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第一节 我们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左右。他蹲在佐仓工业社区附近的地上,自行车倒在路边。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的犯罪者一样,明确记得叫时间和地点,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个时间正好有强烈台风逼近关东地区。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着每隔三十分钟播报一次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常离谱得让人不敢恭维,台风警报却准得让人有点恼。 正如所预报的,从下午七点左右,西风渐渐强劲,暴风雨也逐渐增强。即使开着车前灯,能见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当车轮辗过路上的水洼时,溅起的水花比小喷泉更壮观。水花溅到挡风玻璃上,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远离暴风中心再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车速放慢到比走路还慢,我和他就会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会辗过他,然后,下巴打着颤到处找急诊医院。在狂风暴雨中开车已经够戗了,谁会想到竟有人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梭。所以,当我看到车前灯前方隐约出现的人影时,还以为是郊区路上经常见到的、印着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这个人影朝车子挥着手。警方不可能在路边放一个装了电池的活动假警察,他们没那么多预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着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风吹开了,袖子和衣服下摆也被吹得直抖。他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头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脸皱成一团,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用丝袜套着头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个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马路的左侧,当我靠近他停下车时,他急忙绕过来,将脸贴近驾驶座旁的窗户。我打开窗户,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得不把脸皱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吗?”当时,我并没有斥责他,为了压过巨大的风声,我大吼着问他。 “我的车子爆胎了!”他也大吼着,胡乱指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我没法骑了。对不起,可不可以载我到修车的地方?” “先上车吧。” 我大声叫着。只见他向前弯着身体,顶着风,走回自行车的方向,滑了好几次,终于扶起自行车,向我走来。当他踏过水洼时,自行车的前轮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车轮每转一下,就泛起一阵水波,我心里有点恼怒。或许,我和这个搭便车的一样,都太小看这场台风和暴雨了。 “请你等一下。这辆自行车可以折叠,我把它放在后备箱里。” “别管自行车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万一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我提高音量:“横放在地上就不会被刮走了。快点上车!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丢下你不管!” 老实说,在这种地方停太久,车子很可能无法发动。我的车子不是新车,性能也不佳,况且它还有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常常在紧要关头罢工。我和这辆车就像刑警和线民一样,虽然彼此毫无信赖可言,但在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快点!快点!”我催促他。 他总算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将自行车横放下来,然后跑回车旁。他使尽力气,却仍然打不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是因为他的手被雨淋湿而打滑,于是伸手帮他开门,一开才知道原来门被强风顶住了,很难打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简直是前所未见。我开始后悔没把那句“三十年来最大的台风”当回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门,一看到他身体钻了进来,我赶紧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进来。 “小心别夹到脚!”我大声吼着,随即听到车门被风重重地撞上。我真担心自己的车门会像喜剧电影里常出现的那样,在关上的同时,整扇门也掉了下来。 “呀!”他大声地叹息,“太可怕了。” 我发动车子,车轮空转了几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当车子好不容易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种鬼天气!” 他浑身都滴着水,连耳垂、鼻头下也滴着水。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视着我。 “谢谢你帮忙。”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载的是一个孩子。我握着方向盘,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天气还敢骑自行车出门。你住这附近吗?” “不,我住东京。” 我傻眼了,“你骑自行车来的?” “对啊。” “没去上课?” “现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少注意日历,完全把放假的事抛在脑后。 “从东京骑到千叶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小意思了。有好几次我骑得更远。每次我很随性地就出门了,从不事先订旅馆,反正露天睡也没关系,或者随便找个便宜的地方凑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被风雨吓到。 “这还是很轻率啊,不是早就发布台风警报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责备。“叔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无论男女,只要一超过二十五岁,被叫了“叔叔”、“阿姨”总是无奈。但在三十五岁之前,至少还有怒目相向的权利,所以我沉下了脸。 “啊。对不起。”少年笑着,“‘叔叔’的范围太大了。呃……请问贵姓?” 他抓了抓淋得湿透的头说:“对了,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否则太失礼了。我叫……” 他转头看着后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车一起留在路边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少年队的辅导老师。”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仪的司。” “你还在读高中吗?” “对。一年级。请问我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应该是开往东关东汽车专用道。” 出了佐仓大道往南走一段路,应该有一个交流道。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丝毫没有缓和的样子,雨刷徒然来回摆动,根本没什么用。如果前方没有出现两个并排的灯光,也就只能相信对面没有来车,继续往前开。 “你要去东京吗?” “对啊。” “这种天气……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得在这种鬼天气里赶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风过境,更何况我这辆老爷车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实在太生气,非立刻出门不可,于是称说还有工作要赶,得急着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丝忐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不安并非只是因为眼前的强风把车体吹得东摇西晃。 这也难怪,我在这样的夜晚载着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少年,虽然有点错愕,但还不至于失去从容镇定;然而对这个少年来说,在这种天气搭上一个开着自用小轿车的男人的车,当然想要了解司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有义务明白地告诉他。 “我的后备箱没有放尸体或是毒品。”我笑着说道,但双眼仍然直视前方,“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打开仪表板下面的抽屉看一下,里面有我的驾照和名片。” 这比自我介绍实际多了。慎司很听话地照做,在昏暗的车内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来,“噢……原来你是杂志社的记者先生。” “不用加什么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是要赶回去工作,还是刚采访完?” “我是因为私事来这里。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非得今晚赶回去不可,出门的时候,只是想开到哪儿算哪儿。” 我说的是实话。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亚罗》。” “哦。应该是在车站的便利商店和书店看到的吧。” 《亚罗》是一本发行量差强人意的周刊杂志,总共四十多名记者,包括特约的。虽然表面上是一家独立经营的公司,但其实是某家全国性大报的累赘,被报社踢出来的、失去地位的记者统统塞进《亚罗》。 我也是其中之一。调职到这家杂志社已经三年,切身体会到了“派赴”这个字眼在词典里所没有的含义。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过这本杂志,不过只是偶尔翻一翻。因为我们店里有这本杂志。” “店里?” “对,我家开咖啡厅。我爸——他每个星期都会买《亚罗》。” “承蒙厚爱。” 行车速度虽然缓慢,但的确前进着。转了几个弯后,我在稍微宽一点的路上停车,确认一下位置,发现还要再往南开一点。 “其实这一带并不是那么乡下,但晚上还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气有关。” “高坂先生,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船户。”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吗?” “你还真清楚。” “我去过。但如果从那里回东京,应该走成田道才对啊。” “平时我都走那里,今天因为车祸,道路被封锁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辆卡车上的东西掉落了,造成后面好几辆车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来,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对不对?” 我苦笑着说:“被你说中了。” 这时不知道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高高地弹了一下,好像有东西从座位下方顶上来,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弹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压到什么东西了?”慎司立刻问我。 “不会吧。应该是树枝什么的。” 我虽然这么搪塞,但心里感觉也不怎么好。车子仍然缓慢前进,我慢慢踩了刹车。车体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下来。 老实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连看都懒得看就直接开走了。但因为慎司坐在旁边,我的理智——不,应该说是身为大人的虚荣让我决定停车观察一下。 我用力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大雨顿时迎面打来。我探出身体向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点,应该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灯光和街灯。 “看到什么了吗?” “完全看不到。” 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无奈,只能下车查看了。但我一看脚下,立刻慎司大声问我。我还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摆动手上的手电筒。 “看到什么了吗?” 当我来到车尾时,“哗——”的声音更明显了。我抓着后备箱,大声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么?” “是井盖。盖子被打开了!” 我毛骨悚然地远远看着。井盖被挪开了,路上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强风下,仍然可以听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我的车子刚刚应该是轧过了这个盖子才弹了起来。 我走到旁边,仍然没有勇气看下水道。万一不慎滑倒了,一定会掉进下水道。这么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当可观。要是掉下去,铁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经淋湿了,我干脆抬头看着天空。云飞快地由西向东移动。大气的能量可以如此轻易地推动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想必一时也不会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井盖就这么放在一旁,实在太危险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这时一阵强风吹来,我立刻缩起脖子,接着我瞄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我迅速转过头去,用一只手遮着脸,挡住雨水,四处寻找着。然后,我再度看到某个东西飘了起来。 是雨伞。 是儿童用的黄色雨伞,就是小学生上学时人手一把的雨伞。雨伞张开,一路打着滚,被风吹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雨伞的主人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四处照着,大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只有草丛里的雨伞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飘来飘去。 “高坂先生,”慎司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有人从对面走过来了。” 一个成年男子微弓着身体,冒着风雨从车头方向走来。他穿着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来高级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着头,脚上蹬着一双长筒雨鞋,手上还拿了一个大手电筒。虽然他走过来只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但我却觉得好漫长。 他弓着高大的身躯,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子?是个小男生,个子差不多这么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划着,“穿黄色雨衣,打一把黄色的雨伞。” 我愣了几秒钟。那一刹那,风声和雨声都从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慎司纳闷地看着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虽然我满脸是水,却觉得口干舌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你的孩子吗?” 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没错……”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把伞已经滚到了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危险!等一下。” “什么危险?” “这里有一个下水道口,盖子被打开了。” 男人停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比刚才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朝着飘动的雨伞走去。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这个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着问他:“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没有回答,嘴里一直念着“大辅、大辅”,想必是他儿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 “那是你儿子的雨伞吗?” 男人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应该……是吧。” 我让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滚的雨伞边,将它捡了起来。伞柄上写着“一年二班望月大辅”。男人从我手上抢过雨伞,大声哭叫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把雨伞。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盖旁,用手电筒照着从洞里渗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 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寻找,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几次,但是没听到任何回应,也没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黄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 我大吼了好儿次,他才回答:“在对面——对面。” 男人指着刚才走来的方向。他的手颤抖着,好像罹患了严重的酒精中毒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缤纷的光,看起来像是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的灯光。 我拉着男人回到车旁,把黄色雨伞和手电筒塞进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的慎司手里。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如果有人走过来,你就用灯光提醒他们。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我马上就回来,可以吗?” 慎司一睑茫然,紧紧握着小雨伞,虽然脸朝着我,但视线却看着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点。你听到了吗?” 我义大声喊了一次,慎司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握着雨伞,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吗?绝对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将男人塞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男人就像是个塑料人偶一样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如果不对他说说话,他很可能会昏过去。 “请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么糟。赶快打电话回家看看,听到了吗?你儿子只是伞被吹走了,现在很可能已经安全到家了。这种事常有的。听到了吗?”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说谎。男人并没有回答我。 第二节 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第三节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似乎只是台风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是修路时的疏忽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马路中央的井盖打开时,水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拟定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恐怕会溺毙。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就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前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前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则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里的计时清洁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前台伙计说完,帮我把连帽外套脱下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者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还活着吗?”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的了。”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 “还没找到吗?” “对。”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叫我。 “什么事?” 他站在浴室门口。 “服务员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只要洗个澡就行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驻当地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给我打电话。 “你可不要跟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自行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记得去把自行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服务员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行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惊讶。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脸色铁青。 我问他“找到自行车没有”,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点头,“噢,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打国际电话到偏远地区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才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体没有问题吧?” “没有。”他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服务员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词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声。 “啊?”我应。 他又闭了嘴。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高坂先生。”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那个……”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领带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你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嗯。”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没有了。”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座位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另一桌是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 我才刚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貌美的服务员没拿菜单就走了过来,她说:“早餐只有一种。” “看起来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着相同的东西。 “但咖啡可以免费续杯。”她嫣然一笑接着说:“先生,你的领带歪了。” 我不耐烦地解下领带,塞进了口袋。坐在斜对面的慎司眼珠子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女服务生离开片刻后,很快便端来两杯热咖啡。真是太感谢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声问:“先生,你是《亚罗》杂志的记者,对不对?”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我听小狸说的。我告诉你,听说那一桌的两个男人也是某报社的记者,你们应该是竞争对手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点消息?” 我转头看了看靠墙的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探听?探听什么?” “关于井盖事件的独家啊!” 我差一点认真了起来,“他们说找到那个孩子了?” “这倒没说,”女服务生把嗓门压得更低了,她把脸凑到我旁边说道,“但是,这种时候记者不是都会相互打听情报的吗?” 日报的记者的确会这样。 “如果有值得打听的消息——” “包在我身上。” 厨房传来喊叫声,她急忙离开了。慎司看着她远去。 “她连续剧看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慎司木然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她会求你让她做封面女郎。” “怎么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脸严肃地说完,用手指揉着眼眶周围,“我好像开始不受限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就没有搭腔。 慎司红着眼眶,好像在读别人写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说:“小狸是那个前台伙计的绰号,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狸猫。那个女服务员有时会和他约会,缺钱的时候,就在那个饭店的一0二开房间。” 我笑着说:“你昨晚和前台伙计聊了一整晚吗?” 慎司摇了摇头:“他只给我看了地图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睁开眼睛,在我开口之前,他急忙说:“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丁。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别说话。”慎司好像频频点头似的颤抖着,喃喃地说:“我好像处在开放状态。这是我第一次。” 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昨天晚上还觉得他是个活泼的少年,难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微微张着嘴,一副准备向闺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样子。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像刚才那样凑到我的面前,小声说:“他们是《东京日报》的。” 她的呼吸中散发着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学她的样子轻声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个小孩是为了找他养的猫,才掉进下水道里。” “哦。还有其他消息吗?” “他爸爸在市公所户政科工作。” “哦。” “真可怜,他妈妈几乎崩溃了,听说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钦佩的样子:“你真厉害。” 女服务员更加贴近过来,我几乎可以从她的领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吗?”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对方可是大报社。” 她一脸暧昧地弹了一下我衬衫的领子,“我总是愿意帮帅哥的忙。” “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说道,“但是我们杂志的封面不会用非专业的女孩。” 女服务员慢慢站了起来,她说:“搞什么嘛!” “不好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会怎样。” 正当她转过身去时,我用手指钩住她的围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们知道那个孩子在找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我怎么知道。” “你帮我问问看?” 她立刻在脑子里盘算着,“你要给我小费吗?” 我点了点头,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说成“帅哥”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我看着那个女服务生,她拿着一个大大的银色水壶走向《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在帮他们倒水的时候,她和他们简短交谈了两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记者哈哈大笑,随后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壶。 这次她没有走过来,就站在那里,不出声地动着嘴巴说:“小、白。”我轻轻举了举手。 “那只猫叫小白。” 慎司双手抱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子看着我。 “你不是说它叫莫尼卡吗?” “因为,那个孩子这么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说是听别的警官这么说的。我探出身子:“什么”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但动作很迟缓。 “我想吐。”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参加联谊时喝多了的大学生。他双手抱着胃,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响,他走到过道上,准备走出店外。刚才的女服务员惊讶地跑了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 女服务员看看慎司,之后又瞪着我,意思是说都是你的错。我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只能像傻瓜一样看着她。 “洗手间在哪里?”慎司一脸痛苦,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那里。” 女服务员指着吧台左侧的门,慎司步艟蹒珊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他想要搀扶他时,他却丢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请你等一下。”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坚决,让人不禁听命干他。我和女服务员都缩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并不平坦,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严词拒绝“不要碰我”,让我觉得很受打击。女服务员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碰我。” “是吗?虽然我曾骂过别人:‘不要碰我,你这个老色鬼。’” “是对色狼说的?” “对啊,在酒吧里。” “那还怎么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来做服务员啊。” 她气冲冲地走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东京日报》的两名记者也转过头来看热闹,但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其中一人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吐司和炒蛋已经凉了,沙拉也变得水水的。我根本没有食欲。我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还没有回来。 另一对男女也起身离开了。十四英寸的电视开始播报新闻,但画面很不清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简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个女服务员吓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次轮到你发作了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 难道是他干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紧闭的洗手问的门。女服务生双手抱在胸前端详着我。 “没事,”我慢慢地说,“谢谢。” 她微偏着头走进了厨房。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 这样最好。别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盖打开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图,只是恶作剧而己?他打开了盖子,然后离开。当他在雨中徘徊时,看到了那个撑着黄色雨伞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叫着“莫尼卡”。那小孩或许学着大人叫猫时弹舌头“喵喵”叫的样子。然而那时候慎司也没多想什么。那时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转来转去,结果坐上了我的车子,刚好回到他打开井盖的地方。我停下车后,发现了黄色的雨伞,这时慎司才发现自己闯祸了。 我想起来了。当我把黄色雨伞递给他时,他一副受惊的样子。 他铁青着脸问“能不能找到凶手”,一整晚都无法入睡,还有他出门去拿自行车,睑色苍白地回来后,一切就不对劲了。 当时他一定是回到了现场,他一定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现在他更因为无法承受罪恶感而乱了方寸。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慎司走了出来。他面如士色,但身体挺得很直,走路也没有摇晃。 我看着他步步走近,当他回到座位后,我仍然注视着他。慎司抬起头,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没错,就是“看穿”。那种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作弊,一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看穿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是我还是说出了口:“是你干的,对不对7” 慎司静默不语,可是他眼睛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一定觉得我少根筋,对不对?” 我勉强维持自己像慈父般温柔的声音。但慎司摇了摇头。 “不对。” “不对?” 令人惊讶的是,他轻轻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根本不是这样。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慎司义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头来。 “我们走吧。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餐厅,“这里不行吗?” “我现在好像处于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都会跑进来,感觉很不舒服。我想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我有点失神了,连之前约定的小费也忘了给那个女服务员。她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怒目圆睁地目送着我们。她没有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该偷笑了。 第四节 “把你的手给我。”慎司说。 我们离开餐厅,走了一会儿,来到大马路旁一片宽敞的丁地。附近没有人,两台推土机的铲斗悬在半空中。空气中混杂着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面,他说“就在这里好了”,便在盖着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来,然后让我伸出手来。 “当然,只要我能够帮得上忙,我一定会拉你一把。”我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他说道。 他苦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没错,我虽然想让你帮我,但现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来,或者应该说,请你把手伸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为难地停顿了一下,说:“这么说吧。高坂先生,请你让我握着你的手。” 我有点被吓到了。慎司虽然脸上堆着笑容,但神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我的手吗?” “对。” 菝把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张开手掌,看了一下,然后伸到他面前说道:“如果你想甩这招泡女孩子,我劝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词。” 慎司像握手那样,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该子的手一样又滑又暖。 他转过脸去,紧抿着嘴唇,注视着远方,仿佛在巡视整个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后,我觉得他——我觉得他仿佛消失了。 虽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释放出的人的感觉、体温、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想要用言语形容时,也只能想到这些字眼。慎司似乎灵魂出窍了,往和我不同坐标的地方消失。 同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脚底下的感触、吹拂在睫上的风变得很轻,我好像身在此处又不在此处,好像自己披身体内部吸了进去,只留下表皮的神经末梢。 远远地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以硬潺潺的流水声。 这里离大了与路很近,万一有人过来的活就完了。 传来一阵小孩子高亢的笑声,随即又消失了,然后是有人用力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可以看到什么?看得到吗? “小时候,”慎司开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带着些许抑扬顿挫,“小时候——十岁——或者十一岁吧…你背着学校规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时候,你出了车祸,对不对?”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我站稳脚跟,周围的杂音也和慎司的声音一起回到了现实。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刚才一样,在半梦半醒间;略长的刘海儿被风吹乱了,垂在额头上。他的睑突然显得很孩子气。 “卡车——两吨的深绿色卡车。载着术材,是截成四块的本材,树皮还没剥掉,切口流下的树脂凝结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红色t恤——你没有想到会被卷进车下。因为你站得很远——你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样子极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时“飞起来”的时候——沉浸在药物温柔的银色梦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两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来。 慎司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变成训斥的口气,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能靠近大卡车,否则会被卷进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诉过你,大卡车转弯时,后轮会比前轮进去很多——”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慎司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母亲的声音如出一辙——我十岁时的母亲,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妆的母亲。慎司的声音变成了母亲的腔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慎司卫恢复了他原来的声音,“也只住了一个月院。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软。很柔软,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说完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不记得是谁也有这样的习惯。那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慎司就像我和这个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这个人的动作逗我发笑,很自然地咂着舌头。 “但你现在仍然对大卡车敬而远之,开车上路时,总避免和大卡车并排。当时你的左小腿胫骨断了,现在一看到绿色的卡车,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句话吧——某个人——这个人就是——小枝子。” 随后慎司猛然放开我的手,他很用力,几乎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点因为反作用力从塑料布上滑下来。 我们都静止不动,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随着“预备——砰!”的口令,我们两个人开始跑向某个地方,比赛谁先回到原点一样。平时不曾注意到在哪里的心脏也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内拼命搏动。 “你——”我用左手背压住颤抖的下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7” 慎司这才调整坐姿,存了好儿次口水,痛苦地干咳着。 “我也吓了一跳,”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我是第一次这样,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踌出一步。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慎司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 “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妥协,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点了点头:“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卡车倒车时,我被后轮卷了进去。那时候刚好放学,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 “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因为留下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我的?” “对。” “我的记忆里?” “我看到了。就像——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 我哈哈笑了两声,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 “怎么可能?” “我能。” 慎司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 “我不会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 “尝试什么?” “像刚才那样。我称之为‘扫描’,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少这么做。很累,而且我讨厌这样。但刚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 我整个人僵住。 “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因为——”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我就有特异功能。” 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他笑着说:“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就像听到医生宣布‘你怀孕了’时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贴切,但更确切地说,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还觉得害喜。虽然我用笑来掩饰,嘴巴上说“你在开玩笑吗”,但身体——忠实地反映出来,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 然而当时,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在表层意识中,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小枝子”这个名字,我大感震惊。这个我努力忘记、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我感到惊慌。 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所以,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 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坐下来?” “看你的样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我没事。” “是吗?那我坐哕。”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他坐在那里,抬头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终于,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什么痛处?” “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顿了几秒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写在脸上了,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也看得出来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面子,我必须冷静下来。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我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有所顾忌。 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诚实地面对他。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们订了婚,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分手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当然,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点了点头,“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我还没有忘记她吗?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 我觉得很尴尬,也很不堪,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远亲,最好趁早说。” 慎司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认识她,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对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 “你快说啊。”我低声说道,心里越想越生气,“说啊,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刹那间,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 “骗术?” “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依然坐在那里,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才不是骗子。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 “你说什么?” 惊讶之余,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慎司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 “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撂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慎司。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记者,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 “你还真狂……” “没错,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骗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紧牙,转过身来。 “你听我说。” 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他看起来很瘦小,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着,“这种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为紧张的缘故,第六感就特别强。每个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知道她要和谁去吗?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心里感到很愧疚吗?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 “就是这样,”慎司点了点头,“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还为此被同学嘲笑。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慎司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让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这太不寻常了,对小孩子来说,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 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当时七十二岁,没有亲人,一个人住。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劈头就说:‘明子姑姑,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 慎司睁开眼睛,“姑婆让我进了房间,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这才知道,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可以和我交谈。她对我说:‘真可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那时候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正因为有姑婆,我才撑到今天。” “撑到今天?” “没错。”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 我笑着说,但慎司不以为意,他很认真。 “不,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种潜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和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的人,才能称为特异功能者。” “特异功能会在十一二岁左右,也就是所谓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也一样。就像艺术才华或是运动细胞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连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画得比别人好;跑得比别人快;别人要练好几次,他只要一次就够了。这不就是才能吗?大人不也常说:‘这孩子有画画的天分,和亲戚里的某某人一样。他有这方面的才华,应该和遗传有关吧。’” “喂,等一下——” “这种能力也一样。”慎司不让我插嘴,继续往下说,“特异功能也和其他才华一样,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然而即使有这种能力,如果不练习也会被埋没,只要多加练习,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设某个特异功能者能力有限,而且当事人也不喜欢这种能力,或者周围环境不佳,当事人也有可能无法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的绘画才华,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画画,一辈子从不拿画笔,也会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如果特异功能者与生俱来的能力十分强大,强大到无法被埋没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当事人不拼命练习到操控自如的程度,就很可能丧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连篇,但姑且让他先把话说完,所以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慎司的脸。他显得很焦躁,嘴唇不断地抽动。 “我虽然靠明子姑婆的协助,活了下来,但活得并不轻松。姑婆教我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但这并不像识字那么简单,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么操控?难道要在背上装一个开关吗?” “明子姑婆曾经带我去国际长途电话公司看抛物线型天线。然后对我说:‘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脑门。“也就是说,我是接收器,一个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说得没错,学习操控就是给自己装一个开关,能够根据实际需要随意开关。但在做这件事时,精神必须很集中。你明白吗?” 我看着脚上的泥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以前,我们杂志在做窃听的专题时……” “怎么样?” “我曾经在报道上写过,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是窃听的理想标的。也曾采访了一位喜欢窃听的行家,他大放厥词说,每个人都可以接收电波。事实上,真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一样。” 虽然现在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都很普及,但当时无线电话才刚上市,我本身对电波一窍不通,所以一听他那番话便惊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这么比喻:只要能够找到频率,就可以听到所有的内容?” “即使频率不合,”慎司纠正我,“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开关也可以听到,但如果对方发出的信号不够强,有时候会听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 “你不是不碰到对方就无法读到对方的心思吗?就像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慎司摇摇头:“不是。接触的时候可以读取得更精确,其实只要站在我旁边我就可以读取,比如乘电车时,我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虽然在看英文报,脑子却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刚才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形也一样。那时我正逐渐进入开放状态,所以立刻发现她在想什么。” 可不可以让我上封面? “你说的‘开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慎司的嘴唇微微发抖,似乎身体还在打着寒战,“那很可怕,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开关失灵了。该怎么说,变成一种‘来者不拒’的状态,可以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就像海啸一样。”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 “今天是第一次……但当我情绪不稳定或是身体虚弱时……”他侧了侧头,“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时候这种能力会横冲直撞,完全不听我的使唤。” 我回想起刚才在餐厅时的情况。 “身体也很痛苦吗?” “那当然。心脏的负担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开放’的状态,如果不停地打开开关——”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杀,就会这么做。” 我可以从他的语气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轻松。然而我还是认为这是巧妙的骗术——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种骗术?我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可是故事编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你可以像读取磁盘数据一样读取人的记忆?” “是。”慎司坐直了。 “是读‘人的记忆’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吗?” “对。” “难道不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一直以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称为心电感应呢!” 慎司突如其来地问我:“高坂先生,你现在在想什么?” “啊?”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想什么——就在想我问你的话,否则我怎么会说出来呢?” “不是的。”慎司摇着头,“不是的。大脑的容量没那么小。你的确思考了问我的问题,但同时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觉有点冷、会不会是感冒了、天气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望月大辅、早知道就不要让这个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车了……你同时思考这么多的事,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与此同时你还不断回顾过去的记忆。如果没有过去的经验作为比较的对象,就无法进行‘思考’,所以对大脑来说,并不存在‘现在’这个时间。”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没有学。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正统的学问。我是看了一些书,但大部分都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所谓读心,其实就是读取记忆。我在扫描你时候,同时看到你第四次戒烟已经持续两个月了、孩提时代的意外、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这些事都纠结在一起。刚才我只是从中抓出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我不是同时说出你十岁时发生意外、长大以后把伤痕给女朋友看两件事吗?虽然在时间上,两件事相隔将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记忆里,把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记忆格里。” 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在马路边听了一堂大脑生理学的课,而且是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头”上了一课。 “这和心电感应不同,当然应该也有心电感应,当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时,应该可以进行交流。” 说完,他缄默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你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他连忙摇头,“我不认识。” 他否定得有点仓促,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慎司继续说道:“所以,我称之为‘扫描’。有些认真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也称之为‘精神智能’。” 他轻轻晃了晃肩,“也有人称之为‘透视’。我觉得这个名字也很贴切。我告诉你,我不仅可以扫描人,还可以扫描物体——物质。” “物体也有记忆吗?” “当然有。物体上也留下了有关主人的感情和记忆,所有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方式苏醒过来。记忆其实就是影像。虽然混杂在一起,但很鲜明。” 记忆是影像。关于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我似乎能够理解。 “当我触碰物体时,我就可以看到——对了,就像有人刚坐过的椅子还有余温一样。但筛选时比较困难。” “筛选什么?” “制作这张椅子的人留下的记忆、搬运者的记忆、刚刚坐过的人的记忆,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记忆吗?要我从中进行筛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最强烈的那一个总会先跳出来。” 慎司闭目不语,用一副“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是老师在训笨学生。 “嗯。”我双手抱胸俯视着他,“然后呢?辩方意见说完了吗?还是说你是检方?反正都无所谓,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把戏?又对我长篇大论?” “你不相信我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电视的。” 慎司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红色保时捷。” “什么?” “红色保时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车牌。虽然我没办法看到完整的车牌,但司机穿着一双旁边有蓝线条的球鞋——是一个年轻男人,两个男人,另外一个穿着连帽的红色外套。两个人好像在赶路。” 我上下打量着他,他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没错,就是他们把井盖打开的,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孩子。你是记者,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我希望你能帮我。” 第五节 小时候,我曾经看过一本名为“吸血鬼”的书。 并不是让克里斯托弗·李一夕成名却始终没有摆脱二线演员地位的那部《吸血伯爵德拉古拉》,而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其中一本。详细的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一名年轻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吸自己亲生婴儿的血——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最后也以合理的方式结案了。