的。当然,流到外面的情报都是经过挑选的。” “像是相泽事件啊,贵之,贵之是这个家的儿子吧,出了丑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平田以冷静的眼光看着孝史。“你知道贵之这个人?” 承认就等于招认自己已经在府里探查过了。不过,孝史再也不必去在意了。 “是啊,”他只短短地应了一声,“这又有什么关系。” “也对,”平田也表示同意,“不管他出了什么丑,也没有你的事,反正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啊,说的也是。” 平田提起水桶,准备出去。 “可是,平田先生,你为什么会对这幢府邸这么清楚?你在穿越时空之前,就事先调查过了?” “算是吧。”平田一边向外走,一边转过头来回答:“这不算什么坏事吧?” “是没错啦。”孝史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感到不安。平田这么爽快就答应要带自己回去,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孝史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回来吗?” “当然可以。”平田打开柴房的门。 “我的睡衣不用拿回来吗?” “没关系。阿蕗看到的时候,表情也没有显得特别讶异吧?那一点东西,不会怎么样的。” “从这里回现代的话,我们要降落在什么地方?” 平田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的。” 然后就出去了。踏雪的脚步声之后,传来了小门开关的声音。柴房里只剩孝史一个人。 (那什么态度啊!) 要是孝史以手表威胁他,让他感到不愉快,那干嘛不发作出来啊!竟然表现出那种懒得跟你生气的态度,太卑鄙了。那样的话,简直就像只有孝史一个人不好。说起来,本来就是平田把孝史牵连进来的,他应该要负全责! 孝史原本气呼呼地一味地想迁怒平田,可是却泄了气,叹起气来。算了,随便啦!反正这样就可以回家了,孝史这样告诉自己。 平河町第一饭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那是凌晨起火的,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说到这,现在几点了? 再怎么样,火也应该灭了吧。现在,那些穿着银色防火衣的消防队员,很有可能就在烧成废墟的火场搜证。一定有一大票看热闹的人和电视台的转播车,还在饭店附近逗留吧。 如果突然在其中现身,事情就很麻烦了。更何况他身上还穿着简便和服外面裹着棉袄睡衣。你之前到哪里去了?你是怎么逃出火场的?孝史势必得面对这些询问攻势。 他摇摇头,重新整理好差点就开始畏缩的心情。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到现代,都一定会有人起疑的。当然,如果照平田最初的提议,在这里过了三、四天才回去,引起的骚动可能更厉害。因为到那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认定孝史早就死了。 不,就算是现在,爸爸和妈妈一定也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不抱任何希望了——想到这里,就莫名地感到落寞。 搞不好,他们还在吵架呢!孝史仿佛可以听到母亲斥责父亲的声音——都是你!硬要他去住那种饭店!当初根本就没有必要勉强他去东京上大学的!孝史的母亲平常对蛮横独裁的父亲百依百顺,顺从到看在第三者眼里都会光火的地步。但是,要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母亲和父亲争辩的气势之凶猛,令人望之生畏。这一点,孝史非常清楚。 孝史的父亲太平,在高崎市内经营一家小小的运输公司。他原本出生于关东北部,因为家境清寒,国中一毕业便到当地的罐头工厂工作。但是他在那里的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才两年就辞掉了,之后便频频更换工作种类和地点。当时因为年轻贪玩,而且薪水有一半要寄回家,所以哪里的薪水高,他就往哪里跑。 不过,年近三十的时候,他任职于市内的运输公司,可能是因为当司机符合他的个性吧,这次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在上司的推荐之下相亲结婚,对象就是孝史的母亲。一年之后,孝史出生了,过了两年,又有了妹妹。后来,在妹妹上小学的那一年,太平离开服务的公司,凭一辆轻型卡车独自创业。这就是“尾崎运输”的开始。 现在,“尾崎运输”好歹也是个有限公司,拥有一栋附车库的两层钢筋水泥建筑,三辆公司名下的卡车,三名员工,两名约聘司机。太平本人虽是老板,可是开车、卸货样样来,凡事身先士卒。当然,这种小规模的公司,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使如此,太平还是赤手空拳,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创立了这样一家公司,对孝史而言,父亲的确相当了不起,虽然他口头上从来没有说过。 但是,尾崎运输也曾经面临巨大的破产危机。事情发生在孝史国三的时候。当时,太平所聘用、全心信任并且负责所有会计出纳的一个员工,偷偷拿了公司的老本潜逃,从此消声匿迹。紧急调查的结果发现,他除了卷款潜逃,还擅自拿尾崎运输的公司章去借款,当时还在付货款的卡车也被他签下出售合约,整个公司完全任他宰割。 太平还没来得及生气,只先感到一阵错愕。被一心信赖的员工出卖当然不在话下,更凄惨的是,那个员工所干下的盗领和渎职手法极其粗陋、幼稚,凡是稍有经营管理或财务概念的人,只消一眼便能立即看出破绽。前来调查的警察和临时请来看帐的会计师等人指出这一点时,孝史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太平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以梗在喉咙的声音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他就是看准我这一点,吃定我了。” 事实上,上述那个员工之所以能够博取太平的信任,被倚为左右手,是因为举凡繁琐的记帐、报税、办理贷款的申请、偿还手续等等太平一窍不通的事,他都一手包办,而且以员工的身分来做,不像税务士或会计师需要支付额外的酬劳。 连周转金都被洗劫一空,公司眼看着就处在倒闭边缘。但是,可能因为打击过大,太平竟然说出“公司倒了也没关系,我再去别的公司当司机”这种话,动不动就在大白天喝酒、睡大觉,完全没有出面处理善后的意思。 于是,孝史的母亲忍耐到了极限。 母亲的叫骂声,孝史是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家听到的。朋友家就在尾崎运输的旁边。换句话说,母亲的怒吼,连待在隔壁邻居家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全都要怪你!谁叫你舍不得花钱请税务士,全都放手让别人去搞!我不知道跟你讲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太相信那个人。结果你是怎么说的?我又不像你这种傻头傻脑的二愣子,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要跟我啰嗦!这种大话是谁说的?你要回头去当领日薪的临时司机是你的事,那员工怎么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家里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你要这样,不如我去打临时工,自己赚钱养活孩子!我这就走!” 孝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妈妈的声音?的确,父亲经常把母亲当“二愣子”看待。母亲是很温顺的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经常拿不定主意,就连孝史有时候也会觉得“妈真是不中用啊!” 而她,现在竟然在大吼。 对此,太平似乎也吓了一跳。因为太过惊讶,甚至没有回嘴。 从那之后,太平就不在大白天喝酒,也开始认真面对公司的危机。所幸,有客户愿意给予资金上的援助,所以最后尾崎运输总算逃过了破产的厄运。 但是这次的骚动,从各方面来说,却在公司和尾崎家留下祸根。之前一直沉睡在太平心底对于“我没念过什么书”的心结——我想应该是吧,因为这件事一口气浮出台面。仔细回想起来,太平对孝史的将来产生有点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是从这个事件开始的。 以前太平就经常把“没念书会吃苦”挂在嘴边,但是自从发生卷款潜逃事件以来,在这句话之后,一定会加上:“知道吗,你千万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一旦被人家瞧不起就完了。” 对于太平这种口头禅,孝史也觉得听来太过自虐,有一度曾回嘴——爸爸也没被别人瞧不起啊!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一样也开了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不是吗!但是,太平却顽固地板起脸回答: “没错,爸爸是经营得很好。这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但是,爸爸还是被瞧不起。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头脑又不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孝史的成绩绝对不算差,但是,也并不是特别优秀。所以太平才会一直叫他要努力。而且,为了让他有良好的读书环境,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 这实在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父亲当时的心境,孝史也曾想象过。对太平而言,卷款潜逃事件的确是个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所以太平在伤口上贴了一块大大的OK绷。我过去是尽全力打拼过来的,现在也很努力,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但是,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这一跤才会摔得这么惨。我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没念过书的人就算再努力,人生还是一样坎坷——这就是他所贴的OK绷。 这是一块品质不太好的OK绷。孝史感觉得到,在那块OK绷之下,太平内心的创伤在化脓。就算没有金援、没有靠山、没念过多少书,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太平的这种自信,已经从卷款潜逃事件扯裂的巨大伤口流失,一滴也不剩。以怒吼来鞭策自己的妻子,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客户,这些对太平而言应该是正面的激励,但在盘踞于太平心头那股巨大自卑感之前,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太平与生俱来的好胜,过去一直是他的支柱,这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被傻头傻脑的老婆劈头痛骂,对客户欠下人情,饱受怜悯,这些全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可恶!我明明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太平心里是这么想的。就连对热心帮忙处理善后的税务士,太平都曾在酒醉之后大发牢骚:“那个税务士一定在肚子里暗笑,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呆子,随便就被骗。” 这种心理,造就了比以前更爱摆架子、更不讲理的太平,造就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太平,事事都要刻意表现出自己绝对没有被人瞧不起。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能忍受。要是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大吵一场离家出走也好。只不过,最让孝史困扰的是,太平会像今天这样,说出“别让人瞧不起”的话,他这些思想、观念的出发点都是为人父母的苦心:“爸爸不希望你跟爸爸吃一样的苦,不希望你受这种委屈”。难就是难在这一点。 只要这个想法不变,再怎么劝太平都是白搭。孝史从不曾看不起父亲,从不认为照父亲的方式度过人生是吃亏,也从不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父亲为耻。但是,就算他费尽唇舌向太平解释,太平也不会听吧。恐怕他只会千篇一律地回答:不对,你还不懂啦!你绝对不能像爸爸一样吃这种苦。 到目前为止,孝史对未来的期望和太平的信念还算一致。虽然结果必须重考,但是念大学也是孝史所希望的。所以就现阶段而言,孝史走的路算是符合太平的期望——至少孝史是这么认为的。至于大学毕业之后的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敢保证。 正因为这样,孝史才更担心父母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认定孝史已经死了。爸爸绝望了吗?妈妈会不会又以惊动左邻右舍的声音,痛骂要孝史去住平河町第一饭店的爸爸呢?还没出事之前,妈妈本来就不太赞成孝史投宿那家饭店了。 这时候,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吧!不管我多想解释,他们也一定会欢天喜地,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那是一场会登上媒体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还,可能还会引起骚动吧。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搪塞过去。只要说火灾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饭店里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来这里考补习班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代,才拖了这么久——这样解释就可以了吧,这个善变的社会一定很快就会把孝史的事抛在脑后的。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当我的普通学生了,孝史心想。 不必去管历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亲眼见证二二六事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浪费。 短短三十分钟前,他告诉阿蕗“日本打仗会打输”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别人好心告诉她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却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含泪责怪孝史。这种时代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孝史想。 就这样,孝史在柴房里冷得发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脚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时空这种玩意儿,就算是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应付所有状况吧。 难道不是吗?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嘛!不管解释得再详细,列举了再多的证据——报纸、书籍等,别人也一定会说那是伪造的,彻头彻尾被全盘否定。就算有个现代史学家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抱着文献潜入这时候被包围的警视厅或首相官邸,告诉那些青年将校:你们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你们绝大多数都会被判死刑,而且这个事件将成为军部日后走向专擅之路的转机,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战争这个大泥沼。这些话,不管说得再诚恳、再真挚,他们也不会听的。那个史学家八成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还会没命。 这时候,孝史突然抬起头来,用力眨眼。 如果遇到那种状况,那个现代史学家会怎么样? 当他回到过去被杀的那一刻,在现代的他将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从这一刻起,到他未来本来应当殡命的那段期间,在现代已发表的研究成果会怎么样?他的子孙呢?假如他的子孙日后本应成为领导日本的政治家的话,当他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未来不就改变了吗? 就这样东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问题,这是他在这次穿越时空以来,首次感觉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紧紧抓住睡衣领口。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认识会穿越时空的大叔,而他当时也没有救我的话,本来应该是个死于平河町第一饭店二楼走廊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捡回一条命,暂时来到过去,然后准备回到现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这是对的吗?难道历史的齿轮不会因为孝史存活下来而大乱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胸口的悸动更加剧烈了,手心也开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紧身上的衣服,拼命动脑整理思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有未来吗?应该死的人没死,历史不会乱掉吗?应该死的孝史还活着,那么孝史所认为的“现代”会不会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是的话,那里还有孝史的容身之处吗? 柴房的门冷不防打开,孝史整个人弹了起来,吓得探头进来的平田倒退了几步。 孝史想得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平田接近的脚步声。孝史缩起身子,直盯着平田的脸看。平田还没有开口,他就激动地问:“我还有家可归吗?”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平田不解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反应让孝史更着急了。 “我在问你啊!你说啊!我其实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回去之后,还有容身之处吗?” 他把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况,轻轻关上柴房的门,坐了下来之后,趁着孝史换气的间隔,很干脆地说:“不必担心这一点。” 孝史喘着气问:“真的吗?” “真的,”平田苦笑,“你当然有家可回。” “可是,我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为什么你敢这么笃定?” 对于穷追不舍的孝史,平田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对历史而言,你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孝史嘴张得大大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你说的没错,我这种人是不能对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事实,不是吗?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平田伸手制止气急败坏的孝史,笑着说:“我懂。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看着孝史的脸,平田的笑意更浓了。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你刚才说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我说了什么?” “你改变了事实,而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孝史点头:“对啊!这一点,就算我再怎么笨也知道。” “你一点都不笨,不要太看轻自己。这不是个好习惯,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处。是谁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孝史的脑海里,闪过父亲太平的脸。反正我没念过多少书——甚至连父亲说这句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过,我们先不提这个,”平田继续说,“就像你说的,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除了天灾那些自然现象之外,造成事实的是人类,所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事实等于人类,人类是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换的。” 孝史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人类对历史的洪流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个别零件的生死,对历史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个别零件的境遇如何,没有意义。历史终会流向自己的目标。就是这样。” 孝史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火起。 “个别的生死没有意义?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自己个性这么阴沉别扭,没有人爱你,才会想出这种歪理!因为没有人对你是有意义的、你心里没有重要的人,就胡说八道!” 平田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孝史,说:“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我也一样,有些人对我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你对我来说,一样是有意义的人。所以,我才会把你从饭店里救出来。” 孝史本来想痛殴平田而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我心里一样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声说,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冷静下来想想看,我刚才并不是说对个别的人类而言,他们的生死对彼此没有意义。而是说,对历史而言,个别人类的生死没有意义,主词不一样。” “那还不都是你把历史拟人化了,历史是人类创造的不是吗!” 平田再度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疲倦的、寂寞的笑容。 “先有历史还是先有人,这是个永远的命题。但是如果要我来说的话,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先有的是历史。历史会走向自己所定的目标,然后为了达到目标,让所需要的人物出场,不再需要的人物就让他们下台。所以,改变了个别人类或事实是没有用的。历史会自行修正,找出替代人选,小小的偏差或改变可以完全吞没。历史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平田的口吻中,听不出以高姿态看扁孝史,“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之类的语调。有的只是交织着疲惫的无奈,就像公司里的前辈苦劝因职场的不合理与不公平而义愤填膺的后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你就死心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历史有历史自己的意志,朝着想去的方向前进——这种理论孝史从来没听说过。“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说得这么肯定?” 平田微微耸肩。在他身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难看的上衣整面都起了毛球。右手的袖口还有别的布料的补丁。 “因为我之前经历了无数次穿越时空,确认过事实的确如此。” 令孝史惊讶的是,平田的嘴角歪了,就像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时候一样。 孝史屏住气,仔细看着这名自称平田的男人丑陋的面孔。他凝视着这个前天才认识的男子,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专注、仔细地看着一个人。但是不管孝史以多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他,他那张不起眼的面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看得再多次也不会减少他周身释放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转头不看的不愉快气氛。只是看的人自己逐渐习惯了而已。 然而,为什么此刻在眼前,平田那张悲伤的面孔却是如此地令人动容呢? “你看到什么?” “太多了。大意外,大事件,好事,坏事。当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了。当时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有些坏事我也亲手暂时阻止了,但到头来却只是徒劳无功。就算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历史依旧不会改变。” 平田的声音越来越低,孝史不靠近他就听不到。 “暂时阻止?这是什么意思?” 平田仰望着上方想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该怎么说。“拿你知道的事情来说好了……对了,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八月发生的日航巨无霸客机空难,你知道吗?” “就是死了五百多人的那场空难吧。” “对。让那架飞机坠机的就是我。” 庭院里的某处传来积雪掉落地面的声响,多半是从树丛上掉下来的。 孝史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说起来有点复杂,”平田继续说,“那是平成元年(一九八九)的事了。那一年,我为了阻止巨无霸空难的发生,穿越时空回到昭和六十年。那是我最后一次为了事先防止已发生的重大事故而穿越时空。反过来说,就是因为那次没有成功,我才能够死心歇手。” 好了吗?仔细听清楚了,平田再次强调。 “那时候,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我想阻止的空难,并不是发生在八月十二日,而是八月十日。” “那天根本没有出事……” 平田挥手,像在责备孝史的插嘴。“所以我叫你要仔细听啊。听好了,我在平成元年那时候所认知的大空难是发生在八月十日。出事的同样是日航的巨无霸客机,但是目的地不同,机体编号也不同,是一架完全不同的飞机。顺便告诉你,坠机地点是在南阿尔卑斯山区。不过,同样都是大惨案,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平田以双手抚摸自己的脸,一脸心酸。 “假设那架飞机是〇〇一班次好了。我为了防止〇〇一班次坠机,回到昭和六十年,想了很多方法,最后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我打了一通恐吓电话给日航,说我在〇〇一班机上装了定时炸弹,只要给我一亿日币,我就告诉他们炸弹在哪里。结果当然造成了大骚动,不用说,警察出动了,彻底搜查〇〇一号班机,飞机于是停驶,所以也就没有坠机,因为根本没有飞。” “那你成功了啊!” “暂时而已。”平田立刻回答。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结果是一样的。” “那架原本该飞〇〇一班次的巨无霸,后来八月十二日在飞往大阪途中坠毁了?” 平田摇头。“不,不是的。八月十二日坠毁的是另一架巨无霸,机体编号不同。所以我才会说,让飞机在群马县山区坠毁的是我。” 平田像是要鼓励困惑的孝史般说道:“你懂吗?我阻止了〇〇一班机坠毁,可是两天之后,另一架飞机坠毁了。我所做的事,并没有改变历史。我只是把失事的飞机从〇〇一班次换成其他飞机而已。我在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二日以后还停留在那里,所以在当时就知道这件事了。” 平田双手抱住头。 “我顿时感到失望透顶。不,那不叫失望,因为,从此之后,我就对自己绝望了。我明白要改变历史终究是不可能的。在那之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类似的事。我成功防止了一件过去发生的惨事,然后,就像在嘲笑我的努力一般,最后一定会再度发生类似的事件。当然,场所不同,相关的人物也不同。但是事件的性质一模一样。要完全阻止会发生的事件,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算这样,你还是救了一整架巨无霸客机的乘客啊!”孝史怯怯地说,“那还是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猛地抬头,有如在咆哮:“我没有救任何人!我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平田的气势,让孝史不由得畏缩了起来。 “显然你还不懂。同样的事要我说几次?你把改变历史上的事实当成改变历史了。你说我改变这改变那的,指的是失事的巨无霸客机的机体编号、那时候的空服人员和乘客的姓名、失事地点吧?是没错,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的确改变了。因为,我让另一架飞机掉下来了。喜欢科幻小说的人,大概会把我的行为解释成制造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在〇〇一班机坠毁的世界中,慰灵碑是盖在南阿尔卑斯山区,而被我改变的世界,也就是你所熟悉的世界当中,有慰灵碑的却是群马县的山区。的确有所不同,因为我改变了历史上的事实。” 平田握紧拳头,用力捶了自己的膝盖一拳。 “但是,有一架巨无霸坠毁,机上的五百多人全部罹难,这件事却没有改变。不管失事地点在哪里,乘客是谁,空难还是发生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说‘历史无法改变’,就是这个意思。” 平田以沙哑的声音问孝史懂了没。 “历史的洪流是不会改变的。昭和六十年那时候,就注定日本国内会发生因超载的人为疏失所造成的空难。这个事件的发生对日本的社会带来各种影响,从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乃至大处都有。事实上,自从八月十二日失事以来,日航以国家当靠山的公务员心态就遭到纠举,社会大众对巨无霸客机的安全产生质疑,日航社长引咎辞职等等一连串的后续效应,你也都知道吧!不仅仅是日本国内,这么大的空难一样也在世界航空界造成冲击。这些都是历史早就决定好的,它要日本在昭和六十年发生一起这样的事故。” 孝史膝行到平田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摇晃。 “别这样!这种想法太傻了!历史怎么可能会自己决定事情要怎么发展呢!历史是人类造成的。” 平田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张开眼睛,一直看着孝史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然后,仿佛在触摸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抓住孝史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开。 “的确,我不应该把历史拟人化。那样是太随便了。所以,这么说好了。历史是人类累积而成的。层层累积的东西要垮的时候,再怎么挡都是会垮的,会歪的时候,再怎么扶还是会歪的。历史的洪流是必然的,即使是一个通晓过去的人从未来穿越时空而来,提出种种忠告,要彻底改变历史的流向是不可能的。” 我做过各种尝试,是真的,平田喃喃地说。 “如果照刚才提到的平行世界的说法,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我不知道已经弄出多少个平行世界了。因为我曾经为了防止意外或事件的发生,不断地回到过去,结果就只是改变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而已。” 为了让脑袋消化刚才所听到的事,孝史的手不自觉地按住太阳穴。大脑可能正在排斥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照你的说法,就算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也没有用啊?” 平田点头同意孝史的话。“没错,一点帮助都没有。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只能说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倒霉吧。” 平田伸手擦了擦脸,继续说。“一个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说起来,算是一种伪神。” “伪神?” “没错。他们可以基于自己的喜好、为了自己的成就感,在一些历史不以为意的拼图中,移动一些个别的小碎片,改变演员的位置,左右这些人的命运。” 他们有这么大的权利?一听到孝史的这个问题,平田摊开双手。 “我可以拯救一些死于非命的人。我也可以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对他见死不救。或者,明知道某个地点会发生大灾难,却故意叫自己讨厌的人去那里,害他受伤、丧命,却不必背负任何罪刑,既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也不会被任何人怨恨。啊啊!多惬意、多痛快啊!” 平田的脸色却和他的话背道而驰,显得十分苍白。 “但是,伪神终究是假的。”他吐出这句话,“如果光凭个人的好恶或好奇,真的这么做了,你就等着看吧!最后的报应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历史的洪流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而我却必须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因为,我是个伪神。真正的神是没有罪恶感,也没有使命感的。我绞尽脑汁救了八月十日巨无霸上的乘客,杀了十二日的乘客。那又怎么样?这么做对谁有好处?” 平田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 “几年前,发生过一起女童连续绑架撕票案,你记得吗?”他低着头问孝史。 “记得。犯人专找小女生下手,一共有四个人遇害。”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些结论了。假设,我穿越时空回到嫌犯刚出生的时候,杀了他。这么一来,他就不会犯下那一连串的绑架撕票案了,不是吗?遇害的四个小女生也会得救,对不对?但是,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其实没什么,就是会出现另一个心理不正常的青年甲或青年乙,绑走不是这四个小女孩的其他女孩,杀了她们。到头来,这样的事件还是会发生。一旦历史决定在那个时候,要让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出现那种类型的犯罪,无论如何发展到最后一定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换句话说,我只是把犯人和受害者换成其他人而已。” 孝史沉默不语。 “明知道这样,看到电视新闻的时候,我还是心软了。看着那些父母亲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到那些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照片,我忍不住会想,只要再一次,一次就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试着别让这件事发生吧。但是,每次我都会打消念头。我自问:是啊是啊,你应该做得到。但是,之后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其他小女孩的照片、肝肠寸断的母亲的面孔,你受得了吗?更何况,假使我去抹杀了那个犯人的存在,那么,在我制造出来的平行世界里所出现的另一个女童连续绑架撕票犯,也许杀了四个人还不能满足,也许要杀六个、八个、十个人才会被捕。这么危险的赌注,你担当得起吗?” 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平田像念咒似地低语。 “假使我乘着时光的大车轮回到过去,为了修正历史上的事实而采取行动,大东亚战争还是会发生,原子弹还是会掉下来,日本经济还是会高度成长,气喘和有机水银中毒之类的公害还是会发生。也许不是发生在广岛,也许是四日市或川崎,也许水银中毒不会在水俣。但是,一定会在某处发生,一定会有人受害。” 寒气渗透全身,孝史在棉袄被里缩成一团。 “你听过东条英机这个名字吗?”平田问。 “……” “你不知道吧!那是日本在战后最忌讳的名字,背负了全体国民的怨恨。” “他是军人吗?” “嗯,是陆军大臣、首相,也是参谋总长——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他曾是集最高权力于一身的人物。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也就是所谓的东京审判中,被判处死刑,最后以绞刑处决。他是日本太平洋战争的最高负责人,引领国民走向战争之路的就是他,是地位最高的战犯。” “……我都不知道。” “但是呢,东条并不是一开始就位高权重。说起来,他在陆军里算是坐冷板凳的。而他之所以能够逮到机会,找到进出军队中枢的门路,没别的原因,就是发生了目前正在进行的二二六事件。因为二二六事件之后,皇道派份子遭到铲除,人事发生了大变动。” 平田抬头朝陆军省的方向望去。 “但是,即使如此,我却不敢说,如果二二六事件成功了,东条英机就不会出现,战争也不会发生。或者,如果东条英机在掌权之前就病死,太平洋战争的发展也会跟着改变,那么牺牲就可以减少很多。这种事,我是不敢轻易下定论的。如果没有东条英机,一定会有代替的人物出现,好让他担任历史赋予东条英机的角色,让他完成东条英机所完成的任务。” 平田回头看孝史的时候,嘴角向上扬,脸上勉强浮现笑容。 “你说的对,我可以改变历史上的事实,也因此可以制造平行世界。但是,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我也不认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内容会相差太多。小说倒是常有这种说法,好比没有希特勒的德国会怎么样什么的。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就算暗杀了希特勒,制造了一个没有他的平行世界,一定也会有代替他的人出场。或许因为这样,被杀的犹太人会少一点也说不一定,但是,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还有结果,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人类眼中的大变化,对历史而言,只不过是一些细部的微小改变罢了。” 平田苦笑。 “只不过,也有些穿越时空的超能力者觉得改变这些细部很有趣,从左右个别人类的命运之中,感觉到这种能力的意义。” 平田的苦笑里的“苦”味越来越浓,他整个脸都扭曲了。这是个稍嫌唐突的变化,跟一般人想到痛苦的回忆的时候很像。 孝史喃喃地说:“我想大部分的人要是和你有同样的能力,应该都会那么想吧……” “是啊,以前我有段期间也是那样。” “还是会喔?” “是啊。只是,一直做那种事,后来就觉得很空虚。要救谁、要弃谁于不顾,我已经厌倦做这种判断了。救了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人顶替他。这种事我也受够了。现在的我,面对自己在历史前的无力感,只有茫然而已。” 面对历史,人是无能为力的。孝史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实在太悲观了。 吐了一口气,平田抬头看孝史。“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不过,我想讲的就是,你是有家可回的。的确,你要回去的世界,可能和你在平河町第一饭店被烧死的世界不同,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但你不必在意这些。我所‘拯救’的昭和六十年〇〇一班次的乘客都是这样的。” 孝史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没有遇到平田,孝史必死无疑。“之前你说过,具有穿越时空能力的人,之所以天生扭曲,是为了不让他们和其他人产生关联。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现在已经了解其中的意义了。如果你遇到一个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要是他想利用你,要你制造出一个他想要的平行世界的话,就糟糕了。相反的,如果超能力者制造出自己想要的平行世界而加以统治,也会因为他身边的人都疏远他,间接扼止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统治者还是独裁者,如果没有人支持,是无法成立的。” 平田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概吧。” “最重要的是,你越是孤独、越跟别人没有交集,就不会在知道某个人未来将面临惨事的时候,因为对他有好感、想设法救他而内心天人交战。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对你而言其实是意义重大的。” 平田只是微笑,什么都没说。 “你真的扭曲得很严重。灰暗得像一个会吸走光的黑洞。”孝史毫不客气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后退。你应该也知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舒服吧?所以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没有对我置之不理?你不是禁止自己和他人扯上关系吗?” 平田把目光转向孝史,嘴角的微笑更鲜明了。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情势使然?” “情势使然啊。可是,如果是情势使然的话,那么之前那些我可以像救你一样救出来的一大票人,我都对他们见死不救啰!” “那,你为什么只救了我?” 平田轻轻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的明明应该是前天才发生的事,他的表情却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 “可能是因为,你一脸抱歉的样子。” “咦?” “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倒退了一步。那是在柜台边吧,不过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好像对自己以那种态度表现出厌恶的事感到非常抱歉。” “是没错,可是……” 孝史正想说,谁都会那样的时候,平田打断他继续说: “除了你,我也遇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不过很少就是了。但是后来,你说你看到我从逃生梯上消失,拼命找我。在电梯碰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僵了,证明你并没有说谎——你以为我跳楼自杀,而不是基于好奇或看热闹的心态去找我的,我感觉得出来。所以,发生那场火灾的时候,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在意萍水相逢却会为我担忧的人,这种人非常少。我心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平安逃生了,为了确定这一点,才到二楼去的。” “……然后,你就发现我快死了。” “对。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可是,你不是禁止自己这么做吗?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救了我。” 平田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可能是想当作对那个时代的纪念吧。觉得留下最后一笔也好。再说,那种大火的牺牲者,多一个少一个,历史应该不会事后对帐,发现人数不对找人充数吧。因为我并没有防止火灾发生。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因为找你而丢了行李,倒是让我蛮心疼的。” “你现在穿的是?” “阿蕗和千惠借给我的。她们对我们编的谎话深信不疑。因为这个时代,主人虐待佣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平田露出笑容,抓住孝史的右手。“好了,话说完了。你准备好回现代了吗?” 突然间,孝史畏缩了。 “等一下,再告诉我一件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在饭店里你从逃生梯上不见的事。那时候,你也穿越时空了?” 平田有点像说谎被拆穿似地,默不作声。 “你穿越时空了吧?我刚才想到这件事。所以才怀疑你说短时间内来回穿越时空很危险是骗我的。” 平田呵呵笑出声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才想到要用手表来威胁我吗?” “对。” 蒲生邸那边隐约传来女孩子高亢的笑声。把孝史原本封闭在柴房里的世界的心,一下子拉回了目前所处的现实里。听声音应该是珠子吧!但愿她不是又拿阿蕗寻开心。 “我那个时候的确是穿越时空了。”平田说。 果然被我料中了。 “到这里来?” “嗯。算是在事前来观察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是不是能平安抵达这里。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所以才会只消失了一下又立即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 “你从以前就一直在准备吗?” “是啊。来张罗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一些必备事项。” “我想也是……。只是,有件事我实在怎么想也想不通,”孝史很老实地说。“现代的物质生活那么富裕,生活也方便得多,为什么你要回以前的时代定居?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即将介入战争的时候来这里住?” 平田微微耸肩。“人各有所好。再说,这就真的跟你无关了吧?” “好了,我们走吧!”平田重新抓住孝史的手臂。“我在老爷房里添柴火的时候想过了,从这里穿越时空回去应该是最理想的。我们会回到平河町第一饭店垃圾场护墙的另一边。你可能没有发现,那个垃圾场护墙的后面,有个小小的后院,是隔壁大楼的。那里堆了一些生锈的脚踏车和旧冷气的室外机。就算饭店整个烧光,总不至于连护墙都烧掉,所以要是饭店那边有人,我们可以蹲下来躲在后面。” 孝史也想了想蒲生邸和饭店的相关位置。如果平田说的没错,这座蒲生邸的建筑位置和平河町第一饭店几乎是呈直角交叉。同时,饭店的占地也超过蒲生邸,有些部分是位在现在蒲生邸前面的那条马路上。 孝史咽了一口唾沫。“可以了,我准备好了。”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在发抖。 “没什么好怕的,”平田笑着说,“不过,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并没有骗你。穿越时空会造成身体的负荷是真的,即使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短时间内顶多也只能两次。更何况还要带着你,条件就更差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或许行不通也说不一定。我先跟你预告一下,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性。” “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我会带你回来这里。放心吧!不会飞出时间轴就一去不回的。” 平田用力抓住孝史的手臂。孝史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急忙抓住平田上衣的下摆。 平田瞪着天空。他眼睛的颜色一下子变淡了。孝史的视野也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到身体的四周似乎有电荷之类的东西聚集。指尖刺刺的。从饭店来这里的时候,可能是置身于火场的热与烟当中,所以没有发现。这种感觉显然是某种外来的能源进入孝史体内,钻进骨髓里,不断聚集、再聚集,直到临界点来临…… 平田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孝史注视着他灰白的眼睛,只见他额头上的汗一滴又一滴地流下来。平田闭上眼睛,抓住孝史手的力道更强了。 此时蒲生邸方向又响起了人声和女人的笑声。听起来比刚才遥远得多。声音好像透过凝胶墙传过来似的。那是珠子吧!才这么一想,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他没有跟阿蕗道别,连声谢谢也没跟她说就走了。 身体越来越热,脚也变暖、变轻,视野越来越模糊…… 下一瞬间,随着一阵冲击,孝史跃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身体浮在半空中,在飞。这是孝史在极短暂的意识中断之后感觉到的。自己感觉正在往上飞,下一刻又直直往下掉,然后又往上。好像翅膀受了伤的小鸟奋力拍打双翼勉强继续飞行。能够清楚确实地感觉到的,是平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心温度,还有自己抓住平田上衣时感觉到的粗糙纤维触感。风在耳边低吼着。时间轴之外也有大气存在吗?或者这是孝史的身体以呻吟作为抗议,在耳内深处作响? 不久,孝史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落。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往下、往下、往下。因为眼睛张不开,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在平田之前还是之后。深怕平田松手,所以更是紧抓住平田上衣不放。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 突然间,孝史的屁股重重着地。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像被铁棒贯穿身体,直透脑门。 但是,在冲击之下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平田所说的护墙后的后院,没有蒙上厚厚一层灰的冷气室外机,也没有轮辐折断生锈的破脚踏车。 孝史是在熊熊烈火之中。 他目瞪口呆,心里呐喊着,饭店怎么还在烧?都已经过了半天了,火势还没被扑灭? 但是,眼前正在烧的是柴堆,地板也变得焦黑。火焰从天花板覆盖而下。采光窗外是一片火红的夜空。 怎么会这样!我还在柴房里! 平田就在旁边。他俯身向前蹲,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背上着了火。孝史尖叫着冲过去,在尖叫中扑打他背上的火苗。 “不对!平田,不是这里!我们回来了!” 孝史嘶吼着抱起平田,把他拖出柴房。柴房的门已着火,当孝史他们冲出柴房的同时,柴房的门也拖着火焰脱离柴房,啪嗒一声倒向庭院。 孝史睁大眼睛看四周。 明明是夜晚,天空却是红的。空气很热。蒲生邸形成耸立的黑影,屋顶附近冒出阵阵浓烟。那不是来自暖炉的烟囱。浓烟里火星四迸,然后—— 他听到尖叫声从府邸里传来。 回头一看,府邸后面的树林也着火了。道路另一边的建筑也一样,不,在开阔的夜空之下,鲜红的火苗四处窜起,越烧越大。 “危险。”平田呻吟着说,把孝史的身体往后拉。“趴下!” 听到平田这句话的同时,传来咻的破空之声。孝史扭身朝平田拉的方向像跳进游泳池般扑向地面。当他身体悬空时,耳里听到有东西撞击地面。 蒲生邸的后院结结实实地接住了孝史。他的脸在地面上擦破了皮。尽管孝史脸向地背朝天,但他还是知道上一刻的所在处瞬间燃起了新的火焰。 “快走!快走!”平田大喊,“是燃烧弹!被油溅到就会烧过来!” 孝史不顾一切地在地面上爬。以手指扒着土拼命爬动。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平田伸手拉他,两个人逃到树丛下。一回头,刚才落地的那颗燃烧弹的火焰,正像活生生的怪物般,攀爬着蒲生邸的砖墙。窗框着火了。 府邸里传出异常尖锐的叫声。佣人出入的小门如爆破般向外打开。在令人昏厥的恐惧中忘了要眨眼的孝史,看到一个人形的火球冲了出来。 那个人双手高举,两脚猛踏,为了逃离缠身的火焰,发疯似地来回跳动、尖叫,在地上不停翻滚。后院没有孝史出发前所看到的雪,干燥的地面没有能力扑灭火焰,那个人惨叫着,一直滚到孝史跟前,伸出手臂。 孝史吓得一动也不动,没有伸手去拉那个人的手,但是,那时他看到了。头发烧焦、皮肤上起了无数水泡,伸出皮焦肉烂的手向孝史求救的那名女子的面孔。 是阿蕗。 第八节 孝史的脑袋里也燃起了一团火。眼皮后一片鲜红,瞬间什么都看不到。理性短路了,黑暗的眼睛深处爆出了火花。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见阿蕗朝他伸过来的手,那景象已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看到她手上的皮肤烧焦,没有一块是完好的。看到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院子的泥土。 这时候,就在身边某处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有东西啪嗒啪嗒地倒下。隆隆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好像整片地面自己用力跺脚,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连同夜空一起震碎。 爆炸声将孝史拉回现实——变成火球的阿蕗在地上翻滚的现实。孝史当下抛下所有的判断能力和理性,想朝着阿蕗冲过去。但是,脚正要使力的时候,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后领,无情地把他拉了回来。 “住手!没有用的!” 是平田的声音。孝史被他拉住,脚踩了空,刹时间力气尽失,头无力地垂在地面上,但是他还是朝着继续烧燃的阿蕗,像游泳般把双手伸出去。 孝史嘶喊:“放手!放开我!” “已经没救了!” 平田也朝他吼。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孝史拦腰抱住,硬是把孝史从阿蕗旁边拉走。阿蕗焦黑的手突然间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上,身体动也不动了。一看到这个景象,支撑着孝史的动力也顿时消失无踪,任凭平田拖着,一路向后退。他踩到自己的下摆,棉袄睡衣从肩膀滑落。在平田的拉动之下,棉袄整个脱落,留在地面上。 “到前面马路上去!这边!快点!” 平田使劲大吼着,身子前倾,拉着孝史往前院方向走。孝史已然分不清前后左右,只感到膝盖无力地颤抖着。背后传来啪喳的声音。回头一看,柴房烧毁了。坍塌的同时,原本被封在柴房内部的火焰和热气也一并释出。热风向孝史和平田袭来,孝史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眉毛、鼻毛都焦了。 阿蕗出来的那扇小门一直开着。在平田的拉扯之下,脚步蹒跚地经过时,孝史发现热风从那里吹出来。蒲生邸内部也起火了,砖造的府邸烧起来了。困惑与愤怒的呐喊从孝史从心底升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田停下脚步,回头看蒲生邸。一停下来,只见他整个身体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平田的脸一时火红,一时又回复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孝史发现他嘴角有唾液流下。 “是、是空袭,”平田痛苦地说。 “是美军的空袭。” “空……” 嘴巴一张开想要说话,喉咙就烫到了。孝史猛烈咳嗽,平田又拉住孝史,两人紧紧抓住彼此,在蒲生邸的前院跌倒。 刚才在夜空下有如刚萌芽的火苗,现在已经长出又大又粗的火焰枝干,并且到处肆虐。包围住这个地区的森林和绿地,沉没在黑夜之中,火焰的触手四处蠢动。孝史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以前看过的夏威夷照片中,火山爆发岩浆流出的样子。 突然间听到破裂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孝史用手护住头脸往上看,蒲生邸一楼转角房间的窗户玻璃碎裂,连带将其中一片窗户给撞开了。火焰从那边喷出来。而旁边的窗户,还有二楼中央的窗户,像是遭到无形的狙击手的狙击,一一碎裂,火舌猛然窜升。火焰朝着平田和孝史伸出魔手,仿佛要把他们抓进府邸里一般。 才感觉热风从前面吹来,却立刻又从后面、右边袭来,接着是左边,仿佛尽情地在愚弄孝史。刚才才吼着要平田放手,现在却牢牢抓住他的手,由他当前导,孝史只顾着跟随他的脚印亦步亦趋。平田跌进树丛里,孝史把他扶起来,明知道蒲生邸前的马路就在眼前,却因为浓烟和热气,连要睁开眼睛确认位置都没办法。好不容易,他们连走带爬地来到马路上的时候,从蒲生邸某扇破裂的窗户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发狂似地喊着“鞠惠、鞠惠”,接着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鞠惠——!”成为最后的绝响。 孝史以膝盖着地倒在马路上。平田像是受到他的拉扯,也跟着无力地倒下。孝史勉强还能跪着挺着上身,平田却是双手着地,肩膀大幅起落,不断猛力喘气。 孝史放眼望去,只见这条路远远的前方,沿着缓坡而下的尽头,有着皇居森林黑黑的轮廓。轮廓的周围和中间,红色的火焰像嘲笑孝史似地,不时露出长长的火舌。孝史惊异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盯着眼前这幅景象,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几架银色的飞机,飞越封闭的夜空,身手敏捷狡猾得几近邪恶。 黑夜起火了。孝史几乎是看得呆了,喃喃说出这句话。那些人,竟然在半夜里放火! 但是,“那些人”是谁?“那些人”是指哪里?美军?可是应该还没开战啊! “皇居烧起来了……” 一说话,嘴里就有灰烬和煤炭的味道。孝史听到平田呻吟般的回答。 “我们没回到现代。” 孝史直挺挺地跪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愣愣地低头看着平田的后脑勺。他还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看起来缩得好小。 “在短期间内、还是没办法、穿越时空、好几次,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失败了,我、跳不过去。” 平田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地面传来的。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掉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的、五月二十五日,”平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喉咙被勒住了,“因为那天,有大规模的空袭,连皇宫都烧掉了。” 正如平田所说的,火焰正在皇居森林内部狂舞。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皇居竟然在空袭中烧毁……” 孝史恍惚地回了这句话,一边想着平田说“我跳不过去”的意思。他是说,本来是要从昭和十一年回到平成六年,却在昭和二十年的地方就失速坠落吗?…… 热风抚弄着孝史的脸,只要一不注意张开嘴,喉咙就会痛。蒲生邸所有窗户的玻璃全破了。没有喷出浓烟和火焰的窗户,四四方方地透露出府邸内部的黑暗,空虚地看着孝史。 阿蕗死了。 死在那幢耸立在那里、火旺得莫名其妙的府邸里。明明是砖造的,却烧起来了。阿蕗死了。 在无意识之中,他举起手擦了脸。他在流泪。应该是浓烟和热气的关系。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不管是那幢府邸里的人也好,阿蕗也好,他都完全不熟,只是曾经和他们稍有接触而已。 可是、可是…… “我们怎么办?” 孝史问,眼睛继续盯着蒲生邸。平田痛苦地咳了一阵子之后,勉强发出了声音。“我们、回十一年。” 孝史转头看平田,他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抬起头。 孝史还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到更大的惊吓了,但是看到他之后,却不由得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平田的嘴角冒着泡沫,嘴唇边缘因痉挛而颤抖。但是,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充满血色。尤其是左眼眼白,简直像被痛殴过,呈现浓浊的深红色。 “你……” 孝史伸手去摸平田的脸,却被平田挡开了。 “如果是十一年的话,应该还可以跳回去。不,是非跳不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说得很快,好像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这样你会死的!” 孝史不禁脱口而出。但是,平田摇摇头。 “待在这里一样会死。就算没死在空袭里,这可是昭和二十年,要怎么活下去?你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平田伸手过来。孝史接住他的手,想扶住他。但平田一抓住孝史的袖子,就低声说:“抓紧我。” 这次在黑暗中飞行的旅程漫长得可怕。而且,对孝史而言也非常痛苦。在三次的飞行之中,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有时觉得腾空的身体就快四分五裂,有时又觉得四周的黑暗要将自己压扁。行进速度缓慢,有如乌龟走路,每动一下就难以呼吸,身体向上飘时头晕目眩,下降时却又腹痛如绞。 坠落的瞬间,孝史失去了意识。真是如获大赦。 ——好冷。 孝史试着睁开眼睛。先是右眼,再来是左眼。 泥水和雪,还有车胎的痕迹。 抬起头来,原来孝史和平田交错倒在蒲生邸前的那条马路上,正好就压在今天早上传出引擎声的那辆车子所留下的轮胎痕上。 ——我们回来了吗? 蒲生邸以灰色冰冻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窗口透出灯光,轻烟从烟囱袅袅升起,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平田脸朝下倒在地上。碰碰他,却一动也不动。孝史急忙探他的脉搏。脉搏非常微弱,时有时无。孝史想起小时候养的小鸡,小鸡在临死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次换孝史抬起平田,拖着他走。他的身体像湿毛巾一样沉重,怎么碰都没有反应。一定要在蒲生邸的人发现他们、拦住他们之前回到那个位在半地下的房间里。 孝史自己也是困顿疲惫,手脚不听使唤。他想扶着平田走,却滚了一圈,倒在雪地里。一阵挣扎后站起来改用抱的,这次却朝反方向倒下去,孝史的脸埋在雪里。真想就此放手,什么都不管。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蒲生邸那边传来门开关的声音。 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泥水飞溅声逐渐靠近。孝史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等着,等着来人开口。 “孝史……”声音怯生生的,是阿蕗。孝史设法抬起头来。 她不是单独一人,那个叫作贵之的青年就跟在她身后;紧紧皱在一起的双眉之间,还有头发理短而露出的太阳穴都显得青青的。青年厚实的肩膀动了,他推开阿蕗走到前面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心中有无数的回答、无数的话语在飞舞。你真的要问吗?你真的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但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经过过滤的谎言,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他就牢记在心上的谎言,他和平田所编造的“真相”。 “我想逃,舅舅追过来,我们吵了起来,舅舅就昏倒了。” 孝史臂弯里的平田没有动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可能会死。”贵之迅速来到孝史身边,屈起单膝蹲下,伸手碰触平田的身体,轻轻摇晃一下。 “喂!振作一点!” 平田没有任何反应。贵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出现了一张比雪还白的脸,眼睛紧闭着。 贵之把耳朵贴在平田胸前,然后抬起他的头,伸出手指抵住他的人中。 他小声地说:“还活着。”接着,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孝史也看到了,上面有血。 “是鼻血。” 贵之抬头看阿蕗。阿蕗双手抱在胸前,眨着眼注视这一切。 “可能是脑溢血,快把他搬到房里去。” 阿蕗用力点头,帮忙贵之架起平田的身躯。贵之把平田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面转头向孝史问道:“你走得动吗?” 孝史反射性地点头,虽然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动。 “那好,你跟在后面。动作要快,要是被爸爸或鞠惠发现就麻烦了。阿蕗,你知道是哪个房间吗?” 看到贵之手脚利落地抱起平田,迈开脚步,阿蕗便回过头来帮忙孝史。一碰到阿蕗温暖的手,孝史结了霜的意识立刻像解冻了似地清醒过来。 “你真是太乱来了,”阿蕗轻声说,语尾发颤。“明明哪里都去不了,护城河边来了好多军人……” 阿蕗的声音哽住了。 “对不起,”孝史喃喃地说,“我再也不逃了。” 阿蕗不作声,扶着孝史迈开步子,走得很急。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焦急。两人不时抬眼朝蒲生邸望去,并且以最快的脚步通过前院。 孝史感觉得到阿蕗的体温,听得到她的鼻息。阿蕗是如此地温暖、亲切。身上散发出微微的药水味,大概是从工作服上来的吧。她活着,在呼吸。她现在还活着。阿蕗活着,就在这里。 “对不起。” 孝史又喃喃地说了一次,闷声哭了起来。阿蕗诧异地看着孝史,然后像母亲哄孩子似地摩娑孝史的身体,小声地说:“别担心,平田叔会好的。” 孝史低着头,眼泪潸潸而下。孝史摇摇头,倚着阿蕗柔软的身体走回蒲生邸内。一步,又一步。 我是为你流泪,孝史在心中说。然后,暗自下定决心:我不回现代了,就算现在可以回去,我也不回去。 平田说过,凭一己好恶决定要救人或见死不救,那只不过伪神的作为。但是,管它什么真伪虚实,我哪管得了那些道理。阿蕗,我要待在这里,我不会一个人回去的。 除非,我把你从那种死法中拯救出来—— 第九节 平田睡着了。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几近昏睡。 孝史坐在他枕边。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待在分配给平田的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里。