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复活》 椛山访雪图 《椛山访雪图》作者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1933年5月9日出生于东京。九段高中毕业后,在家里帮忙“纹章上绘师”工作(纹章上绘师是在高级和服画上家纹),又是业余的魔术师,登龙推理文坛之前,于1968年曾以创作魔术获得石田天海赏,而出版了《四角型皮包》。 1975年以《DL2号机事件》,获得第一届幻影城新人小说部门佳作赏。1977年以第一长篇《11张的扑克牌》和短篇《弯曲的房间》同时入围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之长篇与短篇两部门。而翌年以第二长篇《撩乱的诡计》获得第三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确立作家地位。 又于1982年以《喜剧悲奇剧》获得第九届角川小说赏。1988年以《折鹤》获得第十六届泉镜花文学赏。1990年以《荫桔梗》获得第一百零三届直木赏。 泡坂妻夫自《DL2号机事件》获奖后,就以该篇主角亚爱一郎,写了一系列亚爱一郎的推理故事。是泡坂妻夫的代表作。 《椛山访雪图》是1978年的作品,非亚爱一郎系列的第二短篇,是曾入围直木赏的杰作。本篇的主题与亚爱一郎系列的解谜推理完全不同,故事里面虽然有杀人事件发生,故事重点不在杀人、也不在解决事件,而是发生杀人事件时纷失的“椛山访雪图”之谜。 <er h3">01 “达利的画展,你觉得怎样?” 加田十冬一面以缺了嘴的酒壶为对方斟酒,一面问道。 “很不错,很有看头。” 对方说着,喝了一口酒,面露愉悦之色,伸手按了一下嘴角。此人留着短发,已白发苍苍,前面的牙齿也已掉了好几颗,但从五官表情看来,应是个乐观豁达的人。 “托达利的福,我的记忆力是老而弥坚哩!这一点我有自信,像‘有伏尔泰那看不见的上身雕像之幻影的奴隶市场’、‘艳星梅薇丝脱那张能化为房间的粉脸花容’这些画作……” “你的记性真是不减当年。” 十冬因别肠的老当益壮而颇感意外,但也因此而安下心来。 十冬在美术馆前面巧遇别肠,他们俩已十多年没见面了。当时别肠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蓝色西装袖子都快磨破了,衬衫也已洗到褪色,领带似乎也是好久以前那条。十冬所认识的别肠是“别肠亭”的主人,终日埋首在成千上万的美术品中。他曾听说别肠后来十分潦倒落魄,如今站在眼前,才知道别肠比预料中还要穷困得多。因此,他实不忍心就这样向别肠告辞离去。 “好久不见,去畅饮一番如何?” “乐意奉陪。十冬兄,我知道有一家酒店很不错,风味独特,别具一格,我带你去吧!” “居然会有让你赞不绝口的店啊?那我非去不可了。想当年,你也曾介绍我去品尝过世所罕见的山珍海味哩!” “唉,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想起当年就羞愧万分。”别肠望着远方繁华街道的万家灯火,吟咏道,“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然后望着十冬,腼腆一笑。 别肠领着十冬走进一家小酒铺,这家店位于小巷中。别肠立刻点好酒菜。十冬已有好几年没吃这种下酒的小菜了,而且对酒铺中那种肮脏的椅子感到很不放心。对于十冬那浑身不自的样子,别肠似乎觉得很好玩。 “那幅‘伏尔泰的奴隶市场’就是所谓的‘瞒天欺世图’,以户外为背景,上面画了几个立姿的人物,依照不同的观赏角度,有时会将那些人物看成伏尔泰的上半身图像。” “叫作‘瞒天欺世图’——是吗?” 别肠以忿忿愤不平的语气说道:“光看这个字眼,会使人产生‘整幅画根本就是想要欺骗观众’的感觉,其实这是十分严肃的词汇。如你所知,国芳这位大画家在欣赏过西洋画之后,自己也开始画一些有机关陷阱的奇图妙画。那些作品巧夺天工,秘中藏秘,但也可看出其中有半开玩笑的成份。这类图画讲究的是别出心裁、大胆创新,否则就不好玩了。” “你的意思是说,西洋画和东洋画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对吗?” 别肠好像早在等他问这句话似的,露出愉快的表情,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说道: “冯黄白的‘椛山访雪图’——你大概忘了吧?毕竟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冯黄白——” 十冬努力回想。别肠也不回答,只是凝视着他。 ——十冬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一彩墨画,旋即又消失不见,但紧接着又浮出来,这次影像很清楚,可见到整个画面栩栩如生。他慌忙说道: “啊,我没忘,我的确在府上欣赏过那幅画。我还记得府上是在乃木坂。” “别肠亭”位于青山乃木坂,当时十冬常去那边走动。别肠时常照顾年轻画家。有一天,别肠带十冬进入里面的饮茶室,该处墙上挂着一幅别肠秘藏的轴画,那就是署名冯黄白所画的“椛山访雪图”。此画题之意为“赴椛山(红叶、枫叶之山)访白雪”——十冬对这幅画难以忘怀,或许也是因此为此画题极为奇妙的缘故。 那幅画是“纸本墨画淡彩”,长宽各约有一公尺,一座“红叶山”占据了整个画面,一片辽阔的泼墨上加了淡淡的朱红,淡得彷佛马上就要消散于云霞之中似的。那红叶的颜色上得十分谨慎,但看了一段时间后,就会觉得那些漫无边际的云霞似已烟消云散,红中带黄的枫叶在秋阳的照耀下灿然生辉,光彩夺目。观众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一个绚烂华丽的“枫锦世界”。在观赏的时候,彷佛还会闻到扑鼻的芳香,因为画中有一道细细的甘泉已化为美酒。枫红层层中隐约可见到一条婉蜓曲折的羊肠小径,有一身披布衣之老翁伫立于小径中,正仰头眺望那些红叶。那老翁双目微微泛红,是红叶映在眼中所致呢?还是饮了甘泉美酒之故?欣赏至此,那墨水渗润之巧妙与浓淡变化已不再是观众注目的焦点了。 “那幅画真可谓气韵生动,在一片幽静中隐藏着红叶的鲜艳色泽。那些色泽光彩,我如今仍历历在目。” “以前我曾费尽心血,千辛万苦才搜罗到韩愈的真迹,但在抛售时,仍比不上冯黄白的作品那般令我心疼。” 别肠边回忆边吃小菜,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那幅画,如果能再让我欣赏一次就好了。” “我有同感,因为我认为,当初你在欣赏那幅画时,根本就还看不出它好在哪里。” 十冬暗忖:此言未免太过失礼吧?莫非别肠三杯下肚,已然喝醉不成? “对了,别肠,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冯黄白究竟是何许人呢?自从见过那幅画后,我就一直想问。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在别处见到这个名字哩!” “是吗?”别肠望着十冬,说道,“我倒曾经在一本书上见过此名。书中有介绍,说他是正德年间的人,家居广平,曾纵情声色,贪嗜杯中物。” “说到广平,我知道倪赞也住在此地。但我翻遍‘君台观左右帐记’并未见到冯黄白的资料,就连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也未记载此名。” “不错,那里面当然找不到。那幅画的风格虽和‘翰林图画院’的画家颇为相似,但时代不同,要更晚一些。我是在‘聊斋志异’中看到此人名的,书中有位秀才,就是冯黄白。” “你说‘聊斋志异’?那么,此人可是实际存在过的人物?” “据蒲松龄所言,他写作时旁征博引,以所见所闻为题材,并向各方同好网罗资料,所载者均为真人真事,人名也照实写出,未予更改。” “冯黄白可是画家?” 别肠望着十冬那副正经严肃的脸孔,噗嗤一笑,说道:“这个人,可能是蒲松龄虚构出来的人物,也可能是实际存在过的画家,但无论是虚是实,唯一可确定的是,这个冯黄白绝未画过什么‘椛山访雪图’。” “没画过?此话怎说?” “看你一副惊诧的样于,其实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幅画的标题,即可明白。” “椛山……一般人说椛山,指的是‘红叶之山’吧?或者那是一个专有名词呢?” “如果写‘枫山’或‘红山’,也许可在中国找到同名的山岳,但中国领土虽广,却绝对没有一座山叫‘椛山’的。” “为什么?” “你也真是老糊涂了。因为‘椛’是‘日造汉字’,在中国没有这个字啊!” 十冬手中的筷子差点就掉下来。 “说得也是,原来如此。” “那幅画是仿古画,模仿得唯妙唯肖,鬼斧神工,但再怎么巧妙,也只是膺品而已……啊,不应该叫膺品,只不过是在署名时借用了‘聊斋志异’中的人名,并在写画题时使用了‘椛’这个字,让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日造汉字罢了。所以用‘瞒天欺世图’来形容,也真是符合。” “欺骗世人的图画是吗?赴椛山、访白雪——我问你,为何要前往满是红叶的山上寻霜觅雪?又不是那位双脚瘫痪的胜五郎。” “十冬,你可知‘枫宸’二字是何意?” “枫宸?” “即‘宫殿’之意。汉朝的宫殿中曾种植大量枫树,故后世即称天子所住之宫殿为‘枫宸’,此乃‘说文解字’中所记载。” “我明白了,该画题之意是指‘即使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待严冬一至,仍将埋于冰雪之下’画中那位望着枫叶出神的老翁,莫非就是作者本人不成?” “不错!那些位登极品、权倾一时、财大势大、不可一世的人,最后的下场也是一样要走入雪山,埋骨于冰雪之下。这是作者在以古讽今,将当时的世俗风潮寓于古画之中。这种‘戏作’式的讽刺精神可说深具江户末期的风味。” “既然如此,那么,此画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呢?我认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不错,那幅画的构想具有强烈的讽刺性。连这种‘瞒天欺世图’都画得很认真,可见作者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而且此人能将这些构想和机关诡计隐藏得天衣无缝,连你这位行家也看不出其中奥妙何在。具有这种笔势的画家真可谓世间少有,千古难寻。依我看,除了有‘画狂老人’之称的北斋之外,别无他人。” “北斋——有何证据?” “当初我曾在偶然间得到一幅北斋的‘雪山图’,那才是名实相符的雪山之图,毫不花俏,绝无暗藏图中之图、画内之画,但令我惊讶万分的是,‘雪山图’中无论是山形、人物、甘泉、小径,就是整体的构图、泼墨的手法等,竟然和‘椛山访雪图’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这两幅画很可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要不然就是当初北斋故意如此画的,打算让这两幅画成双成对。” “那次我去你家观看‘椛山访雪图’时,你已经得到北斋的‘雪山图’了吗?” “还没,那是后来的事。不过,我得到‘雪山图’之后,仍未发觉冯黄白是个天才,只以为此人定是个风雅文士,技巧纯熟,造诣颇高,如此而已。直到一桩事件发生之后,我才明白此画之真正价值所在。” “事件——怎么回事?” 别肠脸色一沉,说道:“就是杀人事件。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开讲,活像个说书先生,其实也是这个事件间接造成的。另外,此案之谜团也可说是由冯黄白破解的。假使你有时间,不妨听我细说从头。” 其实十冬已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但他还是说:“愿闻其详!”说完立刻正襟危坐,并吩咐服务生添酒加菜。 <er h3">02 别肠这个名字,乃由谚语“酒能别肠,棋可别智”而来。他年轻时就有老人的嗜好,而且贪恋杯中物。因对那句谚语感触良多,便老是将“别肠”挂在嘴边,当作雅号使用。到了而立之年,才对此称号感到后悔。由于此名,别人都以为他眼中无人,目空一切,令他苦恼不已。说来可笑,那时已没有人以本名称呼他了。直到不惑之年,他对此名的厌恶感才逐渐减轻。可能是叫得太习惯,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份之故吧?这种改变和“对自己容貌的关心”极为相似。他每念及此,便觉得可笑。 那命案是在他将近五十岁时发生的,那是他一生中最富裕的时期。 别肠忘不了那个日子。那是初夏时期,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忽然想起冬天的景色,便从书库中取出几幅以“冬”为主题的图画,打算拿到起居室中观赏一番。他有一种“观画癖”,就是“夏季喜观冬画,冬天乐见夏图”。这种方式能强烈刺激他的想象力,提高他对绘画的“紧迫感”。对他而言,在绿叶繁茂的季节欣赏冬画,是稀松平常之事。那天他从书库取出的画中,就包含了北斋的“雪山图”。他坐在起居室中,将那些画浏览一遍,此时他发现冯黄白的“椛山访雪图”就在其中。 此图并非他有心特意取出来的,可能是当他拿起北斋的“雪山图”时,在无意识中也顺手抓起了这幅画。他第一次对美术品产生兴趣的时候,这幅“椛山访雪图”就已在他的家中了,大概是他的先人所搜集的吧?他会不经选择就拿起此图,其实是因为此图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譬如冯黄白这个奇妙的署名、似有言外之意的标题等,还有更令他匪夷所思的,就是和“雪山图”的相似性。他瞥见此图后,便伸手打开那已经发黑的桐木盒子。 那时起居室的纸门开着,所以可看见屋外的庭院,那里有人造的假山假水。庭院地方不大,但里面有“神居古潭”的奇岩怪石,那是别肠最引以为傲的。起居室的壁龛中挂着铁斋的轴画,面向庭院的墙上则有春信和胡龙斋的作品,都收藏在匾额之中。紫檀木的架子上随意放着一些佛像、泥偶、罐子、香炉等物。 他将“椛山访雪图”挂在胡龙斋的名画旁边,然后站在前面欣赏。他伫立良久,看得出神,就像午睡时打盹那样,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当日已西斜,庭石变青的时候,秘书大村树也来向他报告理事会的开会时间,那时他才清醒过来。 “非回到凡尘俗世不可吗?”别肠在心中嘀咕道。 “要不要帮你收拾一下?”大村望着那“椛山访雪图”,问道。 “不用了,我想就这样摆着就好。”别肠尚未完全从画中回神过来。 大村树也负责管理别肠的美术品。最初是因他有超强的记忆力,所以颇受别肠器重,但随着历练的增加,他的眼光也愈来愈好,如今也是一位美术监赏家了。他长得又黑又瘦,眼眶深陷,为人不苟言笑,但处事认真,一板一眼。别肠家请了一位帮忙做家事的年轻女佣,名唤小蔓,最近大村好像对她特别关心的样子。每逢假日,小蔓一出门,大村就会随后跟出去,然后两人会在大约相同的时刻一前一后回来。每出去一次,小蔓似乎就会增一分成熟女人的风韵,变得更加娇艳欲滴。 别肠在房里磨蹭,拖了30分钟才出门。那些画就那样放着,并未收起来。大村开车载他,抵达会场时已是夜幕低垂了。天上圆月高挂,皎洁明亮,这在初夏时节是不多见的。别肠下车后,因贪看天上的明月,一时竟无法迈步前进。 别肠当时是日式餐厅公会的理会。他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叫做“126餐厅”,但他自己极少在那边露面,经营上一切事务全都委由其妻雪子办理。雪子是个纯朴而土气的女人,绝不妖娇俏皮或花枝招展,但奇怪的是,她竟深具经营餐厅的才能。别肠一点也帮不上忙,她也不以为意,似乎还认为这样才表示夫妻两人恰能互补,个性相合,因此从未发过半句牢骚。 理事会中,各人所言不是愚不可及,便是俗不可耐,别肠只好保持沉默,自斟自饮,猛灌黄汤。 八点多时,有人打电话到会场找他。他接过通知后,便出去听电话。 “不好了!出事了……”大村树也以激动的声音说道,“有歹徒闯进来……可怜小蔓已惨遭杀害了!” “小蔓惨遭杀害……” 别肠怀疑自己听错了,脑海中浮出小蔓那白皙如玉的粉脸,旋即又消失。这小姑娘原本就长得眉清目秀,最近更如出水芙蓉,媚态横生,娇靥泛酡红,美目生异彩。她为人机灵而且温柔体贴,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但是个性坚强,绝不懦弱。别肠在信州有位熟人,她就是经由那位朋友的介绍,才到别肠家帮佣的。三年前住进别肠家,算一算,今年应该已有20岁了吧? “我马上回去。你报警了吗?” “现……现在马上去。” 别肠想起管区警局内有位熟识的警部,便将那位森山警部的姓名告诉大村。 “可要我赶去接你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搭计程车回去,你可不能走开。繁子呢?” 繁子是一位老妇人,也在“别肠亭”工作。 “她好像吓坏了,我叫她坐下休息。” “你快通知雪子吧!” “——遵命。” 别肠抵达家门时,发现屋内灯火通明,有好几辆黑色轿车停在大门旁。他报上姓名,守门的警员便带他进去。进入自己的家门竟须由别人带领,真是天下奇闻,但此时的别肠已没有心情想这些了。 繁子坐在门口的铺板上发呆,活像一件家俱。 “到底怎么回事?” 繁子一见别肠,立刻用白色手帕捣住眼睛,频频拭泪。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别肠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大致经过如下: 当天晚上,繁子、小蔓、大村三人吃完晚饭,收拾干净后,便一同看电视。八点左右,大村说要回自己的房间,小蔓也起身,说要去检查门窗是否已关紧,就走了。只有繁子还沉迷于电视节目中。片刻,大村回来,向繁子说他听到尖叫声和物体碰撞声,问她有没有听见。繁子说没有,因她正专心看电视,而且有点重听。 繁于听了大村的话,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若是平常,小蔓早就回来了。于是两人便一同到屋内各处去查看。 很快就找到出事地点,那是在别肠的起居室。繁子看到房间的纸门开着,没有亮灯,通往庭院的纸门也开着,月光照进屋内,满室生辉。大村按下电灯开关,屋内的惨况立刻映入繁子眼中。 小蔓仰向倒在房间中央,脸部淤血,五官扭曲,鲜血从鼻孔流出。衣衫不整,显然曾奋力抵抗。一条紫色丝巾缠在她的粉颈上,那是她原本就披在身上的围巾。 房中一片狼籍。大村说他看得出已有几幅画不见了。 “大村先生还说,院子里有可疑的脚印。”繁子以惊恐的表情说道。她可能不敢亲自跑去确认。“据说后门的门闩已被拉开。警察大概会根据脚印去缉捕凶手吧?” 别肠并未回答,但心中暗忖:那恐怕很困难,因为庭院地上铺着粗糙的沙砾,就算有足迹留下,也一定模糊不清,残缺不全,无法据以断定凶手是谁。 此时大村现身了,也许是有人通知他别肠已回家吧?他脸色苍白,那姿态犹如幽灵般。 “天有不测风云……” “雪子呢?” “还没回来。她在电话中说要立刻赶回来的。” 一名警察站在大村身旁。看样子,刚才可能是正在讯问大村。 别肠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已有数名警方人员在进行采证工作。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灰布。别肠双膝跪地,掀起布条的一端。那是一张死状凄惨的脸,别肠不由得双手合十。 院子里黑影幢幢,那是正在勘验的警方人员。由于照明设备的光线太强,月光只照到那边就被掩盖了。 “对不起。”大村向别肠说道。别肠的私室遭陌生人闯入,干净整洁的庭院也被乱踩乱踏,别肠的心情可想而知。大村大概是为这些事而向他道歉吧?“天降奇祸,无可奈何。” 别肠茫然四顾。玄关那边并没有像繁子所形容的那么凌乱,只有唐三彩的瓶子倒了,胡龙斋的匾额有点歪,如此而已。每样东西看来都和“杀人现场”很不搭调。 “真是飞来横祸,请节衰顺变。”森山警部来到别肠身边,说道。此人的眼神温和得不像一位警官,头发梳得很整齐,发鬓已呈斑白,嘴小唇薄,给人一种异常机警敏锐的印象。 “未蒙同意就闯入屋内,万望海涵。现在有些问题,还请据实以告。” 别肠将森山请入西式客厅。森山开始发问,大部份都是大村在回答,别肠所知有限,爱莫能助。 “门窗可有上锁?”森山问道。 “大门很少使用,平常进出都从旁边的小门,但无论大门小门,关上后都有锁紧。” 大村答道。 “听说你的老板今晚是坐车出去的,车库方面呢?!” “只有车子进出的时候会打开车库的铁门,其余的时间铁门都关着,从未忘记上锁。” “不错,此点我已确认过,但是后门并未关上。” “一来后门的门闩都有闩上的。” “今天是否有人忘了上门闩?” “应该没有。” 关于这座宅邸的出入口,森山警部问得很详细。当时别肠的起居室中,邻接庭院的玻璃窗虽然关着,但并未上锁,若有人翻墙而入,即可进入起居室。围墙上并未装设防盗用的铁钩铁刺,要是有意翻墙而入,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说曾听见尖叫声和碰撞声,可还记得正确时刻?” 大村只含糊回答说大概在八点过几分的时候。他所说的经过情形和繁子告诉别肠的完全一致。据他所言,大约八点多时。他从电视机前面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大概过了二十分或三十分钟,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他觉得可疑,便会同繁子巡视整栋屋子,结果发现了小蔓的尸体。他又说,因当时繁子在看电视,如果问她,或许可得知正确的时刻。 森山问清楚小蔓的出生地、年龄、个性之后,又说:“最后这个问题很重要,你看见被害者的时候,是否发现屋内有任何物品遗失?有的话,是哪些?请全部说出来。” “美术品都是我在管理的。”大村轻声说道,“我报警之后,开始担心美术品,于是整个查点一遍,发现有两幅轴画不见了,一幅是北斋的‘雪山图’——” “北斋的‘雪山图’……”森山警部将那幅画的主要特征详细写下来,“那么,还有一幅呢?” “是长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图’——” 别肠咬咬嘴唇。当天他从书库中取出了好几幅画,不料其中竟有两幅失窃。换算成金钱的话,损失并不大,远比不上那唐三彩的瓶子,但那两幅都是他最珍爱的名画,不能以金钱来衡量。尤其是已香消玉殡的小蔓,那是任何物品都无法取代的。 “你的老板是名闻遐迩的美术品搜集家,一定有不少收藏品,其它的放在何处?” “全都收藏在书库里。” 书库的钥匙有两把,分别由别肠和大村两人保管。书库的门并无被打开的迹象,但仍须入内确认一下,因此大村和警官便一同走向书库。 雪子匆匆忙忙走进客厅,恰巧与他们擦肩而过。 “我刚才听繁子说小蔓死了,是真的吗?” 雪子问道。她好像已酩酊大醉的样子,听别肠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立刻放声大哭。最后,森山警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别肠。 “虽未完全确定,但从种种事实与证词来看,事情很可能是这样子的:歹徒侵入府上,目的应是偷窃。外面有翻墙而入的痕迹。贼人从庭院打开玻璃窗,闯进起居室,正在物色美术品的时候,被害者刚好为检查门窗而走进来。因电灯突然点亮,贼人想必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在此之前,被害者必定没有发觉屋内有贼。那贼人因脸被看到,形迹败露,为防被害者大声呼救,于是就扑过去将她勒毙。如此一来,贼人便无暇继续搜刮了,因为屋内其它人可能会听见奇怪的声响而赶来查看。于是贼人便随手捞起两幅画,塞进怀里,然后拉开后门的门闩,落荒而逃。从此贼盗取美术品的手法行径来看,本案必定是相当有经验的累犯所为,因此,只要找到指纹,逮捕破案擒凶便指日可待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捉拿凶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若有所发现,定当尽速通报。” 