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 序 就这么结束了,像我们这种人下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像我们这种人,像我们这种家伙。 ——吉姆·汤普森《秘密杀人犯》 有两三座房子的简易旅馆——片仓旅馆位于东京都江东区高桥街,他们家的长女片仓信子来到警视厅深川警察署高桥第二警察局的时间,是1996年9月30日的下午。 这个时候的警察局里,值班的巡警石川幸司正在接待当地城东第二中学一年级的学生田中翔子,她的自行车丢了,前来报案。片仓信子和翔子都在城东二中的篮球队,但是这一天,信子交了病假条没有参加队里的活动,早早就回了家。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当田中翔子看到信子时,显得很狼狈。 如果是偷懒逃避训练的话,那就不仅是信子一个人的问题了,一旦这件事被发现,一年级的全体队员都要承担连带责任。所以,正因为这个原因,当田中翔子看到信子走到警察局附近发现自己并停下脚步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在这种时候看到她,真是不太走运,如果她想逃课的话,为什么不能再做得更巧妙一点呢?片仓信子站在离警察局的门口大约两米的地方,看上去很是犹豫。田中翔子装着没有看到她,而是把眼光转向了石川。但是信子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咕哝着什么。就在翔子焦虑不安的时候,石川也发现了站在那里的信子。 在当地,片仓旅馆作为一家简易旅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它的创始人片仓宗郎原来是丝绸批发商的佣人。明治中期的时候,他为了给从各地来马食街购买布料的商人提供住处而开办了这家片仓旅馆。后来,为了适应周边环境的发展,它改名为“片仓之家”。从战后开始,它一直为工人们提供清洁而又便宜的旅馆。 片仓家一代一代地经营着这份家业,到了信子和她的弟弟春树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但是,信子的母亲却不太喜欢它,因为她想卖掉这家旅馆,所以经常为这件事和婆婆吵架。就在两个月前夏天的一天,和婆婆吵完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了,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回来。片仓一家很是担心,他们和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当时在警察局值班负责调查的也是石川巡警。 石川以前也见过片仓一家人,“片仓之家”就位于他每天要多次巡逻的地区,他经常停下来问一问有没有异常情况。就在今天下午一点多,他还见到了在问事处的信子的父亲,并和他谈论了前天晚上发生在清澄街一家小吃店的火灾。 “信子,怎么啦?”石川问她,“有什么事情吗?” 石川的语气很亲切,翔子看了看石川,又看了看信子。信子还在警察局门口犹豫。翔子有点生气了,原来如此,一定是什么不好说的事情吧。 “信子,进来吧!”她大声叫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不要隐瞒了吧。” “啊!你们认识?”石川问,“不好的事情,是什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翔子讲了事情的原委,石川不由得笑了起来。 “逃课可不好,信子。” “我们甚至会被罚绕校园跑十圈,”翔子提高了嗓门,“巡警先生,你最好别理她。” “那可不行,我是警察。” 石川回敬了她一句,但信子还是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石川突然感觉到她的脸色有点不同寻常。 “发生什么事了,信子?”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门口,站到信子的身边。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信子因为过于紧张而在微微地颤抖着。 石川迅速看了看周围,然后拉着信子的胳膊让她进屋:“快进去吧。” 信子低着头走进了警察局。在近处一看,翔子也发现了信子的样子有些反常。她手里拿着要在报案表上盖章的图章,觉得有些害怕。她急忙说:“我,我的自行车丢了,在图书馆附近,没有锁,不一会儿就丢了。” 信子没有回答,低着头看着地,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她身穿粉色的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写有“片仓之家”的塑料拖鞋。这是住店的旅客在附近活动时所穿的拖鞋,信子平时非常讨厌它。关于这件事,翔子不止一次地听别人说过。但今天信子却穿着这种拖鞋——这个时候,眼泪从信子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正好滴在塑料拖鞋上的“片仓之家”中的“家”字上。 信子的下巴颤抖着,她慢慢抬起了头。然后说:“我在摄影杂志上见到的那个人,现在在我家里,报纸上也登过那个人。” 信子说的这个人,是1996年6月发生在茺川区的一家四口被杀案件的重要证人,警方正在寻找他的下落,他是一名公司职员,名叫石田直澄,四十六岁。 可是,巡警石川还不能马上就相信信子所说的话。像信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容易把一些事情张冠李戴,而且石川也非常清楚片仓家近来所发生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信子也会在无意识中寻求外部的一些强烈刺激,并在其中寻找发泄郁积在心中的感情的途径。 同事们都知道他非常擅长对问题少年的保护与辅导,自己也非常乐于做这种事情。其实,他也曾经想过不当警察,而是成为一名老师。 “信子,坚强一点,不要太激动。”石川弯下腰看着信子说,“和那起案件有关的人不会住在片仓之家的,如果住在那里的话,你的父母一定会马上发现的。” 信子的两眼全是泪水,她使劲地摇了摇头,田中翔子走到信子的身边,抱着她的肩膀。 “石田先生,真的、真的在我家里。”信子断断续续地说。她每说一句,都会有泪水流下。“我的爸爸妈妈也都知道这件事。” “真的吗?” “石田先生让我……让我来的,他让我来警察局报告警察。那个人身体非常弱,不能再出门了。”拼命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信子放心似地叹了口气,“他已经很累很累了,所以让我来找巡警,请你快去吧。” 石川感到有点困惑,他直起身看着信子,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只听到翔子非常严肃地说:“巡警先生,快去吧!” “啊?” “信子不会撒谎的,你还是去看看吧,这可是警察立功的机会呀。” 石川虽然还是有点犹豫,但他还是骑上那辆巡逻用的自行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啊!” 说完,他就向片仓旅馆骑去。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太相信信子的话,而且他也不相信自己。他觉得这个极有可能杀了一家四口的嫌疑犯不会让自己碰上的。 石川走了之后,片仓信子小声说:“石田先生没有杀人。” 田中翔子点了点头:“是的,我明白。”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真是一位可怜的大叔。” “我明白,我相信你说的话。” “谢谢!”信子说。 她的话里既没有谎言也没有误会。过一会儿,石川巡警所要保护的那个男人一定会是石田直澄,只要他出现了,“茺川一家四口被杀一案”中的谜团一定会被解开。 被杀的是什么人?谁又是杀人犯呢?案件出现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案件发生后又留下了些什么? 第一章 案件 案件发生在一个雨夜。 6月2日,关东地区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这天夜里的雨不是像梅雨那样的蒙蒙细雨,而是伴有强劲的西风和雷声的暴雨。预报说从6月1日下午到2日凌晨的降水概率为百分之八十,而事实上是从2日凌晨两点左右开始下暴雨的,到天亮时,有的地方的降水量已经超过了一百毫米。千叶县南部地区还发生了地板浸水的灾害,茨城县水户市内因打雷造成三百户居民停电。凌晨两点三十分,NhK的综合节目发布东京二十三个区的大雨洪水警报,而且每隔一小时报告一次有关大雨的情况。 案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案件发生时的情形已很难判断,也很难推测案件发生的时间,而且因为确定第一通报人的错误使得现场附近在调查初期形成了不必要的混乱,这件本来可以按顺序追查下去的简单的案件之所以变得如此复杂,就是因为这种天气情况。 通常,在营团地铁日比谷线北千住站的站台上就能看见被称为“千住北新城”的地上建筑高三十五层的塔楼,但这一天,塔楼也被风雨淹没了,它被淹没在白茫茫的烟雾中。准确地说,这座由东西两座高层塔楼和中间一座中层塔楼组成的“千住北新城”整个沉人了暴风雨中。因此,作为作案现场的西塔楼二十层的二零二五室,即使有人往上看这间房子的窗户,除了雨雾以外,不会再发现任何东西。 “千住北新城”开发建设计划始于昭和六十年4月,由大型的城市银行和系列不动产公司以及地区密集型中等规模的建筑公司共同完成。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因为大型再开发的问题和当地发生什么纠纷,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该计划不存在建筑用地的买受问题。 建设准备用地的八成原来都属于一个叫日代的合成染料制造公司,该公司旁边的一个非常大的烟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条街道的标志。但是,当地居民和这个公司的历史关系就是一个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对立的历史,从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以来,茺川的上流地区就开始了住宅区的开发建设,住宅区和准工业区就像拼图似地混合在一起,从那时到现在,双方就没有停止过争吵,像噪音、异味、废水处理以及因运输卡车所引发的交通事故。因此,对于让这家日代公司消失并建设大型公寓楼的这个计划,没有一个居民提出过反对意见。 原来日代公司的用地和现在“千住北新城”都位于茺川区荣街三区和四区,当时的荣街行动会长有吉房雄这样说:“我们在昭和五十年前后就听说了日代公司要卖掉土地搬到别处的传闻,那家公司的资金运转一直不是太好,很难在东京市里再开一家工厂,说出来了又停止,再说再停止,反复了好多次。因此,到昭和五十九年的春天,当商工会议所分所通知我们说日代公司将召开正式出让土地的说明会时,大家非常吃惊。” 有吉现在已经离开茺川区了,生活在琦玉县三乡市,他当时在被称为“繁荣花街”的商业街上经营一家饮食店。“繁荣花街”是一条两车道、路边建有三十二家各种小卖店的商业街,附近地区的居民也都到这里来买东西,现在这条街仍然很热闹。当时日代公司的职员经常去有吉的饮食店,从他们那里,有吉知道了公司要卖地搬迁的消息。 “以前的搬迁计划之所以没有完成,就是因为日代公司是一家制造染料的公司,它的土地中可能会渗透一些化学物质,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比较担心。对了,大概二十年前吧,江东区和江户川区都发生过六价铬的事件,那些也是化工厂的土地。” 但是,这次于昭和五十八年提出、第二年正式决定的卖地搬迁计划进展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买家派克建设在住宅建设业中是一家新兴的企业,特别是在这种大型开发建设中成绩非常显著,就在那个时候,他们还将横滨市郊外一片破旧的集中住宅以等价交换的方法巧妙地建成了一座新的住宅区,那个时候的公司发展非常顺利。 “赶上好时代了,”有吉笑了,“正好是泡沫经济的时代,日代公司的卖地价格很高,他们大赚了一笔。” 派克建设把日代公司的土地买下来之后马上召集当地的居民,向他们解释了已经开始的千住北新城建设计划。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逐渐明白了,在日代公司土地出让完成之前,派克建设就向日代周边的房主提出过收购土地的要求。 “派克建设要求想出让土地的人在他们处理完日代公司的事情之前,不要向外界透露这个大规模的住宅开发计划,如果透露出去,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纠纷——派克建设担心计划外地区的居民会提出出卖土地或者刺激他们的感情,发生反对运动。” “在繁荣花街的店主中,也有人说要收购土地,后来在商业街联合会中大家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大家都不认为别人的赚钱计划非常有意思。” 如前所述,这种形式引起了一些摩擦,千住北新城计划在当地居民的欢迎声中开始实施了,日代公司的设备被搬迁或被拆毁,基础设施建设用了三年时间,昭和六十三年夏天,终于开始了楼房建设。那个时候,派克建设第一次宣布了售房计划。 东西两座三十五层的塔楼分别可入住三百户,中间塔楼为十五层,包括管理用房在内,可人住一百八十五户,合计七百八十五户。 地下建有停车场,除了确保所有住户的停车位之外,还建有可容纳二十五辆车的客用停车位。 按法律规定,小区内建有绿地,还有儿童公园、水池及人工水渠,用这些将小区与荣街一带零零散散的工厂、商店及破旧的住宅分隔开,别有一番天地。但是,其中也出现一个比较大的问题,那就是小区里的绿地和公园是否向小区外的居民开放。 派克建设不想对外开放,而当地居民则要求必须开放。茺川区也非常棘手,这个分歧极大的问题,一直未能处理妥当,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在千住北新城物业公司正式进行管理之后,根据居民的意见和理事会的决定,每一年或半年就会来回改变。 除了等价交换的非售房之外的普通售房于昭和六十三年8月到平成元年9月共分五期进行,所以房屋都已售出。在价格最高的3LDK部分,甚至出现了二十五倍的竞买率。入住时间定在各自售房期的半年到一年之间,也就是平成二年,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年。 千住北新城和泡沫经济一起诞生,但在泡沫经济的崩溃中,它却真正出世了。 但是,受到泡沫经济严重影响的只是将要搬入这座新城的新居民,而不是建设这座新城的派克建设。 “那个房子,本来就不吉利。” 说这句话的是千住北新城的管理员佐野利明。佐野五十岁,从案件发生以来到现在的五个月时间内,两天一次,他要去那间空着的二零二五室,开窗通风。“还有其他空着的房子,中间那栋楼没有空的,东西两座塔楼共有空房二十二间,其中有一半已经空了一年多了。但是只有这间二零二五室,有种异样的感觉,很多同事都不愿进去,甚至还有人传说里面有幽灵。” 佐野用他那因打扫卫生而变得粗糙的手摸了摸头,他笑了。 “我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如果在意的话,就没办法管理公寓了,所以我还是要进去……但感觉还是不太好。” 派克建设所建住宅的管理都是由居民组成的管理组织,他们把管理业务委托给派克建设的子公司株式会社派克住宅建设。所以,包括佐野在内的千住北新城的管理员或保洁员都是派克住宅建设的员工或准员工。 到平成八年,佐野的工作就满二十年了,在人员流动频繁的物业管理界,他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了。他说二零二五室是“不吉利”的,也许是有什么原因吧。“没有人住的房间或房子是有的,但住户住不长,不,这不是人口流动频繁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经常有租赁公寓或宿舍的。不是这样的,有的房子是本来打算长住的人住进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陆陆续续都搬走了,二零二五室就是这样的房子。” 可是,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就有可能是在指责千住北所有的住宅都是不吉利的公寓。从所有购房户入住的平成二年10月开始,到现在平成八年11月底,入住户的百分之三十五已经换过房。而且在这百分之三十五的人中,百分之十八的人已经有两次换房经历了。在这六年时间内,作为长期居住型公寓,它的总人住数也是不符合常规的。 “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而造成的经济不景气,最多的情况是不能按计划支付贷款。还有以投资为目的的购房者因无法支付贷款而转手。出租也很困难。噢,大概就是这些情况。” 通常,因为大家都能记得“一家四口被杀案”,所以,这座塔楼的二零二五室被人记住也不奇怪。但我们首先要回顾一下发生在二零二五室的案件经过。 平成八年6月,日期是刚刚到2日,前面已经讲过,这一天的夜里下着大雨。 “那天……我离开公司时已经有点晚了。”住在塔楼二零二三室的、做编辑工作的葛西美枝子回忆说,“因为天气不好,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车之后我才发现司机不太认识路。所以,我没有像平时一样睡觉,而是一直在听收音机,好像是天气情况。快到公寓时,我让司机开进客用停车场,出租车在地下停车场停下了,我下车后看了看表,快到凌晨两点了。我估计丈夫应该先回来了,所以我赶快向电梯走去。” 塔楼中都有连接地下停车场和居住楼层的直达电梯,电梯都安装在建筑物的中央,共有六部电梯,每三部相对而设。按其中一个电梯的升降按钮,根据控制电脑的指令,最近的一部电梯就会有反应进行升降。这在市中心的宾馆或商场中都是必不可少的设备,但在集中居住的住宅中却很少有使用的。 葛西按了按二号电梯的按钮,背后的四号电梯马上有了反应。 她回头看了看指示灯,四号电梯现在在二十层,马上就会下来的。 “其他的电梯都没有人,但只有一部电梯在运转,我要一直等到它下来,这是半夜十一点以后而采取的节电措施,回家已经很晚的人非常着急。” 葛西能感觉出雨衣和伞上的水滴,她就在那里等着。四号电梯中间没有停就一直下来了,已经深夜了,又下着大雨,葛西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住户,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地下停车场来。 “因为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步行外出的。” 但是当电梯在一楼停住时,指示灯并没有亮。 “事实上,电梯停了不止五分钟,大概有十分钟左右吧,我有点生气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做什么?” 塔楼的一层没有住户,只有门厅、会议室、邮政室、管理员办公室和配送等业者用的柜台。 葛西有点不耐烦了,她想走紧急通道上一楼。 “但是,紧急通道的楼梯间也不是开放式的,就连白天都比较昏暗,我觉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四号电梯终于下到了,地下一层。 “门一开,我还往旁边让了让,以为电梯里会有人,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人坐电梯。” 电梯里面空无一人,葛西走进去,就在她按二十层的按钮的时候,她发现脚边的塑料封条上有一块直径约二十厘米的红黑色的印迹,好像是什么液体流出来的印迹,还反着光。 “我马上判断出这是血,但是在那种时候,除了害怕之外,我还想到了刚才电梯在一楼停留了很长时问,是因为有人要把受伤人的运出去。” 葛西坐着电梯往上走,当来到二十层的时候,她听到屋外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细微的声音。她一边想着刚才那个受伤的人,一边急忙向自己家的二零二三室走去。 普通的高层建筑都是这样的,千住北新城也没有开放式的走廊,东西两座塔楼呈接近圆形的椭圆形,所以各楼层的走廊也呈圆形,每层都可绕一圈。葛西从四号电梯出来之后要逆时针穿过走廊,才能走到位于塔楼西部的自己的家。在到达二零二三室之前,她还要经过二零二五室和二零二四室。 如果看了设计图就会明白,干住北新城的各家门口都有一个专用的门廊,约有一叠半大小,在这个门廊所面对的共用走廊一侧,装有一扇和大人的腰部差不多高的门。如果把这扇门开开的话就会影响通行,如果不小心忘了关的话就会很麻烦,所以,很多住户就把门打开贴着墙放,但每隔几个月电梯里和门厅里的广告牌上就会写着条,提醒人们每次出入时一定要把门关好。尽管这样,大约半个月前也就是5月下旬,二十层二零一三室的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不小心撞到了邻居家开着的门上,头上被缝了十针,这件事让大家变得有点神经质了。 但是,葛西走在走廊上的时候,差点碰到了二零二五室的门,这扇开着的门几乎把走廊全给堵住了。更有甚者,在门边的地面上,也留有和电梯里一样的红黑色的印迹。 但在这里,葛西已经不再紧张了。 “把以前的事放一起想的话,我认为是二零二五室的人受了伤,他们还没有等到救护车来,就先下楼了。我想把门关上走过去。” 二零二五室照着门廊的灯没有亮,但大门却开了一个约十厘米的缝,从缝里漏出一点光线来。就在葛西轻轻地把门关上的时候,她发现有人在那个宽约十厘米的灯光里来回走动。 “我真的看见了,有人影在晃来晃去,但没有听到脚步声,我看得很清楚。” 就在这时,葛西所看到的那个人影——准确地说是只脚的影子,她究竟看没看错,这个时候二零二五室里到底有没有人,这在案件开始搜查时就成为一大问题。 关上门的葛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在服装公司工作的丈夫一之早就回来了,葛西问他听没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但一之正在看电视,没有听到。 “我边换衣服边讲了刚才在走廊和电梯里所看到的血迹,我丈夫平时也经常和我一样回家很晚,但这一天他十一点多就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呆在家里,直到半夜零点,他去了中间那座楼的综合门厅里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盒烟,他说那个时候电梯里的地面上很干净。 “这么说来,那还是伤的那个人留下的血迹。因为风和雨都太大了,打开窗往下看时,看不清楚救护车到底停在了什么地方。而且我们平时也很少开关窗户,这种公寓是不能这么做的。” 为了避免长时间的开关窗户,房间里安装了专门的换气孔,还禁止在阳台上晾晒。这是千住北新城管理规定第三十条的内容。虽然这是高层公寓的管理规定,但在塔楼中十层以下的低楼层住户经常违反第三十条规定,理事会也经常提出这一问题。 但就在这一夜,住在十二楼的一家住户却违反了这个规定,这就是十二层的二五室即一二二五室的佐藤义男家。而且刚才葛西所听到的救护车就是这个佐藤家叫的。 佐藤家共有四口人,义男和妻子秋江在金融公司上班,长子博史在读高中三年级,长女彩美在读初中三年级。凌晨两点还没睡觉的是在准备考试之中的两个孩子,在彩美大叫一声跑进来之前,他们夫妻两人已经睡着了。 “彩美的叫声把我吵醒了,”佐藤秋江说,“我正躺在床上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听见客厅里有脚步声,接着彩美就跑了进来。” 彩美说刚才有人从上面的楼上掉了下来,大吃一惊的夫妻两人赶紧起来跑到客厅里。 这个时候,彩美之所以出现在客厅里,是因为她在睡觉前开着电视想看天气情况。在这之前,博史和彩美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 他们的房间位于一二二五室的东南角,父母的卧室在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他们的房间的结构是如果都站在走廊里就无法通行。 虽然佐藤一家对这个时候的记忆有所不同,但这里还是以彩美的证言为基础进行讲述。 彩美学习结束之后就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她想看一下电视上有关天气的情况之后就去睡觉。她记得这个时问是凌晨两点差五分到十分之间。因为她知道NhK电视台综合节目每隔一小时预报一次太雨的情况,她觉得时间正好,才来到客厅里把电视打开的。新闻节目还没有开始,电视上是天气预报图的静止画面,还配有音乐。 彩美走到客厅的窗边,她是想看一看天空的情况。6月2日是星期天,3日就是星期一了,下周一开始就要考令她头疼的数学,今晚一直学到现在也是在准备这次考试,但因为不时有闪电和雷声响过,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希望雷雨能快点结束。 彩美拉开了窗帘,然后透过窗户看着天空,就在这时,从上面好像有东西掉了下来,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头朝下,她看清楚了,那明明是一个人。彩美惊叫一声跑进父母的卧室,把父母吵醒了。她的父母和她一起来到客厅,义男穿着睡衣来到阳台,手扶着栏杆往下看。 “我的丈夫刚到阳台,睡衣就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眼看着衣服被雨水淋湿了。”秋江说。而且她还回忆说,她在安慰因在窗边受了刺激的彩美的时候,电视还没有播放有关大雨的情况,仍然是天气预报图的静止画面,也就是说这个时候还不到凌晨两点。 “有个人倒在地上。”义男说着从阳台上回来了,“还是叫救护车吧,而且要给管理员打电话。” 秋江打电话时,正在屋里学习的博史听到声音也来到了客厅。 义男向他讲了讲情况,然后说自己要下楼看一看,并让博史呆在家里,因为这时候的彩美已经哭出声来,秋江的脸色也是灰灰的。 “博史一定是很勇敢的。” 博史来到阳台,扶着栏杆探出身去,这样他就能看清楚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的模样了。前面已经说过,塔楼的一楼没有住户,所以在建筑物的周围也没有普通公寓每家都有的专门的院子。在草地上只有种着杜鹃花的花坛。倒地的那个人正好趴在花坛中,缩着两只手。 叫了救护车之后,秋江又按丈夫说的给管理员办公室打了电话。 千住北新城有常驻的管理人员,东西两座塔楼和中间那栋楼都住有管理员,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传达室都开着门,夜里有紧急情况时可以和各自的管理员联系,而且还有紧急联系的电话号码。秋江一拨电话,管理员佐野利明马上就接电话了。秋江讲了讲事情的经过,还告诉他自己已经叫了救护车,佐野说要出去看一下。 站在十二层阳台上的博史第一个看到的是自己的父亲义男,两三分钟之后,他看到管理员佐野利明也跑到坠楼的人的身边。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其他人到过现场或接近过现场。雨还在下着,头上有一道闪电闪过,像一只巨大的火球,并在空中发出一声巨响。博史好几次抬头往上看,但始终未能发现能证明这个人从几楼摔下来的证据。 地面七,义男和佐野都打着伞,但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两个人身上穿的睡衣已经全部被淋湿了。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佐野说,“身穿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衫,下穿一条牛仔裤,因为已经没有呼吸了,所以没有用手去摸他。” 这是一个义男和佐野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佐野过来之后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因为要去引导救护车,所以佐野就离开了花坛。 和这些证言进行对照的话,就知在这个时间里,二零二三室的葛西美枝子下班回来了,在地下停车场等怎么也不下来的电梯,电梯终于来了,她坐上电梯,在地板上发现有血迹,然后她来到二十楼的走廊。但是,佐藤从十二楼下来的时候,在电梯中没有遇到任何人,义男使用的是二号电梯,一按电钮,电梯马上就过来了。 “电梯停在最近的楼层上,所以就过来了,我没有等。” 葛西美枝子的回家时间,按她自己说的,应该是在两点以前。佐藤彩美在客厅开电视的时候,电视上还是静止的天气预报图,而且秋江安慰彩美时,电视上还是静止的天气预报图。所以从以上情况分析可以得知坠楼事件发生在两点以前。但坠楼事件和葛西的回家,哪一个发生在前呢?这个时候,在四号电梯内留下新鲜血液的在一楼出电梯的那个人是在坠楼前还是坠楼后坐电梯的呢?解决这些问题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警方必须调查凌晨两点前后电梯的运行情况以及摄像头所拍下来的电梯内部情况的录像带。 首先看一下电梯的运行记录。凌晨一点五十七分三十秒,停在十四层的二号电梯向十二层运行,然后立即下到了一楼。这是佐藤坐的电梯,这一点从二号电梯的录像带里也可以得到证实。佐藤的睡衣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手上拿着一只大型手电筒,站在门口。二号电梯停在一层后不久,两点二分十四秒,停在二十层的四号电梯也开始向一楼运行,电梯在一楼停留了四分钟后就降到了地下一层,然后又上到了二十层。这个肯定就是留有血迹的那个人和葛西美枝子乘坐电梯的记录。在向下运行的四号电梯内,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背对着摄像头,他低着头。因为图像是黑白颜色的,所以看不清楚衣服的颜色,但能看出是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因为摄像头角度的关系,看不到这个人的脚。这个人站在电梯里,紧贴着操作板,两只胳膊放在身体的内侧,像是在护着什么。 这个男人在一楼下了电梯之后,葛西美枝子就进了电梯。她稍稍弯下腰,像是在操作板下方的地板上找什么东西,这可能就是她发现血迹时的录像,然后她按下按钮上到了二十层。 这也就是说,这起案件的整个顺序是——先是发生坠楼事件,接着是佐藤下来了,然后是那位可疑人物从二十层下到一楼出去了,就在葛西从地下一层上到二十层的时候,佐藤家叫的救护车到了。但是不是没有人看到那个可疑的中等身材的男人从一楼的出口走进暴风雨中呢?在一二二五室正下面的佐藤没有发现任何人,但管理员佐野从自己房间出来时听到了电梯运行的声音。 “因为这是高速电梯,所以和普通电梯相比,它运转的声音要大一些,就因为这个,还有人提过意见。我从家里出来穿地门厅时,确实听到了电梯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这个声音,也许就是四号电梯从二十层下到一层时发出的声音。 从家里出来就向一二二五室下面的花坛跑去的佐野如果稍稍晚一点,可能就会碰到那个从四号电梯中下来的可疑男人。 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那就是和佐藤走岔的上到二十层的二零二三室的葛西关于她发现二零二五室里有人在走动的证词。如果葛西没有看错的话,那就是说在坠楼事件发生后,二零二五室里还有人。倒在花坛里的身穿白衬衣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是从二零二五室坠楼的,后来在二。二五室还发现有其他的尸体。我们先把这些放在一边,来看一下救护车到达千住北新城以后的情况吧。 有三条路可以进入千住北新城住宅小区,其中就有一条是进入地下停车场的汽车专用通道。大门设在长方形小区东北角的专用地下通道的人口处。要想开关大门,必须要将磁卡插入操作盒并输入密码,然后进行核对。操作盒和插口的高度和距离都比较适中,坐在驾驶座上伸出手就可以够得着。 葛西美枝子在使用自家汽车时用的都是磁卡,那天夜里她坐出租车回家时,把密码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因为这样的话,等她下车后,空的出租车可以输入密码再开出去。这里的很多住户都是这么做的,事实上密码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这让管理委员会非常头疼。 有人提出禁止私家车以外的车进入地下停车场,但经过对居民的调查,多数居民反对这一建议,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因此,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只能不断地变换密码,但这样的话每次还要更换磁卡,大家也都埋怨这样做太烦琐了。 普通车辆进出地下停车场的问题和前面所说的千住北新城小区是否向外界开放有着密切的关系。“案件发生的6月2日采取的是封闭措施。”管理员佐野解释说,“这个问题确实很麻烦,三个月一次的理事会都要讨论是开放与封闭的问题,这样反而定不下来了,根据调查,居民的意见也分成两派,所以,理事会也不能按多数人的意见决定下来。” “封闭”的具体做法是,除了通往地下停车场以外的两条通道——因为这两条通道都在地上,我们称之为地上通道——的门口挂着通行的牌子并用铁栏杆挡住出口。地上通道能容纳两辆车同时通过,但没有区分行车道和人行道。 因为这个出口安装了一扇门,所以外面的汽车和摩托车都不可能进入千住北新城小区内。这样一来,虽然出租车还可以使用地下停车场,但采取封闭措施的话,可疑人员进入小区的可能性就要小了很多,也就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在小区里的绿地上玩耍。这个措施得到了重视安全的住户的好评。住户们当然也能使用地下停车场,快递公司、保洁员、搬家的卡车利用密码或磁卡也可以通过地下停车场的大门,所以,看上去也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的,住户外出时也不只是开车,还有人是步行出去的,所以成问题的是自行车。” 千住北新城小区的居民专用自行车车棚设在小区的绿化带里,车棚建在地下,和汽车一样,必须要通过一个大门,这也是考虑了发生事故等危险因素。骑自行车的人绝大多数是孩子和妇女,多数人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来回地进出。因为地上通道的出口被关上了,所以这些骑车的人必须在“禁止通行”的牌子前下车,然后再从门旁挤过去,他们有时也会碰到同样从门旁挤过的行人。禁止通行的门口的道路被堵上了,两边只有五十厘米的地方可以玩耍,所以,推着婴儿车的妇女或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很难通过自己的力量通行。“因为这是生活上的事情,所以确实很麻烦,而且开始有骑车的孩子推着车坐电梯到地下,然后从地下通道出去。虽然当时并没有发生事故,但还是有许多进出地下停车场的住户不停地表示着不满。” “这样一来反而更危险了,因此有人提出把门打开,让人们可以自由进出小区,这也在情理之中的,只是这么做的话也很困难,如果开放地上通道,还会出现许多麻烦事。” 首先,就像重视安全的住户担心的那样,可疑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进入小区。特别是夜里,藏在小区内的可疑人员会威胁下班的女性,还有以空巢家庭为目标的可疑人员和偷内衣的小偷在小区内转悠,或者不是住在这里的青春期的孩子们在绿地上喝酒听音乐,这种混乱和不好的事情会不断发生。平成七年8月小区对外开放的时候,随意进入小区的年轻人在放烟花,飞起来的火箭烟花碰到了正在小区内走路的一位男性,这位男性被烧伤。 另外还有一件麻烦事。两条地上通道既可以从中问那栋楼通往小区的东侧,也可以从中问那栋楼在塔楼的前面通过小区的西侧。 所以,外面的车辆从小区的东面(或西面)进入小区,都可以通过两条地上通道穿过小区的西侧(或东侧)。也就是说,这两条地上通道可以作为小区内的近道来使用。因此,如果采取开放措施的话,通过这条近道的车辆一定会非常多。 “我也不清楚到底应该在哪里、如何进行调查,才能使用这条通道,那时,塔楼的管理员还买回来一张这条奇怪道路的地图,书店里有卖的。看了这张地图后,上面有通行千住北新城小区的路线图,我吃了一惊。” 这么说来,这并不只是入住者的问题,而是千住北新城这个新的街道存在结构上的缺陷。虽然有人提出了基本的改造方案,但这个方案实施的话,需要非常大的费用,恐怕要占维修保养费用的一半以上。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采取消极的对症疗法,有时对外开放以避免封闭的缺陷,有时又实行封闭措施而放弃开放的优点。 6月2日凌晨两点案件发生时,虽然绕道,但佐藤家叫来的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千住北新城的出人口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佐野当然了解这一情况,所以当他听说救护车的事情后,就问佐藤义男救护车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因为必须要打开一扇门。佐藤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说电话是妻子打的,自己不太清楚。佐野赶快跑到中间那栋楼叫醒了那里的管理员,让他给警察局打电话。 中间那栋楼的管理员岛崎昭文和他的妻子房江记得浑身都湿透了的佐野跑来告诉他们:“塔楼上有人跳楼自杀了。” “已经叫救护车了,但还没有报警,你们赶快打电话。” “知道是哪个房间的人吗?” 当时,岛崎夫妇作为管理员人住这栋楼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虽然和佐野的年龄差不多,但在工作上,还是前辈和晚辈的关系。 “还不清楚,好像是个年轻男人,因为他是趴着的,不能动,所以看不清楚长相。” “已经死了吗?” “一动也不动,大概不行了吧。救护车就要来了,必须要把门打开,岛崎君,你去东边,我去西边。” 岛崎让房江打电话报警,然后就跟着佐野出去了。这个时候,救护车的声音已经很近了,另一座塔楼的管理员佐佐木茂也跑了过来。 在三座楼的管理员中,佐佐木是最年轻的,只有三十二岁。他和岛崎两个人一起把门打开,已经了解了情况的佐佐木把救护车引导到出事的塔楼前。岛崎说,还是让在外面的佐佐木的妻子加奈子回到管理员办公室去,也许会有住户来打听情况的。 “如果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回答?”加奈子问。 “跳楼自杀,这样回答可以吗?” 事实上,从救护车进入小区时起,共有四个人打电话询问情况,西楼一人、中间的两人、东楼有一人。对于这些电话,都是由管理员的妻子回答的。当听说是跳楼自杀的,也有人从窗口向外看绿地上的情况。 还在西楼下面花坛边坚持的佐藤义男看到救护队员跑过来时,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往后退了退,以免影响他们的处理工作。佐野也回来了。不一会儿,救护队员站起身,在得知佐野是管理员后,就问他是不是已经给警察报案了。 “已经死了,你没有碰过尸体吧?” “是的,我没有碰过。” “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想他是住在这座楼里的人……” “像现在这个样子,看不清楚脸部。” 佐野他们开始向救护队员讲述他们跑到这里来的经过。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警车的声音。从佐野跑到中楼的岛崎家让他打电话报警,到此时也不过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如果再早一些来的话,也许能把他救过来,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管理员了,也处理过住户的自杀未遂和伤害事件,但雨下得这么大,情况又不是太清楚,所以心里非常不踏实。” 过来的警车是茺川北署的警车,来了两位警察。他们从车上下来之后,一边用大的手电筒照着,一边问:“是你们报案的吗?说有人因吵架而受了伤?” 佐藤和佐野面面相觑。吵架是怎么回事啊?中楼的岛崎房江是这样报案的吗?“不,不是吵架,好像是跳楼自杀。” 走过来的警察看到花坛里的尸体,几乎同时吓了一跳。 佐藤义男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虽然是不止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但还是能感觉出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警察不时地看着我和佐野的脸。虽然救护队员只是相信我们关于最初情况的讲述,但在和警察的谈话过程中,我开始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佐藤觉得弄不好自己会有嫌疑,他赶快问警察到底是接到什么样的报案。但警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在确认佐野和佐藤的身份后,让他俩讲述事情的经过。有一位警察用警车上的无线电和总部取得了联系。 到了这个时候,暴风雨还在继续。佐藤觉得身上发冷,虽然是6月份,但他还是觉得有一丝寒意,他的下巴在发抖,牙齿也冷得发出声响。可是他怕这样的话会被误认为自己的态度动摇了,所以他一动不动地咬牙坚持着。 “是中楼一位叫岛崎的管理员报的案。”佐野说。因为岛崎待在管理员办公室做准备,所以他想去把岛崎叫来,但警察让佐野在原地不要乱动。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真是可怕。”佐野说。 在真相查清之前,有两个人报案,要求警车出警前往千住北新城小区。 根据警视厅通信指挥中心的记录,凌晨二点十三分报案的人是中楼管理员岛崎的妻子房江,千住北新城的公寓楼、楼号以及报案人的姓名,房江说得非常清楚。她也说是发生了跳楼自杀案。 但在她之前也就是在凌晨两点四分还有一次报案。最早到来的茺川北署的警车就是根据这次报案而赶来的。这次报案人是个女性,声音很是紧张,说得很快,声音也不大。她虽然也说了是千住北新城的公寓楼,但并没有说具体的楼号,当问她的名字时,她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断了。 报案的内容是:“因为吵架而有人受伤倒地了,有好几个人正在殴打一个人,我看见有个男人从现场跑了出来。”这和佐野及佐藤所看到的情况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茺川北署非常重视相隔几分钟的两次报案,他们分别派了警车赶来。在第二辆警车到达之前,警署想和第一辆警车联系让他们注意有两个报案的混乱情况,但第一辆警车到达之后,警察就下了车,他们没有能联系上。 但是,当第一辆警车和警署联系后,第二辆车也到了,慢慢大家明白了有不同的两个报案,佐野和佐藤再一次吃了一惊。 “会不会有人打电话瞎起哄呢?就算是这样,这也是在混乱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把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救护车还没有把死者拉走,又来了两辆警车,一直在十二楼的阳台上观察的佐藤博史开始为父亲担心了。当他乘电梯下去的时候,电梯里有许多和他一样下去了解情况的住户。 发觉出事之后,住户们开始混乱起来。低楼层的居民都把窗户打开伸出了头。各楼层的门厅里也聚集了许多人,管理员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 警察也向博史了解了点情况。当得知有两次报案后,警察对这起案件的慎重态度并没有改变,博史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生气。 “当我说我妹妹看见有人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先报案,而要先叫救护车,他们认为我们做得不对。” 警察们分头保护现场,还有一个人用无线报话机和警署进行联络。他们让佐野等人回到西楼的门厅里,这时救护队员也走了。现在必须要查清楚死在花坛里的年轻男人究竟是哪个房间里的。 换了衣服的佐野和两名警察一起走访了从二十五层到十三层的住户,同时还有许多人前往管理员办公室打听情况,西楼里一片混乱。 千住北新城小区管理员的条件之一是必须已经结婚,佐野当然也结婚了,但当时妻子昌子正因患乳腺癌住院手术,他们的独生女雪美二十岁是短大的学生,所以是由她在办公室负责接待住户。 “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有点不安,但也不是那么可怕,而且就算是出了事,警察不是也已经来了吗?” 就在雪美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的时候,二零二三室的葛西美枝子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她在刚才坐电梯时,发现四号电梯的地板上有血迹。雪美大吃一惊,她对葛西说,警察已经上去了,让她和警察谈一谈。 葛西美枝子放下电话后就来到二十层的电梯前厅里,三号电梯正在往上走。她急忙按了一下“上”键,电梯在二十楼停留时,她赶快告诉了里面的警察。警察换乘四号电梯,发现那里确实留有血迹。 葛西乘完电梯之后,在一片混乱中,因为又有人坐电梯上下运行,血迹也被弄乱了。所以警察立即封闭了四号电梯。佐野用手动让电梯停下来固定在一楼。 葛西美枝子既听到了回家时所听到的救护车的声音,也昕到了接踵而至的警车的声音,所以她给管理员办公室打了电话。当警察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听说她还发现在二零二五室门前也有血迹,所以警察就决定去二零二五室看一看。 在这个过程中,葛西说发现血迹的屋里亮着灯,里面好像有人。 但是——“在给管理员办公室打完电话后,我到电梯前厅去还要路过二零二五室门前,但那个时候,虽然还能看到血迹,但门已经紧紧关上了。我想糟了,我把这件事已经告诉警察和佐野了。” 和美枝子一起,警察让佐野走在前面向二零二五室走去。正如美枝子所言,门冲着走廊开着,地板上有几滴像血一样的东西,但已经全干了。 看到这些的时候,佐野说:“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是不是有人生病住院了,还是有人遇到车祸了,都是这些不好的电话,从昕到电话铃的第一声响,我就知道又是问这些不好的事情的电话。你知道背上有股凉意的感觉吗?就是那样的感觉。” 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警察向佐野打听住在二零二五室住户的情况。但如果没有登记表,佐野一下子还想不起来。“说实话,我有点慌了,因为二零二五室人员的流动非常频繁。” 按千住北新城的管理规定,入住的每一家都要去管理办公室申领填写一定格式的表格,其中包括家庭的人口、姓名、性别、年龄、社会关系、职业以及紧急联系方法,管理办公室以此为根据做成千住北新城居民登记簿。 “当然也有另买房子搬家的,还有借房人发生变化的情况,我们要求新的住户也要马上填报。其中也有人以侵害隐私权为由不愿意填写太具体的内容,对于这些人,我们要求他们最少也要写明户主的名字、居住人口以及紧急联络方法。西楼登记簿的改写及申请的接受都是由我一个人负责的,按说我应该看过每家的情况,但毕竟人数太多了,而且还有和管理员办公室关系并不太近的住户,所以我还是比较容易记住那些和管理员关系不错的人家的情况。” 关于二零二五室,佐野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前面我已经说过,二零二五室是不吉利或不太安稳的房间、在售房时最早买下房子的房主住了一年时间就转手了,电许他最初就是以转手为目的的,但因为不动产的价格下跌,他变得很难受。最后他是以当初买房时价格的百分之八十把房子出手了,损失很大。但还算可以,后来房价越发低了。” 二零二五室最初的售房价为一亿零七百二十万日元,房主出价八千二百五十万日元,但最后的买家只花了八千一百二十万日元。 “买房的是一对刚刚结婚的年轻夫妇,我非常吃惊,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购房资金呢?” 让佐野吃惊的这对年轻夫妇实际上是非常有钱的资本家的继承人,在资金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 “也许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后来听说他们搬家后不久就离婚了。” 这对夫妇人住半年后就离婚了,于是二零二五室变成了年轻妻子的财产,但她也只在这里住了一年时间后就把房子卖掉了。这时房子的售价为七千二百五十万日元。 “房价越来越低,这也让人很是惊讶。” 第三个买房人住的是一位叫小丝信治的公司职员的一家人。 “小丝……唉,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叫小丝的名字了,如果有登记簿,我也许会马上想起来的。” 想来想去,佐野想起来了,他告诉警察确实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那就是说,这是死在下面的那位年轻男人的家了?”警察问。 佐野不敢肯定,他说也许是吧,但自己真的不太清楚。 “无论我怎么回忆,我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这位叫小丝的男主人,但我肯定见过一次他的夫人……是因为她来办手续,没有太深的印象。反过来说,她看上去很老实,不会是个多事的住户。如果说是小丝家有人受伤或是从阳台坠楼身亡,单凭这一点,我也是不太相信。” 尽管这样,在没有进屋看之前还不能这么说,佐野按响了门铃。 他按了三次都没有人回答,但在紧闭着的门的对面,传来了门铃声。 “警察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一听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声音。” 碰了碰门把手,门没有锁,很容易就把门打开了。一名警察走在前面,佐野跟在后面,他的后面跟着另一位警察,他们三人走进了大门。葛西美枝子还站在走廊里。 “我回头一看,葛西都快哭了,她和这个人没有关系,她是不是应该赶快回家去?” “有人在家吗?小丝先生,”佐野叫道,“半夜来打扰你,对不起,我是管理员佐野。” 没有人回答。 “我有点害怕,叫了好几遍,大门口收拾得很干净,鞋柜上没有放任何东西,墙上也没有画,但有一双女式雨鞋摆在鞋板的边上。” 二零二五室专用面积为一百零一点二四平方米,是4LDK结构。 房子被一分为二,从门口经过一条过道可以到房子的中央,再往里面是一间宽约十五叠的客厅。然后又有一条过道,从门口看,其右边是厨房和两间西式房间,左边是洗脸间兼浴室,还有一间日式房间和一问西式房问,每边各有三间房呈纵向排列,客厅和西式房间的地板都是木质地板。 “走廊和客厅之间有一扇门,门是从这边开关的,所以站在走廊的边上正好能看到客厅中问的情况,屋里还亮着灯。” 凭记忆,佐野说客厅、走廊和洗脸间都亮着灯,其他三问西式房间都关着门,只有洗脸问的门和日式房间的拉门是开着的,但日式房间里没有开着灯。 “因为这是朝西的房间,所以客厅的窗户也是朝着西面的。打开窗户,并把纱窗拉开,雨水淋湿了客厅的地板,带有花边的窗帘也被吹了起来,窗帘的边被刮起来离地面约一米高。” 警察向佐野询问了这问房子的设计,佐野把自己所能记起来的都说了出来,他们在走廊上走动。他们没有直接去客厅,而是打开关着门的房间的门,边说边往里面看。 “把手电筒打开,去检查一下没有开灯的房间。听他们在说,开关就在门的旁边,不,这样就可以了。那可能是他们不想让现场有所改变吧。” 佐野看到有一名警察进了客厅,警察背对着这边,吓得呆若木鸡。这位警察在叫他的同事,他的同事正在看日式房间的情况。 “嗨,这里有一个人,他大声地喊道。我吓得腿直发抖,呆在这种地方实在太难受了。” 警察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佐野,并在叫他。佐野的手扶着墙,但他马上又把手放了下来,他觉得不应该碰墙。 “警察用电筒照着日式房间的地面,屋里乱七八糟的,中间摊着被子,床单也乱七八糟的。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警察发现了什么,但随着手电筒的光照了一圈,我看到了一只手。” 褥子上盖着一床用白色纱布包着的毛毯,从它的一边能看到一只右手像是在抓住毛毯。 “电筒又照了照毛毯的上面,它的另一边露着两只穿着浴衣的脚,白白的,瘦瘦的两只脚。” 那位年长的警察并没有进屋,他边说边问佐野这是不是小丝家的人。佐野完全被吓住了,他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 “我记不清楚小丝家是不是有老人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小丝家的情况,我觉得应该马上向警察道歉。” 警察拉住佐野的胳膊让他站稳了,然后把他带到了客厅,门口还站着三个人。 “因为屋里开着灯,所以就不需要电筒了,所有的东西都能看清楚。” 宽敞的客厅里摆着许多家具,南面放着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和一套组合式立体声唱机,旁边橱柜上的玻璃非常亮。左边是一套沙发和茶几,右边是餐桌和四把椅子,北边摆着大大的具有民间工艺风格的榉木的茶具柜。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在木地板上,有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像胎儿似地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这是个女人。 “警察赶快试她的脉搏,但就连我这个外行也知道她是不行了。头——脑袋后面通红通红的,但那个地方并没有流很多的血,好像是被碰破所留下的痕迹。但是那个女人所穿的长袖睡衣的边很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让流出来的血染黑了。” 带花边的窗帘随着大风上下飞舞。佐野又看了看阳台方向,那里也有一位男人倒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伸到了阳台上,是趴着的,怎么说呢——我感觉他是正在拼命地往阳台的垃圾口的门槛爬去,地板上都是血迹,好像是在拉一个非常重的东西,从现场情况看,他不是自己爬过去的,而是被人拖过去的。这个人的脑袋已经不成样子了。” 佐野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他们。 “说起梦,当然是白日梦了。我想要打扫空房间,一打开窗户就好像看到根本不存在的窗帘在上下飞舞,还有两个脑袋不成样子的人躺在地上。” 警察认真地开导着佐野,并让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的脸,佐野鼓足勇气看了看,但他觉得没有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 “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如果他们睁着眼睛的话,我也许会逃出去的。” 警察问,他们是不是小丝夫妇,佐野说不知道,从年龄上看差不多,但无法从长相上进行确认。 “走到阳台上,风很大,刮得人抬不起头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得,能把一块塑料布盖在四个角上的花盆上,那些花盆好像也要被风刮跑了。” 现场原封不动,三个人轻轻地从过道又回到了门口,一名警察让仍站在走廊上的葛西美枝子赶快回自己的家里,然后他们就下去到了管理员办公室。警察在那里和警署进行了电话联系,佐野也查看了居民登记簿。 “没错,二零二五室写的就是小丝一家的名字。 “户主小丝信治,四十一岁,从事机械制造工作;妻子静子,四十岁,在服装店上班;长子孝弘,十岁,在私立泷野学院附属小学就读。 这是小丝一家买下二。二五室所做的登记,时间是平成四年4月1日。 “在二零二五室被杀的那对男女,从年龄上看像是小丝夫妇,但我不认识他们。” 没办法,警察只能去调查周围的邻居,看有没有人认识小丝夫妇。佐野有气无力地呆在管理员办公室,心里非常不安。 “在这个过程中,不时有警察赶来,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是谁,哪里人和什么样的人。我只能按他们说的那样去做……但是那些鉴定的人和电视剧里的一样,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在看电视剧。” 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的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内,继陆续赶来的茺川北署的刑警们之后,警视厅负责对杀人等重大案件进行调查的机动调查队和值班的鉴定课的人也都到了千住北新城小区。确实,负责接待的佐野他们从在暴风雨中的严肃的调查开始时,就只能站在旁边看了。 凌晨三点,警视厅调查一课负责这件案子的四位刑警也都到现场集中了。雷声停了,但暴风雨更大了,要费很大劲儿才能保证他们能到现场。 这天夜里最后一个到达现场的是东京地检的检察官,二零二三室的葛西美枝子站在西楼的门厅里不时地看着他们的到来。 她的丈夫说在家里呆着也没有用,还不如下去看看情况。但警察正在二零二五室紧张地工作着,别说进去看看,就连前面的走廊也禁止通行了。情形越来越混乱了,附近的邻居也都到了走廊上,但在事情查清之前,就是互相谈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去管理员办公室,他连睡衣都没换就来到了一楼。 “但管理员办公室里也有警察,佐野先生也在里面,好像没有大声说话。没办法,只能站在出口处看着人们在警车周围忙碌着。一位穿着整齐西服的男人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出来迎接他的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急忙向西边的花坛走去。” 一之说因为这是一起案件,所以刑警们全都出动了,但美枝子却小这么认为。 “他和刑警们有点不同,像是一位很伟大的人物。” 葛西美枝子在OR杂志社作编辑工作,她个人喜欢看推理小说,她看过很多推理小说。在她以前看过的作品中,也有主人公是检察官的作品。 “想到这里,我对丈夫说那个人会不会是检察官,一定是检察官。” 一之吃了一惊,问她为什么检察官也要到现场呢?美枝子边回忆那本有问题的推理小说边说:“在发生大的案件时,检察官也要到场的——越来越可怕了。刚才在二零二五室门前时就有过担心,但现在的情况可能比刚才想像的还要严重……管理员佐野的脸色也由灰变白了。” 美枝子身体在颤抖,她在想,自己住在二零二五室旁边的房间里,感觉非常不好,她想尽快知道详细的情况。 但是那位管理员佐野也处于混乱之中,二零二五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是对“死去的人是谁”这样重要的问题也说不清楚。 “在那种时候,我都想像不出二零二五室的住户是不是四口人,根本就不能想。在不知不觉中,住户就变了,岂有此理!” 第二章 入住者 位于东京都武藏市吉祥本町的、沿着五日市街道的一座小型出租楼房的四楼上挂着一块用白底绿字写着的“滨岛学习教室”的广告牌,学生们都亲切地称它为“滨塾”,这里有一位从昭和六十三年起就担任专职教师的女教师,名叫小丝贵子,五十三岁。她是住在案件现场——千住北新城小区二零二五室的小丝家的户主小丝信治的亲姐姐。 滨岛学习教室的办学方针不同于普通的升学学校,它主要招收跟不上学校课程进度的和淘气的以及与老师关系不好的中小学生,它的办学宗旨是按他们的情况进行必要的教育。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像遇到生病、车祸、在家吵架以及离家出走等意外情况时,学生家长或学生本人会打电话来寻求帮助和建议,也有不少人会直接登门造访。因此,6月2日凌晨两点半以后,当卧室枕边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小丝贵子以为还是这些事情。 这个时间非同寻常,可能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吧!贵子之所以在卧室里装了一部电话,就是为了能够即时处理这种事情。她睡得很熟,眼睛一下子还睁不开,她用手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位中年男性平静的声音,说话的态度非常客气,他先确认了贵子是不是叫小丝贵子。在贵子问话之前,他先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警视厅茺川北署刑事课的——’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以为是学校的孩子被卷到了什么案子里面了。 “但是,听完对方的话必后,我才知道是另外一回事,是我弟弟信治一家的事情。 “我问他弟弟家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还不太清楚,但我弟弟家的公寓里像是发生了一起案件,有几个人倒在地上。” 这个电话是茺川北署的警察按西楼居民登记簿上小丝家的“紧急联络方法”一栏的电话号码打过来的,小丝贵子这才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被弟弟作为紧急联系方法登记在表格中。 “警察问我能不能肯定信治现在的住处就是千住北新城小区的二零二五室,我回答说他只告诉我说要搬家,可能是吧。事实上,我和弟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也很少有什么联系。” 贵子又问了一遍弟弟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但电话另一头的警察所说的和刚才说的一样,没有告诉她太详细的情况。贵子甚至都不知道二零二五室里死了三个人,另外还有一人从阳台上坠楼而亡,他只是说“倒在地上”。 因为没有得到自己想了解的情况,小丝贵子决定去一趟千住北新城。但到目前为止,她只去过一次公寓。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弟弟一家购买了这套公寓,贵子和弟弟断绝了关系。 “我说开自家的车去,电话里的警察把路线告诉了我。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别说信治和静子,我很是担心孝弘,魂都快吓没了。” 从武藏野市到茺川区距离非常远,而且又下着雨。虽然开车的路上精神非常紧张,但贵子还是想起了四年前的正月,也是夜里这个时间,信治给她打来的那个电话。 “夜里三点突然给我打电话,他说姐姐,我想买房,但资金还差一点,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些?” 小丝贵子比弟弟信治大八岁,父母在琦玉县越谷市开了一家干洗店,母亲的工作很忙,从很小的时候,贵子就代替母亲照顾信治,她当然非常了解信治的性格。 “信治的肚量很小,而且性子急。想起一件事来,他不是赶快决定尽早把它做好,而只是担心得不得了,因为这个,他经常挨我的训,长大成人之后,这个毛病也没有改过来。在工作上,这种小气倒是不错,不会出一点纰漏,特别是在营业部的时候,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错,他自己也开始骄傲起来了。” 信治深夜打电话来借钱,这让贵子很生气。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但信治却在嘿嘿地笑。他用很着急但又非常高兴的口气问了好几遍,你借不借啊?“他满不在乎地说:‘房子不错,静子也很喜欢,所以一定要买的,我到处张罗钱,但还差五百万日元,所以向你借了。’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五百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贵子生气的是他把差五百万竞说成“还差一点点资金”。 小丝贵子因为生气,说话的语气也就强硬起来了。 “因为我们家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小的干洗店,生活一直非常简朴。不幸的是,父母在我二十四岁时就相继去世,当然,那个时候的信治还是个学生。自从父母生病以来,干洗店几乎就关了门,它已经没有一点进项了,我只能用保险金来还贷款,经济上非常困难……虽然我已经当老师了,但工资只够支付信治的学费,我非常辛苦,结果他上了三年大学就中途退学了。” 后来,信治在东京都的一家机械制造公司上班,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他经常叹息自己的薪水太少,不时地向贵子要一些零花钱。 贵子一直在批评信治花钱大手大脚,也说过他好多回,让他过自己应该过的生活。 多数情况下,信治会笑着听姐姐的这些说教。他要钱的时候有时也会说等自己出息了之后一定会还她的。他从来没有过切身的体会,所以他不会真正地理解。贵子有点不放心。 尽管如此,当时姐弟两人的关系还是相当亲密的,不管怎么说,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也许是担心已经三十多岁但仍独身一人的姐姐吧,他有时也会说有没有合适的人啊,见面以后怎么样啊之类的话。 只要想起这些话,小丝贵子的脸上就会呈现出笑意。 “我把公司的同事介绍给你吧,他也曾把人叫到银座的餐馆里。那是一家价格很高的餐馆,要说钱到底是怎么支付的呢,我觉得应该是对方买单吧。当然我并没有和他的那位同事交往。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对方对那里的酒和菜非常熟悉,好像是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这让我很是生气。” 事实上,那一天晚上的饭钱是信治用信用卡勉强支付的,后来他又来向贵子借钱。虽然在那种场合他可以奢侈,但这种东西已经渗透到他每一天的生活中,在他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当时贵子对此十分担心。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在贵子三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二十七岁的信治告诉他自己订婚了,对方是一位叫静子的二十六岁的女孩,是公司的同事。 贵子并不因信治订婚而吃惊,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信治告诉她,他已经见过静子的父母了,他们已经同意两人结婚,结婚典礼的日期也都定好了。正因如此,贵子对将成为弟弟伴侣的这位女性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从那个时候,静子就喜欢讲排场。” 在贵子看来,静子身上穿的那些品牌的衣服及饰物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称。 “因为信治就是那样的性格,所以我特别希望他能找一位朴素而又善于持家的妻子,但是我很失望。有人告诉她,即使是普通职员家长大的孩子,现在许多人都是这样,但总会有踏实的人吧,我胡思乱想,连觉都睡不好。” 好在信治比较擅长经营,在公司做得也不错,收入也在不断地提高。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夫妻两人都在上班,但三年后静子因怀孕而辞职,不久长子孝弘就出生了。这一年,信治由营业部调到了企划部,虽然职务是企划部的副部长,但事实上他在领导着一个部门。 对于事业发展一帆风顺的信治,虽然很少再有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但贵子又有了新的烦恼,那就是侄儿孝弘。 “静子说过要让孝弘接受最好的英才教育,我也是一名教师,不能说家长的一番苦心有什么不好,但这并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孝弘一岁前,贵子就经常为婴儿的玩具及衣服问题和他们发生口角。贵子说,静子和她的父母只考虑外形和价格,而不考虑这些东西的安全性及使用的方便性。但是,第一次绝对性的对立是发生在孝弘一岁四个月的时候,静子要把孩子送到“初级婴儿学校”上学。 为了能让孩子将来上水平很高的私立幼儿园或小学,就把那别说上学年龄、就连上幼儿园的年龄都不到的孩子送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初级婴儿学校”,对这种行为,贵子根本不会认同。所以贵子就一直不断地质问他们,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那所学校是有资格证的人开办的吗?当然,作为现职小学老师的贵子,不可能对这种事情保持沉默。 但是,静子和她父母的态度也非常强硬,他们坚持说有许多名人的孩子都在那所学校上学,而且每年五十多万日元的学费也由静子的父母来支付。 “从那时起,我就发现有许多奇怪的事情。” 最后,孝弘还是上了那所初级婴儿学校。而且之后他上的幼儿园里有许多人是来自这所学校的学生,他们后来还考上了好几所非常有名的私立小学——所有的学校都是可以免试升人大学的学校。 “上小学的时候也说过要庆祝庆祝,但因为没有考上好的幼儿园上了泷野川学院附小,而放弃了这种想法。准确地说,这所学校即使在私立学校中也只是一所三流学校。作为一名教师,我认为要是专门上那所学校的话,远不如去上当地的公立学校。但静子却非要让孩子上私立学校,这样就可以在周围的夫人面前炫耀。她根本就不是为孝弘着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静子和她的父母对孝弘的教育问题的态度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事实上,随着在公司地位的提高,作为父亲的信治越来越忙了,家里的事情完全听任静子安排。 “只有一回,信治在电话里向我发牢骚,什么回家心情也不好啦,职位很难再往上升,薪水也不会再提高啦等等。对静子言听计从,而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才弄成今天这个样,这也是他自作自受,但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但是没过几天,姐弟之间的谈话就传到静子耳朵里了。可能是对静子越来越不耐烦的信治在两口子吵架时不小心说走了嘴,他说“我姐姐这么说的”。愤怒的静子给贵子打了个电话。 “姐姐,你自己一直独身非常寂寞,嫉妒我们,而且多管闲事。她大叫着让我不要再管他们的事情了。” 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贵子和信治一家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疏远。所以,平成四年正月里的那个电话,也是信治好长时间才打的一个电话。 “姑且不说静子,我一直都还是很挂念信治和我惟一的侄儿孝弘。虽然这样,但他问都不问我怎么样了,而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借五百万日元,这让我目瞪口呆。” 你还是老样子,因为差五百万,你们就买不成房子,但你都不想想借钱应该怎么做,闭上你的嘴——虽然贵子训了他,但信治看不到她失望的样子,而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是多么好的房子,它将会给孝弘带来多么理想的环境。 不用说,这个时候小丝信治想要买的“非常好的房子”就是千住北新城小区西楼二零二五室。 虽然很生气,但贵子还是耐住性子,详细询问了房子的名称、位置、售价以及目前的资金情况和融资情况。 “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不仅吃惊,而且有点害怕。不是七千二百万日元吗?原来是一亿日元,出价为七千五百万日元,还说是便宜物,我说信治你是不是太傻了。不管是一亿日元还是七千五百万日元,对我们平常百姓而言,哪一个都是天文数字,认为它很便宜本身就有问题。” 但信治却哈哈大笑。 “姐姐,平常百姓已经是一个死语了,姐姐一直当老师,都快和社会隔绝了。” 在贵子辞去小学老师的工作转到“滨岛学习教室”的时候,信治也说过许多丧气话,说什么教这样的孩子学校能赚钱吗,还不如到辅导升学的学校里当教师。贵子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和弟弟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观。 信治还解释说他们也不需要全额支付七千二百五十万日元的房钱。 “静子的娘家多少还是个资本家,而且以前他们也说过要支付孝弘所需要的费用,现在我们买房子,她的父母一定会帮我们的。” 他还说静子的父亲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卖掉了,准备把这笔钱以赠予的形式送给静子。 “因为以前他就讨厌等着继承遗产,所以他们两人就要求静子的父母把钱赠送给他们。但因为是分财产还是不太好吧,这个话,我以前就听说过。而且,无论静子的父母对她再好,恐怕也不会太情愿吧。” 小丝静子还有一个弟弟,他是家里的继承人,他有足够的理由反对父母把家产分给姐姐。 “他说姐姐要是向娘家要钱的话,他也要买自己的房子,否则他们早就能实现了。” 但这一次,他们却成功地说服了这个难缠的弟弟。 “平成四年,泡沫经济崩溃,土地的价格也在一路下滑。信治和静子一起说服弟弟,土地的神话已经结束了,今后再拥有土地已经没什么用了,还不如趁早把土地都卖掉,拥有土地的时间越长,最后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遗产就会越少。那些人说起一些歪理来,真是头头是道的。” 由此可见小丝贵子的弟媳能言善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评价,后面在讲述小丝家人的看法时再做说明,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下小丝贵子后来所遇到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反正静子的弟弟做了让步,静子当然得到了赠送的财产。后来的情况却是事与愿违。” 一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到现在都还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小丝贵子声音颤抖着说。 “话又说回来了,我问他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多少钱,他说有三千五百万日元。他说原来能得到四千多万的,但因为税金太高,而且土地的价格也在下滑,所以还差了不到五百万日元。小丝夫妇的存款连付首付都不够,在七千二百五十万中,除了接受赠与的三千五百万算是自己的资金以外,其余的都要再想办法筹集。住宅建设贷款机构的融资再加上中介介绍的银行贷款,又从养老金中借了一些,还有从公司以提前支付退休金的形式进行了融资……总之,只要能想到的全都借遍了,但就这样还是差五百万。所以,他就来找我了。” 这些都是贵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事情,她觉得太危险了。 “他说,静子的父母给了他们那么多的钱,他们要用这些钱买适合自己的房子。要是现在的话,五千万日元就能买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子了,这样的话贷款不就可以了吗?我知道信治作为一名公司职员,他每年的收入也是不错的,但即使是这样,如果要借四千万的话,那还是够呛的。首先,他们为什么要买如此高级的公寓呢?” 他没有从贵子那里借到钱——至少他还没有筹足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的购房资金。明白了这些之后,信治把电话挂断了。 “在挂断电话前,他还小声嘀咕说,我还告诉静子只能靠姐姐了,我想了好多,觉都睡不好,最后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放下电话,只是觉得信治是不是走了一条错误的人生之路,我在电话前抱着头想了很长时间。” 可是,那个电话过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吧,信治又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让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 “他说钱的事已经解决了,我就问他怎么解决的,在哪里借的钱,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兴冲冲地说,没关系,马上就要签合同了。” 贵子却不认为这是没关系的事情。她随便买了份住宅信息杂志,上面登有千住北新城的两处房屋出售的广告。这两处都在二十五层,是一套3LDK和一套4LDK,价格分别为七千八百万日元和八千九百万日元。也许信治他们买的房子和这些不一样吧。还有租赁房屋的广告,LDK的租金为二十三万日元,管理费另算——对贵子而言,这些都是想像之外的金额,而且二十五层也是让贵子心慌的数字,这是超高层公寓楼。在如此高的建筑物里生活,会不会给才十岁的孝弘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呢?这些担心让她感到非常疲劳,贵子决定下周的周日去千住北新城看一看。她按住宅信息杂志上所登的地址,又查了查地图,地图上也有这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 那一天天气很好,贵子在北千住的车站下车后,就看见了千住北新城两座塔楼像什么不现实的门柱似的高耸人云。就这么一看,贵子想,自己可不能住在这里,就算请我也不行。她在站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随着汽车的摇晃,离千住北新城越来越近了,她的这种心情也越来越强烈了。 “出租车的司机对当地情况非常熟悉,他告诉我这里原来是化学染料公司,后来经过开发建成的公寓楼。他用非常佩服的口气说这里实在太豪华了。” 要说豪华,确实是豪华,但贵子并不喜欢。从周围街道的景色看总有点异样的感觉,千住北新城的轮廓,公寓小区的围墙。从千住北新城到千住北车站,有一条铺着彩色地砖的整齐的人行道。 “一看到那条人行道,我就想起了《可怕的魔法》。”贵子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一条用黄色的砖铺成的道路。” 这是通往理想王国的特别的道路——“我有一种俗不可耐的感觉。” 在前往千住北新城的道路两边,能看到涂满白灰的破旧的建筑物,有在已经生锈的楼梯上摆着花盆的联合公寓,以及穿着工作服戴着白手套在铁皮做成的屋顶的商店里干活的人们,还有长满了草的空地。千住北新城就是被经济不景气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工厂街的梦想一样,始终是干干净净地耸立在这些低矮的屋顶和电线杆的上方。 贵子去千住北新城的时候,正好是小区实行开放措施的时候,所以没有费什么事就进到了小区的绿地。有一位像是这里住户的年轻妇女把自行车停在花坛旁边,站在那里和人说话,带有车篷的卡车上装满了商品和蔬菜,就在中间那栋楼的前面做起了买卖。还有许多孩子,有的在玩棒球的投球练习,有的在玩滑板。 看上去倒是有一些生活气息,这一点给了贵子很大的安慰。确实,在这么大的小区内,孝弘也许根本不用担心发生车祸而痛痛快快地玩耍——但另一方面,孝弘是怎么去泷野川学院附小上学的呢?现在也有坐电车上学的,但多数是要换车的。如果上学要花很多时间的话,那他在家的时间就少了,在小区里交朋友的机会也不会多。就算小区里有漂亮的公园,如果没有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贵子想起了信治和静子的表情,并在体味着他们的苦心。虽然他们说要给孝弘创造一个好的居住环境,但他们所考虑的好环境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那天晚上,贵子回家后,给好久没有打电话的信治家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是星期天的晚上,就连信治也在家。是信治接的电话,当她开始说自己去看过千住北新城时,口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她感觉到静子也在旁边听着电话,贵子能理解静子不愿和她谈论资金问题的心情,不就那么回事嘛。贵子一直唠唠叨叨地指责他们过于奢侈了,现在弄得是一辈子都要为买房而苦恼。静子当然不愿意对贵子说到手头钱也不够还得借钱这些话。 但到了最后,是信治说,贵子在听。听完之后,他让贵子讲她想说的话。她让边哭边敷衍她的信治把电话给静子,虽然信治不太愿意,但可能是静子从他们的谈话内容上明白了情况,她自己接过了电话。 “静子还假惺惺地问候了我一句,但当听到我说这些客套就不需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变化。” 小丝贵子说,其实她现在不太愿意回忆当时她和静子之间的谈话。当贵子讲到自己没有借钱给信治,并且亲自去看了看千住北新城的时候,静子的情绪有点激动,说了许多攻击贵子的话。这每一句话,到现在为止,还给贵子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她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即姐姐一直独身一人,根本不了解家庭和孩子。同时,她还强调一点,那就是没有孩子的人不会了解为孩子将来着想的父母的心情的。我当然不是说他们买自己的房子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在像巴比伦之塔似的超高层公寓里真的是为了孝弘吗?而且为了购房,还借了那么多的钱——我虽然说出了自己的两个担心,但静子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她竟然说‘我把信治从姐姐那里抢了过来,所以姐姐才会恨我,并且要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她还像个女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这让我觉得很烦。” 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商量就把电话挂断了,小丝贵子一直为此而感到忧郁。几天以后,贵子头脑冷静下来之后,决心去一趟弟弟家。 “那时,他们住在世田谷的上野毛,住的是个人的出租公寓。因为信治说过由公司支付房租费,所以可能就是公司租用的宿舍吧。孝弘出生之后,他们一直住在那里。虽然平常我们不怎么来往,但我还是去过几回。那一天,我是下午三点左右去的,因为这个时候静子还没有忙着准备晚饭。我又仔细地看了看所有的房子,管理得非常好,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公寓。我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急于搬家。” 让贵子意外的是,当她按响信治家的门铃时,竟然没有人回答。 静子不在家,贵子以为她去买东西了,就在门口等着,可是过了差不多一小时,她还是没有回来。 “就在这时,孝弘放学回来了。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从汽车站往这边走来。” 看到了姑姑,孝弘赶快跑了过来。。 “姑姑怎么了,好像很担心的样子。他虽然还是个上小学的孩子,但可能是从最近的电话中觉察出了什么。我说是来找他妈妈的,孝弘说他妈妈还没有下班。” 贵子不知道,这段时间,静子一直在新宿一家商场的时装店里上班。一周工作五天,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所以,孝弘放学回家时,她当然不会在家。 孝弘用钥匙开门之后,贵子终于来到了家里。 “屋里乱七八糟……厨房里有许多盘子,灶台上全是油污,洗脸池和浴缸也很脏,全是水垢,而且上面布满了灰尘。洗衣机上也全是灰尘,我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妈妈不洗衣服吗?”’孝弘说,妈妈上班很累,所以就不洗衣服了,衣服都送到干洗店去洗。孝弘还说,过不了多长时间,他还要上一个英语会话班,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轻闲了。 “英语会话班和游泳班,要上到晚上九点,去这两个地方都必须坐电车。我问他,你的中餐和晚饭怎么吃,你不饿吗?孝弘说,妈妈在冰箱里放一些东西,自己热热吃,孩子说着说着都快要哭了。” 冰箱里有三明治,不是自己做的,而是从外面买来的。孝弘把它拿出来,就着方便菜汤一起吃。 “我想给他做点热的东西吃,但孝弘很着急,说没有时间了。把孩子送走之后,我突然生起气来了。” 因为孝弘让她在家等妈妈,所以,屋里就剩下贵子一个人了。可能是太生气了吧,贵子把家里彻底清扫了一遍。她把厨房和浴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把堆在洗衣机上的衣服全都洗了,并用烘干机烘干了。就在她熨衣服的时候,静子回来了,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一身黄色的套装,是那种金黄色的。精心地化了妆,还抹了香水,背着一个小公文包,从外表看,就像是电视上的新闻主持人。” 看了看姐姐收拾干净的家之后,小丝静子十分生气。她训斥说怎么可以随便进入别人的家里干活,贵子也不甘示弱,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那你在干什么?啊!” 结果,她俩吵了起来,比前一天在电话里吵得还要厉害,旁边的邻居非常担心,跑过来看了看。两人大着嗓门吵架的结果是静子让贵子再不要登自家的门,在静子的骂声中,贵子从小丝家逃了出来。 这天晚上,贵子未能见到信治,但后来他打电话来了。 “信治说,静子已经对他说了,这是姐姐的不好,还说他也错看了姐姐,我们还是断绝姐弟关系吧。我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了。” “但我们还是两姐弟,”小丝贵子强调了一句,“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暂时中断了联系。不过为了信治,为了孝弘,我什么也没有接受。” 为了和信治直接谈一谈,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贵子去了信治的公司。信治在公司,他们在公司的休息室见面了,但谈话并不成功。 “连信治都说没有成家的姐姐不会理解一位家庭主妇和母亲的心情,别人随便进入自己家的厨房和浴室,我可以想像到静子所受到的伤害。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有话要说。静子的哪一点像位家庭主妇?家里脏得像个垃圾箱,连内衣都要拿到洗衣店里洗,也不给孩子做晚饭,她哪一点像个家庭主妇?而且那天晚上,她是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好好地吃了晚饭,所以连回家都晚了。像这样的做法,居然还吹自己是为了孩子着想。” 贵子说完之后,信治回答说,他和孝弘对静子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种事情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的。 “信治说:‘因为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你就权当这个世上没有我们,我也全当没有你这个姐姐。’我也知道我们已经没办法合好了。” 就这样,小丝贵子和弟弟一家暂时中断了联系。但贵子记得后来也就是4月中旬左右吧,他们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说他们一家已经搬到了千住北新城小区了。 “当时我觉得这个通知只不过是一个讽刺而已,我们吵架的原因就是这座公寓,他们知道我反对买房,所以才故意把他们搬家的消息告诉我。” 这是平成四年春天的事情,之后的四年中,他们没有任何来往。 这天深夜,有人通知她就在弟弟一家住的公寓里“有几个人倒在地上”。 “开始的时候,我有点吃惊,过了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可以考虑一些问题了,我边开车边想了很多事情。” “不太好说……”她先来了一个开场白,“我首先想到的是全家一起自杀,我想起了四年前信治向我借五百万的那个电话,我觉得不会再有其他原因了。借的钱还不上了,又没法回头了,所以只好全家一起自杀了……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对他们借款近四千万购房的行为,自己是不是应该一直坚决反对下去?自己中途放弃了,是不是也应该负有责任呢?“特别是想到孝弘的时候,我的心里堵得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个孩子已经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了,我也曾想过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呢?因为我也是太固执了,没有祝贺他的升学,所以什么也不了解。当我听说孝弘也倒在家里的时候,我只想到了这些。如果是倒在弟弟家的话,那肯定是弟弟和他的家人了。” 小丝贵子快到凌晨四点时到达了千住北新城小区。因为天还下着暴风雨,道路不好找,她迷了好几次路,所以比计划的时间晚了一些。 “大门外停着一辆警车,警察拿着灯站在那里,像是在负责警戒。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从这道门进入小区,我过去向那位警察说明了情况,他马上告诉我该怎么走。这里是东门,塔楼离这里比较远。因为不能开车进去,所以我把车停在那里,打着伞向塔楼走去。” 途中有刑警和我打招呼,当他们听说我是小丝信治的家人时,就把我带到了西楼的管理员办公室。 “塔楼的周围停满了警车,另外还有几辆车,也都是警察的车。雨夹着风,下得还是很大。塔楼下面的地面上竖着一根柱子,那里有一个用塑料布搭起的帐篷,警察正在帐篷周围忙碌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就是从二十层坠楼而亡的那个年轻男子尸体所在的地方,这是因为下雨而采取的保护措施,但贵子还不知道这件事。 “在管理员办公室,我看到了茺川北署和警视厅的警察,管理员佐野也在那里,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第一次把所掌握的情况告诉了我。” 二零二五室里发现有三具尸体,中年男女各一名,还有一名七八十岁的老年妇女,另外还死了一名约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他是坠楼而亡的,但还不能肯定他是从哪里掉下去的,是坠楼以后死的呢,还是死了以后掉下去的呢?关于坠楼地点,从情况分析,现在自然会认为是发现尸体的二零二五室的阳台。 “我提出要看一下尸体,他们告诉我目前还在进行各种调查。管理员佐野的情绪很不正常,他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小丝贵子觉得与开车迷路相比,当在现场面对事实时,自己反而冷静多了,也可以说是沉着吧。 “我马上就问孝弘在哪里,孝弘十四岁,现在的孩子无论怎么长,十四岁的男孩子和二十多岁的男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没有孝弘,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而且那个年龄比较大的女人,我能想到的也只有静子的母亲,但她还没有那么老,她也就六十岁左右吧。 “警察又问了我小丝信治的身高、体重及身体的特征,我尽可篚地把我能记住的东西全都告诉了他们。” 在和警察的交流过程中,贵子认为警察已经开始臆常死存二零二五室的人不是小丝信治一家。但只有贵子自己这么想的,也许这只是表面现象吧。 “这个问题他们当时并没有告诉我,后来我也问过,警察说,在我赶去之前,和二零二五室住在同一层的邻居说,最近小丝他们好像没有住在这里,是另外的人住在这里的。但是,就算是邻居,也还有人根本没有发现这一情况的。所以,刑警们对这一情况还不能作出清楚的判断。” 从开始调查到把尸体运出现场,大概花了一小时左右。先运走的是屋外的尸体,到凌晨五点多,二。二五室里的三具尸体才被运走。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提出想看一下死者的样子,但警察说不行,他们让我去警署。然后我坐着警察的车去了茺川北署。” 从千住北新城到茺川北署,开车大约需要十分钟。风还是很大,但雨点慢慢变小了。 茺川北署的停尸房在地下一层,因为房间比较狭小,警察把尸体放得比较紧,小丝贵子突然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就像我已经说的那样,我有所怀疑,到底是不是信治他们呢……我总有这种想法。警察好像也是这样想的。但另一方面,我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吧,这样的心情太强烈了。可能是我不愿意接受发生在弟弟一家人身上的任何不好的事情,我是想逃避吧。” 停尸房确实挺小的,棺材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开门进去的时候,贵子想到尸体应该是被整齐地放在棺材里的。 “电影里的尸体不都是用布包着运进来,放到停尸房的台子上然后再装进去的吗?虽然在那种时候不应该想这些事情,但人真的是很奇怪。” 贵子第一个看到的是倒在二零二五室的那位中年男子,棺材盖一下子被打开了。 “在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 也是那一刹那间,贵子想到了我还能认出弟弟吗?四年没有任何来往了,她突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贵子睁开了眼睛,她像个孩子似地握紧了拳头,然后向棺材里看去。 躺在里面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脸灰灰的,闭着眼睛,嘴巴有点扭曲了,虽然人已经死了,但他却有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但是,这个人,贵子不认识。 他不是小丝信治。 “不对!我大声叫起来,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没有搞错吧?警察又确认了一下。贵子点了点头。 “警察说,因为这人是被击中了脑袋,所以人的模样可能会有所变化,你看仔细了。但我确实没有看错。说实话,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死者的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我只看他的脸,所以也没有觉得很恐怖。” 另外三个人,贵子也不认识。也就是说,这四个人都不是小丝信治家的人。 “我放心了,但不知为什么,头有点晕。刑警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楼的一个地方,像是会议室,在那里,他们给我倒了一杯水。” 不光是警察,就是贵子,这件事到了这一步也不可能就结束了,现在只是搞清楚了调查的出发点。停尸房里的四个人如果不是小丝信治一家的话,那他们又是谁呢?另外,千住北新城西楼居民登记簿上的登记的住在二零二五室的小丝信治、静子和孝弘三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刑警们又问了我一遍,我确实不认识那四个人,他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弟弟一家现在住在哪里,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好在小丝贵子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她有个习惯,就是随身携带一个记有家人、朋友和熟人住址及电话的通讯录,因此,在茺川北署,她就可以马上把小丝信治的工作单位及电话号码、静子娘家父母的住址告诉了警察。 天亮了,虽然下了暴风雨,但天还是越来越亮了。6月2日是星期天。 “我想信治的公司可能不上班吧,就算有人的话,也得等到八点以后才能联系上。所以,警察就决定先给静子的父母家打电话。刚过六点,太早了,这样好吗?” 坐在打电话的警察旁边的贵子又有了一种新的不祥的感觉。弟弟他们不会有什么事情吧?为什么他们不在那座公寓里呢?为什么别人会住在那里呢?“在居民登记簿上,为什么写着我的联系电话呢?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应该写静子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们和我已经断绝关系了。” 信治还是信治,他可能是想和我和解——把我的电话指定为紧急联系方法可能就反映了他的这种心情吧。 电话通了,警察首先为自己这么早打电话表示道歉,然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确实是静子的父母家,是木村家。 “我以为静子的父母听说是茺川北署后,也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刑警们说话非常客气,他们并没有谈到杀人案,而是说因为想联络小丝信治一家,所以想问一下他们的住址。他们说得非常巧妙。” 贵子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仔细地听着电话。这时就听打电话的警察说。 “在你那里吗?小丝静子在你那里吗?” 不一会儿,静子接过了电话。贵子有种冲动,她想从警察手中抢过电话,但她拼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警察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哼,在把我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静子却在随心所欲地睡懒觉,我的头很疼。但是转念一想,静子在她父母家的话,那孝弘也一定和她在一起,孩子是平安无事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点激动。” 事实上,孝弘确实也在静子的父母家。那么说,全家三口人都住在静子的父母家吗?警察的话贵子只能听到一句半句的,她还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打完电话后,警察说,小丝夫人,你弟弟一家都平安无事。但是,他们不在那座公寓居住的原因很复杂,所以,接下来要逐个询问他们。我以为他们要把信治他们叫到这里来,但警察要去静子的父母家。静子的父母家在日野市。我问他们我是不是要一起去,但警察说要先进行调查,所以让我先回去。他们还说警署的车会送我回去。他们还说辛苦我了,我帮了很大的忙。” 小丝贵子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我一直是当老师的,滨岛学习教室的宗旨不同于现在的学校教育,要说为什么,可能是理想主义吧,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于过去的我了。 “但是,有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变的,那就是我们都是‘教师’。在学校里,教师的地位最高,当发生问题的时候,不可能置身事外。总之,学校里最伟大的就是老师。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我总觉得非常遗憾。因为我对自己的家人…… “但是,客观地想一想,警察的处理也没有错。在得知他们平安无事的那一瞬间,弟弟他们的角色发生了变化,他们成了这起杀人案的相关人员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弟弟为户主的公寓里有四个人被杀了。到了这一刻,小丝贵子的认识是正确的。可是没过多久,警察就查明了小丝信治一家不仅没有住在千住北新城二零二五室,而且他已经不再是这里的户主了。” 第三章 片仓旅馆 这起案件就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了许多人。除了案件焦点人物被害人和加害人以外,周围所有的人——他们的家人、朋友、熟人、邻居、学校的同学、公司的同事,甚至还有目击者以及被警察调查过的人们,包括出入过案件现场的收款员、送报员、送外卖的人——数一数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和一起案件有关系,到现在我都还很惊讶,当然,这些人和案件的关系也不是完全一样的,而且相互之间也不一定会有关系。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处于以案件为基点的、呈放射状的直线上,很多人和位于旁边的直线上的相关人士并不认识。另外,对一起案件的解决起至关重要作用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到案件结束也不会出现在舞台上,也就是说,他们有的时候是生活在离案件最远的地方。 在千住北新城四人被杀的案件中,后一种情况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简易旅馆片仓之家的人们。那就是在这起案件中,大家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但最有犯罪嫌疑的人物——石田直澄和以后与他有关系的片仓旅馆。 