孝史已经换上了阿蕗帮他找来的长裤和衬衫,看样子是贵之不要的旧衣服。 把平田和孝史从蒲生邸前的马路上带回来之后,蒲生贵之立刻干练地发出一连串指示,要阿蕗和孝史帮忙把平田安置在这个房间的被窝里。孝史虽然止不住双手严重的颤抖,还是竭力帮忙。 即使如此,一踏进房间,他还是注意到离开房间时拿来垫脚的旅行箱已经从榻榻米上消失了。鞠惠果然赶紧来拿回去了吧! 在照料平田的时候,贵之对平田的行动或孝史没有一言半语的责备,尽管对他而言平田是佣人,而孝史根本不应该在这里。这反而使孝史很不自在,结结巴巴地想向贵之解释,他却很干脆地打断孝史,说:“事情我大致听阿蕗说了。现在先照顾病人要紧。” 然后,他说要打电话找医生,便上楼去了。 “真的可以请医生吗?” 不知不觉,孝史好像也成了真正的佣人,向阿蕗提出这个问题。听到他这么问,她点头说:“既然贵之少爷这么说,就不必担心了。不过,这真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要是在其他人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这么照顾我们下人的。” “可是,医生来得了吗?” 二二六事件现下正在发生。这个地区应该已经被封锁了,外头的医生进得来吗? 阿蕗也很担心。“这就不知道了……” “找得到愿意来的医生吗?” “有位医生常来帮老爷和夫人看病,以前住在这附近……去年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还是一直帮府邸的人看诊。我没记错的话,医生现在是住在小日向那边。” 当阿蕗把平田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简便和服的时候,孝史趁着她没注意的空档去翻平田长裤后面的口袋,想取出那只手表。但是,表却不在口袋里。孝史猜想,大概是那次中途坠落,掉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了。这一次,手表真的不见了。 平田躺好之后,流了一阵子鼻血。量虽然不多,却一直止不住。孝史拿湿毛巾拼命地擦掉流出来的鼻血。每次拿湿毛巾按住的时候,都会想,要停了吗?这次应该停了吧?可是一放手,血又汩汩地流了出来。简直就像在宣告平田的生命力正不停地流逝。 “平田叔倒下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望着平田的睡脸,阿蕗悄悄地问。 平田本来是要追赶想逃走的孝史,却在积雪的路上昏倒了。既然说了谎,就必须说到底。孝史缓缓地摇了摇头,看着阿蕗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倒下,还是滑倒之后撞到头才变成这个样子。” 阿蕗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平田的脸颊,说:“好冰。” “我觉得待在这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才逃走的。” 沉默令人难熬,所以阿蕗明明没问,孝史却说了起来。阿蕗小声回答,视线没有离开平田:“那件事就不用再提了。只是,平田叔的情况真叫人担心。” “府里的人……” 阿蕗立刻接着说:“只有贵之少爷知道你的事。发现你们倒在雪地里的也是贵之少爷。还好不是别人。” “那么,我藏在这里的事,现在也是秘密?” “是呀。我会向老爷和夫人禀告,说今天来上工的平田,在铲雪的时候滑倒摔伤了。” 阿蕗淡淡地微笑,像是要让孝史放心似地朝他点头。 “不用担心,府里的工作本来就不算太多。以前才我和千惠姨两个人就可以勉强应付了。” 孝史想起在柴房前,鞠惠叫住平田的事。 “可是,以前有一个像平……像我舅舅一样,有一个男的在这里工作吧?可以说是男工吗?好像是叫黑井。” 一听到这个名字,阿蕗的表情就像从温暖的室内走到呼气都会冻结的室外,顿时僵了。 “你知道黑井这个人?” 孝史继续撒谎。“我听舅舅说的,说是之前的佣人。” “原来这样呀。” 看阿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孝史反而更好奇。 “这个叫黑井的人,为什么不做了?” 阿蕗的表情还是很僵硬,回答说:“因为年纪大了。” “那个人之前是住这个房间吗?应该还有一间空房吧。” 孝史并不是因为特别好奇才问这个问题,只是不说些什么就会觉得不安才开口的,但是阿蕗的反应之大让他非常意外。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没……没什么……” “你知道还有一间空房,这么说,孝史,你到处看过了?” 孝史垂下肩,不敢说话。 正好在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贵之出现了。 “葛城医生说他会过来。”这句话不是对孝史说,而是对阿蕗说的。 “太好了!”阿蕗双手合十,“可是,医生有办法过来吗?” “医生不是有自己的车吗,他说他会开车过来,如果禁止车辆通行,他用走的也会过来。” 阿蕗还是显得很担心。“可是,听说军人把路都封住了。” 贵之笑了一下。“我本来也很担心这一点,不过医生说不必担心,会开枪打赶着出急诊的医生的这种军人国家才不需要,他会毫不客气地修理他们。” 贵之这时候才转过来看孝史。“你都听到了,所以不必担心。葛城医生是为我们家看病的医生,年纪虽然大了些,医术是一流的。” “谢谢……”孝史低头道谢,急忙加上:“您。” “医生说,他一有空马上就出门,不过可能得等到晚上。” 晚上?孝史低头看平田没有表情的睡脸。能撑到那时候吗? “不能先送到哪家医院吗?” 贵之粗粗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有点困扰。“这恐怕很难。我们没有车,而且天气这么差。如果用推车推过去,恐怕对病人反而更不好。” 可是,如果平田真的是脑溢血的话,还是尽早就医比较好吧? 可能是察觉到孝史的焦躁,贵之继续说:“照葛城医生的说法,如果是撞到头部,最好不要乱动,还是让病人躺着比较好。” 这让孝史再次体认到时代的不同。现在是昭和十一年,跟平成六年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没有那么进步,没有分秒必争抢救脑部病患或伤患的能力。医生治疗是早是晚,才差几小时,救不活的人就是会死,救得活的人就能活下来。这个时代只能听天由命。 既然这样,让平田安静地躺着的确是比手忙脚乱地移动来得好。 疲倦像湿毛巾般沉重地裹住孝史。自从逃离平河町第一饭店以来,命运就一直和孝史作对。 贵之安慰地说:“我会和葛城医生保持联络的。医生一出门往这里来,我会算好时间到半路接他。” “让我去!” 听到孝史自告奋勇,贵之和阿蕗相视而笑。 “随你。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听阿蕗说,你也受伤了。” “我已经没事了。” 贵之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对阿蕗说:“阿蕗,今天要请葛城医生住下来。还有,看那场骚动的情况,有可能要住上好几天。麻烦你准备一下。” 阿蕗低头答应。贵之出去之后,她还是望着他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做人还真好。” 尽管应该感谢他,尽管受到他的帮助,孝史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跟这个贵之似乎合不来。 阿蕗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她从孝史完全停顿的手中取走湿毛巾,说:“贵之少爷对我们下人是很好的。” 接下来阿蕗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鼻血好像止住了。” 正如阿蕗说的,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但是,平田的脸显得更苍白,眼皮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呼吸也很缓慢。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孝史,这次你可别逃走,要好好照顾你舅舅哦。” 不用说,孝史当然不会逃走。“嗯,我会的。” “我到楼上去了。如果真的有事,你知道的吧?到起居室的那条走廊途中,不是有一个小房间吗?” “有烫衣架那里是不是?” “对。你就到那里看我在不在。我也会留意,不时过来看看情况的。你一定不可以在府里到处乱跑哦!只有贵之少爷才会对我们那么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很有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我知道了。” 阿蕗站起来,离开房间。她身上像工作服的白衣看起来有点灰灰的。房间变暗了——下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吧。 于是,孝史被孤伶伶地留下来,守候着平田。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平田会好吗?孝史呆呆地想。 万一他好不了,死了,孝史就得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这个即将迈入战争的时代,这个被后世评为亡国危机的时代。 但是,就算现在想到这些,孝史并没有恐惧的感觉。这时候去担心那些也没有用。 现在,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阿蕗全身焦黑被烧死的模样;是那个空袭夜晚的情景——蒲生邸所有窗户玻璃全部碎裂,夜空一片火红。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阿蕗?) 我一定要尽快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来临之前,把她从这幢府邸带走。只要人不在这里,就不会被落在这里的炸弹烧死了。如果平田的说法是真的,救了在某个世界里应该死亡的阿蕗,也不会对历史发展造成影响,孝史可以不必有所顾虑,专心想该怎么救她。 代替平田在这里工作如何?把之前的情由,当然是他们编造的那些,一五一十向这幢府邸的主人解释,说他要代替舅舅在这里工作,或许行得通。 时间漠然地过去。孝史凝视着平田的睡脸,每当心思快要飘向空袭的场面时,就硬把那些念头赶跑。 强烈的疲倦和无力感,让他打起瞌睡,梦见自己在接受补习班的考试。每一道题他都顺利解开,明年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愿…… 孝史突然惊醒。平田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来到这里之后,根本没想过现代的事啊! (也难怪,根本没有那种心情啊!) 孝史对静静地待在房里感到腻了,站起来扭开头顶上那颗灯泡的开关。四周静下来之后,觉得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话。他凝神细听。 那是一个人以平板的声调在说话,不是对话。听起来也不像真人的声音。 孝史悄悄地看了看平田,确定他的情况没有变化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爬上台阶,把通往有烫衣架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是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那是种金属般的声音,杂音又多,很难听清楚,不过确实是收音机播报员的声音。孝史的手握着门把,就这样专心听起新闻。 “第一,本日下午三点,第一师团辖区下达战时警备令。第二,依战时警备令,重要物件应由军方保护,并由军方维持一般社会治安……” 播报声是从起居室的方向传过来的。是谁在听呢? “第三,目前治安维持良好,一般市民应各自从事分内工作。” 这应该是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二二六事件的相关报导吧,但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只能勉强听懂第三点是呼吁一般市民安心生活。 双腿有点发抖。孝史心想,啊啊!真的发生了。 孝史关上门,悄悄后退。现在还是乖乖听阿蕗的话,别引起无谓的骚动。至少要等到医生来。 就在转身之际,孝史的头上、蒲生邸的某处,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是枪声! 第一节 正确地说,那声音其实还不到“巨响”的程度,差不多就像今年夏天孝史被迫关在家里念书时,从附近公园频频传来的烟火爆炸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孝史就是知道那是枪声。心脏慢了一拍才开始怦怦乱跳。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就在为枪声感到惊愕的下一瞬间,孝史突然想起来了——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蒲生宪之的经历。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书自决。) 对了!原来如此!孝史恍然大悟。就是这件事。刚才的枪声是蒲生大将自杀了。 “那是什么?” 问话声从起居室的方向传来。是贵之的声音。孝史再次打开原本准备关上的门,走到有烫衣架的房间中央。 贵之立刻就从孝史的左边出现,看到孝史在那里,显得很惊讶。但是他还来不及责备就先问: “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我想是从楼上传来的。” 贵之抢在孝史前面,快步向右边跑,孝史也跟了上去。 穿过有烫衣架的小房间,又有一个小门,打开之后,里面是地势稍低的土地,原来是厨房。有两口形状像钢盔的瓦斯炉,稳稳地安在砖造的墙边。背对着瓦斯炉的是流理台,阿蕗和一个身形娇小、背部微驼的老婆婆,穿着相同的日式围裙站在一起洗碗盘。水从一个形状像螺旋桨的复古式小水龙头流出来。孝史心想,哦,已经有自来水了啊!接着又想,有也是应该的,又不是江户时代,而且这里又是这种独门大院。 孝史一冲进去,阿蕗和老婆婆都吃惊地抬起头来。阿蕗急忙用围裙下摆擦手,那是女佣准备听主人下令的动作。但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贵之就急着问:“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您是说——刚才的声音?” 阿蕗以不确定的语气重复贵之的问话,并且和老婆婆对看。 “不是厨房发出来的吧?” 面对贵之的再三追问,两人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孝史急得简直快跳脚。好想大声告诉他:刚才是你爸爸自杀了啦!那是枪声!真是急死人了。他的嗓门也因此变大:“刚才就说过了,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不是这里。” 听到这几句话,贵之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气。他以一种茫然的空洞眼神转头看孝史。 “哦,说的也是。”他喃喃地说,“果然。” “您说的果然是指……?”阿蕗不安地问。但是贵之却好像忘了身边还有别人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没有听错,我也听到那个声音了。是楼上,二楼。” 孝史一字一字慢慢地、用力地说,然后注视着贵之的脸,心想他对自己父亲的自杀是不是早有预感?所以才会说“果然”这两个字? “不用到楼上去看看吗?那是枪声啊!” 贵之无神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孝史才发现,站在一起的话,他的身高比贵之稍微高了点。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蕗表情凝重地问。贵之听到这句话,恢复了正常。他轻轻地摇摇头,吩咐道:“阿蕗和千惠都待在这里。在我允许之前,不要离开。” 贵之往起居室的方向折回去,孝史还是跟着他。当他们两人来到起居室时,房间对面的另一扇门正好打开,那个叫珠子的女孩也匆匆跑了进来。 “啊,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她立即停下脚步。她穿着白天那身和服,袖子轻轻摇晃着。 “爸爸的房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你确定是爸爸的房间吗?” “嗯,确定。” “我去看看。” 贵之跑上楼。目送他上去之后,珠子的眼光才落在孝史身上。她歪着头仔细打量。 “你是谁?” 明明是这么紧急的时候,孝史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近看一幅画。静止的珠子美极了,和白天看到那个会说会笑会动的她判若两人。现在孝史正在看的是一幅“珠子肖像”。 “你是哥哥的朋友?” 听到她进一步追问,孝史这才想起自己的立场。刚才在冲动之下,忘了事情的轻重,竟跟着贵之跑到这里来。 “呃,我……”起居室里的收音机仍低声播放着。 可能是那个声音干扰了珠子,她向孝史靠近一步:“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还是先上楼比较好吧?” 孝史一时之间头脑不灵光,只好用这句话搪塞。结果珠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她一下子伸手握住孝史的手。 “我一个人会怕。你也一起来。” 说完,珠子便拉着孝史往楼梯走。孝史找不到留在起居室的理由,也编不出借口,只好被拉着走。 楼梯相当宽敞,台阶平缓,是光润的栗子色,中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珠子脚上穿着足袋,孝史穿着袜子,两个人都没穿鞋,踏着地毯爬上阶梯。楼梯以平缓的角度向右弯曲,爬到尽头是一道木质走廊,是相同的栗子色,铺上了同样的地毯。沉重的木门沿着走廊一字排开,门与门之间挂着镶金框的画。 珠子牢牢握住孝史的手。那是一只柔嫩细滑的手,没有半点湿气,非常干爽。 “令尊的房间在哪里?” “那里。” 珠子向走廊右边走。孝史的手被她牵着,也跟着走。没有半个人从任何一扇并排的门出来。没有人在吗?没有人听到刚才的声响吗? 珠子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的门。 “就是那扇门。” 她没有放开孝史的手便直接向后退,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栏杆。 “不晓得哥哥是不是在里面?你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孝史凝视着珠子的脸。她看着门,非常害怕。她也听出刚才的声响是枪声吗? “喏,你出声问问看嘛!” 珠子放开孝史的手,用那只手在孝史背后推了一下。孝史走到门边,握拳敲门。 一次、两次。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握住门把试着开门。门把可能是黄铜的吧。暗金色的门把动了,孝史把门推开。 孝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空间。同时感觉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一踏进去就知道为什么了。房里的壁炉升了火。 孝史所看到的室内情景,若仅就装潢而言,和楼下的起居室极为相像。脚下铺满了地毯,正面是一整面的窗户,挂着绸缎窗帘和蕾丝窗帘。窗户关着,窗帘却全都是拉开的。天花板很高,梁很粗,交叉的梁木之间悬挂着有刺绣的布。 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约两张榻榻米大小的大书桌。上面摆着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此外没有任何东西。如果一个趴在桌上的人不算在内的话。 即使那个人呈现那种姿势,但是由整个气氛和头部、服装给人的感觉,孝史还是看得出那个就是房间的主人蒲生宪之。 孝史感觉身旁有人,他霍然转身,只见贵之站在向内打开的门之后,好像在躲着——当然他并没有躲。 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伏在桌上的父亲背上。双手悬在身体两侧,张着嘴,双肩下垂,那种姿势简直就像当场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吊起来。 “大将死了?”孝史问。 贵之只是盯着父亲,没有回答。 孝史离开门边,毅然走向书桌。脚下的地毯毛很短,触感比走廊上铺的实得多。 从门到书桌前走了六步才到。孝史站在和蒲生宪之的遗体隔桌对望的位置。壁炉就位在这张书桌后面,所以来到这里感觉更暖和了。粗粗的柴火烧得正旺,并且不断迸出火花。灰色的壁炉架是石砌的,白天看到蒲生宪之拄的拐杖就靠在旁边。 血从蒲生宪之右边的太阳穴流了出来。孝史鼓起勇气仔细一看,上面开了一个小指头粗细的圆孔。 他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原来真的有这种死法。这是孝史脑海里瞬间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出血量并不多,只流了一滩巴掌大的血。伤痕也只有一处,就在右边太阳穴上。看来子弹并没有贯穿脑部。 可以伸手去摸吗?望着伏倒的蒲生宪之的后颈,孝史这么想。后头白发丛生,使得这个部位显得特别老。 “死了,”在他身后的贵之说。语调起伏很奇特,像在念经似的。 孝史回头看,贵之的身体维持相同的姿势,眼睛盯着相同的地方。 “我确认过了,没有脉搏。” 这么说贵之也接近尸体查看过了吗?但现在却退到门后,硬梆梆地站在那里。 孝史再一次观察蒲生宪之的尸体。他的双手摊在头部两侧,正好就像高喊万岁的姿势。老人骨瘦嶙岣的手,像珍奇的装饰品般并排在那张显然价值不菲的书桌上。中央则是白发丛生的头…… “你把枪拿走了吗?” 孝史转头问身后的贵之。蒲生宪之的手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但是,既然是自杀,枪应该就在附近。 贵之没有回答。孝史又重复了一次问题,他才总算转移了视线说:“咦?” “我说枪,怎么没看到枪?” 贵之呆呆地望着孝史,感觉像是好不容易听懂了他的问题,然后开始环视室内。 “我刚才没注意到。大概在那附近吧。” 孝史蹲下来巡视地面。但并没有任何东西掉在地毯上。 “可能被身体压住了。” 开枪的瞬间枪掉了下来,然后身体伏在上面,这是可能的。 “不能移动遗体吗?” “不能。”对于这个问题,贵之倒是回答得很快,“至少,现在不行。必须维持现在这个样子。” 孝史也这么认为。“报警吧!” “报警?”贵之重复了孝史的话。 “哥哥,爸爸死了?” 从走廊传来珠子的询问。她还待在那里没走。 “对,死了,”贵之简洁地回答。这是一句机械性的回答,没有体贴,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珠子,你下楼去。” “你还好吧?”孝史走近贵之问道。他总觉得贵之现在好像有点不正常。明明自己的父亲才刚自杀,这对兄妹这是什么反应?珠子竟然不看父亲最后一眼? 还有,其他人呢?鞠惠呢?她可是蒲生宪之的妻子啊!她又在哪里搞什么?“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真想抓住贵之,用力摇晃他。“你爸爸死了耶?你知道吗?你到底懂不懂?” “我当然懂。” 贵之回答,嘴角松动了。他不是在微笑,而是因为不再紧张,嘴角下垂而已。孝史打了一个寒噤。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有毛病。 “你来的时候门是开着吗?” 对于孝史的问题,贵之只是眨眼。接着好像稍微恢复了正常般张开眼睛。 “门,你是说这个房间的门吗?不是,是关上的,不过没有上锁。我叫了几声没人回答,就进来了。” “那么,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啰。” “应该是……”贵之的视线转向窗户,“窗户也是关上的。” 说着,走近窗户,伸手去试窗框。打不开。 “窗户是锁着的。” 孝史也走到窗边。扣式的锁锁得好好的。透过玻璃,户外的雪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先下楼再说吧!”贵之僵硬地改变身体的方向,准备离开房间。“葛城医生很快就会来了。请他仔细调查之后,如果可以移动尸体的话,再妥善安置。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想。” 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听起来既不悲伤,不惊讶,也不忧虑。孝史实在无法接受他这样的反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用告诉其他人吗?” 两人来到走廊上。贵之机械性地转过头来说:“把门关上。”然后接着说:“我会告诉大家的。你下楼去待在厨房好了。对了,帮我把事情告诉阿蕗和千惠。” 贵之开始沿走廊向前走。他的身体微微地前后晃动,好像随时会跌倒。脚步也不稳,还绊到地毯,活像个醉汉。 即使如此,当孝史要跟上去扶他的时候,他却像要赶人似地指着楼梯下方。 “你下去。我去跟鞠惠说。” 贵之继续在走廊上前进,敲了敲左边的第二道门。敲了三次才总算有人回答一声“进来”,贵之便开了门消失在门后。 虽然挂念二楼的情况,但是孝史还是下楼来到起居室。珠子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向着玻璃桌面的豪华餐桌。和服的袖子褪到手肘垂了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 她发觉有人接近,便回头看。和孝史视线相遇之后,她微微一笑。和人照面便反射性地微笑可能是珠子的习惯。孝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出现一个酒窝。 “你不上去看你爸爸吗?” 孝史开口后,珠子便收起笑容,呆呆地移开视线。 “在哥哥说可以之前,我不会到那个房间去。” “你不担心吗?” “可是,不是已经死了吗?”珠子的口吻要说是无情,不如说是天真无邪。“既然死了,现在去照顾他也无济于事呀!” 这时,孝史蓦地觉得珠子会开口问他:“你有烟吗?”觉得她会说:“我好想抽根烟。”当然,这时代好人家的女儿不可能会抽烟,事实上,珠子不发一语,只是再度专注于托腮。但是孝史的脑海中,却鲜明地浮出珠子以雪白美丽的指尖夹住香烟,微微噘起嘴唇吐烟的景象。 孝史想到原来那是他自己心目中所认知的“现代年轻女子”的形象。把这种形象套到珠子身上,完全不合时宜。不过,这时候形单影只的珠子和香烟实在是绝配。 收音机已经关掉了,所以起居室里非常安静。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着,柴火爆开发出啪嘁啪嘁的声音。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窗帘也都是拉上的。起居室就不用说了,整个府邸内部变得庄严静谧,宛如这幢府邸本身比任何人都严肃地接受了主人骤逝的事实,庄重以对。 孝史走近窗户,掀开窗帘。玻璃起了雾,窗格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模糊中可以看到白色的东西一片片从黑暗的夜空中盘旋飞舞而下。他突然想到,正处于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军事叛变中的将校和士兵们一定非常冷。 放下窗帘回头一看,珠子仍维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拄着肘托着腮,眼泪像断了线似地流下。她面朝前方,双掌撑着两颊,流着泪。一颗颗泪水从她无瑕的脸蛋滚落,就像雨滴从玻璃窗上滑落。 孝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珠子的视线既不朝孝史的方向望,也不和他说话。说起来,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哭法,好似忘了孝史就在旁边。 她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未有丝毫改变。珠子的眼泪仿佛和汗一样,是身体的一种调节机能,无关乎本人的意识,自行流下。只不过,孝史没办法想象珠子流汗是什么样子。 孝史一言不发地通过珠子旁边,走向厨房。去看看阿蕗和刚才那位婆婆吧,她们两个肯定会像正常人一样担忧、心痛。 敲敲通往厨房的门,立刻听到阿蕗在里面说“来了”,门便打开了。阿蕗一看到是孝史,便稍稍拉长身子望着孝史背后。应该是在找贵之。 “贵之少爷还在上面。”孝史一边走进厨房,一边说:“他说要去通知鞠惠。” “发生什么事了吗?”阿蕗问,身体虽然朝着孝史,视线却不时朝门那里望。 那个老婆婆站在瓦斯炉旁边。碗盘已经洗好了,厨房没有火的气息。这里的天花板又高,湿气又重,非常冷。 孝史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原来在尽头的墙上有一扇门。大概就是孝史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小门吧。 “你就是千惠姨吗?” 听到孝史的话,老婆婆先是看阿蕗,眼神似乎在问她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这位老婆婆的年纪大得显然足以当阿蕗的祖母,一双手瘦得皮包骨,有点驼背。在蒲生邸里头,他们竟然让这样的老人工作,却让珠子那样的年轻人玩乐度日。 “是的,这是千惠姨,”阿蕗代替她回答,“千惠姨,这是平田叔的外甥孝史。”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看到孝史行礼,千惠也跟着低头回礼。接着问:“你这样到处跑来跑去,不太好吧?”显得极为担心。 “事情贵之少爷都知道了。”孝史回答,“所以,我想应该不用继续躲下去了。我来代替舅舅工作,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阿蕗眨着眼睛。千惠则是看着阿蕗,好像想和她商量。 “可是,不知道老爷会怎么说?” 孝史用力抿了抿嘴唇,慢慢地回答:“关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老爷已经死了。” 并排站立的两名女佣,几乎是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 “死了?”出声问的是阿蕗。 “死了,就在楼上房间里。好像是拿手枪朝头部开枪的。刚才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我和贵之不是跑到这里来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吗?就是那时候。” 阿蕗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几次都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只是缓缓地摇头,没有说任何话。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听见。”千惠说。 孝史看了看厨房高高的天花板和瓦斯炉四周坚固的砖墙。 “这里离老爷的房间最远,而且你们刚才在用水吧?所以才会没听到。” 这时候阿蕗一下子蹲了下去。孝史还以为她昏倒了,急忙伸手想扶她,却看到她用一只手扶着地板撑住身体。 “老爷死了……”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了出来。阿蕗脸色苍白,眼睑边缘微微地抽搐着。她的样子让孝史觉得,阿蕗可能也已经料到大将会自杀了。贵之和阿蕗两人都是因为内心害怕的事情变成事实,所以才如此失常的吗? 千惠走到阿蕗身边,像抱住阿蕗似地蹲了下去。老婆婆是扶着流理台边缘和墙壁走过去的,脚步绝对说不上平稳,显然腰部、双腿虚弱无力。这一点,又让孝史心里对这幢府邸,不,对这个时代的反感更加深了一层。 “反正我们到起居室去吧,大概所有人都会到那里集合。” 孝史说着,打开门催促两人。但是阿蕗和千惠并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要待在这里……”千惠说。 “为什么?因为贵之少爷刚才叫你们待在这里直到他叫人为止吗?” 千惠一副万分抱歉的模样缩着脖子点头,“因为我们是下人。” “这种事,都什么时候了,不必管这些了吧!” 但是她们两人还是不动。阿蕗处于失神状态,似乎连孝史的声音都没听见。 “那么,我去征求贵之少爷的许可。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听到这句话,千惠露出了有点不解的表情。孝史这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是不会感冒的。因为每天在这种地方工作,住在没有像样的暖气的半地下房间,这就是她们每天的生活。一年到头耐着严寒酷热,整天忙着清洗整理,这就是她们的人生。 “反正,我要到起居室去。” 说完这句话,孝史便离开了厨房。看着烫衣架上的熨斗粗粗的条纹电线,感觉心里对这幢府邸的厌恶就像纸做的蛇一样,一歪一扭地爬到喉头来。那种又湿又暗的厨房,光是站在里面就快生病了。简直就像是为了给佣人制造一个不健康的环境,才故意选府邸里日照最差的地方当厨房。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一件事。这幢府邸的厨房有个出入口,但却没有后门。孝史虽然没有把整座屋子从里到外仔细查过一递,但至少就目前所见,除了穿过铺草皮的前庭通到正面玄关的路径之外,没有路可以从外部进入这幢府邸内部。 这就表示阿蕗他们那些佣人要进出时,也必须穿越前庭靠近府邸,再从那里转到后面的小门才行。这样,小门的存在并没有意义。因为小门的功用,就是为了避免家里工作的佣人在走动时,被前面的主人家或客人看见。照现在的状况看来,若是有访客,岂不是可能让客人撞见尴尬的场面吗? 或者,因为这户人家不会有客人,所以不需要操这种心?可是,今天早上就有人来过。为时虽短,但的确应该是访客。 真是奇怪——这个家在各方面都很不寻常。 走在走廊上,可以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孝史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专心听。这一家人好像聚集在起居室里了。 一共有几个人呢?其中一个无疑是孝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就是鞠惠夫人的秘密情人——蒲生宪之的弟弟,蒲生嘉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柴房听到的对话,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要是这场起事失败,大哥绝对不会苟活。) (这么说,他会自裁啰?) (没错。) 那两个人或许早已正确地、准确得几乎可说是残酷地预见了蒲生宪之的下场。他们现在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着想着,孝史不禁皱起眉头。手指冻僵了,因为走廊上没有暖气。 他提起脚步往起居室走,来到台阶前面,突然想起他一直把平田丢在房间。心里虽然在意起居室里的情形,但是也担心平田的状况。趁现在赶快回去看看他吧,孝史急忙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轻轻拉开拉门,探头进去看。平田还躺在被窝里,姿势和孝史离开房间时一模一样。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但因为采光窗开了一个缝,所以房间里的空气和外面一样冰冷。 采光窗是阿蕗打开的。孝史抱怨这样会冷,阿蕗却指着火盆说,门窗关紧了很危险。孝史当时并没有立刻意会到阿蕗指的是一氧化碳中毒。 走近被窝边,俯视平田的睡脸。他双眼还是紧闭着。孝史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摸他的额头。 突然,平田张开眼睛。孝史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醒着?” 平田的双眼因为充血而显得非常红。而且红得很不正常。那颜色就像看到他的头盖骨内部,大脑正不停渗出血来。 平田缓缓地眨眼。 “别说话。”孝史说。“你必须躺着。” 对了,有一位姓葛城的医生会来。 “他们已经请医生了,”孝史点着头说,“给医生看了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明不知道平田是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生可靠到什么程度,一开口却是这些话。孝史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或许是在鼓励自己。 平田的嘴巴动了。他一张开嘴,唾液便牵动成丝,脸颊抽搐,筋浮了起来,像难看的皱纹。 “叫你别说话啦。” 可能是没听到孝史阻止他的这句话,平田频频眨眼,拼命想打开嘴巴。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只……只要一……个星期……” 孝史注视着平田,又觉得好想哭,可是孝史忍住了。 “就会……好。就……可以……回去了。” 孝史点了好几次头。“我知道。不过,你现在别去想那些。” 平田闭上眼睛,脸色又变得像死人一般。比太阳穴流着血的蒲生宪之更像死人。 孝史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平田不会死的,他一定会好的。然后,我就可以回现代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孝史离开房间,往起居室移动。 <hr /> 注释: 第二节 孝史一进起居室,刚才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珠子立刻抬起头来往这边看。 “哎呀,原来是你。”她说。 起居室里还有另外两人。两人都站在壁炉边,和珠子有段距离。其中一个是鞠惠。她穿着和白天同一件和服,不过肩上披着一大片披肩似的东西。 另一个人孝史没见过。他站在鞠惠身旁,紧挨着她。光凭这一点,孝史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个男人想必是大将的弟弟蒲生嘉隆吧。 他四十来岁。鼠灰色的上衣配上深咖啡色的长裤,白衬衫之下穿着手织背心之类的衣服,感觉相当干净利落。记得平田说过他是肥皂盘商,所以才显得特别干净吗?个子虽小,肩膀却很宽,粗犷的轮廓与他哥哥极为相像。 “喔,这是哪位?” 他挑了挑眉毛,问鞠惠。这个声音,就是他们躲在雪地里时,从头顶窗户传来的声音。在柴房里预测大将会自杀而窃笑的,也是这个声音。 “这是哪位?”鞠惠问珠子,口气像在质问什么。跟她在柴房前叫住平田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哥哥的朋友。”珠子说明。 鞠惠双手抓拢胸前的披肩,向孝史走近了一、两步。那是小心翼翼的步伐。似乎在说,这双眼睛没见过的人,全都是不如自己的下流人物,肮脏龌龊,千万不能随便靠近。 “你是贵之的朋友?” 鞠惠的视线猛扫射孝史,检视他身上的行头。越看,她的眼神就越不友善。也难怪,孝史穿着阿蕗给的旧衣服,看起来怎么可能像和贵之平起平坐的朋友呢,就这一点而言,她的眼力是正确的。 “关于我的事,请各位待会儿问贵之少爷。” 孝史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和她照面,孝史可能会被她的气势所慑。但是,现在孝史已经知道她在柴房里讨论私奔的事,也知道她晓得自己为私奔所准备的行李藏匿的房间可能分配给平田之后,那种慌张的样子。而且,连她在惊慌之际,跑去拿行李的模样都想象得到。所以孝史一点都不怕她。 “你是说贵之知道?你是谁?”鞠惠的声音尖锐起来,“为什么这个家来了客人,我却不知道?” 珠子皱起眉头,显得不胜厌烦。“这种事不重要吧,鞠惠。” 鞠惠狠狠地瞪着珠子,“叫我妈!” 珠子没有回答,只是露出“真可笑”的表情,然后又托着腮帮子。这次连上臂无瑕的肌肤都一览无遗。 “好啦,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隆叔叔,是我爸爸最小的弟弟。”珠子指着鞠惠身旁的男人,对孝史说。 “叔叔,这一位是贵之哥哥的朋友,名叫……”孝史想起自己未曾向她提起自己的姓名,便说,“我叫尾崎孝史。” 嘉隆叔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的脸蛋很光滑,在男子之中算是少见。不愧是卖肥皂的——孝史突然这么想。这个想法有点好笑,孝史差点就笑出来。又因为恰巧听到他们商量私奔情事,所以孝史自觉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同时,大将果真如他热切期盼般死去,正中他的下怀,这一点也让孝史感到忿忿不平。就算露出一、两个冷笑,也不会遭天谴吧,孝史心想。 蒲生嘉隆当然不会知道孝史的心思。他像是在估价般不断打量孝史全身。 “原来你叫孝史呀!”珠子微微一笑。 “真是个好名字。跟哥哥有点像。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去世的爷爷取的。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呢?” “珠子,这时候不要扯那些不打紧的事。” 鞠惠不由分说地打断珠子的话。但珠子却充耳不闻。“怎么写呢?孝史的孝,是哪一个孝?” “珠子!” 听到这一声喊,珠子更是笑靥如花,继续说:“对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来说,这个话题确实是无趣了点。” 她的视线并没有望向鞠惠,而是看着孝史。但是,这些话很显然是针对鞠惠说的。鞠惠原本拢着披肩的双手现在抓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瞪着珠子。 但是,当她准备靠近珠子想发作的时候,嘉隆从后面伸手抱住她的肩加以制止。鞠惠向后瞄了嘉隆一眼,停顿了一下,哼了一声。然后,可能是生气的关系吧,以一种不太自然的脚步直接走到离珠子最远的一把椅子,掸了掸和服的裙摆坐了下来。孝史内心暗自为珠子喝采。 嘉隆一直在壁炉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似地嘴角扭曲,斜眼看着珠子的侧脸。看着看着,突然背向孝史,拨起没有必要拨弄的火堆来。孝史发现他这么做是想要忍住笑。也难怪了,他现在一定很想纵声笑个痛快吧! 珠子那种强势的姿态还能维持多久呢?大将死后,这幢府邸内的家族权力关系若是朝嘉隆和鞠惠所盘算的方向改变,并不是孝史所乐见的。他忽然间同情起珠子来。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孝史总算说了一句话。没有人有任何反应。鞠惠和嘉隆的表情显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回答的义务。珠子则是轮流看着他们两人和孝史。 “请问,你去看过你先生了吗?”孝史转向鞠惠提出问题。 鞠惠的眼神显得怒气未消,不过她还是对孝史点点头。 “贵之叫我去的。” “应该有很多事必须处理吧,像是要通知其他人等等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孝史还没说完,鞠惠就冷笑着说:“要去通知谁啊!谁会管他是死是活呀!他根本是个隐士。” “可是……” 孝史本来想说今天明明有人来拜访,却没说出口。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说,更何况,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开车前来的客人是什么人物,是来找谁的。 “别管那些了。我想喝酒,去弄点吃的来。” 听鞠惠这么一说,孝史才想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把阿蕗和千惠姨叫到这里来好吗?” 鞠惠皱起眉头。她的眉毛又细又浓。“那两个人在哪里?” “在厨房待命。” “好,去叫来。” 孝史急忙离开起居室。关上门后,他松了一口气。 阿蕗和千惠缩得小小地蹲在厨房的一角。听到孝史叫她们,阿蕗先站起身来。 “夫人说要你们备酒。” “大家都在哪里呢?” “在起居室里。夫人和珠子小姐,还有嘉隆先生。” “贵之少爷呢?” “还在楼上。” 说到贵之,他在干什么啊? “我们马上准备。” 阿蕗和千惠以利落的身手开始工作,宛如一对感情深厚的母女。感觉就像是朋友家发生了不幸,前来帮忙张罗饮食的模样。两个人身上穿着同样雪白的日式围裙。 “我到楼上去看看。” 说完,孝史又赶回起居室。不经过这里,就没办法上二楼。他迅速穿过起居室,以免有人叫住他。孝史总觉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干着急。 上了楼梯右转,直接走向蒲生宪之的房间。门关着。孝史很快地用力敲了两、三下门,不等人回答就开门进去。 一踏进房间,贵之像弹起来似的,从伏在书桌上的蒲生宪之身边爬起来。一看之下,一大堆文件纸张在他脚边散落一地。 孝史站在原地,贵之也维持他起身的姿势,僵在那里,右手还拿着以黑色绳索、黑色封面装订成册的文件。 “你在做什么?” 孝史自认声量没有很大,但是贵之显然吓了一大跳。孝史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鞠惠的话:“贵之是个胆小鬼”。 “不是说这里最好要维持原状的吗?” 丈夫、父亲才刚死,女人们就为了全然无关的事情斗嘴,做弟弟的则是对哥哥的死憋住笑暗自窃喜。原本以为还稍微比较懂事的儿子,竟然在尸体旁的抽屉东翻西找,他爸爸的尸身还没变凉呢! 壁炉的火焰摇曳着。在火光的照射下,贵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在……找东西。” “找你爸的遗书?” 话才出口,孝史就觉得不妙。他事先便知道大将留下了长篇遗书。正因为知道,才脱口而出。但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粗工竟然说出这种字眼,实在太不自然了。 贵之很惊讶。“遗书?”他以不屑的语气故意强调了这两个字,接着又说,“你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说完开始着手整理文件。 孝史环顾室内。说到遗书,大将的遗书在哪里呢?刚才书桌上并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既然是长篇的,会不会是放在抽屉里…… (对了。) 看着刻意借收拾文件躲避他的视线的贵之,孝史想到一件事。关于大将的遗书,照片的说明写着“发现当时因遗族的顾虑,未对外公开”嘛!既然是对军部专擅提出谏言,并预测了战争悲惨的结果,想想当时(应该说是现在才对)蒲生家遗族的心情,会这么做也就无可厚非了。 贵之刚才可能就在这里看父亲所留下的遗书,因为内容至关重大顿时着了慌想藏起来,一定是这样。 孝史对他的立场或多或少感到同情。然而在同时,却也产生了一丝无可否认的厌恶。 即将赴死的人会写遗书,是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意念传达给身后至亲吗?不过,蒲生大将所留下来的遗书,以性质而言并不属于私人信件。因为那里面写满了对陆军的批判。 不仅是批判,还有对未来的分析,以及因此油然而生的忧国忧民的情怀。里面不是还预测了不久的将来,日本将对美国开战这些最不利的状况吗?这样的内容,不可能是“只”留给家人的。大将是军人,忧心军队未来的遗书理应是留给陆军中枢部的。大将的遗书形同一份以死明志的御状。 这样的遗书,却因为儿子贵之的一己之念而遭到弃置。 不过,这可能也是基于无奈吧!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弱者毕竟无法忤逆强权。尽管大将的遗书在战后得到肯定,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极度危险、极度恶质的文章。如果轻易把这样的遗书公开,之后蒙受其害的是留下来的遗族。 再说,贵之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或许无法正确地理解父亲所写的内容。孝史之所以能够了解到那是对现状及未来的精辟分析,是因为他是来自战后的“未来”,但贵之是无法理解的。也许,他只会当作是父亲不得志的牢骚。既然如此,他将遗书按下不表,虽是自作主张,但或许也是为父亲着想的一种表现。 孝史轻声对他说:“我来帮忙吧?” “这些事情你管不着!” 贵之的口气突然变得盛气凌人,可能是想起自己与孝史之间的身分差距。他站起身来,平稳地将文件放在书桌的一角。 “你来做什么?” “因为你一直不下楼,我才上来看看。女人们在楼下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你是这个家的家长吧?你要主持大局啊!” “没什么好主持的。”贵之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只有等医生来。” “真的不必通知警察或军方吗?” 贵之冷笑。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的笑容充满邪气。 “你从刚才就一直胡说八道。就算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粗工,也不会不知道东京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吧?警视厅已经被青年将校占领了。陆军大臣现在好像还没被杀,不过那位胆小的仁兄能有什么能耐!首相被杀了,内大臣也被杀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自杀又怎么样?这种芝麻小事,有谁会理会?” 贵之越说越激动,孝史听在耳里,那既像是生气又像是害怕。贵之是在这份恐惧的驱使之下,把父亲所留下来的遗书隐藏起来,并且翻箱倒柜地寻找可能会招致麻烦的文件吗? “不到三天,东京就会落入陆军手中,日本会成为军人的天下。” 贵之武断地说。听他的口气,就算孝史再搞不清楚状况,也不会误以为他对“军人的天下”表示欢迎。 片刻之间,无数片段的思考在孝史脑海中飞快地交错来去。的确,军事叛变三天左右就结束了,不过青年将校并没有获得胜利,但是军人的天下的确会降临。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来自未来。可是,我对历史不太清楚,所以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跟你一样摸不着头绪。真是急死人了! 各种思考的片段结果并没有形成话语,孝史开口说的是:“医生真的会来吗?” 可能是突然改变话题吧,贵之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放松了。“医生说要来。” “好慢啊!” “因为道路已经被封锁了。可能是半路被拦下来了。” 这时,孝史嘴里脱口而出一句语气轻松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话。“我到路上去接医生。” 贵之脸上露出一抹讶异的神色。“你要去?明知道路上可能有危险还要去?” 会有什么危险呢? “总要去过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 “葛城医生要来,也不可能从宫城那边来。应该是从四谷穿过赤坂见附过来吧,如果那里还能通行的话。” “这么说,我出了大门之后,只要向左走就行了吧?一路走下去就对了吧?” “到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为止,是这样没错。” “那我去接医生。” 孝史转身正要离开房间,突然想到,又加了一句:“女人都在起居室。珠子和鞠惠夫人,还有你那个叫嘉隆的叔叔也在。我也把阿蕗和千惠姨叫过去了,我想最好把大家集合起来。” “知道了。你快走。” 这种赶人似的说法让孝史很火大,所以他狠狠地瞪了贵之一眼。贵之也不服输地瞪回来。 孝史甩头转身离去。关门的时候,又看了贵之一眼,贵之还在瞪着他。如果光看这个场景,贵之站在父亲遗体前的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盛怒之下杀了父亲的儿子,还理直气壮的样子。 孝史下楼回到起居室,除了刚才的那三人之外,阿蕗也进来伺候鞠惠与嘉隆喝酒。对他们俩而言,这是庆祝的美酒吧,孝史的喉咙深处感到一阵苦涩。 “哎呀,”珠子的声音开朗得不合时宜,“哥哥还没好吗?你要不要也喝点东西?” 珠子手里端着红茶的茶杯。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珠子一定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并且还要把持自己不致失控吧。但是鞠惠和嘉隆就不同了。他们把野蛮人的面孔藏在低首皱眉的表情之下,正为大将的自杀欢欣雀跃。 光是看到他们,孝史就觉得厌恶到了极点。他很庆幸自己决定到外面去——为了自己着想,现在有必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或许正是下意识察觉到这一点,刚才才会自告奋勇说要去迎接医生的吧。 阿蕗把大大的托盘放在餐桌上,出声叫住孝史:“贵之少爷会下来吗?” “这个再说。因为医生一直不来,我想到路上去看看。” 阿蕗皱起眉头说:“可是外面……” “我已经得到贵之少爷的同意了。如果情况看起来有危险,我会马上折回来。” 一听到孝史这么说,珠子脸上立刻出现光采,站了起来。“太棒了!你要出去?那也带我一起去。” 鞠惠以鞭策的严厉口吻说话了。“不许胡说八道!到外面去太危险了。” 珠子照样没有听话的样子,浅浅地笑道:“我又不是叫你去,是我要去。” “我是担心你才叫你别去。”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母亲大人。” 珠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鞠惠凶巴巴地瞪着珠子。 真是够了。孝史穿过这二女一男的座位所构成的变形三角形,迅速走向厨房。从厨房的小门出去吧! “阿蕗,请借我一双鞋。” 孝史回头向阿蕗说,她急忙跟过来。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她在厨房边追上孝史。 “你真的要出去吗?” “嗯。照明该怎么办呢?” “我们都提灯笼。你……” 孝史打断阿蕗的话,简洁地说:“那么,灯笼也借我一下。” 千惠站在厨房瓦斯炉前面,正在将小锅子里热好的牛奶倒进一只白色的壶。 “孝史要去接葛城医生。” 听到阿蕗的话,千惠熄了瓦斯炉的火,说:“那就需要外套了。你等一下。” 她弯着腰,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厨房。孝史看到今天早上平田铲雪时穿的那双绑鞋带的长鞋就摆在小门旁边,他立刻拿来穿。虽然小了点,但勉强还可以穿。 “这是谁的?” 阿蕗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是黑井叔之前穿的。说是军方拿出来处分拍卖的。”然后小声地说,我都忘了这是黑井叔的。“我说,孝史……” 孝史没有看阿蕗,只是专心绑鞋带。最近几年流行这种样式的靴子,所以孝史毫无困难地穿上了。 靴子的皮已经松垮变形,鞋底也不平,有一边磨损了。整双靴子只有鞋带看起来还算新。可能是之前平田穿着铲雪的关系,鞋底湿湿冰冰的。不过,总比穿木屐来得好多了。 千惠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件沉甸甸的灰色外套,眼见着就快拖地,孝史赶紧从千惠手上接过来。 “这也是黑井叔的。”阿蕗又低声说。听到她的话,千惠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立刻责备她:“是府邸的。”但语气是温和的。 孝史穿上外套。外套很重又有防虫剂的味道,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头年老的灰熊抱在怀里。不过衣服相当干净。这类衣物和用品大概都是千惠在保养的吧。 瓦斯炉旁有一大盒火柴,阿蕗以火柴点亮了灯笼。那是圆形白底的灯笼。厨房的一角有一个毛巾架,千惠从那里拿来一条干毛巾围在孝史头上。 “这个应该比伞管用。你就围着这个出门吧,趁现在雪还不算太大。” “谢谢。” 穿上胶底的靴子,一站起来,脚底被遗忘的伤口便一阵刺痛。那是在饭店里踩到玻璃受的伤,可是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却像千年前的往事。 “你真的要去吗?” 阿藤问。她手上提着点了蜡烛的灯笼,却没有要给孝史的意思。孝史从阿蕗手上取走灯笼,碰到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指尖在颤抖。 孝史默默地对自己的脚边凝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家人,每个人都好奇怪。” 两个女佣各自注视着孝史,什么都没说。 “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 阿蕗眨眨眼睛,问道:“你说的奇怪,是指……夫人吗?”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将的弟弟、珠子、贵之都很奇怪。” 听到这句话,千惠淡淡一笑,说:“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诉他:不要追问。孝史差点就忍不住想问:千惠姨早就发现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后搞鬼。还有,那个鞠惠真的是大将的妻子吗?虽说是继室,但一个陆军大将会把那种女人娶进门吗?这个时代有这种事吗? 但是,说出来麻烦就大了。孝史吞下这些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走了。” 他正准备打开小门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打开,珠子露脸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带我去?” 孝史抬起头说:“小姐请待在家里。外面真的很危险。” 珠子笑容满面,露出兴奋的眼神。 “我问你,士兵会开枪打你吗?”她突然问,口气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看到孝史说不出话来,她吃吃地笑着,接着说:“万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哦!我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哦!” 孝史把视线从珠子移到阿蕗脸上。她低着头。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着,跟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孝史从小门来到外面。关门时,越过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见珠子依然笑容满面。那是开朗无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门的父亲撒娇要礼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红色的和服,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混浊的血色。一如自蒲生宪之的太阳穴所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终于到了外面了。 现在孝史从蒲生邸周围的树丛向外界踏出一步。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色的云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颜色。轻轻飘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细细的粉末般的雪。 北风刮着孝史的脸颊。厚重的外套下摆文风不动,耳垂却痛得发麻。 孝史取道向左离开蒲生邸。贵之说的,一路走下去就对了。 在夜晚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灯笼的烛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并没有那么暗。论黑暗,孝史内心远比这样的夜晚更黑、更暗。 车轮的痕迹还在。结了冰,在脚下沙沙地碎裂。这种感觉很舒服,孝史踩在冻结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进。 四周的光景几乎没有变化。黑沉沉的绿地上不时出现一幢幢建筑。没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关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楼,顶着三角形屋顶的复古型尖塔。 才刚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气。不是气温低的关系吧。孝史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离健康相当遥远。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现在也没有平田在一旁指点,虽然这让孝史精神亢奋,头脑灵活清醒,身体却跟不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已经气喘如牛,人却仍在一回头就看得见蒲生邸的范围。这条路虽是上坡,但坡度相当平缓,若身无病痛,孝史走起来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是条坡道。 孝史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左手摩擦提着灯笼的右手取暖,再一张一握地活动左手。移动灯笼环顾四周,半个人都没有。 虽然没有人,却可以看到远近一扇扇窗户透出灯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里看不出是来自什么样的建筑。也许有人正隔窗户向外望,惊讶地发现在雪路上踽踽独行的他。 孝史再度迈开脚步,沙沙地向前走,来到一个路口。两条路斜斜地交叉。 贵之所说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吗?孝史决定先这么做再说。路上依然不见人影。 又走了一阵子,这次路上出现了一条向右的叉路。孝史还是靠左继续前进。转角积了好大一堆雪,在灯笼的照明下,白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孝史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车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样,顶多是两、三辆车子留下来的,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脚印。想必事件发生以来,即使有人徒步经过,人数也不多,脚印也很快就被雪掩盖了吧。 粉末般的雪不停飘落,千惠帮孝史围在颈项上的毛巾像围巾一样暖和,他一直没有拿下来。 沿着道路转弯走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条横向的大路,比现在正在走的宽得多。那条宽敞平坦的道路,说是主要干道也不为过。 (向左走会到赤坂见附,那么这条路是……) 应该是连接三宅坂到赤坂见附路口之间的大马路。虽然地区规划不同,小路多少有些变动,但是像这种大马路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变动。孝史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不过他知道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门出来向北走的话,遇到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场考试之后,曾经从这条路走到三宅坂,然后还绕到半藏门那边,穿过面町走到四谷车站前,散了一次很长的步。 (我还在四谷车站附近吃了汉堡呢!) 明明是前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实际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然后,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连一块钱都没有。尽管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里很不踏实。 孝史呼了一口长气。身体暖和多了。他停下来,拍落肩上和头发上轻盈如细粉的积雪。距离这条路和主要干道的交叉点还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许从这里就开始要提高警觉…… 心里正这么想时,一辆车刚好从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经过。那是一辆黑色的箱型车,车头很长,还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杆。之前的车子把路上的雪压得乱七八糟,结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车子经过时,发出沙沙声,雪夹杂着碎冰四处飞溅。而且,这辆车之后紧接着一辆同样车型的车,两辆车的速度简直比走路还慢。仔细一看便知道除了驾驶座之外,后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一看到人影,紧张的情绪陡然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既然车子能够通行,那么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 孝史沿着道路左边向大马路前进。到了大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筑物——砖造的——墙上,环视四周的情况。 这里应该已经进入行政区内了吧。硕大的建筑物在行道树和绿地之间林立。孝史所知道的这条路,在平成时代有着美丽的行道树,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是个宁静的地方。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却觉得电线和电线杆分外突兀。说到这个,这里也有路灯。 在大雪纷飞之中,马路中央有东西反射着路灯的光,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铁轨。 (是东京都电车……不对,是东京市电车。) 孝史开始走在大马路上。从这里到赤坂见附的路口,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 接下来孝史透过下个不停的雪所织成的帘幕,望见远远地有路障架设在马路上,而在路障之后士兵们整齐排列的黑色身影。 第三节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让脸颊也冻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细看。 那里的确有士兵在。人数颇多,不是看一眼就数得出来的。他们站在路障之后,有的朝向这边,有的朝向后面。 孝史好想躲起来。那种情绪已经不是恐惧足以形容了。双膝无力地摇晃,脚一动,就会滑倒向前栽去。 即使是远远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装。他们肩上扛的就是枪吧,孝史只在电影里看过枪支的,顶端的部分装配了刺刀,可以用来刺杀敌人。不知为何,孝史觉得他们肩上的刺刀闪闪发亮,即使他明知在这种层云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这四天像你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乱晃,实在太危险了。) 孝史耳边响起平田的声音。在蒲生邸时,这句话只不过是马耳东风,但现在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二二六事件会出现牺牲者吗? 其中有一般民众吗?当时军人曾射杀一般民众吗?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势到底有多紧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没有人告诉过孝史这些事,长这么大,他从来也不曾想去了解这些。 路障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组合起来的,但在路上阻断交通的是一种有刺的铁丝,卷成一圈圈地横亘在马路上。所以从孝史所在之处,甚至能清楚看见士兵们在雪地上来回巡视的身影。 现在还来得及,孝史想。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在路障之后走来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转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说,他没见到医生。或者干脆老实承认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来了。总比送掉小命好。 你这是什么德性啊!孝史内心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么危险,与其待在那种家里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来透透气——你不是勇敢果决的尾崎孝史吗! 但是,他的脚就是动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这个世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暴动、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吓得腿软。即使只是看到白雪帘幕之后士兵们蒙眬的影子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 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视线从士兵们身上移开,硬生生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沿着来路退回去吧!躲进那幢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里吧。 但就在这时候,孝史以眼角的余光窥伺视野的一角,却看到在如雾般飘落的白雪之后,有一个士兵的脸转向他。 士兵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枪动了,显然很惊讶。