话是这么说,但侦办工作似乎碰了壁,过了很久,别肠都没有接到什么通报,看来森山警部并未有所斩获。 “那么,北斋的‘雪山图’后来怎样了?是否已石沉大海?”十冬以惋惜的语气问道。他似乎因“雪山图”与“椛山访雪图”离散两地,未能成双成对而感到十分遗憾。 “不,后来又完璧归赵,回到我手里。那也是因一件事而造成的。” “一件事?” “有人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死者小蔓,那是例行的‘暑期问候信’……对了,那时距命案发生恰好是两个月。寄信人好像不小蔓已死。你猜那是从何处寄来的?包你猜不到。寄信的地址居然是‘旭游泳训练班’!” “游泳?就是游泳的才艺班吗?” “不错。当时我也大惑不解,就打电话去那训练班询问,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小蔓生前竟是那训练班的学生,直到过世前几天,都还在那边练习游泳。从那一年的一月开始,每逢周日她就前往练习。据说那是室内游泳池,设备良好,一年四季均可享受泅水的乐趣,非常方便。我又听说,小蔓在那边勤学苦练的结果,技术大为提升,成绩颇有进步。” “游泳,和‘雪山图’究竟有何关联?” “她去学游泳,并未告诉我们这几人。那可能是因为她认为不会游泳是一件丢脸的事吧?我还是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讲好了。接下来是森山警部再度来访……” 那天很热,森山警部坐在客厅中猛擦汗,一条手帕早已擦得皱巴巴、湿漉漉。 他向别肠报告了后来的侦办情形。看来似乎没有进展,失窃的物品也没找到。警力针对两、三名前科犯进行侦查,结果却证明那些人均与本案无涉。别肠能够提供给森山警部参考的,也只有游泳训练班寄给小蔓的那张明信片,此外别无所获。 森山警部在美术方面所知甚多,别肠就是因此才和他认识。因此他们谈着谈着,话题自然就转到那幅已经遭窃的“雪山图”。别肠又提到“椛山访雪图”,说那幅画和“雪山图”极为相似,署名却是冯黄白。森山一听,好像颇感兴趣的样子,探身向前,说想要欣赏一下。别肠一口应允,起身走向书库。 “可是,怪异无比的事发生了!那‘椛山访雪图’竟然不翼而飞!翻遍整个书库,就是找不到那幅画。” “不见了?失窃的不是‘雪山图’吗?”十冬放下筷子,问道。 “所以说令人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那‘雪山图’居然就放在书库的架子上,完整无缺!” 别肠深感讶异,大惑不解,拿起“雪山图”,回到客厅,展幅一看,那确是北斋的真迹没错。 森山警部脸色一沉,扼腕说道:“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贼人再度入侵,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两幅名画调换过来。近来你是否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从命案发生以来,我对门户就特别注意,若稍有异状,立即能察觉。除非那贼人能够来无影去无踪,宛如一阵风,否则是不可能将画调换的,或者……” 别肠把“雪山图”卷好收起,唤大村树也进来。 “近来书库可有异样?” “……没有。”大村以狐疑的表情望着他们,简短回答。 “很抱歉,会让你想起不幸的往事,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那次遭贼人偷走的两幅画,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那天也将书库的收藏品全部查点过了,失窃的两幅画,一幅是长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图’另一幅呢?” “是北斋的‘雪山图’。”大村以慎重的语气回答。 “再问一件事。那天我前往理事会之后,你可曾进入我房间收拾那些美术品?” “没有。当天你曾吩咐说就那样摆着就好,所以我碰都没碰。” “不错,我曾如此交代过。但是,我卦在墙上的那几幅轴画,在案发后已被人收起来,那是你收的吗?” 案发当天,别肠走进命案现场时,就发觉胡龙斋的匾额有点倾斜,但那时并未注意到挂在旁边那幅“椛山访雪图”情况如何。事后才发现,原来那幅画已被人收起来了,难怪没看见。 “不是我!我没有收!”大村以讶异的表情望着别肠,说道,“那幅画不是被窃贼偷去了吗?” “你不是说,失窃的是北斋的‘雪山图’吗?” “是啊!难道不对吗?” “那就奇怪了,我刚刚才发现,这‘雪山图’好端端地放在书库中哩!”别肠将北斋的“雪山图”展开,又说,“此图无恙,但冯黄白的画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大村只是歪着脖子凝视那“雪山图”,并未答话。 案发当晚,别肠出门去参加理事会,“椛山访雪图”就挂在墙上,并未取下,案发后也无人收拾起居室。小蔓和繁子绝不会去动那些美术品,因此凶手在行凶时,那“椛山访雪图”应该还挂在墙上才对。但接下来那贼人的行径就极其不可思议了,此人显然是把墙上的“椛山访雪图”取下卷好,收在木箱中,放在现场,然后拿着“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离去。可是,后来那“雪山图”又出现在别肠的书库中,那“椛山访雪图”却反而失踪了! 在大村回去的房间后,别肠和森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椛山访雪图”为何会失踪呢?此事令别肠百思不解。 “会不会是大村把‘椛山访雪图’和‘雪山图’弄错了?”森山向别肠问道。 “我认为他不会看错,因为这两幅画虽然构图和笔势都极为相似,但标题完全不同。” “说得也是,而且他又不是一个对绘画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把他叫来再问看看好了,以防万一。” 别肠按了电铃,唤繁子进来,吩咐她去叫大村过来。繁子回来后,往门槛上坐了下去,说道: “大村先生……上吊死了……” 森山警部倏地站起。别肠双拳紧握,开始咒骂自己愚蠢糊涂。 <er h3">03 “在大村树也的房里,除了有‘椛山访雪图’和‘枯木野猿图’之外,还有一封遗书。”别肠说着,长叹一声,“原本我以为,小蔓那时突然媚态横生,变得有如出水芙蓉,娇艳欲滴,全是因爱情甜蜜,喜上眉梢所致,谁知大错特错。她会那般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其实全是因为拼命练习游泳的缘故!经过适度的运动与泡水之后,她的肌肤变得晶莹滑腻,白里透红。她学会了游泳,信心大增,再加上那是一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所以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花芳艳,似玉无瑕,顾盼生姿,慧中秀外。对当时的她而言,恋爱显然不是当务之急。” “那大村呢?” “大村已深深爱上她,对她痴迷苦恋,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他一向处事认真,非常死心眼,爱上这么一位姿慧兼具的美少女之后,必定也是死心塌地,全力以赴。” “但是郎有意,妹无心,落花有意无奈水无情,对不对?” “岂止无情,好像还特别嫌恶他!小蔓每次前往游泳训练班,大村必定随后跟踪。换上泳装之后的小蔓,可真是花容月貌赛西施,可比仙女下瑶池。当她在逐波戏水时,大村就躲在远远的地方偷看。但他的眼光却让小蔓不寒而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小蔓愈是讨厌他,他就愈是狂热固执。他向小蔓表明爱意,刦心相见,苦苦哀求,无奈小蔓不为所动,心扉紧闭,冷淡有如冰殿嫦娥。到了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夺取小蔓的贞操。 “案发当天,大村趁我外出,潜入起居室,熄了灯火,在里面等待。不久,小蔓独自一人进来,打算关门闭户,大村立刻扑过去。他为何选在那个房间下手呢?我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因为那个房间里面有许多贵重的美术品,小蔓明白那些美术品都是无价之宝。大村认为,小蔓在此必定不敢激烈抵抗,不会奋力挣扎,以免碰坏了那些美术品。 “不料事与愿违,小蔓竟然强烈抵抗,抵死不从。不仅如此,还高声大骂,说了一堆有损大村自尊心的话。至此,大村理智尽失,恼羞成怒,一口怨气化为仇恨。等他清醒过来时,小蔓已死在他手下。其实他并无意杀害小蔓。他在遗书中是这么写的,我也相信此言不虚。当大村回过神来后,眼见小蔓已然在自己的手中丧命,他在惊慌狼狈之际,也一心想要设法脱罪,于是在现场动手脚布疑阵,企图使案情更加复杂,虽说手法并不高明,但在相当程度上已将警方带进迷宫,引入歧途,世人也遭蒙蔽,不明真相。” “大村跟随你已有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你一定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连那位和你相识多年的森山警部也因此而中计上当。” “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别肠面露痛心之色,一口吞光杯中酒,“大村把行凶现场布置成盗匪闯入的样子,但并未将所有美术品毁于一旦,因为依他的个性作风,这是办不到的,他下不了手,顶多只是将唐三彩的瓶子推倒,把那匾额弄歪,如此而已。接着,他打开玻璃窗,做出一些痕迹,让人以为有贼人从外面侵入,经过庭院闯进屋内。然后将后门的门闩拉开,做出那贼人由此逃出的样子。他在故布疑阵时,并未点灯。” “并未点灯?你从何得知?”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明亮,星月交辉,遍洒银光,即使不点灯,凶手也能来去自如。我问过森山警部,他也说,像这种时候,绝大部份的凶手都不会点灯作案,这是常识。而且,另外还有一项极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当时大村并未点灯。” “是何证据?” “大村在故布疑阵时,随手拿走两幅轴画,伪装是盗贼所拿。其中一幅为等伯的‘枯木野猿图’另一幅是已经挂在墙上的,上面画着一座雪山的图画,这幅画就是证据!” “是‘雪山图’吗?挂在墙上的,本来是‘椛山访雪图’,对不对?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趁你不在时,将这两幅画调换过来了。” “大村一定也是这么想。” “难道不对吗?” 别肠取出香烟,以火柴点燃,徐徐吐出一口烟后,吟道:“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然后静静望着十冬。 “终宵无月?”十冬想起来了,刚方别肠和他相遇时,也曾吟过同样的诗句。 “我在达利的画展中见到那幅‘伏尔泰的奴隶市场’时,就想起了这句谚语。这是著名诗人其角的诗句。” “其角的诗?” “不错。十冬兄,你可知此诗是何意?” 十冬想了一下,觉得此句浅显易懂,并无难解的弦外之音,不过是寻常的诗词罢了,于是便说: “我认为是这样:在月黑风高之夜,玉兔匿踪,江户城内各处皆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唯有吉原这块区域例外,宛如另一个世界。因吉原是花街柳巷集中地,秦楼楚馆风化区,自成一格,别有洞天,故整夜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终宵艳帜高张,金迷纸醉。从远处望去,犹如黑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也就是说,那是一首歌咏吉原繁华街的诗句,毕竟吉原这地方昔日曾是欢乐热闹的不夜城。我说的对不对呢?” 别肠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如此一来,这个句子岂不太过平凡无奇、俗气透顶了?要知道,作者可是以刁钻古怪、超凡脱俗闻名的其角呀!依我看,恐怕你已陷入其角的诈术诡计中了。” “莫非此句另有一解?” “我再吟咏一遍,你仔细听便可明白。终宵无月唯吉原……处处皆明月!” 别肠将“终宵无月唯吉原”连在一起念,顿了一下,才念“处处皆明月”。 “啊呀——” 十冬不由得轻叫一声,就像被魔术师摆了一道似的。原来此诗句会因吟咏方式的不同而出现完全相反的意思! 这情形就彷佛冲洗照片一样,从底片变成相纸后,黑白颠倒,阴阳反置。原来陷在一片黑暗中的江户城,空中突现一轮圆月,城内的家家户户和大街小巷立刻笼罩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轮廓迅速鲜明起来。原本金碧辉煌、灿烂夺目的吉原青楼刹那间被夜幕包住,顿时黑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 “明白了吧?依句读的不同,此句的意思会完全相反。吉原可说是个弦歌高唱、灯红酒绿的光明世界,但也可说是个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被无限烦恼所包围的黑暗世界!在‘古川柳’中也有这句话!吉原青楼灯一点,家家户户暗无天……” “这句话,听起来倒很讽刺。” “其实那‘椛山访雪图’也有双重含意哩!” “这点你方才就说过了。由于汉朝深宫内院遍植红叶枫树,故有‘枫宸’一语。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富贵荣华,如何财大势大,最后仍将埋骨于雪山之中。这是另一层意义。” “非也!我所说的双重含意,并非指观念上的意义,而是指实际上的视觉,在视觉上会映出两种影像,就像达利那幅画,可看成房内的摆设,也可视为艳星梅薇丝脱的香腮娇靥。” “其角的奇诗可因句读不同而改变含意,达利的怪画可因想法不同而改变内容,但那‘椛山访雪图’却非如此,我再怎么看,那上面也只不过是一座红叶之山而已。到底要如何看,才能悟出你所说的第二层含意呢?是否要横看侧看、反看倒看?还是要对着电灯,透光而看?” “不用横看倒看,也不必透光而看,只要设身处地,当作你是在此画完成的时代就行了。” “那是江户时代(约十七、八世纪)的古画呀,我们又不能倒转光阴,回到古代去!” “不错,但若是观图赏画时的照明设备,应该可以和江户时代一模一样。” “照明设备?” “关键是:必须在烛光下观图赏画。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这点,于是做了一个实验。我将‘椛山访雪图’挂在墙上,然后点燃蜡烛,熄掉电灯,让烛光照向此图,一照之下,竟……” “怎样?” “怪事发生了,原本是淡淡的朱红色,竟然好像吸收了烛光似的,颜色渐浓,那些红叶也随之增鲜添艳,生色不少。不仅如此,只要烛光微一晃动,那些红叶竟也飘摇起来,仿佛正在秋风中呢喃低语。至此,我对这位画家的才能更加刮目相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上色时,必定使用了特殊的技巧,让人必须以烛光看,才能看出那红叶之山的美妙!” 十冬眯着眼睛,陷入回忆。那“椛山访雪图”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知不觉间,那些红叶开始增艳生色,随风飘摇。 “过了一会儿,我将蜡烛一根根吹熄。此时外面的月光照进来,使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苍白世界,遍地银芒,满室生辉——至此,你该明白了吧?我是亲眼目睹,所以当场就愣住,那景象简直太惊人了,令我叹为观止。在月光下,那红叶之山居然蜕变为白雪之山……” “变成‘雪山图’!” “正是!在月光中,那些红叶的朱红色完全消失,枫红层层化成雪花片片,满山红叶变为白雪纷飞,那洒酒香四溢的甘泉也结为泉霜,冻成酒冰。生趣盎然的世外桃源转眼间化为死气沉沉的人间地狱。再看那伫立路旁的老翁,原本他双眼微泛酡红,那时却已变成了漆黑的空洞,形如骷髅骸骨,状似鬼魅幽魂!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妖异的图画!十冬兄,这你能够想象得到吗?” “我能!” 此刻,十冬脑海中那座红叶之山正一边摇曳飘荡,一边蜕化为白雪之山,那情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原来‘椛山访雪图’竟是——”十冬木然说出此画标题。 “不错!赴椛山,访白雪!此标题已说明了图中的秘密。” “如此说来,一定是北斋在画‘雪山图’时,忽然心血来潮,得了灵感,于是再画出那‘椛山访雪图’。” “这点倒是无法确定,也可能是别的画家看了‘雪山图’之后,突然福至心灵而画出来的。那位画家——或者说那位定下此题目的好事家——的用意一定是这样的:他打算选一个月圆花好之夜,高挂此图,大宴宾客,并点亮许多蜡烛,藉由千百道烛光使画中红叶增艳生色。等到夜宴方盛,酒酣耳熟之际,主人便将所有蜡烛吹熄弄灭,那些光鲜亮丽的红叶骤然敛彩失色,整座枫山立时化为至冷极冻的冰山雪岭。这正是象征着‘眼前一切荣耀,终将归于尘土:目下所有富贵,届时尽埋荒冢’以及‘欢乐城旁即为鬼门关,繁华街边正是奈何桥’看懂此寓意者必会沭目惊心,幡然醒悟,如遭当头棒暍,有若再世为人。也许此画的主人就是要享受这种‘嘲人讽己,笑尽天下’的乐趣!” “若是江户时代的风流雅土,的确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案发当晚,大村树也趁我外出之时,藏于房内静候小蔓来锁门。在守株待兔时,他瞧见了墙上那幅‘椛山访雪图’但那满山红叶在月光照耀下已化为漫天白雪,所以他认定自己看到的是北斋的‘雪山图’。在此之前,他曾进屋来告诉我理事会的开会时间,那时他看见的是‘椛山访雪图’因此他一直以为是在他离去之后,我把‘椛山访雪图’收起来,换上了‘雪山图’。”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晓得自己见到的一直都是‘椛山访雪图’,自始至终都没换。” “他在行凶作案之后,也一直没有打开电灯。他可能认为,旁边有一具尸体,开了灯恐怕让人瞧见他就在现场,那是很危险的。其实,不开灯反而更危险。” “因为不开灯就无法发觉‘椛山访雪图’的变化,如此一来便会露出破绽。” “大村为了故布疑阵,将现场伪装成盗贼由外部闯入的样子。当时他随手拿走两幅轴画,也就是‘椛山访雪图’和‘枯木野猿图’,但他却一直以为自己偷走的是‘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他不拿别的物品,是因为细长的轴画便于隐藏,他想要藏在自己的房里。” “所以,他在应付警方侦讯时,才会作证说失窃的是‘雪山图’和‘枯木野猿图’。” “因为是大村说的,所以当时我也不疑有他,只是一直担心书库中的美术品是否也遭窃。另一方面,大村对自己偷走的那两幅画也深信不疑,事后也一直没有去检查那桐木盒子。留在现场的桐木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很黑,字都模糊了,不仔细看,是看不清楚的。他既没看木盒中是哪一幅画,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拿走的究竟是哪一幅。结果造成了奇怪的现象,也就是说,两个月之后,‘应该已失窃’的‘雪山图’竟在书库中出现,而那‘椛山访雪图’却‘从书库中不翼而飞’。” “大村知道那‘雪山图’出现在书库中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然犯下大错,对不对?” “正是!那时候,他回房取出那两幅画,重新审视一递,这才发现那不是‘雪山图’而是‘椛山访雪图’他大惊失色,愕然发怔。此事若遭质问,他将百口莫辩,除了一死了之,他已无路可逃,不,在此之前,他早已有心寻短,无意苟活。因为情夭难补,恨海难填,他活在世上,已了无生趣,‘椛山访雪图’只不过给他一把助力罢了。话说回来,当时我若早点发觉,及时阻止,或可免去此劫,挽回一命。每念及此,我就悔恨交加,懊恼不已……” <er h3">04 别肠向店家订了当地特产“龙田卷”,准备带回去给妻子吃。 这天十冬很忙,还有许多事要办,但他还是留下来,陪着别肠等店家把土产做好。他一直在想:别肠为何要告诉他这个故事呢?莫非别肠是要学那位“江户时代的风流雅士”,以“庸碌一生积财富,明日雪山埋枯骨”的寓意来启发他? “多亏雪子做了一笔买卖。”别肠以慎重的态度接过土产,然后说道,“如今我才能尝到这些下酒菜的味道,滋味还不错。” “你散尽收藏品之后,是否深感晚景凄凉,空虚寂寞?”十冬轻声问道。 别肠咧嘴大笑,他口中已缺了许多牙齿。 “起初确实如此,但近来已不再怨叹,因为我已在心中建立了一座规模庞大的美术馆,当然啦,那‘椛山访雪图’及‘雪山图’也都收在其中,我随时随地都能取出观赏。像今天,我就将达利的所有画作也收了进去喔!” “你——” 十冬望着别肠。别肠正在吸吮那些下酒菜的残余汤汁,看那样子,简直比龙肝凤髓还要美味可口。十冬以恳切的语气说道: “我真羡慕你,因为你过的才是真正奢侈豪华的生活……” 菊花尘 <er h3">01 事件发生于明治42年秋。 这年秋天,韩国总监伊藤博文于哈尔滨车站身中三枪倒地。 划破满洲寂静夜晚的三发枪声,正如日俄战争以来,低靡而暗潮汹涌的平稳世局的响声。不仅季节,连时势也走向暗黑的冬季而舞落最后一片落叶。 地点是包围着旧德川幕府广大的武士豪邸白砂町的一隅。 入夜突然一阵狂风,风声切破了闇夜,又再次凝结成寂静。此时武士豪邸外长长的石墙,仿佛连夜尘也一扫而清般浮现一条丝带般的白色夜景——至少在那时如此。 死时仅40岁,原为陆军骑兵连队将校的田桐重太郎,以军刀刺穿喉咙自我了结。 这些微不足道的偶然勾起我对这些小事的兴趣,虽然想要查明真相,但我亲眼所见只不过是该晚的一部份。 伊藤博文暗杀事件依然在世间投下骚动涟漪的11月4日晚上,我一如往常走着平常散步的路线。当时我是国命馆大学商科的学生,受了嫁给某银行家的叔母之邀到东京,从那年春天起就一直在白砂町武士豪邸后的银行家中当食客。 从大学下课回家,到为了配合晚归的银行家开饭时间。这之间约有将近两小时,在武士豪邸四周漫步闲晃就成了我的习惯。 在夜幕低垂时走出家门,徘徊在武士豪邸后门边,藉着长长石墙的月光和别人家里的灯光走着,沿着接连着白砂町、可见识到如城镇般热闹的车座町街道,是我规划好的散步路线。 那晚也是七点左右,我沿着石墙走着长长的夜道。 与石墙相望的这一侧,并列着许多华丽的宅邸,但在尽头却有一间像是仓库般狭窄屋顶的房舍。对住在这小房子的前军人田桐重太郎及其妻,我从以前就对他们怀着一份关心之情。 这理由容后再叙,那晚我一如往常,朝像是将被夜晚黑暗重量压垮而卡在转角处的那栋小房子前进,慢慢移动着。 面向路边的窗亮着灯。透窗而出的灯光极为微弱地照着石墙下如脱落白发般的枯草。就在我要走过的那一刻,那扇窗纸上突然浮现的人影随即消失。因为仅是片刻间所以我无法确定,但似乎是身着军装的男人影子。此刻住在这儿的,应该只有卧病在床的田桐重太郎及其妻濑津而已。大概有客人吧——我边这么想着就毫不在意地走过门前。那时,隐藏于淡淡的灯影之后的屋内气氛,沉寂一如往常。 我绕到车座町的旧书店转了转,一直走到街道外称为萤池的小池塘,要踏上归途时又过了一个钟头。走完长长石墙的道路,再次来到了这户人家之前。 突如其来地门开了,田桐濑津小跑步奔了出来。濑津马上认出了我,“对不起,麻烦您帮我找巡逻的警官来,我丈夫自杀了。” 她说。因为背着灯光我无法辨认她脸上神情是否慌乱,但她的声音像是被辗碎般的低哑。 在白砂町与车座町的交接处,刚好也是武士豪邸正门的对面,有座叫永泉寺的寺庙,而在寺庙的旁边就有间小小的派出所。 我跑进派出所里,和正要出去夜巡而披上外套的村田巡警一同慌张地奔向田桐家。我和村田巡警是因为某次丢掉钱包而相识,简单交谈过的点头之交。 地面上的风倏地停了。武士豪邸的外墙像是经历岁月风霜般,将被这霜白夜晚的气氛给冻结住:阴暗夜空中流动着涡卷状的云,而要被卷入其中的是细细的勾月。 从半开的门走了进去。脚一踏及地面,一股焦味冲鼻而来,同时,这个面外道路的房间光景也随之映入眼帘。 歪斜的灯割破了纸门,头浸在泥沼中的男子双脚,展露着满是皱纹的脚底深陷在房内的黑暗中。