片仓家共有五口人,门口的招牌上用手写体整齐地写着五个人的名字。户主片仓义文,四十五岁,他是片仓旅馆的老板。义文的妻子幸惠四十岁,帮助丈夫经营旅馆,相当于旅馆的经理。 他们有两个孩子,长女信子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到4月份就满十三岁了;长男春树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 他们家的第五口人就是义文的母亲妙子,六十八岁。其实,因为妙子的名字应该写在招牌的哪个位置上,片仓家还发生过一场争论。 她是义文的母亲,而且还是片仓旅馆上一代经营者的夫人,为表示尊敬,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名字写在现在的老板、一家之主义文的名字前面呢?现在的问题是就算隐居的妙子退一步的话,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名字放在义文之后呢?片仓旅馆所在的地方紧挨着町内会,有一些好的和不好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像片仓旅馆这样的已经经营到了第五代的,这种现象更为严重。老伴死了之后,儿子成了一家之主,如果现在的婆婆和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婆婆而嫁过来的媳妇之间的纠纷,都会有各自的后援团,非常麻烦。 听我这么一说,你会以为不就是招牌上的名字顺序问题嘛,做妈妈的让一下不就行了吗?但在当事人看来,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是因为这座最好的应该挂招牌的房子,是妙子的丈夫也就是义文的父亲在举办东京奥运会的时候把老房子推掉重新翻盖而成的。 这座名叫片仓之家的简易旅馆本身规模就不是太大,面对着从新大桥街南面的一个胡同,有一个二十坪的院子,从外表看,是一座极其普通的两层小楼。用灰浆涂刷的外墙上装着毛玻璃的窗户。它的两边本来也是简易旅馆,但这两家因为某种原因已经关门不再营业了。 穿过片仓旅馆的那条胡同后,就到了可通往另一边的街道上。 片仓家住的地方就对着这条街道。这边的院子也很大,大约有三十坪吧。义文的父亲严在这三十坪的土地上建造了两座设计完全相同的两层楼房。一座楼房由自家人居住,另一座楼房对外出租。从它的容积率看肯定是违法建筑,但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这种风格的,所以也没有人会在意。 翻修已经破旧的片仓家的房子是义文和幸惠结婚以来的一个愿望,这不仅是指片仓家居住的楼房,旁边的出租楼房也要一起翻修,这座楼房已经停止向外出租了,义文想把这两座楼一起推倒,在三十坪的土地上建一座三层或四层楼房,然后把房子对外出租。 这个计划的实现是在昭和六十三年。那个时候经济景气空前高涨,寸土寸金,尽管这是一个幻觉。不断有房地产商来拜访片仓家和片仓旅馆,他们是来打听片仓家的地卖不卖的。 片仓义文并不想转让土地,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就无法经营祖传的家业了。信子和春树将来怎么做姑且先不管,至少在他这一代,他还不会放弃简易旅馆的经营而从事其他的买卖。而且,在经济景气的情况下,工人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片仓旅馆的生意很是红火。 为实现自己长期以来的梦想,义文认为只有现在才是融资的最佳时期。正好在这个时候,一直住在旁边出租房里的店子搬家了,房子空出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一点上,他和希望与邻居签订租赁合同的房地产商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建一座四层的楼房,其中两层向外出租,房租会比过去高几倍,所欠的债务在义文这一代就可以还清了。当地的信用社也接受了以土地作为担保的融资方式。片仓家的人当然都很赞成。 就这样,片仓家盖起了新的楼房。平成元年9月,新楼建成。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招牌的名字问题。当然,说发生可能是有点夸张了,但这不仅仅是在一个家庭中的排序问题,而且还是继承片仓旅馆的一场战斗,所以不是用纠纷和吵架等字眼就能表达出来的,还是用发生问题这几字比较合适吧。 义文和幸惠感到非常自豪,因为是他们这一代重建了片仓家,而且非常气派。而妙子却对儿子儿媳的做法不屑一顾,这些原来就是她和严从上一辈手中继承下来的财产,然后交给他们的,他们应该感谢才对,根本没有值得骄傲的理由。所以,她要求在招牌上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前面。 幸惠和妙子之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权力斗争,所以两人都很了解彼此的本事。但在这件事上,却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不确定因素,那就是义文。过去,他尽量不参与妻子和母亲之间的纠纷。因为这件事,幸惠经常去附近的后援团诉苦,说自己的丈夫怕他的母亲等等。可是,在幸惠和母亲因为招牌一事而争来争去之前,义文也曾经和母亲吵过一次。事情过后,幸惠总在想,义文的心里肯定郁积了对母亲的不满,在那个时候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 妙子也曾表示妥协,提出另立一块写有妙子全名的招牌,但义文不同意这个做法。他的态度很强硬,说母亲已经隐居了,现在的家长是我。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吃惊,最后妙子让了步。片仓家的新招牌上,妙子的名字排在第五个。 要说平成元年,也是千住北新城的塔楼在茺川区前日代公司的土地上建成之时。和不久之后发生的杀人案相比,招牌的名字顺序之争根本算不上什么事。连接片仓家和茺川四人被杀案的这根线意外得长,距离也意外得远。 平成八年6月2日,片仓家第一个知道茺川案件的人是片仓义文,因为他看了从早上八点开始的星期天的新闻节目。 因为片仓之家是简易旅馆,所以他们不负责旅客的吃饭问题。 这样一来,义文和幸惠就能忙得过来,没有另外雇人。义文他们也不住在旅馆,晚上十点关门后,他们拿着手提保险箱回自己的家。然后,第二天早上五点再来上班,星期天也不例外,照常上班。 和普通的职员不同,住在片仓之家的很多客人星期天也要上班,所以旅馆也不能太随便。另外,还有客人在地铁工地上班,夜里还要干活,早上回来,所以他们必须早早去把大门打开。 要说路程,也就是从胡同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他们对客人解释说,账房的柜台上装有电铃,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按电铃。因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问题,经营得很顺利。但是,因为客房里的用具是不收钱的,所以,以前也发生过几次人品不好的客人将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去卖的事情——但也只有少数几回——这也给了他们一些教训。 另外,6月2日早上义文在账房里看的那台电视也是一台老式电视。早上打扫完卫生把客人全都送走之后,在账房里边喝速溶咖啡边抽烟是义文每天的必修课,这个时候他也会把电视打开。平常,这个时候是NhK的小说连播时间,大概有一支烟的时间吧。 但是星期天没有小说连播,所以义文看的是私人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八点十分左右,他打开电视的时候正好是有关茺川区案件的新闻,画面上出现的是用直播摄像机拍摄的那座超高层公寓楼。 到了早上,雨慢慢停了,风也小了,天上有许多飘来飘去的云彩,但是没过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在色彩斑斓的天空和云彩的映照下,那座公寓楼像塔一样地矗立在那里,这引起了正在呆呆地看着电视的义文的注意。 义文正在冲咖啡的时候,幸惠来上班了。因为每天早上她还要准备自己家的早饭,收拾房间和洗衣服等等,所以她一般是在这个时候过来上班。当义文告诉她茺川发生了重大的杀人案时,她大吃一惊,和丈夫一起看起了电视。 在这个时候,电视台只是说被杀的四个人的身份还没有查清楚,他们还不知道这四个人不是公寓的住户等详细情况。虽然几天后,报道的内容有了变化,但在星期天早上,即使是有多人被杀的比较轰动的案件,也不会有更多的附加价值。 义文夫妇俩说这是轰动社会的案件,我们也要多加小心,然后就去做每天该做的事情了,他们还说应该考虑考虑半年前就来向他们推销的警备保障公司的合同了。幸惠对这个合同比较感兴趣,但义文因为费用和效果的问题而表示反对。有四个人被杀,只要看到了这条新闻,一定会有相应的反应的。 这天早上,片仓家的孩子们正在高兴地睡着懒觉,他们都不知道父母已经去上班了。当然,他们也不会看电视。 片仓信子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了。 这座四层公寓楼的一层和二层是片仓家的卧室,信子的房间在二楼的东头。隔着走廊,对面就是春树的房间,信子换了衣服来到走廊准备下楼的时候,她发现弟弟房间的门半开着,还能听到玩游戏的声音。父母不同意在每个孩子的房间里各放一台电视。在春树的软磨硬泡下,妙子给他买了一台。为此,信子为能在自己屋里看电视而对母亲有一种歉疚感。 “不要从早上就开始玩游戏。”信子边敲门边说。 “现在已经不是早上了!”春树咕哝了一句。 信子骂了弟弟一句强词夺理,然后就下楼去了。 厨房和客厅里静悄悄的,信子只喝了点牛奶权当是已经晚了的早餐。中午幸惠回来做午饭,信子有时帮忙,有时也不帮忙。 信子没有看到妙子,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在这个时候也不奇怪。奶奶的房间在一楼的最南边,它的旁边就是厕所、洗脸问和浴室。这样设计是为了方便妙子夜里起来上厕所。 但另一方面,这种设计也有个缺点,那就是在厨房和客厅里不能马上看到妙子的情况。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她在不在屋里,也不能总跟着她,太随意了也不好。 妙子平常去片仓之家上班是比较随便的,即使是去了,她也不能再干洗被褥这样的活了,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呆在四叠半宽的账房里,看看电视,打个盹。也就是说,她虽然是不想干活了,但还是要装出一副旅馆老板的样子。 “要看电视的话,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房间里又不是没有电视。” 幸惠经常这么说。但是,信子虽然也赞成母亲的说法,但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奶奶的心情。在旅馆的账房里看电视,偶尔可以和客人打个招呼,也可以和义文说说话,这比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要快乐得多。 所以在这个时候,信子没有看到奶奶,她就以为奶奶去了旅馆。 打开电视,是野生动物节目,她自己一个人看了会儿电视。 十一点了,春树下楼进了厨房,他在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信子见过弟弟饿得像童话里的饿狼,恨不得连掉在地上的东西都要捡起来吃。只有在玩游戏机的时候他的嘴巴不会动,但游戏一结束,他又变成了饿狼。信子也想吃饭,但看到弟弟的馋相,他那嘴馋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信子一直都很讨厌他这一点。 春树太吵,吵得她无法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信子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下午还要和朋友去附近的一家出租CD和录像带的商店,听说有二手的CD降价销售,她想去看看。 去之前,她还要洗洗头发。信子的头发特别爱出油,所以她非常注意。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不能让朋友说自己的头发有怪味。她还留着刘海,如果不注意洗干净的话,额头上马上就会起粉刺。不仅如此,最近一段时间,她睡了一晚上早上起来一看,额头中间就会出现像小火山一样的红色的粉刺,这搞得她都快成神经质了。 信子已经记不清楚了她是十一点几分从厨房出来去的洗脸间的,她也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只是想到早上起床后去洗脸的时候就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了,现在水应该开了吧。 当她从奶奶的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呻吟的声音,开始她还以为是电视的声音。就在她快要走出走廊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想到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奶奶呢?就在她把淋浴器的喷头对着洗脸池,把温水调成开水的时候,她听到了妙子的屋里发出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刚开始,信子有点奇怪,她关上水龙头仔细地听,声音没有了。 厨房里,春树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正在看《还是笑的好》。刚才的声音,可能是电视里的声音吧。 信子从洗脸间出来看了看走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可能是神经过敏吧——她刚想回到洗脸问的时候,又听到了妙子房问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的还要清楚,好像是有人呻吟的声音,这一次很清楚了,不是电视的声音。 信子急忙跑到走廊里,拉开了妙子房间的推拉门。奶奶?她原来是想边叫边把门打开,但是她看到有一只手在动。她刚想看看屋里的情况,就吓得奶奶两个字都没有叫完。 妙子缩成一团倒在榻榻米上。 可能是太吃惊了,信子一下子动不了了,她只是想哭。就在她吓得呆呆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妙子好不容易从榻榻米上抬起头看着信子,然后她的身体动了动,爬到了信子的旁边。 “奶奶,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妙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她的眼角还在不停地痉挛着,呼吸也很弱,好像很痛苦,眼睛里又是眼泪。她吧嗒吧嗒地蹬着脚,像是要站起来,但好像动不了。一不小心碰到榻榻米上,就会发出啪啪的声音。刚才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妙子断断续续地说,自己的身体都麻木了站不起来,头也很疼。这个时候,信子才哭出声来,大声地叫着春树。快去告诉妈妈,奶奶病了。她叫了好几遍。不一会儿,春树也跑了过来,他那狂妄的脸也扭曲了。在春树走了之后到吓得要命的幸惠回来之前,信子使劲地揉着妙子的身体,妙子闭着眼睛。 最后,救护车来了,幸惠跟着救护车一起去附近的急救医院,妙子住院后,她打来电话说现在没事了,这个时候是十二点。在这之前,信子和春树觉得在家呆着还不如和爸爸一起呆在账房里,所以他们一直呆在片仓旅馆里。 下午两点,幸惠回来取睡衣,但她已经不像刚才救护车来的时候那么紧张了。她说,因为是星期天,不能做详细的检查,但妙子也不是太难受,至少不会是脑中风或心脏病。 “但是,她倒在地上的时候确实很痛苦。” 信子说,但幸惠说医生告诉她不用担心:“而且去了医院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呀?奶奶是装病。” 春树说,信子敲了敲他的脑袋,幸惠不由得笑出声来了:“不是装病,但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严重,大概是心情的问题吧。” 因为心情的问题,就会呼吸困难身体麻木吗?信子觉得难以理解。 不管如何,妙子还是决定住院检查了。信子心很细,她想去看看父亲,于是就去了片仓之家。义文已经完全放了心,正在和一位客人悠闲地下着象棋。信子有点生气了。 6月2日,对片仓信子来说,就是这样的一天。因为她没有关心新闻节目,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茺川发生了四人被杀案件。 今天,这起案件和信子还是没有关系。 第四章 邻居 自案件发生后,千住北新城是如何度过6月2日星期天的黎明的呢?到了早上,夜里下得很大的暴风雨也变小了,上午八点,天晴了。 小区绿地里的树木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草地上到处都是树叶和花坛里的花。物业公司派来的负责清扫的职员星期天休息,所以过了时节的台风过去之后,这里一天大概只能这样了吧。 在千住北新城的有关人员中,西楼的管理员佐野利明对案件的情况知道的最多也是最准确的。其中最关键的是,二。二五室的三具尸体以及坠楼而亡的那具尸体都不是居民登记簿上登记的小丝信治的家人,这个事实和当时绿地上的惨状都印在佐野利明的脑子里,作为一名管理员,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这一天的早上,茺川北警察署正式成立了“茺川区内公寓四人被杀案”的特别搜查本部,并开始进行真正的调查工作。为了能得到线索搞清死于二零二五室的三个人的真实身份,必须对以西楼为中心的所有住户进行调查。为了使这一工作顺利进行,他们向佐野提出要求,想看一下有居民名单的居民登记簿。 但是这不能取决于佐野的个人意见,当初要求住户登记名单时,为保护隐私权,曾允诺绝不会把名单提供给外人或组织并供他们查阅。即使对方是警察,这些是调查所必需的材料,如果管理员擅自把名单交给警察,是不是也不太好啊?“所以,请你们稍等一下,我得和公司商量一下,但是我们公司的派克住宅建设一般都是星期天休息。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是保安接的电话,我请他用内线找一下我们所属的公寓管理部,或者维修部、清扫部,看看哪里有人。” 通过派克住宅建设的紧急联络网,保安决定打公寓管理部部长的呼机。 “所以我就把电话暂时挂断了,但警察因为没有拿到名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在这里,我向他们表示歉意,我又想了想,又试着给总公司派克建设的公寓事业部打了个电话。公寓事业部星期天也要上班,事实上,对千住北新城的建设出售负总责的公寓事业部的部长田中先生,我也认识他,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他也许会给我一个建议吧。” 快到上午九点了,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否交出名单,但负责调查线索的人已经开始工作了。因为对警察的光临感到不安并想知道案件详情的住户不停地给管理员办公室打电话,还有人直接来管理员办公室向警察了解情况,也有的住户气势汹汹的,可能是他们有些烦躁了吧。 和派克建设联系之后,公寓事业部的一位职员接过了电话。因为紧张和焦虑,佐野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向这位说明了公寓发生的情况。对方也非常吃惊,马上问报纸上是不是已经登了这起案件的情况了。因为佐野还没有看今天的早报,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让佐野别挂电话,自己去拿报纸了。佐野想大叫一声,和这件事相比,你还不如帮帮我。 不一会儿,这位职员回来了,用非常放心的口气说,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然后他叮嘱佐野,即使是警察问他,他也不要随便说出公寓的出售和管理情况。趁对方说话的空隙,佐野赶快说了名单的事情,对方只强调一点,那就是绝不能把名单交给警察,他根本不考虑佐野的想法。 “那就是说总公司命令我不能交出名单的了?” 听佐野这么一问,对方很生气,大声训斥道,你就不会说我们和住户之间有明确的约定吗?也就是要适当进行搪塞。 佐野虽然也打了派克住宅建设管理部部长的传呼,但还没有联系上,他认为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而且又很紧急,所以他想请公寓事业部的田中部长过来一下。佐野拼命地请这位职员帮忙联系。对方根本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让他在现场适当地配合警察,这边会马上派公关人员去处理。他急急忙忙扔下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表示,而且那家伙都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 要想有效地调查案件线索,应该有居民名单的。佐野虽然是个外行,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随便交出名单,以后公司要是因侵害隐私而被起诉的话就麻烦了,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佐野才找他们商量。掌握住户许多材料的佐野一不小心,估计就可能被住户提起诉讼。 “什么是适当的搪塞呢?” 结果,佐野被搞得不上不下。他去找东楼的管理员佐佐木和中楼的管理员岛崎商量,他们两人也认为不能交出居民名单,但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可是同时他们也考虑到怎么协助警察的调查工作,他们和佐野一样很为难。 当佐野说总公司派克建设对这起案件有点神经质的时候,佐佐木说会不会是因为目前正在出售的相模原的超高层公寓楼呢?佐野把这件事全忘到脑后了,被人训也是活该。 对这起案件,人们还不知道任何详细的情况,但是,在大规模广告宣传之后售出的超高层公寓楼千住北新城里发生了罕见的四人被杀案,光凭这一点,就会使派克建设的信誉下降很多。不仅如此,这件事还会引起人们对超高层公寓居住空间的合理性产生质疑。和普通高度的公寓楼相比,在电梯内作案的频率越来越高,生活在高处的居民容易产生心理负担,因为上下楼太麻烦人们常常闷在家里,邻居之间的交流也很难产生亲和力,不注意邻居家发生的事情,即使发现了也是漠不关心不会伸手帮忙——“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次的案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二零二五室的住户就换成别人了。” 派克建设的公关人员会马上赶来的,这也是最正确的话吧。 但事实情况是,在公关部的人慌慌张张赶来之前,派克住宅建设的公寓管理部部长井出康文联系上之后就马上赶到了现场。井出是在品川区自己的家里被联系上的,他得知情况后立即赶到了千住北新城。井出康文四十二岁,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在派克住宅建设中,他是为数不多的中途进入公司的职员。他从早稻田大学政经系毕业后,在以大阪为中心的都市银行工作了十年,后来到了派克住宅建设。 “井出部长大概是十点多到了这里,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见过几次事业部部长口中,但井出部长,这次是我第二次见他。” 井出虽然是管理员佐野的顶头上司,但佐野之所以更熟悉总公司的公寓事业部部长田中,看起来有些奇怪。这是因为,在像千住北新城这样的大型项目中,无论是施工、出售和开始人住时,公寓事业部的部长会经常光顾现场,而子公司派克住宅建设对管理负总责的管理部长却从来没有到过管理现场。其实,这个时候,井出也已经联系了佐野的直接上司——负责该地区管理的部门负责人,把他叫到了现场。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己是负总责的,但部门负责人更了解现场的情况。 井出部长来了之后就听佐野他们介绍情况,关于目前的重要问题即是否交出居民名单一事,井出指示召开两座塔楼和中楼的紧急理事会。好在这是星期天的早上,多数理事都在家。根据代表居民的理事们的意见,按多数人的意见做出决定,有人会认为交出名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也会有人认为即使不交出名单,警察也会理解的。 佐野如释重负,他决定按井出的指示去做。他给各个楼的理事们打电话联系,他知道要召集到能够召开紧急理事会的足够的人数,并决定把会议地点定在中楼的会议室。 除此之外,井出部长还有一项重要指示。在千住北新城,有一套从管理员办公室通往各家的系统,该系统可以像电视一样传送文字信息,平常的内容都是一些管理员办公室的通知啦,当地的大事啦,还有附近商店的广告等等。利用这个系统,对居民们进行积极地呼吁,要让他们知道,虽然西楼二零二五室发生了杀人案,但目前公寓里是安全的,因为警察要开始调查了,他们会拜访各家各户,希望居民们能平静地协助调查。另外,如果有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案件有什么了解的话,希望能到管理员办公室谈一谈。这个时候,电视里的新闻节目也正在报道这起案件,千住北新城小区外也来了一些电视转播车,这让还不知道发生案件的家庭很恐慌,因此,这是非常正确的指示。 紧急理事会于上午十一点开始,过了中午,结论出来了,会议决定不交出居民名单。 这个时候,管理部负责千住北新城的部门负责人也到了,他和佐野都留在管理员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井出部长去参加紧急理事会。 这位负责人说,说实话,不交出名单是让他感到意外的决定。 “大概是在五六年前吧,在我负责管理的港区内的公寓里也发生了同样的案件,那是一座住户不足五十户的公寓,规模当然不能和这里比,但情况却非常相似。公寓里发生了抢劫伤害案,警察也要求查阅居民名单,也是召开理事会决定,但只有一个人反对警察查看名单。” 多数人的意见是希望能尽快抓到罪犯,要和警察进行全面的合作。 “我想,这次的千住北新城的住户希望抓住罪犯的心情肯定没有什么不同,但可能是一种市民意识吧?现在大家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向警察公开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住户的个人资料?” 当然,在理事中间,特别是年纪比较大的理事认为应该和警察合作,而不是隐瞒,让他们查看居民名单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他们的态度也很强硬。为了说服他们,支持不交出名单的理事们强调了以下两点。 第一,千住北新城不只是一座公寓,它的规模相当于一个地方自治体。这么说来,住户名单就相当于居民登记簿。如果说某个自治体内发生了杀人案,这个自治体的长官会把所有居民的名单提供给警察吗?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第二,即使不交出住户名单,警察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情报。警察要去调查各家各户,如果事先约好了不向外公开的话,警察会记录下家庭构成和户主的职业,然后做成登记簿保存在警察局。在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时候,听说这种居民登记簿对确认居民是否安全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有这样的东西的话,那还需要公寓的住户名单吗?这是两条合情合理的理由,最后,主张交出名单的理事们被说服了,会议通过了上述决定。讨论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会议也曾休息了很短时间,在一次性的表决中,主张不交出的理事人数超过了一半,持相反意见的理事们不能再有什么不满了。 但是,这个决定和后来的案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却是一场混乱的导火索。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回到二零二五室和它的周边吧。 警察分成三组,同时进入东西塔楼和中楼,人户进行线索的调查工作。另外,警察还到小区附近和车站的出租车停车场进行调查,茺川北署整个都动员起来了,警视厅本部和附近的警署也派人来增援他们。说句闲话吧,第二天是星期一,千住北新城和附近街道上的孩子们上学到了学校后,一定会以“我们家昨天来了警察”为话题的。 在西楼中,二零二五室所在的二十层全都是重点地区,其中特别是和现场紧挨着的二零二四室以及发现电梯上的血迹的葛西美枝子住的二零二三室,这两处要花时间进行调查。 “警察确实重复问了我相同的问题。” 现在说起这件事,葛西美枝子还有点不高兴。 “从公司到我家的路线,电梯没有下来时的着急,我已经重复说了十几遍了。” 警察特别仔细地问了她一个细节,那就是她在从门前通过的时候,从门的缝隙中看到有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盼情形。这件事,她已经和最早到达现场的茺川北署的警察讲过了,但这一次,他们问得更细了。你真的看见了吗?是男人的脚还是女人的脚?那个时候屋里有什么声音吗?这让葛西美枝子感到有点害怕。 “我不会撒谎,只是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所以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警察也很有礼貌,他们担心我情绪不太好,所以态度非常亲切。虽然还没有查清真相,但确实有四个人死了或者被杀,那个时候我看到的那个人也许就是罪犯,不知为什么,我体会到了自己的责任。我也第一次感觉自己和一起非常大的事件有了关系。” 她的丈夫葛西一之和美枝子一起接受调查。关于美枝子回家的时间、听到救护车的时间等问题,两个人说得完全一样,可以自然联系上。可是,关于二零二五室住户的情况,两个人都说不上来。 “我和丈夫之所以喜欢公寓生活,就是因为这里不需要花时间和邻居交往。因此,关于二零二五室和二零二四室的人,我们一点都不了解,真的不了解。” 在调查线索的时候,搜查本部并没有向调查对象即各家住户讲清楚住在二零二五室的人不是登记在名单上的小丝信治一家,而是另外的人。他们主要是问一些关于二零二五室住着什么样的人、长相、年龄及家庭构成,有没有交往,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或奇怪的事情。他们是想看一看会不会有人说“最近住在那间公寓里的人已经换了”。总之,用不了多长时间,电视上就会报道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变了的奇怪的事实。在这之前,为避免先人为主或迎合警察,他们只有这段时问可以进行调查。 因此,葛西美枝子也不知道小丝信治一家的事情。她甚至都搞不清楚那间公寓里有没有人住,还是空着的房子。 “我是一名编辑,所以我的工作时间很不规律。丈夫在服装公司工作,经常去国外出差,或者是在制衣厂及商场,每天都起早贪黑忙得要命,根本不可能按时休息。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问和邻居们交往,也没有这个心情。有时出门见了面,或在电梯里碰到了,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但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这个楼层的住户,还是来串门的客人。要说我认识的人嘛,只有西楼的管理员佐野先生。” 最近这层楼上有没有人搬家?你看见过有人从二零二五室往外搬东西吗?如果是经常回家很晚的话,那你发现过拿着大的行李不自然地进出楼层的人吗?对警察的每一个问题,葛西夫妇只能面面相觑,他们既不能猜想,也没有印象,所以无法回答。 最后,警察再一次确认了美枝子所看到的“有人在屋里来回走” 这一细节,另外还记下了她昨天晚上回家时所坐的出租车的发票上的车号,警察在她家花了将近两小时,才去了解下一家。 “我和丈夫说,我看到的情形很特别吧,是很重要的线索吧。可是,他们要想了解二零二五室住户的情况,可以去管理员办公室看一下登记簿不就马上明白了吗?” 那二零二四室又是什么情况呢?二零二四室的设计和二零二五室一样,是千住北新城面积最大的房子,这里住着一位名叫北烟敦子的企业家。她四十一岁,离婚,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四年级,另一个上小学二年级。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六十七岁的母亲负责照顾孩子和操持家务。6月2日星期天,一家人准备吃完饭一起去东京的迪斯尼乐园玩。 “我不知道夜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北烟敦子说。她剪着短短的直发,说话非常利落。 “因为我们要去迪斯尼玩,所以,从前一天开始,孩子们就吵得很。因为我说过雨要是还不停的话就不去了,所以,他们在家里挂用薄纸做成的扫晴娘。2日上午看到警察的时候,他们还在挂扫晴娘,看上去有点意思。” 在北烟家,两个孩子正在等待暴风雨赶快过去,他们是最早知道这座公寓或者说隔壁的房问出事了。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吧。 “好像是大孩子叫醒我母亲的。他早就醒了,起来上厕所,因为走廊上有很多人,吵得很,他就从门眼里往外看,结果看到警察站在那里。后来我母亲出去了,向在场的人打听出了什么事情,她当然非常吃惊。当别人问她没有听见昨天夜里的动静吗,我母亲的脸都红了。好在这座房子的隔音性能不错,左右和上下邻居之问,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我住在靠近走廊的房间里的话,也许会发现什么。但我们家靠近走廊的是我母亲的房间,她的耳朵有点背。” 就在她们感到不安的时候,公寓专用的频道用文字形式通报了事情的经过,不一会儿,电视的新闻节目也进行了报道。孩子们哭着在发脾气,北烟敦子告诉他们以后再去迪斯尼乐园玩。 “我想警察会来问我情况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紧挨着他们的邻居。” 北烟敦子在西麻布有一家名叫“威尔肯”的餐馆,它是一家有限公司,她们所住的千住北新城二。二四室的产权人也是“威尔肯”,她们是去年12月搬来的。 “因为我们家都是妇女和儿童,所以我在选房子时安全是最重要的,千住北新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吸引了我,我就搬过来了,没想到还会出这种事情。 “因为家里有孩子,所以我也会认识孩子的朋友的家长,但绝不会随便和别人交往的,我对我母亲也是这么要求的。可是,我母亲是家庭主妇,可能看见或听见公寓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一定比我知道得更多。因此,在警察来之前,我就问她知不知道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和自己的女儿比起来,北烟敦子的母亲知惠子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了。所以,很自然,她会从和敦子及二零二三室的葛西美枝子不同的角度了解邻居的情况的。听女儿一问,知惠子回答说,隔壁确实是个大家庭,其中还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奶奶。 “我笑了,我母亲都说是老奶奶的话,那个人的年龄一定很大了。母亲也说,那个人确实比自己还要大。好像身体不太好,非常瘦,最近她看到过好几次,那位老奶奶坐在轮椅上,可能是她的儿媳吧,推着她出去。” 对来二零二四室调查的警察而言,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情况。二零二五室确实有一具老年妇女的尸体,尸体运走后,他们在对屋单进行搜查时,在储藏室里确实发现了一辆折叠式的轮椅。北烟知惠子又说了说好像是儿媳妇的那位女性的长相和穿的衣服,警察又想到了死在二零二五室的那位中年妇女。知惠子的证词第一次证实了,至少那位老年妇女和中年妇女不是昨天晚上从外面去二零二五室做客的,而是已在二零二五室居住有一段时间了。 知惠子的证词中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她强调邻居家是一个大家庭,家里的人口很多。 前面已经说过,知惠子的耳朵有点背,而且又不习惯这种场面,她有点紧张,所以,在她和警察的谈话过程中,不时地需要敦子的帮助。但是,她的头脑很清楚,观察力和记忆力也不错。当警察问她邻居家是个大家庭你见过几个人时,知惠子列举了每个人的特征。 ·有一位像是公司职员的中年男性,可能是儿子吧,接近五十岁,这个人早上上班时,即使穿着外套,也不会打领带,经常在垃圾站碰见他。 ·有一位中年妇女,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是这家的儿媳妇,经常推着轮椅,没有化妆,比较胖,不太爱收拾。 ·还有一位女性,我以为是这对夫妇的妹妹,三十五六岁,打扮得很花哨,化着浓妆,印象不是太好,有时和她打招呼,她都装着看不见。 ·有一位年轻男子,像是这对中年夫妇的儿子,看上去有二十岁,因为他经常穿着西服,所以不应该是个学生,态度也不是很好。 ·还有一个男孩子,可能是这对中年夫妇的最小的儿子,像是个中学生,这个孩子非常有礼貌,给人的印象不错,可能上学的学校比较远,每天早上都是早早地坐电梯下楼。 另外还有一个人,知惠子只在走廊上见过一两回,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有时候,早上能看见他穿着西服去上班,有的时候还看见他穿着平常的衣服在走廊上拿着把伞模仿高尔夫的击球动作。 知惠子观察的细致,让警察非常吃惊,北烟敦子也觉得很惊奇。 “你母亲真的是太闲了。”警察笑着说。 “请你不要笑,我母亲的世界非常小,这就是证据。正因为母亲在这个狭小的世界的坚持,我才可能去外面工作。” 知惠子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才去观察二零二五室的。平常,买东西、打扫卫生、倒垃圾以及因为其他的一些琐事进出房间的时候,看到了邻居家的什么人,或者是在电梯里碰到了,或者是在垃圾站遇见了,仅此而已。为了证实这一点,敦子后来又问了问挂着“葛西”门牌的二零二三室情况。 “那里住着一对夫妻,但他们回来得都很晚,她家的夫人比你还要晚回来。她好像在责备美枝子。” 而且她还说,他们经常从外面叫外卖。 “于是,我说,因为有母亲帮我,所以我不用叫外卖就可以解决问题。啊,对不起,这些话和案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二零二五室真的像北烟知惠子说的那样有七口人,那确实是现在很少见的大家庭,而且其中的四个人——老年妇女、中年夫妇和年轻男子,能和这次所发现的尸体对上号。 但是,警察认真听完之后,认为知惠子的证词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其中一点就是邻居家的这七个人——她没有见过她认为是个大家庭的七个人在一起呆过。 说是这么说,但孩子长大之后,全家一起外出的机会就会少得多,因此,即使没有在门口或电梯前厅里看到全家七口人一起出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知惠子看见邻居家七口人的时间比较奇怪。 如前所述,北烟家是1995年底才搬到二零二四室的,到发生案件时,她们不过才住半年时间。但是,知惠子是在搬来不久就看见了那位在电梯前厅模仿高尔夫击球动作的四十岁的男人、打扮得很花哨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和那位印象不错的中学生,而看到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坐着轮椅的老婆婆、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以及那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则是在开春之后。 “警察还问,去年年底我们搬家的时候,和两家邻居打招呼了没有?”北烟敦子说,“如果打过招呼的话,那么对二零二三室和二零二五室的主人及其夫人的长相,和在走廊上见到时相比,我也会记得更准确。可是,很遗憾,我们没有去打招呼,只是去了管理员办公室。开始我就说过了,我对家里人和别人的交往是非常慎重的。” 这是因为敦子有着痛苦的经历。 “我离婚以后就让母亲过来和我一起住,但在我最初搬家的那座公寓遇到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情。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家里除了妇女就是孩子,我有点害怕,而且我又经常不在家,所以我非常依赖邻居,可是事与愿违。” 当邻居家的男主人得知北烟家没有男人,敦子是个企业家的情况之后,他就开始明日张胆地打起了她的主意。 “那个人自称是建筑师——到底是不是建筑师到现在我都在怀疑——他在家工作,他的夫人在外面上班。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对人的态度很好,我母亲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也是真诚地和他交往。可是,慢慢地,他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了。没什么事情也经常过来,在家里呆着不走,并哄骗孩子……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夫人不在家不能一起吃晚饭,所以他开始去外面随便买点东西回来吃。有一天很晚了,餐馆关门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当他听到我回家的脚步声后便按响了门铃,问可不可以借一杯水喝。笑眯眯的,非常亲切,但慢慢地就变得让人讨厌了。” 就在她想说邻居相处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时,这个男人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他说,因扩大事业而资金不足,非常麻烦,作为邻居,她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他说需要一百万日元,简直太混蛋了。我太小看他了。” 当着他的面,北烟敦子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而且还告诉他以后邻居之间的交往要客气一些。对于女性而言,这是一个非常果断的决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太可恶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无休止的麻烦事。打匿名电话,把信箱弄坏了,跟踪我和孩子去店里或学校,偷走孩子的自行车或把自行车弄脏——什么样的事情都有。还有更倒霉的,就是这个人是业主委员会的理事,他通过理事会,无中生有,说我的孩子吵得太厉害影响他睡觉,我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这种行为影响了公寓的环境。我也找了律师并采取了一些对抗措施,但觉得太累太累了,最后我们住了不到一年就决定搬家了。” “威尔肯”的经营刚上道,所以搬家的费用也比较紧张,而且还给孩子们的精神上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从那以后,我决定再也不会随便和邻居交往了。因此,搬来的时候就没有和邻居们打声招呼。没有男人的家庭,会有很多想像不到的危险。也许别人会认为我们是对人态度不好,不懂礼节的人家,但也无所谓了。我认为只要和管理员或物业公司取得联系就可以了,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的。现代人中已经不会再依靠邻居了,而是对邻居持有戒心,有一种排他的心理。” 因此,敦子向警察解释说,北烟家不可能知道二零二五室的准确的情况。警察也表示理解,并对北烟家过去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是,他们又向知惠子询问了她的证言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他们最想知道的就是知惠子所说的开春之后看到的坐着轮椅的老年妇女四个人中,她看没看到其中有人和前面所看到的三个人在一起呆过。 现在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了,因此很容易理解警察调查这个问题的目的了。 开春前的三个人,模仿高尔夫球击球动作的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打扮得很花哨的女人和中学生,这是小丝信治一家人。而开春之后的四个人,是被发现尸体的四个人。这两家人是不是在知惠子所说的开春之时因还不清楚的原因换了住房呢?换房的理由能否说明这两家之间的相互关系呢?这还很难一下子作出判断。可是,小丝家公开的——至少是和管理员佐野打了招呼——不是搬家,而是悄悄地离开,然后那四口之家又悄悄地搬了进来,从这些情况推断,这里很可能会有不能公开的事情。那么,这两家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北烟知惠子把两家当成了一家,这是因为她看到的他们都是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进出二零二五室。问题就是这两三个人的组合。 知惠子的记忆力虽然不错,但她也很难一点不错地把所看到的二。二五室的住户的所有情况都回想起来。就在她按顺序往下讲的时候,遇到要搞清楚的细节时,她反而记不清楚了,这样的情况是很多的。但是,她只记得一点,就是最近、大概是上周三四的事情。 “我母亲说,在电梯间的前面,她看到那位自己以为是邻居家儿媳妇的中年女人和认为是她妹妹的打扮很花哨的女人站在那里说话。” 这个时候,北烟知惠子买完东西回来,刚从一楼上来,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当她一出电梯的时候,就看到这两个女人面对面地站在二十层的门厅里。噢,可能是邻居家的夫人和她的妹妹吧。这时是下午三点左右,那位年龄大的夫人穿着衬衣、裤子,扎着围裙;那位妹妹则穿着一件很鲜艳的粉色的套装,胳膊上挂着一只手包。虽然她精心地化了妆,但走近了一看,与其说她三十多岁,倒不如说有四十岁,知惠子有点吃惊。知惠子下意识地向她们两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过去。 警察问知惠子,那个时候的两个人是什么样子。 “因为我母亲不太好意思说别人的不好,所以很麻烦。我对她说,你把你的感觉说出来就可以了。她终于说了。” 知惠子说,我总觉得她们两人在吵架。那位妹妹看上去是在生气。 到了这个时候,调查线索的警察已经可以肯定那位妹妹就是小丝静子。因为搜查本部的人已经去了她的父母家。我认为如果了解了小丝家的情况后,就一定能查清被发现尸体的四个人的身份。 “母亲好像很担心的样子,害怕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我鼓励她说,这是协助警察调查,用不着有任何担心,而且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警察要走的时候,北烟敦子问,天气已经变好了,我可不可以按原计划带孩子们去东京的迪斯尼乐园玩?他们笑了,回答说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我们就放心地出去了,但总觉得像是从现场逃出来似的,尽管我们只是邻居,和案件没有任何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北烟敦子说,邻居家有四个人一下子全被杀了——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对这件事有太多的恐惧。在2日这一天,就觉得像是被小偷偷了东西或是怨恨其他什么,根本就说不清楚。 “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们一家人以前曾经领教过邻居的可怕。之所以说邻居可怕,是因为这个社会可怕,最后变成了害怕交流。因此,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我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要说什么最可怕,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了。 “我是做生意的人,客人当然是很重要。可是,当我在做一个生活中的人时,我要一个人供养孩子和年迈的母亲,根本不可能休息。对于二。二五室发生的事情——因为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死神和自己擦肩而过。按以前的经验,我知道即使没做任何坏事,但只要稍不小心,就可能会遇到什么灾难。因此,正因为我们家平安无事,我反而比较冷静地接受了邻居家都被杀死的事实。虽然母亲有点累了,但我还是认为那天出去比较好。” 时间继续往前推移,这天夜里,北烟敦子和知惠子还有她的孩子们哪怕是暂时忘记了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里发生的事情,就在灰姑娘城的上空飞满了美丽的烟火和欢呼声的时候,这时是晚上八点半左右,作为接着发生在小丝家的案件的重要有关人员、后来被整个日本人所追踪的石田直澄的名字出现在案件的前面。 我们再来看看西楼二十层的其他住户的证言又是怎么说的呢?正如北烟敦子所说,千住北新城的建筑物的隔音性能非常好,作为大型集中住宅这是极其理想的条件,但对于调查犯罪却有着消极的影响。即使是门挨门生活的两个家庭,也都不太了解邻居家的情况。 在这里,我们再听听派克住宅建设的公寓管理部长井出康文的话吧。 “这当然不是统计的结果,而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无法统计,只是我的经验之谈。无论什么样的集中住宅,住宅的质量越高,住户间的相互交流就越少。当然有的公寓里的所有住户的关系都很好,经常在谁家开晚会。可是,一般来说,像那些高级公寓楼,邻居之间的交往非常淡薄。” 为什么呢?“最适当的理由还是隐私问题,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吧,那就是艺人。与其随便地和邻居交往,艺人们倒是觉得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谁更重要。那金融界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呢?有些购买上亿日元的公寓的有钱人,本来他当然是想要单独的住房。事实上,有了单独的房子后,他们不是把公寓当成别墅,就是用作办公室,或者在特殊情况下也会用来包养情人……” 他笑着说。 “这样,有许多人就偏离了家的概念而买房或借房的,而且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多数在企业或机构中担任重要的职务,所以大家肯定都很忙,这些人住在一起,相互问的交流当然会少得多了。” 井出部长说,仔细想一想,我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们只是一名公司职员,有时也会从公司领一些补助,去参加要交巨额会费的不同行业之间交流的晚会或活动。可是,如果我们看看自己家的邻居,有时也会发现隔壁的男主人是制造公司的部长,对面的男主人是流通业界的人士,而前面第三个门的女主人在服务范围极广的食品公司工作。” 他说,按这种情况分析的话,日本人所形成的现代交际已完全以公司为单位了。 “特别是男人,但女人却有点不一样。要说其中的原因,并不是指女性的能言善辩或善于交朋友,而是因为孩子。女人都是以孩子为中心进行交际的。” 也许有人会对井出部长的看法提出异议,但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所发生的案件却正好能证明他的说法。关于二零二五室住户的情况,住在西楼的孩子们提供了数量最多的具体情况。 即使是生活在交流极少的塔楼里,孩子们确实还能感受到朋友的存在。青春期的孩子所认同的朋友并不只是因为高兴,有时候遭遇相同的人却并不友好。好在平成四年搬进二零二五室的小丝家的独生子孝弘刚刚十岁。根据北烟知惠子的证言,在今年开春前,孝弘确实就住在西楼里,那个时候他十四岁,是个还不太成熟的年龄。 随着调查的继续进行,首先在二十层的二零一。室找到了一位小丝孝弘的朋友,他是一位名叫宫崎信吾的十四岁的少年。从售房到入住,他和小丝孝弘在电梯里相遇过十几回,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讲吧。 “他也不是经常坐电梯的,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伙。” 宫崎信吾就读于一家少年足球俱乐部,过着集体生活,而且还忙着到处比赛,朋友很多,所以他并不觉得应该和小丝孝弘交朋友。孝弘看上去“脸色灰灰的”、“对足球根本不会有兴趣”、“就只知道学习”,所以他也觉得有点扫兴。 尽管如此,他之所以和小丝孝弘说话,是因为他穿的是泷野川学院附小的校服。宫崎在俱乐部球队里的一位好朋友也在泷野川学院上学。 “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位叫市川的学生,他回答说不认识。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 这位叫宫崎的少年说,虽然是住在同一层楼上,但在走廊或者门厅里见到小丝孝弘的机会却不多。 “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从这里到泷野川学院,上学很麻烦的,每天有一半的时间要花在上下学路上。” 宫崎信吾最后一次见到小丝孝弘是在今年2月初或2月中旬。 既不是在电梯里,也不是在门厅里,而是他看到小丝孝弘正在横穿小区里的绿地。 “那个时候,他好像拿着一个很大的书包,眼看着地,慢吞吞地走着。” 他说,最近再没有见过孝弘。因为他也没有看到二零二五室有人搬家,所以他不认为孝弘住在那里。当时的他,由于暑假想参加俱乐部球队在欧洲的第一次比赛,为了能被选上成为参赛队员,他一直在一门心思地练球。他说,自己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周围的事情。如果按井出部长的说法,住在高级公寓里的孩子们也在为自己的计划而忙碌着。 和北烟知惠子一样,二十层的住户们也谈到了那个坐着轮椅的老年妇女和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也有人说“那个样子好像很贫穷,不太喜欢”,还有人认为这把年纪的老人住在这层楼上有点可疑。但是,和这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及中年妇女真正说过话的还是孩子,那就是住在十九层的一位高一的女学生。 这位名叫木暮美佳的少女已经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但还是穿着冬装的时候”,她想坐电梯下楼,于是和坐轮椅的老人及推轮椅的中年妇女进了同一部电梯。电梯一直往下,到了一楼。木暮美佳非常有礼貌地按了一下“开”键,并给老人让开了道,当看到轮椅在往外走的时候被卡住动不了的时候,她还帮忙推了一下。这位老人非常瘦,也不重。两个人抬了一下,轮椅很顺利地进了大厅。 “那位阿姨也非常有礼貌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又问我附近有没有邮局,我告诉她从东门出去往左拐,沿着公寓的围墙往前走,过了第二个红绿灯就是邮局,那位阿姨好像不太相信似地重复了一遍,又对我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没有说话,眼睛里有眼泪,好像看不大清楚似的。” 木暮美佳要去的地方正好和邮局的方向相反,但她担心那位阿姨不熟悉情况,在她们穿过小区快要走出东门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跟在后面。而且,她确实看到那位阿姨出了东门后就往左拐弯了。 “我想,她们肯定是刚搬过来的。” 将搜查本部所了解到的情况综合起来看,可以得知“坐轮椅的老年妇女和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两人自今天3月以来频繁出现在以电梯周围和小区内的散步道路为中心的范围内,许多人都看到了她们,而且她们很显眼。其他证人说是“从3月份开始”,而木暮美佳说的是“穿着冬装”,虽然有一些不同,但这有可能是3月份的倒春寒穿的冬装,如果再联想一下北烟知惠子所说的“开春”,二零二五室住户的更换、或者说有新的住户的时间应该是在3月份。 西楼里还有一个人,不只是见过,而且还和二零二五室的住户小丝家的人有过接触,这也是个中学初二年级的女孩子——住在八一零室的名叫条田出美的少女。 碰到她并和她说话的是小丝孝弘和他的母亲静子,她还能清楚地记得时间,那是今年的正月,1月5日。 她第一次见到小丝孝弘是在垃圾站,那是堆放垃圾的地方,有好多垃圾箱,分为可燃和不可燃两种。因为两座塔楼和中间那栋楼的垃圾都要堆放在这里,所以垃圾站的面积很大。 派克住宅建设从1月6日开始新一年的管理工作,5日下午,条田出美的母亲让她下楼倒垃圾的时候,许多垃圾箱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因为很臭,所以条田出美把垃圾扔进垃圾箱之后就想马上离开。 就在这时,她发现在最里面的粗大的垃圾专用存放点有一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他在倒什么东西呢?不知为什么,他引起了出美的注意。出美看到他的脚底下放着一台大型的立体声收录机,他想离开垃圾站。 虽然很远,但条田还是看到了,他所扔掉的那台立体声收录机还是挺新的。她急忙跑过去一看,几乎和新的一模一样。出美赶快从垃圾站跑出来,去追刚才那个男孩子。他走得很慢,不一会儿,出美就追上他了。 “哎,你等一下!” 听到后面有人叫他,那位少年猛地回过头来。这是一位脸色灰灰的少年。 “看上去像是有病。” 出美喘了口气,问他刚才扔到垃圾专用存放点的收录机是不是已经坏了。那位少年不安地搓着手指,没有马上回答。 “虽然还很新,也许是个次品呢?你真的把它扔掉吗?” 听我这么一问,那个少年更狼狈了,显得很犹豫。出美有点不高兴了。 “你要是真的扔掉的话,我可以捡回来吗?也许只是个次品,修修就可以了。太浪费了,那么新的东西。” 条田出美有一个姐姐,姐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立体声收录机,出美自己也想要一个,但因为自己用压岁钱买了一个最新款式的随身听,这样一来,钱就不够了。可是,如果只出修理费就可以得到一个和新的一样的收录机的话,这种好事是不会有的。 “那个男孩子很为难,我问他我能不能捡回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 出美的忍耐到了极限,她准备回到垃圾站,去捡这个家伙刚才扔掉的收录机。捡别人扔掉的东西是捡东西人的自由,即使他不同意也无所谓。 但这一次不一样。那个男孩追上出美非常慌张地说:“你千万不要捡那台收录机,是我让母亲生气的。” “真是个奇怪的母亲啊,让你这么不爱惜东西?” “不是的……” 这位少年都快哭了,他说,这确实不是我的东西。出美吓了一跳,大声说:“既然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东西?难道是偷来的吗?” 正在这时,小丝静子来到了垃圾站。开始的时候,出美以为是哪家的阿姨出来倒垃圾的,当看到她非常厉害地跑过来抓住自己跟前的这位少年的胳膊时,出美才知道她是这位少年的妈妈。 “‘你在干什么?扔了没有?’她从开始就一直大声地骂着他,那个男孩子眼泪都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出美丝毫没有害怕,她对静子说:“阿姨,您是他的妈妈吗?我刚才是在问他,我可不可以捡他扔掉的收录机,可以吗?” 这位男孩子的母亲死死盯着出美问,我讨厌捡别人扔掉的东西,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出美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回答说自己是西楼八一零室的条田出美。 男孩子的母亲骂道,这种公寓里不可能住着捡垃圾的孩子,你在撒谎!她气势汹汹的。 “我就是我自己!” 出美想,说自己的女儿撒谎,妈妈一定不会保持沉默的。 “我没有撒谎,你要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把妈妈带到你家里去,阿姨住在哪个房间?” 听到出美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男孩子的母亲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他离开了垃圾站。而条田出美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不想放过他们。“等一下!”她边喊边追。像个木偶似地被母亲拉着的男孩子和他的母亲都放慢了脚步,出美很容易就追上了他们。 “是不是太过分了,说别人撒谎,还想跑!” 如果对方是个男性的话,出美也许会害怕,但对方是一个女人。 是一位阿姨,一点都不可怕。出美一直紧紧地跟着他们,当来到小区里绿地前面的时候,男孩子的母亲有点歇斯底里了。 “我不认识你,不要这么讨厌!” 她边叫边放开紧紧抓住的男孩子的手,向西楼跑去。刚被放开手的时候,男孩子差点摔了一跤,但没有摔下去,他又站稳了,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出美。 出美太生气了,她有点目瞪口呆了。最后终于说了一句:“你的母亲是不是太奇怪了?” 男孩子向出美表示道歉:“我母亲今天身体不太好。” “不太像吧。” 这位少年的母亲身穿一件旧毛衣和一条裙子,脚上穿着一双凉鞋,头发乱糟糟的,不太好看,但倒是看不出来身体有什么不好。 “她是病了。”男孩小声说,然后用恳求的口气对出美说,“你能不能不捡那台收录机?即使你捡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 出美也觉得有些害怕了,她虽然有点舍不得那台收录机,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男孩的话。这位少年非常认真,但看上去也可怜,出美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我们家也住在西楼……” “多少层?” “二十层,二零二五室的小丝家,但马上就要搬走了。” 当出美讲到这里的时候,调查的警察提醒了好几遍,这位名叫小丝的少年真的说过要搬家吗?不会有错吗?条田出美记得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她不会记错的。 出美和这位名叫小丝的少年一起坐上了西楼的电梯。当出美在八楼要下电梯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没有说话的那位少年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出美回家后,把刚才在垃圾站遇到的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先是严厉斥了出美想从垃圾箱捡东西的行为,然后她也陷入了沉思。 因为她怎么也不能理解这位叫小丝的少年的母亲的态度。 “难道那台收录机是颗炸弹吗?”出美的姐姐半开玩笑地说。因为她们三人总是想不明白,所以决定再去一趟垃圾站。 收录机还在那里,可是,上面的CD用的盒盖被割破了,把儿也没了,音带盒也被割破了,一副很凄惨的样子。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不过才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但在这期间一定有人来过了,为了不让出美把收录机捡回去,才把它破坏成这个样子的。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二零二五室的小丝家就成了条田家母女三人经常谈论的话题。出美的母亲一直希望能在塔楼的电梯里、门厅或小区的其他地方见到小丝家这位反常的母亲,而且她还对出美说,如果看到了,一定要告诉她。 可是,出美再没有见过她。 条田出美遇到的事情发生在正月里,1月初,小丝家确实还住在二零二五室。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候所见到的小丝静子穿的是平常衣服,而且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也许是因为正月里休息,没有特别在意吧。 小丝一家和西楼所有的住户都很少有接触,大家对他们的印象也不深,就连管理员佐野都记不住,但他们和条田出美的接触非常具有戏剧性。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要把新的收录机扔掉?孝弘说“你要是捡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是什么意思?负责调查的警察认为,只要能到小丝静子的父母家抓住小丝一家三口,这些难以理解的地方,还有更大谜团的四具尸体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静子的父母家是日野市内的木村家,早上就有负责的警察前去找他们了。 但是,快到中午的时候,负责调查的各组警察都集中到了千住北新城小区内,他们得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小丝一家跑了,现在下落不明。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在中午以后,紧急理事会结束后我回到了管理员办公室,佐野告诉我应该再进行一次联络的小丝一家已经逃跑了。” 小丝一家当然不会回到千住北新城。有人认为,虽然他们跑了,但他们还带着孩子,所以应该不会费多大工夫就能发现他们的。于是,警察问佐野,千住北新城是否举办过什么活动,或者是住户的恳谈会,有没有活动的纪念照片?从照片上能确认小丝一家三口人的长相。 佐野回答说,对不起,没有照片。 “不要灰心,井出部长安慰着佐野,他还说警察不能再指望物业公司了。” 虽然井出部长说得很轻松,但他的内心也开始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当我听说小丝一家逃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家伙遇到了两种麻烦。” 这次的杀人案,不只是住户是被害人的案件,它同时也是住户是罪犯的案件——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还是存在的。如果小丝一家和案件没有关系的话,他们就不会在警察了解情况时逃跑了。他们心里一定有鬼,所以才要拼命逃跑。 “当然,我们都不希望发生杀人这种惨案,但是作为公寓的经营者和物业公司,我只能从这个角度讲一讲。在这种案件中,从自己所经营的公寓里发现被害人,我们肯定会受到损害;如果再出现罪犯,我们一定还会受到损害。在这两种情况重合的时候,这种损害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相乘的关系。” 从安全方面考虑,发现受害人将带来极大的消极影响。不仅是公寓,居住在公寓里的人是分等级的,如果出现罪犯,那么它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会更大。特别是如果杀害四人的凶手就住在公寓里的话,那不仅会给千住北新城,而且会给整个派克建设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在出售公寓的时候,无论是建设公司还是卖主,他们都会关注购房者的资金状况,贷款的返还计划以及自己的资金占有率。但他们不会去审查户主的人品,更不会以此来判断买卖是否能够成功。所以,当发生问题的时候,受打击最大的应该是作为卖方的企业的形象。 “这些情况还不能断然下结论是否是不动产商,这也是将家也就是我的房子作为商品出售的企业的难处。” 他还说,不仅如此,现在还是一个“心情的时代”。 “准确的数据和掌握详细的事实是两个方面,重要的是心情愉快,这也是公寓管理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仅仅靠打扫卫生、送货上门和整理院子已经不行了。还必须让住户们感觉到,只要住在这里了,就要享受到和高额物业费相符的令人舒服的特权。” 千住北新城虽然说的是高级超高层公寓,但它的转租率和空房率都是很高的,分期付款的售房业绩也不是很好,这些情况在“案件”一章中已经讲过了。为了扭转这不为人知的不好局面,派克建设必须坚持千住北新城的“高级公寓”的形象。而且,正如上一章所说,派克建设当时还在相模原开发了和千住北新城一样的超高层公寓,而且正在对外出售过程中。要说着急的话,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尽管千住北新城也有许多问题,但它毕竟已经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卖出去了,而相模原则是刚刚开始。 过了中午,当紧急理事会结束的时候,派克建设的公寓事业部部长田中琢己也赶来了。他比井出小两岁,非常能干,从事大规模公寓开发的派克建设的评定工作几乎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田中表情很严肃,当他听完井出介绍完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后,脸色更加阴沉了,就连井出都觉得有点害怕了。 “田中说,相模原的现场售房处非常混乱,他是做完了应急预案后才过来的。相模原和茺川区的情况不一样,而且距离也很远,但那里的购房都已经产生了恐惧心理,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不是买什么便宜东西嘛。” 在相模原售房处,正在工作的女职员被顾客都快骂哭了,顾客说发生了这种事情,还说什么安全是万无一失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虽然是星期天,他们也开始联系很难找到的董事们,总公司也在筹备成立本次案件的对策本部。井出负责该对策本部和现场之间的联系,目前就先在西楼的管理员办公室工作。 就在井出和田中两位部长一筹莫展的时候,警察的调查工作仍在进行之中。另外按井出的指示,管理员办公室也开始通过文字的方式传送消息,在警察人户调查前,有的住户也提供了案件的一些线索,各个管理员受理后把这些谈话都记录下来,然后逐一报告给警察。 住户所提供的消息也是鱼龙混杂,有的一看就知道和案件没有任何关系,还有许多是掺杂自己想像的以及道听途说的消息,但是其中还是有一些消息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今年2月到3月间,有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或者是两个人在小区内转悠,或者是在西楼周围转悠。时间一般是在晚上十点以后,平时的白天也见过这个男人开着车过来,那个时候,正值千住北新城小区实施封闭措施,他的车当然就不能开进来,这个男人很生气,说话的声音也很大,态度非常恶劣,他把挡在小区人口处的用钢管做成的栏杆都踢坏了,然后就扬长而去。有好几个人提供了这一情况,除了出事的东门以外,其余的人所看到的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都几乎只局限于在西楼周围活动。 在听管理员佐野汇报这一情况的时候,对这起案件的疑点还是无可奈何的井出部长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现在还不能轻易断定这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系,但是,高级公寓·秘密搬家的住户·流里流气的男人·这个男人进出的时间正好就是二零二五室的住户更换的时候。想想这些巧合,他突然有了一种假设。 “尽管我觉得有点牵强附会了,但如果在小丝一家被抓到或在事情能有一些眉目之前不说出来的话,这个下午我一定会非常烦躁的。” 小丝一家三口从八王子市内的一家商业旅馆里给静子的父母家打电话,被等在那里的警察教育了一番,然后他们去了附近的警察局,开始接受警察的调查。井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左右。 “于是我就说说看,也许二零二五室是竞买的房子?小丝家无法支付贷款所以就逃走了,银行查封了二零二五室并进行了竞买,从3月份起住在二零二五室的人,虽然还不清楚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还是一个仅仅是被利用的外行,但应该就是所谓的占房人?”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第五章 生病的女人 在“片仓旅馆”一章中已经讲过,关于千住北新城发生的案件,电视台6月2日上午八点的新闻节目就进行了报道,后续报道仍在进行之中,从十一点到中午,各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撤换了其他内容,都在报道着有现场直播的这起案件的情况。 可是,到这个时候,报道的内容还仅局限于警察所发表的内容,没有哪一家电视台能对案件做进一步报道。当然,小丝信治一家的名字,在这个时候,还没有被报道出来。 关于受害人的人数看上去也是乱七八糟的,有的电视台肯定地说是一家四口,有的电视台认为是三个人或四个人,还有的电视台非常慎重,说已经发现的尸体有四具,非常有意思。说有三个人或四个人的电视台是在推测死在西楼下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是杀了屋里的三个人之后而从阳台上跳楼自杀的。而认为有四具尸体的电视台当然也会认为“在四具尸体中有三个人是被人杀死的,而剩下的一个人是自杀的罪犯”。 自案件被发现后不久,进行调查的警察中也有人认可这种推测。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考虑住户的更换、葛西美枝子从二零二五室的门缝里所看到的人影以及电梯里那个可疑的中年男人等不确定的因素的话,这种推测还是有非常大的可能性的。 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读者在看这种文章时,担心在初期的调查工作中,如果这种想法在搜查本部的人的脑海里扎下了根,他们会不会沿着这个思路调查下去呢?那你们就是杞人忧天了。这种说法随着现场取证的进一步深入,在暴风雨结束之前就烟消云散了,它只残留在后来的一些电视报道之中。从案件发生的6月2日到案件全部解决的10月中旬,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讨论、分析和推测这起案件,把它们所报道的内容集中到一起看的话,里面有许多相互矛盾的证词、事实的认定也有分歧,甚至还有一些非常荒唐的说法,另外还有把“传言的传言”作为新的有力证据的,确实是太乱了。可是,就在这种时候,也能看出案件调查工作的一些进展。 例如,一家电视台下午三点的新闻节目称一家四口被杀的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搞清楚了,他们就是“公司职员小丝信治的一家”。这是明显的误报,电视台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急忙在晚上的新闻节目中进行改正,他们在这个时候播出了一期特讯节目。 西楼的管理员在办公室看了这期新闻节目后大吃一惊,他把节目的大概内容告诉了进进出出的警察。这个报道好像是从认为“二零二五室住的是名叫小丝的一家人”或者“他们应该住在这里”的住户那里得到的独家消息,因为这不是正式公开的消息,所以也不是警方的失误。但是,下午三点正是小丝信治一家从静子的父母家逃跑、下落不明的时间,所以,这个报道会不会给他们一家造成什么影响,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误报。 就是因为这个情况,当一小时以后,小丝一家前往八王子警察局的时候,所有和搜查有关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后来经过确认,小丝家的人都没有看到这个报道。 因为星期天晚报等各报都是休刊,因此,所有的新闻都来自于电视或广播。说是这么说,但是从傍晚到晚上,新闻节目中并没有有关这起案件更详细的报道。关于小丝家的人所说的有关这起案件的情况,还没有透露给警察之外的人,各媒体秘密进行的报道大战也都处于初级阶段,并没有从什么地方得到更确切的消息。有四具尸体是比较可怕,但不知为什么,很难看出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案件。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房间里发生的案件,连“被害的人是谁、实际被害人到底有几个人”这样的问题都还很难搞清楚。 但是,只有一件事是从傍晚作为最新情况进行报道的。那就是案件发生的时候,有一位可疑的男人从现场逃走了,电梯里的摄像头拍下了这个男人的影子。有一个节目还说他可能已经受了伤。这一天,各电视台在结束报道这件事情之前,还在平常的新闻及体育节目中反复插播这条消息。 这一天,通过电视的报道,千住北新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公寓楼,就连从来没有到过东京都茺川区的人们看来,他们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两座非常有特征的塔楼。 我们通过媒体了解现实社会,通过看电视的新闻或纪实节目,通过看报纸杂志,我们能够知道如今的日本或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 和媒体传递给我们的信息相比,我们亲眼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事情要平静得多。工作、学习、培养孩子、照顾病人等等,在普通人紧张的生活中,根本不会存在下面这些事情,像艾滋病的诉讼、大藏省官员的腐败、因环保团体砍断网绳而逃生的海豚,以及绑架放学回家女学生的团伙。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媒体了解这些事情的,了解之后,我们也会生气、难过和担心,也会想到我们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我们应该怎么做。也许参与报道的人会说,媒体确实有这种作用,应该让民众知道。 可是,现代媒体非常发达,普通人过着平常的生活,他们在电视前坐上三十分钟,就可以了解到比他们一生所能获得的信息量要多几十倍的信息,这样一来,也会出现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那就是“现实”和“事实”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拟的现实?两者的区别是什么?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在“输入的信息”时如果把“亲身体验”和“靠传闻掌握的知识”混在一起的话,那现实和假想现实之间就没有不同了,事实上也是有人这么说的。 这是真的吗?6月2日下午四点左右,在东京都江户区春江町“宝食堂”三楼匕,一位名叫宝井康隆的十六岁的高中生正在考虑上面的问题。说他住在食堂的三楼,并不是说他是这里的客人,也不是说他租这里的房子住。宝井康隆是“宝食堂”的老板宝井睦夫和妻子敏子的长子,食堂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己家的卧室,康隆的房间在三楼的南边。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前,用手提电脑在写文章。他的文章将被刊登在自己所在的sF俱乐部的《Jsc》杂志上,截止日期就是明天星期一。 因为自己是刚刚加入俱乐部的新人,所以如果不遵守交稿日期会给学长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如果晚交稿的话,如果能像学长们那样写得特别好也是不错的,但康隆没有信心,因此,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坐在这里苦思冥想。 “宝食堂”的客人主要是来往于七号环线的卡车和出租车的司机,营业时间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下午两点到五点为休息时间,星期天休息。所以,6月2日这一天,正在自己房间抱着头敲打键盘的康隆的周围非常安静。每个星期天,父母不是在家睡个痛快觉,就是出门去,总之家里非常安静。 在宝井家自己所居住的二楼和三楼中,像客厅和厨房这样家里人平常活动的地方都集中在二楼,三楼是每个人的房问及储藏室,在宝井家,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中间,只有康隆一个人觉得一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要比和家人一起呆在客厅里要舒服得多。 准确地说,不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而应该说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康隆有一个姐姐,叫绫子。通常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和家人相比,她更应注重自己的精神生活,或应该是沉浸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中。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在康隆眼里,十八岁的绫子已经是一位母亲了,作为母亲的绫子不会有自己的个人生活,而且她对此毫无怨言。 宝井绫子没有上高中,她在中学毕业时就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即义务教育结束后回家帮助家里做生意,并将把生意继承下来。这并不是父母强制她这么做的,其实父母对绫子过早的决心也是有点担心的。以后会不会后悔?——如果高中毕业了,人生的选择会更多一些——当从绫子的嘴里听到这种决心的时候,父母一定会这么问的。 但绫子的决心已定,要说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绫子已经厌倦了学校生活。从上小学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一次考试能真正理解讲课的内容,所以她觉得一点都没有意思。上了中学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必须学这些东西。我是食堂老板的女儿,是他们的继承人,我又不想做什么学者。 “宝食堂”每天要做二十种家常菜,其中一半是食堂的固定菜肴,另一半是不断创新试验的新菜,如果客人欢迎的话,新菜也能上升为固定菜肴,客人们如果不喜欢,这些新菜就该入库了。制作新菜,虽然创新是第一位的,但研究也很重要。绫子和康隆的父母之所以在星期天经常外出,就是为了去寻找更多的食品,或者去受到大家好评的餐馆或食堂品尝别人的菜肴。 从很小的时候,绫子就在观察父母做生意的样子,她喜欢做生意。 这是遗传。绫子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自己的父母,以及在“宝食堂”之前在这里经营一家西式食堂的外祖父,总之,他们都喜欢做菜给别人吃。他们想听别人说这菜真好吃。如果这些变成了生意,并以此养家糊口的话,就不再有上面说的那种乐趣了,仅此而已。 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绫子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早上上学前要洗盘子,下午放学后要打扫卫生或帮助准备晚上的饭菜,或者去买东西。她是一个既坚强又大方的姑娘,朋友非常多,但她能严格区分和朋友在一起玩耍的时间以及在店里帮忙的时问。因为她不是父母命令去帮忙的,所以根本不会感到痛苦。 而上学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外祖父辰雄在绫子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在他去世前两天,他还很有精神地出入于店里,并在厨房里干活。他特别喜欢绫子,而看不上女儿和女婿的冷冰冰的脸,他早就想把店交给绫子继承了。 绫子的成长受到了外祖父的很大影响,他是个非常耿直的人,但缺少生意人的精明,所以到了他这一代,生意并没有做得更大。和他的人品相反,他说话很难听,可以说他说的话很不像话。他的外孙女绫子经常学他说话,有时也会出一些问题。小学六年级的春天,当老师批评绫子时,绫子回敬老师说,我不听课,不做作业,学校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说自己非常讨厌学习,学校对她而言就像是在地狱中。 因为这些问题,宝井夫妇被叫到了学校,他们对老师表示道歉后就把绫子带回了家。不用问,他们也知道绫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刚一回到家,辰雄就坐到了绫子旁边,开始训斥起来。绫子在小声地哭着,但辰雄却说得很来劲,他还表扬绫子没有输给老师。辰雄的观点是,如果学校只教读书写字和算术的话,有三年时间就够了。 学完这些东硬之后,如果孩子还喜欢学的话,当然可以。但是像绫子这样喜欢做生意的孩子,他们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把他们这些调皮鬼硬塞到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去实在是太过分的事情,强迫绫子学习的老师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要去骂他一顿”。 辰雄还把女儿和女婿训了一顿,责问他们为什么对绫子喜欢做生意表示出不喜欢和不欢迎的态度,作为父母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双方对于决定宝井绫子的未来问题上有很大的分歧。绫子的父母害怕绫子会有一种逃避的想法,她会认为“我不喜欢学校,也不想努力和忍耐,所以还是做生意的好”。他们指责她这是懒人的说辞。如果她能记住这些话,而且还是非常喜欢做生意的话,将来可以把这个店交给绫子。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绫子也不能不接受义务教育,但可以不上高中。但是,他们希望她能上一所商业高中,学一些对将来做生意有用的知识。 “还有一点,如果上学的话,你要认真完成作业,并要听老师的话。” 绫子和父亲说定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坚持着学校生活,她坚持到了中学三年级,这个时候,她可以和地狱告别了。 可是,就在绫子中学毕业前,辰雄去世了,绫子心中的一根精神支柱没有了,他倒下了,辰雄去世的时间非常不好。那时正好是中学三年级的夏天,有许多考试,周围非常吵闹。这个时候,宝井家对绫子的不再升学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但要得到绫子的老师和辅导老师的理解还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宝井夫妇心事重重的,这样一来,家里就显得死气沉沉的了。 辰雄去世后,绫子的学习更不认真了,晚上玩到很晚,被送去辅导,而且还和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不良组织的关系更密切了,书包里藏着信纳水,她还把父亲打倒在地,父亲的头被磕破了缝了五针。 在这个时期,宝井家就像失去了航向的小船,而最冷静地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人就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康隆。他自己也到了敏感的年龄了,但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老实的孩子,他并没有利用姐姐的迷惑或被姐姐所引诱和她一起堕落,他也没有嫌弃和疏远姐姐。他只是害怕——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他不会太接近姐姐。 康隆之所以不讨厌姐姐,是因为姐姐的品行有问题,他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他看得很清楚,很明显,但为什么父母和老师就看不见呢?实在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办法。 绫子堕落的原因既不是因为老师不理解她不上高中的想法,也不是老师强迫她接受社会上一般人的想法,更不是可怜的父母去讨好老师。这些事情虽然有一些影响,但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辰雄的去世,绫子最喜欢最尊敬的外祖父的去世。 康隆知道,到目前为止,绫子都还没有接受辰雄去世的事实,也就是说,她始终很难过地在想“辰雄为什么会死呢”,她还会进一步联想到,“人为什么会死呢”这样的问题。 绫子和康隆都是第一次遇到身边的亲人去世,以前,他们确实没有试着去理解什么是死亡。 社会上有那么多的坏人,为什么他们不死,而要让爷爷去死?爷爷是做了什么坏事了吗?我这么喜欢爷爷,但他为什么还会死呢?无论如何,她也想不通,她也不能理解。这个社会怎么会如此荒唐?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绫子因此而胡闹。康隆看得很明白。 这可能也是因为他和绫子的年龄最接近,想法也差不多,当第一次身边的亲人去世时,他也有点害怕吧。 康隆不像姐姐那样喜欢爷爷,说实话,他有点害怕说话很难听的爷爷。再说,他也不擅长做生意。爷爷、父母和姐姐都能很好地处理客人的放肆和随便,一点也不忙乱,总是笑眯眯地说谢谢光临,康隆觉得像是在看一场难以理解的节目。他很认生,而且也很腼腆,有时候在店里的时候,如果有客人说“小伙子,倒杯茶来”,他会全身冒出冷汗,恨不得马上逃走。“宝食堂”的客人不是高级饭店的客人,说话很粗鲁而且态度也不礼貌,都是一些既很亲近又很坦率,而且是拼命干活的男人,康隆有点怕他们。 和姐姐不同,康隆并不讨厌学习,而且成绩也很好。这姐弟俩就像磁铁的两极,只是这块磁铁不能互相吸引,不能很好地理解对方。 只是在两极,远远地看着对方的存在。 虽然绫子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学习,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却为康隆的学习优秀而感到自豪。他曾经听她和自己的朋友说过“我的弟弟很聪明”这样的话。虽然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但还是无法理解。 已经去世的辰雄之所以喜欢绫子而不喜欢康隆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对爷爷的死,康隆虽然也很难过,但他还没有像绫子那样,难过得心都快要碎了。 当绫子堕落得最严重的时候,看着父母的表情,康隆悄悄地走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父母也知道这个聪明的儿子有时也会有孩子所不具有的敏锐的洞察力,而且还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宝井家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那就是认真倾听家人的意见。他的父母认真地听了康隆的意见。之后不久,虽然他们没有清楚地接受他的意见,但还是根据他的意见和绫子进行了一次谈话。 绫子的生活态度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她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当她摆脱了学校这副枷锁后显得很轻松,而且对生活的态度也产生了影响。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不良少年也都升学了,和她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了。 离开了强迫型的集体生活后,从某种意义上讲,绫子变得孤独了。这样一来,被逼入舱底的绫子站起来了,喜欢做生意的心也活了。在客人中,也有许多司机和绫子的关系不错,等到她冷静下来之后,绫子也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担心。 慢慢地,宝井绫子又找回了自己的人生坐标。这也是她的父母给她机会,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之路上。不久之后,惟一能看出绫子曾经堕落过的只有她那剪得短短的棕色头发右边的鬓角。 就这样,“宝食堂”也回到了应该回的轨道上了,康隆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但在他那颗孩子的心灵里,还牢牢地刻着一件事。姐姐的心底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会死”这个问题。她虽然没有说出来,或者没有意识到,但她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堕落的。她的生活态度虽然已经回到了从前,但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姐姐总是想着自己喜欢的人,这也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人。少年康隆认为这是因为姐姐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正因如此,她才会对爷爷的死悲痛欲绝,受到很大的伤害,这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恢复过来的。 不久,绫子恋爱了,当她十八岁做了母亲的时候,还在少年和青年中徘徊的康隆又学会了新的词汇,“姐姐是个用情很深的人”,意思是一样的。 6月2日下午,当康隆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战斗的时候,他听到走廊里传来母亲敏子的喊声。“我回来了。”她说。她好像又出门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康隆见过父母、姐姐和她的孩子佑介,他们说下午要去御徒町的中华食品店买东西。父母到了星期天,总是精神十足的。而绫子好像有点感冒了,还有点发烧,所以她说下午想在家里睡觉。事实上,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时不时还要咳嗽几声。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绫子也是很晚才起床的,敏子很是担心,这可是很少见的。 孩子佑介还不满两个月,所以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而对于他母亲绫子,晚上要和他一起睡觉,白天还要为了佑介而起床。这在康隆看来,虽然是一件很让人惊讶的事情,但绫子一面照顾着佑介,还一面帮着做家务,到店里帮忙,她的工作更辛苦了。康隆从来没有看过姐姐睡懒觉,所以她说起不来床,那情况一定非常不好。 看到绫子灰灰的脸色,敏子也很担心,她不想出门了。但是,绫子用平时少用的尖酸口气说,我不要紧的,你出门吧,我想安静地睡会儿觉。敏子也唠唠叨叨地说,不要把感冒传染给了佑介,还是量量体温吧。绫子懒洋洋地听着,然后抱着佑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和康隆的房间一样,绫子和佑介的房间也在三楼的南侧,中间隔着楼梯和走廊。因为都在各自的房间,所以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因为康隆满脑子都是要写的稿子,所以一吃完午饭就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不清楚父母是不是已经出门了,绫子是不是在睡觉。 康隆坐在桌前准备回答的时候,敏子推开门把头伸了进来:“您回来得挺早的啊。”妈妈说:“我还是有点担心,所以就早点回来了。绫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屋里,不太清楚。”康隆回答说。敏子又问,佑介哭了吗?康隆说:“不知道,我没有听见,你去房间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母亲说:“我去看了,但没有人。” 康隆吓了一跳。姐姐出去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她也应该打声招呼,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康隆说:“会不会去附近买东西了?也许是去买感冒药了。” “不会是去附近的地方,她是带着佑介的包出去的。” 佑介的包是一个大大的塑料背包,里面装有佑介的尿布和奶瓶。 绫子带佑介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带上这个包的。 “车还在吗?她今天会去看佑介的父亲。” 敏子很认真地说。宝井家有两辆车,一辆是大型的面包车,家里和店里都用。还有一辆是小巧的面包车,主要是敏子用。这两辆车就停放在房子后面的停车场上。 绫子在去汽车驾校学习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睦夫和敏子都劝她不要再去驾校了,但倔强的绫子还是继续在驾校学习,最后考试通过了。在睦夫看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对开车有灵感,虽然她通过了考试,但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了,事实一上她几乎不可能再去开车。 尽管如此,生完孩子后,绫子觉得把学过的东西忘记了实在太可惜,所以就在晚上道路上没有车的时候,开着那辆白色小面包车练习练习。但那也只是练习练习,她从来没有开车出过远门。 可是,睦夫回来说,那辆白色的小面包车不在停车场。 “她开车把佑介也带走了。” “会不会去医院了?”敏子说,“可是,星期天医院不上班,她会不会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呢?” 如果这样的话,她也应该和康隆打声招呼的。首先,如果病得必须在星期天看医生的话,那就不应该开自己不太熟悉的家里的车而是打车去医院,也许她还会让康隆一起去的。或者,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她应该让康隆照顾佑介,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的。 大家都很担心,也都在苦思冥想,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既担心绫子,也担心绫子所带的佑介,这种担心是双重的。敏子在乱发脾气,她还对康隆说,难道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吗?康隆也从自己要写的文章中清醒了过来,他也陷入了现实生活的不安与担心之中。假想现实和现实的价值相同吗?在家里所发生的令人担心的事情面前,这个题目就像是小学生的谬论一样微不足道,变成了一件很随便的事情了。这些日常的琐事和刚才自己一直在写的文章不一样,康隆虽然感到自豪,但还是非常着急。正因如此,当五点多的时候,绫子突然回来时,他差一点大骂她一顿。 当绫子一句话也没说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坐在了门口。就在这一刹那间,康隆的愤怒烟消云散了。绫子真的是病了。 康隆伸出手想把孩子接过来,他感觉到了绫子的呼气很热,身体也在颤抖着。 “不得了了……姐姐,你在发高烧!” 康隆大声地叫着他的父母,跑过来的敏子和康隆一样大吃一惊,她急忙从绫子手中接过了佑介。 “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 绫子累得精疲力竭,她没有回答。 “啊,等一下!” “妈妈,你以后再生气吧!” 康隆和父亲两个人扶住了快要倒下去的绫子,并想办法把她弄回了自己的房间。绫子好像很痛苦,呼吸非常弱,不时还使劲地咳嗽。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但好像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眼睛红红的,充满了血丝。 