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觉,两个人都往这边看。三个、四个、五个人。站在距离路障稍远的士兵也往这边看。 这是关键时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现在还来得及,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长靴底下结成冰的雪滑不溜丢,一手提着灯笼无法保持平衡。这时孝史才赫然发现:啊!我提着灯笼!手上有光,别人大老远就看得见了。 有一个士兵跨越路障往这边跑过来,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孝史吓得下巴猛打颤,但还是试图穿越马路。 “什么人!”洪亮的声音从雪中传了过来。“不许动!站住!”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吼“站住”这两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命令他“不许动”,甚至不曾被警察盘问过。光是被别人这样吼,心脏就缩得好紧,简直快停了。但是,脚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膝盖弯曲,整个人站不直,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寻找逃生之路。 “我叫你站住!” 两个士兵跑过来。黑影越来越大。一看之下,枪已经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还不站住!” 听到这句话,孝史死了心,转身朝向跑过来的士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灯笼扔掉,双手高举过顶。被摔扁的灯笼在脚边起火燃烧。 两个士兵一路朝孝史跑过来,丝毫没有受到积雪的影响。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身后停下,站稳脚步,架好枪对准孝史。另一个则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处停下,也以高度戒备的姿态举起枪,一双眼睛盯着孝史。 孝史像傻瓜似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剧烈发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雪从举高的手的袖口掉进来,也落在头发上、脸上。 “这里禁止通行!”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声说。明明比一开始出声叫孝史时近得多,他却没有减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我、我是一般民众。” 音调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我、我是一般民众。” 四周鸦雀无声。孝史身体不敢稍有动弹,只张开眼睛。两个士兵以相同的姿势挡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个向后面的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前面的士兵问。 孝史还是维持高呼万岁的姿势,猛摇头。 “没有?”前面的士兵说,声音还是一样大。何必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吼呢? “我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孝史断断续续地说。嘴唇上沾了雪,一说话就好冷。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铁工厂工作。”孝史说,一边拼命回想平田教给他的那些背景资料。 “工厂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来找亲戚。”因为想赶快说完,所以孝史说得很快。总觉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说话,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亲戚生病,必须请医生来看,所以我就……” 孝史急着往下说,前面的士兵却打断了他。 “慢着。你这样一股脑儿说个不停,我听不仅。” 两个士兵又交换了一下视线。孝史觉得,后面那个士兵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个有点类似苦笑的表情。 “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前面的士兵发出命令,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边。他双手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体大致摸了一递。 “向后转。” 孝史依言行动。原来是搜身。还是一样,由上往下摸过一遍。士兵缩手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孝史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于是他说话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孝史转过身来,明明没有人命令他,他还是立正站好。 近看前面的士兵,才知道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穿的是立领的外套,光看就觉得很厚重,腰部系着很宽的腰带,腰带上挂着腰包。他头上戴着帽子,帽子和前向突出来的帽檐上都积了细细的雪,外套长及膝盖,小腿上用厚绷带似的布一圈圈缠起来,穿着厚底坚固的鞋子。 “你是从亲戚家来的是吧。” 问话声多少小了一些。 “是的。” “住址呢?” 孝史差点又陷入恐慌之中。要是他说不知道,会怎么样? 士兵从帽檐下用力瞪着孝史,问道:“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在平河町。” “那户人家姓什么?” “蒲……蒲生。”孝史心惊胆颤地说,“主人叫作蒲生宪之,以前当过陆军大将。” 一听到这句话,两个士兵对看了一眼。后面的士兵向前踏了一步。 “蒲生大人的宅邱的确是在平河町,”他对前面的士兵说,“在平河二丁目的电车站附近。听说他退役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很少出门。” 哦……前面的士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巴微微张开。然后,以正经严肃的表情朝着孝史说:“那么,你是蒲生大人的亲戚了?” 孝史急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舅舅在蒲生大将府里工作。” 士兵脸上出现了掌握状况的表情。“你说有人得急病,是蒲生大人的家人吗?” “不是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昏倒,蒲生大将打电话请医生过来。可是,医生一直没到,所以我才出来迎接的。” “医生叫什么名字?” “葛城医生,住在小日向。” “葛城……”前面的士兵歪着头。回头问他的伙伴:“对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前,是不是有医生来过?” 后面的士兵点头:“因为不放行,吵了一阵子。他的态度很横,所以伊藤应该是把他赶回去了。” 前面的士兵问孝史:“病人是什么状况?很严重吗?” “好像是脑溢血。”孝史简单地回答。 一听到这句话,后面的士兵说了:“既然是蒲生大人家的事,总不能不处理。我去看看。” 说完,便扛起枪向后转,朝路障跑回去。和跑来的时候一样,敏捷地跨越路障之后,穿过成群的士兵——似乎先交换了一两句对话——在赤坂见附的路口左转。 孝史和前面的士兵留在原地。两个人在不停飘落的雪中面对面站着。士兵已经把枪收起来了,但是表情依然毫不松懈,嘴巴闭得紧紧的,实在很难亲近。 孝史感觉寒冷一步步渗进体内,雪不断落进领口。恐惧感虽已慢慢减退,但紧张仍在。他不敢转头,只能移动视线观察四周。电线上、电线杆的顶端,都积着白雪。马路两旁比邻而建的建筑物都关上了窗,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在他脚边的灯笼已烧成了漆黑的残骸,在皓皓白雪上,显得非常肮脏。颗粒般的细雪落在上面,也许三十分钟之后就会把残骸完全掩盖起来了。不知为何,这让孝史松了一口气。 “你几岁?” 士兵唐突地开口问。孝史正在发呆,听到他的问话急忙眨了好几次眼。士兵以为孝史没听见他的问题,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次。 “十八岁。”孝史回答声抖得几近可笑。 士兵轻轻点头,然后以生气般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必要怕成这样。” 孝史羞得连耳朵都热了。但是他心里想,这个士兵讲话真是中规中矩。在电影里看到的军人清一色是脏话连篇,他一直以为军人就该是那样。这个人是将校吗?可是,如果是官拜将校的话,应该不会在雪地里站岗吧!如果是一般士兵的话,那么他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应该说是教养比较中肯。 “收、收音机也这么说。”孝史想跟他说说话,便起了个头。“叫我们要照平常行事。” “你是说傍晚的广播吗?” “是的,我在蒲生大将府里听到的。” 士兵又点了点头。也不为什么,他提起肩上的枪重新扛好。即使是这样的小动作,只要动到枪,孝史就一阵紧张。脚抖动了一下。 “天气真冷。”孝史说了一句。没有反应。孝史视线落到脚上边。 士兵的皮鞋被融化的雪浸湿变了色。鞋尖的雪结成了冰,显示他已经在那个路障站岗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孝史低着头,只把视线往上抬,偷看士兵的脸。对方有一张圆脸,眉毛很粗。长相是属于可爱的那一种。雪花黏在他的眉毛、睫毛还有鼻子下面。一定是今天早上刮过胡子就再也没有碰过,下巴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黑黑绿绿的影子。帽子底下剃了一颗大光头,外套的领子虽然是竖起来的,还是觉得他的脖子部分很冷。 他的外套肩膀上缝了红色的肩章,上面有两颗星。孝史并没有识别军阶的知识,不过依照单纯的推理,这个记号也许代表了他是一等兵。 孝史和士兵就在沉默之中任雪花落在彼此身上。街道上没有半点声响。这时,远远的路障那边有了动静,应该是刚才的士兵回到这边来了。他正跑步过来。 “的确来了一个姓葛城的医生。” 一靠近,他就说话了。不过不是对孝史说的,是对另一个士兵说的。 “那个医生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就是要经过这里。坚持要直接找中队长谈判要求让他进入幸乐,现在赖在路边不肯走。” 孝史感觉到身体一吋吋放松了。他打从心底感谢未曾谋面的葛城医生。医生已经来了,太好了。 “没办法。我们过去看看吧!”旁边的士兵说完,转头看孝史。 “跟我们走。” 士兵一前一后把孝史夹在中间,朝路障走去。 第四节 令人惊讶的是,在赤坂见附路口的另一侧,虽然是半夜,却有一大群普通人——看起来像一般民众。他们背对着一些宅邸、政府机关类的建筑物,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各自将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派轻松的观赏着士兵。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二十人左右。 全都是男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年轻人,几乎都是中、壮年,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戴着帽子。那种帽子好像叫作软呢帽,孝史想起家庭相簿里贴的祖父的照片,其中有几张就是戴着类似的帽子。 赤坂见附的路口并没有设路障,但是配了刺枪的士兵分散在各处。他们的视线并不在市民身上,而是全朝向十字路口以西的方向。 孝史在两个士兵前后包围之下,才刚来到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人立刻往这边看。那种视线好像是在说:这小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被士兵逮到了。孝史不由得垂下眼睛。 三个人形成一列纵队,在十字路口左转。转角处有一座很大的建筑物,不知道是豪宅还是政府机关,外面筑了一圈围墙。走在前面的士兵步伐很大,以打拍子般精准的节奏行进。孝史也配合着他的脚步。孝史感觉得到,随着三个人的移动,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刚才他们说葛城医生在一个叫作“幸乐”的地方,所以应该是要去那里吧。“幸乐”是指哪里呢?是建筑物的名字吗? 孝史没事做,便开始偷看四周。在夜晚的寒气中,看热闹的民众呼出来的白色气息不断冒出。头顶上,电线构成了一大片网目很大的网,大概是市电车的电线吧。上面到处挂着像插座似的白色东西在微风中摇晃。 白色的雪落在电线上、木制的电线杆顶端,并且不断堆积。非常安静。虽然现场有不少人,却连说话声都听不到。道路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多半是木造或仅有正面是二层楼的水泥建筑,看来是店铺或商家。 右手边经过的是“赤坂见附”电车站。士兵的脚步丝毫不缓,不断向前。寒冷的天气使得耳垂逐渐失去知觉,孝史好想上厕所。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前面的士兵停了下来。“你在这里等。” 听到他的吩咐,孝史抬起头来。左手边围着一道木头栅栏,前面是那道栅栏的缺口,种着几棵树,在雪白的积雪下露出树木的深绿色。 往上一看,大大的三角形瓦片屋顶映入眼帘。似乎是幢三层楼的建筑。三角形屋顶的下方,挂着一个醒目的白色招牌,上面写着“幸乐”。字自然也是由右到左排列,而非孝史所熟悉的自左而右。 叫孝史停下来的士兵小跑步进入“幸乐”。依照这幢建筑物给人的感觉,这里不是旅馆就是高级餐厅。因为离路口有一段距离,四周已经不见看热闹的人群。但是,孝史将视线拉远一点,立刻又感到一阵紧张。在雪幕的背后、离此不远的地方,又设了另一处哨站,士兵各自散开站岗。 孝史拼命在脑海里重现东京地图。虽然他不太有把握,不过这条应该是穿过溜池通往虎之门的路。或者是往青山那边呢?如果是青山的话,到底那里有什么必须这样设哨管制的机构呢?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雪依旧不停地下。孝史伸手拍掉肩膀和袖子上的雪,而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现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却动也不动,默默地任由雪花飘落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从“幸乐”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刚才的士兵,另一个则是一般民众打扮的小个子男子。他身穿黑色外套,领子竖起,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软呢帽,走路的样子很急躁,走出门的时候,脚向旁边滑了好大一步。他单手提着一只皮包,活力十足地来回挥舞。 (那就是葛城医生吗?) 心里才在想,下一秒钟就和这位走起路来雪花四溅、朝这边来的人物对眼相望。对方突然大声说:“喔喔!你就是来接我的吗?辛苦辛苦!” 孝史睁大眼睛眨了眨眼。医生看见他就跑了过来,来到孝史伸手可及之处时,又滑了一下。孝史急忙向前想抱住他,反而被他的拉扯一起倒在雪地里。 “我的老天爷,这什么天气啊!”穿着黑外套的男子一边按着孝史站起身来,一边生气地说。 “你没事吧?” 孝史设法自己爬起来。“没事……请问,你是葛城医生吗?” “没错。”医师用力点头。鼻子底下蓄着一大把胡子,浓密得和他的小脸一点都不相称,一说话胡子就上下晃动。 “我很早就到了。可是却在平河町的路障被赶回来,所以才到这里避难。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蒲生先生府上把电话拆了吗?” “医生打过电话?” “是啊!至少打了两、三次。” 电话为什么不通呢?至少,贵之请这位医生出诊的时候,电话是正常的。 领医生过来的士兵看准了讲话很快的医生换气的空档,抢先说话:“刚才已经向您解释过,没有中队长的许可,无法让您通过。” 医生不悦地反驳:“那你要我怎么做?” “看您要与我们同行,或者是待在这里等到取得许可。” 医生哼哼冷笑两声,对孝史说:“刚才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跟他们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号,他们就给我吃闭门羹。一知道是要到大人家去,便改口说什么有许可就可以。” 孝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所以只是含混应了几声就没说话了。看来,这位医生很讨厌军人。 “我可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病人在等。我跟你们一起去征求许可。你们中队长在哪里?” “在三宅坂的营地。” 葛城医生转了转眼珠子,说:“又要从这里到三宅坂啊?” 听他这么说,一道和孝史待在一起的士兵插了进来,说:“请您在平河町的哨站等,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唉!”医生大声说:“没办法。小伙子,走吧!” 这次是四个人一起上路。依然由士兵前后包夹,孝史和葛城医生走在中间。这位个头矮小、精力充沛的医生,性子虽急,脚步却不怎么稳健,走起路来经常滑来滑去,东倒西歪。每次都是孝史伸手扶住他。回到赤坂见附路口时,医师已经是挽着孝史的手走,皮包也在孝史手上。 他们再度被看热闹的视线笼罩。当包夹孝史的士兵敬礼时,在路上站岗的士兵们以同样的动作回礼,但之后又像假人似地伫立在雪中,没有私下交谈,甚至连搓手取暖的动作都没有。 “真是危险啊!你说是不是?”葛城医生一边抓紧孝史的手一边说:“你几岁?” “十八。” “这么说,再过两年你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可怜哪!” 孝史捏了一把冷汗。他们身前身后都是士兵,可是这位医生大人却大剌剌地说这种话。更何况现在正值军事叛变期间,而且他们正准备通过一般人禁止通行的区域,难道他不怕吗? 一行人回到平河町的哨站。和来时不同,孝史已经比较习惯,而且一路上看着士兵们的行动,也明白不需要没来由地害怕,所以这次虽然看到路障后的哨兵和他们的枪,也没有吓得心脏狂跳。从孝史手中掉落起火的灯笼残骸,几乎已被雪掩盖。尚可辨认的残骸,仿佛代表着孝史的胆怯的余烬。 “把这个拿去。” 葛城医生在外套内侧摸索了一番,取出钞票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士兵。 “这是我的名片,拿给中队长看。如果他看了这个还不相信,那没办法,只好直接去见他了。” 士兵接过名片,把孝史和医生留在路障外面,直直朝着三宅坂的方向跑去。看着他的背影,葛城医生问孝史:“病人情况怎么样?” “一直在睡。他在雪地上昏倒,之后流了一阵子鼻血。” “撞到头了?” “不,我想应该没有。” “恢复意识了吗?” “只有一次而已。说了几句话,不过,没办法说得很流畅。” “我听贵之说他是佣人?” “是的,是我舅舅。” “多大年纪?” 平田几岁啊?这一点倒是没听他说过。 “四十出头。详细的年龄……我也不清楚。” 医师嗯嗯地点了点头,拂拂胡须。 “这就麻烦了。天气这么冷,可能是脑溢血。” 好像是因为短期内频繁地穿越时空,伤到脑部了。如果自己这么说,这个思绪驳杂的医生会有什么反应呢?不,先别说那些,如果告诉他刚才在谈话中出现好几次的蒲生宪之大将已经死了,请他到蒲生邸同时也是为了帮大将验尸的话,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一搬出大将的名字,士兵就说“不能不处理”。原先葛城医生也被赶回去了,后来又改口说有许可便能放行。蒲生宪之这个名字,对这些士兵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有多少份量呢?孝史思考着。 不久,刚才的士兵跑回来了。这些人的脚程真快。 “您可以过去了。”士兵对医生说,呼吸有点急促。“让我们护送您。” “我想告诉你们没这个必要,不过,你们如果不亲眼看到我走进蒲生大人的府邸也放心不下吧!” 葛城医生又以讽刺的口吻说道。孝史觉得万一不小心跟这位医生走得太近,八成会有麻烦上身。 果不其然,一开始就和孝史同行的其中一个士兵,嘴就扁起来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有话要说,但是跑回来的那位同袍使眼色制止了他,所以只好闭上嘴巴。 他们开始前进。离开有市电车通行的马路,沿着孝史独自走来的那条路,四人一起踏上回程。士兵们可能会要求进入蒲生邸,可能会要求会见蒲生宪之。那怎么办?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孝史默默地走着。照明由士兵拿在手上,所以比去程轻松多了。 可能因为是这样,所以觉得很快就到了。才一回神,就已经望见了蒲生邸的屋顶。 葛城医生朝着正面玄关飞奔而去。士兵也没有阻止他。孝史提着大皮包设法保持平衡,紧跟在医生身后。 “有人在吗!”医生边以拳头敲门边大声喊。孝史追上医生。 里面有人开门。出现的是阿蕗的脸。 “葛城医生!”她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抵达了!” “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啊!”医生大声说,“病人在哪里?” 医生一路往屋里去,把孝史留在玄关,这时候,两个士兵也过来了。 “这里是前陆军大将蒲生宪之大人的住处吗?”两人行了漂亮的军礼,其中一人这么说。声音跟最先在平河町质问孝史时一样洪亮,简直像在咆哮。 “是的。”阿蕗郑重回答,低头还礼。 “在下是步兵第三连队坂井小队一等兵,山田秋吉。”其中一人说。和他并排的另一个人,就是一直跟着孝史的那个士兵也举起右手行礼,手指笔直得简直不像一般人。 “同队一等兵佐佐木二郎。奉中队长安藤辉三大尉之令,陪同医师葛城悟郎至此!” 阿蕗又回了一礼,说:“两位辛苦了。” 士兵们向后转,离开蒲生邸踏雪而去。阿蕗目不转睛地目送他们。 当他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阿蕗才转过来看孝史说:“很冷吧!” “我把灯笼弄掉在地上了。”孝史说着,拍落肩上的雪。因为如果不借这个动作来掩饰,恐怕眼角的泪水会被阿蕗看见。孝史一看到她,情绪一松懈,眼眶就红了。 孝史一脱下外套,阿蕗便接过来挂在手臂上。“平田叔一直在睡,”阿蕗说,“刚才我去看他的时候,眼皮稍微动了一下。” 才一会儿没见,阿蕗的眼神看起来显得疲惫不堪。 “葛城医生虽然那么说,不过,真的没有遇到危险吗?” “遇到士兵的时候,我是有点吓到。” “我想也是。那两位士兵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吗?” “我是走到大马路,有市电车的那条大马路那边被叫住的。他们一知道我是蒲生大将的佣人,就对我很好。不愧是大将。” “是吗。”阿蕗并没有露出什么感动的样子,让孝史觉得拍这个马屁真是自讨没趣。 “靠老爷的名号……”阿蕗小声说。 起居室的门打开,葛城医生和贵之一道出来。本来大声跟贵之说话的医生,一看到孝史就喊:“小伙子,皮包、皮包!” 医生的皮包确实还在孝史手上。孝史急忙把皮包递过去,医生便要阿蕗带路,以匆促的脚步折回起居室。为什么要往起居室走?平田明明在半地下室的房间啊!对了!孝史想起一旦进入府邸要到佣人房便必须通过起居室。否则,就得离开室内到前庭,绕过府邸再从小门进来。 这一点,和没有后门是这幢建筑的两大疑点。不但隔间不自然,动线非常不流畅。那几间半地下室的房间,多半是一开始就规划为佣人房的,既然这样,同时规划一条走廊或通道不就好了吗?这样外人就不必每次都得通过家人的私人空间了。 “辛苦你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贵之看着他。孝史看了看正面玄关的小厅堂,没有其他人。精巧的拼木地板磨得光亮,上面除了映照出孝史和贵之以外,没有第三个人影。确认这一点之后,孝史才说:“蒲生大将过世的事,我还没有跟医生说。” 贵之无言地点头。 “电话好像不通。” 这次贵之倒是马上点头了。“我想也是。因为我把线剪掉了。” “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葛城医生在平河町的哨站被士兵拦下来,退回赤坂见附时,从那里打过电话,可是接不通。” “原来如此。”可能是孝史心理作用,他觉得贵之好像松了一口气。“真是对医生过意不去。” “为什么要剪断电话线?” 贵之有点迟疑,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三下,仿佛问题的答案写在眼皮后面,而他正往里头找。 “因为我认为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可能引来不少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这次贵之则是抬起视线,直枧孝史的眼睛,随即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没有必要知道。你还不快去平田房间看他的情况!” 这种说法实在很不客气。孝史一边走向起居室,一边倔强地盯着贵之,好像要反抗以视线赶走他的贵之似的,故意以挑衅的姿态瞪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不要拖拖拉拉的。” 贵之又来一句。孝史不再看他,打开起居室的门,心里想着,我果然是现代人,所以每次贵之用那种态度对待我,都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起居室里只有珠子一个人。她又独自呆坐望着壁炉的火焰。鞠惠他们呢?才想到,脑海里便立刻出现那两个人欢天喜地的情景。孝史边想边跑过起居室。 “有很多士兵吗?喂?”珠子出声叫住他。那种轻松愉快的样子,跟孝史出门前叫住他时一样。 “嗯,有啊。” 孝史丢下这句话,穿过起居室。来到走廊反手关上门,正松了一口气,背后却听到珠子说:“没有人受伤啊!真没意思。” 外面虽冷,通往半地下的房间的走廊更是冷飕飕的。周围都是专吸寒气的砖墙,而且又没有贴半张壁纸,也难怪会冷。还没进平田的房间,孝史就打了三个喷嚏。 葛城医生坐在平田的被窝旁,拿着旧式手动打气的血压器,正在帮平田量血压。阿蕗站在医生身边充当临时护士。孝史悄悄地靠近被窝,跪坐在平田脚边。 血压器的帮浦发出咻的一声,里面的空气放了出来。葛城医生的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透过那小小的椭圆形镜片,抬眼看着血压计上的刻度。 “好,可以拿下来了。” 阿蕗解开平田手臂上的黑色带子。 “目前血压很正常。”葛城医生看着孝史说,“你舅舅平常就有血压高的现象吗?” “没有,平常不会。”回答了之后,自己在心里加上“我想”两个字。 “是吗……”医生伸手在出诊皮包里头翻找,拿出听诊器。“脉搏很稳定,血压也很正常。我来听听心音。” 阿蕗帮忙翻开平田的棉被,松开睡衣的前襟。孝史觉得要直视这样的场面很痛苦,便转移了视线。这时他才发现,之前本来只有一个火盆,现在变成两个了。两个都放了炭火。大概是阿蕗或千惠为了尽可能让这个寒冷的房间暖和一点,搬进来的吧。 (其实,应该要让他躺在有壁炉的房间里的……) 孝史想,不过毕竟那是不可能的吧。 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平田胸口。赤裸的胸膛露出骨头,比穿着衣服时想象得还要瘦得多。 葛城医生接着做了不少事,像是翻平田的眼皮,对脖子和腋下进行触诊等等。等这一切告一段落后,他稍稍歪着头看孝史。 “你之前说,他昏倒的时候流了鼻血?” “是的,一直流个不停。” 阿蕗也以不安的表情点头。医生看着阿蕗说:“你也看到了啊?” “是的。不管怎么按,都还是一直渗出来。” “哦,一直渗出来啊。” 葛城医生一边点头,一边以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敲他那一大把胡须。这种动作很像在演戏,不过,他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昏倒的时候,你舅舅,呃,他叫什么名字?” “平田。” “全名是?” 孝史一时语塞。平田的全名叫什么?之前曾经提起过吗?他们说好彼此的关系是舅舅和外甥,可是名字倒是个意外的盲点,好像没问过—— 阿蕗开口了:“叫作平田次郎。次男的次。” “哦,这样啊。” 葛城医生把出诊皮包拉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大本像帐簿的黑册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是病历表。接着,从胸口的内袋里取出一只几乎跟热狗一样大的钢笔。 “平、田、次、郎。” 医生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样,一边念一边写。 “年龄,你不知道喔。”说着,透过眼镜看孝史。阿蕗惊讶地眨眼。 “孝史,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大概……”真是丢脸。“我之前没有跟舅舅住在一起。” “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几岁吧,”葛城医生看着平田的睡脸说。“不过,他有心律不整的毛病哦。” “心律不整?” “嗯,有时候该跳不跳。你舅舅平常有没有说过他胸口不舒服?” “没有,没怎么听他提过。” 孝史含糊地回答,阿蕗这次看孝史的眼神就多少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他这个心律不整的毛病,跟昏倒有没有关联,不问清楚他平常的情况是很难判断的。因为健康的人有时候也会这样。” “那么,就不算特别异常了?” “嗯,可以这么说……但也不能断言完全不需要担心。看情况,有时候可能是心脏有问题。” 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事,感到全身战栗。降落在前庭的时候,平田对吵着要马上回现代的孝史说,如果这么做的话,心脏会停掉。也说过能够穿越时光的人都会早死。 “就算没办法要到以前的病历,至少也要知道他正确的出生年月日、出生地,还有,可以的话,最好也知道以前从事的职业。” 孝史真想躲起来。阿蕗轻轻拍了一下手。 “啊,这个的话倒有。”她说,“因为我们下人每个人都要写履历。府里应该有才对。” “在哪里呀?” “我去问贵之少爷。” 话还没说完,阿蕗已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葛城医生朝她背影说,“顺便再拿一张毛毯来,这里实在冷得不像话。” 阿蕗回答知道了,一边上楼去了。 “昏倒的时候,你舅舅是不是情绪很激动?” “是的,”因为是难以开口的事,孝史的声音自然变小了。“其实……是和我吵起来。” “哈哈!原来如此。你那时候,该不会出手打了你舅舅吧?” “怎么可能!我没有。” 可能是觉得孝史慌张的样子很好笑,葛城医生微微一笑,牵动了那一大把胡子。 “原来如此。你说他不是跌倒撞到头?” “不是。” “这样的话,可能不需要太担心。” “您是说?” “刚才我也说过,你舅舅现在血压很正常,虽然心律不整,但是心脏并没有跳动得特别厉害。瞳孔,就是眼珠子里面里黑黑的那一圈,也对光有反应,也还有痛觉,也就是会感觉到痛。听那位姑娘说,刚才两眼的眼皮都动了一下,也出现了类似翻身的动作。你也说他跟你说过话吧?” “不过是断断续续的。” “有没有舌头不灵活说话不清楚的样子?” “那倒是没有。” “既然这样,就更好了。”医生砰的双手拍了一下膝盖。“你也看到了,他脸色很差,不过,那并不是内出血引起的,应该是贫血。就是血不够,懂吗?” 葛城医生可能是把孝史当成没受过教育的少年,讲话的语气很和气,解释得也很详细。 “是,我懂。” “所以说啰,你舅舅和你吵起来,那时候,就是我们平常说的,一下子脑充血了。你舅舅和你吵的时候,脸是不是很红?” “这个嘛……眼睛很红。” 在那场空袭当中准备回来这里的时候,平田的眼睛已经充血了。简直像在拳击场上正面挨了对手一记拳头,整个眼睛都是红的。 “可不是嘛。然后,你舅舅是不是脚步就开始站不稳了?很多妇女有这种毛病,就是气血不足昏倒了。” “昏倒……”孝史实在不认为只是这么轻微的症状。“可是,鼻血呢?” “唔,这就有点令人猜想不透了。我想了解病历就是因为这一点。男人流鼻血的症状虽然不能轻忽,不过,有些人的确是比较容易流鼻血。因为鼻子里细小的血管容易破裂。” 医生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收进皮包里。 “不管怎么样,不等他恢复意识是没办法问他的,而且照我诊断的结果,应该不至于需要紧急送医院急救。我倒是认为有必要观察你舅舅接下来的情况,等他醒了再做一次诊断。不必担心,我想他很快就会醒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医生的语气像是在安慰孝史,也像是要让他安心。虽然孝史不会评估这个时代的医术,但是至少,葛城医生是个体贴的医生,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情绪激动之下,一时之间血液集中在头部,对心脏造成负荷,血压上升,然后昏倒——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孝史自己也感觉到体内越来越热,好像能量全都集中起来,然后瞬间爆发。 孝史并不知道穿越时空这种超现实的能力,存在于平田大脑的哪个部位。但是,脑既然是人类身体的一部分,要动脑,血液就必须往那里流。过度驱动穿越时空的超能力,使太多血液集中在脑部,那种情况就像是引擎过热的状态,所以平田昏倒了。而现在引擎已经冷却,所以平田也逐渐恢复正常。说到这个,电视节目之中出现的超能力者或是通灵人士——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说不能持续进行各项实验或通灵,否则会太累。 平田所说的,短期间内穿越时空太多次会很危险,指的就是若硬要驱动过热的引擎,就会发生故障的意思吗? “等到他恢复意识之后,如果身体发麻、无法动弹或是有类似的状况,就必须重新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了。不过,我认为不太需要担心。”葛城医生说。 安心之余,孝史的表情不由得放松了。这时候,阿蕗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为了怕折到,她用手指头捏着。 “葛城医生,贵之少爷说,等您看完平田叔,想跟您谈谈。” “好的好的,没问题。” 葛城医师从阿蕗手上接过那张白纸,随和地点头。 “我也很久没来府上拜访了。很想见见大将大人。” 但是,那位蒲生宪之已经死了。阿蕗垂下了眼睛。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推了推眼镜,仔细看手上的那张纸。 “哦,好漂亮的字,写得真好。”他抬头看阿蕗问道:“这是贵之的字吗?” “不是的,我想是平田叔自己写的。” “哦……”葛城医师这次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般,看着平田昏睡的脸。 “真了不起。”医生低声说。 医生把病历和履历并排在一起,用那枝粗粗的钢笔写了起来。尽管孝史很期待知道履历表上的内容,但是这次医生并没有像刚才那样边写边说,所以他还是不知道平田次郎的履历上写了些什么。 阿蕗进出房间,拿来医生交代的毛毯。孝史帮她把毛毯盖在平田身上。寒冷的状况并没有立刻改善。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孝史也想偷看平田的履历,不时斜眼偷看,或是踮起脚尖。但是,阿蕗眼尖地发现他在搞鬼,便瞪了他一眼。 写完病历后,医生把履历还给阿蕗,她立刻把履历翻了过来。 “我去拿洗脸水。” 阿蕗离开房间。葛城医生把病历和钢笔收好,便把火盆拉到身边,伸手在上面烤火。 “这里很冷吧。”孝史问。 “我是反对住洋房的。” “这房子是很气派……” “但是,不合我国的风土。”医生以忧郁的眼神环视昏暗的室内。 “你看看这个地下室,湿气又重,又阴冷。任谁住在这里,迟早都会生病的。这种环境是风湿痛、神经痛的温床。尤其这里还有千惠这样的老人家,不能稍微改善一下吗?” 孝史想起千惠行动不便的脚步还有弯曲的腰。嗯……很有可能。 “可是,这里是佣人房啊。” “不是这个问题。”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大人也就算了,贵之不能想想办法吗?既然他自诩支持民众的话。” 那个贵之吗?就因为这样阿蕗才凡事都依靠他的吗? “贵之,是学生吗?” 阿蕗说贵之“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但是,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孝史对贵之完全不了解。因为一直忙着应付接二连三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或怀疑这类基本的事情。 “不是啊。” “我听说他是帝大毕业的。” “没错,他之前应该是在法学部研究宪法理论。应该是前年毕业的吧。” 宪法。这个时代,指的当然是明治宪法吧。 “所以,去年美浓部博士就天皇机关论的问题在上议院演讲的时候,我还以为贵之会很兴奋,结果却也不见得。” 医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说道美浓部博士,他好像没有遭到攻击。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起事,我还以为博士无法幸免,啊,真是太好了。” 孝史对于医生所说的内容完全一无所知,只好装作听懂的样子任医生说下去。 “那么,现在贵之少爷是准备当学者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歪着头说。似乎是真的不太清楚。“他大学毕业之后,说暂时要帮父亲写书,实际上应该也是这样吧?他并没有到外面去工作。” 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展示的大将经历之中,写着大将的“著作”和“研究”是关于军务和军略方面的。从事这类著作却要学法律的贵之帮忙?领域又不同……?他帮得上忙吗?对了,大将中风病倒之后,身体好像没办法自由活动,所以比较长的文章由贵之代笔,这倒是有可能。 孝史想起刚才看到贵之翻他父亲抽屉的模样。那时候,他以为贵之是当场看了大将的遗书,因为内容太过偏激,吓得把遗书藏起来,然后东翻西找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内容不妥的文件。看来是猜错了。 既然他帮忙大将从事研究与著作,大将以什么样的观点撰述,以及著作的内容,这些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至于最关键的遗书,他也应该有机会事先得知内容。搞不好大将还叫他帮忙写——只不过贵之可能不知道那篇长长的文章就是“遗书”。 先不管贵之是不是曾经直接问过大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但他应该察觉得到。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知道大将自杀的时候,说出“啊,果然”这样的话吧。因为他早已有预感大将会自杀。 但是,这样在另一方面又说不通了。既然早就知道大将的想法和著作的内容,那么大将自杀之后,贵之在慌些什么?他根本不必那么惊慌失措的,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孝史开口问:“医生,蒲生大将写的东西,过去曾经公开过吗?” “你说的公开,是指出版吗?” “是的,或者是在杂志或报纸上发表。” 医生拂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就我的记忆所及,应该是没有。大人退役才两年多,也不是在病倒之后就马上执笔的。我想,应还没有累积到足以出版的量吧。” 孝史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大将的遗书便具有另一层意义——是大将唯一的著作,想必是他呕心沥血之作。 正因如此,一旦大将身亡,即使是事前就知道其中内容的贵之,在确认遗书的所在并安全地藏起来之前,也不得不慌张了。这就是他仓惶失措的原因吗?虽然孝史无法释怀,但是那也可以解释成贵之对军部就是如此戒慎恐惧吧。 ——可是,他自己明明就是军人的儿子啊!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葛城医生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孝史。 “你是怎么了?”医生问。 “医生,贵之是偏军部的人吗?” “啊?”医生睁圆了他小小的眼睛,“偏军部是什么意思?” 孝史急忙摇头。刚才贵之不是才以唾弃的口吻说,今后将会是军人的天下吗!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支持军部的。不是的,应该要这样说才对—— “对不起,我是想说,他是不是很怕军部,明明对他们持反对意见,可是表面上又不敢对军部的作为有什么怨言?” 葛城医生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打量着孝史。 “这种说法很难听哦。” “可是,是这样没错吧?” 医生没有回答。孝史把这阵沉默当作默认。对于贵之的胆小窝囊,越来越厌恶。 突然间,孝史想起自己刚才走在路上时那种没出息的样子。看到扛着枪的士兵,就吓得浑身发抖,一回到蒲生邸便红了眼眶的尾崎孝史。 ——可是,我对这个时代并不熟悉。我不熟悉这个日本有军队、军人手持武器在路上昂首阔步的时代。这怎么能怪我呢!这一点,我跟贵之是不一样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毕竟有点心虚。然后他又想,反过来说,贵之虽然采取那种做法,暂时把遗书藏起来了,但好歹也还留到战后。如果没有留下来的话,蒲生大将以性命换来的谏言,也就完全葬送在黑暗中了。虽然没有公开,却没有丢掉,也没有烧掉。这一点,或许可以给贵之加点分数。 只不过,在眼下这一刻,大将的遗书到底在哪里呢?贵之藏在哪里?孝史有点想看。虽然应该写得很难,看了可能也是不懂。 “害怕军部而不敢说话的,并不是只有贵之而已,几乎所有人都一样。”葛城医生低声说。孝史抬起头来。医生紧盯着孝史,继续说。“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会不会有人肯先出头大声说,有问题的事就是有问题,就算是军人做的事也一样。但有没有人肯先出头呢?几年前发生‘红绿灯事件’时也是这样……” “那是什么?” 听到孝史这么问,葛城医生好像脱臼似地下巴掉了下来。 “你不知道?” 那是有名的事件吗?孝史心里一凉,可是既然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问到底。 “嗯,我不知道。” “在大阪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大阪师团的士兵不遵守交通规则硬闯红灯,被警察拦住加以警告。他们却说警察这样的行为有伤皇军威信,所以造成纠纷。” “真是岂有此理。这跟威信有什么关系?当然是闯红灯的人不对啊!” 然而事情却演变成纠纷。原来,军人是如此嚣张。 “结果怎么样了?” “军人和警察和解了,也没有向外界说明。本来,这类事情是不能‘和解’的。”葛城医生蹙起眉头。“世道便是如此啊!” 而这样的世道发展下去,最后便是漫长悲惨的太平洋战争。孝史突然对自己待在这里感到无比的厌恶。好想学小孩子撒娇耍赖,吵着快点回现代。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因为平田已经瘫了。再说,他还得救阿蕗。这一点可不能忘记。 “贵之本来也是很有骨气的青年啊!”葛城医生说,“可能对父亲多少有些反弹吧,学生时代也有段时期很激动地说,让军部这样霸道下去,这个国家会完蛋。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是发生了那件事吧!” “那件事?” 葛城医生一脸陷入沉思的模样,听到孝史这个直接的问题,才突然从忘我之中回过神来。然后,好像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孝史的立场毕竟是大将家里的下人。 “这就跟你没有关系了。”医生用这句话来打发孝史。 然而,孝史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还有事情想问。孝史跪坐着向医生靠近了一点。 “医生,刚才你在赤坂见附的路口说过,一开始你并没有跟那些士兵说你是要到蒲生大将的府邸去,对不对?” “嗯,是啊。” “为什么呢?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马上就会放行吧?” 的确,送他们回来的士兵在听到蒲生大将的名字之后,立刻变得有礼起来。而当孝史向阿蕗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反应却出乎预料。(靠老爷的名号……)这句低语似乎有言外之意。 简单地说,孝史想问的是,蒲生宪之到底伟不伟大,而对现在的陆军军人来说,他的名字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抵达这里的时候,平田曾说蒲生邸的主人和起事的青年将校走得很近,所以这里很安全,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呢? 他是会将谏言留在遗书里的人。生前或许也对陆军中枢部说过一些不中听的言语。如果是的话,可能会引起部分人士的不快。 葛城医生抚摸着小脸上的大胡子,微微一笑:“因为我爱惜生命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医生看了看房间的出入口,压低声音说:“刚才是运气好。但是,小伙子,抬出蒲生大人的名号会有什么反应,这可是一种赌注啊!” “赌注?” “嗯。”医生点点头,眨眨眼睛,又看着孝史。“哦,你到这里来工作,想必还没多久吧?” “是的。我是今天早上才来的。”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现在这一带发生的骚动最最根本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不知道吧!” 完全不知道。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孝史真的像葛城医生心里所想的,是个昭和十一年没受过教育的青年,而是因为他是个九〇年代的历史白痴。 “我什么都不知道。”孝史老实承认。 “那个啊,是陆军内部的内斗。”医生说。“自相泽事件以来,皇道派和反皇道派的冲突就浮出台面。现在,以这种形式起事的队附将校们,他们不满现行的幕僚体制,大概是为了颠覆这样的体制才采取这种行动的吧。但是,我倒不认为皇道派如愿取得天下之后,我国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队附将校?孝史猛眨眼。 皇道派和相泽事件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在柴房里,鞠惠和嘉隆商量私奔情事的时候,似乎提过这些名词。 “相泽事件是什么?” “军务局长永田铁三被一名叫作相泽三郎的中佐杀死的事件。现在还在打官司。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 孝史本来想说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可是又想,这件事报纸报导过吗?这个时代的报纸,应该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加以报导的吧。如果被政府压下来了,那葛城医生也应该不知道才对。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葛城医生说,眼神仿佛望着远方。“原来如此,这或许反倒是好事。” “啊?” “没什么。总之,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详细情形陆军曾公开发表过,我也从大将那里读过事件发生后皇道派不断发放的怪异文章。该怎么说呢?实在是很丢脸的一件事。在陆军这个组织当中,而且是身居军务局长这个重要职司,竟然在大白天的军方建筑里以那种方式被杀害,事后却不了了之。大家只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互相指责。现在不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操纵那些队附将校,但是等到骚动结束,大概是由其中一边取得天下吧!反正,不管怎么样,接下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葛城医生好像忘了孝史的问题,自己不断叨叨絮絮地叹息。 “那么,请问,医生没有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字是因为……?” “啊?哦,对喔。”医生笑了。 “这里的主人,在因为健康不佳退出陆军之前,与青年将校走得非常近,和荒木、真崎并列为皇道派的希望之星。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摩擦。” “摩擦?” 葛城医生突然有点难以启齿,“或多或少啦。” 孝史心想,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啊!何必刻意回避呢?然后,他大胆地说:“蒲生大将是不是说了一些让这些皇道派的人觉得很刺耳的话?” 医生缩起下巴看着孝史:“原来你知道嘛!” 是吗,原来如此。孝史点点头。 “就是这样,”葛城医生推推眼镜,“而且,那个时候正好遇上光说不练的荒木大将等人在青年将校之间的风评越来越差的时期,有部分人士甚至称他们是‘堕落干部’,连带地蒲生大将也被说得很难听。甚至还曾经有过谣言,说大将其实是个投靠反对派的叛徒。” “哦……” “就像我刚才说的,大人因为身体不好离开了军队,也没有再回军队中枢的意思。就这一点来看,已经形同地方人士了。但是,直到此刻,皇道派内部,或是那些青年将校之间对大人的风评仍然有所分歧。也因此,要是不小心提起大人的名字,实在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是遇到敬仰大人,视大人为过去皇道派之星的将校就罢了,如果遇到不是这样的,现在可是他们拿起武器起事的紧要关头,一不小心会有什么后果,就很难预料了。” “可是,那个……医生和我遇到的是士兵,不是将校啊!” 士兵满身是雪的外套上,缝着两颗星的肩章。 “是啊!但是,士兵是依将校的命令行动的,他们不会擅自开枪、捉人。刚才他们不也是去向中队长请求许可吗?” 说的也是。 “所以,在那里设路障的队伍,他们的将校是什么人物,对蒲生宪之抱着什么看法才是关键所在,懂了吗?” 在医生的注视下,孝史觉得很丢脸。“是,懂了。” “不过,我和你都不是大将本人,所以真正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很有可能一直被挡在那里。当我听说你提起蒲生大将的名字时,老实说,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结果会倒向哪一边。” 孝史也在脑袋里复习着医生刚才告诉他的一切,直到这一刻才又冒出冷汗。 皇道派与其反对派,两个派系正面冲突,这就是二二六事件吗? “皇道派的字怎么写呀?” 葛城医生一脸惊讶,不过还是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写给孝史看。皇道派。光是看字面,大致就可以明白他们的意图所在。 “不过那些青年将校好像称自己为‘勤王派’。”医生加了一句。是,孝史点头应道。 “所以现在陆军中央里头,有一个和他们敌对的派系啰?” 葛城医生点头,这次不等孝史要求,便在榻榻米上把字写出来——统制派。 “他们这些人倒是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派,只不过他们这派人马主张统制经济,所以有人把他们叫作统制派。” “荒木、真崎是什么人呀?” 葛城医生苦笑。“是荒木大将大人、真崎大将大人。不可以直呼大人的名字。还有,小伙子,刚才你就满口蒲生大将蒲生大将的,依你的立场,应该尊称大将大人才对,不然就要叫老爷。” 这时候,背后有人说话。“您在说些什么呢?” 贵之来了。他背脊挺得笔直,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门口。 葛城医生露出笑容。“哦,我正好看完诊呢!” 贵之以可怕的表情瞪了孝史一眼,才把视线转向葛城医生。 “病人情况如何?” “我想,应该不太需要担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贵之睁着干涩的眼睛,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就地屈膝坐好。“如果病人没事的话,医生,其实,我有另一件事想和您商量。” 坐得端端正正的贵之,表情可能让葛城医生有些惊讶,所以医生瞄了孝史一眼,要他说明。孝史低下头。 “本来,您一到就应该向您禀明的……” “什么事呢?” “其实,不久前,家父自决了。” 当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贵之闭紧的嘴巴两边嘴角下垂,葛城医生的嘴微微张开,从嘴唇的缝隙缓缓地吸气,然后静静地吐气,医生问道:“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楼上的房间里发生的吗?” “是的。我想应该是刚过七点的时候。当我听到枪声,跑进房间时,家父已经趴在书桌上了。太阳穴上中了一枪。” 贵之的语尾微微颤抖。 “是吗……果然。”葛城医生低语。“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又是“果然”。连葛城医生对蒲生大将的自杀都不感到意外。每个人心中都已预感到大将的死期不远。对于这个只看过几眼的蒲生宪之大将,孝史突然为他感到悲哀。 “该不会跟那些青年将校的起事有所关联吧?” “我想应该是的。”贵之低声回答。“家父在书桌里留下长篇遗书。因为篇幅相当长,所以我还没有仔细看,但的确是家父的笔迹没错。” 遗书果然是在贵之手上。 “我想拜见一下大人的遗体,”葛城医生说,“虽然大人去世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是,我还是想见大人一面。” “当然,”贵之点头。“但是,医生,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次骚动结束之前,希望您不要将家父的死讯公诸于世。” 葛城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说的也是,即使公开了,目前的东京帝都连中央政府的机能也无法充分运作。老实说,即使现在发出令尊的讣闻,陆军省和后备军人会恐怕也无法应对,实在也是有心无力。不过,完全不通知恐怕不太妥当吧?我想,至少应该通知和令尊素有往来的知交好友。” “即使通知他们,只怕他们也无能为力。现在也不可能前来吊唁。” “话是没错……”医生的语气显得有点疑惑。他凝视着贵之的脸,像是在观察他。 “我想请医生确认家父的遗体,麻烦您为家父填写文件。” “当然,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理。现在,可以先让我见大人一面吗?” 他们两人站起身来。孝史也想一起跟过去,贵之却对他投以严厉的眼光。 “你有份内的工作吧?还有,你暂时先陪病人一下。” 孝史只好留下来。他呆呆地望着平田的睡脸,但还是在意楼上的情况,最后终究忍不住,便悄悄离开了平田身边。 珠子在起居室里。她坐在桌旁,桌上摊开了一本古老的相簿——布面镶金边。孝史心想,那一定是家人的照片。孝史认为这代表珠子的内心,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女孩也以她的方式哀悼父亲之死。得知大将死后流的那些泪,应该可以当作是人之常情的悲伤之泪吧。 “我可以上楼吗?”孝史问。“也许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应该没关系吧,”珠子的眼睛依旧看着相簿,“阿蕗都上楼去了,说要让爸爸躺好。” 这么说,他们已经移动遗体了?在给医生查看之前?刚才——在孝史去接医生之前,明明说要等医生许可之后才清理遗体的。 孝史急忙离开起居室。他上了楼,走廊上没有半个人,便立刻往蒲生宪之的书房走。门半开着,他悄悄向里面张望,看到地板上放着一个白铁水桶,千惠正拿着抹布擦拭书桌。她是在擦拭血迹。 一看到孝史,千惠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伸直弯曲的腰看了看孝史身后,“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声询问,“请你待在平田身边照顾他。” “千惠姨,那个……”孝史伸手指著书桌,“是贵之少爷吩咐的吗?” “是的。”千惠点头,“少爷交代要把房间打扫干净,越快越好。” 原来如此。书桌上显然非常干净。贵之翻得散落一地的东西,可能都已物归原位,放回抽屉里了吧,地板上一尘不染。 果然有问题。有什么理由必须急着抹灭自杀的痕迹呢?贵之提出不要将死讯公开的要求,也和这一点有关吗? 对于习惯以现代方式思考的孝史而言,这是破坏事件现场,万一没处理好,还可能会损毁证据。即使对这方面没有特别丰富的知识,出现自杀者之类非自然死亡的尸体时,在相关单位许可之前,能够不碰现场就尽量不要碰,这一点常识孝史还有。或许大将真的是自杀,但就算是这样,贵之也太急于处置了吧?再加上他那种不自然的态度,慌张的模样,这时,骤然间一个不寻常的想法从孝史脑海中闪过,使他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蒲生大将真的是自杀的吗? 没有人看过现场。贵之所说的“遗书”,除了贵之以外,没有人确认过。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大将的确是自杀的。 ——难道大将是被杀的? 不,等一下,不可能的。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决”。那是历史上的事实——是事实没错——可是…… 那些所谓的事实,也是由当事人与其相关人士在确认后认为是事实而传下来的。如果在那个时候就有人说谎了呢?如果大将其实是遭到杀害,却被说成是自决的话呢? 但是,谁会去伪造这种事实?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 这幢府邸目前是与外界隔离的。 到这时候,孝史才确认了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如果这里发生了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就在这幢府邸里。 是家人。孝史开始怀疑,这一家人当中有人对大将下手。正因如此,贵之才会急着清除现场。他是不是为了包庇某人,才要掩饰大将是死于他杀一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说,孝史啊,”千惠弯着腰喊孝史,“我不会害你的,请你回房间吧!” 孝史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大将现在在哪里?” “孝史……” “我或许可以代替舅舅帮上忙。是在这一层楼吗?” 千惠拿着抹布,表情有点为难。“已经移到隔壁的寝室去了。” 孝史立刻转身走向隔壁的门。门却突然打开,阿蕗从里面走出来。线香的味道跟着她一起飘出来。 “孝史,”阿蕗的脸色比千惠严厉得多。“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在府邸里乱跑吗?” “蒲生大将在这里吗?” 即使他开口问了,阿蕗也只是一味瞪着孝史。但是,她的脸蛋实在太可爱了,完全没有胁迫性。而且,孝史正为别的事情激动不已。 “已经点了线香了啊。这也是贵之少爷吩咐的吗?” “不行吗?”阿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让老爷安息……” “我进去一下。” 孝史推开阿蕗,把门打开。因为一下子开得很大,里面的两个人惊讶地回头往这边看。 是葛城医生和贵之。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大大的床,蒲生宪之就躺在上面。贵之坐在椅子上,葛城医生则站在靠近蒲生宪之头部的地方,手上拿着白色手帕之类的布。看来他刚掀起盖在蒲生宪之脸上的布,在瞻仰遗体。 床边的兽足桌上点着线香。线香已经烧了一半以上。一道轻烟冉冉升起。蒲生宪之的双手交叠放在薄被上,像蜡一样白。 “你来做什么!”贵之气得变了脸色,站起来,“太没礼貌了!” “我事先请示过小姐了。”孝史顶回去。“你已经叫人收拾书房了?” 贵之别过脸,坐回椅子上。“这与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啊!但是,我觉得这样是不妥当的。或许今非昔比,但蒲生大将——大将大人曾经是陆军的重要人物吧?这样的人自杀了,就算情况再怎么紧急,这样草率处理真的好吗?要是事后遭到调查,你打算怎么办?” 贵之又想站起来反驳,却被葛城医生制止了。 “你先冷静一点。这是怎么回事啊,贵之?” “医生——” 医生将拿在手中的白布轻轻地盖回蒲生宪之脸上,双手合十行礼,然后面向贵之。“的确,这位年轻人的态度多少有点无礼。但他刚才所说的话却没有错。大人往生的那个房间,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是希望你可以让我看到原貌的。” “就是因为不能让您看见啊!医生。”孝史以不容反驳的语气指责,下意识地喘气。葛城医生似乎吓了一跳,抬头看孝史,贵之的脸都僵了。 “就是因为不能让您看见,”孝史重复一递,“如果看到现场,您会发现,就自杀而言,现场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没说错吧,贵之少爷。” 贵之以拒绝回答的态度,强硬地转移视线,不看医生也不看孝史。 “是这样吗?贵之?大将大人的自杀有可疑之处吗?” “有的。贵之少爷,枪在哪里?” 贵之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好像正在挑一个眼睛看不见的重担,颈部的青筋都浮现了。 “听到枪声,我们跑到大将房间的时候,现场不见枪的踪影了。当时,我以为枪可能被压在大将身体之下。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移动了大将的遗体之后,还是没找到枪。对不对?贵之少爷?” 所以贵之才会慌张地翻动大将书桌的抽屉。孝史满脑子都是贵之藏起了遗书这个历史上的事实,所以一直以为贵之所找的如果不是遗书,就是类似的文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贵之找的是枪。枪不在现场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想法令贵之非常害怕,几乎半疯狂地拼命寻找。他心里必然想着:没有、没有!在哪里?是不是在什么巧合之下掉到哪里去了?绝对有的,不可能没有的。 贵之握紧双手,头颈的青筋更加明显。他闭上眼睛,然后肩膀突然无力地垂落,整个人都垮了下来。青筋消失,他变得好虚弱。 “一点也没错。”贵之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葛城医生茫然地望着贵之。过了一会儿才举起手来,抚摸着脸颊,像是要寻求解答一样,看着盖着白布的大将。当然,蒲生大将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蒲生大将是遭人杀害的。”孝史大声地说。为了让自己面对这个难解的事实,有必要大声宣言。 “这是杀人事件。” <hr /> 注释: 第五节 在葛城医生的提议下,蒲生邸内的所有人都集合在起居室。 孝史就不用说了,这次连阿蕗和千惠也没有被排除在外,没有到场的就只有平田一个。这也是遵照葛城医生的意见。根据这位活力十足的医生的主张,大家都应该面对面来谈谈。 自从孝史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贵之就像失了魂一样,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把指挥权交给葛城医生。现在他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侧脸看起来十分疲惫,却也显得稍稍松了口气。孝史心想,最感谢葛城医生待在这里的人,或许是贵之。 鞠惠和嘉隆以为是晚餐准备好了才被叫下来的。一进起居室,鞠惠便不满地噘起嘴巴:“什么嘛!根本什么都没弄好。”然后,气呼呼地对着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前,互相保护般靠在一起的阿蕗和千惠高声叫骂。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偷什么懒!刚才我吩咐要你们端茶上来,过了半天连个影子也没有。你们以为是托谁的福,才能待在这里的!” 珠子早来一步,坐在贵之身边。她看也不看鞠惠便说:“不管是托谁的福,反正绝对不会是你,鞠惠。” 连待在阿蕗她们身旁的孝史,几乎都可以听到鞠惠气得咬牙的声音。 “叫我妈!要说几次你才懂!” 珠子故作轻佻地耸了耸肩,然后朝着她哥哥微笑,但是贵之低着头没有反应,于是她便捕捉到孝史的视线,对着孝史笑。 那并不是一个开朗的微笑。珠子似乎感觉到某种凶兆。她并不是鞠惠所以为的那种“蠢女孩”。 “好了好了,坐嘛。” 蒲生嘉隆打圆场,轻轻拍了拍鞠惠的肩头,两人并排坐在壁炉边有扶手的椅子上。 孝史有点惊讶,因为嘉隆身上竟然穿着类似工作服的上衣,长裤和刚才所看到的颜色相同,所以应该不是换了衣服,而是罩在原来的衣服上,但看起来还是相当古怪。 这时候,葛城医生对嘉隆说:“你又在画画了啊?” 哦,原来如此,是画画时穿的工作服。孝史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口沾着颜料。 嘉隆露出笑脸:“是啊!我又有了新构想。” “再新,还不是鞠惠的画像。”珠子说。 “是啊!不管画了多少张,还是会想换个角度再画。”嘉隆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你是中途停笔下来的?” “嗯,是啊。” “那颜料可能会干掉。因为接下来要谈的事有点麻烦。” 嘉隆扬起了眉毛:“怎么回事?” 葛城医生叹了一口长气,吹动了漂亮的胡子。“关于你大哥的死亡,现在产生了疑点。” 医生看了看贵之,他却像把一切都交给医生般,闭着眼无力地坐着。葛城医生抬起头来,轮流看着嘉隆、鞠惠和珠子,开始说明找不到枪,以及孝史所发现的情况。 孝史的视线迅速扫视那几个人的脸,仔细观察他们。他认为有必要好好地确认他们脸上出现的反应。 嘉隆的眼睛随着医生的说明越张越大,张到极限的时候,眨了好几次眼,然后,嘴角微微地松动了。在孝史看来,那像是笑了。那个表情瞬间消失,但却留在孝史眼里。 鞠惠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平常就一脸生气的样子,所以也一直以生气的表情听着医生的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稍微动了动,那动作好像要抓住空气里一些无形的东西,不过,她的动作也只有这样而已。 在低着头宛如闭目沉思的贵之身边,珠子端正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正面凝视医生听他说话。而孝史则凝视着她的脸。孝史这才发现,珠子的五官轮廓工整得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左右对称。孝史心想,珠子明明美极了,却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可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珠子默默地坐着,不哭、不笑、不生气,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只是,当医生说到贵之发现枪不见了,急忙在房里到处寻找时,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哥哥的手上,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贵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眼睛闭得更紧。 阿蕗看来像是目瞪口呆。只有她们俩没有坐下,也没有倚着门,就站在那里听着医生的话。阿蕗扶着千惠的手肘,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寻求安慰,两人靠得更近了。 然后千惠——哭了起来。 一开始,并没有人知道老婆婆在哭。因为眼泪只是湿了眼角,并没有流下来,而且千惠也没有哭出声来。后来千惠捞起日式围裙的下摆,按住鼻尖,众人才知道她在哭。 令人意外的是,珠子竟然回过头对千惠说:“千惠,你还好吧?” 千惠默默地弯下腰,低下头,就这样用围裙盖住脸。阿蕗伸手从千惠背后抱住她,她自己也一副快哭的样子。 葛城医生淡淡地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 以这句作为结语之后,他便闭上嘴巴。没有任何人发言。 过了片刻,嘉隆开口了。“然后呢?要我们怎么样?” 医生看看嘉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孝史觉得医生的样子好像是在确认——哦,最先问这句话的人是你啊。 “并没有要怎么样。首先,是要告诉大家这件事,然后问问各位,有没有哪位把枪拿走了,或是知道枪的下落,这才是道理吧!” 嘉隆笑了——应该是说,他故意发出笑声。 “我不知道什么枪的下落,鞠惠也不知道。我们连大哥有枪、有什么枪都不知道。呐,你不知道吧?” “嗯,就是啊!”鞠惠回答。她还是一脸生气的样子。 “点二五……”贵之说话了。他还是低着头,但是眼睛张开了。因为突然开口,声音又干又哑。 他咳了几声,重新说道:“点二五口径的白朗宁自动手枪。是一把很小的枪,单手就可以藏起来。” “原来大哥有那种东西啊。” 贵之抬起头看他叔叔。“有的。在偕行社买的。是在病倒之前,详细时间我不清楚。因为当时军中流行外国制的手枪。” “病倒之前,那么,就不是为了自杀而特地买的了。”嘉隆喃喃地说。“原来大哥也会跟流行买东西啊。” “我没看过。”鞠惠很干脆地说。 “是什么样的枪?”孝史问。“小型的……枪身是什么颜色?” “蓝色。深蓝色。” “自动手枪,这么说,不是转轮手枪啰?” “嗯……” “子弹不是一颗一颗填进去,而是有个弹药筒,就是装在一个筒状物里,套进去的那种?” “这个……”贵之有点困惑,“我也不是很清楚。爸爸只是让我看过一下而已,我对枪也不熟。” 这时,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鞠惠突然挺起上身向前倾。“喂,你对枪倒是挺熟的嘛!” 孝史有点慌。他对枪的知识,也仅限于在电影上看到的而已。“没有这回事。” “分明就有。你说你是工人,天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该不会是赤色分子吧!