也就是“华生,千万别被斯多克骗了”这旬经典台词的出处。 然而,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吸血鬼。事情本来就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解释,为什么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深信不疑,这让我很是不满。 现实和非现实、合理和不合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轨道,却往往以相似的形式共存,而我们同时行驶在这两条轨道上。所以,应该不动如山的政治家会仰赖女巫的神谕;应该超越现世的宗教家却为逃税绞尽脑汁,在高科技大楼中恭敬地祭拜土地公。太偏向合理的轨道,就变成了冷血动物;一味行驶在不合理的轨道上,则会被称为疯狂的信徒。无论走哪一条轨道,终究都会脱轨。 对我而言,无论是完全相信稻村慎司所说的话还是全面否定,都等于行驶在其中一条轨道上。虽然绝对不能相信,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逃避。 “你高估我了。”我说。 “你说什么?” “你太高估我,不,你太高估《亚罗》了。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我相信你的话,要怎么从全日本找出那辆川崎车牌的红色保时捷九?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 但慎司并不同意,“那辆车可不是丰田的可乐娜,进口商有限,只要联系一下代理商,不就可以找出车主吗?只要知道是川崎的车牌就够了。谁会相信你这种借口?” 真是个顽固的小毛头,而且头脑也不坏。 “即使真的能查到……”我开始为自己找其他退路,“即使我们找到那辆车、找到那个穿蓝线条球鞋的年轻人又如何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难道要表演刚才那一套,然后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他就会乖乖就范地说‘对不起,都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慎司停顿了一下,“这些问题,等找到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或许只要我们好好说,他们就会明白的——” “你太天真了。世事可没有这么单纯。” “难道就袖手旁观吗?”慎司立刻站了起来,“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七岁的小孩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也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但这是警察的工作,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懂了吗?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肩挑起这个世界发生的所确事,大家必须各司其职。如果我们插手,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了,你该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你在逃避。” 他一针见血。我们互不相让。 “警察要怎么查案?他们没有任何线索,比找路上的色狼更棘手。你明明知道,警察根本办不到,还说这种话。” 没镨,我很清楚。 “你在逃避,你在逃避责任。或许这会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已经认识我了,也知道那个孩子死了,而且我有特异功能,知道怎么做能把那么小的小孩凌虐至死的凶手找出来。然而,你却在逃避,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努力用自嘲的语气说话,“正因为我太羞愧了,所以我决定不管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别再烦我了。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你可以自己去找警方,把你的打描结果告诉他们,警察能比我更认真听你说。”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准备逃走时,我想到了最有力的一搏。反正面对这个十六岁的小毛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大人的样子,管它踢也好踹也罢,不管是什么招数,只要能打倒他,走出这战局就好。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说不定那小孩没死,只是掉了伞、迷了路而已。也是有这种可能的。所以当你去警局长篇大论时,最好祈祷不会有电话打进来,说那孩子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某个地方了。好了,我走了!” 我迈开大步穿过工地,正当我快要走到大马路时,身后响起慎司近乎嘶喊的叫声。 “我摸过雨伞。” 我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还记得我摸过雨伞,对不对?” 那是我把望月雄辅推上车、把慎司留在原地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把雨伞交给了慎司,结果他,脸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 物体上也有记忆,就像刚刚有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体温一样。 我慢慢转过头去,慎司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筋疲力尽地垮着肩膀。 “在我摸到那个孩子的黄色雨伞时,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孩子掉进下水道的情景——脚底一滑,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我亲身体验了那一幕。我站在那里,体验了和那个孩子相同的遭遇。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 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 “他并没有太痛苦,只是觉得很冷……又冷,又害怕。然后就断气了。高坂先生,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慎司浑身打着哆嗦,继续说道:“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又回到出事现场。趁警察不注意,我去摸了井盖。我害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他们竟然还笑着,我不能放过他们。” 有时候,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求求你。”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 “求求啦,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请你帮帮我。你很清楚,即使我去警局,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正因为我信赖你,才这么求你。” 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但我仍然坚持着,顽强地坚持着。 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在笑,说要让水——让水都流进去,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回力球。已经约好了。所以,要赶快抄近路——” “回力球?”我心头一紧,“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 慎司点了点头,“你知道吗?” “真的是回力球吗?不是其他的名字?” “我……听起来是这样。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你知道吗?回力球是什么?”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等待我的回答。 “在我老家附近,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 慎司“啊”了一声。 “老板是当地人,他还有其他的店面,是连锁经营。这附近可能也有……” 慎司睁大了眼睛,抬起头说:“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 我屈服了。已经无路可退了。 “好吧,就这一次,下小为例。我们去找‘回力球’,如果需要,可以去查所有分店。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一切就结束。” “这就够了。”慎司的声音颤抖着,“谢谢你。” 第六节 “回力球”酒吧有三家分店,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 “就在这附近吗?” 当我挂上电话,慎司靠近我问道。 “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 “我没生气。快走吧。” 令人生气的是,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 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车辆畅行无阻。台风唯一留下的,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 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让一切重来。 “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 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我困惑十足,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明明不相信他,但当这个对我说“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的少年坐在旁边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说,如果我不想,有时候看得到,有时候看不到。不过,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否则身体会累垮。所以,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就不会有问题。”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所以,即使车子颠簸时,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你放心好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 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每转一个弯,每确认一次门牌,都觉得快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找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想,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日后要重回现场,寻找弃尸地点,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一边找,心里一边嘀咕——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 然而我们找到了“回力球”。 “回力球”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楼是咖啡店。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 “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 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挡泥板上溅满泥水,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 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回力球”有专用停车场。想来实在很荒谬,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 “我去店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我也要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麻烦。” “不。你拦我也没用。” 他走到我前面,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 “那你要向我保证,由我来说话,你一句话也不能说。” 慎司一脸怒气,但发现我不让步,这才点了点头。 我们走上楼梯,楼梯口很窄,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用潦草字体写着“回力球”,下面挂着一块“准备中”的牌子。但一转动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 店很小。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 “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我问慎司。 “为什么?” “看这里的布置,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 慎司答得爽直:“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 由于窗帘拉开了,店里很明亮。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或是有线电视,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请问,”慎司大声叫着,“有人在吗?” 传来一阵脚步声。珠帘动了一下,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 “有。”他态度很亲切,“还没开始营业呢。” “对不起,我们不是客人。”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 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慎司。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今市芳文”。 “你就是今市先生吗?” “对。” “你是店长吗?” “算是吧!有什么事吗?” “我们正在找人。” 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比我还高一头,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 “不好意思。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他们开红色保时捷。” 今市侧着头、捻着胡子说: “请问你们是……” 我不想拿出名片,心里早编好了理由,慎司却抢先一步说: “我们是《亚罗》杂志社的。” 我真想踹他一脚。 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 “我知道。” 今市重复着:“哦,原来是《亚罗》。怎么又来了?来采访吗?” “对。” “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怎么样?这东西还不错吧?” “这些是什么?” 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这些都是摆设,既是家具又是艺术。” “是你做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种才华。” 幸好没有。 “我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我简直高兴坏了。这是我朋友的作品,他现在可出名了。”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是年轻男人,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 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怎么问这些?你真的是记者吗?” 我摸着慎司的头说:“他还是实习生。” “难怪,我就觉得他很年轻。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不止两个,有很多人来。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 “都是一般的客人吗?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 “约好?噢,约好的客人,有啊,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 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我要在这里挂上画,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他们很高兴,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 “是两个年轻男子吗?” “对。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就叫他们不用勉强,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我朋友。” “然后呢?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 “穿什么……” “有没有穿球鞋?” “他们两个人上来时都光着脚,身上好像穿的运动衣,抱着包得密密实实的画,头上披着塑料布什么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穿连帽衫……” 可能是被雨淋湿了,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吧——当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到底是和慎司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和他敌对的位置? “他们开什么车?你看没看到?” “没有。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我没出去。”今市说完,悠然笑了,“反正等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你们自己问他们不就行了。” “他们?”慎司尖声问他,“他们在这里吗?” “对。昨天晚了本来想把画挂上去,但我准备的钩子太软了,没办法挂,所以他们两人出去买钩子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他们是开车去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 “可以啊。要不要喝咖啡?如果可以在杂志上介绍他们也很不错!” 我突然觉得左手臂很疼,低头一看,才知道慎司很用力地抓着我。他睁大眼睛。我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地松开手。 “对不起,”他慌忙解释,“我刚才什么都没干。” 今市走了进去,里面立刻传来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 我和慎司就像在等待判决一样。慎司靠墙站着,握紧拳头放在嘴边。我站在窗户旁,一边看着马路,一边侧耳倾听引擎的声音。 “你们要不要看看他们的作品?”今市探出头来,恬静地笑笑,“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双手各抱一个像一扇小窗户般大小的画框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采光,他挂在墙上后,继续调整位置,然后捻着胡子问:“怎么样?” 左侧的那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格子条纹,只能说是奇特的格子旗帜。 “左侧那幅看起来像蒙德里安的风格。”慎司说道。 “才不是呢。这幅象征街道。人都被压扁了,所以变成了直线。”今市认真地解释着。 右侧的那幅,在一片让人联想到大海的蓝色背景中,画满了信号灯——都是红灯。今市发现我在看那张画,立刻来了劲儿。 “这一幅很不错吧。这幅画叫‘警告’。” 布满画面的红灯的确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撼力。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可以唤起紧张感。画家在作画时,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是导致多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现场吗?难道他搜集了灾难现场四散的感情残渣和充塞在空气中、肉眼看不到的悲鸣、哀号,构思出的这幅画嘛? 搜集残留在现场的感情后,重新架构、重新体验——这不就像慎司告诉我的那样吗? 和艺术才华一样,特异功能者只要多练习,能力就会增强。 警告。红灯。 我是怎么了——我摇摇头,转头望向窝外。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正下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深红色保时捷。 第七节 当门打开,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体型明显不同,仔细一看,长相也不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画那种令人费解的画的同好,让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相似。 他们的行头也很接近:牛仔裤、运动衫配白球鞋。全白的球鞋,没有红色外套。 今市把我们介绍给这两个年轻人。我靠在窗框上,拳头在裤袋里握紧,我怕自己突然说出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话。慎司仍然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异型高脚椅上,支撑着身体。 今市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介绍,说我是对他们的画有兴趣而特地来采访他们的。两个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莫名所以的神情,最后他们互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其中一人发问。他个子比较高,右手戴着一个钛制的腕表。 “别人介绍的,”我回答,“但我来找你们,并不光是为了画的事。” “我就知道。”年轻人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开怀。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好意思,请问贵姓?”个子较矮的年轻人问遭。他只是比他的朋友矮一点,和我并没差多少。 我报上姓名,高个子点了点头说:“我叫垣田俊平,他叫宫永聪。” “那幅警示灯是谁画的?” “是我。”宫永聪回答。“你喜欢吗?” “对。” “太好了。我也对这幅作品很满意。” “你对自己的每一张画不是都很满意吗?”垣田俊平开他玩笑。 “对啊。要不怎么敢画出来。” 慎司一直盯着我看,我故意视而不见。 “你们都是大学生吗?” “对,没错。” “艺术大学吗?” “不是。”两人都有点害羞地笑着。 “高攀不上。” “那儿门槛太高_了。” “根本挤不进去。” “我们读的是一般的学校,是一所相关企业绝对不可能录用的不起眼的大学。” “你们是老朋友了吧?” “对,从开始画画时就认识了……”垣田的睑上终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对了,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这样好像警察问话。” “喂。说话别这么冲嘛,”宫永碰了碰他朋友,“这样多没礼貌。” “不,没关系,我也很失礼。老实说,我是有点事想请教你们。” 我指着背后的窗户,“停在下面的那辆红色保时捷是你们的吗?” 两人沉默了一下,宫永回答:“对,是我的……” “真厉害,一定很贵吧?” “其实那是我哥的车。昨天晚上,我偷偷开了出来。要把画搬过来,非开车不可。” “我们一直拦不到出租车。”垣田补充说。 “是吗?昨天晚上你们几点到这儿的?” 在一旁闷不吭气昕着我们交谈的今市抢先回答:“过了半夜,应该超过十二点了。”他显得有点忐忑不安。“有什么问题吗?” 慎司好像要说什么,我用眼神制止了他。 “你们是从成田街过来的吗?那条路最方便。” “不,我们走的东关东道。从我家来这里,那条路近一螳。” “这么说你们是从四街的交流道下来,然后再一直向北开。”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经过案发现场。无论再怎么迷路,都小可能绕到那里。如果他们回答“对,没错”,就表示可能性大大降低。 然而宫永却说:“不,我们是从佐仓下来的。因为从那里往北开比较近,但后来我们迷路了,我是第一次去那一带。” “我只告诉他们大致的路线。”今市插嘴说道。 范围慢慢缩小了。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丁,我把手伸向领口,想要松开原本就没有戴的领带。 “迷路了?” “对。”两人点着头。 “你们有没有经过佐仓丁业社区附近,还记得吗?” “这个嘛……”垣田侧着头看着他的伙伴。 “是我开的车。”宫永看着我回答。 “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根本看不清楚四周,也没了方向感,所以我们才迷路。我不知道有没有经过。” 两人不安地动来动去,感到很纳闷。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得出一个结论——就算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也就是说,他们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一个孩子失踪了;而且,即使听到“佐仓”这个地名,他们也完全没有心虚的表情,甚至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他们是凶手,也知道这个案子,见有人来找他们应该会精神紧张,而且一定会装出更平静的表情,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还会说:“佐仓工业社区?对,经过啊。”甚至会主动提及“就是昨晚发生那件可怕案件的地方嘛”。 这下棘手了。如果他们已经知道,却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现在,必须慎选字眼,慢慢问出个究竟。 我堆出笑容说:“是吗?对不起,问你们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告诉自己,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先问出是不是他们打开井盖,然后再说出实情也不迟。即使真是他们干的,应该也不是出于恶意,只能算是过失。 然而就在这时,慎司突然开口打断我的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昨天晚上,有一个小孩掉进那个下水道里死了。” 我感觉自己小心翼翼用扑克牌搭好的房子被人一下子吹倒了。我顿时哑口无言,恨得牙痒痒的。 两个年轻的未来画家也哑口无言。两人都张着嘴,紧盯着慎司。 “你说的是真的吗?”今市也吓了一跳,“我一点都不知道。新闻报道了吗?我们从昨天晚上就没看电视……” 今市说得含糊起来,接着便陷入沉默。他发现垣田和宫永的惊愕与自己不同。 我也发现了——是他们干的! 那种慌乱的样子,绝对错不了。与此同时,让他们老老实实承认“是我们干的”的可能性也变得像针尖那么小了。 “是不是你们打开井盖的?”慎司瞪着他们说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狭小的店里,空气变得十分凝重。那是沉默的凝重。 宫永摆了一下手,正想要说什么,但垣田好像要保护他似的跨前一步,抢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他受到打击而变得呆板的声音和毫无表情的脸上,可以感受到精密的仪器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转。他在心里盘算——要保护自己,不能随便说话,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骗人,就是你们干的。你们怕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路上的积水流进去,之后就没有把井盖盖上。昨天晚上,你穿红色外套,他穿蓝线条球鞋。你们打开井盖时还在笑呢。” 慎司越说越激动。垣田的回答和我预期的一样。 “为什么是我们?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慎司看着我,其他三个人也看着我。这个急躁的少年自顾自地往前冲,在危急时刻却把事情丢给我。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垣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况且这一招也最有效。 “我们——”宫永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你别说话。”垣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毅然打断他的话,继续瞪着我。 此刻我们正处在微妙的关键时刻。不需要多余的说明和大道理,他们两个便受到了冲击,应该为他们留一条退路。我必须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意外,但还不是最糟的情况。 “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孩子掉进了下水道。”我慢慢说道,“目前只是行踪不明。从昨晚就没找到那个小孩。刚好有人发现井盖被打开了,所以大家觉得他很可能掉进去了。” “高坂先生,”慎司却跟我唱反调,“你怎么还在撒谎!” “闭嘴。” “那怎么行!连你也——”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该带慎司来的,早知道应该让他在外面等。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说道:“小孩子可能还没死,就是现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也许和井盖根本无关。” 垣田脸上毫无表情,和我互瞪着。宫永呆呆站在一旁,眼睛周围和脸颊完全没了血色,好像那里的皮肤坏死了一样。他比较容易说服,于是我对他说:“是不是你们打开了井盖?如果是你们打开的,赶快告诉我。那个失踪的孩子离开家的时间很明确,只要将你们路过那里打开井盖的时间和他离开家的时间两相对照,就可以弄清楚孩子掉没掉进下水道。这么一来,警方就不需要再潜入下永道做无谓的搜索了,而可以立刻去找把孩子带走的变态,或是去水位暴涨的河底打捞。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救那个孩子。” 我知道这是天方夜谭,我亲眼看到了那把黄色的雨伞。但既然他们对案情一无所知,就值得孤注一掷。 宫永开始动摇了。他眨了眨眼睛,拼命吞口水。我已经抓到了快要溺水的他,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再稍微加把劲,他就会拉住我的手上岸。 “请你告诉我。到目前为止,警方只锁定下水道,但或许小孩在别的地方生命垂危。” 我把焦点完全集中在宫永身上,只差临门一脚,在垣田伸手抓住官永的肩膀之前,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垣田没有看我,他看着慎司,慎司看着我。慎司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大家,我费尽心思想说服他根本是扭曲事实。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特异功能的人。我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垣田放在宫永肩上的那只手正发出“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别上他的当”的警告。 “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重复这句话。 但一切为时已晚。宫永慢慢摇了摇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垣田也在一旁帮腔,“完全不知道。” 这时慎司从墙边跳了起来,冲向垣田。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应势倒了几把高脚椅。体格比较魁梧的垣田虽然大吃一惊,但仍然轻而易举地撂倒了慎司,骑住他的身上。我和令市从两侧冲了过去,想将他和慎司拉开,然而慎司的右手紧紧抓住垣田的手臂不放。那一刹那,我毛骨悚然。 “慎司,别这样。”我叫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慎司一屁股坐在地上,今市从背后抱住他,但他仍然没有松开垣田的手。他眼神呆滞,脑门上青筋暴露,嘴角弄破了,紧咬的牙齿染成了红色。 “到底是……” 垣田喃喃自语,他无法将视线从慎司身上移开,也无法甩开慎司的手。我从身后抱住了垣田,感到他浑身好像遭到电击般僵硬。 在工地时,我可能也是这副德性。当慎司抓住我的手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缩小,完全无法动弹。虽然我嘴上说“别这样”,但我不敢上前去抓慎司的手,把他从垣田身上拉开。因为我也很害怕。 我不想碰慎司。 “引擎……引擎,”慎司喃喃地说着,好像在说什么令人费解的祷词,“我很担心引擎。万一浸到水……就泡汤了。很简单嘛。只要……打开盖子,让水流下去……这么大的水,附近的人也很伤脑筋吧……怎么积那么多水……太简单了,只要这样就行了……绝对……绝对……绝对是皆大欢喜。” 我感到自己的腿发软。不知不觉中,慎司说话的声音,连口气都和垣田如出一辙。 “不是我干的!”垣田大叫,扭着身体,几乎让我弹了起来。慎司也松开了手。 “不是我干的!我没有干这种事!你在胡说!” 他激动地挣扎着,和我一起撞到了吧台下的墙壁上。随着“砰”的一声,我眼冒金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抱着垣田坐在地上。 慎司无力地垂着双手,呼吸困难似的呻吟着。原本从背后抱住他的令市慢慢地松开了手,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他。 “你还好吗?” 垣田神情恍惚,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反应。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然后爬离了我,拉着宫永站了起来,他们像被斥责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一起。他们背对着窗户站着,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到用力喘息的声音。 “他疯了。”今市嘀咕着。 我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迟疑,但仍然克制住满腔的怒火,抓住慎司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他呆滞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请你们走吧。” 不用今市催促,我已经走向大门。我把手放在慎司的背上,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然后转过头,对留在店里的三个人说:“打扰你们了。”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当我们走下陡峭的楼梯,我听到我们离开时关上的门义被重重地关上。也许是想彻底赶走我和慎司带进那里的空气吧。 回到车上,我们静默了好一阵子。回东京的路堵车,车子走走停停。气温上升了,我在途中脱下上衣,丢到后车座,就连这时也没有看慎司一眼。 进入东京后,他终于开口了。他的头靠在窗户上。 “对不起!”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依然没有出声。当我在下一个红灯停车的时候,他又说:“我知道我错了。” 我叹了—下气说:“你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 “我实在克制不住。”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会坏事吗?”我拍打着方向盘看着他。信号灯转成绿灯了,后面的车子性急地按着喇叭。“他们并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意外。他们不知道,还可能承认是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不想让引擎泡水,也觉得让路上的积水流下去的话,附近的居民也会高兴。他们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慎司慢慢地转过头来,“怎么可能?在夜深人静的滂沱大雨中打开井盖很危险,这是基本常识。大人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常识……而且,他们不是大学生吗?” “就是有这种人。” 不,谁都可能那样,谁都可能陷入盲点。 “我无法理解……所以……我想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所以我才觉得应该表现得强势一点。” “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因为我被慎司吓过好几次——不,因为我对被他吓到感到丢睑,所以我必须火发雷霆,根本无心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字。 “你知道自己干了么好事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们并不是恶人。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看到新闻报道,知道有小孩失踪了,或许会主动投案。虽然他们没什么大脑,白痴到几乎危险的程度,但并不是恶劣的罪犯。” 慎司看着自己的膝盖。 “结果,你却把他们逼成这样,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才会说谎。你听好了,他们并不愿意说谎,是我们逼他们说谎,逼他们说‘不是我们干的’。如果我被别人这么苦苦相逼,我也会说谎,因为心里害怕嘛。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可能会去找警方自首吧。不过,即使他们不去,我也不会责骂他们,当然,我也不会向警方检举。” “为什么?”慎司睁大眼睛,“那两个人听到小孩失踪时的表情,你看到了吧?即使没有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来就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大混蛋。”我脱口骂了一句,“你还搞不懂吗?我不能向警方检举,这样太不公平、太卑鄙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他们知道小孩失踪,或许会去自首,承认是他们打开井盖,之后没盖上。正因为他们本身没有恶意,正因为他们觉得别人不可能认为他们是出于恶意才做这种事,所以才有可能在惊吓之余,乖乖去自首。” 前方的信号灯突然变成了红灯,我急忙踩了刹车。车子由于惯性向前冲,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可是,他们却被你吓得浑身发抖。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了。他们会想,即使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们不会去警局。每个人,每个大人发现自己无意中做了坏事时,是不可能轻易说‘对不起’的,没那么简单。大人发现自己做了坏事时,通常会开始思考明哲保身的办法。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然后再去向警方检举‘他们就是凶手’,简直卑鄙得令人作呕。” 慎司浑身发抖。我——此刻我才能这么说——打败了他,感到浑身舒畅。其实我的做法才令人作呕。 “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在你长大之前,在能够理所当然地理解人类理所当然的心理之前,先收起你那张正义的面孔,闭上嘴巴。在我看来,你比他们危险多了。你根本不懂人心是怎么回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可以透视人心!” 慎司缄默不语,像死了一样不发一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抱歉,”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说得太过火了。” “没关系,”慎司小声地说,“你说的没错。” 我还没问他家在哪里,当我问他时,他显得有点踌躇。 “我可不是要向你父母告状才问你地址,而是准备送你回家,否则我不放心。” “我知道。但我要先让自己静一下才能回家,否则会让爸妈担心。” 后来,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便在一个小型儿童公园旁下了车。这里刚好位于荒川区和足立区的交界处,旁边有一座大桥、好几栋公寓,天空一片湛蓝。 “每次我想要冷静的时候,就会到这来。” 慎司从后备箱拿出自行车,他在组装车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由于刚才我狠狠训了他一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说:“真不知道咱俩谁更孩子气。” “那两个未来的画家,”听我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抬起头,“我会留意他们的,我也很关心这件事。我已经记下那辆保时捷的车号,应该可以查到地址。” 慎司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我和慎司都抓不到分手的时机,两个人都拖着。虽然我想要找一句得体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那,走啦。” 最后,当我说了这句话,准备关上门时,慎司叫住了我。 “高坂先生,”我转头一看,慎司的眼中含着泪水,“对不起,我干了蠢事。” “别再说了。” “我切身体会到必须慎用我的能力。我会牢牢记住,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但是……” “但是?”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他的声音很小,“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可以听得到、看得到,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你能理解吗?即使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没有关系,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有人具有这样的能力,他该怎么办?” 停顿片刻后,我点了点头。 “即使你不相信也无妨。但是高坂先生,如果你是我,如果你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却天生就有能力透视自己不想听、不想看的事,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可以看得到、听得到,你会不会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充分运用这种能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你能断言你不会做和我相同的事吗?” 当时,我应该这么告诉他:“我也可能做出和你相同的事。”即使说谎也无妨。慎司会这么问,就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借此得到安慰。如果我当时可以安慰他,事情应该会有全然不同的结局吧。 然而我却说:“我也不知道。” 慎司垂下双眼,低声说了“再见”就转身离去。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远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他已经听不到我的叫声了。 第一节 过了一个星期,望月大辅的遗体仍然没有找到,也没听说有人去警局自首,或是警方锁定了嫌疑人之类的消息。 舆论开始抨击:马路上的井盖可以任人随意打开,这实在太危险了。水利局承诺会作出妥善处理,一位有着局长辅助理头衔的人代表高层发表公开声明时说:“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把它打开。”结果这个可怜的代罪羔羊又遭到一阵挞伐。 在事件发生后的一星期内,东京发生了两起在半夜将井盖打开的事件,琦玉县也有一件。幸好都没有造成意外,但很明显,都是模仿千叶那件案子,看来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缺乏危机意识的人和喜欢冒险的人。 《亚罗》在罗列一周要闻的“头条”栏目中报道了这件案子。内容由我撰写,摄影师赶赴现场拍下的万里晴空下已经盖紧的下水道的照片则放在标题旁。 我根据车牌号码查到了车主——宫永聪的哥哥——的资料。他是一家一流证券公司的营业员,只有二十四岁。我很纳闷他怎么买得起至少千万以上的车子,但在询问代理商后,才知道是有问题的事故车,车龄已经五年了。 “因为他再三拜托,我才卖给他的。” 宫永聪当时说:“那是我大哥的车,是新车。”可见做哥哥的为了面子,对弟弟撒了个小小的谎,没想到弟弟却在那种天气恶劣的晚上偷偷把哥哥的爱车开了出去。 台风第二天,他们一定大吵了一架。但也可能根本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宫永聪和垣田俊平都没有去自首,我也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曾有一次,我抓起电话想拨宫永家的电话号码,但最后还是作罢。 在头条的那篇报道中,我对打开井盖的人表达了些许同情。我写道:“可能当事人并无恶意,只是一时疏忽。” 杂志发行当天,我一整天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我以为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会和我联络,然而我并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在饭桌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一位同事:如果有一架UFO从天降落,停在你眼前,告诉你“目前让警方伤透脑筋的那个案件的凶手就是哪里哪里的谁”,你会怎么做? “我会回家睡觉。”这就是那位同事当时的回答。“如果第二天早晨醒来,仍然觉得好像真有这么一件事,那就去住院。一定可以在点滴瓶里看到金鱼在游泳。” 我笑了。并不是笑同事,而是笑我自己。我竟然把曾经那么当一回事的稻村慎司比喻成UFO,可见我并没有真的相信他。 慎司也音讯全无。我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活,虽然无聊又烦琐,却是踏踏实实的生活。 《亚罗》虽说是报社旗下的杂志,但规模还没有大到会让银行摆在大厅。在做伊拉克攻打科威特的特辑时,我们不会去征求国际政治学者的意见,只关心这对国内的物价和汇率的影响;在讨论自卫队出兵的问题时,会打出“征兵制复活了?”等夸张的标题,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总之,我们杂志的主题就是:目前世界上发生的事对你是有利还是有弊? 不同于报社,杂志记者没有严格的“负责路线”。但毕竟每个人都各有所长,在采访的过程中,也会逐渐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所以也就根据每个人“大致的专长”来分工。 我在报社时就隶属社会组,和警方打交道的时间比较长,再加上当时《亚罗》的主编需要能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所以我基本上都是跑这一条线。看起来最风光,也是最能混水摸鱼的。 无奈的是编辑部人手不足,有时也会被抓去临时负责其他的报道或是某个专栏。在下水道事件的十天后,又因为这种情况,我必须和一名年轻摄影师一起去银座四丁目一家时髦的咖啡店。我们要采访“反对选美,抗议性商品化的妇女会”代表,虽然采访的对象是女人,但并非那种令人巴不得早点见面的女人。 “应该派女记者去吧?女人和女人聊得比较投机。”我才说完,拿着一大堆复印资料进来的水野佳菜子狠狠瞪了我一眼说:“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应该去接受一下教育吧?” “教育?” “对啊。高坂先生,整个编辑部就数你最死脑筋了。” “我吗?” “对啊。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专门负责泡茶、复印的机器?你是个典型的性别歧视者,这样下去,永远都结不成婚的。” “是吗?那我就当个老光棍好了。如果佳菜子三十岁以后仍然滞销,我就收留你吧。” “滞销?说这种话的男人最差劲了。高坂是个大笨蛋。” 她气呼呼地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高坂是个大笨蛋,真押韵。”她是临时工作人员,但做事很认真,丝毫不比正式职员逊色。唯一的缺点就是说话太冲。 我们快出门时,她又走了回来。正在和我讨论的摄影师注意到她,推了推我。 我转头一看,佳菜子抱着一大捆信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马上就去接受教育。” “不是这件事。”她瞥了一眼摄影师,似乎很在意他在旁边。摄影师笑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嘛。我有这么碍眼吗?” “笨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说完,一脸严肃地从一大堆信件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 “又寄来了。” 我只瞄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六封了。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白色长方形信封,正面写着编辑部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背面什么都没写。 之前的五封信里没有写任何东西,只放了一张空白的白色信纸。 我打开一看,这第六封也一样。摄影师探头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空白的情书吧。难道是我眼睛不好看不到?你看到什么了吗?” “该不会是烤墨纸吧?”摄影师拿起信纸,朝窗户的方向看着。“这样或许可以看到上面写的字。” “别开玩笑了。我都试过了。” “你试过了吗?也烤过了吗?” “当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一张普通的白纸。” 对着电话吼了半天的主编眼尖看到了,立刻大声问:“喂,又寄来了吗?” “还是白纸。” 主编拼命摇着大手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快结清旧债。你都逛哪家夜店?” “我才没那么幸福。” “我知道了!”摄影师转过身来,“这是‘我在等你的信’的暗语。” “暗语!”坐在对面的同事和我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真老套。” “佳菜子,你知道什么是暗语吗?这可不是护士长的古话啊。” 佳菜子蹙着眉说:“你还真悠哉呢,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为什么?上面又没有什么恐吓的字眼。” “但是……” 摄影师表情严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清楚——” 佳菜子抢着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第一封是在六个月前寄来的。” “佳菜子,看来你很担心嘛。”摄影师终于笑了。“高坂先生,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 “对啊。最好趁还是白纸的时候就搞清楚其中的意思,不然下次会突然寄一份认知书给你。” 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不过,不能怪他,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咦?吓了我一跳。有问题!” 有人起哄地吹了口哨,丢下一句“你就招了吧”便走了出去。 “这可真是个谜。”摄影师笑着说道。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啊。” 不可能会有什么结局。这只不过是恶作剧。媒体人经常会遇到这种事,当然形式各有不同。 唯一令我纳闷的是,对方竟然寄给我。我写的报道从不署名,也从来没借《亚罗》记者的身份做过什么事。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做过惹人怨恨的事。如果把时间拉长,或许……或许我曾无意中惹人怨恨,但我收到空白信是最近几个月才有的事。 如果要问我会不会是因为女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和小枝子分手三年了,虽然有性伴侣,但如果哪个女人这么有耐心地写信—— 即使只是空白信纸——不,寄空白信纸或许需要更大的耐心和热情—— 如果有和我如此关系密切的女人,我还真想知道是谁呢! 通常,我面对那种女人时,根本不会老实告诉她们我是干哪一行的。 我每次都说自己是老师,她们也就相信了。 “大家还真不当回事,你们不感到害怕吗?”佳菜子看着信封,有点生气地说道。“我觉得很可怕,这比写了什么更可怕。而且每次的邮戳都不一样,对方故意不让你知道是从哪儿寄来的。” “别担心,”我举起手来拍了拍佳菜子的头,“只是恶作剧,只会用这一招的人,不会再有别的法子啦。” “对啊,对啊,佳菜子。” “讨债的,肯定是讨债的。”主编仍这么说,想必他有过不堪回忆的往事。 “高坂先生,你不是把之前的信都收起来了吗?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担心。” 的确,说我完全不介意是骗人的,我把信都留了下来。但我没想到佳菜子竟然知道这件事。 “也不是全部,有一封不见了。” “你少骗人了。” “没骗你。上次秋吉说,用阿摩尼亚熏一熏,字就会出现。结果他带去厕所就没再还我。好了,可以走了吧?” 我催摄影师动身。他扛着摄影器材,脸上笑嘻嘻的。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佳菜子很可爱。”他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她还真纯情。真是太可爱了。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她?” “我看你比较合适吧?” 我笑着说,摄影师却大大地挥手。 “我试了啊。我曾经约过她几次,但她一直问你的事——他有没有女朋友?以前不是订过婚吗?为什么后来没结婚?他未婚妻是怎样的女人?比我漂亮吗?我真是怕她了。” “是吗?”我真的吓了一跳。在我眼里,佳菜子不过是昨天还穿着高中制服的小女孩。在她眼里,我应该算是“叔叔”了,我一直以为这才是她敢大胆对我恶言相向的原因。 “她才多大?好像才十九岁吧?” “二十岁了。她打扮得很成熟,看来是想结婚。” “如果我是她,就不会在这里找结婚对象。跟着做这一行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以为她不懂吗?不管再怎么帅,再怎么有钱,像我这种自由摄影师或是特约记者,她才不放在眼里呢!但高坂先生,你就不一样了,哪天派赴任务结束,还是有可能调回报社的。她正是明白这一点,才那么铆足全力。”说完,他笑了出来,“我这么认为也有一半是因为我自卑吧。” “这么说来,我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你可别这么说,佳菜子会恨死我的。她是来真的,她还不错。你没意思吗?” 我想了一下,决定不予回答。摄影师慌忙抓了抓头。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看来之前的那件事给你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啊。” “什么事?” 我只是随口反问,摄影师却慌了手脚。 “啊,对不起。没什么。其实……传闻啦,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和相马小枝子的事是调到《亚罗》之前发生的,应该说因为她的缘故——至少是原因之一——我才会发配《亚罗》。 这类传闻的传播速度比传染病更快,而且永远都断不了根。 “都是别人乱传的,不用放在心上。”摄影师笑着补了一句,为自己找台阶下。 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我突然想起稻村慎司,心头一紧,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有着一长串名字的妇女会代表与其说是被采访,还不如说是来打棒球的。反正只要我们一发问,她就大眼瞪小眼地顶回来。 “你们这些媒体人一定以为我们是嫉妒才搞这些活动的丑女团体。其实我们是为了人权,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真的不在意别人评价的人,才不会把这番话挂在嘴边。 容貌的美丑是天生的,无法靠个人努力而改变,所以不能以美丑决定女人的等级。世上的男人借由选美大肆宣传符合男性社会标准的女人才可以受到宠爱,试图把所有女人都放进同一个模铸里——她说得慷慨激昂,把我和摄影师当成了“世上男人”的代表大加挞伐,虽然偶尔也会征询我们的意见“你们认为呢”,但我们还没开口,她就又说“反正你们就是这样……”来堵我们的嘴,我们只有乖乖听训的份。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能用无法靠后天努力而改变的东西来分等级。 “对,我也认为这样不对。”我已经决定闭口不说,所以摄影师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我觉得没有必要纠正所有不对的事。我觉得选美也没什么不好,对这种事不妨轻松看待。” 我终于见识到什么叫火上浇油。听了摄影师这番话,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吓得摄影师缩起脖子,没有再开口说半旬话。 她再三重申的那句话——天生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 面对这个滔滔不绝的女人,我又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如果我也有扫描别人的能力,现在用一下,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如果我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亲眼看一看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或者虽然察觉到、却拼命克制的愿望和扭曲的自卑…… 我很少扫描别人,因为太卑鄙了。 眼前的女人说得头头是道,她的活动也的确有意义,她的意见也值得一听。但是,她之所以这么大声疾呼的动机中,应该有种个人的、不顾一切的愤怒、报复和嫉妒。即使这不是全部原因,也绝对是推动她付诸行动的动机之一。 我一个平凡人,只是这样看着她的脸,就可以猜到这一点。 但是,纯粹的猜想和伸出心灵的触手零距离了解她、倾听她的心声是两回事。 那些根本不想看、不想听的事。 全都看得到、听得到。 这么一来,就会抹煞人的尊严。 我突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第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如果慎司真如他所说,有特异功能,那么活下去这件事不就成了一种痛苦?他要如何活下去?要找怎样的工作?要在哪里生活?和怎样的女子相恋?过怎样的婚姻生活? 真心话、真心话、真心话,如洪水般不断灌进他的耳朵。为了保护自己,不仅要控制这种能力,还必须控制自己的感情。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一般人只要对方不说出来,不表现出来,就不会听到充斥在自己周围的“真心话”,所以,即使和别人之间有些许摩擦,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如果都可以听到呢?如果有能力听到所有的话呢?虽然明白不听有助于维持内心的平静,但能够克制住好奇心吗? 而且得知别人的真心之后,还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吗? 还能相信别人吗? 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才会拜托你。 对慎司来说,那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我对他的态度应该好一点的——我真的这么想。此时我的想法里已经没有“假设他真的有特异功能”了,我已经全然相信了他的话。 我立刻赶回杂志社,一路上想着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当我推开编辑部大门时,水野佳菜子走了过来。 “你回来了。有客人找你,从三点一直等到现在。” 她指了指接待客人的小会客室。现在已经四点半了。 “谁啊?” “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我问他名字,他不肯告诉我。” “年轻?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应该比我小吧。” 我立刻想到是慎司来了。我觉得自己得救了。或许因为我喜形于色的缘故,佳菜子面露微笑看着我。 “你一直在等他,对不对?” “对。” 然而,坐在会客室沙发上的并不是稻村慎司,而是另一名青年。我的那句“你终于来了”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 青年注视着我的脸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显得有点紧张,在开口说话前,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摸了摸耳垂。 “你是高坂先生吗?” 他是织田直也。我和这名在之后发生的事件中,以令我后悔莫及的方式死去的青年,就以这种方式初次见面。 <hr /> 注释: 第二节 我们是朋友——好朋友。当我事后问及这件事时,稻村慎司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是,我们意见不同。所以那时候直也才会去找你。” “说谎?” “对。你上当了。” 织田直也告诉我稻村慎司所说的“特异功能”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 他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简短地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虽是自由职业者,但不是坏人;而且他急着进入主题。 “等一下——请你先等一下。” 我举起手来打断他的话。佳菜子刚好端咖啡进来,他停了下来。 我们用好奇的眼神审视着对方,佳菜子一走出去,我和直也同时开口说话。 “只要我好好说明——” “你先别急——” 我们同时闭了嘴,又同时准备说话,然后又住了口。直也笑了出来,耸了耸瘦嶙嶙的肩膀说:“你先说吧。” “我有点糊涂了,”我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你是稻村慎司的——” “表兄弟。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原来是表兄弟。你是表哥吧?” “对。我已经成年了,今年二十岁。” 他脸上露出微笑,口齿十分清晰。虽然他笑容可掬,但感觉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很瘦,个子和我差不多,但裤腰上的皮带应该比我箍紧一两个洞。 他气色很不好。我猛然想起那天在餐厅里慎司突然不舒服、冲进厕所时的样子。 “对不起,我想问你一件失礼的事。你最近有没有生病?” 直也摇了摇头说:“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气色很不好。” “是吗……”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露出牙齿笑了笑。“一定是宿醉的关系。昨天晚上,我喝太多酒了。现在还觉得酒精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曾经无数次见识过别人和自己宿醉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却没有一点宿醉的痕迹。我觉得他在撒谎。 “是吗?那就好……你和稻村还算亲近吧?” “应该算吧。我曾和他一起骑自行车出去游玩,我也喜欢一个人到处旅行。” “是吗?这么说你们是因为志趣相投才这么好?” “差不多吧。应该说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都是独生子,经常在一起玩兄弟游戏。有时候还真以为彼此是亲兄弟呢。”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但我觉得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唯一勉强算是共同点的,就是他们都有一双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漂亮眼睛。 “兄弟游戏吗?挺有牧歌式的情调。” “很浪漫吧?” 他又露出微笑。从见面到现在,他那穿着褪色牛仔裤的左膝就抖个不停。我发现只有在他挤出笑容的时候,左膝才会停止抖动。 “噢,对不起。”直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我也知道这是坏习惯,我妈常说抖脚的男人不会有出息。” 他很敏感,我暗自想道。不过,话说回来,为了表弟的事,突然造访陌生人,心里难免会紧张。 “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 “抖脚吗?很多人都有这种习惯。” “不,我是指来向你告密。”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低垂着眼睛。 “但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事情会越闹越大。慎司会受到伤害,更会给你造成困扰。” “为什么会造成我的困扰?” “你不是要写吗?” “写什么?” “慎司的事。他发现了井盖事件的真凶啊。” 我吓了一跳,“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虽然没这么说……”他的左膝抖得更厉害了,“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期待,才骗你。” 我靠在椅背上说:“不管他有没有骗我,我有没有被他骗了,我并不打算报道这件事。” 我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但直也似乎对此感到很意外。 “是吗……现在特异功能已经不流行了?” “对啊,而且我也不觉得稻村有这种目的。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吗?” 直也点了点头说:“那家伙简直笨死了。” “为什么?” “他竟然骗像你这样的大人,”他抬起头,好像说明真相一样,一字一句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当然还是个孩子……” “他想要出风头,像他那样的年纪不都这样吗?总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对他来说,特异功能就是标新立异的最好方法。他好像中邪似的一头钻了进去,整天都在聊这些。他的房间里有一大堆这类的书,都是写一些看起来合情合理却教人大吃一惊的事。” “可能吧。他跟我说过。” “我就知道。”直也皱着眉头,“他真的很白痴。” 我注视着他的脸良久,发现他的脑门不停地抽动。好像真的很生气。 “如果稻村所做的一切都是骗术,”我探出身子,直也坐直了身体,“我要声明,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骗术。特异功能很难让人轻易相信,事实上我甚至一度以为是稻村打开井盖的。” 直也急着表示赞同地说:“对,你说得没错。正常人都会这么判断。” “但是,他的话有一些令人不得不信的地方……” 我把台风夜和第二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直也。他始终都在认真地听。 “没错,慎司也是这么告诉我的。真伤脑筋,没错,这家伙的反应真的很快。” 直也又耸了耸肩,我苦笑着。 “如果能让那么多偶然同时出现,而且可以瞒天过海,我反倒想把他的骗术写出来,因为他编得实在太天衣无缝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谜底。”他语带挑衅,“我可以将他所做的一切都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请他等一下,让我拿出纸笔。我准备把他说的都写下来,不错过任何细节。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首先,是井盖的事。”直也娓娓道来,“这其实很简单,因为慎司刚好看到了。他刚好看到那两个开红色保时捷的人搬开井盖,也看清了他们的穿着和车号。但在告诉你时,为了逼真,故意只告诉你‘是川崎的车牌’,而且他也是听到他们的交谈,才知道他们去了‘回力球’的。” “如果他看到了,为什么不当场制止呢?” “他并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意外,再说是两个比自己更高大的男生,一般人不都会装作没看到吗?况且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井盖盖上。” 我点了点头说:“然后呢?” “他们两人离开后,因为雨下得太大了,慎司迷了路,刚好看到那个失踪的孩子叫着猫的名字。当然,他那时候完全没想到那个孩子会掉进下水道里。” 所以他才会知道“莫尼卡”这个名字——我也曾这么想。 “之后,他就搭了你的便车。你们刚好经过井盖被打开的地方。这时他灵机一动,‘对了,可以玩玩特异功能的游戏,应该很有趣。’” “特异功能的游戏?” “没错。这不是比告诉你‘我刚才看到了什么什么’更戏剧化、更有趣吗?我已经说过了,他很向往特异功能,当时他觉得是绝佳的机会,而且你是杂志社的记者。记者一听到这种事总是蜂拥而来,拼命炒作。”