敏子给绫子换上了睡衣,绫子小声说:“我冷,我冷。” “你把佑介带到哪里去了?” 好在佑介没什么事,只是从他母亲那里抱过来的时候哭了几声,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之后,他的情绪就好多了。敏子和睦夫都在照顾绫子,康隆不太熟练地抱着佑介,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着。佑介高兴得笑了。 “佑介,你妈妈带你去什么地方?” 康隆舅舅问,然后又高兴地笑了笑。 “问你也没用,是不是?” 绫子暂时睡着了,睦夫和敏子回到了客厅。他们着急地在一起商量,是去买冰块呢,还是先把她送到医院去?“哎,对了,车?她是不是开车回来的?” 听康隆这么一说,睦夫赶紧跑到停车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比较吓人。 “车在,绫子可能是开车去了什么地方。” “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还是先送她去医院吧,你开那辆大的面包车送孩子去吧。” “那可不是无所谓的事情。”睦夫一直在坚持。看到父亲的样子,康隆也有点担心起来了。 “车怎么了?” 睦夫皱了皱眉:“缓冲器瘪下去了。” “可能是发生撞车事故了吧?”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修修不就行了吗?” “不仅如此,车子还很脏,车上到处都是泥浆。哎,康隆,你是什么时候洗的车?” 在这个家里,洗车是康隆的工作。这样的话,如果他考车通过的话,父母可以为他买车支付首付的钱。 “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没过多长时间。” “这样的话,车子弄得这么脏,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敏子气势汹汹地说。 母亲虽然是个很坚强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分清是非的人。 “绫子把车弄脏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康隆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你是说,姐姐在昨天下大雨的时候出去了?” 睦夫仍皱着眉头,敏子有些吃惊地眨着眼睛,突然,她发火了。 “什么呀,简直是胡说八道。昨天晚上,绫子和佑介都在家里,那种天气,她怎么会把孩子带出去?” 康隆抱着的佑介突然打了个嗝,康隆急忙拍拍他的背。 “在他喝完奶后,没有让他打个嗝吧?是不是没有做啊?” 敏子从康隆的手里接过了佑介,当这个甜甜的、温暖的东西离开自己的时候,康隆突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但是车脏了,我老在想这件事。” “也许是昨天夜里的雨水给弄脏的吧。”敏子说。她好像已经忘了停车场是有屋顶的。 “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她出去了,所以才得了感冒?” 睦夫非常现实,康隆点点头。 “我老在想这件事。” “这样说的话,那她刚才去了哪里?”敏子仍在反驳。 “不知道,只好以后再问她了?是不是应该先把姐姐送到医院去?” 我得去找一下星期天还上班的医院。敏子说完,抱着佑介去了偻下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里面只有一张桌子,电话簿就放在那里。 “怎么说,也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睦夫小声地嘀咕着。 康隆看着父亲的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康隆很清楚,父亲在说“不是有意思的事情”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谁。 “绫子是不是又和那个家伙吵架了?” 是的,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睦夫非常讨厌地啧了啧嘴:“不是说过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吧。”康隆回答说,“而且……如果是姐姐去找那个家伙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什么叫没有办法?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办法的。”睦夫有点激动了,“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虽然康隆知道这件事很容易让父亲激动,但父亲说他胡说八道,他还是挺生气的。 “每次提起这个人,父亲总是非常生气,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也是佑介的父亲。” 睦夫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血都涌了上来。 “那种男人也配做父亲!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推开康隆下了楼,康隆听到了他嗵嗵的脚步声。 康隆叹了口气。那个家伙——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成为宝井家的导火索。康隆想,既然佑介已经来到了这里,既然大家都很喜欢佑介,如果还是对那个家伙耿耿于怀的话,那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如果父母能稍稍冷静一点,姐姐也能摆脱那个家伙的话,那么,即使什么都不做,许多吵架和争论都是可以避免的。 楼下,佑介在哭,敏子正在哄着他,但好像不是太有耐心。 婴儿对母亲身体和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而且还能反映出来。 当婴儿因为母亲身体和情绪的突变而哭闹的时候,最好的安慰也只能是他的母亲。只能是自己的母亲,而不可能是爷爷或奶奶。 不知为什么,康隆觉得很累,他又叹了口气。佑介的哭声也越来越小了。就在他想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写文章的时候,绫子房间的门开了。 康隆停下脚,叫了声绫子。门只开了一条二十厘米的缝,没有看见绫子的脸。康隆走到门口往里看。 “姐姐……” 康隆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活了。穿着睡衣的姐姐靠着门蹲在地上。康隆赶快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绫子的两只手捂着脸,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嘴唇干干的,她在用嘴巴呼吸。 “我、我想去厕所。” 她抓着康隆的胳膊,嘴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但话还没有说完,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康隆把姐姐扶了起来。 “你要是想上厕所的话,我扶你去……啊,你等一下。” 他让绫子靠在门上,自己飞快地跑到她的床边,拿起了一件外套。他让绫子穿上外套,然后慢慢地扶着她向厕所走去。 “现在,母亲正在找星期天也上班的医院。” “是找医生吗?”绫子边咳边回答,“我不要紧的,不要管我。” 她还想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为什么我们家的人都是如此固执呢?“我们怎么能不管你呢?如果你病了,佑介多可怜啊。” 绫子像个老婆婆似地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厕所。忽然,她又大声咳了起来。康隆也是坐立不安的,他不知道如果姐姐在厕所里摔倒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绫子自己从厕所里出来了。康隆伸出手想扶着她,但她使劲摇了摇头向洗脸池探过身去。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吐了一口痰。康隆急忙把手巾递给了她,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姐姐所吐的东西。不是平常我们想像的那些东西,而都是像水一样的东西。姐姐,你没吃什么东西吧?绫子不停地咳嗽,她扶着洗脸池在反复地干呕。康隆拍着姐姐的背,她抖得很厉害。对康隆而言,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担心。 “姐姐,叫救护车吧,怎么样?”康隆在劝她,“还是早点去医院吧,这可不是普通的病,可能是肺炎。” 绫子边咳边吐,她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看医生。” “不要像孩子似地任性了!” “你们就放心吧!” 她大声地叫着,手紧紧抓住洗脸池。还没等康隆听明白,她又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去打电话。” 康隆让绫子抓住洗脸池,赶快跑开了。他刚跑到走廊上,就听见扑通一声。他又急忙跑回来一看,绫子倒在洗脸问的地上了。 “姐姐!” 康隆跑到绫子身边蹲下来,绫子又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康隆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抬起头,大声叫着楼下的父母。 “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呀!” 直到这时,看着倒在地上的绫子,康隆才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宝井绫子被送到了离家最近的急救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肺炎,然后被安排住到了病房里。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这是一问双人病房,她的床靠着窗户,因为另一张病床是空的,所以事实上这里就相当于是一间单人病房。敏子让康隆跑去买住院的用具,还让他去护士站打个招呼。睦夫哄着佑介,在医院周围散步,佑介哭闹的时候就抱着去看看绫子,闲下来的时候,敏子就让佑介在那张空病床上睡觉,换尿布。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因为是完全看护,所以就不再需要家里人的护理了,当护士说明这一情况时,敏子既是吃惊又是气愤。她坚持认为,像那些得了需要住院治疗的重病的病人,最需要的是家里人的支持。因为绫子说过,如果批住院治病的话,要由父母来照顾她。 说是这么说,因为绫子病倒了,照顾佑介的重任就落到了敏子的肩上。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敏子是不可能住在病房里的。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由于绫子的奶水不多,佑介专门喝牛奶,所以在这方面倒是不用担心。但可能是佑介感觉到了母亲不在身边,他的情绪非常不好。 “他还是知道母亲的情况不太好,真是可怜。” 敏子一边哄着佑介,一边自言自语。 护士说,让抵抗力还不是很强的婴儿长时间呆在病房里不太好。 康隆认为这是一个最好最重要的忠告。于是,他提出,在晚上八点探视时间结束前,自己留在病房里照顾姐姐,爸爸妈妈带着佑介先回家。 敏子还在唠唠叨叨的,有点舍不得,但好像是考虑到了佑介的情况吧,她还是不情愿地走了。快到七点的时候,病房里终于就剩下康隆和姐姐两个人了。他找了个凳子坐在了姐姐的床边。 姐姐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她的左手上打着点滴,头部放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冰枕,她的脸色和医院的东西一样惨白惨白的。嘴唇干干的,还不时用嘴在呼吸。可能是做梦了吧,绫子不时地扭动着身体。她每动一次,吊瓶也跟着摇一次。 康隆用手慢慢地摸着脸,两只眼睛虽然被挡住了,但他还是能听见绫子那不规则的、轻轻的呼吸声。 康隆知道,现在不可能问姐姐任何问题,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姐姐睡觉的样子。从姐姐的狼狈不堪的情况分析,昨天夜里,姐姐和那个家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家伙。除了绫子以外,家里其他三个人都用这个代名词称呼他,其实这个男人有名字,叫八代佑司。他比绫子大三岁,二十一岁。作为一名父亲,他确实有点太年轻了。 康隆第一次见到八代佑司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来拜访宝井家。 那个时候虽然不会想到那些事情,但这是八代佑司第一次拜访宝井家,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绫子已经怀了佑介。隐约觉察出姐姐已经有了男朋友的康隆,对此感受到惊讶,并笑话姐姐闪电式的恋爱。他还认为姐姐快要结婚了,所以还说过“恭喜你了”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的绫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还经常谈论自己的事情,有时也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父母对绫子的怀孕不可能不感到惊讶。但是,睦夫和敏子认为,绫子因为要继承家业,所以会比同龄的孩子早一些成为社会人,结婚当然也会早一些,还是早一些结婚的好。特别是敏子,她时常说,“绫子性格坚强,她想早一点成个家,她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和母亲”。她还说,一个女孩子,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以,父母只是不高兴绫子的未婚先孕,但并不反对她和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结婚。对方没有错,最重要的是如果绫子喜欢他的话,为了绫子的幸福,他们在积极地做着准备。 康隆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绫子说,我有男朋友了,并且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想为这件事和家里商量一下。因为这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情,所以父母有点不安,他们看着绫子。绫子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并有点紧张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孤独的感觉。康隆自己很难想像到自己十几岁就成了舅舅,并如何和所谓的姐夫相处。他还感觉到这件事将影响到自己的人生,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当然,这会给绫子带来幸福,但他有点生气,想找人发火。 绫子突然意识到了天气问题。是的,如果一直下雨的话,男朋友外出就比较麻烦,她担心男朋友会不会不守约,不来宝井家了。 当绫子决定不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和绫子担心的就是绫子的朋友会不会少了,交友的范围会不会小了。 同龄的普通孩子都在上高中的时候,绫子选择了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很自然,她会疏远同龄人,而与比自己年长的大人以及不同世界的人相处的机会会多得多。这会给绫子、绫子的将来与幸福带来什么影响呢?他们只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绫子所选择的男朋友,是当时仅二十岁的、名叫八代佑司的公司职员。如果上高中的话,绫子就没有机会遇到这位二十岁的青年并和他谈恋爱。虽然有机会遇到俱乐部的学长或同学的哥哥,但这种机会非常有限。十几岁的绫子在学校找的男朋友一定会是同年级的学生或者是高年级的学生吧。 因此,在家人心神不宁地等着八代佑司光临的时候,康隆想,姐姐的生活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了,和自己相比,姐姐的人生道路上会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情况和不同的记号…… 就在康隆在房间里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楼下妈妈叫他。客人来了,下来打个招呼。敏子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在下楼见到他之前,康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希望姐姐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面对这么具体的场面时,倒可以列出许多条件,可事到如今想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只能接受现实…… 但是,当康隆第一眼看到八代佑司的时候,他就在想。 (这冢伙?)八代正在和父母打招呼。他站在客厅旁边,穿着一件蓝色西服,背对着门口。当敏子看到康隆走进客厅时,她介绍说:“啊,这是绫子的弟弟康隆。” 八代回过头来,康隆仔细地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康隆想,这就是我将来要做的事情吗?去见女朋友父母的仪式。 一定是太紧张了,也可能是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的身上不停地冒着冷汗,脚上穿着拖鞋,差点被绊倒了。将来我也得这样做吗?确实,姐姐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以后很难再见面了。 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既然这样了,这家伙为什么一副悲惨的表情呢?然后,他看了看绫子。绫子站在坐在沙发上的八代的旁边——这不是家人的位置,而是客人的位置。 她也好像快要哭了。 康隆想,他们是不是太幸福了。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他知道了父母从见面开始时就感觉出来的情况了。 那天,八代佑司并不是为了求婚才到宝井家的…… 医院的凳子比较硬,坐的时间一长,尾骨就有点疼。为了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康隆把胳膊肘支在姐姐的床上,他离床更近了。可能是绫子感觉到了,她的头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啊,对不起,”康隆急忙说,“我把你吵醒了。” 绫子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她身上盖的白色的毛毯,挡住视线的点滴瓶,病房的天花板以及床上的铁栏杆。然后,她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康隆的身上。 康隆也看着姐姐。 “这里是医院,是救护车把你送过来的,姐姐,你得的是肺炎。” 绫子的呼吸又弱又快,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嘴唇干干的。 “你不要担心佑介了,他已经不哭不闹了,刚才爸爸和妈妈都在这里的,因为医院规定了探视时间,所以他们就回去了。” 绫子的嘴唇稍稍动了一下,从喉咙里面咳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因为咳嗽得很厉害,所以绫子的身体蜷曲着。 要是敏子的话,可能会拍拍她的背,但康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在一边看着。为了不让点滴的输液管扭曲,康隆使劲地抓住绫子的胳膊。 一阵咳嗽之后,绫子又把头放到了枕头中问,冰枕也发出咕咚的声音,用手一摸,冰枕已经热乎乎的了。 “我给你换一个冰枕吧?” 康隆刚想站起来,就在这时,绫子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我,是不是要死了?” 康隆半坐半站地低头看着姐姐:“啊?你说什么?” 因为发高烧,绫子的眼睛充血。她看着康隆。 “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康隆又坐到了凳子上,然后向姐姐探过身子,不由得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康隆。康隆觉得姐姐的呼吸中都带有一股药味。“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得肺炎而死亡了,”康隆笑眯眯地说,“姐姐和我不一样,从小身体就很结实,因为从来没有得过肺炎,其实无所谓的,你只是害怕而已。” 绫子又眨了眨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康隆吓了一跳。姐姐真的承受不了了。 “不要害怕,不要紧的,你不会死的,医生正在用抗生素给你治疗,你很快就可以回到佑介那里的,真的……”康隆说。绫子不停地流着眼泪,眼泪流到包着冰枕的毛巾上,毛巾吸收后,眼泪就消失了。 康隆完全慌了,他还感到了一丝寒意。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啊?” 绫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不停地哭着。在她既弱又快而且还很痛苦的呼吸的空隙,还混有抽噎声。 “混蛋。”她小声说。 “我就算死了也要问个明白。”说完,她又咳了起来,“我说过我不怕死。” “姐姐,你在想什么?” 绫子在床上转了个身,然后用一只手抓起毛毯捂住了脸。不一会儿,康隆昕到了她痛苦的呜咽声。 “我想死了,我想死了。” 绫子在毛毯里颤抖着。康隆用手扶住姐姐的身体,摇着她,好像是要给她一点安慰。 “姐姐,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得肺炎的?你知道吗,你病了,住在医院里,你要坚强起来。” 康隆也被弄得狼狈不堪。 “我不想活了,我还是死了好。” “为什么要说这种混账话……” 绫子猛地掀开毛毯,把满是泪水的、被烧得红红的脸转向了康隆:“我只有去死了,我、我……” “姐姐,你……” “我、杀了佑司。”宝井绫子说,“我杀了那个人。” 绫子喘着粗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电视上是不是正在报道?那起发生在茺川区非常高的公寓里的案件……就是它。那就是佑司,我把他推下去了——所以他就死了!他、他、那个房间里全是尸体,我、我害怕、我怕得要命!” 这时是6月2日晚上八点零五分。 第六章 逃跑的一家人 位于东京都日野市平田町的小丝静子的父母家,也就是木村惟行和逸子夫妇的家是一座三层小楼,还有一个半地下的停车场,它还是筑浅的现代建筑楼房。 隔着院子,这里还有一座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的木制两层小楼。 以前,静子的爷爷奶奶住在这里,他们去世后,曾经也想过把它推倒重建,但因为这座房子还能用,而且其建筑风格是纯日本式的,所以就把它留了下来。因此,静子爷爷奶奶用过的家具和电器都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平常的一家人搬过来的话,马上就可以开始生活。这座房子一直空着。 在平田町,大家都知道木村家是资本家。所以,即使他们把整栋房子都当成储藏室使用,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这座房子和木村夫妇住的那栋房子在一个院子里,所以他们也不会随便把房子租给陌生人。通过水泥围墙和种在院子里的松子及樱花树,附近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座空空的木结构的楼房还是一座舍不得拆掉的建筑物。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别人家的事情——而且这还是别的有钱人家的事情。虽然大家心里都很嫉妒,但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离木村夫妇家往北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座用漂亮的树篱笆围着的两层小楼。树篱的东面是一个装着木门的大门,北面是厨房门,这也是一座非常大的木制楼房。说是两层楼,其实二楼部分只是在房子的南侧,所以它更接近于平房。可以说,这是一座非常豪华的住宅。 在房子的西边,除了大门和厨房门,还设计了另外一个人口。虽然它用的是全新的铝制门框,但和建筑物的结构相比显得过于土气,也有损于整个建筑物的环境和氛围。 旁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坂田骨科医院”。看病时间为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给患者看病的是一位叫坂田敬的四十八岁的骨科医生。从那个铝制的入口进来,患者首先看到的是坐在问事处的一位气色很不错的中年妇女。 “我和静子从小学起就在一起,我们是手拉手一起上学的好朋友。” 坂田尚子,四十四岁,是这座用漂亮的树篱围着的坂田家的长女,坂田敬的妻子。“是的,我丈夫是上门女婿,我不是父亲的接班人。” 坂田家的先祖是非常有钱的地主,世代经营着农业,但到尚子祖父的时候家运有点不济——当然祖父的品行也有问题——到了必须转让许多土地和山林的境地。 “我父亲结婚很晚,作为长女,爸爸三十八岁时才有的我,祖父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因脑中风去世,因此,我没有见过祖父的放荡生活,我所讲的都是听别人说的。” 尚子的父亲之所以结婚晚,也是因为祖父把家产挥霍完了之后,他要花时间重振家业。 “我父亲排行老二,老大叫甚六——禀性很像祖父,因此,家里的所有事情都由我父亲操持。在我三岁时,伯父也死了,死在旅行的目的地,临终前没有见到家里任何一个人,尸体也是在他去世的那个地方火化的,只把他的骨灰带回来了。大概这也是一种非常好的死法吧。” 在同龄的女性中,坂田尚子的个子要算很高的,有一米七三,手脚也很长。“我父亲的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零,母亲也不高,弟弟也比我要稍矮一点。有意思的是,那位放荡的伯父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几,手脚也相当长。他偏偏遗传给了我……” 尚子笑眯眯的,眼角都笑出了皱纹。 “事实上,父亲非常不喜欢我的个子高。他说,女孩子长得太高,怕是嫁不出去吧?反正就是这类的话。他的真实想法不光光是这些,还因为我的长相也非常像那位让他操心的哥哥,他不太喜欢吧。” 这对父子用尽了家里的钱财,看着他们生活的尚子的父亲以他们作为反面教材,成了一个过于严谨的非常认真的人。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挺可怜的,他太认真和正直了。现在已经隐退了,每天只是打打高尔夫球,是个可爱的老头,但以前我特别怕他,他是个非常严厉的父亲。是在我上女子高中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回来晚了,他上来就给了我一耳光。” 这位父亲就是那位骨科医生。 “过去……嗯,大概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吧,他在大久保就开了一家诊所,是在一栋出租楼房里租的一间房子,房租很高。从那时起,日野也增加了许多住宅区,街道也繁华起来了,所以我们家就决定在这里开业了。” 把自己家的一部分改建了一下就挂起了牌子。 “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是接骨,在一块大大的广告牌上,用墨汁写的几个大字。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朋友们都笑话我,给我起外号叫骨子。” 尚子上了短大后就开始了住校生活,毕业后在都市银行工作。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做父亲的接班人,我弟弟也一样。” 尚子的弟弟坂田雅信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学,毕业后在一家石油公司工作,满世界地跑,现在也不在日本。 “他现在在卡塔尔,可能还要在那里呆上两年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认为骨科医生的这块牌子到父亲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我的丈夫,是我单位同事的大学同学,开始的时候,我们是在圣诞晚会上认识的,但印象不是太深。” 后来又参加了几次集体活动,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了。 “那时,我听说他是一位医生,整形外科的医生。大概我们见面有三四次的时候吧,他说自己其实是专门学脊椎按摩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他仔细地解释之后,尚子明白了。 “他说,这主要是通过推拿进行接骨的。他的脸红红的,拼命地对我说,你不要讨厌它,这是很科学的东西。我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你不要对我解释接骨,因为我是接骨师的女儿。” 当然,现在的坂田尚子已经完全理解了丈夫的专业——脊椎按摩法是怎么回事了。 “最后我们结婚了,可能是有缘分吧。对这门婚事,我父亲非常高兴。” 就这样,现在才会存在着一家坂田骨科医院。 “也就是说,我是招婿上门的。” 在同班同学中,几乎没有这种情况,至少到目前还没有。 “因为自己或丈夫的工作关系,大家分得到处都是。父母才七十多岁,现在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都很好,即使孩子不在身边,老两口一起生活也不用担心的。” 尽管如此,当尚子回到平田町生活的时候,周围的人还是非常羡慕的。 “叔叔阿姨们——他们都是我儿时伙伴的父母,他们都说自己很寂寞,还是坂田先生有福气,有尚子陪伴在身边。他们家的孩子调动工作去了九州、东北或海外。如果没有调动工作的话,那也是娶了媳妇,就不再回来了。” 在以日野市为主的首都圈郊区的街道上,像坂田家这种祖上是地主的人家和经济高度发展后搬入新开发的住宅区的家庭都混住在一起。这里既有被成家的儿女扔下的父母们,也有离开父母创造新生活的年轻夫妇和年轻的父母,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但却一起生活在空间距离非常近的地方。 “儿子儿媳妇也不来。”这对正在叹息的老夫妇所住的破旧的房子旁边的一间贴着瓷砖的新建的公寓里,住着一位抱着孩子正在和朋友聊天的年轻母亲,她在说:“婆婆天天唠叨要一起住,一起住,真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不想一起住。” “这一带非常有意思。”坂田尚子说。 “我还比较幸运,我的丈夫很痛快地同意改姓坂田,他家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三。这也正是事情可以顺利解决的原因吧,对于有四五个儿子的人家,绝对是可以有一个儿子去当上门女婿的。” 把日野的家称作故乡,是有点夸大其词了。尚子笑了。 “回到故乡、回到娘家,这是带有某种意义的词语。我是这么想的。要说为什么吗……这里给人一种怀念、温暖或放心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也有挫折、失败的感觉。我很难说得清楚。” 坂田尚子说,选择回到故乡、回到娘家生活,有逃避的感觉,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刚才的词语中有放心的感觉。 “至少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非常认真地说要回娘家的话,那就意味着她快要离婚了。所以,当我听说静子带着孩子回到了木村先生那座空着的房子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她第一次听别人说起这事,是她在经常去的美容院烫头发的时候。 这家美容院的老板是坂田尚子母亲的远房亲戚,也是土生土长的平田町人,而且还是个消息灵通人士。 “木村先生家的静子带着孩子一起回了娘家,好像就住在那座空着的木房子里……我看到静子在路上走,也有顾客说在邮局碰见过她。我说她是不是来这里玩的?对方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她在老家待的时间也太长了点,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而且静子的儿子——确实是个男孩,每天从她父母家坐电车上学去。” 坂田尚子很是惊讶,同时也感到很疑惑。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木村叔叔、静子的妈妈——我从小就叫她逸子阿姨,她是我丈夫的病人,她有很厉害的肩周炎和偏头疼,长年在我们医院看病。因为我对在美容院听说的事情的真假感到怀疑。前几天,我在医院的问事处见到了逸子阿姨,我们聊了聊天气,还有车站北面新开的一家超市的打折等等,但逸子阿姨只字没提静子回来的事情。是不是很奇怪啊?我毕竟是静子小时候的朋友。” 从美容院回到家,尚子把这件事讲给丈夫听,还问他木村叔叔家的逸子阿姨对他说没说过有关静子的情况?“丈夫什么也不知道,平时他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和病人也没什么话讲。可是,这个时候,他告诉我说,逸子阿姨的偏头疼比以前发作得更频繁,也更厉害了,她自己特别难受。” 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呢,坂田尚子记不太清楚了,她又把这件事讲给父母听。 “和我一样,母亲也感到很吃惊。啊、静子回来了?但是父亲却说,不久前,他从新宿回来时,和静子坐的同一辆电车。” 可是,他们没有说话。父亲说。 “静子可能不记得我父亲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也很正常。他们没有说话,坐在电车上,在车站下了车,又坐了同一辆公共汽车,在同一个汽车站下了车。” 坂田尚子的父亲说,静子看上去像是下班回家的样子。 “好像是下班回家?静子在上班?我非常吃惊。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中学同学在新宿聚会,也就是班会的性质。那个时候的静子,穿着一身高档的套装,那衣服可能是进口的。不仅仅只是西装,整个给人一种很洋气的印象。孩子还小,打扮得却很好,大家都很惊讶。静子还说,丈夫的收入很好,不会像你们那样为家庭所累,丈夫给她很多的零用钱。” 她一定是在撒谎。会后大家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好。 “静子还说了一些有挑衅意思的话。什么兼职工作是因为你还很穷啦,在经济和精神上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条件是父母的义务啦,父亲必须要有社会地位和足够的经济实力啦,母亲必须在家对孩子进行情操教育啦。其实她自己就是在做兼职工作,大家都很反感她。” 坂田尚子苦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我每年都要给静子寄贺年卡,但很少有机会见面。她以前是个很老实的人,现在却变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了,但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所以,我不认为静子是在撒谎,过去静子就是一个好强的人,她不过是以这种方式表现自己的好胜心而已。 只是,尚子认为静子在外面工作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什么是孩子的情操教育?不,这可不是笑话,我和母亲一说,她都不由得笑了。”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静子已经回到了父母家,但尚子也知道静子的母亲木村逸子保持沉默的原因。 也许静子已经离婚了,或者是正在办理离婚之中。所以,她才搬回父母家的,所以,她才要去上班的。 “我母亲说,木村逸子当然要对静子的事情保持沉默。即使是一般情况,这也是不太好说的事情,更何况静子和逸子都是很爱虚荣的人。” 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清楚了发生在千住北新城的案件,而且,我们也知道了小丝信治和静子在这起案件中所起的作用。但坂田尚子还是不太想用虚荣这个词的。当我们说明这层意思后,尚子缩了缩脖子笑了。 “是吗?我也不是专门不想用的……我也知道静子很爱虚荣,可是,该怎么说呢?” 这次谈话是在坂田尚子的卧室进行的。因此,坂田尚子的周围也都是她非常熟悉的生活用品。正在考虑虚荣这个词的她也在不停地看着这些东西。脚上穿的拖鞋,桌子上摆的玻璃烟灰缸,还有地板上铺的印度棉的地毯,以及窗边的阔叶盆景。另外,当谈话进行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发出了非常悦耳的音乐声。 最后,尚子的眼光停留在了这只挂钟上。这只钟个头很大,直径约有三十厘米,每过一小时,它里面的装置就会开始工作,挂钟的下面有一个像是木偶的乐队,它们会表演节目,她在看这些木偶敲着小鼓不停地来回运动的样子。 “这只挂钟,孩子们想要。”她微微一笑。 “特别可爱,我也很喜欢,作为一只钟,它的价格就有点太贵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把它买了回来。现在已经看够了,有时甚至会想这个音乐曲什么就不能停下来呢?” “我不太喜欢虚荣这个词,所以,我也不想把这个词用在静子身上。而且,如果只看结果的话,静子他们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做占房人可能是有点不太好,可静子他们也是被人骗了的呀。” 关于小丝静子搬离千住北新城二零二五室回到日野市的父母家这件事,在很少的时候,不是听说,也不是猜测,而有人曾听小丝静子本人亲口说过,这就是仓桥则雄,小丝孝弘在私立泷野川学院附小上学时的班主任。 “小丝静子打电话来说想当面和我谈一谈,所以我们就见面了,那是1995年10月上旬的事情。” 当时,小丝孝弘的成绩和学习态度没有任何问题。因此,仓桥对给他打电话的小丝孝弘的母亲说,当然可以见面谈,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先告诉他她想谈些什么。 她马上回答说:“其实,我们夫妻俩人最近就要离婚了。这样一来的话,如果情况不允许的话,孝弘就可能不能再到泷野川学院附小上学了,我一定会带着他的,无论情况如何不好,我都想给他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所以想和老师谈一谈。” 仓桥则雄三十一岁,现在已经结婚了,不久他就将成为一个男孩子的父亲了,但当时还是独身一人。在他做中学教师八年的时间里,有四年是在泷野川学院附小工作的。 “在费用昂贵的私立学校,经常发生因父母离婚经济出了问题、孩子中途退学的情况。我过去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很可怜,但作为学校,也无能为力。” 仓桥则雄对小丝静子说,谈话的时候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年级的教务主任也会参加的。她马上表示同意,并说这样会对她的帮助更大。 “当时的教务主任是真山先生。我把事情告诉他之后,他也表示非常遗憾,因为小丝孝弘是个非常出色的学生,可是,因为家庭的原因……” 这次谈话的提出发生在千住北新城发生案件前约八个月。小丝家的人搬离千住北新城二零二五室、另一家搬进来的时间是1996年的3月。这也就是说,小丝静子要求去泷野川学院附小找老师谈话比这件事要早五个月左右。 而且,静子这时候明确地说“最近准备离婚了”。 “她说离婚后自己会带着孝弘,她的父母家住在日野市,所以暂时会搬到那里去。这样的话,孝弘就不能去泷野川学院附小上学了……另外,也还有经济方面的原因。” 仓桥老师告诉她,如果转到公立学校的话,手续不会太复杂。 “但与之相反,如果中途到私立学校插班的话,则会比较麻烦。” 和仓桥老师以及真山教务主任谈话的小丝静子,始终都很平静,说话也非常客气。 “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保护者。虽然在学校的活动及其他活动中我没有见过她,但她好像很有兴趣。看上去就像一个非常有兴趣参加活动的保护者。” 事实上,小丝静子对仓桥老师说,自己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而不能参加学校的活动,很是对不起。 仓桥老师问小丝静子,小丝孝弘知道她今天来学校吗?出乎意外的是,她回答说“当然不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不让孝弘知道呢?她说,在必须转到另一所学校之前,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孝弘,因为这样会让他难过的。” 然后她还问我和真山主任能不能为今天的事情保密。小丝静子向我们行礼,拜托我们为她保密。 “小丝静子回去以后,我又和真山主任商量了一下。其实我也搞不明白,小丝静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我倒是想和孝弘谈一谈。” 父母的离婚——而且已经到了母亲明确表示“最近就要离婚了”的时候,作为中学生的孩子不可能一点都觉察不出来的。再说,我也无权隐瞒母亲为转学而找老师谈话的事实。 “当然,我可以一直都不说,等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如果对他说,其实老师和你母亲谈过了,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太不通人情了,我认为这样反而会计孝弘难过。” 另外,也许孝弘正在为父母的矛盾而苦恼,他一定也受到了伤害。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于是,在和他的母亲谈话的两天后,我把他叫到了谈话室。” 在这两天之内,小丝孝弘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他当然不会特别消沉,而是和平常一样很老实,学习的态度也不错。 “说实话,我对他们家发生的事情也感到不可思议,从他母亲那种非常坚决的态度看,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决裂的地步了,但小丝孝弘的生活情况却没有一点变化……他不会一点也不了解,所以我认为他一定是忍受了许多事情并一直在忍耐着。” 泷野川学院中等部的谈话室,除了供和专门进行辅导的学生谈话使用之外,像这样的师生之间的个别谈话也经常在这里进行,所以把学生叫到这里来,对学生也不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小丝孝弘放学后按指定时间来到谈话室,敲门进来以后,就和仓桥老师面对面地坐下了。 这个时候,教务主任真山不在这里,只有仓桥老师一个人。仓桥老师尽可能地制造一种非常融洽的气氛。 “一开始,我就告诉他,把他叫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他的成绩或在学校的表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自己有一些事情不太放心,想听听他的想法。我这么一说,孝弘好像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妈妈说过要找老师谈谈,是因为这事吗?”孝弘问。 “他很平静。他说妈妈说过这几个字的时候,不太像中学生说话的口气。” 当我问他,你知道你母亲到学校来过了吗?孝弘点了点头。 “当我说到,你母亲还让我对这件事保密,不让你知道,我很难受地笑了。孝弘说,这种事情让老师为难了……我母亲有时就会干这样的事情,对不起。他还向我表示了歉意。” 仓桥老师问,你知道父母最近准备离婚了吗?小丝孝弘回答,他当然知道。 “我说,你母亲好像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小丝孝弘才第一次表露出生气的样子。” 没有,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决定下来。 “他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决定下来,父母的离婚,他的转学,什么都没有决定下来。” 这里还需要再确认一下,小丝静子去泷野川学院附小的时间是1995年10月初,在千住北新城二零二五室发生杀人案之前八个月。 这次谈话过后五六个月,也就是1996年3月,小丝一家人从西塔楼的二零二五室消失,另外一家人——成为案件被害人的四个人——住进了这里。 这也就是说,1994年10月上旬,小丝静子去拜访仓桥老师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丈夫离婚了。可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的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情况或是心情有了改变,他们没有离婚,而是一家三口离开二零二五室,搬到了静子的父母木村家。和小丝静子对仓桥老师所说的坚决离婚的态度相比,小丝孝弘所说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决定下来”,倒是可以准确地推测出事实真相。 “是的,是这样的。”仓桥老师点点头,“孝弘的母亲在和我谈话的过程中,惟一一件已经现实的事情就是一家人离开茺川的千住北新城,搬到了她的父母家。他的父母没有离婚,孝弘也没有转学。只是从日野到这里来上学太远了,孩子太辛苦,在那一家四口被害之前,他曾经这样上过学,非常了不起。” 但是,从这时起,小丝家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作为班主任,我不是太好问……” 想想当时的情形,仓桥老师很遗憾地耸了耸肩。 “因为小丝孝弘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所以我还是下决心想问一问。你的父母为什么要离婚?理由是什么?你知道吗?” 小丝孝弘没有回答,但并不是没有说话。 “他说,我也说不清楚。” 对孝弘的这句话,仓桥老师是这么理解的。 “不是一点没有发现,而是说不清楚。当然,离婚的原因会有很多,可究竟哪一个是最主要的原因呢?他很难作出判断。事实止,与其说孝弘难过和生气,倒不如说他非常迷惑。” 小丝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它能让静子想到离婚,孝弘感到迷惑,最后一家人从自己的房子即千住北新城搬走了——而且是偷偷地搬走了——有另外一家人又搬了进来,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不用说,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被侦破、罪犯已经逮捕的今天,这件事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了。可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各媒体进行报道大战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小丝一家人对这件事发表过看法。他们积极协助警方进行调查取证,但从不接待媒体的采访。当这一案件成为全日本关注的焦点问题时,他们一家人用心良苦地躲了起来。 所以,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听听小丝家人的说法。发生案件的6月2日下午,小丝一家人去了八王子警察署,并说了一些情况,直到这时,对于千住北新城二零二五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谜团——至少能搞清楚一部分。我和警方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希望如此。 另外我还要说一句,因为我们经常会作“比赛结束之后的评论家”——我特别想听小丝的家人坦率地讲一讲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一案件的。 在为写这部小说进行采访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小丝信治和静子的住处。虽然静子定期和木村家进行电话联系,但没有人知道她本人身在何处。只有孝弘一个人留在了木村家,和木村夫妇一起生活,他也不知道父母在什么地方。 孝弘的姥姥木村逸子提供证词说:“有许多记者认为孝弘一定知道什么事情,就一直跟着他,在一段时间内,他有时躲在亲戚家,有时住在朋友家,非常辛苦。最后,他还是从泷野川学院附小退了学……” 木村逸子非常气愤地说:“静子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和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是被人骗了……静子和孝弘确实也是受害人,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话,那也应该是信治的问题吧?尽管如此,遇到这种事,确实也够可怜的。” 小丝信治的姐姐、贵子的解释却不是这样的:“他们之所以会遇到这种事情,都是静子的责任。” 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她喜欢讲排场是不是主要原因?她既虚荣,又奢望一些不现实的事情。信治和她结婚就是个错误,弟弟的人生就是让她给耽误了。” 只要听听这些话,我们就可以理解小丝信治和静子为什么还要躲着自己的亲人了?尽管如此,经过一个月的不懈努力,通过和有关人员做工作,我终于知道了小丝夫妇的住处。在讲述对他们的采访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解释一下。 首先,小丝静子希望现在不要公开她的住处和工作,即使是这次采访的地点和时间,也不要公开。另外,在我写这部小说时,小丝静子和小丝信治正在办理离婚,如果孝弘的教育权及其他问题能达成协议的话,他们就会正式离婚。 另外,小丝信治还表示,虽然他可以接受采访,但有关案件当时的情况以及他们离婚前发生的事情,他不能说,也不会说的。因此,本章后半部分的内容都只是小丝静子的谈话内容。 我是请坂田骨科医院的坂田尚子和她进行联络的。 “静子有时会给我打电话。” 前面已经说过,坂田尚子是小丝静子小时候的朋友,静子的母亲逸子也是坂田骨科医院的病人。“从静子他们搬回来时起,逸子阿姨的身体就不是太好。我和我的丈夫也说过,她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但是,在茺川案件发生前,我没有见过静子,也没有和她联系过。第一次打电话是在案件发生后的两个月前后吧,这个时候她已经离开父母家了。” “逸子阿姨经常到我们医院来,静子很担心她。她也经常给母亲打电话,但从她本人的嘴里,静子不可能知道她的真实情况。妈妈担心女儿,女儿不放心妈妈,我说得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静子想到了打电话到逸子经常去的坂田骨科医院问问情况。 “那时,我们谈了很多,逸子阿姨的情况、最近有许多记者去木村家,还有孝弘的情况。静子也放心了,她说自己一给父母打电话就想哭,所以不能打电话,以后她会经常给我打电话的。我说当然可以。” 这样一来,虽然是小丝静子单方面打电话来,但总算有了联系。 “虽然你们要求采访,但我得问一问静子。静子说,没关系,实话实说吧。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我们只要实话实说就无所谓了。可是,无论我们说得怎么真实,你们会按我们说的去写吗?她还是非常固执,不过也没什么不对。” 坂田尚子的表情很严肃。 “我确实想不明白,因为这毕竟是发生在我小时候的朋友的身上的灾难,我不想拿这种事情到处去说,我丈夫也劝我,但如果我不说的话,自己会很生气。确实,静子有时候会粗心或喜欢排场,我也没有袒护她的意思。可是,有人说她杀了人,而且还有人把她上学时和男生的一些事情也扯了出来,是不是太过分了?说她年轻的时候就很爱讲排场。静子工作的那家店里的人也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这些话哪些是真的?” 她还就一些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谈到和这起案件有关的小丝一冢,特别是小丝静子的情况发表自己的看法。 “静子丈夫的姐姐是不是也参加了这种节目?虽然没有她的图像和说出她的名字……她是不是也接受这种采访了?她一定把静子当成典型了。 “我这么说,是有点后悔。静子也有不好的地方,可是,是不是也不应该指责她没有做过的事情啊?所以,我才接受这个采访,然后请把我说的话写到文章里,我希望你们这样写,我也会这样去劝静子的。” “从哪里说起呢?” 小丝静子一开口就这么讲。 “记者是不是对和案件没有关系的事情也会刨根问底?我在二十岁时和一个有妇之夫相好的事情也要说吗?” 小丝静子虽然来了这么一番开场白,但她这个时候的态度却很正常,当然不是喝完酒的样子。只是因为紧张,动作有点笨拙,脸色也很苍白,眼角不时地在抽搐。 案件发生后,静子过完生日就四十五岁了。她说,因为这起案件及其影响,自己都有些憔悴了。但是,从外表看,她很年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左右,是一位漂亮而又洋气的女人。她身穿一件灰色的西服,配上一件绿色的外套,还用绿色的睫毛膏画出了非常清晰的双眼皮,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但她没有戴结婚戒指。 在采访前,我已经向她充分说明了这次采访需要她做的事情。 小丝静子在理解的基础上才见面的,但是在气氛融洽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她说了许多有攻击性的话。听了她的话,我知道她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女人。她自嘲地引用——简单地说,“说这样,写那样的”——关于她过去事情的报道——她能准确地说出报道的报纸杂志及发表看法的人的名字及节目的名称和播出的时间。 全都是在胡说八道,全都是在撒谎,但她不能不读不看这些报道,她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愤怒中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她很累。这个时候,她宁可认真一些。 在指责完别人之后,小丝静子喝了口水。喘了口气后,她把玻璃杯里的水全都喝了,手里拿着杯子,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了,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把身体整个都转了过来。 “对不起。好了,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谈呢?” “你们为什么要悄悄地离开千住北新城西楼二。二五室呢?之后,又为什么有另一家人搬了进来呢?从这里开始吧。” 小丝静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开始讲了起来。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因为我们还不起贷款了,所以只能拍卖这座房子。” 拍卖。 从字面看并不稀奇,它是我们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的一个词。下一章里,我们还要详细地说一说通过法院进行的拍卖。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听小丝静子往下讲。 “所谓拍卖,是拍卖艺术品和古董的世界性的用语,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是个与有钱人的收藏艺术品等爱好联系在一起的词……拍卖、投标、中标,是吧?因此,当我每一次听小丝——我的丈夫说太危险了还是把它拍卖了的时候,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但这并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当时,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的房主是小丝信治,登记簿上写的当然也是他的名字。但是,登记簿“抵押权人”一栏里明确地写着当初买房时为他提供贷款的金融机构的名字。所谓提出拍卖,是指当债务人、这种情况下就是小丝信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归还贷款,当他处于无法还贷的情况时,抵押权人可以向法院申请查封小丝信治的不动产,然后进行拍卖,用拍卖得来的钱还贷。 “我们家的情况是,应该向住宅建设贷款机构提出拍卖的要求——因为贷款的绝大部分来自于这家机构——我一下子也搞不明白——贷款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丈夫做的。所以,作为一名家庭主妇,到了这种时候,我根本就不行。你说是不是?”突然——对方的负责人说这绝不是突然,在我丈夫没有办法之前,他们不会和我说任何事情的。我认为就是突然——他们说要查封和拍卖。我是觉得拍卖这个词很熟悉,但查封这个词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一个印象不好的词。我大声嚷道,住宅建设贷款机构为什么要查封房子,我们不是还有工资吗,它们不是公共机构吗?我丈夫还为这个笑话我。” 住宅建设贷款机构确实是一家公共机构。如果客户迟延还贷,它不会简单地采取查封和拍卖的办法,它习惯做法是给客户一个比普通银行要长一些的宽展期。在这一点上,小丝静子的反驳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泡沫经济崩溃后,随着地价的不断下跌,不良债权越来越多,这种习惯做法在近年来也有了变化。如果客户很长时间没有归还贷款了,而且住宅建设机构能证明客户的状况无法改变,它会和普通银行一样采取查封手段的。小丝家的二零二五室就属于这种情况。 “我们确实不再还贷了。” 小丝低下头继续往下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都是我丈夫办的,我根本就没有管过。每个月,我都是从丈夫那里把生活费一下子全拿走,如果不够,我再和他说,他会给我的。这些事情虽然新闻节目没有报道,但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我们家是我丈夫掌管着财政大权。” 如果这样的话,你又是怎么发现家里没有还贷的呢?“不是有许多的电话和信件吗?还有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找来了。因为他们找我也没有用,所以我让他们去找我的丈夫。因为我还在上班,所以白天都不在家。” 关于没有还贷这件事,小丝信治又是怎么解释的呢?“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仅此而已,一直到最后他还是这么说的。” 你相信他真的会有什么办法吗?“相信,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小丝静子像个女演员似地使劲耸了耸肩。 “他不是考虑我的要求而给钱的,如果我说这个月钱不够,他会再给我五万或十万。孝弘的学费和邮局的学费保险都是信治交的。我对钱根本不行……怎么说呢,我就是一个没有经济头脑的女人。所以,到现在,还有人说我是个很浪费的人。” 她又开始自嘲起来。 “因为已经不行了,当他说这座房子要被查封的时候,我吓得直翻白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你是说拍卖的时间?第一次说?是1995年3月份的前后吧。” “这对你桌讲,是个晴天霹雳。” “是的,我以为丈夫是在开玩笑。” 她又一次像药品广告上那样使劲耸了耸肩。她像是有意要这么做。 “可这不是在开玩笑,我慢慢地出了,一身冷汗,并开始责问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了?” 在采访小丝贵子的那一章中,我已经讲过了他们购买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时的资金筹备情况。贷款总额和还款计划也不是不慎重的。从小丝信治的年收入来看,也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住宅建设贷款机构也不会向他们提供贷款。 该机构之所以很少出现呆账,很少有客户被查封,就是因为它开始时的融资条件非常严格。 “我丈夫当时讲了好多,他说暂时把股票卖了,我不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况,但这样的话我们是要受到损失的,还有工作上的交往还要花钱。这不是在开玩笑,我大声地责骂他,怎么会弄到连贷款都无法归还的地步?他也说了好多,总之一句话,那就是我太浪费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你丈夫每个月都要给你固定数额的生活费,如果不够,你丈夫还会给你的,他也不会埋怨你。是不是?” 小丝静子又点了好几下头。 “是的,是这样的。所以我从来不会为钱而担心,他也从来没有埋怨过我,这是真的。” 说到这里,小丝静子向这边靠了靠,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加强了语气。 “案件发生后,因为我知道那座房子是被拍卖的房子,所以他们让我写了很多事情。说我是个不替丈夫和孩子着想的混蛋女人。那四个人被害,也是因为我的浪费才把二零二五室拍卖的,诸如此类的话吧。可是,别人有说这种话的权力吗?为什么别人会用这种事情来责备我?” 她握紧拳头打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我绝不认为自己是在浪费,我都是为了孝弘。因为我为那个孩子的成长准备了他所需要的最好的条件,可我从来没为自己花过一分钱,更不要说浪费了。现在,请你一定要把这一点写清楚。例如,这个月丈夫不是给了我三十万元的生活费吗?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再向他要十万元的。但到了下个月,他从来不会说,这个月又给了你十万元才够生活的,这个月就给你四十万元吧。” 为了让有点兴奋的小丝静子冷静一下,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她要了一杯咖啡,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抽了两支烟。 “我声音太大了,对不起。我说得是不是太快了?” 不用担心。我回答她,然后叹了口气,又重新坐好了。 “那么……噢,对了,是说我第一次听说拍卖房子的事情吧……为什么不能支付贷款呢?” “你丈夫开始指责你。” “是的,大概有一个星期或十天的时间吧,每天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最重要的资金问题,他说自己想了什么办法,应该怎么做……我也把怨气都撒到了他的身上,说的还是那些话。现在想起来,确实太不像话了。” 小丝拢了拢头发,苦笑了一下。她是长发,没有烫过的直发。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还知道了其他好多事情。像我丈夫的用钱情况啦,一查下去还真发现了问题。他在信用卡公司借了很多的钱……这些钱是用来应酬和给我零花的。公司的人已经把所有的明细账都送了过来,而我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那你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我吗?什么情况?” 有杂志说,你也以自己的名义借过钱,是不是?也是信用卡公司吗?说你从几家公司一共借了一百五十万。这是怎么回事?小丝静子的眼睛里露出一股险恶的神情。 “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提这个问题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丈夫瞒着你借钱,那你又是怎么做的呢?我想听听杂志上写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个嘛……是事实。”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金额上有点出入,不到一百万。” “我知道了。” 小丝静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急忙往下说:“我必须要做一点解释。那些钱确实是我用的,我不否认。可是,那也是工作需要。我在一家时装商店上班,每个月是有销售定额的,如果完不成定额,剩余部分就要由自己买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打折也不起作用的话,那就成了职员很大的一个负担了。” 千住北新城住户登记簿上,小丝静子写的是在服装店工作。这家名叫“无形”的服装店位于青山二街,专门经营国外的名牌时装。 从孝弘上小学的那年春天,小丝静子就一直在这里上班。 “当然,我不是正式职员。是兼职,兼职。”她自嘲地说。 “如果是正式职员的话,就凭我的工作业绩,一定会被任命到一家分店做主管。不是我自己夸我自己,我认为自己是一名出色的时装模特。” “你为什么不是正式职员呢?” “不是不能成为正式职员,而是受年龄的限制。” “其他的职员都是年轻人吗?” “电视的访谈节目中不是已经讲了我的情况了吗?是的,她们全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多岁,或三十岁出头吧。” 小丝静子像是要打仗似地使劲地摇着头,她的长发乱了,盖到了脸上。 “这家时装店之所以叫无形,它的意思就是看不见,你明白吗?也就是说,这家店的宗旨就是它不仅要卖看得见的服装样式,还要传递一些看不见的知识、修养和丰富的感性认识。可是,这家店给我感觉并不温暖。那些正式职员的女孩子们只对高级服装、化妆品以及旅行品尝美食感兴趣,都是一些肚子空空的蠢人,我在她们中间是孤军奋战。” “你没有想过再换一份工作吗?”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一个出色的时装模特,有一定的特质,否则当初他们也不会录用我,店里有年龄的限制。” “现在你还在工作吗?和服装有关系吗?” “不,现在的工作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在时装店工作了。” 小丝静子改变了一下坐姿,她好像有点累了。 “总而言之,我所借的钱和这次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丈夫也承认这一点。他也不知道我从信用卡公司借了钱,我做的时候也不想让他发觉。” “你没有把这些钱用到生活费上。” “是的,那是当然。” “我们还是回到查封和拍卖的话题上吧。你还记得吗?1995年10月初,你曾经去拜访过孝弘的班主任?” “是泷野川学院吧?” “是的,是仓桥老师。” “我是去谈孝弘的转学问题。” “如果真的要奄封、拍卖的话,你们就要从二零二五室里搬出来,孝弘也必须要转学。” “是的,是这样的。最后,我们是4月中旬提出拍卖要求的,10月就开始了招标的准备,一旦确实了买主,我们就必须马上从二零二五室搬出来。” “那时,你不光说了拍卖房子的事情,你是不是和仓桥老师说过‘我们最近准备离婚,我和孝弘要搬回我父母在日野的家’?” “离婚……” 小丝静子小声咕哝了一句,就没再说话。在这之前,她一直都很放得开,这是一种猛地抓住了她的心的沉默。她紧紧咬着嘴唇。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你确实是在考虑这件事。” “我说的是离婚吗?是的,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是认真的。” “不能归还贷款、房子要被查封和拍卖是这件事情的原因吗?”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很多原因。” 说完,她用手摸了摸脸。随着这个动作,她好像又从刚才被紧紧抓住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 “我的丈夫指责我,这一点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直保持沉默的话,事情也还是解决不了。他开始对我说,你以后不许再向我要生活费,为什么给你的生活费会不够用,所有的问题都是我的错。他怎么会是这种人?我一直都很信任他,可是现在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了,我认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了。” “那时,你和你的丈夫谈过离婚问题吗?” “谈过,他好像很不高兴,也不明白我所说的意思。在他看来,不好的是我,我为什么还会指责他,而且提出和他离婚?只能说他感觉太好了。” “这么说,你丈夫不同意离婚?” “那个时候是不同意,但现在同意离婚了,很快我们就会办妥这件事情了。” “你丈夫现在有别的女人吗?” “是的,好像有吧。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我也不是他的奴隶。在名义上我们还是夫妻,因为我讨厌他的姐姐叫他信治、信治的,所以我还是称他为我的丈夫。这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在感情上与他已经形同路人了。” “对不起。可是,你们当时好像并没有离婚?” “是的,我们没有离婚。” “你们没有离婚,维持到了1996年,一家三口悄悄地从二零二五室搬走,回到了你的父母家。” “悄悄地搬走?你不要把我们说得太好听,我们是连夜逃走,除了这个词,再没有更好的词了。” “是3月份的事情吗?” “是的,我是忘不了,那是3月2日的夜里。家具和家电一样也没有带走,我们只带了一些随身物品。1月到4月,小区是对外开放时期,所以夜里也可以开车进入小区。我们提心吊胆的,惟恐有人盘问。” “你们没有对邻居的任何人说任何事情就离开的吗?” “附近没有和我们关系很近的人,我们当时还想着很快就能搬回来,离婚的事情也只能等到以后再说了。” “很快就能搬回来?” “是的,我丈夫这么说的。他说他有一位对查封和拍卖非常内行的朋友给他提出了许多建议。如果按那个人所说,我们只要支付一点手续费,就可以再搬回来。当然,这还得借钱,还要托人情。” “小丝信治是在什么时候说这番话的?” “12月份吧——因为已经进入腊月了。” “拍卖的手续也在办理之中吗?” “是的,但是要到明年的春天才能完成招标和确定买家。” “因此,你们就一直住在二零二五室里。” “是的,一直住到3月8日。” “为什么3月8日要连夜逃走了?” “有一段时间,好像已经定下买主了。我丈夫说在确定买主前,我们最好连夜逃走。这样一来,那一家四口就搬了进来。” “当时,你知道那一家四口的身份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们是我丈夫的朋友雇来的,这是真的。” “你已经决定和你的丈夫离婚,他已经破坏了你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你居然还完全相信他提出的方案并没有任何疑问吗?” 她又拢了拢头发:“我实在是没有这个精力了。” “靠朋友,你们就可以搬回二零二五室,小丝信治对这件事有把握吗?” “他自己觉得很有把握,而且……我可能也是受了他的一点影响吧,即使不行,赌一把看看吧。” “确实如此。” “我把我父母给我的钱全都投在那座房子上了,我当然想把它拿回来,你说是不是?把房子拿回来以后再离婚。因此,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听我丈夫的。” “你们3月8日夜里搬走之后,被害的那四个人搬了进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办理完拍卖手续并确定买主的?” “你知道吗?我记不清楚准确的时间了,只记得是4月份。” “4月10日。” “是吗?那也可能是吧。” “买主是石田直澄吗?” “事实上,一直到案件发生引起轰动时,我都不知道买主的名字,不知道也好,在我们连夜搬走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我当然不会知道了。那些都是我丈夫的朋友安排的计划。”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见过石田直澄?” “是的,一次都没有见过。” “你见过几次被害人?” “这个……” “你连夜搬走后,曾经去过他们住的二零二五室?” “我很关心他们是不是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因为我们的家具还放在那里。” “6月2日早上,当警察打电话给你说要去拜访你父母在日野的家时,你感到吃惊了吗?” 小丝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吃惊……我当然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她的样子有点变态,说话吞吞吐吐的。 “因为我不知道案件的情况,所以对有电话找我,当然会很吃惊,而且时间还很早,大概是六点钟左右吧。这个时候,没有人看电视,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 “是谁第一个去接警察的电话的?” “是我母亲。” “电话是打到你父母家的吗?” “是的。” “当时,你们全家就住在和你父母同一个院子的那那座木结构的两层小楼里吗?” “是的,我们暂时住在那里。” “这么说,是你母亲让你接电话的了?” “是的,她叫我和我丈夫。” “你母亲叫你们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你们公寓里好像出事了,警察很担心你们的情况。母亲也很吃惊,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丝静子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当我听说公寓里可能出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火灾,是不是发生火灾了?我只想到了这些。” “你把你们的房子被查封和拍卖的事情都告诉你父母了吗?” “是的,我原原本本全都说了。” “这么说,你父母应该知道你们因为经济原因而不得不放弃这座公寓了?” “是的。” “话又说又回来了,我想知道一件事。你父母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在你们无法归还贷款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让他们再一次为你们提供资金援助吗?” 小丝静子低下了头,咬紧了嘴唇,眨了眨眼睛。 “我当然想到这么做了。我让他们再给我点钱,可是他们不同意。” “为什么呢?” “因为弟弟反对。” “是你的弟弟和他的家人吗?” “是的,在我们最初要买公寓的时候,父母把土地卖了给我钱。因为这件事,他们一直都在怨恨我。我有得到父母财产的权利,也能要求这种权利,但我却像个小偷似的。” “这就是说,你是从将来你和你弟弟应该继承的父母的财产中先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是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弟弟的理由是,姐姐已经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即使现在无法归还贷款,也不能再要更多的钱了。是这样吗?”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小丝静子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虽然还是坐在椅子上,但她的腿往前伸了一下。 “我们毕竟是姐弟,当自己的亲姐姐的房子都快没有了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已经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就一毛不拔——他怎么能说出如此让人寒心的话来?在这一点上,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弟弟他们两口子。为了不让父母给我们钱,他们甚至把存折和印章都收了起来,怕我们去取钱和不卖房子。虽然不算很过分,但我认为这不是弟弟应该做的事情。”“为了给你们钱,你的父母把不动产都卖了。卖了之后,他们还有其他的财产吗?”“他们还有一些股票、银行存款,不动产还有家里的房子和土地。” “再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如果被继承下来的话,日野的那块地能卖很多的钱,事实上,我弟弟分到的财产比我要多。” “这样的话,在当时的情况下,你的父母能为你们全家人做的只能是提供住处了?” “是这样的,我不可能再向他们要钱了,因为他们是靠养老金生活的。利息很低,不能指望银行存款的利息。” “我知道了。我们再说说警察打电话的情况吧。你的母亲去叫你们,然后你们就去他们的房子里接电话了。” “我丈夫接的电话。” “你在旁边听。” “是的。” “你丈夫……小丝信治都说了些什么?” “他看上去好像很紧张……他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他还特别强调自己一家三口人都平安无事,” “警察是想知道住在二零二五室的一家人是不是小丝信治认识的人……” “开始的时候,警察以为我们把房子租给他们住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丈夫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不太清楚那是不是租赁的房子,还是通过中介介绍的不动产……慢慢地,警察也觉得很奇怪。丈夫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之后就把电话挂了,脸色变得苍白。他说,糟了,警察要到这里来。” “不是让你们去那里,而是说警察要到木村先生家来。” “是的,我觉得警察是让我们在家里等着。我丈夫慌了,他说必须马上从这里逃走。” “他说必须逃走。” “我也大吃一惊,于是问他我们为什么必须要逃走。我丈夫说,并不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因为委托了对拍卖很内行的人想把房子拿回来,就是这件事。我们已经忍耐了一段时间,为什么要这么着急逃走?” “小丝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本来就是违法的事情,指的就是我们当时做的那件事。把已经拍卖的房子让给别人住并想拿回来。他说这真的是违法的。如果被警察抓到了,你我都得进监狱,他都快哭了,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你一下子能理解吗?” “当然不能!怎么会违法呢?因为这是小丝做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根本就不想逃走。可是,他说如果我不走的话,他就把孝弘一个人带走。” “只把孝弘带走?” “他说,如果你坚决不走的话,我也不在乎你和警察说些什么,怪我什么,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能让孝弘卷到这件事情中来。这可不是开玩笑,带孝弘逃走,就能不牵连到孝弘了吗?我说,这绝对不行,我不可能让他把孝弘带走。我说,他哪里也不去,就和我待在这里等警察来。然后那个人……用非常严厉的目光看着我。他说,你只知道把责任全都推在我的身上,那个样子我都不认识了。他还说,这可不行,你也必须一起走。” 小丝静子抱着胳膊,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有点害怕……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可能会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结果,小丝先生和你还有孝弘一家三口就离开了日野的木村家。” “是的,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那时已经几点了?” “不到晚上七点钟,还差一点。后来昕我母亲说,在我们离开二十分钟后,警察就到了。” “你们是开车逃走的吗?” “是的,我们还是借的父亲的车。” “既然要逃跑,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想过有什么打算。他只是说向西开——因为不能再回市中心了。我觉得小丝是嫌我和孝弘都对他形成了威胁,因此,不管在哪里停车,他都想找机会溜走。” “孝弘的情况怎么样?” “他完全被吓住了,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一直倒还平静。他说要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听新闻。” “你还记得你们走的哪条路吗?” “我们走的是中央汽车公路,是往山梨方向去的路。我丈夫公司的疗养院就在石和温泉附近,我们全家曾开车去玩过两次,也许我丈夫是想去那里的。” “在车上,你们说话了吗?” “我们没说多少话。我丈夫绷着脸,紧紧抓住方向盘,我和孝弘在后面的座位上缩成了一团。” “你想过会一直逃下去吗?” “是的,我真的很害怕。大约走了有一小时,孝弘说要上厕所,我们就到了路边的休息站。我忘了在哪个地方了,但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餐馆和商店。因为还没到营业时间,休息站关着门。我也装着上厕所,在男厕所的门口紧紧抓住孝弘的手说,你和妈妈一起逃走吧,或者在这里打报警电话,寻求警察的保护。” “孝弘怎么说的?” “这样的话,父亲就太可怜了。” 小丝静子失望了。 “他说父亲太可怜了,如果把他一个人扔下太可怜了。听完之后,我失望了。” “你失望了。” “难道不是吗?孝弘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没有资格做父亲的男人,而不考虑我的心情。所以我才这么说了,害怕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害怕你的父亲,害怕警察,你知道母亲是什么心情吗?然后那孩子说,‘我去劝爸爸回家,妈妈再忍耐一下。’” “孝弘能知道事情的原委吗?” “你是说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吗?” “以前的那些事情,包括二零二五室被查封和拍卖以及小丝先生后来所采取的一些措施。” “这方面的事情,他的理解只能和我差不多吧,因为没有对他讲过。他只知道小丝说过,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拿回自己的房子。” “尽管如此,孝弘完全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逃走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应该是这样的吧,因为他和我这么说过。如果警察想要找我们的话,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光是逃是没有用的。可是……” 说到这里,小丝静子停了下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这个孩子这样问我。父亲是不是对母亲说,为了拿回房子做了违法的事情,因为发生了这起案件,这些事情才暴露了出来,没有办法才逃走的?我只能回答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发现了什么?” “会是什么事情呢?” “通过收音机的新闻节目,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发生在二零二五室的案件。警察打来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那么详细的情况,听了新闻之后,我终于知道了案件的内容。四个人全死了。而且那个孩子——也就是孝弘,好像觉得他父亲之所以慌忙逃走,是不是和那起杀人案有什么关系。所以他来问我,说他有这种感觉。” “他是很敏感的。” “也许是冷静吧,那孩子头脑很聪明。” 小丝静子的脸上浮现出好久都没有过的笑容。 “我哑口无言,因为我没有想到这些问题,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是的,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小丝会不会和这起杀人案有关系呢?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地逃走?还要把我们也都带上——不知为什么,我的脸上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看到你惊慌的样子,孝弘又是怎么做的呢?” “看到我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孝弘也慌了。他说妈妈太自以为是了,爸爸绝不会和杀人案有关系的,可是要想知道爸爸自己是怎么说的,只好去问他了。因此,他就回到车上了,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他。” “小丝先生又在做什么呢?” “他不在车里面,但钥匙还在。孝弘往周围看了看,发现他站在商店旁边的公用电话边上。他正在打电话。就这样——我们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吧。但不知为什么,我丈夫无精打采地回来了,说电话根本打不通,不知道人在哪里。” “对方没有接电话吗?” “可能是吧。孝弘问他给谁打的电话。丈夫说不用你管,就回到了车里。他把车发动起来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回了原来的路。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回去,他说如果联系不上会很麻烦。” “是回东京的方向吧。” “整个一上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直地往前开。走三十分钟就停下来一次,走走停停地找电话打。我丈夫有手机,但出来的时候忘了带,我父亲的车上没有车载电话,所以只能一个一个地找公用电话。” “小丝先生想给谁打电话的呢?” “这个问题你得问警察,我可不知道。但是现在再想一想的话,可能是找房地产商吧。他是委托房地产商办理拿回二零二五室的相关事宜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可是我也不想知道,对方是房地产商吧?” “你说得对。” “小丝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种状态是不是一直持续到6月2日的中午?” “是的,如果我一个人溜走的话,那孝弘还要在他父亲的身边坚持着,所以我也不能溜走。” “你们去找警察的时候,是住在八王子的旅馆里,你们怎么会选择那个地方的?” “这是孝弘提议的。他说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的话,反而会引人注意,而且我们是又累又饿。反正,到下一个地方,如果对方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的话,我们还是在附近找个旅馆休息一下吧。那个时候,我们正好在八王子市区。小丝也同意了,所以就去了最先看到的那个旅馆。” “是八王子远望旅馆的七楼七三零房间吧。” “是吧?我记不清楚了,房间很脏,只是比较大。” “在你们报警前,没有离开过旅馆吗?” “是的……在旅馆的餐厅吃完饭后,我就休息了。小丝一直在到处打电话,有的电话打通了,有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太清楚。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在意我的丈夫做些什么了,所以也没有想去听。我只是在想带着孝弘离开的事情了。” “孝弘在干什么?” “他一直很安静地呆着。” “是小丝先生决定前去投案的吗?” “是孝弘劝他的。” 小丝静子好像有点累了,她揉了揉脖子叹了口气。 “大概是三点左右吧,小丝打完了几个电话,不知为什么,他也恍恍惚惚的,弯着腰坐在沙发上。就在这时,孝弘走了过来,对他父亲说。我虽然不完全了解这件事,但我知道像现在这么逃走反而更不好。” “小丝先生认真听了吗?”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孩子不会说什么的,但孝弘说得很有耐心也很温柔。‘我们家的公寓里有四个人被杀了,这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我很害怕。’我丈夫说‘爸爸也很害怕……’他看上去比孝弘还要恐惧。” “就是因为这番谈话,你们决定不再逃避了?” “应该是吧。我丈夫抱着头坐在那里,孝弘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开始打电话,从情况分析,好像是打给我父母的。当他听说我父母家还有警察时,他决定前去投案。” 就这样,下午三点半,小丝信治前往八王子远望旅馆附近的警察局,要求保护自己的安全。 “在那个时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原以为因为自己是在警察了解情况时逃走的,他们的态度一定会很严厉,但是他们既没有骂我们,也没有训我们。他们决定马上把我们送回茺川北署。是的,用的是警车。” “这个期间的情况,我已经问过了小丝信治的姐姐了。” “你说什么?姐姐?她又发了什么牢骚?” “小丝贵子说,在警察送你们回茺川北署的时候,你和小丝信治坐的不是同一辆车。这是真的吗?” 小丝静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是的,是这样的。小丝、我和孝弘坐的都不是同一辆车,旁边还有警察,他们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再跑掉了。我们本来就是心眼很小的人,像这种胆小的人能不害怕被人追杀吗?在那个时候,还怕他做什么事情。真是讨厌,姐姐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了?” “不是生气,她只是说小丝信治太可怜了。小丝信治曾经和他姐姐说过,自己一直在为妻儿拼命,但在面临困境的时候却落得了被抛弃的下场。” “不是抛弃,只是我有一种恐惧感,不想再在一起生活了。” “小丝信治想和你及孝弘一起生活吗?” “那是他的自由了,同情这种既可怜又愚蠢的男人的姐姐毕竟还是姐姐,这是不会变的。” 小丝静子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决斗似的神情。 “他差一点把我和孝弘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说真的,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听到小丝家人的名字了。对不起。” 第七章 买主 因为小丝信治的投案,到6月2日晚上,茺川北署的搜查本部也逐渐基本掌握了关于二零二五室的具体情况。 开始的时候,小丝信治当然不会说得很多。他讲述了自己的房子被查封和提出拍卖的情况,而且还说招标手续已经办完了,买主也已经定了下来。但是,对于他为了拿回房子而委托房地产商的情况,他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他留了一手,说因为是朋友介绍的熟人,所以也不是关系太近的公司,自己也是上当被骗了。至于对方是“壹启房地产”的情况,差不多用了好几小时的时间,小丝信治才勉勉强强地说出他所知道的公司的联系电话和公司地址。 小丝说,关于住在二零二五室里的那四个人,虽然自己把家委托给了他们,自己和妻子也见过他们几次,但他们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所知道的只是他们是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和丈夫的妈妈,还有一个独生子,好像是叫“砂川”——至少,把他们带来的壹启房地产的职员叫他们“砂川”。因此,对他们的被害,自己当然不会了解情况的。 小丝信治所讲述的情况马上就传到了设在千住北新城会议室里的临时搜查点。在西楼管理员办公室待命的派克住宅的井出部长为自己对二零二五室情况的推测准确而感到骄傲。 “我正在做公寓的管理工作,其他地方发生过这种情况。我自己是第一次碰到,但以前我听说过因拍卖发生的纠纷以及占房人的情况,并且还掌握了专门做这种事情的需要注意的组织和不良的房地产公司的名单,但壹启房地产却是第一次昕说。警察也问过我,这家公司是不是很有名气,可我却没有任何印象。警察希望我能配合他们工作,我就打电话问了许多对这方面比较了解的朋友和同行,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房地产界也有像阎王殿那样的地方,许多人都陷了进去。但是,那时,当我听说案件和拍卖及占房人有关系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因为这还不是一起抢劫案。” 警方首先联系的、和来历不明的壹启房地产有关系的人就是因法院招标而购买二零二五室的买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石田直澄的名字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小丝信治知道石田的姓名、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所以警察立即给石田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性,她是石田直澄的母亲绢江。绢江说石田直澄不在家,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 石田绢江已经知道了这起案件,她看了电视的新闻节目。她也知道了作为案件现场的公寓,就是儿子石田直澄购置的那套房子。 绢江对警察说,因为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案件,虽然他们还没有拿到房子,和自己没有关系,但她还是很担心,正在等直澄回来。直澄是今天上午出去的,因为没有说他去哪,所以她也不知道他的去处。 石田家位于千叶县浦安市,住在离营团地铁浦安站步行五分钟的名叫“永和之家”的出租公寓的二零二室。房间为3LDK结构,家里有四口人,石田直澄、绢江、大学二年级的长子直已和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尤香丽。石田是一名司机,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物流公司“三和通运”的合同职员。绢江对警察说,6月1日他上的是早班,6月2日应该是晚上六点的晚班,无论多晚,他都会在上班之前赶回来,不会误了上班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两个孩子全出去了,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刚家。他们只是告诉她不用管他们的晚饭了,所以,绢江做完直澄和她两个人的晚饭后,就一个人呆在家里。 可是,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下午六点,直澄还没有回来。警察不停地打电话问他是否回家了,绢江越发担心。也许他从外面直接去了公司,所以她就给位于中央区晴海的货运中心打电话,但那里的人说他没有到公司上班。因为石田从来没有迟到和无故旷工,所以公司也觉得奇怪。 就这样,警察不仅是打电话来问,而是直接到家里来了。这时快到晚上八点了。绢江的感觉是警察不会是第一次来这里,在这之间,他们一定在她家附近等着直澄回来。她把警察让到了屋里,就在她问他们要不要喝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绢江赶快去接电话,是直澄的电话。好像是从外面打来的,电话里面特别吵。因为担心和警察呆在家里,绢江的心情不好,她不由得提高了说话的声音,语气也不好。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也不说就不去上班了……因为公寓发生的案件,警察也来了,他们一直在家里等着想见见你。” 直澄没有回答。坐在客厅的两位警察看着绢江,看着他们那尖锐的目光,绢江感到背上凉飕飕的。她在想,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但现在做什么也都晚了。 忽然,她听到直澄在小声地问:“警察什么时候来的?” 绢江偷偷地看了看警察,他们两个人非常平静地坐在那里,虽然没有盯着绢江,但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绢江他们说话。绢江知道这一点。 “看上去像是刚来的。” 绢江尽量用沉稳的声音回答。 “是吗?他们还是来了。” 直澄压低了声音说,最后几个字听不太清楚。绢江突然觉得很害怕,脚下的地板好像变成了海滩的沙子,随着波浪在往下退。 自从直澄的妻子幸子生完尤香丽不久去世以来,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幸子刚刚去世,留在医院陪着幸子的直澄打来电话时——在接这个电话时,她就是这种感觉。 我再也不想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可是现在,为什么自己又如此恐惧呢?绢江自己也不明白。直澄怎么啦?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也不进公司呢?为什么不赶快回来把事情和警察讲清楚呢?就算有事,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突然,绢江高兴地笑了。 “啊,是吧!我知道了!你从早上就出去了,你还不知道在咱们买的公寓里发生很严重的案件?这是我的不对,刚才还生气了,对不起,。” 绢江边说边笑着看警察这一边。她的心在咚咚直跳,她根本就做不到笑着看他们。绢江自己都不相信刚才说的话,她觉得很快就会被揭的。 刚才说的话只是绢江的希望,这也是一个不合情理的希望。从直澄的声音能听得出来,他到现在不会不知道千住北新城发生的四人被杀案。 “妈妈!”石田在电话里叫她。 绢江的笑容消失了。平常,直澄都叫她“奶奶”。因为他的孩子们是这么叫的,所以他也就跟着这么叫了。与此相同,绢江也叫他“爸爸”,有时也叫他“你”,但很少叫他“直澄”。石田家是以孩子为中心的,因此,家里人的称呼也是随着孩子们而叫的。 可是现在,直澄却叫她“妈妈”,像个胆小的孩子。 绢江没有说话站在那里,她觉得拿着电话的手指都冰凉冰凉的。 “妈妈,”直澄又叫了一遍,“我,遇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绢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电话机上的按键使劲地眨眼睛。脚下的地板又变成了海滩的沙子,她再一次听到直澄在说”幸子去世了“。那个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和绝望,呆呆地站看,绢江被这种情绪整个包围了。 “直澄,你……”绢江叫他,“你,不要紧吧?” “我现在不要紧,但我不能去见警察,见了他们可就糟糕了。” “但是,妈妈,我没有杀人,那些人不是我杀的,你相信我。” “直澄,你现在在哪里?” 