搞革命的哟,好危险呀!” 嘴里说着危险,鞠惠却吃吃笑着,眼神不怀好意。孝史看着葛城医生,想向他求救,结果鞠惠也把矛头指向医生。 “医生,你不认为吗?说起来,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出身不清不楚的,而且,他一跑进我们家,我先生就死了。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吧?” “有道理。”嘉隆也跟着附和。但是他并没有像鞠惠那样露出嘲笑的神色。他是认真的。 “是外人干的可能性也相当高吧?对了,大哥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记得是,才半年前吧,就有人假装来探病,差点就对大哥开枪不是吗?贵之,你还记得吧?” 贵之还没说话,鞠惠就说了:“怎么可能忘得了呢!我差点没被吓个半死。” “爸爸说那是莽撞的皇道派分子的作为。”贵之说:“那个人不是军人,对皇道派的思想也是一知半解。爸爸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叫我不必理会。” “可是,差点就被枪杀了吧!” 对孝史而言,这件事是第一次听到。从与葛城医生的谈话中,他知道大将病倒之后,说了一些让皇道派的人觉得很不顺耳的话,受到部分人士的敌视和反弹。原来,已经严重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了吗? “这次的事会不会也是那样?像那种危险分子潜进府里,开枪打死我先生以后逃走。” 一直保持沉默的阿蕗,这时候突然开口了。“那时候,那个人并不是真的要开枪打老爷。” 鞠惠眼睛瞪得好大,简直就像看到壁画突然说起话来一样。 “你给我闭嘴。” 阿蕗有点畏缩,却没有闭嘴。 “那时候,我正好要送餐去给老爷,一进房间,那个人就已经拿着枪指着老爷了。我大声喊叫,他便匆忙逃走了。他从窗户跳下去,接着就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因为老爷没事,所以就吩咐说,不必去追那种人,也不必报警。” “原来如此……。如果是真的想杀人的话,不会因为被阿蕗发现就仓皇逃逸。应该只是威胁吧!”葛城医生点头说道。 “但是,今天的不是威胁吧?”鞠惠还不死心,“这可不是装装样子而已,是真的杀了我先生。” 珠子以尖锐的声音说:“你连爸爸的想法都不知道,亏你还诌得出这些鬼话。” 鞠惠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着鞠惠就要往珠子冲过去,嘉隆硬是把她按回椅子上。“你冷静一点,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鞠惠气得脸色都发青了。孝史在内心为珠子喝采。 “贵之,”嘉隆说,“大哥这阵子在思想上的立场,我也不太了解。就算是威胁好了,既然曾经发生过那一类的施压,是不是表示大哥已经和所有皇道派的军人为敌了?” 贵之斩钉截铁地摇头。“没这回事。父亲的立场变得很微妙是事实,而皇道派之中,也的确出现了敌视父亲言行举止的一派,但是,还是有人对他依然非常尊敬。其实……” 贵之看着葛城医生说:“今天早上发生那场骚动的时候,就有人来通知家父队附将校起事了。虽然是地方人,但毕竟是与皇道派思想共鸣的人。所以,家父在听到收音机的报导之前,就已经知道状况了。” 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里听到有人来访的声音,以及来访者留下的车痕。“有人在家吗?”说这句话的语气很急促,而且事情一处理完便匆忙离去。 “是谁领他进来的?”鞠惠问。 “是我。”阿蕗回答。 “那个人是第一次来吗?” 对于葛城医生这个问题,阿蕗摇摇头。 “不是的。来过好几次,是位年轻的长官。”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我记得……老爷好像是叫他田川君。” “你知道这个人吗?”医生问贵之。贵之点点头。 “是家父以前的手下,可以说是帮忙联络的青年。经常为家父送信。” “大将是和谁联络呢?” “家父说,牵扯太深会很麻烦,所以不肯告诉我。只是……” “只是?” 贵之以慎重的口吻说:“我猜想,可能是队附将校当中反对仓促起事的人物。因为家父的见解也是如此。既然经常有书信往来,想必是看法相同的人物。” “原来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想尽早起事的人视为眼中钉啊!”嘉隆露出理解的表情,“皇道派也分裂了。” “但结果还是起事了……”贵之喃喃地说。 “大哥的想法改变了很多。”嘉隆的口气像是在说风凉话。“在病倒之前,大哥应该也是主张尽早起事吧?与财阀挂勾、中饱私囊的军阀是一切的元凶,必须尽快将军阀解体,从根本改革中枢部,否则皇军没有未来,他之前不是还发表过这种演说吗?大哥真的变了很多,生病前后,简直是判若两人。” 贵之瞄了叔叔一眼,眼里带着愤怒的神色。但是,他却闭上嘴巴不作声,低下了眼睛。葛城医生捻着胡须。珠子呆呆望着暖炉。鞠惠含笑望着嘉隆的侧脸。 “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嘉隆继续说,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相泽事件那时候,大哥怎么会想到写信给永田军务局长呢?他可是敌方的老大啊!” 在一片沉默之中,嘉隆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再说,既然有刚才提到的田川这个人负责联络,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要特地叫贵之去送信呢?叫田川去不就得了吗?嗯?” 贵之低下头,身体缩了起来,额头上出现汗水。孝史想起嘉隆和鞠惠的对话—— (贵之出了好大的丑。) (他是个胆小鬼。) 以及葛城医生的话。贵之本来是很有骨气的青年,“从那件事之后就变了”,可是当孝史问起“那件事”,医生却含糊带过,提到“相泽事件”的时候,也没有正面回答。 贵之很不自然地说:“那时候,父亲说那是非常重要的文件,所以要我带去。还说,本来应该由他亲自出马,当面交给永田先生的。” “喔,是吗。”嘉隆还在笑。 “结果,却害你遇到那么倒霉的事。” “就是说呀!”鞠惠也笑了。她那种侮蔑性的笑法,即使是对事情仍是一头雾水的孝史,在这时也不由得想帮贵之一把。所以,孝史大声说:“我们好像离题了。请问两位是故意想叉开话题吗?” 一听到这句话,鞠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看到她生气的脸,孝史觉得好痛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啊。” “别吵了。”葛城医生不耐烦地插进来,“尾崎君说的对,是离题了。” “哪里离题了!当然啦,军队里的事跟我们是没有关系,问题是,可能有人想要那个人的命呀!”说完这些,鞠惠歪着脸说:“这是事实吧?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所以,那个人是被那群人给杀掉的。” 唉呀呀,这女人连在形式上称呼蒲生大将为“先生”的事都忘了。不过就算忘了这点,唯有遗产她是永远摆在心上的。 “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从外部进来,杀死父亲后逃之夭夭的。”贵之平静地说。 “为什么?” “传出枪声的时候,队附将校早已经开始起事了,道路遭到封锁,想从外部进入家里谈何容易。” “或许是从封锁区内部来的。”嘉隆说。“刚才你自己说的,皇道派之中也有人敌视大哥。也许是其中某个人干的。” “怎么可能!”孝史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会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没到街上去。顺便告诉你,军队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这下不由得嘉隆不变脸了:“你说什么?” 葛城医生以错愕的表情看着孝史,而且脸色有些涨红。孝史自己也一样,“军队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但眼前必须以强势的态度把场面撑起来。 “起事军队的情况,我也看到了。那种气氛,要说有一、两个将校或士兵脱队来暗杀蒲生大将,实在是万万不可能。再说,如果要杀大将,他们一定是整队光明正大地来。他们现在就是以这种做法,在暗杀重臣后占据了首都的中心。这些人何必只有在杀蒲生大将的时候,要偷鸡摸狗的?” “这个……”嘉隆语塞了。 鞠惠却不认输。她噘起嘴巴,口沬横飞地说:“不然就是邻居!” “邻居?” “没错,他们也是在封锁区域内不是吗!” “你有什么证据……” 孝史想要反驳,却被珠子的声音打断了。 “我爸爸跟邻居处不好。” “只是处不好就要杀人?” “有可能。因为他们思想对立。”珠子凝视着孝史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们家四周住的多半是军人,不然就是和军队有往来的商人或是公家机关的官员。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和爸爸对立的。后来情况严重到后门都封起来的地步。” 孝史吓了一跳。这幢府邸的确没有后门,也因此产生许多不自然和不便。原来原因是出在这里? “要从我们家的后门进出,就必须通过紧邻着我们后面那户人家的私人道路。可是,爸爸却和后面那户人家吵了起来,一个说有本事就不要再走,一个说不走就不走……”珠子微微一笑,“跟小孩子吵架没两样吧!可是,他们却骂爸爸‘叛国贼’。”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 葛城医生代替珠子回答。“是‘中国一击论’。” “啊?” “你可能不懂,不过简单地说,就是认为其实中国不堪一击,真正的敌人是北方的苏联。蒲生大将大人在病倒之前,也是这个论点的支持者,但是,他病倒之后,似乎改变了心意。然而后面的屋主,我记得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却认定改变论点的大人变了节。”葛城医生困惑地捻了捻胡须。“后门就是这样封掉的,其中的经过我曾听大人提过。大人是笑着说的……但也露出了相当懊恼的样子。” 孝史觉得简直是难以想象,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刚才嘉隆也说过,病倒前后的蒲生大将宛如变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生病有这么强烈的威力,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吗?而这次的杀人事件,也和大将的思想变化有关吗? 这时候,他听到贵之低沉的声音。“无论如何,外部的人要潜进来杀爸爸是不可能的。” 孝史好像被一把拉回现实之中,看着他的脸。贵之已经从刚才的屈辱中重新站起来,也回复冷静的表情。 “你这个人脑筋真死,”鞠惠恶言相向,“你凭什么断定?” 贵之很干脆地回答:“因为窗户上了锁。” 一瞬间,真空般的沉默笼罩了整个起居室。 “锁……?”珠子看着她哥哥。 “对,上了锁。”贵之点头。“门是开着的,但是窗户的窗扣却锁得好好的,全部都是从内侧锁上的。这件事,不只我,这位尾崎君也确认过了。没错吧?” 孝史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半开着。没错,的确是这样!他没说我都忘了…… 窗户的锁是锁上的,没错。 “是啊,就跟贵之说的一样。” 听到孝史的佐证,鞠惠傻傻地张大了嘴。这次连她也无话可说了。 “什么嘛……那……” 贵之直直地盯着鞠惠的脸:“对,杀死父亲的凶手,就在这个家里。” 第六节 嘉隆站起来,势头猛得椅子都倒了。“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怀疑我们!” “没有人说是你。”贵之说,“我只是说,凶手就在我们之间。” 嘉隆气得脸色大变。“难不成你是说,大哥的遗书里写了类似的事情?” 孝史也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便转头看着贵之。 但是贵之很冷静。“遗书里没有提到这些事,爸爸也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只能判断凶手一定是在这个家里。” “那还不是一样!”连鞠惠也懂得这一点。她站起身来,像是要逼问贵之似地向餐桌靠近。 “听到枪声的时候,我们——我和嘉隆一起在房间里。嘉隆在画画,我当模特儿。贵之来通知之后,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你们听到枪声了?”孝史反问。“明明听到,却不觉得奇怪?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那时听到类似枪响的声音之后,贵之马上就跑来问有没有听到什么,所以才会在通往起居室走廊之前,那个有烫衣架的房间里和孝史照面。然后两人到厨房去,询问阿蕗和千惠,确认声音不是来自厨房之后来到起居室。这时候,珠子从玄关大厅那边跑进来,说“爸爸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于是,三个人赶往大将的房间。 孝史将当时的行动说明了一遍。贵之像是确认般一一点头。 “但是,那时候你们两位并不在场。”孝史说,“确认大将身亡之后,贵之去通知你们是事实,可是在那之前,你们在做些什么?既然听到枪声,为什么没有从房间出来?” 鞠惠缩起下巴,有点气怯地眨了眨眼,回头看嘉隆。 嘉隆走近餐桌,俯视着孝史。“我是听到枪声了。但是,我以为是外面传来的。” “外面?” “没错,外面。现在正在发生那种骚动,我想,听到一、两声枪声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封锁线很远。不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发生枪战的。” “这我怎么知道!”嘉隆这句话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开枪的当然是军人。所以我以为是外面,没有放在心上。就是这样。” 鞠惠也恢复了她的气势。“对呀,就是这样!倒是珠子呢?你那时候在哪里?” 突然之间被点名,珠子像被泼了盆水般眨了眨眼睛。“我?” “没错,就是你。”鞠惠的眼神闪闪发光,仿佛稳操胜券,“你在听到奇怪的声音,跑到起居室之前,人在哪里?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哪里?”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珠子身上。珠子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她环视了每一个人,开口说:“我在玄关。” “玄关?你在那里做什么?”贵之问。 “看外面。”珠子有点害羞,眼睛向下看,“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什么………。因为路不好走,所以我没有到前庭去,可是我想在玄关或许可以听见士兵的声音。”然后,加了一句诗情画意的话。“而且,我最爱雪景了。” “真是奇怪。”鞠惠说。 “你想看外面,从二楼的窗户看不就好了?可以看得更远。” “从我房间看不到宫城那边。” “可以到别的房间去看呀!” “鞠惠,请你先安静一点。”贵之阻止她,对珠子提出问题,“你在玄关待了多久?” 珠子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三十分钟左右吧!或许更久也不一定。” “真是不怕冷啊。” 葛城医生低声说了一句,结果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或许是发觉自己的感想不合时宜,医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啊,抱歉。” 这时候,孝史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件事,背部一阵凉意,冒出了冷汗。 葛城医师说到重点了,一点都不会不合时宜。 孝史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问道:“珠子小姐,你真的不冷吗?” 珠子轻声笑了。“不冷呀!” “你的和服上面,披了什么外套吗?” “没有。” “手脚一定很冷吧!” “是呀,都冻僵了。” 贵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你在胡说什么!” “这很重要。”孝史直视着珠子,“那时候,贵之少爷到大将的房间,我们两人跟在他后面,那时候,珠子小姐,还记得吗?你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一个人好怕,你也一起来。 “嗯,记得呀。” “然后,你牵了我的手。是你抓住我的手的,你还记得吧?” 珠子丰润的双颊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这女孩果然一点都不傻。每个人都愣在一旁,只有珠子明白孝史的意图。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她说。“我牵了你的手吗?” “是的。”孝史回答。 在当事人面前当场揭穿谎言,孝史也是头一次有这种经验。他紧张得耳垂都发烫了。 “你的手很温暖。”孝史说。 贵之的表情变了。他也明白了。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跳。你的手很温暖。实在不像是一个打开了玄关的门,朝外面看了三十分钟的人的手。” 珠子把视线从孝史脸上移开。孝史还以为她会向贵之求救,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目光落在餐桌上。 “珠子……”贵之低声说,“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样?” 珠子吞吞吐吐地、小声地说,“我没有杀爸爸。” “这可就难说了。”鞠惠说了这一句,但没有人理会她。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珠子身上。 “我为什么要杀爸爸?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希望他送我出嫁呀!” “那件亲事。”嘉隆开口说道,“听说是大哥擅自决定的。珠子,你是不是对那件亲事有所不满?” 他的口吻是温柔而伪善的。孝史越听越光火,很想好好揍他一顿。 “大哥留下了遗书吧?他早就准备要自杀了。大哥都已经准备好要自杀,凶手却杀了他,可见凶手一定非常生气。珠子,你对这件亲事深恶痛绝,所以满腔愤怒,是不是?” 孝史插了进来。“请等一下。大将留下遗书这件事,在他身亡前没有人知道。” 至少,除了来自未来的孝史和平田之外,没有人知道。 “珠子对亲事也没有任何不满。”贵之说。“对方求之不得,珠子也应该很满意。” “但是,她的对象可是计程车公司的儿子哦?”鞠惠以鄙夷的语气越说越起劲,“这么高贵的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开车的!” “那是爸爸决定的。”贵之反驳。 “爸爸说,那是为了珠子的将来,珠子也很高兴。是你自己不知道吧!你根本就不关心珠子的亲事。” “哎哟!我当然关心啦,我可是她母亲呢!” “你是哪门子的母亲!” 贵之的怒吼震动了玻璃窗,就连鞠惠也吓得缩了回去。 在沉默的瞬间,珠子微弱的声音冒了出来。 “——我在偷听。” “啊?”孝史把耳朵靠近珠子,“你说什么?” “我在偷听。”珠子重复之前的话,仍旧低着头,继续说,“我站在嘉隆叔叔房门外,偷听他们两人的谈话。然后就听到爸爸的房间传来很大的声响——可是,我自己一个人很害怕,不敢去看,我知道哥哥在起居室,所以就下去了。” 珠子眨眨眼睛,又低下头。 “所以,我说我在玄关是骗人的。尾崎说的没错。” “偷听……”鞠惠的眼睛睁得斗大。 “真没教养!” “也不晓得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嘉隆耸耸肩,“又没有证人。” 珠子突然抬起头来,就像睡着的蛇猛然昂起头般迅速。然后她看着叔叔的眼睛。 “那时候,叔叔在房里跟鞠惠说,如果青年将校起事失败的话,爸爸一定会自杀,是不是?” 嘉隆的表情僵住了。鞠惠鲜红的嘴唇张得大大的。 “所以,私奔的事最好再缓一缓,叔叔是这样说的。我还知道鞠惠准备私奔的行李就藏在半地下的空房里。” 珠子灿然一笑,望着鞠惠说:“你真傻。每次叔叔借口说要以你为模特儿画画来家里住时,我就会偷听你们讲话。私奔的事大约是半年之前提起的。是你提出来的吧?连偷听的我都知道叔叔其实根本不想私奔,他只是口头上应付你,说什么等机会一到就私奔。我清楚得很。但你却一点也没发现。大傻瓜,真迟钝。” “珠子!”嘉隆的手和怒吼声同时从旁边飞过来,打在珠子的脸颊上,力道大得珠子连人带椅倒下。 “你干什么!”贵之向嘉隆冲过去,葛城医生挡在两人之间。孝史扶起珠子,阿蕗也从旁协助。 “谢谢。”珠子爬起身来,装出笑容。左脸上清清楚楚地留下红色的手印。即使如此,珠子还是一样坚强。没有挨打的那一面脸颊,因为激动而白里透红,双眼炯炯有神。好美。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葛城医生抱住脸色发青、气喘吁吁的嘉隆说。“已经很晚了,大家休息吧。对了,大家都还没有用晚餐吧?总之,我们就先到此为止。” 没有人有异议。千惠再度拭着泪,回到厨房。 孝史和贵之与葛城医生三个人在起居室用晚餐。鞠惠和嘉隆窝在嘉隆的房间里,珠子则是说想睡不想吃饭,回房去了。孝史本来想待在平田身边的,但葛城医生和贵之都要他留下来。 “我想就我们几个,稍微把事情整理一下。”医生说。 “可是,真的可以吗?我是下人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再说,现在是非常时期。” 平田那边由阿蕗代为照顾。阿蕗说要煮米汤给平田喝。孝史道了谢,开始吃饭。有卤菜、烤鱼、凉拌等等好几道菜,摆饰得很漂亮,味道应该非常好,但孝史却食不知味。 贵之只是拿起筷子碰碰菜而已,和他比起来,葛城医生显得胃口不错。当然,就立场而言,他是个局外人,心情想必比较轻松,但孝史却从他身上看到医生特有的坚强。越是有危险的时候,越是应该补充能量,好好撑下去。 孝史向医生看齐,把饭菜往嘴里塞。环境一稳定下来,身体就想起了自己的伤,到处痛了起来,幸好还不至于痛得无法忍受。和今天早上比起来,情况好得多了。孝史的精神一直很亢奋,可能是因此而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这下事情麻烦了。” 放下筷子,慢慢啜了一口千惠泡的茶,葛城医生开口了。 贵之的视线从几乎没有碰的晚餐上抬起来,孝史也看着医生。 “我虽然不看推理小说,不过,这情况简直就像小说一样啊。” 一点也没错。孝史也这么想。 “怎么说来着,不在场证明吗?就是杀人案发生的当时,人不在现场的那个。” “是的。”贵之点头。 “贵之和尾崎,还有阿蕗和千惠,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是很确凿了。”葛城医生说,“至于珠子和鞠惠、嘉隆,就有点问题了……。如果珠子的话是真的,那么他们三个也拥有不在场证明。” “我认为珠子没有说谎。”贵之说。他推开盘子,望着壁炉。“对她来说,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之下,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在偷听的。我不认为她在说谎。” 医生没说话,孝史开口了。“而且,他们三个都没有动机。” “动机?” “是啊。关于珠子,对于她的亲事我不太清楚,所以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到目前为止,就我亲眼所见,实在是不认为她杀了大将大人。” 孝史思考着珠子在大将死后流下的眼泪。那种旁若无人的哭法,至少,那些眼泪是真实的。还有,后来她在起居室看家族照片看得出神时的表情,就更不可能是她了。 “不是珠子杀的……” “那当然。”贵之不客气地说。 孝史瞄了贵之一脸。然后,把嘴边的话给吞下去。 ——可是,你发现大将头部中枪死亡,遗体旁边却没有枪的时候,非常慌张吧?你在慌些什么? 贵之是不是当下就想到某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所以才会那么慌张?而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提起找不到枪的事,也可能是因为想保护他想到的“某人”。 那个“某人”是谁呢?除了珠子之外,孝史想不出第二个人了。照目前为止的发展,很显然贵之是不可能会保护嘉隆和鞠惠的。会让他挺身保护的,唯有珠子一人。 孝史实在不认为珠子有什么非杀死父亲不可的动机。事实上,人或许不是珠子杀的。但是,无论事实为何,贵之或许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爸爸是不是珠子杀的?” 虽然孝史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鞠惠和嘉隆呢?”医生愁眉不展地说,“那两个人,该怎么说才好呢?暗地里私通的事,我也很清楚。事实上,大将大人也已经发现了。” 孝史惊异不已,贵之的表情却显得毫不在乎。 “是的,家父知道。这件事家父是故意不去理会的。” “但是,那是大人的夫人吧?虽然是继室,一样是夫人啊。” “她算什么继室。”贵之从鼻子里发出冷笑。 “又没有入籍,那女人是自己跑来赖着不走而已。勉强算是妾吧!” 由于太过惊讶,孝史一时之间无法出声。 “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府上的?应该是大人退役之后吧!”医生喃喃地说,“大人病倒是在昭和九年(一九三四)的初春吧!记得是三月的时候。那年年底,鞠惠好像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跑到我家来,是九月的事。”贵之以缓慢的口吻说,好像在记忆中追寻,“因为事出突然,我非常惊讶。对了,刚才也提到过,家父差点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她应该是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不久来的。” 伪装成探病访客的男子以手枪威胁大将,被阿蕗发现,从二楼跳窗逃逸。鞠惠说“差点吓死”的那个事件。 “那时候大人的身体已经大致复原,也开始着手著作了吧?虽然还无法进行剧烈运动,但是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为什么任凭鞠惠赖在府上呢?只要狠狠骂她几句,赶出去就好了啊。” 贵之皱着眉头。“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家父对我说抱歉,要我忍着点。” “要你忍……” “她原本是家父常去的一家高级日本料理餐厅的女侍。事实上,和家父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葛城医生苦笑:“毕竟大将是男人啊!而且在夫人去世后的十五年来,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原来蒲生夫人那么早就过世了啊。 “站在家父的立场,心境可能也很复杂吧,只是,她会来我们家赖着不走,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教唆她这么做。这种事光凭鞠惠自己的脑袋是想不出来的。一定有人在操纵她,而那个人,就是家叔。” 孝史再度感到惊异万分,连筷子都掉了。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嘉隆叔叔有什么企图,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一直以为鞠惠是大将的继室啊!” 其实,我也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了——孝史向贵之和医生坦白,并且把他们两人在柴房里的对话说出来:嘉隆向鞠惠解释,大将自杀身亡之后,财产就全数归“妻子”鞠惠所有。 医生和贵之面色忧戚地对望。 “唉,那两个人的话题竟然围绕着大人的自杀打转。”医生说着,头歪向一边。“但是,嘉隆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真是奇怪了。” “哪里奇怪呢?”孝史问道。 “当然奇怪啦!就是大人死后,财产归鞠惠所有这一点啊!那分明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不是正式的夫人吗?所以我才说,嘉隆以为鞠惠是正式的夫人啊!” “不是不是,”医生性急地挥手,“就算她是正式妻子,大人的遗产也不可能是鞠惠的。妻子没有权利继承遗产,所有的遗产都由长男贵之一个人继承的。” 孝史先是愣住了,然后脑袋有如被敲了一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战前与战后在遗产继承的观念上是完全不同的。妻子为遗产的第一继承人,有权利获得遗产,这个观念是源于战后男女平等的思想。孝史目前置身于昭和十一年,父系制度俨然存在,女性的权利不但不为一般人认同,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女性有所谓的权利。 “那么,嘉隆是误会了……” “再不然就是说谎。”贵之说,“鞠惠不可能有这方面的知识,她对家叔所说的话唯命是从。家父对于她的愚蠢无知倒是觉得可怜可爱。” “但是,嘉隆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我哪知道。”贵之的语气很冲。“不如你去问问他本人啊?” “好了好了。”医生插进来,“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大人特地写下来,说明自己死后,鞠惠可以分得某部分的财产,这是可行的做法。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大人当然会事先交代贵之才对。”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贵之说,“家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遗产的事。”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想不透。”医师撑着额头,呻吟几声,“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嘉隆认为财产是鞠惠的,那不就有行凶的动机了吗?” 停了一下,贵之点点头。“的确。” “等一下!这不太对。”孝史急着说,“他们两人的目标的确是蒲生家的财产。但是前提是,他们说的是大将一定会自杀。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们就是认定家父一定会自杀,所以才觉得就算动手杀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不是吗?” 孝史差点笑出来。这样一点都不像贵之,想法竟然如此简单而粗略。 “他们不可能这么傻的。事实上,嘉隆是这样说的:‘这次起事失败的话,大哥绝不会活着’。他说的,完全是以‘起事失败’为先决条件。” 万一起事失败,蒲生大将却没有自杀,使他们的期待落空,那才有可能考虑到这是个动手杀人再布置成自杀的好机会。但是,今天早上才开始起事,结果如何还没有人知道。 ——至少,这幢府邸里的人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二二六事件会如何落幕。 “既然他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那么在起事结果尘埃落定之前,应该不会贸然行动。嘉隆和鞠惠并没有非挑今天杀死大将不可的理由。现阶段,他们只要等待就行了。” 葛城医生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就没有任何人了。”然后像自嘲般笑了笑。“会有什么人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再像烟一般消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啊!” 但是,却有什么人做到了。眼前就有人把大将的死布置成自杀,只是现场少了那把枪。 “发现大将大人自杀的人,偷偷将手枪取走……”医生喃喃自语,说完又苦笑起来,“这更加不可能,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难道真的是外来的人?” “是谁?又要怎么进来?” “从玄关进来,上了楼梯射死大将,然后再下楼到外面……”孝史也觉得很蠢,越说越小声。“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医生不留情面地回答。“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如果外来的人因为思想上的理由,企图杀害大将大人的话,绝对不会采取这种偷鸡摸狗的方式。他们一定会大大方方地报上名号。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如果动机不是在于思想上呢?” 葛城医生转了转眼珠,望着天花板。“那种情况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但是,不具有思想上的动机的外来者,为什么要选在今天、这种时候,帝都如此动荡不安,无法自由行动的日子来刺杀大将大人呢?” 贵之突然非常唐突地高声说:“刚才说有人把枪拿走,或许有这个可能。” 孝史和葛城医生异口同声地说:“目的何在?” “拿那把枪再去杀其他人。” 这次,换医生和孝史对望了。 “什么时候?”医生反问,“什么时候会再度犯下杀人案?” “这个……” “应该不会马上有所行动吧,在这种封闭状态下再次杀人,不必去查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因为,在这里的人数太有限了。” “但如果没有要马上再杀人的话,就没有必要现在就偷走大将的手枪了。”孝史也说,“或者,把枪偷走加以保管?为下次行凶做准备?” 贵之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但是,在贵之的话催化之下,孝史还是继续往那个方向想。对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杀死大将的凶手,为什么要把手枪拿走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手枪在现场的话,事情便以“自杀”结束,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正是因为手枪不见了才会引起骚动。这么简单的道理,凶手不可能想象不到。然而,他有什么必要非把手枪从现场拿走不可呢? 是指纹吗?这个时代已经有调查指纹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开枪后会在手掌上留下证据的,对对对,火药残留反应,已经有调查这些的技术了吗?凶手认知到若遭到调查便会被锁定的事实吗? 但是,即使有,指纹只要擦拭便可去除。再说,之前也再三强调过了,现在东京正处于非常状态,警方也被起事的军队占领,动弹不得。就算想针对指纹和火药残留反应进行调查,就算真的能够进行调查,也只有等警察到场搜证,在那之前谁也无可奈何。因此,以凶手的立场而言,只要将行凶的手枪直接丢在大将身边,其实根本不会产生任何风险。 可是,他为什么特地把枪拿走? “话说回来……” 听到葛城医生沉思般的声音,孝史才回过神来。 “我虽然知道大将大人和嘉隆之间的感情不睦,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贵之露出讽刺的笑容。“您是指,利用女人把这个家搞得天翻地覆吗?” “唔,是啊。” “刚才我也向您说明过,家父并没有理会鞠惠。”贵之非常肯定地说,“家父说,如果把她赶走,嘉隆又会想一些馊主意来作怪,那样也很麻烦,不如让他们去搞。等时候一到,那女人便会自行离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会不请自来赖着不走,真是离谱。”孝史很直接地说出感想。 葛城医生苦笑。“她来的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她是搭计程车来的,连行李也一道搬来了。说什么想照顾大人,从今天起要住在这里。” ——是呀,我身受大人的恩惠,曾经答应过大人,万一大人生病,我一定第一个陪在身边照顾他。大人也说:“鞠惠,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葛城医生模仿鞠惠嗲声嗲气的语气,贵之笑了,医生学到一半也笑场了。 “不久,嘉隆叔叔就来了,开始帮鞠惠撑腰。说什么如果大哥没病倒的话,早就将这一位娶进门了,诸如此类的。” 鞠惠就这么赖着不走了。而她和她的军师嘉隆,自以为鞠惠已经成为蒲生宪之的正室。但是,贵之说实情并非如此。这个误会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大将和嘉隆从以前就感情不好吗?” “要说大将大人才对。”医生纠正孝史后接着说:“这个嘛,年纪相差很多啊,合不来也是难免的。” “那也不应该……” “嘉隆也服过兵役,那是国民的义务。但是,他和大将大人的位阶差太多了。蒲生大人那个年代高居大将之位的,大概也只有十人左右吧!换句话说,大将是英雄,嘉隆却只是个地方人。” 从刚才这个“地方人”便不时出现在谈话中。 “地方人是什么意思?” “哦,指的就是一般民众,也就是军人以外的人。” 这种说法多少有轻视的意味。让人有种军人很伟大,其他人则连提都不必提。大将以这种感觉和嘉隆相处,而嘉隆对英雄大哥则抱着一种扭曲复杂的憎恨—— “有段时间,嘉隆的地位权势反而胜过大将。日俄战争后,裁军论盛行,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那个时候军人走在路上都不敢声张。当时,嘉隆可是得意得不得了。大概正好是现在的公司上轨道的时期吧!然而好景不常,世界情势发生变化,日本必须发愤图强以对抗来自各国的压力,于是军人的势力再度抬头,大人和嘉隆的立场也再一次对调。正因为尝过扬眉吐气的滋味,这次的改变让嘉隆更加扫兴。所以,当大人一病倒,他当然不肯放过任何恶整他大哥的机会。更何况,如果运气好的话,连财产也可以一并到手。” 贵之微微一笑。“医生真是什么都知道。” “因为承蒙大人不弃,多年交好。”医生郑重地说,“事实上……到现在我才敢说,大将曾经向我询问自杀的方法。”那是约一个月前的事,医生说,“大人问道,若是使用手枪,要往哪个部位开枪才能够死得确实,死得体面。我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不作声,结果大人他……” ——我不希望成为半死不活的废人。因为是医生你,我才问的。 “大人说,他希望以不辱军人身分的死法死去。我在恳请大人答应我千万不要轻生后做出回答。” “您是怎么说的?” 医生痛苦地垂下眼睛。“朝头部开枪应该最为确实。” 贵之点点头,把眼光从医生脸上移开。 “所以,一听到大人自杀时,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疑问。只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 实际上是有遗书的。若不是少了手枪,这显然是一桩完整的自杀事件,没有任何疑问。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尽管阿蕗不断推却,孝史仍帮忙收拾晚餐餐桌。葛城医生则留在起居室,听听收音机,抽抽烟。 洗完碗盘,孝史回到起居室时,葛城医生正在壁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火势已经变小许多了。 “这里的火差不多也该熄了。” “医生的房间,现在千惠姨正在准备。” “是吗。谢谢。睡前我再去看一下你舅舅的情况吧。” 阿蕗也跟着过来。三人一起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收音机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不太清楚。似乎可能会发布戒严令。” 戒严令是什么? 半地下的走廊,冰冷到了极点,令人不由得打起寒颤。看来入夜之后,温度降得更低了。这种寒气对平田的身体不好。孝史在相隔许久之后,再次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平田真的会好起来吗?不会变成严重的残障吗? 平田原本还在睡,但孝史他们进来后便醒了。脸色还是一样苍白,嘴唇干透了。 葛城医生一边和平田说话,对他断断续续的回答随声附和,一边询问阿蕗用晚餐时的情况等,很有效率地完成了诊察。 在阿蕗勤快地为火盆加炭,帮平田重新盖好被子时,医生对孝史招手。他们俩来到房间的角落,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接着医生说话了,听起来声音很沉重。“感觉似乎有点不太对。” “情况不好吗?” “不,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而且能够正确理解我的问题,并且明确地回答。也没有大舌头的现象。” “之前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断断续续的。” “是吗……那么这部分应该是好转了。” “是哪里不太对呢?” 医生把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有麻痹的症状。” “……” “左半边的一部分。手指活动困难,脚也抬不起来,眼睛四周的表情僵硬。” 左半边。这么说,受损的是右脑吗?绝大部分的功能尚未解开的右脑。一般推测第六感与超能力等只有极少人能发挥的多样且神奇的能力,便是由右脑所掌管的。 “应该不是中风。”医生皱起眉头,“血压稳定,非常正常。我实在不明白。” 那是当然的啊!即使是六十年后的医生,对于过度使用穿越时光能力造成脑部的负担与后遗症,也没有办法正确诊断出来吧——孝史在心中低语。同时对医生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我看,明天还是把你舅舅送到医院去吧!” “有办法吗?” “没问题。去找个地方借电话,安排车子。医院那边,我会设法安排的。像今天这样,把事情说清楚,士兵应该也不会刁难。所幸,占领那一带的中队长似乎是个很明理的人。” 你也要好好休息,医生拍拍孝史的肩膀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一定也累了,心神也很激动吧!如果觉得睡不着,我带了安眠药过来,可以给你一点。” “我不要紧。” 那么,好好休息吧!说着,医生便上楼了。 阿蕗正在铺孝史的被窝,孝史赶紧过去帮忙。 “你要好好看着平田叔哦!” 平田醒着,躺在枕上对孝史微笑。他脸上左眼部分,的确像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嗯,我会多注意的。” “要是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我知道……。阿蕗!” 正准备出房门的阿蕗,惊讶地回头。“什么事?” “你不怕吗?” 阿蕗微微歪着头望着孝史,令他不由得脸红起来。 “没什么。今天发生了好多事。你也一样,如果有什么事请叫我,不要客气。” “好。”阿蕗露出了一丝微笑。 “晚安。” “晚安。” 孝史看着关上的拉门好一阵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被窝边,在薄薄的棉被上坐下来。 “让你……担心了。”平田看着他。“抱歉、了。” “没关系。” 和刚发现大将遗体后下来这里时比起来,平田果然说话是流利多了。眼睛虽然还是充血,不过左眼部分的血丝大致已经退了,看起来和在消毒氯气太浓的游泳池里游了五分钟差不多。脸部的痉挛也停止了。 只要一个星期就会复原,平田是这么说的。孝史鼓励自己,只有相信他了。 “那位医生说,明天要带你到医院去。” 平田缓缓地眨眼。 “我也认为那样比较好。就算进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你是时光旅人吧?离开这个寒冷昏暗的地方到别处去,对身体复原应该很有帮助。” “你……怎么、办?” “我要留在这里。”孝史立刻如此答道。如果经过深思熟虑,可能会说出更妥贴的回答,例如我也会到医院去陪你之类的,但是孝史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 “我在医院里陪你也帮不上忙。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会在这里代替你工作。” 平田的眼皮,再度缓缓地动了。左边的动作很慢,明显比右眼慢很多。 “蒲生大将……自决、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孝史注视着平田的脸。 孝史是看过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大将经历,知道了发生在今天的“自决”事实。而平田应该也早就知道蒲生宪之于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举枪自尽的“历史上的事实”。正因如此,他现在也询问孝史以确认这个事实。 该怎么回答,让孝史很犹豫。要说明现在的状况吗?可是,告诉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平田这些事,又没有什么好处…… 结果,孝史决定简洁地点头。“嗯,自决了。现在为了收拾善后,大家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我也得帮忙才行。” 平田点点头,闭上眼睛。 孝史也换好衣服躺下来。在薄薄的棉被底下,冷得缩起手脚,看着头上漆黑的天花板与反射户外雪光而发白的采光窗。 明明已累得筋疲力尽,睡意却迟迟不来。脑海里宛如小时候画水彩画时,当作洗笔的水筒里头有种名为思考的水;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水流形成花样沉淀,有些颜色鲜明,有些颜色与其他颜色混在一起形成灰色,有些颜色往下沉,有些颜色往上浮—— (自决啊……)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但是,传到后世的“历史上的事实”当中,并没有将确认事件为事实之前所引起的纷争也一并正确地包含在内。后世流传大将是“自决”的,但是,他的“自决”是否为真正的“自决”?这样的疑惑以及相关发展经过,并没有传到后来的时代。 这件事是如此地错纵复杂。然而,流传下来的“历史上的事实”是“自决”,是不是表示在一切的纷纷扰扰之后,最终是以“自决”收场呢?或者是…… 或者是? 孝史睁大了眼睛。 孝史所认知的“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与现在他亲眼所见“大将的死”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虽然只有一处,却是关键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孝史现在在这里。不,更正确的说法是,“孝史也在”才对。 平田在这里。时光旅人平田在这里。 他的存在会不会使“蒲生大将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发生变化?孝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这不是因穿越时空而发生的矛盾,而是更现实的——这种形容虽然很奇怪,但是对时光旅人而言,是简单而实际的。 (像烟一般出现杀了大人,又像烟一般消失。) 葛城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来表示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但是,孝史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这样的人物。 而且,现在,就在这里。 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于是孝史想起来了。感觉上似乎像一百年前的事,然而那却发生在昨天晚上。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出口的楼梯上,平田的身影有如被风吹散的雾般消失了。那时候的光景。后来,不到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二楼电梯前。 问平田那时候到哪里去,他的回答是到这个时代来。为了做最后确认——“万一要是军用卡车在我预定降落的地点故障,那就糟了。” 孝史啧了一声。那是骗人的。平田用来敷衍孝史的。因为,那时候平田是从饭店逃生梯的二楼处消失的。穿越时空并不会发生空间上的移动。所以平田到达之处,一定也是同样位在二楼高度的某个场所。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一点呢? 大将的房间,也是在这幢府邸的二楼。 孝史翻开棉被爬起来,透过从采光窗流泄的雪光,注视着平田的脸。像黏土般的肤色。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正在熟睡着。就像陷入昏睡般。 ——是你杀了蒲生大将吗? 在泛出白色底光的黑暗之中,孝史提出了无声的疑问。 没有回答。今晚,一如在雪夜中宿营的士兵无法入眠,孝史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第一节 好冷。 孝史醒来的时候,最初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脚尖完全是冰冷的。 脑袋清醒无比。本以为绝对睡不着的,但看样子,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孝史翻身仰躺,换成把手伸向平田的的姿势。八成是因为垫被太薄,背好痛,脖子也僵掉了。 他一面起身,一面吐气,吐出来的呼吸冻成了白色。抬头一看,采光窗的颜色仿佛是结了一层薄冰又罩着一片蒙胧雾气。 自己睡了多久呢?脑袋有点模糊不清。 睡了一个晚上,这一切没有变成梦境。这里是蒲生宪之的府邸,“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二月的——已经过了一天,所以是二十七日。 孝史从床里滑出来。一起床,寒意更是袭上全身。他用手掌摩擦手臂和大腿,在四周踱步了一会儿。平田完全没有被吵醒的样子,静静地睡着。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完全冷掉了。白色的灰烬让人看了更加寒冷。得去要火才行——这里可不是一按开关,暖气就会启动的。 他俯视着头端正地摆在枕头上,无力地躺在棉被底下的平田。不晓得是不是孝史多心,平田比身体好的时候,看起来小了一圈。就像昨天孝史那样,他身上穿着代替睡衣的浴衣。 孝史就这样出了房间。感觉好冷。他往厕所走去,半地下的走廊尽头,有个应该是下人用的、和墙壁同样是灰色的洗脸台。他在那里洗了脸。两根牙刷竖在圆罐子里头。是阿蕗跟千惠的吧。罐子旁边有个装着白色粉末的有盖罐子,散发出“去污粉”的味道。是洁牙粉。孝史用指腹沾取那些粉,做做刷牙的样子将就将就。洗脸没有热水,冰得臼齿都痛了起来。双手都冻红了。 墙上的毛巾挂勾上,挂着布手巾。他借用了。手巾很薄,冻结了似地硬梆梆的。 正面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没有框架、露出镜边的镜子。往里面一看,自己苍白的脸就在那里。他摸摸下巴。刺刺的。不过幸亏胡须量少是尾崎家的遗传,暂时丢着不管也不打紧。 镜子很明亮。因为没有半点热气,这是理所当然的。唉,连平河町第一饭店都有热水哩。 可是这段期间,在这里没热水才是常态。拜冷得快要结冰的水之赐,头脑好像清醒了。 在理所当然的日常中进行的早晨习惯。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人还是会做这些动作……想着想着,孝史觉得有点好笑。总觉得好像丧礼的早晨。说到孝史知道的丧礼,只有五年前祖父过世的时候,他觉得那时候的感觉,与现在非常相像。 对了,同一个屋檐下放着亡骸这一点也很相似。这个地方,躺着蒲生宪之的遗骸—— 这么一想,昨天整天发生的事,突然一口气带着活生生的现实感苏醒过来。昨晚睡觉的时候,有人拔掉孝史内心的栓子,抽走里头所有的东西。孝史醒来后,那些被抽走的东西,又沿着看不见的管子灌注进来——就是这种感觉。仿佛热水越来越满的浴缸,孝史的角色也越来越明确。 是谁杀了蒲生宪之大将,从现场拿走手枪?而且是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消失。 进入梦乡的前一秒,他想到这种事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就是平田。从现代穿越时空,射杀大将之后,再带着手枪穿越时空回到现代。对他而言,这是易如反掌的事。 如今,经过一晚重新思考后—— 如果是平田的话,那动机是什么?他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像鬼魂一样消失、又出现,只有平田才办得到。如果推定他就是犯人,这部分的疑问就解决了。但是,平田知道蒲生大将会在二月二十六日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是他理解的知识。所以,如果他憎恨大将且图谋杀害大将,就应该明白没有必要非得选在二月二十六日当天,特地铤而走险下手才对。因为就算放着不管,大将也会自决。他明明知道的。 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一个明知道会自杀的人。 孝史对着自己镜中的脸嗤笑。果然,只靠一时的想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笑着笑着,却突然收起了笑容。 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一个即将自杀的人——不对,真的没有吗?真的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在孝史生活的“现代”,确实是难以想象。非常难以想象。若问为什么,因为“现代”已经没有“自决”这个概念了。 就算有“自杀”,也没有“自决”。 但是,蒲生大将并非“自杀”,而是进行了“自决”。因为他是昭和时代的军人。 大将忧虑军方的现状,担心国家的未来,但是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唤,完全使不上力。他向周围陈述意见,不仅得不到理解,反而招致反感,甚至遭受近似恐怖行动的鲁莽攻击。悲愤填膺的蒲生大将欲以自身的死向陆军中枢死谏。为此,他写下了长篇遗书。 但是,就在他即将赴死的前一刻,对他怀有某些宿怨的人出现,说:我不允许你用“自决”这种名誉的方式死去,我要把你的死,变成单纯的杀人事件,留在世人的记忆中,我要制造出你是被杀害的历史事实—— 如果那个人是这么宣誓?然后付诸实行的话呢? 孝史双手撑在洗脸台的边缘,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有可能。就算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即将“自杀”的人,但抢先一步杀害即将“自决”的人,在某种情况下这么做也绝不奇怪。而“蒲生大将遇害”事件正是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平田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梯穿越时空的时候,杀害了蒲生大将。他杀了大将,然后带走手枪,让众人明了这并非“自决”。这次他以下人的身分再次来到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早晨的蒲生邸——是为了置身于蒲生邸内,仔细目击自己设计的蒲生大将杀人事件发生,以及它被当做历史上的事实记录下来的过程。 若站在这个假设之上,身为“现代人”的平田为何要特地来到战前的这个时代的谜团也随之解开。昨天,他只觉得平田竟然会特地选择来到这个时代,真是疯狂,但或许这已经不是疯狂不疯狂的问题了。 孝史发起抖来,摩擦自己的手臂。他开始害怕起自己所想的事。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平田这个人对于蒲生宪之大将,必定怀抱着相当深刻且狠毒的恶意。阻止他“自决”,再刻意以让人发觉这是杀人事件的形式加以杀害,这等于杀了大将两次。因为在杀害大将肉体的同时,也抹杀了他的遗志。 是这样的吗?是平田吗?是他干的吗?如果是他,如此对待蒲生大将的理由何在? 对着镜子自问自答,镜中的孝史也只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简直就像对着影子说话的孤单小孩。 孝史摇了一下头,离开镜子前。就算没完没了地想这些也没用。等一下再直接当面问平田吧。如果他恢复到能够深谈的状态,应该也会回答孝史的疑惑吧。非要他回答不可! 而且,用不着焦急。时间多得是。在平田复原之前,孝史无法离开这里。不,倒不如说在确定眼前发生的种种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真相,并找到方法将阿蕗从未来的悲惨死状中拯救出来前,他丝毫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折回走廊,分别对阿蕗和千惠的房间小声招呼后,打开门来,果然没猜错,两个人都不在。可能已经起床到楼上工作了吧。这么说来,现在几点了? 孝史爬上楼梯,来到放烫衣架的房间——也算是通路。右手边的厨房传来话声。是阿蕗的声音。 孝史原本要往那边走,却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起居室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与气息。蒲生家的人都还在睡吧。 在府邸内走一走吧——孝史灵机一动。昨天一整天都被牵着鼻子走。也没有机会知道府邸内部的情形,完全就是摸索的状态。在今天一天开始前,要是能先掌握这家里的情形,心里也会踏实一些吧。 他走上起居间。没有人在。大桌子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烟灰缸孤伶伶地摆在上头。 窗边的杂物柜上有一个箱型的收音机、摆饰柜、正面的壁炉、壁炉台上有几张框起来的相片。 孝史走近壁炉台。照片全都是黑白的,共有三张。每张褪成了不同色调的暗褐色。 其中一张似乎是年轻时候的蒲生宪之夫妇。身穿军服的蒲生宪之——没错,是宪之。相貌虽然酷似贵之,但是眼睛部分不一样。身高似乎也是贵之比较高。 蒲生夫人穿着和服,结着发髻。那张脸简直和珠子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孝史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经常听人说男孩子像母亲,女孩子像父亲。在蒲生家似乎是相反的。 蒲生夫人坐在古典的靠背椅上,蒲生宪之站在旁边。从两个人的年龄来看,应该是结婚纪念照吧。 鞠惠对于这个地方摆饰着这种照片,不知作何感想?孝史心想。她在这个屋子里的立场岌岌可危,她似乎隐瞒着什么,也有许多令人不解的地方。唯一清楚的,是蒲生嘉隆是她幕后的黑手,而鞠惠被他巧言哄骗、利用的可能性很高。 蒲生大将应该十分了解她和她背后的嘉隆正图谋不轨。但是他却只对贵之说“暂时忍耐吧”“那个女的不久就会离开了”,完全没有采取其他任何对策。这不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吗? ——难道,大将被嘉隆抓住了什么把柄? 因此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任他们摆布?那样的话,嘉隆杀害大将的嫌疑就更加薄弱了。因为被抓住把柄的人可能杀害抓住把柄的一方,但相反的可能性却非常渺小。 ——果然还是平田杀了大将吗? 思路又回到了这里。 夫妇照片的旁边,摆饰着两个约明信片大小的相框,里面分别是盛装打扮的男孩与女孩的照片。是贵之和珠子吧。好像是节庆时候的相片。是七五三吗……?年幼的珠子看起来就像日本娃娃。 起居室的壁炉还没有生火。所谓的取暖道具,要是没有生火或打开电源,反倒会让人感觉格外寒冷。壁炉也是如此。孝史拿起立在一旁沉甸甸的拨火棒,寒意直窜上背脊。 孝史走出起居室。正面玄关的厅堂寂静无声。仿佛冻结的户外光线,从门扉两旁的采光装饰窗射进来,冷冷地照亮地板。 孝史张望了一圈。他发现昨天慌慌张张地跑上跑下的楼梯底下,有个电话间。那是个大小就像公共电话亭一样的空间。不过高度有些不足。漫不经心地走进里面的话,头一定会撞到门框吧。 电话机放在正面墙壁的架子上。相当于使用电话卡的公共电话大小,机身是黑色的。右侧附了一个像把手的东西,而喇叭状的——应该是话筒吧——器具则摆在电话机上方。那个器具以黑色的电线和本体相连。 即使回到过去时代,电话还是电话。就算是孝史,也不会以为这是洗衣机。不过乍看之下,他无法分辨这个电话还能不能用。昨天贵之说“我把线剪掉了”,是真的吗? 孝史拿起话筒放到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不过,或许本来就需要另外再做些什么动作,才会发出那种“嘟……”的声响,因此他无法判断。 孝史在狭窄的电话间里弯下身子寻找贵之“剪断”的电话线。他也想,或许自己能够修好它。 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断掉的是位于电话机本体里侧的最主要的线。一条以布包裹的粗线。 (这没办法吧……) 如果有备用的电线,或许还能够设法,但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电线本身也不是用插头和本体连接在一起,而是延伸到被机壳覆盖的本体里面。孝史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这样一来,就知道电话是真的断了。在尽是暧昧不明的状况下,就算只有这么一项,能够确认有人说的是事实的话,心情就感到舒爽了一些。 离开狭窄的电话间,回到玄关厅堂。还没有任何人下来。门厅里面的右手边,还有一道门。孝史快步往那里走去。 这扇门的后面也没有任何谜团。里头是豪华的化妆室。银框的大镜子、洗脸台上形状独特的银制水龙头,更里面是厕所。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厕所是冲水式的。 不过这本来就是栋洋房,对于有冲水式厕所感到惊讶,或许反倒是大惊小怪了。但是,想想它与半地下的佣人房间之间的差距,孝史还是忍不住哑然失声。本来就差这么多吗? 然后,他突然想起昨天珠子告诉他,蒲生大将封住后门的事。 就算是孝史,也知道“茅坑”式的是什么样的厕所。必须请人来捞粪才行,而且绝对需要。 他不晓得这个时代是水肥车还是手拉车,不过那一类的设备,要是没有后门的话,到底要从哪里进来? 从正门进来,通过庭院,穿过建筑物旁边,绕到厨房的小门。在如此高级的宅邸看到如此光景,是多么古怪好笑啊。大将因为与邻家的纠纷而封住后门时,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吗?珠子虽然说是“思想上的对立”,但乍见高尚的对立,却影响到了日常的琐碎小事。 孝史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孝史吃惊地回头。珠子站在背后。 今早的珠子穿着洋装。她穿着接近黑色的深灰色套装,布料的毛看起来又长又温暖。底下是长裙,上衣是短的。整体的剪裁颇为宽松,对她而言或许是家居服,但应该不是什么便宜货。 孝史想起妹妹在今年初的大拍卖买的衣服。人家说流行是会循环的,果真没错!同时,他也觉得这身套装的色调很能够衬托出珠子白皙的脸。昨天虽然他也有这种感觉,但那时突然停下动作,静止下来的珠子更是美丽极了。 “早、早安。”孝史说。 珠子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看孝史。孝史觉得尴尬,接着说出突然浮现脑海的想法。 “今天不是穿和服呢。很适合你。” “黑的我只有这一件。”珠子杵在原地,低声地说。 原来她打算以那身穿着做为丧服的打扮。我也真是糊涂——孝史想。 “听说你不是哥哥的朋友?” 珠子纳闷地说。语调并不冷淡,只是率直地表现吃惊。孝史点点头。 “嗯,是的。昨天没有机会说明这些……” “听说你是平田的外甥?躲在我们家。” “是的。你是听少爷说的吗?” 珠子一脸恍惚,点了点头。睡意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哥哥和很多朋友来往,所以我觉得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奇怪,结果不是呢。” 昨天葛城医生说的话忽地掠过孝史的脑海。 (因为贵之自诩是民众的支持者。) “和我这种劳工阶级的人?” 珠子没有回答。但也不是一副说溜了嘴的表情。她转动睡眼惺忪的眼睛,说:“请你让开,我想洗脸。还有,去把起居室壁炉的火给生了。爸爸房间的也是。而且你也得去铲雪才行不是吗?” 突然间,她变成一副指使下人的态度。说她现实的确是现实。孝史退到一旁,让珠子进去。她来到洗脸台前,打开一旁的柜子,从里头取出淡粉红色的漂亮肥皂。应该是洗脸用的吧。她用冷水搓出泡沫,香料的气味飘到孝史所在的地方。 珠子好像已经不想理睬他了。孝史离开洗手间。回到厅堂时,正好碰到贵之走下楼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贵之劈头就这么问。经过一晚,他疲累的神色看起来减少了几分。然而眼神却变得比昨天更阴沉。应该是没做什么好梦吧。 “我在看电话能不能修好。”孝史情急之下说了谎。“接下来要去帮起居室跟老爷房间的壁炉生火。” 贵之绷着一张脸,往孝史刚让出来的洗手间走去。 “小姐正在使用。”孝史说完,朝起居室的门走去。 什么老爷、小姐,这种话从嘴里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暂时就算只有形式上也好,似乎也只能仅守下人的分际了。 穿过起居室,进入厨房,阿蕗跟千惠正为了准备早餐忙得不可开交。一个瓦斯炉上正煮着一大壶的开水,旁边的瓦斯炉则摆着铁锅,千惠正用木杓子搅拌着。看起来像粥。香味诱人食欲。 两名女佣以节制的声音向孝史道早安。阿蕗从绑起来的和服袖子里露出白皙的手臂。鼻头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昨天和今天阿蕗和千惠都给人同样的印象。 孝史也回应招呼。又感觉(好像丧礼的早上)。即使死了一个人,活着的人还是要吃早餐。也得有人准备早餐。 “小姐吩咐我去生壁炉的火。我去拿柴薪。” 听到孝史这么说,正把烫过调味过的青菜盛到小钵中的阿蕗担心地问:“你可以吗?” “只是生火而已,总有办法的。我去拿柴薪。” “一开始先烧放在那边的旧报纸。跟火柴放在一起。” 阿蕗指着厨房角落的架子说。 “柴薪可能会受潮,烧不太起来。一开始要先用细小的引柴烧唷!” “了解。” 孝史穿上放在后门的绑带长统鞋,提着昨天平田用的水桶走出庭院。现在雪已经停了,但是整片天空都被云层覆盖,地面一片雪白。昨晚可能又下了相当多的雪。到处形成了巨大的雪堆,半地下的窗子都被雪埋没了。四周鸦雀无声,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孝史沿着围墙和篱笆走着,仔细检查附近。他想,若是过去真有后门的话,现在应该也一看就知道;然而在被雪覆盖、四处冻结的状态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在柴房装满一整桶木柴后,吐着白色的呼吸回到厨房。 “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不要客气。” 他一面走向起居室,一面对阿蕗说。 “在舅舅痊愈前,我会在这里代替他工作的。至少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不是学鞠惠,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有了在这个屋子落脚并行动的名目了。 “孝史……” “等一下我也会去铲雪。不过葛城医生说还是让舅舅住院比较好。所以,我想我可能会陪医生一起到医院去。” “又要外出了吗?” “对。不要紧的。昨天也平安无事啊。” 千惠说了:“你有住院的钱吗?” 呃——孝史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千惠有相当务实的一面。所以说,不可以轻视老年人。 “我会跟医生商量看看。” “与其跟医生商量,拜托贵之少爷或许比较好。”阿蕗说。 她不管什么事都依赖贵之。这让孝史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总会有办法的。请不用担心。” 阿蕗在配膳台上,开始将小钵和饭碗、筷子排放到几个托盘上。 “那是早餐吧?” “是的。” 有两人份的膳食特别分开放到别的托盘上。 “那边分出来的是谁的份?” “是太太和嘉隆先生的份。” “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吃饭吗?个别吃?” “贵之少爷说,这样应该比较妥当。” “这样啊。那我拿到楼上去好了。” 好机会。去探探鞠惠和嘉隆的情况。今早的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阿蕗你们都叫鞠惠‘太太’吧。” 阿蕗默默地瞄了千惠一眼。 “是啊。”千惠答道。 “我也得这么称呼吗?听贵之少爷说,她不是太太,什么也不是。只是莫名其妙乱摆架子的女人罢了。就算她命令你们叫她太太,也不必听从啊。” “不能这样。”千惠截钉截铁地说。“不能引起无谓的风波。” “啰嗦的是那个叫嘉隆的人吧?蒲生大将什么都没说吗?鞠惠究竟是什么样的立场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和我们无关的事。” 千惠断然说道。老婆婆的脸上浮现出劝我“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 “这里的每一位,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主人。你如果打算代替平田工作的话,就记住这点。” 没办法。孝史乖乖地回答:“我知道了。”阿蕗已经懒得看他。她提着水桶走出厨房。 进入无人的起居室后,孝史笔直地走向壁炉。完全冰冷的灰烬上头,躺着烧剩、变得漆黑的柴薪。他把围在壁炉前像栅栏的东西拿开,蹲下去揉起报纸。 透过烟囱,虽然非常微弱,孝史感觉到外面的空气吹了进来。接着这个感觉让他忽然想到某件事。 (这个壁炉——?) 他想起来了。平田时空跳跃失败,掉到昭和二十年五月的空袭当中的事。 那个时候,蒲生邸正熊熊燃烧。红砖瓦盖的洋房,从内侧冒出火焰。而阿蕗就这样被烧死了。他忘不了。忘不了她烧得焦黑的手,伸向孝史的那一幕。 孝史打了个哆嗦。他止住颤抖,开始思索;那个时候,蒲生邸为何会烧起来?那不是从其他地方延烧过来的烧法。看起来像是屋子里面有起火物,而它引发了大火。 (烟囱吗?) 突然灵光乍现。 对了,会不会是空袭的炸弹,掉进这个烟囱里面了?记得平田说是燃烧弹。这种炸弹里面装了油,与其说是爆炸,更类似引发火灾。会不会是从烟囱掉进了起居室? 孝史把装了柴薪的桶子挪到一边,把头伸进壁炉里面。他扭着脖子往上望。后颈和背部痛了起来。即使如此,他还是爬也似地把身体塞进壁炉里,使劲扭曲上半身,抬头看见了烟囱内壁。接着一个不稳,孝史赶紧用单手撑住身体。当他更努力地伸长脖子的时候,头顶碰到了东西。 孝史吃了一惊,先缩了下去。烟囱里有间壁? 再一次。这次从一开始就摆出接近仰望的姿势,屁股一边向后退,再钻进去。身体比刚才更轻松地进入了壁炉里。 他仰望头上。 唉呀,真是大惊小怪。上面张着一片铁丝网。凝目细看,隐约可以看见沾满了煤灰的网目。 在更高的地方,四方形的烟囱口是打开的。灰色的天空被切成了一小块,看起来孤伶伶的。孝史把手往上伸。