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是稻村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对不起,”直也尴尬地说,“都是慎司告诉我的。” “是他向你坦白说出来的?” “对。” “他说他很成功地骗过了我?” “对。” “好吧,你继续说吧。”我靠在椅背上,“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直也清了清嗓子,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当发现黄色雨伞时,他脸色苍白,那是因为他和大家一样,对那个孩子掉入下水道这件事感到震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用从雨伞上扫描小孩子跌落的情景,任谁都会吓得脸色发白,更何况他之前还见过那个孩子。” 我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但稻村告诉我,那孩子掉进下水道时,后脑勺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这点你怎么解释?” “当然会撞到。”直也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尸体上绝对会到处是伤,所以撒这么点小谎绝对不会败露,谁都敢这么说。” “也对。我也没打算把这一点当作关键的证据。如果他真的亲眼看到井盖被打开,那么他对这件事的说法我都不列入考虑。但是——” “你要说的是商务旅馆里的男服务员和隔壁餐厅女服务员的事吧?”直也先发制人。“这很简单,你一整晚都待在案发现场,那个女服务员去找前台伙计,慎司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 “前台伙计的绰号叫小狸,两人有时候会使用饭店一0二号房的事也都是——” “还有,那个女服务员想要进演艺圈,”直也笑了笑,“那个前台伙计对女服务员说:‘喂,《亚罗》的记者来了。明天早上我会让他们去你那儿吃早餐,你好好服务一下,想办法成为封面女郎吧。’这也刚好被他听到了。” 的确,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很有可能。 但我对这种说法还是有些排斥,这与那天早晨稻村慎司说自己有特异功能而我不愿相信时一样。我不相信他是精于算计的骗子。 可能是我想起了当他说“再见”时那深受打击的背影,也可能是无论我相信哪一方,都显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他搭便车的那天晚上,我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正准备离开老家回东京。”我慢慢说着,直也慢慢点头。“他也说中了这件事,问我是不是和谁吵了架,心里觉得很不痛快,而且他说中了我正在第四次戒烟中。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遇到你的时候,你就一脸不快,所以他才这么说。至于戒烟——” “怎么解释?” “你车上的烟灰缸很干净,你一路上都没有抽烟,而且车里虽然有两个新型的充气式打火机,但都没气了,他还找到一颗戒烟糖,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我真是被打败了。 “你简直就是福尔摩斯嘛。那戒烟的次数呢?” “你真的是第四次戒烟吗?想要戒烟却又戒不掉的人,会记得自己到底戒了几次吗?”直也说完,轻轻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的同事对你说:‘喂,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戒烟了。’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不是吗?慎司也一样,他觉得,只要说中了戒烟这件事,其他的即使稍微有点出入,也不会引起你的怀疑。” 原来是心理学那一套教人怎么说服别人的方法。 “然后,”直也直视着我说道,“就是你小时候被车撞到的事。” “对,”我喃喃地说,“最让我惊讶的就是这件事。”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他的记忆力这么好。请你翻一下今年四月五号出版的《亚罗》。慎司告诉我后,我立刻去图书馆查了过期杂志……” 他还没说完,我就站了起来。我抓起放在架子上的那本杂志,一边翻阅一边走回会客室,终于找到了那篇文章。 那是分四次连载的“第二次交通大战”的特辑。我并没有参与撰稿,但曾和负责的记者谈过我自己发生意外的经历。尽管只是闲聊,但毕竟还是谈了。 “四月五日那一期,做了有关大型卡车意外的特辑。”直也说道。 没错。深夜里搞不清距离的小客车狠狠撞上停在路边的大卡车、冲进货车车体下的意外几率大增,那一期做了这种“潜水艇现象”的特辑。 不仅如此,特辑最后还谈到了货车驾驶座过高、后视镜有很多死角,因大型车的这种危险特性而引起的“辗入意外”始终没有减少。 撰稿记者在说明大货车转弯时前轮和后轮轨道到底有多大差异的文章中写道:“小孩子很容易被辗进车轮下。本杂志编辑部的K记者读小学时,曾在三岔路口等红绿灯时,被载着木材的货车从后轮卷进去,导致小腿受伤。据这位记者回忆,虽然货车的速度很慢,但当他发现时,已经太晚了。现在他看到大型货车,仍会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 在三岔路口等红绿灯。 见到满载木材的货车。 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 我睁开眼睛,直也默默地点头。 “但是,这上面……”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只写了我名字第一个字母。” “他看到了,他看到你腿上的伤了。” “什么时候?他根本没机会看到。” “当然有。你不是去下车查看井盖了吗?那时候你不是脱下鞋子、上衣,还把裤脚也卷起来了吗?” 完全没错。 “并不是每个人的小腿上都有伤疤……而且,在事故细节上,他适度地添油加醋。即使和事实有一点出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也记不得当时的细节了。” 我把杂志丢在桌上,不经意间仰头望着天花板。 “怎么会这样。” “最后,是关于女人的事。” 是小枝子的事。 “没关系,你说吧,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难不成她是你们的表姐?” 直也却丢过来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你身上的衣服和那天晚上的是同一件吗?” “啊?” “是同一件上衣吗?” “不,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回去以后,看一下案发当天那件上衣的衬里,在左手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缝补过。” “什么?” 直也平静地说:“在钩破的地方缝补过,是用白色线缝的。在缝补的旁边,用同色线缝了片假名‘小枝子’三个字。慎司看到了。我刚才也说了,你在雨中准备下车时,把外套丢在车上,他在那时候看到了。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整个人愣住了。“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说完,直也又缩起脖子,低下了头。“对不起,说到你的隐私了。” “我从来不知道那件衣服补过。”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保留到今天。 “慎司还说,补的地方很小,不是特别留意,很难发现破洞,而会注意到这种小地方的女人,不是你的太太就是情人,总不可能是你母亲吧?”直也笑了笑。“那就好像在你身上签了名,意思是说,穿这件衣服的人是属于我的。想必是个可爱的女人吧。” 她的确是个勤快、贤淑的女人。即使因为工作没碰上面,我也会立刻知道她到过我家,因为她每次都帮我把房间整理得一千二净。她常说做家事是她唯一的本事,所以她想要一个模范家庭,想要生儿育女。 “对不起,”直也又低头道歉,“正因为是这样的女人,所以不难想象你会把小时候出车祸的事告诉她,而且,提到她的名字时,从你的反应就知道你和她现在并不顺利——” “好了,”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 直也默默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我好不容易才问出这句话。 “没有了。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直也正襟危坐:“虽然他做的事很过分,不过,我希望你原谅他。不要生他的气……也不要再和他见面了。我会好好劝他,好好骂他。我相信他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不,我不会再让他这么做了。我向你保证。” 他的眼神很是认真,嘴角紧闭。 “我不会生气的。” 我生气的话,只会让我这个成年人看起来更像呆子。 “只是,我和他见面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生病了。”直也直言不讳地说,“见到你的话,他可能又会说谎。之前把汤匙弄弯的事不也闹得沸沸扬扬吗?” 那是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当时掀起了一股所谓的特异功能热潮,不断有小孩子说自己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把汤匙弄弯,结果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当时《周刊朝日》揭发了这个骗术,还提倡反特异功能的活动,又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的确有过。你很了解嘛!那时候你应该还没上小学吧。” “慎司把当时的事查得很清楚。我觉得那就像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小孩子很容易受到影响,一想到自己在某些地方与众不同就会兴奋不已。” “也包括愚弄大人吗?” “对……慎司也和那些孩子一样。他陷得很深,症状也很严重。一定要让他清醒过来。” 直也呵呵笑了两声:“即使真有特异功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有会怎样?” 听到我的催促,他才喃喃地说:“根本不会自己去找媒体,弄弯什么汤匙或叉子的,也不会告诉别人,而是会害怕地躲起来。一定是这样子的。” 最后,他又再三叮咛我不要和慎司见面,就当作从来不认识慎司这个人。然后,他站了起来。 “打开井盖的那两个人还没有主动投案?” “嗯。” “是不是慎司坏了事?高坂先生,你打算怎么做?准备向警方揭发那两个人吗?” “如果这么做,就必须把稻村的事说出来。”直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知道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我不会向警方揭发那两个人的,”我平静地说,“我也对稻村这么说,因为这么做太过分了。我相信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会有所行动的。” “希望是这样,我真的希望这样。” 直也走了。他略微前倾的背部看起来不像个年轻人,好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但我告诉自己,是我多想了。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了,也不能太投入感情。 但我还是打电话去了“Pit Inn”,请那天晚上的前台伙计听电话。这可以说是一种可悲的习性,我终究无法逃开内心要求“挖掘真相”的号令。 等了片刻之后,听到了他习惯把“是”说成“四”的声音。 “哦!你不是上次那个记者吗?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啊?什么事?” 我问他在井盖事件那天晚上是否和女朋友在饭店聊天时,他笑了起来。 “这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哈哈。那我就告诉你。对,我们见了面。其实她九点之前就下班了,但那天晚上那种天气,她回不去,所以整晚都留在餐厅里,后来她拿宵夜来给我吃。” “也说了一0二号房的事吗?” “哇!太可怕了。这种事你怎么知道?千万别告诉我老板。我们每次都记得换床单。” “你女朋友怎么叫你?” “我吗?” “对。她是不是叫你小狸?” 他笑翻了。“《亚罗》真是一本可怕的杂志,这种事都瞒不过你!” “没什么。谢谢了。”我正准备放下电话,又补充了一句,“叫你女朋友别当什么模特儿了,早点和你结婚吧。” 伙计大笑着说:“等她变成一流模特儿赚大钱时,我就娶她。” “你太天真了,太天真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被她抛弃。” “会吗?我还觉得自己是全日本最有潜力当小白脸的人呢!” 他说了句希望我有机会再度光临就挂了电话。 我好一阵子连动都不想动,只是将双肘撑在桌上。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问对面资料堆积如山的同事有没有烟。 “怎么了,第四次戒烟终于破戒了吗?” “下次兴致来了,我还会再戒的。” 烟很涩。我觉得故事的发展简直太荒谬了,可为什么我竟然笑不出来呢?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果真在那件上衣的内衬看到了“小枝子”这三个字。 我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我拿出剪刀,正准备拆下缝线,却改变了主意。我直接把那件衣服丢进了垃圾桶。总算有一件事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个周末,又有一个台风报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比这场台风更悠哉的灾害了,因为我可以随时观察它步步逼近的样子。 这回又是风雨交加,天空像哮喘发作一样狂风大作。房子倒了,山也崩了,但没有小孩子失踪。 相反,这次的台风找到了一个小孩子。 “望月大辅的尸体找到了。” 之前接触过的分社记者通知我。 “水位上涨,尸体从下水道的淤泥中浮了上来。真可怜。” 在淤泥中。好可怜。 “解剖了吗?” “还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一定浑身是伤吧。 那只猫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心不在焉地想着。 第三节 一大早就被电话吵醒。 那是熬夜校完稿子的早晨,我摸索着抓起枕边的电话,听到了佳菜子的声音。 “高坂先生吗?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告诉你,”我闭着眼睛说,“什么事都不重要。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你不用道歉,也不要放在心上。拜拜,我要睡了。” “等一下!不要挂!我有急事。” “是吗?我只想睡觉。” “好啦!真的是急事!有人找你!他一大早就来了,比我还早。是个男孩子。说一定要见你。他脸色苍白,很可怜。好啦,你赶快起床吧!” 这次是稻村慎司。 我已经保证不再见他了。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这件事。我甚至想到要打电话给织田直也。 这实在太荒唐了。我可是个大人了,况且,我也听了织田那番顺理成章的谜底揭晓,这次可不能再上当了。 我来到杂志社。我告诉自己,绝不骂慎司,也不会生气地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他很感兴趣,我想听听他这次找我有什么目的。 上午九点的编辑部和熬夜时的编辑部迥然不同,可能是不再烟雾弥漫的缘故吧。佳菜子正在打扫,一看到我,立刻跑了过来。 “真新奇咧,”我对她说,“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了。但电车还真是要命。佳菜子,你每天早晨都这么挤电车吗?” “你的脑筋还管用吧,”佳菜子看了我一眼,“他在会客室等你。你要喝咖啡吗?” “给我来一吨吧。” 或许是偶然,慎司坐的正是直也之前坐的位子。他膝盖并拢,缩着肩膀。这一阵子,来找我的青少年好像身体都不太好。 “对不起。”他突然开了口,摇晃着站了起来。 “一大早就被人连声道歉,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神父。你怎么了?” “我睡不着,”慎司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一直放心不下。” 他有黑眼圈,脸颊也好像瘦了一圈。我还真有点为他担心。 “你好好吃饭了吗?” 慎司摇摇头。 “怎么今天没去学校?” “今天我请假了。” “这样也好。回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精神会好一点。” 慎司双眼布满血丝仰视着我说:“那个孩子的尸体找到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但那两个人还没出面是吗?” 我又点点头。 “因为我的关系?” “不是。” “不,我知道是我造成的。” 我叹了口气,用力地坐了下来。沙发也发出了像叹气般的声音。 “如果是你造成的,你准备怎么做呢?” 慎司静默不语。 “你也无能为力,是不是?既然无能为力,这就不是你的责任。” 至少望月大辅的死不是慎司的责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忘了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忘不了。” “那就努力忘记。学校不是教过你们吗?努力最重要。” “你在开玩笑吧。我觉得你很奇怪,为什么老是说这种敷衍的话?” “我昨晚熬夜。人累到某种程度,脑子里会产生吗啡,其实我现在high得很。” 慎司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一言不发。我移开视线。 看来我对这个少年还是有点儿生气。我为他看起来不像是骗人的孩子感到生气;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真诚感到生气。 为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说谎感到生气。 终于,慎司轻声说:“我知道了。” “什么?” “你见过直也了。” 这就像第一个上场的打者就击出全垒打,我根本无暇装傻。一声敲门声后,佳菜子端着托盘走进来,这时我刚好开口说:“谁啊?” 佳菜子吓了一跳,这我不用正眼看就知道。 慎司急了起来,“你明明知道我在说谁。他来过这里了,对不对?我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直也跟你说了什么?” 我摊开手说:“我问你,你说的到底是谁?” 慎司注视着我,提高了分贝说:“姐姐!” 佳菜子又吓了一跳,应了一声“是”。 “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像学生一样的男生找过高坂先生?” 佳菜子低头看着我。我没有抬头,但用侧脸示意她别回答。我相信她看懂了。 “姐姐,”慎司站了起来,走近佳菜子,“他来过,对不对?” 佳菜子后退着慢慢靠向我。我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推向门的方向。“不好意思,你先出去吧。” “姐姐!” “你先出去,知道了吗?” 佳菜子六神无主地点点头,几乎是跑着出去的。慎司欠身转头看着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太过分了。你为什么心眼这么坏?直也对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我感到的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几近厌恶的情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碰上这种麻烦事! “坐下。” 慎司没有听从。 “我求你坐下。” 他这才坐了下来,但嘴唇仍然不停地颤抖。我等他像啜泣般的喘息声稍稍平息后,才开口说:“你听着,我的年纪差不多大你一倍。”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仍然继续说着。 “虽然比我更年长的人会觉得我还年轻,但我比你和织田直也活得更久,所以头脑也更僵硬,我跟不上你们的脚步。” 慎司只对“织田直也”这个名字有反应。 “我就知道,他来过了对不对?” “对,来过了。他都告诉我了。” “他说我说谎,对不对?” “对,没错。他的话合情合理,我也证实了。” 出乎意料的是,慎司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好笑吗?真的很可笑。我也很想笑,但我笑不出来。我没办法笑着陪你们玩。我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谁忙。不,我工作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维持生计。你应该听得懂吧?” 慎司用力点点头。 “所以,我们就有话直说吧。现在,最为难的是我,因为我曾经还信了你。” 慎司终于抬起头。 “没错,我相信了。我原本不想说的,但我真的相信了。在当时的状况下,那是最合理的解释。我告诉自己,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件无法用理论解释的事也无妨。我们不是经常听说吗?住在远方的朋友临死前来道别,或是梦中的情境变成事实。每个人都听说过这种事吧?所以我觉得自己也遇上了。我还为你担心,如果你真的有特异功能,活下去是多么艰辛的一件事。” 慎司眨了眨眼睛,再度垂下头。 “结果呢?自称是你表哥的直也来找我,他说你是个崇拜特异功能的骗子。而且,他成功地解释了所有的事,还叫我不要再和你有任何牵扯。你今天又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相信你。请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一阵漫长的沉默。佳菜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连个脚步声也没有。 “我希望你相信我。”慎司说着,双手用力搓着脸。“就这样而已。我说的才是实话。” “那你告诉我,直也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有特异功能。” 我静静看着慎司,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莫比尔带。 慎司娓娓道来,始终保持背诵般的口吻。 “他不是我表哥,可能他觉得是我表哥的话比较说得通,所以才会这么说吧。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一个和我有着同样能力的人,但是直也的功力比我强。” 他说他们认识两年了。 “我是在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认识他的。那家书店不是经常像挤公车一样水泄不通吗?我已经忘了当时想去买什么,总之我在书店里晃来晃鸯,结果听到了他的声音。” 慎司说是在脑子里听到了直也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露出好久不见的笑容。 “去人多拥挤的地方虽然令人兴奋,但也很累。如果不好好控制这种能力,就会扫描到所有的东西。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和旁边的人频率相同,感受到他的想法。该怎么比喻——高坂先生,你有没有参加合唱团?” “合唱?” “对,就像《宁静湖畔森林之歌》之类的。” 我打着拍子哼了起来,慎司笑了。 “有啊。在学校时曾唱过,只不过唱得不怎么样。” “我唱得也很烂,很容易受旁边人的影响。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在人群当中吗?” “对。即使想按照自己的节拍唱,却不知不觉唱成旁人的节拍了。但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调回自己原来的节拍,可没多久又唱成别人的节拍。在人群中,会渐渐失去自己的节奏……严重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原本要买的东西,却买回别人要买的东西。直也称这种情况为迷失在别人的思考中。” 慎司呼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遇到直也时,才刚学会控制这种能力的方法,所以虽然很吃力,我还是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就像刚学会骑自行车时,很想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一样。在人群中,时而运用能力,时而控制能力,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常常这么做,然后就感应到直也了。” “怎么个感应?你刚才说‘听到了他的声音’,对不对?” “对,我听到了,但不是用耳朵听到的。” “他说什么?” “那时候,他正为钱发愁,为钱伤透了脑筋。” “为了钱?两年前他应该还是学生吧?他家人呢?” “他初中毕业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就一直独自生活,自己照顾自己。” 对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时的织田直也,身上穿着露出膝盖的牛仔裤,搭配一件在这个季节显得有点单薄的衬衫,的确有点寒酸。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你有没有问他原因?” 慎司突然提高了分贝,“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 他的语气似乎在责备我,你怎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直也的能力比我强。正因为能力更强,所以常常失控。他的运气不好如果像我一样,亲戚中至少有一个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情况应该会好点儿。他一直苦恼着,再加上他家里也很不平静,父母离了婚,为了财产的事争执不休。在这种环境下,即使一般的孩子也会受不了,更何况有特异功能的人,怎么可能待得下去!” 看到我一言不发,慎司或许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不好意思,尴尬地低头说:“对不起,我这么激动。” “没关系。”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害怕,很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和家人无法相处下去。”他的脸上露出十足落寞的表情,“不仅是家人,我担心和所有的人都无法和睦相处……” “你担心你会变得很孤单吗?” “对……即使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很难交到朋友。” 我想起了在采访那个有一长串名字的妇女会代表时所想的事。 “是因为会听到一些你根本不想听的真心话吗?” “对,就是这样。” “但只要你控制住自己不要听不就好了吗?” “话虽如此……”慎司垂下了眼睛,“高坂先生,假设你是我这个年龄,有一个漂亮女生的日记就放在你面前,你又可以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看这本日记,你会怎么做?你难道会因为不能侵犯别人的隐私就绝不去碰吗?” 我笑了,“我恐怕没这么老实。” 慎司也笑了,“可不是吗?我也一样。一旦在意对方——更不要说是喜欢的对象了——就想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正因为知道自己做得到,就更无无法克制。” “然后呢?当你扫描后,结果怎么样呢?就满意了吗?还是很失望?” “不知道……通常……我觉得大部分时候,都会让我失望……” 他眯着眼睛,好像要把像针一样细的东西穿过非常窄的地方。“有时候也会很幸运。去年圣诞节,我想送礼物给女朋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什么好,后来觉得自己很笨,只要去探探她的心不就好了吗?” “你扫描你女朋友了吗?” “对。我邀她去溜冰。这个方法不错吧?她是个很可爱、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运动神经很差,即使抓着我,也溜不到一米。” “结果你看到了什么?”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为我打了一件毛衣,还有她想要化妆品,想要一套和她姐姐的一样的化妆品。但那种化妆品很贵,所以我只买了乳液和化妆水送给她。” “她很高兴吧?” “刚开始,”他轻声说道,“刚开始她还很高兴,但慢慢地,她的态度变得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我太常做这种事了。我们不是经常一起看电影吗,在决定到底要看什么电影时,我就会想,不知道她。想看什么?是这一部还是那一部?最后会选择她想看的那一部——”? “那很好啊,现在这个年头,体贴的男生比较受欢迎。” 我很轻松地说道,但慎司却没有笑。 “她说我真让人毛骨悚然。” 我收起笑容。 “她说:‘你怎么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心思,真让人毛骨悚然。’她还说:‘你有时候会露出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我才不要这样。’” 慎司略带自嘲地哼着鼻子笑,叹了口气。 “就这样,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之后就没再交女朋友。我也觉得害怕,害怕交了新的女朋友,又会重蹈覆辙。害怕自己敌不过诱惑,又簿知道女朋友的一切,最后被对方嫌弃。” 老是重蹈覆辙,他小声地这么嘀咕着。 “男性朋友也一样。有些老师明摆着避开我。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脸上总有一丝优越感,意思是说,不管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我虽然没说话,但我同意他所说的。因为我曾在他脸上看过那种表情——在那片工地上。 如果你不想被扫描,最好不要碰我。 先撇开这一切是真是假不谈——不去思考到底是该相信织田直也还是稻村慎司——假设真的有特异功能的人,那么,毫无疑问,慎司现在所说的就是他们内心所承受的极其现实的问题。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很惊讶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假设他的特异功能是装出来的,那么,我觉得这并不是他刻意装出来的,倒像是下意识的自我暗示。如果只是演戏,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深入而具体的洞察力。 他的特异功能是装出来的?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设立的这个前提苦笑起来。我又在原地绕圈圈了。 “你笑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连说谎都来不及,只好老实告诉他:“我被你们搞糊涂了,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想也是,真对不起。”他低头向我道歉。“别说你会搞糊涂,就连一些专门研究的学者也会被彻头彻尾的假特异功能者骗得团团转,等到真有特异功能的人出现时,却又错过了。尤利·盖勒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是假的,对吗?”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骗子。”慎司一脸不屑,紧抿着嘴角,“对了,直也举了哪些证据证明我说谎?我把遇到你的事和那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他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在我说明的时候,慎司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当我说到四月五号的《亚罗》时,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没看到你的腿伤。” “但是,你不觉得报道的内容和你说的太像了吗?简直一模一样。” 慎司猛咽几次口水,一副拼命思考的样子。 “可见直也有多认真,到处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反面证据。” “这也不能成为这两件事相似的理由吧?简直太巧了。” 慎司心慌意乱地搓着大腿,舔了舔嘴唇。 “唯一有可能的——”慎司抬起了头。 “你说说看。” “高板先生,车祸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不对?你自己也已经忘了细节了吧?但在今年,为了四月五日的报道,你又刻意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没错。 “你把当时车祸的情况告诉了别人。你说出来,等于是重新整理了记忆,然后将重新整理的内容保存下来。下次再唤出这一记忆时,就会以重新整理的内容呈现。所以,我在扫描你时读取到的有关车祸的记忆和四月五日报道上所说的相同,一点都不足为奇,反而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皱着眉头,慎司一脸担心地问:“你听不懂吗?” “不,我听得懂。” 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话充满了狡辩。 “我也说不清楚。”慎司无可奈何地垂下肩膀。 “还有其他的事呢?比方,我上衣衬里上缝补过那件事。” 这件事,如果慎司没有亲眼看到并告诉织田直也,就无法自圆其说。 慎司一脸痛苦的样子,但终于承认了:“那是我看到的。” “是吗?” “但那和我扫描到‘小枝子’的名字没关系!” 这样的辩解在法庭上应该行不通吧。 “前台伙计的事,我也可以说清楚。那天晚上,女服务生来旅馆玩,他们两个在前台聊了很久,但我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绝对没有!我去前台拿烘干的衣服时,只有前台伙计一个人待在那里,我摸到柜台时,读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听我说——” “我知道了。这些细节不重要,只会把我弄糊涂而已。我只问你一件事,请你回答我。” 慎司一脸怒色地说:“什么事?” “织田直也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跑来告诉我你骗了我?” 慎司缩了缩下巴,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他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别人知道他有特异功能。” 我心头一紧,想起了直也的话。 即使具的有特异功能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害怕得躲起来。 “但这是你的事,和他没关系。” “不,这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虽然是朋友,但对这件事的看法南辕北辙。” 慎司握紧拳头。 “我认为,应该充分运用这种天生的能力,如果能对别人有所帮助,就要尽一份心力,否则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承受这种能力所带来的痛苦,又何必活在这个世上?在国外,有特异功能的人会协助警方办案,正大光明、公开地协助。虽然日本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但我认为,只要有机会,就应该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只不过——都怪我这次太幼稚了,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后来他连声音都颤抖了。 “但直也不这么认为。他满脑子都想着逃避。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遇到很多不好的事,他的这种能力让他经历了太多不愉快的事,让他无法继续待在家里,工作也维持不了多久,经常为钱发愁,居无定所。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身上只有几个硬币,也没有工作——他正苦恼着不知该怎么办。‘干脆死了算了,只要死了,就可以和这种能力一刀两断。’我听到了他的想法。当时他靠在书架上,脸上的神情好像真的快死了一般。” 我想起织田直也那张消瘦、没有血色的脸。 “他工作都干不久,因为他经常扫描周围的人。他在便利商店工作时,有一天晚上,收款机里的钱与账目不符。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脑子里想东想西的。直也那个样子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一样,学校又爱去不去的,所以很容易受到怀疑,但是大家都不明说。即使别人不说出来,直也也听得到,因为那些声音会灌进他的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这种事,他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不是被别人遇走,是直也把自己逼走的。这种事一再上演——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那么,不扫描不就好了?” “当然,”慎司有点不太高兴,“只要能克制住好奇心就行了。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直也比我更难。他的能力比我强多了,我刚才也说了,他缺乏一个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是孤独的。至今,他仍然没有学会控制这种能力。他驾驭不住这种能力。” 开放的状态。我想起了这句话,不禁浑身打颤。 “那很可怕。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我希望自己能帮他,但什么忙都帮不上。”似乎难以启齿似的,慎司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他告诉我,他曾经花钱买过一次女人。” 我大吃一惊。并不是被买春的事吓到,而是我可以猜到事情的发展。 “你应该可以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吧?我看你的脸就知道。”慎司挖苦地笑着,“虽然直也笑着告诉我这件事,但我眼前一片漆黑。因为在他做那件事时,那个女人从头到尾心里都在说,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慎司用力地甩着头,不停地说着“讨厌讨厌”。之后突然闭了嘴,停顿片刻之后,又开了口。 “结果,他说他再也做不下去了。他还说,光是这种欲求得不到满足他就会早死。” 我来想说一句潇洒的话打发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切未免太血淋淋了。 “他还警告我,最好也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说,这种时候,人内心的想法绝对假不了,不可能每一次都会令人满意的。” “应该……是这样吧。” 我心中的疑问就像回力标一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又转了回来。他们到底会过什么样的婚姻生活?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正因为不知道,才能保持平常心,生活才得以过下去。 “像他那样,根本没法谈恋爱,我也觉得自己没法谈恋爱。而且直也人太好了,无法狠到去作奸犯科。” “所以我很担心他。”慎司突然提高声音,“我不是开玩笑,照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他整天都处于开放状态,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身体变差,就更无法控制了,了,知道吗?” “我知道。” 慎司走向门口时突然说:“差不多七成和三成吧。” “什么?” “你有七成不相信吧?” 虽然猜得很准,但我已经累了。慎司看起来更累。 “好了,”我把手放在他头上,努力把话说得温和些,“别再说了。至少现在别说了,好不好?” 他用力点点头。 走出会客室,佳菜子坐在前台,一脸害怕地看着我们。慎司一直低着头,但走过她身旁时突然抬起了头。 “刚才吓到你了,实在抱歉。” 佳菜子仍然一脸错愕,但反射性地回答:“不,没关系。” 我把慎司送上出租车,叫他回家后打电话给我。我回到编辑部,看到主编已经进了办公室。 “这么早就来了?” “如果老婆和女儿一直在枕边念叨着要你重新投保,你还睡得着吗?” “哈哈。” “笑吧,你只有现在笑得出来。”接着他用下巴示意佳菜子的方向。 “我听说了,你最近开设了青少年咨询专线。” “不好意思。” “没关系,但我要抽成。发生了什么事?” 看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 “好吧,等你理出头绪再告诉我。看样子还得等上一阵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胡子都白了。” 我急忙去盥洗室照镜子,原来是骗我的,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老头儿。等我板着脸回到办公室,他还笑我“活该”。 四十分钟后,慎司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是否需要和他的父母谈一谈时他却说:“请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谢谢你为我付出租车费。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给我花太浪费了。” “别担心。反正那又不是我的钱。” “高坂先生,那个姐姐说,你刚熬夜校完稿子,应该可以休息几天吧?” “对。” “那,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可以去听巴哈了。” “巴哈?古典音乐那个巴哈吗?” “对,她会跟你说朋友因为智齿肿起来不能去了,一个人去又很没意思。其实,她是骗你的,她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在山多利音乐厅!”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利用上午的空档逛了几家书店,买了一大堆关于特异功能的书。真没想到市面上竟然有那么多这方面的书。 在讨论下一次特辑内容、安排采访时,我仍然挂念着这件事。四点多,终于忙完了,我霸占了会议室,开始看那一大堆刚买回来的书。 当我把书放到一起时,看到一个名叫“科林·威尔逊”的作者,这位“特立独行”的威尔逊似乎是这方面的权威,他认真地验证每一件事。 也有些书则在证明所有的特异功能都是骗术。这些书很具说服力,还用丑图画说明把汤匙弄弯需要掌握的技术。 我去茶水间拿了两把汤匙,按图照做。看看那些小孩为什么会沉迷于这种事而无法自拔…… 一阵敲门声后,佳菜子探头进来。 “可不可以打扰你一下?” “请进。” “你在干吗?” “没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在做一些学术性的实验。” 佳菜子靠过来,看了看散在桌上的书。“特异功能?你不适合玩这钟东西啦。” “不好意思。” “是不是弄弯汤匙?只要丢到肩膀后面,就可以弄弯了。以前流行过。” 以佳菜子的年龄不可能知道昭和四十九年的那股热潮,难道说这种事历久不衰? “真的?” “当然。不信,我弯给你看。”佳菜子拿走我手上的汤匙,“嘿”的一声丢了出去。汤匙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急忙捡了起来。 “你看,是不是弯了?” 的确比放在桌上的那把弯了一点。 “你这么使劲,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弯。” “说得也是,”她笑了,“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说到特异功能,大家就会想到汤匙,就算把汤匙弄弯了,那又怎么样?” 可不是吗?只要仔细看看相关资料,就可以发现这种“偷天换日”的荒谬。但问题是,这根本和能不能弄弯汤匙无关。 “可能是比较简单,也容易察觉吧。” “只是这样吗?那自行车轮上的辐条也行啊。如果我有特异功能,就会弄弯更有意义的东西。” “好啊,弯吧,弯吧,把什么都弄弯吧。要不试试都厅新办公大楼上的巨塔?如果可以把巨塔弄弯,大家都会很高兴吧。” “你把我当成金刚了吗?”佳菜子笑了起来,然后嘟起嘴,表情严肃。 “我先要弄直你的肚脐。你的肚脐很弯,只要往反方向再弯一下,就变正常了。” “那要先去弄直主编的十二指肠,或许可以把他的溃疡治好。” “哇,真恶心!” 她显得很兴奋。我把汤匙丢在桌上,抬头看着她。 “怎么了?” “啊?”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啊,对啊。” 她突然认真起来。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心里不禁慌了起来。 “上次的信又来了吗?” “什么?不,不是那件事。” 她将双手放在背后,夸张地耸了耸肩,却又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嗯……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她邀我,而是我想起了慎司的电话。 “干什么?” “我有音乐会的票。两张。” 如果顺利,今天晚上可以听到巴哈。 “本来我约好和朋友一起去,但她突然打电话说有事,不能去了。这样不是很浪费吗?一个人去又很无聊,在整个编辑部里,听古典音乐的只有你高坂先生和网野先生。网野先生才刚结婚,我不喜欢搞婚外情。” 虽然她半开玩笑地说着,但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那个摄影师说得没错,她真是个纯真、可爱的女生。 “不行吗?位子很不错哟,音乐厅也很漂亮。” “在哪里?” “山多利音乐厅。” 我又吓了一跳。 我脑海里又晌起了慎司的声音——今天晚上可以听到巴哈。 你不是三成信七成不信吗?那就秀一下给你看。 “高坂先生?”佳菜子探头看着我,“怎么了?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可怕?” “对不起,”我没有看佳菜子,反射性地回答,“今天晚上不行,我已经有约了。” “是吗?”她小声地说,“那就没办法了,我去约别人看看。” 其实她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 “佳菜子。” 她已经走到门口,听到我叫她,转过身来。 “什么事?” “你朋友为什么突然不能去了?” 佳菜子显得很狼狈。这个女孩还真只是个孩子,想必她曾想过很多理由,正准备从中挑一个。 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但还是无法抵挡想要确认的诱惑力。 “是不是智齿肿了?” 佳菜子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她气得嘴都歪了,说了一句“你太坏了”,便关上了门。我听到她跑出去的声音。 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伤害一个人。 她说我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很恶心。 我第一次感到膝盖颤抖了起来。 <hr /> 注释: 第四节 我必须询问专家的意见。 才想到这里,就遇到了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领域的专家。 这不是核能发电、修订消费税或是宪法之类的问题。如果是核能发电,虽然会有赞成和反对两派意见,但在搜集基本知识和资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性。如果不从相同的基本知识和资料出发,就会有失偏颇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特异功能是一个连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的问题。不管是公认的专家,还是自称为专家的研究者,只要站在肯定或否定一方,就存在分歧。一般人根本无法判断,肯定一方手上资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无法知道否定一方所搜集的事实是否受到了个人成见的影响。无论请教哪一方,只会让我更混乱。 但是我还是将买来的书的作者和译者列出一张清单,勾出有可能直接见面了解情况的人。然后把贴满便条、折得一塌糊涂的书装进纸箱,走出会议室。回到编辑部,我把箱子塞在桌子底下。 “用功完了吗?”端坐在邻桌的生驹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只有生驹座位的那一半开着,另一半已经关掉了。 “你还挺认真。”生驹说完,大声地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那样子就像熊——卡通电影里的熊五郎。 他是个买不到现成衣服的大个子,“我是个价值和体重相当的记者”是他的口头禅,但他太太说他“身体里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体重成正比”,是个超级大烟枪。眼前他泛黄的手指上就夹着一根。在桌子角落堆积如山的资料之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烟灰缸,里面当然堆满了烟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那个烟灰缸如果掉下来,我的膝盖一定遭殃,于是我先将烟蒂倒进垃圾桶,这才坐回旋转椅上。 生驹笑嘻嘻地说:“旁边坐个爱干净的人真好。” “看来,你很想死于肺癌啊!”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却得肝癌很早就过世了。我老爸临死前一定很后悔,一想到这个,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并不是在抽烟,是在向我爸上香。” “听你在那里鬼扯。”我笑着拿出自己的烟。 “要是你娶了一个在大学时参加辩论社的老婆,不用理论武装自己,恐怕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怎么了,你破戒了吗?” “算是中场休息吧。” “别戒了,别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边,还不是要吸二手烟?” 他露齿笑着,摁熄了手上的烟后,随即又拿出一根。生驹刚买新房子,据他说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刚建成的新家墙壁弄脏了,只要他一点烟就会被赶到阳台。如果此话属实,那生驹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阳台上,吗?这家伙整天胡说八道。 “你在忙什么?” 生驹的桌上摊着一本周刊杂志,听我这么一问,立刻翻开封面让我看。原来是《周刊文春》。 “最近他们在做美容整形的系列特辑。虽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挺有趣。我想带回去给我家由美子看看。” 由美子是生驹的长女,应该还在读高中。 “给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么?” 生驹夸张地皱着脸:“她说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形。我告诉她,等她长大了,鼻子自然会变挺,可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去过他家两三次,见过他女儿。生驹由美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是个漂亮的女生,长大后绝对是个美女。 “你应该告诉她,根本不需要整形。” “父母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这种年纪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那你就告诉她,现在她的骨骼还没定型,即使整了也没用。” “她会反问你,难道要我的青春过得这么灰暗吗?我告诉你,现在的‘青春’只到二十岁而已。她还反讥说:‘爸爸,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问她‘万一爸爸死了,你们要怎么生活’时,她竟然顶我一句‘反正有保险嘛’。” “叛逆期。” “我快气昏了,所以我告诉她‘爸爸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看你洗澡’,结果,从那之后,她每次洗澡都把门锁得紧紧的,连灯也不开。我上厕所经过走廊时,她就像被强暴似的哇哇大叫。怎么女孩子都那么死心眼?” 我想象着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这可不是笑话!” 生驹气鼓鼓地说着,眼睛却带着笑意。虽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家男人。我想,他的履历表家庭成员一栏上,一定写着“爱妻”和“爱女”吧。只是,我并没确认过这件事。 “你终于笑了。”生驹跷着脚,大大的脚趾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一阵子,你整天臭着张脸,好像每天都去向牙医报到一样,而且是那种被拔掉臼齿的表情,还是说你患了尿道结石?” “怎么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是伤透了脑筋。” “那还用说,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严肃地说出最后那句话。 生驹悟郎四十七岁,是比我更资深的杂志记者,也是个狠角色。他最初在专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待过的出版社和杂志社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如果是他,说出来也无妨——不,应该说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从没想过要把目前涉入的事写成报道,或是当作大肆炒作的题材,我很怕被其他记者知道后,他们对我说:“这很有趣啊,我们来写这个吧。”我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但生驹不一样,他口风很紧。我环顾四周,再度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把脸转向他。 生驹很机灵,立刻问我:“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吗?” “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太刺激了,我们杂志社有人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今天傍晚佳菜子的事。这期间生驹至少将十支烟化成了灰。 他听完后把手上的那根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第一次没有点燃下一根,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很严重。”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道。 “我就说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孩子对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才伤脑筋。即使是玩也很认真。” “我可不觉得他是闹着玩的。他太投入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为喜欢,才那么投入。” 我挑挑眉毛说:“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骗局?” “我的确这么认为。”生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织田直也的说的是真的,他的话合情合理。问题是要怎么让稻村慎司明白这一点。” “音乐会的票怎么解释?” 生驹耸起厚实的肩膀:“在你被叫醒赶来这里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佳菜子两个人,那个时候他看到佳菜子手上的票。而且,这个女孩子很可能偷偷练习过对你说的话。这个女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更是铆足了劲,就差在脖子上挂一块‘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我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我点点头。 “我女儿和她的年龄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这是一种病,每个人都可能患上。”生驹坐直身体,手抱在后脑勺上。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该怎么说……她不是爱上你这个人,那只是一种幻觉。可能她的好朋友和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结婚,她受到影响,一个人做起梦来。过一阵子她就清醒了。” 他扑哧笑了出来。“如果她喜欢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说了两个年轻记者的名字,“我就不会袖手旁观了,我一定会找她,好好给她洗脑。吃亏的永远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家伙,万一发生了什么,后悔的绝对是她。但你不会那么坏,不会乘人之危。你太老实了,即使以前吃过女人的亏,也不至于报复,你没有——” “那个胆。”我抢先说了。生驹豪爽地笑了。 “是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男人,这点错不了。我老婆也这么觉得。无论男女,受到伤害之后,有些人会变温柔,有些人则会变残酷。我老婆说你属于前者。” “她真是个好人。” “如果有人要她这种二手货,我随时可以出让。”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亚罗》,生驹是唯一知道我和相马小枝子之间的事的人。 一进这家杂志社,我就经常和他一起采访。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几点,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时,他突然问我。 “我听到传闻了,但我这个人不相信传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被调职,都和我无关。但那些杂音太吵了。那些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信口雌黄乱说的,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行了。” 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他默不作声地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我给你一句忠告,别把他的每句话都不当真。我说的不是佳菜子,而是那个说自己有特异功能的少年。”生驹站起来,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小事情是可以动手脚的,必须看整体。热衷这种事的小孩往往计划周密得令人吃惊,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小事上,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慎司是骗子?”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发旧的日光灯管上有许多黑点,看起来像黑色虫子的尸骸。“他是问题少年吗?” “你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我不禁苦笑:“没错。”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适当的时候蹂刹车,事情就会变得更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因为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我惊讶地看着他,生驹收起浑圆的下巴,用力点点头。“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我觉得我这辈子也难以洗刷这个污点。”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那场特异功能正热时——生驹娓娓道来。 “当时,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和《周刊朝日》对立,站在支持那些弄弯汤匙的小孩一边,为他们拍手叫好。事实上,他们的演技真的堪称一流。你知道吗?那是演技。我们都被迷惑了。但朝日的采访很彻底,不断揭露真相。原本我们就没有认真对待,当社会上的风向逐渐改变时,情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有一天总编突然说:‘该管管那些和我们接触的孩子了,让他们说出来吧。’” “说出来?” “对。让他们承认,到目前为止都是骗人的。” “让他们承认自己说谎?” 生驹那张大脸阴沉起来。“就是这样。”他无奈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应该放过他们,应该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杂志的发行量减少了,叔叔们都很伤脑筋。游戏结束了。再见。’我们应该这么做的。朝日当然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明确站在了反对的一方。但我们却站在支持的一方,谁会想到某一天事情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孩子们被放在刀俎上任人宰割,这就是所谓的‘让本杂志记者大惊失色的完美骗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 生驹好像要吐痰似的把头偏了过去,手伸向。 过了一会儿,我问:“结果呢?” 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后回答:“有人死了。” “小孩子吗?” “对。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我们搭梯子,让他们不断往上爬,然后突然告诉他们,可以了,我们不想玩了,就把梯子抽走了。他们当然只能往下跳。他们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 十岁的孩子,他不断这么重复着。 “我绝不想再碰这种事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不干了,离开这一行。什么狗屁报道,根本就是为了增加发行量而不惜牺牲小孩子。”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明一暗地眨着眼睛。可能是灯管坏了,也可能是感应到了灯下人的神经。 “结果,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一行,可见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生驹苦笑着。笑容在他脸上消失后,他的脸随即恢复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和记者的模样。 “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根本没什么特异功能,那只是一场梦,大人的梦。小孩子看到大人做梦,就想调皮一下,实现大人的梦想。他们很冷静,在那之前还很冷静,然而他们没想到大人梦醒时会有怎样的结果,对小孩子来说,梦是不会醒的。” 生驹抬起眼睛直视着我。 “你要救救稻村慎司,要把他从梦里拉出来。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非做不可。所谓‘万事皆因缘’,他正在寻求你的协助。正因为这样,你必须有所作为。当然,要是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观。但我想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很担心?” 我移开视线,看着仍然冒着烟的烟灰缸。烟灰缸里青烟袅袅。 “因为你担心他,所以才不知道怎么办。”生驹继续说道,“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太平,一定是因为有某种特殊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所谓的重担,总会落在能够承担这份重担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负着稻村慎司这个孩子的未来。” 我抬起头说:“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被他们搞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要受眼前的影响,要从外围进攻。十六岁的少年有十六年的历史,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应该留下相应的痕迹。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你去查一下,听听他身边人的说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找他的老师。当然,也要问织田直也,要更仔细地询问他,关键很可能就在他手上。”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说:“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对鼎力相助。可以帮你找两三个处理过这类问题的可靠人选,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清醒一下吧!”生驹又叮咛了一句,才终于住口。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如果作完调查,你仍然觉得他们有特异功能——不,除非他们真有特异功能,我就二话不说地戒烟。”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敢不敢赌?” 我双手仍然抱在胸前,点点头说:“好,赌就赌。” 第一节 织田直也告诉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于大楼和国宅林立的东京东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辞职了。 “他工作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加油站负责人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这么回答我。他斜戴着一顶和制服同布料、有帽檐的帽子,正拿着水管仔细地冲洗洗洁精泡沫。 “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矮个子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一星期以前吧。” 这么说,他来找我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我的不安甚于扑空的失望。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很明显他在“逃避”。 “什么理由?” “我也想知道。他说是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没想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也会说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辞还很婉转。” “他说没说去哪里工作?” “没有。” 想也知道。 “他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也不是,差不多三个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吗?” “有是有……”男人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你有什么急事吗?” “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两声,矮个子男人抓住帽檐,重新戴了戴,“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好吧,我告诉你。走,到我办公室去。” 我在零乱的桌角抄下织田直也履历表上的地址电话,男人两手在腹前交握着,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指尖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直也的履历表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贴照片。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没有改过的痕迹。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写履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兴趣”一栏里什么也没填,“健康状态”一栏里写着“良好”,“家庭成员”也是空无一字。 “你有没有根据这个地址联络过他?” 矮个子男人摇摇头说:“他从不迟到,也不无故跷班,工作很认真,根本没必要联络他。你怎么这么问?” 我用指尖轻轻敲着履历表上的地址说:“因为电话的区号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吗?” “地址是足立区,但电话区号——嗯,是江户川区的。这电话肯定有问题。” “真伤脑筋。”矮个子男人从我手上拿过履历表,缩起下巴,拿得远远的看着一整排罗列的小字。 “我有点儿老花眼,”他解释着,又以辩解的口吻继续说,“这年头,如果这种小地方也要哕唆,就找不到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如实填写什么资料。” “我知道,”我附和着,“但很少有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吧?他是怎样的年轻人?” “你问我……” “他工作不是很认真吗?” “对,他在工作上真是没话说。但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员工有和他相熟的吗?” 矮个子男人动动下嘴唇,想了一下说:“如果勉强来说,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吗?”“对。是我们加油站的亲善大使。她也是临时打工的。” “我可以见见她吗?” “她上晚班,傍晚才来。你要不等六点再来,我先和她打声招呼。” 我道过谢、正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时,矮个子男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不是的。” “那就好……”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他露出一副严肃得有点滑稽的表情:“直也这孩子有些地人觉得不对劲,难免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危险的事。” “具体来说,哪些地方不对劲?” 矮个子男人又摸了摸帽檐说:“我儿子也是高中生,不过,是个不救药的笨蛋。他几乎不去上学,整天到处玩,有时候会来这里跟我要钱。