一位警察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绢江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绢江则死死地盯着电话。 “直澄,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回家吧,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石田直澄打断了绢江的话:“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以前保持沉默是不好,那座公寓也不好。” “直澄、直澄。” “电话里也说不清楚,直已和尤香丽就拜托您了。” “伯母,”那位警察叫绢江,“我们可以跟他说话吗?” 绢江的脸在颤抖,她说不出话来。警察伸出手把话筒拿了过来,但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就这样,6月2日晚上八点半左右,茺川北署的搜查本部第一次接到消息,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的买主石田直澄目前下落不明,他正在设法逃跑。 当然大家要怀疑石田直澄和这起杀人案是不是有关系。警察继续通过石田的家人了解情况,同时,他们还将石田家人随便找出的石田直澄的照片带回了搜查本部。搜查本部决定要尽快将他的照片和电梯摄像头所拍下的那位可疑中年男人的录像进行比对。 在这天夜里很晚才召开的搜查会议上,警察们介绍了有关情况,石田直澄的存在及其逃跑,另外还有好像也正在逃跑的壹启房地产的有关人员,都还没有进行接触。 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壹启房地产的有关人员和石田直澄的人身安全。二零二五室提出拍卖要求直到石田直澄成为买主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已经协助调查情况的小丝信治,也不会说出更具体的情况,一定有许多他都不知道的情况。例如,小丝信治根本不知道被害的四个人的身份。这个问题还必须去问让这四个人住进二零二五室的壹启房地产的有关人员。另外,小丝信治也不清楚买主石田直澄和不法占有二零二五室的壹启房地产之间进行了什么样的谈判?谈判进行到什么程度或遇到什么问题?他们之间的纠纷是什么情况等等。事实上,自从小丝信治把二零二五室交给壹启房地产连夜搬走之后,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旁观者,只能对壹启房地产惟命是从。 那家壹启房地产的董事长前往茺川北署接受调查是在6月5日的下午,这样一来,就查清楚了那些不知名的被害人的身份了。正好就在这段时间的前后,各大媒体也得知了买主石田直澄的存在及其逃跑的事实,并进行大肆报道,关于案件的消息也在急剧增加。消息的增加必将造成更大的混乱。在这之前,我首先在这一章和下一章,尽可能详细地介绍一下有关7月2日之前的调查和有关人员的情况,另外还有房屋拍卖的一些具体情况。 西楼二零二五室的所有人兼住户小丝信治因经济原因,由抵押权人住宅建设贷款机构向法院提出拍卖申请,然后进行拍卖,正式确定买主为石田直澄。但是,小丝家为了取回房子,在他和买主之问出现了第三者——壹启房地产,自己悄悄搬走之后,由壹启房地产和买主进行交涉。这当然是违法行为,而且他们和买主之间也起了纠纷。 这次被害的四个人,都是这个壹启房地产所雇用的人……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佐野利明说。在这里,我们再听听西楼管理员是怎么说的:“我可能是在6月4日前后听说了这件事的大概情况,警察从几天之前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调查,但不会告诉我们太多的情况——这是当然——报纸和电视也是从5日开始报道相关情况的。在这些事情浮出水面的时候,有人推测会不会是这个买主因为纠纷而杀了这一家四口呢?” 佐野的记忆是准确的。电视新闻是从5日的午间新闻、报纸是从这一天的晚报开始,公开怀疑是否“因拍卖而起争端”。如前所述,这一天的早上,一直不肯露面的壹启房地产的董事长早川壹启前往茺川北署接受调查了。 5日上午七点半,当早川董事长呆在从位于千代区神田町的壹启房地产步行两分钟的名叫“如月”的出租楼房的四楼一个房间里时,被茺川北署的警员发现了。据“如月”的服务员介绍,早川董事长经常到这里来,6月2日千住北新城的案件刚被报道出来之的不久,他就拿着几册账本到了这里,让这里的老板木田好子把账本藏在里面的服务员休息室里。 早川董事长在杉并区有自己的房子,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同时他又和木田好子长年保持情人关系。“如月”当初开店的时候,早川董事长提供了资金,与其说他是店里的常客,倒不如说是这家店的老板。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躲到了这个非常近的藏身之处。 茺川北署的搜查本部一直在找的早川董事长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三天时间,这让搜查本部也吓了一跳。 “西楼的会议室一直是搜查本部的一个点,我也知道有刑警们出出进进的,有搞不清楚的事情我也会马上去找他们商量,所以和他们说话的机会比较多。因此,当有人报告说发现早川董事长了,一个刑警因为觉得丢了面子而非常生气。” 佐野笑着说。 “发生了四人被杀这样的大案子,很多人和这起案件有关系,但在案件发生后,这些有关系的人全都消失了,这确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以前我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很辛苦……二零二五室被杀的人是很可怜,但他们不是以正当手段入住的,所以我也不是太同情他们。小丝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他们种下的恶果,所以也不认为他们可怜。我当时只是认为警察们太难办了。因此,我觉得早川董事长就是一个骗子,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调查开始的时候,早川董事长说,小丝信治要把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出租出去,他委托壹启房地产为他寻找租房人。接受委托的壹启房地产工作的结果是被害的一家四口成了承租人,他们签订了正式的租房合同,壹启房地产还收取了法定的手续费。 早川董事长还向警察提交了许多文件,其中包括由当事人签名盖章的房屋租赁合同,壹启房地产向小丝信治出具的中介手续费的票据,壹启房地产和承租二零二五室的一家人签订的房租计算单。 当然,这些都遭到了小丝信治他们的强烈反对。小丝信治说,他从来没有委托壹启房地产和早川董事长出租房屋。小丝家今年3月从二零二五室悄悄搬走后,另外一家四口搬进来,这都是为了拿回已经招标并已决定了买主的二零二五室而采取的办法。自己和早川董事长也是就这些内容进行商量的。小丝自己认为是违法行为的事情——延期向买主交付房屋、用不正当手段将二零二五室从买主手中买回来,这个想法是早川董事长提出来的。 谁的说法是对的呢?要我说的话,小丝信治说的是实话。而早川董事长一直坚持的“租赁合同”实际上就是因拍卖物品发生纠纷的典型情况。 作为一家大公司职员的小丝信治,他到底又是怎么和壹启房地产的董事长早川拉上关系的呢?到目前为止,小丝信治没有接受我的采访,所以,他这一方面的解释只能通过他对搜查本部说过的话、案件发生后他接受杂志独家采访时的谈话以及他当时的妻子小丝静子和他的姐姐的谈话中去分析了。 在茺川北署进行调查时,小丝信治说他是在平成二年6月份认识早川董事长的。 那时,小丝信治工作的“大和综合机械制造股份有限公司”正在实行一项新的计划。作为一家专门制造业务用大型机械的公司,他们计划和大型家电公司合作制造家用游戏机。公司为此成立了一个不到二十人的新企划室,小丝信治任副职,他领导着一个五人小组。 他的这个小组的任务是和对方家电公司的企划室合作,进行市场调研工作。 据当时是小丝信治下属的一位职员介绍,当初制定这个计划时,公司内部就有很强的反对意见,被安排到新的企划室,就等于是被流放了。作为一家以生产业务用大型机械著称的公司却在几家家电公司的引诱之下开始为普通消费者生产并不擅长的游戏机,因此,公司内部对这一计划持批评意见。 这位职员说,原来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入赘继承公司的,但公司董事会并不喜欢他,因此,现任董事长才要利用外部力量的。虽然说是和家电企业联合,但大型机械的制造技术完全不同于游戏机的制造技术,所以要说大和综合机械制造公司的作用,也不过就是提供空闲的厂房用地和廉价的劳动力,只不过起到辅助作用。 尽管如此,大和综合机械制造公司还是成立了一个新的企划室,并配备了将近二十名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有相应的期待和希望的。 即使说新企划室是“流放室”,但其中还是有满怀希望调过来的人,小丝信治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丝静子说:“在他调动工作的时候,他就说有许多工作需要安排。” “我不太了解他的工作,大型机械制造公司为什么又要生产游戏机,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办法。真的不要紧吗?事实上我也是很担心的。” 这种游戏机为三十二比特,也可以说是新一代的游戏机。就在大和综合机械于平成元年组建新的企划室的三四年之后,索尼、松下和任天堂就开始了激烈的“新一代游戏机之战”,即使不看经济杂志的普通民众也会耳熟能详。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于既不熟悉经济,对游戏机也没有兴趣的人来说,还不能清楚地理解三十二比特游戏机之战。 “小丝的脑子不笨,他是一个优秀的机械制造销售人员。” 小丝静子用非常冷静的口气说。 “因此,无论他怎么解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丢掉自己擅长的工作,而自愿去一个全新的企划室?而且还非常热心……他所负责的销售工作,我觉得就是跟在对方家电公司销售部门的后面做一些杂事。这既可能是源自于力量关系,也可能源自于工作成绩和销售能力,当然应该这样。但小丝仍然是精神百倍,除了去生产车间外,他还去小街道上的玩具店,一家一家地调查,然后写成报告书。” 小丝静子对丈夫的徒劳工作也没有办法,有时,她也会用严厉的口气责问他的真实想法。于是,小丝信治这样回答她。 “你太愚蠢了,我可不是在为大和综合机械工作,对方的家电公司已经说好了挖我过去,虽然我什么工艺都不懂,但我还是被选中了。如今,再没有意思的工作我也要拼命地干,就是为了让选中他的人能在董事会上好说话。” 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小丝静子表示怀疑。她在想,事实上,如果能够调到大型家电公司工作的话,无论怎么辛苦,也比大型机械制造这种夕阳产业的前途要光明得多。 “所以,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最后,大和机械和这家大型家电企业生产出了三十二比特的游戏机,并于平成六年春天推向市场,但两年后停止了生产和销售。计划失败了,当然两家的合作也到此结束。 小丝信治并没有被对方的大型家电企业挖走。 “后来到了拍卖二零二五室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但我的丈夫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他不愿意提进展不顺利的事情。因此,他被家电公司挖走的事怎么样了?我只是对他充满了希望——我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不太了解。我一问他,他就大发雷霆,不许我问。我一说,你跳槽的事怎么样了,他的脸就会变得通红,生气地大声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女人不要插手男人的工作。” 小丝静子耸了耸肩。 “他既是一个小气的人,又是一个过于老实的男人。但让我意外的是在这件事上他很容易相信别人。” 这是因为,小丝信治一直相信有一种奇怪的非常强烈的力量。 “我所说的力量,并不是一种超能力,它是一种极为世俗的东西,像特别的操作、绝技或绝活等,就是这些东西。在这个社会中,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都一定会有这些东西的,能够利用这种力量的人就是A等人。” 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想法。 “例如,孝弘在去泷野川学院附小上学的时候,就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在泷野川,那个孩子考试成绩非常好,入学应该毫无问题,但是说真的,这里不是他的第一志愿。他第一志愿是另外一所学校,可他没有考上。事实上,在第一志愿的那所学校上学的孩子中,有好多孩子的成绩都不如孝弘,小丝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懊悔。” “这就是关系,这就是人情。如果我有关系的话,孝弘上那所学校也是易如反掌。” “如果要问他们是不是走后门上的学,我只能生气地说不是。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是上等人,就有上等人的路子,他们是不需要花钱走后门的。” 真正重要的是要和有权人拉上关系,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会怕任何事情了…… “‘虽然违法了,被人告了也无所谓,’他说,‘只要有这种力量。’我觉得他是在说梦话,根本不会相信。” 静子说,小丝信治想去家电公司这件事是不是也是他的所谓这种“信仰”的一个梦呢?“对方的董事会里有人喜欢他,这件事就能变成现实了吗?那位董事是对方公司幕后的实权人物,小丝已经陷到这件事里了,像合作这种事情都是公司高层决定的,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他却幻想着和对方拉上关系,一定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特别爱幻想的人。” 小丝静子三十二岁的时候,因怀疑得了乳腺癌而做过细致的检查,结果不是癌,她松口气放心了。但小丝信治当时的态度也能很好地证明他所谓的“力量信仰”。 “他不知是听谁说了,名古屋有位医生能百分之百地治好乳腺癌,有人介绍我们去了,医生说不要紧,我们也就放了心。当然要交治疗费的,但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门路的问题,他为此而感到自豪。他说,普通人没有人际关系,找不到名医看病,最后只能等死。” 她还说,小丝信治看不起普通人,还说“我不想以普通人而结束的”,这几乎成了他心中令人恐怖的一个愿望了。 “困难的是,他觉得连大和机械的董事长也是普通人,这位入赘的董事长没有一点自己的人际关系。假如董事长夫人也得了乳腺癌,她只能在某个大学医院里住院,即使有钱的话也只能住在特别病房里,但还是和一般人一样治疗,可是如果你得了乳腺癌,我就可以请日本最有名的医生给你看病,我知道这个关系,所谓靠力量的人际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不是男人在讲童话啊?” 事实上,小丝信治的这种想法和他把二零二五室委托给早川董事长也有关系。 在周刊杂志的独家采访中,小丝信治也是说他是在乎成二年6月前后认识早川董事长的。以下是杂志引用的他的谈话内容。 “平成元年整整一年,我一直在企划室工作,收集外面的数据。 这项工作虽然没有太大的意思但很重要,我做得非常认真。走访的对象是街上的玩具店,还有超市的玩具柜台。 “我想要的数据和游戏机及游戏软件的流通有关,现在存在哪些问题,当地的零售商有什么不满和希望,新一代游戏机的销售及希望的价格。我们当然是为了生产硬件而进行合作的,但只有硬件,游戏机也是玩不了的,因为它要通过和家电产品完全不同的方法推向市场,因此,这是非常重要的调研。 “我一直在外面进行调研,在这期间,有一家玩具店自己快要倒闭了。它位于草加市区,附近有很大的公团住宅区和公共汽车站,地理位置相当不错,但那家玩具店已经十分破旧了。老板是一位当时已经七十岁的老人,所以他不会建一家能吸引孩子和年轻人的商店。 破产已迫在眉睫,他们借了很多的钱。 “在我的几次走访中,我听说经营这家玩具店的大叔两口子已经向第一抵押权人——金融公司提出拍卖商店和土地的要求。商店越来越不行了,大叔他们三年前从金融公司融资,进行大规模的增改建,但还是不行。 “我非常同情他们,却无能为力。虽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但没过多久,我也就忘了这件事。大约半年之后,我又因为别的工作去了那个地方,我想去看看大叔的玩具店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已经被拍卖了,那里大概会建起了新的大楼,可能还会有停车场吧。当我过去一看,那家店还在那里,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进去一看,和老板大叔在一起的还有早川董事长。” 这家位于草加市区的玩具店叫“明乐玩具店”。按小丝信治所说,平成元年7月,因为不能履行债务,第一抵押权人金融公司向浦和地方法院越谷分院申请进行拍卖,并进行招标,平成二年2月确定买主,这位买主于同年4月又卖掉了这块土地及其建筑物。买主是壹启房地产。这也就是说,小丝信治遇到早川的平成二年6月,这家前明乐玩具店的所有人是早川董事长的壹启房地产。 “大叔他们非常感谢早川董事长。他热泪盈眶地说,幸亏有早川董事长,我们才没有被赶出这个房子,我们才会高兴地过隐居生活。我不知道被拍卖的房屋还可以用这种方法进行处理,的确吃了一惊。于是,我和早川董事长交换了名片……” 小丝信治当然想认识这种出色的、有力量的、能够战胜现有制度和法律的人物。 小丝信治的这种想法很容易让人笑话他太轻率。事实上,从他购买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以及对自己的独生子孝弘的教育来看,在他的性格里,就有很强的这种想法和很严重的自以为是。他从很早的时候就信任早川董事长,他说自己相信的人一定不会有错的,这就是他一流的“理论”。 可是,小丝信治信任早川董事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前所述,这家明乐玩具店的大叔两口子当时对小丝信治说,他们非常感谢早川董事长,托董事长的福,他们的晚年生活才有了着落,早川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明乐玩具店的大叔夫妇现在住在琦玉县北部的县营住宅区。他们以不报道真名为条件接受了采访,并讲述了当时的情形。以下把大叔称作A。 到现在为止,A夫妇还无法忘记早川董事长的恩情。“我不知道这是违法的,但早川董事长是个好人,我希望不要给他判那么重的罪。” A现在七十五岁,他的妻子七十三岁,主要生活来源只有A的养老金,不足的部分就要取存款使用。平成四年10月A因心绞痛而病倒,以后也要经常去医院,去医院不仅要花时间,而且还要有一笔数额很高的交通费,这也让他很苦恼。 可是,他说只要有足够用的存款,他们就够幸运的了。而给A夫妇存款的人当然就是早川董事长了。 “明乐玩具店经营情况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是我的不好。这是我的真心话,这个店是父亲留给我的,而我却让它破产了。” A的牙不太好,镶着假牙。所以,他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但他所讲的内容很清楚,语气也很活泼。 “为此我是左思右想,为了采取措施提高营业额,我借了些钱。像那些大银行是不会借钱给我们的,因此,我们只能向当地的信用组织借钱,但金额也不是很多。重新装修店面以及购买畅销商品的保证金,还要一笔数额很大的资金。” 他的生意伙伴把后来成为第一抵押权人的民间金融公司介绍给他的时候,A正好是六十岁。平成元年,这家公司申请土地房屋拍卖时,他六十八岁,这期间经过了八年的时间。 “其实那时,我妻子就说过,与其费劲装修店面赌一把,倒不如把房子和地都卖了,用这个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到了六十岁,就是公司职员也该退休了。我们又没有孩子,守着这个店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提议也让A心动了,但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表示同意,还是因为这家店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我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不仅经营着这家店,还在其他地方开了分店。但是,等到我继承下来之后,分店就倒闭了,只剩下这家店了,等我死了之后都没脸再去见父亲。因此,我这一辈子就是把父亲创造出来的财富全弄没了,是不是啊?” 当时,A妻还请当地的房地产商对这块土地及其建筑物的售价进行了评估。评估的数字也差不多,但建筑物已经超过了使用年限,没有作为评估的对象,只对土地评估出了一个价格。 这件事也让A伤透了心。 “我对不起父亲……我确实很难过,我没有接受他们的评估结果。不仅如此,房地产商还说,如果没有建筑物只是空地的话,价钱会卖得更高,就是因为有建筑物,价格才会低一些。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有些固执吧,我想重振这家玩具店,哪怕是最后还要转让给别人,我也把明乐玩具店的名字留下来。虽然我已经六十岁了,但做生意是没有退休年龄的,我对自己的健康状况非常有信心。” 就这样,有人向他介绍了民间金融公司。 “这也不是一家什么不好的公司,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得到我的商店和土地,他们的态度一直都很真诚,负责的那位年轻人也很热情,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到了最后的最后,怎么弄也不行,只能把明乐玩具店进行拍卖。那位负责的年轻人还说,大叔,都是我没有做好才弄成了这个样子。” 但是,A妻的意见却有所不同。 “我丈夫太老实了,又傻乎乎的,到现在还说这种话,我们被金融公司骗了。他们鼓动我丈夫重建玩具店,引诱他去借利率很高的贷款,结果玩具店和土地都没了,我们被骗了。” A坐在她的旁边听她说话,她一口气把话全说完了,语气尖刻,边说边斜着眼看着他。可是A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样子,他只是慢慢地抽着烟,没有反驳她。 “如果不是碰上了早川董事长,我丈夫也不会冒出那种愚蠢的想法。董事长确实是个很出色的人,这么说,早川董事长和我们都被金融公司骗了。开始的时候我还这么说过。” A夫妇第一次见到早川董事长是在平成元年的7月。他们已经申请拍卖土地了,夫妇两人正为将来发愁,并在寻找将来的去处。 “那时候,玩具店已经关门了。金融公司的人说,这里已经不是你们的住处了,你们不要再做买卖了,尽快把库房里的货物处理掉,尽早搬走。可是我们既没有钱,也没有目标,连去处都没有找到。因此,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躲在自己的家里。店里的招牌也撤了下来,夜里也不敢开灯,拉着窗帘。当然,大门也紧紧锁上了。” 可是,外面传来敲打招牌的声音,并在不停地敲着。“有人吗?有人吗?”外面有人在大声地叫着。A夫妇两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人又到了大门那儿喊,有人吗。我们想躲起来不见人,但那时正好是中午,我正在煮挂面,厨房的换气扇在转,从外面能看得清清楚楚,没办法我只好出去看看是什么人。” 那个人就是早川董事长。 “天气虽然很热,但董事长还是整齐地打着领带,抱着外套,满头大汗。他说他是来看看法院的拍卖文件的。” 关于法院拍卖手续的具体情况,A夫妇几乎一点都不知道。因此,他们就相信了早川董事长的话。早川解释说自己是想买下这房子,过来看看房子的。 “董事长边说错了错了边摆手。他对我们说,来看拍卖的房子,就必须要到房子的里面看一看,并和住在这里的人谈一谈,只看外表是不行的。这样的话,很难发现好的房子。” A夫妇请他到家里面,早川董事长拿出了壹启房地产的名片。 “名片上写有住宅建设的许可证号,公司在东京的神田町。看了之后,我们也就放心了。即使只看董事长的打扮,他也不像是个无赖流氓。” 董事长说话很急也很快,不太好理解他说话的内容。你们有住的地方吗?有钱吗?还不能领养老金吧?实在是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许能帮你们一下。他就是这么说的…… A夫妇不由得把身子坐直了。他会怎么帮我们呢?“董事长说,今年招标结束后也就决定了买主,但这个买主也不会是个很有钱的房地产商,如果安排得好的话,倒可以想许多办法。我追问他有什么办法。你们的土地和房子要转让了,可大叔的贷款已经花完了,你们还要还二三百万,是这个情况吧。因此,当买主决定下来之后,我知道这样做是可以的,你们只要按我说的那样去做。” “我们一下子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A说,“不管怎么说,房子被拍卖我们已经倒了大霉了,而且因为这件事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果再说什么复杂的话,我也听不明白了。” 尽管如此,他们当然也不是一点儿都没兴趣。A问,如果按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从这里搬出去,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也许你们会拿到钱。” 董事长的话很简单。他说,一旦确定了买主你们马上连夜逃走。 为了装成这座房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租给了董事长安排的另外的人的样子,你们只要签署一些文件就可以了。 “那我们怎么会拿到钱呢?我们都很奇怪,我们觉得这样的话不太可信。” 早川董事长进行了解释。首先,如果有人和A夫妇签有租房合同并已住在这里,那么通过招标购买这套房子的买主就不能简单地把租房人赶出去。买主如果不和租房人认真协商并支付相当金额的退房费的话,他是不能要求租房人交出房子的。 “不要租房人不行吗?我们就这么住着不行吗?” “这样不行,”董事长说,“因为你们是当事人,如果你们还住在这里的话,那么买主就有权让你们搬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如果你们不搬走的话,他还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大叔会被判刑的。” “可现在并没有租房子的人啊。” 这个嘛…… “董事长说,不要那么大声,当然要找。大叔你们不要担心,合同也只是一些文件上的事情,真正住在这里的人由我来安排。” 和A夫妇签有租房合同的租房人可以主张自己有住在这里的权利,并可以此对抗买主。买主也要想各种办法来对抗租房人。这样就可以拖延交房的时间,买主会很难受的。 “董事长还说,买主就会开始考虑,是向租房人支付高额的退房费呢?还是将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自己通过拍卖得到的土地和建筑物卖给别人呢?这个时候就该我出场了。” “如果买主支付退房费的话,那大叔你们也可以从中分得一部分。只是这种情况下,钱不会太多。如果买主准备放弃、我能顺利买下这里的话,那大叔你们分到的钱就会多得多。”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像是在变魔术,”A笑了,“我问董事长,会有这种好事吗?” 有,当然有。董事长肯定地说。 “法院拍卖的大部分物品的价格都会比时价要低得多,便宜的地方就有价值。因此,如果要多花钱让租房人搬走的话,买主最后都会转手让给别人的。买主是个小业主,如果是个人购房的话,资金会很紧张的,他不会多花钱的。” “我们也没有马上就相信他所说的话。”A夫妇说。特别是对丈夫过于老实而生气的妻子,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没有完全相信早川董事长的话。 “还是被骗了,对不起。” A只是一个劲地苦笑。 “对这事,我比我老婆感兴趣。这样一来,董事长就说,如果能从非常难受的买主那里把房子买过来,然后再按普通的时价转手卖出去,这样会赚很多的钱。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确实可以赚钱。从赚到的钱里,他可以分给我们一部分。” 早川董事长还这么说。 “大叔你们如果不想编出一个租房子的人,也无所谓。我可以安排一个人品不好的人住在这里,让他装成暴力金融业者的样子。‘明乐玩具店’借了我的钱,我就是债权人,因为他们借了我的钱,我就有权使用这里的土地和建筑物。这对买主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听他说了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有点不太好受。如果我们按董事长说的那样去做,那会不会给买主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这是他好不容易通过竞买买到的土地和房子,但他不知道是该转手呢?还是支付高额的退房费呢?如果发生这样的纠纷,我担心法院不会保持沉默的吧。”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法院很忙,即使发生了纠纷,它们也不会积极出面解决的,绝对不会的。当然,买主可以采取各种法律手段,只有这样才能对付法律。” “大部分通过拍卖购买房产的业主都知道会发生这种纠纷,否则,他不会以这么便宜的价格买到房产的。而大部分像大叔这样的认真的生意人,运气不好,事业失败了,将商店和房子拿出来拍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此,你不要担心有人会以不适当的价格把你的财产买走并大赚一笔,大叔确实是个好人。” 当然,在第三者看来,早川董事长的这种解释是不正确的。但如果从董事长所指的“靠竟买物品而赚钱的业者”来看,可以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可是,A并没有这么想。对这件事还存有怀疑的A妻,在听到早川董事长说A是认真的生意人,是个正直的人,并对他的运气不佳表示难过和愤慨,还批评了要求拍卖土地和建筑物的金融公司之后,她也放松了警惕。不管怎么说,在他们无法返还贷款,不得不通过拍卖的方式转让土地和房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了A夫妇而表示出热情或愤怒。 “因为现在经济形势不错,所以大叔才会想到卖掉这里的土地和房子来还贷款。作为抵押人的金融公司,应该以这种形式进行协作。而他们却突然要查封和拍卖,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地替大叔你们考虑一下。” 早川董事长越说越生气,话也越说越真诚。在A夫妇的眼里,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早川董事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从那以后,早川董事长经常和我们联系。董事长说,不管金融公司怎么说,你们就说还没有找到去处,只好住在这里,所以我们一直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着。” 其实,当平成元年12月上旬招标结束、第二年2月确定买主时,A夫妇就同意了早川董事长的计划,并决定听从他的安排。 “是早川董事长告诉我们已经确定买主了。他也去参加竞买了,他是从法院直接到这里来的,他一下子给了我们五十万。他还说:‘这些钱是我提前把大叔以后应得的那部分给你们,所以你们不要客气,收下吧。而且我还为你们准备好了居住的公寓,你们只要带一些随身物品,今天夜里就悄悄地搬走。以后的事情就由我来办,不用担心。”’A夫妇就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 “最后,到董事长的计划实现,用了一年半的时问,剩下的钱也是在那之后给的……整整给了我们一百五十万。那个时候,通过董事长的介绍,我在一家仓库做保管员,生活也安定下来了。” 听完A夫妇的讲述,确实,A夫妇应该感谢早川董事长,他确实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是违法的。而且如果从买主这方面考虑的话,情况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买下“明乐玩具店”的土地和建筑物的是同样位于草加市区的竹木房地产公司。当时负责“明乐玩具店”的职员通口久夫,现在一提起早川董事长的名字,他还是很难受。 通口本身并没有办理法院拍卖物品的经验,因此,当公司把“明乐玩具店”的事情交给他时:“我拼命地学习,看了好几本书,还去找熟悉拍卖案件的律师商量……尽管这样,当我听到类似的纠纷时,我是越听越郁闷。我可不想和暴力组织有什么接触,不管什么样的工作,我也不会为了土地和房屋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竹木房地产之所以会打破常规竞买被法院拍卖的“明乐玩具店”,是因为该公司一位老客户的要求。 “他也住在市区,是经营着一家餐馆的老板,很早以前他就看上了明乐玩具店那块地,并想把它弄到手。虽然他想找机会把它买下来,可就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这家店被拍卖了。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因为他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客户,所以,我们不能说对不起,公司不办理这项业务,我们不能往后退。” 原来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对投标购买拍卖物品没什么经验的竹本房地产,顺利地买到了明乐玩具店,并成了买主。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为了满足客户的要求而不是为了赚钱,因此,他们把投标的价格定得很高。 “当然,事前,我们也对明乐玩具店进行了许多调查。但因为人们对查封土地和建筑物的金融公司的评价不是太好,这一点让我有点意外。另外我也不知道在这起案件中有没有其他的债权人,我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因此,我抽空去看了看明乐玩具店。因此,我发现A夫妇他们搬走了。我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且我还松了口气……” 我是不是太愚蠢了。通口挠了挠头。 “律师建议我去确认一下原来的户主是不是真的搬走,有没有其他的人搬了进来。他让我从最初开始接近他们到接受移交,都要拍下照片,因此我拍了许多照片。可是,从我所拍的照片中根本看不到住在这套房子里的自称为合同租房人的模样。因为这事,后来董事长还训了我,说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这是因为早川董事长的手段太高明了。” 正因如此,当他第一次见到和原来的户主A夫妇签有租房合同、住在这套房子里的人时,他实在是大吃一惊。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权利吗?他们完全像个外行似地惊呆了。对方是一家三口,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妻子也四十多岁了,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说自己正在经营游戏厅。房间的内装修有些变化,他们不仅销售游戏机的软件,还经营着投币式游戏机。想得确实很周到,他们甚至还拿出了重新内装修的设计图纸。他们和A夫妇谈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知道有拍卖这件事。如果他们被赶出去就会很麻烦,他们都哭了。” 但真正难办的是竹本房地产,对通口而言惟一幸运的是,这一家三口看上去都是极其普通的人家,好像和暴力组织及思想过激团体没有什么关系。 “都是老实人,这一点确实帮了我。你们也许会笑话我的。我是一个胆小鬼,把命看得很重,我不喜欢和人发生纠纷。我到竹本房地产公司上班的时候,就很清楚地表明自己不喜欢从事销售工作,想从事文字工作或管理一些数据。” 可是,这老实的一家三口也不会因为他的胆小而厚待他,他们也不会轻易搬走的。就在通口一筹莫展的时候,介绍他们和A夫妇签署租房合同的早川董事长出场了。 “早川董事长,啊……确实像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他不是无赖,他是一个能认真听对方说话的人。而且,我也认真听取了早川董事长的意见,跑去找律师商量了。” 律师说,这是一种经常用的手段,是一种很古老的方法。 第八章 妨碍执行 “妨碍执行的方法有各种各样,可在明乐玩具店和千住北西塔楼二零二五室的两起案子中,早川董事长采用的是完全相同的方法,确实这是典型的古典方式,不太具有暴力性。在明乐玩具店一案中,早川董事长还给原店主A夫妇提供了相当不错的条件,和一些以大发横财而进行抢劫威胁的人比起来,他应该被称为具有思想性理由的确信犯。像这种人在不动产拍卖的妨碍执行中是非常特殊的。” 律师户村六郎这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想听一听这位精通民事执行法,并参与解决过数起拍卖物品的妨碍执行案,具有丰富经验的户村律师的意见。 “我所在的港区法律事务所所接受的案件有两成都是关于拍卖不动产妨碍执行的案子,这些案子几乎都是由我负责的。如果要说非常有意思——可能不太妥当,但确实有很多案件意味深长。这不仅仅只是经济问题,从不动产拍卖的妨碍执行案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现代日本社会所面临的各种矛盾和问题。” “不管是‘拍卖’也好,还是‘妨碍执行’也好,普通人对这两个词都不是太熟悉……” “是这样的,所以,我就要从这里开始讲起。法院进行的不动产拍卖是怎么回事呢?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为强制执行而进行的拍卖,另一种是为了实现抵押权而进行的拍卖,可现在法院所进行的不动产拍卖大多数都是后一种情况,明乐玩具店和小丝先生的西塔楼二零二五室都属于这种情况。” “买现担保权而进仃的拍卖。” “是的,债权人为了确保对债务人的债权,要在债务人所有的土地建筑物上设定抵押权并进行登记,像登记簿这种公开的文件应该把这些情况记得清清楚楚。在明乐玩具店一案中,向A提供融资的金融公司在明乐玩具店的土地建筑物上设定了抵押权。而在小丝一案中,第一抵押权者住宅建设贷款机构在二零二五室上设定了抵押权。 “在债务人顺利返还债务——也就是说完全还清贷款,当还完贷款之后,这种抵押权就会马上取消。因为已经没有贷款了,所以也就不再需要担保了,这是最理想和大家最期望的形式。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许多案件都是债务人的还款时间拖得太长,或者就是完全停止还款。这样一来,债权人就无法估计还款时间,借出去的钱也无法收回。在这种时候,债权人就希望通过法律手段将用作抵押权的不动产尽可能卖得高一些,以便收回借出去的钱即债权——通俗地说,这就是担保权的实现。反过来说,担保权就是在无法收回贷款时没收担保物并将其转换成金钱的权利。 “在明乐玩具店和小丝的二零二五室案件中,它们各自的债权人都知道A先生和小丝已经无法返还贷款了,他们当然要实现其担保权。当债权人提出拍卖申请并决定开始进行的时候,为了防止所有权人将用作担保的土地、建筑物或公寓房屋出售给债权人以外的人以换取金钱,法院当然要采取措施不准随便买卖。然后法院公开这些拍卖物的信息,开始征求投标人。这就是拍卖的程序。” “拍卖的结果就是最后决定中标人,这就是买受人。” “是的,买受人既可以是竹木房地产公司,也可以是像石田直澄这样的普通市民,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法院的拍卖活动——因为对普通人而言,机会也是均等的。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法院的不动产拍卖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知为什么,这种拍卖很困难,或者会产生许多纠纷,普通市民一般都不会参与。法院拍卖物品设定的最低竞买价格要比实际价格低得多,所以有许多便宜东西,可麻烦也不少。因为可以大发横财,所以这些事都会和一些品行不端的业者及暴力组织联系在一起。即使有人发现了一件不错的东西想去投标,他们也会受到想大发横财的竞买人的干扰或威胁,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外行,根本无法处理这种事情。通常情况就是这样的。 “确实有这种情况存在,所以现在这也是非常头疼的问题。而且如果任由这种事情发展下去的话,就会让适宜的买家离拍卖物品越来越远,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因此,为了让普通民众更加便利地参加法院的不动产拍卖活动,日本于昭和十五年10月1日起开始实施的《民事执行法》做出了几条规定。这就是,既可以向执行法官提出将提交的招标书封存,还可以在规定的期限前通过邮寄招标书参加招标,这些都是最近流行的主要方式。” “这就是说,每个人不用亲自到法院也可以参加招标活动。” “是的,而且这样一来,外面的人也不会知道有什么人参加了什么物品的招标,由此当然可以保护普通民众即竞买人了。这项制度既能发挥良好的作用,细想一下,它还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制度。和过去相比,参加招标的普通人略有增加,但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目前,法院的拍卖物品仍然会有一些危险和麻烦。” “像明乐玩具店和小丝先生的二零二五室的案子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是的,虽然很不幸,但这是事实。我还是言归正传吧。不仅仅是普通民众,就连房地产商也认为拍卖的房屋既危险又麻烦不愿意参与……让他们这样想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现在想要讨论的‘妨碍执行’问题。 “它可以分成两大部分,一个是债权人提出拍卖房屋时所受的十扰,另一个是通过竞买中标的买受人在接受交付时所遇到的不当妨碍。早川董事长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在明乐玩具店,还是小丝先生的二零二五室,都属于后一种情况。” “平常不太引人注目的事情,在一定时期内也会引起全日本的天注,例如住专问题。为了解决住专大量的不良债权,处理机构表示?后必须对众多的不动产进行竞买,可他们也时常遇到妨碍执行的情况。妨碍执行的既有债务人及其一伙的人,也有根据情况想获取利益的第三者,形式多种多样。你们没有发现,那段时间有许多人因为这件事被逮捕吗?” “是的,主要是以‘妨碍竞买’的罪名被逮捕的。所谓‘妨碍竞买’,按字面解释,就是利用暴力,或做让人讨厌的事情,或采取威压的行为妨碍竞买活动。另外,也有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事实上,这就是早川董事长所采用的方法。” “是伪造假的租借合同书吗?” “是的,为了妨碍竞买和房屋交付,这是非常惯用的手段。 “租借分为短期租借和长期租借两种,现在我们要谈的是前一种——短期租借。租借公寓时,住户要和房主签订租借合同,合同上规定了两年或三年的时间,还规定有房租的多少。这个合同的期限,在抵押权登记之后,如果建筑物的合同期限在三年以内的话,那么它就是受到民法保护的短期租借权。 “在这种短期租借的情况下,如果租赁权是在决定对房屋进行竞买前设定的,那么它就可以对抗抵押权人和买受人。抵押权人和买受人如果想在租借期限届满前让其退房的话,他们不仅要和住户进行商量,而且还必须支付一定的退房费。 “但是,如果这种租赁权的设定是在决定竞买之后,那么话就得反过来说了。租赁人既不能对抗抵押权人和买受人,也无权要求支付退房费。即使是赖着不搬,法院也可以命令其搬出房屋,有时最后会通过强制执行来解决问题。 “因此,在短期租赁权的情况下,这个租赁权的设定是在竞买之前还是之后,就成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了。 “于是,为了干扰竞买,或者为了得到退房费,有人就会伪造一份文件,称在决定竞买前就已经设定了租赁权。” 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在明乐玩具店和千住北新城小丝家的二零二五室的案子中,早川董事长使用的都是这种手法。 在这两个案子中,他都是让债务人半夜悄悄逃走,然后让装成租房户的人住进去,再伪造一份合同,写上假日期,说明这份租房合同是在决定竞买前就已签订好了,以此来对抗买受人。 虽然这已经是大家用烂了的骗术,可让人困惑的是它还是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为了要证明这是一个谎言,抵押权人和买受人就必须证明这份租赁合同至少不是在决定竞买前签订的。与证明某件事“是怎么回事”相比,要想证明某件事“不是怎么回事”则要困难得多。 对手当然会用合同书作为挡箭牌,而这一边则只能去收集证据。 他们要找附近的邻居了解情况,可如果要想证实真正有问题的租房人以前一直住在那里——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非常不切实际的做法。 律师建议竹木房地产公司的通口先生连续拍摄带有日期的明乐玩具店土地和建筑物的照片,我认为这是非常合适的办法。有了这样的照片,有时也能清楚地说明主张存在租赁权的一方是在撒谎。 可是,拍卖的房屋和普通出售的房屋不同,中介公司拿着钥匙,不可能让别人随意进去拍照的,所以要想到处拍照留下证据也是相当困难的。事实上,在明乐玩具店一案中,从外面拍摄的照片都没有派上用场。 即使是捏造或撒谎,可如果他人主张存在短期租赁权进行对抗的时候,法院也必须对这一点进行调查,不能简单地命令住户搬出。 而抵押权人和买受人也必须竭尽全力来揭穿谎言,证明这是属于非法占有,并将占房人赶出去。 以采用这种手段对抗抵押权人和买受人为业的人,我们称之为“占房人”,他们是职业人。这些“占房人”既可以完全采用威吓的办法,也可以和暴力组织沆瀣一气,还可以像明乐玩具店那样装成善意的第三者,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装成各种各样的人。可是不管装成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给抵押权人和买受人造成经济和心理负担。特别是在个人成为买受人的时候,买受人往往厌倦了毫无结果的谈判,而且是被人逼迫着,最后不得已以很低的价格将房屋出手,或按对方的要求支付高额的退房费,这种悲惨的例子是很多的。 不管什么样的人,如果被人威胁也会胆怯,被人纠缠也会心软。 不管是个人还是单位都是一样的。拍卖不动产的妨碍执行也不例外,但他们既不是智能犯罪也不是暴力犯罪,应该属于智能暴力犯罪吧。 开始的时候我也提到过,这些人不只是以赚钱为目的,有的时候也和有些思想背景的人有关系。我认为,早川董事长等人应该就是这种人吧。 法院没收个人的,也就是普通民众的财产并进行拍卖——这根本就不是事实,就算真的被法院没收了也无所谓——太没有道理了,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现行体制下做的事情全都不好,对不好的事情也可以采用违法行为进行对抗,要拯救平民,也有一些占房人会有这种想法的。 明乐玩具店的A夫妇还一个劲地对早川董事长作揖表示感谢。 事实上,早川董事长确实给那对夫妇做了件好事,当然,他也给买受人制造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是的……这里确实有非常头疼的问题。 不错,根据有期限的招标制度,法院的拍卖活动已经更加广泛地面向了普通民众,他们希望更多的普通人和民间资金都能参与进来,这在当今,是非常必要的。 泡沫经济的后遗症给这个社会造成的负担比我们想像的要大得多。 一方面因为存在不良债权而使不动产闲置,而另一方面又有许多人没有房子和土地。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因为法院拍卖房屋的价格比实际价格要便宜得多,如果它能面向民间进行循环的话,即使是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它也会在暗地里帮助日本经济的重建,可现实却不太理想。 “根据有期限的招标制度,这个大门已经打开了,可是出口处却被堵住了,为了尽快让这种奇怪的、不透明的妨碍执行的情况公开化,必须要尽快对这一问题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 “当然,因为妨碍执行,暴力组织等危险组织得到了更多的资金,这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而且他们参与这种事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到目前为止,我看过许多案例。虽然用有意思这个词不太妥当,可对手也有许多想法。 “譬如,不久前,在一块空地上,正在建造今天我还去看的一栋预制装配式房屋,虽然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可不知为什么,那里还竖着一面思想过激组织的旗帜,小区里面还有一只多伯曼短毛犬在转来转去。附近的人们也从来不靠近这个地方;或者是竖起一块广告牌,声明这是一个和日本没有建交的南洋小国的土地和建筑物,这就是他们所主张的治外法权。我们也许会认为这样做十分愚蠢,可是也不会去调查一下到底有没有和日本建交吧。 “像明乐玩具店和小丝先生的二零二五室这样,让第三方的租房人住进去的情况也很多。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中,他们也经常会让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或几个暴力组织的男性成员住在里面。 “如果是山林或废弃的工厂,他们会采用在买受人不知道的时候和废弃物处理业者随意签订合同的方法,在几天之内,就会运来成堆的废弃物,有的是扔进来许多旧轮胎。这样一来,买受人是无法忍受的,因为光是处理这些东西就要花费许多金钱。而且,做这些事的人当然要从废弃物业者那里拿钱,这确实是利用别人之物谋自己之利最好的例子。 “为了了解房屋的情况,必须要看所谓的‘三点一套’。首先是拍卖房屋的情况调查报告书。这是法院的执行法官完成的,里面还贴着照片;第二是法院选定的房屋鉴定机构鉴定人员出具的评估报告;最后是根据上述两项由法官最终完成的房屋明细报告书。这三项都齐全的话就被称为‘三点一套’,可是如果看一看这些文件,特别是房屋明细报告书,要想知道是不是该下令交付房屋,进行现场调查的话也是经验问题,这也很难。可是,研究房屋的材料基本就是这三样了。 “看看房屋明细报告书中的备注栏,就会知道大概的情况了。可即使写着‘占房人不能对抗买受人’,也不能马上要求法院发出交付命令。即使是法院,很多情况下也是不能对占房人发出交付命令的。 “普通人在准备参加招标时,当然不会两只脚全都踏进去。在房屋明细报告书的备注栏中写着,虽然这栋房屋有租赁人,但这个租赁权不能对抗买受人。如果这样写的话,他们就会放心地参加有期限的招标活动并顺利中标,在进行交涉时,租房人主张其权利不愿意搬出去。买受人可以去找律师商量让法院发出交付命令,如果这种情况法院不愿发出交付命令的话,律师会让他提起诉讼。但这种诉讼也要花费时间和金钱的。因此,虽然拍卖的房屋非常便宜,可是最终经济和精神上的负担会很重很重,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我很清楚法院正在努力让更多的普通人参加拍卖的招标活动,这种努力也在逐步加深,可是,现实生活中还是有许多的不足之处。 “所幸的是,民事执行法修改了第五十五条、第七十七条和第八十三条,对滥用拍卖活动中短期租赁权的占房人,法律将对其给予比过去更加严厉的处理。 “法院执行法官的数量也不足,特别是在拍卖申请数量很多的东京,法院需要增加更多的工作人员。执行法官在强制执行的同时,还要进行现场情况调查。这种现行的方法因为太有计划性而显得过于严格了。我认为法院应该考虑在内部设立专门的不动产调查机构。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的话,那么就会像滚雪球似的,案件越来越多,泡沫经济的崩溃也只能让法院的职能丧失殆尽。 “目前的律师从业人员中精通民事执行法、有丰富的实务经验的人才也未必很多。一般说来,作为债权者的金融公司在泡沫经济崩溃前,不会为债权的回收而烦恼,而泡沫经济崩溃后,他们对采用法律手段收回债权也是持消极态度。对这种现状,我感到非常遗憾,但这却是事实。 “在A先生的二零二五室发生的杀人案,就案件本身而言,也许是个人的悲剧。可是,在发生这起案件的舞台里却隐藏着不能视而不见的当前日本不动产流通、法院拍卖制度以及利用法律漏洞进行不良活动的占房人等问题。在我看来,那个刚刚成为二零二五室买受人、却被人怀疑的石田直澄先生也是这种现状的一个牺牲品。” 第九章 找房 户村律师说石田直澄是“这种现状的牺牲品”,确实是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问题。可是,最初和警察接触时石田的态度及以后的行动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单纯的不幸的买受人的范畴,即使被人怀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关于这些情况,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6月2日晚,石田直澄打电话告诉母亲绢江说,“如果现在去见警察会很麻烦”,“我没有杀人”,“孩子就拜托您了”,他留下这几句话后就下落不明了。最后,9月30日晚七点,在江东区高桥的简易旅馆片仓之家被保护起来之前,他经历了约四个月的逃亡生活。 石田为什么要逃走呢?要说直觉的话,光是逃跑就让人觉得太奇怪了。石田本人应该知道他逃亡之后会让自己处于更加麻烦的境地之中。事实上,在石田下落不明期间,对于报道“茺川地区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周刊杂志、晚报及电视台而言,不可能不把他当成罪犯。虽然大部分媒体都是匿名报道,但也有媒体报道出了真实姓名。在他逃亡之后,搜查本部只有一次——事实上再回头看看也只有一次——对石田家进行了搜查。可是在这次搜查之后,媒体的报道已基本确定了他是四人被杀案的罪犯了。 之所以要逃走就是因为他觉得惭愧和内疚——如果这么想的话,石田确实有内疚的地方。从石田2日晚上逃走后到3日晚上,整整一天时间,搜查本部已基本确认西塔楼电梯里监控摄像头所拍下的那位“可疑的中年男人”就是石田直澄。而且,留在二零二五室大门内侧的成年男人右手的指纹非常清晰,在和石田留在家中日用品及随身物品上的指纹进行比对后,他们也能肯定那个指纹就是石田留下的。 从案件现场发现的指纹,有许多是混合并重叠在一起的,在旧的指纹上又有了新的指纹,并会将旧指纹盖住,很多情况下对这些指纹进行判断和识别也是相当困难的,在人口众多的家庭中发生案件更是如此,这些指纹的大多数被称为“潜在指纹”。 和这些指纹有所不同,在二。二五室发现石田的指纹是一种很少见的情况。这是因为这个指纹不仅清晰明确,而且就像是在门的内侧按了一个手印似的,五个手指的指纹和掌纹非常清楚。警方很容易对这种指纹进行判别。作为一个事实,这并没有不清楚的地方,媒体把这个情况和电梯里的录像带放在一起,进行了大肆报道。 搜查本部认为石田的这个指纹可能是在他离开二零二五室时在门口被绊倒或者是穿错了鞋站不稳,手扶着门支撑身体时留下来的。 总之,通过这个指纹,可以断定案件发生之时石田就在二零二五室里。 后来石田作证时说,他在准备逃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留下的指纹和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那时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也就是说,在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并没有选择仔细考虑自己是不是被人怀疑了从而走反省的道路,而是选择了逃亡这种回避的方法。这大概不会有错吧。 所以,当你看电梯里那个中年男人的录像时,会发现他是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弯着腰。他的模样让人觉得他的腹部、手腕、小腹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受了伤。而且门厅和电梯里还留有血迹。这么说来,6月2日的石田直澄是不是负了伤?当时不知道石田的血型,所以无法将残留的血迹与他进行比对,最可靠的应该是石田的家人等他身边的人的证言。如果石田像前面说的那样受了很重的伤——电梯里应该留有大量出血的痕迹——他在逃亡中也会去看医生,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当然,如果他真的受了重伤的话,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石田也会进行早期保护的。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梦见当时的情形,虽然我并没有看到现场,可我却梦见流了好多的血,那些大概就是爸爸的血吧。” 石田的长子直已说。6月2日和警察进行第一次接触之后,在父亲下落不明的四个月里,这位年轻人和奶奶一起保护着妹妹,并进行孤军奋战。案件发生的前一天——6月1日是他的生日,他刚满二十岁。 “2日的白天我都不在家……和女朋友看电影去了,然后去买东西,和她一起吃饭庆祝生日,所以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他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来了一位不认识的男人。 “我刚打开大门,就有一位穿着西服长得不错的男人从奶奶前面走了过来,他问了我的名字。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是不是爸爸遇到车祸了。” 可是,当他介绍完情况之后,我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根本就不是交通事故。 “奶奶在厨房里,脸色苍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脸上没有血色。” 绢江一看到直已,好像终于看到亲人似地松了口气。她的话颠三倒四,什么直澄去了哪里,什么受了重伤,她一边让直已坐下来一边惊慌失措地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白天我都在外面了,外出前也没有仔细看新闻,当然不会知道千住北新城案件。如果出去的时候能知道这件事,我也会马上赶回来的。不过,我知道父亲为那座公寓的二。二五室一筹莫展。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赞成父亲的做法的。” 直已一边安慰着绢江,一边听完了事情的整个情况。这下子,他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了血色。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脚下的地板都在不断地往下沉,摇摇晃晃的,他赶紧扶住了旁边的一位警察。 “我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了。” 石田直澄中等身材,棱角分明,表情有点严肃。而长子直已长得很像死去的母亲,比直澄高出一个头,细长脸,和他在一起,总觉得他有点女孩气。 在谈论父亲和父亲所遭遇的这起案件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平淡,也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但不是“面无感情”。他的眼和手都在不停地动着,两只脚似乎也在不安地寻找着落脚处,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又低下头。他整个的身体都在表达着某种感情。这种情况下他之所以会“面无表情”,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有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但又无法用一个表情表现出来,所以只能把这种感情隐藏起来谈话。 “世界末日来临了——我这么想,也只能这么想,爸爸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呢?” 这也就是说,在听案件介绍的时候,直已也在怀疑自己的父亲。 他点点头,态度非常果断。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父亲,也可以说我已经认定这是父亲干的了。实在对不起……可是,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当时的我也是不赞成父亲的做法的。” 就在直已受了刺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电话响了。直已明显感觉到屋里的警察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我拿起了话筒,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自己也怀疑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嗓子干得直冒烟,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电话不是直澄的,而是妹妹尤香丽打来的。 “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我说好要去接她的。” 尤香丽上高中二年级,参加了学校里的管乐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活动很频繁,水平很高,非常有名气。那个时候,俱乐部的学习也很严格,那天,尤香丽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利用星期天的时候去一位朋友家进行特别练习。 “说起那位朋友,和因为兴趣而学习音乐的妹妹不同,她的目标是要成为一名专业的音乐家,家里甚至还有一间隔音室。以前,每到星期天,她都会叫上几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到家里尽情地练习。每到这种时候,她们都会练到很晚,所以尤香丽给我打电话,我再开车去接她。那一天也一样,尤香丽在我之前出去的。临出门时,她还提醒我,你去约会,可是不要忘了晚上去接我。” 她那位朋友住在伍浜车站附近,从石田家开车只需十五分钟。 “尤香丽对这起案件一点也不了解。她说,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想把朋友送回家……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还很高兴。不知为什么,我……喉咙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对正在看着自己的警察,他回过头去表示不是父亲的电话。可看到警察怀疑的眼神,于是他用手捂住了话筒。 “我解释说,是我妹妹。刑警们好像听我奶奶说过尤香丽去朋友家了,他们让其中一位刑警和我一起去接妹妹,这样我就不能一个人去接妹妹了。” “哥哥,你在和谁说话?”尤香丽怀疑地问。 “现在有点混乱,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我马上就去接你。我只说了这几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个时候,我觉得妹妹真是可怜。因此,我不可能不生父亲的气。” “太吃惊了,真的,实在是让我大吃一惊。”石田尤香丽说,“我经常让哥哥来接我,朋友们都经常为这件事而笑话我,可我却觉得很自豪。所以,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其他想法,和平常一样在等哥哥,可是哥哥是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来的,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和沉着温和的哥哥直已不同,尤香丽是个很能说却有点心神不定的女孩。尽管如此,“心神不定”在这里却是个褒义词。她不时地变化着表情,不停地挠着头发,她还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拍拍裙子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她的这些动作看上去非常可爱。应该称呼为“父亲”、“祖母”、“哥哥”的时候,她经常说走了嘴,说成“爸爸”、“奶奶”或“大哥”,每次都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自己好像也知道因为家里人都惯着自己,所以自己不够坚强。 现在这一连串的事情过去之后,她又和案件发生之前一样快乐,但这里面却多了一些让人放心的成分。 “车里还有一位朋友,所以不能说得太详细。回到家之后,奶奶——祖母在哭,我这才第一次听说二零二五室发生的案件,还有父亲好像和这起案件有点关系并且已经从家里逃走了。” 哥哥直已表示了对父亲的怀疑,那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认为父亲逃走不回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可是我……并不像哥哥那样生父亲的气,怎么说呢……还是不放心吧。” 当我们问她是不是在担心父亲也许真的杀了人的时候,她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小声地回答说。 “杀人这种事,我是很难想像的,而且这还不是一个人,而是杀了四个人?怎么说呢,就像是小说或电视剧。就算真的发生这种事情,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相信这件事。” 她歪着头继续往下说,“那时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不应该要那种公寓,想把它搞到手就是一个错误。” 石田直澄,昭和二十五年出生于岛根县松江市。松江以生产日本点心而出名,石田的母亲绢江就是一家小型日本点心店的女儿,父亲直隆是那里的工人。也就是说,他是入赘女婿,石田是绢江娘家的姓。 直隆出生于邻县岛曲,家里以打鱼为生,兄妹六人,他是长子。 中学毕业后就离开家,到处去做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知为什么,在石田家,他作为工人留了下来。结婚时,直隆二十八岁,绢江也快到二十岁了。 对于当时的情况,绢江这样说:“我的父亲原来也是上门女婿,松江的石田家可能是个女系家族吧,女儿光生女孩,而下一辈又生女孩。因此,当生下直澄时,我很高兴,这在亲戚中也引起了轰动。” 这个接受祝福的长子,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不仅帮着看店,还帮着做点心,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现在长大成人后,他的身材很平常,可是在上中学之前,可能是发育比较早吧,直澄的身材要比附近的孩子大得多,那么大个子的一个孩子弯着腰学做那小小的点心,因为这个,他经常被朋友们笑话。” 绢江的父母在七十多岁时就相继去世了,点心店就由直隆和绢江夫妇两人打理。那时直澄还在上高中,和以前一样,他积极协助父母打理生意。石田点心店的经营状况也不错,他也可能考上大学,但是直澄却没有这个打算。他说自己是为了继承家业才好好学习的,在上高中时,他还专门练习体育。他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部,并且还作为一名蛙泳选手参加过县里的运动会。 直澄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父亲直隆的父亲即直澄的爷爷去世,岛曲的父母家送来了通知,宣称由直隆的大弟弟继承家业。这个弟弟也来了一个电话,说父亲是突然去世的。绢江仔细一问,他说父亲半年前就已经住院了,一直在和疾病作斗争,这件事当然也告诉了直隆。 作为上门女婿,不管怎么说,直隆和岛曲的父母家的来往越来越少了。自结婚以来,绢江去婆婆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即使是在盂兰盆节或新年偶尔去看望一下,对方的态度也比较冷淡,而且没什么话可说,感觉很别扭。啊,这样不也很好吗?绢江心里比较高兴。可是,对直隆而言,虽然他知道了亲生父亲患了绝症而住院治疗,可因为自己是上门女婿而不能去看望,他的心里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于是,直隆对绢江说:“你不要太高兴了。我虽然是个女婿,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了,石田家亲戚的眼光也不像过去那么严厉了。如果想去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回岛曲的父母家,也可以去看望父亲。我只是因为不想去才没有去。” 直到那时,绢江才第一次听说了直隆家的事情。 “他们虽然是兄妹六人,可只有他是同父异母,我一直把直隆的母亲当成自己的婆婆,不过,她是在直隆的亲生母亲离开之后才嫁过来的。” 直隆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岛曲的家呢?“他经常说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被赶出家门的,我还有个顾虑——虽然我们结婚二十年了,可他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不愿意告诉我——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父母的关系是不是不好?我这么一问,他就会说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因为包办,是包办的婚姻。” 在女孩正式入籍嫁过来之前,可以住在一起试婚,如果能够习惯婆家的生活就可以嫁过来,如果不习惯就回到父母家。现在,有一些妇女组织对这种风俗怒不可遏,可在昭和二十年代,日本确实存在在这种风俗。 “虽然是包办,但她和婆婆合不来,最后还是被送回去了。那时她已经怀了我丈夫,孩子生下来之后送到了岛曲的家里,最后她的亲生母亲又嫁到别人家了。” 因此,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记得父亲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石田直隆平静地说。 “他说,都说女的无家可归,可我是个男人也是无家可归。我说,正因如此,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可他笑了笑,不,这个家是我从石田家借来的,所以我还是无家可归。我太可怜,太悲惨了,所以什么也就不说了。” 最后,直隆并没有参加亲生父亲的葬礼。 “当时,直澄还问我父亲为什么不参加葬礼,他感到很奇怪。我告诉他,父亲很不容易……他陷入了沉思。怎么说呢?那个时候,可能是他很容易想到人生或者生存价值的年龄吧,直澄有许多的想法。” 不久之后,直澄说他不想成为一名点心工人了,他想离开家独立生活。这让直隆和绢江都大吃一惊。 “我赶紧问他,你不是说要继承点心店吗?虽然这也不是一个很过分的想法,可不管怎么说,直澄从小就一直准备继承点心店的,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只是对这个感到奇怪。” 直澄也没有详细说明自己改变人生选择的原因,他只是勉强谠了说,这是不久前才想到的,自己特别羡慕工作后去外面闯世界的朋友。 “因为我还年轻,所以你们应该知道我向往大城市的心情,不能一概都说不行吧,如果是集体工作的话,学校也会提供帮助的,根本不用担心。丈夫说,男孩子离开家独立生活一段时间也是好事。他的态度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我很失望,于是把直澄埋怨了一通。” 但是,他的决心并没有改变。直隆很早就想通了,最后绢江也只能让步。直澄对父母说,你们什么时候想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终于,她同意直澄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了。 学校方面也给予了很大帮助,给直澄找了好几个不错的单位,这些单位几乎都是大阪或神户的公司,我觉得直澄也一定会去这些单位的。可直澄说要去东京,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 “他在这个时期的固执,对我们父母来说都确实是个谜。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我丈夫似乎明白一些,只有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石田直澄为什么要放弃继承家业的理想呢?他为什么要向往在距离上和精神上都离自己最远的东京呢?直隆又是怎么发现孩子的这个想法的呢?其中的原因,直到二十年后,绢江才听直澄说起来。 就这样,高中毕业后,石田直澄准备去东京找工作。 “因为他一直想成为一名点心师,所以就没有再接受其他的职业训练,我很担心直澄能干些什么。” 他工作的那家企业位于东京都茺川区。日本染料株式会社——昭和四十二年和同业的大成化学株式会社合并为“日代株式会社”,是一家制造化学染料的公司。 “从上班开始,父亲就一直从事着配送工作。” 石田直已从小就喜欢听父亲讲他工作方面的事情。 “上小学时,大家是不是都这样?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出色的人。再长大一点,就会想到父亲工作的内容,如果是消防员,孩子就会很骄傲,如果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孩子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在十岁以前,孩子是不是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出色的人?我也一样。” 作为最终端的部门,配送部是最难实现自动化的地方。不管是运进来的原材料,还是运出去的产品,很多都是需要小心处理的危险品,这些危险品的装卸,运送到需要的部门和入库保管,最后都只能依靠人工来完成。这是一个安排新员工最多的部门。 在配送部众多的新员工中,石田直澄的表现非常突出。他工作认真,学习努力,老员工们对他的评价非常不错。他还挑战以驾驶证为代表的资格考试,他通过了部门内的资格选考并获得了用于考试学习的补助金。 二十二岁时,他考取了大型车辆的驾驶证,并被调到了配送部的车辆科。在这里,他亲自驾驶油罐车。运输部门是公司的红人,相当于人体的血管。 “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特殊的技能,他就来到了东京,以后又是凭自己的努力走出了人生之路——好在他终于熬出头了。经过就是这样子的。”直已又像个孩子似地高兴地笑了。 “小时候的我,真的觉得父亲很耀眼,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那真是朴素而多情的年代。” 没过多久,车辆部的上司就介绍直澄去相亲了。后来和他结婚的田中幸子是那位上司远亲的女儿,在茺川区的一家信用组织工作。 相处两个月后,他们就决定结婚了。直到这时,直澄才把幸子的事情告诉了松江的父母。 “当时我就认为,啊,你终于要在那边成家了,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绢江说。 尽管这样,直隆和绢江很喜欢幸子的人品,同时也非常高兴他们能够结婚。 “这是一个好儿媳,我们都很高兴,真的。” 结婚后,直澄从公司的单身宿舍搬到了公司的职工宿舍里。可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直隆的身体不太好,松江的点心店几乎要交给了别人。绢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直澄,而是和直隆两个人商量善后的处理办法。 “从年轻的时候,我丈夫的肾脏就不是太好,因为这个,他还住过好几次医院。直澄结婚后不久,也许是松了口气吧,他的病一下子严重到必须进行透析的地步了。虽然年龄也不是太大,可病了之后,人一下子就衰老了。现在再回头想想,直隆对直澄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在东京这件事,当然是放心了,可他还是有点失望吧,我也是一样。” 最后,直隆没等到看一眼自己第一个孙子就去世了。举办葬礼的时候,幸子怀孕八个月了。 直澄为父亲的死号啕大哭,绢江和幸子去安慰他,他却把她们的手推开继续大哭。然后,他不时地说“我太窝囊了”,像念咒语似地嘀咕着。问他哪单窝囊,问他为什么,他也只是摇头。 绢江虽然有精神准备,但直澄对继承石田点心店没有一点兴趣。 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劝说母亲离开石田点心店,赶快到东京来。 但是,绢江却不想离开松江。不过,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限前,她一个人根本就经营不了石田点心店。 最后,石田点心店转手让给了石田家的一个亲戚。绢江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和手上剩的一点点存款在市区租了一间小房子。因为她的身体还不错可以干活,所以她在那间小房子里一边守着丈夫和祖先的佛坛,一边在别的点心店里干活,维持生计。 “松江市里有许多日式点心店,只要有做点心的经验,还是很好找工作的。” 东京的年轻夫妇和故乡孤独一人的母亲,他们虽然经常联系,但都忙着各自的生活。绢江也经常到东京去,住上几天,她很高兴和直已呆在一起,对于先走一步的直隆而言,这几乎是他惟一的生存价值。可是,不管直澄怎么劝,她还是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 “我并不是不喜欢幸子。”看着自己因长年劳动而变得干枯的双手,这位辛勤的老人结结巴巴地说,“只是,我很思念直隆……不知为什么,我一想起他说过的‘无家可归’的话,就会想个没完。” 如果和东京的直澄他们一起生活的话,不管实际情况会是什么样,至少表面上会“成为麻烦”。 “直隆去世后,我好像还能听到他在叹息说,我怎么还是个吃闲饭的人。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可是就算我要给房东交房租。只要能让他的牌位和我在一起,我就可以对他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用不着顾忌任何人。这就是我不想离开松江那间租赁的房子的原因。” 尽管不愿意,可是没过几年,绢江还是到东京和直澄他们一起生活了。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幸子突然去世了……” 直澄的妻子石田幸子在产下长女尤香丽后三天突然去世,原因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幸子快要生产前,说有许多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就到了东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幸子的母亲也生病住院了……所以大家就忙不过来了。幸子去世后不久,她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也随她而去了。真的,那个时候净是一些不好的事情。” 石田直澄孤身一个带着三岁的儿子和还在吃奶的女儿。 “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于是我带着直隆的牌位到了东京。从那之后,除了扫墓,我再也没有回过松江了。” 绢江搬来一起生活没有多长时间,石田一家又从公司的宿舍搬到了足立区的一座出租公寓里了。住在公司宿舍里,要和职员的妻子或家人相处,既有自信的一面,同时压力也很大。直澄担心,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还不习惯大都市生活的代理主妇绢江很难从这种压力中解脱出来。 “我们在那座公寓里住了三四年的时间,房子不错,我很喜欢。附近还有一家小医院,那里的小儿科医生给了直已和尤香丽很多的关心。可能是叫木村医生吧,是一位女医生。 “虽然我很喜欢那个家,可就在这时……昭和……五十七年、五十八年吧,有人说日代先生准备搬走了。直澄回家后也说过,公司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他该怎么办呢。司机在哪里都可以工作,所以同一个车辆部的很多人都想趁公司搬家的机会辞职。直澄也陷入了沉思。” 日代化学染料株式会社卖掉土地搬走了,在这块地上盖起了千住北新城。关于这个过程,我在“案件”一章中已经做了详细说明。 正式决定转让搬迁是在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因为公司里早就在传说这件事,所以绢江的记忆不会有错。 昭和五十八年,1976年出生的直已已经七岁了,比他小三岁的尤香丽才四岁。一想到孩子马上就要上学,需要一笔教育费的时候,石田直澄就非常苦恼。 “公司搬迁到千叶县的市原,那里原来就有日代的工厂,另外还有闲置的土地,所以才会把公司搬迁到那里去。公司召开了一个说明会,说那里的地方非常大,可以建造许多公司宿舍或公园,还可以新建学校,请大家放心地把家属都带过去。听完之后,我也放心了。和喧闹的东京比起来,我觉得还是千叶好。因此,当直澄说准备从公司辞职时,我表示反对,还把他狠狠训了一顿。” 直澄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东京,是日代公司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社会人,对这家公司,直到现在,绢江还是有种感恩的想法。 “我认为,工作十年来,公司一边让你学习,一边还付你薪水,十年后把你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了,而你现在却要背叛公司,那怎么能行?” 石田直澄也不是对公司的工作或待遇以及搬迁地点有什么不满,可是,他在日代车辆部的直接上司,就是他和幸子结婚的那位介绍人准备趁公司搬迁辞职另起炉灶,直澄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帮助他另开一家公司。 最后,石田直澄离开了日代公司,但也没有去那位上司的公司帮忙,而是成了三和通运输公司的一名签约职员。这里面的事情,有一位很意外的人非常清楚,那就是也非常了解日代搬迁转让土地的当时的荣町町会长有吉房雄。有吉在当地的商业街“繁荣花街”上经营着一家饮食店,石田经常带着那位上司去这家饮食店。 “在二零二五室那起案件中,有一位叫石田的奇怪的人,摄影杂志等媒体进行了许多报道。我一看,马上就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位名叫石田的司机。” 有吉认识石田并知道他的为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哪里?怎么听到的?一时间,他接受了许多家媒体的采访。 “和记者们一谈,想起什么事情啦,非常清楚的事情啦,内容非常多。石田到我的店里来,那位上司,噢,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现在可能还不喜欢他昵?是因为把和石田先生有关的消息扩散出去不太好吗?啊,好的。在日代公司搬迁的消息传出之前,那位上司就经常到我的店里来吃东西,他说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那位上司拼命地说,石田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时地点点头。在店里,我只能和客人打招呼,而不能随便地插话——只有柜台上的客人另当别论——他们在说什么呢?我虽然比较注意这两个人,但却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后来记者把他们通过调查石田的经历以及从公司同事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我,于是我明白了。啊,那个时候,他的上司正在游说他。” 据有吉房雄观察,石田的兴趣并不是很大。 “只有一次,我听他说,孩子还太小什么的。日代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公司,因为孩子太小,他从公司辞职,但又不想跟着那位上司。石田先生也很难办吧?” 最后,石田当时的上司从车辆部里挖了几个人另开了一家公司,可问题是这种事情是一种造反行为。就因为这件事,没有跟着那位上司留在日代公司的车辆部的职员们也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 “石田先生最后也因此而辞职了?真是太麻烦了。” 有吉房雄记得,那位上司离开日代,自己也辞职后的几天里,石田是一个人来店里的。 “他说,自从工作以来,一直照顾自己的是公司,我还经常到这家店里来,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寂寞,我请大叔喝杯酒,我已经决定去物流公司上班了,总公司在晴海或东云,因此,我要把家搬到千叶的浦安去。” 他的记忆非常准确,可一些详细的地名,“后来看了周刊杂志的报道,我才想起了和他的交往的许多事情”。 “因为他说离开这个地方会感到十分寂寞。那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在日代公司的那片土地上建造大型公寓的消息了。于是,我对他说,石田先生,你去物流公司做司机,有一门技术,如果想挣钱的话一定能挣到钱的,那么,攒了钱之后可以购买在这块地上建起来的公寓,然后再搬回来,这不是很好吗?我说完之后,他似乎很有兴趣,说,是吗?要建那么好的公寓啊?真是让人吃惊。” 有吉房雄说得非常起劲。 “石田先生这样说,大叔,如果有许多外乡人住到这边的公寓里,附近的当地人大概不会和他们来往吧,当地人还是当地人。我说,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如果有客人来的话,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他笑着说,这是真的吗?不会来往密切的,这里会来许多住在那种公寓里的有钱人。可是,最后,说这种话的他是不是也想成为那种有钱人,准备购买那种公寓昵?” 从昭和六十一年到六十二年,从有吉房雄的饮食店的窗户,就可以经常清楚地看到千住北新城两栋大楼的钢筋被组装完成。 “在组装过程中,他们会从上面往我店里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非常没意思,非常讨厌。” 在我们的调查中,没有事实能证明石田直澄曾经来参观过正在建设之中的千住北新城。另外,石田家的人的证言中,关于他们对西塔楼二零二五室所了解的情况也只限于这座房子成为拍卖物品以后的事情。可是,有吉房雄却说,在于住北新城建设过程中,他曾经在“繁荣花街”上见过石田直澄。 “因为突然碰到他,我还大吃一惊,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问他来干什么的,他笑了笑说,大叔,这真是宏伟的建筑啊。我开玩笑说这边的日照不是太好,让人无法忍受。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石田先生在为什么事苦恼,后来再想想看,从那时起,他就想买那里的公寓,他真的下定了决心,心里燃烧着一种执著的信念。人啊,不能为了一件事而太执著,真的。” 从那时起,石田直澄就如此关心在日代公司旧址上建成的千住北新城公寓吗?可是,从石田家了解到的当时的情况则和有吉房雄的记忆大相径庭。首先,绢江这样说:“从日产公司跳到三和通运输公司后,直澄的薪水增加了很多。日代公司实行工资制,而三和通则实行签约职员制,它是按工作量付薪的,你干得越多,工资也就越高。所以,直澄很高兴,说要借钱买房子。他还带着孩子去琦玉和千叶郊外的住宅区看了好几回。” 直已对这件事也有印象。 “我说想养条狗,像圣比纳品种救护犬那样的大型犬。于是,父亲说,这样的话就需要有个院子。我们看的都是独门独院的住宅,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买公寓。” 三和通运输公司里和石田做同样工作的司机也回忆起了这样的事情。 “石田刚到公司半年左右吧,有一次在酒席上,他说想买房,我有个亲戚是住宅公司的职员,所以我就介绍他到我的亲戚的公司去买房,他们也谈了两三次,可最后也没有谈成。后来,石田还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道歉说,那种大公司的房子价格太贵了,我买不起。” 大概这时石田想买的自己的房子应该是独门独院的住宅了。 “他还是想要带着地皮的房子,我也听他这么说过。” 但是,“繁荣花街”的有吉房雄确实在千住北新城建设过程中无意中碰到过石田直澄,他们的接触隋况前面已经叙述过了。 “现在他的家人和他本人当然不会说真话。如果说很早以前就想买公寓,有点丢人。真实的情况,只有了解的人才能知道。司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会说那时我见过石田先生,因为这是事实。” 正如有吉所言,确实,只有了解真相的人才会明白。那么,石田家一心要买独门独户的房子,可最后在那时又没买房子,原因是什么呢?可现实问题是,如果石田从日代公司跳到三和通运输公司的时候,能买到希望的带有地皮的房子并安顿下来的话,那么十年后,石田家也就不会被卷入千住北新城西塔楼二零二五室的案件中去了。 “真的,现在想想看,如果那时买房就好了,因为我们有买房的计划。可是,那时正好……” 不是出了点事吗?石田绢江说。 “什么地方,神奈川县的……是叫厚木吧,发生了一起抢劫案。那家的父亲单身赴任,把妻子和女儿两个人留在了家里,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很大的房子,小偷进去以后发现家里全是女的,于是小偷进行了抢劫,最后,家里的两个人全被杀了。” 我按绢江的回忆进行了调查,这是昭和六十二年8月发生在神奈川县藤泽市的一起抢劫杀人案。被捕的罪犯是一名经常以空巢家庭为目标的惯犯,作案多起,以前的犯罪手法还算老实,可只有这一起案件的作案手法极其凶残,最终造成了十分凄惨的结果,当时成为耸人听闻的一起案件。 “直澄非常害怕,他说,妈妈,我们兴致勃勃地想买房子,可还是不太好。我晚上经常不在家,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你和两个孩子,如果强盗进来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藤泽市发生抢劫杀人案的那栋房子不在市内的繁华地段,而是在比较偏远的新兴住宅小区,石田直澄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去看的房子也都是一些新开发的住宅,非常舒适,也不拥挤,感觉很不错,可是发生那种案件时,即使呼救也没有人来帮忙,这太可怕了。” 藤泽案件中还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使附近的邻居听到被害的母女俩的求救声,他们也不会马上去报警。可以说,新兴住宅区邻里关系的淡漠是造成这起案件的原因。 “幸子去世后,直澄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可能是对这一点特别小心吧,所以他变得非常胆小。不能再要带有地皮的房子了,算了吧。抢劫案发生后,他的热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对于众多的普通民众来说,一辈子只能买一次属于自己的房子。 正因如此,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失去机会的话,一般都很难再谈成。 石田家也是这样。他们一直积极地到处看房子,可一旦失去热情之后,似乎一下子变得很疲倦,像是要中途放弃一样。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住在浦安的公寓里,房东是个不错的人,生活比较简单,买东西很方便,孩子上学也很近,要是不买独门独户的房子的话,由于不管哪里的公寓都是混凝土箱子,也不想买,一直住在这里不是很好吗?”石田绢江怪怪地笑了。 “当时,决定不搬新家一直住在这里的时候,尤香丽站在我这边。她说,奶奶和我都不搬家。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里离迪斯尼很近,孩子都是这样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绢江说买房当然需要慎重的计划和资金运转,而且还必须要下定决心。 “那时,我们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直已和尤香丽也慢慢长大了,上学也需要钱。这样一来,我们已经无所谓房子的问题了。因此,到直已上了大学稳定下来,直澄略微放心的时候,他又开始考虑房子的事情了,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也关心这件事了。” 从最初想买房到十年后,石田直澄又开始找房子,这中间的情况,他的长子代替奶奶将在下面讲述。其中的原因,据直已说“父亲下决心要买房子是因为我”。 第十章 父与子 石田直已现在就读于位于千叶县的私立东洋工科大学的建筑工程学系。虽然这所大学在附近并不太出名,可它却是直已最希望就读的大学。 “很早以前,我就对高中的班主任说过自己想成为一名建筑家。这位老师告诉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家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如果在大学即使不学习建筑,只要成绩出色也可以到大型建筑公司工作。或者是不上大学而是到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的同时考取一级建筑师的资格,将来也可以独立出来。关键问题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建筑家,有什么具体的梦想和想法。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读神原先生——现在是我的指导教授,当时还是个副教授——的著作。老师的专业是公共设施,主要是机关、医院和福利设施的设计。他在书中写道,现在的建筑物根本没有考虑到住在其中的人的自然的心理和生理因素,由此而引发了许多问题。他的文章浅显易懂,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能看明白。通过先生的著作,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们一直以为就是一种容器的建筑物还会给在里面居住和工作的人们产生影响,这激发了我浓厚的兴趣,我想去昕这位老师的讲课,想跟他学更多的知识,成为一名像他那样的建筑家。我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在中学进行前途指导之前,直已就曾经直接给当时的神原副教授写过一封信,表达了自己被老师的著作所感染,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神原老师也回了封信,简洁明快地介绍了自己所负责的课程和讲座的内容,这让直已更加激动。 “他鼓励我说,我们学校的考试不是太难,门槛也不太高,如果真正想学习的话,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及格。我非常高兴。” 直已高中时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在负责前途指导的老师中,有人劝直已去考比东洋工科大学更有名的大学,可他连看都不看。 “东大、庆应和早稻田都是非常不错的大学,可是神原先生是在东洋工科大学,所以这些学校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直已不由得笑出声来。 “事实上,我的这种固执和我父亲一模一样。” 这对非常相像的固执的父子俩,在直已考虑上大学之前,几乎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冲突。 “虽然我们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但是,我们既不吵架,也不是那种我看不起爸爸,爸爸不关心我的关系。想想朋友家的情况,我们这样的情况还是很难得的。” 在谈到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时,直已不说“父亲”,而是称呼为“爸爸”。当我指出这一点时,他又笑了。 “总觉得有点孩子气,不太好意思。我一直只叫父亲,实际上,我觉得叫‘爸爸’是故作郑重,所以刚才我有点不好意思。” 一直总是亲热地叫父亲,同时他和处于反抗期的直已都没有发生过冲突,这两者之问究竟有什么联系呢?对这个问题,直已也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和父亲比起来,这个瘦长的年轻人更像他的母亲,可是,从侧面看,还是能看出他父亲的影子。 “不仅是爸爸,包括奶奶和妹妹,我也几乎从来不吵架,我想大家都会认可这件事的。” 绢江和尤香丽都证实了这件事。绢江还顺便说了一句,直澄对长子的这种温和的态度还有点不放心。为了和家人和睦相处,直已是不是太过分了。 “也许是过分了点。”直已也承认,“现在不一样了,可以前,我自己会想到在无意识中,家里人会笑眯眯地把自己杀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死了,我就会很难受。”直已直截了当地回答。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这个影响是很大的。因为那时我才三岁,不知道其中原因,也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可是,母亲突然去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死亡,慢慢地我就这样理解了。” 他抱着胳膊,还在微笑着。 “我的女朋友是学心理学的,我也和她说过,我确实存在着极力避免和家人以及其他人发生冲突的倾向。” 然后他说,这是因为幼年母亲的去世给我造成了刺激性的心灵创伤。 “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三岁时,我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或者是没有听母亲的话,母亲训了我一顿。就在这个过程中,母亲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回家。因此,三岁的我在无意识中就会认为如果我不昕母亲的话,她就会不在了。当然,母亲也说过这种话,这些话就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所以,现在我不愿意和别人发生冲突。我认为,如果发生了冲突,这个人一定会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办呢——他笑了。 “我从来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吵过架或是闹翻过。因此,当我和父亲因为上大学的问题第一次发生意见分歧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会吵架。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父子吵架是什么样子。即使是吵架的状态了,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噢,这就是吵架,父亲和我形成了严重的对立。” 石田直澄说,应该报考前途指导老师所劝说的那种有名的大学。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你为什么要眼看着就把它放弃了。他突然发火了。东洋工科大学,没有人知道它,私立学校还要花钱,上这种学校有重要意义吗?我要你上东大,上东大。他大叫着。真的,我吓了一跳。” 他说,事实上这是他不愿回忆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是冲突的两个人第一次发生正面冲突了,谁也不了解情况,我们一直吵下去。