手指一下子就碰到铁丝网。网目很细,摸起来感觉相当坚固。但是——咦,奇怪,破掉了吗? “好痛!” 孝史慌忙缩回手来。右手的食指指腹渗出红色的血珠。 他咂了咂嘴,再一次谨惯地伸出手去。他慢慢地沿着铁丝网摸去。果然没错。近处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很黑,眼睛看不清楚,不过那个洞应该直径约有二十公分。破掉的铁丝网尖刺朝底下——也就是朝着壁炉这里——突出,照这样来看,应该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落,撞破了铁丝网。 这个铁丝网本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装设的吧。有什么东西——人吗?鸟吗?——掉进烟囱的话,可以在这里被拦截住。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啊。孝史一边继续摸索,点了点头。虽然是小地方,但一股强烈的胜利感涌上心头。好,我来修理它。只要修好它,至少阿蕗就不会死在昭和二十年的空袭里了。一定是这样的。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太好了。 此时孝史触摸铁丝网的手,感觉到小小的重量。有种坚硬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铁丝网上。 孝史费劲地变换姿势,尝试想更清楚地看到铁丝网。狭窄的壁炉里无法自由行动,而且只要稍微一动,煤灰便四散下来,飞进眼睛里。 他的手胡乱动着,结果手腕前面部分套进了铁丝网的洞里。不晓得哪里被勾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划过。指尖碰到了刚才摸到的坚硬物体。孝史抓住了它。 有种金属的触感。孝史一惊,停下动作。 ——不会吧? 他慢慢放下右手,捧到眼前。他握紧手中抓住的东西,感觉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这难道是——不,可是形状——不过听说很小—— 孝吏望向手中的东西。好像是金属制的,四四方方、像扁平盒子般的东西。上头沾满了煤灰,黑漆漆的,壁炉的热气使盒子边缘扭曲变形。 孝史呼地一声,吁了口气。 不是手枪。刚才摸到的时候,还以为就是手枪,结果并不是。但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用手摩擦平坦的部分,煤灰一点一点地被抹掉了。上面似乎雕刻着花纹。盒子的边缘有金属扣子,用指甲一扳,盒子便“啪”地打开了。 漆黑的灰烬有一些跑了进去。越来越搞不懂了。这是用来干嘛的? 孝史阖上盒子,暂时把它塞进裤袋里。他费了一番工夫生起壁炉的火,此时阿蕗捧着托盘来到起居室,一看到孝史的脸就笑了出来。 “哎呀,简直就像清烟囱的工人。” 孝史慌忙用手擦脸。阿蕗笑得更厉害了。他望向双手,全黑的。 “那样不行啦,变得更黑了。” “不要那样笑啦。” 孝史回嘴,自己也笑了出来。他很高兴看到阿蕗的笑脸。 “去洗把脸吧。老爷房间的壁炉我去生火就是了。” “这样做好像比较好——啊,对了。” 孝史站起来,从裤袋里取出刚才找到的扁平盒子,走近阿蕗。阿蕗在桌子上摆放早餐的盘子和小钵,看到孝史手里的东西,停下动作。 “我在壁炉里面找到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孝史说明发现它的经过,递出小盒子。 “小心,拿角落的地方比较好。手会弄脏的。” 阿蕗用指尖抵着接下那个东西。她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想要打开盖子,被孝史阻止了。 “里面只有黑压压的灰而已。” 阿蕗目不转睛地盯着刻在小盒子表面的花纹。 “这是什么东西?” “香烟盒。是装纸烟的盒子。”阿蕗回答。“你不知道吗?” “香烟盒?” 他重复道,“哦,原来如此”地想通了。是香烟盒。在孝史的时代,会特地把香烟从包装里取出,换装到香烟盒里带着走的,只有相当讲究的人,或是怪人而已。不然就是为了控制烟量,限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几根的人吧。 “你不觉得掉在那里很奇怪吗?是谁的呢?” 阿蕗沉默了。从她缄默不语的样子来看,孝史感觉事有蹊跷。 “你知道这是谁的吧?阿蕗。” 阿蕗用手指抚摸香烟盒表面的花纹。结果,她的手也变黑了。 “是谁的?”孝史追问。 阿蕗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是什么非隐瞒不可的事。” “嗯,那样的话就告诉我呀。有什么关系?” 阿蕗生气地瞥了一眼孝史。“你就爱到处追究这屋子里头的事。” “我没有啊。” “不,明明就有。” “那,我不会再追究了,告诉我嘛。” 阿蕗望向孝史。孝史一脸正经。 “是黑井的。”阿蕗小声说。 “黑井?在平田——不,在舅舅之前,在这里工作的男工?那种人会带着雪茄盒吗?” “她不是男工。是女的。” 孝史一愣。“真的?” 这么说来,关于黑井这个人,孝史并没有掌握到十分正确的讯息。只是根据鞠惠对平田说“你是来接替黑井的吗?”这句话来推测的而已。 “那,她和你一样是女佣吗?她叫黑井什么?那个人为了什么原因离开这里?从昨天开始,我一问这个人的事,你就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对吧?” 孝史连珠炮似地发问。没错,一提到“黑井”这个名字,阿蕗就露出一种复杂的——像想起讨人厌的回忆般的表情。这让孝史感到不可思议。现在阿蕗只有一个人,没有千惠这个老练的援军,所以她可能会说出内情。孝史想趁现在问出来。 阿蕗像死了心似地,稍微垂下肩膀说:“不,她跟我和千惠姨不同。她是为了照顾老爷,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的人。” “那,是大将生病之后啰?” “是的。原本她是在老爷住院时担任看护的人。因为照顾得很用心,所以老爷出院的时候,雇用了她一起带回来。” 这个家里都已经有千惠和阿蕗这两个勤奋的女佣了,却还特地把黑田带回来,想必大将一定相当中意她吧。 “那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不清楚,大概一年左右吧。” “那个人的香烟盒,又怎么会掉在壁炉里呢?” 阿蕗苦笑了一下,“你真是问个没完呢。” “没错。” “我也记得香烟盒不见之后,黑井找了好一阵子。”阿蕗说。“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搞不好是掉在壁炉里了,没想到真的是。” “什么意思?” 阿蕗把变得漆黑的香烟盒放到手掌上。“这是老爷送给黑井的东西。外面是贴金箔的,我想应该很昂贵。所以可能是有人看了眼红吧。或偷偷把它拿走之后,给藏起来了。” “可是,藏进壁炉里面有可能吗?” “嗯。你说里面的铁丝网破了对吧?” “嗯,开了个洞。” “铁丝网不断被火灼烧,已经变得脆弱,前年年底,好像扫烟囱的人又把道具从上面掉了下来,结果就破掉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虽然一直说要修理,但并不是立刻就会造成困扰的事,于是放着放着,结果就这么忘了。” 阿蕗说壁炉的铁丝网的破洞不会造成困扰。不,会的。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性命的大事。孝史在内心嘀咕。 “那个洞,等会儿我会修理。”他斩钉截铁地说。“丢进壁炉里的话,不用担心会有人去找,也可以趁着没有火的时候轻易地藏进去。再加上藏在那种地方,香烟盒会被煤灰弄脏,被火灼烧,就这么被糟蹋。实在是很恶劣的手段呢。” “是啊……” “是鞠惠藏的吧?” “不晓得,这我不能随便乱说。” “是吗?你的脸上写着‘我也这么想’喔。” 阿蕗笑了。“我不知道。” “是吗?会做出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好像也只有那个人了。难道,那个叫黑井的会离开这里,也是鞠惠搞的鬼吗?是不是她把黑井赶出去的?” 阿蕗又露出为难的表情。看样子,似乎有难以告人的隐情。 “千惠交代你,不可以到处乱说屋子里头的事,对吧?”孝史说。 “没有……” 虽然对为难的阿蕗过意不去,但是孝史决定强词夺理。 “可是啊,昨天的事……大将那样死去,原因完全不明不是吗?所以我觉得府邸里的事,不管再怎么琐碎的事,还是弄个明白比较好吧。” 阿蕗抬起头来。“我觉得黑井跟昨天的事没有关系。” “为什么?” “她离开这里是去年夏天左右的事。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了。而且黑井不是被谁赶出去,而是主动离开的。” “大将不是很中意她吗?” “老爷也答应让黑井辞职离开的。” “那,为什么你每次一提到黑井的事,就那样支支吾吾的?” “那是——” “如果黑井说:‘谢谢大家照顾,我去找新的工作了’,收拾行李离开的话,不是应该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可是好奇怪。你就像在隐瞒什么一样。” 变得有点像在找碴,孝史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冲动之下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阿蕗圆润的脸颊紧绷起来,神情有些固执。 “我才没有隐瞒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 “你有点太不节制了。”阿蕗斥责似地说。好像突然想起现在的孝史是平田的代理人,是这个家的佣人,是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似的。“不要随便插手管屋子里的事。喏,快点去洗手,把早餐送去嘉隆先生跟鞠惠太太的房间。” 然后,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加了一句:“不可以多嘴,知道吗?” 看样子,没办法再问下去了。 “知道了啦。对不起。” 孝史罢休了。但是他丝毫不大意,没有忘了把香烟盒从阿蕗手里拿回来。 “这个我拿去交给贵之少爷。” 黑井这个人的存在,似乎谜雾重重。孝史想要趁着亮出她的香烟盒的机会,试试众人会有什么反应。 “孝史真是的!” 孝史折回厨房的时候,传来阿蕗有些生气的声音。虽然不想跟她吵架,但是她生气的表情也好可爱。 鞠惠和嘉隆已经醒了。嘉隆连衣服都换好了,但是鞠惠还躺在床上,手肘顶在枕头上,只撑起头来。孝史端着早餐的托盘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瞄了一眼,呕气似地什么也没说。 这个房间的大小跟大将的寝室差不多。豪华的装饰也一样。里面并排着两张单人床大小的床铺,窗边摆着有扶手的椅子和圆型小桌。这里应该是客房吧。 淡淡地,有一股油臭味。孝史想起嘉隆画图的事。是油画颜料的味道吧。 这个房间里也有个箱形的收音机,嘉隆坐在椅子上,朝收音机探出身子。不晓得是否调频没对准,广播杂音很多,但是嘉隆似乎听得入神。 “情势有什么变化吗?” 这个时代的广播员虽然很专业,但是用词艰涩,孝史有点听不太懂。 嘉隆盯着收音机,点了点头。就算没有影像,听收音机的时候,还是会注视着收音机。尤其是发布重大新闻的时候。原来这种习惯从以前就有了。 “听说已经发布戒严令了。还有,交通已经恢复了。或许会就这样平息下来。” 结果,原本满不在乎地赖在床上的鞠惠,突然爬了起来。 “可以出去了吗?” “嗯,电车也恢复行驶了。” “太好了。一直关在里面,真受不了。你要去公司对吧?我也一起去。” 鞠惠可能是急着要换衣服,滑下了床铺。她穿着睡衣。令孝史不晓得该往哪里看才好,鞠惠瞄了一眼发窘的他,露出嘲笑般的表情,这让孝史火大。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 “就算出门,晚上还是要回来这里啊。” 听到嘉隆的话,鞠惠露骨地发出厌烦的声音:“为什么啊?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人家一天都不想待啦。” “不待在这里不行啊。”嘉隆露出在意孝史的态度。“而且,你想去哪里?除了这里之外,你没有别的家了啊。” “我——” “你想来公司的话就跟来吧。可是,黄昏的时候要回来这里。我跟贵之有话要谈。” 孝史默默地摆好早餐,内心却火冒三丈。你们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是什么立场吧?这话差点说出口,但是他不想在这里多管闲事,免得又惹阿蕗讨厌,硬是忍耐下来。 孝史急忙离开他们的房间。大将的寝室飘来线香的味道。那里有尸骸。孝史再次确认,之后回到起居室。 贵之和珠子,还有葛城医生齐众一堂。医生看起来有点困,珠子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桌上摆着早餐,但还没有人开动。 “早。”葛城医生开口。“我才刚去看过你舅舅了,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孝史的内心还拖着愤怒的余波,没办法一下子就切换到平田的事上面去。 “啊,谢谢。”他草率地说。 “我刚才也跟贵之谈过了,贵之说住院需要的费用,暂时由他代垫。这样就太好了。快跟贵之道谢吧。” “那真是谢了。那个——” 葛城医生板起面孔。“什么谢了,哪有这么说话的。” “不、那个……”孝史焦急地拉大了嗓门。“贵之少爷,嘉隆跟鞠惠说要出门耶。” “出门——?” “嘉隆说,广播说交通封锁已经解除了。所以要去公司。” 贵之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说说他们。” 孝史也想一起上楼。贵之迅速转头丢下一句“你留在这里”,快步开门出去了。 孝史怃然。葛城医生一脸有趣地动着胡子。 “出门有什么不妥吗?” “很不妥吧?还不知道犯人是谁啊。” “又不是关在这里就会知道的事。而且我也要出门了。我得安排医院和车子才行。电话不能用了不是吗?” 医生说的有道理,孝史也很明白,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阶段就让嘉隆跟鞠惠自由行动。这是他个人喜恶问题。 “那些人或许会逃走,把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处分掉耶?” 医生笑了出来。“要是他们逃走的话,就等于宣告是他们干的。而且要处分掉能够成为证据的东西,在这个家里也一样能做吧?别这么激动。” 孝史看了看冷静的医生,以及一副无所谓只是默默用餐的珠子,他放弃了。看样子,似乎只有自己在一头热。 “话说回来,你也快点吃饭吧。要出门了。” “咦?我也要去吗?” “我希望你来。” “是去打电话吧?不能拜托医生您吗?” 现在他希望尽可能不要离开现场。但是医生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说了:“这是你舅舅的事。而且……” “什么?” “要是我一个人去,跌倒在地无法动弹的话怎么办?岂不是很危险吗?” 葛城医生是个急性子,昨天到这里的途中,也是好几次在雪地里差点整个人滑倒。可是那点小事,只要小心点走路就行了嘛。孝史这么想,默不作声。医生不服地重复:“这可是你舅舅的事喔。” 看样子只能说“我知道了”。敌不过这个活力十足的医生。孝史答应了。然后,他想起了口袋里的东西。 “医生、珠子——小姐。” 他取出香烟盒给两个人看。 “这是今天早上在壁炉里面找到的。好像是香烟盒。” “从壁炉里找出来的?”葛城医生好像吃了一惊,但是珠子的反应不同。她探出身子,想要接过香烟盒。 “手会弄脏唷。” 孝史这么提醒,珠子便说:“把它转过来,让我看仔细点。” 是、是,遵命。孝史照着做,珠子仔细观察,然后冷淡地说:“是黑井的。” 和阿蕗相同的答案。但是珠子一脸平静,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听说是大将送给黑井的东西。” “是啊。是我去买的。” “你买的?” “嗯。特别向银座的白凤堂订做的。黑井很高兴,所以弄丢的时候,非常沮丧。原来是掉在壁炉里啊。” 孝史说明原委,珠子点了点头,望着壁炉里燃烧的柴薪,只说了一句:“是鞠惠干的吧。” 这个回答也跟阿蕗一样。鞠惠的小手段还真是容易看穿。 “你们说的黑井是……?”葛城医生诧异地问。 “爸爸的看护。”珠子回答。“她不是曾经有一段期间住在我家吗?医生没有见过她吗?” “不,应该是有见过。是不是大个子的女人?” “嗯,对。体格很壮,很有力量。所以很适合当看护。因为爸爸刚出院的时候,一个人根本没法起床。” “是啊……”医生点头。“虽然恢复缓慢,但能够从那样的状态,恢复到可以行走,甚至能够写作的地步,大将大人的坚强意志,实在太令人钦佩了。” “这些全都是托黑井的福。” 虽然口气冷淡,但是对珠子来说,这似乎是最高等级的赞赏了。孝史觉得挺稀奇的。 “这么说来,大将和黑井相处得很好啰?” “嗯,是啊。爸爸因为黑井的照顾,体力恢复了大半。”珠子稍微鼓起腮帮子。 “因为爸爸对黑井太好,都只听黑井一个人说的话,害得我都要吃醋了。” 葛城医生微笑。“大将大人最爱的是珠子啊。” “嗯,我知道。”珠子也回笑。“这一点其实我很清楚。” 酷似亡妻的独生女。大将怎么可能不疼爱珠子。即使这个女儿有些古怪的地方。 话说回来,从珠子的口气对“黑井”的印象,和从阿蕗那里听到的差得真多。阿蕗对黑井有过什么样不好的体验吗? “黑井是什么样的人呢?”孝史试着打探。“年纪大概几岁?” “不晓得……大概比爸爸年轻一点。五十五、六岁吧。” “她住在这里对吧?是使用半地下的房间吗?” “嗯,是啊。没有照顾爸爸的时候,她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珠子微微皱眉。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 葛城医生又在苦笑,珠子急忙接下去:“不是的,医生,我不是因为吃醋才这么说的。我很感谢黑井。可是,那个女的有点阴森。医生,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吗,我也没见过她几次,就算见面,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不管爸爸对她多好,她对我跟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恭敬,和阿蕗还有千惠好像也处得不错,人也不坏……。和哪里来的某人一点都不像呀。” 只有最后的部分,口气变得尖酸。 “可是你却觉得她有点阴森吗?” “嗯,是啊。”珠子稍微耸了耸纤细的肩膀。“总觉得,那个女的有点像鼹鼠。老是待在黑暗的房间里。白天也几乎不出门。这么说来——” 珠子眼睛一睁,装模作样地把手按在胸前,朝葛城医生探出身体。 “喏,医生。您有没有看过鬼魂?” 医生吓了一跳。“呃,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看过。” “我也没有看过能确定那就是鬼魂的东西。可是,我觉得黑井就像鬼魂一样。” “什么意思?”孝史问。 他的声音和语调,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加紧张,充满了认真。珠子和医生两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地望着孝史。 “你怎么了?” 孝史觉得喉咙干渴,没办法顺利张开嘴巴。不知不觉,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了拳头。虽然觉得怎么可能,但是他无法压抑这个疑惑。 “啊,没事。”他勉强挤出声音。 “那么,那个……你为什么会觉得黑井这个人像鬼魂?” 珠子还观望似地盯着孝史的脸,但孝史却正面直视她。珠子眨了眨眼,爽快地回答了:“就是觉得她有点阴森,老是待在阴暗的地方啊。脸色也不是很好……。对了,她只在这个家待了一年,可是这段期间,我发现她的脸色日渐苍白。” “是低血压吧。”葛城医生说。“或者是贫血。出身贫苦的人常会这样。是慢性的营养失调。” 珠子无视于医生的诊断。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微微蹙眉。 “我啊,曾经看到过一次。黑井就这样……从阴暗的地方忽地冒了出来。” 这次葛城医生笑了出来。“哎呀哎呀,那是珠子你——” “不,是真的,医生。我走上楼梯想到爸爸的房间去,结果黑井就幽幽地站在走廊角落的黑影当中。那里原本一开始都没有人在的。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鬼魂了。” “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吧。这是常有的事。” “是这样吗?”珠子用手按住脸颊边嘀咕。“因为觉得她很阴森,才会有这种观感吗?” “就是这样。” “医生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珠子点点头。“可是黑井辞职的时候,我有点松了一口气。” “她是怎么辞职的?”孝史问。他拼命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确信充满了整颗脑袋,让他就要莫名激动起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不清楚,我不知道。”珠子回答,但是她对孝史不对劲的模样似乎起了疑心。“有一天她突然不见,我问爸爸,他只说黑井辞职了——你在流汗耶,怎么了吗?” 当孝史回答,没有,我没事时,贵之开门回来了。医生朝他出声:“嘉隆他们怎么了?” “他们说还是要出门一趟。”贵之马上回答。“他们说黄昏就会回来。没办法,虽然关于丧礼的安排什么的,还有很多事要跟叔叔商量,但是也不能要他把公司丢着不管。” “尾崎担心他们会不会就这样逃走了。”葛城医生调侃似地说。贵之以冰冷的眼神望向孝史。 “要逃,给我逃得越远越好。” 贵之说完之后,似乎发现孝史一脸激动,脸上满是汗水。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医生回答。 “他在壁炉里发现了黑井的香烟盒。”珠子指着被熏得漆黑的东西。“所以,我们刚才在讲黑井的事。” 贵之看了一眼香烟盒,再一次回望孝史。孝史急忙离开那里。“恕我告退,我去看看舅舅的状况。” 他拼命压抑自己,不要跑了起来。但是离开起居室的瞬间,他开始小跑步起来。刚才关门的时候,他感觉贵之疑惑的视线追了上来,却硬是把它甩开了。 黑井——大将的看护。五十五岁左右,感觉阴沉的女人。像鼹鼠一样喜好黑暗,像鬼魂般突然出现。但是蒲生大将很中意她,顺从地听从她说的话。对大将而言黑井是个特别的存在,甚至到了让珠子感到嫉妒的地步—— 孝史边跑下通往半地下的楼梯,边回想起火灾之前,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和柜台人员的对话。当时他目击到从逃生梯消失又出现的平田,大吃一惊而陷入混乱。 ——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出来了呢!原来又跑出来了啊。 ——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鬼魂啊。 蒲生大将的鬼魂啊。 不对。那不是什么鬼魂。现在的孝史非常笃定,柜台人员看到的是活生生的蒲生宪之大将。活着的蒲生大将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四处游荡。 没错,他从过去来到了现代。 孝史打开平田房间的拉门,冲了进去。平田已经醒来,躺着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望向孝史。他的眼神看起来充满惊吓。 孝史大步走近被窝,站着俯视平田。苍白的脸和充血的眼睛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无法好好进食,使得他一副病人模样的憔悴感更加浓厚了。 但是孝史不同情他。因为现在的他,掌握真相的兴奋远胜于同情。 “你的阿姨来过这里对吧?”孝史问。 平田无言地望着孝史。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 “她以黑井这个名字住在这里,照顾大将,对吧?” 阴沉的气氛。像鼹鼠般的女人。从黑暗中幽然现身的女人。 这种人,就孝史所知,这个世上只存在着两个。一个是这个平田,另一个就是他的阿姨。 “你阿姨来过这里。然后在你阿姨的安排下,蒲生大将穿越时空到未来——到战后。是不是这样?蒲生大将看到了未来,对吧?” 正因为如此,他在生病前后,思想才会骤然丕变。嘉隆不是用感叹的语气说了吗?哥哥的想法改变得还真多。没错。是变了。也因此他才会说出让身在陆军要职、以及过去景仰自己的皇道派将校们听了刺耳的发言,甚至还被恐怖分子盯上。因为他知道了未来、知道即将发生的战争的下场、知道这场战争的归结、以及它将会使日本变得如何、军部会变得如何;因为知道了一切,所以大将才会整个思想和人都变了。 平田凝视着孝史。不久后,他垂下眼皮,下巴跟着移动。平田平躺望着孝史,在这个姿势允许的范围内,他尽可能深深地、明确地、让孝史能够了解地,点头。 <hr /> 注释: 第二节 孝史浑身虚脱,当场瘫坐下去。汗水逐渐退去。 平田睁开眼皮望着孝史的脸。在孝史看来,那双眼睛和干燥的嘴唇像是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佩服“你竟然想得到”。 这个男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孝史原本以为说出事实,平田多少会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却完全落空了。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平田点头。 “可以称微说些话了吗?” 平田费劲地开口。嘴唇黏在一起,喉间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太……”他生硬地发音。“不行——啊。” 孝史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大大地吐了一口气。“那你可以暂时听我说吗?我来说明从昨天发生的事。” 从大将的房间传来枪声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谁说了什么、怎么行动,而孝史对这些有何感想——他都一一说明。而平田则在一旁静静地倾听。 “昨晚入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出现在大将的房间,杀害大将,然后不被任何人看见,像烟雾、鬼魂般地消失。能做得到这种事的,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你在和我一起来到这里之前,就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二楼逃生梯穿越时空到这里过一次。我一问,你就说你是来进行最后的确认的,不过那是骗人的吧?你是从二楼穿越的,不是应该降落到与二楼等高的地方吗?你到底落到这个宅邸的哪里了?” “啊啊”平田挤出沙哑的声音。眼睛又浮现愉快的表情。 “那是,骗、你的。” “果然。” 我就在想,谁会杀害一个明知道会自决的大将呢?但如果是你,或许就有杀害的理由——孝史说明这件事。 “只是,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杀害大将,夺走他自决的名誉?也就是这个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果你对大将没有个人的憎恨,就不应该会杀他的。” “是吗?”平田说。 “是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吗?”孝史摊开双手。“例如思想上的理由?或者是适合时光旅行者的理由?比方说大将会在接下来的历史重要场合犯下过错,有许多人会因而死亡——你为了防范于未然,而抢先杀害大将?不过你自己也说过很多次,这只是白费力气吧?就算不断地修正这些小细节,想要救人,结果也只会徒增悲伤。或者那也是骗我的?” 平田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平田左半边麻痹的脸,没办法跟上他的感情活动。 “不,是真的。”平田拼命地舔湿干燥的嘴唇,加了这一句。“那是、我的——真心话。” “所以啊,”孝史放大音量。“就只有个人的动机这个理由了。可是到底是什么?” “可以、给我水吗?”平田说。孝史拿起枕边的长嘴水杯。里面装着凉开水,还有一点微温。应该是阿蕗贴心准备的吧。 待平田喝完水,表情变得舒坦一些后,孝史开口了。 “你阿姨让蒲生大将看见了未来。” “嗯。”平田说。 “大将因为这样,想法改变了许多,又因为恢复体力而开始活动,想要多少改变日本的未来。他和生病之前意见对立的贵之和解,也拜托他帮忙。” 平田沉默。 “为了这样的大将,你阿姨在短期间内不断来回穿梭时空——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大将住院与你阿姨邂逅,在你阿姨离开这个府邸前,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 珠子说,黑井的脸色愈来愈差。 “你阿姨是不是因此搞坏了身体,变得奄奄一息?然后她死掉了。搞不好就死在这个府邸里。” 珠子说,黑井有一天突然不见了。问阿蕗黑井怎么辞职的,她也支吾其词,一副难以启齿、不愿意回想出来的表情。就是从这些地方导出来的臆测。 “你对于阿姨这种……说起来,等于是被大将一个人利用之后丢弃的死法,感到愤怒。你们有时候会见面吧?所以你应该知道你阿姨的状况。” “嗯。”平田点头。“阿姨……过世、之前……有、来、看我……” “看吧?” 孝史叹息。确定自己的推理正确,令人爽快。但这些话本身,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所以,你憎恨大将。而大将即将自决——大将认识到就算看到未来,但光凭一己之力,还是无法改变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所以死了心,决定以遗书的形式留下谏言——你得知此事,想到要复仇。你至少要从他的死里夺去他的名誉……是不是这样?” 平田仰望天花板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高兴又像欣喜,却又有点伤脑筋——说穿了,就是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说不出话、做不出什么表情,平田一定也很难受吧。不过对于一脸认真地想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的孝史来说,也相当劳累。 虽然一直质问平田,但孝史忽然也觉得,就算自己的想象全部正确,他也无法责备平田的所做所为。这是一种怜悯,是一种认真分析也绝非什么高贵的感情,不过孝史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孝史在想,两名被黑暗扭曲的“光芒”所包围,只能过着隐遁般生活的时光旅行者。黑井与平田、阿姨与外甥。彼此是唯一了解彼此的人。正因为如此,平田对阿姨的死感到愤怒与悲伤—— “全让我说中了吧?” 孝史再一次问,平田摇了摇头。不是点头,而是往否定的方向转动。 “你是说不对?什么东西不对?哪里不对?” 这次很明显地,平田笑了。不是在嘲笑孝史,而是愉快地笑了。 “你、很聪明、呢。” “你是在耍我吗?” 平田笑着摇头。不是的—— “我、没有、杀、蒲生大将。” 平田尽可能清楚地传达,一字一句,像罗列单字般地说。 “我没有、杀。也、不恨、大将。” 孝史感到困惑。正因为他满怀自信、充满兴奋、也非常确信自己的推测,而且就要同情起平田了,所以反而有点气恼。 “哦,这样啊。”他忿忿地说。“对啦,犯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嘛。” 孝史瞪着平田。但是,愉快的神色并没有自平田的脸上消失。 “如果说我的想法错了,那你倒给我解释清楚啊。你干嘛特地跑来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不比现代方便,而且明知道接下来会危险万分,不是吗?你到底这里来干嘛?而且,你从旅馆逃生梯的地方穿越时空,到底是去了哪个时候的哪个地方?告诉我啊,喂!” 这是迁怒。孝史很明白,以平田的状况根本不能够流利地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想尝尝说个不停,发泄个痛快的感觉罢了。 平田想了一下之后,望着孝史。 “你,看过——街上的样子、了吗?” “街上?有啊,虽然只有一点。” “你看过、这个时代、了啊。” “只有一点点啦。”孝史耸了耸肩。“碰到军人的时候,恐怖得要命,把我吓死了,实在是个危险的时代哪。真想快点回去。不过在回去之前——” 当着平田的面,实在难以启齿。 “阿蕗——我担心阿蕗,我想设法救她。” 平田的眼睛又泛起微笑。 “不知道、说了、你、能不能……理解?”平田说。 “理解什么?” “回答、刚才的、问题。你的话、或许、会明白。” 孝史默不作声,注视平田。 “再过、几天,”平田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向你、保证。” “现在不行吗?” 明知道是强人所难,孝史还是忍不住嘟起嘴巴。平田点头。 “现在、不行……再晚一点。等你在这里、再待久一点、之后。” 孝史又露出赌气的表情,这个时候,走廊传来阿蕗呼唤的声音。他吃了一惊。 “是阿蕗。” 他起身走向拉门,回答“我在这里”,接着门被打开,阿蕗的脸露了出来。她担心地看着孝史。 “平田叔的情况怎么样?” “哦,不要紧。我只是和他聊了一下而已。有什么事吗?” “葛城医生说要出门了。” 说是在等孝史。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阿蕗稍微留意平田的状况后,便回到楼上了。孝史回到平田身边。 “我去安排医院。” 没错。平田是病人。找出真相固然不错,但是也得考虑现实的状况才行。不能勉强平田,因为他的存在,是孝史返回现代的关键。 “快点好起来啊。拜托!” 平田点头。孝史一转过身,随后听到他的声音。 “手枪——” 孝史回头。“咦?” “小心、手枪。”平田说。 “枪在、某人手上。小心。” 脸上已没有笑容。他是认真的。 第三节 明明叫来孝史,葛城医生却迟迟不肯出门。就在他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的时候,嘉隆和鞠惠已经抢先一步出去了。嘉隆穿着骆驼色、看起来很昂贵的大衣,鞠惠身上围着一条色彩亮眼的毛线披肩,并且搭着他的手臂。 在玄关处,贵之叮咛嘉隆:“请务必遵守时间。” 嘉隆嫌烦地点头。“知道了啦。” “不能叫计程车吗?”鞠惠发牢骚。“人家讨厌走远路。” 他们一边嘟哝着一边出门,约过十分钟,孝史和葛城医生也总算出门了。孝史的打扮和昨天相同,踩着昨晚沉积的新雪,和葛城医生一同离开了蒲生邸。走出前庭,来到马路之后,孝史回头看。玄关没有人目送他们,窗子也关得紧紧的。 昨天看到的车轮痕迹和脚印,已经被雪埋没消失了。现在雪也完全停了,吐出冻结的气息仰头望,一片阴沉沉的天空。抬起头来,低垂的云朵底部仿佛就要触碰到鼻头。就算只有一点也好,如果能露出一点蓝天就好了——孝史心想。 葛城医生朝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等于是逆着昨天来的路前进。孝史跟在后面。医生没有穿昨天的皮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橡皮长统靴,应该是从府邸里借来的吧。尽管如此,他走起路来还是很危险。 令人吃惊的是,离开府邸后不久,就在同一条路上与前往反方向的三宅坂的人错身而过。那是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戴着帽子的男性。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脚步很吃力。 葛城医生朝他打招呼。“早安。请问是从市电大道那里过来的吗?” 对方停下脚步,一边稍微喘气,一边回应。“欸,是啊。” “市电车恢复行驶了吗?” “有的。人很多唷。我是从池袋来的,大客满,根本坐不上去呢。” “有军人吗?” “起事部队好像已经移动了。是戒严令的关系吧。听说他们聚集在议事堂跟赤坂方面的饭店附近。” 孝史插口:“警视厅那里怎么样了?” “听说起事部队已经从那里撤离了。现在啊,樱田门那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我也是刚才在电车站听到的,听说今天早上,身上绑着白布条的军队排成一列,踩着步伐撤退离开,景象非常壮观呢。” “这样啊,多谢了。” 医生轻轻举手致谢,又迈开了脚步。孝史也点头致意,与陌生的情报提供者擦身而过。他怀里的包袱装的似乎是日用品。或许他是去探望和蒲生家一样,昨天一整天被封锁在内部的某处人家的朋友或亲戚。 确定刚才的路人已经远离到听不见对话声的距离后,孝史说了:“听到了吗?占据警视厅的部队已经撤退了。” 医生冷淡地背对着他说:“那又怎么样?” “应该去报案吧?蒲生家的事件。” “顺便把宪兵队也叫来是吗?嗯?”医生的口气听起来像在生气。“要去通报蒲生大将大人被某人给暗杀了吗?” 这人在发什么火啊?孝史纳闷。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吧。又不是小孩子了,说什么雪地很难走,任性地叫别人一起来的可是葛城医生你耶。不仅如此,出门又拖拖拉拉的,让孝史自始自终烦躁极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出门。他由衷希望留在府邸里。与平田的谈话,还有最后那句带着紧张语气的“小心”还言犹在耳。孝史认为,现在自己当前的任务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府邸里发生的事。 “你没有念过书。” 路上有些地方结冰、有些地方一踏就崩塌,葛城医生一边与雪道搏斗,一边说。 “您说什么?” “虽然没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真是伤脑筋。” “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孝史一火,停下脚步。正好就在这个时候,医生的脚陷入了雪堆里。他慌乱地挥舞双手想要取得平衡,却还是白费力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了。 “这路实在糟透了。” 从头到脚沾满了雪,连胡尖都变白了,医生抱怨道。“喂,不要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啊。” “都是因为医生净选难走的地方走啊。”孝史双手扠腰,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医生。“您的走法太笨了啦。” “谢谢你的评论。”医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瞪视孝史。“拉我的手。” 孝史粗鲁地拉他的手,医生这次差点往前扑倒。不过,他还是抓住孝史,勉强站了起来,“哼”地用鼻子吹掉沾在胡须上的雪。 “你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你带出来吗?” “不是因为医生很容易摔跤的关系吗?” “唉,没受过教育的人就是这样,真伤脑筋。连推敲都不会。” 要推敲,昨晚和今天都已经反复推敲到几乎可以成堆送去卖啦。葛城医生要是知道孝史所想的事、所想的内容,一定会引发比平田更严重的脑贫血吧。欸,是啊,医生,我来自你们时代以后的世界,大学考试落榜,是个加入重考行列的高中生,所以真的没有念书。 尽管如此,医生生气的模样和那浑身是雪的可怜姿态,两者的落差教人好笑,虽然不情愿,孝史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不是在笑医生您唷。” “胡说。” 葛城医生拍掉大衣上的雪,就像保险似地,紧紧抓住孝史的手臂,又开始往前走。 “我特地把你带出来,是想要在没有他人耳目的地方,和你好好谈谈。” “和我?” “对,没错,和你。遗憾的是,我找不到其他看起来可靠的人。” 前方又有人走过来了。这次是两名女子。她们身穿和服,脚底踩着罩着像是塑胶套子的木屐。她们经过孝史和医生身边,很快地就进入右手边一栋门面堂皇的木造建筑物里。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拿着报纸。 她们消失之后,医生继续说。 “今早,我跟贵之商量带你舅舅到医院的事,贵之要我也一起跟去,然后就这样回家。” “回家指的是,回您的自宅?” “对。贵之说:医生的家人一定也很担心,家父的丧礼,也得等到陆军的这场骚动结束之后才能够举行,没有必要再继续把医生留在这里。” 医生露出焦躁的表情。 “我回答贵之说:岂有此理。大将大人的死亡仍有诸多疑点,我不能就这么撇下回去。结果,贵之说了。” ——昨晚我想了很久,觉得家父的死,应该还是自决没错。 孝史突然停下踏出去的脚步。医生差点跟着跌倒。 “什么意思?说那是杀人的可是贵之少爷啊!” 医生嘟起嘴巴。“不,不对。正确来说,说那是杀人的人是你。贵之只是发现手枪不见,一时慌了手脚。” “这不是一样的吗?而且窗子锁着,说犯人还在屋子里的,明明就是贵之。” “欸,是这样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葛城医生拉着孝史的手臂,慢慢地走了起来。 “的确,发现大将大人的遗骸身边没有手枪的时候,贵之说他一时之间也以为是他杀。后来聚集在起居室的时候,他仍这么想。贵之向我坦白,他根本上怀疑是嘉隆干的。” 孝史从贵之当时慌乱的模样,以为他是在怀疑珠子,原来不是啊! “其实,贵之好像从以前就有预感,觉得大将大人将会自决。所以,他对于找不到手枪这件事感到极为困惑。” 知道枪声是从大将的房间传出的时候,贵之低喃了一声“果然”。 “然后,当他想到大将大人可能有他杀之嫌时,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嘉隆的脸。因为大将大人与嘉隆两人之间,有着长年的纠葛。虽然他不是恐怖分子,但老实说,除了嘉隆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可疑的人物了。但是如此一来,从贵之的立场来看,等于是叔叔杀害了父亲。这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怀疑。” “的确……” “我们聚集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贵之似乎也相当难受。但是,此时出现了珠子和你偷听到嘉隆和鞠惠秘密谈话的新情报。而且根据这个情报,嘉隆他们似乎很期待大将大人自决,并且正等待着它的发生。” 医生满脸不愉快的表情。 “所以,贵之开始重新思考。是嘉隆和鞠惠下手的可能性变小了——那,谁最可疑?” “不是我。”孝史说。他故意以轻浮的语气说,医生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也不是我。” “嗯,当时医生不在现场嘛。” “没错。贵之说他也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大将大人是自决的。然后,有人从现场把手枪拿走了。” 孝史边走边耸肩。“这件事他昨晚也说过了。我觉得那简直就是可笑到家的说法。” “为什么可笑?” “因为,把手枪拿走要干什么?要射杀谁吗?” 葛城医生严肃地点头。“没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走的。” 孝史笑了。“在那幢府邸里吗?那马上就会被逮捕的。待在那里的人数有限啊。” “要是那个人觉得就是要射杀某人,即使被捕也无所谓的话呢?” 孝史又停下脚步了。这次他望向医生的脸。 “您说什么?” “你仔细听好。大将大人自决了。这次手枪消失,是发生在这场冲击之后的事。自决时使用的手枪掉落在尸体旁边。可以杀人的武器就在眼前。某人发现这件事之后,内心暗下决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手枪从现场带走了——这样的话,不是有可能吗?” 孝史和医生彼此相视,眨了眨眼。 “您是说,要用那把枪射杀谁吗?” 医生没有回答,别开视线又开始往前走。 “贵之说知道大将大人拥有手枪的,在那个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就连知道这件事的贵之,也不晓得大将大人把手枪放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虽然不晓得是谁拿走了手枪,但对那个人而言,大将大人自决的现场掉了一把枪,等于是他可以得到武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那是大人用来自决的手枪,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医生加重了最一句的语气,也让孝史知道贵之假设“从现场拿走手枪的人”是谁了。 “贵之认为是珠子拿走手枪的对吗?” 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没错。今早他告诉我了。贵之昨晚好像也几乎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 用父亲拿来自决的手枪,射杀生前与父亲敌对,动辄让父亲苦恼的舅舅与他的情妇——这像珠子很有可能做的事,却也最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孝史心想。 “有机会能够从大人自决的现场拿走手枪的,只有四个人。”医生继续说。“贵之、珠子、鞠惠和嘉隆。大家聚集在起居室之前,这些人都有到现场的机会。” “我也有机会。” “有吧。那么,是你吗?” “不是。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枪。” “我也觉得不是你。” “太感激了。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去除掉动机、或企图杀掉谁的这个部分来说的话,我也应该很可疑。”孝史说着,笑了出来。“例如,我是从以前就企图袭击大将的恐怖分子,想要拿到手枪,准备之后用来暗杀首相。” 医生板着脸说:“冈田首相已经被杀了。” “那、杀下一个首相。” “你是说,志愿成为暗杀者的工人青年,偶然碰上蒲生大将自决的现场,然后偶然发现手枪,就顺道拿走了?” “以可能性来说,是有的。” “是啊,以可能性来说的话。但光说可能性,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医生瞪着积雪的道路,放低声音。 “其实,这也是我想和你当面确认的事之一。你到底是什么人?” 孝史语塞了。 “什么人?就像您刚才说的,是个工人啊。” “什么工人?做什么的?出生地在哪里?那个叫平田的,真的是你舅舅吗?你怎么说?我想知道这些事。” 孝史明白葛城医生是认真的。医生仍维持原步调向前,不看孝史而净盯着脚边走,但是他抓着孝史手臂的力道加重了,甚至让孝史感觉疼痛。只是甩手,葛城医生是不会放开他的。 “我——” 平田告诉他的假造经历浮现脑海。大正七年,出生在深川区的扇桥。是平田妹妹的儿子,职业是工人,因为被工头虐待而逃离了工地—— 但是他说不出来。对于眼睛闪烁、体重压在孝史身上的葛城医生的质问,这种谎言是无法瞒骗过去的。而且说谎这件事本身,也让孝史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我、我——” 我来自未来。或许您不会相信,但是我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五十年后的这个国家的国民。我是回溯时光来到这里的。那个叫平田的人,拥有时光旅行的能力—— 说出来吧。把这些说出来吧。不管医生相不相信,现在能够回应他的诘问、与他对等交锋的,就只有这个了。 孝史的嘴唇形成了发出未来的“未”字的嘴形。就在瞬间,葛城医生停下脚步,抬头看孝史说了。 “你是不是辉树?” 第四节 葛城医生的嘴形冻结在“树?”的疑问句尾。孝史的嘴巴也凝结在就要发出“未”音的瞬间。白色的呼气顷刻流过两人之间,消失了。 两人彼此正面凝视,就这样呆站了数秒钟。从恢复以往喧闹的市电大道上,隐约传来喧嚷声。脚底的雪地寒意,现在更渗透了孝史全身。 慢慢地、像要解开僵掉的东西似地,孝史的“未”嘴形,转换成“辉”的形状,问了。 “辉树是谁?” 同时,葛城医生不只是嘴巴,而是整张脸都动了。那张脸无力地松垮下来,嘴唇垂了下去。 “不是啊。”他发出感叹、安心、落空一般的声音。“不是吧。我搞错啦。这样啊,不是啊。” 他笑了出来:“是我想太多了啊。看你那张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等、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在那里自问自答啦。辉树是谁?您在说些什么啊?” 葛城医生放开孝史的手,朝气十足地迈向前去。突然间,他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那样走的话,又会跌——” 孝史还没说完,医生便一副“你看着吧”的样子跌倒了。即使如此,他还是笑咪咪地爬了起来。 孝史一面扶起他,一面发问。“辉树是谁?” 医生拍掉雪花,走了出去。“千惠知道是谁。去问她吧。” “那个婆婆问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她叫我不要管府邸里的闲事。” “那,就这样啰。” “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孝史出声吼道,医生笑着挥了挥手。 “哎呀,生气啦?” “当然了。这样谁受得了啊!” 孝史一转身,就要折回府邸,葛城医生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不抓还好,这一抓连医生也被自己抓人的力道弄得失去了平衡。结果这次摔跤把孝史也给拖下水了。 “——真是的。” 正面扑倒在雪堆里,孝史连呼吸都快停了。他用手肘撑地,一边爬起来一边说: “再这样下去,医生,过一百年也到不了有电话的地方的。” “嗳,抱歉。” 葛城医生依然神情愉快。他一脸雪白地爬起身来,帮忙孝史拍掉肩膀上的雪。然后他说了。 “辉树是大将大人的孩子。” 孝史睁大了眼睛。“孩子?儿子吗?” “没错。年龄比贵之和珠子更小。大概是你这个年纪。可是他不是嫡子。是大人年轻的时候,和夫人以外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嗳,直截了当地说,是艺妓的孩子。” 蒲生宪之为那孩子取名叫辉树。但是,并没有正式认他是自己的孩子。据说是那名女子刻意回避、退出的。 “大将大人考虑到那名女子今后的生活,决定要收孩子为养子。但是,女子不愿意放弃孩子。所以她从大人面前消失了。好像是到满州去了。” “你认为那个叫辉树的孩子是我……?” “我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这样。昨晚我也是苦思良久啊。” “为什么?那个叫辉树的人怨恨大将不认他为儿子,而有可能出现在大将的面前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吧?大将大人偶尔也挂念着辉树现在过得如何。尤其是生病倒下之后。” 这就是所谓父母心吗?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医生跟千惠姨吗?” “夫人也知晓的。我想现在贵之和珠子应该也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可是那时候竟然没有发生争执呢。” “当然吵翻天了。这还用说吗?只是事情没有闹开来。至少关于这件事,夫人就连对我也没有说出任何责备大人的话来。我从阁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此事的风风雨雨。不过也只是很概略的而已。” 如果是在孝史生活的“现代”,一定是大事一桩吧。 “就在辉树出生后不久,大将大人做为德国大使馆的驻派武官,前往当地赴任。当然夫人与孩子也一道同行。一家人亲密无间,也和日本的那名女子有了距离。算是分开的好机会吧。” “嗯……” “大将大人对于当时让夫人如此心痛感到非常后悔。不过那也是大人病倒后的事了。他常常提起与夫人之间的回忆。” “我看到照片了。”孝史说。“夫人长得很美呢。珠子小姐实在长得非常像她。” “你看吧?所以夫人过世之后,对大将大人而言,他对珠子更是加倍呵护。” 医生露出突然回到现实般的阴沉表情。 “珠子也很爱慕父亲。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和兄长就是她的一切吧。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刚才我告诉你的那种忧虑。贵之也担心得脸都白了。” 确实,珠子有机会拿走手枪。她听到枪声,但是不敢一个人去探视情况,所以先下来起居室——如果这些话是珠子说谎的呢?如果她是一听到枪声,就立刻赶到大将的书房,在那里看见了父亲的尸骸和掉在一旁的手枪的话呢? “请你留意珠子的情况。” 葛城医生仰望孝史。 “如果手枪在她手里,我不希望她做出危险的事来。刚才我会拖拖拉拉的,也是不想在嘉隆他们出门之前,放松对她的注意。我也叮咛贵之留心,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监视更来得确实。我就是想拜托你这件事。”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我会遵照医生指示。但是不是也告诉千惠姨跟阿蕗一声比较好?” 医生摇了摇头。“如果拜托女佣注意珠子,不晓得她们会表现出什么态度。搞不好现在……像千惠,或许她已经发现到珠子手中有枪了。” 劝谏孝史不要插手府邸的事的那种口气。的确,如果是千惠,或许会以这种方式来表现她的忠义。因为那个资深老女佣,也不可能会对鞠惠或嘉隆抱持着好感。 “我会小心看好珠子小姐的。” 孝史嘴里这么保证,但是另一方面,他颇为冷静的脑袋,却也朝另一个方向思考。他想,或许贵之也很危险。 他也有机会拿走手枪。和孝史两个人在大将的书房里发现尸骸的时候,手枪被压在遗体底下。孝史先出了房间,之后,贵之拿走手枪藏了起来。当然,他的目标是叔叔和鞠惠。会对葛城医生说出他对珠子的疑念,不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吗?事实上,煞有其事地提出理由,要第三者的葛城医生回家的也是贵之。 ——小心手枪。枪在某人手上。 平田的话在脑海复苏。 “明明是亲兄弟,明明是叔叔和侄子、侄女,这真是教人难受啊。”葛城医生呻吟。“怎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非得让人担心起这种事不可呢?” 确实,两人的争执已经超过兄弟吵架的程度。 “这也是想法不同的军人与实业家之间的纷争吧。”医生说。“军人瞧不起实业家。大将大人每次一提到嘉隆,就老批评他是‘小商人’。嘉隆也真是的,他总是唾骂军人全是些只会挥舞拳头、夜郎自大的浑帐东西。对于日本与国际联盟之间为了满州而发生的冲突,他曾一副唾弃的模样说都是因为外交无能、不了解经济力学的军人独断独行,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孝史所知道的战后日本,其实等于是靠那些实业家立国一样的国家。不晓得蒲生大将见到未来“小商人的国家·日本”,究竟作何感想? 然后,忽然他想起珠子的婚事。根据鞠惠的讥讽,对方好像是“计程车公司社长的儿子”。是小商人。 “医生,珠子小姐预定要结婚对吧?” 说完该说的话,边走边陷入思考的医生“啊?”的一声。“你说婚事吗?” “嗯,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不晓得,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最近的事吧。” 应该也是吧。孝史点头。若不是生病、看到未来之后,蒲生大将不可能会想要把珠子嫁给实业家当妻子的。 “您不觉得奇怪吗?珠子小姐的对象可是大将所说的‘小商人’呢!”孝史试探性询问。 医生也感到纳闷。“说的也是。但是,当军人的妻子很辛苦。大将也很明白这点。更何况接下来……” “就要发生战争了?” “很有可能。”医生点头。“而且,听说珠子的对象是贵之大学的学弟。我在想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吧。” “说的也是。”孝史暂且点头同意。“对了,医生,话说贵之也不是军人吧。” “这件事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嗯。可是,就算不是职业军人,也会被征兵吧?贵之没有去当兵吗?” 嘉隆跟鞠惠说贵之很胆小云云,让孝史很挂意。 “因为他进了大学啊。” “大学生就可以免除征兵义务吗?” “没那种事——”医生瞪了孝史一眼。“怎么,你也是来打探逃避兵役的方法的吗?那样的话,问我也没用的。你还是努力祈祷抽到白签吧!” “我又不是这个打算。” 葛城医生板着脸沉默不语,一快要滑倒就抓住孝史的手臂,大步地往前迈进。 <hr /> 注释: 第五节 市电大道呈现热闹的景象。 和昨天截然不同。道路两侧的店铺,以时间来看,感觉也像是才刚开始营业,各处的窗户和门口都有人探头出来窥看外面的情况。穿着厚重棉袄的中年男性、和服上穿着白色围裙的女性,应该是住在这一带,或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吧。每张脸都没有什么紧张感,反倒有种开朗的感觉。 行人也很多。男人穿着大衣和软呢帽。市电车发出噪音行驶着。雪的深度一直堆到接近铁轨的地方,仿佛没有轨道也能够行驶。果然,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大客满。电车来到平河町的电车站,停车,发出“叮铃、叮铃”的铃声。从车子里被吐出来衣着厚重的乘客,朝三宅坂或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 孝史望向大马路前方。昨天过来盘问的士兵,他们的步哨线已经不见了。卷着刺铁丝的路障、用来生火的汽油桶也消失了。孝史想起刚才错身而过的人说,军队已经移动到议事堂去了。 “议事堂是在哪个方向?” “更南边的地方。比蒲生家更往南的方向。” 葛城医生一面回答,一面东张西望。他突然举起手,指向道路的反方向。 “那家店开着呢。门开着一半。喏,那个红色招牌的面包店。” 老旧的招牌上,已经模糊不清的油漆写着“宫本面包”几个字。一如往例,从右到左的横书让孝史感觉很奇妙。 “面包店通常爱赶时髦,或许会有电话也说不定。” 葛城医生一说完,便踩着惊险的步伐走了出去。穿越马路时,有两度又差点摔倒,每次负责撑住他的孝史,手也有些痛了起来。 医生抵达半开的面包店门口时,孝史发现脚边掉着报纸。抬头一看,面包店隔壁是西餐厅。上面挂着“法兰西亭”的招牌,门口紧闭,玻璃的另一边垂着条纹型的窗帘。入口的阶梯处,有积雪被踏平的痕迹。孝史捡起报纸,才发现已经完全湿掉,而且冰冷。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葛城医生走进面包店。孝史也跨过门槛,走进约一坪左右的店内。 正面并排着两个玻璃柜。里面是空的。只有写着商品名的小牌子,重叠倒放在角落。门口是老旧的木板门,但是里头的装潢漂亮雅致得多,墙壁上贴着花朵模样的壁纸。玻璃柜后面,镇坐着一个难以形容,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蟾蜍般的暗绿色机械。孝史愣了一下,定睛一看,上头排列着数字按钮。好像是叫做金钱登录机的东西。 店里面垂着一片薄薄的帘子,另一头点着灯光。葛城医生第二次出声后,从灯光的那一侧便传来“是”与“素”之间的应答。不一会儿,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一个微胖的男人掀开帘子探出头来。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还有一件棉袄坎肩般的衣服。 “对不起啊,今天还没有开始卖面包。” 男人垂下圆脸上的一双眉毛,看起来一脸亲切。胖嘟嘟的右脸颊醒目处有一颗黑痣。 “抱歉的是我们。我们不是客人。如果府上有电话的话,想要拜借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葛城医生用有些拘谨的口气说完,便从外套内袋的纸夹里取出名片。 “我是个医生,敝姓葛城。是这样的,不远处的蒲生前陆军大将大人的家里出了病人,必须赶快打电话才行,但是大人公馆的电话却不通了。” 面包店老板用双手接过名片,仔细地端详。然后他望向孝史。 孝史急忙说:“我是府邸的下人。” “喔喔。”面包店老板点头。“那样的话,请用。有电话的。不过在楼上。” 他转过圆滚滚的身子,把脸伸进帘子另一头,“喂,胜子、胜子!”。“我叫老婆带你们去。” 被称为胜子的老婆,比老公更加声势壮大地咚咚咚地走下楼来。她也是个微胖的女人,听完原委,便立刻咚咚咚地为医生带路。 “楼梯很陡,不好意思啊。” “电话现在忙线,可能很难接通唷。”面包店老板仰望着楼梯说。 “是吗?昨天还不会啊。” “那是运气好。就算跟接线生说了号码,也得等上好久。” “我要打到几个地方,可以吗?当然,费用我会支付的。” “没关系,请用请用。电话线这种东西,怎么用了也不会少的。” 葛城医生走上楼去,孝史和面包店老板留在店里。随从真是个闲得无聊的差事。 “很冷吧,过来暖炉边取取暖吧。” 老板说,向孝史招手。接着,他注意到孝史手中的报纸。 “那个是报纸吧?” “啊,我在外面捡到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老板的眼神发亮且充满兴致。“那一定是号外吧。我们家只有今天早上的早报而已。” 孝史绕到玻璃柜的旁边,走进帘子的另一头。那里同样只有约一坪大的厨房。有巨大的瓦斯炉、炉灶以及流理台。擦拭干净的流理台上,立着一根用旧而变白的棒子。道具都清洗得很干净,并且收拾得一尘不染地。 进去后的右手边,是葛城医生走上去的楼梯。流理台旁边放着一台用玻璃筒包覆着圆形火口的石油暖炉,正烧得火红。一靠过去,感觉脸颊仿佛被热气给烤松了一般。 “取取暖吧。”老板说,拿出长脚椅要孝史坐下。 “谢谢。” 孝史道谢,坐上椅子,摊开报纸。 “啊,真的,是号外呢。” 全是汉字的文章,让孝史吃了一惊。旧体字的“号外”两个字看起来森严无比。 “我看看。” 老板也来到暖炉边,凑近报纸。是二月二十六日的东京日日新闻的号外。 上面写着“以拥护国体为目的青年将校等袭击重臣”。 “冈田首相、斋藤内府、渡边教育总监遭到射杀……”老板读出声来,用手指搔了搔黑痣。 “不得了呢,真的。” “可是,昨天和今天这一带的状况完全不同。现在的气氛感觉很像骚动很快就会平息下来哩。” 历史上的二二六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大约进行了多少天、有着什么样的经过,孝史几乎完全不知道。虽然不觉得是一两天就会平息下来的事,但是看着人潮汹涌、市电车热闹开动的景象,令他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昨天在哪里?” “蒲生大将的府邸里。” “大将大人的住处是在和这里隔了两条街的南边吧?那一带很平静,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啊。不过,上面吩咐我们不可到外头走动。” “道路解除封锁是在今天早上的六点或六点半左右吧。在那之前啊,”老板转动着眼珠子。“原本在警视厅跟三宅坂那里的部队全都撤离了,景象非常壮观唷!一大群士兵踩着雪地,举着‘尊皇义军’的旗子,全都扛着带刺刀的枪,里面应该上了实弹吧,吓死人了。” “听说现在是在议事堂那里。” “好像都众集到那里了。应该是在跟上头的大人物交涉吧。再怎么说,他们都很不得了呢。” 这次的“不得了”不是“事态严重”的不得了,好像是“了不起”的意思。孝史想,这个老板好像是站在青年将校这一边的。 “今早的早报,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对喔,大将大人的府邸附近,报社也没有去送报吧。我们家的也来得很慢。对了,我听说朝日新闻社被袭击,铅字箱被整个翻倒了呢。” 老板从厨房角落的架子上拿来报纸。接着孝史也注意到同一个架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箱型收音机。 早报第一版的标题是横书,一样写着“青年将校等袭击重臣”。然后孝史的眼睛被下段的报导吸引了。 今早二时三十分过后帝都发布戒严令 今早嘉隆在听收音机的时候,也报导了和这个标题同样的事。 ——戒严令啊。 这个词汇孝史只在电影里头看过。记得发布戒严令,意指该都市将暂时成为军政地带——变成由军人来维持治安的都市。可是,尽管如此,现在市街的气氛感觉上意外地明朗,甚至可以说是乐观。 “虽然说发布了戒严令,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人潮很多,很热闹。市电车也大客满。”老板边笑边搔了搔黑痣。“那些全都是看热闹的。” 允许一般市民看热闹的戒严令吗? “你有听广播吗?” “嗯。可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报什么大事。几乎都跟报纸一样,只是在重复一样的话而已。” “那昨天呢?” “昨天的话,白天还在广播一般的节目唷。我昨天还在听浪曲呢。所以,看到那些士兵在动作——”老板大约指向三宅坂的方向,“一开始还以为是大规模的演习呢。” “可是,有大臣被杀了吧?” “那些事,当时也不是马上就知道啊。” 原来如此——孝史想。袭击重臣是昨天凌晨的事件。但收音机却到中午为止,都还在播放浪曲—— 孝史终于发现到,原来这个时代还没有报导的自由。政府——不,这个情况恐怕是军部,能够过滤公开给一般大众的资讯。 “广播的内容是从昨天黄昏开始变得不一样的。”老板说。 “七点左右吗?啊啊,那个我也有听到。可是太难了,听不太懂。” 老板朝孝史手中的早报扬一扬圆圆的下巴。 “那上面也有报导昨天傍晚发布的消息唷。” 然后老板将水壶装满水,放到火炉上。他开始从流理台底下的柜子取出茶壶和圆形的茶杯等物。孝史再次望向早报。他读着报导,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努力去整理和理解。 如同面包店老板所说,第一版的下方,有个部分写着“本日午后三点第一师管受令进入战时警备战时警备之目的为借由兵力——”,是昨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节。换句话说,昨天下午三点,发布了一个叫战时警备令的命令,而第一师管这个单位,被命令担任帝都的警备——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时候的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官是香椎浩平中将。然后昨晚凌晨两点半,更进一步发布了“戒严令”。因此,香椎中将这次成了戒严司令官。 报导上面刊登着身穿军服的香椎中将戴着眼镜、一脸耿直的照片。军人的脸看起来都一样,是因为制服的关系吗?算了,这不是重点。这个人是头头,负责镇压暗杀重臣、目前占据东京市中心的起事部队的青年将校。孝史“嗯、嗯”地点头。 然而,面包店老板却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听说那些士兵也归入了那个什么司令部的底下。所以交通封锁才会解除的。” 孝史吃了一惊。 “那些士兵?你说引起骚动的部队士兵吗?” “对。” “他们也归入戒严司令部底下了?” “应该是吧。”老板面对孝史惊讶的脸点点头。“昨晚啊,来了两三个士兵,把我们店里所有的面包都买走了。是那个时候他们说的。他们说‘我们也加入了警备部队’。也就是说,他们也应该就这样编入今早成立的戒严司令部底下了吧?” “就形式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是……” “昨晚的士兵说只要加入警备部队,就可以从连队那里支给到粮食什么的,不过又好像迟迟不下来。不过在这附近也有帮士兵做饭、或者是让他们住宿的人家。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孝史陷入哑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香椎中将率领的戒严司令部,和青年将校们率领的起事部队,应该是彼此对立,目的也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而那样的他们竟然混在一起? “那样的话,两边联手到底在‘警备’什么?” 老板回答得很模糊。“赤色分子吧。红军。” “赤色分子在哪里?” “那附近吧。” “那附近。” “嗯。嗳,不管怎样,陆军的大人物们应该也接受了起事将校们的说法,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吧?这样一来,或许会有些转机吧。” 水煮开了。老板泡起茶来。 “电话果然还是接不上吗?”他瞄了一眼楼上,然后把茶杯放到托盘上,站了起来。他一面走上楼梯,一面对孝史说:“你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调频已经转好了。” “谢谢。” 孝史走近架子上的收音机。说是收音机,却比他在高崎家中房间的迷你音响组合的音箱还要大。上面有三个旋钮,左边的是开关。 一转开,立刻传来播报员的声音。那个语调让人一听就知道“哦,是NhK”。声音平稳清晰、而且制式化。似乎只有这个部分,即使时代变迁也不会随之改变。 广播不带一丝情感地播报着,昨晚东京市发布了戒严令。戒严区域为东京市内的临战区域:永田町台一带、赤坂、虎之门、樱田门周边等。听到戒严司令部设置在九段军人会馆时,孝史心里想,九段军人会馆——指的是九段会馆吗?那不是去年堂姐举行婚礼的地方吗?受邀参加婚礼的爸爸太平,回到家后,不是说什么九段会馆还保存着机关枪的枪座之类的吗? ——老爸。 突然,家里的事还有家人的事浮上心头。大家怎么了呢?从平河町第一饭店发生火灾后,今天是第三大了。妈妈或许上东京来了。她一定看着火灾现场的搜救行动,承受着孝史生死不明的不安吧。爱哭鬼的妹妹是不是哭哭啼啼的,被爸爸臭骂呢? 都是广播害的。虽然音质和用词还有播放的内容都不一样,但NhK的收音机广播所营造的气氛,过去与现在几乎没变。害他想起了家。 清洗卡车,维修引擎的时候,父亲太平总是会打开收音机。一定是听NhK。孝史有时候也会被叫去帮忙,如果他想听更热闹的民营广播台节目而擅自转换频道的话,绝对会被骂个臭头。所以对孝史来说,NhK的广播声,等于是家庭的声音。 播报员在戒严令的新闻后,开始播报一般交通解除的消息。市电车还有公共汽车已经恢复通车,但是由于积雪,造成班次紊乱——此时,面包店老板从楼上下来了。 “电话果然忙线中呢。”他对孝史说。“听说你们打算跟军方借卡车?” “嗯。想说如果亮出蒲生大将的名号,或许会有办法。不过,既然交通已经可以通行,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吧。” “不过道路都积雪了,可能还有需要吧。” “是啊。请问,我可以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吗?” “哦,请便。好像还有得耗呢。” 孝史穿过半开的门,走到外头。行人似乎变得更多,因此人行道也变得好走多了。稍微想了一下后,孝史往三宅坂的方向走去。 孝史知道的那条连接三宅坂三叉路口和赤坂见附之间的道路,与现在走的这条路,只有时代的差距,其实是同一条道路。虽然这条路行道树优美,有许多车子通过,但徒步行走的人很少,让人感觉东京不只是大都会,而是“首都”;也让人有种无言的压迫感。同一条道路在六十年前原来是这样子的啊。沿路有许多出色的红砖大楼,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电线杆。因为它不是混凝土,而是木头做的。上面没有变压器,看起来十分通风,感觉有点像晒衣杆。 头上像电线还是线路般的东西,如棋盘般交叉密布,有点碍眼。大楼之间有零星的小店。金属制的香烟店招牌、理发店前白、蓝、红相间的涡状旋转招牌,令人十分怀念。嘿,原来这个从以前就是这样啊。旁边还竖立着一面招牌,写着“描绘出柔顺长发的妙技”,让孝史笑了出来。 朝大楼之间的细小巷道望去,看到某餐厅的窗户贴着像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女般的海报,还有贴着“募集女店员”的事务所。写着“代书田中”的大招牌上顶着雪堆,底下一个老人正气喘呼呼地铲雪。这是干什么的店? 走着走着,孝史开始觉得,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生活的“现代”截然不同。即使衣服不同、鞋子不同、大楼的高度不同、文章的横书方向不同、汉字很难,但是人并非完全不同。 