竟然跑来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可没打算把他教成这样!” 即使没这么教他,但他还是来了,那是因为他觉得每次来都能要到钱。还不是做父亲的对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织田在这儿打工时,有一次我儿子来要钱。我儿子回去后,他突然说:‘应该让他戒掉。’我吓了一跳。” “你儿子在吸毒吗?”矮个子男人垂下双眼说:“他交上了坏朋友,我也察觉到了。” “你最好劝他赶快戒掉。” “我知道。但是哪有这么简单,我儿子个头比我还大——算了,这不重要。” 他很生气地“哼”了一声。“一般人这么看一眼,哪能知道别人吸毒成瘾?所以,织田应该也是过来人,所谓‘同病相熟’,说不定他比我儿子陷得还深呢!他一脸憔悴,看起来病恹恹的。我儿子至少看起来还挺健康。光看外表怎么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儿子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就被他一语说中。” 只从他身边走过?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不禁想起生驹说的话。 “或许你儿子让他有这种感觉,或许你儿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矮个子男人不悦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按你说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最先注意到才对。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回到杂志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午十一点。总编和各组负责人正在会议室开策划会,办公室十分清静。 佳菜子不在。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许多还未整理的信件。她平时用来盖膝盖的小毯子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看来今天她请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听到生驹悟郎叫我。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绝无仅有的一台计算机前发现他的身影。他嘴里叼着烟,拼命向我招手。 “情况怎么样?”他问我。 “消失了。” “哪一个?” “织田直也。他辞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搞什么?” “这可是高科技。我可是参加过培训的。”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计算机查了从昭和四十九年开始,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特异功能的报道,全都打印出来了,你看。杂志总是不如报纸严谨。你看,或许可以找几个经常发表评论的人接触看看。” “谢啦!你不是说,你认识几位专家吗?” “对。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他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烟灰掉在键盘上,“在特异功能热潮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兄。他是个警察,在一个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一个陷入胶着状态的案子。我不认识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应该是报纸上吧——看过相关报道。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份报纸了。昨晚,我老婆帮我掏耳朵时,我心里还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是东京的报纸,一定能找到。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 “太有兴趣了。” 我站在生驹旁边,看着放在计算机主机旁的调制解调器,绿色的灯忽明忽灭。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对它的构造完全不清楚。 虽然计算机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没什么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构造。有什么问题时,只要联络系统中心来维修就行了。就像黑匣子。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异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类身上的黑匣子,只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义。就像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对计算机的功能感到钦佩。只具有普通五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特异功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这就行。” 生驹一说完,打印机发出一阵嘈杂之音,之后便开始打印。我用离打印机最远的电话拨通了足立区区公所的电话。 织田直也在履历表的地址栏里写着“足立区绫濑八丁目十六号”。教查了一下地图,绫濑只到七丁目,区公所也这么说。 挂上电话,我又拨了直也留下的那个号码。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听筒里传来铃声。可见那个号码不是随便乱写的,但是响了十次、十五次也没人接。响过二十次铃,我才放下电话。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从号码查询电话所在地的服务。看来只能发挥耐心精神,多打几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 不如先处理稻村慎司的问题。从他下手应该比较快。 我想见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这种非假日时间,高中一年级的乖孩子应该上学去了。 铃声只响了两次,就传来彬彬有礼的女声。我自报姓名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想,慎司可能没向你提起过我——” “有、有,他说过。”她急忙说道,“您是高坂先生吗?我是慎司的妈妈,多谢您照顾我们家慎司……” 当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时,她立刻叫我等一下。这次接电话的,是我在台风那天晚上,曾用旅馆电话通过话的慎司的父亲。 按慎司的说辞,他父亲应该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而他父亲,就是第一块试金石。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您儿子告诉我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想就这件事——” 慎司的父亲打断我的话,立刻问:“那孩子,他说了什么?是那件非比寻常的事吗?” “所谓非比寻常是……” 我听到小小的杂音,抬头一看,生驹正用内线同时听着电话,一脸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慎司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他可以知道别人——” “正在想什么?” 我看了看正听着电话的生驹,他又点了点头。 “喂?喂?” “我听得到。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慎司告诉我,他可以看透别人心里想什么。不仅可以透视人,还可以透视物体,像是身旁的椅子什么的——” “是、是,我知道。” “我觉得他为这件事很苦恼。” “所以你想和我们谈谈,是吗?” “对,如果方便。是否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栽7” 停顿了片刻,慎司的父亲回答:“那好吧。我早就知道会有……会有这么一天。” 约好时间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慎司的父亲说:“刚才电话一直有杂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我同事的呼吸声”,于是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打印资料。” 生驹放下电话后立刻说:“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你可别以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看样子,你很激动。” “和弯汤匙热潮时一模一样。” “谁抢走了我的工作?”一个声音压过生驹,显得有点恼火,是佳菜子。她站在堆积如山的信件旁,双手又着腰。 “佳菜子,怎么了?”生驹摆出一张笑脸,走了过去。“别生气。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帮你分担一点工作。” 他装出分信件的样子,佳菜子更生气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便把生驹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只迟到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可见问题不大。说明她没有哭到天亮。” 生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走过来,突然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嗓门。 “幸好我早一步发现,不然让她看到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递过来的还是那种信封,和之前寄来的一模一样,相同的字迹。 “这是第几封了?” “第七封。” 这一次,还是没写寄信人姓名。打开信封,还是相同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 但是…… “怎么了?” 我静静地将信纸递给生驹。他用力抿起嘴角。 这次,信纸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纸上写了一个字—— 恨。 第二节 “稻村咖啡店”在马路边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门口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桑尼亚咖啡。 已经是午后两点,店里仍十分热闹。我一推开门,所有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 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对我这样,客人们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忙,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关系。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着他们熟悉的店主竟对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生气。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喊道:“老板,怎么了?” “没事。”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迫不放,挑衅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我向看起来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是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线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啊。哎呀!” 他终于笑了,挺直身子。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紧张……”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头——生驹是这么说的。看起来确有这种味道。慎司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边走边聊。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带他来这里练习骑自行车。”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你老家在这儿吗?” “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在这里开店后,我们才住在这一带。现在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这里很像在电视上看过的风景。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 “一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慎司就跑来看热闹。说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对了,听他说交过女朋友。” “对。好像是他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那女孩曾打电话到家里两三次。应该就是时下那种年轻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谈些什么。” “慎司和你谈过吗?” “是。他说刮台风那天晚上,你帮了他大忙,很照顾他。他回家后,我和内人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当然,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有个请求,要是慎司没主动说,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 稻村德雄用力点点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和内人早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事件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我开始说话时,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我们已经走到桥畔了。 我们默默等着略微倾斜的红绿灯变为绿灯,目送几辆车经过之后,才穿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 “昨天,他来找我,也是一脸憔悴。我想,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很担心。”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了我姑姑那儿。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处。”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老实说,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 “我明白。”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慎司是费尽心思骗我的——你知道织田吧?” “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他说,爸爸,有个人和我一样。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 “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我能够理解,谁都有怕生的时候,更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即使我们不是故意的——也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织田肯定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仰向后面,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说的?” 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看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无数次了。真的是不计其数。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正因为这样,才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抢着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搞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父亲说,原来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的时候才能看到。还有放在箱子里的长袖和服。我父亲小时候曾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颇为怀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即使当时没发生战争,我父亲也做不出什么业绩来。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长得很漂亮。” “对,没错。开始打仗的时候,她就嫁人了。当时,她在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她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那天晚上被烧死。她婆婆并不相信,但空袭过后,果真在姑姑说的地方挖出了尸体。她婆家的人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被迫离了婚。她当时三十多岁吧,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说,不能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强,本来就和婆婆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后来,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活得很压抑,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关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房里大哭了一场。不久她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完全没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那时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她穿着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认出了她。她瘦了很多,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还没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听不懂吧?其实我本来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 “对,没错。当时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问她:‘姑姑,你还是能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当时,内人正为这件事不安呢,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这也难怪。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借钱,有附加条件的借款对你没好处。即使再辛苦,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开店,他可以提供资金支援。当时,我边走还边烦恼着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支援。” 我苦笑着问:“你有没有跟他借?” “没有。这件事我做对了。” 打那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只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虽然她从没详细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没告诉内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说:‘阿德,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个亲戚告诉他了吧。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传统。’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慎司怎么活下去。事实上,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点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 “应该吧。我姑姑住在高圆寺,那时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就哭个不停——我们赶过去一看,结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解释? “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走得并没有太痛苦。’或许你会笑我,但他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这么多。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用托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你们是慎司的父母,你们仔细听好。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还辛苦。但既然他来到这世上,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他。什么都不要说,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你们能帮他的只有这些,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慎司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相信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平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对父母来说有点悲哀,也很无奈。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赛车比赛,由于发生了事故,赛车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的。” 经过不知所措的漫长时间和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井盖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把事情搞砸了。这青涩的失败,他现在还为之烦恼。但是,无论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 “慎司虽然犯了错,但我觉得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包括他选择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是说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但是,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思考这件事。所以你才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这么做,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清准确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一点,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后怎么做,你自己全权决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说道。“这种年龄,会乖乖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第三节 第六节课快结束了,我心想,即使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遇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学校。显然我没猜对,不过相反的结果反而更好。 慎司在操场上,穿着运动服,和其他学生一起上体育课。我注意到那个膝盖被泥土弄脏的学生。 我隔着栅栏看到,老师一声令下,所有学生开始倒立,由于没人扶着,许多孩子都没法做。但个头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老师大声数到三十,这期间,慎司稳稳当当的,完全没有摇晃。听到老师喊“停”,他才放下双腿,轻盈地站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我了。 他一听到解散的命令立刻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指了指左侧的小门。我往小门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他开口说,把胳膊架在高到胸部的铁栏杆上,探出身子。 “你来很久了吗?” “差不多十分钟。你挺厉害呀。” “啊?” “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体操队的。”他笑笑。额头上冒着汗,脸颊也特别红。虽然还有黑眼圈,但表情开朗多了。 “如果连倒立也不会,早就被踢出来了。” “你不换衣服吗?” “不用。一会儿还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银杏的黄色落叶,一挪脚,就传来沙沙的声响。 “直也不见了。” 慎司轻轻抬起眼来,他似乎并不意外,倒像在问那又怎样。 “他经常这样吗?” “他常换工作,换住的地方。这次应该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么和他联络?” 慎司举起手摸了摸散乱的头发,说:“通常都是直也打电话给我,而且我们也不常见面。” “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没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联络他,要怎么联络?” 慎司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会呼唤他。” “他听得到吗?” 他点点头说:“高坂先生,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曾和别人交流?当时我无法明确回答你,是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交流。”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我想见直也时,他就会打电话给我,或者我觉得直也今天可能去公园,就会在公园看到他……通常都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明确发出过‘赶快和我联络’之类的‘电波’。” “但他还是可以感应到?” “对。我想是因为他的能力比我强。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打个比方。” 慎司一脸沉思的表情:“你想知道?不怕又把自己搞糊涂了?” “反正我已经一片混乱了。没关系,你说吧。他还做得到什么?” 慎司迟疑了一下:“可以移位。” “什么7” “意念移位。听起来好像在瞎扯,但这是真的。我见识过一次。” “也就是说,可以……从A地移到B地吗?” “对。他说这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不能随便闹着玩。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从公园一端的长椅到另一端的秋千上。我也想试试,但我没有那种能力。” “真可惜。”我说。我这话发自肺腑,但听起来完全没有真切的感觉。 “还好你不是说,如果可以,坐电车就不用掏钱了,也不怕迟到了。” 我干咳几下,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刚才说的公园,就是你每次想要冷静时去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对。那里照不到太阳,周围也没什么住宅,有点阴森,很少有大人带小孩子去那里玩,平时几乎没人,我们可以完全放松。” “嗯。”我把一只手插进裤兜儿里,不经意间抬头仰望天空。“可不可以再试一次?帮我把他叫到公园。我有很多事想问他,况且他的气色也很不好,也许需要帮助。” 慎司把下巴搁在铁栏杆上,喃喃说:“你见过我爸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提的纸袋上。 纸袋里放着慎司小学和初中时的相册。稻村德雄特地回家拿了这些相片,我全数借走。 慎司和老师不太合,不知怎么就是合不来。但有几个好朋友。你可以找其中的一个问一问慎司的情况。 我很小心地不让慎司看到纸袋里的东西,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透视到的?还是看到的?” “透视到的。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他小声笑了笑。“你准备——调查我?” “是调查你们。” “谢谢。”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出足以让你道谢的结论。” “知道,我知道。” 他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你去听巴哈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怕自己中途睡着。” “是吗?即使这样,那个姐姐也不会生气。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喜欢你。” “你最好少干这种事。” 慎司有点慌了,“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早上我去找你,一看到那个姐姐,我就察觉到了。强烈得好像雪崩一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骗你。也许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会好好反省。” “她是单恋,真可怜——”慎司说完,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落叶。 “最近,你整天都竖着天线吗?你不是说只要好好控制就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吗?” 慎司耸了耸白色运动服下的肩膀说:“天线一直都竖着,而且第一次去一个地方,一定会拼命搜寻,就像宇航员走出太空舱之前,都会先派出探测器四处探测一样。”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家里的电话,交给了他。 “你见到直也,立刻打电话给我。我不在编辑部的话就打到家里。任何时间都没关系。请你务必打电话,你对着天空大叫,我可听不到。” “我知道。”慎司笑得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你好像比上次精神多了。” “是吗?嗯,是好一点儿。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吧,这种天气真的很舒服。” 他把脚跨在铁栏杆上,伸直双手,抬头仰望万里晴空。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 我“哇”了一声。 “很奇怪吗?我现在是学生,当然会背诵。” 他跳下铁栏杆,说了声“拜拜”,便跑远了。我看着他的白色运动服消失在灰色校舍中,这才转身离去。 同到编揖部,主编把我叫了过去。他冲我招招手,便穿过杂乱的办公室,大步朝复印室走去。 我追上他,说:“正好,我要请年假。” 主编停下脚步。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和慎司差不多高。但主编看起来壮实一些,或许这就是他精力充沛的原因吧。 “什么事?” “我想请年假。” “我是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请年假。” “我想调查一件还不知道能不能写成报道的事。” 他的莲雾鼻“哼”了一声,问道:“青少年咨询那件事吗?” “对。” “那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有结果时再告诉我。” “我也打算这么做,但很可能没办法写成报道。” “怎么会没办法写?你这个笨蛋!”他抬起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报道能不能登,轮不到你决定,是由我来决定的。” “但是,这段时间我来上班也写不出东西来。” “连会议也不参加?” 我是故意不参加的。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目前准备做什么吗?” “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个不慎打死婴儿的案子?” 主编没有说话,他那张被佳菜子称为“车轮饼”的圆脸都气歪了。 “我刚才看到桑原拍的照片了。” “那个特辑只要两个人就可以搞定。” “我知道,所以——” “不准请年假。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行,我不同意,你就别再说了。这段时间,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你。等你做完以后再告诉我,就这么决定了!” “你真大方。” “只有在带着漂亮美眉去南方度假时才需要请年假。笨蛋。” “我还以为自己老干这种勾当,所以才当不上主编呢。” “如果连这种勾当也没干过,就算当主编,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扑哧笑出声来:“主编,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啊!” “乐你个头,我只是中毒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完,突然住了口,迅速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没半个人影。 “听说又寄来第七封了?”他表情很严肃,“生驹告诉我的,他很担心你。我也开始担心了,听说这次写东西了?” “啊,对。” “听说是个‘恨’字。” “对。” “你真没干什么坏事?不如趁现在赶快招供。” “我也很想招供,但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知所以吗?一点头绪都没有?” 被人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任谁都一样吧。 “干我们这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与人结怨,”主编自言自语道,“况且你在社会组工作,说不定和什么人结下了梁子。”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等到现在才寄。” 主编抱着胳膊说:“谁都无法预测愤怒会在什么时候爆发。说不定在你已经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开始发酵,然后在你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就爆发了。” “没这么夸张吧?应该只是恶作剧。” “最好是。但即使是恶作剧,也要有个理由。你别忘了,对方可是专门寄给你哟。” 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夹克的记者经过,我们让开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 主编愤愤地叹了口气:“反正最近小心点。要像千金小姐一样,不能一个人走夜路,晚上睡觉要锁门。”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出来了。 “我问你,你真的没欠别人钱吗?” “没有。每次赊账,我都用你的名义。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你这个浑蛋!” 桌上堆满了生驹帮我打印的资料,光看这些资料就要花很多时间。 生驹原本在打电话,见我坐下,他便放下了电话。 “我找到上次和你提过的那位警官了,”他说,“我还没和他联系上,听说他已经退休,和女儿、女婿住在小田原。我明天就去找他。” “去小田原,来回差不多要一天。你没问题吗?” 生驹所在的小组正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十二日“即位大典”(平成天皇即位大典)的相关连载报道。刚好最近一阵皇室热,应该是很受读者欢迎的内容。 “没关系。我们人手多,可以搞定。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在我简单说明时,他一直歪着大大的脑袋听着。手上当然夹着。 “不妙啊!”他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位姑婆。” 我挑起眉毛说:“你连这一点也怀疑?” “当然。不过,有没有这个人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在开始看他帮我打印的资料前,我又试着拨直也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是没人接。我看着时钟,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在第四次拨打时,电话铃声响了十声左右,第一次听到接电话的声音。 “有人接了。”我话声甫落,在一旁翻着慎司相片的生驹利落地拿起旁边的电话。 “喂?” 只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杂音。像是金属吱吱叽叽、碰罐子的声音。我“喂”了很多次,都没人回答。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电话那端有人。 “喂?是织田吗?听到的话请回答……喂?” 我用力大叫,最后对方略带迟疑地挂上了电话。 我和生驹面面相觑。 “绝对有人接了电话,可为什么不说话?” “会不会是小孩子?” “现在的小孩子,才刚学会说话,就会说‘喂、喂’了。” 我又打了一次,这次没人接。 “算了,以后再打吧。不是约好六点和织田直也的女朋友见面吗?先去见她。”生驹站起来。 “你也去吗?” “那当然。”他拉了拉皮带。“我怎么可能错过和年轻美眉见面的机会?干脆请她吃晚饭好了。” 第四节 吵着一起来的生驹,见了面却特别安静,可能是有点紧张吧。 矮个子负责人说得没错,麻子的确是个漂亮的女生,一双修长的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点儿都不怕生,很适合当亲善大使。 “我想吃牛排。”得到我们的邀请后,她甚至点名要去哪家店。那是一家位于赤坂的高级餐厅,是企业招待客人时经常光顾的名餐厅。 “工作没关系吗?” “没事,店长很罩我。” “我出去一下哟!”她很有精神地高喊一声,完全不理会臭着一张脸的店长,一个人率先走了出去,向刚好经过的出租车挥动双手。 “出租车!” 生驹瞪大眼睛扮鬼脸,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笑出来。 “笑什么?”生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没笑。请问你有何感想?” 他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吃晚饭。” “要用你的名义去申请经费哟,老爸。” 她的全名是守口麻子,二十岁,是短期大学的学生。 “我读家政科,以后会是个好太太。” 生驹倾身靠向桌子,“这些都不重要。你每天都穿这么漂亮去打工吗?” 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装,脚蹬七厘米的高跟鞋,套装的质料看起来不像是人造丝,鞋子也不像合成皮,脸上的妆容更是毫不马虎。 “这些吗?当然不是。我都是穿牛仔裤的,听店长说有记者要来,我立刻去买了这套衣服。到这里来,总要穿得体面点,对不对?” 她很能吃,也很能喝酒,话也多。但从头到尾都在谈自己的事,即使我们拼命打岔,她仍然可以转回:“然后,我……”在她说完前段日子在横滨海湾大桥上刚和大吵一架的男朋友分手后,我终于插上了嘴。 “听说你和织田直也也交往过一段时间?” 麻子摸了摸泛红的脸颊,“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生驹不客气地问。 “我讨厌灵异。知道吗?灵异。”麻子把身子凑过来。“我读的那所小学,大门旁有一座第一任校长的铜像,听说一到晚上它就绕着校园跑!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这是真的。” “或许吧。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 “织田直也。你们不是交往过吗?” 麻子拿起葡萄酒杯,端详了深红色的液体片刻,“我也……不知道。” “你们约会过吗?” “对。” “他很无趣吗?” “倒也不是。”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颇具古典意味的横梁。“他很体贴。可是太穷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言下之意似乎是真可怜。 “很体贴?怎么个体贴法?是很了解你的想法吗?” 麻子“啪”地拍了一下手,“是呀,他是那种可以谈心的对象。我每次跟他发牢骚,他都会静静听着。我跟前男友分手后,气得要命,那时候他常安慰我。” 生驹看了一眼四周,单刀直入地问:“你有没有和他上床?” 麻子突然挺直了身体,原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却没有。她将身体前倾,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嗓子说:“有啊。不过,他不行。” “什么不行?”生驹很认真地反问。麻子拼命甩着手。 “就是不行嘛。还要我怎么说呢?”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上晚班收入比较高,下班后还可以去喝酒,所以我都是从傍晚开始工作。晚上不像白天那么忙,而且搭讪帅哥的几率也比较大。白天就不行了,来加油的都是些开货车的或者业务员。那天晚上,有个开蓝色宝马的男的……” 邀她下班后一起兜风。 “他长得还可以,车上的音乐也很炫,好像是爵士乐什么的。我觉得他还不错,可这时织田走过来对我说‘别答应’:我有点生气,他凭什么管我,于是我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他却说:‘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我吓了一跳,他那时候的表情超严肃。” 我不禁感到一阵不安,“蓝色的宝马”尤其让我敏感。 “所以,我心想,哈哈,原来织田在嫉妒。我就对他说:‘我不想一个人回去,太无聊了。’他却慌了,说:‘那我陪你去玩。’后来,我们去看了电影,又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喝了点酒,我就醉了,他便送我回家。” “结果就不知不觉地有了那个气氛?” “对。他虽然瘦了点儿,但仔细看,长得还蛮帅的。我觉得他很善良、很乖巧,心想,上一次床应该也没什么。当时我和男朋友刚分手,正好是空档,觉得很寂寞。” 结果他却不行。 “完全不行,我觉得有点于心不忍。我安慰他,一定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很在意吗?” 麻子妩媚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虽然有点糗,不过我觉得他好像在为别的事紧张兮兮的。他不时探头看看窗外,好像被人追杀一样。” 生驹立刻对我使了个眼色。 “你问他什么事了吗?” “有啊。他说:‘我遇到点麻烦,被侦探社盯上了。’” “哪一家侦探社?” “我没问。我睡着了,早晨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就这么一次。之后我再没约过他,他不也觉得不好意思吗?所以就再也没约我了。” 除此之外,我们再怎么问,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对她来说,织田直也这个年轻人只是个“搞不太清楚,很神秘的人”。 她突然诗意起来,这么形容直也:“这个人,感觉就像从中间开始看的小说,我对他的过去,也就是他来这家店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反而觉得蛮刺激的。” 麻子喝光杯中的葡萄酒,手托着下巴,摆出偶像歌手在拍宣传照时的姿势,笑着对我们说:“如果你们继续陪我,我可能会想起其他的事哟。” 我们婉拒了她的邀请,把她推进出租车后,两人并肩走向地铁站。 “钱包大失血!”生驹愤愤不平地说,“彻底被她征服了,她真是短期大学的学生吗?” 我脑海里一直想着蓝色宝马和爵士乐。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两个字眼? “从她嘴里根本挖不出有价值的情报。这个人根本不懂规矩,真是厚脸皮——虽然年轻貌美,但也不能把我们当傻子……”我停下脚步,生驹跨着大步走了差不多三步才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蓝色宝马,还有爵士乐。” 我赶上生驹,跑下地铁楼梯,“查一下就知道了。” 编辑部还有人,电话响个不停。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上个月的事,于是开始找《亚罗》过期杂志。生驹在背后问:“你在找什么?” 我翻到那一页,递到他面前。 在“头条”下面,有一篇简短的报道。 标题是“有四次前科的恶棍专钓看上进口车的年轻美眉”。 “这名歹徒是上个月在川越被逮捕的多次作案的强奸犯。他平时都开蓝色的宝马。到目前为止,被害人已经超过二十人。这个男人很缠人,只要被他盯上,即使想躲开,他也会开车追上来,把女孩子强行拉上车,闯入女子家中。你不记得了吗?” 而且这个歹徒是爵士乐迷。爵士爱好者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暴跳如雷。听说他在犯案时,都会放亚特·布雷基的Morning作为背景音乐。 生驹看完报道,抬头看着我,小声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就是守口麻子说的那个男人?” “对。她说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时间上很吻合。那家伙在东京市区到处寻找猎物下手,绝对有可能晃到那家加油站。” 生驹缓缓摇了摇头,把杂志放回原处。 “这种推论太牵强了。” “为什么?这不是很吻合吗?” “吻合的只有蓝色宝马而已。你知道全日本有多少辆蓝色宝马吗?这纯粹是巧合。” “不对吧。那爵士乐呢?” “那小女孩连爵士乐和进行曲都分不清楚吧?” 他用平静的语气断然否定。我向他追问。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晚上直也约了她?他还说‘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这怎么解释?” “他想追麻子,才找这个借口。这种借口很常见,你难道没干过这种事吗?” 我们两人的声音都很大,办公室的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惊讶地看着我们。生驹拍了拍我的肩膀,降低声调说:“你想得太多了。这叫疑心生暗鬼,当你觉得害怕时,连忘了收进来的衣服都看成是幽灵。” 我惊愕地看着他那张大脸说:“怎么可能?” “我觉得很有可能。”他耸耸厚实的肩膀。“因为,我以前投入的样子就和你现在一样。” 刚好这时有人喊“有电话”。是我桌上的电话。我憋着一肚子火,一把抓起电话。 “喂,我是高坂。” 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喂?喂?” 沉默。 我脑子里闪过傍晚的那通电话,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在手上看了一下。但是,那个接电话的人不可能打回来。 “请问是哪位?” 这时,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是高坂先生吗?” “是。” 那个十分沙哑、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又问:“你就是以前八王子分社的高坂昭吾先生吗?” “是,请问你有什么事?” 一阵刺耳的声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笑,随后—— “第七封信,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顿时僵住了。在一旁抽着、一直看着我的生驹丢下烟蒂,坐直身子。 “看了吗?”对方又问了一遍,这次很明显,他在笑。 “看了。”我慢慢回答。生驹立刻觉出不对劲,以和他那庞大身躯不符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过来,把手放在旁边的电话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听筒。 “你是谁?” 我这么一问,沙哑的声音又笑了笑说:“你说呢?” “那些信都是你寄的?” “谁知道呢!”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生驹用手示意我让他多说点。我喘了口大气,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说:“光是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过了一会儿,对方叹了口气说:“已经过了那个时机了,真是太可惜了。” 听他的口气好像在为什么事感到遗憾,我立刻觉得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背。只有一根手指,就在我的背上。 “你不记得了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忘了。” 我调来《亚罗》之前在八王子分社,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在分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对吗?你说得这么含糊,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呢?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呢。” 我原以为对方会说,那我就告诉你,但我的期待落空了。对方只是发出嘿嘿的嘲笑声。 “喂?喂!”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 “所以——” “不是只有你,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小枝子小姐吧。我觉得她也要小心为妙。”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发出“嘟、嘟”声的电话,看着生驹,他也抬头看着我。 “你以前听过这个声音吗?” 我摇摇头。 “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而且那声音很奇怪,可能用了变声器。” 我把听筒放回去,坐在椅子上。虽然没有恐惧的感觉,但很生气、很焦急,我一只手托着腮,视线始终无法从电话上移开。 生驹消失了一会儿,随后拿了两杯速溶咖啡过来。 “怎么样?在八王子分社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我正在想。” “那儿也有跑地方法院和地检署的线吧?” “对。” “你跑过那条线吗?” “我曾在那条线上耗了一年,没遇到什么值得写的大案子。” “那,都是捡路边新闻吗?” “差不多吧。” 生驹紧锁眉头:“黑道呢?之前不是去砸过报社吗?” “他们找茬儿时,我刚好离开了。”我放下托着腮的手,坐直了身子。“而且这种事不像黑道干的。” “那倒不一定,黑道也有阴险的家伙。以前我作土地收购的采访时,不知道惹毛了谁,每天半夜都给我打电话。” “恐吓吗?” “不。放诵经的录音带给我听。整整一个月啊,最后我也跟着一起诵经。托他的福,我死后绝对可以去极乐世界。” 我笑了出来,浑身终于放松下来。 “凭我的感觉,这个人还会再打来。”生驹说道。“如果再打来,你要尽可能拖延时间,让他多说话。现在这样乱猜也没用。” “我知道了。” “要把对话录下来。应该有那种可以连接这种旧式电话的录音机。” 生驹站起来,把手放在桌上,看着我说:“有一件事,现在也得做。”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和小枝子联络一下,对方提到了她的名字。总之先查查她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啦。” 第五节 那天晚上,没再接到骚扰电话。十一点左右,我带着没看完的打印资料离开编辑部。 从JR线的市川车站到公寓,差不多要走十五分钟。这一带是住宅区,附近有很多房子,小酒店、录像带店和便利商店都营业到深夜,路灯也很亮。 但在距离公寓还有十米的时候,我还是回头张望了一下。并不是觉得有人跟踪我,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一对青年情侣共骑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头顶上传来“啪答、啪答”的水声,不知道谁正在洗澡。空气中充满了平静。 “自己吓自己。” 说出这句话,心里舒坦了点。。 我住的那幢公寓是四层的楼房,共有十一个房间,算得上“豪华公寓”,但住在一楼的房东却顽固地死守着“田中公寓”这个俗气的名字。 “我不喜欢豪华公寓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如果不喜欢田中公寓这个名字,就不要租这里的房子。” 这位老人家对什么事都喜欢发表一下意见,管理工作也做得一丝不苟。他曾两次帮忙抓贼,现在门口处还挂着警局颁发的感谢状呢。 我搬来这里刚好两年,第一次来这里看房时,房东和我聊起歹徒拿着霰弹枪闯进朝日新闻分社,导致两名记者死伤的事件,还不停地说记者“真是个危险的职业”。 我原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结果大错特错。相反,他一脸正气地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捍卫言论自由,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搬过来吧。” 后来从房屋中介那儿听说,房东以前是剑道老师,剑道可是有段数的。难怪他一身正气。他虽然已经不去道场练习了,但看他在院子里拍打晒好的棉被时,腰杆仍然挺得笔直,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虽然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搬了进来,但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给房东添麻烦。目前恐吓电话都是在编辑部接到的,可保不准哪天会波及住家。 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的情况到底了解多少。回到曾被来这里住过一晚的生驹说是“一无所有,反而显得宽敞”的房间,直接坐在地上,只打开床边的灯,喝着罐装啤酒,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回想起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件,在采访过程中有过摩擦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的。 主编曾说“谁都无法预测愤怒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而爆发”。说得夸张一点,即使自己根本没错,对方也会找上门。 可是,为什么如今还会提起小枝子的名字?这是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要找她并不难,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知道她的消息。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坦诚说出是怎么回事,对方一定会马上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情仍然很沉重。 若只是一般的失恋或解除婚约,即使当时很受伤,事过境迁,也就会渐渐忘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然而,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却留下了后遗症。 以前谈起这件事时,生驹曾骂小枝子是“自私的笨女人”,还说“幸亏你没和这种女人结婚,她把别人当什么了”。 当时我也这么告诉自己,然而现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她有属于自己的坚定“信念”,可我无法配合她实现这一信念——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我们当初是自由恋爱,即使日后分手,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事情也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我在大学学长的介绍下认识了她。应该说是那位学长安排的相亲。虽然我们没有事先交换照片、约在某个场合正式见面吃饭,但终究还是相亲。当时小枝子刚大学毕业,说是“在家帮忙”,其实正在寻找适合的结婚对象。 她父亲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目前在以高升学率出名的关东地区高中担任教职。听说他是公认的人才,但我看来,他只是个疼爱独生女的温和父亲。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觉得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睑蛋漂亮,身材苗条,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更衬托出她的文静气质。 当时我也觉得差不多该成家了,所以认识她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学长对我说:“你没有女朋友,不妨和她交往一段时间看看,不用想得太复杂。”我乖乖听从了学长的建议。那之前,我刚和大学时便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分手。 我们的恋爱并不轰轰烈烈。不在一起时,我也不会整天想着她。在一起时,她带给我的那份安全感——她特有的温馨让我觉得弥足珍贵。但有时候她也说一些很伤人的话,让我惊慌失措。 小枝子算是千金小姐,她家虽然称不上有钱的大户人家,但她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娇生惯养”,她从小就在温室里受到百般呵护,一般人成长过程中得不到的东西,小枝子这样的金枝玉叶都可以得到。对于我这种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太多关爱、又从事毫无乐趣可言的工作的男人来说,这简直充满了魔术般的吸引力。 同时,我还有一种错误的认知,我误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比我年纪小、涉世未深的女人。这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一旦体验到这种满足感,就很难摆脱。我一直以为,我和小枝子结婚,就等于是把她的一辈子放在自己的羽翼下,这种想法当然更令我陶醉。 交往半年,我决定和她结婚。小枝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双方的家长也很赞成,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订婚和婚礼的日子也确定了。我工作的那家报社总社主编同意当我们的介绍人,巧的是,这位主编和小枝子的父亲还是同乡,在同乡会里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小枝子高兴地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更是喜不自胜。谁都没有想到,我们日后会反目成仇。 当时是我调到八王子分社的第二年,我刚调过去时,总社社会组的负责人就和我约定,两年后一定把我纳入他的旗下。他是我跑警政线时的上司,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很谈得来。他很赏识我的能力,而且他也有言出必行的实力。 对所有跑社会线的记者来说,总社社会组是可遇不可求的职差。即使无法像他保证的那样,两年之内调过去,但至少已经为我开通了去往那个职差的康庄大道,我欢天喜地。 我没有丝毫不安。完全没有。 直到婚礼前一个月,一切都变了调。原因很简单,在健康检查时,发现我没有办法生孩子——我没有这种能力。 “那又怎样?”生驹气得大吼。 “世界上没有小孩的夫妻有的是,但他们仍然相亲相爱。这个女人,别的都不管,只为这件事就毁婚,亏她说得出口。” 生驹的愤怒合情合理,但我觉得还是偏离了重点。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早已肩负起身为人父的责任。总之,他只能从自己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对女人来说,生儿育女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如今,我冷静下来,才明白这个道理。 提出解除婚约,小枝子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有工作,当然不在意。但我一无所有,我该怎么办?” 我一无所有——当她这么说时,你不可能叫她去工作,或是要求她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这只是转移话题,而且也等于是在侮辱那些出外工作、参与社会的女人。这些出外工作的女人并不是因为单身、婚后没有孩子、整天无所事事,才选择出外工作。 小枝子很想建立自己的家庭,而且在她的“家庭”中,小孩子不可或缺。 她有自己的蓝图,完美的幼年时代,完美的青春,完美的恋爱,完美的婚姻。所有一切都必须“完美”,我没有能力实现她完美的人生计划,仅此而已。 她永远都把“完美的蓝图”放在第一位,只要不符合这个标准,无论条件多么优秀,感情多么难以割舍,她都不会考虑。 爱情也一样。 由于深信“没有生儿育女就不是真正的长大成人”这种传统观念——虽然是愚蠢得毫无道理的传统观念——小枝子的“完美人生”就不能没有“孩子”,如果缺了这一项,一切就不再完美。 所以,分手吧——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理由,让媒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我另结新欢,还比较容易收场,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小枝子从来没提高嗓门、激动地数落我。她只是静静地啜泣,不断地重复着“我没有信心和你一起走下去”,最后甚至不愿当面谈一谈。 我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希望见她一面,和她冷静地沟通一下,但无功而返。 伤脑筋的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她,也以为自己很爱她,以为生活中不能没有她,我用了想到的所有词汇来说服她,如果把那些话录下来,现在让我听一遍,我肯定受不了。 结果,小枝子边哭边说:“你没有权利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你不能这么自私。如果你真爱我,就应该放手,让我去寻找我想要的幸福。” 我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大梦初醒。 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她是这么说的。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也不存在所谓的信赖。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好好爱她,保护她,和她共度人生。对小枝子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自己、自己。她的完美人生蓝图毫无商量的余地。 她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这个轮胎看起来不错,但若真用了会开上愚不可及的方向,所以请让我把这个轮胎换掉吧。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只问你一件事,”我问她,“在你决定解除婚约之前,烦心过吗?” 小枝子一味地哭,没有回答。 虽然事情没有发展到请律师出面解决的地步,但还是费了不少工夫才落幕。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请帖已经发出去了,许多细节也已经安排好了。 荒谬的是,小枝子的父亲竟然要我付遮羞费,说什么我女儿的清白都毁在你手上了。这位严格的父亲可能是想告诉我,自己之所以放松门禁,同意女儿晚上外出,是因为我是她的未婚夫,否则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有什么两样? 第一次上床时,小枝子还是处女。“只和未婚夫上床”,想必也是她蓝图的一部分,然而我却最终成为玷污这张蓝图的男人。 再怎么说也不用闹到这种地步吧——经过一番协调,遮羞费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她父亲还是撂下狠话:“我不希望这件事对我女儿的婚姻造成影响,这一点你给我记清楚!” 主编虽然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但在那个时候,仍然保持了中立的态度。谁也没想到,在原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小枝子竟然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伤势并不重,她只是用刮胡刀在手腕上抹了一下而已。被抬上救护车时,意识清楚。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她为这件事烦恼了很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才会毫无预警地寻短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太可笑了。 小枝子的确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但并不是因为和我的感情结束了,而是因为从此必须背负着“已经谈好的婚事就这么告吹了”的过去。 所以,重要的还是她的“蓝图”。朋友去探望她时,她对朋友说:“我怎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一想到可能从此和幸福的婚姻无缘了,就不想活了。” 原来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彼此的想法如此南辕北辙,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真所谓祸不单行,这件事渐渐发展成一桩丑闻。我只是个小记者,但小枝子的父亲却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学校的内部斗争本来就很激烈,女儿解除婚约和自杀未遂似乎给他带来很大的杀伤力。 结果我无法如愿调到总社社会组。主编在怒不可遏的老朋友和没什么私交的部下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顾全了老朋友的面子。人事往往是这类因素决定的。我并没有像学生那样的正义感,去驳斥这种人事决定,即使有,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曾经约好要我去他手下工作的社会组负责人是唯一为我打抱不平的人。他对主编很气愤,也很生气自己在主编手下工作,更对已经变得毫无斗志的我感到失望。当我在八王子分社快待不下去、周围的同事也不知道如何和我相处时,多亏他拉了我一把。 “和我同时进来的宫本在《亚罗》当主编,虽然大家都说那里像姥舍山,社长也的确是个和死了没两样的窝囊废,但宫本可不一样。他去那里是为了掀起一场革命。怎么样?想不想过去和他一起干?” 这位宫本就是有着一张“车轮饼”般的圆脸、老是担心我欠债不还的主编。 这些年来《亚罗》逐渐有了改变,但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外界看来,我被调到《亚罗》等于是降调。 如此一来,小枝子的父亲可快活了,否则收到空白恐吓信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调到《亚罗》后,大家都在议论我调职的原因。由于总社社会组组长没有透露过,传言愈演愈烈,和事实相去甚远。 有人说,是因为我拒绝了高层给我安排好的婚事,这还算客气的:有人说,其实在婚前我被发现是个同性恋;要不就是勾搭上了上司的情妇。总之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不知这其中哪种说法让生驹不胜其扰,哪种说法又让年轻摄影师感到好奇。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高坂这个男人因为女人栽了跟头。传言这才慢慢降温。虽然大部分人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估计要等到我结婚之后,大家才会彻底忘了这件事吧。 结婚,说起来简单,现在却更难了。 