父亲对我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也回敬了许多过分的话。如果不是父子的话,像这种吵架,恐怕不可能再有和好的机会了。” 他说,我也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 “笨蛋,要上大学的话就要上东大,东大是最好的大学,东洋工科大学算不了什么——我没有想到爸爸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前面我是不是说过,我从小就一直非常尊敬爸爸?这也不是在奉承他。因为他凭自己的一技之长维持着我们和奶奶的生活。可是,爸爸对我说的要上有名的大学、否则就是傻瓜的那些话,从另一方面说明了,爸爸认为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价值,是不是?因为他既没有高等学历,也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只是一名司机而已。” 关键是,我对他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同时也很失望。 “于是,我追问他,父亲的人生是什么样的?父亲是不是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现在不是说我的事情,而是在说你。他又大声吼叫起来。当时,我只是觉得爸爸想要从我这里逃走。” 绢江不知所措,她想来劝架,可直澄好像把她也给骂了。 “现在再回头想想,父亲和我的那次冲突完全就是一次大的转变。在不知不觉中互相骂来骂去,最后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他可以简单地对第三者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辛苦才把你培养成人的吗?当然可以这么说。难道你不知道上好大学,到一流公司工作也能让我高兴吗?难道你不想成为让我自豪的人吗?你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和绝情呢?” 直已不得不充满感情地说:“我反驳他说,你是辛苦,可也不能硬让我说感恩的话吧。被大人那样说的话,孩子只能这样回答。不是我要你生我的,而是你自己想生的,我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你骄傲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这不是在开玩笑。” 哎,太不让人喜欢了,我一想起这些就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下去。 直已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我还这样说父亲——好大学、好大学,你就是用这个来决定人的价值吗?你是不是认为自己还有你们公司的同事都不是有价值的人?其实,你的心里一直都瞧不起自己和朋友,你认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生和生活态度都是傻瓜,都是可怜的人。” 石田直澄怒不可遏,脸色发青,浑身在发抖。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会说这些歪理的人了。” 这不是歪理。直已坚持着。 “父亲是个可怜的人,自己的人生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所以什么也做不成,所以只能当一名司机。只有父亲才是在对自己和社会没有一点作用中生活着,把这个账算在我的头上就是卑怯。听奶奶说,我的脸都变白了。” 说不过儿子的直澄跑出了家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回来。“在我们家,父子吵架后,是父亲离家出走了,真是奇怪。”直已笑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你来我往的那些话还在脑海里回荡,直已一夜都没睡。 “一直到早上,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是,早上,父亲摇摇晃晃回来的时候,我还是马上就知道了。可是我没去看他,也没和他说话。我想,父亲和我之间已经完了,父子关系就这样被切断了。那个时候之所以会这样想,也是因为我的性格。” 不管他怎么反对,我也不会放弃去东洋工科大学上学的想法。 和直澄吵架之后,直已也变得有点心术不正了。可是,他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直已还有许多地方必须依靠父亲,像学费或者生活费。 “当时,别说是和父亲说话,我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所以我专门和奶奶谈了一次……” 绢江狠狠训了他一顿。 “奶奶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父亲既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要道歉’。可是,就算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好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和任何人商量就离家出走的。这一次,奶奶哭了。”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离家出走的话,就不会再回来了。绢江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直已。 “奶奶还说,我生病了也不来看我,死的时候也不能参加葬礼,这样的话我会死不瞑目的”。“奶奶是代替母亲把我养大的人,她抓住了我的弱点。” 最后,绢江成了石田家的停战观察团,她向直澄和直已传达着对方的解释,把话谈拢。 “说实话,就算拼命地勤工俭学,我一个人也支付不起私立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可是自己又太好强,不愿意让父亲照顾自己。于是,我就提出一个方案。在长大成人前,向父亲借钱交学费,将来一定会还给他的。所以,我打算自己工作来支付独自生活的生活费。” 对于这个问题,直澄是这样回答的。 “我可以借给你学费,但是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离开家。你有奶奶,还有妹妹,你要放弃对她们的责任而独自生活,简直是岂有此理!” 绢江也哭着哀求他。 “虽然你父亲说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其实他是想要你呆在家里,不过他是个好强的人,不能直接说出来而已,他已经让步了……” 石田直已苦笑着挠了挠头。 “在为前途的事情吵架之前,因为每天坐车上大学很麻烦,所以我已经想过要住在学校宿舍里,我觉得这也是离开家独立生活的一项内容,只是因为刚刚大吵了一架,反而被困在了家里。” 在和直澄吵架之前,他就想着离开家人独立生活——这是为什么?我这么一问,直已笑了。 “为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到了可以独立生活的时候了。” 和家里人一起生活,特别是男孩子,在吃饭等方面不是很方便“确实如此,可生活不仅仅就是吃饭。” 说完,直已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他小声说,“自己一直在奶奶和父亲的关心之下生活,我已经有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这是怎么回事?就在我想询问更详细的情况之前,他突然摇了摇头,急忙往下说。 “不,在关心中生活,不只是我一个人,大家都在互相关心,我是说对这样的事情厌烦了。” 石田家的人必须怎样互相关心呢?“这个嘛……还是因为我们家是个不太正常的家庭。母亲去世了,奶奶在当奶奶的同时还是家庭主妇。” 你是有失落感吗?“不……用失落这个词,还是有比较大的误差的,不是这样的……是什么呢……” 他一边考虑着该怎么说,一边困惑地眨着眼睛。 “这件事,我也和奶奶谈过。那次吵架之后,奶奶在我和父亲之间左右为难,特别是在拼命调解我们的时候。奶奶说,关系很好的父子俩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说,对不起了,奶奶为了我们一直含辛茹苦。昕了我的话,奶奶很难受,她说,我还是代替不了你们的母亲啊。我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都遮掩过去了,可破绽还是以这种形式暴露了。” 直已说,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奶奶想说什么。 “什么过分的事情啦,什么破绽啦……我非常感谢奶奶,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不满,她说这种话反而让我感到不安,也许无意中,我和尤香丽的态度伤害了奶奶。” 不是这样的。绢江说。 “她说,不是这样的,那是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几年之后吧,在我们都安定下来之后,奶奶说她还是想回松江去。她说,如果我硬要呆在这里,这个家会稳定下来,可直澄也就不会再婚了,他不会想到再给你们找个新的母亲,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 绢江说:“有了父亲、母亲和孩子,才是一个真正的家,我不可能代替母亲的。”他一直担心这件事,所以不同意我刚才说的离开家自己一个人生活,所以我才会若无其事地住在这里…… “非常意外,我真的是大吃一惊。” 似乎是要再现当时的感情,石田直已抬起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奶奶感觉她是赖在我们家不走,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我和尤香丽,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忍受了许多的不自由。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是有代沟,有些事情不管怎么解释,奶奶也不会明白。而且有的时候带着奶奶去学习参观、远足或运动会,我们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懂事之后,我们偶尔也会交流交流。我们不能对奶奶表示不满,否则会遭报应的。说真的,奶奶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了,可她还要为了我们而操持家务,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乐趣。所以,我们只有感激之情,没有丝毫的不满……不,准确地说,是不应该有不满。可奶奶却说‘我赖在这里,对不起了’。” 他叹了口气,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然后稍稍低下了头。 “我们家的人互相都不了解,不过是住在一起而已。特别是在我和父亲吵完架之后,这种情况越发突显出来了。吵架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父亲突然很强硬地说,哎,我要买房子。” 明知长子考大学要增加许多开支,他却突然宣布要买房子。对石田直澄的这种举动,家里人当然觉得很奇怪。 石田尤香丽第一次听说父亲要买房子时,她想起来了,那是两个人为哥哥的升学问题大吵一架所留下的后遗症最严重的时期。 “那时,父亲和哥哥……” 如果你一句一句地说“父亲”、“哥哥”觉得很麻烦的话,可以用你认为是最简单地说法。我一劝她,她马上就接受了,虽然年龄还不大,但她还是非常努力地说:“他们即使是在厨房或洗脸间碰上的话,彼此也不会互相看一眼的。因为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我不在家,后来问了奶奶才知道的。不过从他们的样子看,那一定是场很激烈的争吵。” 和儿子开始冷战的父亲却对女儿表示了很直接的感情。 “因为情况太严重了,我曾经问过一次。那是吵架后的三四天吧,我说爸爸已经不太生气了就和好吧?可他像是生气要咧嘴哭似地说,因为直已不打算原谅爸爸了,所以不可能和好了。” 不是他原谅直已,而是直已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对你哥哥而言我是一个无情的父亲’。我父亲不是那种喝醉酒就会发牢骚的人,他喝醉酒后就会睡觉。就是这样一位父亲,在那段时间里就算没有喝酒,可在厨房里和我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也会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爸爸没有用,没有本事,不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尤香丽非常难过。 “当时,我说了很多。你不是不能为我们做事,我很爱这个家,我们家的孩子非常不错,虽然母亲不在会感到凄凉,可奶奶一直在我们身边,这个家就是我的家,一回到家里我就很放松。难道爸爸不是这样想的吗?” 尤香丽想了想说,石田直澄越来越经常地说自己不行,她就安慰父亲说没有这样的事情。 “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可是和哥哥的第一次吵架,确实深深地伤害了父亲,我也笑不出来。” 父亲还对她说,家,家到底是什么呢?“父亲没有了自信……他虽然想知道直已的情况,但他不是父亲想像的那种儿子。这里面父亲肯定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是,他也一定对父亲表示了轻视。直已说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话。” 一家人不是这样的吧?家人不是让人感到温暖的吗?父亲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尤香丽有点生气了。 “我说,想想你吵架时一冲动说出的那些话,哥哥就不可怜了吗?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父亲肯定对哥哥说了让他意外的残忍的话,这样不就扯平了吗?父亲听完我的话,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吓了一跳。” 尤香丽瞪大了眼睛,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了。 “你是个笨蛋,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会说出平常不会说的真心话,那些就是直已的真实想法。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血红的。” 是应该袒护这是因为醉汉喝醉酒说出的违心话呢?还是应该指责他一喝醉酒就说出真心话呢——和这种情况一样。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没有答案。 “父亲说,那家伙还要离开这个家。我又吃了一惊,可我并不是为哥哥要求独立而吃惊,我是惊讶于父亲认为哥哥是在背叛他。以前,我就认为,哥哥考上大学后一定会有勤工俭学或租房独立生活的打算,虽然我没有和哥哥谈过这件事,但我总觉得知道他的想法。而且,我自己等将来上了大学,也想一个人独立生活。这种向往,所有的人都会有的。即使对家里没有什么不满,长大成人后,一般人也都想独立生活。” 尤香丽天真地认为,在现在的任何一个家庭里,独立生活都不稀奇,认为孩子离开家就是背叛父母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因此,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地说了出来。 “不是的,哥哥才不会想到那么远的事情,这不是背叛。等上了大学我还想自立呢——她说得很高兴,可父亲的表情越来越可怕了,她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你是不是也想离开这个家——石田直澄板起面孔问。 “我只是向往独立的生活。我赶紧说。” 就像当时一样,尤香丽非常沮丧。她继续说道。 “我说,我们并不是讨厌这个家,父亲想得太多了。暧,我也意识到话题偏离了方向,我想挽回。所以我就笑眯眯地说,爸爸,不是这样的,我们家又不是像奶奶在松江的家,是做生意的,也没有巨额财产需要我们去保护,所以大家都是自由的,我们想做什么就让我们去做吧。哈哈哈。可是,这些话似乎说得太糟糕了。” 作为女儿盼她,尤香丽对石田直澄说了上面的那些话,说了上面写的那些话。 如果只是看它的内容的话,确实,尤香丽那时说了“我们家没有财产”,不过,这并不是否定的说法,当然更没有讽刺的意思。她的主要意思是说,就是因为有了财产,有些人的人生选择就会受到限制,他们要保护这些财声,而他们则没有这种限制,所以哥哥和我都是自由的,我们可以做自已想做的事隋。 可是,石田直澄却把她的意思想反了。 “是的,爸爸是没有什么财产。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两眼发直。所以,直已才不尊敬爸爸,爸爸不能给你们留下任何东西……” 尤香丽想哭。 “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你不是已经原谅他了吗?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别扭?” “没想到,她看到了父亲那卑微的一面,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样。” “是的,要是有财产就好了。后来,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这也和买房联系在了一起。” 第十一章 卖房 就这样,这对非常相像的父子俩那次让任何人都会感到同情的吵架,还有让直澄生气的女儿天真的谈话,让石田家决定拥有自己的房子。 “我以为那是父亲说的气话,不用管它,过一阵他的脑子就会冷静下来的,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石田直澄是认真的。在和尤香丽发生口角的下一个夜班,上了一夜的班,他一回家就说还要出去一趟。这让绢江非常惊讶。 “我问他,也不睡觉,急急忙忙去哪里啊?怎么说呢,他显得很兴奋,回答说要去两三家房地产公司看看。” 就这样,绢江第一次知道了直澄的计划。 “买房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如果太着急是不是就不太好了?” 绢江说着,微微一笑。这是上了年纪的母亲的笑。 “从小,直澄就有性急的毛病。” 大概一个月的时阀吧,石田直澄积极地和房地产商进行接触。 “父亲买了许多杂志,像住宅杂志啦,还有信息杂志,客厅角落的那张桌子堆得满满的。他工作的地方一有出售的住宅,他就赶紧跑去要宣传手册,就这样的。” 石田尤香丽无所顾忌地笑了。这还是孩子的笑。 “就这样急急忙忙要来的宣传手册里,不光有出售的住宅,还有灵园的宣传册,而且还不是人的墓地,它是宠物的灵园。奶奶看到这些之后非常吃惊,她说难道现在的狗和猫也要埋到墓里吗?我说是的,她还会说,啊,真是漂亮。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奶奶不了解社会,非常可爱。” 绢江说,等我死了之后要埋到松江的墓地里,可是你们去扫墓太麻烦了,只要委托给和尚就可以了。因为我和你们的爷爷在一起,不会感到寂寞的。 尤香丽只能暖昧地笑了笑。 “然后,奶奶一边收拾着宣传册,一边叹着气说:‘你们的爷爷就算是在九泉之下,可能也一直在操着心吧——不会让我早早去的。’奶奶真是可怜。” 为了购买属于自己的房子,石田直澄一直在积极地和房地产商接触,他又是如何注意到拍卖房屋的呢?还是有人给他出的主意呢?当然,如果要知道答案,问他本人是最快最好的办法。可是,石田直澄不愿意谈起这件事。 他说,在西塔楼二零二五室案件前后,自己好像变了个人。虽然如实说出当时的情况也不是不可以,可关于这件事,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至少,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们先把石田本人的说法放在一边,来看一看在开始调查法院的拍卖房屋时,他和家人、公司的同事及周围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很有意思的是,他对每个人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法多少都有些不同。首先是家里人,石田直已。 “他问我,你知道法院拍卖房屋的事吧,开始时我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还处于冷战状态,我不知道。我的话让他太吃惊了,说话的时候鼻子都鼓了起来。” 而对尤香丽,他则先做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解释。 “他告诉我,和通常的通过房地产商买房,有些方法也可以买到既便宜得多、而且又很不错的房子。我想可能是公司介绍的吧?这样一说,父亲笑了笑,不是的,我有好办法,可以通过法院买房子。我说,如果是法院的话,那也能让人放心,毕竟它也是国家机关嘛。” 对尤香丽的这种反应,直澄非常满意。 “现在再想想,父亲那时自己是不是也不放心啊?要想购买法院的拍卖房屋,自己必须要进行各种调查和学习,是不是?不过,和委托房地产商相比,这样做是不是要多花很多工夫?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傻瓜似地想得太简单了,认为有法院的帮助不是很好吗?所以就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就这样,听了我如此简单的想法,父亲一定也放心了。他说,是的,就像尤香丽说得那样,这是法院做的事情,不要紧的,我一定会很顺利的。” 而对绢江,他的解释非常明确。 “他说:‘我想通过法院买房子。’是什么时候嘛……在案件发生前很长的时间。” 通过法院是什么意思?绢江问。 “他说‘就算跟你解释,你也很难明白,你还是不要管了吧’。可是,不管我多么无知,我还是知道法院也不是帮忙买卖房屋的地方啊,所以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不可靠的话了。” 石田生气了。 “他说,这个社会上还有妈妈不明白的复杂的组织,这么复杂的东西你能明白吗?还要说明白了……” 绢江以母亲的口气叮嘱说,买房子,一辈子可能就一次,要动用大笔资金,还要背上很重的债务,千万不要大意了。“后来,我一不留神对他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因为你看不懂那些文件,所以你还是和直已商量商量吧。过去都是这样的,租房合同的签订和更新时,直澄看不懂合同书,我也看不懂——因此,都是直已帮的忙。” 石田直澄大声吼道,直已他懂个屁。 “他像个孩子似地生了气。如果那时就停下来的话,也许后来就不会卷到那样的事情中了。” 在家人面前自以为是的石田直澄总是笑眯眯的。那么,他在公司里又是什么样呢?三和通运输公司的合同司机从待遇上说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反过来,他们有很大的独立性。在他们中间,虽然也有负责指挥工作、分配任务的司机,但没有工薪社会的所谓“上司”,他们各自为战。 但是,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吧,年纪大、运输经验丰富的人自然就成了领头人,享受别人的照顾。这种领头人不是公司规定的,可他有“上司”的威信,这是自然成为部下的年轻司机们给的。 当时,三和通运输公司以晴海为中心的合同司机共有十三名,石田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司机,他是事实上的领头人。其他的司机只有二三十岁,在石田的眼里,他们都是年轻人。很多人的运输经验也很少,石田费了很多工夫来照顾他们。 “我们把晴海这个组叫作石田班,如果没有石田君,这个组肯定维持不下去。” 三和通运输公司晴海仓库·普通物流出库调度室调度长田上辰男这么说。 “我的职务是不是太长了?名片就是那么回事,其实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在出货现场负责指挥的人。” 田上比直澄整整大了十岁,他出生于山形县米泽市,由哥哥继承了家业,家里经营着一家米泽牛的烤肉店。 “我中学一毕业马上就到了东京,开始是在一家半导体收音机的组装工厂上班,可是工作太无聊,工资又低,而且我还是个孩子喜欢玩,我想找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结果,我在许多公司干过。到了三十岁,好不容易做了一名大型卡车的司机,和三和通公司签订了合同,可是因为腰受了伤,又来做出库的工作。从通过录用考试到成为正式员工,我用了四年时间。” 如前所述,合同司机中以年轻人居多。田上说,特别是像三和通这种大型运输公司,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 “工作量大,所以容易挣钱。许多同事辛苦四五年,攒足了本钱,就都独立出去另立门户了。所以大家都拼命地干活。另一方面,他们也不会长呆,所以工作的竞争也很激烈。石田组也是这样,可石田的存在帮了大忙,他帮了我很多忙。” 晴海仓库出库调度室还有一位名叫金井晃良的调度长,和石田直澄一样大,他是作为正式员工进入公司的,他是从事务部调到仓库的。 “金井先生负责冷冻食品的出库,他的工作时间和我们的一样。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四五十岁的人只有我们三个人,所以我们的关系特别好,经常去门前仲町或月岛喝酒。在我们三个人中,我是最不能喝的,石田先生马马虎虎,金井先生最能喝。” 田上和金井第一次听说石田的买房计划是在二零二五室事件前二年,也就是1994年的春天。 “不知为什么,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是去庆祝的,石田先生的儿子考上大学了。所以我们三人就去喝酒了,当时在门仲的一家店,像花菱的一家很不错的店。” 他说,这是我们经常去的一家店。 “那家店的家常菜做得不错,气氛也很好。要心情愉快地进行庆祝,是不是?我和金井都很高兴,那天石田君也去了,我说我请客,随便点菜。另外,我还笑话他,你这个当爸爸的以后可要更加努力了,私立大学的学费很贵的。” 金井没有孩子。田上婚后不久就有了一男一女,可是长子六岁时生病死了。 “金井君说有个孩子将来还是不错的,他很是羡慕。而我则又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当我听说石田君的儿子要考大学时,可能是多管闲事吧,我也暗地里替他担心。所以,听说他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我也很高兴。” 直已考取的大学就是那所成为导火索的东洋工科大学。一想到这件事,石田直澄就不想庆祝直已的录取。可是,当他讲出这件事时,田上一副很意外的表情。 “暖,为上大学的事情而吵架,真是看不出来,直已君,可是石田君盼骄傲。不,事到如今,他还是你引以自豪的儿子。” 碍于父亲的面子,在直已面前固执己见,可这和真实想法是不一样的——他好像能看穿石田直澄的心思。 “石田君,高高兴兴地喝酒吧,你的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你也够不容易的了。我们也要慰劳慰劳你。” 就在那个酒桌上,他接下来就说自己想买房的事情了。 “我的房子是继承女方家的——虽然是旧房子,可我没有经历过买房的那种痛苦。金井的房子是申请了十年期的贷款才买下的。所以,我对他说,石田君,这可够我受的了,你的女儿还要考大学,而且还要结婚。日子不会容易的,一家的负担全都压到了父亲身上,最让人头疼的当然就是钱了。” 石田直澄以前也计划过要买房子,听他说过押金要多少多少。 “我说,不管怎样,还是慎重一点好,因为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也不能再回头了。” 石田一边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在听我说。田上歪着脑袋。 “那次喝酒,他根本就没有提到法院的拍卖房屋,石田君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呢?” 金井解开了这个谜团。 可能是搞事务出身有一定的预备知识吧,和田上及石田直澄比起来,金井是个更加细致的人。与其说他是物流公司的职员,倒不如说他像个学校的老师。 “我记得是在直已君考上大学后三个月左右吧,石田君利用出库的准备时间到了我的办公室,和我谈了点事情。” 他说,金井君,你说过有位亲戚是个律师。 “我的堂兄在名古屋做律师,他还记得我在某个时候说过这种话,可石田君的记忆并不准确,他以为我的堂兄在东京。我一说他在名古屋,石田君一副很遗憾的样子,他说,那就算了吧,东京和名古屋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金井问,你有什么事要商量吗?“于是,石田说,不是商量,而是请教。我问他,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讲出来?因为我也担心他。” 于是石田这样回答,法院真的会举办房屋拍卖活动吗?“我也是最近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所以我反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石田说,半个月前,他参加了一次小学同学会。” 石田接着往下讲,其中有一位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他现在混得相当不错,经营着好几家饮食店。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其中也说到了房子问题,石田把自己买房的想法告诉了他。这位朋友说,如果这样的话,你的目标绝对应该是法院拍卖的房屋,那些都是要比时价便宜得多的很不错的房子。 “听完这些话之后,他也不知道法院到底有没有拍卖的房屋,也许律师知道,因此他想来问一问金井先生——他这么说。我回答他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可以打电话问问自己的堂兄。” 如上所述,法院确实在进行不动产的拍卖活动,这是事实。金井的那位做律师的堂兄也这么说,但他自己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太了解。他把这件事推辞掉了。 “他说,你们最好找一位这方面的专家,听听他的意见后再去参加拍卖活动。” 金井马上给石田家打电话,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很巧,石田在家,他对金井的忠告表示感谢。 “我说,即使你要办拍卖的房屋,也要进行详细的调查,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再买。不过,我堂兄说,现在也很难找到一个对拍卖非常精通的律师或房地产商,如果能顺利找到的话,是不是也要给他付钱啊?”我还说,“外行的人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而且我们都是和法律及规定等高深知识不沾边的人,所以,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买普通的房子。” 金井挠了挠头,表情很严肃。 “尽管如此,我担心的是把石田君煽动起来的——说煽动也可以,声称只要能买到拍卖房屋一切就都能解决的那个同学。我说,石田君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是你的同学,我也不能说他的坏话。” 石田直澄笑着嗯了两声。 通过和石田本人的对质,他也承认和金井谈过找律师的事情。 他还清楚地记得,金井当时还提醒他不要太大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像金井所说的“老老实实购买普通的房子”。 “父亲太固执了。”石田直已这样解释,“因为有人提醒他说很难顺利地买到法院拍卖的房屋,这反而让他想出口气,他想让我看看做父亲的权威。” 石田尤香丽的意见又有所不同。 “父亲是个好人,因为同学的推销,他才完全相信的,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石田绢江又是怎么说的呢?“是钱的问题。”这位老人肯定地说,“虽然一直在说这个事,可直已一边要上大学这一边又要买房,负担还是很重的。如果能买到便宜的房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想,直澄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石田直澄说,他们三个人说得都对,可还不完全是这些原因。 钱——也就是说购买住房的资金是个问题。现在,我们再听听律师户村六郎是怎么说的。 “确实,法院拍卖的房屋比时价要便宜得多,有时只有时价的一半。” 可事实上,购买的条件是相当严格的。 “拍卖的房屋,如果没有交清所有的房款是不能进行过户登记的。可是,登记完毕的不动产没有担保的话,金融机构也不会向个人提供融资的。当然,住宅建设贷款机构的融资不是一个系统的。这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不管房屋的价格多么便宜,如果手头没有闲钱,或者资金流通不宽裕的话,通常是很难把房子弄到手的。” 在交付二零二五室房款的时候,光靠石田直澄自己的钱是不够的,不足的部分是他向朋友和熟人借的现金。借钱给他的人都是和石田一样的合同司机,或者是独立出去的拥有大型卡车搞运输承包的司机。绢江还记得,当时,石田经常到处打电话或和人见面。他们都是按工作量每日付薪的,和同年代的工薪阶层比起来,薪水要高得多,有的人存有许多现金,所以他们才能指望得上。 当然,这些钱的期限很短,等二零二五室一旦中标并登记完成后,就可以以此作为担保向当地的信用组织贷款,这样一来,就可以马上还清所借的钱。说到底,这还是一个连续的借钱。 “石田先生学了很多关于拍卖的知识,我也教了他很多。”户村律师说。 “要问教他什么,因为以后在交付问题上一定会有纠纷的,也许有人会问教什么。可是,石田的案子和拍卖有关的纠纷应该不会多吧?当然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案子。首先那栋房子是不是很漂亮?拍卖的对象是住宅,产权人因为无法支付贷款才进行拍卖的,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案子,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石田先生能发现这样的房子并能中标,这件事本身就是非常幸运的。 “严格地说,在二零二五室的案件中,石田先生不应该遇到恶意的妨碍执行。确实,因为交给早川董事长的定金,认为自己是租房人的人们住在里面,但这些人——也就是后来被杀的四个人——不会对石田先生实施暴力或进行威胁的。” 石田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也许操作此事的早川董事长也认为,如果对完全是个外行的对方随意实施暴力的话,很容易把警察招来,这样反而会有损失。而且,也不能让他们马上搬出来,石田在为他们索要的补偿金而苦恼。 “即使是善意的第三人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作为石田先生,也不会感觉被逼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吧。可是,如果对方是真正的恶意难缠的人,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他接着说,如果这样的话,即使没有暴力或胁迫行为,买受人费尽力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拍卖房屋的买卖说到底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因此,即使占房人态度不强硬,即使法律站在买受人这一边,有些时候还是赶不出去的。感情——人们有叫心的东西。” 例如,在债务人本人或家人赖在拍卖房屋里不走的情况下。 “有时候,躺着不起来的老奶奶哭着对执行法官或买受人说,我死也不会搬出这问房子,你们想要房子就把我这老婆子杀了吧,这让相关的人很不好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你说法律支持自己的,也是没有用的。有些时候,你可以说自己也有同感,一边哄着、安慰和劝说,一边则希望事情能有进展。在二零二五室案件中,作为买受人的石田先生也不得不这样做。” 这种纠纷,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明白。不管你读了多少书,还是委托给民事执行官或房地产交易的专家,也无法马上找到一个速战速决的方法。 这么说来,二零二五室里也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是一位老奶奶吗?是的,好像还坐着轮椅。像这种老人,如果她一边鞠躬一边说,拜托了,让我住在这里吧,我没有其他的去处,也没有钱,这样也是没法让她搬出去的。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关于法院的拍卖房屋,我希望得到普通人更多的理解和帮助,所以,真的要是有纠纷的话,也许还是不要做的好……” 夹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户村律师一脸的苦笑。 关于和赖在二零二五室的“一家四口”商量的情况以及双方的意见分歧,石田直澄从来没有和家里面谈起过。 大概是觉得没有面子吧。石田直已说。 “草率地要买什么拍卖的房子,又被牵扯到这样的纠纷之中,唉,这可不能说——不,我希望被误解,当时我们对父亲的态度也不会那样冷淡。不过,父亲是这样看我们的。所以,他不会坦率地说,麻烦就是麻烦,想找人帮助就是想找人帮助。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如此,石田绢江多少还知道一点情况。按户村律师的分析,最让石田直澄头疼的就是那一家四口中的老奶奶。 “他曾经问过我,如果妈妈也到了那个年纪,腰腿都不灵便了,你住在这间房子里,可是有人说,你没有权利住在这里,如果不赶快搬走就将违反法律了,妈妈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绢江说。 “办完手续后,把朋友的钱都还了,然后只要再把银行的贷款还完就行了。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很高兴,而且他还为能用这么低的价钱买到这么好的公寓而自豪。这个嘛……没过一个月,他的脸色就很难看了,那段时间我也问了他很多事情,可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有时他也会说,一个人做这些事很难办。” 事实上,现在的住户还是没有搬出去。 “我非常吃惊,对他说,既然法院都已经裁定那座公寓是石田直澄的了,那就只能请他们搬走了。听了我的话,直澄说,这个道理我明白,我明白,可让那位老奶奶一哭,我就狠不下心来。” 绢江觉得有点生气的直澄真是可怜,心情也很复杂。 “我又问他,那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石田直澄摇了摇头。 “可是,他说,我总觉得其中另有原因,一种很不正常的感觉。我一听,也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第十二章 年幼的母亲 从6月2日紧急住院之后,宝井绫子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好在处理比较及时,住院后,她的病情就开始好转。高烧退了,严重的咳嗽也有了时间间隔,她昏昏沉沉地睡了。看着她睡觉的样子,康隆听到母亲敏子嘟囔着说:“可能是太累了吧。” 佑介已经全由敏子照顾了,也许是完全放心了吧,她没有再问这问那地关心孩子的情况了,而是绫子自己又变成了婴儿。有时候会对病床旁边的护士或父亲表现出一种幼稚、任性或撒娇。 康隆想,姐姐是把重担卸下来了。那天晚上——她不停地咳着并发着高烧,同时一口气说出来的那些话,只有康隆一个人知道。就在听完这些话的那一瞬间,绫子所背负的那黑沉沉的担子一下子就转移到康隆的肩膀上,就像她把佑介递过来时说的“啊,拜托你了” 一样。 “而且自己还是个笨蛋。” 康隆自嘲地说。 “自己还向前走一步把背伸出来说,让我来背吧。” 在绫子住院期间,康隆经常来往于医院,给她送换洗的衣服,然后再把要洗的东西带回家,但他尽量注意不和绫子两人单独在一起。 但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在绫子住院的第四天,当他知道她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的消息后,放学回家的时候买了一份她最喜欢吃的冰淇淋去看她。 绫子半坐着靠在床上,高兴地吃着自己最喜欢的薄荷味的冰淇淋。康隆一边看着她,一边用勺子吃着冰淇淋,但他没有吃出任何味道来。一到嘴里就会化掉的冰淇淋居然堵住了喉咙,简直是不可思议。 “姐姐。” 西下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病房里变成黄颜色了。康隆小声地问。 绫子抬起了头。她那尖削的下巴,似乎让她又有了少女的纤弱了。 “把你送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绫子慢慢地眨着眼睛。她用手里的勺子搅拌着冰淇淋的杯子,然后把一大勺的冰淇淋放进了嘴里。 “记得。”她也小声地回答。 “那不是你发高烧时做的噩梦吧?” 绫子看着康隆的脸,康隆也看着她的眼睛。 “姐姐当然不会说假话的,是吧。”绫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融化了的冰淇淋沾在她的下巴上。 “我也在想,要是假话该多好啊。” “是嘛……” “住在这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新闻,你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 康隆点点头:“有许多报道。” 绫子有点害怕:“非常轰动吗?” “可不是吗?是个大新闻,有四个人……” 康隆回头看了看病房的门口,穿着护士鞋的护士咚咚地从门口走过。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可是不知道负责的护士什么时候会进来,测测体温或是看看病人情况。 康隆赶紧站起来,把门关上了。在关门前,他还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没有人,长椅上也没有人。 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康隆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和好朋友两个人曾经坐车不买票。在火车站,只买到第一个车站的车票,然后就上了车,在下车出站的时候躲过车站工作人员的眼睛,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从表面看,两个人才省下一千日元的车费,可在途中却可以品味无法和这些钱相比的惊险与紧张。 那时,自己也会紧张地说火车速度慢了,或者提心吊胆地说到站了。而如今,自己在这里所感受到的紧张与逃票时候丝毫不差。 可是,让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是无票乘车,另一方面却是杀人。为骗取每个人五百日元的车费而体会到的恐怖和知道亲人杀人所感受到的恐怖不可能没有区别的。不过,身体的反应却是相同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仅此而已。 也许除了思想,人是可以变得单纯的。 “康隆……” 绫子在病床上小声地叫他。姐姐很少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特别是有了佑介之后,总是半开玩笑地叫他“舅舅”。 “对不起。”绫子说。 康隆想姐姐什么时候都要道歉。当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必须处理的时候,她就会找到我,然后道歉,说对不起。 中学时,每次学校请家长,绫子都会告诉康隆说,哎,拜托你和爸爸妈妈说点好话,然后笑着说,谢谢,对不起了,我对康隆最好了。因为偷东西被辅导的时候,她也会拜托康隆,在父亲打她的时候帮帮忙。事实上,有一次睦夫气极了,想给绫子一巴掌,是康隆挡在他们中间被父亲打了一下,一颗门牙都被打掉了。 那家伙——在没有正式决定和八代依司结婚之前,她已经怀孕了一绫子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把这件事告诉父母的是康隆。我为什么要为姐姐做这么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日本最善良的弟弟就是宝井康隆君!不要笑,真的。 可这件事却不能一笑了之,姐姐既不是偷东西,也不是被生活指导的老师叫了去。 这是杀人。 这件事,我该如何告诉父母呢?这样的事情,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呢?听完绫子的话之后,康隆拼命地收集和案件有关的报道,看新闻,试着分析搜查本部会做哪方面的工作。绫子幸运的是,警察正在关注那位从现场逃走的可疑的中年男子,没过多久就查清了这位中年男子就是这间公寓的买受人,媒体更加怀疑他了,在几天时间里,大部分报道都认为他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 在安静的病房里,康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绫子也使劲地探出身体听他讲,可能是累了吧,中闾她又躺下了。 “这么说来,我很快就会被抓住的?”她看着白白的天花板,小声咕哝着。 “声音太大了。” 康隆提醒她。天花板上装有呼叫护士的麦克风。 “那位大叔,那个人……” 绫子说的大叔大概是指那位从现场逃走的买受人石田直澄吧。 “姐姐,你认识那个叫石田的人吗?”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碰到他,不过以前见过他。” “你是哪里见过他的?” “我去找佑司的时候,在大门口见过他。好像是在争论着什么,两个人站在那里争论着什么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绫子想了想:“大约一个月前吧。” 说到这里,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一问。康隆在对亲人的担心和良心之间徘徊着,不过他还是说了出来。 “姐姐,有个问题必须要问问你。” 绫子躺在床上,歪着头看着康隆。 “你是想去找警察把真相都说出来,还是就这样保持沉默?你准备选哪一样?” 康隆感觉她现在还想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绫子没有回答。 “要是能保护的话,我想保护姐姐,我也打算保护姐姐。”康隆说。自己想着说得坚决一点,可是因为压低声音说话,也许他说得不够动人。 “可是,如果姐姐保持沉默的话,也许那位叫作石田的大叔就会很麻烦。如果姐姐能站出来承认的话,石田先生也许就不会再逃亡了。” 他想把一些思考的东西扔给绫子,他希望她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可是,送回给他的是“感情”。 “我,不想和佑介分开,我不想离开佑介。” 绫子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康隆发现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并从眼角向耳朵方向流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可是,我不想离开佑介。如果和这个孩子分开了,我就去死。” 绫子拉起套着白色被罩的毛毯捂住了脸,然后从毛毯下面小声说道。 “康隆,对不起。” 康隆也想哭,不过在这种悲伤的时候,还不能打破现状。他使劲地鼓励着自己,接着往下问:“如果姐姐不说出真相的话,那位石田先生就将一直被人怀疑下去,这样好吗?姐姐,你就不痛苦吗?” “这样的事情,你问我,我怎么办?我当然痛苦,死一般的痛苦。” 绫子一直在哭泣着,康隆茫然地坐在那里。快到吃晚饭的时问了,走廊里热闹了一些,有手推车的车轮声,碗筷的碰撞声,电梯的转动声。 “我想杀了他。”康隆咕哝着。就在自己的无意识之中,话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绫子掀起毛毯的一角,把脸露了出来,满是泪水的脸蜡黄蜡黄的,嘴唇也在颤抖着。 “康隆……” “我想杀了那个家伙,杀了八代佑司。” 绫子的声音有气无力:“那个人,已经死了。” 康隆赶紧用胳膊抹了下脸,站了起来。 “我,去洗下脸,顺便把晚饭给你拿来。姐姐,从早上到现在,你不是就想喝粥吗?” 当他一个人来到走廊的时候,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康隆抓住门把手站在那里,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 紧急住院的那天晚上,当他听到绫子那些像是梦话的话时,他还没有强烈的现实感。住院吧,不是日常的生活,在这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像稍纵即逝的梦一样不可靠。 可是,这却是事实,是个必须面对的事实。宝井绫子是康隆惟一的姐姐,她杀了人。就算对方是个该杀的人,可她毕竟是真的杀了人。 推下去了。绫子说。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也要被人杀了…… 所以我就挣开了被抓住的胳膊,那时他的眼睛就像野兽的眼睛,就在他拼命挥动胳膊的时候;他掉到了地面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康隆希望能代替姐姐去那里,然后抡起胳膊狠揍那家伙,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打入无底的深渊。不,不,如果时间还能往前倒流,在那家伙遇到姐姐之前,切断他的人生之路,让他永远消失。 站在洁白光滑的医院筒状的走廊里,他似乎迷失了方向。事实上,康隆确实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必须要守着姐姐,必须要保护姐姐,可是,可是…… 这样做真的好吗?康隆用头顶着墙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八代佑司的脸,姐姐的恋人,佑介的父亲,被姐姐杀死的男人。 康隆从来没有和他热情地说过话,毕竟他就到宝井家来过一次,而且那一次他是来说自己不想和绫子结婚的。虽然绫子已经怀上了那个孩子——出生之后被叫做佑介的男孩,可是他却说:“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和绫子结婚。”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从迎接女儿结婚对象的紧张中一下子放松了的父母的表情。他们呆呆的,似乎难以置信,母亲敏子好像还笑了笑。 “这个,您……是什么意思?” 过于尊敬的问话。她甚至说出了平时不太习惯的敬语,事实上,敏子已经惊慌失措了。 八代佑低下了头,虽然是坐在椅子上,可他的头都快贴到膝盖上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 “这并不是因为我对绫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我还没有打算和谁结婚,也没有打算成家。这是我的人生目标,所以,我不能和绫子结婚。” 啊?敏子愚蠢地插上一句话后就不再说话了。而父亲睦夫抬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胖胖的胳膊,抱在了胸前。他说:“你认为这个理由就能解决问题吗?你的人生目标难道比绫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要重要吗?” 睦夫直直地看着八代佑司的脸。康隆以为八代佑司会把脸转过去,确实,他不能再回望着睦夫,应该感到害怕和羞耻。 可是,八代佑司却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头对视着睦夫,回答说:“当然不能解决,不过,就算解决不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目标。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和绫子讲得非常清楚了。” 睦夫突然失望地放下胳膊,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儿。 绫子耷拉着两个肩膀,一双茫然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桌子上面。 康隆发现姐姐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这是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不流泪的。 可是,绫子的眼睛一直都是红红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一直包在眼睛里。康隆觉得这就是姐姐对一切都不再指望的证据。 康隆终于明白了,在等待八代佑司今天来访的时候,在兴高采烈的父母身边,她为什么会不说话,只是有点紧张了。绫子等待的就是八代佑司的这番话和这种态度,她已经想到了。在今天这种场合,他会这么说的,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了。 但另一方面,她又在期待,他的“人生目标”会不会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因为八代佑司特地到宝井家来了。如果他真的想抛弃绫子和孩子的话,他就不会特地来解释的,而是赶快逃走。既然能来这里,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普通人的感情的,对绫子和孩子的爱情——也可以是同情或责任,到了这个时候,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人的正常的感情——他应该会有的。 直到现在,绫子对他还抱有幻想。因此,对八代佑司的这番话和这种态度,姐姐虽然想到了,但没有精神准备。这也在情理之中。 面对绫子,八代佑司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最后决定。我的目标就是这样的——就算得不到你们的理解也没有办法。 因此,在这一瞬间,绫子彻底失望了。既然这样,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了。现在绫子眼睛里的泪水,和家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因为打击、冲突和伤心所流的泪水,一定是不同的,这既不是伤心的泪水,也不是愤怒的泪水,这是一种被断了后路的痛苦的泪水。而且绫子割断的不是这位叫作八代佑司的活生生的人,她割断的是自从自己爱上他以后,对他的温情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是的,绫子自己的那颗心也被割裂了一部分。 可能非常痛苦吧。可绫子只是两眼红红地静静地坐着。既像是要保护正在孕育之中的婴儿,又像是要从孩子那里寻求温暖,她的两只手轻轻地捂住了腹部。 一想到这里,康隆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使劲地甩了甩肩膀把眼泪忍住了,然后叹了口气快步向走廊走去。 推着送饭小车的工作人员正要上电梯,康隆接过盛着绫子晚饭的碗向右拐了个弯回来了。饭碗上还冒着热气,味道很不错。最近,医院的伙食非常不错,热的就是热的,凉的就是凉的。 那天,八代佑司没有吃一口宝井家准备的饭菜。就连敏子端出来的装着日本茶的杯子和康隆倒的咖啡,他都没有碰一下。顽固——而且是面无表情,在他讲述自己人生目标的时候,茶和咖啡都凉了。很奇异,康隆非常清晰地记得一边冒着热气一边变凉的饮料和根本就不看它们一眼的八代佑司那僵硬的表情对比时的情景。 “这个自私的家伙。” 睦夫这样评价八代佑司,只有这么一句。 “如果当初没有打算成家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和绫子有这么深的关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这样可能会让她怀孕的。” 面对睦夫这样的指责,八代佑司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他长得很端正,而在他那男人很少见的皮肤细腻、漂亮的额头和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的后悔、胆怯、愤怒和悲伤。 看着八代佑司的样子,sF迷的康隆突然想到了“复制品”。人造人,完全模仿真人做出来的假人,当然,它们是没有生殖能力的。因此,对于睦夫的指责,八代佑司这样回答也就不奇怪了。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不会有孩子的…… 可是,事实上,不是个复制品的活生生的八代佑司这样回答。 “我不想要孩子,那是她太不小心了。” 睦夫呆呆地张大了嘴,一动不动。不小心?好像是机械操作一样,对不起,我按错键了。 “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那是你的孩子,和你血肉相连,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你舍得抛弃他吗?” 似乎是再也受不了了,敏子小声咕哝着,像是在请求一样。为了防止自己突然有什么举动——扑向八代佑司,或抓住他摇晃——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 听到敏子的声音,八代佑司看着她的脸,然后就把目光转到了别处。就在那一瞬间,康隆还抱有一线希望,也许他的心也在动摇?也许他会因敏子的恳求而感到心痛?可是,他错了。他那不再看着敏子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神情,他非常讨厌为了女儿而哭着恳求的母亲的样子。 这样不行——他这么想着。 “好了,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 睦夫有气无力地说。八代佑司什么也没说,轻轻地低下了头,然后站起身,一点声音都没有,穿过客厅离开了。没有人送他,包括绫子。 宝井家的客厅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与其说是愤怒和悲哀,倒不如说是碰到了一种不可理喻、微妙的、高深莫测的生活一样。康隆一下子想到了人的复制品。 “对不起,”绫子咕哝着,“不要再为他生气了。” 睦夫慢慢地把身体转过来看着女儿,他想打人:“你,还要护着他?” “不是这样的。”绫子抱着肚子摇摇头,“不是护着他,我只是想说真话,他也很可怜,从小和家里人的关系就不是太好,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所以,他不知道——家庭、父母和孩子等等,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东西,他也很为难。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会说那样冷漠的话。” 真的……她哭了。 这是纵容他的一种解释。康隆想。姐姐,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睦夫摇摇头,绫子的话没有错,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儿才能明白…… 敏子是现实的。她擦了擦眼泪,用强硬的口气问:“绫子,你还想把孩子生下来吗?” 绫子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是因为有了孩子,那个男人就会改变想法回到你的身边?” 非常残忍的问题。绫子也有点害怕了。 “这么说……这么说,你想让我把孩子傲掉吗?我不想这样做。” 她的回答语无伦次。敏子盯着她的脸继续往下问。 “真的吗?你真的要留下孩子吗?” “真的!” “你为什么要生?这可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你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吗?那家伙,根本就不关心你的任何事情,你已经被那个男人抛弃了,明白不明白?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想替他生孩子?” “因为这是我的孩子!” 绫子大叫着回答,她的脸被泪水浸湿了。 “不能杀死他!绝对不能杀死他!” 睦夫小声说:“把孩子生下来对绫子的身体有好处,生下来之后,我们可以送给别人当养子……” 绫子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愿意!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绝不会放手!这是我的孩子,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你们还没有听明白!” 敏子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了女儿旁边。她用两只胳膊抱住绫子,第一次用温柔的声音说:“知道知道,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好了,别再哭了……” 从那以后的半个月时间内,在康隆看不到的地方,父母和绫子、睦夫和敏子、敏子和绫子谈了好多次。最后,事情有了结果:让绫子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后就当作是宝井家的孩子,大家都会疼爱他,精心地把他抚养成人。 这样,绫子当然忘了八代佑司,开始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 绫子住进了分娩室,在产院的候诊室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候,敏子似乎有点害怕,她对康隆这样说。 “虽然到了最后关头,可妈妈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绫子真的已经死心了吗?你是怎么想的?” “死心——和那个人的事情?” “是的。” “死心了,绝对死心了。她从开始不就说了吗?她不会拿孩子要挟他的。” “是的……可是,我还有另外的意思?” “另外的意思?” “绫子会不会和那个男人没有分手呢?” 为了保护八代佑司,绫子这样说——他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非常可怜。 “妈妈在意的就是这句话,也许绫子并不认为他是一个性格怪僻的人,或者是玩弄女性的不负责任的男人?这只是妈妈这样想的,处在绫子目前状况之中的女人,如果自己被人骗了,应该认为是对方的不好,会认为这是一个没有用的家伙,应该抛弃他,绝不应该同情对方的。而现在,一旦有了同情,就分不开了。” “妈妈……” “绫子性格温柔,才会觉得那个男人可怜,才会认为他是在一种不知家庭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才会有一颗冷漠的心,非常可怜。这样想的话,她就非常容易掉到陷阱里面去,一个为了那个可怜的人不惜付出一切的陷阱,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一向刚强的母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胆怯。这件事,也让康隆感觉到了一种寂静的恐怖。 “像绫子这样的女人不能再为八代佑司那样的男人做任何事情了,什么也不行,最好是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最后事情到了这种情况也还不错。要说未婚妈妈,现在也不稀奇了,是不是?” “是的,真是这样的。” “可问题是绫子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了?妈妈就是不放心这一点。她和孩子两个人在我们家里越是幸福地生活,她会不会越要想起八代佑司?虽然她现在嘴上说不再想他了,可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要是还恋恋不舍的话,那就更不好办了。” 康隆笑着说,姐姐那么聪明不要紧的。但敏子的脸上并没有马上露出笑容。就在母亲笑着叹口气的时候,分娩室的门开了,有位护士出来了。恭喜你们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病房里,看着悠闲地吃着晚饭的绫子,康隆想起了母亲当时的担心。母亲的担心没有错,姐姐还是放不下八代佑司,又去见那个男人了。她瞒着家里人,抱着佑介去见那个男人了。 然后,她把那个男人杀了。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可不可以问得更详细一点?” 康隆问。绫子一下子把头抬了起来。 “在这之前,姐姐病得很厉害,不能多说话。但是我有许多事情都想知道,可以吗?” 绫子把勺子放回了碗里,然后低下了那瘦瘦的下巴。 “今天不谈行吗?” “没有别人在场,不是很好吗?” “你还没有向爸爸妈妈告状吗?” 康隆苦笑了一下。说“告状”这个词的幼稚确实很像绫子。 “我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让得了肺炎差点死去的姐姐担心,也不想让为照顾佑介忙得晕头转向的父母听到更多的事情。” 总之,如果警察早就知道了绫子的存在并进行追踪的话,那么这个时候,父母会知道所有情况的。所以,他想一直保持沉默。可现实情况是,警察的调查还不会涉及到绫子。这样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很担心。” 绫子缩了缩脑袋。 “要说告诉父母的话,我认为还是姐姐自己说的好。” “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呢?” “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对方是我。” 绫子微微一笑:“是这样的。” “不过,如果以后我想保护姐姐的话,只有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爸爸妈妈也必须帮忙。” “好吧,你想先问什么?” “这么说,你想说了?” 绫子想了一会儿——不,她是装着想了一会儿。 “好了,开始吧。” “那你告诉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说得清楚点,姐姐从什么时候起去见那个人的?” 绫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停了一会儿,她似乎还是有点害怕。 “你是想问我,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又去见那个人?” 康隆叹了口气:“是的,原因是什么?” 绫子端起碗,想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她看上去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看着碗就要掉到地上了,康隆赶紧过去帮忙。 “担心。”绫子小声说,“你不也是这样吗?看到一个困难的人,或者寂寞的人,你能扔下不管吗?我是担心佑司,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呆着。” 康隆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坐着的椅子也在向地板下沉。就像是画得过多的画,虽然不谨慎,但却多少感到愉快。 他想,妈妈真了不起。事情的发展正像妈妈担心的那样,像她分析的那样。 “是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家庭或家人的温暖?……” 康隆的话似乎给了绫子力量。 “是这样的!你也这么想吗?从内心讲,他不是个冷漠的人,只是没有感觉过温暖而已。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他和我在一起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曾经和我说过,我相信,也永远不会忘记。” 虽然她有许多想说的话,可再这么说下去就要偏离主题了。康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问。 “你们只有一次真正的分手?就是在他到家里来宣布不愿意和你结婚的时候。” “是的……那件事之后,我也没有想过再和他见面。” “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的?” “很长时间之后了,生完佑介出院后的一个月以后吧。” “怎么联系的?” “打电话,打他的手机。” “为什么要打电话?” 绫子一下子闭上了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毛毯白色的被罩。她并不是不喜欢毛毯,她一定是想看着康隆的脸。 “你是想告诉他,孩子平安出生了,非常健康,是吗?” 绫子没有回答康隆的问题。 “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绫子还是没有回答。 “或者说,你想告诉他,你还爱着他?” 绫子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康隆。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全猜对了,可是,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突然受到攻击,康隆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你根本就不了解实情。” 岂有此理。康隆想。血一下子涌到脑子里了,他撇着嘴回敬她。 “是的,我是不懂,杀人的想法!姐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了?你说自己爱他,不能不管他,可是你把他杀了……”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闭上了嘴巴。虽然晚饭时间医院里非常热闹,可由于自己不小心说话声音太大,不知道会不会让别人听到。 绫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哑口无言,脸色也由蜡黄变成了纸一样的苍白,两只手紧紧抓住毛毯,浑身发抖。 “对不起。”康隆赶紧说。他又感觉到突上突下的那种恶心了,他们姐弟两人像是被推进了一艘不知前进方向的小船,小船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不懂。”绫子的牙齿发出响声,声音也在颤抖着。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交往过吧?光说不做的家伙,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像变魔术一样,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绫子抓起毛毯从头盖到脚,然后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康隆再一次感到椅子在往下沉。在被让姐姐痛哭的这些事情的罪恶感打垮之前,他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可手指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说,打电话是从姐姐开始的了?” 他大声问。绫子盖着毛毯一动也不动。 “然后,他就和姐姐见面了,他也不想回避姐姐,所以,你们就经常见面。是不是这样的?” 虽然还在毛毯里藏着,可绫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家就住在那座公寓里?你去过那里几次?” 绫子在毛毯里说了些什么。“什么?”康隆反问了一句。 绫子用力揭开毛毯,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天晚上我是第二次去那座公寓,第一次去的时候,对这么漂亮的公寓,我感到非常惊讶,他在和我分手期间搬到了那里。” 康隆在心里啧了啧嘴。以前,因为搬家住址变了,绫子不管多么想见他可她无法知道八代佑司的住址,这样一来大概就能分手了吧。 可现在,因为存在着像手机这样多余的东西,绫子才会很容易地和他联系上,最后两个人当然又会搞到一起去了。 “他为什么要搬家?” 他不是为了忘记你结束你们之间关系才搬家的吧——康隆问。 因为失恋而搬家的不光是女孩子,可八代佑司不是失恋。 绫子眼睛盯着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因为他父亲的工作关系……” 康隆笑了:“什么,这可不是成年男人说的话,因为爸爸调换工作了,我也要搬家,什么啊?绝对有问题,太奇怪了。就因为这个,和父亲吵完架之后,他就把父母和奶奶都杀了。” 对弟弟挑衅的话语,绫子还是面无表情,抬起头看着那雪白的天花板。这意味深长的沉默,也避免了越说越僵,康隆有点坐不住了。 “我……” 绫子小声说。康隆走到姐姐的病床边,仔细一看,绫子那瘦瘦的脸非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似乎那里面有谁的脸,稍不留神就会消失了,那可不好。 “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第一次和你说的时候,是那样一种情况,不可能说得太清楚。” “不过,我已经知道了我该知道的事情了,姐姐去见那个人了,还带着佑介,想和他重归于好,想成立一个三口之家。可是,那天晚上去见面的时候,他家里出现了严重的情况,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父母和奶奶的尸体,而且他还想杀掉姐姐和佑介,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姐姐把他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你错了,”绫子坚决不承认,“不是这样的,他杀的不是他的父母和奶奶,你错了。” 第十三章 没有照片的家庭 拿着早川董事长的定金代替小丝信治一家住进西塔楼二零二五室的那一家四口,假装成小丝一家,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第一次查清他们的身份是在确定早川董事长的身份并向他了解情况的时候。早川董事长说。 “他们是我的熟人,名叫砂川。” “那家的主人砂川信夫从事搬家工作,我曾经给他介绍过几家客户,他管理着打工的雇员,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不过,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可我不是骗他让他模仿占房人,砂川非常熟悉情况,而且他还想帮助我们。” 按早川董事长的说法,砂川信夫于1995年9月前后去了他的事务所。他说,自己的腰受了伤,不能再从事搬家工作了,你能不能给我介绍其他不错的工作?我一时也没什么头绪,所以一开始什么也没做。当然,我和砂川之间像刚才说的那种工作上的来往也不是太密切。 砂川信夫还经常光顾早川董事长情人经营的雀庄,但不是那里的大主顾。 “他说,要照顾老人,光医药费就够他受的了。因为他也不是那种傻男人,工作很认真,所以我也就留意了。可是,当时到处都不景气,他又四十多岁了,没有一技之长,还有腰病,像这样的男人很难一下子找到工作。砂川自己也说,如果不是腰不好,他还想去开出租,那样可以每天挣钱。听他的意思,年轻时他可能开过一阵出租车。” 早川董事长只是希望他能交好运,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年的1月中旬,他又来到了事务所。 “这一次他说,他们被人从正在居住的公寓里赶了出来,带着老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太难办了。工作嘛,只能找一个凑合着,没办法,他还要照顾老人,夫人白天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去快餐店打工,他哭着恳求我。” 1996年的这个时候,早川董事长已经制定了关于二零二五室的计划,正在开始寻找代替小丝一家住进公寓的家庭。 “有年老多病的老人的家庭最合适,因为这样一来买受人更加为难。我当然想过这一点,我和他一说,他马上就同意了。当然,我也明确地告诉他这是违法行为,可他还是说没问题。他的经济情况太紧张了。” 不过,早川董事长还关心一件事,他问砂川。他们为什么会被人从现在住的公寓里赶出来?“我们家的老人,腰腿都不行了,我就为她买了轮椅。可是公寓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台阶,轮椅在房子里当然转不好。于是,未经房东同意,我就把门槛锯掉,把台阶弄平,做了很多改动,这些做法都违反了合同,非常不好,属于擅自改装,是不能允许的。而且,大部分时间房租也交得很晚,所以房东也想找个借口把我们赶走吧。另外,他们的房问都是两层结构,老人轮椅的声音太吵人了,一楼的住户好像也在不停地埋怨。因此,房东不高兴了。” 在讲述这件事时,早川董事长发出了可怕的笑声。他这么说。 “我说这话可不是讽刺你啊,如果砂川和他的家人赖在那座公寓里不走的话,早晚要让房东逼着交房,也许还会被房东强制执行。不管搬到哪里,运气不好的家伙运气就是不会好。” 就这样,按早川董事长的安排,砂川信夫和他的家人决定搬到二零二五室居住。 “在小丝先生连夜逃走之前,我让他和砂川他们在我的事务所见了一面。砂川家只来了他们夫妇两人,因为老人不能出远门,儿子还要上班。小丝先生家来的也是夫妇二人,他们的孩子太小了。小丝先生的夫人不太喜欢砂川夫妇,见面的时候,吊着眼睛,爱理不理的。等砂川夫妇一走,她马上气势汹汹地对我说,我不希望那样的人用我们家昂贵的家具和餐具,一指头都不能碰。她太厉害了。” 在“买主”那一章中,我已经说过了,小丝信治及静子夫妇见过几次二零二五室的占房人,别人介绍他们叫砂川,他们也就这样称呼他们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不太好呢?早川董事长手里的那份二零二五室的租房合同书上还贴有租房人砂川信夫和他的家人的居民证。直到这时,我们才第一次搞清楚了作为占房人住在二零二五室、然后被全部杀死的一家人的姓名。 根据居民证记载,户主砂川信夫,生于1950年8月29日,死时四十五岁。妻子砂川里子,生于1948年2月15日,比丈夫太两岁。 这两人死在了客厅。 他们两个人的长子叫砂川毅,生于1974年11月3日,死亡时才二十一岁,他就是那位从阳台上摔死的年轻人。 第四个人——一早川董事长称之为婆婆的,是砂川信夫的亲生母亲,叫砂川浏,是那位死于六叠大小的日式房间里的老年妇女,生于1910年4月4日,死亡时八十六岁。 早川董事长说:“对小丝夫人的神经过敏,我能理解。因为是半夜逃走,所以二零二五室的家具、西服、餐具等几乎全都留了下来。我非常严厉地告诉他们,半夜逃走,只能带最少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别的人家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不能让附近的邻居知道得太清楚。这是一个非常大,院子也非常宽敞的公寓楼,即使是在半夜,我也不知道会被什么人看到,但只要你们不是太包小包的,别人也不会太在意。另一方面,你们留在这里的东西由我负责保管,我也会告诉砂川他们精心爱护的。” 可是,小丝静子坚持不能把这些东西交给砂川夫妇——“像那样的穷人,说不定会偷东西的。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我向她保证了好几次。那位夫人可真厉害,说什么不能在床上睡觉而是在地板上睡觉,不能使用洗澡间否则会弄脏的,提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要求。特别是说到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之外的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快到九十的老人,她更生气了。因此,最后我们只能吓唬她了。我说,夫人,你要是如此不满意的话,我们就不管了。如果我们不管了,你们将永远和这座豪华公寓说再见了。我这么一说,她那喋喋不休的嘴巴终于老实了。” 前面已经说过,半夜逃走之后,小丝夫妇又来过几次二零二五室。附近的邻居曾经看到过他们。希望大家能想起来的,就是看到砂川里子和小丝静子站在门13吵架的人说过的话——以为是姐妹俩在吵架。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把砂川里子当作姐姐,而把小丝静子当成妹妹了。 “小丝的夫人打扮得很年轻,”早川董事长说,“不过,我从砂川那里拿到居民证的时候,他的夫人也就四十八岁吧?是吧?可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女人一辛苦,其衰老的程度会是男人的一倍甚至三倍。我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是别人的老婆。我关心的是,砂川他们能不能当好占房人和砂川夫人能不能让小丝静子满意地干干净净地使用这座公寓。” 早川董事长还说,小丝夫妇出现在二零二五室,是因为他们和自己关心着同一件事。 “小丝的老婆既不相信我,也不喜欢砂川,所以她不去看看情况肯定不行。作为我来说,对她也没什么好话。如果你让周围的人看到几次就不好办了,万一让执行法官发现了那就更麻烦了,不要再去了。但她并没有不去,而是说,我会利用早上或晚上,去的时候尽量小心一点。” 在早川董事长看来,砂川家严格遵守了他的要求,房间里非常干净。 “砂川也不再去找工作了——当时呆在家里就是他的工作,因为在买受人石田先生面前,户主装成失业不是更好嘛,所以,他当然要呆在家里。他说,我一年到头就是打扫房间。事实上,我也偷偷去看过,家里简直就像摆着家具的样板间。” 砂川里子仍然白天在超市兼职,晚上去餐馆上班。即使是早川董事长,也不可能全包了砂川家的生活费,里子也没有这个打算。 “关于老人的轮椅,小丝夫人发了很多牢骚,因为它把地板弄坏了。我想,她们两人吵架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关于这一点,小丝静子也承认了。 “我一说,她们就认为我像个老刁婆似的。” 她生气地说。 “为了轮椅的事情,我确实埋怨过几回。那位老奶奶的腰腿又没有严重到自己不能走路的地步,太放任她了。所以我说,就算是为了老奶奶,你们也不要再在房间里使用轮椅了。”你和砂川夫妇之间是不是有些不和啊?“他们是和我在许多方面有着不同想法和价值观的人,我也曾经问过早川董事长,为什么不能把房子委托给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呢?”小丝静子这样说。 早川董事长没有理睬她。 “夫人,能够和我们合作做这样事情的人当中不会有品行良好的有钱人的,你简直太愚蠢了。” 事实上,早川董事长曾经明确地对她说过:“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吧。”可小丝静子却说,她不记得早川董事长曾用这样露骨的话责备过自己。 “夫人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可笑的事情。” 客观地讲,什么要爱惜家具啦,不要把地板弄坏啦,这些几乎和一个正当的房东对正经的租房人的要求一模一样,这也许能说明,在小丝静子的心里,对让占房人住进二。二五室以便给买受人施加压力这种不好的事情还缺乏切切实实的现实感。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人都是一些挺奇怪的人,从开始,就不太正常,也不正经——是不是水平太低了?” 小丝静子指着砂川家的人骂道。 “所以,后来当我知道了许多事情之后,也没有太惊讶,反而能够理解他们,觉得心里非常痛快。当时,我对我丈夫说,对吧,让我说中了吧,这家人就是挺奇怪的。要说同情嘛,家里遇到那样的情况,除了做像占房人这样违法的事情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是,也不是别人硬逼着他们这样做的,是不是?堕落的人,都是从自己开始堕落的。” 可是,在她刚才这番随心所欲的豪言壮语中,总让人感到一丝空虚和胆怯。 “小丝夫妇当然也在为钱发愁,他们不是也因为还不起贷款才把房子拍卖的吗?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她没有道理瞧不起砂川的贫穷与悲惨,而去说一些风凉话。可是不管怎么说,做这种坏事的还是我和砂川他们,我们采取的是有普通常识的人所采取的态度。那位夫人,现在想想看,她说这些自相矛盾的话,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你还记得在“邻居”一章中的一个情节吗——住在西塔楼八一零室一位名叫条田出美的女孩在垃圾场遇到小丝孝弘,并想捡回他扔掉的那台崭新(至少看上去是新的)的立体声收录机,后来和不让她捡的小丝静子发生了冲突。关于这件事,条田出美记得非常清楚,她说得非常可怕。直到现在,如果再碰见那位歇斯底里的小丝静子的话,条田出美都还觉得会被她揍一顿。 这件事发生在小丝家按早川董事长的安排连夜逃走前不久,那时,迫于经济压力,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小丝静子有点神经过敏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台崭新的立体声收录机的来源。 直接询问小丝静子本人的话,她的回答只能是“我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早川董事长了解这个期间发生的事情。 “我是听小丝的丈夫说的。”他提醒了一句,“那时,工资和向信用卡公司所借的钱——每次数额都不大,主要是用于弥补生活费的不足——但债主催得也很急,这大概和经常说的那些‘买取人’有关系吧。做成一张审查不严的卡,然后用这张卡买家电产品,再把买来的物品抵作债务交给业者,以变换现金补偿债务。可不管怎么做,他也不可能还清债务的,人啊,一旦被逼到了绝境就缺少了判断力。那位聪明的夫人就这样中了买取人的圈套。” 那台崭新的立体声收录机本来是要交给花钱大手大脚的买取人的。 “可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把包裹打开了。” 说到这里,再向小丝静子求证的话,可她还是坚持说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最简单的证明方法就是去问小丝孝弘。 可是,如果不经监护人小丝静子的同意,我是不能采访他的。她拒绝过一次,后来经过多次交涉,小丝静子答复说孝弘愿意和你们谈话,你们可以见他了。而且,孝弘本人希望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小丝静子不要在场。 他也记得非常清楚,一点也不比条田出美差。在这位男中学生的心里,母亲在那段时间里,不管别人的想法又哭又闹还经常生气的样子,对自己可能是个刺激吧。 “立体声收录机的事情是像早川董事长推测的那样吗?” “是的,那个时候,家里经常堆满了家电产品,母亲告诉我绝对不能碰这些东西。只有那个装着立体声收录机的箱子放在另一边,我以为这个是可以动的。”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长得像母亲,而身材却像父亲。 “我把那个包裹打开了,下班回家的母亲看到这个情形,马上就恼羞成怒了。我觉得把它恢复原样不就行了吗,可母亲歇斯底里,大叫着让我把它扔掉。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弄回来这些必须要交给对方的东西。” 当时,他并不知道母亲正在按买取人的指示用卡购买家电产品,可每天看到送来收录机、电炉等物品以及来取这些东西的那些人的长相打扮,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母亲很怕那些人,像流氓似的,我也害怕。” 通过孩子的眼睛,我们可以对小丝家当时的状况略见一斑。我还想起了邻居的证言——小丝家还住在二零二五室的时候,邻居们见过有流里流气的男人进出他们家。 “父母从来不对我说‘半夜逃走’,他们只是说,我们必须要搬出这间房子一段时问,可是,为了不让邻居们知道我们已经搬走了,所以只能带一些随身物品悄悄地离开。” 他好像有点害怕似地笑了。他一笑,眼睛就成了比母亲还要温柔的一条线。 “但是我知道这是半夜逃走,这种事情连傻瓜也能明白。”他说。 “很惨,我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可你还是个中学生?”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将来也不会成为出色的人的。” “不会成为出色的人?” “是的,父母为我铺的这条路一定有问题吧?所以,将来我也不会成为出色的人,他们没有抓住重点。” “非常有意思的想法。” “是这样的吧?不过,我们孩子的一切都是由父母决定的,自己不能进行选择。父母失败了,孩子也要承受这种失败。” 孝弘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又讲出了让我更加意外的事情。那天半夜逃走,砂川家的人住进来之后,他也去过几次二零二五室,而且都是一个人去的。 “半夜逃走时太匆忙了,像我的参考书还有体操服等物品,因为它们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也就忘了带走,所以,我还必须去拿回来。当然,我可以让母亲去取,可不知为什么,我也想知道那座房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我也不知道父母有什么计划,可当我在二。二五室看到一位不认识的阿姨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我原以为房子一定是空着的,所以我还带着钥匙。” “你说的这位阿姨指的是砂川里子吧?” “嗯。” “阿姨看到你的时候也感到惊讶吗?” “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可我非常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阿姨又问我,你是小丝家的孩子?” “于是,你就进了屋?” “我说自己是来取忘在这里的东西的,阿姨马上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小丝孝弘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找了找,还翻了翻鞋柜,砂川里子对他没有丝毫的埋怨。 “就在这时,从前面的房间里出来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奶奶,这又让我吃了一惊。” “是砂川浏吗?” “我对她说,您好。这是一位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人,挺吓人的,可她也是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也许她知道你是谁吧?” “不是这样的,她好像把我认错了。那位阿姨走到老人身边,用非常大的声音对她说了好几遍,这个孩子是小丝先生的儿子。可是,老人的耳朵很背,她好像还是把我认错了。于是,那位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对不起了。” “砂川浏好像患有老年痴呆症。” “是的,我也听说了。” “砂川里子也没有让你赶快离开,对你还是非常热情吗?” “是的,看到我拿的东西太大了,她还帮我把东西装进袋子里,然后用绳子捆住,让我拿着方便一些。” “孝弘君,你是不是也很为难?因为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你问没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座房子里?” “有点说不出口,父母不喜欢他们,如果问了,他们就会更加不舒服了。” “是这样的吧。” “不过,在我找东西的时候,阿姨说,我们就是向这个孩子的父亲租的房子。所以,这也就说得很清楚了。” “孝弘君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为什么我们要连夜逃走,把房子租给他们呢?所以,这是假话,阿姨在说假话。” “砂川里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她很为难,也很犹豫。我很不舒服,为什么嘛……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孩子,也许她认为即使说了真话,孩子也不会明白的。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所以就想收拾完东西赶快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阿姨对我说,你父母说过不让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的。” “是说不能接近二零二五室吗?” “是的,我没有回答就走了出去。就在我走出大门来到走廊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位老奶奶在叫——友治、友治。然后那位阿姨说,那个孩子不是友治。我觉得非常奇怪,说实话,那时我一直很害怕,就想赶快离开这里,所以就向电梯跑去。” 对住在原来自己家里的不认识的那一家人感到害怕的小丝孝弘向父母隐瞒了未经同意去二。二五室的事情。他知道,一旦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被狠狠训一顿的。 “那时你是怎么理解有陌生人住在二零二五室这件事的?你想到过能让自己接受的原因吗?” “理解?无奈之举吧。” 他用力地摇着头,我担心他会不会头晕。然后,他肯定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喜欢,想也没有用,自从父母开始吵架以来,他们就不会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了。” “当时,你是住在你母亲位于日野的娘家吗?” “从那里到学校非常麻烦,我很累。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想自己一个人生活。” “你一个人?你是想租间公寓吗?” “嗯。” “为什么?” “因为上学太麻烦了,我想住在学校附近。” “你父母怎么说的?” “我没有对父亲说,只对母亲说过这件事。母亲没有同意,其实,从开始我就知道她会是这种态度。” “明知她会反对,你还是要说?” “是的,因为我想说。” “你是想让她知道这样上学既麻烦又辛苦吗?” “不是的,我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动,而是非常果断地说出这句话的。在他果断地说出“不想一起生活”的时候,只在那一瞬间,他耸了耸瘦瘦的肩膀,而平和的气氛却没有一点变化。 “你想离开父母?” “我已经想了很多问题。” “你所说的‘很多’指的是什么?” “很多失败,很多失策。” “你是指父母经济上的困境?” “是的,可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他显得十分疲惫。 “我刚才说的立体声收录机的事情,是不是也很愚蠢啊?借了巨额债务,那样做肯定是还不了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可母亲还是若无其事地被拖下了水。不过,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尖刻。 “我的父母什么时候都能说,说成非常了不起,总觉得自己很特别,可做的却全是蠢事。我就这样被牵连进来了,我都烦了。” “可你的父母一直都很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一直都很认真,是他们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 “不过,最后你也没有一个人生活。二零二五室杀人案发生之后,当警察去你母亲的娘家调查情况时,你的父母急忙带着你逃走了。那个时候的情况你还能记得吗?” “嗯……” “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当时,是你要求和父母一起逃的吗?” “是他们硬逼着我逃的。” “是吗?你母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是怎么说的?” “你母亲想劝阻希望逃走的你的父亲,她本人是不想逃跑的,可你说扔下父亲太可怜了,所以就一起逃了。” 小丝孝弘像是赶苍蝇似地摇了一下头,然后扔出一句话来。 “啊,那是谎话。” “你母亲在撒谎吗?” “是不是谎话呢?母亲希望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我母亲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跟真的一样。” “那你所看到的那天逃亡的真相又是什么样呢?” “我是被硬逼着一起走的。父亲说,说什么也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来,孩子就要跟在父母身边的。我虽然不愿意,但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跟着走了。我觉得,他们也不可能逃得太远,很快就会被抓住的。” “你倒是非常冷静。” “是吗?我只是烦透了。” “逃亡的时候,你母亲认为不知道你父亲过分绝望之后会做些!什么,听说很可怕。” “看上去并不太可可怕了。” “你母亲说,最后让你父亲前往警察局投案的是因为你的劝说。” 小丝孝弘低下了头,他第一次让人感到了一个心无芥蒂的孩子的细腻。 “我也没劝什么……” “不过,你是和你的父亲谈了话?谈了些什么?” “我说我很担心。” “担心?担心谁?” “因为我也听说了二零二五室的人全被杀了,我想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是非常大的……刺激,所以我很担心。” “按你刚才说的,你是不是只见过砂川里子和砂川浏?只见过一次面,而且你对她们的印象是不是也不太好?” 小丝孝弘低着头没有说话。在他自己想开口说话之前,我只能耐心地等待,什么也不说。 大约一分半钟过去了,小丝孝弘眨了好几次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忍住眼泪。 “那次之后,我还见过几次阿姨。” “见过砂川里子?” “嗯,因为我又去了二零二五室。” “这么说,你不止去过一次?” “嗯,我想有四五回吧,也许还要多。” “你去干什么?还是拿东西吗?” 小丝孝弘不停地用手揉着鼻子,然后又哧哧地抽着鼻涕。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他们还给我一个房间,为了这个才去的。” “把二零二五室里你的房间还给你?” “是的。” “这时,你知道砂川里子她们为什么会住在那里了吗?” “还是不知道,不过,我认为那是我的房间,我一定要把它要回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发生在你想租房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愿望没有实现之后?你是不是认为,为了独立生活,最好是一个人回到二。二五室?” “嗯,是这样的。因为从这里去上学非常方便。” “砂川里子怎么说的?” “她很为难。” “既没有生气也投有高兴吗?” “没有,我也拼命地向她解释。” “对方也在认真地听你解释吗?” “比我母亲强多了。” “不过,你想过吗?如果你一个人搬回二零二五室的话,你将和完全陌生的砂川一家人一起生活?” “这大概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是嘛?这可完全不同于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啊。” “是吗?对我而言,和父母一起生活非常难受。他们是父母,我只是个孩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拉着到处跑。