人的部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没办法只按下开关就做好的事,全都要依靠人力去完成。大概就只有这点不同吧?想想千惠和阿蕗在蒲生邸内工作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没有吸尘器、没有洗衣机,就算要去买东西,也没有家用汽车,所以才需要女佣。 这应该是个工作机会很多的时代吧——孝史想。当然,因为没办法挑剔工作,可能会很辛苦,即使如此,比起孝史身处的“现代”,工作的意义应该是更加更加单纯而明了吧。在这个买包香烟,也必须透过人手来买卖的时代,贩卖一包香烟,收取零钱这些小事,也存在着它相对的意义。 孝史觉得有点羡慕。我,又是如何呢?回到现代,补习一年,然后再参加考试,上大学,随便玩个四年,之后就职。做什么工作呢?选什么职业呢?只需要按个钮就足够的时代里,不靠“人”就办不到的事极为有限。要找到需要孝史这个“人”才能做的工作、甚至进一步找到只属于孝史的人生,都困难重重。 孝史心想,如果自己不晓得之后的战争、思想统治、空袭、粮食不足、占领等这些历史,或许会更吸引他想生活在这个时代。其实挺好的。只要不去想接下来的事,真的还挺好的。这是个重视人力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充满温情。像那个面包店老板不也相当亲切吗?活在这个时代的感觉绝对不差,不是吗? 然后,孝史突然想起平田为何要来这个时代的疑问。平田说,如果他康复的话,一定会回答孝史。他也曾说过:“你的话或许会了解”——在他问过孝史“你看过这个时代了吗”之后。 难道说,平田也只是想追求祥和的生活而造访这个时代的吗——? 姑且不谈平田,他的阿姨又如何呢?据说她来到蒲生邸之前,在医院担任看护。珠子说她的年纪大约五十五、六岁,如果是平田的阿姨,这个推测应该妥当。如此一来,黑井正好就是出生在现在,也就昭和十一、二年左右。那样的她特意舍弃平成之世,回到刚出生的时代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容易生活,容易找到工作?是这样吗? 珠子曾经目睹平田的阿姨——黑井自虚无黑暗中突然现身,感到诡异极了。但是,她却没有提到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厅,初次见到平田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吸走光线般的阴暗。那是拥有时光旅行能力的人独特的“光芒”,所以黑井也应该和平田一样才对。 孝史发觉到,是珠子没有发现。不只是珠子,蒲生家的人们可能都没有具体地意识到黑井拥有的那种莫名阴森的气氛。原因之一是她所处的四周环境是昏暗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代光源远比平成时代要少得多了。 据说用地球资源卫星观测地球,可以发现日本的东京地区,是彻夜发出光辉的。可是,那是“现代”的情况,这个时代还没有多到泛滥的人工亮光。事实上,蒲生邸内部也是如此。从黄昏到黎明,很少有被灯泡或电灯的光所照亮的空间。因此对黑井来说,她只要小心避开白天的阳光就行了,而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珠子才会说“黑井就算在白天,也几乎不会外出”。 漫不经心地边走边想,雪块从天而降,打到了脸颊。是从电线杆还是电线上掉下来的吧。孝史愣愣地眨着眼,走在稍前的年轻女子,手掩上嘴边笑了出来。 来到三宅坂,面向护城河的三叉路人行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路边摆了一个卖报纸的台子,那里也有人围拢着。有人向左边弯,往半藏门方向走去,也有人往右转,朝樱田门的警视厅去。也有人站在护城河边热烈地谈论着。政府高层刚被暗杀,一国首都的市民这样的表现是正常的吗?对于只看过政治家被逮捕,不晓得暗杀这档事的孝史而言,眼前的气氛实在是过于欠缺悲壮感;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也觉得,或许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反应吧。 道路的积雪上,还残留着士兵的脚印和卡车的轮胎痕迹。面包店老板说的果然没错。孝史有点想看看早上他们移动的情景,一定很壮观吧。 孝史站在警视厅侧的人行道,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被雪覆盖的皇居森林寂静而美丽。人们吐出来的气息化成白雾,眼前的情景有如水墨画一般。 就在一旁,两个年纪与葛城医生相仿的男性正热烈地交谈着。其中一方不停地说,另一方则点头应和。说话的一方,头上戴着灰色的软呢帽,同伴则戴着褐色的帽子,竖起褐色的大衣衣领,围巾一直围到下巴处。 灰色软呢帽的人口中,频频出现“大御心”这个词。孝史一知半解地听了他们的对话一会儿,找了个时机委婉地插嘴。 “请问……”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地迅速转向孝史。他们的表情充满干劲。 “什么事?”灰色软呢帽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请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呢?” 不晓得是否打算答覆,灰色软呢帽挪动脚步,半个身子转向孝史。他也穿着和孝史很像的绑带长筒靴。 “现在的情势如何?我听说昨天据守在这里的士兵,聚集到议事堂的庭院去了。” “哦,没错。”灰色软呢帽强而有力地点头。“昨晚开始就一直下大雪。考虑到士兵的疲劳,应该是暂时休息,重整态势,然后继续与上层交涉吧。” “那么,进行得顺利吗?” 灰色软呢帽对孝史暧昧的问法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露出充满朝气的笑容。 “当然了。青年将校们的起事,撼动了闭塞的陆军上层。临时内阁很快就会成立,他们期望的政权即将诞生。” 褐色大衣插嘴:“首相应该会是真崎大将吧。” 灰色软呢帽一脸愉快,“应该是吧。不过,好像也有人提案请柳川次官从台湾回来。” “那样会花上不少时间哪。” 灰色软呢帽闪烁着眼睛。“而且听说秩父宫也会上来东京呢。只知追求私利私欲的重臣们都被斩除了,只要能够将腐败的陆军上层一扫而空,我们的国家也会改变了。” 从刚才和面包店老板谈话中,孝史就感觉到,市民当中也有支援青年将校的声音,不过孝史觉得这两个人兴奋交谈的态度有些过于乐观。或许这是因为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看过深夜电视节目,知道二二六事件的收场——虽然只看到收场而已。 “陆军的大人物们会这么容易就屈服,接受他们的要求吗?” 结果灰色软呢帽激动起来:“当然会了。怎么可能不听从呢?青年将校们的行动与真意,正反映了大御心啊!一定会演变成大诏涣发的。” 孝史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着头,一边在内心思考着。所谓“大御心”,指的应该是现在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人——不,是有如“神明”存在的天皇的想法吧。所谓“大诏涣发”,意思应该是天皇发布的命令吧。换句话说,天皇一定会认可并接受青年将校们的这场行动,并发布命令,组成他们所期望的政治体制。这个灰色软呢帽的男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历史上的事实又如何?孝史意识并回想起在旅馆看到的深夜节目的旁白内容。当时他就快要进入梦乡,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隐约好像听到昭和天皇非但没有认可青年将校们的行动,反而认为“应断然讨伐”。最后,起事部队的青年将校们在二十九日遭到逮捕,送上军法会议审判了。 就在孝史寻思当中,灰色软呢帽和朋友又开始热中于两个人的对话了。孝史离开他们,越过马路到护城河那里。在那里,他发现一对和灰色软呢帽等人相对照,面露不安的男女。 “变成一场大骚动了呢。”孝史向他们搭讪道。男女面面相觑,男人仰望皇居,女人觉得冷似地缩起脖子:“听说陆战队登陆芝浦了。”女人说。“因为被杀害的大臣,有许多是海军出身的。” “海军那些人一定正大发雷霆吧。”男人说。“联合舰队一定也正往这边过来吧。弄个不好,会演变成内战呢。” 反应还差得真多。这两个人不像软呢帽男人们那么饶舌,很快地就穿过马路了。孝史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水呈现冻结般的颜色。 软呢帽男人们说的是错的,说会发生内战的男人的预测也不对。孝史是知道的,只是,不管对哪一方说“你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不只是他们。就算去找聚集在议事堂的青年将校们,告诉他们“昭和天皇的意见和你们不同,等在你们的未来的,只有军法审判,还是赶快解放士兵,投降吧”,他们也一样不会相信吧。 历史的潮流无法改变——能够做到的,只有细部的修正。 没错,孝史能够做的,顶多是蛮不在乎地去到议事堂,在杀气腾腾的起事部队面前演说,最后遭到射杀,在昭和史的二二六事件里,添上一行“此外,事件当中,平民中仅出现了一名死者”的文字而已。时光旅行这种东西,还真是顶有意思的。 市电车来了。快活而忙碌地响着铃声。来到三叉路之后,电车停在三宅坂的电车站,等待乘客上下车。此时车掌从窗户探出身子,挪动电车头上像是导电弓架的东西,把它换架到往樱田门方向延伸的电线上。真是悠闲的轨道修正。 孝史望着这一幕,想起深夜节目的旁白最后一节。以二二六事件为契机,拥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力愈见增长,不久后,日本便进入了军部独断独行,最后甚至引发的战争的时代。 孝史想,没错,自己现在正站在时代的转捩点。就像市电车更换导电弓架一样,昭和的历史也已决定了它前进的方向,现在正在扳动转辙器。无论气氛多么开朗、民众多么支持青年将校、或者将希望寄托在这场政变上,历史也照样什么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寒意渗入全身。 <hr /> 注释: 第六节 回到面包店,葛城医生下楼来了。他说总算把事情办好了,两人离开店里。老板亲切地笑着送他们出门。 “医院那边怎么样了?” “我在驹迂医院有朋友,原本打算请他帮忙,可是那边似乎没办法挪出病房来。不过不要紧,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在芝浦。” “芝浦?” 那不是刚才在护城河听到的话题,说陆战队已经登陆的地方吗?孝史说出这件事,葛城医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是为了海军省的警备而派遣过来军队吧。现在横须贺镇守府的长官是谁来着?米内大将吗?” “我也听说联合舰队朝这里过来了……” “就算舰队过来,也不会那么轻率就开炮的。而且,就算真的变成那样,炮弹飞过来,最危险的反倒是这一带吧?” 医生说着不晓得是大胆还是悠哉的话。 “芝浦要怎么去呢?” “我叫了计程车。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就会到府邸那里去了吧。要一个身子无法动弹的病人坐上拥挤的市电,实在不可能。” “这条路车子开得动吗?” “司机会想办法吧。”医生说着又大大地摔了一跤。“我得跟着一起去才行。你留在府里。不要忘了刚才的话。” “我知道。” “嗳,等一下葬仪社的人也会来,马上就没时间去烦恼这些事了。” 孝史吃了一惊。“葬仪社的人会来吗?” “刚才我打电话了,应该会来吧。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是……” 孝史没有自信判断这种状况下,让外人进入是否妥当。 “总不能把大将大人的遗体就这么搁着吧。贵之说,在查明手枪的去向之前,不会请吊唁客来,不过就算只有形式,也得做好家属守灵的样子才行。”葛城医生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听说永田町台和赤坂一带的葬仪社忙翻天了。” 原本想问“为什么”,但孝史也想到答案了。还用说吗?一堆重臣才刚遭到暗杀啊。 望着医生一脸忧郁的脸,孝史忍不住想问了。“医生?” 医生正与雪道奋战中。“什么?” “您与蒲生大将深交多年对吧?那样的话,您也和生病前的大将一样,是支持青年将校的皇道派吗?” 医生为了防止跌倒,正专心看着脚边,没有立刻回答。他嘿咻嘿咻地想办法避开积雪,来到稍微平坦的地方后,说了:“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啊。” 孝史笑了。“我不是间谍,也不是政治活动家,不要紧的。” “什么话,我不是害怕秋后算帐才说难以回答的。”医生用认真的口吻继续说。“只是,不管是皇道派还是反皇道派,同样是军人这一点是不变的。我觉得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不管站在哪一边,结果都差不了多少。这次的骚动说穿了也不过是争夺主导权的内讧罢了。之前我也说过吧?” “嗯,是啊。” “军人的任务是为了保卫国家而战。而现在,我国为了不屈于来自各国的压力必须战斗。所以军人想要作战是理所当然的,国民也希望他们努力作战。因为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今后将无法获得石油、铁矿,经济会愈来愈萧条。” “哦……” “欧州和美国过去明明进行过那么多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却多管闲事地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模样,插口亚细亚的问题。满蒙问题也是。那份叫李顿报告书的玩意儿,几乎没有采信我方的说词不是吗?根本用不着视察,结论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我觉得现在的日本和德意志根本就是一手承担了全世界的霉运一样。” 虽然不太明白什么跟什么,孝史还是应和着倾听。 “所以,战争也是迫不得已的。总不能不作战,默默坐视亡国的危机吧。” 葛城医生说道,却又板起了面孔。 “不过,战争的目的,应该不是战争本身,而是一种外交手段吧。有了确定的目的和估算,战争也才有意义。但是最近的军人好像搞不太清楚这些道理。所以嘉隆说,不能尽是胡乱挥拳头的意见,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医生苦笑。“姑且不论那个人的人品。” “真的是呢。” “就像你说的,正因为我和大将大人深交多年,所以更不能随意乱说。我可是谨守主治医生的分际,非常谨言慎行的。” “在大将生病倒下后,到底改变了什么想法呢?” “唔……大将大人的想法怎么样地改变,具体来说我并不清楚。”他想了一下,“不过,只要读了遗书,应该可以了解许多事吧。” 可是那份遗书,直到战后都不会公开耶—— “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是闹内讧的时候。”葛城医生说。“江户幕府瓦解时,全靠胜海舟和平开启了江户城,也因此才没有发生多余的内战,团结了整个国家,让我国免于沦为殖民地的命运。应该要学习前人才是。还有,文官也得更振作一些。” “你说的文官,是指政治家跟官僚吗?” “嗯。如果净是些被气势凌人的军人给骑在头上的家伙,实在不牢靠。得更站稳基盘好好地做事才行。不过那样一来,搞不好又会变得跟高桥大藏大臣一样吧。” 葛城医生露出未曾有过的严肃表情。 “这场起事之后,又会增加更多看军人脸色的文官了吧。大家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啊。” 孝史默默地走着,那些旁白又在脑海里不断地重复。拥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力愈见增长——没错,就像医生说的一样。 他忍不住嘀咕:“要是大家的想法都跟您一样就好了。” “啊嗯?”医生笑了。“你说话真有意思。真是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是脑筋好还是不好了。说真的,到底是好还不好?” 回到屋子,葛城医生立刻和贵之商量起事情。珠子说她不太舒服,好像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虽然被吩咐留意珠子的情形,意思也不是要他守在珠子的房门前站岗吧。鞠惠他们也还没有回来,这样看来,似乎还不用警戒也无妨。比起这些,孝史有必须先完成的事。那就是铲雪。孝史拿出铲子,开始动手。必须把雪清除,好让车子能够顺利地进到玄关才行。 孝史生长在北关东,冬季的干燥寒风虽然冰冷地快要冻结,却不会下起骤雪。铲雪这个工作,在抓到诀窍之前非常辛苦。不过很久没有像这样把脑袋放空,活动身体了。这让孝史舒服极了。特别是过去一天半来,脑袋又是空转又是逆转,更觉得许久未曾如此轻松。身体各处的烧伤和跌打损伤虽然还会痛,但比起呆坐着思考要好得多。孝史勤快地工作。 开始铲雪后,约过了三十分钟,葬仪社的人来了。有两组人马把道具堆在两轮车上载来。若不是他们恭敬的态度和身上的黑纱,孝史根本看不出他们是葬仪社的人。葬仪社的人说,短距离的话,两轮车比汽车更适合走雪路,所以去跟马车行借来了两轮车。 把雪大致铲完之后,全身也冒了汗。孝史回到屋子里,千惠跟阿蕗正跑上跑下的,看起来很忙碌。 “辛苦了。”阿蕗慰劳他。她的双手捧着像小行囊的东西。 “外头很冷吧?” “一点都不冷,反倒觉得热呢。医生跟贵之少爷呢?” “两人都在二楼。” “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现在没有。你可以休息一下。对了,孝史,你肚子好了吗?” 孝史昨天受寒,拉了肚子,服了征露丸。 “好像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你出去之后,我就跟千惠姨说,应该借你缠腰布的。” 阿蕗笑着说,但脸色又马上暗了下来,“刚才,平田叔又流了一点鼻血。” “真的?很严重吗?” “不,只有一点点而已。现在好像又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情况?” “嗯……” 平田的脑袋里,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就像熟过头的西瓜流出汁液一样,不断地渗出血来吗? “对了,阿蕗,”孝史叫住正要上楼的阿蕗。“刚才出门前,我从珠子小姐那里听说了黑井的事。” 阿蕗眨着眼睛,“又是那件事”的神色,稍稍掠过了那双美丽的瞳孔。 “珠子说,她是个有点阴森的人。所以,你才会不喜欢谈黑井的事吧。听说黑井的脸色很差,就像鬼魂一样对吧?” 孝史在想,为了蒲生大将而不断穿梭时空的黑井,没有变成像平田那样吗?她不会流鼻血、昏倒,或者身体麻痹吗? “她是个好人。”阿蕗说。“我并不是讨厌黑井还是怎么样。那个香烟盒,果然还是黑井的东西吧?” “嗯。珠子也这么说。” “不是珠子,要叫小姐。” “是、是。” 阿蕗走上楼梯,而孝史走下半地下的房间。就像阿蕗说的,平田正在睡觉。鼻子底下留着淡淡的血痕。望着那痕迹,孝史觉得自己心里,一股名叫不安的鼻血也正逐渐地渗流出来。 孝史就这样在平田枕边坐了一会儿,多想无益的事也想得累了,差点打起瞌睡来。他心想这样不行,站起身来。去找点事做吧。活动身体是最好的。 汗水蒸发之后,喉咙开始渴了。孝史决定上楼,顺便绕到厨房去喝水。厨房整理得一丝不苟,早餐使用的餐具也已经收拾好,因此孝史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用。他四处张望,看到流理台边有一个小小的——大约是小桶生啤酒大小的——瓶子,旁边倒放着一根长柄勺,孝史用它取了水来喝。 为什么会有这种长柄勺?是用来汲取这里面的东西的吗?孝史打开盖子一看,瓶子里装了约一半的水。怎么看都还是水。明明有自来水,为什么还要特地储水?是有其他用途吗? 走到起居室一看,葛城医生面对桌子坐着,千惠拘谨地站在一旁。千惠一看到孝史,脸上浮现些许——接近若有似无的——生气神色。 医生对孝史说了:“千惠会陪着到医院去。” “咦?为了舅舅吗?” “没错。你的话,没办法照顾病人吧。还是需要女人家帮忙才行。贵之也允许了。要好好谢谢人家啊。” “谢谢你。” 看到孝史对千惠低头道谢,医生笑了。 “道谢的话,去跟贵之说。” 千惠一副无视于孝史道谢的样子,语气充满不情愿地说了:“换穿的衣物还有手巾,就先借用这里有的。平田可以一个人如厕吗?” “如厕?” “可以一个人上厕所吗?” “哦,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就不用白布了。迎接的车子就快来了吧?医生,那我先去准备了。” “嗯,拜托了。” 老妇人僵硬地离开起居室。细小弯曲的身子仿佛涨满怒意,脚步急促。 “医生,”孝史说。“你们巧妙地把千惠姨跟珠子分开了呢。对吧?” “嗳,是啊。”医生抚摸胡子。“千惠是个令人钦佩的女佣,不过就算是忠心护主,也得看情况。抢先一步下手比较好。” “不过,我觉得医生有点多虑了。” “是吗?” “嗯。就算千惠姨知道珠子小姐把手枪藏起来,准备要做危险的事,我想比起包庇她或帮忙她,应该更会拼命地阻止才对。千惠姨不可能让她疼爱的小姐去杀人的。” “或许她会让珠子去做她想做的事,然后自己把罪名承担下来。”医生以平缓的语气说。“千惠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佣。再怎么说,她都是过世的夫人嫁到蒲生家时一起过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工作的人。贵之和珠子对千惠而言,是比她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那阿蕗呢?” 医生扬起眉毛。“那女孩怎么样我不晓得。她来到这里——嗯,大概四、五年了吧?不能拿来和千惠相比。” 可是,阿蕗看起来对贵之抱有好感——如果想要做什么危险的事的人是贵之的话,阿蕗或许会帮忙或包庇他。 “不管怎么样,贵之的意思似乎是要把主要关系者之外的所有人都赶出这个府邸。” “什么意思?” “贵之叮嘱我说,叫我先回家,等到正式的丧礼准备完成后,一定会通知我。不过,我是打算到医院去之后回家一趟,看看家人的情况,然后一定要再回来这里的。” “我也会被赶出去吗?” “应该吧。我原本想说照顾病人的事,要麻烦千惠,然后要你代替千惠留在这里工作,贵之却说不用在意,叫我把你也带去医院。他说你一定很担心平田的情况。贵之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再反对。” “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 “嗯,拜托你了。”葛城医生一脸认真。“贵之的样子也让我很挂意。他好像在钻什么牛角尖,或是策划些什么……” 医生可能误会了,孝史想要坚守在屋子里,并不是为了珠子或贵之。因为平田说过枪在某人手中,小心。所以他想要确保阿蕗不会陷入危险之中。而且他也强烈希望,无论会发生什么事都想看到最后。 “车子真慢。”葛城医生说。他取出怀表,确认时间之后,皱起眉头。“不是都快十一点了吗?到底在做什么啊?” 葬仪社的人上午就回去了。贵之叮嘱他们在武装叛变结束之前,不可以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并且包了些钱给他们。葬仪社应该是拍胸脯保证,只见他们不断地向贵之哈腰行礼。 上楼偷偷看了一下,蒲生大将的寝室已经完全布置成家属守灵的会场了。里头围起了淡蓝色和白色的帷幕,房间感觉为之一变。横躺的大将双手交叉,上头摆着除魔用的小刀,脸色平静而安祥。他的表情比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静谧。孝史试着想象,当这个人看到未来日本的时候,受到多大的冲击、想了些什么、又焦躁些什么呢?就算到处写信、会见别人,也无法改变现状;明知道等在未来的战争是如何地悲惨,却无法传达给任何人。孝史想象,被这样的焦急所笼罩的时候,这个人是否会像自己一样,认为时光旅行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日本之后也没变成多糟的国家吧?” 孝史在大将枕边悄声低语。 “这让你稍微放心一点了吧?” 当然,大将不可能回答,房间里寂静无声。孝史第一次对蒲生大将感觉到一丝亲近,满足地走出了房间。 用完午餐,珠子起床出来了。她说昨晚没有睡好,所以小睡了一下。千惠担心地照料她,但是珠子什么也不吃,只是一副畏寒地缩着肩膀,沉默不语。她一听到葬仪社已经来做好家属守灵的安排后,便一个人上去大将的寝室了。 一点左右,迎接的车子总算来了。那是一辆车灯形状圆滚滚的黑色大汽车。等得不耐烦的葛城医生劈头就斥责司机。对方拼命道歉,说是轮胎陷进雪里,好几次都动弹不得。 “而且,今天客人很多……” “我们这里可是要运送病人的。不第一优先怎么行呢?” 司机在车子的行李箱里装了一堆木材。问他要拿来做什么用,他说要排在容易打滑的地方,好让车子过去。 在了解的同时,也觉得这趟路程堪虑。 “日落之前,到得了芝蒲吗?” 司机仰望阴天。“勉强可以吧。不过从早开始就一直阴沉沉的。” 葛城医生和孝史两人一起把平田从半地下的房间里抬出来。平田的左脚几乎举不起来,也无法支撑身体。医生鼓励他,把他扶到玄关的这段期间,孝史可是担心得不得了。不要动他是不是反而比较好? 即使如此,总算还是让平田上了车,葛城医生拿了提包,坐上邻座。千惠抱着一个大包袱,跟了上来。 “那么,开车吧。” 葛城医生对司机说,车子缓慢地开过孝史辛苦铲雪的前庭。孝史望进车窗内的眼睛,与葛城医生的视线对上了。医生微微点了点头。一旁的平田也望向孝史,但是那双赤红未褪的眼里,有的尽是无比的疲累,这让孝史感到难过。 ——小心,枪在某人手里。 车子笨重的尾部上下摇晃开过雪道。目送着车子,站在孝史后头的珠子低声说:“平田会死吗?” 孝史回头。“他不会死的。” “是吗?”一张脸比雪更加白皙的她,面无表情。“是这间府邸不好。待在这里,大家都会死。” 贵之站在旁边。在他开口说话前。珠子便转身进到屋子里去了。 “我去陪爸爸。” 漫长的午后,孝史在帮忙阿蕗工作的时光中度过。打扫、洗衣等,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阿蕗拼命地逐一完成。孝史只是照着吩咐做事,却也忙得头昏眼花。 因为要更换床单、添加毯子,孝史又有了一次进入嘉隆与鞠惠房间的机会。脱掉的衣服扔了满地,烟蒂掉在地毯上面。孝史觉得这的确像是鞠惠的作风,露出苦笑。 机会难得,于是他把整个房间搜了一递。嘉隆和鞠惠拿走手枪并藏起来,也是值得考虑的可能性。不过就算如此,手枪也不可能会放在孝史找得到的地方。 不过,孝史有了一个发现。固定式的大衣柜里,藏着昨天在平田的房间里看到的大旅行箱。想象鞠惠惊慌失措地把它搬到这里来的样子,实在令人愉快。孝史一边笑着,一边更换床铺的被单,拍了拍枕头。 另外,今早送早餐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位于房间角落的化妆台旁边,有几张盖着防尘白布的画布和折叠收好的画架。也有颜料箱。虽说嘉隆假借绘画的名义频频造访府邸,但实际上好像也不是没有在画图。在孝史看来,这些作品超越了业余的水准,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还是感到佩服。蒲生家的血液里似乎隐藏着绘画才能。 全部都是鞠惠的肖像画。有穿和服的,也有洋装的,有束着头发的,也有垂下头发,只披着浴袍之类的模样。好笑的是,画里的鞠惠感觉上比真实的她更加优雅而温顺;不过素描非常精准,远近感适中,致密涂抹颜料的笔法也很有个性。有一张只用炭笔打了草稿的画布,从模特儿鞠惠的服装来推测,好像是昨天画的。 贵之和珠子的房间是阿蕗负责的,不过孝史瞒着她偷偷潜进去。贵之的房间里只有一大堆书,而珠子的房间则是塞满了洋装和和服。没有闲工夫慢慢找手枪,孝史只能拍拍枕头,窥看床铺底下,或打开柜子看看;但这种程度连“我找过啰”的自我满足都称不上。 说起来,就算枪在某人手里,也不一定会藏在自己的房间。可恨的是,这府邸实在太大了。孝史一边打扫,一边窥看或用手摸索所有看得见的地方,却连手枪的“手”字都找不着。 工作告一段落后,孝史和阿蕗在厨房会合。她说要出门买东西。 “贵之少爷说,今天交通虽然畅通了,但是不晓得会不会又发生什么事。得趁现在把能够屯积的物品买一些回来才行。” “虽然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孝史左右为难。的确,看今天的街道上的情况,就算外出行走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让阿蕗一个人外出。可是,鞠惠她们是不是差不多要回来了?因为嘉隆说他们“黄昏会回来”。 “不要紧的。”阿蕗微笑。“我也不是去买多重的东西。就麻烦你留着看家,要是有什么吩咐,就立刻去办。” “嗯,我知道了。”孝史点点头说。“阿蕗,你不害怕吗?” “不会啊。你好像以为我非常胆小呢。” “不是这样的。今天打扫的时候,你有没有试着找过手枪?” “………” “我找过了。可是没有发现。嗳,也不可能藏在一下子就被发现的地方吧。” 阿蕗没有回答。 “孝史,你不跟平田叔去医院,真的没关系吗?” “嗯。我要代替舅舅工作。” 阿蕗一脸想要发问似地,困惑地望着孝史。但孝史还是不知道她想问什么。结果阿蕗说:“你去帮老爷书房的壁炉添点柴火。贵之少爷一直在那里。” 贵之面对蒲生大将的书桌,坐在大将的椅子上。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和成册的文件等。他的手里拿着粗钢笔似乎在写些什么。 孝史一走进房间,他便露出极为警戒的眼神。 “柴薪够吗?”孝史出声。 “啊?哦,壁炉吗?” 火变得相当小了。孝史一边添柴,让火烧旺,一边频频地窥看背后的贵之的动静。他伏着脸,动着钢笔。 “贵之少爷。” 孝史出声,贵之的动作倏地停下。好像在等待孝史要说些什么。 “我听葛城医生说了。听说你在怀疑珠子小姐。” 贵之绷着肩膀,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后,他“呼”地吐了一口气。 “医生也真多嘴。” 孝史绕到桌子前面,正面看着贵之的脸。感觉他那全神贯注于写作时特有的眼神正近看着自己,但是整体来说,贵之很冷静。 “为什么他连这种事都对你说了?” “医生很担心。因为你想要把医生赶回去。” “你也去医院就好了。” “就算我去了,也不会照顾病人。” 贵之放下钢笔,阖上文件册子。看来像是在避免被孝史看到。 “你这家伙不是逃亡之身吗?难得现在交通也自由了,趁机会远走高飞不是很好吗?” “我在这里的事,只有舅舅知道。不会有人追来的。而且让阿蕗一个人做全部的家事,太可怜了。” 贵之嗤鼻一笑。 “大将自决了——”孝史说。贵之抬起视线。“这是你得到的结论吧。” 贵之点头。“没错。原本就有遗书,不可能不是自决。因为没有手枪,害我莫名地慌张了一下。” “大将的遗书在哪里?” 孝史还没有看到实物。 “我代为保管了。用不着你担心。” “那就好了。”孝史耸了耸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要跟你说一声。” 正当孝史在为壁炉添柴的时候,突然脑海里想起一些事。 “昨天,当我还隐身在府邸里的时候,在起居室看到了大将。” 贵之好像吃了一惊。 “看到父亲?在楼下的起居室吗?” “对。听说难得见他下楼。” “嗯……自从行走不便之后,他就几乎不会下去一楼了。” “他在起居室的壁炉里烧东西。” “父亲他?自己吗?” “对,没错。是他本人。很奇怪吧?壁炉的话这里也有。如果要烧废纸之类什么,在这里烧不就行了?可是他却特地下去起居室。” 贵之仿佛在寻找答案似地,在椅子上转动身体,回望壁炉。 “可能那时候,这个房间里有谁和他在一起。”孝史说。“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人,但是大将可能是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写了什么东西。或许也不想让那个人知道那些东西要作废,必须烧掉处分吧。所以他才特地走出房间,到楼下烧掉。” 贵之保持沉默。 “那时候有谁在这里呢?让大将警戒到这种地步的人,会是谁呢?” 孝史想起嘉隆的脸。他想要告诉贵之,说嘉隆掌握着大将的把柄,会不会是嘉隆拿它来对大将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你觉得如何? 贵之露出笑容。意外可爱的笑容。这是孝史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盯着贵之的脸看。 “我来正式雇用你这家伙好了。” “你中意我吗?” “正式雇用你的话,就可以把你开除,赶出家门去了。” 贵之做出赶开孝史的动作。 “滚开。我已经受够你那自以为聪明的揣测了。别来烦我。” 孝史静静地退开了。贵之脸上的笑容消失,朝着虚空皱起眉头。 约莫一个小时后,阿蕗回来了,只见她的耳朵冻得通红。孝史和她一起整理买来的东西,此时起居室传来鞠惠叫唤阿蕗的声音。 “您回来了啊。” 阿蕗急忙赶到起居室。孝史也跟了过去。 嘉隆和鞠惠把手伸在壁炉前。珠子从刚才就在起居室,热中于复杂的西洋刺绣之类的东西,现在手里也拿着针,对于回来的那两人,完全无视于他们的存在。 鞠惠很高兴。她接二连三交代阿蕗,说她刚去买东西,等一下会有三越的人送东西来,还有她已经吃过晚餐,所以不用准备等等。 “把茶端到我房间来。还有,毯子帮我添了吗?房间烘暖了吗?” 竟然在戒严的时候去购物,真服了她。孝史一阵目瞪口呆的时候,贵之跑进起居室来了。 “怎么这么慢?”他责备地对嘉隆说。 嘉隆揶揄地望向贵之。“我不是说要黄昏才会回来吗?而且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不是还有三十分钟吗?” 孝史望向起居室巨大的钟摆时钟。快要五点半了。记得嘉隆跟鞠惠出门的时候,贵之对他说“请务必遵守时间”。所谓“约定”,是什么的约定? “茶的话,到楼上再喝就行了。”贵之说。“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葬仪社的人来过了。请快点上来。” “知道啦。真是个急性子的家伙。”嘉隆苦笑。“丧礼什么的都无所谓啦,青年将校的那场政变,搞得股价下跌,把我给害惨了。可惜经济白痴的军人的家人,是不会了解的吧。” 贵之没有回嘴。“总之,请你们到书房来。”他撇下这句话,离开起居室了。 孝史也对他异常着急的模样感到不对劲。虽然也在意他要和嘉隆与鞠惠谈些什么,不过,有必要急成那样吗? 嘉隆和鞠惠离开起居室后,阿蕗抱着他们湿掉的大衣,想要跟上前去,却被默默刺绣的珠子给叫住了。 “我也想喝茶。” 像发呆、缺乏抑扬顿挫的口气。她的眼睛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我马上准备。”阿蕗应道。 “我来弄。” 孝史说,想要走去厨房,珠子却突然站了起来。“你不会弄吧?” “不,茶的话,我也会泡。” “我来准备。不管这个,你——对了,你去多拿一点柴薪进来。要不然夜里还要走出去柴薪小屋的话,你也觉得很辛苦吧?” 实在可疑。贵为小姐的珠子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说要亲自泡茶?而且,这种眼神恍惚,仿佛梦呓一般的口气—— 搞不好她等一下会说要把茶送到楼上去,然后趁那时候,偷偷把枪带过去? “我会准备的。”阿蕗说。但珠子毫不停步,往厨房走下去。孝史感觉不妙,也跟了上去。 但是就算到了厨房,珠子似乎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她说“得煮开水才行”,在瓦斯炉边晃来晃去。孝史觉得她简直就像患了梦游病。 此时,阿蕗小跑步回来了。她可能也觉得珠子的样子不对劲,立刻就轻轻抓住她的手,柔声地说:“这里很冷,请您待在起居室。我马上就端茶过去。” 珠子微笑。“不好意思,阿蕗。” “哪里的话。” “今天你们也累坏了吧。”珠子轮流望着孝史和阿蕗说。“接下来要准备晚餐吧?在那之前,一起喝杯茶吧。把点心也拿出来。” “好的,谢谢小姐。” 阿蕗用眼神向孝史示意。孝史点头,跟着珠子回到起居室。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要不要直接对本人说呢?——振作一点,要是你藏着手枪的话,不要做危险的事,把枪交给我。 可是,回到起居室后的珠子,坐回原来的椅子,开始把玩起刺绣道具来了。她的脚边放着装了五颜六色丝线的笼子,她从里面取出一捆美丽的鲜红线卷,开始把线解开。 孝史从起居室来到玄关厅堂。他也在意楼上的情况。如果贵之手里有枪的话,和嘉隆他们面对面谈话的机会,也正是绝佳的狙击时机。他是不是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候?贵之还是珠子?到底是哪一个?不逮到现场就束手无策,这实在令人焦急万分。 孝史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来到书房前。门是关着的。门板很厚,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为了预防珠子离开起居室,还是待在这里警戒好了。 不一会儿,阿蕗捧着托盘来到玄关厅堂。孝史跑到楼梯中间处拦住她,接下托盘。 “我拿过去。你不要离开珠子小姐身边。” 阿蕗似乎很不安。“孝史,你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不要让珠子小姐一个人落单比较好。” 进入书房,贵之坐在大将的书桌前,鞠惠和嘉隆则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鞠惠正在打哈欠。 “哎呀,这女佣怎么是男的?”嘉隆对孝史说。“一点儿都不养眼呢。” 比起眉头深锁、闷不吭声的贵之,嘉隆看起来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 “千惠怎么了?”鞠惠问。孝史一边奉茶,一边说明原委后,她红色的嘴唇便张得圆圆的。 “哎呀,不过是个下人,而且来到这里之后根本就还没做过什么事,平田这个人还真是得宠呢。贵之,你对下人太放纵了。” 孝史第一次听到鞠惠直呼贵之的名字。他忍不住去看贵之的脸。贵之绷着一张脸,把红茶杯子端到嘴边,只说了句:“不能丢下病人不管。” “哎呀,是这样吗?人家说不工作者不得食呀。” 鞠惠说完便狼吞虎咽地吃起点心。孝史心想:你才是。 虽然孝史故意把动作放慢了许多,但是奉茶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在书桌旁磨蹭着不走,被贵之斥责了: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已经够了,出去。” 虽然被贵之以严厉的眼神斥喝,但是孝史觉得他又在注意时间了。大将的书桌旁边的边桌上,放着一个小时钟。贵之频频瞄那个钟。 还有五分就六点了。贵之在挂意些什么?时间代表什么意义?“贵之说有复杂的事要谈。”嘉隆啜饮着红茶,抬头看看孝史。“不是一介下人可以听的。” 嘉隆朝鞠惠一笑,“喏,对吧?” “是啊。”鞠惠“哼”地笑道。“虽然也不是什么得急着说的事,不过还是快点说完吧。” “是关于这府邸今后的处置吗?”孝史问。 鞠惠爽快地回答:“嗯,是啊。”几乎就在同时,贵之怒吼:“啰嗦!” 鞠惠吓得跳了起来,对于惊吓一事,她毫不客气地表现自己的怒气。“干嘛啊贵之,用不着吼人吧!” “你也别嚷嚷。”嘉隆插进来。“冷静地谈吧。你叫尾崎是吧?总之,这事和你无关。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在里面打起来,出去吧。有事的话会叫你的。这是命令。” 被斩钉截铁地这么宣告,孝史只好无奈地离开房间。他一面向后退,一面注视贵之的脸。贵之撇过脸去。 来到走廊后,孝史发现自己的心跳剧烈。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角色可笑,却也疑惑自己还能够再做什么?开始有点自暴自弃了。说起来,就算贵之想要射杀嘉隆跟鞠惠,或是珠子掏出手枪来,那又如何?跟我毫无关系吧。我和葛城医生不一样。对孝史而言,最重要的只有阿蕗的人身安全而已。 不,可是——还是会在意。有人拿着手枪。有人想要做什么。平田不是叫我要小心吗? 接下来一定会出事。 孝史在走廊上屏息以待。他把全身都当成了耳朵似地贴在门上,期待多少能听到一些对话。他也在意起居室的情况,不过如果珠子上楼,他马上就会知道。况且还有阿蕗帮忙看着。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不,更久吗?门的另一边是无尽的沉默,当然也没有传出枪声。或许根本不需要担心。孝史有点倦了,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珠子爬上楼来了。 珠子并不匆忙,而是徐徐地爬着楼梯。她一只手搁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按着裙摆,很优雅的走法。孝史挡在门前。珠子微笑走近。 “你也在意吗?”珠子温柔地说。“我也很担心。哥哥和叔叔他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珠子小姐……” 珠子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安静。喏,我们进去看看吧?把门打开,吓他们一跳吧。” “最好不要这样。”孝史委婉地把她推回去。“我来出声问问里面,看看有没有事好了。” “可以麻烦你吗?” 孝史对珠子点头,确认她离开门边后,瞬间——真的是短短的瞬间——孝史转身背对她。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门把上。 此时,他感觉背后有股异样的气息。全身探知到危险。孝史想要回头。太迟了。有东西猛地撞上头部。眼睛冒出火花来,脑袋侧边痛得快要裂开。 被射中了?我被射中了吗? 孝史踉跄,一屁股坐下去。他用手撑地,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珠子站在前面。她的手中——刚才都还藏在裙子褶摆里面的手,现在握着壁炉的拨火棒。 “对不起唷。”她俯视孝史说。“我不想要被打扰。都是你不喝红茶,我只能这么做了。” 珠子把拨火棒立在墙边,滑动双脚,穿过孝史身边,打开书房的门。看得见她的行动。看得见,可是视线一下子清楚一下子模糊。整颗脑袋轰轰作响。使不出力,怎么样都站不起来。 门打开了。珠子踏进书房里。孝史爬着追上她。他的身体挤进书房的门隙缝,看见里面的状况。 珠子背对孝史站着。她移动手,从上衣内侧取出手枪。一把暗青色,可以藏在掌心里的小手枪。 果然是在她手上—— 即使珠子取出手枪,书房里的三个人既不惊讶,也没有发出叫声。三个人都倒了。贵之趴在桌上,嘉隆埋在扶手椅里,鞠惠的上半身掉出椅子扶手,无力垂下的手触碰到地面。 ——死掉了?不,是睡着了。 是那些红茶吗?是在茶里下了药吗?是珠子干的吗?可是,怎么办到的? 视野开始旋转,渐渐无法抬起头来了。珠子举起拿着枪的手,枪口对准嘉隆。住手!孝史试着叫出声,却无法出声。像水一样的东西流进左眼,他看不见了。血从头上流下来了。疼痛剧烈,他的面目变得狰狞。 “再见了。”珠子呢喃。枪口对准嘉隆的头。 就在此刻,微弱的钟声响起,仿佛在回应珠子的呢喃。孝史拼命撑住快要朦胧的意识,探看四周。这是什么声音?时钟?对了,是那个放在边桌上的时钟在响。六点了。 钟响完时,某处传来了声音。 “小姐?”声音从壁炉那里传来。明明刚才都没有人的地方——壁炉的前面,现在却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蓝色的老旧和服,绑个发髻的大个子女人。 女人很吃惊。硕大的脸上点缀着两颗小而圆的眼睛。女人的那双眼睛睁得老大,呆立在原地。 脸和身体都很硕大,但是乍见之下,女人却像个病人。她的脸色苍白黯沉,呼吸痛苦急促,像是忍耐着痛楚,蜷着背往前屈。 “黑井?”珠子说。“你是黑井吗?” 黑井——平田的阿姨! 珠子拿着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吃惊得连声音都变沙哑,节节往后退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哪里进来的?你真的是黑井吗?” 被称做黑井的大个子女人好像也非常吃惊,而且不亚于珠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黑井扫视倒下来的三个人,嘴唇颤抖。她抓住贵之的肩膀察看。“少爷——少爷!” 珠子摇着头,紧咬不放似地盯着黑井。 “你做了什么,小姐!”黑井说,摇摇晃晃地想要走近珠子。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黑井把脸凑近确定贵之的有无呼吸。然后松了一口气似地,眼角下垂。 “真的,是睡着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珠子梦呓似地呢喃。“走开,不要靠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黑井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痛苦的悲伤表情。她伸出大大的手,想要触摸珠子,却看见珠子吓得缩成一团,于是又把手放下了。 黑井再一次扫视室内。悲伤的视线捕捉到孝史的脸,她充满疑心地打量他。她望向珠子一副想询问的表情,但又可能改变了想法,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近鞠惠和嘉隆。 她抓住两人的手。左手抓着鞠惠的右腕,右手抓着嘉隆的左腕。 刹那间,孝史醒悟到黑井想要做什么了。 黑井望着珠子开口了:“少爷明白全部的事情。少爷醒来后,应该会向小姐说明吧。说实在的,我原本什么都不想让小姐知道的。结果事与愿违,实在是太遗憾了。” 珠子踉舱着倚着墙壁。她的脚踏到了勉强保持意识的孝史的右手。孝史的视野被鲜血遮蔽,连黑井的话听起来都又远又模糊。 “不用担心这两人。”黑井继续说。“请转告少爷,说黑井完成了约定。好吗?请您务必转告。” 黑井的眼睛湿了。只见她的嘴唇颤抖,接着就听见她沙哑的声音。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差错——约定——贵之知道—— “这么重大的任务,我也是第一次。”黑井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再回来一次,不过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来。” 孝史的头碰到地面。黑井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请转告少爷。说黑井照约定前来,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黑井用力抓住鞠惠和嘉隆的手。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就像个勇敢的孩子绽放着光辉,扬起头来,拼命松动失去光泽的脸颊,努力对珠子挤出笑容。 “小姐,祝您幸福。” 然后她消失了。转瞬之间,犹如烟雾。鞠惠和嘉隆也一起消失了。 手枪从珠子的手中掉落。孝史拼命伸手抓住手枪。顷刻间,珠子身体一垮,倒向孝史身上。 随着“咚”的一阵冲击,珠子身上的香水瞬间掠过孝史的鼻腔。孝史晕过去了。 <hr /> 注释: 第一节 雪花纷飞。 飘落在孝史的眼里。像暴风雪般下了一阵子之后,原以为形成了白色的烟幕,但见那片白壁又像云霞般虚渺淡去,四周渐渐清楚可见。然而,经过了一会儿,雪花描绘的白色斜线埋没了整片视野,孝史被孤立在白色的黑暗中。 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寒冷无比,手脚冰冷。尽管如此,却又感觉不到飘落脸上的雪花温度。无法举起手来承接雪花,也无法移动脚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迹。 下雪。不停地下雪。暴风雪来来去去。孝史只能愕然地委身在这无止境的反复中。 然而,在这时间仿佛停止的当中,暴风雪的间隔也开始逐渐拉长。漫长的寂静来临。然后就在某一刻,视野忽地豁然开朗了。感觉好刺眼。 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声音。“孝史?” 是阿蕗的声音。孝史想要回答。嘴唇动不了。他想把头转向传来阿蕗声音的方向,却也办不到。 “眼睛在动。”另一道说话声。是贵之的声音。“命是保住了吧。” 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孝史再度屈服于白色的黑暗中。他被拉回了再怎么张望还是一片雪白、漫无边际的孤独当中。 不知道后来又经过了多久,阿蕗的声音再度传来。 “孝史,听得见吗?” ——听得见。 孝史想要回答。此时,他感觉到阿蕗冰凉的手抚上脸颊。同时,也感觉到头上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为什么?是什么东西缠在我头上? 白色的黑暗逐渐消失,孝史身处在薄暮般的光景中。再一步,只差一步,只要再一阵风推上的我的背,我就可以脱离这里,去到看得见阿蕗的地方了—— 孝史又睡着了。一边想着“啊啊,我又要睡了”,从脚尖开始被拖入泥泞当中似地睡着了。要睡着了——睡着——不过,睡着了还是会醒来——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醒来时,孝史身处的地方并不是半地下的房间。 挂着布的天花板,以及像棋盘目的漆色横梁,他有印象。是二楼的某一个房间。 他移动在枕头上的头部,看见旁边放着另一张床。哦,这是嘉隆跟鞠惠使用的寝室。也看得到扶手椅和桌上的收音机。 脚底很温暖。孝史在棉被和毯子底下轻轻挪动双脚,感觉到有一个暖暖的东西被厚布包裹着,形状是圆的。虽然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是很舒服。 孝史尝试坐起来。瞬间,后脑勺感到一阵钝痛。绷带密密麻麻地裹到眼睛上方。 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珠子打到了。同时,记忆像雪崩似地排山倒海而来。 ——黑井。 与六点的钟声同时出现的黑井。抓住陷坐在椅子里的嘉隆,和前倾垂下手来的鞠惠,在瞬间消失。虽然她个大壮硕,且做为一个女人毫无魅力,但她却是孝史所知道除了平田之外的另一个时光旅行者;拥有惊奇能力的人物。 ——请转告少爷。说黑井照着约定前来,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原本就预定会出现是吗?所以贵之才会在意时间。为了能够在“约定”的时间让黑井把两人带走,所以有必要让嘉隆和鞠惠待在大将的书房里。 开门声响起。孝史朝门口望去。阿蕗白皙的脸庞映入眼帘。孝史眨着眼睛。 “孝史!”阿蕗急忙走近床边。“你醒了!啊啊,太好了。” 孝史总算能够开口了。 “阿蕗……” 感觉阿蕗变得相当憔悴。是珠子下的药的影响吗?阿蕗没有不舒服吗? “阿落……要不要紧?” 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可是一听到孝史勉强说出这句话,阿蕗便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不要紧的。不用担心我。” 阿蕗的语气不再那么拘谨了。这让孝史感到高兴,而且又能看到她的脸也教他高兴,孝史努力露出笑容。 “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冷?头会不会痛?” 头上的伤很痛,又冷,也不太舒服,可是不要紧的…… “阿蕗,现在几点?” “才刚七点。早上的。” “早上?” “嗯,今天是二十八日了。你一直在睡。” 这样啊…… “葛城医生回来了吗?”孝史问。“他说把舅舅安置在医院后,会折回来。” 阿蕗吃惊地眨着眼睛。“是这样的吗?我听说医生会回家。” “他很担心,说他绝对会回来这里。” 喉咙干透,声音沙哑。 “你还不可以说那么多话。我去拿凉开水,要不要喝一些?” 阿蕗就要离开床边。孝史想要留住她,拼命地说:“葛城医生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所以拜托我多加留意才离开的。可是,我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对不起。” 阿蕗的手放在门把上,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孝史。 “不是你的错。”她轻声说。 “珠子怎么了?嘉隆跟鞠惠怎么了?” 不,应该这么问——贵之怎么跟你说明嘉隆跟鞠惠怎么了?珠子遇到那样的事,变得怎么样了? 阿蕗犹豫地看着地毯,说:“关于这件事,我想等一下贵之少爷有话跟你说。所以,现在先安静地休息吧。好吗?” 贵之迟迟不到孝史的床边。而孝史一直躺在床上。 阿蕗帮他打开窗帘,外头的光线照射到里面来,虽然雪已经停了,今天依然是个阴天,光从积雪的反射出的光线,难以估计时间的经过。 阿蕗不时前往孝史的房间,为他消毒伤口、更换绷带,还频频为他擦汗、更衣,然后替换脚底的热水袋——听说这个温暖的东西,就叫做热水袋。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孝史还会觉得有点恶心反胃,几乎无法进食。阿蕗送来热呼呼的砂糖水守在一边,仔细看着孝史能不能把它完全喝掉。下午过了大半,恶心的感觉也逐渐消失,高兴的阿蕗送来熬得很烂的稀饭给他吃。 “其实,本来想送你到医院的。”阿蕗难过地说。“可是从昨晚深夜开始,外头又变得不安宁了。虽然不是不能出去走动,但是贵之少爷说,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孝史望着阿蕗的脸,心想贵之不想送自己去医院,应该是有别的理由吧。 贵之在孝史昏睡期间,对于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哪些事,应该感到不安和疑惑。而且照这种情形看来,孝史死掉或许对贵之比较有利。 ——这家伙得救了。 望着孝史的睡脸念念有辞的时候,贵之的内心或许隐藏着深深的失望。 “在赤坂到处都有将校在进行街头演说。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好像在声援起事部队……。街上的景况和昨天完全不同了。” 阿蕗离开房间之后,孝史有好一阵子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觉得好像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突然醒了过来。 外头传来歌声之类的声音。虽然孝史没有自信可以走动,但还是想看看情况。他慢慢地撑起身子。 只要不做激烈的动作,头上的伤口就不会痛。不过他的脚步蹒跚不稳,扶着家具的脚和墙壁,好不容易才来到窗边。必须往上推开的木框窗户,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也终于打开了约十公分左右的开口。 视野很狭窄,只看得见被雪埋没的前庭寂静的景色。但是,歌声非常暸亮。是乘着北风传来的。是军歌。里头也掺杂了许多“万岁、万岁”的叫声。那是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怒号般的声响。 又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了。从右到左,飞越孝史所在的这幢府邸上头。他找到室内的时钟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 “你可以走动了吗?” 回头一看,贵之站在门边。 “我听见歌声。”孝史说。“飞机在飞呢。” “是起事部队开始移动了吧。他们也有决战的觉悟了。” 贵之说,走近孝史,并肩站在窗边。 “戒严司令部终于要开始进行镇压了。大概今晚就会行动。” 孝史默默地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一面想着贵之对于这场起事的结果,究竟知道多少。 贵之帮忙黑井的计划。恐怕在大将生前,他就已经知道黑井的能力,以及大将使用这个能力进行时光旅行的事。若非如此,贵之怎会轻易听从他人计划行事。从蒲生大将的角度来看,支持、协助他病后活动的贵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应该会向他坦白实情。 但是现在,贵之打算向孝史说明什么?说明到什么程度?又怎么说明呢?到底他认为孝史目击到什么?目击到什么程度?又怎么目击到呢?他会坦承发生的事,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一切吗?或者是准备了其他的借口呢? 孝史打定主意,不随便发言,只能等待。 “这场起事会失败。”贵之环抱双臂,静静地说。“青年将校们在几个重要的场面都误判情势。没有控制电台和报社也是个重大的失误。” 突然变冷了,孝史又扶着墙壁回到床上。贵之默默地望着孝史蹒跚的动作,等到孝史爬上床铺,坐好之后,他便关上了窗户。 两人陷入沉默。孝史和贵之为了摸索各自接下来该说的话而沉默,远方隐约传来的军歌正好成为此刻的伴奏。两个人都非常明白,只要说出半点不对的台词,局面便会完全不同,他们都害怕着这一点。 孝史觉得自己能够选择的话不多。他觉得贵之才是掌握选择权的人。他觉得陈述舞台开场白的明星是贵之,自己只是接着演下去的小角色。 然后这场戏,最糟糕的状况会攸关到小角色的性命。没错,对于“或许”目击了两个人莫名消失的孝史,贵之可能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闭嘴。 慢慢地,像要亲自确定每个动作似地,贵之慢慢地移动双脚,挪动椅子,身体前屈,坐上扶手椅。然后他没有看着孝史就开口了。 “珠子冷静下来了。” 呢喃般的口吻,看起来不像是对着孝史,而是对着扶手椅的扶手说话。 “之后她一直都非常冷静。当然,手枪我拿走了。” 孝史想说“那太好了”,却没有开口。喉咙干极了。 贵之抬头直视孝史的眼睛。视线让孝史感到压力,他低垂着头。 “谢谢你阻止她。”贵之说。 孝史总算抬起头来。 “要是你没有阻止,珠子一定已经射杀了叔叔跟鞠惠。她能够不用杀人,都是托你的福。” 孝史摇头。为了不弄痛伤口,他只轻轻地摇动下巴。 “不是我的功劳。我是受葛城医生所托的。” 孝史说明原委,贵之点了点头。 “医生没有回来。他说他会先回家,可能是被担心的家人给留住了吧。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占领区的正中央。” 电话仍旧不通,医生内心一定忐忑不安吧。孝史怀念起他那张出色的胡须脸。 “听说珠子从父亲的自决现场带走手枪之后,一直在窥伺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叔叔跟鞠惠那个女人吧。” 贵之第一次这样称呼那两个人。 “珠子也察觉到父亲打算自决了。她说,虽然不是很明确,事实上父亲曾经嘱咐过她,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以沮丧,因为爸爸会死得有意义,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然而,站在珠子的立场,要是父亲自决而死,她也不用担心会让父亲担忧、给他添麻烦。所以,她下定决心,一旦父亲过世,她就一定要行动。” 贵之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要收拾掉两个人是件难事。珠子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想设法拿到父亲的手枪,用它来下手。她觉得只要有手枪,一切就好办了。但没想到她把手枪藏起来的事却引发了骚动,招来了我们处处警戒。于是她使用了安眠药。据说那是从葛城医生的提包里偷来的。” 孝史想起二十六日的夜晚,葛城医生对他说,如果睡着不觉的话,可以给他安眠药的事。 “加进红茶里了吗?怎么办到的?” 那些红茶不是珠子泡的,而是阿蕗准备的。 “很简单。混进水里就行了。” “自来水里?” “不是。”贵之说,笑了一下。“对了,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习惯。” 贵之说,在蒲生家泡绿茶和红茶的时候,不会直接使用自来水。 “直接用的话,会有铁锈味。所以都使用舀到水瓶里,放置了数小时之后的水。” 在厨房看到的水瓶和长柄勺——原来是这样的使用目的啊。 “珠子把安眠药掺进水瓶里面了。她是门外汉,根本不晓得该放入多少量。她把偷来的药全部倒进去搅拌,把我们都给害惨了。我到现在头都还昏昏沉沉的。” 孝史回想起睡死的贵之和嘉隆、鞠惠。 “可是,我没有喝红茶。”孝史说。“所以才会被珠子小姐打昏。” “好像是。没想到珠子能够狠下心来做这种事。我好像太小看自己的妹妹了。” 贵之微微耸肩。然后,他以前所未见的锐利眼神看着孝史。 “但你没有立刻就昏倒吧?你追着珠子进入书房,从她的手中拿走了手枪。” 这是第一个紧要关头。如果不好好回答,或许会被逼到悬崖。孝史慎重地选择措词。 “我看见珠子小姐把拨火棒放在走廊,进入书房。她的手里拿着手枪。所以,我爬着追了上去。我已经头昏眼花了,但是珠子小姐也一直冷静不下来。她的全身抖个不停,我整个人飞扑上去——夺走她的枪——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倒在地上,眼前真的是变得一片黑暗。” 孝史一口气说完这些,垂下视线。他感觉心脏仿佛胆怯的小动物般,在胸口内侧颤抖着。 “我醒来的时候,珠子也昏倒了。而且叠在你身上。” “这样啊……” “你的头流着血,珠子陷入贫血状态,面无血色。我什么都搞不清楚,茫然若失。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手枪就在那里。” 孝史依然低着头。终于非问不可了吗?由孝史问吗?要他盘问吗? ——那个时候,嘉隆和鞠惠怎么了? 贵之望着孝史。孝史前额的部分感觉到他的视线,近乎灼热。 一阵漫长得要命的沉默之后,贵之开口了。 “我扶起珠子,她睁开眼睛醒来后,哭了出来。她主动招出她想杀掉叔叔和鞠惠的事。听到她的话,我也总算了解情形了。” 不,不应该只有这样。珠子醒来之后放声大哭,还有表白她想杀了嘉隆等人的事应该是事实,可是,应该还有后续才对。哥哥,我看见黑井了,黑井把那两个人带走了,她叫我转告哥哥,说她完成约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珠子应该近乎狂乱地质问哥哥才对。 可是,贵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下楼之后,叫醒吃到安眠药而昏睡的阿蕗,三个人一起把你搬到这个房间了。” 你明明不想这么做吧。孝史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贵之的脸。 这次,换贵之把视线从孝史身上别开了。就像念着背好的台词,他的语气变得平板:“那个时候——叔叔跟鞠惠也醒了,我向他们说明原委。” 孝史的心脏膨胀到喉边,心跳声充塞了整颗脑袋。 “他们两个人吓得浑身发抖……”贵之小声地说。“他们可能了解到珠子是认真的了吧。” 孝史发出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问了:“那,他们两个人怎么了?” 贵之把脸转向孝史。就像前天发现蒲生大将射穿自己的头部死亡的时候一样,垂下嘴角,眼神空洞,露出毫无紧张感的表情。人在说谎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吗?或者,事情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贵之听到父亲自决的决心、自决的预定,以及之后的步骤,被告知自己接下来必须完成的角色;然而当时现场却找不到手枪,这个事实对他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发生了什么预定之外的事吗?这不是自决吗?父亲在自决之前被杀了吗?接下来的步骤也必须改变才行吗? 也难怪当时他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可是,他马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推测手枪恐怕是珠子拿走的。他一方面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一方面准备采取预定的行动——在黑井将要过来带走嘉隆和鞠惠的二十七日下午六点之前,把两个人叫到大将的书房,把他们绊在那里。黑井会在瞬间到来,也会在瞬间离去。只要在这段时间里,让他们远离不晓得内情的珠子等人的视线,应该不是件难事—— 然而,事与愿违。安眠药是大失算的开始。 孝史再一次问了:“嘉隆跟鞠惠现在怎么了?” 就像孝史有询问的勇气,贵之也有回答的勇气吗? 贵之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说:“他们两个人逃走了。逃离从这幢屋子。从我们面前。” “逃走了——?” “嗯。鞠惠拿着以前就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她从以前就计划着要和叔叔一起私奔。这下可如了他们的愿了。” 些许笑容浮现在贵之的嘴角。鸡皮疙瘩爬上孝史的手臂,他觉得体温下降了。 “他们两个人的行为,从旁人来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吧?”贵之问。他注视着孝史的眼睛,口气沉着。“明明没有那个资格,却擅闯这个家、虚张声势的下流餐厅女服务生,和煽动那个女人的男人,也就是一家之主的弟弟。不管父亲和叔叔的感情再怎么差,做到这种地步或教唆别人这么做,还有竟然做出这种事,实在太不寻常了。” “这件事的确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孝史说。“不过感觉上,鞠惠被嘉隆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你说的没错。”贵之说,双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他又走近窗边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听不见军歌和万岁声了。 “最早的开端,是父亲写给叔叔的信。” 贵之望着窗外说。 “一封很短的信。那是父亲生病后大约过了半年写的,但是当时父亲的手已经不太灵活了。亲笔写信的话,顶多只能勉强写满一张信纸。” “那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蒲生大将被嘉隆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只能够任由嘉隆为所欲为吗?——孝史的推测似乎是正确的。 “父亲向叔叔谢罪了。”贵之继续说。“父亲过去一直非常轻视实业家的叔叔,动辄对他表现出轻蔑的态度。他为这件事道歉并且想要得到叔叔的原谅。父亲说他错了。然后在信里头——写了一段文章。” 贵之闭上眼睛,背了出来。 “军人与实业家不应彼此猜忌、彼此利用,应当共同携手建造这个国家才是。今后,不是军人,而是像你这样的实业家才是建设国家最重要的原动力,我相信这样的时代一定会来临——” 这是看见未来、看到战后日本的蒲生大将才写得出来的文章。在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前陆军大将的败北宣言,孝史想。 贵之继续说:“——在那个时代,陛下也将步下现人神之座,来到更接近国民的地方;独立统帅权所造成的军人天下亦将远去,万民平等的真正意义将得以实现。” 贵之说完了,但孝史陷入呆然,他尽可能掩饰自己的茫然而睁大眼睛看着贵之,并且拼命地思考,刚才的文章哪里不对吗?有什么地方会变成蒲生大将的把柄吗? “父亲竟然写出这样不得了的东西。”贵之说。“弄个不好,就重蹈美浓部博士的覆辙了。” 美浓部博士?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到的?葛城医生那里吗?记得是说什么在贵族院的演讲……天皇机关说问题什么的—— 想到这里,孝史赫然醒悟了。“陆下也将步下现人神之座”。就是这里不对。 孝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是不敬罪对吧?” 贵之慢慢地点头,用手掌擦拭窗户。玻璃只有那一部分变得透明。贵之眯起眼睛窥视外面,并且继续说下去。 “父亲打算和解而写了那封信,然而叔叔却像是逮到了机会似地,喜出望外。的确,父亲虽然已经退役,但是对原本是皇军大将的他而言,被问以不敬罪,等于是宣判他死刑般的不名誉。叔叔一定高兴极了。然后,他开始拿那封信威胁父亲。蒲生家除了这幢宅邱外,多少还有些财产。不过与其说是父亲积蓄的财富,大半都是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因为母亲的娘家是银行家、大财主。叔叔要求把那些财产交出来。不过,站在叔叔的立场,比起实际上拿到钱财,威胁父亲、夺走父亲所爱的我和珠子未来的粮食,更令他感到痛快吧。” 孝史想起大将刚死的时候,众人聚集在起居室时,嘉隆用一种异常悠哉的口气说“哥哥的想法也变得真多”。现在想想,那真是句不说也罢的讽刺台词。莫怪那个时候贵之会露出愤怒的神色。 “所以,他才把鞠惠送进来吗?” “没错。父亲跟叔叔的不和是有名的。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要是父亲特意赠送或留给叔叔什么东西的话,会有很多人起疑的。可是,如果父亲是把钱留给爱妾的话,谁也不能说什么了吧?在这层意义上,鞠惠只是个受人操控的人偶罢了。” “嘉隆是用什么来威胁大将,鞠惠知道详情吗?” 贵之摇头。“她就算知道威胁的事实,我想也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如果知道和不敬罪有关,那个女人其实是很胆小的,或许会吓得逃走也说不定。” 没错,或许她是胆小。所以才会对珠子的每一个反应动怒,对阿蕗和千惠也得动不动就虚张声势,否则就无法安心—— “叔叔花言巧语,教唆那个女人说:我马上让你变成蒲生大将的正室,蒲生大将是个粗人,又不谙女人的花招,一定会对你说的话言听计从,那样一来,蒲生家的财产就可以任凭我们处置了。但是,那个女人有点钝——”贵之咯咯笑了出来。“她一发现我们表面上对她顺从,父亲也不会把她给赶出去,光是这样,就一副以为自己是正室,钱和财产都弄到手似的。她根本不懂法律跟继承的规定。她打从心底相信叔叔说的话,也因此变得厚脸皮又任性,开始说她不想待在这种无聊的屋子里,想要早点出去,结果让叔叔伤起脑筋来了。但是站在叔叔的立场,他认为至少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女人得待在这个屋子里才行。因为病后变成那种状态的父亲,不可能出门到餐厅找她,所以如果要宣称那个女人是父亲的爱妾,她不待在父亲身边的话,根本是说不通的。但是话说回来,事到如今又不能老实向她表明,说你其实只是我的道具,你得给我乖乖地待在屋子里才行。所以叔叔才会使尽千方百计,拼命地安抚她。” “私奔也是鞠惠提议——” “没错。我得声明,那个女的说的私奔,可不是离开这个家的私奔。叔叔自己也有妻儿。是要他离开那个家的私奔。叔叔可能也是进退不得了吧。要蒙骗住那个女的,应该很辛苦吧。” 说到这里,贵之收起了笑容。 “但是,这次他们真的私奔去了。” 孝史抬起头,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昨天黄昏的谈话,就是与那封信有关。”贵之继续说。“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要叔叔让我看看那封信。因为我没有看过实物。父亲告诉我他被嘉隆威胁之后,我也只有从叔叔那里听说而已。我要求叔叔说:若是没有亲眼看到实物,我没有理由屈服于你的威胁,要他把东西拿出来。” 但是,嘉隆不愿意。那个时候他没有把信带在身上。 “他竟然说,在不晓得府邸里哪里有枪的状况下,他怎么能冒险将那种东西带来?他说他把信藏在安全的地方。” 孝史提高音调,结果引来脑袋一阵疼痛,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那样的话,就算他们两个不见了,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计划告终失败了。原本打算让黑井把嘉隆、鞠惠还有那封信一起带走,然后对世人说明,两个人是私奔而失去踪影的。大将在遗书中,留给了鞠惠相当的资产,得到这笔财产的两个人,手牵着手从一切的枷锁中逃走了。鞠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逼迫蒲生嘉隆抛弃家人,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只是这样简单的计划,却进行得不顺利。嘉隆和鞠惠消失了,但是最重要的那封元凶的信件却还留在这个时代。在某个地方、隐密地。 贵之眺望似地看着孝史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开口:“他们两个不见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孝史一惊。