死尸在坐垫之上,坐垫、塌塌米及纸窗都沐浴在一片血红之中,看起来就像黑色的虫子在房内蠢动着。 但比起尸体的惨状更令我惊恐的是,端坐在一旁的妻子濑津的模样。 比原本的肤色更加白皙,从纸门阴影里奇妙地浮现出来的苍白脸庞。似乎不因惊愕或恐惧般在意血,而是如能剧面具般超然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死亡。扼杀所有情感的冷酷白色。视线中似乎没有尸体,只有尖锐的虚无。 濑津两手紧抱着军服。 “请让我为他换上军服。” 认出我们两人的濑津以冷静的声音说。紧贴着死尸的是沾着血迹,不洁净的薄棉被。濑津用力推开村田巡警要去制止她的手说: “外子身为军人,实在不该这般死状。” 她继续冷静地说着。尽管如此村田巡警有些勉强地想让濑津不要碰触尸体,但濑津在承办警官的催促下仍是不肯放开军服。那像在诉说带着丈夫过去荣耀的军服对自己而言是极其必要的军人之妻的身影。 田桐重太郎死亡时濑津正好外出。正确地说,那是七点之后的事。我七点通过田桐家门前,认出映在窗纸上的军人身影时,窗上尚没有血迹。 濑津的证词中说她六点时出门。想去车座町买东西却没找到想买的东西,逛了逛就走了回来。濑津为了照料耻骨及左大腿骨骨折而终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以缝纫贴补家用度日。那一晚就是为了找有花纹的白绢里布而出门,结果没找到合意的而在将近八点回到家。 “一回来马上就发现了尸体,跑出门去,拜托这位正好经过的先生通知警方。” 田桐濑津如此说。 从尸体的状态看来很明显的是自杀。军刀整个贯穿颈部。姿势应是握着军刀站在坐垫之上,连着上半身的头掉了下来。 问题是自杀的动机。但从遗落的重太郎身旁的旧笔记,及濑津所说的话中,可找到一些田桐所经历的蛛丝马迹。 ——田桐重太郎生于明治二年,为萨摩潘士仲场玄太郎的三子。他出生时父亲已46岁,与上面的两位兄长年龄相差几乎二十岁。重太郎两岁时被送给名叫田桐仁兵卫的丝商做养子,因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及兄长毫无印象。 仲场一族在明治十年二月的西南战争中完全灭绝。据重太郎从养父那边听到的说法是,他们一族皆为西乡隆盛殉死。 明治二十年重太郎离开东京进入士官学校就读。以骑兵将校的身分成为职业军人,却因意外的运气不好,而之后的第二次战争中无法再次投身战场,无法成为荣耀的军人。中日战争之际,就在他即将被派上战场之前因不明原因的高烧而无法出征:到了日俄战争开战半年前训练之时,又从突然发狂暴走的马上跌落,造成左大腿骨及耻骨的骨折。 在这两次战争之间,重太郎迎娶了濑津。她是会津藩没落士族之女。五岁时父母双亡因而被寄养在远亲家中。因天性好强,在丈夫骨折时连续几晚彻夜不眠奉献照料,但这仍在空虚的重太郎身上烙下了人生不完全的烙印,因而脱离了军藉,然而比起外伤,留在重太郎内心的伤痛更甚。 那是身为军人的双重耻辱。第一次是防不胜防的病痛,第二次却像是在船头于船开航前被桨勾住一样的耻辱。仅是落马已是相当的屈辱,在下士官面前遭马以后腿踹踢,伴随惨叫声摔出去。身为军人的荣誉就这样被踹走了。 濑津以“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并不是只有在前线打仗才是为国效忠啊。”好言劝慰。但这种完全展露士族本色的言论反而成了重太郎的负担。 之前有一回重太郎参与的演习蒙天皇御览。那时重太郎在天皇面前摔了跤,天皇还以温和的言词激励他。也就是因为那样一句话,重太郎决意终身为天皇阶下奉献,也从那天起田桐重太郎成了忠诚不二的军人。 但这样的忠诚却没有开花结果。落马事件后的三年间,重太郎的生活可说是这没有燃烧起来仅冒出烟头的尽忠报国之心结成的苦闷。个性过于小心谨慎的他也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到了两个月前更无法起身了,不说话每天只直直盯着天花板看。”濑津说。 听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的濑津冷静说着至今所有经过,承办警官都认为这是因无法实现报国热情而自杀的事件。 即使死去脸上也没有苦闷之情。一个似乎有着土族血统的军人最后这样说着。与萨摩军生死与共的藩士一族之血脉,30年后在一个无法打仗的军人简陋居所的塌塌米上流绝。但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有种奇妙的被欺骗感。 <er h3">02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对田桐濑津就有些在意,那是因为三十出头的濑津有种让人在感觉上和其它平凡女性不同的气质之故。 ——和濑津第一次交谈是在我一向散步的途中。那是事件发生的前两个月,尚属炎夏之时。武士豪邸的长墙反射着片刻照射的强烈日光,烧亮了路面。被包围在白色墙壁中号称德川的巨大历史,即使在维新已过40年后的此刻,看起来像是在这新时代空气中吐着怨念。虽是秋蝉,像雨声般的蝉鸣声降在全部被染色的这一带。 女人蹲在这样的石墙路边。像是要将自己的影子染在墙上般紧贴着。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道。 像石头般固执的背影。当她终于回答时我已反复问了第三次。 “因为这白墙太长了。” 然而女人只有出声,没有回过身来。她将包袱置于膝上,两手轻压着额头。 “要我帮你叫车吗?” “请您别在意我,走您的路吧。我家就在转角处而已,我只是突然觉得墙壁的白色很恐怖……”女人这样说着。 仅是这样的邂逅,那女人的背影就再也无法从我脑海中离开。 读着那时的日记,我记下了对那女人的印象。 ——这一带少见的贫穷女子。身着廉价的细条纹和服,但仍有那种大户人家妻女正装时应有的端庄,腰带连一点隙缝也没有。 说话的语调也令人联想到坚韧的刀刃。虽是三言两语的交谈,但那仅有的几句言词就像是要一决胜负般地砍上耳朵来。 恐怕那女人过着连电车费也没有的生活,只好徒步长途来回。一定是因为太累看到石墙的白色而产生了晕眩之感。但她所拥有的一种逼近我的东西并不是贫苦生活所生出的鄙俗,而像是为了对抗生存这件事而生的真挚。 然后不用多久,我就从寄住地方的女佣阿初那里得知了那女人的身份。听说她是约两年前才搬到石墙路旁一间小到常让人看漏的房子里。虽然我每次散步都会从前面经过,但到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 在那附近似乎没有人见过,整天关在家中的丈夫重太郎,而阿初在拜托濑津裁缝两三次后对她的事情就知道得颇清楚。 “那是士族之后,蛮好强的女人哟。”以这种开场白,开始跟我叙述如下的事。 去年底,阿初偶然经过濑津家前。从已经腐烂的木窗中突然传出极愤怒且强而有力的女声。就这样撞击着阿初的耳朵。 “你好歹也是继承萨摩之血的武士,即使行动不便也不该忘了军人的自尊哪。只会一直睡觉,和百无聊赖地玩那些女人玩的折纸……” 放话的同时,濑津突然开了窗,将手里抱着的东西全数丢到路面上。被丢在感到为难而停下脚步的阿初脚边的是以千代纸折成的武士奴仆、新嫁娘及菖蒲之类的东西。 濑津赤着脚、前发一两丝散在额前,像是拚命要压抑怒气般地肩膀上下起伏着。 阿初和濑津也仅是交谈过几句,但似乎也感受到她背后有种不为人知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成分在。“那女人似乎不简单呢。”阿初说着。 第二次和田桐濑津在同一条石墙路上擦肩而过是之后没多久的事。那时濑津沉默地低头仅说了一句:“前几天谢谢你了。”我们第一次交谈时濑津应该是没有回头的,但在濑津说来似乎早已经记下从以前开始上下学散步都会经过她门前的我的脸了。 那时濑津大概是要将裁缝的衣物送往哪里而抱着袱包。那种若无其事要通过的感觉就像要渗进周围的寂静般。但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从濑津的体内像是放出了什么似地推翻了寂静,我下意识回头。濑津是身材娇小,有些地方还带着童颜的女性。那朴素的和服像影子般缠着那瘦小的背影,若无其事地在夕阳照耀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然而我只能呆愣地站在原地。现在我已经理解到当时第一次交谈时那种不明压迫感为何物了。擦肩的那一刹那,包围在濑津身边的空气孕育着紧张感,像一把白刀反切过来砍上了我的肩。事实上我的肩部也的确游走着某种类似疼痛的感受。——那是杀气。 <er h3">03 在那之后我有好一阵子都没看见濑津。 九月半刚过,在车座町下了电车,我在正要回家的途中停下了脚步。那是正要通过永泉寺侧边的小径要经过武士豪邸前。 潜进永泉寺的后门,小心地不被人看到而溜进寺内的女人身影看起来像是濑津。 永泉寺虽然只是净土宗派的小寺,但大门也建得相当有规模而威严。这时,石瓦因余晖的残光而绽放着黑色的艳丽光芒。 原本并没有特意要跟踪濑津,只是不经意拖着脚步。我从正面走进了寺庙内。 虽是白昼,微暗的院内已染上一层暮色。本堂的板窗无声地关了起来。我绕到已成为墓地的后面去。 已经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阴湿的青苔气味充斥着我的鼻腔。在这样狭窄的地段,充满地方风俗及大有来历的武家坟墓极多。越过塔形木牌及五轮塔,我窥见她的身影。 ——的确是田桐濑津。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在墓地做了什么呢?因为我离她有相当距离所以无法断定,但似乎是检查着一座座墓碑的样子。不过并没有心绪纷乱地挨近墓碑、眺望着墓碑而略为休息。她的脚步按照确实目的行走。 感觉起来她像是要确认墓碑上刻着的人名似的。听说濑津是士族之女,也就是说这墓地里该有和她有关系的某人之墓吧。 终于濑津回过身来,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往本堂的方向去了。没多久女人的脚步声远去,木门轧音随之消逝。 ——今天,我再次在永泉寺认出了田桐濑津的身影。那是濑津正好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虽然是杳无人迹的道路,濑津仍怕被人认出而以袖子遮住下半脸,然后快步地朝武士豪邸的方向走去。 短短五天内就去了两次,濑津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如此频繁地拜访墓地。 我走进墓地,想起五天前濑津的举动,于是记忆便停在当时濑津曾伫立的墓碑前逐一读着上面的墓志铭。但马家、西仓家、石田家……虽然绕到墓碑后读了上面的铭文,但对濑津确实的出身一点也不了解的我,当中究竟谁和濑津有关也无从得知。 之后一个月,我的日记中不再提起濑津的名字,因为那段期间我再也没遇过她。但我对她的关心丝毫未减。 九月底的散步我又绕到永泉寺去,在本堂的回廊中长坐许久,或许在期待濑津再访墓地也说不定。但连续两次遇见濑津而开始意识并期待她出现后,却是一次也没再遇见过。 某天,我下定决心问了寺庙里的男仆。 “今早我有看见那妇人。应该是扫墓吧,极诚挚地双手合十参拜着。”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问到她扫的是哪座墓时,男仆停下了正在扫着落满地面的银杏叶的手,伸出手指指着。那是在五轮塔右手边的墓。我朝问到的地方走去。 秋部撩之进之墓。绕到另一面,那里刻着“天明四年八月五殁”。但这小且长满青苔的墓石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显赫来头的东西。 “秋部家是什么样的背景?” 虽然从名字来判断是武士没错,但男仆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我来到这座寺庙还没遇过参拜的人呢。住持曾说过因为维新之战而家破人亡因而变成无人祭祀这样的话……” 从荒废的状况分析,确实已好几年没有来访的人迹。那是为了什么理由濑津要这样热心地看照这座无人祭祀的墓呢?而若是这么重要的墓的话又怎么会任其荒废至此呢?——将自己的经验及男仆的话结合起来看,濑津似乎极频繁地来此。 我愈发感到兴味,但不知为何女人的身影突然之间就再也没出现。散步时,我一定在濑津家前放慢了脚步。虽是早秋之夜已点起了小灯,因此我也无法一窥究竟。 我再次见到濑津是一个月后,晚秋的暗色像纱幕般刚笼罩着白砂町之时。那天早晨正要去上学的我一如往常走在永泉寺后方的小径,出现在前面正是濑津背影。濑津如以往般溜了进去,以固定的步伐消失在墓地之中。 我小跑步绕回寺的正门,进去后隐身在本堂的暗处。 濑津背对木门而立,观察锐利的眼神扫视墓地。然后突然从墓石之间走出来。木履踏着朝露而发出柔柔声响。 我心底讶异地咦了一声。濑津经过之前我在男仆那边问到的秋部某某的墓前面,连看也没看一眼地就走了过去,而是更往里去,在墓地正中央荒废的塔前坐了下来。男仆看错了……他说什么热心地参拜,这显然也是错的。 濑津仅合掌片刻,随即站了起来,手悄悄地伸向墓碑前。 我凝视着手指的动作。 纤细的手指,将装饰在墓碑前的花束取出了一朵来。似乎是白菊花。白色花瓣在清晨的清爽空气中怀抱着光圈,看起来像是藉由女人的手指获得了新生命一般。 濑津拿着尚带有朝露的花朵好玩地摇动了两三下,然后便将花别于胸前再以袖遮掩。花像是溶解在黑暗中一般消失在细条纹的袖口后。 同时濑津似乎不想被其它人见到其面孔般地,低着头小跑步走了出去。 ——濑津为了盗花而到墓地来。一个月前从木门走出来被我目击时的濑津也是以袖口遮掩其衣襟,而那袖口的阴暗处隐藏的是一朵花。而短暂的合掌也是因为对墓主心怀歉意之故。热心参拜秋部某某的墓一定也只是为了蒙骗男仆。 因为过着贫困的生活而连花也买不起。但田桐濑津究竟有什么理由如此需要一朵花到非得要这样打扰墓地呢? 在事件发生的前两天的日记中,我写下了这样的话。 <er h3">04 我的疑惑,从那朵花而生。 事发当晚,我和村田巡警一同踏入濑津家时,我留意到落在泥土地面上两三片约小指大小的花瓣。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我拾起花瓣放进了袖子里。 回到家后我就着电灯灯光观察,白色花瓣约有一半都发黑了。那确然是血迹。 我歪着头思索。这掉落在地面上,尸体却是在另一个房间内。那为什么这些花瓣会带着血泥——菊花花瓣,既然是白菊花,那就一定是前几天田桐濑津从墓地偷回来的那一朵无疑了。 我回想着尸体的四周。 尸体在房间中央,像是膨胀的赤红色岩石般,拱着腰倒在地上。而重太郎的枕边被当成壁龛般地插上了一朵花。那是白磁裂烧的花瓶,但那花瓶中却没有花。 从沾了血这点来推论,花在田桐重太郎自杀时应该是在他身边的。而值得思索的是,濑津似乎是有什么理由而得清理掉在死尸旁的菊花,但是为了什么呢? 在永泉寺时被隐藏在濑津袖里的一朵菊花,为何会在两天后的晚上沾上她丈夫的血迹而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直想不通这点。 我从濑津家捡回的还不只花瓣。当我从袖子里取出花瓣时,那花瓣上还连着一条棉线。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袖子里的缝线脱落,但那线也因血迹而泛黑。看来似乎是我在不经意之间跟菊花一同捡起来的。长尚不及两寸,极为普遍的棉线。 濑津靠缝纫衣服贴补家用,家中掉落一些线头并不足为奇。但从沾了血这点看来,这线头应是掉落在尸体旁边。那为什么泥土地上会…… 一个想法浮现在我脑海。田桐重太郎和妻子濑津起了争执的画面。在两人的手中,一把军刀狂乱地舞着。灯光摇动,光影在狭小房间内波动起伏着。濑津一定使力拼命地抵抗着一脚不良于行的丈夫。没多久从丈夫的身体流出的血迹四溅。军刀贯穿丈夫的颈部,他倒于坐垫上……在争执之际军刀掠过装饰于壁龛的那一朵菊花,散成片片花瓣。 下一刻沾染上飞舞于房内的田桐重太郎的血而在一瞬间变成鲜红色。 棉线头也是在争吵同时从丈夫的睡衣上扯下来的。丈夫断气后,濑津为了隐藏打斗痕迹而捡拾散落的菊花瓣丢到外面去。就在那时菊花瓣沾上了线头,然后偶然地掉在泥土地上。 事发当晚的日记在这里暂时停了一下,就留意到这个推想有两点不合理的地方。第一,虽说重太郎是残废之身,但以一个女人的力气要采取将军刀刺入脖子那样的姿势是不可能的。第二若濑津是自己亲手办到的话,她的身上一定也会沾上大量的血。 那时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飘过七点时在纸窗上看见的影子。那仿佛像水墨般渗出来的男人影子的确是穿着军服……濑津说八点前回到家这件事是假的。丈夫死时她就在家里,在丈夫的身边。那么还有一个人…… ——这次事件恐怕是计划好的陷阱。说不上为什么,但奇怪的是那历历在目的想象如此引入入胜。 恐怕是因为在那黄昏时的石墙路上,濑津残留的那份杀气;或是在尸体旁,那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像白纸般舍弃所有表情的女人的冰冷感情;又或是以袖隐藏那一朵白菊,在墓地遮遮掩掩的态度。 <er h3">05 翌日,我于黄昏时分到派出所拜访了村田巡警,并从他口中得知令人意外之事。 田桐濑津是怀了身孕。 “约三个月前,车座町的鱼店老板娘看到田桐濑津在路边呕吐。她还说当濑津再次来买东西时她有特别留意,腰带的结确实变短了。从今早起这一带的人都在谈论昨天那件事,所以我就听到了这样的传闻。” 村田巡警以每天早晚我经过派出所时都可见到的善良笑脸说着这样的事。 说到三个月前的话,我心中也有了些头绪。那时蹲在石墙边的濑津该是为了害喜的呕吐而难受吧。 “村田先生,警察方面是否有对那样的死亡保持怀疑而在进行什么调查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昨晚我们跑到田桐家时不是有闻到什么东西焦了的臭味吗?后来调查才发现,里面厨房后门的炭炉里有燃烧纸张的痕迹。虽然里面有七天前的报纸烧剩下的残片,但烧的应该不只报纸而已。” “那时确实有股烟味。” “那样充满觉悟的自杀居然一封遗书也没有。刑警似乎认为遗书中记有对田桐妻子不利的事因而被她烧掉了。田桐濑津似乎也承认自己怀孕的事,但对主张肚子里的孩子是田桐的这点还毫不让步。可是田桐重太郎是那种身体啊……” “这么说该是别人的孩子罗?” “是啊。虽说是从战时以来就一直病着,但说自杀也太过突然了。所以也有认为田桐濑津与人私通是田桐重太郎自杀动机的想法。遗书怕也是触及到这一点吧。不过若是田桐濑津一直坚持孩子是重太郎的话就没办法了。” 听到私通这样的字眼,我脑海中前晚军服身影的色彩更加浓重了。 “村田先生,昨天在我来这里通知那事件之前,你可有在附近看到军人的身影?” “军人?” “是的,在八点前,我也说不出准确的时间……” “我昨晚没注意到呢。不过若说是军人的话,这十天左右我倒是有两三次看到军人往武士豪邸那边走去。有两次都是黄昏时,一次是我从武士豪邸那边回来时。” 我脸色一变,引得村田巡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是什么样的军人?” “我只记得他披着斗篷,两次都是小跑步从我身旁经过。如果是那位军人的话。” 这样说着的村田巡警指着在路上游玩的五六个孩童。 “那孩子或许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因为他们总是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嘛。那之中确实该会有人撞见那个从武士豪邸方向回来的军人……对了。川岛,你为什么知道那军人的事呢?” ——孩子们像法师卖弄般抢着铃铛游戏着。因为是孩子,原本认为他们不会记得什么重要的事,但反而问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实。虽然没有人详细记着军人的相貌之类的,但昨天傍晚,在事件发生之前,有人看见军人从石墙路边的房子走出来。 昨天黄昏,孩子们在武士豪邸附近玩着捉迷藏。一个孩子偶然躲在那一户人家的阴影处,正好是军人从门口离开的时候。 因为天色将晚,所以几乎看不见隐藏在军帽帽沿下及外套阴影下的脸。 军人还在门口跟那户人家的人说了些什么话。因为是孩子所以不知是否可信,但其中一人曾谈及葬仪的话题。问到“你还记得是哪一家吗?”时,孩子用力点着头举起挂在手上的铃铛,答道“就是给我这个的阿姨家”。详细一问后确实是濑津家没错,孩子说军人在门口跟那个阿姨说话。但这里有个疑问,就是军人从濑津家出来的时间。孩子说是快天黑时,若是这样的话最晚该是六点半左右。但我在窗上看见人影是七点,而且从纸门上的血迹判断,重太郎死亡一定是在七点之后。 一个可能的想法是离开的军人在孩子们离开后又返回的情况。但这样的话就无法理解六点半时两人之间就已经为丈夫的死亡及后事交谈这件事了。孩子还说两人的声音相当大。六点半时丈夫还活着,而且接在门边的马上就是房间,这样一来在丈夫耳里听来不就变成两人公然地决定如何安排其死亡后事了吗? 果然还是认为这段会话发生在田桐重太郎死后的想法比较合理。不然的话就变成他的死亡发生在六点半前了——若是那样的话,为何七点后血迹才飞溅在靠路的窗面上呢…… 想去掉这一疑点,一切变得全凭想象。濑津肚里的孩子是军人的,两人杀害了终年卧病,不啻是累赘存在的丈夫。 但—— 11月5日的日记中我并没有记下那段铃声。 在我问完孩子们,要离开那里之时。 “叔叔,这个铃铛真的是魔法的铃铛吗?” 似乎在当中年纪最长、约八九岁的孩子问着。 “那个阿姨说拿着这个铃铛跑步的话就可以跑得愈来愈快。可是我每天都试,却一点也没变快。” “之后一定会变快的。” “这样吗?” 孩子说着,将铃铛抛向空中。铃铛的一端系着绳子。孩子就握着绳子的前端一圈圈地甩着铃铛。以孩子的手为轴,铃铛像竹蜻蜓般在空中旋转着。有好一会我愣愣地凝视着在暮色中回旋踢般的铃铛的奇妙动作。不久在清澈的铃声及突然之间,晚秋的早夜降临了。 藉着铃声在孩子头上奏出的夜色之韵当中,我突然听见了死于前日,那位军人生命最后的鼓励声。 <er h3">06 两天后,我再次去找孩子们。叫住在武士豪邸前的一人,询问着跟大前天一样的问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军人在六点半时离开田桐濑津家这件事。 就在从孩子那里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死心准备要离去时。 我停下木屐。 田桐濑津出乎意料地站在附近凝视着我。 “川岛先生吧。您为何要调查我的事情呢?” 我因为感觉有点狼狈而无法作答。 “又为了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呢?如果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为何不直接来问我呢?” 断定我是敌人,准备伺机而攻击般认真的语气。或者是感觉到我们俩人间的空气紧张地流动,孩子像逃命般跑走了。 “我问的话你就会回答吗?” “在那之前我有件想问的事。在重太郎死去的那晚,您在泥土地上捡了些什么藏起来。我看见了,您捡的是什么?” “花瓣。三枚菊花的花瓣——” “为什么要那样偷偷藏起来呢?”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为什么菊花会散落一地。我在事发两天前,曾看到你从永泉寺里偷走了一朵菊花。”濑津连轻微地动一下都没有,视线依然像箭般锐利地射向我,过了一会却突然地转开视线。我从一直被束缚的紧张感觉解放出来。 “您对重太郎的自杀感到怀疑是吗?那么今晚八点请您到寒舍门前。我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事。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探听我的事,一直认为该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即使是一直追查着我的对象也一样。” 濑津说完一转眼就转身走了。 当晚,我照她所言,八点到了她家门前。 濑津正好走出门来。 我正要走近她。 “跟着我来吧。” 濑津这样说着的同时,先我一步走上了石墙路。她抱着包袱。 从黄昏起就开始笼罩街道的雾更浓了一层,包围着走在数步之前的濑津的背影。只闻得木屐声。 在雾中模糊不清的濑津身影,走过了永泉寺,越过车座町的电车轨道后向右走去。