而和外人生活在一起,事情决定之后只要遵守就可以了,这样不是反而更轻松了吗7” “你把这些话都告诉砂川里子了?” “我告诉她了。” “她大概很惊讶吧。” “她说‘这和我们是一样的’。” “和我们是一样的?” “嗯,不过那时我还不太明白阿姨讲这话的意思,因为我根本不了解砂川家的情况。然后阿姨对我说,其实我们也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一起的。因此,我怀疑阿姨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砂川里子。” “这一次轮到你惊讶了。” “是的,我大吃一惊。只有叔叔是砂川信夫本人,阿姨只不过是借用了叔叔家人的名字——都是为了这座公寓——阿姨这么告诉我,可开始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听了她的话,你是不是还想一个人搬回二零二五室?” “想,不过阿姨说这件事不会太简单……于是,阿姨就把她们为什么会住进二零二五室,是拍卖还是占房等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小丝孝弘不是从父母的嘴里知道这些事情的,而是占房人砂川里子告诉他的。 “她说‘我虽然理解你的心情,可我还得考虑早川董事长的面子,他说过不能让孩子住进来的’。听了她的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办不成了。” “你失望了?” “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还有别人和我的想法一样。” “你是不是认为和外人生活在一起要比和家人一起生活要幸福得多?” “是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可我总想离开父母,总希望能从父母那里解放出来。普通的孩子是不会这样想的。” “你是说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到现在我还这么想,我的人生乱七八糟。”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后来,你又去了几次二零二五室?” “因为阿姨对我说,如果想一个人呆着的话,你也可以过来。里面的房间都还空着,所以有时放学后我就会去那里,一直呆到晚饭前,阿姨把我赶走。” “她会说,已经太晚了,赶快回你日野的家。” “是的,不过有时她还请我吃饭。” “砂川里子为你做吃的?” “是的。她说男孩子容易肚子饿,不过阿姨要忙着上班,做得不是太好。” “她白天在一家超市上班,晚上去餐馆打工。” “是的,我基本上都是下午四点或四点半左右去那里,阿姨一般都在那个时候回家,照顾奶奶,准备晚饭。” “你见过其他的人吗?砂川信夫或砂川毅?” “我见过两次叔叔。” “有什么感觉?” “是个性格比较抑郁的人,不过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他说孩子也很辛苦,像是和大人说话。” “砂川毅呢?” 小丝孝弘的表情有点阴沉下来了,他看着自己的腿,眼睛在骨碌碌地转着。 “你没有见过他吗?” “没见过。” “没兴趣吗?不过只有他才应该是和你有着同样态度和心情的年轻人。你认为虽然是父母,但他们也没有权力左右孩子的人生。他应该是最能理解你这种想法的人,不是吗?” “……我不知道。” “他也住在二零二五室吧?” “阿姨说,他几乎就是回来睡个觉。” “砂川里子是怎么看待砂川毅的?” “不知道,不过……阿姨好像很担心他。” “她也没说吵架的事情?” “她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想问一问父母把你从日野的家中带走逃亡时的情况吧。你说过,当你听说二零二五室发生杀人案之后。你对父亲说,自己很担心砂川他们。虽然他们都被杀了,但你还是想确认一下是真是假。” “是的。” “你父亲听了之后有什么反应?他也担心砂川他们吗?” “他说,不会和那帮家伙有关系的。” 他的语气不够有力量。虽然他是引用父亲说过的话,可对小丝孝弘而言,把砂川家的人称为“那帮家伙”,还是让他难以忍受。 “当知道你认识砂川他们的时候,你父亲没有感到惊奇吗?”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这种问题。” “不过,你父亲还是去警察局投案了。” “我认为,如果再逃下去,别人会认为是父亲杀了砂川他们。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买受人石田先生也逃走了。” “你的父亲就没有杀死砂川他们的动机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因为父亲讨厌砂川他们。” “他为什么讨厌他们呢?他和你一样,也知道砂川家的特殊情况吗?” “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从报纸上的报道中得知砂川他们不是普通的一家人,只有我一个人事先就知道了。”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没有这个必要。” “听了你的话,我至少能感觉出来,当时你对砂川他们要比对父母有着更多的亲近感。”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男孩歪着头,表情很严肃。突然,他又急忙往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亲近感。不过,砂川阿姨能认真地听我说话。她能像个母亲似的理解接受我所说的话,而不是按母亲的喜好来曲解我的话。所以,我很容易说出心里话。当然我不会要求阿姨能够理解我——因为都不是太了解——只是阿姨和我母亲不一样,不是那种只听自己喜欢听的事情的人。” 事实上,在砂川家人的尸体被运出之后,进入房间进行调查的警察们很早就感觉出了一种不正常。这家不是普通的家庭——好像是暂住的——这里的家具和家电似乎都是替别人保管的——事实上,在走廊旁边的卧室里,还有没有使用过的沙发和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盖着块布。 进而从壁橱里又发现了许多能证明这种“不正常”的东西。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纸箱里有几本贴有家人照片的影集。如果先说结论的话,这是小丝家留下的影集,所以里面全都是小丝一家的照片,没有一张是已经被杀的砂川家人的照片。 而在发现砂川浏尸体的那间日式房间的壁橱里也发现了许多暂住的物品——里面装有手提旅行包和大型纸袋。公寓房间的使用方法也让人有种很客气的感觉。客厅的桌子上铺着一块大大的桌布,但上面没有一点污渍;组合音响的电源没有插上,电线整齐地捆在一起,并且还有塑料布(塑料布上溅满了血迹)盖着。怎么看,这家人在租来的房子和家具中就像是踩着鸡蛋似地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直到这时,警方还不清楚后搬进来的那家人,也就是已经变成尸体的这些人的长相。他们搜遍了家中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影集,连张照片都没有发现,也没有发现从别处来的信。后来早川董事长被捕之后,虽然通过那份假租房合同中的居民证查明了这四个人的身份,但里面也没有他们的照片。要从尸体面模上推断出生前的表情,这需要很强的想像力。这家自称叫砂川的一家四口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不知道长相的人。 正如小丝孝弘所言,能清楚地看出他们的长相始于报纸开始报道之时。 “报纸开始轰动的时候,在整个日本,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不感到惊奇。” 小丝孝弘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笑了笑。 “是这样的,就连早川董事长对这件事也感到惊讶。你是惟一一个知道砂川家人生前秘密的人。” 这个少年脸上那淡淡的笑容消失了,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哭了。 “可我还是一个人,阿姨她们都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第十四章 死者与生者 小丝孝弘所说的“轰动”发生在早川董事长接受调查,查明二零二五室砂川一家四口身份,媒体对此进行详细报道的三天后,即6月8日。 琦玉县深谷市是一座离东京市中心约八十公里的高崎沿线的小城市,过去城下町的风貌只残存在深谷城附近。邻近的熊谷市自从成了上越新干线的一个车站之后就失去了古城的风貌,可在深谷市,这种古城风貌依然保留着。因为有首都居民不怕远距离工作的关系,深谷市也成了东京的市郊住宅区,所以,在深谷车站的人口处,小规模的饮食店和面包房鳞次栉比,多数都是早早开门营业。 “芦边”三明治店也是其中的一家饮食店,它位于深谷车站入口处公共汽车站往北约三十米的地方,十年前开业的时候,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家店差点就倒闭了,原因就是它的位置不好。估计着头班火车时间赶往车站的上班族,从公共汽车站下来再走三十米的话还要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所以他们会把这几分钟用来睡觉。 事实上,“芦边”的经营也还比较顺利。这家店手工制作的三明治、饭团和油炸食品味道不错,价钱也要比其他店便宜三十日元到一百日元,纸杯的咖啡也是正宗的滴漏式咖啡,而且如果事先打招呼的话,他们还会把咖啡装到水壶或保温瓶里,另外店里还可以订购中午的便当——像这样的各种服务在上班族的客人中广为流传。 “芦边”的经营者伊泽和宣与总子夫妇都生于深谷市,两人青梅竹马。他们双方的家庭都经营着饮食店,所以高中毕业后两人都在店罩帮忙,二十岁时两人结婚并独立生活。他们的独立生活从经营素烧店开始,然后是饮食店和烤鸡肉串店,他们不停地变换着经营的模式,这成为他们夫妻二人生意的开端。 伊泽和宣说,也许是因为有生意头脑,或者是运气不错,虽然不停地改变着经营项目,可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大的失败。“芦边”也是这样,它是这对夫妻在深谷市区经营的第七家饮食店,结构最简单,就像是在摊床上长出了一根毛。前面已经说过了,这家店的位置也不好。当地的生意人也都在传说着,伊泽先生的这家店可能会失败的。所以,当“芦边”开业几个月后生意兴隆的时候,大家都被惊呆了,而且全都相信了伊泽的不败神话。 完全是按自己的兴趣做生意的伊泽夫妇成功的秘诀有三点——一是不要盲目扩大规模;二是不要过于节省人工费;第三点和前面两点都有关系,那就是在服务员中培养经理。事实上,所有的店都是夫妻二人带头于活,同时,哪怕是经营着只有四五平方的小小西餐店的时候,他们也要雇几个服务员。因为伊泽相信,如果只靠夫妇两人,早晚也会忙不过来,店里的经营也不会太顺利。 在这十年间,对伊泽夫妇非常重要的一位经理就是那位叫砂川里子的女经理,当然,她也是“芦边”非常重要的一名员工。 砂川里子今年四十八岁,1948年出生在琦玉县朝霞市。父母双亡,她留在了家里,有两个妹妹,她和丈夫及孩子一起生活。里子在当地高中毕业后就到了东京,在新宿的一家商场上班。二十五岁时,通过上司的介绍,和后来的丈夫结了婚。二年后,她生下长子毅,儿子现在二十一岁。也许是因为同甘共苦吧,他和母亲的关系要比同龄的普通孩子好得多,亲热得多。 当千住北新城发生四人被杀案之后,砂川里子也非常感兴趣。 和所有与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日本人一样,她也通过电视和报纸了解情况,在断断续续的事实基础上,进行带有推测性的谈论。 里子在“芦边”的任务就是和伊泽总子一起采购原材料,然后做成食品再卖掉。上班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所以她要提前三十分钟起床。“芦边”凌晨四点开始营业,因此在这之前的一小时她们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看电视或报纸。不过,凌晨三点,电视的新闻节目也没有开始,早报也还没有送过来。砂川里子每天早上悄悄地起床,悄悄地去上班。在这一点上,伊泽夫妇也和她一样。 所以,直到有客人光临“芦边”,她们才会开始每天的谈话。这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是在东京市中心上班的职员,他们都会夹着早报过来,还有的人是在公共汽车站附近的卖报亭里买日报。那天早上,有一位客人正在从砂川里子的手里接过当作早饭的三明治并付钱,里子给他找钱。就在这时,他开玩笑地对里子说。 “大姐,你知道吗?你已经在茺川区被人杀了。” 砂川里子愣住了。她正想着要为下一位客人点菜,所以没有听清刚才那位客人的话。 “啊?您说什么?” “这个,在这里,报上登着呢。” 这位中年职员把夹在胳膊下面的报纸拿给她看。 “茺川区的高级公寓里发生四人被杀案,是不是?那些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 “啊,是吗?” “其中有一个和大姐同名同姓,我很惊讶,当然这纯属巧合,只是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伊泽夫妇当然已经取得了厨师资格,十年前里子到这家店工作后不久,在夫妇二人的推荐和资助下,她也获得了同样的资格。所以,为了让客人知道这里的食品都出自于出色的厨师之手,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一起贴在“芦边”这家像摊床的饮食店的墙壁上。 伊泽总子笑着说,在这种店里上班,还会有另外一个收获。那就是即使你成了真正的阿姨,同龄的男客人还是会叫你“大姐”。这些客人看到墙上总子和里子的名字,再看看她们互相说话的情形,自然能分出哪一个是总子,哪一个是里子了。可尽管这样,这些中年客人还是叫她们“大姐”,她们也习惯了这种称呼。 在这个时候,和客人开玩笑的内容相比,不知为什么,砂川里子对客人把她的名字和人对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讨厌。”她笑了笑,似乎所有的事情她都能接受,然后把这位客人送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位买牛奶和三明治的年轻男客人也讲了和刚才那位中年客人一样的事情。 “阿姨,你的名字上报纸了。” 这位年轻的男客人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吧,他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买早饭。他长着有点自命不凡的漂亮的下巴,还有那招人喜欢的笑模样,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总子和里子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刚才已经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了。” 里子笑着说。那位年轻客人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她。这是一份《日本日报》。 “你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那起引起轰动的案件吗?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被害的一家人姓砂川,他夫人叫砂川里子。你想看吗?” “啊,好吧,一会儿我会去买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送给你了,因为我已经看完了,你还经常给我优惠。” 说着,他丢下报纸,接过三明治。这位年轻人笑了。 “阿姨,今天一定会有很多客人跟你说这件事的,居然会有让人如此瞠目结舌的巧合。” 事实上,后来还有好几位老顾客对她说,“看报纸了吗”、“大姐,你上报纸了”。这正是早上最忙的时候,买卖双方都很着急,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更多的交流,她也只能简单地回答说“讨厌”或“我知道了”。告诉她这件事的客人也不会说得过多,只是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不吉利的巧合”。 砂川里子在专心致志工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得过多。那位年轻客人留给她的日报,在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前,别说通读一遍,就连扫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瞧瞧,看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当她边说边把报纸翻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这个时间,“芦边”会暂时关门,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这期间,砂川里子和伊泽夫妇习惯去停在这间狭小店面后面的、车身上用涂料写着“芦边”店名的小型客货两用车里,吃已经很晚的早饭。早饭一般都是伊泽总子准备,那天,他们吃的是饭团和热酱汤。 里子一边喝着总子从保温瓶倒到杯子里的热粗茶,一边翻看着那份《日本日报》。在晚报特别报道的版面上,整整一个版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标题“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受害人身份已经查明”,另外有两个版面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那个标题之大不是我们能想像到的。嗨,不至于吧,又不是抓到了罪犯,或者是已经确定嫌疑犯要在全国进行通缉,只不过是搞清楚了被害人的身份,通常这些都不是太大的新闻。 里子刚看完两段报道,“砂川”这个名字就映人眼帘,她马上发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内容。在里子身后看报纸的总子也大叫起来:“啊,是真的,真的是叫砂川。” 在这一瞬间,里子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对总子的话没有反应,只是一只手抓着报纸坐在那里。右手拿的杯子歪了,里面的茶水洒到了膝盖上。 “里子,你怎么啦?” 总子赶快抓住里子的右手,接住了快要掉到地上的杯子。 “别烫着了,你怎么啦?” 正像总子说的那样,洒在膝盖上的粗茶还很烫,里子穿着的那条纯色的化纤裤子已经湿了,膝盖上就像画画似地映出了一个谜一般的无人岛的形状。里子对这些根本就没有反应,没有了杯子,她那只腾出来的手和原来的一只手一起紧紧地攥着报纸。似乎不把它攥住,这张薄薄的报纸会从她的眼前逃走一样。 “砂川先生……” 总子和丈夫伊泽面面相觑。 “嗳,怎么回事?” 总子扶着里子的肩膀,轻轻地摇着。里子就像失去支撑似的,她的头也在不停地摇晃着。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两手,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回头看着旁边的总子。 罩子的脸上没有了血色。 “是我丈夫。” 她小声说了一句。她说得又快又小,总子都没有听明白,她还以为只是里子的舌头在动。 “啊?你说什么?” 和总子相比,伊泽的耳朵比较尖。坐在汽车前面座位上的他,拧着身子看着里子。 “你是说那个砂川先生不是巧合,他真的是你的丈夫?”他问。 里子还是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像个傻瓜似地呆呆地眨着眼睛。 总子赶紧把报纸拿过来,看了看那个版面。因为太激动了,她根本没有看明白这篇文章。 “被杀的四个人可能是砂川信夫(四十五)、妻子里子(四十八)、信夫的母亲砂川浏(八十六)。” 总子又把这篇文章读了一遍,没错,是有里子的名字。当看到四十八这个数字时,她条件反射似地想了想里子现在到底多大了。就在这时,伊泽从她的手上把报纸拿了过去。 “这个是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的丈夫?” 里子用手捂着脸,点了点头。她像是少女般的无助,总子觉得她很可怜,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紧吧?坚强一点,也许是搞错了。” 里子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她小声地说。 “什么不知道?” “这是我丈夫的名字,年龄也一样。”就像有了惯性一样,她还在摇头,“而且报上登的就是我、儿子和我婆婆的名字。” “啊?这是怎么回事?”就像是在耳朵边说话,总子尖声叫道:“和你丈夫的名字写在一起的是里子的名字?可不光是里子,还有毅的名字?” 伊泽表情严肃,他从报纸的缝隙中斜着眼看了看总子,说:“你是最混乱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总子又从伊泽的手里把报纸夺了回来。不过,就算不看报道,如果把里子刚才说的话,刚才看过的那段文章的意思在脑子里整理一下,还是可以理解的。 到今年为止,砂川里子的丈夫抛妻舍子离家出走已经有十五年了,用现代用语说这叫“失踪”,可在伊泽夫妇和里子那代人的眼里,这种行为叫作“蒸发”。从那以后,里子就一个人抚养着儿子毅。 十年前,伊泽夫妇最早雇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要瘦,一看就知道经济很困难,而且已经精疲力竭了。事实上,去见里子是通过她们一个共同的熟人介绍。这位熟人对她说,有一位夫人被不负责任的丈夫抛弃了,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录用她。 总子笑着说,让她带着简历参加录用考试是不是太拘谨了,所以她们就去了附近的一家饮食店喝茶。不到一小时,她就决定录用里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同情里子的不幸身世才给她这份工作的,伊泽夫妇还不会这样好说话,主要还是对她的人品产生了好感和信任。 里子在谈到自己不幸的遭遇时,对于那位已经蒸发了的丈夫,她没有背地里说一句坏话。在这一点上,介绍里子过来的那位熟人的说法可要尖刻得多。 “大概是外头又有女人了,那一天突然消失了,从此就杳无音信。那个月的工资也全被他带走了,里子她们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那样的丈夫,简直就是混蛋。” 可是里子却没有这么说。她不认为丈夫另外有了女人——不,也许有吧,但他不会为了那个女人离家出走的。她平静地说。关于丈夫蒸发的原因,始终认为是因为砂川家的家庭关系。 “我也有许多没有做好的地方,可他又不是那种能发脾气的意志坚强的人,所以只能默默地离开家。虽然我和孩子非常辛苦,但我认为他过得一定也不轻松。” 总子觉得这些话里包含了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不久之后,她听说里子是那种大媳妇,这当然也就可以理解了。 总之,里子的丈夫砂川信夫是在那种情况下失踪的,到现在仍然下落不明。而信夫的名字却作为东京茺川区高级公寓杀人案中的被害人刊登在报纸上,而且报纸上所写的和他一起被害的家人的名字也是现实生活中的砂川信夫的家人——里子和毅。 “里子没有死,毅不也是活蹦乱跳的,这完全搞错了。” 伊泽没有理睬乱说话的总子,他问里子:“你婆婆的名字是叫浏吗?” 里子又点了点头:“是的,她是信夫的母亲,叫浏。” “这么说,所有的内容都完全一样了?” “所以才错了。”总子插话。 “你还这么添乱,闭上嘴巴。”伊泽训斥完之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砂川夫人,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搞清楚?” 里子抬起头:“搞清楚,怎么去做哦?” “这是真的,怎么做呢?” “看看其他的报纸不就行了吗?”总子鼓足勇气建议说。 “这种报纸经常乱写,我们看看《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怎么样?” 伊泽劲头十足:“去小卖店买吧,我也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是的,是的,而且,是不是要给毅打个电话问问看?里子,给他打个电话吧。” “好办法。”伊泽也点点头,“嗳,用这个吧。” 伊泽取下别在腰上的手机递给了里子。里子接过手机,她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按不好手机上那小小的按键。实在看不下去的总子伸出了手。 “我来给你打吧,毅是不是已经上班了?” 砂川毅在大宫市的一家装饰公司上班。 “他会不会去工地了?” “那个孩子——也带着手机。” 里子像说梦话似地背出了电话号码。拨通了这个号码后,总子在等待。必须要耐心等待,因为这是在工作时间打电话,没有办法。 电话响了十声之后,毅终于接电话了,但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 总子报出姓名之后,态度生硬的毅一下子变得非常客气。 “啊,阿姨,早上好。” 砂川毅把伊泽夫妇称作叔叔、阿姨。从他这轻松的口气看,他既没有看报纸和电视,公司的同事们也没有和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上报纸了”。 “出什么事了吗?”问完之后,毅的口气一下子认真起来,“我妈妈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里子在这里。” 总子急忙说,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里子。她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只有眼睛还盯着报纸上的那篇报道。 总子赶紧把情况说了说,毅不时地插话说“啊”。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不可能再有除此之外的反应了。 就在总子和毅说话的时候,伊泽抱了一大堆报纸跑了回来,好像还买了好几本周刊杂志。总子心里想,现在摆在店里的周刊杂志不会刊登今天报纸上报道的事情的,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成了傻瓜。 “毅,公司里还没有人对你说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天早上我是直接来的工地。” 他说,我还没有见到公司里关系不错的同事们。 “你的母亲好像受到了一点刺激,现在脸色不太好。” 毅非常担心地问:“不要紧吧?” “我们都在她身边,不过毅,你今天下班很晚吗?能不能早点下班啊?” “这个嘛……不太好办。” 伊泽晃着他那有点发福的肚子,探出身来,从总子的手上拿过电话。 “毅,是我,我。” “叔叔,对不起了。” “你母亲和我们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下班后你到我家来一趟,关于这篇报道的真假,必须要搞清楚,我们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不能不商量一下。” 毅说,我知道了,我也会马上去看报纸的。伊泽用眼神示意里子,里子用她那还在颤抖着的手接过了电活。 “喂,喂,是毅吗?” “妈妈,你不要紧吧?” “我吓了一跳……” “要说是爸爸,倒也会有这种可能,可把妈妈、我,还有奶奶的名字也登出来,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也许是搞错了,也许会找到爸爸的,我们要尽快搞清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叔叔阿姨认真商量一下,好不好?我一忙完马上就回去。” 里子点点头,她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了,她的眼睛潮湿了。 “我只是在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父亲已经死了,会有人打电话来的,然后让我们去确认他的尸体。” “所以说,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你就喜欢想得太多。也许是报纸写错了,我和妈妈都没有死——啊,对了,你也应该给奶奶住院的那家医院打个电话,那里来往的人很多,可能比咱们这边还要热闹。护士们也会看报纸的,她们也会认为这是搞错了。” 里子电话刚刚打完,伊泽就坐到了驾驶座上。 “毅说得对,不过直接去看看不是比打电话要好得多吗?你婆婆的医院是不是就在附近啊?” 砂川浏在一家特别养老院里,从“芦边”所在的车站往市区方向,开车大概需要三十分钟。这对于习惯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去探望浏的里子来说,这条路太熟悉了。因为是空车,所以,伊泽把车开得飞快。 途中,他刚打开收音机,正好是新闻节目时间。收音机里也在播放着关于茺川区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受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的消息。 不过,在这条新闻中,并没有点出所有家人的姓名,只是说“我们认为可能是一位名叫砂川信夫的四十五岁的无业男人及其家人”。 车里的三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当收音机播放下一条新闻时,伊泽总子叹了口气:“刚才的新闻可没有讲清楚受害人的身份。” “收音机里的新闻节目的时间比较短,可能是省略了吧。” 砂川里子也在考虑伊泽刚才买回来的报纸上的报道,各家报纸的报道不尽相同。有的非常肯定地写出了一家四口的姓名;有的虽然写出了四个人的名字,但都是“认为”或“推测”;还有的只写出了户主砂川信夫的名字;就算是他,有的报纸也只写着“早川董事长的熟人”,连年龄都省略了。 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来看,这些报道一定不是根据警方在记者招待会上或其他场合公布的情况来写的,是不是有许多猜测的成分呢?自从丈夫砂川信夫失踪以来,让里子最辛苦的就是生活,每天的生活让她焦头烂额,所以,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尽管这样,里子从来没有怨恨过离开家突然变得无影无踪的信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时也会担心,有时也会生气,可从来没有恨过他。 别人不可能理解自己这种心情,所以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生活。对于丈夫失踪后仍然照顾他的母亲,一个人独自抚养儿子的里子,既有人表示同情,也有一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但不管哪一种,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想错了。 根据里子继续和婆婆一起生活的这一事实,好心的人说“里子没有抛弃婆婆,真了不起”。而不怀好意的人则会说“她是为了得到婆婆的财产”,并且笑着说,“一定是这样的”。 信夫失踪后的两三年时间里,这种猜测和谣传铺天盖地,当然也会传到里子和浏的耳朵里。每到这时,里子和浏都会苦笑或大笑,两个人一起笑,一个人笑,或为了让生气的对方发笑而笑。 而事实上是因为里子和浏都没有找到分开生活的理由,才在一起生活的。为了外出工作,里子需要浏帮她料理家务和照顾毅。当时刚过七十岁,身体还比较健康的浏现在害怕一个人生活的孤独和恐惧,所以也想和里子及毅一起生活。 而且两个人彼此都比较喜欢。虽然有时也会吵架,觉得对方太讨厌,但基本上还是互相喜欢的。例如做饭的口味、打扫卫生及收拾衣柜的方法等等,在生活中非常实际的方面的共同点还是很多的。 两个人都喜欢打扫卫生,收拾房间也很麻利,特别是喜欢把洗澡间或厕所等有水的地方打扫得非常干净。不过,两人都不是太喜欢做饭,像油炸鱼或猪排等必须要用油煎、不把厨房弄脏做不出来的家常菜,她们会果断地决定去外面吃或从外面买回来吃。作为女性,能在这些爱好方面都达成一致,可以说很不容易。 里子很早就父母双亡,对家人的感情比较淡薄,而浏是她惟一称作“母亲”的人,这也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有个奶奶,也许对毅会有好的影响。总之,虽然信夫不在了,可里子、毅和浏仍然组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 而且她们认为,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生活的。 浏经常也会唠唠叨叨的,让里子很诧异,当然,她说的是信夫。 我养了一个抛妻舍子、蒸发了的儿子,里子,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还不忘痛骂信夫。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一个是先生气再诧异,另一个是先诧异后生气。 毅在上高中的时候,曾对留的这种感情发泄模式进行了评论。 他说:“这已经成了奶奶的爱好了,几乎成了她生存的意义了。”里子觉得他的说法很奇怪,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有时生气的时候,浏会满不在乎地说,信夫这东西要是死在外面就好了,甚至有时她还会说,如果他厚着脸皮回来了,我会拿刀杀了他的。 里子也不感到特别惊奇,因为她知道,对于信夫蒸发这件事,她已经厌倦了和这位坚强的母亲之间的争执了。 信夫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从外面给家里打过电话,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不过,因为他是把收拾好的随身物品放进旅行包里出走的,所以从这可以判断出他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而且存折也不见了。 那时,里子既没有惊慌、愤怒,也没有叹息和感到不安。 “啊,你父亲,终于做了?” 她想,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终于走了。后来,她才感到很悲哀,眼睛都湿润了。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睡觉都不深,总觉得心情沮丧的信夫会不会提着旅行包回来了?有一点动静她就醒了,然后起来看看是什么动静。一看才发现穿着睡衣的浏站在大门口,正回头往这边看。 “我好像听见有人敲玻璃。”她很害怕地说。 “信夫是个胆小鬼,就算回来,他也会在半夜回来,悄悄地溜进来,所以他会敲窗户的。里子,你可不能护着他。” “嗳,我不会护着他的。”里子把话岔开后,又回到了床上。不过,她一直到天亮都是在竖着耳朵听,也许信夫会回来的。如果他回来的话,我没有比妈妈先发现那就太可怜了——他和妈妈都可怜。 随着时问的流逝,这种不眠之夜越来越少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虽然不能说完全不想,可是越来越多的日子她是不再想信夫的事情了。就这样,她慢慢习惯了。 但是,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杀死的。他死在了妈妈的前面,虽然只能这么想,虽然她认为不会有这回事的。 里子想,换句话说,砂川信夫就是为了不杀死母亲浏,或者和母亲一起死,或为了逃避母亲而自杀才离家出走的。因为信夫认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自己才蒸发的。他抛弃里子和毅是为了离开浏而采取的无奈之举,当然他也会恨里子她们,但并不是说对里子她们就没有了感情。 里子经常呆呆地想着砂川家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浏的生命走到尽头,她可以不再长期受苦平静地死去,然后自己用所有的积蓄刊登最大的三行广告,这是为了能让信夫看到,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让他知道里子的住处。 然后,信夫一定会来见她的,就算他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和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也一定会来的。浏去世后,面对着浏的灵位,他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 不过里子也在想,即使信夫这么回来了,也许她已经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个时候,也许就是真正该离婚的时候了。 可是,三年前的正月里,这些想像的一部分破灭了。浏病倒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梗塞。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她几乎不能说话了,右半身完全动不了了。里子一边听着医生的解释,一边想,妈妈的大半生已经不存在了。 浏一直住在医院里,虽然也努力进行过康复训练,可八十岁以后发作的脑梗塞,会对老年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产生不好的影响。在病倒之前,浏除了耳朵背和慢性腰痛以外,没有其他的疾病。而现在的她则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不安和不舒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尽管如此,她一直进行着疗养,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她开始产生了轻微的痴呆。住院半年后,主治医生建议,像她这种病人再在内科住院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可又无法在家进行照顾,应该把她送到专门的养老院里。 里子摇了摇头,她不仅感情上接受不了,而且经济上也没有这个条件。于是,那位主治医生劝她,可以利用市里的看护援助制度,申请人住特别养老院。他说,可以肯定地讲,即使回了家,浏的病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善的。 自从浏出院回家后,里子的生活更加忙碌了。因为医疗费的增加,她在经济方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伊泽夫妇虽然很关心她,可她不能光接受他们的好意。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毅也勤工俭学,每天早上给别人送报纸,放学后就去工地或便利店打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有时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会悄悄地向学校请假然后去干活。他本人也放弃了当初想考大学的愿望,还说过高中就退学,然后去工作。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想在长大成人后为自己希望能高中毕业而后悔。 那时,里子也看到过别的孩子都在东游西逛,而毅却又饿又困地在整理着工地交通情况,自己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每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脸时,里子也会感到精疲力竭,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这么辛苦?不过,和这些相比,最让里子难过的就是那个坚强、对自己和别人都很严格的、不喜欢马虎散漫的浏成了病人,这一事实必须成为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 把害怕一个人在家的浏放在家里,而自己出去上班也是很痛苦的。不管找多么好的护工,可浏很难和护工相处融洽,如果想说话了,她会像个孩子找母亲似地到处寻找里子的身影,过去心直口快的婆婆已经一去不夏还了。 尽管如此,浏还经常说些让护工目瞪口呆的难听话,可里子却很高兴,而护工则更加奇怪了。轮流到自己所负责的地区里有困难的家庭的护工当然都是有社会知识的,可她们也都认为浏和里子是亲生的母女,这让里子觉得很有意思。“啊,你是她的儿媳妇?”看到她们那惊奇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里子总有一种很痛快和得意的感觉。 里子和毅坚持了两年这种小心翼翼的生活。毅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并迎来了成人式。可另一方面,浏的痴呆越来越严重了,里子又不能辞职不上班,可只有家庭看护,很难保证浏的安全与舒适。 就在这时,位于深谷市郊的特别养老院来通知说,那里已经有空床了。 伊泽总子感叹说:“这简直就像是奇迹。” “他们确实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里子对这种幸运没有任何异议,可她的内心还是很复杂的。里子和毅都累了,说实话,把浏交给了专门的养老院,对他们是个很大的帮助。可同时,她又被“把浏抛弃了”的罪恶感所折磨。 里子想,是不是还有比我们更需要、更辛苦的家庭在等待特别养老院的空床位呢…… 毅大笑起来:“妈妈,你是不是太傻了?在别人看来,妈妈你才是最辛苦的人。” 可说这话的毅自己也不是非常赞成把浏送到养老院的。“住进了养老院,奶奶的痴呆会不会更严重?”他不安地问,“如果我不分昼夜地干活的话,妈妈是不是就可以辞职了?我想再去夜间的工地上打份工,这样妈妈就可以在家照顾奶奶了,奶奶也就不用住养老院了。” 里子训斥道,不许这样做。不管毅有多年轻,如果这样长时间睡眠不足的话,早晚也撑不住,会把身体累垮的,如果毅也病倒的话,那里子就会更加束手无措了。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必要的时候看护会去帮助她,能住进这样的养老院,也是为了你们家奶奶好啊——伊泽夫妇也这样劝说她。可她还是花了好几天时间才下定决心,下了决心之后,自己又有些动摇。 而且,决定之后,说服浏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浏一定会说我不去养老院,我要呆在家里。 里子不会狠心把哭着说不想去的浏送进养老院的。如果浏责备说“里子,你不要我了”,自己也无法回答。要说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不管形式怎么样,也不管过去做了多少事,现在把浏送进养老院,就是抛弃了她……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浏非常痛快地答应去养老院,而且,她还想尽快住进养老院。 “只有住进养老院,我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我想接受治疗,所以想去养老院。”浏说。 里子虽说非常惊奇,可这也让她明白了,浏知道自己是病人,而且还希望赶快治好。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告诉里子,在适当的地方接受护理,通过和他们一起的集体生活的刺激,有些老人的痴呆会有所减轻。听到这里,里子也就下定了决心。虽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罪恶感,但同时也下定了决心,只要以后尽量多地来看浏,也能对此有所弥补的。 好在浏很快就适应了养老院的生活,这可能也是因为她想接受治疗的积极态度吧。而且到了这里之后,里子才第一次发现,浏也许是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看门就是她的工作。 浏的痴呆不是那种到处乱转、多动或胡乱吃东西的情形,而是变得静静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越来越像植物人似的没有感情和毫无反应。 直到有一天或某一星期,她真的封闭了之后,有些比较高兴的谈话及意料之外的行动,对症状都会产生影响,不过浏身体和脑筋的老化慢慢地但确实是把她封闭到一个“静静的牢笼”里了——我们家奶奶的老年痴呆就是这种类型的痴呆。里子想。 正因为如此,里子那种要让浏高兴、自己有责任照顾她的所有事情的积极的想法终于也扔到了脑后。她家附近也有一位正在照顾同样情况的婆婆的主妇,这位主妇的婆婆患的是多动型痴呆。她说照顾起来非常麻烦,病人不停地说着傻话,我可真羡慕砂川夫人家老人的安静。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里子松了口气,而且还感到了庆幸。 不过,在养老院里,病人平常也会受到外界的刺激,并有人因此而清醒过来。至少,主管浏内心感情生活的那一部分会从长期的休眠中苏醒过来,并重新开始了活动。每到星期天里子去看她的时候,她有时会怒气冲冲地说哪个护士心眼太坏,或说某某房间的老爷爷对她表示好感自己不好意思,或者是坐轮椅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看到小鸟摔死在地上自己也流泪,等等。浏流露出久违了的感情。 本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这件事发生在浏住进养老院大概半年左右的时间吧,和平时一样,里子星期天早上就去看她,她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 她似乎没有听到同病房的其他老人说话的声音,完全沉浸在电视画面之中。看什么呢?里子看了看电视。 那是一个有观众参加的寻人节目。画面上正好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热泪盈眶地说,自己特别想见见因父母离婚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她想寻找母亲。 浏的身体向前倾着,像是要一头扎进去似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里子叫她。 “妈,我来看你了。” 浏没有反应。她的嘴里好像在咕哝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妈,电视就那么好看?” 就在这时,浏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看到里子后,她一把抓住里子的胳膊指着电视。 “里子,里子,赶快记下来。” 里子愣住了。电视上,主持人和一位女嘉宾还有刚才那位委托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记下来,记什么?” 浏着急地跺着脚。 “是不是有字?是不是有电话号码?赶快记下来,往那里打电话。” 确实,在画面的下面,打着“征集寻亲人”的字幕。“生离死别的家人、无法忘怀的初恋情人、过去的恩师——找到之后面对面。” 浏说的就是这个字幕。 “里子,赶快记下来,可以委托他们找人。” “找人?找谁?妈妈。” 浏的脸上浮现出很久没有见过的憎恨的表情。 “找谁?你为什么这么薄情?这么说,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没有想过去找他。” “妈……” “找信夫。”浏说,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向电视台申请寻找信夫,那孩子一定想回家了。” 里子实在是太惊讶了,她有点茫然失措了。在那一刹那间,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浏。 自信夫蒸发之后的十五年来,浏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找信夫。” “那个孩子想回家。” 事实上,里子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浏用憎恨的目光斜着眼看着她,她受到了一种自己想像之外的刺激。 在砂川家,浏的憎恨、责备和叹息都是针对信夫的,她甚至无所顾忌地说过,正是信夫才让自己的人生如此不幸。接下来她又说,你们知道我必须在对“这个不成器儿子”的愤怒和失望中生活有多么辛苦吗?当然,即使信夫就在眼前,她也不会闭上嘴巴的。虽然她是用语言痛骂信夫,但又似乎希望他本人能够听到。 真是奇怪的母子俩。刚结婚的时候,里子就感到迷惑不解。她是通过单位上司的介绍才和信夫结婚的,说实话,对这位叫砂川信夫的男人,里子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爱他才结婚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认真、老实、温柔的男人。 自己的儿子全是优点,即使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都是儿媳妇的不好——至少社会上都是这样的——可婆婆对里子说:“你能嫁给信夫,真是他的福气,不过,里子,你可是个可怜的人,选择了一条辛苦的人生之路。” 不仅如此,她还用严厉的语气责骂着自己的儿子:“像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人嫁给你,如果你不好好珍惜,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不管母亲说什么,多数情况下砂川信夫都是装作昕不见,或者“是的、是的”答应着。这也让里子觉得不可思议。结婚后没多久,她实在无法忍受浏对信夫的那种严厉的口气,于是里子问信夫,你母亲对你说如此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还能忍受?你母亲为什么要对你这样?砂川信夫胆怯地笑了,然后撇了撇略显疲倦的嘴巴,这么说道:“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任务,只要里子不要在意母亲的话就行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的丈夫,所以,就算她是婆婆,我也不希望她对你这样破口大骂。” 里子坚持着,信夫的笑从为掩饰内心强烈感情的假笑变成了真正的笑。 “是吗?我太高兴了,里子站在我这一边。” 里子记忆中的信夫最动人的表情就是那个时候的笑脸。 另外还有一个表情,经常和这个表情一起让她从记忆中清醒过来。那就是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在砂川家的老家——当时还只有浏一个人居住的木结构的小平房——门前拍的那张照片中的信夫的表情。他们拿着相机出去,正好有邻居从门前路过,他们就请邻居为浏、信夫和里子三人在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 通常的顺序是——信夫和里子站在一起,浏站在信夫的旁边。 可在这张照片中,浏却站在了信夫和里子的中问。对于这种顺序,社会上的人通常会理解成浏想把里子推开,自己和信夫站在一起,这是一位对儿子有着强烈的爱情和独占欲的母亲。可砂川家三个人却不是这样的,浏紧紧地挨着里子,和信夫却是分开的。 照片上穿着结婚礼服盘着头发的新娘里子,被仰起下巴胖乎乎的威严的婆婆拉住胳膊,表情严肃地对着镜头。信夫穿着新做的礼服,和母亲之间隔着半个身体的距离,头有点耷拉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两只手低垂在和衣服袖子一样的身体一侧,自己没有一点主张。而且他的笑容里也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主张。从小,为了无奈地接受无奈之事,为了欺骗自己——在接受现状时,我自己没有受到伤害,我不在乎——所以他才会笑。于是,里子悲哀地想,对于信夫而言,不管是对他那快乐的笑,还是他习惯性的空虚的笑,这些都是真实的。 浏和信夫的母子关系一直都是这样,经过很长时间之后,里子才对此感到习惯。 正因如此,浏的话才会让她大受刺激。直到现在,她才有点恢复正常,说要去寻找信夫,指责一直没有想去找他的里子太冷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浏可不是一时兴起才说出这番话的,她精神没有错乱。通过养老院的生活,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被扭曲了?什么被扭曲之后又正了过来?什么被折断了?什么又被接了起来?什么从休眠之中苏醒过来了?什么样的混乱又平静下来了——浏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最准确的情况,连医生都诊断不出来。他们能诊断出来的就是浏发生了变化这一事实。从爱憎两极回来的浏爱自己的儿子,不再正眼看自己的儿媳妇,她变成了非常普通的婆婆砂川浏。 可是,这虽然是正常的事情,但对里子而言,却开始了痛苦的生活。 到了这时,浏在平常生活中开始喋喋不休地倾诉着对里子的不满和怨恨。对一直非常依赖于儿媳妇却突然开始埋怨媳妇的浏,养老院里的工作人员和护士以及同病房的老人们同样感到惊奇。惊奇之余,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安慰着浏,有人顺着浏一起说媳妇的不是,还有人训斥浏,把前来探视的里子拉到一边提醒她,总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 可是,里子说,虽然说浏已经变了,可自己不能变。不管她说得有多难听,不管她说什么近乎于造谣的事,现在都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里子还想知道,浏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会突然之间变得爱信夫并为儿子难过的?还在突然之间,说信夫的蒸发是因为里子的不忠,不去寻找信夫的里子是个像魔鬼一样的女人。在浏日趋衰老的脑子里,一直以来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感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否决反应?不对此进行清算就不能死去——就算用“谎言”或“欺骗”的方式把责任推给别人也要进行清算,否则自己就无法心安理得——是不是这种冲动才让浏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的呢?在信夫刚刚蒸发的时候,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但里子还是希望他能回家。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梦见信夫呆在家里,梦中的他在笑。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滑稽?信夫死了,不,被人杀了。 (不,真正被杀的那个人是不是他还不知道,是的,杀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卷进这样的事情里。)对于长期杳无音信的丈夫,里子难以一下子接受“死了”、“被人杀了”,而且她也很难产生某种感情。可是,里子怎么也想像不出那么老实的砂川信夫会死于他人之手。而且,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背后,好像有一些和法律相关的复杂情况?信夫会和这些事情有关系吗?十五年的岁月静悄悄地从里子身边走过。这十五年她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工夫去侧耳倾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没有时间留意时间从身边流过时在身体和精神上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其结果是时间从里子的身边流过,可里子却没有留下任何感觉。实在是太忙了,就像现在,即使是照照镜子看着十五年间已经衰老的砂川里子,她也想不起来十五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这些都是因为太忙了——嗳,像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如此,如果信夫回来的话——如果什么时间他要是回来的话——他的脸上也一定深深地刻着岁月流逝的痕迹。里子想。 “正门的门口可以停车吗?” 听到坐在驾驶座的伊泽问她话,里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浏生活的那座名叫“明穗园”的特别养老院的三层建筑已经就在眼前了。 里子告诉伊泽,这座楼的后面有一个专门供来探视的人停车的停车场。然后她就先从车上下来了,也没有等伊泽和总子下车,她就一路小跑向正门的传达室跑去。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消息,可如果让浏知道了信夫可能是茺川区的被害人之一,我的心里还是比较紧张的。婆婆的病也许会更严重了,如果养老院里没有人不小心让浏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但愿她今天状态好一些,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马上跳起来,哪怕只是呆呆地坐着也行啊。 里子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那天坐在传达室的五十多岁的男员工也认识里子,每次里子来探望浏,都要和他说上几句话。 看到从自动门里跑进来的里子,那个老头欠了欠身。 “啊,砂川夫人,你来得正好。” “你好。” 里子喘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在横穿停车场的时候,她的心跳特别厉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刚才,山口医生一直在给你打电话,砂川夫人,你没有看新闻吗?” 这么说,连养老院里也在议论这件事了?“我丈夫的名字……你是说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吗?新闻?电视上一直在播吗?我看过《日本日报》的报道。” 这个老头把两只手放到了台子上。 “今天早上的直播节目,还说到浏的名字,所以才热闹起来,因为浏一直在这里呆得好好的。” “我也很吃惊……” 就在这时伊泽夫妇追了过来。里子急忙说:“这里也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你家奶奶知道了吗?”伊泽总子问。她看了看那个老头,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还没让她知道吧。”老头说,“浏从早上起来情况就不太好,不想吃饭,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觉,今天一天都这样。” 浏经常有这种想睡觉的周期,在特别严重的时候,她一天都不吃饭就是想睡觉。因为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护士都是哄着她吃饭。 不过,就算这样,用勺子把饭喂到她的嘴边的时候,她也是困得直打盹。 “山口医生在哪间办公室?” “我问问医疗部,你稍等一下。” 就在这位传达员要拿起内部电话时,电话响了。“传达室……啊,是山口医生,电话一直打不通,砂川夫人已经来了,好的,我知道了。” “我们家奶奶怎么样了?” “浏没事,她还在睡觉。山口医生请你去三楼的护士站。” 里子她们向楼上跑去。 第十五章 回家 ——就这样,“明穗园”里所有的员工都发现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被害人名单中有一个叫砂川浏的,所以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是的,最早从电视上看到名字的是有时负责我家奶奶所在楼层的一位护士。所以,她当然知道我家奶奶的名字,同时她也了解我丈夫已经失踪十五年的情况。她说,这个是不是搞错了? 就这样,主治医生山口先生也就知道了。” “大家都很惊奇吧。” “这个嘛……光是茺川事件就够轰动了,大家都很有兴趣,别说里面还出现了砂川的名字。” 对砂川里子的采访是利用她的休息日,在深谷市郊外的“深谷纪念馆”里的一家茶馆里进行的,大概是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案情全部调查清楚后的一个月左右吧。 砂川里子身高一米六五,在她这个岁数的女性中算是高个子了。 可能是太瘦了吧,看上去比实际身高还要高。如果要是买成品服装,估计九号的尺寸就可以了。不过因为袖长和衣长都不太够,听说也只能买十一号的了。 “所以,我总是穿肥肥大大的衣服,婆婆经常说我,你为什么总是打扮得那么难看? ” 当时,她穿了一身灰色的套装,这是一身颜色非常稳重的厚套装,看上去像是新的,不过,她的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已经发旧的白色运动鞋。 “我已经习惯了,在照顾婆婆的时候,总是穿着便于脱换的衣服和一旦有事时能跑得动的鞋子。所以,我已经习惯买这种运动鞋了,现在已经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不太好看,对不起。她笑着低下了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地大声说道。 “这么说,那天我急急忙忙赶到‘明穗园’时,也是穿的这双运动鞋。” “这样吧,咱们还是顺着那天的事情往下说吧。你是在三楼的护士站见到了山口医生。” “是的,山口医生对那起案件出现砂川的名字感到惊奇,不过,他特地给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 “如果只是在电视节目或报纸上出现砂川的名字,当然大家会议论纷纷,可养老院还不至于马上就把我叫过去。就算这事搞错了,或者没有搞错,他真的是砂川夫人的丈夫,那也是你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养老院不会干预的。” “是吗? ” “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报道或电视节目,两三天前,山口医生就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我打电话,因为这是和砂川——我丈夫有关系。” “在一家四口被杀案的报道出来之前,‘明穗园’是不是知道了一些有关砂川信夫的情况?” “好像是我婆婆做梦时说的。” “做梦? ” “她说信夫给她托梦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 “大概是在有关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的报道出来之前两三天吧,所以,山口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我。” “确实如此。不过,这只是做梦,托梦这种说法也会有错的时候。” “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老人嘛,开始的时候医生也不明白我婆婆说的是什么,而且,她不仅晚上做梦,白天睡觉或打瞌睡的时候,也会做梦,她做梦的次数太多了。那个时候,我婆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是躺在床上看电视,所以一天当然要做好多次梦。” “信夫出现在她的梦里? ” “是的。开始的时候,医生还对我婆婆说,梦见儿子,可能你儿子是要回来了,这也许是一种预感。不过,我婆婆却说,医生,我儿子不会已经死了吧? 医生,他脸色青青地来到我的枕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浏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信夫吗? ” “知道,不过好像没有说话。她说,信夫就像这样耷拉着双肩,表情很难受,愧疚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婆婆。” “山口先生很关心这件事? ” “是的,关于婆婆梦见自己那已经蒸发了的儿子,山口先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像我婆婆这样的刚刚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经常编一些很严重的假话。不过,她本人并不认为这是假话,因为这是媸本人亲身体验过的。” “和我婆婆同一病房的一位老奶奶,非要说一到夜里房间的地板上就开满了鲜花,三十秒钟盛开,三十秒钟枯萎,像梦一样美丽。这也是梦。” “大概这是一种幻觉吧? ” “那么复杂的东西,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医生说,我婆婆梦见信夫的这个梦的内容比较沉重,他才有点担心,所以才想和我联系。”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和你联系的时候,那篇报道出来了? ” “是的,虽然这是一个巧合,不过也太巧了吧。也许给我婆婆托梦的信夫真的已经死了。在护士站我听完这些话之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以前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可在那一瞬间,我也认为信夫真的死了。” “于是,你决定和警察联系一下。” “是的。山口医生和董事长都说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害怕警察,不太喜欢这样做。如果要是让他们白辛苦了,警察可能会生气了。” “那天,你见到了浏吗? ” “是的,我见到她了。决定向警察报案之后,我就离开护士站去看我婆婆了。不过,我婆婆还在睡觉,我就坐在她的床边。这时,她邻床的一位老奶奶对我说,浏告诉她,今天早上儿子又来给她托梦了,他就站在这位儿媳妇——也就是我了——坐的那个地方。” “是床边的同一个地方吗? ” “是的。那是一个四人房间,过道很窄。因为要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所以床的周围摆满了各种器具,显得很凌乱。我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坐下来,那是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我婆婆说,信夫就会在那里。” “浏看得很清楚吗? ” “可能是看见了吧。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那个人——信夫回来坐在那只凳子上是不可能的,可我婆婆却说梦里的信夫就坐在这里。就在这时,婆婆醒了。她说,你来干什么? 今天不是你来看我的日子啊。她脑子清醒的时候,连这样的事情都明白。于是,我说,听说你梦见信夫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浏是什么反应? ” “我估计婆婆一定会责怪我的。因为自从她住进了养老院,就一直认为我是个非常坏的人,是个不去寻找信夫的冷漠的女人。可只有那一天,她没有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她显得很平静。她问,信夫到我这里来了,他没有去你那里吧? 他一定会去你那里的。 “我问:婆婆虽然不太明白,但你说信夫出现在梦里,还给你托梦,这是真的吗? 然后,我婆婆清楚地说道,他给我托梦了,信夫是不是已经死了? ” “真够絮叨的,不过浏还不知道那篇报道吧? ”不知道,她是老人嘛。不过,她说信夫已经死了的时候,语气有点死了心的感觉。 “然后我就去了大厅,告诉伊泽董事长他们,与其给警察打电话,还不如去一趟的好。他们很是惊讶,我说了说婆婆那清晰的预感,然后就决定去警察局了。” “于是,你就决定去茺川北署? ” “是的,我是第二天去那里的。” 砂川里子稍稍停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可是最后当很多情况搞清楚之后,我才知道他没有给我托梦。” “你是一个人去茺川北署的吗? ” “不不,不可能的,我可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去,是毅、伊泽董事长和总子陪我一起去的。” “警察马上就听你们介绍情况了吗? ” “这也让我很惊讶,他们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们。我原来以为他们会说别胡说了,赶快回去吧,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是不是带了一些能证明你身份的文件? ” “我没有想到这些,不过,毅把居民证和户口本都带去了,那稼子还把驾驶证也带去了。另外董事长还把当初录用我时的简历也带了去。还有,特别养老院也出了一份简单的证明,说确实有一位叫砂川浏的老人现在还住在那里。” “搜查本部的人也很吃惊吧? ” “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不过倒不是那种大吃一惊的样子。昕完我们的介绍之后,他们让董事长他们在外面等着,让我和毅一个一个地看在那起案件中被害的男人的照片。” “马上就去看了吗? ” “一位刑警开始的时候先问我,他是死了之后才拍照的,眼睛是闭上的,而且他是头部被殴打之后杀死的,你们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出你的丈夫来,你还想看照片吗? 我回答说,当然要看,如果真的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会很难受,因为这是死人的照片,感觉也不会太好,是不是? 不过,我一定会认出来的。” “共有几张照片? ” “让我看的共有四张,有从正面照的脸部——是从上面照的,还有全身的,另外还从左右各照了一张。” “怎么样? 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吗? ” “……这个嘛,开始我以为错了,正像刑警说的那样,人是闭着眼睛的,和我记忆中的丈夫比起来,他的脸要胖多了。而且,这又是一个死人——看着被害人尸体的照片,我有点害怕所以也没有好好看。不过,从右边拍的那张照片,这个……因为是侧面吧,他的鼻尖有点向下弯,照片上也是一样的。” “你认为他是砂川信夫吗? ” “差不多吧,只是他有点太胖了。” “你看完照片之后,毅也被叫去看了? ” “是的。刑警把我叫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对我说,在你儿子看完照片之前,你不要和他见面说话。他们可能是认为,如果我们说话了,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毅,” “会对他产生影响? ” “是的。不过,我很担心。就算现在毅的判断力比我要强,可他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只有六岁。而且,自从他不在了之后,我婆婆非常生气,把所有的影集全都收了起来,她不让毅看照片。所以,我觉得毅不一定能认出他父亲的长相。” 事实上,这个时候砂川毅也在对茺川北署内负责接待他的搜查本部的警察说,即使是看了尸体的照片,自己也认不出来是不是父亲。所以,重点还应该放在砂川里子身上。 “毅一看完照片就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认不出来。我说,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你奶奶没有患老年痴呆症的话,她是最能认出来的,因为她毕竟是母亲嘛。” “直到最后,搜查本部也没有向浏了解情况吗? ” “即使他们去了解情况,她也说不清楚的。不过,刑警们去了好几次养老院。是的,是的,刑警们也是去了解我婆婆的梦话的。” “你指的是在报道被害人身份之前几天,她所说的砂川信夫给她托梦的事? ” “是的。刑警们可不认为这种话是可以一笑了之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信夫真的托梦的话,那他一定会站在我面前的。可是,搜查本部的一位刑警,他年龄挺大的了,对我婆婆非常感兴趣。后来他还对我说,夫人,有这种事情,死了的人会去通知遗属的,这也是说多情况搞清楚之后很长时问的事情了。那位刑警还对我说,夫人,砂川先生一定是想回到有妻子、儿子和母亲的家里了。” “除了尸体的照片以外,他们还让你辨认其他物品了吗? ” “是的,不过,那些也是照片,他们并没有把实物拿回来,只是拍了一些非常细致的照片。” “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 “死者身上穿的衬衣、裤子,只拍的衣服,另外还有手表,房间里的衣服、鞋和拖鞋,还有正在看的书。那套公寓可能真的有问题,总给人暂住的感觉。信夫的随身物品都装在纸袋和纸箱里,到处都是衣柜和茶具柜虽然很漂亮,可里面却空空如也。” “小丝夫人非常讨厌他们,不让他们使用家具及别的东西。” “好像是吧。所以,照片里面有装着衬衣和内衣的纸袋,而下一张则拍着袋子里的东西。” “看完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有没有你记忆中的东西? ”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的西装什么的肯定会有变化,可信夫的手表,他离家出走时戴的那块手表是我们结婚时公司的部长送的贺礼,只要看到它,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可是,我没有找到。” “笔迹等怎么样? ” “我看了一张表。这种实物都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我是不能用手直接摸的,只能把它放在桌子上,我离得近一些去看。那是一张很大的表格,不是平常的那种表格,上面写了很多内容,什么”早川董事长两点“、”石田来“等等,是用万能笔写的,看得非常清楚。毕竟十五年没见面了,我不能说这是不是信夫的笔迹,不过,他的字写得很难看,没法说的难看。结婚时,他在运输公司工作过很短一段时间,他经常惹别人生气。砂川先生写的发票根本就看不懂,就像暗号一样。可是,那张表格上的字却写得相当漂亮,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么说,从侧面看有点像,可从照片上,你还是不能肯定。” “是的……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去看尸体,当然这个时候我就能看明白了。” 采访进行到这里,砂川里子第一次哭了。她的眼睛潮湿了,有一段时间,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尸体是被冷冻保存的? ” “是的,冻得硬邦邦的,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很清楚。” “即使是搜查本部,他们确定四具尸体的身份的资料也只有早川董事长手里的居民证,他们也不太放心。因此,搜查本部没有对外宣布身份已经查明。当时砂川夫人所看到的新闻或电视,很少有肯定地说被害人身份已经查清,他们总是用‘猜测’或‘认为’的语气。” “是这样的,刑警们说的也都是这样的。” “当你看到的不是照片,而是尸体的时候,你是不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 对于这个问题,砂川里子没有马上回答。作为采访所在地的纪念馆里的茶馆对面的院子里,有一大块绿意盎然的草地。草地上虽然立着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可还是有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上面玩一只颜色鲜艳的水皮球。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盯着他们。 “我们的婚后生活确实很短暂。” “结婚后的七年两个月,信夫就离开家了。” “是的。所以说实话,我对他的情况,并不是非常了解,我们和社会上的普通夫妇不太一样。” “不过,你和信夫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和? ” “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吧。我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这是因为他和婆婆的关系不好,自从我嫁到砂川家之后,就像两个人之间的缓冲物,根本就没有时间和他吵架。 “在我看来,他有些地方就像个小弟弟。不敢违抗母亲的小弟弟,在家里没有地位,一直非常胆小和半死不活的。当我看到冷冻的尸体的时候——和照片不同,我可以在旁边认真地看,还能看出一点。他的影子,他就是信夫——我对刑警说了。不过,已经变成那样的他还是让人感觉到一丝胆怯,似乎非常对不起社会,想想他做的那些事,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和当时一样,砂川里子和毅现在仍然生活在深谷市里那套租赁的公寓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对这对母子而言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想。砂川信夫所做的事情,也是被雇来作为占房人住进那套超高层的高级公寓里的。 “听说你认出了信夫的尸体后,还去看了看千住北新城的西塔楼? ” “是的,我只去看过一次,那是案件发生后的很久之后吧,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你想亲眼看一看丈夫去世时的地方? ” “是的,不过还是因为后来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感觉。什么占房人,和我没有一点关系,那样的高级公寓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去了之后感觉如何? 你进到房间里面了吗? ” “进去了。管理员非常热情,佐野先生是第一个发现我丈夫他们的人,他给我讲了许多事情,他们是怎么死的,当时是什么情况,等等。” “那是非常豪华漂亮的房间? ” “是的。可是,我丈夫他们绝不会大手大脚地生活,不知道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看着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实在是可悲可怜。这可真是禀性难移,他从小就一直看我婆婆的脸色,结果最后也没有逃脱这种命运。他就是为了要结束这种生活才离家出走的。” 里子再三强调,砂川信夫和亲生母亲的关系不太好,作为媳妇,自己就是这两个人之间的调解人。信夫蒸发的原因也是因为母亲,他和里子的关系还不错。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如此不和呢? 原因又是什么呢? “信夫和浏之间为什么关系不好呢? 可不可以谈谈你的想法? ” 砂川里子似乎有点犹豫地眨了眨眼睛。刚才在草地上玩水皮球的孩子们把球扔在一边,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馆里非常安静。 “原来……怎么说呢? 砂川家的情况太复杂,他的脸上都有皱纹了,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吧,至少信夫相信,他也这么对我说过。” “是他本人吗? ” “是的。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和婆婆的关系不好,婆婆对他非常严厉,我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然后就问信夫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他对我说,我长得很像经常虐待母亲的爷爷,就是因为这个,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要想寻找砂川浏和信夫这对母子不和的原因,就必须追溯一下砂川家的历史。 砂川浏原来姓中村,娘家在深谷市郊外种地。中村家是当地的佃农,生活贫穷,母亲在浏六岁时就病故了,家里没有其他的孩子,浏是独生女。 “我婆婆的父亲不是当地人,他原来是东京人。一直做买卖,战前还很风光,可后来生意失败了背上巨额债务,没办法只能逃了出来。他在深谷有亲戚,虽说是来帮助干农活的,可他原来就是城里人,不喜欢农村生活。而且深谷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经营首都圈近郊农业还是有利可图的,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母亲去世之后,他也就离家出走了,,大概是回到东京了吧。因此,我婆婆是在母亲去世后的娘家——中村家由舅舅舅妈抚养成人的。虽然舅舅舅妈都很疼她,可我婆婆的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其他姐妹之间的年龄相差比较大,所以,当舅舅舅妈把她领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能不能养活自己都还难说,所以,我婆婆很小的时候就被嫁出去了。” “多大? ” “听说是刚满十三岁。” 砂川浏生于1910年,所以这应该是1923年( 大正十二年) 的事情了。 “不过就在那个年代,十三岁也还是个孩子。说是结婚,只是为了体面,其实就是去做佣人。” 这也就是说,虽然双方说好了将来浏要成为砂川家的几媳妇,不过现在则是住在家里的佣人,是作为劳动力使用的。 “听说我婆婆去的那个砂川家非常有钱,据说是赶马车的,也就是今天的运输业。好像有很多的人和马,我婆婆要照看好多的马。” “还是在深谷市里的家里吗? ” “不,不是的。比东京还要远……不过,这件事有点不方便的地方,我不想你把这个地点写得太清楚。虽然砂川家的直系亲属已经没有了,可他们还有其他亲戚。” “我知道了,只要说他们是富裕的生意人就足够了。” “砂川家有五个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小的女儿和我婆婆同岁。这个嘛……我婆婆以这种身份来到砂川家,这个同龄的妹妹经常欺负她。后来她一直记恨着这件事。这个最小的女孩不到十五岁就病死了。不过我婆婆说自己在她最后的时候还照顾了她。司她最后还心术不正,我婆婆非常生气,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 “另外两个女儿都是在十八岁左右就嫁出去了,所以,婆婆对她们没有太深的印象。大女儿好像是嫁到了大阪,在停战前疯狂的空袭中全家都被炸死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二女儿和东京高岗住宅区的一位医生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我婆婆说,因为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对她的情况也不太了解。 “所以成问题的是长子和次子,长子比婆婆大五岁,次子大三岁,开始的时候,听说我婆婆是要嫁给次子的。因为这是有钱人家,继承家业的媳妇是要门当户对的。不过据我猜测,从开始的时候,砂川家就没有想把她嫁给任何一个儿子,那不过是借口而已,也许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不用付工资的劳动力。” “虽然这是一个富裕的家庭? ” “不是有人说过吗? 越是有钱的人越是吝啬,砂川家的父亲——就是后来成为我婆婆老公公的那个人,他也是非常吝啬的。” “他就是你说的虐待浏的爷爷? ” “是的,他非常厉害。” 日本年号改为昭和之后不久,中村家的、浏的祖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这样一来,浏确实只能呆在砂川家了。 “听说日本关东军取得胜利了,砂川家的爷爷非常高兴,他把所有的客户都请来喝酒,家里非常热闹,而婆婆却不能回去参加奶奶的葬礼,虽然她哭着请求让她回去,可砂川家还是不同意。这也是仇恨的一个方面吧。” 不久,日中战争开始了,一个充满火药味的时代来临了。 “听说砂川家的长子被免除兵役了,只有次子去打仗了。我婆婆一直怀疑只有长子免除兵役,是爷爷到处贿赂的缘故。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事件时,长子有事去了东京,爷爷非常担心,三四天都睡不着觉,烧香拜佛。长子不知道这些情况,一直等到交通恢复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回来了,爷爷悲喜交加。真像个傻瓜。婆婆恶毒地说。” 砂川里子在说到浏的“生气”、“仇恨”和“恶毒地说”等情况时,和所说的话的内容不同,她的脸上一直略微带着一丝微笑。这种笑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就像一个母亲正在讲述非常固执不听话的可爱的孩子,这是一种饱含痛苦的温柔的笑。 “刚才为了方便一直把砂川家当时的当家人称作爷爷,到了昭和十一年,浏又成为砂川家的儿媳妇吗? ” “是的,没有。次子去了部队不在家,她的身份一直很尴尬。不过,听说昭和二十一年她入了籍。” “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吗? ” “是的,当时婆婆已经三十六岁了,年龄已经够大的了。” “最后她是和谁结婚的? ” “长子,当时长子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为什么会这样麻烦呢? ” “这个嘛……就是婆婆最大的仇恨,不过,确实是让人仇恨。事实上,昭和十五年,砂川的夫人就去世了,也就是长子的母亲、爷爷的夫人,真的应该成为砂川浏婆婆的那个人。 “她好像得的是盲肠炎,没有去看医生,最后引起了腹膜炎。刚才我已经讲过了,砂川的公公是个非常吝啬的人,对女人,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他都认为和家畜差不多,肚子疼什么的,根本不用看医生,也不会给予任何照顾。就这样,她很快就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准备和婆婆结婚的那个次子的运气实在不太好,他三次接到入伍通知书。前两次都活着回来了,可第三次终于不行了,在太平洋战争的中期战死。砂川的夫人去世的时候正好是他第二次应征入伍,因此,他都未能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正因如此,他觉得非常遗憾,于是给父亲写信想早点把浏娶过来,让母亲看看孙子。可是,接到信的爷爷却说目前正在丧期之中,这么做不太合适。他找个理由把婚事延期了。 “据婆婆介绍,在这之前,也说过几次浏和次子正式结婚的事情,可每次砂川的公公都是推三阻四的,谈话进行不下去。时机不是太好吧,所以我婆婆就一直是一个住在雇主家里的佣人。当时我婆婆也认为这是因为砂川爷爷不喜欢自己的缘故。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事实正好和她想的相反。这件事从砂川夫人一去世就清楚了。” “这是怎么回事? ” “爷爷到我婆婆晚上睡觉的地方去了,那是参加葬礼不到四天的时候。” “是嘛……” “我婆婆当然不会喜欢他,可是也没有办法。如果离开砂川家的话,现在连个去处都没有了。她一直为这件事而后悔。如果当时离开家去东京等地方找份工作的话,我的人生就会不一样的。真的,一直到死,她都在哭着后悔。 “我也是个女人,所以非常理解婆婆的悔恨。很小就父母双亡,说是将来要做儿媳妇,可实际上却是一名身体强壮的女佣人,是女佣人,却得不到女佣人应该得到的工资,年轻时一直被关在砂川家。不过,听说那个和她订婚的次子是个很不错的人。 “次子是个不错的人,将来也许能和他一起生活。就是因为抱着这一线希望,她才能忍受无法忍受的事情。可是,那个人应征人伍后就没有再回来,家里只剩下爷爷、长子和她三个人。结果,她也就只能惟命是从了。 “还是……说句俗话吧,虽然说这些事情,可我婆婆对自己所受的委屈也不是一点都想不开的,那个时代太不幸了。” “即使是这样,那个和她结婚的长子什么都不说? ” “听说他是个既老实又胆小的人,滑稽的是,这种心胸狭小又遗传给了信夫。” 砂川浏这种不稳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另一方面,由于日本的战败,内地的物资也很匮乏,砂川家的家业几乎都处于停业状态。 “那个长子只兴奋了一次,那是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唉,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昭和二十年的八月战争就要结束了,所以事到临头大家还都没有意识到——他突然说要去报名参加特攻队,好像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不管有多少人报名,日本已经没有可以乘坐的飞机了,到了飞机场也没有足够的士兵可供运输,结果当然是没有参加成特攻队。不过,这位长子的心里一直为自己最终未能直接参加战争而感到愧疚。他虽然是个比父亲要强的爱国者,可也许感觉到非常可怜吧。本来他就是个胆小的人,战争一结束,他马上变得更加懦弱了。而且,砂川家的生意也日趋败落了,昭和二十二年春天,商店全都关了门。这时,婆婆和长子正式结婚还不到一年时间。 “这个婚事也非常奇怪。砂川爷爷坚持认为,浏要嫁的次子已经战死了,她就不能再成为砂川家的媳妇了。可事实上,他是想把她娶做自己的小老婆,才找出这样的借口。也许是有点看不下去吧,战争结束社会刚刚稳定下来,联合组织中的朋友和一些亲戚就去劝说爷爷,从今往后是占领军所说的民主时代了,不要再做那种太过分的事情了。爷爷终于让步了,婆婆就和长子完婚了。” “这么说,她和长子结婚时,也不能和老公公断绝关系? ” “是的,当然不能。” “那位长子也就默认了吗? ” “唉,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个没有魄力的胆小鬼。” 砂川里子的口气开始带着一股怒气。 “大概他是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吧。另外爷爷也是个任性的人,虽然是他自己让长子继承家业不让他应征入伍的,可战争结束之后,他却责备长子说,你从来没有为国家扛过枪打过仗,就知道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附近的人们都在议论,战后砂川家之所以败落,就是因为爷爷不干活了整天撒酒疯。战后,他突然泡在了酒里,也就是现在说的酒精中毒,他一直就是这个状态,最后也是死于肝硬化。” “然后在1950年,浏在四十岁时生下了信夫? ” “是的。那时家里已经没有店面了,婆婆和长子夫妇二人还有老公公好像是住在大宫。虽然那是个经济振兴的年代,只要身体健康就能找到工作,可他们的生活仍然很贫穷。她没有奶水,信夫长得很瘦。不仅如此,她还是个高龄产妇,因为出了点问题差点难产死去,所以,我婆婆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据我婆婆讲,和战争期间相比,战后抚养这个孩子更加辛苦。” “虽然很难说出口,可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砂川家和我婆婆的事情,都是很难说出口的。” “除了信夫之外,浏就没有再生过其他的孩子吗? ” 几乎没有一点儿犹豫,砂川马上回答了,而且她还有点生气了:“我婆婆倒是从来没有说起过,不过,我听信夫讲过,她好像还有其他的孩子。” “那是长子的孩子吗? ” “不,不是的,那是爷爷的孩子。信夫说,父母悄悄说话的时候被他听见了。好像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婆婆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生的,一个死于难产,另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非常奇怪,表面上是这样,也许是被接生婆处理了。” “真是可怕。” “确实如此。在过去的日本——我说得过去,也就不到一百年前吧——那个时代,女人和孩子就是这么一种待遇。” “不过,信夫是长子的孩子,他被平安地生了下来并被抚养成人。” “是的,不过,这正是让人感到滑稽的地方,也正是信夫的可悲之处。随着信夫一天天长大,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爷爷,不仅是脸长得像,连身体都很像他。如果是平常人家,只是因为生了一个很像爷爷的孙子,没有人会多想的。可是,对于婆婆他们,因为有那么多的事情,因此可能非常生气吧。到信夫上小学的时候,性格不太爽快的爷爷已经老实多了,他已经不能再对婆婆动手动脚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非常喜爱像小猫似的可爱的信夫,一起洗澡,晚上一起睡觉,根本无视婆婆他们父母两人的管教,只是放任地养育着信夫。 “结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爷爷去世。婆婆曾经对我说过,尽管我知道说这样的话来世不得好报,可我还是不能不说。她好像在讲述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信夫十岁的时候,当我听到爷爷快要死的时候,我高兴地拍起了手。参加葬礼的时候,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即使是在火葬场,我也没有待在房间里而是跑到了外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烟囱里的烟在不停地往外冒。我在心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死了,刚才已经被烧了,他已经不在家里了。” 说到这里,砂川里子停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 “也许就是因为在那种地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吧。我婆婆也这么说过。就在她在火葬场的外面抬头看着烟囱的时候,那是很早以前的火葬场的那种烟囱,高得让人头晕。从烟囱冒出来的烟应该向空中飘去的,可就在我婆婆盯着看的时候,烟却慢慢地往下飘,向我婆婆的方向瓢过来。当她抱着骨灰回家的时候,身上都是一股烟臭昧,可是也没有办法。 “这只是我婆婆自己看到的,所谓臭味,大概也是一种错觉吧。可是,当我昕到这些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信夫说过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长得很像那位引发冲突的爷爷的? ” “他说自己从小就知道,因为婆婆对他说过。” “你之所以不怨恨信夫抛妻舍子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你知道这些情况吗? ” “是的……我认为这并不过分。” 可能是说话时间太长有点累了,砂川里子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脖子。 “这里是个漂亮的墓地,如果要说纪念馆是什么的话,那它应该是墓地。” 砂川家新的墓地就在这里。 “信夫的尸体领回来之后,举办了葬礼,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吧,我婆婆的身体也不行了,心脏的功能越来越差,人一下子衰老了。她马上就病倒了,一天到晚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儿子等回来之后才去世的,到底还是母亲啊。” “把信夫和浏葬在一起,是你的主意吗? ” “是的。因为婆婆不想和爷爷葬在一起,可是僧人却不同意,我毕竟是个已经丧失资格的媳妇了,现在说什么也都不太好了。” “千县,信夫和浏终于在这里成了一家人。” “还会经常吵架的。” 砂川里子笑着说。那笑容还留在嘴边,她又说:“砂川家的故事,还有发生在婆婆身上的故事,如果讲给现在的年轻人听,他们根本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说,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吧? 日本的文化又不落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我是听婆婆讲的,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我并不认为婆婆是在撒谎,我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当我把信夫安葬之后去看那座西塔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变了,一定也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死在我只在好莱坞电影上看过的那么漂亮的高层公寓里的人们,说到底,他们的人生虽然不像爷爷对我婆婆下手的那个年代那样扭曲,可现实不也就是那样吗? 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延续吗? 一个轮回之后,当然要重新开始了。” 像我婆婆那样的媳妇——不,女人就必须像那样受苦的时候,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而现在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我们所有的日本人显得非常潇洒。 当我站在下面,抬头仰望那高耸人云的高层公寓的窗户时,我就在想,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有钱人,打扮得很漂亮,也有教养,过着以前的日本人从来不敢想的生活。不过,这可能是一种假象。当然,现实中也有过着那种生活的日本人,也许他们正在慢慢地变成真的。 在所有的日本人都达到这种水平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都在继续着一场非常可怕的演出——在这种假象之下隐藏着过去生活的影子。说什么核家庭,可在我周围的狭小世界里,没有一家是真正的核家庭。 大家都是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住在一起,要照顾父母,孩子结婚生子后,还要担心自己会成为像父母一样的让人讨厌的人。这种故事到处都是。 当抬头仰望那座西塔楼的时候,我突然不高兴了。为什么? 住在这楼里面的人也许什么也不想,只是体面地站在那里。住在这种地方,就不能指望他们成为人。如果建筑物非常不错的话,那人一定非常奇怪。想一想,信夫他们搬到这里住——当然是信夫他们做了坏事——原来不就是因为拥有二零 二五室的那家人买了超出自己能即使是这样,如果信夫他们扮演的占房人所住的地方不是像那座塔楼似的公寓,而是原来街道上的房子,他们也不会被杀死的,我也只能这样想。那四个人的被害不就是因为那座公寓吗? 如果是其他地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第十六章 不在的人们 由于砂川里子的出现,死于二零二五室的砂川信夫的身份搞清楚了,可是,他向早川董事长提交的居民证上的“母亲浏、妻子里子和儿子毅”又是什么人呢?目前还丝毫不清楚。我们再来探究一下他们的身份吧。 这让早川董事长也大吃一惊。 “砂川信夫就是砂川信夫,他本人,一看照片就能知道。于是我问他,你想让谁做这样的事情?砂川说,反正是因为钱困难才做这件事的,所以家里人会帮我的。我也见过那位自称是砂川老婆的女人,她说家里有位身体不好的老人需要钱,她才如此拼命的。另外她还说儿子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回家,应该也没有问题的,她请求我帮忙。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怀疑呢?她到底是什么人?砂川的老婆不是真正的老婆?说自己是母亲其实是在撒谎,她是从别的地方捡来的别人的母亲?儿子也是外人?如果有人这样怀疑的话,我倒想见见他。我告诉他,要签合同书的话必须有居民证,他也马上拿来了。虽然深谷市比较远,但这也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不是正当职业,但也不是无赖流氓。事实上,砂川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我也不喜欢对别人的事情刨根问底,所以一次也没有打听过。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做生意失败了携款潜逃似的,或者他是个好人,一不小心心让连带保证人给牵连了。虽然我对他家人的情况不是太了解,可我也想帮一帮无家可归的可怜的人。” 砂川信夫的身份查清之后,搜查本部把其他三个人的身体特征等线索向社会公布,并征集有关线索。