首先,必须承认,我无法让对方生儿育女。大部分女人虽不会像小枝子那么坚持,但还是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我曾和文化组的女记者聊起这个话题。她是一名资深记者,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斩钉截铁地说:“女人不生孩子就不算完整的女人——这种传统观念大有问题。” “现在,之所以会出现人工授精和代理孕母这种社会问题,就是因为人们即使用这种方法生孩子也在所不惜,否则就无法被认为是完整的女人。不仅周遭的传统势力这么觉得,大部分女人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而且,领养的还不行,非得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靠怀胎十月生下的,才算是自己的孩子。现在还有许多人死守着这种观念。” “我能够理解女人的这种想法,”我说,“其实,当男人的无法留下后代也会感到很悲哀。” 结果,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背,激动地说:“你难道感受不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吗?你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吗?如果不留下子孙,你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吗?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就会倒退到在洞窟墙壁上画画的年代了。” 当时,我还心胸狭窄地想:虽然这番说辞很适合安慰人,但如果自己身处其中,怎么可能这么想呢! 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我变胆怯了。 我无法忍受重蹈覆辙。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心思就像被封住了一样。无论恋爱结婚,都需要一股冲动,如果一开始就畏缩,怎么可能成功? 你没有权利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 没有孩子的人生,难道就是失败的人生?应该有许多夫妻会回答“不是”,可我身边就有两对恩爱夫妻表达过“这怎么可以”的否定态度。 我很怀疑,我能否找到一个和我一起回答“不是”的女人,即使内心有种种纠葛也无妨——能否找到这样一个可以理解我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彼此之间能够建立起坚定信赖的女人? 这是两个人的问题,不是单靠个人努力就能解决的,只好这样一直拖着、拖着、拖着——这就是我目前的真实状态。 可是,事到如今,弄不好我得和小枝子见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她的名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答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可以给别人打电话的时间了。 我将伸直的双腿换了个姿势,看到袜子上沾满了棉絮,这才想到最近都没打扫过,虽然这里只是我每天睡觉的地方。 我懒得换睡衣,头靠着墙,准备睡觉了。在安静的房间里,似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咻——”的声音,我立刻睁开眼睛。 真够烦的,又来了。 不知道哪里的水管漏水了。房东虽然管理严格,对房子的老化却无可奈何。最近常常漏水。 通常,不是我就是我楼下那个立志当编剧的年轻人,会听到这种独特的漏水声,当其他邻居都进入梦乡时,只有我们还像夜猫子一样东摸西摸的。 这时就得爬上楼顶,关上供水槽总开关,然后在房东的门上留一张字条。黎明时分,当房东起床时,就会把开关打开,大家早晨用完水后,再关上总开关,然后请水电工来修理。虽然很麻烦,但如果不这么做,晚上水就会漏进某个房间的墙壁里,反而更麻烦。 “咻”的声音仍然持续着,听起来很清晰,很可能是我房间的哪里漏水了。真搞不懂,难道这是个“大家都来找高坂昭吾麻烦”的月份吗? 没办法。熟能生巧,即使不开灯,也可以轻松搞定。我一跃而起,走出房间,刚走上通往屋顶的外楼梯,就看到楼上有手电筒的亮光一闪一闪的。 是楼下房间的年轻人,他正站在屋顶。 “你也听到了?”我笑了。 “我们都是劳碌命。” “我们就是专门负责看水管的。你回去吧,我会搞定的。” “我去贴纸条。” “噢,那就用这张吧。” 外楼梯上,贴着房东用楷书写的“保持楼梯肃静维持走廊清洁”的纸条。我严格遵守,轻轻走下楼梯。 我看到了。 在水泥楼梯的楼梯口,不知是用油漆还是颜料,总之是十分鲜艳的红色,写了一个字。 我回来时,还没有看到这个字。我摸了摸,字还没干。 我跨过那个字,追到小路口。只写下这么一个字,花不了太多时间,可路口连一只猫也没有,只有星星在眨眼。 我回到公寓,楼下的年轻人站在楼梯旁,看着自己的脚边。看到我走过去,他说:“我看到有人逃走了。这是什么?” “你觉得呢?” “一般来说,这是……”他战战兢兢地笑了笑,“据我所知,这个字应该是‘死’。” 上次是“恨”,这次是“死”。 “夜空实在太美了,会不会是飙车族搞的鬼?没有写‘罪大恶极’就算走运了。”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 怎么可能。 <hr /> 注释: 第六节 “警察才不会理你。”这是生驹的第一反应。 “除非你被人砍、被车撞、被暴打,或者被泼硫酸——” “别说了,乌鸦嘴。”正端着咖啡走过来的佳菜子皱着眉头说,“你们没听说过话是有能量的吗?一旦说出口就会成真。” “哦,是吗?”生驹夸张地点着头称是,“这么说,你每天晚上都在祈祷赶快找到男朋友哕?” “真无聊。难怪老头而讨人厌。” 等她走了以后,我说:“我可没指望警察。” “那个令人震惊的涂鸦现在怎么样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房东暴着脑门上的青筋和我一起擦掉了,他以为是恶作剧呢。” “你没有告诉他?” “嗯。但我提醒他关好房门。他可是那种为了维护言论自由会去申请合法持有霰弹枪的老人咧。” “日本就要靠这些老人家了。对了,找到小枝子了吗?” 我拿出便条纸给他看。我今天早晨打电话给介绍我和小枝子认识的那位学长,他目前在贸易公司工作。我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所以免去了一大堆问候。 “不过,对方很不相信我,一直问我真的有急事吗?看来,我做人还真失败,他以为我要报三年前的一箭之仇呢。” “那好,这不就代表对方问心有愧吗?”生驹看了看纸条说,“她结婚了。” 川崎小枝子,这是她现在的名字,住在中央区新富町,和新桥近在咫尺。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先生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学校的老师,可能是她爸的学生。” “去见一见吧。”肚驹一口嘱千了咖啡。“我当然会陪你一起去,如果你一个人去,她一定会报警。”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明天怎么样?我来约时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亚罗》的事。” “你不是要去小田原吗?” 他站起来,穿上上衣,“电话联络就行了。对了,你还要给织田直也打电话,一定要找到他。他既然接过一次,只要你一直打,他肯定会感受到你的意念力的。” 传达意念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整个上午,我每隔十分钟就打一次,都只听到电话铃声。 我实在打得不耐烦了,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去Ntt。 “无可奉告。” “那请你至少告诉我,这个号码是不是江户川区的号码?” “是。” “是哪一个电信局的管辖范围?” “无可奉告。” 真是家好公司。 我从资料架上拿出江户川区的住宅电话簿,从五十音的第一个音开始,一字不漏地查,还忙着拨电话,把听筒夹在颚下,听着电话铃声,眼睛追着像蚂蚁般的数字跑,差一点变成斗鸡眼。 “要不要放大镜?”佳菜子走过来,伸长脖子看着。“需要帮忙吗?要是有两本,就可以帮你分担一半。”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但她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请说。” “也可能根本没登在电话簿上。” “你这么悲观,小心老得快。” “你自己可比我老得快多了,最近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翻完整本电话簿,也没找到相符的电话号码。 “有没有比这更旧的电话簿?” “有啊,你还要找吗?没想到你这个人很有耐心嘛。如果新的上面没有,旧的应该也不会有。” “但也可能有吧?不做就来不及了。” 佳菜子一边说“好吧,好吧”,一边拿来一本旧电话簿。只有一本,我对她说:“谢了,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对她说,我请你吃午饭,但现在却不能不多加思索了。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佳菜子先开了口。 “高坂先生,要不要请我吃午饭?” “好啊……” “太好了。我已经决定好地点了。” 她带我到银座四丁目。她说那是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我们避开了午餐时间,但店里仍然挤满了客人。坐下来之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坐定之后,佳菜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碰了碰桌上的玫瑰花,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音乐会的事,是我骗你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为了约你,我想了很多借口。但你是怎么发现的?你偷听到的吗?” 我不可能回答她一个有透视能力的小男孩告诉我的。佳菜子一定会觉得她被耍了。 “我老人家见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乐开了怀。 “你还没那么老啦。说你有白头发是骗你的,我一根都没看到。”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阵子,老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谁叫你净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特异功能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适合。” 她双手放在桌上托着下巴,嘴角微微笑着说:“要不要再听一件让你惊讶的事?” “好啊。” “那天晚上,我去了。” “去哪儿?” “你家。” 我注视着佳菜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 “你生气了?” “还不至于生气……” “我想亲眼确认一下。你不是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吗?会不会是约会?我想看看你带什么样的女人回家。听音乐会的时候,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最后忍不住跑去你家。” 那天晚上,我和生驹去喝酒了。他和我聊起昭和四十九年的特异功能热潮,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都凌晨三点多了。 “你几点离开的?” “差不多两点。我把报纸铺在走廊上,坐着等你,好像普太郎一样。” 所以她第二天才会迟到。 “你一直没回来,”佳菜子双手托着下巴,“我心想,一定是住到别人家里去了,于是我就走了。告诉你,我可是一路流着泪回家的。” 餐点送上来了。等服务生离开时,她说了声“对不起”。 “虽然这些话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但如果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带我去喝酒了。” 以前我们也不曾单独出去过,每次都是和其他人一起去喝酒。我觉得佳菜子有点不太对劲后,就没再和她一起出去过了。 “这是我自作自受。”佳菜子轻轻笑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姐还没睡,骂我‘是个笨蛋’,她说:‘你根本是在一个人玩相扑,如果你喜欢他,就找他单挑嘛,要讲究战术!战术!’我姐在这方面可是身经百战。” 我想她对“这方面”这个字眼的意思没搞清楚。这么近距离看着佳菜子的脸,发现她脸上的汗毛闪着光。 “请你告诉我,”她抬起头,“你女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让我觉得甘拜下风,我也就死心了。她很漂亮吗?多大?很会做菜吗?” 我正准备开口,她就一股脑儿丢了一大堆问题过来,接着又探出身子说:“我以前也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闻。森尾先生说你变得很谨慎,他还对我说:‘佳菜子,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高坂不适合你。’真的吗?以前的事有那么严重吗?你受的伤那么深吗?” 邻桌的客人看着我们。我用眼神向佳菜子示意,她才住了口,坐直身子。 我想了一下该怎么开口,然后说:“还真是甩都甩不掉。” “什么?你说我吗?” “不是你。我是说‘以前的事’。” 佳菜子睁大眼睛说:“还没结束吗?” “其实结束了,只是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件事。” “很痛苦吗?” 看着她真心为我担心的神情,我不禁有些心动。佳菜子很聪明,选择在大白天的餐厅里谈这件事。 “佳菜子,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吧?” “啊?” “我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也不想给另一个人添麻烦,一直没理会那些传闻。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对。” 我尽可能用说教的口吻说:“森尾先生说得对,我真的不适合你。” 佳菜子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你一定可以找到适合你的男人,可以回应你感情的人。” 佳菜子直眨眼睛,之后喃喃地说:“我不想和同年龄的人交往。” “不要急着下定论。” “最近,我有一个朋友和比她大十五岁的人结了婚,他们很幸福。所以大一点的男人比较好。” 我不禁佩服起生驹的眼力,不愧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猜得丝毫不差。 “那是他们两个人,并不代表老少配都会幸福。” “高坂先生,你讨厌我吗?如果你讨厌我,那我没话说,如果喜欢——” “这不光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你难道不会考虑自己的将来吗?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对。” “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这一次,眨眼睛已经没用了,一颗泪珠从佳菜子的脸庞滑落。泪水流到嘴角,沿着柔嫩的嘴角渐渐扩散。这似乎激活了她的某个开关,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你姐姐说的‘讲究战术’,是要你在恋爱的时候也要懂得珍惜自己。不是什么事都一味往前冲,如果不懂得自我保护,万一对方是个坏胚子,你怎么办?” “高坂先生,你是坏胚子吗?” “男人都是坏胚子。面对女孩子,每个男人都有可能变成坏胚子,你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佳菜子就像脸上沾到脏东西一样,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拿起叉子。 “坏胚子也没关系,怎样才能让你变成坏胚子?” “我变成坏胚子,就只会想和你上床而已,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吃亏。” 虽然我知道她在逞强,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但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回去问你姐姐,你这种想法对不对。” 佳菜子挑战似的抬起下巴:“我可能会再去你家,你要怎么办?” “我可不管——”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楼梯口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字。 “别开玩笑,你不能去,绝对不行。” “为什么?你怎么——” “我说不行,是因为太危险了,”我连忙补充道,“那一带治安不好,年轻女孩子独自走夜路很危险。万一被飙车族掳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听懂了吗?”我叮咛了好几次,她终于说了声“好”,但显然很不情愿。 “你的心意我了解,也很高兴。虽然很高兴,但我不能说‘哦,是吗?’这样的话来敷衍你。这不是小学生互相交换日记看。每个人得知有人喜欢自己都很高兴,我想你也一样。所以,我才叫你小心。” 她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 “你回去和你姐姐谈一谈,”我找不到其他的话,“她一定比我解释得清楚。” 佳菜子轻轻擤了擤鼻子,一脸无趣地说:“我姐说:‘如果你要和他谈,要找人多的地方,一定要在白天谈。’” 也许佳菜子的姐姐真的是身经百战。 第七节 我不可能一整天都抱着电话打个不停。两点零五分,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仍然打不通,今天就不再打了。于是,我再度拨了那个号码。 “快接,王八蛋!” 我口出恶言,没想到竟然听到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 “喂?喂?” 又是之前那种细微的金属声,我可以感觉到有人在电话的那一端。 “织田吗?我是高坂。《亚罗》的高坂。我找你有事,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一口气说完,对方却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织田……” 这时我听到轻轻的“咚、咚”声,好像是用手指敲话筒的声音。 “喂?喂?” 对方持续地敲。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对方好像有点急了,用力地敲着话筒,意思是说,你先不要说话,先听听这个。 有人接了电话,但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话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灵光乍现。 “你听不懂吗?” 对方敲打的速度加快了。 “对不起,你可以听懂我的话?” 这次敲打的速度缓和下来。 “那……”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恍然大悟。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敲打的速度变快了,似乎是说:对,对,你说得没错! “那这样好了。我提问,Yes的时候,你就敲两次,No的时候,你就敲一次。可以吗?你做得到吗?” 传来敲打两次的声音。 我重新报上姓名,并向对方解释,织田直也在加油站的履历表上留下了这个号码。 “你是织田直也的家人吗?” No。 “朋友?” Yes。 “他住这儿吗?” No。 “以前住这儿吗?” Yes。 “这里是江户川区吗?” Yes。 “我把町名念出来,念到你那一町,请你敲一下电话。” 是东小松川。 “可以麻烦你敲出番地的数字吗?” 四。 “四丁目吗?” Yes。之后,连续敲了很多次。 “是六十番地吗?” Yes。然后是两次。 “二号。是透天厝吗?” No。 “公寓?” 犹豫了一会儿,敲出了Yes。 “织田是最近才离开你那里的吗?” Yes。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No。 “你很担心他吧?” Yes、Yes。 “如果我去找你,你愿不愿意见我?我也在找他,可手上的线索不多,所以想和你谈谈。” Yes。 “请你告诉我房号。是三位数吗?” No。 “一位数?” Yes。然后,敲了两次。 “二号房。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那幢公寓位于离都营新宿线船堀车站二十分钟的地方,背对着荒川,是一幢木造公寓。墙上用油漆写着“第二日出庄”。 我根本不需要找二号房。在公寓入口处,有一个穿着棉质长裤和白色夹克的年轻女子。她怕冷似的抱着胳膊,看着马路的方向。 当我走近时,她松开了手,比画着“你就是打电话来的人吗”的动作。 “对,没错。请问你是……” 她用力点点头,绑在后脑勺的长发跟着甩动。 我想我可能找到织田直也的女朋友了。 第一节 她的脚边放着一块儿童绘画用的小白板。她弯下身子拿起白板,迅速写道:“我叫三村七惠,是附近绿叶幼儿园的老师。” 我用力点了两次头表示了解,然后问她:“你以前就认识织田吗?” 七惠很快擦掉之前写的字,又写道:“他是半年前搬来这里的。最近三个月,我们才成为朋友。” “你们关系很密切吗?” 她考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三村七惠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再长的句子,她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流畅写出,而且字写得很漂亮。她用片假名代替笔画较多的汉字,应该是为了节省时间。 每当我问完一个问题,必须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字,然后再发问,感觉有点抓不到节奏。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没多想,只是看到她为了配合我连珠炮般的提问而拼命写字的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七惠愣了一下,然后微偏着头。 “你平时也用这种方式交谈吗?” 七惠点点头。 “你会手语吗?” 她点点头。 “要是我也会就好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轻松点。” 七惠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在白板上写道“请不要介意,我已经习惯了”,并对我笑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有细细的鱼尾纹。她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没怎么化妆,鼻翼旁的雀斑很明显。细长的眼睛看着像单眼皮,在她眨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内双。 与人初次见面,不会有如此细微的观察,但七惠不一样。如果不靠近她,就无法交谈。夺走她声音的残酷命运,似乎对她也有所补偿,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同时也具备端庄的气质,提醒靠近她的人,谨守必要的礼仪。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些醉汉和小混混。 她差不多到我耳朵那么高,在女性里算是个子高的。握着笔的手指很修长,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雕刻精细的银戒指。看到她戴在右手上,我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七惠的回答和加油站店长所说的相符。织田直也辞了工作,并没有回到这里。 “好像是半夜离开的。我早上起床,发现门缝下有张纸条。” 可以的话,我能不能看一下那张纸条——在问她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很冒昧地问你一个失礼的问题,你是织田的女朋友吗?” 七惠虽然比直也年长,但年龄不是问题。她却扑哧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只是普通朋友吗?” 她写下“没错”代替点头回答,“他就像我的弟弟。” “他也这么认为吗?” 七惠又笑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微笑”,但她微笑时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是我表情暧昧的缘故,她又补充写道:“织田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我觉得她的言下之意是“请你不要乱猜”,我只好默默地点头。 七惠收起笑容,一脸正色,接着退后一步,似乎不想在写字的时候被我看到,然后,她中途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又写了一大段。我读的时候,她的表情更严肃了。 “织田突然消失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吗?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直管问,再小的事也无妨,虽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读这段文字时,可以感受到七惠严肃的目光。她的目光里透着坚定的态度。她很明确地表示,自己站在织田直也这一边。这一点和我至今所见过的认识织田直也的人不同。 我把白板还给她,说:“他突然消失,应该和我有关。” 七惠皱起眉头。 “但是,我找他,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生病了?” 七惠垂下双眼,点点头。她擦掉一大段句子。 “我也很担心这件事。” “他有没有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 “果然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整理好心里想要说的话:“你知不知道织田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稻村慎司的高中生?” 七惠似乎吃了一惊。她没有擦掉之前的字,直接在上面写道:“你怎么知道他?” “其实我是通过稻村认识织田的。我和织田只见过一次面。” 既然织田直也连慎司的事都说了,可见他十分信赖三村七惠。我总算找到可以盲截了当交谈的人了。 “他好像拥有特殊的能力,你有没有发现?” 七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能力,似乎危害了他的健康,他因为这种能力承受着有形无形的痛苦。这是稻村告诉我的,他也很担心织田,我还拜托他呼唤织田。” 七惠移开视线,低头沉思片刻后,把白板抱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公寓入口的方向,用一只手作出“请”的动作,便走在前面带路。 我走进不久前织田直也住过的的老旧公寓。 水泥走廊里有四扇木门。最前面的是一号室,三村七惠走过自己住的二号室门口(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三村”的小门牌),推开放在三号宰前的红色小三轮车,站在四号室前。 “这是他以前住的房间吗?” 七惠点点头,踮起脚尖,伸手从四号室的门框上拿出一把小钥匙。 “你擅自进去,会不会被房东骂?” 她笑着摇摇头,打开门,用脚尖轻轻踢着门挡,将门固定后,走进房间。我在门口等着,听到她打开窗户的声音。七惠走回来时,用眼神告诉我可以进去了。 我走过几乎称不上是玄关的脱鞋空间,紧接着的就是厨房。地上铺着地板,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在隔着玻璃门的另一端,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里头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或气味。 窗户开着,没有挂窗帘。有一个狭窄的阳台紧挨着隔壁的公寓,没有任何景观可言。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窗户应该是朝南的,但邻近的公寓靠得太近了,采光很差。 这幢“第二日出庄”外观虽然不起眼,内部却很牢固。木门厚实,门上除了单孔锁之外,还装了附链子的门栓。窗户也是比较新的铝合金,上面装着月牙形的双重锁头。此外还有纱门,外面还有一扇和铝合金门窗相同材质的隔音防雨窗。 阳台上有一个外置形的集中热水器,可以供应厨房和小型简易卫浴室的热水。如果再装上冷气,舒适度绝对不比豪华公寓逊色。 整天找房子的无壳蜗牛都知道,有时候可以很幸运地挖到这种宝。有些人第六感特别强,会找到这种房子。织田直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如果真的像慎司说的那样,他有特异功能,想必会用在找房子上。 这么一来,就可以放心了——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放心什么?我这才发现,在我检视这间房间时,脑子里想的并不是织田直也,而是三村七惠。我一直在想,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努力拉回思绪。要是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都忘了,可就麻烦了。 “这里没有电话?” 我转头问道,七惠点点头。她站在厨房的流理台旁,一只手放在水槽上。 “这么说,我打的是你房间的电话,还是哪里的公用电话?” 七惠又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问错话了。这根本是一个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简单问题,我却问得这么复杂。 “那是我房间的电话。” “他也用那个号码吗?” 七惠微偏着头思考。 “他没有用?” 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是跟你借号码,让他可以写在履历表上?” 七惠连续点了两次头,一副“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表情。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织田,你不是很伤脑筋吗?” 七惠写道:“他告诉我,应该不会有人打来,不用担心。” “但即使他这么说,也——” 她笑了出来,但很快便收起笑容,低头迅速写着。当她翻过白板让我看时,尽管不明显,但她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非得把我和织田想成情人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看完这段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七惠又继续写道:“我们只是朋友。虽然别人很难理解。” “我明白了。”我说道。七惠一副“你怎么可能明白”的表情,擦掉白板上的字。 “看不出这里放过家具。”我看着平整的榻榻米说。 七惠立刻回答:“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不方便?他没向你提过吗?” “提过,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便。附近有投币式洗衣机,他都在外面吃饭,或是买现成的回来吃。” 她想了一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补充道:“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以朋友的身份吗?”我问。七惠用力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写着:“我这个人不会说谎的。” “是,我知道了。” 我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棉絮球。 “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吗?” 七惠点点头。 “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她垂下眼睛。她真的很不善于说谎。 “应该联络过吧?” 她迟疑了很久,“只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他说什么?” “前天晚上,他说想知道我近来过得好不好。” “他有没有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他?” “有。” “是不是问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找他?” “对。” “他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不认识?” 七惠疲倦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把白板放在流理台旁,写了很长一段字。 “织田明确告诉我,《亚罗》杂志的记者会来。如果说出他的事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叫我什么都别说。他就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 “是指他有特殊能力这件事吗?” 七惠紧闭双唇,凝视着我的脸,和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不能回答我吗?” 七惠这次并不是简单地点点头以示回答,她写道:“我不能说。” “但你还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并没有把我赶走,也接了电话,为什么?” “我担心织田。”她写道,“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逃避。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帮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说道。 第二节 跟踪这种事,跟我的个性不符。 然而眼下却非这么做不可。只要监视三村七惠,就能找到织田直也。 我从第二日出庄出来时,察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公寓旁有一个露天停车场,只要把车子停在那里,就可以观察到公寓的入口。于是我立刻打电话回杂志社,找到送稿子的兼职工作人员,请他帮我找一辆车。一小时后,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可乐娜出现了。 我让他把车子停在“外来车未经许可,重罚”的牌子下,便钻进了车子。他似乎精通此道。 “我加满油了,这是望远镜,还有你的晚餐。”他递上快餐店的纸袋。“要不要我帮你联络谁?” “生驹回去的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如果他要来,请他把鞋子脱了拿在手上,悄悄地来。” “明白。那就请你加油哕。对了,别忘了把呼叫器的音量调小,跟踪时,呼叫器的铃声大作,那可就糗毙了。” “有谁干过这么没大脑的事吗?” “主编啊!” 我把身体靠在座椅上,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我并没有胜算,只是凭着第六感——而且几乎是一厢情愿的。 从直也前天打过电话、想知道七惠过得好不好来看,他并不打算和她断绝联络。他很关心她。 今天晚上,他可能再打电话来,或许我的造访使七惠更加困惑,她更担心直也了,于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联络他。 用某种方式。 或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肯定有和直也联络的方法。 难道她和稻村慎司一样,对着天空“呼唤”他? 总之,织田直也过来,或是七惠被叫去某个地方的几率相当高,很值得一搏。想要比Yes、No更进一步地交谈,他必须和她碰面。 下午六点,七惠没有离开公寓。我看到她打开门走出房间,但只是从门口的信箱拿了晚报,便立刻回去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久,她提着一个现在很少见的老式购物篮走了出来。在天色渐暗的街道上,她身上的白夹克十分显眼,让人感觉冷飕飕的。我走出车子,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只是去买菜而已。几步远的地方,那条弯来拐去的商店街长得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她走了进去。若是以前,一个身穿西装的大男人挤在家庭主妇和小孩摩肩接踵的商店街,会显得很突兀,但最近许多上班族都会在下班途中买菜,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挤在人群中,时而向鱼店老板打听价钱,时而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掩人耳目。 在街的半中间,有一家超市,七惠在那里买了许多东西。她提着一下子变沉的购物篮,又在蔬果店停了一下,买了一堆放在店门口的柿子。她完全用手势沟通,蔬果店的主人跟她打招呼,称她“七惠妹”,并没有把她当成哑巴。 这里是适合她居住的环境,至少比其他地方适合。 七惠走出蔬果店便立刻回到公寓。购物篮变得鼓鼓的,她不时换手拎,每换一次手,露出篮子外的那一大把葱就晃个不停。 我立刻想到,一定是有客人要来。很难想象,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住在买东西如此方便的地方,竟然一次买那么多东西放在冰箱里。 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可能性一下子提高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目的而跟踪她,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公寓。 织田直也可能就曾这么做过,走上前去轻轻拍她的背——不,根本不需要,只要从背后很自然地拿过篮子,然后说声“你好”,再笑着问她“有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我确定她走进家门后,又回到车上。 八点左右,天空开始飘雨。蒙蒙的细雨,即使把手伸出车窗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够感觉出正下着雨,但视线却变差了。我摇下车窗,继续监视。 两个人一起跟踪,就可以闲聊打发时间,一个人,就必须呆坐在车里对抗无聊和睡意。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能听音乐,更不要说看书了。 然而今天晚上,却不至于太无聊,因为我一直都在想七惠的事。 没有声音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光是不能打电话,已十分不便。但她在家里装了电话,是为了接外面打来的电话吗?或者她请朋友帮忙,事先在录音带里录好一些话,以便生病或发生意外时用?发生意外时,只要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就可以求救了。 她的父母、兄弟在哪里?做什么?即使没有身体上的障碍,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生活就够令人操心的了。难道她的家人过世了? 她说她是幼儿园老师,她是如何工作的?她听力没问题,可以弹凤琴给孩子听,也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也许她教的是和她一样有障碍的小朋友。 三村七惠完全不让人觉得悲情,她活得很自在。即使她内心有不安和恐惧,她也并没有退缩。也许是因为她个性坚强,也许是她所处的环境使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她还算是幸运的吧。 幸运。 不,那是应该的。如果无法让身体有障碍的人安居乐业,那就是国家的耻辱。 遭遇车祸,生病,或者只是年纪大了,人都会变得脆弱。想要活下去,得有很多支持才行。像我这样,没有结婚而年岁渐大,总有一天需要受到社会的照顾。这并非事不关己。 这个国家可以制造出用电力打蛋汁的机器,为什么不充分运用技术为真正“需要方便”的人提供便利?为什么要一味引导那些天才去埋头研发让人偷懒的用品,却对只需要一两件机械或动力辅助的残障朋友视若无睹?假设视讯电话可以早日普及化,可以为听障朋友提供多大的方便啊! 我是遇到三村七惠才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遇到她之后,要是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想必我也不会去想这些事,肯定觉得这种事轮不到我来操心,会有人想办法的。 绵绵细雨中,只有第二日出庄的灯光微微发亮。 织田直也生活在那个屋檐下时,对七惠来说,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七惠不需要使用手语,也不需要白板,就可以和他“交谈”。他们可以真正做到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理所当然地“交谈”。即使有着一墙之隔,当她遇到麻烦时——哪怕是再小的事,小到打不开瓶盖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能立刻察觉到,及时伸出援手。深夜,当七惠不得不独自从附近的车站走回家时,不需要打电话,他就会去车站接她。一个在遇到意外时无法大声呼救的女人,绝对比正常人更害怕走夜路。七惠曾经很放心地倚重直也的帮助吧。 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就可以为七惠做一切的事,可以真正地帮助七惠。 然而他并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虽然他很担心七惠,却断然离开。 稻村慎司知道这件事吗——我开始思索起来。如果他知道有七惠个人,或许他不会这么做。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帮助直也,一起寻求出口;但他们意见不合,其中的原因是织田直也还有个三村七惠…… 这时,第二日出庄的门口撑开了一只红色的雨伞花。当雨伞微微倾斜时,我看到了七惠的脸。只见她张望了一下,便迈开步子。我坐直身子,紧盯着她,浑身僵直起来。 她径直朝停车场走来。 红色的雨伞靠近了。或许是因为下雨,气温降低的关系,她换下薄夹克,穿上开襟外套,腋下挟着那块白板。 我曾经跟踪过别人好几次,但从来没有这么丢脸地被识破。我靠在车窗上,干脆等她走过来。 七惠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着我,轻轻向我点点头。我伸手为她打开车门,我还没说话,她立刻弯下身体,把食指放在嘴上。 “怎么了?” 我压低声音,她出示白板给我看。 “让我上车,带我随便兜一圈。” 之后,她写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你知道怎么甩开跟踪吗?” 她轻巧地坐上副驾驶座,看着我的脸,频频点头,似乎示意我“快走啊”,于是我发动车子。 离开停车场,慢慢行驶在街道上,我看了看后视镜。 在我的车后,有两个车头灯。我试着放慢速度,把车子开到路边,让其他车超车后,再度行驶在路上。下一个十字路口,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那是一辆和我开的可乐娜差不多的国产车,灰色,车上只有一个人。但车牌抹了泥巴,完全看不清楚。 “是那辆车吗?” 我一发问,七惠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那辆车一直在监视你吗?就像我一样?” 七惠迅速写道: “详细情况等一会儿再说。” “好,那你抓紧了,我要甩掉他。”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甩掉了。在绿灯就要变红灯时,我开了过去,第一个路口向右一转,沿着街道绕了半圈,然后把车子开进附近高架桥下的空地,便再也没看到那辆车的踪影。 我担心对方四处寻找我们,在桥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钟。只听到雨刷摆动的声音,四周一片静寂。 就算对方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也未免放弃得太快了一点。 “真是扫兴。” 我嘟嚷了一句,七惠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太好了”,接着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请回我的公寓,有人找你。” 我看了两遍。 “谁找我?” “织田。” “他在你家吗?” 七惠摇摇头,“不,他到了附近,发现你在,就回去了。他现在在别的地方,他说会打电话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这么轻易就被人识破我在跟踪,看来我还是趁早洗手不千为妙。” 七惠踌躇片刻,在白板上写道:“织田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然后,她宛如后悔般的急忙擦掉,又写了以下的句子,看到那行字,我的视线直无法移开。 她这么写着:“那辆车并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监视你。” 第三节 第二天。 从新桥四丁目到新富町的京桥税务署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我和生驹刚好要交换一下情报,于是决定走路过去。我们和川崎明另、川崎小枝子夫妇约好,下午两点在他们家见面。 “其实只要把小枝子一个人叫出来,问她最近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行了,没想到她老公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得好紧啊!”生驹挠头说道。 “织田直也后来打过电话吗?” 生驹迈着大步边走边问。我们超过走在前面的三个粉领后,我回答:“有。” “他说什么?” “他说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来找我。” “就这样?” “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想必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蒙蒙细雨昨晚就停了,今天是个大晴天。快进入十一月了,天气仍然暖洋洋的,丝毫感受不到秋意。生驹和我都脱下上衣搭在肩上。人行道旁的树上生长着和盛夏时一样的绿叶,叶片上面积满了灰尘,似乎对不降反升的气温不知所措,不由让人联想起错过了适婚年龄的女人。 风很大,暖暖的南风像是功能不佳的电暖器里吹出来的温风,很不适合银座的街道。 风一吹,生驹就不耐烦地用手遮住脸。我这个眼有点凸的同事很怕风,他说无论再怎么小心,灰尘都会跑进他的眼睛里。但是他现在愁眉不展的,应该不全是风的原因。 “那位小兄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撂下这句话,“哼”了一声。 “那辆跟踪你的车呢?你有没有问他?” “问了。” 直也只告诉我“可能想要抢独家新闻吧,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在跟踪你,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你”。 那通电话很简短。直也说话的音调没有起伏,他的语气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只让人感受到些微的厌烦。 我觉得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在挂电话前,他说的那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说:“请你不要打扰三村小姐。如果你要找麻烦,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心想正合我意,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既然你对我说“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你会采取某些行动,我拍手叫好还来不及呢。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七惠一直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她房间的格局与直也的房间一样,但很有“家”的味道。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厨房里有淡淡的洗洁精香气,洗菜篮里放着可以随时下锅的蔬菜,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她可能是准备煮火锅。大概是昨晚下了雨,天气有点凉,所以她为织田直也准备了火锅,让他一进门就可以马上暖和起来。温室橘子装在小篮子里,放在小型圆桌的中央,她拿起一个橘子,无聊地把玩着。 七惠带我进屋后,便让房门开着,并用门挡固定好。她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拿着白板去了走廊,一会儿才回来。据我观察,她是去向邻居打声招呼——我家里有客人。 虽是情非得已,但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进自己的家门,这也是当然的防范措施。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让她轻松开口拜托的邻居,一定是她所信任的人吧。 一想到她和织田直也共处时,绝对不会这么做,我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她漂亮吗?” 生驹出其不意地问道。我突然被拉回现实,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他笑起来:“你在说谁?” “你在问谁?” “三村七惠啊!” “漂亮啊。但不是那种大美女。” “哈哈,”生驹大声笑着说,“偶尔也会遇到好事嘛。” 我们走过昭和大道,转进东银座方向,街上也渐渐有了不同的气氛。虽然这一带有许多高楼大厦和时髦商店,美轮美奂的歌舞伎座也在这一条街上,但拐进小路后,感觉就像一般的住宅区。 越是接近新富町,这种感觉越强烈。这一带有许多小型、低矮的楼,夹杂在商业大楼中间的歇业门面,也不是那种在新兴住宅区里常见的国际风格,而是店门口露出半个空调机的和式温馨。某些人称新富町和明石町为“银座的高原”,然而对银座这个繁华、大企业大公司林立的地方而言,这里就像在都市创业成功的人留在故乡的父母,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容貌,成为充满怀旧情愫的一角。 “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警官,我已经和他联系上了,也见了面。这个人很风趣。”生驹不时注意着附近的门牌说道。 “我把那两个小兄弟的事告诉他了,他说很想见见他们。他整天都在家,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随时都可以来东京。” “他真的在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案吗?” “他说确有其事。那个有特异功能的人是个女的,现在已经结婚了,住在九州。” “这么说这位仁兄完全相信特异功能这回事哕?” “我也吓了一跳,”生驹使劲抓着脖子,“他说的和稻村德雄一模一样。他说:‘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事实就摆在你面前。’” 我在心里玩味着这句话——事实就摆在你面前。 “他以前负责神奈川一带的治安,快退休时,调到县警察局的搜查科。虽然一辈子都只是一名普通刑警,但办事能力很强。他今年六十二岁,脑袋很灵光。他叫村田熏,村庄的村,田园的田,熏君的熏。” 他说最后一个字时,我扮了个鬼脸,生驹笑了起来。 “多看看古典文学,古典文学。没看过吗?” “出校门后,就没碰过了。” “我老婆每天睡前都看。害我只好端正衣冠、点起熏香问她‘今晚可否赏光’,还要吟几句诗。没想到她却用一句‘初春如曙,几分哀愁’就把我打发了。” “有没有搞错?” “而且财产完全由女人掌握也让人感到悲哀。在那个风雅的时代,男人也不好当啊!” “但是可以为所欲为地拥有一大堆情妇。我觉得那根本就是纵欲的故事嘛。” “读了,只记得这种事,可见你当时没好好读。喂,把上衣穿上吧。” 生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一幢崭新白墙的二层房子。 “至少得体面点吧?就是这家了。” <hr /> 注释: 中源氏公子的儿子。</a> 第四节 我们按下门铃,应门和来开门的都是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上了浆的白衬衫,系着领带,笔挺的长裤配一件开襟外套。听说他是老师,还以为他会戴着眼镜呢,可惜没猜中。 “我是川崎,请进。” 他就是小枝子的丈夫。 我和生驹走进客厅。客厅的装潢和布置十分讲究,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 这也难怪,这很符合小枝子的“巢”的感觉。即使和我结为连理,她也会把家里整理得窗明几净、有条有理,以便随时向客人展示。 但如果和我结婚,客厅的沙发就没办法买皮革的;墙上挂着像是美术杂志上刊登的版画,也会降格为从漂亮的画册上仔细裁下来的照片;放在完全没有脏污、也没有手印的玻璃碗柜里的刻花水晶杯,也会变成印着小酒店名字的玻璃杯。从这个角度来看,小枝子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眼前的男人以一家之主的威仪姿态坐在沙发上。虽然左手上的腕表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是不是名牌,但价格绝对便宜不了。川崎明男不是那种会洋洋得意地炫耀劳力士的俗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生驹一开口,川崎就高傲地挥了挥手。 “没关系,刚好是课间休息时间。” 他是小枝子的父亲任职的私立高中理事长的独生子,目前是副理事长,同时担任英语老师,在这几年内将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业界最年轻的理事长。虽然所有的私校在经营上都深受赤字之苦,但这所学校的高收益在业界堪称奇迹,业界盛传这全归功于川崎明男高超的经营手腕。 由于时间有限,能干一如生驹,也没办法打听到川崎和小枝子的结婚经过,但看来像是他追求的小枝子。他们结婚差不多有一年半了。 他虽然把烟灰缸放到我们面前,但他自己并没有抽烟。我发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还留有淡淡的粉笔灰。 他的手上戴着结婚戒指。 端坐在高级蕾丝桌巾中央的烟灰缸散发出一种“如果谁敢把脏兮兮的烟蒂丢进来,就别怪我不客气”的气氛,但生驹毫不以为意地拿出了。 “十分抱歉,内人不会见你们,就由我一个人和你们谈。” 川崎说这话时,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内人这几天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哦。那还真不凑巧,生病了吗?” 听到生驹这么问,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川崎露出了明显的不安,接着回答:“其实是害喜,已经三个月了。” 生驹装出抽烟的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还没回过神,我便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这时川崎明男才放松下来。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谢谢。” 虽只是一句简短的恭喜,却也表示尽弃前嫌。 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但彼此无需深究。过去已经不成问题了。我们只需谨守各自的立场和任务,采取应有的行动就行了。 想必他也很伤脑筋。此刻他混杂着恨意和优越感的内心,正以合格者的身份面对同一考场的落榜者。 他了解我和小枝子之间的一切——一如字面所示,所有的一切。生驹和他联络时,他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这些事,并说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不希望和高坂先生见面,这对双方都好。这个人真是很有君子风度。 原本只要一句“她有点感冒了”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事,却特地回答成“害喜”,倒是显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些都没关系。坦诚是解决问题的快捷方式。 “你们要谈的事,我在电话中已经听说了,”川崎先开了口,“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谢谢你们对内人的关心。”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关系,他的用字遣词和说话方式显得有点老成。 “但光是因为你收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信中提到小枝子的名字,我不认为有必要见你们两位。” 生驹瞥了我一眼后,再度看着川崎,“你的意思是,你们也遇到类似的情况?” 川崎保持着仿佛在听学生说话的平稳表情,点了点头。 “内人也收到一封空白信,但只有一封而已。” 我和生驹互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只有那一封,之后就没再收到。” “那封信呢?” “不好意思,”他很遗憾地皱皱眉头,“丢掉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名女子看起来像是朴实的办事员,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她穿着灰黑色的套装,裙子长及膝盖,脸上的妆也很素雅,露出额头的短发下,银色的耳环闪着光。 她打开门,并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先鞠了个躬。她的动作十分娴熟,足以胜任公司员工教育的指导人员。 “她是我的秘书三宅令子。” 川崎介绍后,她又轻轻鞠了个躬,便退出门外推了小推车进来,就像高级餐厅送甜点时用的那种小推车,上面放着茶壶茶杯。 “她也帮我处理一些家里的事。当家里要招待很多客人时,或是年中、年末送礼时,她和内人商量更合适,所以经常出现在这里。那封信,也是她发现的。” 仿佛事先约好似的,川崎说完,三宅令子刚好帮每个人倒完茶。她在川崎说完后,向我和生驹点点头,轻轻把推车推到一旁,然后浅坐在旁边的矮脚圆椅上。 “是的。是我发现的,我立刻交给了副理事长。” 她的声音充满威严。身为川崎的秘书,处于听候别人指示的位置,但同时也是对人发号施令的女人。 我突然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女人和小枝子之间是怎样的主仆关系?不知道是谁掌握主导权? “不是交给夫人,而是交给川崎先生吗?”生驹问道。 “对,没错。” 川崎立刻探出身子补充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偶尔会接到一些中伤或谣言的信。我不想内人看到这种东西,所以凡是寄到家里的信件,都尽可能先让三宅小姐检查一下。即使是寄给内人的书信,只要没写寄件人姓名,或是看起来有问题,我都会要求三宅小姐先交给我。” 虽然是夫妻,但我无法苟同这种连私人信件都要检查的做法。可能我和生驹的脸上露出了反感的表情吧,川崎浅浅苦笑一下,拿起茶杯,说:“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做有点过分,正常情况下,我也不会这么谨慎,只是最近,刚好有一些状况。” “再说,夫人怀孕了。”令子补充道。 “对,内人有点情绪不稳。说起来很丢脸,本校内部的斗争和本校的传统一样有名。我最近要继承父亲的职位,难免有些小小的风波。” “有钱和有人的地方,黑函总是阴魂不散。”生驹严肃地说道。 川崎明男第一次露齿而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你说得一点不错。学校虽然是身为人师聚集的地方,但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样才真实。圣人君子教出来的孩子,出社会后反而会被整得鼻青脸肿,学校应该培养一点学生的抗压能力。” 生驹说得很轻松,用粗暴的动作大口喝着红茶。 “那封信……”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明确写着夫人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前的姓而是结婚后的姓吗?” 在川崎视线的催促下,令子回答:“对。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女士,地址也写得很清楚。” “但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对。” “所以你就把信丢掉了?” 这次是川崎回答:“对,虽然信是寄给内人的,觉得有点可疑,但当时根本没想到会和这种事有关。我还以为是因我而起的恶作剧,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以内人为目标。” “之后就没再寄来吗?” “完全没有。” “有没有接过可疑的电话?提到要夫人小心点,或是提到我的名字之类的。” 川崎瞪着我,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我也回瞪他。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几乎是互瞪着对方。川崎的眼神似乎在说,即使是再小的事,你的名字也没资格出现在小枝子的生活里。 我先移开视线,但并没有“我输了”的感觉,况且也没必要。 “在学校和家附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生驹平静地问道。只有我知道,他的声音完全没有起伏,是因为他克制着不要笑出来。 “有没有人在家附近徘徊?或跟踪你和夫人?” “或者,”我补充道,“有没有见过一辆灰色的国产车?不好意思,这样的线索似乎很奇怪,但昨天晚上,我被这部车跟踪了。” 川崎和令子互望了一眼。令子瞪大了眼睛,但仍然十分冷静。这种女人很少见。 “没有。”川崎回答。“完全没有。监视或跟踪离我们太遥远了。” 生驹握着的大拳头放在鼻子下,频频点头。他想的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川崎明男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放松下来。 “我也这么认为。” “但还是小心为妙。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就是给府上添麻烦了,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川崎缩起下巴,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可不可以麻烦你去附近的派出所,告诉他们有这样的情况,请他们加强巡逻?” “川崎先生是名人,派出所绝对会答应的。”生驹补充道。 “我明白了,我会的。” 川崎说完,摸着鼻梁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老实说,内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几乎是反射动作,我立刻看着三宅令子:她注视着副理事长,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刚才我说她在休息,其实是骗你们的。今天她要到医院检查,医院在她娘家附近,今晚她可能会住那里,所以才有机会找两位过来。” “夫人很重视胎教。”令子说道。“所以不能让她为这种事担心。” “这么做完全正确。”生驹笑着对她说。“你真是一位优秀的秘书。” 令子第一次露出微笑,但并不是因为把生驹的话当真了,而是在她的“优秀秘书手册”里,有一项就是“被无礼的客人称赞时的微笑方式”,她只是照做而已。 小枝子怀孕后,晚上避免让她独自在家;日常生活也很有规律,以便随时发现任何变化。了解了这些后,闲聊了几句,我和生驹便起身告辞了。这不是久坐的地方。 穿过客厅、走向玄关时,我发现一旁的装饰柜上放着小枝子穿婚纱时的照片。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头仔细看,只看到她满面春风,手上捧着一大束花。 婚礼一定很盛大。 “应该有感情吧。”生驹说。 来到大路时,我们又脱下上衣,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今天真是闷热得令人难以置信,走出川崎家后,再次这么觉得。 “哪会有什么感情。” “不,绝对有感情。” “为什么?” “看眼神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我把上衣搭在肩上,“大错特错。” 生驹瞪大眼睛说:“又没有人说你对小枝子还有感情,别自作多情。” “那你在说谁?” “秘书,那个秘书。” 我停下脚步,“你说三宅令子?” “对。” “对川崎?” “没错。还有其他可能吗?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暗恋我很久了?” “你怎么知道?” “不好意思,我讨厌外遇。” 路过的两名女中学生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和生驹,之后突然大笑起来。生驹也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还向她们挥手。 “我们已经活得够丢脸了,走在路上时,就别再丢人现眼了。” “我也有同感。好,我们认真一点。高坂,我告诉你,秘书都会爱上老板的。” 生驹只有在训诫我时,才会叫我的姓。 “如果没有感情,就没办法胜任秘书的工作。无论老板多么浑蛋,秘书都会以某种方式爱上老板,或是爱上老板的某一部分。可能是他工作的样子,或是他的男人味,也有的秘书喜欢老板心情愉快时的样子,反正一定会爱上老板的某一点。三宅令子爱上川崎的全部。那家伙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又帅。” “这和眼下这件事有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而已。只要看到美女,我就很在意她会喜欢哪一种男人。”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总觉得回程比去程短。 “应该没感情了。”生驹说道。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谁?” “你啊。” “嗯。”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不过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之前看起来那么恋恋不舍吗?” “也不是。但因为小枝子大大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有些人为了找回受伤的自尊心,就恋恋不舍——一直放不下,希望有机会咸鱼翻身。” “我城府没那么深吧?” 我们在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停下,混在等红灯的人群中。 “刚才,我和川崎互瞪的时候,你想笑,结果忍住了,对吧?” “对啊。” “有什么可笑的?” “我心想,男人真无聊,会为这么无聊的事争面子。” 我笑了。 “这倒是真的。” “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我也有同感。我一直在想——如果立场互换…… “老婆的前男友说因为他工作的关系,可能会给自己的老婆带来一些麻烦。如果是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一定会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厚脸皮’,对不对?” “嗯。” “我老婆和你已经没瓜葛了。” “你说得没错。” “表面上可以保持镇定,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不愉快。” “我也这么觉得,但川崎不是。” “他像桧木板一样坐得笔挺,从头到尾没用那种你看他的无耻眼神看你。” 信号灯变成绿色,人群向前移动。 “看来,川崎明男这个人……” 我和生驹走在斑马线上,异口同声说道:“很有风度。” 说完,总觉得在刚刚走完的斑马线那一端,留下了某些无法用这句话囊括的东西。当我发现生驹回头看着新富町的方向时,我很确定,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久之后,我势将再度面对当时留下的这个模糊不清的疑问。 第五节 回到杂志社,我发现桌上有留言。其中一个是之前采访的“反对选美”的妇女会代表打来的。替我接电话的记者刚好在旁边,我便直接问他。 “对方好像很满意。”他说。“她说,你没有曲解她的话,如实地写了出来。她还说:‘这很难得,更何况是男记者。’她要我分别向采访的人和写报道的人致谢,当我告诉她‘那是专栏,报道就是由采访的家伙写的’时,她很惊讶。” 他嬉皮笑脸地说,主编经过时,狠狠地打了他的头。 “对外面的人说话,怎么可以说‘家伙’呢?什么‘家伙’?” 那个妇女会代表如果知道我在写这篇报道时,正被一两个“特异功能少年”耍得团团转,根本无暇考虑其他的事,才把她的话原封不动抄上去时,应该就不会这么高兴了。抄写这种工作,初中生就能做了。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专访。” 我喃喃说着,正在杂乱无章的桌上找烟灰缸的生驹抬起头来。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如果是专访,就会有我的名字。” 生驹想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嗯,对,会写‘文高坂昭吾’。” 我一直在署名报道和结怨上兜圈子,所以才没想到这一点。 “在八王子分社时,你写过专访吗?” 我点点头。分社的记者就像打杂的,选举、运动、犯罪、当地教育问题,什么报道都要一肩挑起。 “但数量有限。我这个人不喜欢专访,不是一言不发地听对方滔滔不绝,就是问太多问题把对方惹恼了。而且,想要作一篇四平八稳的专访,通常都要吹捧受访者一下,这种事我干不来。” “很难想象三年前被你抬举过的受访者,事到如今才为‘你怎么可以写这种违心的报道’而愤愤不平,写恐吓信给你……”生驹侧着头,“怎么想也不可能。” 他似乎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 另外是织田直也先前待过的加油站负责人打来电话,叫我回电。 我打过去,他很快接起来。他说他可以查到直也的去向。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拉了把椅子,端坐着听他说。 “你看到他了?” “不,没有。” 原来是今天中午,有人去加油站找织田直也。 “他是织田半年前打工的便利商店的店长,以前开车经过我们加油站时曾看到过织田。他以为织田还在这里工作,刚好路过,就顺便来看他。他很惊讶地说:‘之前他突然就辞职不干了,我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辞掉了这里的工作。’” “你有没有问那位店长在哪里工作,叫什么名字?” “这我倒没问。但我问了更有用的事。” 他得意地笑了。 “织田辞去那家便利商店的工作半个月后,有侦探社的人去那里找他。那个店长对我说,当时,侦探社那些人鬼鬼祟祟的,他也不想说太多,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把他们打发了。现在,连记者都在找他,他就不能不提防着点了。” 这么说来,直也对加油站的麻子说的“侦探社的人一直在找我”,并不是胡说八道。 “我打听到了那家侦探社的名字和电话。”加油站负责人心情愉快的继续说道,“侦探社的人拜托店长,一有直也的消息马上和他们联络,还留了一张名片给便利商店的店长。因为很少见到侦探社的名片,那个店长就一直留着,这才知道了侦探社的确切名称。要不要我告诉你?便利商店的店长不愿意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仓皇失措地逃走了,我才不在乎呢。” 