街灯在覆盖着雾的路途上投射着青色的灯光。 当濑津身影走进后面的小径,我心想往前该不会正通往萤池时,这个想法马上被证实。萤池顾名思义是一到夏季就会有无数流萤而著名的池塘,但在冬季只有枯萎芦苇引人注目的阴郁湿地。或许是因为水的缘故吧,街道上的浓雾虽覆盖着池子,但却像尚未熄灯的人家般不那么黑暗。 濑津走到水边,似乎在那边短暂地做了些什么。 不久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当我这么想着时濑津突地转身向我走来。 看来必是绑上石头的包袱沉到池里无疑了。 数根芦苇从水面刺破浓雾现了出来。 我们俩人有好一阵子沉默地站立着。 “您为何沉默呢。您不是想知道我把什么沉到池里去吗?” 我点着头,接着出了声,是啊,我答着。 “但在此之前请您跟我约定,请您不要将从我口中听到的事情告知他人……若您不发誓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您跟我约定。” 我沉默着。 风向一变,雾气随之流动。濑津的脸庞浮出片刻又随即消逝在雾中。虽只是片刻,但濑津看向我的眼神就像刀刃般尖锐。 “让您看看此刻我握在手中的东西吧。此刻的我正握着一把短刀。” “……” “我带着从小就从不离身的贴身短刀。我是可以拿这个刺向您的。您不发誓不向任何人提起吗?” 不仅是单纯的威赫。短刀虽然隐藏在夜雾中而看不见,但濑津本身已成了一把刀刃在我眼前挥舞着。 “我明白了。” 我这样说着,并不是因为害怕短刀,而是因濑津如此迫切,若不能固守这一防线的话也绝不允许她自身活下去这样咬牙切齿般的情感。 濑津暂时无言。或许有着夜晚仍未归的鸭子,池塘发出水声,声音的波纹在雾里扩散开来。 “我刚刚沉到池里的是我丈夫沾满血的军服。因为田桐重太郎死了。” “但……” “是沾着血的军服。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只说了这些的濑津转过身去。不久脚步声就消失在雾的那端,而我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眼前像仍留着濑津身影般呆立在池塘的一角。 ——田桐濑津是以带了血的军服这样的话承认自己的罪行吗?至少我在想象中是这样确信着。 濑津和她的情夫军人共谋杀害了田桐重太郎。而那军人身上沾染了大量的血。军人披着斗篷。离开濑津家时,男人在斗篷底下想必是未着军服了。但,田桐濑津为什么要将带血的军服一直藏到今天呢? 那一晚,那些承办警官在家中搜索。那样窄小的房舍应是没地方藏这些东西的吧。 那时濑津抱着军服,但那是丈夫的军服也确然没有沾上血迹。濑津说丈夫是因自己而死的,正确的说应该是因为我们而死才对。是濑津和军人逼死田桐重太郎的。 但是—— 之后又过了半个月,我刚从大学回到家里,银行家的妻子递给我一封信。这银行家妻子是我的叔母。 “今早你一出门就有个女人送来这个。阿初说她是发生自杀事件那家的太太。进三,你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不,没有什么。” 这样的敷衍搪塞着,我马上进了房间,慌乱地拆开了信封。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然离开东京了。 会被认作是男性的强悍笔迹以此开始写着。我想起那一晚濑津家并未点灯。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呢?为了那时有件事想先让您知道。 您恐怕是从派出所的巡警那里得知我腹里胎儿之事,现在我体内的新生命,这血的价值。警察先生的推想没错。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重太郎,而是和重太郎同骑兵队的某个军人。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像私通那样,众人欲伐之而后快的情况。因为仅想让您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开始写这封信。 我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孩子,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从以前起我就对那个人坦白我对我和重太郎之间一切所持有的忧虑,而和他共度了一夜。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点请您相信。我乃五岁时就该与自杀的母亲一同命尽之身,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就是因为身负在此世间留下血脉的义务。 我父亲为会津藩士。是在维新一战中直到最后都跟随德川家,因被认为是反抗国家的贼军而遭全数歼灭的会津一藩的武士。是于鸟羽之战一败、戊辰之战再败,即使如此仍保全武士之道的武士。父亲总是向母亲说不知何为贼军,身为武士的父亲除了跟随德川四百年历史外别无生存之道。而后突如其来,抬出朝廷的大义名分这般头衔,向德川家举刀相向的萨摩藩及长州藩再非贼军而是何物呢?父亲在此之后,跟其它家破人亡的藩士一样流落东京。明治十二年,带着对德川家的忠诚及对萨摩只存余恨而始终贯彻的武士气骨,结束了他45年的人生。我始终记得父亲批评萨摩藩卑鄙的言词。萨摩藩奸险狡诈,根本毫无所谓对朝廷的尊念,仅是为了讨伐幕府而搬出国家头衔欺骗全日本……在父亲的想法中萨摩军才是国家真正的朝敌。 父亲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顺利完成的当晚,母亲就跟随父亲脚步而自杀。母亲原本打算连我也一起带走而让我穿上白衣,最后却打消了念头。母亲之所以把我留在这世上并不是因为为我年幼感到悲哀的亲情,母亲是在我胸口的血泪汨流出时,想到她应该留下一条血脉的。 我是会津藩士的最后一滴血。我怀着必得延续这条血脉留下后代,身为武士之女非尽不可的义务、胸前的伤痕,及母亲遗留的短刀,苟活至今。 当重太郎落马而变成无法生育时,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男人了。我也已经不年轻了,等到重太郎死去的话也已是无法生育的年龄了。所以我借了其它男人的种在我体内养育新生命,重太郎对我而言除了是障碍外别无其它。 而我和重太郎的生活还有另一种不幸。那就是当我嫁给重太郎后才知道他是萨摩藩士后代这件事。父亲不停憎恨的萨摩之血。尤其在重太郎因落马失去身为军人的名誉为止,我都没有特别理由去憎很重太郎的萨摩藩血统。重太郎是了不起的军人。对于只因一句尽忠报国就奉献己身的丈夫,即使那是父亲憎恨的血统,我也只能以这样敬畏的念头观望着。但,那不名誉的落马事件改变了一切。只因脚骨折就为身为军人感到屈辱烦恼,只会依靠我而窝囊地赋闲躺在病床上。每次看到这样的重太郎,父亲批评萨摩奸滑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我血中父亲的憎恶及我对重太郎的感受相加在一起而燃烧起来的情感,无力阻止。最后甚至到了不愿混上重太郎的血,只继承一种的血感到无上幸福。 到了现在我更突然觉得都是重太郎这个男人该负责任。若我和重太郎都早五十年出生的话应该就会有别的生活方式吧。一切都随着维新之战改变了。重太郎并不是从马上跌落,而是被这新时代的浪潮推落了。对于同样拥有士族之血,对天皇的忠心却只能以扭曲的形状表达,无法流露自己血统的重太郎就这样结束,我也感到可悲。因为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就能将重太郎的血献给家父,以慰他在天之灵。而对我也是一样。我是我体内流着血的唯一支柱,非得一个人在这贼军造出的歪斜新时代活下去。 警察怀疑我烧了重太郎的遗书,事实上重太郎仅咏了辞世句而没有留下遗书。重太郎最后所咏的诗歌可说是身为武士之末裔随着所谓维新时代的洪流,而让血统狂乱的悲歌。 大轮菊花散尽让其一片花瓣染上吾之血迹浊世之秋。 <er h3">07 而事实上田桐濑津所说的这事件的真相,又过了三年我才完全明白。 明治45年,我经由寄住其家的叔父介绍进了银行的那年夏天,天皇驾崩,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大正元年。 明治天皇的葬礼是9月13日,当晚乃木希典夫妇追随天皇而死。 乃木希典的辞世句中,有着“神离此尘世吾仅追随天皇后而去也”。 过了一星期,我注意到这位乃木大将的辞世句与三年前由田桐濑津的信末写到其夫重太郎的辞世句有其共通点。 乃木提及天皇的初句,与田桐重太郎的大轮之菊一语:离世及散尽;吾追随而去与染上吾之血迹——总之田桐重太郎的最后一首歌亦可作此解。 大轮之菊(某位重要人物)散尽(死去),自己至少尚能献上一片忠诚之血,为其殉死。 这只是偶然的暗喻吗?不,并非如此。尽管上下军阶相差极大,但就像乃木希典为军人般田桐重太郎也是军人。乃木将军以对天皇的忠诚结束其生涯,田桐重太郎立场有所不同,不,他的忠诚心因愚蠢的失误,提升到执着的男人。 而我一直到现在都忘记——军人说到菊花的话,就是意指皇室。那大轮之菊散尽的语句不正意味着明治天皇之死吗? 当然,三年前天皇尚未离世。但,这死不是也能造假吗?至少像重太郎这样终年卧病,与附近邻居毫无接触的人,要让他相信天皇已死并不是那么难的事。重太郎和外界接触的媒介只有妻子濑津之口而已。 田桐重太郎从濑津口中得知这三年历史是有问题的,因而以为明治天皇在三年前业已驾崩。于是重太郎以未全其忠义的军人的最后自尊,为这虚构的天皇之死而殉死。 这样想的话,这件事的各种谜题就解开了。我一整夜反复读着三年前的日记。 那一晚田桐重太郎死亡的时间的确是七点之后,七点时我从纸窗上看到的军装人影——正是重太郎本人。重太郎要为天皇殉死的话,自杀时身着正式的军装是理所当然的。 但被发现的尸体是穿着睡衣,在丈夫的军服缝线上动点手脚,在他死后就将军服一片片拆开披上沾着血的睡衣。而沾了血的军服就缝在从当晚来访过的军人那边借来的军服,所以濑津在我们面前抱着的是双层的军服。 当然,对濑津面百最重要的是如何加快重太郎脑中明治时代的终结时间。虽然以濑津一人之口仍以巧妙的演出突破这种难关,但她还是事先布好了棋子。 在那事件发生前不久伊藤博文死去。报纸上对他的死亡做了各式各样的报导,濑津仅让丈夫念全国人民服丧及暗示某重要人物死去的部分,而在事件后烧掉这些剪报。在丈夫身亡后毁掉这些证据花了一个钟头,然后走出外面叫住偶然经过的我。 那个军人也在濑津的戏码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在帮濑津育有孩子的那晚后,军人必对自己要帮助濑津杀害丈夫之事有所觉悟。六点半时孩子听到谁的死亡及后事这些话题就是谈论明治天皇。为了让丈夫听到所以站在门口说。军人每天拜访濑津家,时时刻刻报告天皇死亡的经过。 然后就是濑津给孩子们的铃铛——那是为了让丈夫听起来像是报告天皇之死的号外铃声。每当发生大事,铃铛的回音会给人一种全街为之骚动的心理压迫感。 重太郎从妻子口中听到天皇驾崩的通知时,应该已经在考虑自己的死亡了。数年来身心受苦、身为军人的屈辱,及年幼时听过的两位兄长以士族之身殉死,这血,这忠一字之血顶替成天皇为这歪斜的维新时代而发的恸哭——当然妻子一定一直对丈夫这样的心态投掷刚强的语言攻击——您若还有身为军人的自尊的话,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濑津的语言在丈夫黯然的心情之沼中投进了石子。暗动的波纹和铃声正好相合。 然后濑津为最后布局准备的那一朵菊花—— 前晚就已决定殉死,但心思反复拿不定主意的重太郎翌晨醒来,突然在枕边看见昨日妻子插于瓶中的一朵菊,像是被朝阳光芒切散般,花瓣尽数散落于塌塌米上。无风花却悉数散落于塌塌米上就如纯白生命的殒落。这在刚睁开眼的重太郎朦胧意识中,纯净的白成了尘埃飘浮其上。这可称为浓烈的强烈色彩对比射着重太郎的眼。 重太郎从菊花不可解的死亡中,仿佛又听见以前曾对他说过温和语言的天皇之声。 ——天皇希望我死。 染上一片吾之血迹这样的歌,自然而然地从重太郎口中出来。 ——天明前濑津的手伸向丈夫枕前的那朵菊花。 我在大正元年九月二十日记下这样的想象,事件至此落幕。 ——纸窗微微染上曙光,在光亮中菊花燃尽最后的生命。因为白墙太长了,濑津曾这样说过。在早晚走过的武士豪邸的长墙上,濑津望见了自己的一生。 武士的时代结束了。时代可灭,但怀抱着武士之血的自己不论如何还是非走过那道白墙。维新否决了在濑津体内的武家之血,但濑津不能否认自己体内流着的武士之血。那是濑津永远得背负的道路。 最初手指碰到白菊那一刻,濑津透过手指清晰地意识到父亲的血。身为武士的血,因此更无法原谅萨摩的父亲之血。 (现在,我或许是在代替父亲讨伐这一朵菊花吧。在维新的旗帜下打碎了武家历史的真正贼军,高揭旗杆、以神为名的虚伪之花。为了这花而亡、流散于此花下我父母的鲜血,现在就以我丈夫之血来偿还吧。) 那一瞬间,濑津的手成了刀刃。 超越现实的离奇事件 栗本熏,本名今冈纯代,另有笔名中岛梓撰写评论。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三日出生于东京。一九七五年,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小学时就喜欢看漫画。 一九七六年以〈都筑道夫的生活与推理〉获得第二届幻影新人评论部门佳作赏。翌年以中岛梓之〈文学的轮廓〉获得第二十届群像新人文学评论部门赏。一九七八年,以《我们的时代》获得第二十四届江户川乱步赏。当年作者才二十五岁,是江户川乱步赏史上最年轻的作家。 《我们的时代》是第一人称形式的小说。主角“我”与作者栗本熏同姓同名。是一部很新颖的叙述推理小说(所谓“叙述推理”是记述者“我”的文章里,藏有诡计和谜的推理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很新鲜的青春推理小说(所谓“青春小说”是故事中的重要登场人物都是年轻人的风俗小说之一种)。 栗本熏获得江户川乱步赏后,在《幻影城》连载《弦的圣域》。这部近于四十万字的推理巨篇之内容、风格与《我们的时代》完全回异。以传统的日本舞踊界为背景的解谜推理小说。贯穿全篇作品的气氛,就是横沟正史的作品世界,充满耽美、浪漫的色彩,于一九八〇年获得第二届吉川英治大学新人赏。是栗本熏的代表作。 之后,栗本熏成为日本文坛竉儿。她不但撰写纯文学评论、推理文学评论等各种文化评论之外,撰写各类型的推理小说,连非推理小说之科幻小说、现代小说、时代小说、耽美小说都有惊人的产量,如合计一百卷的幻想英雄谭创下日本最长的小说记录。 栗本熏是有史以来,日本文坛最多产的女性作家,又是全能作家。她除了评论和小说创作之外,写歌舞伎(日本国剧)剧本,主宰剧团写剧本参与演出,也组织乐团参与演奏等活动。 栗本熏的作品系列中,以《弦的圣域》之侦探伊集院大介为主角的作品,是属于继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的浪漫主义推理小说。 《超越现实的离奇事件》就是伊集院大介的推理故事。笔者不多作说明,让读者自己欣赏这类古色古香的解谜推理小说。 <er h3">01 “当然喽!我处理无数的杀人案件。” “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在银边眼镜底下,愉快地闪闪发光。他终于开口了,瞬间,屋内笼罩着一种独特的紧张气氛。平常不多话的男子像是要泄露某项重大的秘密或是不为人知的惊人事迹。令人心跳不已的氛围,立即抓住在场的每一个人。 “其中正如刚才夫人所说的,总之,杀人是一定有的情节,动机和手法也大致极少超出一般常有的范畴——所以那些愉快而具独创性的推理小说家们遂百般思索,每月设计出堆积如山的圈套或不在场证明。这些不在场证明最后只是说明它仅是与现实世界毫无关连的幻想——没错,与其说大部份皆如此,倒不如说有百分之九十八是如此,比较详实。事实上,绝大部份我所发现的,总归一句话,不外乎是缺乏想象力和经验不足,以及把所有的好运全都综合起来罢了。” “就是说啊!”鲇川环夫人兴奋地说。 她是一位十分美艳却带点古怪的女性。她一面经营画廊,一面在极度兴趣下,“收集”各种不同的“案件”。 “事实比小说更离奇,这句话或许在座的作家们有人不表赞同,但这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夫人,可是——” 小说家原岛话说到一半,发觉他想再度发言,赶紧收口。因为他们早已明白他所说的话,大半皆有默默倾听的价值。 “事实比小说更加离奇!” 他懒洋洋地说,一脸微笑。 “真悲哀呀!大致上来说,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小说也颇具力量的。——特别是在五年前遭遇了某桩案件之后,更加深了此一想法。” “哦!——这么说来……”原岛愉快地说。 接着又移膝向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示意,要他重新再替大家换一杯掺了白兰地的咖啡。 “真有如此棒的小说,可以让您深感小说比事实更加离奇吗?那可真令人高兴!” “小说比事实更加离奇!”他微笑着。“这句话实在太棒了!……可是,遗憾的是我所遭遇的案件,如此形容不知是否恰当。只是那部小说真的非常、非常具有真实感。这是一桩我亲身经历过的杀人案件,其中确实展现出小说具有的那种比事实更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那部小说杀人的。” “小说杀人?”画家雨宫表示兴趣地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了作为日后参考,愿闻其详!” “是呀!请告诉我们吧!大师!”鲇川夫人双手合十拜托。 即使他们不如此说,他早就有说出的打算。他正在等待新点的掺入白兰地的红茶送来——因为他规定自己七点以后不再喝咖啡——他换了一个轻松的坐姿,面对怀着兴奋心情的四位幸运中选的听众,追忆自己的记忆,缓缓地如往常般详实正确的口吻开始叙述。 以下便是他当晚所说的故事。字字句句皆是我忠实记忆下来,回家后立即竭尽所能记录他的口白。 <er h3">02 没错!虽然大家都说事实比小说更加离奇,我也认为无论何时,事实必定比小说更加离奇。毕竟小说终究还是以事实为脚本,创作出来的。不管如何异想天开,倘若没有事实为基础,小说也无法想象出那些事。即使小说中想出一些荒诞乖谬的事,相对地也必定有超越其上的事实存在——这是我一贯的见解。 抱持此一想法的我,理所当然——在座尚有三位作家,当面如是说,实在十分失礼——不常阅读小说。比起小说,即使不怎么有趣,观看事实,至少只因它是事实,对我而言,比较有意义;同时即使十分有趣,不,愈有趣的小说,很奇怪地,愈觉得它只不过纯粹是一种创作,是作家凭空想像出来的,是作家以三寸不烂之笔捏造出来的谎言罢了。(十分抱歉!) 因此,直到碰上那桩案件之前,我始终不知道那位邻居竟然是一位作家,而且是颇负盛名,相当有人气,因而拥有许多书迷——尤其是将他当成兴趣般的狂热书迷居多的知名作家。 当时,我仍居无定所,不断地更换住处,大抵上与邻居甚少往来,和一般正常职业者的生活时间也完全相反。我醒着时,大家全都安然入睡;当大家朝气蓬勃地活动时,我却在大梦周公,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反倒是有关这桩案件,我暂且将这名作家命名为滩妖三先生吧!反正一说出这桩案件,知道的人自然就知道他是何许人,监于个人隐私,所以暂且以假名称呼。当然这个名字纯粹是假名,在此重申。 滩先生的年龄约在四十七、八至五十出头,是位瘦骨嶙峋,散发着作家风骨的绅士。尤其是他至邻近地区散步时,总是习惯穿着一身难得见到的和服,因此我才特别记忆深刻。此外还有一点——由于滩先生身为作家,不,虽说如此但近来并非所有的作家皆如此,恐怕是因为滩先生是保守派作家,或者是因为把它当成一种流行趋势而故意装模作样吧!他是一个标准的夜间生活者,因此我才得以经常和他相遇。——这是第二个巧合。第一个巧合,当然就是我在那年经历数回搬迁后,恰巧搬至滩先生的公寓附近。 说来十分丢脸,我起床的时间,大约是在下午二点过后。并非从事任何特别的工作,只是觉得在毫无干扰的寂静深夜,整理旧资料,写各种文章,阅读任何书籍或思考问题都是最佳时段。因此无论如何我都是在深夜十二点过后才开始活动,直至天亮才上床睡觉。自然非得至下午二点或三点过后才起得了床。跟普通人生活完全相反。 只要实际体验一下便知道,生活在这种日夜颠倒日子的人,绝非少数。尤其是近来欧美贸易经营者当中,许多皆属此类。然而,毕竟这是少数中的少数,因此,正如同生活在白天世界中的人们,经由互相打招呼而逐渐熟识一样,在深夜世界中生活的人们也是这样认识的。完全属于日夜颠倒者的社交世界,其交际范围——虽非邀请至家中或互相邀约至某处见面——也因而成形。 承如各位所想象的,夜半中人的世界主要是以便利商店以及深夜营业的店、咖啡店和大众餐馆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场所为中心,悄然形成。不论搬至何处,不到一星期,我总能够和与自己在同一时间必定至同一家便利商店购物的数位邻居,以及在午夜十一点或凌晨三点至大众餐馆用餐的人们结识,并渐渐熟稔起来。 当时的情况也一样。对方身穿和服、蓄着长发,而且手上拿着一只装有一叠现今社会已不多见的稿纸手提袋,有时坐在大众餐馆的角落,根本不理会坐在他对面,几乎快睡着的编辑,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挥动着手中的铅笔;有时或许是工作结束了,一脸悠哉地在便利店独自慢慢地挑选新上市的杯面及关东煮。他是一位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所以要记住这个人,只要见过两次面就够了。况且不仅如此而已。 大众小说迷有句话说:剑术高超的剑客一眼便能分辨出强敌。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太恰当,但的确只须看他一眼,便可以看出他所散发出来的与众不同的某种物质。它既不阴郁,也不狂傲,该说是一种特有的气味呢?还是一种既怪异又独特且带有教祖味道的力量呢?——对了!只要把他和从前的五味康佑先生联想在一起,就可以知道了,看一眼便得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将让人产生他究竟是何许人之疑问的某种物质,散布在方圆十公尺附近。这物质并非指现今社会难得一见的和服与长发,而是他锐利的目光,是他剃过胡须脸颊上的线条。与其说他是“何许人”,倒不如说显然这位在当今时代中,有些落伍的“文豪”,带有某种讽刺剧的味道。记忆中与他擦身而过的年轻女子,有人是反射性的噗哧一声笑出来,也有人则是反而看得入神,一直目送他。就连我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后才得以窥见这些事情。他确实只能在半夜四处闲逛,大白天再怎么说都太过醒目了呢! 在好奇心的趋使下,不禁去询问餐馆及便利店的店员。这也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探听出来,因为他们对这位奇人也颇为侧目。 “讨厌啦!你不知道吗?那不是滩妖三吗?” 大众餐馆的那名似乎不曾阅读过小说的年轻女店员,对于我的不知情,感到十分惊讶,便立刻告诉我。遗憾的是,所听到的事,对我而言,并未感受到任何实质上的意义。 “他是一位有名的小说家哦!我虽然不曾读过,不过听说是写那种很黄的,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变态性小说。嗯,每天晚上大约这个时间,都会一个人来我们这里吃晚餐呢!他看起来不像一个人住,是吧?可是并非如此。假如有太太或女友的话,每天晚上就不会独自一人在大众餐馆吃饭了。而且……而且他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十分出色的蓝白相间条纹,镶着浆过的褶边围裙,穿在少女身上十分合适,她说滩先生最喜欢蒜味的汉堡餐。说完便彷佛觉得相当好笑似地咯咯笑着。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写“黄色”小说的作家和蒜味汉堡的组合,格外搭调吧! 那些话并未让我深受感动。因为如方才所述,有如木头人的我,对所谓的滩妖三,一点真实感受也没有。