同时,有一部分周刊杂志还刊登了这三个人的画像,当然这不是来自于搜查本部的正式消息,而是采访的记者走访西塔楼的邻居,调查他们是否还记得小丝一家搬走之后住进二零二五室的一家人的长相,通过对这些采访的材料想像出来的画像。现在再看看这些画像,根本就不像那三个人。“推着轮椅的妇女”那张画像非常像小丝静子。目击者的证词是靠不住的,这就是证明之一。 而在千住北新城内部,这个时候,因为要调查三个人的身份,而让住在这里的居民遇到了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那就是作为千住北新城,如何阻止对于这起案件的采访攻势。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关于千住北新城小区是否对外界开放的问题,大家的意见是有分歧的,作为一项折中的办法,居民们决定轮流开放或关闭小区。如果开放的话,那么从早到晚都会有采访的记者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到处拍照。为了避免这种不正常的状态,居民们决定在目前情况下对小区实施关闭政策。 可是,在住户当中,也有一部分家庭或个人愿意接受采访。这样一来,虽然被邀请进入小区的记者要进行来访登记,可他们去哪里,在哪里拍照却是自由的。这件事在小区住户中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毫无疑问,自从这件轰动一时的异常的案件发生后,住在现场附近的人们都会受到所有日本人的关注。发生在二零二五室的案件,不是抢劫案或放荡不羁的年轻人的杀人案,它是一件以拍卖房屋和占房人为背景的非常罕见的案件,因此,即使没有抓到罪犯,也几乎不会对住在千住北新城的住户们产生心理负担。不过,即使只是一直被全社会的人关注着,也会对日常生活产生副作用。 因为有陌生人到处转悠,所以千住北新城里的孩子们不能再到院子里玩耍了。这件事引起了妈妈们的不满。这种不满集中指向了把记者叫进小区的那些住户们,可接受采访的人也有自己的道理,他们希望能尽快解决问题,这是居民的义务…… 不过,这里还能听到反对接受记者采访的居民们的解释。 “某某室的夫人在直播节目中胡说八道。” “某某先生的夫人说她听到了根本就没有听到的惨叫声。” 在这种谣言四起的状态中,不管是住在装备了多么现代的尖端设备的超高层公寓里,心情也不会太好。 而且这件事对警方寻找像谜一样的三个人身份的工作也造成了不良影响。应该是掌握线索最多的千住北新城的居民们所说的情况,已经很难不变成自己添油加醋的虚构的内容了。 关于这方面的更详细的情况,真是数不胜数。在这里我只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和三个被害人有关的事例,另一个是管理组织的理事会将其对策作为议题加以讨论并发展成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其中之一的内容是关于二零二五室买受人石田直澄的。案件发生后不久,他的名字就浮出水面了,当有报道说他本人已经失踪的时候,千住北新城小区里的所有地方开始出现了相关的证言,什么在案发前见过他,什么和他有过接触等等。 “我带孩子在草地上玩耍的时候,有人问我西塔楼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因为塔楼就在跟前嘛。” “我半夜回家的时候,在禁止车辆进入的小区里的散步道上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有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我想那就是石田直澄。”搜查本部虽然收集了一个又一个无用的证词,可对于判明“那砂川一家四口”是“砂川信夫和身份不明的三个人组成的家庭”,证据还是比较丰富多彩的。 “二零二五室被害的那个女人——以为是砂川里子却不是的那个女人——我听见她和像是石田直澄的男人晚上在垃圾场悄悄地说着什么。他们说的是什么,谈话的内容我不清楚,不过看上去很亲热。” “二零二五室的夫人和儿子——也许不是真的母子吧?是这样的,我曾经看到他们两个人从车站后面的情人旅馆里走出来。因为以前一直说他们是母子,我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所以我一直没有说。他们看上去很愉快。” “他们会不会是三角恋爱关系呢?我曾经看到过那个叫砂川信夫的人和二。二五室的年轻男人在电梯间里吵架,是石田直澄去劝架的,没错,我的视力很好的。什么时候的事情?大概是案件发生前一个星期吧。” 在这些证言中,也有一部分证言后来得到了石田直澄本人的确认。不过,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是事实,或者是明显的捏造和猜测。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一位家庭主妇的证言,她说“看见二。二五室的母子二人从车站后面的情人旅馆里走出来”。 我们把这位主妇称作A吧。如果A所提供的情况属实的话,即使是知道了二零二五室四个人的关系,可对于查清剩余三人的身份也是非常重要的情况。搜查本部也非常感兴趣,为了向A了解详细情况,他们去了她家好几次。 A住在东塔楼,是一个三口之家,丈夫是公司职员,孩子正在上小学。A是专业家庭主妇,所以平时经常呆在家里,有时也会去朋友经营的进口化妆品销售公司帮忙。她说,就是在去朋友公司回家的路上看到两个人从情人旅馆里出来的。 A的记忆力很不错,说话也很流利。不过,对于住在东塔楼的她为什么会一眼就认出西塔楼二零二五室的住户,她的回答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她所描述的情人旅馆的名称、地点、建筑物的形状,倒是非常详细并和事实一致。 搜查本部里有人怀疑,A只是对“偶然路过”的情人旅馆记忆深刻。她所看到的这个情况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A会不会经常出入于情人旅馆附近呢?说得再清楚点,她是不是经常去情人旅馆呢?周围的人很早就知道了A所作的证言了,也许是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透露出去的,也许是她本人对邻居们说的。于是,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中间也有一部分人和搜查本部有着同样的疑问。 对于搜查本部而言,重要的是A的证言是否准确,他们没有必要去探究A的行为。可对于A个人和她的家庭而言,情况则正好相反。听到对自己妻子的品行说三道四的A的丈夫向理事会提出严正抗议,他认为这是恶意妨害调查工作,是对协助调查的住户的不正当迫害。这个时候,采访合作派(也叫欢迎派)和采访拒绝派的对立非常严重,A夫妇对理事会的抗议也成了互相指责的一个内容了。 管理组织理事会感到左右为难,将目前的混乱说成“妨害调查工作”是有点言重了。当然,只有在A的目击证言被证明是胡说八道的时候,才能适用这个词。作为理事会,也没有理由挺身而出去阻止对A品行的议论吧。 部分私营电视台的直播节目播出了A的目击证言,以此为契机,开始有人提出二零二五室的“一家四口”的关系是不是不正常的?不断地有记者来采访A,对于共同住在二零二五室的中年妇女和年轻男人,东塔楼的其他住户中也有人作证说“看到他们是男女关系的一些事情”。 关于这件事,搜查本部担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可靠的消息,对于二零二五室的人的身份有点线索的人,特别是他们的家人也许就不会再说出自己的名字了。当这三个人的身份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他们又重新看了看在首都圈内提出的寻人申请,另外还有许多打给搜查本部的咨询电话,问“也许是我的儿子”或者“会不会是我的妻子”等等。可是,如果有消息说二零二五室扮演占房人的四个人之间有着外人难以想像的不正常关系,那些有线索的家庭因为顾忌到社会舆论,可能就不会再说了。 搜查本部在确定砂川信夫身份后的一个星期,向社会公开了另外三个人的身高、体重和推测的年龄等相关情况。因为这时还没有发现他们的照片,所以搜查本部还公布了他们的画像。另外,搜查本部还设置了专门的窗口和电话,向民众征集有老情况。而且,他们还根据二零二五室里的遗留物品、室内的情况以及早川董事长和小丝夫妇的证言,对以砂川信夫为户主的这一家四口的生活状况进行了推测,对民众进行尽可能详细的说明。这些都是为了可能会说出姓名的真正的家人所处心积虑的办法。最终,这种办法多少能起到调和其他不负责任的猜测或推测(也可以说是妄想和捏造)的作用,尽管如此,这也需要两个月以上的时间。 为了说明千住北新城证言的错综复杂、不符合案情的第二个例子,我们必须先回忆一些内容。 案发当晚,警察局共收到来自千住北新城的两次报警。最早在西塔楼下面发现年轻男人尸体的一二二五室的住户佐藤义男和管理员佐野感觉非常不好,这是其中一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非常恐怖。”佐藤义男说。 这两次报警,一次是按佐野的指挥,中楼管理员的妻子岛崎房江打的报警电话。而在这之前约九分钟,有一位女性也向警察局报警。 她只是告诉了千住北新城的名字,没有说出报案者的姓名和住址就把电话挂断了。在这次报警中,这个女性说:“有人因为吵架而受伤倒地了,好几个人正在殴打一个人,我看见有一个男人从现场逃了出去。” 现在已经无法调查这个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而且好像是用手机打的。因为当晚正在下着暴雨,千住北新城的院子里和绿地上一般不会有人,这个报警电话绝不是在开玩笑。要说有什么根据的话,这个女性可能就是千住北新城的住户,而且打电话的时候,她应该在屋里。因为即使是在接听电话的通讯指挥室,这个女性的电话声音也非常小,昕不太清楚,不过电话里却听不到刮风下雨的声音。 而实际所发生的案件和这位女性的报警内容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确实让人联想到这个报警电话是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如果这是故意编造的假话,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她是想把现场搞乱,妨碍警方的初期调查工作吗?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于是,搜查本部竭尽全力寻找这位女性。同时,因为这次报警不是开玩笑,所以为了确认对某些事实产生错误认识的可能性,在管理员佐野和佐藤义男的帮助下,警方还进行了实验,尽可能地再现当天晚上发生的情况。 从这位女性的报警到岛崎房江的报警,中间相差九分钟。搜查本部让佐野和佐藤在现场围住尸体进行检查,接着去叫岛崎,然后佐藤义男的长子博史下来了和他们一起呆在现场。他们在推测,这一连串的动作,远远看去,像不像是围着一个人在吵架呢——最早倒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像不像是被人殴打倒地的呢?也就是说,在佐野他们了解情况之后向警察局报警之前,有位女性从远处(而且可能很高)看着他们,对事实真相产生了误解,于是在他们之前向警方报案。会不会是这样的呢?看到有人从楼上坠地的佐藤义男让家人留在屋里自己一个人下楼去了,同时,他的妻子给管理员佐野打了电话,然后两个人一起去西塔楼下面找到了尸体。这也只用了五分钟。 而且当天晚上又是刮风又是下暴雨,用佐野的话说:“连走两三步都很困难。” 在这种恶劣天气下,他们了解情况需要时间,对眼前的尸体感到不安,到处乱跑。他们也许是在处理案件,也许是因为发生了案件而狼狈不堪,这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九分钟之前的那次报警,会不会就是这种情况呢?警方进行实验重现当天晚上的情形时,能够看到佐野和佐藤他们在尸体旁边转来转去的只能是东塔楼十层以上朝西房间的窗户。 九层以下因为有树木挡住了视线根本就看不到。所以,他们就围绕房间寻找线索,没想到,他们非常容易地找到了报警的那位女性。她就是一位独自住在东楼一三二零室的二十二岁的公司职员,我们把她称作B吧。 当警察前去拜访时,她马上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位报警的人。当然,她也知道了一些有关二零二五室的案件,不过她以为自己报警的那件事和这起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经过她的同意,佐野他们再次重现了当时的情形,当从她房问的窗户往下看现场的时候,证实了搜查本部的推测是正确的,B确实是把情况搞错了。 但是,她非常肯定地说,自己看到有个男人从现场逃了出来。那个男人是从西塔楼的大门跑出来的,然后向西门方向跑去,也就是离西楼最近的一个门。 当天晚上,西楼管理员佐野也去过西门。因为不知道救护车是从哪个方向过来,所以佐野去了西边,中楼管理员岛崎去了东边。不过,B记忆中的那个逃跑的男人好像不是佐野。要说这是为什么嘛,她说:“仔细想一下,那个男人之所以要逃,是因为大家都集中在了西楼下面。” 那么,B看到的这个人又会是谁呢?最有可能的就是被西楼电梯里的摄像头拍下来的那位受了伤的可疑的中年男人——可能是石田直澄吧。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从最近的西门逃走也就很正常了。 有关B的情况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可就在二零二五室三个人的身份还没有搞清楚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我仔细想了想那天晚上的事情,总觉得还有一个逃出来的人。” B的意见刚一提出,警察们就决定再次向她了解情况。 “还是西门,我看见有个人影向那边跑去,像是个女人,身体向前倾,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 她说,看到那个人影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东门口,救护车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 “所以,我一直以为那个女人的影子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可能是来看热闹的人吧。可是,当大家重现那天晚上的情形时,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可还是觉得那个女人的影子挺奇怪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再想想其他新的情况。如果真有一个像B说的那样一个女人的身影的话,那我们可以推测出那天晚上在石田直澄之后,还有一个人从现场离开了。于是我们又想起了葛西美枝子的证言——不知道发生了案件,在从二零二五室门前通过的时候,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看到里面“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确实看到房间里有个人影,不过,警察并没有明明白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们不会在意的,所以,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过自己一直想不通。” 事实上,搜查本部并没有认为葛西美枝子的目击证言是错误的。 在案发前后一段时间内,西楼电梯问所有的摄像头记录下来的图像中除了石田直澄以外,只有一个人不是西楼的住户。不过,他们并没有把这一情况透露给外界,所以葛西美枝子当然也就不会知道了。 关于石田直澄,除了最早发现的他受伤逃走时的图像以外,他在坐电梯上到二十楼时的图像也得到了确认。根据这个图像记载,石田从坐电梯上到二十楼,到再坐同一部电梯逃走总共用了三十八分钟。在这期间,摄像头所拍下来的其他人共有三人,其中包括葛西美枝子,他们全都是西楼的住户。除了葛西美枝子以外的那两个人,都是去位于地下停车场旁边的垃圾场倒垃圾的。 可是,在石田直澄为了上二十楼而走进电梯后大约十五分钟,有一位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从一楼上了电梯,到二十楼出了电梯。很明显,她是从外面来的,虽然拍下来的是黑白图像,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手上拿了把伞,而且上衣的肩膀部位都被雨水淋湿了。 不过,这个带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并没有留下乘坐电梯从二十楼下去的图像。这也就是说,在石田直澄到达二十楼后十五分钟,她也到了二十楼,也许是呆在二十楼的某个房间里,也许是走楼梯下去了,到底是哪一种呢?搜查本部通过图像制作了一张这位年轻女人的照片,然后向二十楼的住户们进行调查,大家一致认为她不是这层楼的住户,案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出入二十楼。当天晚上,也没有一家因正当理由或其他情况,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来访。 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不会因为好奇或一时兴起而来到西楼的。既然二十楼的其他房间和住户都没有线索,那么她很有可能就是去二零二五室的。难道她也和案件有关系吗?她没有留下坐电梯下楼的图像倒更让人怀疑。离开二零二五室的时候,这位比石田直澄要冷静的年轻女人想到了摄像头的存在,所以她才躲开摄像头从楼梯下去的,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可能。 石田直澄拜访二零二五室。 年轻女人拜访二零二五室。 年轻女人通过楼梯离开(逃走)。 在石田之后,年轻女人从楼梯逃走。在这种情况下,是她先离开的二零二五室的呢?还是“砂川毅”先坠楼身亡的呢?这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我们假设B看见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在向西门跑去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我们再假设B所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这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女人的话,那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第二种情况。这位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来得比石田晚,同时也是在石田之后离开西楼的。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到达二十层的葛西美枝子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之前,石田已经坐电梯下去了。 这样一来,“砂川毅”的坠楼身亡和他与这个年轻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成了关键问题。B所看到的“那个身体往前倾,像是抱着什么东西的女人的影子”是不是完全可以认为是抱着孩子呢?不过,这个时候,媒体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石田直澄一个人的身上。认为他和二零二五室的人有关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他确实有值得让人怀疑的背景。可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和被害的四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着实让人费解。同时,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必须要去拜访二十层的某家人,其理由也同样让人费解。 搜查本部对是否公开她的情况也存在着分歧。大多数人认为她和石田一样,都是本案非常重要的当事人。 最后,还是持慎重态度的意见占了上风。他们认为应该先对石田直澄的周围进行更详细的调查,确认这个年轻女人和石田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石田直澄本人。说到他们的真实想法,可能还是这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起了很大作用吧。对外只公开石田直澄是案件的重要当事人,让葛西美枝子认为警方无视自己的证言并为此感到不高兴可能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吧,另外,B的证言中也有让人不解和不太可靠的地方。所谓证言,就要有证明的方法。B真的能证明自己那天晚上所看到的情况吗?“我认为那是假话,这可是出名的好机会,所以她才会这么做的。” 在东楼进行调查的警察们经常听到住户们对B的评价。 “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子一个人在这种房子里生活本身就很奇怪,她就像是某部电影中董事长的情人一样,不是女演员就是董事长秘书吧。” 确实,B的经济状况非常不错,好像也有中年男人出入她的家里,她自己说在东京的一家金融公司工作,职位也不错,确实是董事长的秘书。老家在岐阜市,父亲经营着一家服装公司,经常给她寄钱,所以她的生活很奢侈。另外,东楼一三二零室的产权人就是B的父亲。 这么说来,除了对B个人的偏见之外,再没有理由怀疑她的目击证言了。可是,就在搜查本部向社会公开二零二五室三个人的情况并开始调查他们身份的第二天,有家晚报以独家采访的形式刊登了对B的采访内容。B在采访中说,她和死在西楼下面的二零二五室的年轻男人有过交往,他曾经说过“我早晚会被杀死的”、“和我有关系就会被卷进不好的事情中去,所以你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如果相信报纸上所说的话,那“她就是一边哭一边激动地对本报记者讲述着”。 当然这件事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搜查本部也被惊呆了,因为在这之前的调查过程中,她根本没有提供过这样的证词。于是,搜查本部马上和B进行了联系,可是,她已经从自己的住处即东楼的一三二零室消失了,即便是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的去处。 “虽然邻居们对她有各种各样的评论,可我们从开始就没有相信这些话。”东楼的管理员佐佐木说。 “我是第一次从事公寓的管理工作,所以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不过,我以前当过老师,教过高中学生,都是些敏感年龄的孩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说女孩子也许不太礼貌——我并不对这些信口开河的人感到惊讶,主要是因为太孩子气了。他们很高兴被周围的人所关注或被奉承,另外旁边可能还会有煽动他们的人。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说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情,是不是?” 将B引见给晚报记者的是一家叫做“创映代理机构”的制作公司的董事长,他叫高野英男。在二零二五室案发前出入B家的也是这位高野董事长。也就是说,他和B有着非常亲密的私人关系。 不知道他是不是佐佐木所说的煽动的那个人,不过,说出一连串爆炸性证言的操纵者确实就是高野董事长。晚报报道后的一个星期,B参加直播节目时,他也坐在旁边,就像是坐在制片公司董事长带来的明星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连我老婆都觉得好笑,他的态度就好像自己能成为名人一样。看着高野董事长的表情,我知道他就是B——B的男人,我总有这种感觉。不知道她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不过她本人的心情不错。” 后来,这家创映代理机构还以二零二五室案件为原型完成了一部电视连续剧,这部电视剧在全国上映后,因被怀疑嫖窃某位著名推理作家的早期作品的故事情节,被人告上了法庭。 关于B的证言所引发的混乱,最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再说的了。 在她消失之后,搜查本部终于对她的证言内容直接进行了证实。不管是她说的和二零二五室的年轻男人有过交往,还是他向她表露的自己会遇到危险的证言,都是漏洞百出的“故事”,根本就不值得相信。这台独角戏过于简单和粗浅了,甚至在一段时间里人们开始怀疑她所提供的“看见有个男人从现场逃走了”的证言,而且B以牺牲自己宝贵的个人隐私为代价,最终是一无所获。 不过,在发生如此轰动的大案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像B这样的人物的,她是一个典型,而不是特例。在千住北新城,虽然是暂时的,不过出现了许多和B的故事相同性质的证言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对习惯于和平与平凡生活的人们而言,像一家四口被杀这样的案件具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隔岸观火,谁都会觉得很有意思。这虽然丑陋,却是现实。可是,居然还能编假话——甚至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想参与到案件中来的这种冲动又是来自于什么地方的呢?这种假话影响到周围产生共鸣者,然后再编出另外的故事。其结果就是把不在这里的人说成在这里了,把没有说过话的说成说过话的了。关紧大门,把自己的居住空间和外界隔离,只看重自己所希望的氛围与环境,并想顽固地坚守自己的这块小天地,可是,她是战胜不了幻觉的,她也是赶走不了幻觉的。关于石田直澄和二零二五室中年妇女的证言,大部分都是这种幻觉。可是,在讲述这些证言的时候,对说话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真实的。这个时候,就是已经不在了的人也确实会待在那里。除了砂川信夫以外的三个人,是活着的三个身份不明的人,同时,想方设法要把“一家四口被杀”变成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话题,这些人的这种努力就变成了许多毫无根据的记忆、推测和回想。就这样,幽灵在到处晃动着。 第十七章 离家出走的人 “是不是要说出姓名呢?我……还在犹豫,去东京实在太麻烦了,这也许听起来比较薄情,可我害怕和警察打交道,我是因为这个才说麻烦的,并不是嫌把尸体领回来安葬麻烦。我们一直都很关心胜子的。” 群马县吾妻郡草津街,位于JR吾妻线的长野原草津口前站往自根山方向,开车约十分钟的路程,道路左侧有一座漂亮的山庄风格的建筑物。在一块写着“水磨咖啡和手擀面”的大大的广告牌下面,还有用手写着的“有礼品赠送”几个字,这就是秋吉克之的“早苗快餐店”。 “早苗是我老婆的名字,她一直在东京做生意,认识我之后,就一起搬到这里来了。现在这家店的设想基本上都是她的主意,所以就用了她的名字。托她的福,快餐店的生意一直非常兴隆。以前这是一家很土气的小店,我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是过去的那种饭馆。” 秋吉克之现年五十岁,生在草津街,长在草津街。一直到三十五岁才去东京当厨师,那时认识了夫人早苗,以结婚为由回到了家乡,继承了父母的饭馆,一直发展到现在的这家快餐店。 “胜子是我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们家的二女儿,我的大妹妹已经出嫁了,现在住在琦玉县。我们家兄妹三人,只有胜子在离家出走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草津,可最后就是她被人杀死在东京,实在有点滑稽。” 当他最早听说警方正在对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展开调查、房间里被害的中年女性的身份不明的新闻时,也没有特别在意。 “不过,在这中间也有一些消息传出来,这个死去的女性的身材啦、年龄啦以及长相等等。我觉得她的年龄和胜子差不多,我还对我老婆说,她不会就是胜子吧?她笑我说,你是想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社会上公开了住在东楼的B的告白,而且社会上也开始流传说二零二五室的一家四口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只是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过这样的报道。” “一起被杀的——报道了许多有关从窗口坠楼而亡的年轻男人的情况,好像那座公寓里的人还看到胜子和那个男人手挽手一起走过路。” “可这只是一个误会,不是真的。” “是吗?这么说实在太滑稽了。我看完这篇报道吓了一跳,又在想她会不会就是胜子呢?也许不应该对已经死去的人说三道四的,不过我想胜子会原谅我的。我很了解她,我和我的大妹妹为了胜子男女关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快要愁死了,她真的就是那样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太多情,还是太热情,反正她会马上就对男人着迷。一旦着了迷,她也不分前后,也不管对方是多么不可靠的男人,她都会拼了命地跟着他。而且她还说,我就喜欢长得好的男人,喜欢年轻的男人。所以,这一次我是比较认真地对我老婆说的——茺川的那个人可能就是胜子。我老婆说,我觉得不会是她,如果你真在意的话,可以去核实一下。她为什么这么说呢?可能是看了电视上的新闻吧。她说,听说有和这个女人情况差不多的离家出走的人的家庭都去了茺川北署,确认一下死于那座公寓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家的人。” 请稍等一下。秋吉克之站了起来。我们和他是在“早苗快餐店”最里面的办公室里谈话的。门半开着,能听到店堂着播放着的古典音乐声。 “我去拿这个了。” 秋吉克之递过来一张照片。这虽然是一张快照,可上面却有不少人。这张照片好像是挂在墙上的。 “这是胜子离家出走前不久拍的照片,大概有十年了吧,是在店;里拍的,店里装修之后,只叫上家里人进行了庆贺,我老婆旁边的那;个人就是胜子。” “十年前,她才三十九岁。” “是的,也许是打扮得很时髦吧,看上去是不是很上相啊?不过,她的妆化得也很浓。” 这是一个长着胖乎乎的脸、五官端正的女性,烫过的头发染成了棕色,穿着一件用色非常大胆的毛衣,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太正经的女人。 “拍完这张照片后,她就和当时交往着的男人分手并离家出走了。所以这是最后一张照片,只有这么一点线索。” “这个时候的胜子和东京区被害的那位女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你没有注意到吗?只是根据前面所说的‘和年轻男人手挽着手’等情况就认为她就是胜子,我觉得证据还不是太充分吧。” “是这样的,到了今天还是这样的。不过,不是我护着胜子,她也有善良的一面,刚才我也说了,她非常容易着迷,可她对自己着迷的那个男人可是尽心尽力的。对方高兴,她也会像他一样高兴;别说衣服和化妆品了,就连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她也会因为对方而改变?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和胜子交往的是一个从东京到这里经营一家饮食店的男人,虽然只是道听途说,我也不是太清楚。听说他年轻时当过招待员,长得很帅,所以胜子当然也要打扮成女招待员的模样。 “我和我老婆一起去了茺川北署,介绍了有关情况,最后我一看到尸体的面部就知道那是胜子——还有指纹血型等,许多方面都和胜子一样——那个时候,我也听到了许多关于胜子在那座公寓里的生活状况,也许被害之前她过得很幸福啊?她还照顾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你,看看这张照片,你也许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会精心地照顾一位年老昏聩的老人,可这就是胜子过去的样子,她在东京和那个叫砂川的男人过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会不会也变成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呢?”至于那个叫砂川信夫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不是太清楚。 我很想知道,于是我老婆对我说,我们可以去看看砂川先生真正的妻子,可我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砂川先生虽然不是因为胜子的存在而抛妻舍子的,而且胜子和砂川的交往也是在砂川失踪后很长时间的事情了,虽然我不应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我还是感到挺内疚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算胜子最后被他杀了,或因为这种生活方式而被杀,我和我老婆也不会觉得奇怪的。可胜子却打扮得很土气,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一起去买东西或散步,这看上去是相当幸福的。这里面太复杂了。” 就这样,和砂川信夫一起被害的那位中年女性的身份终于查清了,她就是草津的秋吉胜子。在这三个人中,她是第一个被确定身份的。 搜查本部认为最难确定身份的就是死在二零二室的日式房间的那位老年妇女。对于这位估计有八十多岁的老人,很难说会不会有掌握能确定她身份的相关情况的家人。如果她有孩子的话那倒另当别论,不过,如果有自己的孩子却让一个外人来照顾老人确实也很难想像。老人生前也许只是和老伴两个人一起生活,后来老伴先去世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或者她原来就是个独居的老人,这些情况都是有可能的。这样一来,这位老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是怎么认识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并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的?知道这些情况的恐怕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老人去世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人知晓她的姓名和经历了。 除了这些想法之外,当时的搜查本部还存在着一种非常滑稽的想法。那就是即使存在着了解这位老人情况的家人,可因为面子术好看,他们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姓名来的。因为在发生这样的案件,老人的身份成为问题之前,他们对需要照顾的老人不管不问,也没有积极地到处找人。 也许这只是老人的离家出走。很可能,她在和砂川信夫开始起生活的时候还糊里糊涂的。这位老人和儿媳妇或女儿等一起生活的家人相处得不是太好自己想离家出走的,后来遇见了砂川信夫或秋吉胜子,然后就决定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这种故事也可能会发生的吧。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对离家出走的老人置之不理的家人大概是不会积极的说出自己姓名的。 现实的答案是把这两种推测进行折中之后的情况。当看到公开的这位二零二五室老人的情况后,静冈县浜松市郊外的一座名名叫“明园”的收费养老院的办公室就和警方联系,他们怀疑她是五年前住在这所养老院里的一位老人。 “明园”是一所高级养老院,据说入院时要交付数千万日元的保证金。这座养老院成立还不到八年,现在已经收住了五十七名老人其中三分之一是独居老人,其他的人或者是和配偶一起交钱人住的或者是姐妹一起人住的,都有家人陪伴。 养老院怀疑二零二五室的这位老人就是院里1991年4月1日请假外出但超过规定时间仍没有回院的一位名叫三田初江的老人她当时已经八十二岁了,可除了因高血压需要吃药以外,身体的其他方面还算健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外出那天,她穿着和服,她对管理员说要去商场买东西。 三田初江是个非常豁达的老人,在养老院里经常照顾别人,她很受男病人的欢迎。她的丈夫在她住进养老院的十四年前就去世了她虽然有两个女儿,可没有一个是和她一起生活的。 初江的丈夫在浜松市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汽车销售公司,经济条件相当不错。丈夫死后虽然把公司转让了,可另外还有土地和出租的公寓等财产,在经济上足够初江安度晚年的了。 据“明园”介绍,是初江自己决定住进养老院的。索要说明书和参加说明会的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据当时接待她的工作人员介绍,初江告诉他:“因为两个女儿都在为钱明争暗斗,我不想再见到她们。” 听说她还说:“我听说明园不仅是座养老院,而且更是一个让无亲无故的老人安度晚年的联合体,所以我才决定住到这里的。”事实上,在她从养老院失踪之前,在养老院的日常生活方面,初江从来都不需要护士们的照顾。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发生问题的1991年4月1日,当初江没有按规定时间回院的时候,养老院也没有太惊慌。虽然要求老人们要遵守规定时间,可即使晚回来一小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养老院规定的外出时间一般是到晚上七点,不过经常有身体健康的老人抗议说,这个时间还是有点太早了。 晚上九点,当管理员向值夜班的人交接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初江还没有回来已经是个问题了。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只是有点担心而已。他们按初江紧急联系方式上的电话号码给她两个女儿的家里打电话询问,可她们都说没有去过。最后,院方拜托她们如果知道初江的去处一定和养老院联系之后,就这么一直等待着。 可是,初江还是没有回来。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养老院决定向离他们最近的警察局报案。当时养老院里负责管理初江住的那栋楼的工作人员皆川康子和初江的关系很不错,她一夜都没睡。 “虽然初江是个健康的老人,但毕竟年龄大了,所以我们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样的的问题,特别是她还患有高血压……” 对于患高血压的老年人,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脑溢血,他们还想到了会不会遇到了车祸。 “会不会在外出的时候病倒被人送到了医院呢?我们又一个接一个地给市里的所有急救医院打电话,可是,哪里都没有找到像初江的人。她会不会已经不在市里呢?我们设想了许多种情况。” “明园”制作了人院者专用的既是身份证明书又有紧急联系方式的卡片,院里要求高龄老人外出时务必要携带这种卡片。而糖尿病或心脏病患者,因为在受到外伤接受治疗时必须要格外注意,所以在他们的卡片的背面还写有卡片持有人的病史和正在服用的药物。 初江也是带着卡片出去的,所以如果她万一发病或遇到车祸,对她进行保护治疗的医疗机构一定会发现这张卡片的,并且会和明园进行联系的。最后,他们只能等待。 可是,没有人和养老院联系,三田初江也没有回来。当她外出时间超过了四十八小时的时候,明园决定向当地的警署报案。考虑到失踪者的年龄,警方也去浜松市主要的商场或购物中心进行了询问;并通过巡逻车的扩音器呼吁大家提供线索,另外他们还在当地的消防团的协助下对附近的河流和山林进行了搜索,可这些努力都是一无所获。三田初江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 皆川康子考取护士资格后曾经在静冈市的市民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她的人品和技术被明园挖了过来。在这座以让高龄老人安度晚年出名的养老院里不能出现一位不幸的病人和孤独的独居老人。在这种理想的激励下,她每天不停地忙碌着。可尽管这样三田初江还是从眼皮底下消失了,而且还不知道她是否安好。作为负责养老院这项工作的职业人来说太没面子了,自己也特别担心,连做梦都会想到她,实在太苦恼了。 “我梦见初江很害怕地站在那里,我能看到她,而她却看不到我,我怎么喊她都听不见,而且还离我越来越远,她正在走向一个黑暗的地方。我大叫一声,不能去那里。就在这时,我的梦醒了。” 在警方开始进行搜索的两天后,有人说在浜松车站附近的购物中心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很像老年妇女使用的手包。皆川康子跑过去一看,确实像印象中的初江用过的手包,里面装有手绢和化妆盒等零碎物品,和这些东西一起的,还有养老院的卡片。 “不过,包里没有钱包。” 三田初江很可能是在这家购物中心里面或附近被人偷去了手包。 “要是平常的初江,如果遇上小偷了,她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或者跑到警察局去,或者和养老院联系。在这一点上,她比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强得多,因为她不是那种坐在这里束手无策的虚弱的老人。” 正因如此,皆川康子才会感到不安。 “也许小偷在偷她包的时候还把她打了或踢了,她会不会受了伤?或者是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自己受了刺激?老年人可能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引起记忆混乱或行动怪异的。所谓脑溢血,它的特征就是啪哒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就打起了呼噜,可真正的是微妙的毛细血管被堵塞,在很短的时间内脑子处于缺血状态,有时会引起意识障碍。如果受到了精神刺激,也可能会引发这种缺血性症状。于是她就会晕晕乎乎地到处乱走——在遇到热心人帮助她、警察保护她之前,她会不会再遇到另一次不测呢?” 事实上,在发现手包的那家购物中心,从半年前就开始发生以一个人行动的老年人和女性顾客为目标的盗窃案。罪犯是一群年轻的男孩和女孩,据受害人介绍,他们作案的手段非常恶劣。不是问路,就是说有个奇怪的男人跟着自己能不能一起走等等,首先是由犯罪团伙中的一名女成员以各种借口接近受害人,然后把表示同情并给予帮助的受害人带到偏僻的地方,当然犯罪团伙的其他成员都等在那里了。 除了钱包和手包,他们还要偷随身携带的装饰品和手表,甚至脚上穿的鞋。如果受害人是年轻女性,为了不让她们马上求救,他们有时还会脱去她们的外衣,只让受害人穿着内衣呆在那里。更有甚者,遇到受害人反抗的时候,他们还会集体对其施加暴力。 “我认为,初江也成了这个犯罪团伙的受害人了。警方也沿着这条线索进行调查,可罪犯总也抓不到…… “盗窃团伙不仅只在浜松市作案,他们还涉足于静冈、名古屋等地,并利用新干线作案。警方决定在广泛的范围内进行调查,并超越各自的管辖范围,但各个警察署的合作没有一点儿进展,这也是迟迟曩抓不到罪犯的原因之一。 “如果能抓到罪犯的话,那我们就可以打听出初江怎么样了?初江的包是不是他们偷的?初江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然,养老院方面也尽最大努力收集有关初江本人的消息,只要听说有像初江的人,我们马上就去调查。可仍然是一无所获。据警察介绍这个偷窃团伙是一个有组织的犯罪,而且作案手段非常恶劣,也许三田初江会想方设法摆脱他们的。因为我们多少教过她要有这方面的意识。” 皆川康子一方面在为初江担心,可同时她又对初江女儿出人意料的冷淡感到惊讶。初江下落不明还不到半个月,她的两个女儿起去了养老院,她们想解除初江签订的入住合同,并要求返还保证金。 “我非常惊讶,好像初江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确实保证金的数额巨大,可如果搞不清楚本人是否安好,是不可以随便解除合同的更何况,她才失踪半个月。而且,自己的母亲很可能遇上了残暴的窃团伙,可她们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完全是公事公办。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初江对女儿失去信心住进养老院的原因。” 在浜松、静冈、名古屋和丰桥等新干线沿线疯狂作案的盗窃团伙终于在三田初江失踪后的第十个月、也就是第二年的2月被抓捕蛸案。立下大功的是当地的浜松警察署的刑事课,他们不是抓的现行犯,而是精心调查他们的销赃渠道并将其逮捕的。一个接一个被揪出来的犯罪团伙共有八人,其中三名女性,五名未成年人,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一些无业少年。 对这八个人进行调查取证后不久,正像皆川康子希望的那样——虽然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希望——还是问出了有关三田初江的一些情况。 “一个女孩子交代说,去年春天,在浜松的购物中心,他们曾袭击了一位老奶奶。那是一位穿着和服的老奶奶,看上去很有钱,所以我们就把她当作目标了。确实,初江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身非常不错的和服。那个女孩还记得,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因为有许多白发,所以头发被染成了紫色。我想,这一定就是初江了。” 这个交代问题的女孩说,那是自己第一次负责欺骗受害人,所以她记得非常清楚。 “她对初江说,有一个可疑的男人一直跟着自己,所以想和她一起走。这个女孩就这样接近了她。初江惊讶地说,这太可怕了,那赶紧去警察局吧。” 当然,这个女孩想方设法拒绝去警察局。 “于是,初江说,那我打车把你送回家吧,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对遇到麻烦的女孩置之不理的。” 女孩和初江坐上了出租车,然后她把初江带到了自己同伙等在那里的犯罪现场。 “听说是车站后面啤酒街的里面。说是啤酒街,其实就是一些餐馆和酒馆,白天没什么人。不过,因为这些酒馆中间也不是没有公寓,所以初江也没有怀疑。” 那名当诱饵的女孩说,盗窃团伙威胁三田初江,让她交出手包和手表,初江虽然内心也比较害怕,可还是表现出了一种坚强。 “这个女孩说,老奶奶非常生气,她还教训我们说,你们做这样的事情对将来没有一点好处。当然,犯罪团伙不可能昕进去这些话的。他们只是嘿嘿地嘲笑和挖苦着她。尽管这样,初江还是没有放弃,好像有人打了她。” 另外还有人踢了被打倒在地的初江的脑袋。看到这位老人一下子没了精神,他们也突然害怕起来。 “据那个女孩交代,她还问了一句,奶奶,你不要紧吧?可初江已经动弹不了了,他们赶紧逃走了。她说以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不过,她一直都很担心,她会怎么样呢?” 就这样,搞清楚了初江在购物中心遇到了什么事情。问题是这之后的事情,被盗窃团伙抢劫之后,她又去了哪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初江失踪后的一年时间里,她的女儿和养老院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当然,在没有搞清楚初江的生死前,养老院是不可能返还保证金的。可她们说每个月交付管理费等费用确实有困难,所以,她们一直就没有交费。尽管如此,她们还是自作主张地把初江在养老院的房间里的家具和物品都拿走了。” 初江的两个女儿甚至通知养老院,她们将就养老院在母亲失踪问题上的责任向法院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昕到这件事,我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就是负责管理初江、住的那栋楼的工作人员,所以我向当时的院长提出辞职,但院长没有同意。院长说,如果初江回来的话,看到一直关系很亲密的我不在了一定会感到寂寞的……院长还鼓励我不要辞职,留在院里,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寻找初江。” 不过,最后,她们并没有打这场官司。经过明园和初江两个女儿的多次协商,最后养老院向她们支付若干数额的慰问金,事情才得以解决。不过,有一点养老院一直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有做过一点让步。 那就是初江外出完全是她本人的意思,如果她能遵守院里的规定,那她就不会在外出地点被人抢劫,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养老院是没有责任的。 “可是,我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皆川康子说。 “在这五年问,我做过许多事情,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初江,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了。如果她真的被人殴打受了刺激,记忆混乱的话,她也会遇到热心人的帮助的,也许她正在和这位热心人一起生活。或者是因为想不起名字和住址,某个地方的公共养老院正在照顾着她。从调查结果看,她也许已经不在浜松和静冈了。我还通过查阅电话簿,一个一个地给养老院和医院打电话,全国的养老院和医院,这虽然要花很多时间,可我总觉得只要一个一个地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到她。” 负责调查这个盗窃团伙的浜松警署的部分刑警认为这位老人已经被他们杀害并被扔在了什么地方。这些被逮捕的罪犯会不会杀了人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不知道呢?“当刑警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就去见那位第一个交代问题的充当诱饵的女孩。在这个犯罪团伙中,她的罪名最轻,不到一年时间就回家了。我去了她家,我向她鞠躬请求她,如果还有什么隐瞒的情况,请一定告诉我。我甚至还对她说,如果初江真的被害了,虽然这确实让人难受,可总比不知道她的死活要好吧。” 那个女孩坚持说,那个老奶奶没有死,至少自己没有杀她。最后她看到的是老人躺在满是垃圾的马路上,至于以后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 “我倒是想相信她的话,可是我能信吗?这确实太痛苦了。当我告辞离开走到大门口时,她的父亲出来了。他对我说,你问了我女儿很多问题,可不管你怎么问,也是没有用的。她不会说真话的,如果人已经被她杀了,只要尸体没有被发现,她是不会害怕的,所以她自己不可能会交代的。而我却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自己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如果了解一下失踪者或下落不明者的家人和朋友,你会听到和皆川康子一样的话。虽然说人死了,会让人很难过,可这也总比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死活要好吧。 “五年,实在太漫长了。”皆川康子摇了摇头。 “可能不会再找到初江了,我也有点灰心了。所以,那天当我看到报纸上说东京茺川一家四口被害的受害人的身份还没有查明——有一名老人的身份也没有查明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和初江联系在一起。太可怕了。我们楼里的老人们也在议论着这起案件,可谁也没有想到,哎,这会不会就是初江呢?” 几天后,新闻中详细介绍了三名受害人的年龄及身体特征,皆川康子虽然也看了这条新闻,但她还是没有想起什么来。 “我所认识的初江是个非常健康、身板笔直、长得很漂亮的豁达的老人。所以,虽然我的脑子里也知道她因被歹徒抢劫,身体和精神都会发生变化,可还是没有具体的样子。因此,我没有想到这位老人就是初江。” 茺川被害的那位老人平常自己不能一个人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虽然看上去还不算太严重的老年痴呆,可根本不像三田初江那么有活力,她更像是个病人。不管是报纸还是电视,都说这位老人身体非常虚弱,因此,皆川康子很难将她和三田初江联系在一起。 “就这样,我很粗略地看了看报道。可就在这样的报道出来后的两三天吧,养老院的一位老人对我说,她会不会就是初江啊?” 我吓了一跳,听她把话说完。 “这是一位和初江同时入住的老奶奶,年龄比初江小十岁,可因为生病,她需要我们帮助。那天,我正在帮她洗澡。就在这时,她对我说,医生——她这么叫我——医生,你看了关于茺川区被害的那位老人的身体特征的报纸了吗?上面说她的小腹部有一颗浅咖啡色的痣,初江好像也有这么一颗痣,你还记得吗?” 别说记得,皆川康子根本就不知道三田初江的身上还有这么一颗痣。 “因为初江身体很不错,根本不用别人帮她换衣服或洗澡,所以我说不知道。可是,医生,我能记得,她确实有颗痣。因为有一次初江帮我洗澡,我把洗澡水弄撒了,把她的衣服弄湿了,于是她就大笑着脱了衣服和我一起洗了起来。就在那时我看到她身上的那颗痣了。她拼命地向我解释着,她甚至还能记得当时帮她洗澡的护士的名字。虽然这位护士已经调到别的地方去了,可她还是让我问一问,说她一定也还能记得。” 可这位护士并不记得三田初江的身体上有颗痣,不过她却能记得自己在帮助需要帮助的病人洗澡的时候,初江经常会去帮忙。虽然她不能干力气活,可洗洗头发,递个毛巾什么的,她做得非常认真。 “我也很吃惊,于是向院长请求让我马上去趟东京。初江的照片、医生的病历、养老院的记录,总之我把所有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了,那天我坐的是新干线。在路上,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虽然还没有最后确定,可就是想哭。” 最后,证明千住北新城西楼二零二五室的那位老年妇女就是三田初江,靠的是医学证明。初江的牙齿有治疗过的痕迹,这和202五室的那位老人完全符合。 “就算看照片,我也认不出来她是不是初江了。” 直到现在,每次说起这件事,皆川康子仍然非常失望。 “当然,照片——是遗体的照片,肤色可能是修饰过了,看上去还接近于活着时候的颜色,可猛一看还是分辨不出来,因为她容貌的改变非常大。如果要是能听听她说话或看看她的动作,也许就会另当别论了…… “初江的女儿把她的遗体领了回去,和我想的一样,她的女儿看上去并不十分悲伤。因为一旦确认母亲已经去世,她们就可以开始办理继承遗产的手续了。 “不过,到收骨灰的那一天,我去了她的家里。她的大女儿恳切地对我说,我的母亲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她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性,不仅家务活干得好,而且作为企业家的父亲的妻子,她做得同样出色,她善于笼络人心。可正因如此,她对女儿的要求也非常多,而且她还想干涉女儿的生活。她对女儿的男朋友或朋友作出评价,然后说不许和他交往等等,如果女儿听完和她吵架的话,她就会把这位朋友或男朋友叫来,直接对他讲。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女儿们也决定进行彻底的反抗和初江对立起来。妹妹和我绝不是不爱母亲,可为了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知道初江的所有优点,所以也不会完全相信她女儿所说的话,不过这至少能说明自己对母亲还有一丝悔意,这不也很好吗?”“尽管如此,在这五年里,初江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她之所以会坐着轮椅,可能就是被抢劫受伤所致吧。而且,她的记忆大概也不会清楚了吧,如果能想起什么的话,她可能也就不会和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了。” 这样一来,没有查明身份的受害人就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被认为是从阳台上坠楼而亡的年轻男人。 可笑的是,在普通民众所提供的关于这三个人的情况中,他的情况是最多的。浏览一下寄来的询问信,你会觉得不寒而栗,现在离开家庭杳无音信的年轻人是不是太多了?关于他,前面已经说过的东楼的B的证词以及怀疑他和秋吉胜子的关系的流言蜚语形成了许多无聊的猜测,然后又引起了下一波的猜测,一时间,各直播节目频繁出现宣称自己认识生前的他并将自己的声音进行技术处理的画面。有的说,他会不会就是大阪一位非常有名的明星,他偷了店里的钱逃走了。有的说,他会不会是那位上班才三个月就让学生怀孕、被解雇后杳无音信的某著名私立女子高中的国语老师呢?还有人说,他会不会是将本公司的电脑系统做了手脚,然后骗取大笔现金后逃之天天的某电脑公司新来的程序员呢可是,不管哪种说法,都无法很好地解释这位死去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了儿子生活在砂川信夫、秋吉胜子和三田初江三个人当中。 另外搜查本部还想到了这位年轻人是砂川信夫的亲生儿子并用砂川毅这个名字在首都工作的可能性,他们进行了积极的调查工作,可还是一无所获。不过,据为数不多的可信度比较高的看到他出入于二零二五室的证言,说明这位年轻人一定是有工作的。这样一来,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为了能以适当的形式让某个地方接受他,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有一个必要的固有的身份,把这个情况向社会公布应该没有问题吧?像携款潜逃的逃犯是不可能干这种糊涂事的。 另外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那就是当三个人的身份还没有搞清楚之前,早川董事长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董事长让砂川信夫把家人的居民证拿来,可他好像不太记得砂川信夫说过居民证上所写的家人的名字。由此可见,砂川家的居民证只是为了得到早川董事长的这份工作而使用的。在日常生活中,砂川信夫、秋吉胜子、三田初江和这位有问题的年轻人很可能用的都是自己的真名。在这一点上,除了记忆丧失或部分遗忘的初江,另外三个人大概可以肯定了。 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不管是不是同居关系,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另外还有三田初江,在浜松遭人抢劫受伤后,很可能是砂川信夫发现并救了她,也可能是秋吉胜子。虽然可以有许多种想像出来的故事情节,可从他们生前的生活状况分析,两个人保护并照顾着这位老年妇女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了。 那么第四个人,那位年轻人是怎么加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来的呢?或许是他最早和砂川信夫一起生活的吗?他真正的家人在哪里?人不是从树权上掉下来的,不管在哪里,他一定会有生物学上的父母的,这位年轻人的同胞兄弟也应该是健康有朝气的年龄。 可是,在收集到的询问信件中,却没有一件能和他条件相符的。 西楼的邻居们好几次看见他穿着西服坐电梯,还有人说自己在管理员办公室门前和下班回家的年轻人擦肩而过。虽然不能因为他穿着西服就断言他是一名公司职员,可这位年轻人在社会上一定有自己个人的人际关系,可奇怪的是这些关系始终未能浮出水面。 不过,从没有人询问这位年轻人的公司关系看,搜查本部又有了一种推测,那就是他会不会是在专做违法的上门销售或融资公司等和警察没有任何关系的公司里工作呢?在这位年轻人还被认为是砂川毅的时候,昨天还好好上班的职员突然无故旷工,而且没有任何联系,他所在的公司或事务所当然会觉得奇怪。可他们既没有发出寻人启事,也没有去这位职员的家里——事实上二零二五室就是没有这样的来访者或询问电话——这说明公司本身就有鬼,如果他们要求找人的话,公司会不会无缘无故地招致警察的怀疑呢?而且在首都圈里,存在着为数众多的这种违法的公司…… 总之,只要查清真相,这所有的猜测和怀疑就会不言自明,而且肯定有人知道事实真相,这个人现在这个时候一定藏在东京的一个角落里。 第十八章 绫子 姐姐出院回家后,宝井康隆每天的生活并不平静。 甭管愿意不愿意,他都听到了关于茺川一家四口被害一案的后续报道。还被蒙在鼓里的父母和社会上大多数人一样,非常关心这一案件的进展情况,所以每天更是如此。当谈到案件令人吃惊的最新进展时,即使这是听绫子讲过的内容,他也必须装成很惊讶的样子,即使这些情况都是错误的也不能加以改正,绝不能说让他们产生怀疑的话,“你怎么会知道的”,他每天就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让康隆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作为当事人的绫子,看上去是非常轻松地完成了这么一件危险的事情。可能正是因为处于震中位置,所以反而非常冷静了。也许她把心里话都告诉了康隆,这样也就把重担转移给了他,自己反而感觉轻松了。 可康隆却被两副重担压迫着,一是他知道了绫子的秘密,二是他要负责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关于后一件事,绫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有时用眼神看看康隆,好像在说“你还没有和父母讲吗”、“还没说,不错”。到底应该怎么跟父母说呢?康隆有时因为这个问题而彻夜不眠,可还是想不出好办法。 讲出来之后,自己可能会暂时觉得轻松了,可一旦想想以后的事情简直太可怕了。好在案件的调查工作搞错了方向,还没有人发现绫子的存在。如果自己不说,很可能事情也就这样了。但是,这是不是不能原谅的事情啊?特别是那位替绫子背了黑锅的正在逃亡的叫石田直澄的人…… 因为憋得实在太难受了,他想冲着漫不经心的父母发火。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刮着大风绫子去了哪里?为什么会被淋得得肺炎?为什么要把孩子佑介带走?虽然当时因为绫子脸色发青,他们非常担心,可等绫子恢复健康之后,他们居然忘得干干净净的,没有问她任何事情,完全恢复到以前的生活了。他们是不是有点过于轻松了?而另一方面,康隆怎么也忘不了在医院和绫子争论时她所说的那些话。“你们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像你从来没有真正和女孩子交往过,只会说不会做,你根本就不会理解”。康隆被深深地伤害了。要说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因为她揭穿了自己心虚的地方。 绫子紧急住院那天,自己正在发愁如何结尾的那篇文章最终也没有写成。好在Jsc的成员施加了压力,强行让他担任了夏天集训时的干事,不过在秋季的特刊上,必须加倍地写出未完成的文章。 进入7月后不长时间,暑假就开始了。虽然心里藏着秘密,可还是回到了平静的生活,但康隆的文章却没有丝毫进展。他自己都觉得选择的题材不好。现实与非现实,真实与非真实,这就像康隆目前的境地。 电视和报纸没有一天不在报道着茺川案件的后续情况,电视里面的这起案件就像在电影里一样没有害处,这倒很有意思,当听到有识之士和专家对这起案件进行分析时,他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可是,他马上就像被浇了盆冷水似地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在想。这起案件的罪犯是我姐姐——在这些被杀的人中,至少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见过他的眼光,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的眼光比较暗淡…… 可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一起案件,电视台进行如此报道的案件,不会和我们家有关系的。在电视里发生的事情只能发生在画面里的会客厅里,它真的是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故事。因此,也许是绫子所讲的故事被放到了电视里,而真正的绫子,真正的宝井家,绝不会走进电视里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哪个是真的呢?是姐姐的亲身体验呢?还是电视里所报道的?现在坐在这里看电视的我,是那个听姐姐倾诉的我吗?被杀的四个人中的三个人,最初他们的身份并不清楚,后来警方调查清楚了。康隆通过电视和报纸,一直连续不断地关注着这个过程。有些地方只凭绫子的话是不会明白的,可有些地方她讲得更为详细。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也就是宝井家认识的八代佑司身份不明的时候,康隆真的有点害怕了。 康隆想,虽然现在他还身份不明,可这只是时间问题,早晚真正的八代佑司会出现的。只要警方把这个消息公布了,大概就会有报出姓名要求进行调查的家庭吧,他们会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是离家出走至今未归的儿子。 这件事能让自己感到如此恐惧,连康隆自己都觉得意外。 虽然只有一次,八代佑司来到宝井家,在康隆的眼前说话、呼吸和走路,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姐姐想像中的恋人,然后就离开了。尽管如此,可在康隆的心目中,八代佑司的血液不会流动,他没有体温。如果是母亲敏子,她可能会用某种文学性的骂人方式来对付他,她会说这是一个让年轻女孩怀孕后又将她抛弃的冷血动物。可康隆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在康隆看来,必须把这个叫作八代佑司的“人”想像成廉价动画片里的人物。他不是立体的,显得非常单薄,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经历。虽然把他画得像个人,可那还是画。它之所以看起来还在动,那只不过是因为看他的人眼睛产生了错觉。 绫子说,他给她讲过许多关于自己生活经历的情况,包括学生时代的故事以及公司里的情况。绫子也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康隆,可不管她讲了多少,康隆还是把他的存在想像成一幅动画。他是动画片里的一个人物,是通过制片人的手做出来的,他有着貌似合理的经历。尽管如此,这和凭空捏造出来的东西又能有什么不同吗?这种奇妙的感觉也有优点。正是因为觉得八代佑司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所以康隆怎么也不能生动地想像出绫子把他从二十楼阳台推下去的情景以及她当时的表情。当听到绫子说“我把他杀了” 的时候,虽然知道这是真的,可“杀人”这个词的重量以及绫子双手沾满鲜血的事实并没有压在自己的心上。如果再回头想想的话,自己也想像不出绫子跟着他并和他睡觉的样子。 绫子和康隆虽然是关系很亲的姐弟,可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从上中学时起,康隆虽然认为绫子既是个漂亮的姐姐又是个温和的女孩,可他坚信自己会找一个和绫子性格完全不同的女朋友。和他一样,绫子也一定想找一位和康隆完全不同的男人当恋人或丈夫。 另外康隆还相信,不久的将来,如果姐姐身边有了一位男人,自己和这个男人一定不能很好地相处,关系也不会太好。因此,在对未来的想像中,脑子里一旦清楚地出现绫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生动情景时,他就非常难受。 可现实还不仅如此。绫子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个叫八代佑司的男人,绫子为他怀孕并生下了孩子,最后却把他杀了。可这里却丝毫感受不到血腥味,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无动于衷的感觉。不过就是动画里的那个人物消失了嘛。所以,不能就这样向父母讲明真相,也许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了。 康隆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也许不只是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也许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吧。当然,说出真相时的激动的绫子并不是在演戏,在一段时期内,她真的很爱八代佑司,全身心地爱着他。不过,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用她自己的手——把那个八代佑司、真的有血有肉的一个人杀了,也许这也是非常刻骨铭心的感受吧。 不会感受不到吧?至少没有认为这种事情像记者所希望的那么重吧?这是因为绫子的人格有缺陷,而不是因为对人的生死无动于衷。因为直到今天,康隆还是无法忘记爷爷辰雄突然生病去世时绫子的样子。 康隆想,绫子会不会也认为八代佑司是个平面的人呢?在爱着他的时候,在用自己的手杀死他的那一瞬间,也许会涌现出强烈的感情。可是,平面的人只要一按开关就会消失的。而且绫子的手里还攥着一个实实在在的立体的有生命的东西——婴儿佑介。现在,她的心是向着佑介的。 在第三者看来,他们姐弟的想法是很自私和不可原谅的。可康隆却一直就是这种心情,如果能这样结束,他希望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如果八代佑司的亲生父母或真正的家人报出姓名的话,如果他的母亲坐在也许还在茺川北署或法医教室里冷冻保存的他的遗体旁痛哭的话,康隆他们所在的这个安静的世界将被砸个稀巴烂。 八代佑司不是动画,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也是母亲生出来的。他的母亲和敏子一样,也会为了自己这个名叫八代佑司的儿子做和敏子为康隆所做的一切完全一样的事情,为他洗尿布,牵着他的手去打预防针,为他擦伤的膝盖抹药,为他缝被补校服。他也有母亲——一旦这些事公开的话,在这一瞬间,绫子就成了真正的杀人犯,康隆就是袒护姐姐的同伙。 康隆发现,人之所以能作为人存在着就是因为“过去”,“过去” 并不是经历或生活阅历等表面的东西,它是血液的流动。你是在哪里出生的、是谁把你养大的?你和谁一起长大的?这就是过去,这就是人由平面转变成立体的了。于是首先要有“存在”。如果有人放弃了它,那么这个人就几乎和影子一样,在放弃实体的同时,自己也和它一起消失了。 八代佑司家人的出现也就是他实体的出现。绫子能忍受得了吗?至少康隆忍受不了,如果看到那家伙的妈妈在哭的话,自己可能会更加恐惧。 虽然是和杀人案有关,可为什么要害怕这样的事情呢?如果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大概也无法理解。可是,康隆的噩梦里出现的都是来宝井食堂调查的表情严肃的刑警,或是取代了八代佑司那灰灰的死人脸的拿着他的遗骨的悲伤的母亲。 不过,八代佑司的身份还是没有调查清楚。康隆的噩梦也还只是个梦。据说,搜查本部还不断地收到查询的信件,可就是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也许真的有这种事情?八代佑司真的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吗…… “有很多下落不明的孩子,我对这个感到非常吃惊。”绫子抱着佑介,一边用手擦额头的汗水,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已经进入9月了,可天气还是和夏天一样炎热,阳光也很刺眼。 康隆和她并排走着,并为佑介撑着伞。佑介出汗很多,要去看医生,你陪我去吧。绫子请求他。康隆因为有事要和姐姐说,所以正好一起出去。 临出门前,敏子笑着说:“康隆已经成了一位很不错的舅舅了,佑介有事的时候,你也能毫无怨言地帮助姐姐了。” 可能这是新生儿做健康检查的医院吧,医生护士都认识绫子,他们有说有笑,还向绫子推荐纸尿布的试用品,整个看病过程非常热闹。康隆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里,看到房间里没有电视,他松了口气。 然后,在回家路上,他轻轻地说,他的身份还没有调查清楚。 “好像只是许多查询的信件。”绫子一边对佑介微笑着,一边说,“啊,这些都是离家出走的人吧,我绝不会让佑介离家出走的,我要把他养大,一定不让他离开家。” 姐姐,你不害怕吗?这句话刚到嘴边,康隆又把它咽了回去。因为要等信号灯,他们都站在那里,绫子用自己的鼻子去逗佑介那小小的鼻子。从她的表情看,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和罪恶。 “案件进展怎么样啦?”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这时,绿灯亮了,绫子走了过去。 “应该怎么办呢?阿隆,你没有找人商量吗?” 最近,绫子已经很少把康隆叫作阿隆了,口气虽然轻松,但多少有点生气了。 康隆有点反感了。看到绫子把重担转移到自己肩膀上来,自己抱着佑介像个真正的母亲似地笑眯眯的样子,在这刹那间,康隆觉得她很讨厌。 “你就没有想过要去警察局投案自首吗?” 绫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康隆撑着的太阳伞刮住了她的头发。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康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威胁我的话?”她扔出这句话来。 “我没想威胁你。” 康隆有点语无伦次了,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了。虽然以前他和绫子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可像这样被她压制住,却是第一次。 “阿隆,你不是说过要帮助我和佑介的吗?你是不是说话不算数了?” “我……” “我们不要在这么热的地方站着说话了,佑介够可怜的了,还是赶快走吧。” 她又快步地往前走去。康隆赶紧追上去,从后面撑起了太阳伞。 拐弯的时候,他们碰见了附近烟酒店的一位阿姨。这位阿姨打量着康隆、绫子和佑介,然后笑话康隆说:“你好。”绫子满脸带笑地和她打着招呼。她的脚步也放慢了,两个人又并排走了,可当看不到那位阿姨的时候,她突然尖声说道:“那位阿姨看上去很热情,但我却不敢大意,她到处宣扬我的事情,说我是个生了私生子没有办法的女孩,妈妈非常生气。” 用纱布手绢为佑介擦去了满头的汗水,她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我很好啊,只要有佑介,我就会觉得很幸福,我不会害怕任何事情。” 即使八代佑司不在了?康隆在心里问。即使他死了——被杀死了?那次之后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康隆正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前,绫子在门外叫他。 “阿隆,我可以进来吗?” 明天是休息日,吃完晚饭,父母两人难得一起外出了。当康隆从门缝里看到绫子的时候,他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这个难得的机会,可以和姐姐两个人说说话。 “佑介呢?” “他睡了,不要紧的,我把门开着,他一哭我就会知道的。” 绫子走到窗边说,天气太热了,把空调打开吧。在姐姐拿着空调的遥控器把窗户关上的时候,康隆一直没有说话。他想听听绫子会说些什么。 绫子坐在康隆的床上,她小心地把身上穿的纯棉的连衣裙膝盖上的褶子理平了,然后抬起头问。 “你还记得中学时的常盘老师吗?” 康隆没有印象:“他是你的班主任吗?” “是的,不过,他也负责升学指导什么的,班主任,是不是很了不起的老师啊?他是社会科的老师。” “我上学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他是调到别的学校了。” 不知道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康隆微微一笑。 “当他听说我不想考高中、讨厌学习的时候,常盘老师非常生气。他说,这样的话,将来你会成为一个没有用的人。我的态度也很傲慢,生气地回敬他说,不学习就不能成为出色的人这句话就不对,不上高中,我也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人。” 绫子又理了理裙子上的褶子。大概这样做是为了低着头吧。 “可是我,正像老师说的那样,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 康隆还在坚持着,仍然没有说话。 “很奇怪,一想到警察我就害怕,我不想离开佑介,也不想被抓。可是,最关键的是,如果我被抓了,我杀人的这件事马上就会传开,常盘老师就会想,宝井绫子还是被我说中了,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我很讨厌这样,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常盘老师那得意洋洋的样子。” 绫子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挠挠头。 “只有这一点我无法忍受!要说为什么,因为我非常讨厌那位老师。” 康隆非常理解她的这种心情,于是,他说:“就算是早稻田大学或东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中,也有不出色的人。” 绫子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聪明就会明白吗?就是因为你明白所以才错了。” 她终于抬起头,正视着康隆。 “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躲着也不是办法啊?我……我,毕竟杀了人。” 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底气不足,而且声音也很小,康隆突然感到胸口很闷,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虽然只是一瞬间,可他还是从心底讨厌姐姐。 “我如果被抓了,会被判多重的罪?大概会被关进监狱吧,大概要等到佑介——佑介会叫妈妈时才能回来吧?” 康隆清醒了,他看着两眼泪汪汪的绫子,突然用冷漠的口气说:“那家伙的身份不是还没有调查清楚吗?” 绫子点了点头。 “我想啊,他虽然告诉姐姐说自己叫八代佑司,这会不会也不是他的真名呢?” “不会的,这就是他的真名,是他父母起的名字。” “你认为他就对你一个人说真话吗?” “不是的,你的心眼太坏了。”她的目光很严厉,像是在责怪他,不过马上她又笑了,“他有户口本副本的,所以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名字。” 康隆睁开了眼睛:“姐姐?” “是的,我们两个人。”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来自何处?” “大概是我们交往了半年左右吧,他把他家里的情况告诉了我——那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家庭,他一直为自己的父亲而生气。他父亲是个酒鬼,虽然他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可他说,父亲可能早就死了吧。他似乎希望自己的父亲早点死。” “于是,为了让你相信这一点,他就去拿户口本的副本?” “是的。因为他不想只是为了看看情况就回家一趟,所以就对我说,把户口本的副本拿来不就明白了吗?” 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那么做不是太滑稽了吗?可是,他真的要去拿户口本的副本,琦玉县田山市,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要说田山市的话,它位于前往东京市中心的工作圈里。乘坐京浜东北线,从秋叶原站到田山站,大概有一小时的距离。他就出生在这么近的一个地方吗?康隆感到有点意外。 “那他去的是田山市的市政厅吗?” “是的,他是开车去的,那里的停车场非常空……于是,他大发牢骚。不过,他非常讨厌坐火车,不管是公共汽车也好,或者是其他交通工具,只要是和大家一起乘坐的,他都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和大家一起乘坐的交通工具。康隆感到了一丝寒意。 “如果要是特地开车去取副本的话,大概会路过他的父母家的吧……” “所以,他不想去。” 从刚才到现在,绫子一直把八代佑司称作“他”,好像是害怕一不小心说出他的名字,就会被死人听到似的。 “户口副本,取回来了吗?” “当然取回来了。” 看了副本,她才知道八代佑司的父母都还健在。 “而且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他要差几岁,大概比他小十岁吧。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不担心你的小弟弟怎么样了吗?哥哥不在,他可能会很寂寞的。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他觉得我非常愚蠢。虽然弟弟和我人了同一个户籍,可他和我不是同胞兄弟。我母亲的生活作风淫乱,经常和各种男人鬼混,后来生下了他,虽然现在的户口本上只有我和弟弟两个人,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几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而我,也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所以也经常挨父亲的打。不过,挨打的时候,母亲从来都不会护着我。” 所以就离家出走了,再也不想回去了。 “他……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 “中学毕业后马上就走了,大概十五岁吧。” 比现在的康隆还要年轻。如果他对姐姐所讲的家庭情况全都是真的话,那么和现在的康隆比起来,他的十五年一直是在混乱、愤怒和痛苦中度过的。 “他母亲是干什么的?” 绫子耸了耸肩。 “我也问过他,他只说是一个风尘女,就没有再讲更详细的情况了。每次说起他的母亲,他的脸都会扭曲着,声音尖尖的,眼睛凶巴巴的,非常可怕。” 说到这里,绫子停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佑介在哭。” 仔细听听,康隆还是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他们母子的房间里传来绫子和佑介说话的声音,他知道佑介是哭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绫子能听到别人都没有听见的佑介的哭闹声。这种敏感和目标的准确性就连眼镜蛇雷达都比不上她。 对这一点康隆非常佩服,可母亲敏子却撇撇嘴自豪地说“那是母亲的天性”。虽然认为她们非常了不起,可同时,对这种自豪,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特别是敏子,她甚至在为一直没有孩子而苦恼并感到寂寞的婶婶面前,炫耀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就是生了孩子的女人,当看到她的这个样子的时候,康隆都觉得有纸屑堵住了喉咙。 如果母亲听说八代佑司的母亲——如果他说的话能让人相信的话——作风淫荡,不知道是和谁生下了孩子,当这个孩子被父亲殴打的时候都置之不理的话,她会说什么呢?康隆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一定会是这样的。可是,如果这样的女人怀孕生下孩子的话,那她也毫无例外地会成为母亲。任何人、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妇产科医生、福利事务所、民生委员也好,还是神仙、菩萨也好,在某个女人成为母亲之际,是不能进行资格审查的。 能做这件事的只有生下来的孩子,只有孩子,才有这种机会和权利。八代佑司说得虽然很哕嗦,可如果能认真理解他的话,那他在完成义务教育后就行使了自己的这种权利。可他就会因此而感到幸福吗?离家出走后的第六年,他成了一名被害人。虽然对他置之不理的母亲、虐待他的父亲也许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康隆还是不理解。丢下这种无奈的父母之后,八代佑司自由了,可他的人生也没有走向一条正确的道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绫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又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半,然后笑了笑。 “不要紧了,他又睡了。孩子也会迷迷糊糊地睡醒过来,可能是做梦了吧。” 完全是母亲的样子,很高兴。 “姐姐,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经历的,什么时候知道他和完全陌生的人一起生活的?” 绫子又坐在了床上,但马上又站了起来。 “啊,什么时候呢?” 她好像还在关心着刚刚离开的佑介。 “佑介不要紧吧?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想和姐姐商量件事。” 康隆知道,就是因为刚刚去看了一下佑介睡觉的样子,绫子又回到了以前的想法。在她来这个房间的时候,她满脑子都在想,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不能再这样什么也不说装作不知道了。可是一看到孩子以后,另一种感情又占了上风——我不想和孩子分开,如果孩子成了杀人犯的儿子那就太可怜了。绫子一直在这两种感情中摇摆不定。康隆也跟着一起糊涂可不好。 “商量?什么事?”绫子赌气地坐了下来,“让我去警察局自首,是不是?” “是的,现在就去吧,在你想法没有改变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你去换衣服吧。” 绫子盯着康隆,康隆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 “姐姐太自私了。”他平静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是那样一种男人,你知道了还要生下孩子。正因为他是这种男人,我们家里人劝你最好和他分手,可你不听,一直还追着他。最后事情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因为姐姐做的事情,让那个无辜的石田先生到处逃亡。你太自私了。” 绫子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他说过要保护我的!我不是告诉你了!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她快要哭了。 “石田先生说要保护我和佑介的,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是要被怀疑上的,姑娘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它忘了吧!孩子需要妈妈……反正已经出事了,我也无家可归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康隆一动不动地盯着绫子。绫子低下了头,可他还是盯着她,盯着她的眼隋。 “你知道了吧?你听到了吧?你明白了吧?” 绫子胡乱地用手搓了搓脸。 “可是,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因为你不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忘不掉,你不是跟我说了吗?你刚才不是还在犹豫吗?让石田先生保护你就可以了吗?” “石田先生说,孩子太可怜了,千万不要去自首。”绫子说,“我们已经说好了,孩子是没有罪的,所以母亲不能离开他。” “石田先生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康隆说,“可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姐姐,让别人袒护自己,是不是反而更加痛苦?” 绫子猛地抬起头:“石田说,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孩子。所以我很痛苦,因为我也是为了佑介……” 就这样绕来绕去。绫子心里的矛盾就在两个人之间摇来晃去。康隆决定换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姐姐,你觉得八代佑司有哪些优点?”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知道他的经历后,你是不是很同情他?” “不是的。”绫子用力地摇摇头,“在怀上佑介之前,我还不知道他有那样一个童年,而且现在是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怀孕之后,我对他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和他一起把孩子培养成人。然后,他才说,我没有资格当父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告诉我许多事情。” 好啦,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回到绫子对康隆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上了。从绫子开始恋爱时起,康隆也忘记了已经习惯了的“姐姐操纵法”了。 “离家出走之后,他是不是马上就和那个——砂川和秋吉一起生活了?” “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时间,从佑司十七岁时开始。他说,这当然不会像一家人一样生活,那只是他住宿的地方。佑司就是这样打算的,每个月支付固定的费用,他们只是吃饭、打扫卫生和洗衣服的关系。还有什么居民证,佑司他们只是为了让别人以为这是一个关系和睦的家庭,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为什么……要住这样的公寓呢?十七岁,应该可以独立生活了。”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泡沫经济使得经济不景气,提供住宿的工作越来越少,像便利店或勤工俭学的地方一般都没有住处。那时,他被提供住处的游戏厅的老板解雇,正在为找不到住处而发愁,于是,砂川就劝他和他们一起住。当时,砂川也在游戏厅里工作。” 砂川信夫说,在找到新工作上班并为自己租房攒够钱之前,他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当时,他和秋吉胜子已经同居,住在东京贫民区一座租来的破旧的房子里。 “他说,我去看了一下,房子虽然又破又旧,不过倒是挺大的。这是继承遗产的破得不能再破的房子,所以管理和清扫的费用才会这么低。” “从那之后,他就有缘认识和一些纠纷有关的房地产商了。”康隆不由得小声说道。这为后来痛快地接受装作一名占房人打下了基础。 “那个时候,那位老奶奶已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吗?” 绫子点点头:“是的。他说这位老奶奶总是笑眯眯的,但几乎不能进行交流。据砂川先生讲,这是他两年前做卡车司机时,在浜松捡来的。当时她呆呆地坐在车站的停车场里,似乎遇到了麻烦,于是砂川就和她打招呼,她哭着说自己想回家,可又像个孩子似地不想让砂川把她带到警察局去。砂川先生真是个好人呐……如果换成你和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安慰老奶奶然后把她带到警察局去?因为这是让人感觉不舒服的事情,所以我们不会接受的。可砂川先生却不是这样。他觉得老人非常可怜,而且也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所以他就把老人弄到卡车上,带回东京自己的家。而且,那时已经和他住在一起的胜子也没有任何怨言地照顾着老人。听说他们把老人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佑司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叫做奶奶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受了伤记忆有些奇怪。” 就这样,八代佑司就在这样一个三口之家住了下来。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之后,他遇到了绫子。 “他心情很不错啊,因为他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还一起搬到了茺川的公寓里。” 绫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住在贫民区的房子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砂川,他也从来没有让我去过家里,打电话也都是打他的手机。”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一直听说他是个公司职员,可他究竟是做什么样的业务的?” 绫子把眼光转向了一边:“我希望他不要再做了。” 哼……康隆想。 “好像是和金融有关系,工作很辛苦,但也挣不到钱,而且还经常生气。” 不管怎样,反正不是什么正当职业。所以,他的工作单位才不会因为一个叫八代佑司的职员无故旷工和下落不明而感到奇怪。 “他也是在热闹的地方遇到姐姐的吧?” “热闹的地方!”姐姐露出了很久没有过的笑容,“真恶心。在新宿的保龄球馆,他和我打的招呼。他们是一群人,我们也是一群人。佑司好像是和公司的人一起去的。”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她还是很快乐。 “于是,你们就成了恋人,有了佑介。”康隆轻轻地说,“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绫子的笑容消失了。“对不起。”她突然咕哝了一句,“可我是认真的。” 康隆急忙说:“我并没有责怪姐姐轻率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轻率?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和女孩子谈过恋爱。说句心里话,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姐姐一直对他恋恋不忘,如果是我自己遇到同样的情况,也许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最可怕的是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经历这种事,也许我根本就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恋爱。 虽然我知道,比起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因为思念某人而痛苦的感觉好,可这只是知道而已,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谈恋爱。 “当我怀上佑介的时候……” 绫子的话让康隆清醒过来。 “刚才我已经说过,佑司说他不想和我结婚。所以怀上孩子只能是我自己的错,但是我告诉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于是,我请求他到家里来一趟,让我的家人看看孩子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佑司真的来了。” 这就是那次来访。 “如果那天佑司没有按约定来家里,也许我就会放弃了,我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留恋的人。可是,他真的来了。来了之后,他绷着脸和父母打了招呼,然后被骂了一顿什么也不说就走了。我真的受不了。他不是想抛弃我,他只是害怕有家,害怕成为父亲。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说的不是假话,所以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能和佑介组成一个家庭的,一定能给他一个童年时代所没有的家庭,我想成为佑司的夫人和孩子的母亲。” 康隆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如果绫子认为自己能帮助像八代佑司这样的男人就一定会帮他,这才是大问题,它比留恋一个人更难办。 尽管如此,康隆看着姐姐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想:也许不会不好办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再有一点时间的话,如果事情发展的顺序不是这样的话。 “于是我生下佑介后就和他联系上了。” 八代佑司已经从贫民区搬到了茺川的千住北新城,过起了占房人的生活。 “砂川他们开始做这种奇怪的事情的时候,佑司非常生气。他说,自己已经不想再和他们交往下去了,自己想搬出来。可是砂川他们正在为钱发愁,千方百计地不让佑司搬出来,他们盯上了他的工资。搬到茺川之后,砂川和那个叫胜子的女人经常向佑司要钱。” 不干正经事,又有一位需要照顾的老人,经济当然比较紧张。说是住在这里,可他们一直照顾八代佑司的生活,把目光盯着他,对砂川信夫和秋吉胜子来说,不也是很正常的吗?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像一家人那样一起生活吗…… 可是,这种亲密关系并不适用于八代佑司,他最讨厌家人般的亲密关系。 “他本来就是因为不喜欢家庭才离家出走的,当砂川他们把他当作家人一样依赖的时候,佑司既生气又害怕。他害怕这样的生活,他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不会被砂川他们缠住不放?他非常害怕这一点。” 让我独立,给我自由。 “我求他只把换洗的衣服装到包里来家里,我说,父母一定会原谅他的,可这也不行。” 当然不行,因为这样一来,他又会陷入另外一个家庭。康隆非常理解八代佑司当时的恐惧。 康隆想,虽然看上去绫子非常同情八代佑司,可她却一点也不明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说从砂川家逃出来到自己家里来这样的话了。 真是不可思议。从家庭的牢笼里逃出来,为了自立而努力,渴望这种生活的都是女人。可另一方面,一心想回到亲人中去的也还是女人。而男人则会说——只是逃避,像我一样。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在逼佑司。”绫子继续说。她的眼睛看着天空,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白。 “我问,那应该怎么办呢?想从砂川那里逃出来却逃不出来。我责问他,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他说,他没有钱。如果有钱的话,他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也许能和我们一起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我们?佑司、绫子和佑介。 “佑司告诉我,他不想和我分手,他很喜欢我,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觉得放心。如果和我在一起也许能成立一个家庭。看到佑介后,他又想见我了。他就是这么想的,说真的,那时候是个机会。” 可是这是需要钱的。 “我认为并不是有钱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回到我们家不也很好吗?可佑司说,我怎么能做如此没有面子的事情呢?” 康隆也认为,的确如此。虽说不体面这个词比较轻,可感觉一定是很深刻的。 可绫子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几个星期的时候,他一直非常苦恼。