我拨了他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没错,这里是‘东京调查有限公司’,但我们不是侦探社,是专门寻找失踪人口的正派调查公司,我就是社长。” 她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但她说目前已经停止寻找织田直也了。社长能够立刻对具体案件作出回答,想必只是一家小型事务所。 “为什么停止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委托人要求的。” 女社长用不亚于生驹的沙哑声音肯定地说。 “这么说,是找到他了?” “找不到。” 那为什么委托人停止寻找? “我想你应该知道,织田直也初中毕业之后就离家出走了。” 女社长没回答,这表示她知道。 “你的委托人是他的家人,对不对?” 这点绝对错不了。如果是他家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见一见。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和他家人联络?” 女社长不悦地说:“我不能告诉你委托人的身份。” “我明白。所以,才请你通融一下。我不会拿来报道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当时好像还为财产的事闹得很不愉快。” 女社长静默了很久。当她终于开口时,一副怕旁人听到的样子压低嗓门。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免得你再来烦我。但我不能把委托人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你。况且,即使你去找她,她也不会理你。” “她?” “对。委托人是织田直也的母亲。” 女社长说得简明扼要。直也的父母在他八岁时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有两个。 原因之一是,直也的母亲和自己的婆婆——也就是直也的奶奶——处不来。 “织田家世代都在板桥的泷野川经营酒类零售商店。直也的父亲是独生子,是第四代。他母亲以前是酒家女,年纪比他父亲小一轮。一开始她就和婆婆处不来,听说还动了刀子。” 另一个原因是,那家零售商店后来不得不关门了。 “织田的爸爸为朋友的贷款作担保,结果对方逃走了,所有的债务都落到他头上,做太太的就和他翻脸了。分手时,的确为了钱争吵得很厉害,但为了孩子的监护权吵得更凶。做母亲的虽然很想把那个叫直也的孩子带在身边,但最后没能如愿。” 现在这位母亲想要寻找直也。 “她说她一直牵挂儿子,现在手头稍有了点钱,一定要找到儿子。” “那为什么又撤销委托呢?” 女社长很不甘心地说:“被她现在的丈夫阻止了。她已经再婚了,和现任丈夫也生了孩子。她丈夫问她,事到如今,即使找到这个孩子,又能怎样?” 虽然话这么说……但直也的母亲说,等她丈夫冷静之后,会再委托他们。女社长也保证,下次一定找到。 “有没有他父亲的消息?” “早就死了。是死在路上的,酒精中毒而死。” 挂了电话,我舌头上留下了苦涩的味道。 直也成长的家庭到底是怎样的? 又是离婚,又是争财产——有特异功能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 正因为这样,我更想见一见直也的母亲。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虽然我苦思冥想,但那个女社长口风很紧,看来还得多打几次交道。 我顺手拿起不知谁丢在一旁的晚报,想要转换一下心情。正当我漫不经心地浏览标题时,立刻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篇文字报道。在报纸的角落里,只登了很小一块,不仔细看就错过了。我为什么要看这么一则小小的报道?要是没注意到就好了。 今日中午 一男子从圣桥上跳河自杀 只见小小的标题下写道: “下午一点左右,有目击者看到一名年轻男子从神田川千代田区御茶之水的圣桥上跳河自杀,神田消防局的急救队员随即赶到,积极展开搜救工作——虽然立刻被打捞上岸,但年轻男子已经气绝身亡——从他身上的驾照发现,他是……” 宫永聪,二十一岁,私立东京国际教育大学教养系二年级学生。 那对像兄弟般的未来画家其中之一。 打开井盖的两人其中之一。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他画的信号灯。永远的红灯。永远的停止信号。 <hr /> 注释: 第一节 葬礼当天是个阴天。云层低垂,天空仿佛就要掉到头顶上。 宫永聪家离京叶线海滨幕张车站约五分钟车程。那天是周末,到处都是前往幕张展览中心参加活动的年轻人。没有阳光,但气温还是很高,年轻人都身穿鲜艳的衬衫或外套。点缀其中着丧服的,都是前往宫永家吊唁的。 由于得等警方完成尸体解剖和侦讯,碰巧又遇上友引日,从聪自杀到今天葬礼举行,已经过了四天。这四天,对某些人来说,虽然冲击渐渐平复下来,但伤痛却无法平复,反而更加严重了,就像跌打损伤慢慢变成淤青一样。 稻村慎司跟着父亲一起走出车站,他的脸上也浮现出这种淤青。稻村父子俩夹在欢声笑语的情侣和年轻人之间,只有他们脸上没有光彩。我们约好在车站前见面,但我一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就后悔当初答应他们要一起来。 慎司穿着制服,立领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紧紧的,上面一张憔悴得像月亮般苍白的脸,脸颊很粗糙,感觉刺刺的。应该没睡好吧。 “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对向我点头示意的稻村德雄说道。慎司低着头,我看着他的眼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和你没关系。都怪我不好,我应该向警方检举他们。是我判断错误。” 慎司默默摇摇头。 慎司的父亲说:“高坂先生,不能这样光从结果看问题。” “除了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 “慎司必须负责。”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静的语气,“不管你怎么看,我的看法都不会改变。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带着慎司参加这个葬礼。我们走吧。” 慎司踉跄地走向出租车站。我抓住走在他身后的父亲的手,说:“你儿子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稻村德雄义正辞严地说,接着看着我,“我们走吧。” 无论哪户人家,举行葬礼时总显得很拥挤。可能是一下子涌进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人,如果用富有诗意的话来形容,可以说成——连房子都为了哀悼死者而缩着身体。 宫永聪的葬礼完全没有诗意,只有满眼的白花,络绎不绝的吊客以及年轻往生者的遗照,还有就是悲愤。 坐在灵堂前的死者家属中,有一名中年妇女始终低着头趴在地上,仿如在用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仪式祈祷着。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我得知那个人是聪的母亲。 我看到另一个承受悲痛打击的母亲。望月大辅的母亲和宫永聪的母亲,这两个死去的孩子,不知道为何而死。 没有人知道他们踏上黄泉路的原因。除了我和慎司,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 望月大辅掉入不知被谁打开的井盖而死。 宫永聪则突然自杀身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从圣桥上一跃而下。我听参加葬礼的人轻声嘀咕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他既没留下遗书,也没告诉家人自杀的理由。 这四天,我查了他死前及死后的情况。他死前什么也没说。同时,我还试着和垣田俊平联络,却徒劳无功。 我张大眼睛四处寻找,也不见垣田俊平的身影。他站在这些吊客之间,应该会高出一个头,但我找不到他。 诵经声震撼着我的内心。无论是那个七岁孩子的死,还是这个二十一岁的未来画家的死,仿佛都是我的责任。 稻村慎司和他父亲并肩站着,与我有段距离。他们身旁,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哭泣。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她朋友的女孩子流着泪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抚着她的背。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们身旁,听着她们哭泣,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 宫永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扩建,房子旁边有一间看起来很新的、附铁卷门的车库。铁卷门一直关着,但在烧香时,稍微打开了一下,两个戴着臂章、看起来像是葬仪社的男人勉强弯腰钻了进去,我在那时候看到了汽车轮胎。 我弯下身,探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红色保时捷的车体。 我想起在井盖事件发生后,一个对汽车很熟的同事对我说,保时捷既任性又神经质,引擎发动和行驶的状况,每次都不一样。他还说保时捷是有生命的。 车子依然在,驾驶的人却死了。 在那两个戴着臂章的男人走出来、铁卷门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象着在台风中疾驶的红色车体;想象着在草丛中翻滚的黄色雨伞。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现在教面前。 “如果当时我在旁边,就能阻止他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似乎不是对我,而是对挂在远处的好友的遗照说。 他拉着我准备离开参加葬礼的人群,慎司发现了我们,脸色大变走了过来。我还没开口,垣田便缓缓摇着头,意思是说你别过来。慎司呆在那里,一直盯着我们,这时他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离出殡还有点时间,我们走一走吧。”我对垣田说。我就是想远离这里,并没有特殊的理由。我知道,只要慎司想,即使看不到我们,也可以听到我们的交谈。 “那个孩子,”垣田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是不是看到我们做了什么?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会追到‘回力球’来。” 我们来到距离宫永家两个街口的地方,渐渐放慢了脚步。路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往宫永家去的路标。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错。”我决定让他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但事后决定怎么做的是我,并不是他。” 垣田像醉汉一样踉跄地走着。 “是你们干的吧?就像他说的那样,你们不想让车子的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水流下去……” 他默默点点头,然后木然地看着天空,小声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我没有回答。不管我怎么回答,都像是在辩解。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觉得是他想的那样好了。 垣田说:“你是不是同情我们?” “同情……” “对。我们干了蠢事,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一定觉得我们蠢到了极点,要是你们去报警,我们就太可怜了。你一定以为,即使不报警,我们也会去自首,对不对?”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给了我们自首的机会,我们应该有所行动。” “宫永这么说的吗?” 垣田没有回答。 “我们看了《亚罗》的报道,”他说,“我对聪说:‘我们去自首吧!’我说:‘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的问题,即使离这么远,仍然闻得到线香的味道。宫永聪会不会也跟着我们来了——我突然想到。 “你真平静,”我说,“你真的很平静。即使你揍我,骂我为什么要这么凌迟你们,我也无话可说。” 垣田冷笑一下,从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 “即使这么做,聪也不能活过来了。” 说完,他慢慢眨了眨眼,然后用手背抹了抹下巴。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是我把聪逼上这条绝路的。我说要去自首,他说:‘难道你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吗?’聪很害怕,他担心对警方说了实话,就当不成画家了,他担心一切都完了。所以,是我让他左右为难的。”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宫永聪在跳河之前,一直靠着栏杆,望着神田川。 他就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发狂似的坠入死亡的深渊。 “他说他要去买画‘柠檬’的颜料,就出了门。他说画下一幅作品时,一定要用柠檬黄的颜料。” 说完,他又看着半空中。他并不是在看眼前房子的门、墙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如果当时和他一起去,如果帮他买颜料…… “那时候,是聪说要把井盖打开的。”他淡淡地解释着。“虽然我说:‘打不开吧?’但试了以后,真的打开了,用撬棒、千斤顶做杠杆。我们还笑着说,这比想象中容易多了。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掉下去。那里有一点下凹,形成一个大水洼,我们还觉得把井盖打开比较安全咧。” 住在附近的人也会很高兴的。 “但聪说,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垣田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说,不可能的,警方才不会相信我们说的,我们一定会被当成罪犯。他真的吓死了。” 我停下脚步,他终于看着我。 “他还说:‘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还说,我去干掉他们,这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是当真的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辆跟踪我的灰色国产车。虽然我只瞥到对方的后脑勺,但开车的是男人。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 然而垣田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摇着头。“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所以他才选择走上绝路。” 没错——事实上他已经自杀了。 垣田俊平似乎好几天都没睡了。由于疲劳,他的脚步很沉重,但没得选择,今天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垣田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拼命吞着口水。 “我们很合得来。”他努力挤出声音,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是长大以后才成的朋友,但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聪说过,我们的老妈一定是喂我们一样的奶粉,给我们用一样的纸尿布,一样的爽身粉。” 我们很合得来——他不断重复着,又低声补充道:“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左。我想去自首,聪却不想。他说,他绝对不去。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 虽然很合得来,但意见相左。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稻村慎司和织田直也也是这样。 “等聪的葬礼结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大家都想不通聪为什么自杀,但他家里的人已经对警察说了,最近他不太对劲。他的自杀太突然了,警察也觉得奇怪。再这样下去,警方一定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想让警方找上门。” 他转头看着宫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聪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不想让别人乱猜。只要我去自首,说出真相,警方应该不会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至少会稍微相信我吧?” “对。”我说。 “所以,拜托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当作是我——我们自动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吗?” 我点点头说:“但是——” “但是什么7” “我在想,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说服宫永,在他自杀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该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开视线,我继续说:“当然,我也必须反省,如果我早一点督促你们就好了,不应该放任你们不管。” “你来说服的话,我们更会躲得远远的,或许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尽管我听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但却明白了,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会告诉那个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开始往回走。 “我会告诉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宫永家,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做了。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驹这么说,他一定又会说“你太投入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紧紧地握着。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动,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慎司脸上毫无表情。垣田握着他的右手,他却像黏土娃娃一样毫无表情,定定看着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垣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即使在他说“我们闯了祸”的时候,听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那个孩子死了,而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他才说“我们闯了祸”。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副德性吧。 出殡时,慎司被挤到前面,他穿着学生制服,别人还以为他是家属,递给他一朵白菊花:“请你放进棺木里。” 慎司显得有点困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似乎明白丢花的意义,丢时用了左手。 灵柩车离开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稻村德雄悄声问慎司:“你从他身上读到什么了吗?” 慎司漠然看着他父亲和我,只回了一句“什么也没有”,便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诉稻村德雄,可以给慎司引见一位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当然,这必须征得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谢了,”慎司的父亲说道,“真希望他能对慎司有帮助。”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则会给我带来压力的。我也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现在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稻村德雄露出无奈的笑容,“谁叫我们遇上了。” 慎司小小的背影独自走在前面,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诺言。 葬礼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据一位对刑法知之甚详的同事说,他的刑罚应该不会太重。 “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打开井盖会造成有人掉落死亡,虽然这种行为很白痴,但他顶多被判过失致死,应该可以交二十万元罚金抵罪吧。虽然法律制裁不重,但还是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不过,这也很难说,现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烦心事上门了,完全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已经是第八封了。 这次,写了一个“怒”字。 这三天,在主编“偶尔也做点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阁了。 “只要关键时刻比别人勤奋点儿,其他时候你稍稍放松一下,我也不会管你。” 主编这么一说,我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快截稿了,才叫我赶出十页的特辑报道,忙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无暇为这封烦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后几乎没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绑在一起,依旧放到最下面抽屉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这样,送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之后,我没再接到电话,装在电话旁的录音机还没开张就歇业了,上面积满了灰尘。生驹时不时给川崎明男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那边也毫无动静。我家里也没再出现用红色油漆写的警告。这三天,我整天东奔西跑,并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电话。准确地说,是请她敲话筒,只能谈一些简单的事。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No。 “织田有没有和你联络?” No。 “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有回答。 “不行吗?” 还是沉默。 “三村小姐,你该不会以为织田不会再和你联络了吧?” Yes。 “为什么?他难道想躲起来吗?” 过了几秒钟,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没有直也的消息。慎司想找他出来,应该是拼命“呼唤”他,但仍然没有响应,这表示直也不想响应。 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向天空“呼唤”这回事。 到底什么事可能,什么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涂了。 咚、咚,电话的那端响了。这应该是“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试着呼唤过织田?当你想和他联络时,有没有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他?” 七惠没有回答。当我握着话筒等待她回答时,在带着微微杂音的沉默中,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和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要是我问她这是什么声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说得清楚吧。真是让人着急。然而七惠从前就活在这种感觉中。现在、以后也将活在这种令人心急的感觉中。 不久,我听到她指尖缓慢敲打了话筒两次。 Yes。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上电话。 第二节 我对着鼻子前的球鞋说:“太危险了,赶快下来吧。” 球鞋的主人是稻村慎司,他爬上了绿叶茂盛的法国梧桐树,跨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脚不停地晃动。 “不用担心,我不会掉下去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他和直也见面或是想冷静下来时喜欢待的小型儿童公园。正如慎司所说,虽是秋高气爽的午后,但公园里却空荡荡的。由于上方架设了高速公路,这里几乎见不到太阳。我把手搭在一旁的秋千架上,那种感觉凉凉的。 “我不知道你喜欢爬树。” “你小时候没爬过吗?” “我家附近只有柿子树。” “柿子树不能爬吗?” “树枝很松脆。” “是吗?我没听过。时代不同,生活也不一样吧!” 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梧桐树的绿叶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点脸色发青,但从上头传来的声音却很有精神。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 “警官的事吗?他说了。” “你想见他吗?” 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慎司用力点点头说:“很想。” “好,那我来安排。” “要采访吗?” 他坐直身子往下看,两只脚摇来摇去的,眼神却很认真。 “你要把我的事登在《亚罗》上吗?” “你希望我写吗?” “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无可奉告。” “真狡猾。不过很好玩。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写吗?不会这样吧?” “无可奉告。”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像那些政客。” 我很久没来公园这种地方了。没有可以和我手牵手的女朋友,也没有可以牵着的小孩子,公园已经变成一个和我无缘的地方。 “你说过,既然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 停顿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 “如果这位退休警官为你开辟出这条路,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 “那当然。一旦被发现是特异功能神探那就不稀奇了,而且一定会像艺人一样,整天被狗仔队紧盯不放。” “特异功能神探?”慎司喃喃地说,晃着脚。 “很酷吧?” “一点也不酷,大逊了。我又不是菲利普·马罗。” 慎司已经很久没问“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了,可能他也累了。 “谢谢你来找我。但不知为什么,我爸妈每次看到你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黑道找上门一样。” 那是因为只要一见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已经不能再把慎司——慎司的能力藏在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烦恼了。” “我可没担心你啊!” “是吗?你很紧张,我看得出来。”他的腿停止了晃动。“啊,对了,是不是有其他事让你操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你还是下来吧,我从刚才就提心吊胆的,树枝都吱吱发出哀号了。” 慎司一动不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如果掉下去可以一命呜呼,那倒也省事。” 傍晚的风吹来,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台风?” 我抬头看着他:“去看台风?” “对。那天晚上,我不是因为骑自行车旅行才被台风困住,我一开始就是去看暴风雨的。” “奇怪的兴趣。” 树枝又发出吱吱声。 “看到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让我放松下来,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我可以知道别人所有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万中选一的。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嫌恶。 “直也,我呼唤他,但他没回应我。” “是吗?” “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他总是说这种能力不可能对别人有帮助的。” 我想起了三村七惠,说:“那倒不一定。” “他说,如果真有这种想法,就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好像在井盖事件中,我借助了你的力量那样。他说,如果没有自己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不知道织田直也经历过怎样的失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看到母亲和奶奶整日争吵,父亲失去人生目标整日沉迷于喝酒,看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梦想和希望,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决定独善其身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慎司小声说,“当我觉得直也说的有道理时,我就很迷茫。” 正当我想说直也有你不了解的一面时,一个不祥的声响传来,树枝“哗”地断开来。 “啊!” 慎司大叫着,屁股朝下从半空中摔下来。我立刻奔过去接住他,梧桐树的叶片雨点般纷纷落下。 树枝并没完全断裂,但连接树干的部分已经撕开了,露出白色的内里。 在我的搀扶下慎司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哇,真把我吓坏了。这可是毁坏公物呀,我闯祸了。” 当我的手抽离时,他侧着头,面带微笑地说:“你在为一个女人担心吧?” “什么?” “我刚才看到了。对不起,我偷看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背后,意思是说不会再看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但是,这个人好像不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很温暖。我摸到的‘记忆’很温暖,和上次那个‘小枝子’不一样,完全不同。”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直也的女朋友了。 “你这家伙真讨厌。”我数落了他一句,他笑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讨厌——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到了原矿。”他说。 “是藏在心里的许多原矿,是组成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原矿。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必须把它们时常拿出来研磨。上次我扫描到‘小枝子’这个人时,还以为你一直因为这位‘小枝子小姐’痛苦。看来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那块原矿收起来,再也不会拿出来研磨它了。” 我想起当时慎司正经八百向我道歉,我反而忐忑不安的情景——难道我对小枝子就那么眷恋不舍吗? “现在,我明白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当事人提起过去的事,反而会让对方陷入迷茫。” 慎司露出一个感染旁人的轻松笑容,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 “虽然我只是看了一下,但很温暖,感觉很舒服。这个女人应该很适合你。” 最后,我还是没向他提三村七惠的事。 第三节 学友社的教育杂志《未来》占据了位于神田须田町共同大厦的一整层楼,但仍然乱成一团。 “喂,这里、这里。”清水正纪向我们招手,但我们必须跨过两大捆堆在地上的杂志,才能到他那里。我轻巧地跨了过去,生驹却出了糗。 “哈,柏林墙也会倒嘛。”他笑着跟坐在旁边桌子前校对的女编辑搭讪,对方拿着手上的红笔做势要刺他肚子。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嘛。” “那怎么行,我最喜欢丑闻了。” 清水是我调到《亚罗》后结识的朋友,在《未来》杂志担任副总编。他的耳朵就像装了天线的顺风耳,表面上通过中规中矩的杂志帮助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教育下一代,其实熟知教育界的内幕。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实在太小了。” 清水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让我们坐下,他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洋明学园’的情况,看看我们杂志的特辑就够了。” “洋明学园”就是小枝子的丈夫川崎明男担任副理事长的名校。 “我们想要了解隐私,无法报道出来的内容。” “怎么讲?” “川崎副理事长的风流韵事。” 清水大笑,拿下原本夹在耳朵上的烟——不,是戒烟用的假烟。 “你戒了吗?” “正在努力,有可能成功哟。”他一脸得意地扭扭鼻子,耳垂也跟着动起来,看来他的耳朵上装了天线可不是说说而已。 “连编辑也戒烟,这个世界快完蛋了。”生驹一脸不屑。 “如果我得肺癌死了,会耽误日本好多孩子的未来——哈,开玩笑,我老婆生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 “都是你这种人把父亲的权威搞得荡然无存,才需要这些教育杂志。” 生驹面带笑容地反唇相讥。 “对了,你们想知道副理事长的风流事?” “对。只要是丑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清水跷起二郎腿,直截了当地说:“他和秘书有一腿。” 生驹斜眼看了我一眼。 “三宅令子吗?” “对。你们见过?很漂亮吧。”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里也很管用。”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生驹问道。 “应该不知道吧。虽然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没有人笨到去向他太太告密。我们可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更何况我们也不是靠丑闻赚钱的,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清水偏着头:“在我当上副总编时就已经开始了。” 真是令人震惊。清水是在四年前接任《未来》副总编的,从此之后,他就像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的游艇一样,丝毫没有动过。 “这么说,在川崎结婚之前就开始了?” “对。川崎原本想娶三宅令子,但他父亲,也就是理事长极力反对,他不得已才放弃三宅的。” “理事长为什么反对?” “出身不同。”清水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可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故事。上流社会里还是有这种事的。” 三宅令子出生于埒玉县草加市,在当地县立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即进入洋明学园行政部门工作,两年后,成为前任副理事长的秘书。三年前,当时的副理事长退休后,川崎担任副理事长。她并没有调动,直到现在,仍是川崎的直属秘书。 “她人品没问题,但只有高中学历,家境也不富裕。她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在老家经营文具店。听说她还有一个哥哥,是卡车司机。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豪门大户可不这么认为。” “明男的太太也不过是他们学校老师的女儿。”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但女方的父母都是大学学历,她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好像姓相马。他已经退休了,以前可是以严格出了名的,也是校长这边的人,所以川崎家才会接纳他女儿。这是理事长亲自安排的婚事。” 生驹使劲儿眨着眼睛说:“我听说是明男对他太太一见钟情。” “表面上当然要这么说啦。”清水猛摆手。 “嘿,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表面功夫给骗了的一年级新生。” “但毕竟领域不同吧。即使是高手,拿着打大象的枪去南极,也不可能捕到鲸鱼。” 生驹被这么一反驳,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清水向刚好经过的女孩子说了声“喂,去倒三杯咖啡来”,接着便探出身子。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听说他们有秘密协议。” “秘密协议?” “对,理事长和副理事长父子之间有一个秘密协议,川崎不能和三宅令子结婚。如果和她结婚,就会被逐出家门,但如果与他父亲挑选的女人结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理事长宝座的下个主人……”清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而且,即使在台面下继续和令子之间的关系,他父亲也不会干涉。” 一阵错愕沉默之后,生驹吼道:“哪有这种父亲?” “对啊。要是我,绝不会让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他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三宅令子?”我问怒气冲冲的生驹。 “这所高中以考入东大的高升学率为噱头,如果理事长夫人只是高中毕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就好像说学历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品和能力,即使进不了东大,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就是这么回事。”清水点头说道。“其实,川崎明男对他父亲整天东大东大的做法持反对意见,然而他缺乏足够的勇气,无法放弃理事长这个职位,才会屈服。可见理事长这个宝座魅力多大。” “听说明男快当理事长了?” “十之八九。可能就在年底前交棒。”清水抬头看了看日子所剩不多的日历。“今年春天,现任理事长脑溢血病倒了,不过不严重,只住了几天院,但目前差不多引退了,现在是明男代理理事长的工作。不过,他父亲还有一大票手下,即使明男当了理事长,也不见得轻松。” “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不是父子吗?哪有父子之间还这么耍心机的?”生驹瞪大眼睛。 “这是常有的事。别以为学校很单纯,把学校当成法人看,就容易接受了。每所学校都有内斗,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心腹比不听话的第二代更可靠。” 刚才的女孩端来咖啡,清水很有礼貌地道了谢,然后碰碰她的胳膊,转过头来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是我朋友,还是单身呢。” 接着又补了一句:“对不对?还是已经有对象了?” 女孩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便转身离开了。 “理事长也像你刚才那样多管了儿子的闲事。” “没错。但是他握有实权,并不是单纯地征询川崎明男的意见,而是要求他必须照做。” “他太太怎么会答应这种婚事?听说叫小枝子吧,她应该还很年轻。” 生驹问道,清水点点头。 “对。好像才二十四五岁,人长得也很漂亮。像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她一定也是听了她父亲的安排。还有一件事,我还不确定,所以也不太敢声张……”他进一步探出身子说道,“听说小枝子夫人以前也有过什么事,好像是在婚礼举行前突然解除婚约了,也是三四年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所以,能攀上副理事长,她当然求之不得,也就满口答应了。” 如果我告诉皱着脸的清水“那个人就是我”,他可能会从椅子上跌下来。生驹也笑了起来,他可能和我想的一样。 “哈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那当然。再说,川崎太太的八卦没什么价值。” “那就告诉我们有价值的八卦吧。川崎明男是因为和小枝子结了婚,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才当上理事长的吗?”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不过,等川崎明男正式上任,洋明应该会有所改变吧。可以说,他是为了筹措改革的资金,才对目前这种只追求升学率的教育方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我个人来说,对他的改革还是充满期待。” 清水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硬拉着我们去了那家小酒店。那里似乎是《未来》工作人员的据点。人越聚越多,一直找不到开溜的机会,结果,快到十一点,我和生驹才离开。 “没想到教育杂志的编辑这么能喝。”生驹大声地打了一个饱嗝,“日本的未来一片光明。至少政府不用担心收不到酒税。” 我们走向杳无人迹的靖国大道,夜风吹来,感觉有点冷。 “你还真清醒呢!没喝醉吧?”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怎么算都不对。” “那就用计算器算啊。我珠算很厉害,计算器根本派不上用场。你是怎么算的?” “我想,会不会是三宅令子……”我一抬头,发现生驹涨红了脸。 “我说的是那些恐吓信。” “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觉得那种做法太小家子气了吗?那根本就不是恐吓,如果真想吓得我发抖,应该用像样一点的方法。” “突然来个炸弹什么的?”生驹笑笑,然后一脸正色地说,“言之有理。” “那次跟踪也是半途而废。用红色油漆写字也一样,对方可是特地拿着油漆到我家哟!对于一个心中有恨想要报复的人来说,你不觉得太可爱了吗?” “想想还真是这样呢!对方可能还是穿着吊带裤去你家的呢。” 我们来到靖国大道,旁边就是地铁站,只有那里灯火通明。 “我觉得对方在做假动作。” “假动作?” “对,假装恐吓我,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寄那些恐吓信,假装要报复我,然后把小枝子扯进来,这样的话,我迟早会和她联络。按常理说来,我肯定会这么做,毕竟还是会在意嘛。” “那当然。”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一说完,生驹立刻停下脚步。 “啊?什么意思?” “我上次不也说了吗?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她老公一定会不高兴,明知道错不在我,他还是会不高兴。这就是目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惹恼川崎明男,利用我来煽风点火。”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发现自己的说话声太大了,急忙降低音量。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和她毫无瓜葛了,听到小枝子的名字,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这么跟川崎明男说,他会相信吗?他其实恨死我了,而且还想还以颜色,但我竟然对他说‘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小枝子’。你认为川崎明男会只想着‘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提我老婆’吗?” 生驹用力拍了一下手:“不,他肯定会怀疑这家伙会不会和我老婆还藕断丝连?” “没错。就算他怀疑,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样才合乎情理。” 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只闻到油和金属的味道。 “我们担心,才觉得有必要和小枝子说一下,但对方却防得滴水不漏,最后变成单独和川崎谈了。他反应太平淡了,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的。” “对对,你说得对。” “假如我们私下和小枝子谈这件事,她应该不会这么平静。她会感到害怕,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川崎,或是川崎自己发现她的反常。如此一来,事情才会被搞复杂。” 生驹像演戏一样用假声说道:“川崎会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枝子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于是川崎就会胡思乱想。” “这么一来,获利的就是三宅令子。虽然跟踪我的人是个男的,但这花钱就能搞定,电话也可以变声……” “只有情妇对破坏夫妻感情乐在其中。” “可不是吗?既然她是这种动机,做法应该更大胆些,根本不需要用返些手段。毕竟川崎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说起来,她在川崎明男面前最有发言权。” “昨天,寄来了第八封信,只写了个‘怒’字,从战术角度来说,不是反而退缩了吗?最近都没打过电话,也没跟踪,或是用油漆写字,我原以为对方认为这些招术效果不如预期。这么说来……”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对。要重新分析。” 电车轰隆隆滑进站台。 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就等于一整天没进办公室,所以我特地跑回编辑部,但似乎没这个必要。桌上连一张留言条也没有,也没有信件。 我想,等我安排好慎司和那位退休警官见面,在找到直也之前,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东京调查”会继续寻找织田直也,毕竟办事要靠内行。至于其他的事,等找到他之后再操心也来得及。 该来的总是会来,对此我喜忧参半。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整理桌子时,发现书本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算自己把东西随便乱放,但只要别人动过,我就能察觉出来。这种习性简直就和到处撒尿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是我后来买的有关特异功能的书。位置不一样了。 几个记者拉了椅子在办公室一角看电视,试图从中寻找报道题材。我探出身子问他们:“有没有人动过我桌上的书?” 没有人动过。森尾扯着嗓子回答我。 “虽然那些书挺有意思,但没人随便动你桌上的东西。” 我后来买的都是一些很通俗的书,其中还包括《一百位灵验的灵感占卜师》。 “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不,没有。” 算了,正当我这么想、拉好椅子转过头时,发现水野佳菜子就站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我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怎么像猫一样?还不回去啊?” “我有事找你,一直在等你。” 她双手放在身后,一副别别扭扭的表情。她没正眼看我,斜眼看着桌角,我觉得苗头不太对。 “不好意思,什么事?” 森尾转头看着我们,苦笑着。 “到底什么事?” 佳菜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嘟起了嘴。 “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 “对。五点半左右来的,等了你很久,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虽然我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但她还是一直等。” 佳菜子在说“一直”的时候特别用力。到底是谁?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森尾一脸开朗却认真地插了话。 “佳菜子,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赶快说吧。” “是女人。”佳菜子说,她仍然瞪着桌角。“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这也难怪,她好像是个哑巴。” 是七惠。 佳菜子抬头看我的眼神犹如利箭。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哼!” “对,对啊。她等到几点?” “你还真关心她。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别闹了。” “原来她那么重要。哼!” “佳菜子!”森尾生气了。“你真是个笨蛋,快别闹了,赶快把她寄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拿出来。这是工作。你这女人,你可是领薪水的。” “森尾先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交给你什么东西了?” 佳菜子抬起下巴:“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不给你。” 森尾一下子冲过来,绕到佳菜子身后,抢走她手上的棕色信封,递给我。 “笨蛋,这里可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佳菜子看了我一眼,说:“那个女孩子好像不能说话。她用写的方式告诉我,只要把这个交给你,你就明白了。她七点左右才离开。” “谢谢。” 我打开信封,看到便条纸上七惠那熟悉的笔迹。 我又看到那辆灰色车子了。昨天晚上,他在监视我住的这幢公寓,我拍下了照片。我去快冲店把照片洗出来了,底片也放在里面。 照片共有六张。好像连续拍照一样,场景十分连贯。 没错,就是那辆灰色国产车。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就是上次那个人。第一二张时,他还偏着头,第三张则正对镜头,第四张拍摄时手有点抖,画面模糊,第五六张是开车离开的画面。 这些照片是在晚上拍的,七惠用了闪光灯,对方肯定是在发现有人拍他之后才逃走的。 难道七惠没想过,被拍的人会冲进来威胁她吗? 第二日出庄七惠的房间没有亮着灯。我敲了几下门,没有响应。不久,隔壁邻居探出头来。是个年长的女人。 “三村小姐好像不在家。”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太清楚……”她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从阳台上探头看一下,看看三村小姐在不在。” 对方打量了我半天才说:“请你等一下。” 她很快就跑了回来,似乎被吓醒了,睡意全无。 “窗户开着。七惠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急忙跑到房子后面,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窄道走向窗户。一楼的其他房间也都一片漆黑,借着隔壁公寓的光线,只见七惠的房间并没有关防雨窗,落地窗也半开着。 锁孔的旁边有个圆洞。 我探头张望着房里,看到桌子四脚朝天、衣柜的抽屉被拉了出来,整个房像是忙翻了的洗衣店。 我脱下鞋子,用手帕包住手,进了房间,打开灯,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七惠不在。我找不到她。 接着,我在脚边的榻榻米上看到两滴血。 这时我才真正觉得毛骨悚然。 “请你帮忙报警。” 我拜托在门口张望的邻居,她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她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 榻榻米上的血已经干了。我四处走动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血迹,发现盥洗室的地上也有一滴。我的脑海也像这间房间一样整个被翻了过来——一片空白。 “我已经报警了!”邻居跑回来,大声叫着。 “你知道三村小姐工作地方的电话吗?好像是在附近吧?” “对,绿叶幼儿园。但这么晚了,应该没有……” 说到一半,邻居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走廊的方向,“啊”地叫了出来。 “她回来了。” 七惠惊恐地瞪大眼睛,出现在门口。 第四节 “没有少什么东西吗?” 火速赶来的警官侧着头问道。七惠用力点点头。 “现金没少,存折也没丢。”警官笑了起来。“看来,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偷,进来时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玻璃上也有血迹。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原来只是笨贼一个。 “小姐,请问你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哪里?” 听到警官的问话,七惠带他来到厨房,指了指一个小瓮。 “米糠桶吗?” 七惠点点头,又指了指米糠桶。警官笑笑说:“很好。” 我把包括照片在内的事向警官作了说明。 “噢,”警官环视屋内,“我看过很多现场,但这看起来像是在演戏。” 正是这样。我和他想的一样。 一开始我看到桌子四脚朝天时的确胆战心惊,但七惠安然无恙,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对方如果是找照片,根本不需要把没有抽屉的桌子掀翻。再说,小偷都十分警觉,尽量轻拿轻放,以免被邻居察觉。 可见这都是在演戏。 进来的人装成找照片的样子。如果不是七惠今晚参加了朋友的结婚派对晚回来,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拿回照片,可以躲在房间里等七惠回来。这种方法直接多了。但他这么歇斯底里地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可见并不是冲着照片来的。 所以,跟踪的人脸有没有被拍到并不重要。 但他想让我们觉得被拍下照片他很在意,要我们以为这件事很严重。 为什么? “这就难办了。”警官虽然显得一筹莫展,语气却很轻松。“即使对方监视过这里,也不容易查到是什么人。你是媒体人,应该有一些头绪吧。” “但那和三村小姐无关。我更在意昨天晚上对方监视三村小姐的事,而不是今天找照片这场戏码。” “你不是经常来这里吗?”警官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对方可能觉得你会来,才在这里等你。” 即使我回答“不是”,那位警官恐怕也不会相信。 “总之,我们会加强巡逻。明天也会再来看看。” 警察离开后,隔壁的女人对七惠说:“七惠,我想你在这里也睡不着,今晚就睡我家吧。我去帮你铺被子。”邻居走后,只剩我们两人。我坐在唯一幸免于难的沙发上,七惠拉了拉裙子坐在地上,显得很无助。 “这人真鲁莽!” 我苦笑着说。七惠一脸疲惫地看着我。 “以后即使被别人跟踪,也不能随便拍照。” 七惠四处张望着,应该是在找白板。但白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掏出笔记本和笔,递给她。 “我以为是你的竞争对手在监视你。” “我们才不做这种事。” 七惠夸张地做出一个“是吗”的表情。 “为什么对方监视你、跟踪你?” “我也不知道。” “没有线索吗?” “完全没有。” “那天晚上,织田说你经常遇上这种事,还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他误会了。” “织田绝对不会误会。他可以透视人心。”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不禁看着她。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也是。他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知道他在监视你,才通过我来告诉你的。” 我“噢”了一声,七惠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请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说什么人在监视我?” “他说那个人只是无聊。” “哦?这样啊。那我今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的。他对我说,虽然并不危险,但总觉得不太舒服,才叫我告诉你。” 写完这句话,她把笔记本还给我,那动作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很相信他。” 她使劲点点头。 我从七惠手上接过笔记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写的话。 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 慎司说直也时时刻刻都处于几近危险的开放状态。在开放状态下,或许可以像听醉汉呢喃一样,听到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跟踪者的想法。 如果真有特异功能。 七惠靠过来,在我手上的笔记本上写道:“你不是知道织田的能力吗?” “知道。但我不相信。” 七惠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况且,他可没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他还否认了。” “因为他很害怕。” “为什么?” 七惠静思片刻,写道:“你知道一眼国的故事吗?” 一眼国的故事是说有个人去寻找只有一只眼的人所在的国度,想要把一眼人抓回来供大家观赏,结果反而被一眼人抓走,成为被观赏的对象。 “我知道。” 七惠抬头看着我,意思是说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得了盲肠炎才认识他的。” “盲肠炎?”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他来敲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吃了一惊。后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便告诉了我。” 她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好像在确认自己写的内容。 “我小时候,家附近的化学工厂发生爆炸,导致我嗓子坏了。还有几个人和我一样,因为含有药物的烟破坏了喉咙。但我们还算幸运,保住了性命。” “你家人呢?” “我父亲是工厂的技师,在那次意外中过世了。母亲也因为那次意外切除了半个肺,卧病不起,现在和我大哥大嫂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东京?” “在乡下很难找到工作。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就来东京了。我总不能让大哥养我一辈子。” “你在幼儿园当老师吗?” 七惠点点头,“我教聋哑孩子手语。绿叶幼儿园很难得,让这些孩子和健全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 “健全”这字眼还真令人讨厌,即使是一肚子坏水的人,只要四肢健全,就会被归为“健全的人”。 “当织田告诉我他的事时,我很吃惊。我失去了应有的能力,活得很辛苦;而他是因为具有额外的能力过得很辛苦。”她停顿片刻,接着写道,“从那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了些改变。” “他最近和你联络过吗?” 七惠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吗?”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即使我叫他也没有回应。但他可能来过附近。” “是因为担心你吗?” “我想应该是。他很善良。”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佳菜子那么沉不住气。七惠化着淡妆,穿着得体,头发整齐地绑在脑后。这身装扮很适合她。 “织田和我”,七惠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我觉得她仿佛在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概括。 她握着笔,侧对着我,一直思索着。 如果慎司在这里,透视到我的心理状态,一定会说“你在嫉妒”。我把笔记本放在一旁,猛地抓住七惠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用力地把双唇压在她的唇上。七惠手上的笔掉了下来,滚落一旁。 七惠惊慌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我。我的嘴里感受到淡淡的葡萄酒的味道。 在彼此的双唇分开后,我仍然不想放开她,紧紧地抱着她。七惠顺从地将头倚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没有抗拒。 正当我们想要重新换个姿势拥抱时,响起了敲门声,七惠立刻跳开了。 “七惠,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结果,我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第二日出庄。我靠在公寓入口的门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 那辆灰色车子,开车的男人,尽管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我并不害怕。不过在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没人打扰七惠之前,我无法放心地离开。 “病得可不轻啊!”慎司或许会这么笑我。 第五节 “你最近好像很不顺啊。等你的人才刚走。”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我前面的同事对我这么说。那是在第二日出庄事件几天后,临近傍晚的时候。 “谁啊?” “上次是美女,这次是个可爱的小弟弟。刚才还在这儿。”他指了指我的椅子说:“坐着等了你半天,三十分钟前走的。他说他叫稻村。” 果然是他。 “他看起来怎么样?” “有气无力的,好像精神不太好。” 昨天出版的某杂志刊登了垣田俊平的手记。在“痛苦的懊悔——为吾友祈祷”的标题下,垣田描述了整个事件以及宫永聪自杀的经过。文章里完全没提到慎司和我,这篇手记应该不是他本人写的,只是记者将采访内容整理后加以报道,但看完之后,仍然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完全搞不懂那本杂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篇报道似乎在揶揄这两个人愚蠢到连基本常识也没有,又像在赞颂他们的友情。生驹斜眼看完整篇报道后,骂了一句“垃圾”。 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整篇报道完全没有考虑望月大辅父母的心情,还刊登了几幅垣田的作品,一位年轻的美术评论家称赞他具有“敏锐的眼光”。 刊登这篇报道的是一本非主流杂志,并不是那种有钱打广告的大型杂志,我心存侥幸——说不定慎司不会注意到——我希望他最好没注意到,但事情终究没那么顺遂。慎司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表示他又在苦心焦虑了。 “我中间离开了一阵子,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和佳菜子聊得很热络。你去问问佳菜子。” 佳菜子不在。同事说她提前走了。 “咦?她是和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起走的吗?他们两人头靠着头,可亲密呢。” 他们两个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好朋友吧? 最近佳菜子似乎在生我的气,绝不拿正眼看我,更不主动找我说话。虽说有点尴尬,但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前天晚上,她深夜回家时搭乘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昨天请了一天假。虽然她声称没有受伤,但今天早晨看到她时,她脸色铁青,连主编都被吓到了,赶忙把她叫过去了解情况。可能她身体不太舒服吧。 我看了一下时钟,打电话到慎司家里,他家人说他还没回家。我问稻村德雄,他说慎司的确很在意那篇手记。 “慎司气得跳脚。虽然我告诉他,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 “看来他很生气。” “对,他嘟着嘴说太过分了。” “他好像无精打采的。” “可能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吧,听说你和上次提到的那位警官约下星期见面?” “对。” 日子是慎司决定的,原因可爱得很,有学生的味道——我要考试了,可不可以安排在考试之后?那样的话,可以专心备考。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很认真地过着正常的生活。 “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可能他想找你聊一聊吧,不好意思,又打扰你工作了。” “请别这么客气。今天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我等会儿再打。”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车祸肇事逃逸的报道。虽然车祸事故在不断增加,但肇事逃逸增加得快多了。主编认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问题了。 讨论报导方针,每次都是从编辑部转移到会议室,最后转战到这家常来的餐厅。正当我洗耳恭听没有驾照的主编和大学时靠送货赚取学费的车迷记者热烈讨论时,有人叫我接电话。是慎司打来的。 “编辑部的人要我打到这里试试看。” 他的声音很轻。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多了。 “你在家?” “对。我刚回来。” “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 他真的很没精神。 “别在意垣田俊平的手记。上次我们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即使你对他的所作所为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这我知道。但是,我……” 他含糊了一下,又闭口不语了。 “你不是快考试了吗?别想这些了。” 慎司突然问:“高坂先生,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什么?” “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恐吓信,“什么意思?” “嗯……算了,没什么。” “到底什么事?” “没事,真的没事。对了,下星期就能见到那位警官了吧。到时候再说,晚安。” 他逃避般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又有电话找我。这个人的开场白和慎司一样。 “他们叫我打到这里看看。” 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 “喂?喂?你听到了吗?” “我在听。” 我的同事在包厢里各持己见。主编提高了分贝,和他争辩的同事也不甘示弱。电话那端的声音快要被他们的噪音淹没了。 “喂,喂,你那里很热闹嘛。”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一下子跟踪,一下子用红油漆写字,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 对方出声地笑了,“上次栽了跟头,没想到竟然会被拍照。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反正我是个隐形人。高坂先生,如果你想不起来,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你有没有搜肠刮肚地好好想呢?毕竟是你干的好事。” “很遗憾,我没时间想这种空穴来风的恐吓。” “你还挺嘴硬的嘛。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我告诉自己要镇定。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要是你那么恨我,不妨说说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说,我随时听候指教。” 坐在远处的主编可能发现了我神色不对,用力拍了拍一旁说得吐洙横飞的记者的肩膀,示意他闭嘴。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我偏不。即使你想破脑袋,也要给我用力地想!” 主编推开其他人,走到我旁边。我用眼神告诉他,就是上次那个人,他耳朵贴了过来。 “你见过小枝子小姐了吗?”他用充满戏谑的口吻问道。 “她身体好吗?听说她过得很幸福。真可怜,如果不是和你有牵扯,就不必担心了。” “我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你为什么老是提到她?” “那是我的自由。