但是对于滩先生大概是单身汉一事,却完全认同。顺便一提,至少在眼前当下,他恐怕连亲密关系的女性朋友,都没有,而且先生他本身对作菜之类的事,似乎也没兴趣。这也是因为除了在那家餐馆之外,经常和先生在便利商店碰面。在便利商店里,先生仍旧是一身和服的装扮,我很失礼地看了一下他篮中的物品,全是被称为四十岁单身男子的三种神器——罐头、快餐食品以及杯面——堆满篮中,像一座小山。 看到此一情形,便联想到我自己也同样经常进出于同一家餐馆和便利商店,或许因此心中便不由自主产生同病相怜的共鸣。 然而替他加上称号,即使只是沾上一点边的作家便可以算得上是有名人,同时还有一份格外亲切的感觉,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当我每晚在邻近的餐馆吃晚饭时,常看见在对面包厢内,坐着一位身穿和服,独自一人就着一瓶啤酒,大口塞满蒜味汉堡的人。或者当我在购买消夜要吃的麻糬及次日早餐要吃的吐司、火腿和牛奶等食物时,心中很想立刻知道这位排在我后面,篮中放着起司口味蒸包、咖哩口味的杯面及一人份的关东煮和真空冷冻什锦饭的作家,究竟写些什么小说? 为此我到书店翻阅了一下许久未曾碰的小说杂志之类的书籍。想要买目录上写有滩妖三作者名的书。一下子就找到了,此时才总算明白我近来每晚,正确的说法是每天深夜看见那名穿和服的孤独作家,是颇负盛名的有名人。实际上,我去的那家书店中,摆放了三本他的短篇集,而且在刚推出的推理及怪异的二本小说杂志中,也有注销他新作的书名。就连我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或是着了魔,居然将它们全部买下,作为研究题材。 另外还有更令人佩服的事。那就是他的作品全部只有这三本而已。所以如此,因为他好不容易才以文坛异才受到注目,跻身作家之列,发表处女作至今不过短短数年而已;加上写作速度相当缓慢,能有这些成绩,已经算不错了。当天晚上,我一回家便慢慢地仔细拜读那些作品。坦白说,实在爱不释手,立刻成为他的书迷。虽然还不至于会在深夜的便利商店中,跑过去要求和他握手,但是他的小说力量,连好一阵子未曾读过小说的我,也不得不稍感佩服。 他的小说每一本大致相同——虽然如此说,十分失礼——给人的印象大致没变。当然各种舞台及剧情都不一样,而且分别有想表达的主题,但是基调却完全一样。若说是推理小说,当然也可以算是推理小说,但却是所谓的非解谜推理小说。假如从前的乱步啦!正史!或是“宝石”的话,我想必定大受欢迎吧!描写怪异的观感及极端扭曲的性爱和极悲惨的人际关系与怪异的浓缩版情欲言词,是滩妖三这位作家最擅长的部分。或许他只能写这类的文章,又或许他只对这类事物有兴趣而已。 滩妖三是同性恋的爱好者一事,在我阅读第一本短篇集的瞬间,便已明白。该书中所收录的七篇短篇小说,全都是描写男性爱上同性以及被蛮横爱上所导致的悲剧。书中对同性间细腻的性行为描写——多半是性欲倒错的情形——尤其是在描写主角所爱恋的男性时,更是以他绵延不绝的热情,加以美化,这种手法正是让读者清楚得知作者在写这些情节时,注入了比剧情和特殊效果更多的激情与趣味。如此说来,难道其它部份只要添上去就可以了吗?甚至还给人有此种感想,因此,整篇小说中,只有这部份给人最为突出的印象。他的小说大部份如此。至于其它的短篇集及新杂志上刊载的小说,也无例外。 滩先生——深夜在便利商店中的徘徊者所描述的是,受到歌舞伎世界的诱惑而逐渐踏上毁灭之路的青年,原本是一位对同性恋毫无兴趣,体格强健的运动选手,在情感的纠葛下,被卷入同性间强迫殉情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古老宗师家中祖传的谜样诗笺所挑的欲望,导致宿命之恋失败(当然是指男同志间的爱)的故事;秘境中的村庄流传着一种秘密仪式,于祭典中不惜牺牲性命的男子以及打破禁忌,与君主所竉爱的侍童一起殉情的男子,投胎转世于现代社会的故事——诸于此类怪异世界的故事。坦白说,对我这种木头人而或许稍嫌艺术化。但也并没有想要立刻把它丢弃的念头。反倒是一本读完后,虽然感到有些疲倦,但却像染上毒瘾般想要立刻接着看下一本。结果花了两个晚上将三本短篇集全部读完,这也是事实。 我感动的是,简单说,对于异曲同工的耽美性悲剧故事,滩先生注入的显而易见炽热激情与不寻常。假如少了这些,搞不好这些故事将造成令人不悦的印象。然而,滩先生一心一意想追求男同志间永远的恋爱及最终唯美的那一份热情,不知为何在感到悲哀的同时,甚至有点使人想发笑。我所以暗自认为,是因为虽然此人的确偏好同性爱,可是恐怕要认真地在日常生活中付诸实践,或是在日常生活中,与同性如此做、如此相爱,他必定无法做到,先生描写的那个世界,总觉得是一种幻想,感受不到半点现实的味道,大概是太过美了吧!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火,不过虽然我并不特别了解这种高雅的兴趣,然而友人与熟识的人当中,有不少是此世界中的人,此外由于职业上的关系,对这方面的事也有相当程度了解。真正与生俱来只能与同性发生性行为的那些同志们,并不像滩先生那样赞美同性。反倒是为了寻找可以满足自我欲望的对象而夜夜在街头上徘徊,可是却觉得在他们的脸上似乎带着些许空虚。看过滩先生对他喜爱的主角细腻描写后,心中不免怀疑滩先生恐怕不曾真的和男性做过爱吧?依我看来这样才是真正颇具艺术家气质之处。果真如此的话,这一切看似经验丰富且令人毛骨悚然的唯美主义与倒错的世界,不过是从一位深夜徘徊在便利商店中的孤独作家梦想里,诞生出来的。 最后我所读的是一部刊载于杂志上,长达三百页的小说——《蝴蝶的陷阱》,这是先生最新的作品。当我好不容易读完时,一种令人惊讶的感觉向我袭来。觉得莫非先生已经改变了吗?不,并不是指莫非先生终于亲身体验过了之类通俗的事。而是我在阅读此作品当中,一直不断受到感动。总觉得他的写作技巧变成熟了——或许这也完全是先生的幻想,或许说是从妄想中创造出来的,这点我可以打赌。然而在此前从未有过的——该怎么说才好呢?——类似幻想中的肉体,这回在描写主角时,添加了这一部份。它具有一种独特扣人心弦的力量。虽然有点自负,但我以读者的身份突然暗自起了一种想法,觉得他截至目前为止的写作,似乎是白忙一场,又或许他原本就想如此描写。同时这部小说也的确给人一种小说主角已经开始活起来的感觉。 那是一部以传统艺能界为舞台的小说——登场人物中包括一位年轻的能剧世家继承人。他是一位前途无量,颇具才能的人。众人都期待他能重新振兴已衰微的家道,在众多能派中再次重登龙头。然而他本人却是一位现代青年,漠视自己的才能,夸言自己要做想做的事,却终日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使得身为老人间国宝的双亲为之悲伤不已。他是一位相当俊俏的青年,是滩先生笔下最喜欢描写的典型。雪白的肌肤、五官端正,却丝毫不带女性色彩,是位相当现代化的青年。尽管如此,字里行间仍带有引人想起旦角色彩的笔触。 另外还有一位人物,正是这位青年视如兄长,为该流派大弟子,同时也是青年父亲左右手的能剧表演者。事实上,他暗恋着这名叫做菊扇的青年。表面上他——名叫菊丸——和菊扇是竞争对手,只要踢开菊扇,他就可以继承宗派。两人的关系是敌对的,不仅菊扇如此认为,菊丸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事实上,他不顾性命地迷恋上该宗派嗣子的才能与技艺。接着经过几番波折,又出现了一位卷入家业继承风波的分支流派的蠢女人,在风波中,菊扇的父亲,也就是该流派的宗师却离奇死亡,此刻,真正的家业继承问题才正式浮上枱面。菊扇认为假如菊丸真如此坚持想要得到宗师宝座,就让他继承好了,因为自己另外有想做的事——那是一件极为疯狂的事,也就是想成为太空飞行员。因此还跟可以实现他这个愿望(笑)的大企业社长千金交往。并且故意做出一些不良行为,企图营造出他不适合继承的风评。这些事,菊丸全都一清二楚。 这个部份稍微略述即可。有一天,菊扇被数名流氓男子绑架,最后遭到他们轮奸。因为遭受彻底的羞辱,粉碎了他的男性尊严,且因过度惊吓,更失去了他男性的机能。也因此和女友分手,连梦想和所有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菊丸在得知菊扇被男性强奸后,便轻蔑他,并且当面大声叱责他。于是菊扇便憎恨菊丸,决定不将父亲的流派交给这种男人。他发挥原本的天赋才能,以独角戏的方式展现精彩绝伦的舞姿,成为新的宗师。事实上,教唆人去强奸菊扇的主谋者正是菊丸。事实上,菊丸是想让他成为宗师。因此为了让他能尽毕生之力于原本便极具才能的能道上,才将他的身体弄成无法像普通男人那样生活的模样。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身体被菊丸弄成今后只能被男人拥抱的菊扇,却反过来,发誓一定要修成技艺,成为一代宗师,让世人刮目相看。菊丸最后仅能暗自以极端复杂的心情望着菊扇。小说至此便结束了。 倘若一味地探讨剧情的话,不免觉得它是一部十分不合乎情理的小说。然而,文中对主角,也就是那位被强奸的青年的描写,非常生动且十分维妙维肖;而且即使果真如此也不足为奇,一位碰巧出生在传统艺能家庭中,纵使拥有天赋异秉,内心却一点也不愿接受如此卑贱世界的现代青年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辨;其次便是与此两相对照,被描述成阴郁的爱慕者的菊丸这名男子,意外地有不可思议的现实性。的确有这样想象的人,也说不定。这两人具备让人这样想象的某种能力。 好不容易才得以将滩妖三暂抛一边,我有点高兴。不过在读完这本小说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左右,在报纸上看见“滩妖三的《蝴蝶的陷阱》获得唯美小说奖”的消息,便明白有此感受的并非只有我一人而已。这的确是更值得欣喜的事。 此外,我更觉得高兴的是,滩先生如此一来,终于可以崭露头角。可是他的生活却并未因此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一身和服,拖着长长的蓬发,在深夜里,到便利商店购买杯面和什锦饭的材料;或是在大众餐馆,独自吃着特价的晚餐。这些光景一点也没变。我觉得自己渐渐喜欢上滩先生了。哎唷!当然完全没有任何奇怪的意思哦!我只是……该怎么说才好呢?只是深受感动,在如今这种社会当中,像这种将自己关在自己的“软木塞房屋”中,一味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幸福作家,是否依然存在? 接着——就在此时,那桩恐怖的案件发生了。 那桩案件——这样说,大家应该已经想起来了吧!那件事距离现在已经五年了。滩先生不知被何人刺杀身亡。凌晨一点,他不知为何从自己的公寓,朝常去的便利商店途中,被人杀害了。那时真是千钧一发,假如我再早几分钟出门的话,说不定会当场撞见滩先生遇害的现场。作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有此企图,滩先生一如往常,悠哉地咔啦咔啦拖响脚下的木屐,往前走去,却遭人突袭,对方不发一语从正面一刀刺向他的心脏,并且连续刺了数刀,杀了他之后,逃走。不,虽然我说凶手不发一语,但是路旁住家中,正在读书的高中生,却听见凶手大叫了一句。可是,他却一直无法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作证说,凶手似乎大叫:“同伙人!”又或许是说“天诛!”,还是“电线杆!”。由于此一证词,整个搜查本部陷入极度混乱状态。愈调查滩先生的事,只有愈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他这个人既孤独又沉默,大胆来说,根本就是无害的人,而且是根本不和人来往的乖僻之人。根本找不出任何非杀了滩先生,而且又特别选在他好不容易得奖,刚开始要崭露头角时,非杀他不可的动机。 滩先生的故乡在青森县。先生独自一人来到东京,最初也是历经几番苦学,好不容易才以自己所喜爱的小说得以扬名立万。他原本就深受浓厚口音及不善言词之苦,几乎不与他人交往。因此,他或许原本有意到男同志酒吧之类的地方和同好接触,结果似乎连一步也没踏进去。 不,甭说男性朋友,很奇怪连与女性也完全没有来往。只是每天日复一日关在二房一厅厨的房屋内写小说,偶尔只有编辑会来——虽然如此,截至目前为止所写的小说数量却并不多,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增加,以及到平日常去的那家大众餐馆用餐,这些就是先生最多的交际。 根据管理员的证词,电话也只有编辑打来而已,而且也没什么信件。我也针对滩先生的行动范围及习性,试着多方调查,确实先生是关在那间“软木塞房屋”内,是世上只有梦中才有的最无害的人。这些或多或少也可以提供给搜查本部作为参考。 没错,的确可以说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先生这般无害的人。纵使他所做的梦有点错置,然而究竟妨碍到谁了呢?一个和他人一点瓜葛也没有的人,应该不会有足以导致他成为杀人案件中的被害者,这般强烈效果的人际关系才对。 况且从现在才刚开始要大受欢迎而已,既没钱,当然更别提桃色纠纷了。由于他并没有家人,所以不可能是因家人的纠纷而受牵连。加上他是夜间活动白天睡觉的人,所以和一般人几乎没什么交往,因此也没什么恩怨。最后,搜查本部终于做出结论,大致上判定此案属于最近突然增加的“冲动杀人”,只是擦肩而过,并无任何动机的杀人案件。 既无目击者,又找不到凶器。听到先生的呼叫声,急忙跑来救助先生的便利商店店员,只听到先生最后呻吟地说了一句话。先生最后被抱起来时,几乎已经呈现垂死的状态,强忍着留下这么一句话。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是谁?……” 总之,对先生来说,犯人是一名不明人士。就这样滩先生意外地遭遇了“无动机杀人”之“过路的无妄之灾”,终于可怜地死去。在此结论下,这桩案件便告一段落。社会上起初还为之喧腾好一阵子,毕竟善变是人世常情,风言风语亦维持不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得奖,且终于写出一部好作品,现在才正要大展身手的一位英才作家,竟然不幸死亡的消息,早晚会被人们遗忘的。(最后我从报导此一案件的报纸上,首次得知先生虽然看起来四十好几,将近五十岁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却只有四十岁而已。先生或许早已化为“疯癫老人”了,他摆脱结婚的束缚及世俗的眼光,一心一意只想写出自己想写的小说。想到此,我不禁想为先生落泪)。当然对于凶手是谁,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之后也发生过数起无动机的杀人案件,但每次一发生,虽然都有追究是否与滩先生杀人案件有关,但却一直都毫无进展。最后,搜查本部也朝缩编及解散方向处理。 然而,不知因何原故,我始终忘不了这桩案件。 在专业的本能下,心中对于挑起推理欲望的那些更悲惨的案件,更残暴的杀人及更复杂的引人欲望的案件,早已习以为常。但是,这桩案件不知为何,总是不安地撼动并扰乱着我的这颗心。我一直都很忠于这个发自自己的——该怎么说才好呢?——“内心的声音”。我注意倾听那个声音,并遵照它的命令去做,总是可以听出一些端倪。当时,我也听见了“绝对不可以忘记滩先生案件”的声音。于是我便照它吩咐去做。 首先要探讨的是,为何我可以听见那个声音呢?于是我暂时将自己关起来,每天不断思考整件案件,以及一切我所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在报上读到的所有关于滩先生的事,或是对滩先生作品的印象。接着,我发现了一件彷若曙光般的事。我走上街道。 经过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我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不、不、“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容后再述。若不按照先后次序说明的话,各位一定无法了解。总之只要先知道我正在寻找某件物品或某个人或者是——某种状况,就可以了。而我也找到了。 取得联系时,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这是因为和我所预期的方向稍有出入,再加上我这个未曾与他谋面过的人,想要求和他见面,有些困难。因此不得不再略施权谋,不管怎么说,最后终于在我表明无论如何都要和他见面的请求下,在对方的家中,和他单独见面了。 事实上——这是另有原因的。或许各位会认为我是故弄玄虚,可是假如各位可以听完整件事的话,我想一定会了解我之所以如此处理的原因了。各位姑且认为我是故作神秘,或是将它存疑,别说出口。总之,只要听完,就一定可以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总之这件事,在社会已经是一件“已结案的事”了。 好了!总之我和某——某人见了面。那是在案发之后半年的某天晚上。那个人似乎并不知道我造访的理由,非常不高兴,而且相当具有戒心。我知道即使和他开始全面展开口水之争,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一开始便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我来的目的是想和你谈一下有关于〇月〇日被你杀害的滩妖三的事。”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对,就是他——回答道。这是早在预料中的反应。 “我想你一定会这样说,所以才来和你谈这件事。” “滩妖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可以请你回去吗?有客人快要来了。” “是〇〇〇……先生吗?” 我说出一位众所周知的名人。顿时,他的脸色为之大变。 “即使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想必你一定不会相信吧!再告诉你,我并非来论你的罪,想必你也一定不会相信,不是吗?” “到底在胡诌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他顽强地重复说道,手却不听使唤地开始发起抖来,他连忙将酒倒入杯中,一口饮干。看见他如此慌乱的模样,如同已经说明了一切。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以为别人绝对没料到的秘密,被揭露出来,因此受到想当程度的冲击。 “我并不是来陷你入罪的。”我再次重申。“我只是来解开你的误会而已。如果置之不理的话,滩先生未免太可怜了。” “你说滩妖三可怜?”对方似乎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了,突然揭下完全不知情的假面具,尖锐地说。 “我知道了,你也是那个下三烂的同伙!现在想来敲诈吗?好吧!要多少?开个价码吧!一百万?还是一千万?一亿的话,我是不可能付的,别再说那些违心论了。或者想杀了我?假如你坚持非要拿到一亿的话,那么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做这种事!”我说。“你不是日本文化上,很重要的人士吗?再者,〇〇〇先生又会变成怎样呢?” “……别说他的事!”他十分愤怒地拍打桌子。简直就是一副想当场揪住我,把我杀了的模样。他的脸色,对我而言,正好成为我推理无误的证据。 “我并不是要来敲诈你的。我是想来告诉你——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为非作歹不以为耻反引以为荣,正是你们这种家伙的写照。” “是误会啦!滩先生对〇〇〇的事,毫无所悉。没错,当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甚至应该算是他的剧迷。可是,先生却毫不知情。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在先生的身边,先生的日常生活,一路走来,全都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我才知道,那全是先生幻想而来的。绝对、绝对没有其它的情况。” “闭嘴!”他露出恐怖的模样说。“岂容汝等专门敲诈之徒,污蔑我最珍贵的人格?我一点也不后悔!假如你想步那位淫秽者之后,向我勒索的话,也可以。我只是再重复做几次同样的事罢了!” “滩先生是什么时候向你勒索的呢?〇〇先生!” “那个……或许并不是想勒索吧!可是却比它更可恶!他企图使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将一切化为乌有。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呀?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滩先生也一样呀!〇〇先生!请你务必相信——滩先生根本完全不知道你和〇〇〇先生的事。当然那件不幸的事——也只不过是先生——一人沉醉在孤独的幻想中所创造出来的。” “说谎!他知道〇〇〇的事。——搞不好他还跟〇〇〇一起上床了呢!然后将那个笨蛋说的梦话串连起来,捏造出那种故事,一定是这样,不会错!若非这样——若非这样的话……” “……” “若不是那家伙说出来的话,那个讨厌鬼怎么会枝微末节的事都知道呢?——我从他描述家中的配置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这家伙究竟在暗示什么?当然也可以联想到这家伙和〇〇〇上过床的事喽!——这家伙不是在书中,小自〇〇〇的痣,到做爱时的癖好等等都有描述吗?假如没有上床过的话,又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呢?那些肮脏、污秽、令人作恶的……” “那些全都确实——确实是一名从照片上看到〇〇〇先生的美丽倩影而产生遐想,并为他迷人的舞台扮相神魂颠倒,一心一意神游于幻想当中孤独作家的梦想!”我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心里明白,滩先生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没跟〇〇〇先生说过半句话。他这个人对男性充满憧憬,虽然将〇〇〇先生当成理想的主角,十分热烈地爱恋他,但是终其一生,却一次也不曾和男性握过手,更别说是发生性关系。” “怎么会……”在我十分理直气壮的气势下,他终于稍微冷静下来,喃喃地说。“真有这种蠢事吗?如果真有此事的话,我就铸下大错——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不对,不是这样!是那个寡廉鲜耻的男人,将我逼到死胡同,是他将〇〇〇的耻辱公诸于世的——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倒不如直接当面来勒索金钱,还比较好。说什么能剧?施这点小伎俩,骗得了什么人?因为已经在暗中传开来,成为有名的话题了。天下第一超人气偶像〇〇〇在结婚前夕因遭男子奸污而取消婚约——想必你也有耳闻吧!至于我本身会变成如何,已无所谓了——反正已经犯下那种罪行了。可是,我唯独不容许任何人碰〇〇〇一根手指头,死也不愿让他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就算得杀死几个人也……” “别担心!〇〇先生!”我说。“我决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你也不需要再杀任何人了。只要了解你所犯的错误是极为恐怖的误解,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那个纯粹是滩先生的创作——是幻想的产物。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滩先生是一位昼寝夜行、过着孤独单身生活的作家。偶尔才会去看戏,而且甚少与人交往。