不过——那是5月的长假——他很高兴,说自己想到了挣钱的办法了,不过他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 绫子停了一下,然后想是要鼓起勇气似地长叹了口气。 “所以我并不知道佑司骗石田先生说只要他支付一千万日元他们就可以退房的事,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我就变得非常敏感。那一天,下着大雨的那一天,我们说好白天见面的,可他失约了,虽然打通了他的手机,可是一直没有人接。我不放心,于是我就去了。” “还带着佑介?” “是的,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孩子。这样一来,即使他想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可一看到佑介,他可能就会罢手的。” 至少绫子是这么认为的。 康隆回头看了看不再说话的绫子。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只能听到每天叫醒康隆的闹钟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姐姐到二。二五室的时候,砂川他们三个人已经被杀死了?” 绫子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康隆接着说:“他想瞒着砂川信夫从石田直澄那里骗取一千万日元的退房费。如果成功了,也许能万事大吉,可这总归还是一个太过分的计划了。” “石田先生觉得奇怪就告诉了砂川,这件事就败露了,可砂川……”绫子的眼睛仍然盯着地,小声地咕哝着,“他也是的。” 所以,他们要用死来清算这件事。 “刚走进屋里——我快要被吓瘫了。”绫子有气无力地说,“他像个魔鬼似的,正在阳台上撕塑料布,在狂风暴雨中,他的头发乱乱的,全被淋湿了,他想用塑料布包上尸体然后扔掉。” 绫子用手捂住了嘴巴,像是要吐。看着姐姐那瞪大了的眼睛,康隆想,她到现在大概都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吧,以后恐怕一直都会这样的。 可是,康隆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已经没有体温的八代佑司当时的样子——像个魔鬼似地吊着眼睛,疯狂地挥舞着刀,撕着用来包裹尸体的塑料布。不过,他能想像出绫子所体会到的恐惧。同时,他也很难想像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包围着八代佑司的高昂的心情,切实的感受以及胜利与焦灼,他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这是因为八代佑司没有的东西康隆就会有吗?还是因为八代佑司有的东西康隆就不会有呢?究竟是哪一个呢?他也不知道。谈话几乎就要结束了,康隆提出了自己惟一还能提出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绫子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的眼睛也不相信……” 还是因为你觉得八代佑司太可怜呢?你是不是不能扔下他自己逃走?“不过当时石田也在那里吧?” “这位大叔为什么要来呢?”绫子哭着说,“他太傻了,真是个好人。他把一千万的事情告诉砂川后,自己也担心砂川和佑司之间会出事。而且那天他也给二零二五室和佑介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总也打不通。和我一样,他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就赶过来了……” 第十九章 信子 那个男人是9月20日的早上来到片仓旅馆的。父亲义文最近经常住在旅馆里,片仓信子从家里给他送早饭时,看到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信子从来不会理睬住店的客人,因为她根本就不想继承自家的简易旅馆,所以她既不需要记住什么,也不需要积累经验。母亲幸惠也很严厉地告诉过她,不要在住店的男客人面前转来转去。当时那个男人正在抬头看着那块写着“片仓旅馆有空床”的广告牌,她想赶紧从他旁边走过去。 原来给父亲送饭都是母亲的事。不过,如果家里一切顺利的话,父亲也就不会住在旅馆里了。 奶奶妙子病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因为她总是说肚子疼得厉害,视力模糊,手脚发麻,所以家人和医生考虑了许多种可能,从怀疑食物中毒到严重的肝脏疾病。幸运的是,进行止疼治疗后妙子的肚子就不痛了,只是发了几天高烧,眼看着就要恢复健康了。而且在这段时间进行的各项检查也都没有问题,只是血糖有点高。除了这一点,她的身体可能比儿子义文还要健康。 “结果不还是食物中毒吗?”妙子高兴地对信子说。要是食物中毒的话,那生病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而是媳妇幸惠的原因了,所以她非常高兴。 “片仓妙子奶奶,你才六十八岁嘛,现在七十多岁都称不上是老年人了,如果今后你注意身体的话,一定能活到一百岁的。” 主治医生大大方方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妙子高兴地出院回家了。 而且,“战争”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妙子对邻居们说:“自己是因为食物中毒才住院的,非常难受,可是遭了大罪。”这些话惹怒了幸惠。信子好几次看到她怒气冲冲地说,让人听了多不好,好像是我故意让婆婆吃有毒的东西似的。 “我们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婆婆一个人感觉不好,是不是太奇怪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食物中毒。” 正是因为妙子仍在向周围的邻居宣扬自己生病的事情,所以幸惠的不满也越积越多。最后,她终于说出来了,婆婆是不是为了想说我的不好才装病的呀?因为她说的完全就是谎话。 可是,作为儿子,片仓义文听到她说这些话还是很不高兴的。最后,一直夹在妙子和幸惠中间的男人终于发火把幸惠狠狠地训了一顿。 被训斥的幸惠,对丈夫从未有过的举动,受到了丈夫想像之外的刺激。你是不是要袒护她?是不是这样的?如果她真的那么好,我走行了吧?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真的跑出了家门。她穿着一件平常的衣服,扎着围裙,穿着一双拖鞋。 这一天,信子放学后俱乐部有活动,她一直到参加完赛跑活动后才回家。可回来一看,厨房里既没有烧开水,也没有看到母亲。于是,她去问待在旅馆问事处的义文,这才知道父母吵架的事情。 “等她消消气头脑冷静下来就会回来的,因为她也没有可去的地方。” 信子想,确实,母亲的娘家在福岛,没有钱坐火车是去不了的。 即使有钱,母亲大概也不会回那个嫂子当家的娘家的吧。她没有可去的地方,父亲的这句话确实非常残忍,信子觉得母亲实在可怜。 同时,她也饿得要命。没过多久,弟弟春树也从学校放学回来了,他也像个饿鬼似的。可是,奶奶和爸爸都没有做饭的意思,所以他们两个人只能做些炒饭吃了完事。吃完饭正在洗碗的时候,幸惠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疲倦。母亲没有问两个孩子吃没吃晚饭,也没有对自己的不在家表示歉意,她马上回屋睡觉了。过了一会儿,义文把旅馆问事处的门关了回到家来,可当他得知幸惠已经回家的消息后,又马上回到旅馆去了。 妙子很高兴,那天晚上,看电视看得很晚。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虽然看到幸惠在家,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对信子和春树说,昨天家里没人,你们辛苦了,然后给他们每人一千日元的零花钱。信子开始说不要,可奶奶还是强迫她拿着了。而春树则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然后伸了伸脑袋,说男孩子都很傻的。 “战争”就这样开始了。从此以后,幸惠和妙子就不断爆发着正面冲突。幸惠认为自己长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妙子则认为“我是要先死的,难道就不能听听我的话吗”,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每次发生冲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离家出走,或是绝食抗议,或是卧床不起,这种事情不断地重复着。 可能是7月初的事情吧,妙子大叫着“如果嫌我是个麻烦的话,我死了算了”然后跑出家门,那一次还麻烦了附近的巡警到处找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信子有个非常不好的想法。最后,奶奶被离家一站地的一家游戏厅的老板发现并保护起来了,这家游戏厅是信子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开的。 “那不是片仓家的奶奶吗?以前她经常来的,她生气地敲着机器说不回去,很是为难。” 把奶奶热情地找回来的警察局那位名叫石川的巡警可能原来就喜欢孩子吧,他还特别喜欢和已经熟悉了的信子和春树开玩笑。有时她和朋友一起走路的时候,正在巡逻的石川会和她打招呼说“哎,信子,你奶奶现在怎么样”,好几次都弄得信子非常不好意思。 每次母亲和妻子发生冲突,义文就会躲到旅馆里去。有时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回来,严重的时候他就会一直住在旅馆里,在店里吃完饭之后,和找不到工作到处溜达的客人下下象棋,什么也不能说。如果信子埋怨他的话,他就会强词夺理地说,爸爸护着哪一边都不行,所以只能不说话了。因为爸爸的缘故,信子觉得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大人。 春树是个只要有吃的就什么都不管的家伙,我们先不说他。信子担心母亲的心里有些不太好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家里处理不好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店里的生意?而且经济的不景气已经慢慢影响到这条街道,以前总是在片仓旅馆包房的工人们不是已经找不到工作了吗?旅馆的经营情况也越来越不好了。 尽管如此,晚上还是要睡觉,早上天亮的时候,还要继续每天的生活。前天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为此义文又躲到旅馆里了,昨天一天,幸惠都没有管家里的事,到了今天早上,幸惠似乎在反省自己,吵架都是自己的不好,所以她把早饭做好了并让信子给父亲送饭去——事情就是这样的。 把白白的米饭、酱汤和纳豆装在盆里,信子急急忙忙向片仓旅馆的问事处走去。她没有理会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小声说了一句。 “啊,是酱汤啊。” 信子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这个男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叔——对信子而言,干活的男人都只能是哥哥或大叔——他绷着脸,穿着一件半袖的白衬衫和一条肥肥大大的纯棉牛仔裤,腰带扎得紧紧的,光脚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草屐。 这个男人说“酱汤”这个词的时候,饱含了一种深切的怀念之情。信子一时忘记了平时对客人的戒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男人看上去非常疲惫,至少他的肚子肯定饿了。突然,信子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不过片仓旅馆的客人中有许多人的长相或打扮都比较相像,这一定是一种错觉。 “我们家不提供早饭。” 这个男人垂涎欲滴似地看着装着早饭的饭盆,所以信子这么说。 “这是给我们自己家人的。” 这时,问事处传来义文的声音:“信子,有客人吗?” 信子赶紧从这个寒碜的男人身边跑向父亲。这样一跑,酱汤也洒了一半。 男人跟着信子走进了片仓旅馆。就在信子把早饭摆在问事处里面铺着草席的房间内的饭桌上时,义文正在接待那位要住宿的男人。 既没有登记也没有交给他钥匙,义文只是告诉他哪里有空着的房间(准确地说是床位)和共用的厕所,并让他交定金。因为这个男人动作迟缓,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他在衣服口袋里到处摸,后来掏出了一些零钱。他的动作慢腾腾的,手指的动作也很奇怪。 信子目送着这个男人上楼去二楼空着的床位,然后对父亲说:“看着像个酒鬼似的。” 可是,父亲一边数着零钱一边摇头:“不对,他不像个洒红脸,因为他的眼白很白。”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楼梯。 “是营养不良,可能是最近的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工作,刚刚陷入这种生活,他还不太习惯吧。” 他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不管是对工作不太习惯的新客人,还是对工作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人,义文既不会同情也不会轻视。信子至今都没有听到过父亲对住在片仓旅馆的这个阶层的工作的一般性的评价。父亲生气的只是住店的客人不遵守规定——把厕所弄脏啦,吵架把物品弄坏啦,把女人带进来啦,或者是只交一个人的钱而好几个人轮流住啦,除此之外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情,什么酗酒、赌钱等等,他都会装作不知道。 “嗨,爸爸,你不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吗?” 信子一问,父亲几乎本能地把目光转向了放在问事处办公桌上那块塑料布下面的警察所发的通缉令。通缉上有目前正在被指名通缉的二十三岁的抢劫杀人犯和千叶发生的炸弹爆炸事件的恐怖组织成员的照片,他们应该不像这位五十多岁的身体不好的男人。因为能肯定这一点,所以义文说,我没有发现。 信子后来去了学校,在数学的临时抽测中,她考得很差,然后又去了篮球部进行了严格的训练,最后回到了家里。一天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位看着酱汤流露出怀念之情的那个男人。 天气仍然炎热的9月,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信子仍然经常去旅馆给父亲送早饭和晚饭,可再也没有见过住店的客人。他们一般都是早上出去,如果运气好能找着活的话,他们就会干上一天。即使找不着活,他们白天也不会回旅馆的。 就在酱汤事件发生后的第十天,下午四点多,信子有事去旅馆找义文,在旅馆的楼梯口,当她看见那位大叔呆呆地坐在那里抽烟的时候,还是有点吃惊。这位大叔看上去比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要虚弱。信子想,可能是身体太弱,不能干活吧,他能交够住宿的钱吗?义文不在问事处,也不在铺着草席的房间里。保险公司来更新火灾保险,需要图章。图章都是由义文保管的,信子想大声叫一叫父亲,可这位酱汤大叔就在跟前,她有点不好意思大声叫喊。 就在这时,这位大叔手里拿着烟,回过头来看着信子。没想到他温和地说:“你要是找老板的话,他去买烟了。”他告诉信子。 信子不由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国语老师曾经说过,人有时连“看” 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人们会做的只是观察、轻视、盯视等,都是有目的地转动眼睛,只是做不到简单的“看”这个动作。事实上,酱汤大叔的眼睛也在盯着信子,它的意思只有大叔自己明白。 “姑娘,你是这里老板的女儿吗?”大叔问。 信子得意地点点头。这种不礼貌的举动,要是让母亲看到了,又该挨训了。可是,她既不想看着大叔,又不想躲开他的目光,所以只能这样了。 “是吗?”酱汤大叔说。他又用力吸了一口快要抽完的烟,手指头差一点就让烧了。趁这位大叔嘴里塞着烟还无法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信子赶紧走到了外面。 她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是哪里呢?而且这位大叔的身体如此不好?脸色黄绿黄绿的,像这种脸色的人,大多都是肝脏有问题。 作为一名中学一年级的学生,信子每天的生活非常忙碌。在她的脑子里,在她的心里,别说冷冻室,就连冷藏室都没有,她有的只是一个临时保管架。因此,外面所传来的消息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替换掉,就连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也会马上变成过去。所以,虽然电视和报纸在一段时间内大肆报道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和案件有关的一名叫石田直澄的中年男人至今还下落不明,可能仍在逃亡之中。 可在这个时候,信子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些情况,也不算过分吧。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总觉得这位大叔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从父亲接待他的态度和他本人动作迟缓看,他也不会是片仓旅馆和高桥附近简易旅馆的常客,那为什么我还会对他有印象呢?这个星期的星期天,信子去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剪头发。信子本来想去一家更漂亮的美容院的,可这家美容院和附近居民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母亲和美容师的关系也很不错,所以不能随便地改变地方。这里的客人都是阿姨,放在一边的杂志也都是一些浓艳的杂志,而且还舍不得买更多的,都是一些旧杂志。太无聊了,信子刚刚拿起自己跟前的一本杂志,美容师就用让人不舒服的口气说,信子真是爱学习啊,剪落的头发也掉到了书页里,书也被弄脏了,真是没办法。 美容院里人很多,没办法,信子只能在乱糟糟的店内的角落里找个凳子坐了下来,翻看着一本旧的周刊杂志。可能还要等一小时吧。 她不停地翻看着杂志打发时间,就在这时,她发现了。 那位大叔的照片。 最后,那天信子头发也没剪就回了家。美容院的美容师们正在和客人们大声说笑,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坐了一会儿,然后拿着杂志就出去了。这是一本今天6月的摄影周刊杂志,上面清清楚楚地登着那位大叔的照片。他看上去比现在要健康得多,也要年轻得多,可是很有特点的严肃的表情和五官,一定不会错的。 因为害怕,她没有去旅馆。也许大叔还坐在门口。如果就这么草率地去告诉问事处的父亲,说不定两个人都会被杀的。这个时候的信子认为石田直澄就是杀死一家四口的杀人犯。她虽然看了周刊杂志上的照片,可她就算看了杂志上的报道也不可能记住。报道称,石田直澄不是嫌疑犯,他只是知道案件的一些情况才躲起来的,警方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信子跑回了家,母亲正在厨房里抱头痛哭。水池里的水开着,盘子上摆满了刚刚包好的饺子,桌上和地上撒满了面粉。 奶奶坐在靠近厨房对面走廊的地方,她的脸上也沾满了面粉。 虽然信子过来了,可母亲还在哭。奶奶转过头看到信子后,像孩子告状似地说:“你妈妈打我。” 信子回头看了看母亲。母亲把手放了下来,她眨了眨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然后也没有看信子就走出了厨房。 “怎么又吵架了?这次是为什么?” 因为难过,信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奶奶好像是要好好地讲一讲,她站起来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开始解释:“你妈妈又在包饺子,饺子不是为死人祈福用的吗?再说老人也不喜欢油腻的东西,可她还是要包,她是想让奶奶早点死。我这么一说,她就打了我。” 信子烦透了,刚刚包好的饺子像傻瓜似地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她想抓起饺子扔在墙上,可是,她忍住了,她的右手用力地握紧了抓在左手里的杂志。 “我们可能都会被杀掉的,你们为什么还要吵架!” 奶奶也在嚷着什么,可由于信子自己都快哭出来了,她没有听清楚。 因为片仓旅馆没有厨房的门,所以必须从正门进去。信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她停下脚步,跷着两只脚向里面看了看,好在门口没有人。里面的电视开着,她看到了正坐在问事处的椅子上看电视的义文的后脑勺。于是,信子一口气跑到了问事处。 父亲怎么也听不明白信子说的话,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咧嘴要哭的信子。可是,当他听明白之后,他的脸比信子还要白。 “怎么办啊?爸爸,去警察局吗?” “不,你留在这里。” 父亲看了看她,然后绷着脸严肃地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万一有事,我还可以大声地叫。” “别胡说了。” 义文压低了脚步声悄悄地上了楼。信子看了看问事处,突然她抓起放在那里的一把塑料雨伞跟在父亲的后面。 义文猫着腰站在二楼第一间客房旁边。他伸着脖子、猫着腰着急地向这问摆着一张高低床的客房里面看去。 “是这里吗?” 信子在背后悄悄问了一句,父亲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前迈了半步。 也许是有所察觉吧,躺在高低床下面床上的男人不安地揭开身上的毛毯看着这边。是酱汤大叔。看上去很憔悴,好像还没有睡醒。 这间简陋的客房里还有股药味。 信子听到父亲的喉咙在发出响声。 “你,客人。” 酱汤大叔当然知道旅馆的老板是在和自己说话,可他并没有看着义文,而是看着信子。不,如果按前面讲过的那位国语老师的说法,这不只是在看,这种目光是在等待信子,等着信子手里拿着的那把雨伞。 “你、就是石田直澄吧?我在周刊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 大叔没有说话,他还在看信子,似乎还在等待那把雨伞。我可不能让你抢过雨伞来打我。信子像闪电般地早就想到了。我的胳膊非常有劲,和班里那些软弱的男生掰手腕时从来没有输过,难道还会输给你吗?酱汤大叔把头在枕头上轻轻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我就是石田直澄。” 大叔病了,起床似乎都很困难。出人意料的是,义文伸出手帮助大叔从又薄又硬的被子里坐起来。他的腰使不上劲,可他用胳膊使劲地撑着大叔。 “你病了。” 义文说,然后他仔细地看着这位自称是叫石田直澄的大叔的脸。 信子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塑料伞,因为紧张,她的手已经湿漉辘的了。 石田直澄又看了看信子手里的雨伞,这一次不再是等待的目光了。“你们虽然担心,可我不会乱来的,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不能相信被怀疑杀了一家四口的大叔的话。信子反而做好了思想准备。 石田直澄苦笑了一下,然后对义文说:“对不起了,老板,对不起了。” “你哪里不舒服?”义文问。 “唉,我也不知道,以前我的肝脏就不是太好。从6月份逃出来到现在,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可能许多地方又不行了。” “爸爸,”信子着急了,“我去打报警电话吧。” 没想到的是,义文背对着信子问石田直澄:“你一直就没有被发现吗?” “是的,到现在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真的吗?” “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不会更早地被人发现呢?可让我惊讶的是,我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人怀疑过。” “爸爸……”信子的一只手从伞上拿开,捅了捅父亲的背部,“我去警察局了。” 石田直澄伸出头来看着信子:“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就在这时,义文用让人诧异的坚定的语气对此予以否认:“不,不,是我发现的。从你刚到我们家旅馆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可是你从一开始身体就不太好,如果要在这件事上认错了人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一直在观察着你。” 是吗?石田直澄把头在枕头上重新放好。信子呆住了。爸爸,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难道不是我发现这位大叔就是石田直澄的吗!可是,信子看到父亲的表情非常严肃,她不太敢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和他争辩。信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可怕的表情。如果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时候,爸爸要是用这种威严的态度训她们一顿就好了。信子居然有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 “还不叫警察去?”信子不安地说。 “是的,石田先生,我们去叫警察,你不会恨我们吧。” 义文终于这样说:“你真的就是石田直澄?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杀了他们之后逃走的?现在没办法了,即使被抓住?” “爸爸,好了,不要再哕嗦了。” 信子生气了。在来这里之前,父亲还害怕认错了人。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呢?我认识他本人。而且,如果万一这位大叔说的是假话,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报案总比不报案要好。因为这是市民的义务。 “认错人了多不好意思啊。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你给我闭上嘴巴,到一边去!” 义文劈头盖脸地说了她一句。信子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巴。 石田直澄看了看义文,又看了看信子。不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发烧而混浊的眼睛略微有点清亮了。 “没错,我真的就是石田直澄,老板,你们没有认错人。而且,就算被你们发现了,我也不会恨你们的,请你们放心。” 听到这话,义文低下了头。信子终于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如此慎重不只是害怕认错人,而是害怕因为报案而招致石田直澄的报复。 真可怜!为什么要害怕这种愚蠢的事情?一旦这位叫做石田的大叔被警察抓住了,他还能做什么呀?也许是脑子太热了吧,信子没有听到石田直澄小声咕哝的话。 义文突然坐到了石田的床边,她惊讶地叫道:“爸爸,你在做什么?赶快去吧!” 义文回头看了看信子,可马上又低头去看石田。然后,他压低声音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 “爸爸,你说什么呢?”信子摇了摇父亲的背,义文转过头来看着她。然后他说:“他说自己没有杀人。” 信子抱住了脑袋。在这种情况下,在快要被抓到的情况下,谁都会这么说的,不是吗?义文好像并不这样想。他非常认真地问石田:“可如果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逃跑呢?你要是不逃,事情可能不会这样的。” 石田眨眨眼睛。他那舔着干裂嘴唇的舌头几乎全都变成灰色的了。 “警察开始也不会说你就是罪犯吧?”义文说,“而且你不是受了伤吗?那座公寓电梯录像带里的你,看上去好像受伤了。” 石田从薄薄的被子里伸出右手。手掌的内侧有一处被刀砍了的难看的伤疤。义文抓住石田的手,仔细地检查起伤口。 “真的,这个伤口必须缝针治疗。” “我不能去看医生,所以一直没能治好。” “是被别人砍的呢?还是自己弄伤的?” 石田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既像是犹豫,又像是为难,一副提心吊胆的表情。因为他已经非常瘦弱了,所以信子能清楚地看到大叔那半睁着的眼睛在滴溜溜地乱转。 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也许这件事老板知道得更详细,请你告诉我。对警察撒谎是不是很难啊?” 义文虽然很吃惊,可他还是抱着胳膊坐在床边,他只是有点纳闷。 “啊,我们对警察可不是太了解,住在这里的客人从来没有被警察带走过。” “是吗……” 义文已经完全投入了,而信子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圈外,非常尴尬。 “你、是不是想保护什么人?”义文说,“所以你才逃走了?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爸爸……” “好了,你稍等一下。”义文制止了信子,“他已经不能再逃了,因为他的身体非常不好。” “这不是逃不逃的问题,而是不管我们知道了多少情况也是没有办法的。” “是的,这个姑娘说得对。”石田直澄平静地说,“不过,老板,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石田直澄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件被窝成一团的衬衫,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像小笔记本似的东西。他用颤抖的手翻开了一页,可能是在找一个地方吧,然后把它递给了义文。 “你能替我给这里打个电话吗?我要打的话他们会觉得奇怪的,因为我一直没有打过电话。” 笔记本上的字很难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对方是个有了婴儿的女人。如果是她接电话的话,你就告诉她说石田快要被抓到了。” “就说这吗?你不在电话里说话好吗?” “即使我打,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表示歉意。可是,老板,我真的累了,说实话,我都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我并把我带到警察局呢?可这是不是一种背叛呢?因为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为什么当时要说那样的话呢?” 一口气说完之后,石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去的这个人是你的家人吗?” “不,不是。” “要不我通知你的家人来接你怎么样?然后再一起去警察局。” “我想不会有人来的。” 义文还想说什么,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 “这样吧,我就给这里打电话了?” “拜托了。” 义文站了起来,可这时好像才觉得自己面临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信子想笑。不管父亲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可也不应该自己离开这里把石田一个人留下吧,他还是需要有人看着的。可是,谁来看呢?总不能把信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我去打电话。” 信子伸出手从父亲的手中把笔记本拿了过来。义文的表情很可怕,他说:“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打电话,爸爸呆在这里。” 信子跑着下了楼。旅馆的问事处和大厅里都没有人,问事处的旁边就有一部粉色电话,可她想还是应该先告诉母亲,所以她向家里跑去。 可是,母亲不在家里。厨房里刚才吵架的痕迹已经打扫干净了,桌子上也不见了刚刚包好的饺子。妙子也不在。信子仔细一听,奶奶房间传来非常小的电视声音,于是,信子向那里跑去。 “如果要找你母亲,她回娘家了。” 对信子的问题,妙子回答得非常干脆。 “也许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信子张大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奶奶:“奶奶,你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看着电视没有回答。电视上正在重播无聊的电视剧,女主人公正在又哭又叫。 “我妈妈真的出去了?” 信子想,不会的,妈妈不会回福岛的,至少她不会不跟信子和春树说一声就走的。可能她又是去外面冷静冷静了,是奶奶不怀好意才这么说的。 信子回到厨房,叹了口气。然后,她想起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看到了手里的笔记本。 上面写着“宝井绫子”,电话号码是0三开头的。当她拿起客厅的电话开始拨号时,她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电话响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人来接。是不是又被骗了?这种疑惑像急剧下降的炸弹一样向信子袭来。那个大叔在撒谎,他就是杀人犯。他不过想借打电话的理由把信子支开,然后利用这个间隙把父亲杀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又想逃走了…… 就在她想放下电话跑回旅馆的那一刹那问,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喂?喂?”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信子的心快要进出来了。接通了!真的接通了!“喂喂!请问是哪位?” 非常好听的声音。石田大叔说那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可这个女人的声音昕上去完全像个高中生。 “这个,这个……” 信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对方又在叫“喂喂”。 “请问,你是宝井绫子吗?”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我就是宝井绫子。” 信子发现,她声音的背后有婴儿的哭闹声,孩子正在耍赖。确实是个孩子,他没有撒谎。 “是宝井绫子吗?”比刚才的声音要好多了。信子一边读着笔记本上的电话号码,一边说:“你是这个电话号码吗?” 对方的回答似乎有些怀疑:“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一个名叫石田直澄的人吗?” 对于信子的问话,电话的另一头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当然眼睛看不见,可信子却能看见。突然连接中断,灯也灭了,黑暗降临了。 对方的沉默让人感觉就是如此深刻。 “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的。”为了打破这种黑暗,信子尽可能大声地说,“他马上就要被警察抓到了,这个……”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我们家是一个名叫片仓旅馆的简易旅馆,石田先生就住在这里。可是,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戒心,不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她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可不是在胡闹,是石田先生让我给你打电话的。石田让我告诉宝井,自己快要被抓住了。” “等、等一下。” 喀嚓一声,宝井绫子好像把电话放下了。远远地又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可能是她吧,一个女人正在大声地叫着什么人。 这可不是等一下。电话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钟,信子一直在看着钟,她大概等了足足有三分钟。 “喂喂?” 这次听到的是个男孩子的声音,昕上去还是像个高中生。 “喂喂?你是哪一位?” 信子没有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是石田直澄先生让我打这个电话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吗?” “真的,他马上就要被警察抓到了。” “你是说他快要被抓到了,所以才让你通知这里的?” “是的。” “为什么?自己要被抓了,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逃跑啊?” “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受他的委托打电话。” 信子想把电话挂断了。被卷到这种事情中已经够烦的了,母亲又离家出走了,我自己够要命的了,我想尽快报告警察。 “石田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可不能说。” 男孩的旁边,传来刚才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宝井绫子的哭声。“怎么办,他说不打电话的……” “我想见见他,石田先生。” “这个事情我可不知道,总之,我已经给你们打电话了。” 说完,信子就把电话挂断了。就好像有东西拉住似的,电话非常沉重。信子把手放在裤子上蹭了蹭,手上全都是汗。 第二十章 逃亡者 在实现对石田直澄本人的采访之前,从警方案件调查工作结束,必须要等一年的时间。这是在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当中,等待时间最长的一个人。 石田认为媒体不讲信用,他认为自己和媒体有太多的联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四个多月的逃亡生涯中,他被各种各样的媒体写成为各种各样的人物。原来他也明白这一点,可在他看来,媒体用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的方法来写这个叫做石田直澄的人。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教训。这就是,媒体的功能不是传播任何一件真实的事情,它们所传播的都是一些“看起来像是真的”情况,而且这种“看起来像是真的”情况也经常是空穴来风。 所以,当案件真相调查清楚之后,他当然要回避媒体的记者。尽管有许多记者要求采访他,还有许多传媒要求对他进行访谈,石田一律公平地推辞,他不想和媒体有任何联系。不过,拒绝也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一直持续到案件解决后的三个月左右吧,从大家都去关注一起新发生的案件时候起。 半年过后,陆陆续续再来找他的不是想让他写手记的,就是想就此案写纪实文学的作家,他们想让他就事实真相发表自己的看法。 想让他写本手记的出版社以前也出过几本这样的书,兼任编辑部主任的出版社社长说:“石田先生,你遇到了如此倒霉的事情,你写一本手记会成为畅销书的,你有权以此来挣钱。而且所谓的手记,并不需要你亲自写,你只要说说就可以了。我们把你说的录下来,然后让我们的作家替你写。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事实上,社长的这番话还是让石田有点动心了。在逃亡时,公司一直把他当成病假来处理,可案件解决之后,公司并不是太欢迎他回去上班,无奈之下,他只能申请退休。已经非常有名的自己租借的浦安公寓也不能再安静地住下去了,房东也要求他搬得远一点,所以他决定搬家。没有了收入,支出却在增加,他确实很需要钱。他想,如果真像社长说的那样,书能卖出去还能挣到钱,为什么不能试试看呢?自己不写也可以,这倒是很轻松。 石田把这件事和母亲绢江商量了,可绢江却表示反对。老母亲说,如果你要是写这样的书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千万不要想着靠这个来挣钱,如果做这种事情能挣到很多钱的话,你一定会遭到别人的嫉妒,人就是这样的。” 最让石田听着别扭的是绢江的这句话:“你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去参加法院房屋的拍卖活动,可还不是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写书挣钱和这不是一回事吗?” 最后,石田拒绝了编辑部主任兼出版社社长的要求。后来,这家出版社没有对石田进行采访也没有核对事实,就出版了一本名叫“茺川一家四日被杀案”的纪实文学。石田也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样一个石田为什么只接受这次采访,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又同意接受采访了呢?你能在采访开始的时候告诉我吗?” “是啊,为什么呢?最主要的可能还是经过了一段时间吧,我也冷静了许多,如果有人能认真地听,认真地写,我想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认真地昕我讲了。茺川一案,已经成为过去的故事了。” 按石田的要求,这次采访是在能够看得见千住北新城东西塔楼的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进行的。石田还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那就是文章中不要写明他现在的住址和工作单位。 “这次采访不只是采访我一个人,你还要采访其他许多人,是吧?” “是的。” “这样很好,光听我一个人说,也不是太好,我希望能把整个事情写清楚。” “你家里人怎么说的?” “他们都很赞成。他们觉得有一个完整的记录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孩子们。” “做这种记录是不用支付很多的礼物和版税的,请你放心。” 石田直澄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我母亲非常哕嗦。我现在又上班了,也有工资了,所以也就完全安心了。” 这次采访长达四十小时,一般是在石田工作结束之后或者是上完夜班的休息日进行,每次采访时间平均达到两小时。石田不太会说话,有时说话前后颠倒,或是偏离主题,为了文章的整体性我对他所说内容作了适当的修改,不过这种修改已经征得了他本人的同意。 下面就以一问一答的形式来看一下石田直澄亲口讲述的内容。 “谢谢,已经好多了。不过,和这件事发生之前相比,有时还是觉得很累,毕竟是年龄大了嘛。” “一直在吃着药,酒也戒了。在片仓旅馆被抓之后,警察把我送石田直澄在片仓旅馆要求人身保护之后,首先被送到了医院里,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 “肝脏虽然不太好,可那时最严重的还是营养不良,没吃什么像样的食物。刑警训我说,有人会因营养不良而送命的。” “在片仓旅馆里,片仓先生从开始就认为你是个病人。” 石田抬起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挠了挠头。右手掌的中间,还能看出被八代佑司用刀砍过的疤痕。因为他没有缝针,虽然伤口现在已经完全愈合了,可看上去还是非常明显,好像稍稍干一些粗活,伤口就会裂开并流出血来。 “片仓先生可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个好人的话,事情可能还会有变化的。你去采访过片仓先生吗?” “我去过,可那家旅馆也被一些爱看热闹的人骚扰,在一段时间内也很要命。” “是吗?片仓先生说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个病人了吗?” “他说,总是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是他发现我就是石田直澄的。” “是的,是他的女儿信子发现的。” “在片仓先生上楼到我睡觉的地方时,这个姑娘手里拿着把塑料雨伞,就这样抱在胸前,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她要保护自己的父亲。这一点特别让我受不了,为什么呢?她让我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当时如果没有信子的话,也许我还不会马上下决心说出真相,真的。一看到信子的脸,我就不想让这家人认为我是个杀人犯。东躲西藏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我真的很虚弱。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之所以想说自己不是杀人犯,就是因为碰到了片仓一家人。” “你告诉他们,说自己就是石田直澄,但并没有杀过人。这时,片仓义文马上就说,你是不是在保护什么人。” “是的,是的。他是一语中的啊。” “真是尖锐。片仓先生说过为什么会在当时的情况下想到这种事情呢?” “没有,他没有说过。” “在对你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你在逃亡的时候,听说他就和他的夫人说过,这个人是不是在保护真正的罪犯啊?” “啊,是吗?原来如此。” “报道案件的新闻节目的解说员好像这么说过,片仓先生还记得这件事。” “哈哈……” “他还说,如果你真的有杀人的重大嫌疑的话,警察一定会指名通缉你的,可他们一直没有这么做,这就说明你可能不是罪犯。自己也一直是这么想的,而出现在眼前的名叫石田直澄的男人是个虚弱的病人,都快起不来床了,自己更不能太刻薄了。 “尽管如此,当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是有点害怕,开始的时候,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另外,也因为信子就在旁边,万一信子出点事可就麻烦了,所以他还是比较害怕。” “知道你就是石田直澄后,他对你的态度太善良了。因为这件事,他被夫人狠狠训了一顿。” “那可实在对不起他了。” 石田直澄眨了眨眼睛,似乎要把写在眼睛里的日记翻过一页去。 “我还让片仓他们做了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信子挂断电话后马上就跑回了旅馆。和刚才一样,父亲还坐在石田直澄的床边,正在不停地和他说着话。 “怎么样了?” 等信子喘了口气,石田直澄问,他好像很担心。信子突然想起了一位流氓大叔的表情——前天星期天,她和母亲一起去日本桥买东西,在地铁上,有一位大叔乘着地铁摇晃的时候碰了信子的胸部。当然他是故意碰的,自己也知道是故意碰的,可还要装出是这位小姐让他麻烦的样子,也就是很生气的样子。 “是个女人接的电话。”信子没有报告石田,而是报告了父亲。 “你都说清楚了?”父亲问。 爸爸,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她想责问父亲:“我说了,说石田先生马上就要被抓了。” 石田直澄直起腰来:“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中间还有一个男孩子接电话的,还有个婴儿在哭。” 听到这句话,包在皱巴巴的衬衣里的石田直澄失望地把两个肩膀耷拉下来了。信子看到父亲正在仔细地观察着石田大叔的情况,父亲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害怕了。这么容易就能放松警惕,信子认为这太大意了。 “这个有孩子的女人,是不是就是你要保护的人?”片仓义文问。 石田大叔没有马上回答。他无精打采地靠着薄薄的被子,坐在那里。他的身体散发着病人的味道。 “打完电话你就放心了,我们可以通知警察了。” 义文又追问了一句。信子也终于放心了。这样的大叔还是赶快弄走吧,不能放在外行人的手里。 “再打一次……”石田直澄咕哝着,“再打一次电话。” “你还想打电话?” “这次我来打,老板,对不起了,能麻烦你把我带到楼下有电话的地方吗?”义文从床上挺直了腰,“这次你真的就能放心了?” “我,老板……” “我觉得即使做了这件事,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你是不是已经到了极限了?最好还是早点去警察局把情况说说清楚,你大概不会再想逃了吧。” “我已经很累了。” “你的家人也在担心你,这是肯定的。” 信子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可某些事情啪地一下子就闪现出来,而且非常清晰,她不由得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大叔,那个婴儿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石田直澄呆呆地抬头看着信子。义文也转过头来看着信子。 “你、说什么?” “不是吗?”信子问。义文也问:“你是这么回事吗?” 石田大叔有点犹豫:“你们看像吗?” “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要保护她?”信子尖声嚷道。义文啪地敲了一下她的头。 “你到一边去。” 信子不想改变当时的情况。如果由着父亲的话,他可能会放石田大叔逃走的。爸爸,你想想这位大叔前言不搭后语的那些话,为什么还要那么善良。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更加果断。就是因为这样懦弱,所以你才解决不了奶奶和妈妈之间的问题。 “那好吧,你去打电话吧。” 信子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扶着石田直澄站了起来。 “就打这一次,打完电话后,我们就叫警察了。” “我知道了,老板。” 他们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下了楼,信子也跟着他们下了楼。电话旁边还是没有人,白天,客人们全都出去了。 平常经常过来闲聊的巡警石川只有今天没有过来,信子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这位巡警先生,只是在没事的时候才会过来。 石田动作迟缓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数了数零钱。义文也在帮他打电话。信子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在想,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马上就会大声喊起来。 这一次,电话马上就接通了。对方好像正在等着第二个电话。 可是,当电话接通后,石田直澄只是勉强地报出自己的姓名,后来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位大叔紧紧握着话筒,身体往前倾,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多岁。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吧,片仓义文伸手从石田直澄的手上接过了电话。石田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他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马上就把电话递了过去。 “喂喂?请问你是哪一位?这个电话打到哪里去了?” 听着父亲问对方的这些话,信子觉得父亲实在太愚蠢了。就算石田大叔说的是真话,他是在保护电话里面的那个女的,这个女的也不会马上坦白自己的身份呀。 “我是谁?我这里是一家简易旅馆,石田先生就住在这里,是的,是我发现石田先生的:” 信子想,他又要抢功!是我发现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可石田先生说,在茺川案件中,他没有杀人。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尽快去警察局,我当然要劝他。而且石田先生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于是,他说在去警察局之前,想打这个电话……哎哎。” 义文有点纳闷,他听完对方的话之后问:“你,你是这家里的人吗?很年轻啊,姐姐?啊,啊,是的。” 从他说话的口气上看,现在和父亲通话的大概就是刚才信子打电话时被那个年轻女人叫过来接电话的男孩子。 信子想,真是奇怪,对方只有一个婴儿、说话声音活泼得像个高中生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比她还要年轻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和那个婴儿及年轻女人是什么关系?这个婴儿会是年轻女人和这个男孩的孩子吗?信子开始了年轻而丰富的想像。 “我们也很为难,当然不能把石田先生放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石田先生什么也没说,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只是说自己并没有杀人。” 义文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太紧张,就好像是送报纸送晚了,如果不用强硬一点的口气对方就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方不能忍受了。 这一点,信子知道。 “啊?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义文问,“等等?等到明天?这可有点……啊?让他说吗?” 义文把电话递给了石田直澄。 “孩子,你想和我说话吗?” 石田把电话放到了耳边。蜷缩着身体,对方好像在不停地说,他只是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在听对方说。 信子吓了一跳。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片仓家的人能不能原谅?”石田直澄说。大叔,你终于把我们家的名字告诉他们了。信子更加生气了。如果不管他的话,也许他还会说出我们家的住址和地点。这样一来,石田大叔保护的那个女人如果想一直被保护下去的话,也许会冲到家里来把我们家人全都杀了。 石田直澄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片仓义文。他那疲惫的脸更加扭曲了,与其说是要哭,倒不如说是哭累了,而且还找不到解决让他哭的这个问题的办法。 “你们是不是要在明天的这个时候之前,把我带到警察局去?” 石田说。 “到明天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要再说了,去警察局吧。我只等一天?对方和父母商量也好,不商量也好,如果在我去警察局之前,这个孩子能去那里,这当然最好,大概还有很多可以商量的地方。” 信子已经指望不上的父亲仍然用一种漠然的眼光看着石田直澄。 “不了解情况,我也不能说什么。”他又用一种不太急迫的口气说。 “我告诉你事情经过。”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爸爸!”信子尖声叫道。父亲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是我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小孩子家,不要乱说。” “我不能不说。” 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石田又和对方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电话递给了片仓义文。他没有想到,信子毅然决然地把身子伸过来,听到他对对方所说的话:“我们会让石田先生说明事情经过的,如果能够理解的话,可以等一天。可如果不能理解,他马上就得去警察局。就这样吧。” 然后父亲啪地把电话挂断了,那部粉色的电话发出很响的一声。就在这时,旅馆门口有人在说话。 “你在做什么?信子。” 回头一看,母亲站在那里。她好像很冷似地缩着肩膀,两只手插在羊毛衫的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这边。 “啊,孩子他妈,你来得正好。”父亲对母亲说,“店里碰到了一点麻烦事。” “是夫人吗?”石田直澄问了一句,然后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就是石田直澄。”父亲介绍说,“你知道吗?茺川案件。” 信子怀疑母亲会不会一下子晕过去。她光着脚跳到水泥地上,然后跑到母亲的身边。 “不要那种表情,他不会吃了你的。不过,现在他必须要把事情讲清楚。” 就这样,石田直澄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这时,你是第一次把以前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片仓夫妇?” “是的,我还担心他们能不能完全听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不太会说话,因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嘛。” 这时石田直澄所讲的长长的故事,是石田所认为的“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真相。 “就像我母亲说的,我没有什么身份,想让别人看出我的聪明,于是去参加法院的房屋拍卖活动,可是失败了。这种事情原本就应该是那些非常了解法律和社会状况的聪明的人干的事情。” “你儿子说,你有和儿子对抗的心理。” “是吗?是吗……真是讨厌,还是让他看穿了,我儿子可比我聪明多了,我是个笨蛋。那段时间确实如此。现在再回头看看,我确实有这种想法——父亲是了不起的,我能够解决你想像不到的复杂的事情。” “虽然你没上过多少学,可事实上,最初的时候进展还是比较顺利的?” “啊,是的。那是在二零二五室中标之前,因为我拼命地筹集资金,所以很早就完成了。 “我知道那里住着叫砂川的一家人,通过几次交涉,我了解了书匕所写的占房人,可在那时,我还没有把事情想得太糟。说是占房人,可他们一点也不可怕,当然也不会威胁我。可是,他们也很为难,说自己签了租房合同,搬家需要钱,还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不能马上搬到别处去,只是重复这几个问题。我也在想,如果我态度好一些,事情可能会得到解决。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搬出去。” “在这一行,早川董事长可谓是经验丰富。” “是的。三四个月过去了,事情还是没有丝毫进展,我还必须还货款,我也开始着急了,可又不知道应该找谁商量。后来我去问了一位我认识的房地产商。他马上对我说,这样不行,石田,你还是找律师吧,律师是专业人士,不用说不好听的话,立刻就能替你解决的,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也有这个打算。那位夫人——当然她不是真正的砂川夫人,去和她说的时候,怎么说呢,对方当然很软弱。所以,我就想,还是这样再想想办法吧。 “专门找个律师还是要花钱的。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等到房子交付之后仔细一算,和购买普通的房子相比,这种房子花的时间和金钱还要多。这是非常小气的想法,可在那段时间,我还是想尽可能地用最少的钱简单地把问题处理好。于是,我就去见砂川先生,他也是那种软弱的人,所以我想赶快把问题解决。那对夫妇有个错觉,他们认为只要坚持,对方也没有更厉害的办法,更何况还有一位老奶奶,这简直是如虎添翼。虽然我的说法比较奇怪,可你能明白吗?” “二零二五室的砂川一家已经准备好了让你不能采取强硬手段的材料。” “是的,就是这样的。不过,软弱也就是强硬嘛。” “那家人不是真正的一家人,除了砂川信夫以外,其他人的名字全是假的。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不,那时我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也没有发现。早川董事长不是也不知道吗?” “是的。小丝孝弘说他也不知道那位叫作砂川里子的阿姨的名字是假的。” “倒是些守规矩的家伙。旁边有人的时候,他们拼命地装成一家人的样子。啊,当对方是我的话,如果让我看出他们不是一家人,就会更糟糕,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会特别小心。” “你知道小丝孝弘经常来往于二零二五室吗?” “不,我不知道,他是转让那套公寓的夫妇的孩子。” “是的。他还是个中学生,所以也不太了解详细的情况。” “我要上班,不可能经常去那里找他们交涉,这也是让我烦恼的事情。” “你第一次见到那位自称叫砂川毅的八代佑司的年轻人时,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嘛……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去交涉了好几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呢……大概是春天吧,我第一次见到他。” “是在二零二五室吗?” “是的。我和砂川夫妇谈话的时候,他回来了。他……那个八代佑司,夫人和他打招呼说你回来了,可他没吭声,马上又出去了。我问这是你儿子吗?她回答说是的。我记得自己还说,你们有这么好的儿子,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将来,我希望能够妥善解决这套公寓问题。不仅如此,我还讽刺他们说,你们占着别人的房子,家里人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可是没有效果。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当然也是没办法了,可我当时却不知道这件事。” “以后,你见过他或者和他说过话吗?” “没有,我的感觉是他不太回那套公寓,即使回来,也只是睡觉而已。” “事实上,情况就是这样的。” “平常人家的男孩子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你当时不太清楚他是干什么的和在哪里上班?” “是的,他穿着西服,显得非常有风度。总之,年轻小伙子嘛,虽然挣钱,但好像他的工作不能公开讲。这种人也并不是无赖流氓,现在不是很多嘛,像传销什么的。” “他好像换了好几家公司,但没有雇佣保险记录。” “是吗?人嘛,如果想这样生活的话,他就会这样生活。说实话,我至今还无法完全理解他……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砂川夫妇,唯独他我不理解。以后我可能还不会理解。” “八代佑司是什么时候和你联系的?” “这个嘛……是5月长假吧,我记不清具体日期了。刑警们也让我想想清楚,可实在对不起。” “他是给你家里打电话的吗?” “不,他打的是我的手机。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公寓的交付出了麻烦,所以都是用手机进行联系。不过,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是砂川的儿子呢?他说,‘我想见你一面,想和你私下谈点事,但绝不是不好的事情。’” “你马上就去见他了?” “是的,不是不好的事情嘛,我也希望他们能尽快把房子交了。” “在哪见的面?” “新桥的一家酒馆,是我选的地方。现在再想想,他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经常去的地方吧,所以让我决定见面的地点。” “开始的时候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开门见山吧,于是告诉我许多事情。他虽然没有提到早川董事长的名字,可他说砂川他们都是被雇来住在公寓里的,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是临时凑到一起的。” “你惊讶了吧?” “我大吃一惊。如果只是男女同居倒不少见,可他们还有老奶奶和儿子。” “八代佑司告诉你他和砂川信夫他们一起生活的原因了吗?” “我问过他,你就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自由吗?他回答说,砂川一直都很照顾他,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个非常过分的人,所以他反而觉得现在的生活非常方便。不过我还对他说,你的亲生父母一定会担心的,还有那位老奶奶,三田初江,她真正的家人也会在到处找她的。说到这里,他笑了。接着,他干脆地说,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找他的,至于三田初江的家人嘛,恐怕很难一下子就把如此糊涂的老人交给她的家里人,所以还不如让砂川他们这样照顾着她。” “他是什么样的口气?” “非常干脆,非常轻松。所以当时我还在想,要是外人能在一起相处很好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事实上,当时我的儿子和我吵了架,女儿也认为我无所谓,那个时候真是一团糟。” “八代佑司把这些情况告诉你之后又说了些什么?” “这个……钱嘛,他问我准备好钱没有?他可以去劝说砂川他们,让他们别再做占房人了,悄悄地从二零二五室搬走。雇用砂川他们的房地产商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早川董事长——砂川他们违反了法律,所以自己要尽快制止他们。” “不过,他不能免费制止他们,而是要钱的。” “是的。” “他说多少钱了吗?” “一千万日元。” “够多的啊。” “是的。我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如果能拿出这么多钱的话,我也就会请律师了。” “你这么说,八代佑司是什么反应?” “钱是不是太多了,你自己好好考虑。不知为什么,他好像非常自信。” “也就是说,这次谈判以失败告终。” “那当然,我不可能同意的。不过,那个时候,砂川先生一直没有说过他所提出的要求。 “我也认为是他一时兴起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毕竟是个年轻人嘛,虽然没有道理,也许他认为能进行下去,所以才会提出来。因此,很快我就把这件事忘了。当时我也正在为请不请律师而犹豫。 “不过那次谈话之后,他又打过几次电话,问我的想法有没有改变,口气很严厉。慢慢地,我也不高兴了,于是骂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不要有这种无聊的想法。可他却嘿嘿地笑了,说什么付钱也是为了你好。我问他,怎么叫为了我好……我问了他……” “对不起,我一想起这事来,现在还会生气。” “不要紧吧?” “唉,没事了。” “八代佑司是怎么说的?” “关于自己和砂川他们三个人应该怎么相处,他是这样说的。我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去一直照顾着,可这是相互的。不过最近他有点像真正的家人似的,命令我做这做那的,还说老了以后要指望我。这不是开玩笑。不,事实上他们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砂川是不是这样要求他的,还只是八代佑司自己编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就是这么说的。” “对八代佑司而言,父母就是统治自己、剥夺自己自由的可怕的怪物,这不仅是指真正的父母,也包括像父母一样存在的人。” “是吧,我搞不明白这么复杂的东西。可他对砂川他们丝毫没有感恩的意思,这是真的。他们不是像佣人一样吗?所以,嫌他们讨厌,离开不就行了嘛。 “可是,他说得满不在乎。自己当然可以扔下砂川他们离开,可那家伙也缠着他不放,说什么把离家出走的少年领到家里并抚养大,应该感谢他们等等。所以,他自己想把这三个人全给处理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他把三个人全都杀了,别人会认为罪犯是我。” “也就是说,你对不交房的砂川他们生气了,于是就把他们给杀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另外他还说,要想做得像一点还要下工夫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家伙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于是我说,我马上想见你一面。所以我们又去新桥的酒馆见面了。” “情况怎么样?” “他很得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说,如果不想成为杀人案的嫌疑犯,你就拿出一千万日元来。我说,你让我再好好想想。然后脸色发青地回了家。 “可是,那时我也不认为八代佑司会真的杀了他们,他说杀了三个人并嫁祸于我只是威胁我,让我害怕而已,他只是想要钱,那毕竟是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生活的人啊。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砂川他们不是把离家出走的少年八代佑司领回家让他住下并照顾他的吗?至少这还是一件好事吧。对于这样善良的人,不能只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不需要他们了,嫌他们成了麻烦就都杀了吧。真的,我就是认为他是为了钱而威胁我,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就?” “我告诉了砂川。你那个儿子,就是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个叫八代佑司的男孩子对我说了这样的话。砂川就像一只被人打了的狗。可他也认为八代佑司不会真的那样做。他说,佑司要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的话,搬出去住不就行了吗?” 他把那些外人当成父母或儿子一样在一起生活,这件事总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觉得奇怪,可我自我安慰说,这可能是我们自己生活得很快乐吧。我问他,你有真正的妻子和儿子吗?他含混不清地回答说,有,可自己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会很难办。他可能是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虽然你把事情告诉了砂川信夫,可你还是很担心。” “我是担心,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有点像挑拨离间。 “我想,还是早点和他们脱离关系的好,所以我要请一位好律师,于是我去找熟人商量了。可这件事让我儿子知道了,怎么说呢,他愣住了。最后,他说‘我父亲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虽然儿子有点幸灾乐祸,可我还能忍受,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但是,家里的气氛不太好,我也有点赌气。即使是上夜班,我也不想回家,总是去酒馆喝酒。所以,那天晚上——案发的当天晚上,八代佑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喝酒。那是一家浦安新开的非常大的连锁店,我是第一次去。 “就在我刚喝第一杯的时候,手机响了。 “就是那个暴风雨的晚上。” “是的。因为下雨,回家太麻烦了,所以就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然后电话响了,我一接,他就对我说,石田先生,你能不能马上到我家里来一趟?你是不是告诉砂川了,所以他和我大闹,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可能还要麻烦,你要过来负责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要负责任,不过确实是我和砂川说的……唉,我觉得有点内疚。我问他,砂川不要紧吧?你不会对他们做什么吧?可他只是说,你还是来一趟,过来一趟。没办法,我就去了。虽然赶上了去往那里的末班电车,可车站已经没有出租车了,我只能走到那里,浑身都湿透了。 “可是,我到那一看……已经晚了……他们已经……” 第二十一章 投案 “八代佑司叫你去干什么? ” “……这个嘛……让我帮他……一起善后处理吧。” “要不要休息一下? ” “不,不要紧的,对不起。” “想起这件事就很难受。” “已经好多了。我和砂川他们也不是太熟,说实话,对于他们的死,我也不是太伤心。砂川信夫虽然有许多原因,不管和妻子相处得多么不好,可也不能扔下她们自己出来吧。我不太喜欢他的生活方式。尽管如此,他们落到那种下场当然也是因为我,这才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 “石田先生可没有杀人。” “是的,当然我也知道,可是我也在想。如果没什么事,八代佑司过几天可能就会从砂川那里搬出来的。因为他又不是求着他们养他的,如果嫌碍事,就可以拜拜。可那始终是他说拜拜,而不是不让砂川他们住。那个家伙的生活态度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出问题,可即便这样,如果只是拜拜的话,砂川他们可能就会平安无事了。 “因为二。二五室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和砂川他们进行了交涉……正因如此,八代佑司知道可以从我这里要到钱。这个想法让他疯狂了。也许一个自私变态的人一旦想到可能弄到钱的办法,他就可以做任何可怕的事情的。 “所以我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请律师帮忙,八代佑司那些无用的想法都是因为我这个傻瓜。他威胁我说如果砂川他们被杀了,我一定会被认为是罪犯,我真的很狼狈。这家伙认为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所以也没办法。我太可怜了。 “那天晚上,当我走到二。二五室门厅的时候,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砂川的脚底板。穿着袜子的脚横着放在那里,光是看这个,你会以为他在睡午觉。唉,那双袜子是新的,像是新买的袜子。这双新袜子的浆水还闪着光,可能只洗过一次吧。当时我一看,就只知道这是一双新袜子,并没有别的其他意思。我记得很清楚,和流血相比,这个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 “你做过噩梦吗? ” “可能我比较迟钝吧,没有做梦。不过,猛地在家里看到有人睡午觉的时候,有时我也会吓一跳的。所以我说,不要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睡觉。” “当时八代佑司在什么地方? ” “他和我都在客厅里,两眼充血,非常兴奋。他既没有发抖,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不过,他在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什么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你的责任,要把这些尸体处理了你才能搬进来住,万岁。” “因此,你就去帮他了。” “是的,我就像是雇主,他是杀手。他说,雇用砂川他们的早川董事长,这位董事长让他们做占房人,砂川他们害怕了,悄悄地逃走了。所以只有把尸体处理干净了这种说法才能成立。我什么也不说,大叔你给我一千万日元。” “确实,如果石田先生真的很坏的话,也许和八代佑司一起能把事情瞒过去,因为早川董事长不会去寻找砂川他们下落的,董事长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是的。所以我们先不论好坏,这也不是一个拙劣的计划。我说这种话是不太谨慎。” “你就没想过在现场大声喊叫然后逃到屋外去? ” “没有……不能有这种想法,因为我也被吓得浑身发抖。三个人被杀了,尸体就在脚下,而且自己还可能被怀疑成杀人犯,一想到这些,我就被吓瘫了,根本就没有出路。如果这时我把警察叫来,而八代佑司逃走了,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和这里所发生的事实真相比起来,因为房屋交付问题我和砂川他们产生了矛盾,好像我更有可能杀死他们,更何况当时我就在现场。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警察来了我能把事情说清楚。 “我真的是个笨蛋,现在想一想,当时我怎么会问那种问题。我问八代佑司,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理这三个人的尸体? 当时我是思想混乱才会问他怎么处理三具尸体,可他却认为我既然问这种话就是准备帮助他。因此,他说‘我想把计划完成,不管怎么说,我和石田已经是同案犯了,钱的事以后再说吧,你会把这套公寓卖了变成钱,你不会再想住在这里了吧’。 “他一边打开通往阳台的拉门一边说,‘我还准备了包裹尸体的塑料布,在房间里弄的话,弄完之后的清扫工作非常麻烦,洗澡间又太小,还是去阳台弄吧。也许身上会被淋湿,不过待会换换衣服就行了。’他的动作非常麻利。” “他打算把尸体弄到阳台上? ” “大概是吧,因为这样不太好弄走,事实上他根本干不了的。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我和八代佑司真的是同案犯,我和他都被惊呆了。有人来了! 让别人看到可就糟了! 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进来的时候忘了把门锁上。就在我们呆呆地站着的时候,门开了。因为客厅和走廊之间的隔门是开着的,有人过来的时候,对方看不清楚这一边,而从我站的地方则可以清楚地看到进门的人的模样。我看见了。 “一个年轻女孩,抱着孩子,拿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站在那里——她向我打招呼说你好,有点提心吊胆的样子。脸色惨白,不是冻的,而是担心和害怕。我是觉得八代佑司有点奇怪才跑过来的。这些情况大家后来也都听说了……”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宝井绫子? ” “第一次。绫子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前她来这里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我和砂川的争吵。” “她进屋后就发现了尸体。” “八代佑司想把她赶走。可能是女人的感觉吧,绫子也是因为有了不祥的预感才跑过来的,她抱着孩子跑进来,看到了尸体……虽然她有不祥的预感,但也没有想到会如此严重。她吓得两腿直哆嗦,一直往后退,然后碰到了墙上。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八代佑司跑过来突然给了她一巴掌。不要那么大声,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跑来捣乱? ”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孩子一直在安安静静地睡着觉。在这件事的发生过程中,他一点也没哭。可他的母亲绫子却哭了。 “绫子被打了一巴掌之后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孩子也快要掉下去了,我急忙跑了过去。就这么抱着孩子,连雨衣都没穿,孩子的帽子全都湿了。 “我刚想把孩子抱过来,可绫子一下子清醒了又把孩子抢了回去。她可能以为我也是个杀人犯吧。我错了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八代佑司好像不太正常了。绫子打量着我和他,慢慢地眼睛也开始发亮了。绫子说,你说都是为了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们争吵了起来。绫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孩子交给了我。真是可怜,可也只是小声地抽泣而已,孩子可不能出事。 “八代佑司不想和绫子吵下去了,他去了阳台,把阳台角落里的塑料布卷打开,用小刀裁了起来。这把刀也不是太大,工作用的那种,大概有十五厘米长吧。他裁塑料布可能是要包裹尸体的吧。 “绫子也没有太过分,她只是在说一些没有条理的话。从她的话中,我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绫子和八代的孩子。 “八代佑司一边裁着塑料布一边训斥绫子说,吵死了,不要那么大声音,邻居们会听到的。看不出一点害怕的样子,那天是个暴风雨之夜,他的头发全被淋湿了沾在额头上,雨水也打进了眼睛,表情很难看。虽然我不能全部记住他们两个人当时的情况,可我知道,为了能像绫子希望的那样,八代认为必须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可砂川他们是个障碍,而且他还需要钱,所以他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绫子重复了好几次,我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情。她哭着说,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像话。八代佑司凄惨地笑了,我已经不正常了。他还反问绫子,你有这个胆量吗? ”就在这时,绫子说:‘我要叫警察。’于是八代就把刀伸向了她。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完全是真的。他说,烦死了,你最好照我说的那样去做。现在再想想看,绫子出现在现场也是八代佑司没有想到的,所以他才会惊惶失措。他只想在绫子面前装出能干的样子,而且还想挣到许多钱,可没想到绫子出现在了舞台后面,他只能用武力来威胁了。 “当时我还抱着孩子,可我猛地伸出一只手把八代的刀挡住了,我的手掌就在在那时被伤着了,血一下子流了出来,绫子惊叫起来,我也很害怕,他不会把我也杀了吧,我边想边向门口逃去。绫子是向相反的方向——阳台跑去。 “也就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我在那一刹那间回头看了看阳台,我真不应该看这一眼。只听到哇的一声,我回头一看,八代已经不在阳台上了,绫子趴在塑料布旁边。等我一跑过去,她哭着对我说,他掉下去了。 “长话短说,八代死了之后,我只想到把房间里砂川他们的尸体弄走。八代死了,这比他逃走下落不明还要糟糕,杀人的嫌疑全都落到了我的头上。 “绫子像是要抓救命稻草似地从我手上抢过孩子,她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的胳膊拽断一样。想想看,这也在情理之中,绫子当然不会知道我不是八代的同伙,她只能认为是我和八代一起把砂川他们杀死了。”我也没办法解释。当绫子把孩子抱走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无路可逃了。 “于是,我去了阳台蹲在绫子身边……绫子害怕地缩着身子,像是要全力保护孩子一样……我说,虽然你不会相信,可我不是杀人犯,我没有杀砂川他们,不过我肯定要被怀疑的,所以我只能逃走,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坏事,希望你能相信我。如果你把警察叫来追我的话,我也不会恨你,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什么也不说让我从这里逃走的话,我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的事情。” “宝井绫子是怎么说的? ” “她问:你能保护我吗? 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因为他说是为了我才做这种事的,你能保守所有的秘密吗? 然后好像害怕沉默似的,她把自己和八代之间的事情全告诉了我。虽然是半信半疑,可从她那非常快的含混不清的话语中,我还是知道了——绫子还没和八代正式结婚,他也不认这个孩子。于是我对她说,我可以保护你,所以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成今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你们说好了。” “说好了。” “我想,反正警察和别人都会怀疑我,家里人也会责怪我,自己这回是要被所有人抛弃了。儿子和女儿可能也会恨我这个落人如此境地的父亲。因为就在不久前,我还为找律师的事情被儿子笑话了一顿并和他吵了一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可这个姑娘还有个孩子,孩子非常可爱,他需要母亲。所以我对她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只要一直逃亡下去就不会被抓住,你不要和任何人讲起今晚的事情,把它全都忘了吧,你必须这样做。” “我认为石田先生有必须要保护宝井绫子的理由。” “嗯,是这样的,确实是这样的。可是当时……我只知道对自己已经失望了,而且绫子也被八代佑司牵连了进来,所以……而且她还有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如果绫子就自己一个人的话,情况也许会不一样的。” “宝井绫子说,虽然八代佑司有那样极端的想法,可她认为让他看看孩子他就能罢手的,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把孩子也带去了。” “是吗? 她这么做既没有让八代佑司罢手,也未能改变他的想法,倒是对我起了作用。 “因为时间关系,我只问了问绫子的电话号码,还有那把刀,我捡起了刀子,掉在阳台上的刀子。因为绫子摸过那把刀子,上面留着指纹,不能再有麻烦了,所以我就把刀子捡起来了。虽然一想到他是不是用这把刀子杀死砂川他们的就很不舒服,可当时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他作案的时候并没有用这把刀。” “是的。我在逃走的途中,把刀扔进了附近的一条河里,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从公寓里逃出来之后,我就不顾一切了。那天晚上,我身上也没带太多的钱,所以我去找我以前的一位熟人,是我年轻时在公司里照顾过我的老同事,当时他一个人住在日暮里的公寓里。他的夫人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到了那里已经是半夜了,把他叫醒之后,我并没有告诉他详细情况,只是想跟他借点钱。可能是我的样子太不正常了吧,他把钱借给了我。他什么也没说,给我拿了换洗的衣服和雨伞,我真的很感激他。第二天早上他大概就知道了我为什么要逃走了,可这么长时间了,他对我的事情是只字未提。 “我给家里只打了一次电话,和我母亲说了说,仅此而已。在以后的四个月里,我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到处逃,最后好不容易才走到片仓旅馆。 “我不知道绫子的孩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男孩,名字嘛,听说是用了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 “是嘛? 是嘛……是个男孩子? ” 石田直澄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之后,片仓义文接受了他的请求,决定等一个晚上。 “那个宝井姑娘一定会认为自己应该先去投案自首。” 义文又按自己的判断给宝井绫子打电话。这一次,是绫子的父亲接的电话。他知道对方经营着一家街道食堂,绫子是他惟一的女儿,开始替她接电话的男孩是她的弟弟,名叫康隆,正在上高中。 当天晚上,宝井的父母第一次听绫子讲述事情的经过。开始时,他们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既不是编出来的,也不是撒谎,他们也知道了绫子悄悄地和康隆说过,她的父母决定面对现实。 义文感觉到了对方的诚意,他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把片仓旅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告诉了他们,最后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来,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信子还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石田大叔的话,她还是有点怀疑这是他精心编造的一派胡言。 那天晚上,义文一直陪着石田,信子和母亲一起回了家。虽然说话的口气不是太严厉,可话却够难听的。他说,石田的事情还是怪可怕的,你们还是都回家去,不要待在旅馆里。 幸惠没有像信子想像的那样吃惊和害怕,她和父亲商量着,看上去是想让今天晚上尽可能地平静地度过。信子认为最傻的是春树。 他说,明天一定会有许多电视台来片仓旅馆,所以我必须去趟美容院。信子把弟弟从椅子上踢了下来。 奶奶妙子倒不是因为和幸惠的争吵,她是因为完全不同的一件事降临到片仓旅馆的头上而有点不高兴。旅馆的负责人是义文,家里的主妇是幸惠,她可能是看到这两个人负责指挥有点不高兴吧。 奶奶嘟啷囔囔地还想吵架,可幸惠根本就不理她。 虽然躺在床上,可信子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上厕所,于是就下了楼。客厅里还亮着灯,她悄悄一看,母亲正在桌子上整理家庭收支账本。 “妈,你还没睡啊? ” 母亲睁了睁发困的眼睛:“你不是也没睡吗? ” “我还是太兴奋了,睡不着。” 信子上完厕所回来后,母亲问她想不想吃杯咖啡。信子说,我来弄。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子旁,喝起了热咖啡。 “爸爸不要紧吧? ”信子说。“小要紧。” “你觉得那个叫石田的人那么值得相信吗? ” “不就是今天一个晚上嘛,而且你爸爸看人的眼睛也不会错的,这是长期做生意练出来的。” 信子不高兴了:“是我发现那个人是石田直澄的,可父亲却对他撒谎说,是我发现的。” 母亲笑了:“这是因为开始的时候你爸爸认为石田还是个危险的人物,如果要说是你发现的话,他要是报复你可就麻烦了,是不是? 所以,你父亲才会说是他自己发现的。” 多么亲切的关怀啊。 “电视里不也说,石田先生不是茺川案件真正的罪犯,你父亲也不是真正的害怕。” “电视也不是非常可靠的。” “反正有人这么说。” 幸惠整理完家庭收支账本后,就把账本合上了。她喝了口咖啡,忽然认真地问:“你想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忘掉自己的亲弟弟,自己一个人自由的生活? ” 信子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这可不是母亲应该说的话。” 母亲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是的,因为妈妈好几次都想离开这个家。” “今天是不是也这样想了? ” “今天没有,只是想出去散散步,让脑子冷静一下。” “我为什么要去和别人一起生活? ” “如果没有麻烦,也许这样会很不错的。” “不可能的。你看砂川他们,还有那个叫做八代佑司的男人,最后不都遇到麻烦了。” 是这样的。母亲小声说:“家庭啊,血缘啊,对任何人都是非常麻烦的,也应付不过来,可还是有人真的想舍弃它们去生活。” “可是,最后都失败了。” “是的,都失败了,像砂川他们一样。” 母亲拿着喝完咖啡的杯子站了起来,然后小声说道:“无家可归和自由是完全不一样的。” “妈妈? ” “好了,睡觉吧,信子。” 学生最不自由的地方就是虽然知道电视台一定会到自己的家里报道事件,但还不得不去上学。信子和春树早上起床后,洗完脸就上学去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非常关心家里的情况,希望能早点回家。信子说自己的肚子有点疼,躲过了俱乐部的活动,一路跑回了家。这是信子第一次偷懒不参加篮球俱乐部的活动。 跑回家一看,大门上挂着锁,家里没人。她又拿着书包向旅馆跑去。突然,她发现旅馆前面停着一辆陌生的面包车,车身上写着“宝井食堂”几个字。 是宝井家的人来了。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她从旅馆的门口往里一看,父母和石田直澄坐在问事处前的大厅里,石田大叔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瘦小。 石田大叔的前面坐着一位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从信子站的这个地方,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父亲看到信子了,对她说了句你回来了,于是,他们一起都回过头来。 信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母亲对她说:“这是宝井的父亲和弟弟。” 宝井的父亲看到信子后就问义文,这就是发现石田先生的您的女儿? 石田说,我把这个姑娘吓坏了,这个姑娘还拿着把护身用的雨伞。他微微笑了笑,一副对不起人的口气。 宝井的父亲向信子鞠了一躬,然后说道:“刚才孩子他妈已经打电话来了,说我的女儿已经去了茺川北署,姑娘,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自己都没有想到,信子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 宝井的父亲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微微一笑:“今天把他托付给了邻居。” 一直没有说话的宝井的弟弟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比较独特:“在姐姐回来之前,我们会抚养他的,请你放心。” 信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名叫康隆的男孩,对方也仔细地看着她。接着,康隆又急忙鞠了一躬。 “信子,你能不能去趟警察局,让他们来把石田先生带走? ”义文说,“别让石田先生走过去了,还是让警车来把他带走吧。” 我知道了。信子回答了一句就跑出去了。她眼睛的余光看到石田大叔正在揉自己的眼睛,但她没有回头。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位名叫康隆的男孩子跟在自己的后面,这似乎是一种错觉。跑了一会儿,信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于是她放慢了脚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知道自己想哭,可自己为什么要哭呢? 这完全没有道理,于是她又使劲地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听说千住北新城的西塔楼出现了幽灵。 石田直澄也听说了这种传言。案发之后,二零 二五室曾暂时属于石田所有,但很快他就把房子卖了。关于办理这个手续期间的情况,我是昕管理员佐野讲的。 “我觉得一定是砂川他们的幽灵,可是错了,是八代佑司的幽灵。脸色灰灰的,从二零 二五室的窗户往下看,听说还有人和他一起坐过电梯呢。” “你见到过吗? ” “没有,我没见过。即使见了,我也一定不会害怕,活着的他才是可怕的。” 在接受采访的人当中,没有人真正见过幽灵,不过他们说的话却非常出名。东楼的管理员佐佐木夫妇、中楼的管理员岛崎夫妇还有住户们,他们讲述了各种各样的所看到的情景。 “他太可怕了,所以没有办法。”佐野笑了,“父母吓唬在公园里玩得很晚的孩子,这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 在案件还没有处理完的时候,这里流传着许多关于案件当事人的谣言,什么看到石田直澄来察看杀人现场和逃跑的路线,什么砂川里子和砂川毅抱在一起等等。可是,当案件结束之后——也就是说案件“死亡”之后出现的幽灵,为什么都是八代佑司呢? “会不会因为这个人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 ” 说这个话的是葛西美枝子。 “离家出走,对自己的家人全盘否定,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难道只有他自己是真正的人吗? 自己和恋人有了孩子,却不想着去爱他们。所以说,犯下这样的罪行绝不是为了恋人。不小心有了孩子,被对方紧追着不放,我想他自己应该想办法解决。他却对她说,如果把自己和根本不是父母的人在一起生活的事情告诉对方父母的话,自己会没有面子,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 我认为,他的真实想法是——他想逃避砂川他们,逃避恋人,逃避孩子,只想一个人自由生活,而且他还想要钱,他发现这是个挣大钱的好机会。如果不是恋人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事情可能会如他所愿,如果石田先生给他钱的话,他就会只带着钱逃走。还说是为了恋人和孩子,完全是卖弄人情的借口。” 葛西美枝子还说,确实,现在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越来越多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八代佑司的这种想法,他们把父母当成发工资的人和住处的佣人,年轻人大概能理解八代佑司的想法吧? ” 可是,社会上的许多家庭还是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种想法。在千住北新城这样高级住宅区拥有房子的人们也是一样。 “这里的人觉得八代佑司完全是个怪物,真的是这样的,我现在还这么认为。怪物就是怪物,死了之后还要变成怨鬼,让大家害怕,这样一想,心里也就踏实了。” 小丝孝弘瞒着母亲去了好几次西塔楼,有时他还请佐野把门打开进去看一看。 “你为什么要进去呢? ” “嗯……”“是小是很想念那位阿姨? ” “他是个外人吧? ” “你指的是八代佑司? ” “是的。” “是这样的,不过砂川叔叔和阿姨也是外人啊。” “可我曾经和他们非常和睦地生活过。” “在你的心里,你认为这是不一样的。” “我也在想,自己会不会也把阿姨他们都杀了呢? ” “你说什么? ” “我不是曾经向阿姨借过房间吗? 那个时候,和父母比起来,我觉得和叔叔阿姨住在一起更容易相处,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请求。和父母比起来,别人家的阿姨更轻松一点。八代佑司可能也是认为阿姨比自己的父母要好吧,这一点,和我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 “确实如此。” “这样一来,如果我一直和阿姨他们住在一起的话,等到长大成人后,觉得阿姨他们是个麻烦的话,我会不会也把他们杀了? ” 我会不会也把他们杀了? 小丝孝弘说,如果我遇到八代佑司的幽灵,我想问问他。 八代佑司知道小丝孝弘想知道的答案吗? 他会不会也不知道呢? 不过,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普通的人、非常普通的人就能回答小丝孝弘的问题了。这个时刻一定会到来的,在我们的积极要求下也许会来的。 到了那时,八代佑司的亡灵也终于可以成佛了,在这之前,他可能还会呆在千住北新城的西塔楼里吧。在没有人再害怕他之前,他会和寻找他的影子的人一起一直呆在那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