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自由个屁——” “我再给你一星期的时间,”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在这个星期好好想想,如果还是想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喂!” 对方挂了电话。我用力放下听筒。主编脸红脖子粗地转头看着我,眼神十分锐利。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知道的话,我就不跟他在这里耗了。” “如果你瞒着我,我可饶不了你。” “你饶了我吧。最烦的人是我。” 主编皱着两道粗眉说:“对方是玩真的。” “玩真的——” “他已经给了你期限,这是最后通牒。他已经打算采取行动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如果一星期后什么都没发生,那就可以一笑了之。他提到的小枝子就是那个小枝子吧?有没有和她联络?” “有。已经说明情况了,同时也拜托她周围的人多加提防。” “其他呢?会不会连累到谁?除了家人,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是小心为妙。到底有没有?” 除了七惠,别无他人。 第六节 她在家。虽然还没睡觉,但她一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然后她随即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开朗表情,双手拼命在身体前比画着,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到里面拿了白板跑回来:“很遗憾。我还没找到织田。” 七惠垂下手,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我来,是为了拜托你一件事。” 她纳闷地偏着头,比了个“请说”的手势。我在脱鞋子的时候,挂在厨房的小鸟时钟里跑出一只小鸟,报告已经午夜十二点。 房间整理得千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井然有序。落地窗换成了装有铁条的玻璃。公寓的入口处也装了锁,每位住户都有一把钥匙,每天晚上十二点就会锁门。我今天刚好在锁门前赶到。 “你可不可以去朋友家住一星期,不要住在家里?或者考虑搬家?我可以帮你找房子。” 七惠背对着我,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煤气灶上。她在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似乎也在思索着。等她转过身走向桌子时,立刻写道:“我想。你应该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提出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无法回答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问?” “不行。” “上次,我应该也提过希望你搬家。” “你可能忘了,我这种人要租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抛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许多房东都不想租房子给我,很难找到这样的房东。” 说来十分汗颜,我真的没想到这点。七惠是个爱干净、安分的女孩,也有正当的工作,只因为她语言上的障碍,就被拒于门外。 “许多房东都跟我说对不起,他们怕一旦破了例,就会后患无穷。”她写完后向我频频点头,催促我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我和盘托出。七惠从头到尾没眨一次眼。中途只站起来一次,关掉煤气灶,把热水倒进茶壶而已。看她这么冷静,我觉得自己正在告诉她的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事情就是这样。”我摊开双手。“我不是在开玩笑。” 七惠微笑着写道:“我没觉得你在开玩笑。” “可不可以请你去其他安全的地方?只要一个星期。对方知道这里,也曾经闯进来过。” “因为照片的事吗?” “谁知道呢。” 她轻轻咬着嘴唇,用笔敲着白板,陷入了思考。 “你自己呢?难道不会有危险吗?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冲着我来倒还好,但看那个人的样子,应该不会直接找上我,而是把目标放在我身边的人身上。老实说,这才更可怕。冤有头,债有主,冲着我来,我还能接受。如果连累别人,我反而会提心吊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七惠缓缓点点头。 “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恐吓你吗?” “不知道。这句话我已经说了一百万次了。但也可能是我忘了。” “你要在这个星期里想吗?” “对,拼了命地想。” 七惠把手放在桌上,看着白板,托着腮思索,始终“一言不发”。 然后,她又开始写起来,“织田。” 我急忙大声澄清“和他没有关系”,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七惠停下笔,抬头看看我,轻轻摇摇头,继续写道:“叫我不要和你有来往。” “他叫你不要把他的事告诉我,是吗?” “不光是这样,他还说,和你扯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看了两遍她的话,抬眼问她:“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七惠慢慢擦掉刚才写的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渐渐消失了。 “他跟你说的吗?” 七惠没回答。房里一片沉默。 她轻轻把白板移到身旁,写道:“我会留在这里。” “但是——” “就算能平安度过这一星期,这件事也不一定会结束,何况你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遵守约定,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 “你不害怕吗?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简单。” “那你呢?” 她一脸哀戚,好像在同情我。 “害怕。”我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威胁你的人要找上我。” 我凝视着她的脸:“你真的不知道吗?” 七惠垂下双眼,继续写着,然后把白板塞给我,径自站起来,走去流理台前。 白板上写着:“你知道吗?” 她背对着我,踮着脚,从碗柜上方拿出招待客人的茶具,然后关上了碗柜的门。七惠走动时,地板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并没有停下。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她这才停下手。 她绑起的头发,垂到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水龙头“答”地滴下一滴水。 七惠在我的臂膀中轻轻转过身来,抬起脸。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极力想要从中寻找到什么。 “你找到答案了吗?”我问她。“你可以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 她的眼角突然放松下来,然后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安心地叹了口气。我手臂稍稍用力,七惠也拥抱着我。我低下头,她柔软的脸颊和耳垂刚好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抱起七惠,关上了灯,房里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既没有危险,也不需要思考。只要让黑夜完全占据脑海就好。 “五十音都有吗?” 我的肩膀感觉到七惠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并肩躺着,仰望着天花板,真觉得天下太平。七惠枕在我手上,紧贴着我。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纤细的手就像空中的手影画。 她慢慢比画出手语的五十音。 “就像《第三类接触》。” 我举起右手,和她一起比画。 “‘你’要怎么比?” 七惠用一根手指指着我。 “‘我’呢?”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几个还比较容易……要多久才能学会?” 七惠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学。” 她微偏着头,比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 不是,她摇着手。 “一个星期?” 这次,她轻轻捶我的胸口。 “一年?要那么久?” 七惠用力点点头。 太久了……我暗自想。还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和七惠轻松地交谈。虽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织田直也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如果我也有特异功能……” 我喃喃地说,七惠的肩膀动了一下。她趴在床上,托着腮,慢慢摇着头。 “不好吗?” 她用力点着头,似乎是说绝对不好。我也用手托着头,侧对着她。 “告诉我,他都做过些什么事?” 七惠翻身下床,捡起掉在床边的衬衫穿上,去厨房拿来白板。我打开床边的台灯。 七惠把白板放在枕头上,眯起眼睛写了起来。 “他说,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是吗?不需要手语和白板也可以交谈?” “他在我旁边的话就可以。” “听稻村慎司说,他可以移位。” 七惠瞪大眼睛。 “意念移动?” “对。” 她摇摇头,表示“我从没见过”,然后戳戳我的脑门,手指在嘴前“啪”地张开,作出形容其人是大嘴巴时所做的动作。 “他可以直接——对人的大脑说话?” 七惠点点头。 “我听说他可以和慎司交流。” 不是,她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 “和你?他直接对你的大脑说话?” “他可以。”她写道。 我笑着说:“你该不会也有特异功能吧?” 七惠笑了,意思是说怎么可能。 “和没有特异功能的人交流很辛苦,所以织田只和我试过一次。” “是他很辛苦吗?” “都很辛苦。”七惠写道。她像在回忆似的把脸皱成一团。“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可我的头整整痛了一天,什么也不能做。” 有这种可能吗?我不禁纳闷起来。七惠也一副“你一定无法相信”的表情。 没过多久,她又写道:“如果我有特异功能,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现在这样就够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垂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她脑后,她作了一个用手切东西的动作。 “谢谢?” 对,她点点头,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又拿起笔,思索良久才开始写。 “织田”,她写到这里,瞥了我一眼。 “嗯。” “以前常说一句话。” “说什么?” “要帮我,”写到这里,她又想了一下,“找个适合的人。” 我看着七惠写的字思索着。 “他觉得自己不合适吗?” 她抿起嘴,好像在看很细的刻度一样眯起眼睛。 “应该说,我配不上他。” “怎么说?” “织田在身边我很安心,”她写到这里,表情严肃起来,“但这样只是方便了我而已。” 这话让我觉得心虚。 织田直也可以看到。正因为可以看到…… 我想到了加油站的麻子。那个无忧无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女孩。直也和她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麻子表里如一的缘故。虽然很多人觉得她“轻浮”,但也许正是她的轻浮让直也感到放心。 “我很喜欢织田,”七惠写完,抬头看着我,我默默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他很害怕这个世界,也很可怜!” “他很痛苦是吗?” 七惠又在白板上写起来:“因为他可以看到一切,所以很难相信别人。他还这么对我说过,别人是不值得依赖的。” “比如……”我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歪着头,“他会说你很信赖的人或是朋友,心里想的并非你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 七惠用力点点头。 不知道我被他看穿了多少——这么一想,直觉得全身发毛。直也到底是根据哪一点向七惠提出忠告,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事?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住在一眼国里独一无二的双眼人。 七惠也随着我疑惑的表情忐忑起来。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挤出笑容,她也心领神会地冲我微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坐了起来,指指我,又用双手作出掏心的动作。 “什么意思?” 七惠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我从她的表情猜到了意思,“让我很担心?” 对,她点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她始终没露出笑容。 第七节 “要调查你这家伙的过去还真不容易。” 不需要生驹提醒,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我早就学会了调查他人的方法,但套用在自己身上,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就好像自己反而看不清自己鼻尖上的东西一样。 生驹发挥了不输中世纪审判邪说的法官一丝不苟、不屈不挠的精神,三天后,他终于面露疲态。 “你给我从实招来。”他说得倒简单。 “我已经连胃袋都翻给你看了。” “我们家由美子整天为便秘烦恼,她哪个牌子的便秘药都吃了,已经拉得肚子都瘪下去了,还整天嚷嚷‘好像还没有拉干净’。只要没有连肠子一起拉出来,她都会觉得还没干净。你要不要也试试?” “你只会说风凉话。” “那当然。要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当我问他“到底有哪几桩”时,他却侧着头想了半天。 “好像也没什么。对了,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的特异功能热潮时自杀的那个孩子,算是我的心结。但是,我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那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干我们这行的,虽然老是做些惹人厌的事,但这又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是扛着杂志社和报社的招牌才干那些勾当的。” 仿佛要好好反省反省似的,他用一双大手抱着自己的头。 其实,我也有一两件感觉心虚的事。一件是四年前采访的民事案件,那是常见的土地纠纷,又扯上继承权问题,双方互揭疮疤,闹上了法庭。当时刚好八王子地价飙涨,所以我在有关土地问题的特辑中曾提及这件事。 “听说你采访原告时,被告一方的男主人冲进来就要揍人?” “对。他喝得酩酊大醉,手上还拿着金属棒球棍。” “可能是喝闷酒越喝越气吧。有没有大打出手?” “算是吧,但很快就平息了。不过把他手上的球棒抢走后,他还拼命吼着:‘你给我记住!’” 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调查起这件事,发现当事人已经死了。官司缠讼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目前正在讨论和解事宜。 另一桩则与一个有被害妄想症的女人有关。 “这件事,一开始还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市区某宾馆发生火灾,记者赶去拍摄火灾现场的照片。照片刊登后,有个女子说她刚好被拍到了,因此暴露了她和上司的不伦之恋,导致她被迫离职。 但调查后发现,她其实是自动离职,公司里也没有和她发生不伦之恋的上司,一切都是她凭空捏造的。 “搞什么,根本是信口雌黄嘛。” “但当事人很认真,泪眼汪汪紧咬着我不放,对细节也交待得很清楚。那算是很有条理的妄想症。” “但该找的不是当时去拍照的摄影师吗?” “她跑到分社来的时候,刚好是我接待的。” “果然倒霉。” “有什么办法?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一口咬定是我,最后差点告我强暴呢!你笑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生驹笑岔了气。 “我还真想知道,在分社办公室里,当着十几个人的面,怎么个强暴法。” “你也太神了吧。” “后来她父母还跑来报社,她父亲气得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我扭送到警察局。” “看来你的人生也是波澜起伏啊。” “如果那个父亲至今仍然相信他女儿,认为我行为不轨,或许会对我怀恨在心。” “不会吧。那也太离谱了。” 生驹说得没错。我打电话到分社,请他们调查,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个女人后来看了医生,早已康复,已经结婚了。 同事说她还曾来分社道歉。 “你根本就没和人结怨嘛,”生驹身子后仰,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喂,高坂,如果你曾把哪个女孩子骗到手性侵害,又杀掉埋在山里了,就趁现在招供吧。” 我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 我和川崎家联系得很频繁。每次接电话的不是川崎明男就是三宅令子,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不仅如此,令子还笑了出来。 “你真辛苦。”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呆呆地回答“是啊”。 “但还是请你多留意。” “我知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提到这一阵子和我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不能把稻村慎司排除在外,但我不想造成他的混乱,所以只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父亲。他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只有这句话让我汗毛直竖。 “我会提醒他多注意,请你不要担心。这阵子,慎司为了准备考试,一放学就马上回来了。” “他真用功。” “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功课,他很少和我们说话。其实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拼命用功的。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出去溜达溜达,通常在天黑以前就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他说得斩钉截铁。 生驹皱着眉头说:“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你了。” “我没什么关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当然。你在大学时是田径运动员,跑起来一定像飞毛腿。” “我可是长跑运动员。” “那正好。如果有人攻击你,你就一直跑到箱根,顺便刷新一下纪录。” 我们能够把这成当成笑话来说,是因为实在没有丝毫紧迫感。虽然我很在意一星期的期限,但无论对方如何出言恐吓,我还是不知道所为何来,至今仍然觉得没什么好惊慌的。 “笨蛋,好心被当成恶意才是最可怕的。”主编气急败坏地说,只有他最当回事。不过,他也不忘提醒我“等事情结束后,可以写一篇独家报道”,可见他早有打算。 我和七惠常常见面。准确地说,是我每天晚上都去找她。只有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打电话联络。我和她几乎算是同居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陪在她旁边才是最能安心的。”生驹一脸严肃地说。第四天晚上,他竟然说“也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跟着我去了第二日出庄。 生驹的冷笑话让七惠笑弯了腰。由于她无法发出声音,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担心她笑过头了,反而对身体不好。 当七惠笑得站在厨房边擦泪时,生驹很认真地夸她是个好女孩。 “你中头奖了,真希望自己可以年轻十岁。” 七惠也说生驹“人很好”,还问我:“你们两个人经常这样一唱一和地开玩笑吗?” 七惠和我在一起时,从没露出害怕的样子,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一下电话,或是看着窗外。 “是他吗?”我问她时,她点点头。 “他会和你联络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只有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写满孤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期限越来越近了。还剩下一天,第六天下午,正好是约好将慎司引见给那位退休警官的日子。 第八节 村田熏身上散发出“铁汉”的味道。 他古铜色的皮肤,半白的粗发剪成平头。以他那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肩膀也很厚实。彼此寒暄时,他身上的深灰色羊毛西装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 “我很久没来东京了。”他用略微沙哑的男低音泰然地说道,“东京永远是个让人搞不清方向的城市。” “你迷路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午三点,会议室内,村田熏背对着窗,靠在椅子上,佳菜子端茶上来时,他轻声道了谢。 慎司说三十分钟后赶到。阳光灿烂,开着一条细缝的窗户外,是薪桥街道的喧嚣声。 宽敞的桌子上,只有我事先准备的一台小型录音机。村田先生什么都没带,他说不需要带任何东西。 我不是科学家,只要和他谈一下就行了。 退休刑警双手放在桌上,歪着嘴角,不带任何感情的黑眼珠注视着我。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不知会有多少犯人不由自主地招供——对不起,是我干的。他眼神锐利,只有优秀刑警或是泯灭良心的罪犯、疯子才能用毫不透露内心世界的眼神看人。 “那么,”他静静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你相信他——不,有两个人,应该是他们,你相信他们吗?” 我看着桌子。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当我回答时,我发现自己很紧张,好像是在面试。“虽然我很想相信他们。” “这样不太好。”村田不改之前的语调,动也不动地说:“这样最糟糕。” “为什么?”生驹问。 “当你对自己内心的情感,不知该如何判断时,就会出现空隙。你可以持保留意见,但绝对不能迟疑。” “会有空隙——” “对。骗子会利用这种空隙乘虚而入,加以操控,就像演傀儡戏一样。所以,如果你被他们骗了,那是因为你让他们看到了这种空隙。你想要相信他们,这是你善意的想法——但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我正想反驳,村田轻轻举起手来阻止了我,他继续往下说:“‘我很想相信他们’,这是一种逃避的想法,你不可以逃避。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在为自己准备后路,真的上了当,就可以保全面子,找台阶下,辩解说我本来就觉得他们有问题。这样就不会栽跟头。但这样不行。要么相信,要么不信,或是完全中立地搜集资料,抛弃成见和私人感情。你必须作出选择。” 没想到被他一语破的:“在和他们相处时,能够做到这样吗?” “做不到。”他干脆地自问自答道,然后露出微笑。“应该做不到,才会发生这种事。” 生驹忍俊不禁,点头如捣蒜。 “那个叫稻村慎司的少年真有特异功能的话,他一定察觉得到你内心这种明哲保身的情感。他之所以常常要求你相信他,就是因为他希望你可以抛开这种情感,认同他,然而你却无法理解他。如果他是奸诈的骗子,也会察觉到你内心的这种情感,利用这种情感牵着你的鼻子走。无论他有没有特异功能,对你都不好。” 虽然我想展开猛烈的反驳,但却无计可施。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哑口无言”吧。 “我明白了。”生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你至少也说句话吧。” 村田笑了,他的笑容很平静,“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并不是只有你才有这种想法。” “你认识几个有这种特异功能的人?” 村田侧着头,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嗯……在我当警察的三十五年里……自称有特异功能的有五六个,再加上自己没察觉到的,应该不下十个。”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吗?而且当事人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当然可能。”他点点头。“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且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说不定,你们两个也有。” 我不禁和生驹互看了一眼,他说:“我没有,我老婆可能有。我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这是两回事。”村田笑道。“家人生活在一起,会在无意间交换许多信息,比如,以什么样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是怎么脱鞋子的,洗完澡之后光着身体凉快多久才穿上衣服。彼此都很了解的生活细节,其实就是信息。所以,当你某天坐在椅子上跷脚的方式和平时不同时,你太太就会狐疑:‘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村田的声音很低沉,但非常清晰,用字遣词也很简洁明快。 “想要骗过家人轻而易举,方法实在不胜枚举。不要以为和家人紧密地生活在一起,耍诈会立刻被发现。不是有一种魔术叫‘桌子戏法’吗?魔术师当着你的面把硬币或扑克牌一下子变出来,一下子又变没了。如果你不知道其中的玄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父母往往认为对自己的孩子了如指掌,其实有很多事情他们不了解。” 他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注视着桌子一角,继续说道:“听了你们之前的介绍,我认为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具备的不是那种可以说出密封信封内信纸上的内容,或是遮住睛也知道黑板上写了什么那种无需见证人的特异功能。要分辨他是不是骗子很简单。” 他抬头看着我。 “把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丢给他。告诉他你也不了解的事,问他可以读取到什么,事后再验证他所说的话。但整个过程必须保密,并且需要不断重复这样的测试。一两次不够。要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这么一来,骗子就撑不下去了,剩下的当然是真的有特异功能的人。”村田“呼”地吐了口气。“但这种测试进行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得多。要找一件目前完全不清楚、但只要花工夫就可以找到答案的事,并不容易。你们有没有这类事?” 生驹抢先道:“那封信怎么样?” “我也这么想,”我喃喃地说,“但这个问题太大了。” 我没告诉生驹,不过最近我想过要问慎司这事。 但是我很害怕,万一重蹈井盖事件的覆辙,就会深深伤害到慎司。我不想在试探他的同时,又利用他,这是我最不乐见的事。 “没这回事。这要比调查这张桌子、椅子的来历简单多了。”生驹振奋起来。“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也算是帮了大忙。绝对值得一试。况且又不会让慎司卷入危险。” “我不想这么做。找其他的事来试好不好?” “不要掺杂私人感情,这才是最糟糕的。” 村田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说话,静静插问:“有目标了吗?” “有。”生驹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你们也不用告诉我。你们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他,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出面,到时候你们再告诉我。” 好严密的验证。真希望慎司不会感到害怕。 “听说你借由有透视能力的人破了一桩女子失踪的案子?”生驹探出身子,把椅子摇得咯吱作响。 “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神奈川县连续发生了四起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女子突然行踪不明的案子。县警局赌上警方的威信,展开了大规模搜索,但仍没有任何线索,破案的希望十分渺茫。 “当时,我从调查主力中被撤了下来,”村田说,“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失踪女子的朋友关系复杂,便从这点入手展开调查。就那个案子而言,凶手不可能是熟人,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作了调查。” “你怎么认识那位有透视能力的人的?” “她——我们不妨称她明子,明子是其中一位被害人的朋友。我是在查访时认识她的。” 当时明子主动提出自己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我觉得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但明子很热心,也很坚持,而且……我有些被她打动了,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碍,就答应了。” “她为什么要主动帮你?” 村田笑着对我说:“她觉得我值得信赖。她说,和我说话时,看到我内心有一本管理得十分严谨的剪贴簿,所以她觉得我口风很紧,而且——我不会被吓到。” 生驹瞥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村田继续侃侃而谈:“我带明子到她朋友最后出现的地方。那是一家保龄球馆的停车场。她和男朋友一起去那里打保龄球,回家时,她男朋友说忘了东西,让她在原地等。五分钟后,当男朋友回来时,她就没了踪影。” 其他失踪案的情况也十分相似,完全没有线索。 “明子在那里——看到了带车篷的卡车。”村田微微皱着脸,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绿色的车篷上,用黄油漆画着翅膀。我很失望,就调侃她为什么没看到车牌。明子没回答,然后要求我带她去其他几个女人失踪的地方。” “在另外两个现场,明子看到了相同的卡车,另一个现场,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男人的背上有一个大鸟展翅的图案。” “她说有一种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还可以看到黏稠的黑色的水,好像是池塘,四周堆了很多垃圾,还有旧轮胎和自行车轮子……” “我觉得是汽车废弃厂,于是试着找周围有池塘、河流,总之是有水的地方,以及工作服上有鸟的图案的公司。” “找到了吗?”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乌山的山里找到了,那是一家已经破产的小型货运公司。有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员工死也不肯搬出员工宿舍,仍住在那里。宿舍的后方有一个小型污水池。当我从难以想象有人住的、兵营一样的宿舍窗户中,窥见背上有鸟图案的夹克时,我腿都软了。” 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那个人是凶手?” 村田点点头说:“四个女人的尸体都沉在污水池底。” 生驹抱着手,低低叹了一声。 “沉尸地点是后来才查到的。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幸好调查小组发现失踪现场都留有相同的轮胎痕,根据轮胎痕找出了车型。我以这个为借口和他见了面,我看到了绿色车篷的卡车,黄油漆已经脱落了。那车是那家已经破产的公司的,他把名字涂掉后,擅自开着四处跑。我对他虚晃一招,问他:‘卡车后面有女生的头发,是你女朋友的吗?’他脸色铁青拔腿就跑,就这么破了案。” 他轻轻晃晃肩,“后来,其他刑警问我:‘虽然这家伙的确很奇怪,但看起来很老实,我还以为他是清白的。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无法说实话,因为我和明子有约在先。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想为朋友报仇。” “但是之后——” “没错,我不时借助她的力量,有成功也有失败。久而久之,就瞒不了其他同事了。我带她见过我们的搜查科长,但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开她。” “现在呢?”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结婚了,也生了孩子,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走到这一步。她以前曾向我哀叹:‘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无法谈恋爱了。’其实,明子在三十岁时自杀过。从那之后我就不去麻烦她了。我明白,对她来说,我要她做的太残酷了。” “我觉得……我能理解。” 村田看似坚强的表情初次露出缓和,就像杯子里的冰块融化了。 “以前明子曾对我说:世上只有一个村田先生,也只有一个我。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她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具备了这种特殊能力,她说大概是从少女时代开始的,那时候,她就看过太多可怕的东西。在超市排队结账时,她后面的家庭主妇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杀死婆婆而免遭怀疑;晚上回家时,擦身而过的车子里,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正准备物色合适的女人下手……” 生驹表情畏缩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她说,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这样下去,这些人肯定会付诸行动,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即使我追上他们,告诉他们别干这种事,也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只能默默看着他们,这让我觉得比死还难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想起了慎司的话——直也说,如果无法自己解决问题,就不要干涉别人的事。 “然而,我却要她帮我重建那些已经发生的惨剧,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她每次都和被害人一起渐渐走向死亡,是我加速了她的衰老。幸好——真的是幸好,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能力渐渐衰退了,或者是她的控制能力变强了。她三十二岁时,我们断绝了合作关系。之后只在每年过年时,互寄一张贺卡而已。我觉得这样最好。” 他点点头,似乎在确认自己这种做法。 “我和她的事在警局十分出名,特异功能正热时还上了报,拜她所赐,之后也有缘结识了另外几位特异功能人士,但是这些人的能力都不及她。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如果真有特异功能,那么,他就是继明子之后,我再度遇到的和明子具有相同能力的特异功能者。”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隔着走廊的编辑部里,传来嘈杂的电话铃声。对面和这里的气氛迥然不同,仿佛象征着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之间的差异。 “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护身符?” 村田再度恢复了开朗的语气。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颗粒。 上面穿了根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白色颗粒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不知道是用象牙还是用塑料做的——形状十分奇特。像是动物的牙齿,前端呈圆弧状,根部有个洞。绳子从那个洞里穿过。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生驹想了想说:“不知道。” “看起来像是粗呢料大衣上的装饰扣。”我猜道。 “应该吧。有人掉的。”村田笑道,“四年前,我还当警察时,带着六岁的孙子在附近的神社捡到的。据说那个神社的神明以前是住在附近池塘里的龙,所以,当孙子问我‘爷爷,这是什么呀’时,我告诉他:‘是龙的牙齿。’” “龙的牙齿——” “对。我孙子觉得不可思议,问我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我说:‘不可怕。’我不想让孙子吓着,所以又加了旬‘只要带着它,它就会保护你的’。结果我孙子说:‘还是爷爷带着吧,这样就能保护爷爷不被坏人打伤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 村田小心地把护身符握在手上:“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身体里真的有一条龙。这条龙很不可思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时而沉睡,时而苏醒,时而乱发脾气,时而病恹恹的。” 我静默不语看着村田的脸,生驹也一样。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这条龙,默默地祈祷它保护我们,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避免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们身上。当这条龙觉醒时,我们只能用力抓住它,不要被它甩掉,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驾驭它,只能听命于它。” 老刑警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映照出他一路走来的过去。 “如果这位少年具有特异功能,他体内的这条龙或许已经醒了,他正试图驾驭这条龙。至少,他希望龙头可以朝向他希望的方向。这我可以协助他,但在紧要关头,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真希望可以早点儿见到他。” 然而,慎司却没有出现。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他被送进医院的消息。 第九节 他被送进佐仓市内的急诊医院。 尽管我立刻赶了过去,但一开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回事。慎司的父母也惊慌失措,答非所问。 “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 “这里的警局吗?” “对。傍晚五点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卧在工业社区附近的仓库后面。警察从学生证上得知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早就下山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稻村德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浑身颤抖着。“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他今天请了假——但早上出门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佐仓工业社区在井盖事件现场附近。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那件事。难道那件事还没结束吗? 与此同时,恐吓信闪过我的脑海。难道对方盯上了慎司? “别慌,今天才第六天,还剩一天。” 生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 “盗未必有道。” “没有理由找上孩子。” “根本不需要理由——” “别争了,你先静下来,去外而深呼吸几次。” 医生一开始说并无大碍,但随着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情况越来越不妙。医生说慎司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脑震荡,全身都有挫伤。而且发现他的现场是一个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狭窄的楼梯,他好像是从那里滚下来的,他左腿大腿骨的骨折应该也是那时候造成的。” “还有救吗?”慎司的父亲急切地问。 “他还年轻,肌肉很柔软,心脏也很健康,没问题。我担心的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必须等过了危险期才能作进一步的详细检查。警方有没有问你们情况?” “问了,但我们根本……” “听说你儿子在救护车里一直说胡话。” 稻村德雄抓紧妻子的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他说什么?” “会被他干掉。他说了两次。可能是他遇到了可怕的事……” 手术室和加护病房位于走廊尽头。我们没办法进去,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 根据警方的说法,慎司身上的物品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里平时就少有人出入。发现慎司的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昏睡的醉汉。 会被他干掉。我思索着这句话,觉得有人慢慢掐住了我的脖子。 晚上十点左右,医生走出来。稻村夫妻急忙迎上去。 “暂时转到加护病房,但还不能进去看他。你们要不先回去休息?”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渐渐向我们靠近。我和生驹面面相觑,转过头去。 昏暗的白色走廊上,一步一步靠近的,是七惠和…… “是谁?”生驹眯着眼睛问我。 我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有一种期待已久的感觉。 “他就是织田直也。” 他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在七惠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拖着左脚,整张脸疼痛欲裂般扭曲成一团。仿佛——他正体会着躺在走廊另一端的慎司的痛苦。 就像镜子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只要其中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的相同部位也会淌血。 我呆若木鸡地站着,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由于他比七惠高出许多,所以被搭着肩膀的七惠步履有点儿不稳。我回过神来,跑过去,想伸手扶他。直也的双眼始终看着走廊尽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东西,这时他才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睛。 “嗨。”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打声招呼,好像胸口深处的血都冲了上来。 “可以了。”他对七惠说,“谢谢,你可以放手了。” 七惠没有立刻放手。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倒像是她依靠在直也身上似的。 “没关系。”直也的眼角淡淡微笑着,他将手放在七惠的手上,然后轻轻抽离,手扶着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想伸手扶他,他闭着眼睛摇摇头。“没关系,不要碰我,我没关系。” “我去找医生来。” 生驹正准备转身,直也再度拒绝:“不用了。我没受伤,真的没关系。” 他倚在墙上,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指着走廊另一端问我:“慎司在那儿吗?” 我点点头:“但不能见人,他受了重伤。” “我知道。我只是想尽量靠近他。” 直也缓缓跨出脚步:“我要听他说话。”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轻轻拨开了。他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通往手术室的地方停下来,将头靠在墙上。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稻村夫妇紧偎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声问七惠,她只是默默摇头,不久,才如梦初醒般用手指在医院的白墙上写道:“傍晚,他突然来找我。” “他去找你的时候就这样了?” 七惠点点头,“有好一阵子,他根本站不起来。” 她用在墙上写的字、身体的动作和手势,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语,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当他可以站起来时,就告诉我这家医院,叫我带他过来。他说他一个人没办法走路。” “他怎么知道这里?”生驹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 此刻,直也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坐到长椅上。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他似乎害怕别人走近他,将自己深深封闭起来。七惠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他没有抬起头,身体也一动不动。 这时,我感到空气渐渐沉重起来。 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心想。然而我确实感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着带有负电的空气。一个看不到的环在渐渐缩小,好像在医院的这个角落里失去重力了。 生驹扯着领带问我你是不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时,我还无法回答他。 有一种巨大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在空中穿梭。直也蜷缩的背正承受着这一切—— 就像抛物线形天线一样。 穿梭交流…… 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身边通过。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控制。 稻村夫妇仍然紧偎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也。将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地将手抽回。她一直后退着,撞到了站在墙边的我的肩膀时,又跳了起来。我用力抱住她,她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直也慢慢坐直身体。几乎就在同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现在父母可以进去了。你们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还在昏睡,不能说话,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稻村夫妇疾步走进去。其他人都站在门旁。 直也缓缓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生驹叫住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回家。”他回答道。“慎司已经没事了。” 他的脚步仍然不稳,拖着左腿,扶着墙,吃力地走着。 “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先留在这里。” “没关系。”他稍稍朝我转过头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慎司的事和你没关系,不是你引起的。慎司这家伙失手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听到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听我的劝告。“他的……正义感……太强了。” 双手抱在胸前的七惠朝他走去,直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他轻轻伸出手,抓着七惠的胳膊。 “你别一脸难过的样子好不好?” 我抬起头,发现直也正看着站在七惠背后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如镜,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直也的视线回到七惠身上。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七惠回过神来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转过身说:“别过来。” 七惠双手掩着嘴,他凝视了她良久才说:“再见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远去。我虽然很想追上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驹都无法动弹。 半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 我追了出去。 “喂!” 生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喊道。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救护车专用道,水泥地上响起我和生驹的脚步声。 空旷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诊病房的灯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瘦削的黑影像领路人一样投射在他的前方。直也正一步一步地离开。他步履蹒跚,肩膀无力地垂着。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接着…… 他的身影从脚开始消失。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语言形容——黑夜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 大学毕业前,我作了最后一次游学旅行,去中国敦煌玩了一个月。当我偏离观光路线时,发现一片绵延不绝的黄色沙漠。我在那里遇到了沙暴,当时,连站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人也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就和当时一样。 消失了。但直也并不是变透明了,而是从脚开始,逐渐变成肉眼无法看到的细微颗粒,随夜风而逝。这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只够心脏跳动一次的瞬间。 当我亲眼目睹他消失时,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一个红灯闪烁着。由于刚才他站在那里,我无法看到。 现在看到了。 但直也不见了。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无处可藏的空旷停车场内,身后是医院的灯光。在急诊专用入口的招牌灯照亮的铁栏杆外,也不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生驹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着。我不用看也知道,直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消失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也看到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消失。” 然后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紧急出口”的绿色灯光下,生驹面如死灰。 “你疯了吗?” “对,”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能真的疯了。” 第一节 半梦半醒间,我做了个梦。 陌生的街道,微风吹拂。天空乌云密布,四周却出奇地亮。 这是梦——我站在街头,心里如此想。 矮石墙上装有不锈钢围篱,我靠在围篱上。围篱的另一端是像公园一样的开放场所。许多穿着浅蓝色围兜的小孩子,手牵着手,围成一圈。七惠也穿着相同的围兜站在那里,打着拍子,笑逐颜开地唱着歌。 她在唱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七惠的声音,但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梦中,她可以唱歌,可以说话,也可以大声欢笑。 我没听过那首歌,有点像童谣,又像是圣歌。我从未完整听完一首圣歌,但就是那样的感觉,没错。 七惠并没有发现我。即使我叫她,她也听不到。果然是梦……否则怎么可能听不到。于是,我又叫了几次。只要这样,就会醒来…… 这时我发现,并不是七惠在唱歌。歌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在离小孩子不远的地方,织田直也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他看着那群孩子,看着七惠,兀自唱着歌。 是他的声音。 直也没有发现我。我似乎不存在。直也嘴角带着笑,继续唱着歌。孩子们蹦蹦跳跳的,七惠也微笑着。 我试着叫他。 直也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他没有停止歌唱,笑容也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好像站在旋转台上一样,轻巧地转过身去,静静离去。我看不到他的脚,他越走越远。 我想追上去,想跨过栏杆,但不知不觉中,栏杆变高了,我抬头一看,栏杆顶部消失在云端。我急忙寻找直也的背影,他已经走远了。 他背上沾了红色的东西。像油漆一样红,不断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在他渐渐远去的路上,像拖着某种重物走过的痕迹般,一滴又一滴的红色留在那里。 是血。 当我弄明白时,变得头重脚轻起来,身体摇晃着,视野也开始晃动。我想叫住直也,但声音已变得颤抖起来。我叫了他好几次。渐渐地,我再也叫不出声来,身体摇晃得太厉害了,周围也变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七惠正看着我。她醒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把我摇醒。我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她温暖的手。好温暖,温暖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啊,原来是梦。 我打开台灯,把灯向外推了推,以免灯光刺到眼睛。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七惠摇摇头,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额头正流着汗。 “我说梦话了?” 她点点头。 “我做了个梦。” 七惠歪着头,似乎是问什么梦。她的表情就像半夜陪在病童身旁的母亲。 “现在几点了?” 我伸长脖子,看到枕边的闹钟——凌晨两点,这表示一天结束了,“一星期”期限已过,正要进入第二天。 迄今为止,除了慎司受重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慎司已经过了危险期,他中间醒过来一次。当时他父母和负责办案的警官进去看他,他不能说话。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呆滞,似乎什么都看不到,这让稻村德雄十分担心。之后慎司又昏昏沉睡过去,因此,还无法听他亲口向大家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这种状况,我不能排除袭击他的人就是恐吓我的无名氏。 “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些恐吓只是做秀。” “你想想,对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开出一星期的期限,让我们整天担心吊胆的,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看到我们乱成一团,他可爽死了。要是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事,还真会精神崩溃!” 言之有理。但我无法全盘接受,我无法相信事情竟然这么简单。我不认为对方只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 七惠仍然一脸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 “半夜最容易做噩梦了。”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指腹敲了两次下巴,那是“真的吗”的手语。 “真的。这是一天中血液循环最慢的时候。” 七惠皱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拉着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趴在枕头上。 最近,她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有时候,我本以为她睡着了,却发现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时候,即使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学生时代,我有个同学——”我看着天花板说道,七惠转头看着我,“即使半夜睡得再熟,在地震发生前,一定会醒过来。他说,他不想上厕所却突然醒来,百分之百会有地震。” 七惠终于轻轻笑出来。 “是不是很怪?但可不是开玩笑。他说,睡觉时,平时大脑没运转的部分很清醒地运转着,第六感会特别强。” 正当我晃着头这么说着,电话响了。 七惠吓了一跳。尽管已经把音量调小了,但铃声在黑夜中听起来还是特别刺耳。在第一次铃声结束前,我就起身下床,第二次铃声刚响,我已经拿起了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生驹的声音。 “你没睡吗?” “刚好醒着。” “你第六感很强。”生驹的声音很低沉,“你现在坐着吗?最好坐着听我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就像穿戴整齐时那种说话语气。 “发生了什么事?” 听我这么一问,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告诉七惠时,最好想一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要吓着她。” 七惠也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听好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太震惊了,以至于来不及反应在脸上。 “他们打电话去你家,找不到你,慌了手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已经把七惠家的地址告诉他们了,刑警应该马上就到了。” “找我干吗?” 生驹用力吸口气说:“昨天深夜,川崎小枝子被绑架了。” 或许这次我显出惊讶了吧,七惠坐直了身体。 “目前,我只知道这些。她被绑架了,警方正在找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脑袋清醒一点等着吧。” 生驹话音未落,公寓门口响起敲门声。 两名刑警像事先说好一样,都穿着灰色西装。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堵住出路。 刑警的说明简单明了。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小枝子于住家附近的路上被绑架,之后就行踪不明。歹徒已经打过一次电话给家属,川崎明男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打电话报的案。 “我们是来接你的,”刑警说道,“请你现在就去川崎家,接下来,在那里待命的人会告诉你怎么做。” “怎么回事?” “绑架川崎夫人的绑匪指名要和你交涉,他说你很清楚原因。”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刑警似乎已经了解相关情况。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又在我耳边响起。 “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川崎明男告诉我们的。虽然目前不能确定,但似乎是恐吓你的人采取的行动。” 两位刑警、我和七惠站在厨房说着话,好像排演节目一样。地板的凉意悄悄从脚底爬上来。 “可能会很麻烦,请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和人质的安全。” “当然,”另一名刑警说道,“如果说你是这起绑架案的绑匪之一,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似乎想吓住我,看来他们两人分别扮演黑脸和白脸。 “说得有道理。”我说完,七惠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刑警对七惠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他是你男朋友吗?” 七惠缩着下巴点点头。刑警纳闷地挑起眉毛,我说:“如果要盘问她,最好找一个懂手语的人。不知道你们警方有没有这种人?” “叫女警来吧。”刑警说完,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你把脚张开,手举起来。” 我照做了,刑警很快搜了身,然后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 “好,可以走了。你出去后,会有人来接你。这里我们也会派人保护,你不用担心。” “拜托了。” 另一名刑警紧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来到走廊时,我想要安慰七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轻轻摇摇手,向我示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路上小心”。她相信,只要用这句话送我出门,我一定会回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门外,星星闪烁。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月亮大刺刺地缺了一一块,好像被人随意扔到天上,就那么悬着,随兴地俯视着地上的一切。 我和两名刑警快步朝大路走去,后方静静驶来一辆出租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门开了。我上车时,刑警按住我的头。 “后面还跟着一辆车,你不要回头看。”车子开动后,乔装成司机的刑警对我说。“下车时,要尽量保持平静。歹徒很可能在附近观察。你要装出付钱的样子。总之,必须镇定,明白吗?” “计价器。” “什么?” “你没按下计价器。” 刑警笑了起来:“对,就是要保持这种镇定。” 第二节 川崎家只有一楼亮着灯。 川崎明男最先走出来,脖子上还系着领带。好像刚下班,只脱掉上衣而已。 他瞪着我,没有马上开口,苍白的脸上表情僵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着。似乎是为了平息颤抖,他握紧拳头说道:“会变成这样——” 都是你的错。我知道他想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 他无力地垂下头来,摸了摸额头说:“不好意思……责怪你也没有用……” 在川崎背后,一个矮胖男人倚靠着门边。他穿着灰色西装,上衣完全敞开。 “你是高坂昭吾先生吧?”浑厚的男中音。“请进来吧。” 窗帘完全拉上的客厅里,有四个穿西装的男人。矮胖男人把我带到坐在茶几旁的矮个子男人面前,对方站了起来,高度只到我肩膀。 “我是警视厅侦查一科特殊犯罪侦查组的伊藤警部。” 从他平静的声音里感受不到丝毫紧张。他迅速介绍了身边的同事,最后说:“这一事件的专案小组,由我担任指挥官。或许你会觉得很麻烦,但从现在开始,任何细节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我明白。” 刚才的男中音请我坐下,他是中桐巡查组长。我只记得指挥官和他的名字,两人都大约五十岁,中桐刑警看起来比较年长。 桌上放着一只白色电话,连着录音机,旁边放着耳机和另外一台机器,应该是扩音器。桌上还摊着一张大地图,在两个位置上有红色标记,应该是川崎家和小枝子被绑架的现场。以川崎家为中心,四周画了许多间隔五厘米左右的同心圆。 上次造访时,这个房间所散发出的矫揉造作的气氛如今已荡然无存。小枝子精心培植的观赏植物盆栽被搬到一旁,隔间的门敞开着,有两个刑警进进出出,在隔壁房间装无线对讲机。小枝子看的装潢书上,一定没介绍这类东西出现时,到底该如何摆设吧。 “首先,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伊藤警部将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很大,和矮小的身体很不协调。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小枝子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带走的。今天晚上,夫人有事外出,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红色标记,“被绑架了。这里是很小的十字路口,少有人经过,目前还没找到目击证人,附近居民也没听到过呼救或争吵的声音,但夫人的一只鞋落在现场。” 警部说话时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川崎明男慢吞吞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瞥了他一眼。 “你不在家吗?” “你没资格质问我。”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头说,“我今晚参加了一个重要的聚会。” “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伊藤警部插嘴。 “才过了一天而已。” “没错。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中桐刑警说道,“不管什么事,不管对方是谁,一旦过了期限,人们就往往以为事情结束了,所以,期限一过,就容易大意,这是人之常情。” “我一开始就没当一回事。”川崎垂着头。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呼出来的气里还带着酒味。“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的事还会牵连到内人?岂有此理。如果恐吓你的人不知道小枝子和你分手了还情有可原,但恰恰相反,这不是太诡异了吗?” 静默片刻后,伊藤警部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和川崎小枝子真的断绝来往了吗?” “断得很彻底。”我回答。“这三年完全没联络过。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提到了她,我才和她联络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也不知道她住在这儿。” 警部一副“你可以装得更像一点”的表情,“谎话或许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了我们,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没说谎。” “我不相信。”川崎出其不意地抬头说道,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随你便。” 两位刑警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看着我和川崎。那眼神就像把我们放在天平的两端,衡量哪一方更重似的。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和你太太毫无瓜葛,就这么简单。” 川崎突然吼起来:“那为什么找她下手?你说啊?为什么?不是和你有关系,事情会这样吗?” 他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中桐刑警轻轻按住他。 “别说了。”刑警说道。“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如果对方打电话来,我们会立刻叫你。” 川崎斜眼看着我,听到刑警的话,才转头看着刑警,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无力地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这时三宅令子刚好走进来。玄关的门急急地打开、关上,我一抬头便看到她站在面前。 