“不是吗?他们不是私奔了吗?是你跟我说的啊!” 装傻的脸和刺探的脸,在室内冰冷的空气当中像雪白汽球般飘浮着。仿佛从高处旁观似地,孝史漠然地在内心描绘这个情景。贵之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孝史,却也像是穿过孝史,凝视着这个屋子墙壁深处更黑暗、更深沉的地方。 贵之低声说:“你在书房看到了什么?” 贵之这个问题就像一个被医生告知罹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在医生开口前就明白一切,而且明明已经知道却不得不开口询问。他其实是在问自己,如果这家伙回答看到了一切,自己能够应付得了吗? 孝史察觉到这点,所以实在难以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吧?”贵之再一次低声说。他转向窗户,隔着玻璃窗望着阴天,明明一点都不刺眼,却眯起了眼睛。 该说出实情吗?或者坚称自己晕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应该摆出装傻的表情吗?矛盾的思考在脑中乱舞;在内侧摇撼着孝史,突然让他强烈地意识到头上的伤痛。 就在这个时候,贵之再一次把视线移回孝史,问道:“你是辉树吧?” 这个问题一次击退在孝史脑袋内侧乱舞的各种思绪。就像尝试从被关住的房间里脱出,与打不开的窗户或门扉搏斗时,脚边的地板却突然翘起,从那里出现通道一样。 “你是辉树吧。”贵之再说一次。“这是父亲取的名字。他说过,他从以前就想好了,如果我有了个弟弟,就取这个名字。” 贵之微微地笑了。 “从你闯进这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有些奇妙。所以很快就想到了。这家伙一定是辉树。父亲一直很担心。他交代我说,你一定憎恨着父亲,所以迟早一定会来见他——而且是以意外的形式,不太令人高兴的形式。或许你不会很快就表明身份,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贵之耸了耸肩后,朝孝史探出身体:“不用隐瞒,老实招了吧。你是辉树吧?” 孝史缄默、沉思着。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原来他误会了——他想。贵之打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在几次重要时刻,他对孝史采取的行动虽然称不上全都是好意,却也绝非对孝史不利。这当中的理由,他终于明白了。 孝史轻轻张口,说:“这件事,你没有跟葛城医生谈过吧?” 贵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和医生谈?为什么我非得跟医生谈这件事不可?” “因为我也被医生问了一样的问题。昨天出门打电话的时候。” “医生他——” “嗯。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辉树?’” “你就是吧?” 和葛城医生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一样,孝史觉得再也无法说谎了。对于这个疑问,只有据实回应一途了。不,就算有别条路,孝史也已经不愿意走了。他不想再继续说谎或瞒骗了—— 平田的脸掠过脑海深处。他的存在比起阵阵发疼的伤痛更加强烈,孝史的脑袋里越来越真实感觉到平田的存在。 他是孝史的救命恩人。虽然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不过这是事实。而这个平田——孝史甚至不知道他实际上叫什么名字——怀抱着某种目的“飞”到了这个蒲生邸。孝史还没有听他说明这个目的。虽然平田已经承诺会告诉他,但目前还没有实现。 不知道平田的目的,就告诉贵之他的事,揭露他的真面目,这样好吗?这样对平田岂不是不公平?他来到这个时代,一定是与黑井——他的阿姨所做的事、与她的死亡有关。这当中不可能存在着偶然。但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可能与平田敌对的贵之,可以吗?这样我不是对平田恩将仇报了吗?—— “你不是辉树吗?”贵之再次追问。“不是吗?” 他的口气当中,充满了“求求你告诉我你是辉树”的愿望。这点孝史感觉得到。他全身都能感觉得到。贵之内心的苦恼与恐惧,就像用手触物般清楚地借由触感传达过来。 孝史下定决心了。 “如果我不是辉树的话,你要怎么做?” 贵之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快地垂下了视线。 “你要拿我怎么办?你得想办法堵住我的嘴才行吧?” “你——” “昨天,我在书房里看到难以置信的事。” 孝史尽可能维持着清晰的语调说。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个叫黑井的女人出现在书房,带着嘉隆和鞠惠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黑井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了。简直像鬼魂一样。” 贵之的手缓缓地握拳。好像那里有什么可以攀抓的东西,想紧紧地抓住它。 “黑井要珠子转达你,说黑井照着约定前来了,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你从珠子那里听说了吧?我看见、也听见了那一幕。” 孝史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辉树。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的。” “你不是辉树……” “嗯,我不是。可是,我看见昨天在书房里发生的事了。你要拿我怎么办?就像你看到的,我受了伤,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没有抵抗你的力气。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怎么样?” 孝史望着贵之的拳头。他一面望着,为了不在途中退缩,一鼓作气说了下去。 “你甚至可以杀了我,好让我不会把在书房看到的事说出去。当然,就算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因为那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可是,或许会有人对于嘉隆和鞠惠的去向、还有他们是否真的私奔感到疑问。这对你而言,绝不是件值得欢迎的事,是你最希望避免的事。尤其是在现在无法拿回信件的状况下。怎么办?我可是个危险的存在啊。” 贵之僵住似地动也不动。孝史也注视着他,丝毫未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五分钟?或者是三十分钟?唯一确定的是,这段期间所流过的时间重量,一定远比孝史和贵之的体重加起来还要沉重。 不久后,贵之的拳头突然放松了。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就像处罚结束,被吩咐可以回家的孩子一样,他的脸松垮下来,整个人变得虚弱。 “如果我杀得了你的话,”贵之一副快哭的声音,然而表情却笑着。“如果我有杀人的勇气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陷入这种窘境了。” 孝史感觉身体的僵硬解除了。也觉得自己变得软弱、渺小,但却是自由的。 “我不是辉树。” 孝史再一次清楚、明确地表示。 “我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你们的未来。” 然后,他开始说明。说明一切的事情。说明孝史所见所闻,一路思考过来的一切。 <hr /> 注释: 第二节 直到孝史说完,贵之都没有插口。他的脸上浮现出各种的表情,却唯一只有“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掠过那张端正的脸庞。孝史忽地想到,真想看看他第一次听到父亲告诉他时光旅行的事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贵之露出一种既像感叹、又像惊愕、还有强忍笑意般异常滑稽的表情,他低声念念有辞:“那个叫平田的人,原来是黑井的外甥啊……。我想都没有想到。” “昨天我看到发生在书房里的事,原本觉得谜团重重的地方大部分都解决了。”孝史说。“现在我不明白的,只剩下一个地方。那就是平田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到这个时代的蒲生邸。他说他一定会说明给我听。我想他应该会告诉我的。只是,像这样把一切都告诉你,或许对平田是一种背叛。” 贵之好一阵子都闭着眼睛沉思。就像在等待听到的话在心里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的角落。 然后他抬起头来,稍微偏着头:“我不认为黑井是憎恨父亲而死的。” 口气很慎重,但是他似乎有着确信。 “她到最后都为了父亲尽心尽力。我不认为她的忠诚是假的。所以,如果平田曾经与过世之前的黑井谈过,听她说明原委的话,我想平田应该不会认为父亲是黑井的仇人。”贵之轻笑一下,“嗳,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从出现在书房的黑井的传话来推测,她到最后一刻都是站在蒲生大将和两个孩子这边的。孝史认为这一点不会错。 可是这么一来,他更不了解平田的目的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你相信我的话吧?” 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孝史不由得这么问。结果贵之笑了出来。 “我都相信有一个时光旅人了,没有理由不相信第二个吧?” 孝史也笑了一下。 “听说黑井一开始是带着病房里的父亲,去见过去的家母。”贵之说。露出凝视远方般的表情。“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也一直非常自私任性。只有生了病,身心都变得虚弱的时候,才想起家母、怀念家母,后悔没有为她做的事,或曾经对她做过的事。说这是自私,也的确自私。” 可是,看护的黑井被蒲生大将的那个模样打动了。所以她才会提出“如果您这么样地想不开,这么样地伤心的话,我可以带您见见生前的太太”。 “听说只是从远处眺望而已。黑井不允许父亲和年轻时候的家母说话,或触碰她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黑井说那样会让家母混乱。” “时光旅行会对身体造成负担。” “嗯。好像是这样。” “在病房里做这种事,蒲生大将的身体不要紧吗?” “听说在医院只试过一次。就是去看家母。在亲身体验之前,父亲好像也以为黑井只是在胡言乱语罢了。” 可是体验过之后,世界改变了。 “出院的时候,父亲说服黑井,把她一起带来了。他拜托黑井,说他会努力恢复健康,到可以承受数次的时光旅行的地步,要黑井务必让他看看未来的皇国,让他看看这个国家的将来。到了这个地步,黑井可能也无法拒绝了吧。” “大将经验了几次时光旅行?” “就我所听到的,三次。” 那就是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蒲生大将的鬼魂。 “只有少少三次,完全无法满足父亲需要的次数。但是,黑井说以父亲的健康状况来看,三次就已经太多了。剩下的就是在父亲要求下,黑井一个人穿越时空,带着必要的书籍和报纸、写真集之类的回来。” 虽然是别人的事,孝史却觉得背脊发冷。黑井只允许大将进行三次的时空跳跃,自己却不断地进行近乎自杀行为的跳跃。 “黑井很疲累。”贵之呢喃地说。“我禁不住担心,曾经问她要不要紧。结果她笑着对我说:反正也不长了,这是最后的工作了。” ——难得天生有这么稀奇的力量,我想为了我看中的人物,尽可能地效劳。 “昨天,你在书房里看到的黑井,应该是从我家消失的那一天的黑井吧。是一年多以前的黑井。” ——这么重大的任务,我是头一遭。 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带着两个人穿越时空。黑井不可能平安无事。她一定是在带着嘉隆和鞠惠去的地方,一起断气了吧。 “她们去了哪里呢?你有听说什么吗?” “没有。”贵之摇头。“她不肯明白地告诉我。她只说:我不会杀了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也会得救吧。但是我会把他们带到就算得救,也无法再用那封信威胁老爷的地方。” “黑井不曾像平田那样晕过去,或者流鼻血吗?” “好像没有。倒是黑井好像心脏变得非常虚弱。有时候会难过到连旁人看了都觉得恐怖,她会开始敲打地板,抓起榻榻米来——” 贵之说,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叫医生。 ——看医生的话,一定会被宣告需要治疗,弄个不好,我会从这个家被带走。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就算多一天也好,多一个小时也好,我想要待在大将大人身边,为大将大人做事。 “可是,每当黑井那样发作,阿蕗就觉得恐怖。因为照顾她是阿蕗的工作。” “喔,所以……” 孝史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黑井的名字,阿蕗就露出复杂的表情了。 “阿蕗一直追问,说为什么不让黑井看医生?她到底是哪里的谁?但又不能告诉阿蕗实情,为难极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是大将告诉你的吧?” 贵之点头。“父亲出院后,大概经过三个月的时候。我被叫去书房。那个时候,父亲也才刚恢复到勉强能走的程度。黑井在他身边。然后父亲对我说:我去看了未来。” 贵之的声音变得微微沙哑。 “皇国消灭了——父亲说。他还说:为了阻止它发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希望你帮忙我。写信跟论文,然后送交给别人,会晤别人、陈述意见——这些事,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做。” “你马上就相信了吗?” 贵之笑了。“不,怎么可能相信呢?在亲身体验前,我完全不相信。” 孝史睁大了眼睛。“那,你也做了时光旅行?” “只有一次而已。”贵之说。“我去见了家母——去看家母。临终那一天的家母。那是我生命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那天的事,不是记忆在贵之的脑海里,而像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眼底。无论何时,他只要望进眼皮底下,仿佛就能看见那天的情景;现在也是,虽然面对着孝史,他的眼睛却是凝视着过去。然后贵之呢喃: “那是接受这样的我、深爱这样的我,我独一无二的母亲过世的日子。” “贵之——”孝史出声。 “嗯?” “现在,珠子也知道大将跟时光旅行的事了吧?” 贵之点头。“嗯,我告诉她了。因为她目击了现场。” 与其说是苦笑,更像是在嘲笑自己,贵之稍微扬起嘴角笑了。 “早知道珠子拥有这等行动力,是个意志如此坚定的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会全部告诉她了。父亲的时光旅行的事、黑井的真正的身分、还有因为信件而受到威胁的事、以及父亲自决后,黑井要带走叔叔跟鞠惠的计划。那样一来,就不会发生这种差错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 “黑井带走叔叔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是昨天,二十七日这天才行。” 在开口询问为什么之前,孝史也想到了理由。 “原来如此,昨天一整天,一般交通恢复通行。今天又被封锁了。” “嗯。应该会持续到明天的下午吧。所以要带走两个人的话,昨天是最佳时机。二十七日失去踪影,二十八、二十九日帝都陷入混乱状态的话,也可以拖延叔叔的家人跟公司的人寻找他们的消息,或是追查他们的去向了。结果,两个人私奔的事也会变得不了了之。” “这个计划是谁想出来的?” 贵之原本流畅的语气,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说是谁想的——” “是蒲生大将吗?还是黑井?” “包括我三个人一起想的。这么说比较适切。” “可是你却连黑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吗?说起来,你们可是共犯哩。” 贵之闭上了嘴。 “是黑井想出来的计划吧?”孝史说。“她和大将商量的计划。你只是被告知决定好的梗概,被分派任务而已。是不是这样的?” 贵之默默地注视孝史,叹了一口气。“逼我承认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是在高兴。只是想确认而已。你该不是连大将会在二十六日自决这件事都没被告知吧?” 贵之认栽似地点头。“会在最近行动——我只有听说这样。父亲说,他已经对现实绝望了。只是,他不肯具体地告诉我何时实行。可能是担心告诉我的话,我会阻止他吧。对我说明二十七日的计划时,也丝毫没有提到父亲要自决的事。父亲和黑井之间其实应该都已经谈妥了。他们一走是怕我会临阵畏缩,而不想告诉我吧。” 接着,他低声继续说:“实际上,珠子远比我勇敢多了。而且她也很聪明。我一直小心不要让珠子知道父亲被威胁的事,可是她单凭自己一个人思考,敏锐地察觉了父亲、鞠惠跟叔叔的奇妙关系里背后的隐情,也察觉了万恶的根源就是叔叔。所以她才会想杀掉叔叔的。” “对了,说到珠子。”孝史说。“请你把我的事告诉她,向她说明。她知道我在现场。一定很在意我看到了什么吧。” “嗯,我会告诉她。只要你愿意的话。” “可以也告诉阿蕗吗?” “告诉阿蕗?”贵之好像吃了一惊。“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你完全骗阿蕗说嘉隆跟鞠惠私奔吗?”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阿蕗应该不会起疑,就算她怀疑什么,也会藏在心底吧。” 因为她对你有好感吗?因为她明白女佣的分际吗?孝史在心底发问。因为你可以要阿蕗唯命是从吗? “可是,不晓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啊。”孝史压抑心情这么说。“没能取回大将的信,也不晓得它现在被保管在哪里吧?难保它什么时候会从哪里突然蹦出来。” “这……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觉得就算要阿蕗配合嘉隆跟鞠惠私奔的这个说词,最好还是把实情告诉她吧。如果她对你——对你们如此忠诚的话,不管听到什么,都应该不会吃惊也会相信你们吧?” 贵之好像很不安。“这样好吗?这样阿蕗会知道你的真身分喔?” “既然都已经向一个人坦白了,就算告诉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没有伤脑筋的道理吧?” 孝史这么反驳,贵之“是啊”地苦笑。 “干脆上街去,向聚集着聆听青年将校们演讲的那些人说说怎么样?告诉他们,这场政变不管怎么发展,结果都是一样的。” 反正皇国一样都会灭亡——他小声这么加了一句。 孝史沉默,想起阿蕗的脸。如果是从贵之那里听到说明,她应该也会相信时光旅行的事吧。令人悲伤的是,比起孝史亲自向她说明,会更深地、更老实地相信吧。 可是,孝史更进一步思考。他打算拜托平田,如果他答应的话——不,绝对、绝对要他答应——就邀阿蕗一起到平成时代去。 那里的话就安全了。没有等在接下来的饥饿与战争。孝史不想让她留在埋有“大将的信”这颗炸弹的蒲生邸里,而且如果她相信并接受时光旅行的话,就不需担心了。他一定要说动阿蕗,把她一起带走。 “看你一副惨白的脸色。”贵之说。“说得太多太伤神了。你最好躺下。” “不,不要紧的。” 在这么重大的事情曝光之后,就这么睡着反而令人不安。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事态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贵之说得没错,现在孝史他疲劳得头昏眼花,但他害怕断绝了与现实的连系。 仿佛看透了孝史的心情,贵之站起来,说:“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那场政变——听说后世称之为二二六事件——在今晚深夜到明天上午之间,就会走向结束。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你担心的事了。” “贵之。” “什么?” “你突然改口叫我‘你’了呢。你之前都叫我‘你这家伙’的。” 贵之笑了一下。“这样吗?” “是啊。我是未来人,每次被叫‘你这家伙’,内心就一阵火大。” “这件事的话,我注意到了。”贵之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怀疑你这家伙是不是辉树的。” 啊,不是“你这家伙”,是“你”——贵之边订正口误,边穿过房间。握住门把的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你生活的时代,没有征兵制了吧?” “什么?” “不,没什么。好好休息吧。” 门关上了。又剩孝史一人了。 躺着休息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次没有做梦了。来到这个屋子之后,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深沉休息。 再次醒来时,室内已经变暗了。应该有电灯开关,孝史却不知道在哪里。比起对黑暗的不安,它所带来的隐密的舒适性更胜一筹,孝史就这样躺着仰望黑暗的窗子。 门打开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发现。直到脚步声接近,他才知道有人来了。孝史眨着眼睛转动头部,看到珠子就站在床边。“你起来了。”她轻声说。珠子走近枕边的小几,打开电灯。那是一个有着大大的罩子,台座是玉做的台灯。黄色的灯光朦胧地亮起,室内有一半笼罩在黄色的灯光下,也照亮了珠子的脸。 她换上了灰色毛线的套装。纤细的身体线条,看起来仿佛浮现在灯光当中。 珠子在孝史脚边的床上坐下。她坐下的部分凹陷下去,床铺发出微弱的倾轧声。 “对不起。”珠子说。她低着头,凝视地面。“我打了你……。很痛吧?” 虽然贵之说“珠子冷静下来了”,孝史还是有点紧张。只要被拨火棒打过一次,任谁都会如此吧。 “哥哥跟阿蕗看过你的伤口,说只是擦伤,伤势不是很严重。” 头痛依然持续,孝史实在不是能够顺从地说出“嗯,是啊”的心情。因为事实上,他被打到昏倒了。但是冷静想想,要是拨火棒不偏不倚地直击他的脑袋,他毫无疑问地一定上了西天,所以珠子说的话也并没有错。 “不要紧的。我还活着。” “好像是呢。” 珠子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让人无法判别她究竟是觉得庆幸,还是遗憾失手。 “珠子。” “什么?” “你从你哥那里听说了吗?” 珠子沉默了一阵子,抚摸裙子的织纹后,抬头看孝史。 “听说你是从未来来的。” “没错。我和平田——还有黑井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珠子呢喃,仿佛咒文般地一次又一次重复。“嗯,听说了,我听说了。” “嘉隆跟鞠惠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有杀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你弄脏了自己的手,黑井一定会伤心的。” 那个时候,黑井看到书房的情景,惊讶得几乎就要乱了分寸。为什么会出了这种差错?呐喊般的话语,到现在还残留在孝史的耳底。 “如果在黑井出现之前,我已经射杀了那两个人,黑井会怎么样呢?” “不要去想那种事。” 珠子望向房间角落的暗处,自言自语般地说:“她会不会帮我把那两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带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消失掉呢?要是能要黑井她这么做就好了。我想要教训那两个人。我真的很想那么做的。” 珠子的眼睛仿佛在发光。 “我想枪毙他们。想枪毙他们。” 还无法随心所欲动弹的孝史,比起同情珠子扭曲的心,更被她的恐怖给震慑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珠子突然眼睛转向孝史,问了: “哥哥打算怎么跟葛城医生解释呢?私奔这种理由,就算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葛城医生。” 珠子说的没错。葛城医生知道手枪不见的事,也知道嘉隆用当上蒲生家的正室云云的甜言蜜语操纵着鞠惠,他知道一切。 “我也担心这一点。贵之有说什么吗?” “哥哥只说交给他就行了。” 珠子把双肘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孩子般托着腮帮子。 “我说,我会跟葛城医生说我偷了手枪,要射杀他们两个的事。哥哥说,这件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因为这样可以说明那两个人被我威胁,感到害怕,所以才慌忙逃走。然后,不管接下来被如何追问,都要坚称他们两个人私奔逃走了,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孝史也认为,结果似乎也只有这个说法可行。不过葛城医生应该不会轻易相信,还是会起疑吧。可是不管再怎么找,都找不到蒲生嘉隆和鞠惠被丢弃、藏匿或放置的尸体——至少在这个时代的日本。所以就算是葛城医生,也莫可奈何吧。 “请照着你哥说的做吧。”孝史说。“这是最好的方法。” 珠子垂下头,又开始抚摸裙子的毛线纹路。陷入困窘的沉默。 珠子又低声说了:“这是我编的。” “咦?哦,这身套装吗?嘿……,编得真棒呢。” “你认识会编毛线的人吗?” “嗯。我妹有时候会。” 珠子突然猛地转向孝史。 “哎呀,你有妹妹吗?” “嗯,有。” “几岁?” “今年十六岁。” “十六岁……可爱吗?” “没有你这么漂亮。” 珠子笑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不是这个意思啦,你疼妹妹吗?” 孝史有些愣住了。怎么样呢?我有疼妹妹吗? “不晓得耶……我们老是在吵架。” “可以吵架的话,就是有疼爱啰!” “才没那种事呢。而且,我妹很粗鲁,每次一生气就对我乱丢东西。” “哎呀,好好玩的样子。”珠子把手按在嘴边,咯咯笑个不停。 “才一点都不好玩。贵之跟你的感情要好得多了不是吗?” 珠子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才不好。” “贵之很珍惜你的。” “珍惜我的,只有爸爸而已。” 珠子浮现在橘黄色灯光当中的那张苦闷的侧脸,有着一种远离人类的美。 “真的只有爸爸而已。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只有爸爸一个人,是我的全部。” “所以,你才想杀掉折磨你父亲的那两个人吗?” 珠子像少女一样用力点了一下头。看起来格外可爱、弱不禁风。 “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我不能做出惹他担心的事……。因为要是看到我被警官还是宪兵抓走,爸爸一定会因为痛苦而死吧。可是,如果爸爸自决的话,我就不用顾虑到这些了……” “贵之呢?贵之也会痛苦、担心啊!” “哥哥不在乎的。”珠子冷漠地断定。 “没有那种事的。” “你不明白的。哥哥老是站在阿蕗跟千惠那边,我一开口,哥哥就净是唠叨,说你这个娇生惯养、奢侈浪费的人怎样怎样的。” 珠子闹别扭似地小声说道。 “哥哥喜欢的是阿蕗。” 这对孝史而言,也不是听了会舒服的话。纵使明白贵之和阿蕗之间有着某种共鸣,他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孝史想要转移话题:“你好像什么都不问我呢。” “问你……问什么事?” “未来的事。像是这个国家的将来,或是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你都不想看看未来吗?” 珠子凝视了一下孝史的脸,发出平板的声音:“那种事无所谓。反正我又没有未来。” “这……” “爸爸都已经过世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 “可是,珠子……对了,你不是要嫁人了吗?可以建立新的家庭啊!这次轮到你当妈妈了。” “我?跟那个人?”珠子笑了出来。“哎呀,真好笑。” “什么那个人……那不是你的未婚夫吗?计程车公司社长的儿子。我告诉你,它将来一定会变成一家大公司的。这点我可以保证。汽车产业和汽车相关产业这些东西——” 珠子挥挥双手,阻止孝史。“够了。听了也没用。我和那个人,只在相亲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已。那是爸爸决定的婚事,所以我才接受,只是这样而已。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未来也真的毫无兴趣。如果我珍惜未来的话,也不会想要去杀什么人了吧?” 孝史沉默了。他觉得被珠子给驳倒了。 “可是,如果你这么想告诉别人的话,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珠子变得一脸正经。这是她看起来最美丽的表情。 “接下来会发生战争吗?” 孝史点头。“会。” “很大的战争吗?” “嗯。卷入整个国家的大战争。” 与全世界为敌,毫无希望、陷入泥沼的战争。 “这样,我懂了。”珠子轻巧地跳下床铺。“听到这个就够了。换句话说,今后我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死掉。” 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之后,珠子离开了房间。她的脚步很轻盈。只留下满脸愕然的孝史。 好像是去年的事吧?妹妹经历了一场大失恋,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心里面的某个重要的地方受了伤,她大哭大闹,搞得家人束手无策。突然地,孝史想起这件事。因为妹妹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没了,他便鼓励她打起精神来,结果妹妹用老成的口气这么跟他说: ——以前,我一直害怕哪天会发生大地震,或日本沉没,害怕得要死。要是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得救?光是想象,我就怕得快哭了。可是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明天世界就要灭亡,我也觉得无所谓,太好了。一点都不怕。 ——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这种感觉吧? 妹妹那个时候说的话,孝史只是一笑置之。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嘲笑珠子的心情。 这天晚上,阿蕗送来晚餐时,孝史感到十分害怕。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经验过这么令人害怕的时刻。 阿蕗一定已经从贵之那里听说了。她怎么想?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来自未来的孝史? 阿蕗没有看孝史。她伶俐地工作,出声问孝史伤势如何,为他更换热水袋,调整棉被。但是这段期间,她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孝史的脸。 “阿蕗,”孝史忍无可忍,出声叫唤。“阿蕗,你怕我吗?” 阿蕗突然停下动作。她正在为孝史从小锅里舀出汤汁,杓子从她的手中掉落。 “你从贵之那里听说我是来自未来的了吧?所以你才这样,眼神尽是躲着我吗?” 孝史用手撑着床,撑起身体。昏昏沉沉的,头也很痛,一爬出被窝,肩膀和背后就冷得要命,可是他想,在阿蕗转头看这里之前,他绝对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阿蕗捡起杓子,慢慢地转向孝史。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 阿蕗握紧白色的围裙下摆,低下头去。 “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去想。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嗯……” “可是……孝史?” “什么?” “所以你才会对我说,日本会打输战争,是吗?” 这么说来,好像有过这回事。孩子气的好胜心,让他对阿蕗说出这种话来。 “会发生战争,然后打输。”阿蕗重复。“会打输吗。” 虽然不晓得阿蕗在想什么,但似乎不是孝史的事。是贵之的事吗?还是她弟弟的事——对,那个在造船公司工作,明年就要接受征兵检查的弟弟的事。 之后也没有对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孝史今天再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他觉得等待夜晚过去,最好的方法似乎是逃进睡眠当中。可是,把头放到枕头上,一闭上眼睛,阿蕗想着某人的未来的眼神就浮现在眼前,久久不肯散去。 第三节 “你醒着吗?” 听到贵之的声音,孝史睁开眼睛。他睡眼惺忪地爬起身来。贵之穿过房间,弯下身打开桌上的收音机。 “戒严司令部在发布消息了。” “现在几点?” 打开窗帘一看,外头还颇阴暗。天还没有完全亮。 “过六点了。” 收音机里传出声音。那是非常简洁利落,宛如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硬质声音。 “——本日二十九日,曲町区南部附近或许会发生危险,但其他地区方面,据判应无危险。市民应信赖戒严令下的军队,沉着冷静,服从司令指导,特别严守下述提醒。” 贵之开口说:“终于开始对反叛军进行武力镇压了。” 孝史竖起耳朵听着广播。暂停外出、小心火烛、不要受到流言蜚语所惑等等,内容是孝史也能够完全理解的事项。 “联合舰队怎么了呢?真的瞄准了起事部队吗?” 孝史呢喃,贵之一脸意外地眨动眼睛。 “你不知道这个事件的经过吗?” 非常尴尬、难堪的瞬间。孝史的脸好像就要红了起来,同时又像对这种状况感到恼怒似地,瞪着贵之。 “你又知道了吗?” “我从父亲那里学过了。” “那,到外头去阻止他们怎么样?去告诉他们,就算做这种事,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 贵之没有把孝史的迁怒当一回事,也没有耻笑他的样子。 “这样,你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啊。真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好道歉的。可是,你的那个时代,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全都什么都不知道吗?” 回答“对啊”的话,孝史就不用一个人丢脸了,可是相对地,就等趁让孝史生活的“现代”的所有年轻人都一起蒙羞,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回答。 “我想也有人知道得很清楚。就算是年轻人。历史——特别是现代史,喜欢的人就知道得很详尽,可是那也不是一般的情形。” “这样啊。”贵之像孩子般率直地感叹。“这表示那个时代是多么地和平啊。” “我去一下厕所。” 孝史下床走出房间,发现身体比昨天轻了一些,头痛也缓和多了。像要赶出从后头追赶上来的严肃广播似地,他在背后关上了房门。 孝史走向二楼的洗手间,发现自己迟迟摆脱不了刚才的对话带来的羞耻感,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被平田吃惊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的时候,都不觉得有这么丢脸的。 他对贵之说,年轻人当中,也有熟悉历史的人。事实上,孝史的同班同学里,就有一个喜欢日本史跟现代史的人,他老是在看书,总是喜欢参观史迹。他是乌龙面店的独生子,不继续上大学,而是要继承家业。高中进入温书假的现在,他应该正忙着帮忙店里吧。 包括孝史在内,所有的朋友都背地里叫他“历史狂”,笑他像个老头子。——那种知识有什么用?他是乌龙面店的孩子,根本不用担心考试,所以才可以毫不在乎地沉迷于那种无聊的事,真是无忧无虑啊! 然而孝史却在脑海里想着他的脸,反驳贵之说,也有人知道得很详细。 孝史想,如果不是我,而是他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他会和贵之聊得很开心吗?或者是跑出外头,试着闯进起事军与镇压军之间? 小解完回到房间时,阿蕗端着装热水的洗脸盆进来,看到孝史一个人去上厕所还颇为惊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贵之在一旁,她没有像昨天黄昏时那样避着孝史的视线,帮忙他洗脸。之后,阿蕗和贵之两个人检查孝史头上的伤口,给他上了刺痛无比的药水,换上新的绷带。 “还真是颗石头脑袋。”贵之揶揄地说。“感谢你坚硬的头盖骨吧。” 接着,孝史和贵之两个人一起用早餐。贵之帮忙阿蕗端来托盘,让阿蕗感到惶恐不已。 吃完饭的时候,又开始了新的广播。 “有受到流弹波及的危险,战斗区域附近的市民请留意以下事项。 “一面对枪声发出的方向,利用掩护物避难。 “二尽可能利用低处。 “三在屋内,需待在枪声传来的反方向。 “四撤离区域为市电三宅坂至赤坂见附、溜池、虎之门、樱田门、警视厅前、三宅坂的连线内侧,此为战斗区域,请市民撤离避难——” 孝史吃了一惊。“这里也在撤离区域内。” “也有发传单。刚才阿蕗去拿了。” “不要紧吗?” 贵之笑了:“不要紧的,未来人。” 孝史露出不高兴的脸,贵之笑得更开心了。 “你真是有趣。用不着那么生气,又不是在笑你。” “最好是。” “子弹一发也不会飞过来的。放心吧。” 贵之露出远比昨天更加轻松的表情,频频地想要和孝史说话。他询问孝史的生活环境、兄弟姐妹、以及考试的事。孝史太过于在意广播的声音,显得不是很专心,不过说着说着,他开始觉得颇有意思,把背靠在床头上,一面享受着热水袋的温暖,一面回答问题。 贵之短时间内集中、且限定领域地吸收“战后”知识,不全面且片断的地方太多。然而才刚以为他的知识有许多大漏洞,却又发现他对某些事知道得异常详细且敏锐。这一点在刚开始交谈不久后,孝史就发现了。 “我有件担心的事。” “什么?” “黑井从战后带来的那些书籍和报纸,现在在哪里?处分掉了吗?” 那些东西要是被人发现就糟了。 “黑井带回去了。”贵之回答。“她在离开这个家之前,前来报告说她把那些东西全部都处理掉了,叫我们不用担心。” 原来如此。虽然明白了,不过再次想象起黑井过度频繁穿梭时空,孝史觉得头又痛了起来。黑井疲劳至极的心脏,每跳动一下,便在她魁梧的身体内侧送出活生生的血液,然后一点一点地,今天是那个毛细血管、明天是这个瓣膜细胞的一部分,逐渐坏死——孝史仿佛看见了这样的情景。 黑井为何为了实现蒲生大将的希望,要拼命到这种地步呢? ——既然天生有这么稀少的能力,我想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黑井这么说。光是靠这份心意,就能够努力到那种地步吗?只因为被想念亡妻而神伤的大将所打动? 驱使黑井的热情是什么?虽然同样拥有时光旅行的能力,而且是阿姨与外甥的关系,她却似乎选择了与平田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她把能够自由地离开、回归时间轴的能力,发挥到最大限。 可是,她所做的事,毕竟只是细部的修正——只能够让一两个人看到未来,让他们发出警告。蒲生大将知道了未来,改变了原有的想法,不断地努力想改变陆军内部的方针,然而二二六事件还是发生了。大将为此绝望而自决。重臣们遭到杀害。今天,起事部队将会被视为反叛军,受到镇压,不久后,青年将校们将会遭到处决。 然后,等在前面的是太平洋战争。什么都没有改变。 黑井所做的事,终究没有产生出任何结果。不是吗?这正是平田所说的“伪神”。 即使如此,平田和黑井之间却有个决定性的不同点。就连孝史也看得出来的不同点。 那就是黑井很满足。对于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够活用它,为蒲生大将工作的事感到满足。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更进一步地鞭策随时都会停止的心脏,完成带走嘉隆和鞠惠的约定吧。 黑井在书房对珠子说话时的表情。 ——请您务必转告少爷。说黑井依约定前来了。 没错。孝史发现了。使得当时的黑井脸上绽放光辉,黑井有而平田没有的东西——就是对于拥有时光旅行能力的无上“骄傲”。 用完早餐约一个小时左右,珠子来到房间,说从窗户可以看到广告气球。 “底下垂着布幕。” 望出去一看,正好在赤坂见附的方向,升起了两颗广告汽球。其中一个较远,看不见布幕的文章,但是另一个的读得到一半。 “诏令有曰,军旗……”孝史出声念道。“底下写什么?” “应该是写,不可违抗军旗吧。”贵之说。“听说天皇陛下自始至终都坚持应断然镇压青年将校。” 这时候开始,头上频频传来穿越的飞机引擎声。孝史没办法像贵之那么冷静,一次又一次走近窗边,眺望外头。贵之说刚才还有人在发送传单,现在却只有一条杳无人烟的白色道路无尽延伸着。 不久后,收音机广播又开始了。这次传来男性播报员激动万分的声音。 “通告士兵。 “诏令已发。天皇陛下的御旨已经发布了。” 贵之发出感叹的声音。“哦,就是这个啊。” “这是什么?” “好好听着吧。这是流传到后世有名的广播。‘通告士兵’。” 然后贵之的表情微微扭曲,轻声加了一句:“是离间下士官、士兵与将校们的广播。” 收音机的声音几近哭声。硬挤出来的声音说服着:“现在还不迟,丢掉武器回到原队去吧。回来的话,就不会被问罪”。 广播结束之后,飞机的引擎声又飞舞了一阵子。贵之说他去路上看看,到楼下去了。孝史也想跟去,却在玄关大厅被阿蕗给斥责。她很紧张。孝史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极了。 回来的贵之,手里拿着数张传单。是飞机撒下来给反叛军士兵们的东西,也飞到这附近来了。 二、抵抗者一律视为叛乱分子,格杀勿论。 三、汝等父母兄弟都将沦为国贼,正悲泣不已。 最后一行写着“戒严司令部”。汉字全部注上假名,是手写的拙劣文字。 一打开玄关门,远方便依稀传来透过扩音器吼叫的声音。贵之说明,那是镇压军正在对反叛军的士兵们喊话。 “已经结束了吧。”他冷冷地说。“下午之后,要不要到市电大道去看看?” “那样做不会危险吗?” 听到阿蕗的问题,贵之微笑。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可是,就怕有什么万一。请您别去。” “阿蕗就爱操心。” 继续待在这里听这两个人的对话也太愚蠢,于是孝史走到楼上去。他抓着扶手,慎重地爬上楼梯,忽地兴起想要看看蒲生大将遗骸的念头,走向大将的寝室。 他没多想就打开门来,珠子却在里头。她坐在床铺旁边,伸出手来,握着大将交叉在胸膛上的手。珠子的脸颊湿了。 孝史出声说“对不起”,珠子也没有回头看他。她只是牵着父亲的手,流着眼泪。孝史悄悄地出了走廊。 第四节 漫长的午后,孝史在和贵之聊天中度过,其间偶尔传来收音机的零星情报、造访又离去的飞机引擎声、以及偶尔打开窗户便会传来的扩音器声。 中午之后,收音机开始通知士兵开始归顺的消息。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孝史觉得那僵硬的语调似乎变得有些柔软了。可是贵之每次一听到广播,就露出好像哪里被捏到一样的表情。 “结束了。”他好几次这么呢喃。 “大将的遗书里,有写着即使青年将校们起事,最后还是会以这种形式告终的事吗?” 蒲生大将的遗书,在孝史所知道的“史实”当中,由于当时的遗族的意向,并没有被公开。可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贵之打算怎么做? “有写着类似的事。再怎么说,父亲都是知道结果的。不是洞察出来,而是知道了。” 孝史发现,贵之的口气里带着一丝轻蔑般的音色。 “不只是这场政变而已。上面写了各式各样的事。与其说是遗书,量几乎可以成为一本著作了。” “遗书现在在你手上吧?” 孝史还没问在哪里,贵之就说了:“让你看看吧。” 贵之把孝史带到大将的书房里。发生那件事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里面。虽然想不去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地毯瞄去。然后孝史发现那里完全没有自己的头伤流出来的血迹,大吃一惊。阿蕗真是能干。 遗书堂堂地陈列在书架上面。原来如此,这几乎是著作了。附上黑色封面,用绳子缝住的文书,总共有八册。 贵之抽出其中一册,递给孝史。 “虽然你可能读不懂,不过看看吧。” 翻开封面,薄薄的和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汉字假名混合文,看在孝史眼里,简直就像暗号一样。而且字迹非常凌乱。东倒西歪,到处有重写或加写的痕迹。孝史就像解开缠在一起的丝线时一样,想要找到开头来读,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在随处翻页的时候,总算看见“参谋本部”四个字,彷徨的视线以它为线索安定下来后,读起前后的文章。 ——此一作战进行之失败,参谋本部的责任实为重大。无法事前预估逐次投入兵力,仅是徒然扩大损害,造成无谓的兵力损失,虽已迷失作战当初之目的,却踌躇于发布撤退命令,此一失态,难免昏庸之咎。 “这是什么?是在写关于什么的事?” 贵之瞄了一眼黑色封面。上头什么也没写。他从孝史手中取过册子,翻了翻之后点头。 “哦,这是备忘录。” “备忘录?” “关于太平洋战争中的作战行动,父亲所写下来的感想文章。” “太平洋战争中的作战……是接下来实际发生的战斗的?” “对。” “这种东西出现在遗书里,再怎么说都太糟糕了不是吗?” “当然了。所以,这不是做为遗书发表的文章。但是以父亲来说,他无法克制不写吧。在战争结束,能够在(美)占领下的社会发表父亲的文章之前,整理这些也是我的工作。” 孝史吃了一惊。“我不太懂,这是怎么回事?大将不是对现在的军部留下了死谏的遗书吗?” 贵之好像也有些困惑,但是不久后,他便“喔”地睁大眼睛,笑了一下。 “这样啊,你不了解这当中的情形。其实,父亲留下了两份遗书。” 其中一份交给了贵之。 “那一份也相当长,不过是普通的遗书。的确,里面也有对现在的陆军中枢提出苦谏的部分。父亲生病之后‘变节’,批判他们这件事是事实,什么都没说就默默地自决的话,反倒不自然。” “那,是要公布那一份吗?” “与其说是公布,应该说是交给适当的人物吧。但是收到它的人……嗳,会把它压下来,当做没这东西吧。” “所以,另一份遗书是这个书架上的?” “没错。”贵之仰望成排的黑色封面。“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打算让它沉眠到战后而写的。父亲命令我,在战争结束之前要藏好它。” “为什么要——”孝史想了一下形容。“做这么可惜的事?” “可惜吗?”贵之笑了出来。“说的也是,很可惜呢。可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它的价值的。父亲也尝试过许多努力,结果还是没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无法改变历史潮流的绝望,也一样阻挡在这里吗? “没错,历史的必然是无法改变的。也无法阻止。”贵之说。“痛切地了解到这件事的父亲,于是思考到自己——自己的名誉,还有我和珠子的未来。” 孝史不甚了解,贵之没有收起笑容,静静地说下去。“太平洋战争中,位居国政要职的人,以及身处军部中枢的人,在战后被追究责任,走上了极为艰困的人生。虽然因人而异,受到的冲击也不尽相同。” “所以呢——?” “所以,父亲写下了这些。” 贵之稍微拉大了嗓门。就像在宣言一样。 “即使在当时朝着无可救药的战争道路迈进的日本陆军中,也有如此洞悉未来、忧心军部独断独行、并发出警告的人物——父亲想要得到这样的名誉。虽是死后的荣誉,却是极为伟大的荣誉。” 孝史一惊,回想起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看到的大将的经历不也有写吗?战后被发现的蒲生大将的遗书,内容充满了惊人的先见之明,受到历史学家极高的评价。 “这些名誉,会在战后社会保护我和珠子。”贵之说。“我们会被众人赞叹说:那两个人,就是那位蒲生大将的孩子……。你知道东条英机这个人吗?” 平田提过这个名字。 “嗯,是战争时候的首相吧?战后,他被追究发动战争的责任——” “在极东军事审判里被宣告了死刑。” “嗯,平田有告诉我。” “东条英机这个人,在今后这个皇国逐渐倾斜的大半时代当中,都被当成英雄崇拜。他会成为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违逆的独裁者。但是到了战后,他的权威与名望扫地,被定义为罪大恶极的战争罪犯,他的家族饱尝辛酸。” 我的父亲蒲生宪之,想要一个和他相反的未来——贵之说。 “父亲现在因绝望而自决了,但是时代改变的时候,蒲生宪之将会被证明他才是正确的,进而获得无上的赞赏。对于改变时代的道路遭到断绝的父亲而言,这成了他唯一且最大的希望。很棒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贵之的眼神却发出阴沉的光芒。 “太棒了。这岂不愉快?” “贵之……” “知道东条英机将会当上首相,成为战争指导者的时候,你知道父亲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吗?父亲和现在的东条有面识。那个东条啊……没想到那个东条会变成首相啊——他重复感叹之后,咯咯笑了好一阵子。没错,他笑了。” 贵之从孝史手中抢也似地拿起册子,把它收回书架。 “父亲叫我慎重地保管好这些册子。根据黑井的话,昭和二十年的五月,这一带也会因为空袭而陷入火海。在那之前,我得在半地下的房间里做好保管场所,把它移到那里去。”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贵之抓住孝史的手臂。 “出去吧。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下午三点,戒严司令部正式发表政变已经镇压。居民的避难命令已经解除,交通限制也将在四点十分之后解除。 贵之不晓得是否顾虑到阿蕗的心情,直到收音机发表这份发表之前,他都没有离开屋子。到了三点半左右,他终于开口说要去市电大道看看。孝史说他也要一起去。 “不会影响到头上的伤吗?” “我会按着肿包走路的。” 还没被阿蕗盘问之前,两个人就匆匆离开屋子了。出门之前,他们看到珠子已经下来起居室了。她又在刺绣了。她的样子沉着得仿佛这个世上、这个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还没走上多远的雪道,孝史就发现四处都是人影。交通封锁还没有解除,但是民众已经开始活动了。他们越过路障,穿过封锁,为了亲自看上一眼刚才被镇压的政变下血淋淋的尸骸,接三连三地聚集过来。 来到市电大道的时候,战车突然横越前面。孝史呆住了。垂着布幕的钢铁色巨躯从左到右地通过。沉重的履带踢开雪堆,仿佛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它的去路似地,威风凛凛地前进而去。 “镇压部队要撤离了。”贵之说。 聚集在沿街的民众,一面吐着白色的呼吸,一面涨红着脸,说话、拍肩、指指点点。就像戒严令当下没有什么紧张感和悲壮感一样,这里也没有悲剧的色彩。明确地存在的,只有兴奋而已。 贵之默默无语,在寒风中冻着一张脸仰望战车。比起人们的喧嚣,战车的履带发出的声音更强而有力,压倒了现场的空气。 填满了沿街的脸、脸、脸。在它的中央,战车飘散出油的气味,发出巨响,严肃地前进。士兵也列队前进。有人挥手。也有人大叫万岁。孝史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眼前的情景。 通过的战车履带卷起一块雪,崩解的雪块的其中一片滚到孝史的鞋边来。那是块变黑、肮脏的雪。 凝视着这一幕,孝史感觉到胸口内侧有个东西膨胀起来。无以名状的东西,在孝史的体内挣扎着。 “结束了呢。” 贵之在一旁呢喃。他到底要说几次这句“结束了”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在孝史体内焦急得跺脚的感情,突然在脑里形成了明确的形状。他抬起头,望向沿街的人,望向通过的战车,望向市街,望向天空。聆听人们的声音,聆听风的声音,聆听士兵们的军靴踏过雪地的声音,聆听战车的履带声。 你们都会死。 唐突地浮现出这句话。你们都会死。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死。即使侥幸活下来,那也是一条艰辛无比的路。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你们根本不晓得。 这个国家将会毁灭一次。你们现在所认知的“国家”就要灭亡了。然后它灭亡的时候,会把你们全部抓去陪葬。在那里笑的你、在那里竖起大衣领子的你、还有在那里对着人行道上的人微笑的士兵、战车上的那个士兵,全部都会被抓去陪葬。 什么都没有结束。今后才要开始。这是结束的开始。然而,为什么你们却在笑?为什么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害怕?为什么没有人挺身而出?说,这是错的。说,我们不想死。 为什么不阻止? 孝史几乎要大叫出来,用双手按住嘴巴。只有呼吸化成了冻结的白色雾气,流向空中。 为什么不阻止?这次的疑问,化成了对孝史自身的诘问。我为什么不在这里挥舞拳头,向群众呐喊?告诉他们,这样下去不行。我知道未来。回头吧!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大家一起回头吧! 出乎意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泪水滚落了眼眶。虽然只有一颗,它却滑下了孝史的脸颊。 ——说了也没用的。 没有人会相信的。历史知道这一点。或许会有一个、或者是两个、或者是十个人愿意倾听他的话,但是就算能够告诉这些人如何活过战争的方法,就算能够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和他们一起思考适切的处世方法,那依然、依然也不过是细部的修正罢了。等于是对其他大半的人见死不救。 “要叫吗?”贵之低声说。 孝史转向他。贵之朝着正面漠然地望着沿街的人。他不让在场的人听见,只轻微地掀动嘴唇,继续说道。 “大叫:接下来战争就要来了。接着军部真正的独裁就要开始了。政治家们害怕恐怖行动和再次的政变,全都成了缩头乌龟,议会沦为徒有形式的窝囊废,战争就要以最糟的形式到来了。” 孝史无言地举起手臂,擦拭眼角。 “我很怕。”贵之呢喃。“怕得不敢叫。” “怕……?” “嗯,很怕。怕得全身都要发抖了。要是现在说出那种话来,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光是想象,我就怕死了。”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贵之的话冻成了白雾。 “父亲是陆军大将,我却没有成为职业军人。现在也没有被征兵。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贵之的口气,带有揶揄自己的语气。 “就算我想担任军务也不可能。因为我是个色盲。” 孝史张大了眼睛。寒意刺骨。 “我是红绿色盲,好像是母亲有这方面的基因,所以就当不了军人了。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父亲失望极了。母亲在蒲生家的立场也变得艰辛。全都是我害的。” 贵之抬起下巴仰望天空,孝史发现贵之的眼睛湿了。或许是寒风所致,也或许不是这个缘故。 “我一直背叛父亲的期待。对父亲而言,我是个不符合他的期望的长男。所以当辉树出生的时候,父亲想要把他收养到蒲生家。舍命反对这件事的,是母亲。如果辉树成了养子,我在蒲生家就失去了立场。母亲这么认为,坚持如果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收养辉树的话,就要和我一起去死,坚决抵抗。即使如此,父亲还是不死心,但是辉树的母亲害怕母亲的惩罚,主动说要退出,事情才总算落幕了。” 孝史想起贵之曾说:“接受并疼爱就这样的我的,独一无二的母亲”。 “即使如此,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还是对辉树割舍不下。父亲认为,最后抛弃了他们母子,他们一定很怨恨他。我因为知道父亲为何执着于辉树,所以一直憎恨着父亲。只要他说右,我就偏往左,他说左,我就偏往右。” “可是,你父亲看见未来之后,不是向你寻求帮助吗?” “是啊。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爽快。父亲竟然向我寻求协助——。而且他还对我说:我看过了未来,我至今为止的想法都是错的。我应该更重视经济和民主主义教育才对,你才是正确的。我高兴得都要飘上云端了。” 贵之垂下肩膀。 “然而,就连那个时候我也失败了。我背叛了父亲的期待。这是让父亲承认我的唯一机会,我却失手了——” 战车的队伍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涌到马路上。 “你知道相泽事件吗?” 记得听过好几次。记得——好像是陆军的要人被暗杀的事件。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陆军军务局长,一个叫永田铁山的人物,在办公室被相泽中佐斩杀了。当时相泽中佐接到命令,即将前往台湾赴任,但是他认为让反皇道派的中心人物永田铁山再继续活下去,将成为皇国之毒瘤,所以要替天行道。” 父亲试着阻止这件事——贵之坦承说。 “知道战争发展的父亲,拼命地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够多少改变一点潮流。结果,他认为似乎最有效果的手段,就是阻止永田铁山遭到暗杀。你所在的时代的历史学家,应该也都认为只要永田铁山还活着,就能够改变大东亚战争的局势。” “他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吗?” “没错。父亲写信给永田军务局长。写了好几封。叫他小心安全,强化警备。事件发生在八月十二日,父亲叫他那天不可以待在办公室。然而讽刺的是——” 贵之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因为父亲是皇道派的人,永田军务局长那一方的人,把它解读为这是恐怖行动的暗示。认为这是威胁,对警告嗤之以鼻。他们说,他们才不会屈于这种威胁。” “什么这种威胁——” “实际上就是如此。焦急的父亲,想要在暗杀事件发生的当天闯进现场。他要在场。这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改变局势。对方如果把父亲的信当成恐怖行动的预告,那么父亲亲自登场的话,他们多少也会警戒吧。他们的警戒或许可以阻止暗杀的发生。” 以计划来说并不坏。孝史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让父亲去。”贵之接着说。“身体不灵活的老人,万一那时候突然没办法行动怎么办?所以,我志愿了。” “志愿?你吗?” 贵之点头,叹了口气。“没错,我,胆小鬼的我,不符合期待的儿子的我,心想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想要回应父亲的期待,向父亲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所以说服了不甚情愿的父亲。我以送交父亲信件的名目,出门了。” 贵之缄默了。孝史等待。因为孝史无法主动说出“可是事情并不顺利”这种话来。 “我很害怕。”贵之继续说。“离开家门,在到陆军省的路上,我一直很害怕。我走在短短的路程当中,浑身不住地发抖。我不想去。不想去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恐怖行动的现场。我后悔不应该志愿的。所以脚步变得愈来愈慢。要是赶不上就好了、要是慢上一点就好了、只要晚个五分钟就行了——我这么想着,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停步,擦汗。阳光格外炎热。” 即使如此,结果还是抵达了陆军省——贵之说。 “事情已经结束了。我看见斩杀成功的相泽中佐,被带上宪兵的车子,往三番町的方向开去。我和那辆车子错身而过了。” 贵之在车窗里看见相泽中佐的侧脸。没有戴帽,一脸杀气腾腾。 贵之不被允许进入建筑物当中。他在大混乱的现场,看见一名将校的脚印是鲜红的血色。一想到地板和走廊八成是血流满地,贵之当场逃走了—— “这样啊。我听过嘉隆跟鞠惠提过这件事。”孝史说。“在柴薪小屋。他们说你是胆小鬼。在起居室也有说到这件事。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可是,他们没资格说这种话——” “有的。” “他们明明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就算不知道也无妨。前往送交蒲生宪之前陆军大将的信件给永田军务局长的蒲生家长男,正巧在暗杀发生后抵达陆军省,吓得一脸苍白。这个传闻马上就传遍各处了。叔叔和鞠惠,都有捧腹大笑的权利的。” “可是……” “父亲没有责备我。”贵之说。“他只是失望而已。深深地失望。我想,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考虑起自己未来的名誉。他放弃改变现状了。” 我很怕。贵之再一次重复。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我放弃改变历史的一部分、对于或许能够挽救的性命见死不救了。只因为自私保身。这样的我,现在能够在这里呐喊什么?我没有这种资格。” “这一点我也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断然回绝般的话。 “但是,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是这个时代制造出来的胆小鬼。而我有做为一个胆小鬼,活过这个时代的义务。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贵之抬起头来。他仰望着天空。他望着应该已经升上那个方向的蒲生宪之的身影。 “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文书,是肮脏的抢先集大成。” “抢先?” “不对吗?父亲看过了未来。他知道结果。他站在知道的立场上,去批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今后将要去做的事。只有父亲一个人准备好了借口。除了抢先之外,这什么都不是。” “可是,到了战后,你打算把这些抢先的集大成公诸于世吧?你跟你父亲这么约好了吗?” 贵之望向孝史。他的眼神很柔和。 “如果活过战争的时代之后,我依然是个胆小鬼的话,一定会这么做吧。” “啊……?” “如果我依然是个想要拿父亲的抢先做为挡箭牌,来度过仇视旧军人与军人社会的时代的胆小鬼,就会把父亲的文书公诸于世。但是,如果我多少改变了,就会把那份文书埋葬在黑暗中吧。这样一来,父亲死后的名誉也会跟着消失了。” “——你觉得这样好吗?” “现在不晓得。”贵之说。“现在不晓得。在活过去之前。” 贵之强而有力的声音,即使离开了市电大道,回到了府邸,依然撼动着孝史的心。我拥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和贵之做为胆小鬼而活下去的决心相抗衡? 轰然通过雪道的战车,军靴的声响和油味。以及众多的人群。孝史想着这些情景,找到了一个巨大的真实。 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个伪神—— 二二六事件结束了。 <hr /> 注释: 第五节 平田在三月四日回到了蒲生邸。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照顾他的千惠,在政变刚结束的时候,曾经从医院回来过一次;那个时候,她也通知了平田的病情逐渐好转的消息,但是平田恢复的情形,远比想象中的更好。 “因为这不是中风或脑血栓。嗳,只是脑部过度疲劳,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他以轻松的口吻对孝史说。 他不在的这几天,孝史一面养伤,一面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帮忙阿蕗。不久之后,头上的绷带已经可以取下,只需要贴个绊创膏就足够了。大将自决的消息公开,许多人前来吊唁,基于故人的意志,举行庄严肃穆的密葬。 成为大问题的葛城医生,变成一道比预期中更顽强的壁垒耸立在蒲生家人面前。医生在二十九日的交通恢复之后立刻来访。贵之和珠子和他一起待在起居室里,孝史小心不被阿蕗发现,跑去偷窥了一下。 贵之露出岩石般僵硬的表情。珠子的心仿佛飘浮在距离身体三十公分高的地方,面对医生的诘问,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孝史听见她说“对不起”,但是声音听起来也心不在焉的。 在起居室关了三个小时以上,最后总算走出来的医生,面色苍白。孝史在玄关为他排好鞋子。医生看到孝史,仿佛在孤立无援当中找到救兵似地冲了过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 “你没事吗?” “呃、是的。” “我听说了。该不会连你都要对我那样胡说八道吧?嘉隆跟鞠惠在哪里?啊?” “请不要摇,医生。伤口还很痛的。” 孝史说,轻轻推回医生的手。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殴打,昏过去的时候,嘉隆跟鞠惠就失去了踪影。我不晓得他们去哪了。” “连你——连你都——” “医生,是真的。” 四目相望,孝史拼命不让歉疚的表情显露在脸上。 “我太失望了。”医生撇下这句话,离开屋子。之后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再来访。至于今后将会引发什么样的风波,似乎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知道平田就要出院的时候,孝史要求贵之让他第一个和平田单独谈谈几小时,贵之答应了。孝史和平田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坦承一连串的事情之前,孝史先向平田道歉。为他曝露了平田的能力而道歉。平田并没有像孝史害怕的那样惊讶,也没有生气。 “我早就想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平田说。他很沉着。 和贵之的谈话、见到黑井的事、在书房发生的事、二十九日在市电大道感觉到的事——说着说着,孝史好几次语塞了。不是因为情绪激动,也不是因为想哭。孝史只是担心对于无法完全诉诸言语的部分平田是不懂他的意思。令孝史焦急得不得了。 平田偶尔点头,默默地听着。两人面对面,中隔火盆坐着,平田有时会用火筷翻动炭火。好像要从崩解的灰烬当中找到什么似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听完孝史的话之后,他用火筷挟起烧得赤红的木炭,点燃香烟。 “真香。”他吐出长长的烟雾。 “你可以抽烟吗?心脏呢?” “阿姨能力很强,所以心脏先受不了了。” 平田说,用挟着香烟的手指敲敲太阳穴。 “我的心脏很结实,但是能力不强,要是跳跃过了头,脑袋会先受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看着平田神情愉快地抽着烟,孝史也开始想抽了。 “也可以给我一根吗?” 那是有着红色与白色花纹,叫做“朝日”的牌子。抽起来很辣,孝史呛住了。 “要回去有淡烟的现代了吗?” “还不能回去。你还没有完成约定。” “约定——” “就是你是到这个时代的这幢宅邸来做什么的。你说要告诉我的。” 孝史发现自己拿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 “哦,那件事啊。” 平田把香烟按进灰里揉熄。然后他的嘴角突然放松了。 “你好像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啊。” “我?” “是啊。你没发现吗?” 孝史凝视着平田柔和的脸。是多心吗——不,这一定是身在阴暗的半地下的房间的缘故——他周围的负的气氛,感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让人不愉快了。 就像你所想象的,对阿姨来说,战前的日本更容易居住,中年过后,她几乎是在这里札根落脚的状态。只要巧妙地避开战争的时期,工作也容易找,生活相当舒适。“之前我也告诉过你,阿姨在过世前不久,来见还在现代的我了。”平田开始说。 “那是约一年前左右的事。从你的话来推测,应该是在即将实行书房计划之前吧。从这里穿越到现代是件大工程,只因为这样阿姨虚弱得不像话。她说这是最后的道别,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对我说。她平常都不会这样的,却只有那个时候,在我住的地方休息了半天,一定是真的累坏了。” 平田说,那个时候,阿姨——黑井向他坦白了她所做的事。 “就是她让蒲生大将看到未来,大将因此采取了种种行动,为了后世,写下批判陆军的文书等等所有的事。因为这样,发生了一些棘手的事,她要去解决。她笑着说,解决完之后,她恐怕就会死掉,不过原本也差不多是寿命了。她非常满足的样子。” 满足——没错,这正是孝史在书房里从黑井的脸上读到的表情。 “就算我问她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问她要怎么解决,她都支吾其词,不肯告诉我。阿姨知道,我对于她这样随便让别人看见未来、或告诉别人未来的事,非常地不能认同,所以很难启齿吧。事实上,为了这件事,我们老是在争论。因为无可奈何,我也没有再继续深究。所以决定要来到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完全不晓得二十七日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真的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了……” 平田轻笑。“嗯,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既不恨蒲生大将,也没有杀他。” 那个时候的状况,还不能够这么率直地相信这番话—— “就像你说的,阿姨跟我之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平田说。“阿姨对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她对于只为自己中意的人、喜欢的人、珍惜的人、同情的人使用这种力量,丝毫不感疑问。她觉得时光旅行的能力太美好了。容易遭到他人排斥的这种阴沉的气氛虽然是痛苦的枷锁,但是她相信自己拥有远超过它的东西。” ——黑井照着约定来了。请转告少爷。 ——小姐,请您幸福。 “阿姨也和我一样,是伪神。但是,阿姨却肯定这件事、高兴地接受它。如同你说的,她对这件事感到骄傲。” 平田像把话撒落灰烬里似地说。 “我觉得,她那样也是一种幸福吧。” 但是,平田不一样。 孝史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阴影中悄悄并肩站立的两名时光旅人的图像。但是,这次这个图像里,黑井和平田、阿姨和外甥,并不只是彼此安慰。他们站在同样的立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是,我和阿姨不同。我感到疑问。质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以为拯救了原本会在这里消失的性命,另一边的另一条生命却消失了。阻止了原本会在这里发生的事,又在别的地方发生了类似的事。