如此的滩先生仅买过一位令他惊为天人者的写真集,并十分珍惜它。那个天人是〇〇〇先生。因此在创作自己的呕心之作时,滩先生极自然地便将自己所憧憬的人的模样投射在主角身上。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想这不是什么”不幸的巧合“。谈到巧合,充其量也仅止于此。事实并非如此,才是更为严重的症结。顺便一提,滩先生对于歌舞伎、能剧以及男同志间的恋爱等事,实际上完全一无所知。因为先生这一生并未走出那个狭窄的深夜中的自己,一直都在半睡半醒中,看见所有的梦。然而,先生身为作家的嗅觉,却也因此在梦中逐渐变敏锐,甚至锐利异常。而且,该怎么说才好呢?逐渐拥有一双可以看透事物事实的眼睛。先生对〇〇〇先生的美女扮相十分着迷,可是因为害羞,觉得一旦以日本舞蹈为舞台,写得太清楚的话,大家就会知道是以谁为雏型,而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才会特意改以能剧为舞台,写出那部小说——《蝴蝶的陷阱》。先生的确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写下那部小说的。对于如此美艳动人但胭脂底下素净的脸却颇具现代感,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谈起他本来的愿望,则答称是想当一名飞行机师的摩登少年,先生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探寻究竟是什么样小说才能和他相互辉映呢?所以,逐渐作出各式各样的假设,创造出一位为了让他继承家业而被男人们强奸的仇人角色——表面虽如此,但实际上却是最深爱他的配角——也就是你,〇〇先生!因而也衍生出各种场面。由于先生过度爱恋,同时又过度敏锐地观察那位美人,使得从那名现代青年身上所唤醒的美艳与媚力,在遭受男性们凌辱的残酷命运下,更显得相得益彰。请你务必要相信我。只要稍加调查,便可以明白了。滩先生的所有轨迹,连一次也不曾和〇〇〇交叉过。滩先生不可能根据那些事实创作。然而,结果先生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写出暗示那些事实的小说。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招惹死神上身。小说比事实更加离奇——小说并非模拟事实而成的,而是小说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事实。甚至作者本人也完全不知自己所写的那些内容竟然是事实。可是身为书中当事人的你,读过小说后,吓得魂飞魄散,觉得必须在这名威胁者尚未前来勒索之前,让这个利用将舞台改换成能剧,但相关者只要读过必会明白的卑劣手段,将事情文字化,并发表出来,使你陷入极端恐惧的窘境的恶汉,在你那位生命中最宝贵的年轻主子读到那部恐怖小说,知道‘真相’之前,消失在这个世上。” “大叫一声‘天诛’是你的败笔之处。现在社会上,除了演戏的人以外,没有人会使用这种字汇了。” 他已经滑坐在地上,两手抱住头,一脸迷惘,双眼彷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你要多少?”他再度无力地说。 “我不要钱。我只是为了要替受误解而死去,至今却仍被你认为是恐吓者,是卑劣的恶徒的滩先生来说明一切而已。只要你能到滩先生的墓前,向他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但之所以会产生误会,是因为他的小说看穿了〇〇〇的真相所致,我就心满意足了。相信滩先生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很高兴!——当他知道自己的小说,居然有如此的力量——一股强大到足以杀死先生本人的力量。” “我不相信!”他说。“这么漂亮的话,我不相信!——你是谁?是何许人?” “我是伊集院大介。”我说。“我是专门从事解读人们眼中所没有看见或是被隐藏之事物的人。” “伊集院大介——就是你?——果真如此吗?”他说道,然后泪流满面地点头。“若真是如此,我就相信。真有这等事啊?一切未免太过写实了——有些地方不同,却反而让人以为是想要故意隐瞒——那部小说倘若真的全是凭空想像出来的……所谓的作家,有时候所做的事还挺恐怖的呢!” “我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说。“你的才艺,我也很喜欢,而且又算得上是日本的国家财产——当然〇〇〇先生也一样。” “还有三年!”日本舞蹈界的名手,寂寞地微笑着说。“〇〇〇罹患癌症,寿命只剩下不到三年了。——他死后,我也打算跟随他一起赴黄泉。之后——为了祈求那位作者先生的冥福,请你把这件事公诸于世吧!拜托!伊集院先生!” “好的!”我回答。 至今已五年了——如他所说的,那位日本舞蹈界的名花,如梦般在三年后英逝了,他也随后上吊身亡。所以,我才能将这些事告诉各位。小说比事实更加离奇——滩先生知道真相后,不知是否满意?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er h3">03 说完,他微微一笑。 没有任何人再说任何一句话。不过,似乎每个人心中都各有所感、各有所思。然而,总而言之,究竟哪一部份是他的创作?哪一部份是真实的?知道的也唯有伊集院大介而已。 邻居 小杉健治,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日出生于东京。东京都立葛饰野高中毕业后,到电脑专门学校进修。之后在电脑公司上班。 一九八六年以《原岛辩护士之爱与悲伤》获得第二十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而登龙推理文坛。这是一篇结构很精密的法庭推理小说杰作。 一九八七年以《绊》获得第四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长篇部门赏,确立作家地位。又于一九九〇年以《相扑台的杀意》获得第十一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 小杉健治早期的作品,都是律师为主角的法庭推理小说,近年已拓宽作品世界。也撰写具推理味道的时代小说。 不是法庭推理小说。女主角雨季子和高中同学和子去中国旅游回来后,发觉庭院的部份被邻居真绪侵占,搭盖车库。雨季子找土地房屋调查士大地尚一郎商量,却发现被侵占的土地另有秘密,故事意外展开。 <er h3">01 车子的引擎声干扰着她的睡眠。一束光芒正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一看枕头边的时钟,已过了午夜两点。 雨季子一边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一边想着:该是情人离去的时刻了吧! 邻居单独住着一位名叫平井真绪,具有姿色,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每星期都有男人会来访几次,大概晚上八点左右开车来,约莫现在这个时候回去。雨季子曾几次看过这个男人的身影,但是由于这个男人相当谨慎,所以未曾看过他的脸孔。然而从他背影的印象来看,感觉像五十多岁的人。 雨季子因为想上厕所而下床。墙旁的手提行李尚未整理,原封不动地摆着。雨季子一个星期前去了中国,直到今天才回来。半年前母亲便过世了。或许不忍心看着雨季子一个人寂寞过新年吧,高中时期的友人和子才邀她去了中国。和子的情人被派驻在北京,去和情人会面才是她的目的。雨季子独居的时间多,所以这算是转换心情吧。 因为听到车子驰离的声音,雨季子窥视着西边的窗子。正想着会看见出来送别的真绪的身影,同时眼前却浮现出黑色的屋顶。像贮藏室的样子。旅行回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心想这样的东西是何时建造的呢?再仔细一看,赫然发现那并不是贮藏室而是车库。 为什么把车库……。这么想的时候,眼睛就不自觉地盯着车库的位置。 和邻宅的境界线并不是从道路这头通到其反方向的屋子内侧道路的直线,而是“ㄑ”字型。雨季子的土地是在比较大的这边。雨季子怀疑车库是否侵占了“ㄑ”字中央的一部份。 和内侧房子的境界处乃是以砖块砌成的,但是和邻宅则仅是以篱笆区隔。而那篱笆也已腐朽,任凭杂草丛生。 翌日,虽然是星期日,雨季子一大早就起来了。因为惦念着车库而走到庭院。冷空气包裹着全身,跺踏着冰冻的土地使其出声。渐渐地天亮了。再次看着车库,对其越界的疑虑更加地增强。好像是割除庭园的杂草之后建造的,然而作为分界线的标示物的小树也不见了。 但是,一般住家的停车场,只要在柱子上盖上屋顶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要在四边建造墙壁呢? 过了十点,雨季子绕到了真绪家门口。进门之后眼睛看着车库,怀着奇异的念头。门上着西洋锁。然而令她不解的还是为什么要建造车库这件事。 感觉不像只是为了让偶尔开来的车子停车。是为了提防戒备吗?到访的男人总是遮掩着脸来回屋子和门口。如有了车库的话,就可以阻隔周围的视线。或许是基于这样的期待吧。就算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建造呢?仍然是个疑问。住在这里的人家因为被调差搬了出去,半年前,平井真绪搬了进来。之后,并没有建造车库,男人就来了。为何非在此时建造车库不可呢? 正在想着这些事时,大门开了,真绪探出头来。 “喂!你在做什么?”责难似地尖锐声。真绪是位脸部轮廓深,给人感觉冷漠的美人。她应该是看到雨季子将要入门。 “我是隔壁的内野。有关这车库的事情……” 雨季子一开口,真绪就露出一副防卫的表情。 “有一部份占用我家的建地。”雨季子客气地说着。 真绪则皱着细眉,反弹似地回答说:“没有那个道理,请不要说那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越过界了。”无意中,雨季子也转强了。 “没有超过界哦。”真绪也回了嘴。 “超过界了。”雨季子怒火涌上心头,一步也不肯退让地说:“想挑衅吗?” “难道不是吗?说这些无凭无据的事,真没礼貌啊!”真绪凶猛地关上了门。 这个房子是雨季子已经去逝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境界线成“ㄑ”字型一事听说过好几次。境界被忽视好像连对母亲的思念也被蹂躏一般,雨季子咽不下满腹的怒气,踩着脚踏车来到车站前的派出所。 “我是三丁目的内野。邻居越过界,建车库。因此发生了纠纷,可否请你们过来一趟?” 或许是她那高亢的语调令人觉得情况急迫吧,两个警员立即骑上脚踏车赶来。 雨季子当着真绪的面前向警员指控说:“平井小姐误认为是直线,而应该是ㄑ字型的境界线。在车库下应该有作为标示的树。” “岂有此理,没那回事。车库位在我的建地内。不会有那ㄑ字型的境界线。” 警员感到十分困惑,形式地绕了车库一周之后,束手无策似的,一位警员说:“我们难以判断。” 一听说这样的问题不是警察管理,真绪嗤之以鼻说:“已经差不多了吧。” 随即关门进屋了。雨季子眼睁睁地看着她那背影。 年迈的警员对她说:“向市公所问问看如何?” 雨季子在神奈川县政府附近的外资公司担任接待一职。有客人来时,就将客人带到会客室,并端上茶。冬天从腰部以下都感到冰冷,即使是在膝盖上盖上毛布还是觉得冷。只要一想起和邻居的纠纷,除了寒冷之后,还感到身体在颤抖。 三天之后,雨季子利用上班的空档去了横滨市公所一楼的市民商谈室。商谈的窗口分为一般市政、法律、交通、税务等几个。去了受理处,说明商谈内容后,对方告诉她:“要那样的话,应该属于法律商谈吧!” 然而法律商谈已经额满了,所以今天的商谈已经截止受理了。 雨季子悄然地离去了。 <er h3">02 三天后的夜晚,雨季子在元町的一家意大利餐厅与和子见面。因为在旅途中一直是吃中国料理,所以就避开了中华街。和子在横滨车站西口的一家银行上班。 在北京的万里长城、故宫博物馆……。虽然照片使她旅行的感动重现,然而突然间忧愁却侵袭着她。 “怎么了,一点精神都没有。讨厌男人的你不会有恋爱的烦恼吧!”和子纳闷地说着。 “有些……” “什么啊!说啊!” “事情是这样的……”雨季子摆出闷闷不乐的脸色,说出和邻居的事情。 “是这样吗?总之,邻居间的纠纷事件好像是蛮多的哩!”和子也皱着脸。 “太小看女人了吧!”雨季子又火了起来。 “对方不也是女人吗?” “但是,对方有情人哦。或许因此态度强硬也说不定。” 和子半认地说:“那么的话,叫几个适当的男人来支援,不就行了吗?要是你的话大家都会乐意赶来的。” “市公所的人说最好是和律师商量哦。” “律师吗?说得也是。” 和子边收照片,边说:“市公所的法律谘询虽然是免费的,不过听说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只有这么一点时间能解决吗?” “这么说,在横滨车站的东口有家崇光百货,去那儿看看,在那儿有法律谘询中心,听说好像是四十五分钟之内七百五十日圆。” “嗯,那就这么办吧!” “既然那么决定了,就不要闷闷不乐了。来,快点吃吧!” 桌上摆放着意大利面和比萨。胸口郁闷,食欲不振。即便是这样,也总算是把它吃完之后,又到第二家店。 位于山下町的“咖啡演唱会?DUMON”是和子和她的银行同事经常去的一家民谣餐厅。最初到这里来时,即被深田缘现场演唱会的歌声所吸引。 进门的左手边就是柜台,摆着四张桌子,二个人坐在靠近位于左内侧摆有钢琴的座位。七点半开演的第一场舞台剧已经结束了。雨季子一只手端着酒,等待着下一场舞剧的开演。 “那位就是深田缘小姐。” 和子看了正在柜台旁和一位白发高雅的绅士谈话的女士后,告诉和子。 “好漂亮哦!” 那位女士终于拿着麦克风站到钢琴旁。深田缘以诙谐的口吻说了几句话后即藉着钢琴的伴奏唱了数曲。“围巾”、“人生消逝”、“寄托枯叶”……等,专情地高唱。带有巴黎品味鼻梁挺拔的中年男人,散发出一股贵夫人气质的妇人们。一直倾听着歌声的人们也都是有个性、有魅力的人们。美女歌手和客人使得店里的气氛蔚为一幅画。 中途,她向客人介绍一位特别来宾,他是一位名叫库拉恩?秀的魔术师。 库拉恩是个看起来年约三十五岁,个子高高的男人。黑色的西装里穿着纯白的衬衫。以利落的动作将拐杖变成了花与绳子的魔术,此外还将报纸变成一万日圆纸币给观众们看。 雨季子不仅是对魔术着迷,目光更是被库拉恩?秀所吸引。细小的脸,挺拔的鼻梁,清爽的眼角。当然是日本男人。在表演魔术当中穿插诙谐的会话以取悦客人。 最后,将装有酒的玻璃杯包在报纸里,大叫一声杯子就消失了。表演完后即退场。 深田缘再次握着麦克风。“街角”、“远道”……。雨季子被她那歌声所迷惑,不知不觉地忘却了刚才的忧郁,忘却了光阴的流逝。 出了店,雨季子怀着感谢的心说:“今天真是快乐。” 脑海浮现库拉恩?秀这位魔术师的脸孔,嘴里昵喃着:“真是的,没想到魔术还有这样的功效。” “我也是第一次哦。下次再来吧。”和子起劲地说。 之后两个人享受着余韵,一言不发地走到了石川的车站。 “最近要去法律商谈哦。”到了车站之后和子开口说了。 因为她的话,使得雨季子又被拉回到现实中。 “知道啦。今天谢了。” 雨季子向要回去矶子的和子告别后,往反方向的月台走去。搭上刚好进站要往大宫的车子,在东奈川转乘横滨线。 到小机站时已将近十一点半,天气很冷,走路回到小机城址市民森林附近的自宅花了不到十五分钟。 当雨季子走近家里时,有辆车子从她的背后开过去。是辆黑色的知更鸟。开进平井真绪的车库。雨季子好奇地想看看对方的脸孔,快步地走到真绪的家门口。 男人从那个车库走了出来。感觉上只有三十来岁,真是出乎意料。原先以为是更年老的男人。男人关闭车库的门。在那同时,雨季子的视线不自觉地转移到车牌号码,哎呀!大吃一惊。 二天后,在上班前去了一趟市公所的市民商谈室。八点四十五分开始受点登记,她顺利地完成了登记的手续。 虽然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候,但是等没多久就轮到雨季子了。是位四十多岁的律师。 “请。”律师催问着商谈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邻居占用我的建筑地盖车库。因此我对她提出了抗议,但是她却不听。” “原来如此。”律师点着头:“那么,她真的是越界了吗?” “是的,但是她却坚持说没有越界。” “跟土地房屋调查士请教过吗?”律师使用难懂的言辞。 “咦!土地房屋……” “就是土地房屋调查士。” “不,不晓得。” “这样子呀!那么,去请土地房屋调查士调查一下境界比较妥当。这么一来就知道有没有越界了。” 雨季子困惑地问:“律师不行吗?” “因为我们并不是勘界的专家。” “调查境界必须是土地房屋调查士吗?” “土地房屋调查士可是办理不动产登记、测量土地、决定境界等有关境界问题的职业专家哦。” “是这样子吗?那要怎样才找得到土地房屋调查士呢?” “可以打电话到土地房屋调查士公会的事务局请他们介绍,或者是在电话簿上面找也可以。”律师亲切地教了雨季子。 “知道了,谢谢。” 雨季子愁眉绽开,道谢后离去了。 利用午休时翻开职业别电话簿的“乡镇版”。藉着索引找到土地房屋调查士,一页一页地翻阅着。 在密密麻麻中,手指指向离自家较近的地方,有几家事务所。想要从当中挑选一家,但是又改变主意想说或找位于公司附近的比较好。 从好几家排列在一起的公司名称中,要以公司名来选择吗?或是选最近的呢?还是按排列顺序来选呢?……等,正困惑时,手指突然停指这一点。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将“大地尚一郎土地房屋调查士事务所”的电话记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是土地事件,所以“大地”的名字较适合吧! 雨季子立即打了电话。 大地尚一郎土地房屋调查士的事务所位于马车道。下班后随即骋向夜幕低垂的街道。官署、银行、公司邻比的街道上尽是挤满着下了班的上班族。 到了马车道之后,寻找在电话里打听到的目标的建筑物,总算看到了哥德式的古老大楼。招牌就吊挂在那建筑物的三楼外面。 坐电梯上了三楼,在事务所前停顿一下。脱下大衣,将领子整理一下之后才敲门。门开了之后,接客室的景像立即映入眼帘,里头所摆设的桌子一览无遗。 向走出来的女事务员说:“我就是用电话连络过的内野。” 一位高个子的男士马上从里头走了出来。在看到他那明亮的眼睛时,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闪过似地。因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孔。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是对方并无这样的表情。 “我叫大地。请坐。”用清澈的声调说。“电话中,听说邻居越界建造了车库。” 因为那些话,马上又想起和邻居不爽的对话。从那以后,只要一碰面,就必然发生争执。 “明明侵占我家的建地,却说没有侵占。能马上为我调查吗?”雨季子百般地请求拜托。 “测量的结果有可能是您的方面有错觉,这样的事敬请您能谅解。但是总之,与其将此事不清不楚地放着,不管结果如何,还是有将境界弄清楚的必要。”大地温和地说了之后,问:“什么时候登府拜访呢?” “可以的话,这个星期六或星期日如何?因为星期六、日不上班。可以吗?” “没关系。那么就这个星期六去拜访。在此之前,先到登记所调查内野小姐和你邻居的地籍图和登记簿,还有土地面积测量图。” 登记所保管着土地的地图和图面。此外,好像应该也可以得知地形和面积。 “好。拜托了。”雨季子向他点头行礼。 “可以告诉我您的住址吗?” 看着这样询问之后从西装的内侧口袋中轻快地掏出钢笔的手势,雨季子想:不会吧……。 “师傅,您该不会……” “咦?” 雨季子慌张地说:“不,没什么。” <er h3">03 太阳照了进来又被云所遮蔽。风飕飕。 雨季子等待着土地房屋调查士大地尚一郎的到来。她除了期待和邻居的纠纷能够有个了解之外,还期待着大地这个人。 在事务所初次见面时,感到背后好像有东西一闪而过的感觉,那似乎不仅仅是在记忆里看过那张脸孔的原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带着磨得锐利刀刃般的严酷,同时,带一股寂寞般的阴影。突然打量他一下。然而那只是一瞬间,大地用温和且嘹亮的声调接待雨季子。他的说明是恳切有礼而且简单明了,足以消除雨季子的不安。但是,那并不全是好听的话。他指出,依情况而定,或许是雨季子判断错误也有可能。然而,那绝不是吓唬雨季子的话,而是要告诉她接受事实的重要性及为最坏结果做心理准备。 身为一位土地房屋调查士所给人的信赖感是理所当然的。而雨季子则是对他的另一部份怀有兴趣。正想着这件事时,门铃响了。 急忙开了大门。在眼前近处站着穿着三件式深蓝色条纹西装的大地尚一郎。 “调查过登记簿和地面积测量图了。马上进行测量。”他向雨季子确认说:“已经获得芳邻的同意了吗?” “是的。” 大地以爽快的语气说:“那么,请你把邻居的人请来。” 雨季子进了邻宅的门,一边侧视盯着车库,一边按着门铃。等没多久,真绪摆着不愉快的脸孔走出来。 “对不起。调查士的师傅来了。” 真绪默默地跟着过来。 大地递给她名片,打过招呼之后说:“境界的问题,要彼此尊重对方,理解对方的立场,才能够顺利解决。我想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将这件事牢记在心,以使日后无忧。好吗?” 雨季子说:“知道了。” 真绪也勉强地回答:“知道了。” “先确认境界上的桩。” 大地确认道路上的境界标示之后,走向反方向和内侧房子的境界。在那里也发现有地桩。是在顶头上有十字记号的石桩。 “那就开始测量土地。” 再走回道路上。两个年轻的男人在柏油路打入镔钉将土地围起来。然后把三角架架设在道路中央附近,个子较小的男人则走到邻居的边界上。再把杆子放在那里。 雨季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器具?” “光波测距仪,测量距离及角度的器具。将三角架打开安置在道路的基准点,再将测量仪安装在上面。”大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 年轻的男人一边透视着测距仪的小视窗,一边调整,好让绑有垂直重锤的线指着基准线。 雨季子看着测量的样子,邻居的真绪也不安地望着。 结束了测量,大地说完明天会再来就离去了。可能是带着测量的资料回去计算。 经过漫长的一天,大地又来了。他召集了雨季子和真绪做了以下的说明。 “依据在地政事务所查到的土地面积测量图和实际测得的面积显示境界线应该是‘ㄑ’字型。” 突然间,真绪的脸色变了。 她不满地说:“为何会是那样奇妙的形状呢?” “一看登记簿,这笔土地经过好几次分割和合并。或许是先前的地主依据协商,将土地的一部份分割卖掉的吧!” “可恶的土地啊!” 听着说明时,真绪似乎是变得直率了。 她说:“没想到有这样奇怪的境界。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突然一改往常的态度,向雨季子低头道歉。 “不,不要这样。” 直到如今自己所厌恶的对方向自己摆出低姿态,却让自己感到不安。 “那么,我有个请求。”真绪轻声细语地说:“能否让我继续使用这块土地。当然会付你钱。如果能够将它卖给我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车库是越界,但那是没有使用的场所,所以在生活上并无问题,只要承认越界,肚子里的一把火也就可以消了。 “师傅,怎样做才好呢?就这样让她使用也无所谓。” 没有待大地回答,真绪又开口了:“还不卖我吗?用比市价高的价格向你买耶。如何呢?” “师傅,你认为怎样?”雨季子又向大地问了一次。 “是啊。ㄑ字型不好使用,为了往后着想与其制作确认书,还不如将境界划定清楚,打入地桩。但是,这还是要看内野的想法。” 雨季子并无在这里长住的打算。与其将来要卖土地的时候再要求她把车库拆除,或许干脆现在把土地买出比较好。 雨季子向真绪说:“明白了。卖给你了。” “真的吗?谢谢你的帮忙。” 真绪夸张地合起双手恳求。想到和强势厚脸皮的她,又看到现在的她,使雨季子感到困惑。 雨季子心里想,早知道有土地房屋调查士就不需要花上二星期的时间解决了。但是总算感到心中的疙瘩消退般地放心了。 “师傅,怎么了?” 大地以惊讶的表情看着离去的真绪。 “不,没什么。” 大地回答了之后,接着看着车库,还是百思不解。到底有什么让他在意的吗?雨季子猜不出来。 阳光再度转弱了。阴影照落在大地的脸颊,让他再次感到落寞。此时的他和身为一个土地房屋调查士不同,看到一个身为男人的大地时,令人对他所抱持的寂寞原因感到兴趣。 雨季子将大地请进屋里。年轻的两位男人则奉大地的指示,正在测量分割的土地。 雨季子奉上茶,问道:“今后要怎么做才好呢?” “算出要让渡土地的面积,再分割出那块土地。再办理那块土地的所有权转移即可。邻居是否将它和现有土地并为一笔,是邻居的事情。”大地做了以上的说明。 “下次再到邻居做说明。” 大地起身,雨季子送他到门口,对着正要走出大门的大地说:“师傅是名叫库拉恩?秀的魔术师吗?” 大地有点害羞地笑说:“您察觉到了吗?前几天,您去过那餐厅呢。” “咦!” 这次轮到雨季子吃一惊了。接着脸上红热,对方既然记得她,一股感动的热流从胸口浮了上来。 “你到事务所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大地露出爽快的笑容。 “但是,师傅会变魔术,真是难以令人置信。” “因为全国有一万八千多名调查士。拥有各样才艺的人非常多。也有诗人、也有许多会俳句的人。也有像职业的摄影家。神奈川县的调查士公会中甚至有现役的歌手。” 大地露出白齿走了出去。 虽然只是一笔小小的土地,从登记簿上消失了。其代价为虽然也仅仅是一笔小钱,但是已经进帐了。不但是以高于市价卖出,而且所有土地与房屋调查士的费用都由真绪负担。 她的后台一定是个有钱人。到底是在做什么的男人呢?本来以为是更年老且社会地位高的人,结果猜错了,是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 平常的话,雨季子应该会更加注意那个男的,但是,最近雨季子的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就是大地尚一郎。他看起来约三十五岁,而且感觉上比那年龄来得沉着稳重。实际上听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和二十八岁的雨季子相差一轮,但是并不因此让雨季子对他的印象有所折扣,反而让雨季子对他有新鲜感。 这是第一次对男人有这种感觉。受到母亲的影响,雨季子是以讨厌男人出名的。雨季子的母亲曾经参加美女选拔而成为日本小姐,还被媲美为现代的小町。母亲的男人缘非常差。 未婚的母亲,生下了雨季子。在经济支援的情人死去时,从他的遗嘱要到这笔钱凑合,买了这块土地和房子,然而雨季子对母亲这样的生存方式多所批判。原因是母亲没有识人的眼光。雨季子的生父是个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第二个男人,嫉妒心强,动不动就暴力相向。第三个人是个酒色之徒。 或许是看到这样的母亲的缘故吧。雨季子对男人抱持着不必要的严厉眼光,对于前来搭讪的男人的轻薄,立即看在眼里。对于看起来像是有骨气的男人,剥了一层皮之后也是凡夫俗子。自己不要成为像母亲那样。那使雨季子监识男人的眼光变得锐利,但也是其不幸的另一面。最近才知道,在这世上没有合乎雨季子要求的男性。 而有件事更加明白了。那就是,总是碰不上和自己相配的男人。如果想要遇上好男人就必须琢磨自己。因为身为女人所以就要装扮得美丽吗?一看母亲的不幸就知道那是错误的。女人也要有内在美。 见了大地尚一郎之后,雨季子的内心开始跳跃起来。最初只是点燃小火般的明亮度,但是在请托的工作完了,没有机会和大地见面之后,开始闷烧,终于有了着火的感觉。 但是,雨季子对大地所产生的兴趣并非是把他当做恋爱的对象。不至于如此。从年龄上来说大地可能已婚。雨季子也没有不伦及抢夺他人东西的习性。只是经由认识大地这个男人,经由和大地交往来磨链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要如何才能接近大地呢?她苦于思索。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她发现邻居的情况改变了。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始和真绪住在一起。 开车往来情人家中的男人。极度地警戒不被别人看见,建造带有房顶的车库,以避人耳目。那样的男人现在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屋子。男人的障碍,比如说离婚已成立,障碍消除,可以住在一起了吧! 不,总觉得哪里不对。雨季子想要掌握那不对劲的真相。她想起了车牌号码。觉得好像和以前的车牌号码不同。这样想的时候,雨季子有个疑问。这男人也不同……。 <er h3">04 阴沉的天空中飘着小雪。大地尚一郎迎着海风站着。盖在热海海岸线上的饭店尽收眼底。 尚一郎正看着的土地旁左边的饭店已成为废墟,窗户被钉上了胶合板。五年前破产后,被那样原封不动地弃置着。右手边是树林。里侧是山。 尚一郎凝视着杂草丛生的土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情。 石桥恒次的妻子打电话到尚一郎的公寓来,通知说:“石桥从三天前就一直没有回来。” 石桥是尚一郎所尊敬的调查士。听说石桥已经失踪了。 话说尚一郎会成为调查士,乃是受到石桥的影响。尚一郎在二十四岁时从公司离职,去环游日本一周。 在旅途中的北海道礼文岛结识的人就是石桥。石桥告诉他自己是个土地房屋调查士,但是尚一郎并没有马上听懂他的话。 回到横滨找工作时,石桥打电话过来了。两人再次会面后,石桥将报纸的征人广告给大地看。上面刊登着细见土地房屋调查士事务所的征人启事。石桥给他看了之后,劝他说:要不要成为一个土地调查士。石桥在细见事务所当过佐理,取得调查士的资格。然后,自己成立事务所。听说他看中了尚一郎为他的继承人。连调查士是做什么的都搞不清楚,只凭着对石桥的好印象,就驱使尚一郎去拜访细见土地房屋调查士事务所。 细见是年约六十五岁左右,个性温和的调查士。尚一郎在细见的底下从事佐理的工作。 尚一郎跟随着细见到各个现场,学会了测量的技术。另外,看到细见对客户的应对,使得尚一郎学会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细见晚年因为生病,几乎无法工作,尚一郎取代了他的工作。还照料没有小孩的细见。于公于私都给了最大的帮助。细见夫妇过逝时为他擦拭嘴唇的是尚一郎,为他们安排丧礼的也是尚一郎。 石桥知道了尚一郎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待他非常亲切。在某种意义来说——尚一郎为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他应该感受到尚一郎的恩情,无论是什么事,他都帮石桥照料。 对尚一郎而言,如果说细见是他父亲的话,以此类推,石桥就相当于他的哥哥。 石桥的突然失踪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找不到可能失踪的理由。不,完全找不出理由。石桥的妻子来商谈时,尚一郎想说该不会是被卷入什么事件吧。但是,石桥的妻子却怀疑石桥在外面有女人。 石桥有没有女人,尚一郎并不清楚。他是个对女人温柔的人倒是事实。很有夜总会女郎缘。 尚一郎搜寻断了音讯的石桥线索时,曾去过石桥常去的本牧夜总会“黄金”——接客小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客层也多半是有身分地位的夜总会。从这里的接客小姐口中,并没有打听到和石桥有亲密关系的小姐。但不能因此就说石桥没有特定的女人。当然,或许是因为暗地交往,所以没有被这些接客小姐发现吧。 但是,因为和女人亲昵而抛弃工作和家庭是无法想象的,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而且是以调查士这份工作自豪的人。轻易地放弃这份工作是无法想象的。 只能认为是发生事故或被卷入事件中,但是不论是事故或事件,他必是处于无法自由与外界连络的情况下。从失踪后所经过的时间来看,不得不让人感到悲观。 如果是事件的话,是否和调查士的工作有牵连呢?但是向事务所的人打听之下,也并没有听说和人有纠纷的事情。话虽如此,尚一郎还是将他所接过的案件逐一查看。这土地也是其中之一。 既不知道邻地的地主,也没有卷入土地纠纷的证据。 掌握不到任何线索,尚一郎就这样从热海回到横滨的事务所了。 一坐在座位上,电话就好像测好时机地响了。拿起电话一听,是女人的声音。 “我叫内野。前些日子,真是谢谢您了。” 尚一郎想起那娇小美丽的脸孔。 “那之后,怎么了?” “嗯。对于邻居的事情有些在意……” “什么事?” “现在去拜访您,可以吗?” 尚一郎察觉到了雨季子带着抖颤的声调。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勘测的时候,看到平井真绪后院角落里堆积的泥土时,感到怪异一事。还有那车库。像仓库般地用墙壁围起来的车库也是怪怪的,还有一知道越界就要买下土地也是怪怪的。因为在他的脑海里有着这样的疑惑,所以就欢迎地说:“务必要来哦。等着您来。” 放下话筒的一瞬间,心想刚刚的对话是否会引起雨季子的误会,不过,他又想雨季子应该是个聪明的女人。 <er h3">05 暖风和草木传来了春天的气息。尚一郎在困惑之下,上了二楼,进了雨季子的寝室。 从那里的窗户窥视的话,可以看到正位于下方车库的屋顶。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在那月光中出现了一对男女。女的是真绪,男的是光冈辉夫。 前些日子,在听过雨季子来事务所所说的事件之后,产生了如丛云涌现般的疑念。 石桥太太怀疑丈夫有女人。听说不只经常有不认识的女人打电话到家里来,也曾经看过先生和类似酒家的女人亲密走在一起。 尚一郎又去了一次本牧的高级夜总会“黄金”。得知真绪半年前曾在那儿工作过。关于真绪和石桥的关系她们都一无所知。但是,听说真绪好像有个经济的支援者。还得知真绪和酒保光冈很要好。 尚一郎调查了她们两人的关系。这并非他的本意,但是已经调查了。说并非本意是有理由的。她是在调查士的工作现场中结识的人,而且是顾客。清查顾客的身分,更进一步说,探出她的秘密,不是件正义的事。身为调查士的伦理将被质疑。不,将会丧失调查士的信用。 在身为调查士的立场和友谊的夹缝中,尚一郎困恼着。最后,尚一郎做了决断。 从现在起尚一郎将脱离调查士的工作。不,尚一郎是要为身为一个人不得不做的事情采取行动。不巧的,从事调查士对他来说是件不幸的事。 因此,尚一郎的行动乃是以工作为赌注。尚一郎乃是抱持脱离调查士公会的心理准备来这里的。 尚一郎看着真绪和光冈出门。看见他们在途中叫了计程车之后,就奔驰回到邻宅的地界。 “那么,麻烦您了。” 看到雨季子去街道上把风之后,尚一郎就潜入了邻宅。车库的门锁住。从间隙窥视里头,看到了车。 尚一郎非常气馁。就算可以进入车库,车子档在上面,却无法挖掘。 死心地出了庭院,呼叫雨季子:“不行。车库里停放着车子。” 没有办法。但是,一想到石桥可能就在那土地下,就无法平静下来。即使脑海中想着撬开车库的钥匙,再破坏车门……但是那毕竟是困难的工作。就算能够移动车子,也无法保证在这期间真绪不会回来。 对于这样动弹不得的事,尚一郎感到咬牙切齿。这要是在转移登记前就总会有办法的。 在穷思之余,几天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在这期间,尚一郎忙着客户的土地分割作业。当中也有石桥接手的案件。 想到穷驴之技乃是数日后的事情。尚一郎把雨季子找到事务所来。其它的人都离开了,事务所里只有他们二个人。 “有事要拜托您。”尚一郎毫不犹豫地说:“请您跟平井真绪说,警察一直在查问车库的事情,并且补充说注意到地面下。” 雨季子瞪着眼听着。 二天后的夜晚。没有月光,只有明亮的街灯。半夜里,听到车库开了,车子开出去的声音。尚一郎从雨季子家中的客厅冲了出来。 一到外面窥视状况,发现光冈小跑步回来,他把车子停到路上后回来。 光冈进入车库后关上门。一个小时后门再度被打开了。尚一郎可以想象到他在里面做了什么事。光冈出了车库,又再小跑步出门。他是为了要去开车过来。 光冈出去之后,尚一郎飞奔似地冲进开着的车库。唉啊!真绪发出短声悲鸣。用蓝色塑胶布包裹着的东西滚落在她脚下。 “那是什么呢?”尚一郎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无视颤栗的真绪,赶紧切开绳子,打开塑胶布。 男尸出现了。或许是被埋在地下的缘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腐烂。 “不是石桥。”看了脸之后,尚一郎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什么事,你是谁?”背后发出颤抖的声音,光冈脸色苍白地站着。 此时,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雨季子已经向一一〇报案了。 光冈和真绪呆呆地站立不动。 数日后的夜晚在DUMON。今晚有深田缘的现场演唱,没有魔术表演。 第一场舞台剧结束后,尚一郎在柜台喝着威士忌。第一次带他来听深田缘现场演唱的人就是石桥。 石桥自从深田缘在银座的“银巴星”演唱以来就一直给予捧场。因为那样的缘故,尚一郎也和深田缘缔结亲密的友情。 那具尸体不是石桥。是位名叫船山修二的五十五岁男性,执政党国会议员的秘书。听说是真绪在一起三年的情人,为了不让自己的主人——议员和后援会的人知道他有情人,所以小心翼翼地和真绪交往着。买房子给真绪的人也是船山,每星期来真绪家好几次。但是都没有过夜就回去了。 有天夜里,船山来访时带着一亿现金。来自某业界团体的现金——黑钱。 喝了啤酒,去上厕所时已经过了十一时。船山倒卧在厕所。吃惊的真绪打电话叫了她的情人光冈。 光冈确认船山已经死了。两个人盘算着那一亿日圆。 用塑胶布包裹船山的尸体之后,一度将它藏在壁橱里。翌日,建造了车库。就是光冈在建造好的车库里挖掘地穴。车库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埋葬了船山的尸体之后,光冈在网路的竞标场上购入了与船山同样颜色和车型的车子,为了暂时维持船山的习惯,拜访了真绪后,半夜就离去了。 听说船山的车子被开到羽田机场的停车场丢弃了。日后车子被发现,成为船山卷款失踪事件时,议员也没有过大的骚动。 但是,真绪的供词中有几项疑点叫人难以理解。虽然她说是突然病倒的,但是,可能是预先计划好杀害船山的。 这件事情有待今后警方的搜查。尚一郎虽因不是石桥而松了一口气,然而却必须重新思考石桥的行踪。 门开了,雨季子进来了。她看到了尚一郎,和他并肩坐在柜台。 “托您的福。事件解决了。谢了。” 尚一郎拿起威士忌的玻璃杯。雨季子也递出玻璃杯。 “我,今天对师傅有个请求。”雨季子放下酒杯郑重其事说。 “如果想要看魔术的话,今天不行哦。因为今晚我想好好地听深田小姐的歌。” “不是那回事,请在师傅的门下差使我。” “咦?” “我也可能成为土地房屋调查士吗?”雨季子以痴呆的眼神诉求着。 尚一郎正苦于回答时,静谧的钢琴声已传遍店内。 “我今天将辞职书递出去了。所以除了师傅的事务所之外无处可去了。” 不知道尚一郎对她说了什么。他的声音被深田缘的歌声所覆盖了。 ——完—— 在空中飞翔之死 天藤真,本名远藤晋。1915年8月8日出生于东京。东京大学文学部毕业后,就职于同盟通信社任中国东北的通信记者。二次大战结束,回到日本后移居千叶县香取郡成为开拓农民,过着名副其实的晴耕雨读生活,稍后兼职千叶敬爱女子短期大学讲师,教授国文。 1962年以处女作《亲友记》应征第一届宝石赏,但未获奖,作品刊载于《别册宝石》而登龙推理文坛。翌年以《鹰与鸢》获得第二届宝石赏。同年应征第八届江户川乱步赏的《嫌疑犯》只入围未获奖。 《幻影城》创刊后,天藤真除了为《幻影城推理小说丛书》撰写长篇推理小说《火炎之背景》外,在《幻影城》连载一个轮椅少年侦探的连作短篇《远方有眼睛》,是典型的安乐椅侦探小说。 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是侦探本人不去犯案现场搜集资料、证据,只靠刑警或助手等第三者收集的资料,去推理、解谜、破案的天才型侦探。 《在空中飞翔的死》就是《远方有眼睛》里的第二篇。主角信一少年是高中一年级的残障者,收集犯案证据给信一少年推理解谜的是,搜查主任真名部警部。 <er h3">01 真名部警部最讨厌“蒸发”这两个字。 他也常常对信一少年说: “当有人来报案,要求协寻离家出走的人,还说那人蒸发了,我就忍不住会说,那是人吧?人不可能会像水泡一样蒸发掉吧?我那些部下,就在那里窃笑说,又开始了。怎么说呢?这种说法有点轻薄、残酷的感觉,也许我是有点像老顽固吧!” 不过,不管什么事情都有例外。四月的某一天,在二子玉川的常盘旅馆发生的事,就连顽固派,也无法再提他的老论调了。因为这正是一件,除了“蒸发”之外,没别的字可以形容的奇怪事件。 事件发生在常盘旅馆,位于多摩川畔的高地,是一栋五层楼建筑,日西合并的旅馆。那一天,在四楼的日本厅宴会场,有一场“伊佐布二八会”的聚会。 伊佐布是静冈县庵原郡的一条街道名称,二八是昭和二十八年的意思。那一年在当地小学毕业的同学们,举办睽违二十年的同学会。 他们从家乡邀请来当时的恩师,与会者共21人。几乎都是在东京志愿参加的,不过,也有人是与恩师一起从家乡来到东京的。这次的聚会非常成功,宾主尽欢,预定下午七点散会,这时候,却发现一位与会者井沢武夫不见了。 他的外套与公文包放在房间里面,鞋子也留在楼梯口。井沢的家位于麻布,他是三光银行董事长的独生子。这一天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但是那辆亮黄色的MercuryComet跑车,还好好地停在原来的地方。 起初以为他是去厕所,两位干事为了负责任,留了下来,可是,二十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打电话去他家看看吧?我们也不能漫无目地一直等下去。” 其中一个人打电话到井沢家,接电话的年轻女性非常惊讶。追根究底问了状况之后,对方用异常紧张的声音,要求立刻报警寻找。 “报警,是吗?”干事感到吃惊了。 “可是,目前他只是没有回来而已,也没有遭到绑架或其它状况的样子。” “对不起,请问你的工作是?”女性问。 “我?我任职于某商事公司,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对于这种事情,您是外行吧?”女性不以为然地说,“虽然这是我的直觉,不过,我认为这不是外行人能够处理的简单事情。如果你那边不报警的话,我去报警。我也会马上赶过去的,喂喂,请你留在那里喔!我想你不是会躲起来不负责任的那种人,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啦!……再见。” 慌乱之中挂了电话,两个人一脸困惑对望着。 也许想得周密一点会比较好。 “井沢那里,是不是知道有什么事?” “什么事呢?会让他在聚会中途消失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这我不清楚,不过,看样子似乎非比寻常。怎么办?要报警吗?” “报警吗?那就去报啊!不过,要是报了警,巡逻车来了,失踪的人又突然出现,搔着头说,不小心喝太多睡着了,那可就难堪了,不是吗?” “说得也是,可是,如果他的家人来了,我们却没做任何处置,我们不也失了立场吗?她刚才很生气,感觉上好像把我们视为绑架犯似的。” “别说了啦!我们当干事,尽了很多心力,现在还要蒙上不白之冤,太没面子了。” 可是,他们越来越担心了。 他们到柜台商量。 “报警?”旅馆方面露骨地表现出不愿意的表情。 “他也许是穿着旅馆的拖鞋,到外面去买东西吧?我找人去查看看,你们请等一下。” 与客人做生意,信用第一的旅馆,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税务署与警察。为了客人这点问题,就去叫警察来的话,客人就不敢来了。柜台的人吩咐下去,请专属的保镖们去找,但是,他们渐渐了解,状况似乎真的很奇怪。 酒吧、茶室、大厅当然都没有,厕所、升降梯以及其它来进餐的客人所在的地方,详细查过,任何地方都没看到井沢武夫。在柜台以及门房人的记忆中,当然也完全不记得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客人外出过。 最后,旅馆负责人也来了,为了以防万一,连紧急出口与屋顶都查过了,但是紧急出口在内侧上了门栓,屋顶上只有一根用来撑开夏季啤酒帆布的柱子,当然是连一只猫影子都没有。在相同的四楼里面,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三个聚会,他们想,说不定其中有他的朋友,也进去看了,他也不在那边。剩下的地方就只有旅馆的客房而已。 当然不能过分进到里面去调查,只用电话询问。但是,每一间客房内都开骂,负责人只能不断地道歉,不断地冒冷汗。 旅馆这边会这么尽力,不是因为二八干事们的力量。是因为调查到一半的时候,从麻布的井沢家赶来的两名男女中,武夫的未婚妻弓川时子强硬要求的结果。接干事电话的,也是这名女性。 “对不起,本旅馆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些……” 负责人也是经营旅馆业二十年的老手了,但是,不管来进餐的客人或住房的客人,一个客人如烟般消失这种事情,是第一次遇到。他还半信半疑,如坠入五里雾中。对于眼前的事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悻悻然道歉说: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这不是外行人能处理的。” 从赶来到现在,弓川时子的脸色一直不安而苍白,此时虽然拼命忍耐着,但是,就连旁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濒临爆发边缘了。 “我想,你们也有你们的立场,所以我忍耐着……但是一想到当我们在这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武夫不知道怎么了……” 她的眼前浮现闪亮的泪珠。 “到这地步,你还是不向当局求助吗?” “要……要。” 负责人也无话可说了。三光银行也是有名的中级银行,但是并没有直接的生意往来。银行董事长的儿子,能去的地方很多,为什么非要在这间旅馆中消失呢?令人无法理解。更何况现在开始,正值年底的旺季,要是媒体拿这件事情,炒作成“有人会消失的旅馆”……想到就不禁背脊发凉。 但是,事情到这地步,也不能再推托了。只好死心拿起电话……就看当局介入后的发展了。 <er h3">02 真名部警部这些搜查小组们的印象,一开始也跟二八会的干事或柜台大同小异。 有人从旅馆的宴会场消失了,确实非比寻常。仔细一问,这是小学毕业,睽违20年的同学会,加上失踪者不是女性,是男性,而且是32岁的壮年男子。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太多理由,会想不为人知地躲起来,不是吗?根本不需要麻烦我们警察吧。 警部那天晚上也在信一少年那里,正在更新西洋围棋游戏的连败记录,再加上有点心烦,那种感触就更深了。 但是,既然市民有要求,不管事情大小,都必须出动尽力帮忙,小自打架、吵架、大至杀人,“什么事都处理”是地方警署的本分,也是身为搜查主任的警部信条。 接到报案,立刻移动那一身不太轻的身躯赶赴现场,警部自己以及手边没工作,被召集来的土肥、户间两位部下,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脸色都是很臭的。 让警部们改变这种心情的,还是弓川时子,以及她的供述。 一行人在负责人带领下,进入相关人员聚集的接待室时,她一副凶恶得要吃掉同学会干事的样子,光看她那一眼,就似一股电流,瞬间流过。 ……这家伙不简单。 这是搜查官特有的直觉。 弓川时子是个美女,服装也很高级。但是,她的四周飘荡着某种与她外观不同,很迫切而尖锐的危机感。 被盯得紧紧的男人们,在他们一行人到达后,才松了口气说: “这个人讲那种话,好像都是我们害得一样,太过分了。” “就是啊!