她没有化妆,面容憔悴,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打着赤脚,看起来像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冲出来了,但依然楚楚动人。 中桐刑警迅速站起来,从盥洗室走出来的川崎立刻搂着令子的肩膀走进厨房。虽然我可以听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令子叫了声“副理事长”,中桐刑警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好吧,现在就请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说了迄今为止发生的事。在我说明时,警部打断了我两次。一次是我说到空白信纸的恐吓信时,他问:“这些信现在在哪里?丢了吗?” “在编辑部的办公桌抽屉里,总共有八封。” 警部指示手下去编辑部拿信。第二次是我谈到稻村慎司受伤时。 “这位少年是你的朋友吗?” “对。” “以前就认识?” “不,最近。” “他目前可以说话吗?” “昨天还不行,还处于半昏迷状态。” 警部点点头,翻着手上的笔记本,“三村七惠和你关系很密切吧?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最近一个月。” “嗯。”警部用力合上笔记本。“太诡异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对你怀恨在心,跟踪你,恐吓你,最后还对你前任女友下手。” “对。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人费解,我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指向小枝子女士。” 警部用食指敲着下巴凹陷的部分,沉思良久。 “会不会你们做过的某件事招致了某人的恨意?” 我立刻摇头,警部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你肯定?” “事情一发生,我就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去调查了,但完全没有线索,至少在我看来完全不可能。我觉得这不是针对我个人,如果是冲着《亚罗》而来,刚好挑上了我,还比较有可能。” 伊藤警部缓缓点着头。 “我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挑上我?为什么又提到小枝子的名字?对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也问过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愿意说,我随时洗耳恭听,但对方就是不回答,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可以当作线索的话。” “你可以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吗?如果再次听到,你听得出来吗?” “可以。” “这么一来——”警部把双手指尖贴在一起,抬眼看着天花板,“就只能问歹徒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电话,电话始终没响。一位警员在隔壁房间喊警部过去,他轻巧地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也依然如故。 “没找到。”警部坐下来时说道。 “什么东西?” “八封恐吓信。在你说的地方找不到那八封信。” 第三节 电话是凌晨三点二十分打来的。原本渐渐放松的心弦,在夜深人静的此刻被扯了出来,再度紧绷,发出声响。这种声音比电话铃声更清晰地传入耳中。 川崎将手放在听筒上,看着伊藤警部,戴着耳机的中桐刑警开始录音,对伊藤警部点点头。 “这里是川崎家。” 川崎声音沙哑地接了电话。他的右眉不停抖动。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急促地回答了两次“是”、“是”。 “小枝子安全吗?现在安全吗?” 对方似乎没回答。川崎疲惫、泛着油光的脸转向我,递出听筒。 “他说要你听电话。” 我把听筒放在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 “晚上好。还是应该说早上好?” 那不像是之前两次听到的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我有点意外,没有及时回话。始终注视着我的伊藤警部探出身体,挑起眉毛,一副“怎么了”的表情。 “喂?喂?是高坂先生吗?是我,好久不见。” “你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只是调整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之前就预示过了。” 伊藤警部向我点点头,我说:“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了。” “我也有很多事要安排嘛。” “小枝子小姐还好吧?” 对方低沉地笑了,“你关心吗?” “当然关心。为什么把她也卷进来?你打算怎么样?” “咦!你还搞不清楚吗?恭喜你,这是你的报应。你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完全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搞错了?” 我故意挑衅,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对方一笑置之。可是——好像并非如此,我觉得对方说话很喘的样子。 “喂?喂?”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对方口气突然急促起来。“川崎小枝子的确在我手上。我让你看证据。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过了佃大桥,往清澄大道方向走,过了商船大学再开一段路,快到永代大道的十字路口前,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餐厅‘爱丽丝’。你去那里的男厕所看一看吧。你一定要亲自去,别人不行。听到了吗?接下来也一样,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做,我马上就会知道。” “要求?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我还没说完,对方就说了句“就这样,我会等你”,挂了电话。在他挂电话前,我又听到他气喘如牛的声音。 “怎么样?”伊藤警部朝隔壁房间问道。不一会儿,一个长相严肃的年轻刑警探出头来,他身后传来和无线对讲机对话的声音。 “追踪到了,是湾岸填海造地的公用电话。已经派人赶过去了。” 坐在我斜对面的川崎用力抓着椅子扶手。 “追踪到了吗?” “对。” “这么快?” “电话追踪的技术进步了,只要一分钟就能追踪到。” 伊藤警部站起身,走向有无线对讲机的房间。中桐刑警和我们留在客厅,我知道现在在等什么。川崎不停地擦脸上的汗,中桐刑警将录音带倒带后,戴上耳机听。 我想象着奔驰的警车和飞奔的警察。虽然这里只有几名刑警,但在夜色中,还有更多的警察在待命。银色的电波在空中穿梭,大批人马奔向一部公用电话,当歹徒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想要逃走时,其中一个警察或许会抢先一步逮住他。 我突然想到被挡在报道绑架案这道墙之外、随时待命的同行们。我本身没参与过绑架案报道,但也有所听闻。他们一定包下了川崎家附近的报亭或咖啡店,成立了“前线基地”,所有人都像短跑健将一样蓄势待发,只等禁止报道令解除的那一刻。 虽然只等了十来分钟,却感觉像一个世纪。警部回到房间,坐回原来的位置,所有人都像等待号令般抬起头。 “只差一步。”警部说道。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川崎深深叹了口气,抱着头,蹲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令子把手放在他背上。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以这种方式相处。 中桐刑警若无其事地把录音带倒带后,重新播放。伊藤警部拿出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寻找对方指定的地点。他也显得很冷静。 “等下一次机会吧。还有希望。”他对川崎说。川崎抬起头,点点头,闭上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用颤抖的声音问: “这样是不是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这点不用担心。我们进行每一步都会格外谨慎。”警部转头看着我:“对方的声音真的和以前不一样吗?” “错不了。” “总之,对方使用了变声器。”中桐刑警看着录音带说道,“但是,有点儿不太对劲。” “怎么了?” “那个歹徒,你不觉得他喘得很厉害吗7” 我点点头,“没错。好像哮喘发作一样。” “以前也这样吗?” “没有。” 川崎明男突然拍着桌子说:“这种事无关紧要!你们担心歹徒有什么用——” 三宅令子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副理事长。” “可以请你跑一趟吗?”警部看着我。 “当然。” “可能会有危险。” “对方认识我,没法耍花招。” “好吧,”警部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安排车子和跟监人员。你身上要装麦克风,不要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感觉靠近你的人具有危险性,拔腿就跑。” “开什么玩笑!”川崎一脸凶相地说。“追根究底,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跑掉,要把小枝子救回来!” “我正打算这么做。”我说,“但并不是因为你的要求。” 他一脸苍白地走开了。比川崎镇定的令子似乎用眼神向我表示歉意。 整理好所有装备、接受了几项严格指示后,在等待侦查指挥总部和逮捕组的联络时,我偷偷问中桐刑警。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打电话的人完全没提到‘不许报警’或是‘你们没报警吧,如果报了警,可别怪我不客气’之类的话。” 矮胖刑警缓缓点点头。 “绑匪都这样吗?” 他摇摇头:“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绑架案。” 这太不寻常了——不需要我提醒,刑警已经发现了。他轻轻皱着眉头。 我很快就找到了“爱丽丝”。大马路上有一块不停旋转的招牌,整家店是用玻璃装潢的,许多地方都用油漆画着矫情的通俗画。 我又搭上伪装的出租车,车子故意从店的后面绕过去,停在正门之前,还先去专用停车场绕了半圈。那里停了三辆车,其中一辆一看就知道是改装车。 “慢慢下车。”乔装司机的刑警确认前后的情况后说道,“不要回头看。店里已经埋伏了我们的人,你不要看他们。其他的,听候指示。” 虽然是凌晨,店里还是零零星星坐了几个客人。我假装找位子,迅速观察四周。坐在窗边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开改装车的青少年,穿着邋遢;中间两人座的位子上坐了一对情侣;角落的雅座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前方吧台的两名年轻男子,一脸无趣地喝着咖啡,其中一人和我一样,左耳戴着无线耳机。 他把手放在桌上,托着头,巧妙地遮住了耳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应该很难察觉。 “不要立刻去洗手间”、“尽可能拖延时间,歹徒很可能在某个地方观察你到底来没来”,这是警方的指示。 服务员走过来,带我到靠窗的座位。当我走过那几个青少年时,烟味和汗臭味扑鼻而来。 当我坐下点完咖啡,左耳的耳机响了:“店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由于他们事先要求过我,说话简短、嘴巴不要动,于是我遵照嘱咐说:“没有。” 我慢慢站起来,正走在过道上时,门开了,又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刚好过了五分钟。是刑警。 洗手间很小。只有一间厕所,一个小便池,雾面玻璃的洗手台,纸巾架。洗手台上什么也没有,瓷砖地板上也空无一物。我伸手到垃圾箱里翻了翻,只摸到用过的纸巾。 厕所里面很久没打扫了。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的客人也都很懒,纸巾盒里的纸巾已经用完了,旁边三角架上放着一卷用到一半的纸巾。我把抽水马桶的水箱盖打开看了一下,里面装满了水。 什么都没有。 “我找不到。” 我对着衬衫领子下的无线麦克风说,耳机中传来:“仔细找过了吗?” “是。而且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 “再仔细找找。静下心来。” 我东看西看,确认每一样东西。没有看到任何不自然的东西,没有任何发现。我蹲下来查看马桶后面,挂在腋下的小型对讲机顶到了肋骨。 后面传来“咚”的一声。我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喝醉了。他打开门口的开关,排气扇开始转动。 男人用惺忪的睡眼看着我,茫然站在那里,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口气说:“如果不付钱给你就不能拉屎吗?” 我让开,他摇摇晃晃进了厕所,用力关上门。 耳机响了起来:“怎么了?” “有人进来了。”我压低音量说道,“好像是不相干的人。” “知道了。你出来吧。女警官去查了女洗手间,也没有任何发现。可能被对方摆了一道。” 我走回走廊,刚才那几个青少年正在收银台前付钱。等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叫住正往里面走的服务员:“请问,今天晚上,这一个小时内,有没有在洗手间捡到东西?” 服务员立刻回答:“噢,是那个钱包吗?” 他看了一眼收银台下方,立刻拿出来,“但这是女士钱包。” 那是红色的皮制钱包。还很新,皮革擦得锃亮。 “我可以看看里面吗?好像是我朋友掉的。” “可以啊。不过,里面既没钱,也没信用卡……”服务员笑得很诡异,“而且被扔在男厕的垃圾桶里。” 我打开一看,里面的确没有现金,只有一张薄薄的塑料卡片。 是妇产科的挂号卡,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 “是不是找到了?” 打电话的人劈头就这么问。已是凌晨五点。 “我会遵守约定。你现在知道她在我手上了?” “让我听听她的声音,我要确认她是不是安全。” “不行,她在睡觉。睡眠不足对胎儿不好。你不知道吗?” 警方要求我尽可能拖延时间,我拼命找话题。我试探般地放慢语气说:“听我说,要不要作个交易?” “交易?” “对。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恨的是我,既然这样,你把川崎太太放了,我当你的人质,这才合情合理。这件事和她无关。你可以指定任何地方,我会一个人去。但你必须放了她。可以吗?” 电话那端的人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但仍然很喘。戴着耳机监听的中桐刑警,皱着眉头听着他的呼吸声。 “不行。”对方回答。 “为什么?” “你不值钱。” 伊藤警部紧张地探出身子。 “钱?搞了半天,这才是目的。” “那当然。你把我的人生毁了,我需要补偿。有钱人才付得起钱,所以我才选择川崎夫人。” 对方的说话方式比内容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对劲。 这不是之前打那两通电话的人。现在这个人比较年轻。 “小子,我是怎么毁了你的人生的?” 就像川崎明男根据不可思议的心理加减乘除法则开始叫我“小子”一样,我也用这种方式称呼对方。结果对方暴跳如雷。 “别叫我小子!” “为什么?” “这无关紧要!你不要把我当呆子!” “我没把你当呆子。你要多少钱?多少钱才能修复你被我破坏的人生?” 我一只眼睛瞄着墙上时钟的秒针说道。刚好一分钟。川崎紧张地走过来。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一亿元。”对方说道。“我还会再打,那些警察烦死人了。” “警察?什么意思?” “你不是报警了吗?我都知道啦。” 你看,来了吧——对方说完便传来“咔”的声音。他好像把电话甩开了。过了一分二十秒。一声巨大的杂音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把听筒递给伊藤警部,他几乎是同时接过电话。 “他刚才还在说话,一定就在附近!” 警部第一次大声吼着。他变得非常严厉,目露凶光。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找不到?” 警部放下听筒,川崎满脸是汗地问:“这次在哪里?” “北区,赤羽车站前的电话亭。” 中桐刑警依旧面无表情地倒着录音带,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长了翅膀。” “但的确是人。”伊藤警部说道。他看看川崎,又看看我。 “在电话亭的地上,留下了未干的血迹。歹徒好像受了伤。” 第四节 天亮后,川崎明男开始筹钱。 “你准备筹一亿元吗?” 他怒容满面地回答伊藤警部的问题:“那当然。我要在歹徒打来电话之前筹够钱。” “交给我去办吧。”三宅令子站起来,“副理事长留在这儿更好。” 川崎瞟了我一眼,“我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筹钱,再说有什么动静,你们会通知我吧?” “当然。我们派人保护你。请你多加小心。” 他出门后,令子小心翼翼地问警部:“要不要我帮你们准备一些食物?” “谢谢,那就麻烦了。” 太阳出来后,整个街道都苏醒过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虽然在仅有一墙之隔的这幢房子里,为了救一条人命,所有的人和机器都处于待命状态中,但整个街道依然如故。 早晨七点,川崎家的信箱传来投报的声音。中桐刑警喃喃道:“现在才送报吗?比我家还晚。” 吃完早餐,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对方下一次联络。刑警用无线对讲机和电话联络,有时候也会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出,但就像汽车空转一样,大家只能随时待命。虽然不时有搜索那两部公用电话的结果和过程汇报传进来,但没有任何令人振奋的消息。 “三宅小姐,你也累了吧?”中桐刑警叫住令子。他响亮的男中音好像温柔的歌声,“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派一个人护送你回家。” 令子婉拒:“我要留在这里。可能有需要我帮忙的,再说我也很担心夫人,即使回家也心神不宁。” “不会影响到学校的工作吗?” “没问题。” “你呢?”他又转头问我。 “编辑部已经知道情况了,没关系,而且你们也不会放我走。” “当然。你不在就伤脑筋了。”刑警装傻似的说完,又看着令子,“三宅小姐,要不你去休息一下,总要睡一下。” 令子迟疑了一下,拗不过刑警的强力劝说,于是走上二楼。等她一上楼,中桐刑警立刻走到我旁边。伊藤警部也看着我。 “问你一件事。” 我就知道是这样。“什么事?” “三宅令子只是秘书吗?” 近距离看他,发现他的脸和鼻子也是又短又胖,都呈钝角,只有目光特别锐利。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刑警莞尔一笑:“我的部下搜集到一些情报,听说在圈内很有名。我想你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所耳闻吧。” 我叹了一口气:“对,我知道。” “嗯。听说她是川崎的地下情人,暗通款曲已经四年多了。” “你们已经调查得那么清楚了?” “我们可是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 我恍然大悟,终于知道除了镇守这幢房子的“特别小组”,其他刑警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原来,他们就像一大群用上了油的轴承做成的、可以扭动鼻子到处跑的机器狗。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男中音挑了挑浓眉说道:“你认为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伊藤警部插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们原本就很小声,此时中桐刑警更是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般地说:“我没有想法,只是比较八卦。” 我瞄了一眼伊藤警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垂钓的人发觉渔竿前端的钓饵微微震动时的表情。 “对方说他的人生被你毁了。”中桐刑警转头看着我,语气出奇平静。 “对。” “你干过这种事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根本没干过这种事。我还没这种影响力,也没这份实力。” 中桐刑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明白,我很清楚。干我们这行的,也很讨人厌,但如果要我说出一两件与人结怨的事,我还真说不上来。” 生驹也说过同样的话。 “而且,让我觉得事有蹊跷的是——” “什么事?”警部和刑警异口同声地问。 “歹徒不是一再恐吓吗?我这么穷追猛打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字不提,没有透露一点信息,只说什么毁了他的人生,简直就像蹩脚的野台戏台词。这种话谁不会说?” 两位警官互看一眼,警部问:“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个幌子。” “幌子?” “对。歹徒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绑架小枝子夫人的真正理由,拿我当幌子。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奇怪的恐吓和完全不提怨恨内容这两件事勃有合理解释了。” 警部满脸严肃地瞪着电话。中桐刑警对着天花板“呼”了一声。 “迄今为止,曾有几个人上门跟我抱怨过我造成了他们的困扰。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但如果对方真有这种感受,我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次的歹徒不一样吗?” “对。从那个人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情况。但这只是我和对方谈话时的感受,或许不准。” “不,我不这么认为,”伊藤警部说道,“你和我们一样,我们的工作都是听别人说话——或者说,套出别人的话。” 我有点在意二楼的动静,不由向上望了一眼,继续说:“我的想法或许有点儿一厢情愿,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推卸责任,所以我不敢在川崎先生和三宅小姐面前提这件事。只是——” “我明白,”伊藤警部打断我,“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歹徒想说出恨你的理由也说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果随便编个理由,反而更容易被拆穿。” “但是,”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对方也可能真的对你恨之入骨,可说什么也不想让你知道,好让你痛苦一辈子。” 我的头开始晕了,“对,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找上已经和你没有来往的小枝子夫人?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通。” 中桐刑警又笑了起来,“警部,你结婚几年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了,别太惊讶,好像有三十五年了吧。” 伊藤警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吧。” “我结婚三十三年了。”中桐刑警觉得很有趣似的拼命转动着眼珠子。“我常想,撑得还真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从事警察、媒体、医疗或法律相关行业的人,一旦结了婚,会对他们家人的安危有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我并不是夸张,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顿悟。所以高坂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内人和儿子遭遇危险的话,我是能够接受的。”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我突然想起公寓的房东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捍卫言论的自由”的情景。 中桐刑警继续说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选择这种职业,家人的安危可就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当然,我并不是无所谓,我也会咽不下这口气,也会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给毫不相关的人带来麻烦,这样的结果还算能够接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现在这种情况,比对你的家人、朋友和女朋友下手,更让你胆战心惊。小枝子女士已经和你毫无瓜葛了,她过得很幸福,却因为你,卷入无妄之灾,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会背负不同的罪恶感。” 我深有体会。 “这就是歹徒的目的吗?”伊藤警部轻声说。 “而且,如果是这种人家——” 我接过中桐刑警没说完的话:“就可以大捞一笔。” “完全正确。”中桐刑警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补充道,“有些人就是会动这种歪脑筋。” 一阵沉默,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默。我很担心自己会在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下失语,于是赶紧说:“我听说,如果绑架案的人质是成年人,很难活命。真是这样吗?” 虽然问这个问题就像故意去抠未愈的疮疤,但我还是想知道。 “真有这种事吗?” 中桐刑警慢吞吞地回答:“对。” 我不由闭上眼睛。眼睑后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几何图案在跳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刑警面色凝重,“即使是孩子——遇害的情况也大为增加。你最好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眼看着气氛就要凝重起来,这时候伊藤警部说:“你刚才说,之前恐吓你的人和今天打电话的人声音不一样?” “对,”这一点我很确定,“不仅声音不同,说话方式也不一样。” 当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时,两位刑警各有所思。 “而且,还受了伤。”伊藤警部小声嘀咕道,中桐刑警仍然看着天花板。 “白天应该不会打电话来吧。” 我这么一说,伊藤警部看了我一眼:“什么?” “如果歹徒受了伤,很容易引起注意,况且他也需要休息,处理伤口——” “医院方面,我们已经派人守候了,”警部说道,“你说得对。他也可能完全动弹不了了。” 白天真的毫无动静,太阳通过头顶期间,我们都在枯等。 傍晚,入夜后,仍然没有电话。 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伊藤警部神情更加凝重,他开始和总部商议万一对方不再联络的处理办法。医院依然没有传来好消息。无论歹徒受了何种程度的伤,还没上医院。 虽然警方仍然继续着明察暗访,但依然没什么收获。 “最近有人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在这幢房子附近张望。”伊藤警部的部下小声报告着。 “听说他抬头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色苍白。” 伊藤警部歪着头凝思,我突然想到慎司,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件事,根本就没机会。 川崎筹完钱后回到家里,坐在装有现金的银色公文包旁,被疲劳和忧心摧残得铁青的脸对着墙壁。令子也神情恍惚。 我斜睨着时钟,脑子里反复想着相同的事。等待就像接受拷问一样,我在心里咒骂:王八蛋,赶快打电话来,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快一点,快一点打电话。 不知道是第几次站起来走到窗边了,我从窗帘的缝隙窥探外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中桐刑警。 “有人找你。” 我从后门走到外面,一辆警车乔装的车停在围墙旁,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刑警,后座上竟然是生驹和水野佳菜子。 驾驶座的刑警下了车,中桐刑警和我一起上了车。我还没开口,生驹便用沉重的语气说:“佳菜子有事跟你说。” 佳菜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妆已经花了,脸色惨白。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中桐刑警问。她立刻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皮包。 她拿出那八封恐吓信。 “我偷偷把这些信拿走了。”佳菜子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是……很对不起……”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我看着生驹,他表情严肃地说:“你买的那堆书里不是有一本叫《灵验的灵感占卜师》吗?” 中桐刑警一脸狐疑。 “对啊。” “她说看到那本书,突然想到,要是把这些信拿给占卜师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难怪我感觉桌上的书被动过了。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生驹扶着佳菜子的肩膀说:“你别生气。佳菜子也是担心你,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女孩子都很喜欢占卜。”刑警语气温柔地说,“小姐,不要哭了。并没有因为找不到这些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佳菜子痛哭流涕,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想要……想要帮你……帮你的忙……”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把手放在佳菜子头上,我发现她浑身颤抖。“所以这些信一直在你手上?” 佳菜子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弄丢了。” “什么?” “她去作灵感占卜,出租车在途中出了车祸,你忘了吗?”生驹说道。“在车祸现场。她把那些信弄丢了,才吓得面无血色。” 佳菜子坐直身体,用手擦擦泪如雨下的脸,“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告诉你。后来,那个小孩来了,就是那个——” “稻村?”我一说出口便觉出自己脸色大变。 “对,那孩子……一看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我遇到了麻烦……后来,他说要帮我找回那些信……” 难怪那时候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状似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当时去过的地方……还有搭出租车经过的……地方,通通都再现了一遍。这一来……我就懂了……他真的能够把我的行踪重演一遍。” 生驹一边拍着佳菜子的肩膀安慰她,一边说:“那些信被车祸现场旁的烟铺店员捡了起来保存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还给你。” “怎么了?”中桐刑警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他找到那些信时,有没有怎么样?” 佳菜子努力调整呼吸,说:“他的脸……比我还要铁青……问我这些信可不可以借他一阵子——” “他拿走了?” “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但两天后……他拿回来还我了……但是我……始终没机会放回你的抽屉……而且,信也不小心弄脏了……我想,你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信的确弄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踩过,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脚印。 “对不起,发生……这件事后……我听说警方……在找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我甚至想一死了之……结果,生驹先生……” “她一副快死了的表情,”生驹说道,“于是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我嘴上这么说,但真的是言不由衷。手上的这八封信重如千斤。 慎司看到这些信了。即使我没给他看,他还是看到了。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一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幢房子的窗户…… 他知道这件事。绝对没错。他读到寄这些信的人在打什么主意,绝对错不了。 所以,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吓成真了。 会被他干掉——他在救护车上说着梦话。 我想起织田直也来医院的情景,想起他说的话,他做的事,那天晚上的事。 我要听他说话。 他们都知道。是不是那时慎司把他知道的事传达给直也,向他求助?如果直也是响应了他的呼唤而现身…… 他会怎么做? 直也说,如果自己没有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恐吓电话的声音不一样了,声音变年轻了。他好像受伤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份确信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电话是织田直也打的! 这时,一个刑警敲敲车窗,轻轻说:“组长,歹徒打来电话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第五节 晚上十一点整,我站在指定地点。如对方在电话中所说,那里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 地点在江户川区内的小型水上公园。这里原是江户川的支流,经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线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后,变为蛇行,四周布满了绿地。公园离堤防三米远,可以从两侧缓坡来到公园。 我独自开车来到这里,装满现金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停妥车以后,我走进公园——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车地点在中古车行——位于堤防的另一侧,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中古车行的万国旗在夜色中迎风飘扬。 已经暗中在公园布下严密的封锁。其实,晚上很少有人来这种地方。前方是中古车行,对面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过头顶上的小桥,对面有一家餐厅,但从餐厅看不到这里。配送中心前面是卡车呼啸而过的四线道干线。我转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户透出的无数灯光,摩天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以及亮着“紧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筑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点。 中古车行的汽车里,周围的堤防上,餐厅里,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机动队员。跟踪组的指挥官躲在桥下的小汽车里。我可以用藏在上衣里的无线对讲机直接和他联络。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单独前往,打算找替身,说是天这么黑,歹徒应该认不出来。 怎么可以让你和钱分开?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个?可能他并不在意钱,而是想加害你。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讽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发现不是他本人,可能会对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个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来换,那再好不过了——他只差没这么说。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拦我单独行动,况且我非这么做不可。我很想对那些紧张得不得了的刑警说:根本不会有危险。 那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认为我不会猜错。“歹徒”就是织田直也,他已经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且,他怎么会受伤? 慎司从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么?又拜托了直也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搞清楚这些。 十一点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电话响了。 “你很守时。” 电话彼端是我熟悉的声音,但有点儿哑,听起来很痛苦。 “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 警方正在追踪你的电话,一旦被追踪到,你必须再度“移位”,又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有话就快说吧——我努力克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紧紧咬着嘴唇。 “你把上衣脱掉,把身上的装备也拿下来,再往上游稍微走一点儿,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去那里。” 电话挂断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机急促晌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听对方的命令,不然还能怎样?” 我沿着缓坡走去,看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一片漆黑,附近杂草丛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脚步,夜风吹进我的衬衫。 四周一片漆黑,悄然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能出声。必须在脑子里——用意识呼唤。 漆黑中,有一朵仿佛被世人遗忘的不知名的白花。为了让意念集中,我看着白花,深呼吸。 你在附近吗? 只有风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你在哪里? 这是孤注一掷的时刻。 这时,我在脑子里听到一个清晰得令人惊讶的声音。 在不会被抓到的远处。 是直也的声音。 我不由抬起头四处张望,街灯透过刚种植不久的小树苗照过来,今晚天空也挂着一轮明月。只有这里一片漆黑。 风吹得池面生起涟漪。 你发现了吗?直也“说道”。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会呼唤我。 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怎么会卷进这件事? 直也没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需不需要我帮忙? 我觉得后脑勺一阵麻木。 什么都别问,照做就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样就够了吗? 麻木渐渐扩散。 对,这样就好。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要照我的要求去做。你什么都不用想。否则——一切就泡汤了。 好,我听你的。 他似乎有点疲惫,稍微停顿了一下,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小枝子小姐很安全,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最后…… 最后几个字,我必须眯着眼睛、集中所有意念才能捕捉到。 我几乎出声地叫着:你别再插手了,剩下的让我来处理。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直也则逃避似的急忙“说道”: 我离开你时,你可能会感到头晕,小心点儿,别昏倒了。 顿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原本按在我脑袋上的手突然抽离了,又仿佛有人突然关了灯,我眼前一黑,往后踉跄半步。 我冒着冷汗,心脏剧烈跳动,一阵耳鸣。我举起手摸摸头,后脑勺几乎没有感觉。 登入——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眼。登入会同时给双方造成负担,不管是我,还是直也,都一样。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声音渐渐靠近桥的方向。 这是消防车的声音。我愕然看着三部消防车停在中古车行门口,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我跑到公园门口,身穿银色消防衣的消防员三三两两跳下消防车,餐厅里走出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人——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跟踪组的车门打开了,刑警们紧绷着脸下了车。桥上,马路上,到处挤满了人,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破口大骂。接着,又有人抗辩:“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根本没有火灾,这样的两队人马碰上了,大家都火气冲天。 一名体格健壮的年轻刑警从混乱中跑过来,抓着我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钱呢?车子怎么样了?” “你先回车上!”他大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警察惊慌失措。 我跑过去捡回上衣,才刚拿起耳机,就听到有人不停地大吼。 “我很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打了火警电话……” 我正要走出公园,在围观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耳机里的声音仿佛渐渐消失了。 垣田俊平就站在餐厅那一侧人行道的人群中。 绝对没错,就是他。他看着互不相让的两队人马,一步一步往后退,准备离开。 我跑向他,但人太多了。我拼命追着他细长的身影,正要过马路,有人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回来、回来!” 是刑警。他涨红着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垣田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午夜十二点左右,我又接到电话。 “我只是确认一下。”直也说,声音比刚才还虚弱。“把消防队找来,演一场闹剧,就可以知道警察有没有埋伏。谁会笨到去那种地方拿赎金?” 电话就这么断了。这次没有追踪到他的行踪。 “在哪里?” “只知道在江户川区的某个地方……” 他可能已经没办法“移位”了。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川崎咬牙切齿地嚷道,“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赎款安全,车子安全。歹徒也没现身。 虽然我明知直也听不到,但还是在脑海里呼唤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蹬浑水?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赶快结束,你可能自身难保…… 三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仿佛在响应我的呼唤。 “这次真的别再让警察跟来了。”他呼吸急促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第六节 这次川崎执意要亲自去。 “这家伙这么狡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护,我一个人去就行。” “对方并没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着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不假思索地回了他这么一句。川崎冷不防冲过来要打我。在几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头只扫过我的下巴,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情绪如此激动的男人,这拳头未免太无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都是你这家伙惹的祸。”川崎吼着,嘴角积着白白的唾沫,“你还没搞清楚吗,是你惹的祸。” 我终于被降格为“家伙”了。 “我也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让你息怒,不管道几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 川崎浑身颤抖地坐下来,令子将手搭在他手上,轻轻安抚他。她自始至终都守在这里,始终比川崎冷静。 “我不需要保护。”我一边看地图一边说。从这里到指定的湾岸海滨公园,大约一小时车程。 “不行。”伊藤警部严加拒绝。 “但是,要怎么保护?那里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即使你们跟着我,也没有藏身之处。错过这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说“别带警察”,我就得这么做。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我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很衰弱,越来越衰弱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伊藤警部盛气凌人地说完,又抓着对讲机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中桐刑警抬着胖胖的脸,看着我。 “穿上这个。”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会动刀动枪的。” “谁能保证?”刑警笑嘻嘻地看着我,“至少装个样子。” 他那双大象般的眯眼深处透出干练的神情。他半边脸笑着,只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脸。 “中桐先生,”我压低嗓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哈哈,发现什么?” 我心里迅速闪过一个疑问,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一边帮我穿防弹衣一边悄声说,“谁都别想轻易骗过警察。”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拉紧带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哇,好像太紧了。高坂先生,你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谈”时麻木的后脑勺,此刻正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强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箍着我的头——尽管我接触他的时间那么短暂——这种头痛前所未有,让人想吐。 只不过是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这副德性了,可见直也要控制这种力量,得消耗多大的体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发凉。一想到可能来不及了——头就又痛了。 “听说要开川崎先生的车。车后座会坐一名刑警,你别担心,他会躲起来。” 中桐刑警简明扼要地交代完,帮我装上对讲机,开始测试。他那装模作样的脸上明显地透露出隐瞒着什么,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么?”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终于笑出来,眨了眨肿肿的眼皮,探头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动地缠着伊藤警部,说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后凑在我耳边说:“你只要照歹徒说的做就好,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的。这无关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很遗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是——在绑架后就马上被干掉了。” “这就是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目的——”他说完,便住了口。 “什么时候拆穿这场闹剧,目前正在衡量时机。现在还没掌握到关键证据,请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发吧。” 我熄了火,风声立刻灌进耳朵里。是海风。 凌晨一点二十分。我走出车外,潮湿的海风从侧面吹来。天空的云急速由东向西移动,空气中充满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觉。 我把车子丢在海滨公园入口处,徒步走向人工海滩。这是直也的指示——你只能一个人来。 钱还放在公文包里。 就是要让你和钱分开。伊藤警部虽然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敢保证,他错了。 我敢打赌,“歹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也根本和我无关。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着指示牌走向海边。离开柏油路后,立刻踩到了沙地。穿过空旷荒凉、杳无人烟的海滨公园,我拂去不时吹到脸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后脑勺就抽痛一下。 在远处的夜色中,外形俗气、犹如威化饼干的建筑物中,只有一处亮着灯,兴建中的大楼钢筋宛如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一样,隐没在黑夜里。一旁的推土机则像造型奇特的岗哨立在半空中,顶端是红色的灯。这里即使可以让一个巨人隐形,也不足以让人趁黑干些什么。 在毫无藏身之处的地方,最后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爬上缓坡顶端,眼前是开阔的灰色东京湾。 远处的灯光一闪一灭,我放眼环视,在那灯火之处,有街道、大楼、高速公路,还有沉睡的芸芸众生。而我的脚下,则是泥土、沙子和石头,还有迎面而来的浪花飞沫,以及夹杂着油和海水的东京湾的味道。 风呼呼地吹,掩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我在起伏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手插进口袋里等着。 “看到人影了吗?”耳机轻声响起,带着一点杂音。 “没看到。”我回答。当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白天与几位刑警一起推敲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了。没错,说什么要报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歹徒以此为借口,绑架了小枝子,然后杀人灭口——为了这个目的,故弄玄虚,耍了那么多花招——不仅要报复,还要大捞一笔,于是设计成绑架案。歹徒始终没现身,让人一颗心悬着,也只是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杀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编这出戏的人犯了几个错误。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体人。他以为我有一大堆仇人,只要他一提及,我就会立刻想出一大堆“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她?”的可疑人选,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会说小枝子已经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为织田直也出现了。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误。 你在哪里?我迎着风,抬头呼唤他。出来吧。已经结束了,警方已经察觉了。快出来吧。 快出来吧——当我再度呼唤时,脑海里响起轻轻的、颤抖的声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头盖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紧般,头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枯倒的树旁。 前方左侧,横着一棵枯树,海浪不断拍打上来。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仿制品,让人造海看起来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几棵同样形状的枯树。 枯木后面,一个男子倒卧在那里,浪花冲刷着他的身体。 我蹲下来扶起他,他灰色的脸上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看着我。 是那个跟踪我的男子,七惠隐隐约约拍到的那张面孔。 他被杀了。 我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发现一具尸体。” 耳机里传来声音:“你说什么?” “是歹徒,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对讲机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我站起来,对着强风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回头,织田直也正站在我面前。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头发被风吹乱了,面无血色。他就像做慢动作一样向前倒下来,我伸手接住他,他整个身体倒了过来。他别过头,睁开眼看着天空。他浑身湿透了,我就像是抱着一条湿毯子。 “到终点了。”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移位”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别说话。” 我抱着他,轻轻让他躺下,我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他慢慢眨着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着“救护车”,接着感觉到刑警从背后奋力跑来。 “我……失手了……才会这样。” “别说话。” 我举起手,向跑来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没带过来。” 直也想要继续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动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后,就进入我的脑子。只有微弱的感应,我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和脸颊冰凉,透过沾满血迹的衬衫,我感受到他浑身虚弱地颤抖着。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围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颤抖着下巴说:“这……这到底是……” “不要大声说话。”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也躺在我的怀中,微笑着,对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吗?” 直也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枯树旁的尸体,几乎快昏过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低声说,“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他们就是歹徒?”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靠近,从不知所措的刑警间驶了过来。 直也被抬上担架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乎在同时,我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声音。 接下来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诉他我已经清楚了,之后才松开他的手。救护车关上了门。 指挥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问:“你发现他时,他说什么?你听到什么?” 我没理会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说人质很安全。” “他说在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她还活着,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时,他慢慢将视线移向大海。他爬着站起来,在一名刑警的搀扶下往回走。 风太大了,头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迈开脚步,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知道要去哪里。 第七节 当我走进医院的夜间紧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蜷缩着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点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餐厅?”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红色钱包扔进男厕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火警电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点点头。 “把这些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跑来教训我,为了那篇手记。” “他说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人。”说完,我走上楼梯。 我走过护士值班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声。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才望向玻璃门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不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在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些医生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高坂先生?我“听到”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用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听得特别清楚。 刚才,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未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下来,接下来,只需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尽头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窥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开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你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拿着刀子?” “你早该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到底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你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你……”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得太多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你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觉得实在讽刺得很。他们一定没想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 “明男和那个人连小地方都想得很周到——原以为绝对会成功,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那么小心地照计划进行,连警方都没察觉。” 小枝子提高了分贝。 “为什么……你和明男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禁想到——蓝图也会变调的。 “因为你太碍事了。”令子毫不掩饰地说道。“你太碍眼了,我们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生什么孩子。明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权限做任何事,你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现在只要你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大家会以为你被绑匪杀害了。” 接着令子又小声追加了一句:“谁叫你把离婚的事一笑置之。” 小枝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我凭什么当真?” “因为,那是事实。”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令子背对着我。我目测了一下,只要四步就可以冲到她跟前。 我屏气凝神,当她举起刀时,我奋力冲了过去。 她根本没料到背后有人,更何况她并不习惯干这种事,手上还戴着手套。我将她高举的手向后一扭,刀子掉在地上。我一脚将刀子踢到角落里,双手按住她的手。 当令子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开始拼命挣扎。 “别再痴人说梦了。”我一开口,整个头疼得快要裂开。“警方早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你们不会得逞。” 令子终于停止挣扎。她的手臂细极了,真让我于心不忍。 她双腿发软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被发现?” “三宅小姐,我们一直跟着你。” 我回头一看,中桐刑警站在入口昏暗的光线中。 “虽然我不知道高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反正,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几位刑警迅速上前,从我手上接过令子,左右夹攻把她架了出去,这时,她才开始浑身发抖。 中桐刑警走过来,慢慢蹲在小枝子身旁。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刑警帮她松绑后,她手上还留着绳印。 “有没有受伤?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小枝子几乎没变。虽然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依然楚楚动人。可能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是唯一的变化。发型如昔。 “我一直、一直被关在这里……”她转着眼珠子,看看中桐刑警,又看看我,梦呓般地说,“手脚都被绑住了,我拼命叫,也没人来……” “现在已经安全了。”刑警说完,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告诉我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 “我没把握,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那个年轻人?”小枝子抓着中桐刑警问道,“就是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吗?我被带到这里时,他已经等在这里了——和带我来的那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个人刺伤了……” 果不出我所料。 直也知道川崎、令子和被他们雇用的男子的计划后,就先在这里等着。本想撂倒那个男人后,把他绑在这里,和小枝子一起去报警的。 然而,事情没那么顺利。 在搏斗时,直也被刺伤了,不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对方。 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对付小枝子,以及是谁策划这个杀人计划的了。即使把小枝子救了出来,毫发无伤地送回川崎明男和三宅令子手中,他们也会再想办法干掉小枝子的。这点显而易见。 想必直也再怎么解释,小枝子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根本不会相信——你先生和他的秘书想杀你。 她的蓝图里没有这一页。 所以直也继续“执行”川崎和令子的计划,让他们以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还有余力,一定会回到这里,和准备来此杀小枝子的令子或是川崎或是他们两人正面交锋。当小枝子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直也没等到这一刻,就筋疲力尽了。 “那个年轻人……”警笛声越来越近,中桐刑警喃喃地说,“究竟是怎么得知川崎他们的计划的?” “我也不清楚,”我说,“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这时小枝子好像回过神似的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走出仓库后,我头晕得站都站不稳。我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路边,看着警车响着警笛声开过来,刑警们进进出出。不久,头顶上响起巨大的声音,是直升机——禁止报道令应该解除了。 有人抱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 是生驹。 “你气色真差。”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架起来。 “主编欣喜若狂。” “为什么?” “他说可以做一篇独家现场直击报道。” “我才不写呢!” 他的车停在距离仓库不远的桥上。他让我靠在车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烟,我也拿了一支,但抽起来没什么味道。 “织田直也死了。” “我听说了。” “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不太清楚。” “你再等等,等我精神好点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我闭上眼睛,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再次体会到直也和慎司身上所承受的,竟是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确。”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什么事?”生驹问道,随即吐出一口烟。 “上次打的赌,还记得吗?” 生驹端详我的脸好一阵子,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跟重重踩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多活个十年。”说完,他把手上的整包用力丢进河里。 “他妈的,竟然让你赢了。” 没错——我在心里轻声说道。只觉得一切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