我厌倦了无止尽的错误尝试,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伪神的时候,我真的受够了。” “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我一样吗?” “对。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你一样。”平田微笑。“所以,我才说你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 我也是个伪神。这对孝史而言太过于沉重了。难道说这就是答案吗? “听到阿姨对蒲生大将做的事,我觉得这简直有如天启。我觉得机会来了。” “为什么?” “大将站在知道未来的立场上,想要留下批判同时代的人的文书。就像贵之说的,这是抢先。是站在高处,俯视在每个时代摸索、活下去的人的行为。这不是该做的事。但是,阿姨却允许自己这么做。因为她对于身为伪神的自己感到高兴,所以才能够允许。” 但是我受够了——平田摇头。 “已经受够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徒劳、更意义不明的存在了。就算东奔西走,结果帐目还是变得跟历史的数字一样。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次又一次这么想。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了解阿姨的想法,还有借由阿姨的手,看见未来的蒲生大将的想法;而且是深切地了解。既然身为伪神,就会想要摆出神明的姿态。不由自主地会想这么做。就连我也做了数不清的这种事。这已经像是佛家说的‘业’一样了。” 蒲生大将留下大量的文书,冀望死后的名誉,这也是看过未来之后,就不由自主想做的事吗? “现在的我,没有责备大将的资格,也没有原谅他的资格。只是同罪而已。但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不对,我有逃脱这个立场的手段。” 那就是活在这个时代。平田说。他抬起视线,笔直地望着孝史的眼睛说。 “我要在这个接下来即将进入战争的时代札根,做为这个时代的人来体验。不管多么地痛苦艰辛,都不能有半点蒙蔽、预测、捷足先登,一切都要亲身体验。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之后,或者是死在这里的时候,我做为一个‘没有抢先’的同时代的人、站在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相同立场,对于阿姨和蒲生大将,我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被他们从高处俯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时候,我就能够切身地感觉到这些。或许我会生气。或许会暴跳如雷。可是,那不是身为伪神的愤怒,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愤怒。明明抢先了一步,知道一切,怎么能够批判我们?这是做为历史零件的个人所怀抱的愤怒。” 孝史不由得望着平田的脸。并不是因为能够理解他所说的话,而是感觉到他的话语渗透到自己的体内,寄宿在那里,而且正逐渐地形成了某种东西。 “可是,或许我也能够原谅阿姨和蒲生大将。”平田继续说。“或许能够做为一个同时代的人,原谅他们所做的事、不得不去这么做的事。然后那个时候——” 语尾微微颤抖着,平田说了: “那个时候,或许我也能够原谅我自己了——我这么想。” 或许能够原谅我,以及身为时光旅人的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许能够原谅一切的徒劳挣扎、一切的错误。然后我能够成为一个人,不是伪神,而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人。一个不知道历史的意图,只是在潮流当中,看不见未来地拼命活下去的人。一个能够爱惜自己明天或许就会消逝的性命的人。一个和明天或许就再也见不到的邻人拍着肩膀大笑的人。一个怀抱着普通的勇气,沉浮在历史当中却不晓得这是多么尊贵的事的人。 俯拾皆是,理所当然的人。 “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平田对孝史诉说。孝史觉得在那里看见了没有一丝污浊的真实。 “以蒲生大将死亡的那一天为出发点,为了成为一个单纯的人,我来到了这里。” 和平田的谈话结束之后,孝史到楼上去找阿蕗。 她人在厨房。在砧板上切着大颗的白菜。从绑起的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几乎和白菜一样白皙,一样水润。 幸好,只有阿蕗一个人。她马上就注意到孝史,抬起头来。 “阿蕗……” 阿蕗扫视了一下周围。她放下菜刀,用围裙擦着手,离开流理台前,走近孝史。 “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小声地问。“贵之少爷说,平田回来的话,你可能也很快就会回去了。” “今晚就要回去。那样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说着“哦”似地,阿蕗频频点头。“这样啊。说的也是。” 平田的话深植心中的现在,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平田想要成为人,孝史却想变成伪神。 我想带阿蕗一起去—— 听到孝史的希望,平田也没有吃惊。他只是温柔地说“就是会变得想要这么做的”。 ——你去问问那女孩。她答应的话,虽然无法立刻,不过我一定会把她送到你的时代。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孝史在泥巴地房间的出口坐下。阿蕗也在他旁边,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下。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出口的瞬间,绝对不可能、这是个离谱的无理提案,这样想法化成了露骨的现实,砸上孝史的脸颊。去了又能怎么样?要用什么样的名字和身份?要怎么样、在哪里生活? 可是,愈是明白这是个愚蠢的提案,孝史的嘴巴就愈是擅自动起来,说出一大堆劝说阿蕗的话。会有空袭唷、会没有粮食唷、思想统制会变得严厉,难以置信的恐怖时代将会来临唷—— 想说的话、能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空转的脑袋。他觉得空转的心那空洞的声响,听起来比心跳还要剧烈。 “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阿蕗说。“为我这样的人想到这些,真的谢谢你。”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阿蕗一起去而已。” 因为我喜欢你。在这里度过的时日实在太过于短暂,让他说不出这句话。可是,时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阿蕗说。“这个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离开。能够待在这里,我真的非常感激。若是这个家没有雇用我,我一定就得去卖身了。我的故乡是一个孝史一定没有听过的小村子,父母是小佃农。” “可是,那不是用工作——” 阿蕗摇头。“嗯,或许吧。可是,我不这么想。” 孝史的膝盖脱力,开始颤抖。 “贵之少爷说,那些年轻的将校们,是为了拯救被逼迫到非得卖女儿才活得下去的穷困农村,才挺身而出的。” 阿蕗抚摸着粗糙皲裂的手指说。 “我知道有许多哭着卖掉女儿的贫穷小佃农。要是这次的起事成功的话,或许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卖女儿这种事了,但是没办法这么顺利呢。”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来啊。” 阿蕗慢慢地,但神情坚毅地抬起头来说了:“我不能丢下弟弟一个人走。” 孝史不由得注视着阿蕗的眼睛,知道这句话为一切做了终结。 “我弟今后就要被囚禁在军队里。我不能丢下他走。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走。” 姐姐,一起去看电影吧—— “对孝史来说是回去。可是,我的话就成了逃走。我做不到,那是不可以做的事。” 阿蕗说完之后,突然笑了出来。那是开朗得令人吃惊的笑法。 “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全部都逃走也无所谓的话,这个时代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空栏的年表。想象它被风吹往虚空中的模样,孝史也跟着笑了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笑了一阵子。 孝史笑着,声音哽住了。 “可是,阿蕗你不怕吗?或许会死掉唷?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的。” 阿蕗果断地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也有人会幸存下来吧?不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可是……” “我会写信。”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孝史,阿蕗说:“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告诉我,该写到哪里才好?” 然后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现在还写不好汉字。因为学校只念了一半而已……。可是我会学。我会学字,然后写封像样的信给你。” “比起信,我更想见你呢。我们在哪里见面吧。” 阿蕗睁圆了眼睛。“哎呀,在孝史的时代,我都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了。才不要,好丢人唷。” “阿蕗会是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的。所以没关系啦,我们见面吧!” 没错,是老婆婆……和我见面的时候,阿蕗已经变成老婆婆了。现在虽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非常遥远的。 不想回去——这个想法又荡了回来,涌上心头。 “还是我留在这里好了。这样也可以的。” 孝史鼓足了劲这么说。结果阿蕗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消失,她直盯着孝史看。 “我会在这里工作。也会努力活过战争。不要紧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待起来也没那么——” 什么东西撞上了脸颊。触感很轻,所以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自己是被打了。 阿蕗用打了孝史的脸颊的手,按在嘴边。她眨着眼睛,睫毛在脸颊落下阴影。 “不可以说那种话。”她在指缝间呢喃。“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狡猾这句话,刺进孝史的耳里。或许阿蕗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平田的话浮上了心的表面。伪神难以抗拒的业。 “你现在或许说得出这种话,但是到了后来,或许就会后悔了。你会想,来到这个什么鬼时代,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早知道就快点回去了。然后,或许你会觉得都是我害的,会讨厌、憎恨起我来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的。阿蕗说。 “喏,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吧!哪里好呢?孝史住在哪里?” 阿蕗直盯着孝史,孝史拼命压抑住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我才不会恨阿蕗。” 阿藓微笑。她把手放到孝史的手臂上,轻轻摇晃。 “为时未晚,速归原队。” “咦?” 阿蕗笑了。“传单上有写吧?人家告诉我的。孝史和我是不同军队的士兵。而且是新兵。你得回去才行。”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说出这种话?这种女孩子,我的时代里绝对找不到的。连一个都找不到的。 不可能再邂逅得到的。 孝史总算挤出声音来,说:“要小心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你好像已经从贵之跟黑井那里听说了,不过这一带全烧光了。” 阿锯说“我会小心”,然后说“烟囱的洞也会修理好的”。 “告诉我吧。孝史住在哪里呢?” “——在北关东。高崎你知道吗?” “很远吗?” “没有多远。可是,或许我会在东京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们就在东京碰面吧!哪里好呢?” “阿蕗知道哪里?” “……雷门。”阿蕗说道,愉快地伸开双手。“那里有很大的灯笼对吧?我来到东京之后,马上就跟介绍所认识的女孩子去玩了。虽然只有一下子,可是很热闹,很快乐。” “嗯,就约在那里吧。在浅草。也不会搞错。什么时候好呢?” “变暖之后。” “那,四月。四月几日?” “二十日。”阿蕗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那天是我生日。听说我是在二十日的中午过后出生的。” 向田蕗将在生日那一天,变成一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来见尾崎孝史—— 贵之叫他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说他们自己会设法度过。 “比起这里,我更担心你。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解释在火场幸存之后,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就说我丧失记忆。” 阿蕗为他挑选了就算回到现代也不会太醒目的服装。跳跃的场所就选在以前也和平田商量过的柴薪小屋旁,孝史应该会降落在平河町第一饭店旁边的大楼内。 珠子没有来送孝史。当然她没有这个义务,但是孝史还是觉得有些寂寞。孝史去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刺绣的手,只说了一句“多保重”,成了离别的话。 过去三次的穿越时空,这一次最紧张。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是多少“习惯”了,所以反倒恐怖;也有可能是自觉到这一次只有单程车票,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站在柴薪小屋旁边平田所设定的地点,孝史踏紧冻住的雪,发起抖来。头上是满天星辰。众星涌近孝史的头上。天空看起来好近。然后,冷得几乎发疼。 “要保重。”贵之出声。“许多事都谢谢你了。” 孝史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回答,只能像个傻瓜似地点头。站在贵之旁边的阿蕗朝孝史微笑。 “四月二十日见。” 孝史说,阿蕗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平田说,抓住孝史的手臂。 “准备好了吗?” 在回答“好了”之前,阿蕗举起右手,做出敬礼般的动作。她的手指伸得笔直,是非常端正的敬礼。 新兵,再见了。 孝史正想回礼的时候,被吞入黑暗当中了。 脚底感觉到地面,孝史睁开眼睛。此时他才发现到,穿越时空的期间,他一直闭着眼睛。 好亮。明明应该是深夜,却很明亮。在孝史所知道的时代的东京,这才是夜晚。有路灯。有大楼的窗户灯明。平河町这一带与闹区相比,亮度只有一半以下,可是还是亮得让他吓了一跳。 约五十公分的前方,看得见一台冷气的室外机。似乎准确地降落在平田所说的地方了。周围被大楼的墙壁包围,没有人的气息。 “顺利成功了。” 平田说,放开抓住的孝史的手。 平河町第一饭店露出烧得焦黑的墙壁耸立着。窗户几乎都破了。像塑胶布的东西松垮地垂在扶手上。仔细一看,旅馆周围还围绕着黄色的带子。 “已经没有灭火剂的臭味了呢。”平田抽动鼻子说。“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钱包,塞进孝史手里。 “这是我从旅馆里带得出来的唯一物品。想说到了的话就交给你。拿去用吧。” “可是——” “你需要钱回家吧?两手空空的,连一通电话也打不了唷?而且,反正我也已经不需要了。” “平田,你真的不后悔吗?” 平田稍微想了一下。不,装出思索的模样。 “我喜欢SFX电影。”他害羞地表白。“只有它让我依依不舍。其实,要离开这里之前,我看了两次‘侏罗纪公园’。” 孝史笑了。“我们在电影院碰过面呢。” “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等‘哥吉拉’上演,真令人期待。” 平田从孝史身边离开一步。孝史想要靠近,他便退了两步。 “已经要走了吗?” “不是走。”平田露出笑容。“是回去。” 然后他消失了。“那,再见”的余韵被留在半空中。孝史伸出去想要握手的手,只抓住了空无一物的夜晚黑暗。 剩下一个人了。面对旅馆烧焦的墓碑,只剩下一个人了。听不见对话的声音之后,周围的市街的声音便静静地耸立起来,包图住孝史。 车子在远处来来往往。隔壁再隔壁的大楼三楼,有个亮着灯的窗户,一个人影从那里晃过。 孝史走了出去。他穿过大楼的隙缝,慎重地走出大马路。去半藏门的车站吧。那里是最近的车站。 迟迟碰不到路人。没办法,这里是深夜的平河町。孝史走在黑暗的人行道上,仰望路灯。星星的数目远比起刚才在昭和十一年看到的天空更少,令他吃惊。 在前往车站的道路第三个转角,孝史发现一台闪闪发光的自动贩卖机。对了,之前也曾经在这里买过罐装咖啡。 孝史握紧平田给他的钱包。他从里面取出零钱,投进投币口。按下按钮,一声“喀咚”,罐子落下取出口。找钱掉了出来。十圆、二十圆、三十圆—— 数到九十之后,静寂又恢复了。 孝史伫立原地,扫视周围。栉比鳞次的大楼仿佛都背对着孝史。刚才还在为他服务的自动贩卖机,一卖完东西,也仿佛就这么背过脸去不理人了。孝史是这么地微不足道,没有半个人发现他之前不在,就算回来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关心。 但是,这就是这个都市。孝史深深吸满一口东京的夜晚空气。 为时未晚,远归原队。 他回来了。 <hr /> 注释: 第一节 生死未卜的高中生回家了 本报消息,发生在上个月二十六日,造成死者两名、伤者八名的平河町第一饭店(千代田区平河町四之六号)大火,在旅客登记簿上留有姓名,却于火灾后无法确认平安与否的群马县高崎市的高中三年级生,已于四日深夜返回家中。据该名高中生的父亲表示,该生身上有轻微灼伤及多处擦伤,火灾发生后直至回家为止的记忆全部丧失。此外,在这起火灾中尚有一人生死不明。 平河町第一饭店的起火原因经事后调查,应是老旧配电盘走火,导致火势顺着缆线延烧到整栋饭店。饭店的自动洒水及紧急照明等防灾设备明显不足,而房客也证实,火灾发生时,饭店员工并未做好引导逃生的疏散工作。本案因涉及业务过失伤害·致死等罪,目前饭店相关人员正在接受千代田警察署的侦讯。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才会写信给奶奶。爸爸还在旁边鸡婆地提醒我,千万不要写错字了。 哥哥能够平安归来,我们当然很高兴,不过,事情还是没有弄清楚,总觉得有点诡异。在家里只要提起这件事就会被妈妈骂,所以奶奶千万别跟妈讲喔! 哥哥说火灾发生后的事他全忘了。他只记得自己从火场里逃出来,从紧急逃生梯上掉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而且还是在上野车站前面。三更半夜耶!虽说他身上有两万块,不过,那两万块却是放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皮夹(那皮夹超土的)里,而身上穿的也不是自己的衣服。这实在太离奇了。不瞒您说,今天高崎警察署的人和上野的刑警先生一起到家里来,针对钱和衣服的事问东问西的。去查看有没有人申报失窃不就得了吗?我相信哥哥绝对不会做出像小偷的勾当,只是,哥哥的头不知被什么打到了,伤口还蛮大的。虽然他本人说是从逃生梯掉下来时,不小心撞到的,可我就是觉得怪怪的。不过,到医院照过X光后,医生说头部没有问题,我们也就放心了。 只是这样并不代表一切就没问题了。哥哥不知怎么的,忽然变得很不爱说话,每天都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还有,他现在没事就往图书馆跑。我那个哥哥耶,你相信吗?我有时在想,回到家里的该不会是一个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吧?而且他也不再跟我拌嘴……。每次只要我一讲这样的话,妈就会骂我,所以这个也请您帮我保密。 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哥哥已经考上补习班了,等学校毕业后,就要一个人到东京生活。他回来的那天,通知单刚好寄来,妈已经开始在准备了。接下来会经常往东京跑,所以妈说如果您有空的话,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她说可以顺道再去一趟东京的大医院,让您做彻底检查,配一副更合用的助听器。现在这副不怎么灵光吧?听说在饭田桥有一个很不错的耳鼻科医生,找机会去看一下吧。然后到时可不可以也带我一起去?我想去涩谷逛逛。 连同这封信,妈会寄上味噌,说是要给多美惠阿姨的。是红味噌喔,我知道奶奶很喜欢吃这个。 再过一阵子,我会再继续写信给您。哥哥在去东京之前,也会先去拜望奶奶一趟。虽然哥哥不知怎么搞的一夜长大了,但他可能还是会向奶奶要零用钱喔。若是如此,也别忘了我的份喔。 那么,再见了,有空再聊。 给亲爱的奶奶 补充一点:妈查了哥身上穿的衣服,发现衬衫竟是弹性针织的料子,让她吓了一跳。妈说这种料子奶奶肯定知道,想必很古老吧?哥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东西的? 第二节 孝史以平常心度过突然回家造成的骚动和混乱。 父亲的喜悦、母亲的眼泪、妹妹的开怀大笑,这些当然都让他感动。在门口跟母亲相拥的时候,他多少也有抱头痛哭的冲动。 只是,孝史的魂魄还有一半留在那个昭和十一年。这缺了一半的心,不管是重获新生的感觉或是回到家人身边的喜悦,都只能体会一半。妹妹还偷偷讲说,他好像是空有哥哥形体的机械人,虽然被母亲骂了,但孝史却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警方来问案,饭店的社长亲自上高崎家来谢罪,报社和周刊的记者来采访,一切只能用鸡飞狗跳、无比混乱来形容。可孝史就用一句“我不记得了”当作挡箭牌,躲过这些人的疲劳轰炸。虽然他一贯沉默以对,但并不代表他是被逼问到不知该讲什么。怎么说也说不清的事,说了也没有人相信的事,太多了,自然让他成了个没声音的人。 他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也不会作梦。身体果然非常疲倦,他经常觉得想睡,需要休息。每当睡醒睁开眼睛,发现是自己躺惯了的床,心里总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让他一觉醒来又回到蒲生邸?会让缺了一半的心真正感到激动的,只有怀抱这样的幻想的时候。遗留在昭和十一年的另一半,正呼唤着孝史。 随着回到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原本只顾着欢喜的父母,眼神也逐渐添了疑惑之色。每当母亲不小心与孝史四目相接时,就会急忙眨眼,露出笑容。父亲面对心中有太多消也消不去的疑问时,就会用粗糙的手指好像跑进沙子似地拼命揉眼睛。在时间将这一切冲淡前,孝史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一次,他有机会和父亲太平深谈,其实,与其说有机会,倒不如说是碰巧。某天夜晚,他想事情想到睡不着,跑到厨房去找吃的,却看到太平在那里喝酒。 “怎么啦?还不睡。” “爸你才是。” 太平要儿子也过来喝一杯。他已经喝了不少,眼皮很重,好像快睡着了。虽然不喜欢听父亲啰唆,不过,既然他已经醉了,应该没关系吧,孝史想着便在父亲的旁边坐下。 太平默默地替儿子倒酒,两人小口小口喝着啤酒。就在孝史的杯子空了的时候,太平突然像喝醉般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他那样子好像不是在对孝史说话,而是在对空酒瓶说话。 “我没变。” “不,你变了。” “哪里?” 太平用只有喝醉酒的人才可能做出的慢动作,极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好像……突然长大了。” 孝史微微一笑。或许吧!毕竟我经历了二二六事件。 “那是因为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关系啦。” “是这样吗?我不懂。” 太平还要继续讲下去,孝史又开口,不期然地两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的脑袋不好。” 太平一脸无趣又眨了一下眼,随即举手搔起稀疏的头发,“干嘛、这样讲?” “我只是在学爸爸。” 把杯子放下,孝史也对着空酒瓶讲起话来:“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 “这是我住在那家饭店的时候得到的启示。” “因为遇到火灾的关系?” 孝史只是微笑,没有回答。相反地他却说:“爸爸很伟大。” 太平又以极慢的动作睁大眼睛。 “干嘛?没事讲这个。” “我一直想讲出来,我对爸爸是非常敬佩的。” ——所以,算了吧!别再执着过去了。 “虽然没有念书,头脑又不好,但爸爸还是很伟大。希望爸爸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臭小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过去,然后我终于明白,过去不可能改变,未来的事想再多、烦恼再多都没有用,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需要找什么借口,只要活在当下,尽最大的努力就好了。所以就算爸爸没念什么书,只要人生每个当下都有尽力就够了。” 就这样,晚安——丢下这句话后,孝史上楼去了,太平睡眼惺忪地瞪着他的背影。等明天醒来,他就会忘了今天的这番话,以为是在作梦吧。 孝史开始频繁地跑图书馆,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躲避家人查探的目光,但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翻阅资料。想知道的事、想调查的事如山一般高。孝史想知道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昭和十一年——不,他想知道整个昭和史的演变。 有关二二六事件的书籍,他也读了一大堆。在阅览室的一角,他把这些书摊开,试着在其中找寻自己熟悉的事物。在雪地上行军的起事部队,坚守在拒马后的步兵。在一堆黑白照片里,孝史始终找不到去接葛城医生时,拦住盘查自己的那名士兵的脸。 二十六日破晓的起事,一直到二十九日清早展开的镇压行动,这其中的过程是否和自己在蒲生邸经历的事相吻合,他一一对照、确认着。他原本不懂,为何起事部队会一下子就被警备部队和戒严部队给镇压住了;又为何二十七日宣布戒严令后,街上的气氛反而变得比较祥和,慢慢地他总算都了解了。陆军大臣是怎样用假情资诓骗青年将官的,奉饬命令的下达又是怎样不清不楚的。关于这起政变,至今为止还有许多无法解开的谜,也让他了解为什么阴谋论会甚嚣尘上了。 透过孝史和葛城医生,答应派兵到蒲生邸驻守的安藤辉三上尉,是皇道派的青年将官里对起事最持保留意见的人,可是一旦他决定出兵,就奋战到底,直到最后一刻,他旗下的士兵和军官没有半个人叛离。另外,大家都以为已经遭到暗杀的冈田首相其实还活着,他混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里逃出去了。昭和天皇对这起暗杀大臣的政变大感震怒,甚至宣誓不惜亲自率兵讨伐叛军。这些全都是孝史以前不知道的事,现在都知道了。 在翻阅着一张张照片、一页页文字的空档,他突然想起那位面包店老板;想起在护城河畔,那对惶惶不安的男女;想起头戴软呢帽、身穿褐色外套的男人们说大话的样子;想起仿佛快要冻结冒着白烟的皇居。士兵们踩在雪地的深刻足印历历在目,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伴随着三声万岁仍余音在耳。 二二六事件对之后的政局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也多少知道了。事件结束后不久,原本废除的陆军大臣现役武官制再度复活,而且没有军方的首肯,陆军大臣无法就职,也不能组织内阁,议会宛如军方的傀儡,任其操弄。就孝史看来,觉得文官的狼狈相既可悲又丢脸,也不禁想起葛城医生夹杂着叹息说出的那番话。 关于日本是如何走向战争的,虽然某些部分仍叫人难以理解,孝史已尽量客观地收集了相关资料。同样地对于战争结束——最后如何走向战败的整个过程,他也想确实掌握。不过,这些工作做起来还真是困难重重,且令人难过,就连调查战后的粮食短缺也是如此,因为他总想起阿蕗的脸。 只有一件事,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他是亲身经历的,因此印象深刻。瞬间一片火海。贵之得到黑井的警告,知道会有这场空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阿蕗和千惠姨一定能顺利逃脱的。 阿蕗一定能够平安度过战争与战后时期,直到平成年间的现代,她也一定都还健康地活着。然后,在今年四月二十日的正午,来到浅草雷门与孝史相会。 只是,她与孝史之间隔着整部昭和史,那重量沉得用单手都拿不起来。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马上跟母亲、妹妹,还有奶奶到东京办理补习班的手续和寻找租屋处。 果不出他所料,住的地方决定在神保町,之前表哥曾经住过的房间。孝史很清楚对重考生而言,房租是贵了点,不过,他知道父母亲会担心,所以打算尽量顺他们的意。 至于向饭店索赔的事,他全权交给律师处理。虽然成立了受害者自救会,将伤者和罹难者家属集合起来,不过,孝史只是把拿到的资料看一看,在必要的事项上签名、回答、交出同意书,并没有直接参与抗争。双亲也鼓励他这样做。当然,他们也是考虑到孝史的身心的创伤,不过,真正藏在两人心底没说出口的是:他们害怕自己奇迹似生还的儿子再跟其他受害人有任何接触。 因此,当母亲听到孝史说想去看饭店烧毁的遗迹时,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拼命阻止他去。不过当孝史说,去了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时。母亲噤口不语,只是偷瞄孝史问道:“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想去看看。我自己去,你不用担心。” 于是母亲带着祖母去订作助听器,孝史一个人走向平河町。他从赤坂见附车站开始走。头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回来后有一阵子身体各处都还是会酸痛,现在也都消失了,走起路来已经不觉得辛苦了。 太阳暖洋洋的,市区到处开满了樱花。稍微走快一点,身体开始流汗。 如今,这拥挤的马路有市内电车在跑,他曾看到战车从这里轰隆轰隆地开过。这条马路曾经被大雪深埋,人行步道旁有一家面包店,老板人很亲切。另外他曾经在一家叫法兰西亭的西餐厅前,捡起被雪浸湿的号外—— 平河町第一饭店,从只是饭店的墓碑,变成烧焦饭店的墓碑。四周还围着禁止进入的黄色布条,而且上面还挂着写有“危险”二字的黄色牌子。 入口的安全门上,破掉的玻璃已经被撤去,现在只剩个框架。就算站在马路的另外一边,也能看透整个饭店大厅。地毯被烧得焦黑,沙发东倒西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一楼的柜台还完好地保留下来。 孝史四下张望,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进饭店里。幸好,白天这条街上没什么行人,他看准时机,穿过封锁线,毫不犹豫地跨进大门。 到处充斥着恶心的臭味,让人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他迈开脚步,打算往电梯间走去,脚下的地毯踩起来黏答答的。 大厅的壁纸烧得不是很严重,火舌似乎是往上窜的样子。柜台后面的门也没被烧毁,就这么打开着。阳光从户外照进里面的房间。 一楼的电梯前厅也未受到火舌的直接侵袭。一部分的天花板被熏得焦黑,不过应该是二楼地板传来的热造成的。孝史急忙往曾经挂着蒲生邸照片的地方走去。 什么都没有了,连画框都被拿掉了。墙壁没有变黑,可见它不是被烧掉的,大概火灾后被搬走的吧。 他失望地转身离去。他想再看一次蒲生邸的照片,如果可以,他想拥有那张照片,不过,看来只好死心了。 沿着来的路线走回去,穿过柜台前面的时候,孝史发现里面的小房间好像有人。 瞬间,孝史的脑海里浮现蒲生大将的身影。说不定他还在这里;说不定他从过去来到现在,正凭吊着饭店烧毁后的遗迹。为了拜访一无所知的未来,他还特地穿上军装,用拐杖支撑着行动不便的身体。 孝史呆站在原地,紧盯着门后面瞧。突然、冒出一颗人头。 是那名柜台服务生。 “呀,真是多灾多难啊。” 两人走出饭店大厅,来到马路对面的某栋大楼矮墙坐下。柜台服务生从上衣前面的口袋掏出香烟,点燃它。他的指甲都是黑的,听他说之所以几番偷跑回来,是为了寻找烧剩的私人物品。当然,一看就知道,他想拿回的不只是私人物品而已。不过,孝史并不打算追究。 “失火的时候,我没有值班待在家里,所以才逃过一劫。” “听说有两个人烧死了。” “是啊。不巧的是,这两个人还都是房客。至少要是其中一个被烧死的是饭店员工,社会上的责难也不会这么强烈。” 柜台服务生笑得有点狡猾,边拍着孝史的肩膀。 “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在饭店的时候,对客人不理不睬,出来饭店后,还是那么惹人厌。真想赶快把话题结束。 “听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生死不明?” “嗯,有啊。” “叫什么名字?” 平田是“他”在这时代的化名。 柜台服务员偏着头,“这个嘛……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似乎想不起来。感觉有些遗憾,又觉得这样未必不好—— 不,这样最好。“平田”是“平田”,他就是他一个人。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来看看自己差点丢了小命的地方。” “哦,是这样吗?” “请问……电梯前面原本不是挂有照片吗?” “照片?” “嗯,曾经座落在此地的那幢蒲生邸的照片。” “啊,好像有。” “我刚刚去看已经不见了,被火烧掉了吗?” “是吗?”柜台职员偏着头,“我不清楚耶。有可能,因为所有备品都弄湿了,现场采证过后要整理的东西也很多。” 柜台职员叼着烟,用让人发沭的眼神盯着孝史的脸。 “那张照片有什么要紧吗?” “不,没什么要紧。只是,我觉得它很漂亮,在饭店看到它的时候就很喜欢。” “咦,这可奇了。” 柜台职员把烟蒂往脚边一丢,踩熄了它。不知他怎么突发善心,竟然说:“那张照片是原饭店所有者捐赠的。你去找他,说不定他手上还有几张,加洗的什么的。他原本好像是这一带的地主,摄影是他的兴趣,那间房子的照片也是他买下时拍的。” 这么一说,他还在照片旁边留下文章,说明蒲生大将的一生以及这幢房子的盛衰。 “请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拍照的人是小野松吉,不过,他本人早就死了。” 又失望了。 “不过,他儿子或是孙子应该在经营照相馆吧?我记得好像在新桥的哪里。他也曾来过我们饭店、送那幅照片来的时候。” 他反复利用工商电话簿和查号台,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在新桥、银座地区的中心位置,有一栋古老的混凝土大楼,小野照相馆就开在它的二楼。 现任老板是小野松吉的孙子,年约四十出头,体格魁梧。或许因为如此,他很会流汗;衬衫的袖子整个卷起,好像很热的样子。 “我爷爷是地主也是买卖房子的,摄影是他的兴趣,不过,我父亲选了摄影当本业,然后我又接着做下去。”他说。 “也就是说,虽然你们失去了土地,但热爱摄影的血脉却代代传承下来了。” 孝史直接表明来意。小野很高兴,领他进到照相馆里面。那是间两坪多的小房间,墙壁上挂的全是裱好的照片。 “这些都是我爷爷和我父亲拍的。” 他指着一张张照片,开始讲解起来。孝史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眼睛一直在找蒲生邸的照片。 “在哪里呢……”小野也张大眼睛到处找,“相片还真是太多了。” 孝史先找到了。他踮起脚尖一指,“有了!在那里!” 照片就挂在右边墙壁的最上排,从窗子射入的光反射在玻璃上,所以很难看清楚。 “可以让我看仔细一点吗?” “请等一下,我去拿脚凳来。” 小野搬来脚凳,替他把镶框的相片拿了下来。孝史坐立难安,不停地在旁边踱步。终于把相框拿在手上时,他的手指都发抖了。 没有错,就是这张照片,房子的全景。中央顶着小小的三角形屋顶,冒出一管烟囱的旧式洋房。孝史的蒲生邸就在那里。 但是,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二楼左边的窗户。其他窗户全都罩上蕾丝窗帘,只有这个窗户的窗帘略微打开,然后有人探了头出来。因为很小,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觉—— “很旧的照片吧?我记得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拍的。”小野说。“买下这栋房子,过没多久就决定把它拆掉了。从照片上或许看不出来,其实这栋房子曾经遭到空袭,里面全烧坏了,连砖墙都被熏得变了颜色。那户人家是好说歹说才住下的,想必相当不方便吧?有的房间都不能用了,所以才决定拆掉。不过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洋房,所以我爷爷才想说至少帮它拍张照片,留作纪念。” 是吗?原来是这样。 孝史微微笑着。握着相框的手还在发抖,一笑连身体也在颤抖,那颤抖传到相框,连照片中的蒲生邸也跟着摇晃起来,探出二楼左边窗台的那张脸也在轻轻晃动。 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将脸贴近仔细观看后,他当下就明白了。 是平田。 当时,他从饭店二楼的紧急逃生梯凭空消失的时候,到底到哪里去了?孝史曾经问过平田,他回说:“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还说跟蒲生邸内发生的事无关。现在孝史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来到蒲生邸;在展开新的人生之前,他造访了即将被拆毁的蒲生邸。到留下最后纪录的蒲生邸一游,是为了留下自己的照片、是为了这样的恶作剧。 “有什么不对劲吗?” 小野奇怪地问道,并且观察孝史的脸。接着他的目光落到孝史手中的照片,突然发出惊讶声:“咦?这张照片里有人哪。” 孝史安静地保持微笑。 小野说,那张照片无法给孝史,但可以帮忙翻拍。 “不过,你这个人也真怪。说了你别不高兴,你不是差点死在那房子改建的饭店里吗?虽说那饭店跟我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 当小野送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像是给客人等待用的角落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刚才来的时候,他被终于找到蒲生邸照片的兴奋给冲昏了头,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东西,不过,如今看到这幅画,他真想把后知后觉的自己痛扁一顿。 那是一幅女性穿着和服的肖像画。画中人只有上半身,似乎是坐在椅子上。在她背后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插了玫瑰的花瓶。担任模特儿的女性已经不年轻了,但脸上却挂着媲美红色玫瑰的娇艳笑容。 是蒲生珠子。 张大嘴巴,孝史抬头看那幅画。 “这、这是——” “咦,怎么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来头了吗?”小野好像蛮佩服的,连音量都提高了。“还真是不简单啊。” “这是谁画的?” 小野更加挺起已经突出的小腹,得意地吹嘘:“是平松辉树的画呦。” 平松——辉树? “你说的辉树,是不是辉煌的辉再加一个树木的树?” “唔,没错。” 惊讶之余,孝史继续张着合不拢的嘴,转头看向小野。这下小野更高兴了,用力搓着鼻子。 “呀,这有点意思吧?这是平松大师在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〇)的佳作。当时,平松先生不像现在这么有名,所以画也不怎么值钱。不过,换作今天,它可真是无价之宝呦。” 终于把嘴巴闭上,润润干涩的喉咙后,孝史问道:“平松辉树是那么有名的画家吗?” 小野做出快要昏倒的姿势,“什么嘛,你不是说你知道这幅画吗?你不是从画风看出它是平松先生的作品吗?” 啊!这个画风——独特的运笔方式,层层堆叠的油彩——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他曾在蒲生邸看过蒲生嘉隆的画,画中的人是鞠惠,这幅画则是珠子。只是,画风非常相近,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 在蒲生家,与武人的血液一起流动的,是深厚的绘画天赋。嘉隆有这方面的才华,宪之虽然没有,但到了儿子辉树这一代却开花结果。 孝史也曾被误认为是这位大人物。 “平松先生今年肯定会受勋的,”小野高兴地说道:“呀,真是了不起啊。” “小野先生为什么会有这幅画?你认识画中的女性吗?” 小野一个劲地点头。“不可能不认识吧?她是原本住在蒲生邸的大小姐,名叫珠子。” “为什么平松辉树先生会画她的肖像呢?” “这个嘛……这我就不知道了。这幅画也是我爷爷从珠子小姐那里得来的,时间一久,价值就暴增了好几倍。我听我爷爷说,珠子小姐非常感谢他帮蒲生邸拍下值得纪念的照片。” 这幅画被送到这里是在昭和的三十五年。这么说来,在那之前,珠子和贵之已经跟辉树本人见过面了。他们会以怎么的方式相遇?又是如何达成和解——互相接受对方的呢? “听说珠子小姐在平松先生还未成名之前,就暗地里资助他很多。” 是吧,我说是吧!孝史觉得很高兴。 “这位叫珠子的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也不是泛泛之辈呢。”小野说:“大东和计程车,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全日本最大的计程车公司呦,而她正是会长夫人。” 孝史又再度露出笑容。 “你看她长得这么美,听说脑袋也很不错。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女儿还曾经代表日本参选过环球小姐。” 一边点头,孝史一边笑。笑完后,他仰头看着画中的珠子。 “可惜的是,她去年过世了。享寿七十七岁,不过,她也不枉此生了。家人给她办了个超级豪华的大葬礼,儿子、孙子加一加有二十几个。” 这次,孝史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珠子是一脸阴郁地说如果战争发生了,她就要去死的珠子吗?是那个握着蒲生大将的手,泪湿脸颊,赖着不走的珠子吗?没想到她好好活过了战争和战后,还以计程车公司会长夫人的身分,风风光光地过世。在二十名子孙的看护下,举办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豪华大葬礼。 何其幸福的人生啊!光是看这幅画就可以理解,画中珠子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已届中年,但珠子还是美丽的。特别是若有所思、静止不动的时候。同父异母的弟弟辉树以画家的眼光看出了这永恒不变的美,将它呈现在画布上…… 岁月流逝了,并不代表一切也会跟着流逝—— “你真是个怪人。” 小野一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直至新桥车站为止,迎着春风的孝史都是笑容满面地走着。 <hr /> 注释: 第三节 平成六年四月二十日,中午。 在今天来到之前,孝史尽可能不去想这天的事。虽然很困难,但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脑袋当成压力锅,用力盖上盖子、转紧把手,直至内部的压力过大,爆炸为止,他都要拼命忍耐着。 他已经在东京展开一个人的生活。早上没人叫他起床,光想办法不迟到就很辛苦了,可只有今天,他一大早就自动睁开眼睛,焦急地等着迟迟不露脸的太阳,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浅草的雷门,就算平日人也很多的观光景点。背对着仲见世通(神社、寺院中的商店街)的喧嚣人潮,孝史站在门柱前,一面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一面却还是东张西望,手不得闲。他又是搔头又是抹脸,又是查看领子有没有翻好,又是偷瞄手表,确定秒针还有在走。所有称之为“等待”的行为他都做了,笨得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等人。 他在图书馆翻过很多资料,知道不管是战时还是战后,凡是有人为了躲空袭或逃难而跟亲人走散、失去联络的,都会约定只要活着就来这里碰面。雷门是这么一个象征性的场所,虽然他是误打误撞的,不过还真是选对了地方。 十二点一分过了、二分过了、三分过了,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表。四分的时候,他往仲见世的方向伸长脖子,想说会不会看到娇小可爱的老婆婆正辛苦地穿越人群而来。十二点五分的时候,他把手表放到耳边,确定它还有声音。 然后,就在这时候,有人出声喊他。 “请问——” 他抬起眼睛,发现有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女性正趋身向前,用试探的眼光打量他。虽说她蛮年轻的,还是比孝史大,应该是二十五岁吧?或是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她身穿嫩黄色的春季套装,从领口露出飘逸的白色罩衫。 “不好意思,您是尾崎孝史先生吗?”她终于问道。 不是阿蕗,不是娇小可爱的老婆婆——。 好痛,孝史的心揪紧了。好像什么东西飞来贯穿了他的前胸,在他的身体挖个洞后,又从背后飞了出去。风从那个洞冷冷地灌了进来。 “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没错,敝姓尾崎。” 对方脸上浮现终于安心了的表情。这时,那舒展的眉宇让孝史清楚看到某人的影子。 她笑的时候,眼睛跟阿蕗好像。 “我叫堀井蓉子。”她行了个礼,“不瞒你说,是我奶奶叫我来的……。她要我今天中午十二点来到这里,跟一位叫尾崎孝史的先生见面,把信交给他。” “你说你奶奶……” 那么,这位堀井蓉子是阿蕗的孙女啰。 “是吗?”孝史点了个头,立正站好后,看着对方的脸说道:“麻烦你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我是尾崎孝史,跟你奶奶有约。” “是这样吗?是真的吗?”蓉子不断打量孝史的脸。她会感到惊讶也不是没道理的。 “那个,容我失礼问一句,你是在哪里认识我奶奶的?” 站在蓉子的立场,这样问很正常,可却让孝史伤透脑筋。说到底,阿蕗终究没来的打击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他心都凉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 “那是,我是在——”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在此时,蓉子轻轻一笑。她的眉宇又出现阿蕗的样子。 “没关系,我妈和我做了各种猜测。尾崎孝史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他该不会是奶奶的初恋情人吧?他们两人约好有一天一定要来这里碰面。若真是那样的话,你也太年轻了。你还是学生吧?” 感觉好像有人帮他开了一条路,孝史一边挥汗,一边露出笑脸。 “就是说啊。不瞒你说,我也是代替我爷爷来的,尾崎孝史是我爷爷的名字。” 蓉子的脸上充满理解、安心、喜悦之情。“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 蓉子从挂在肩上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封信,“这就是我说的信。”她递给孝史。 手心又黏又湿地都是汗。孝史连忙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用两手把那封信接了过来。 信封显得有点老旧,至少不是新买的。冷风又吹进胸前的空洞,心好痛。 “奶奶六年前过世了。”蓉子说道:“是胃癌。一住院就马上开刀了,可已经发生转移……” 眼皮内侧一阵灼热。他曾一度紧闭双眼,却仍用力把眼睛打开,看着蓉子。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 蓉子摇了摇头,漂亮的长发跟着摆动。 “没有。就这点来说算是幸运的。好像止痛药蛮有效的,她就跟睡着了一样。心脏衰竭是主要的死因。她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过世的。走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都守在旁边。” “这样真是太好了。” 孝史的声音无法隐藏地哽咽了。蓉子显得有点困惑地皱起眉头,直盯着孝史看。 “我……是我爷爷偷偷叫我来的。”孝史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所以……” “你不用解释,我懂。”蓉子面露微笑,轻摇着手。“我这个人不会问东问西的。况且,我是趁午休的时间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可惨了。” 再一次,蓉子往包包里胡乱翻找一阵,这回拿出的是名片。 “这是我公司的名片。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啊,谢谢。” 是某大汽车公司的名片,宣传课。想必她在公司里是既美丽又能干吧! “既然拜托你来,可见你爷爷的状况也不太好?” “嗯,非常不好。” “是吗?请他多保重哪。”一副大姐姐的口吻。 “那么,我先失陪了。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要跟我说你爷爷还有我奶奶的罗曼史喔。” “好,我们再联络。” 敏捷地一转身,堀井蓉子、阿蕗的孙女昂首阔步地往人群中走去,消失了身影。 孝史把信握在手里。 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尾崎孝史先生启”。阿蕗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她的字就像她的人品一样。 翻到背面,署名的地方只写着“阿蕗”,这两个字有点晕开了。 孝史轻声地呢喃着—— 阿蕗,生日快乐。 第四节 孝史先生: 我现在写这封信给您,时间是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的九月四日,我已经七十二岁了。 我住在埼玉县一个叫所泽市的地方,跟我大儿子夫妇住在一起。两年多前,我都还一个人住在东京,不过,后来我大儿子盖了新家,就趁机把我接了过去。我大儿子在这里的建筑公司上班,有两个女儿。我想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孝史先生的应该是他的大女儿,她叫做蓉子。 我一边过着日子,一边期待着跟孝史先生见面的那天赶快到来。我想我一定要亲自到浅草去,然而,就在上个礼拜,我因为肚子不太舒服,到医院接受检查,结果发现胃的上方有一块阴影。听说好像一定要住院,接受手术才行。 八成是胃溃疡吧?我大儿子跟他媳妇都这样跟我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不过,都活到七十几了,就算真的因为生病、开刀而怎么样了,我也没啥好抱怨的。所以,我才开始着手写这封信。 我的字写得不好,虽然觉得丢脸,但我还是决定要尽己所能地把这封信写完。 站在我的立场,从昭和十一年算起,至今已经过了五十几个寒暑,可对孝史先生而言,从在蒲生家经历了那件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呢。这其中的差距,对我而言,真的很难理解。到底该从哪里写起才好呢? 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对蒲生大将看到未来的日本的事,还有黑井女士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带着老爷四处去,还告诉我说孝史先生也来自未来国度的事,这些我都不是很了解。真的有这样的事吗?说老实话,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那件事发生后,约一年左右的时间,贵之少爷经常开导我,平田先生也经常找我讲话。他们两个人为了让我理解,曾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所以,今天我已经很明确地知道阿蕗写这封信是给未来的孝史先生看的。 正在看这封信的孝史先生,您好吗? 抬起头来的孝史在心里回答道:嗯,我很好。连伤也全好了—— 首先,我先来写我觉得孝史先生最关心的事好了,有关鞠惠小姐和嘉隆先生的行踪。 我想孝史先生也很替他们担心,要相信他们两人私奔后就下落不明的鬼话,确实不太容易。葛城先生的质疑就是个大问题。表面上看来,虽然没有人到家里来调查此事,可世人都在传,他们两个该不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样的谣言满天飞,甚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身为家长的贵之少爷,担心我住在这样的家里不好,于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春天,我从蒲生家嫁了出去。是当时已经是大东和计程车公司的少董夫人的珠子小姐替我说的媒。我先生是大东和计程车的司机,他为人很木讷,也不懂情趣,唯一的优点就是做事很认真。 隔年十四年,我生下大儿子,然而就在我生产的前后,我先生被征召了。我先生的故乡在北海道,他留下了我以及还在吃奶的孩子。这时,又多亏了珠子小姐和贵之少爷的仁慈,让我回到了蒲生家。他们允许我带着小孩,住在家里帮佣。 我之所以一直写自己的事,是有理由的。就这样,战争发生的时候,我一直住在蒲生大将大人的家里。所以,孝史先生讲的,发生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当时我人就在房子里面。 那是场非常可怕的空袭。烟囱的铁丝网,孝史先生事先告诉我的那个洞,事先已经塞住了,只是,燃烧弹还是划破玻璃窗飞了进来,致使屋子里面全被烧掉了。不过,幸运的是,贵之少爷和千惠姨还有我都没有受伤。 可是,空袭结束之后,竟在屋子的前庭发现了两具尸体,真是吓死人了。不管是哪具尸体,都已被烧得焦黑,手脚还保持逃跑的动作,凄惨地让我不忍直视。 尸体有一具是男的,一具是女的。我们好不容易才从烧剩的皮鞋和和服的刺绣,知道他们是谁。 是嘉隆先生和鞠惠夫人。没错,他们两个是在这场空袭里唯一丧生的人。 惊讶之余,孝史忍不住“咦”了一声。二十年五月的空袭,为什么嘉隆和鞠惠会被烧死呢? 然后,他忽然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想到了。平田带着孝史到处“飞”,最后他们“降落”在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里。 当时,他亲眼看到全身着火被烧死的阿蕗。不过,在那之前,他耳朵还听到声音。从被烈焰包围的房子里传来男人的叫声,他疯狂地喊着鞠惠的名字,拖着长长尾音而消失的呼喊。 那是嘉隆的声音。被呼喊的鞠惠也在里面,当时她正跟窜起的火焰搏斗,想要逃出来;或者是,她已经被火焰和浓烟打败,气绝身亡了。 贵之曾问黑井,要拿这两个人怎么办?黑井说,不会杀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找到活命的地方。不过,至少他们再也无法威胁老爷了。 黑井把嘉隆还有鞠惠带进了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里。 这其实也解开了另一个谜团。无法回到现代的平田和孝史为什么会“降落”在二十年五月的空袭里?平田当时也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就在“路”上了。因为黑井要带嘉隆他们去,已经先把“路”开好了,于是孝史他们也就跟着“掉了”进去。 或许孝史先生您已经发觉了,是黑井女士这样安排的。贵之少爷急忙屋里屋外寻找,终于在楼梯口发现她全身焦黑地死在那里。黑井的尸体,贵之少爷把它分成小块,埋在半地下的房间地板下。 找到刚在空袭里死掉的那两具尸骸,也洗刷了贵之少爷该不会早在十一年二月就把他们除掉了的嫌疑。只是时局越来越乱,也已经没人在乎了。顺便补充一点,这时葛城医生也已经归往西方极乐了。更早之前的空袭烧到了小日向一带,葛城医生就这么死了。 嘉隆先生手中秘密握有的老爷的书信,一直没有出现。贵之少爷说,照这情况看来,它们应该也在多次进犯东京的空袭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烧掉了。 长长的书信里,阿蕗的字一丝不苟,流畅而优美。工整易懂的文章让孝史也边读边想通了一切。珠子在大将的丧礼结束后,马上就嫁人了,她和夫婿感情和睦,不过,对方好像在打战的时候为国捐躯了。蒲生邸的人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往乡下避难,一直住在那里。特别是进入昭和十九年后,连日用品和粮食的取得都变得非常困难,在那最艰困的年代,千惠因病去世了。他们怀疑她得的是肺炎。 战争结束后,还经历了好长一段粮食荒,珠子也和阿蕗一起坐上了采买列车。珠子卖了蒲生夫人生前留下的和服换米,当时她曾跟阿蕗发誓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它们赎回来给你看。战时因为没有从军而感到颜面无光的贵之,战后又回到大学念书,取得教师资格后,在小学任教,为新时代的民主教育奉献心力,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五十一岁离开人世。 是吗?贵之平安活了下来。孝史玩味着这项事实,替贵之感到高兴。看,你不是做到了吗? 我想孝史先生最想知道的还有一件事:平田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与美国正式开打后,战况越来越不利,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平田先生还是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也因为有平田先生在而得到很多帮助,他真的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然而,就在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的三月初,平田先生突然被征召了。 以他的年纪来讲,本来是不应该收到点召的红单的,可他却被送上了战场。这也是有原因的。 我想孝史先生可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所谓的“竹枪事件”。每日新闻有一位姓新名的记者,在解说战况的报导里,写了非常不敬的文章,触怒了东条首相,新名先生因此受到征召,被派往危险的南方战线。真的,他写完报导才刚满一个星期,就收到点召书了。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而且早就因近视而不用服兵役了,可这样的人还是被征召了。 这叫做惩罚性的征召,本来它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当时的东条首相就拥有这样的权利,就这点来看,他真是个心眼很坏的人,只因为他不原谅说话得罪自己的记者,就用这样的手段来报复。 当时,若只征召新名先生一人,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为了让一切合理化,不惹人诟病,同一时期,新名先生的故乡、四国的丸龟里,有两百二十五人本来都跟新名先生一样被免除兵役的,都临时被征召了。这其中也包括了平田先生。不,认真说起来,应该是平田先生在这个时代冒用他名字和身份的那个人也在这两百五十人里面。 这两百五十人都被送到了恐怖的南方战场,结果有大半为国捐躯了,平田先生也死了。战亡的公报不是送到他借用名字的那个“平田次郎”的家里,而是寄来了蒲生家。怎么说呢?真正的“平田次郎”自小就逃离家乡,来到东京,过着像是流氓的生活。被征召的平田先生去到丸龟连队报到的时候,家乡父老没有半个人认出他是冒牌的,也没有家人来跟他相认。他还写信回来说,自己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呢! 真正的“平田次郎”在平田先生来我们这里之前,就已经横死在街头了。好像是梅毒,平田先生说。那个人快要死之前,平田先生用钱买下他的身分,交换条件是,不向官方申报死亡,尸体也将偷偷掩埋掉。这果然像是一向老谋深算的平田先生的做法。不过,如果被征召的时候,在丸龟,有人可以认出平田先生不是真正的“平田次郎”的话,就算只有一个也好,他就不用到南方去了吧?只能说他计算得太周到了,对我而言,这是件很讽刺的事。 关于平田先生,我只说孝史先生不知道的事,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年龄,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目前唯一清楚的是,他是在硫磺岛战死的。 他的骨灰没有回来。 把信放在膝盖上,孝史用双手覆住脸颊。 他让自己置身在手掌制造出的黑暗中,试着回想平田的脸。平田说,他是为了成为人类才来到这时代的;他说,他要以人的身分在这时代活下去——当时平田的脸。 ——我是伪神,能做的只有细部的修正,我已经受够了! 话说回来,如果他试着做一下细部修正的话,或许他就不会被征召,也不会死了。就算他没办法避开战争,也可以想办法不让东条英机这种人当首相吧!只因为他对一个记者生气,要将他送往战地,就把其他二百五十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牵扯进去。这样的细部修正,对身为时间旅人的平田而言,应该是有能力做到的。 然而,平田没有那样做。他只是淡然地接受征召,还写信回来说,在丸龟没有被揭穿他不是“平田次郎”,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停跑图书馆的结果,此刻的孝史已经听过硫磺岛的名字。太平洋战争末期南方战事最激烈的地点之一,和冲绳一样,那上面曾展开极其惨烈的战斗。 平田死在那里,没有看到战争结束,没有听到天皇在仲夏大热天发表的战败宣言。 ——不过,他是以人的身分死掉的。 被卷入惩罚召集的无妄之灾,让他不是以时间旅行者的身分死去,而是以人的身分死去。他成为人类后才死了。 在图书馆的摄影集里,他曾看过东条英机的照片,那是他在东京法院接受判决时所摄,非常有名。三分头,戴着个眼镜,一点魄力都没有的平凡中年欧吉桑。透过耳机,他听着审判长宣判自己的死刑,然而,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冷静,应该可说是漠不关心的平静祥和。 就算得知平田是这样死的之后,孝史对东条英机这名军人,还是不觉得憎恨。东条所犯下的决策错误、类似惩罚召集的恶意行为、将宪兵组织化,借以实施思想镇压的毒辣手段……,诸多历史事实,他都比以前更加清楚。经历过战争的人或是他们的遗族里,至今还有人对东条抱着很深的怨念,这些在认知上他也都知道。不过,这些让他想到的是别的事。 东条英机没能洞烛先机。至少,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本能地活在那个时代,虽然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不过,对那些只能称之为历史的往事,他并没有替自己的错误辩解。他只是平淡地好像在听音乐似的,戴着耳机,聆听自己的死刑宣判。 以这一点为轴心,东条英机所在的位置就跟蒲生宪之完全相反。然后,当蒲生宪之知道这个东条英机将成为日本未来的首相时,他喃喃自语着:“那个东条啊?”还窃笑了许久。不知死去的平田是怎么看蒲生大将的这种反应? 总有一天我要去硫磺岛看看,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去那里找平田的影子,找那个曾经是伪神的男人。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一定有留下身为人的堂堂证明。 他把视线调回手中的信,已经没剩几段了,结尾是这么写的。 孝史先生。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去见您了。虽然我大儿子和媳妇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我会派蓉子去浅草的,到时请您不要太惊讶。 就算真有个万一,我不能亲眼见到孝史先生,不过,我还是非常期待,不知您将度过怎样的人生。请您务必要幸福,做一番有益人类福祉的大事业。 阿蕗将永远在天上守护着您。 孝史回想起阿蕗柔软的手摸着自己额头的触感。 阿蕗——他在心里试着呼喊这个名字。蒲生邸的阿蕗,那丰满的脸蛋,那笑起来圆滚滚的眼睛,他试着回想这一切。 阿蕗从战争中存活了下来,战后也还活着。她老公好像是个不错的人,阿蕗的老公也是个司机,阿蕗曾坐过老公开的车子吗? 在那之后,我读了很多昭和史的书,做了很多功课。听说天皇的公开谈话因为收音机的效果不好,听起来不是很清楚。第一次听到昭和天皇本人的声音时,阿蕗不知做何感想?原本以为他是神的人竟然开口讲话了—— 抢购粮食想必很辛苦吧?有没有碰到可怕的事?跟珠子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起去卖和服,想必让她差来唤去的很辛苦吧?我的奶奶虽然现在耳背得厉害,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讲战时、战后的事,说什么麦克阿瑟总司令很帅之类的。真的是这样吗?阿蕗你怎么想? 重建一点一滴地在进行,从韩战开始,日本的经济也呈现向上发展的趋势,时局也变得比较平静了吧?令弟还好吧?你们有没有一起去看电影? 浅沼社会党委员长被恐怖分子杀害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安,以为黑暗时代又要来临了? 东京奥运的时候,你住在哪里?当飞机在天空以云彩绘出五色圆轮的时候,你和谁并肩仰望着? 你可有登上东京铁塔?第一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阿蕗可是力道山的粉丝?他好像真的很强喔。万国博览会的时候,你有没有去参观? 然后,阿蕗,就在你写完这封信后不到半年,“昭和”也跟着结束了—— 当天晚上,孝史打了通电话,给住在高崎那位喜爱研读历史的同学。对方是乌龙面店的继承人,接电话时那股殷勤劲儿已颇有商人的架势。 “我知道你一向对历史很有兴趣,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干嘛?肉麻兮兮的,该不会又想整人了吧?” “人家真的是很佩服你啦。我问你,你知道陆军大将蒲生宪之这个人吗?” “蒲生?”对方怪腔怪调地复述了一遍,然后猛然想起似的回答。 “我知道啊,他是皇道派的将军,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自杀的。” “只有这样?” “什么只有这样?难道还有别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著名的遗书,难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这边有很多跟二二六有关的资料。” “是吗……”孝史双眼微闭,说了声谢谢后挂断电话。 至今为止,他一直避免去图书馆查证这件事。他想在见到阿蕗之前,只有这件事先不要去碰它。 蒲生贵之没有公开父亲留下的文书。 他把文章埋葬了。所以,大将在后代历史学家的眼里,并没有留下足以让他们惊讶的“高明远见和对陆军的批判”。孝史和贵之的相遇,改变了历史,虽然只是非常小的细节。 蒲生贵之以胆小鬼的姿态平安活过战争,却在战后活得不再是个胆小鬼。 听筒还握在手里,孝史闭上了眼睛。这下真的全都结束了,他心想。 结束了——那天,看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镇压部队的战车,贵之曾几度呢喃着这句话。 今天,世界仍是封闭的。 蒲生邸的照片现在依然挂在孝史房间的墙壁上。因为是翻拍的,所以细部显得模糊,探出二楼左边窗户的平田的脸,不刻意去找,还真看不出来。 然而,蒲生邸比任何地方都更清楚、实在地印在孝史的脑海里。孝史感觉它就在身边,好像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样子,那把孝史送回这个现代的蒲生邸—— 里面有贵之忧郁的侧脸,珠子映着暖炉火光的白皙脸颊。面向桌子的蒲生大将的背又大又宽,弯着腰不停擦擦抹抹的千惠,鞠惠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天花板,嘉隆的油画颜料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然后,最重要的是那里面有阿蕗。 偶尔他会把阿蕗的信拿出来读,这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他所能想象的,娇小可爱的年老的阿蕗的脸。请保佑孝史幸福,他仿佛可以听到阿蕗那老迈的声音。老婆婆肩负着孝史无法碰触到的历史,用那粗糙的手抚摸着他。 然而,在孝史的心里,有一个始终不变的阿蕗。二十岁的阿踣,穿着雪白围裙的阿蕗、担心时的阿蕗、生气时的阿蕗、哈哈笑的阿蕗。那冰凉的手的触感,大雪覆盖下的蒲生邸,这些终其一生都将活在孝史的记忆里。 而在那里,如今仍下着,两人初见面的那天——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落在阿蕗发上、肩上的那场雪。 本作品是小说,蒲生宪之陆军大将是虚构的人物,作为其模特儿或雏形的陆军军官亦不存在。 有关二二六事件和相泽事件的经过,主要参考以下两本著作而来—— ‘昭和史发掘’全十三卷松本清张着(文春文库) ‘二二六事件“昭和维新”的思想和行动增补改订版’ 高桥正卫着(中公新书) ——倘若书中于事实经过上,有任何陈述或用语的错误,文责当全由作者来负。 关于二二六事件和大东亚战争前后的昭和史,有很多优秀的著作,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我从中得到很大的感动和启示,因而让我写成这本书。最后,愿在此对戮力研究现代史的众多学者和作家们,献上我最深的敬意。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