井沢又没跟我们说‘我现在要不见啰’,然后才不见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会不让他消失啊!” “而且人那么多,这边也很热闹,那边也很嘈杂,大家都来来去去上厕所,就算我们是干事,也不可能记得哪个人,什么时候去做什么,可是这个人却……” 他们的脸色比警部们还要臭,口口声声控诉着。 “聚会的状况,我等一下再详细询问。请你们先做出一份今天与会者的详细名单。别忘了电话号码喔!” 把他们往后延,立刻开始听取弓川时子叙述事情的状况。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才清楚了解事态异常的规模与严重性…… 弓川时子的个性似乎很强烈,似乎也是个很聪明的女性。 “我的父亲是玛尔基食品的社长,我是他的次女。父亲的公司与三光银行,有三十年的生意上往来。我跟武夫是在某位议员的介绍下,在去年秋天相亲、订婚,预定这个月底举行婚礼。” 她先自我介绍。 “我这么说,你们也许会以为这是一般的政策婚姻,我也不能说家里的人没这种想法。但是,我跟武夫并没有那么想,我们很认真地彼此相爱着。武夫32岁,我27岁。过去都曾经历过一些恋爱或类似的事情,但是,我每一件事情都毫不隐瞒告诉他,武夫对我也是这样。因为我们不希望在新生活中,留下任何一点小污点,我想,光是这样,你们就可以了解我们两人的感情了。” 她正视着警部,清楚地说着。在警部的年代里,别说女性了,这种事情连男性都不太能做得到。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武夫,其中像今天发生的这种事情,我立刻就想到两件可能有关的事。不足的部分,就请俊二来补充,等我说了,你们就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这么惊慌失措了。” 她利落地切入正题。 俊二,就是与她一起来的青年,说是武夫的表弟。仪容端整,戴着眼镜,似乎有点神经质的青年,他现在就在时子旁边,沉默而自制,很担心地看着她。 “据说武夫学生时代曾与过激派有很深的关系,他本身正是过激派所敌视的金融资本家,但他不是真的成为组织的成员,他的立场类似支持者,他还资助过很多资金,后来被发现了,还曾遭到禁足之类的处罚。”时子说。 “但是,董事长的儿子与过激派,毕竟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学生时代沉迷其中,出了社会,就像身上附着的东西全部掉落一样,变身为平凡的上班族,这种状况,就像常规一样,武夫也没有例外。毕业后,开始在父亲的银行上班,有一段时间,与过激派完全断绝关系,可是,最近他们的关系又死灰复燃。当然,不是武夫自愿的,是组织方面的压力。 “他曾开玩笑说,这就像连自己都遗忘的恋情,又旧情复燃一样,但是他当时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我明白事情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他们的组织,在情势变得严酷,被逼到无路可走之际,重新认识到武夫这位支持者的利用价值。大概就是这样吧?听说他们要一笔数目非常大的金额,但靠武夫个人力量,是绝对无能为力的。”时子的眼睛阴暗低垂。 “也许你们会说,拒绝就好了啊!但是,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一方面要是被人知道武夫的过去,将会是件很困扰的事情,另一方面似乎还牵扯到女人,而最麻烦的是,组织方面很坚持,说如果拒绝要求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似乎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而且,武夫看到自己昔日的同志,被逼到绝路,也有种想为他们做点事情的想法……总之,这一个礼拜或这十天以来,他已经身心俱疲,烦恼痛苦不已了。” 警部想,自己的直觉没错。事件的背后,藏着这么一条大鱼。这么说起来,时子会因为武夫的突然失踪而情绪失控,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组织的名字呢?” 他压抑着兴奋问着。一旦得到答案,就要通知署里的公安组,还必须立刻与总署联系。 可是,时子摇着头说:“这一点连武夫也不说。”她遗憾地说,“他说,被指为脱离者,那是无可奈何的。但是,他不想被说成是背叛者。不过我倒是猜得出一点大致的轮廓。” “什么样的轮廓?” “他们不是革丸或中核这类大组织,他们本来是怎样,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似乎是个人数很少的团体。” ……这可就困难了。市中心的连续企业爆炸事件,震惊全国,总署的公安、搜查两部派出所有人力,倾全力调查遭到检举的蝎子、大野狼,都要耗费如此多的时日与劳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一小撮的无名组织。而想要找到连一件像样的事件都没做过的少数团体,甚至也不知道他们与武夫失踪之间的因果关系,那简直是比伸手抓云还要不可能的事情。 “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呢?”他失望着,不抱任何希望地问。刚才一直保持沉默,名叫俊二的这位青年,怯怯地开口说:“啊……说不定……” “啊!俊二,你知道什么事情吗?”时子似乎也很意外地看着他,青年看起来更加胆怯。 “不过,不是很明确的情报……”他含糊说着,“就是刚才时子提过的女性,我可能见过她,那是两个礼拜前的事情……” 武夫目前在三光银行的秋叶原分行担任次长,那一天俊二因为有点事情,去那里找他,结果,明明是上班时间,武夫却不在位置上。根据行员说,刚才有电话来找他出去,说要外出20分钟左右。行员这么一说,才想到刚才来的时候,从计程车的窗户里面,好像有看到路人之中,有个人很像武夫。于是折返到附近去找他,因为那里能去的咖啡店只有一家,于是走进去,看到武夫在里头的包厢,与一位客人额头靠得很近,面对面坐着。 “武夫背对着我,好像没发现到我。那位客人留着长头发,戴着男士粗框眼镜,服装也像男人的,刚开始我以为是男的。”俊二说明着。 “侍者送毛巾过去,对方拿下眼镜擦脸,我才注意到,那个人就是学生时代,刚才提过那个武夫参加过的团体成员之一,姓白川的女性。” “武夫也跟我提过有这个女人的存在,但是,就跟组织的名字一样,他绝对不说出那女人的名字。” “白川吗?”警部也慎重做着笔记。 “不知道名字吗?” “是的,名字就不知道了。” “因此,也没彼此介绍过,她的姓也是有一次武夫叫她的时候,被我听到而已。不过,我想是她的本姓……啊!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情了。为什么我会认为是她的本姓呢?因为我看过她带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K·S。我记得我当时想,S就是白川的S吧!” “K·白川吗?” 这时候,第一个字母是很宝贵的情报,警部用加粗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说:“如果你还想到其它的事情,请告诉我们。你说有两件事情,那么另外一件是什么呢?” <er h3">03 另一件事情,就是武夫的女性关系。 就一个未婚妻来讲,这是最难谈的事情,但是,时子说话的方式,跟先前一样明确、率直。 “虽然武夫不是花花公子,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类思想上的纠葛,或某些事情,他曾度过一段荒唐的时期,生活也很乱。” 她果决地说着结论,“但是,那几乎都只是逢场作戏,对象很多也都类似风月场所中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叫石山须美子,我实在很难说出口,那个人是在我父亲公司会计课工作的人。”在这个地方,她也不多说一句废话。 玛尔基食品的总公司位于秋叶原,是个光每月薪水就超过三亿日币的大客户,银行分行的员工与玛尔基会计课的员工,当然非常熟,井沢武夫与石山须美子的相遇,也就是从那里开始。 刚开始彼此都只想随便玩玩,但是石山须美子却越来越认真了。 “要问谁比较积极呢?武夫似乎很在意男人的尊严之类的东西,他当然不会说是对方引诱他的,不过,以我的直觉来看,我绝对不是袒护武夫,我觉得女方的意愿比较强。” 时子也见过石山须美子,就只是去父亲公司玩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一眼而已。但是,因为听武夫提起过,光那一眼,就已经将须美子的模样,深深刻在脑子里了。据说那是须美子离职前的事情,根据描述,须美子“眼眸总像是湿湿的、白到透明的皮肤,有丰满的胸部与长而纤细的脚,拥有女人所有该有的武器”。 “武夫与她发生肉体关系,据他说是两年前的事情。”这种事也毫不胆怯地说了。 “这个人不一样。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忍不住一直陷下去,武夫似乎也无法抵挡这种魅力,两个人一直持续着牵扯不断的关系。须美子还曾经怀孕过一次,武夫也认真考虑要结婚,可是当时须美子不想……她想享受更自由的青春,于是堕胎了。后来就一直持续着暧昧不明的状态。” 她的语气变得沉重。 “也难怪须美子的态度会突然转变,那是从决定跟我订婚的时候开始的。过去一直可有可无,没考虑要结婚,但那时候她却突然又哭又叫,怒气汹汹,还逼武夫解除与我的婚约,然后跟她结婚。可当时武夫已经做了决定,斩钉截铁对她说,他可以用任何方法来道歉,但是绝对无法回到过去了,这下可就不得了。我会接到怪电话或骚扰信件,不过,这种事情还只是序曲,她还跑去武夫家,要直接跟他父母谈判,还闯进银行,每次都在那里要死要活的。武夫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提出愿意支付高额赔偿金,但是,她不屑一顾,只坚持要结婚。她早就辞掉公司的工作,现在已经不是爱情问题,而是为了赌一口气。她受不了我是社长的女儿……到了三天前,武夫收到这封信。” 时子从皮包拿出一封信交给警部,在这么紧急的时候,还不忘带在身上。 警部慎重地看着信,信上是端正的女性字体,文体有条不紊。 信的内容:过去我很乱来,给你添了麻烦。我知道你的心已经远离我了,我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我愿意答应你的条件,跟你干干净净地分手。因为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我希望武夫带着自己提议的钱过来。我想指定时间地点。时间是4月11日,地点是位于诹访的井沢家别墅。只要你答应我这几点,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4月11日,也就是今天啊!” 警部也紧张起来了,与过激派团体比起来,这个规模小了点,但是却感到更加棘手。 “她说地点是井沢家的别墅?” “位于诹访湖畔,有小艇仓库的别墅,只有夏季才使用。” “她为什么指定那个地方呢?” “听武夫说,他曾跟须美子在那里约会过,还给了她一把钥匙。分手的时候,选择回忆的地方,就须美子来讲是很自然的女人心情,不是吗……我也会这么想的。” “武夫对于这封信,说过要怎么办吗?” “别人是反对啦!不过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必须去。既然当事人这么说,他的父母与我无可奈何,也只好答应了。” “那么今天呢?” “是的,他今天向银行请假,开着那辆MercuryComet,在快中午前离开位于阿佐谷的家,估计往返需六个小时,所以预定在七点左右可以回来。他也可以等银行下班再去,一样可以当天来回,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到达那边的时候,就已经半夜了,他说他希望趁天还亮的时候跟对方见面。” “也带着钱?” “是的。” “现金二千万日币。” “二……二千万?” 警部惊讶了,在旁边做笔记的土肥刑事,也停下了铅笔。 “所以,才说是大金额!” “不过……只要当事人觉得可以,我们也没插嘴的余地啦!”警部重新恢复镇静说,“那么你认为武夫直接前往诹访了?” “当然。” “那么同学会的事情呢?” “我没听他说过,所以,我以为他要回来了,却还没回来。而且,还接到一通想都没想过的地方打来的电话,我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我直觉认为,一定发生了某种怪事了。” “你也是?”警官向俊二确认。 “是的。”他感到困扰似的说,“是不是发生了怪事,我还不清楚……倒是我以前就听过石山这个女人,今天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因为担心不知道怎么样了,就在下班回家的时候过去看看,不过,关于组织强硬的要求,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很保密,我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但是,这件事情太不寻常了,武夫知道大家都很担心,却为什么从诹访回来时,不先回家,反而直接来这里呢?这一点实在太奇怪了。” 俊二说的最后一点,根据同学会干事说的话,还发现了另一个“奇怪”事情。聚会为了配合恩师的时间,从小周末(那天是星期五)的下午四点才开始,一开始的纪念照拍摄,井沢武夫没赶上,大概迟了二三十分钟才出现。东京——诹访之间,距离有205.5公里,开Mercury的话,单程两个小时是轻而易举的,不过路上又不是只有他这一辆车,就算一到目的地就立刻折返,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回来。足以令人怀疑,他从一开始就没去诹访的别墅。 疑点重重,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出来,这个事件不是单纯的偶发事件,更不是武夫自己临时起意。警部重新向总署请求支持部队,进行正式的调查,当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看来又要通宵工作了。 <er h3">04 ……早上八点。 “吃早餐了!搜查主任。” 一阵咖啡的香气,与粗浊的声音同时扑鼻而来,警部从打盹中醒来。 这种时候,很不可思议的是,总会梦到那位信一少年。眼睑里还残存着他那可爱的笑容,他用不方便的手指,放下围棋,好像在说“你看吧”,很高兴地笑着。 “这是第176连败吗?我竟然这么有耐心地一直输,也许只是因为想看他的笑容。” 这都是因为平常输得不服气,才会连做梦都梦到。其实,不管他怎么反抗,也是赢不了的,但是,绝对不是警部的技术太差。只要带一副便宜的棋盘到署里来就可以证明,在午休或什么时候,找个人来玩玩看,他会把对方当傻瓜一样,轻易获胜。警部的能力,跟以前相较,水准正在进步中。他这样子还赢不了,那是因为信一少年的进步,比他还快。 “我想下次教他下围棋,他要赢过我,还要一段时间,我还可以夸耀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孩子能够下棋呢?” 警部最近常常在想,他的棋属于业余初段,也不是没有一点自信。但是,棋的盘面很大,棋子数量也多。一般对坐下棋的话,信一的手要够到另一端,会非常辛苦。就因为西洋围棋打不赢信一,就想用中国围棋来赢他。用不着为了这样,就逼少年那么辛苦吧! 说到辛苦,电视也一样。一般人完全没意识到的转台动作,对信一来讲,就是一项大工程。虽然买了小型桌上电视给他,但是,太近看对眼睛不好,所以,必须拉开一点距离。要转台的话,就必须先用左手撑起身体,肚子靠在桌子边缘,撑住身体,然后,手才好不容易伸向电视。看到他做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得气喘吁吁的,总是想在旁边插手帮他。即使脑子里面知道,这只是第三者的一种,不只没用,而且有害的,廉价的同情而已。 在这时候,警部的眼睛都会无意识地,转向母亲咲子。就连相交尚浅的警部,都会有如此切身之痛的想法,十几年来,一个人守护着这样的孩子的人,心情又是如何呢? 现在的她很坚强。她非常清楚,翻一页或敲一个键,会有多大的负担。她仍然给少年大量的读物、给少年打字机,要加强他靠自己活下去的能力。她看着少年转台,眼中也只是露出温和的微笑而已。 走到这个程度以前,似乎已经历过数百次无眠的夜晚了。也很难说没有想过,干脆跟这孩子一起……现在的坚强,就是经历过充满这类试炼的日子之后,锻炼出来的坚强……连我这个男人都自叹不如。 警部叹了一口气,“这可不行”。警部回到现实。 他又在想那对母子的事情了,现在应该没那种时间才对。现在的他,是搜查部队的指挥官,正在挑战着不可思议的蒸发男子之谜。 昨夜的搜查很彻底,警部有自信,绝对没有任何遗漏了。 首先是遗留物。 经过时子的确认,留在宴会场的外套、皮包、鞋子,这三样东西都确定是武夫出发时穿的衣物。 外套的内侧口袋里面,有一个装了五万多日币的钱包、名片夹、驾照等,里面有八张名片。其它的口袋里面,有附钥匙圈的钥匙、面纸、手帕,胸前的口袋里面有原子笔,全都是武夫的东西,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皮包里面只有两部照相机,那是武夫最喜欢用的C公司的单眼反光高级相机。底片是新的,还没使用。根据时子的证词,那笔分手金分装成两个牛皮纸袋,每个纸袋各装一千万日币。牛皮纸袋都放在皮包里面,但是,那笔钱不见了。 除此之外,还有打火机与香烟盒两样东西。 聚会结束后,收拾房间的服务生,在角落的桌子下面发现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就先放在干事这里。根据时子的证词,才知道这也是武夫的东西。打火机是Dunar,还剩下五根。 最后,最大的遗留物是车子。车子里面也发现两个疑点,都是时子指出来的。 “确定是武夫的,可是很奇怪。”她歪着头说,“诹访湖别墅附近,没有铺设马路,只有全是砂石的砂道,可是车身或轮胎上,都没有沾上砂粒之类的东西耶!” 的确,车子好像洗过一样干净。 另一个就是里程表。 “今天武夫出门的时候,我曾经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我记得前面三个数字是300,现在却只变成301而已。” 正确的显示是30127.7,如果时子说的没错的话,就算300后面的数字,全部都是零,他最多也只走了127公里。而实际上不可能全部都是零,300后面可能是8,也可能是9。那样的话,等于仅仅跑了三四十公里而已。 “确实是300吗?” “我想是的,因为尾数正好整数,所以我记得。” 俊二也加入他们的问答,做了补充性的证词。他几天前曾搭过这辆车,当时他嘲讽着武夫说,“这辆车该换了吧?”武夫回答,“还跑不到三万,等超过五万就会厌倦了。”所以,他才看了一下里程表,前三位数是297。 “后来又过了两三天,正好到300……多吧?时子的观察应该是正确的……” 这是项重大发现,那么往返诹访的话,至少会到304。在里程表上动手脚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武夫没理由动这种手脚。 “如果他没去呢?” 每个人脑子里面,浮现的都是那个空的公文包。本来应该交给石山须美子的两千万,怎么样了呢?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对车子的行李箱、座位,做了缜密的检查,都没有找到。不只是人,连钱都蒸发掉了。 “主任,看来是绑架或抢劫……”土肥刑警在警部的耳边小声说。 警部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决。 因为不确定的因素还太多了,不过心里觉得,这一次“慌张魔”猜的好像是正确的。“慌张魔”是土肥的外号,他脑子转得很快,却也因此老是冲过头,出糗有名的。 搜查工作突然带着一股热气。 当务之急,要先确定井沢武夫是否去找过人在诹访的石山须美子。别墅没有电话,虽然现在已经是过了十点的半夜了,他们还是紧急联络长野县警局,拜托当地警署帮忙调查。 另一方面,他们在整座旅馆里面,重新进行一次缜密的调查。与之前旅馆方面的调查不同,这次就连投宿的客人,也不能有例外。指挥官警部确信,几乎人类能够出入的地方,一个也逃不过搜查官的眼睛。 诹访的冈谷署回复时,已经是11点多了。 根据他们说,石山须美子确实在井沢家的别墅里,当负责的警官去按门铃的时候,她还一边说“武夫吗?这么晚来,是怎么了”,一边好像等了很久似的来到玄关。一告诉她事情的状况,她回答说,因为跟他有约,所以从前天就来这里了,但是,武夫一直没有出现,她正在担心着。她不断地想知道警官来访的原因。 ……果然武夫没有去别墅! 这项情报,使搜查小组的人喜形于色,在馆内的搜查工作中,也浮现一项暗示性的重大事实。 与宴会房间比邻,有五个住宿的房间,五个房间都是以同一个团体的名义包下来的,而且发现在调查的时候,全部都是空房。 综合柜台与服务生们的证词,这个团体的名字是“韩国文化联盟驻日办事处”,他们指定房间,一个礼拜前就预约了从9日起三天的房间,9日有个像是代表者,自称叫陈丁源的人出现,提前支付全部金额。他说,文化相关人物从本国来日本,但是行程不定,个别结账的话太麻烦了。他用一口不太流利的英文叙述理由。陈有一头漂亮的银发,眼睛似乎不太好,戴着淡灰色彩色眼镜,结实的身体,是位六十岁左右的绅士。 然后,包括当天在内,这三天之间,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男人、两位女人,共计四位男女出入。当天11日下午4点半左右,其中两名年轻男女,说要取消订房。还我四个房间的钥匙离去,剩下的那个房间,也在六点左右,由先前那位代表者,名叫陈丁源的老绅士,一样来说要取消,还了钥匙就出去了,后来他们都没有人再出现了。 这段期间,户间刑警们正在调查二八会与会者,在那个时间以前,除了没有电话的三个人之外,收集的22个人之中,19人所说有关井沢武夫的证词。把全部证词整合来看,叫松元的男性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与往厕所方向走的武夫,在走廊擦身而过,那似乎是最后一次看到他。时间记得不是很正确,大约是散会前一个小时。因此松元说,应该是六点前后吧? 把这两件事实合起来看,前者离去的时间,更是具有重大的意义。两位男女离去的时候,正好是井沢出现在旅馆的前后,最后陈丁源离去的时候,正是武夫消失前后。二位男女的任务,就是确认武夫到达与否,而陈丁源的任务,不就是要“处置”他吗? 如果要袭击的话,这里也是绝佳地点。从宴会房间那边看过来,通向住宿房间的走廊,从厕所前面往右有个转弯,弯过去之后,入口处有一个立牌写着“除住宿客人外,请勿通行”。不用担心会有来吃饭的客人迷路跑进去,从立牌到转角,仅仅只有二三十公尺。只要用凶器威胁从厕所出来的武夫,带到住宿房间那边,只要几秒钟就够了,带进去之后,紧邻的房间全部都包下来了,也不用怕会有人碍事。两位男女假装离去,但是也可能偷偷乔装改扮又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与陈丁源三个人一起,人手也很够了。 这一行人(警部在这个时候,推测自称是韩国团体的这些人,一定就是那个过激派团体。佐证之一,就是有位服务生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很明显地他们是讲日语。韩国人之间,不可能用母语之外的语言谈话。当时时间很晚了,要调查这个团体是否实际存在的话,也只好等第二天了)恐怕就是如此行动的……他如此推测。 但是,接下来就难了。他们如何“处置”抓到的武夫呢? 如果绑架的可能性很强的话,当初推测武夫穿着衬衫与旅馆的脱鞋,这种推测就不太可能。因为绑架犯不可能拖着打扮这么醒目的武夫到处走,一定会准备替代的服装,可是,同时应该会产生其它的困难。困难在于,不能让武夫独自行走。必须有一个人与他同行,并且一直走在可以威胁他的位置。 但是,不管是穿着衬衫模样的人,或是两三个人一起,在这么彻底的搜查之后,完全找不到可能的人物。 最后,他们与旅馆的人一样,爬到屋顶上去看。寒冷的夜风吹着水泥地板,像粉一样的东西,闪着红光在飞舞着。那是剥落的夜光涂料吗?只有这样,此外就是拆掉帆布后,黑影幢幢的柱子,寂寞地排列着。 “真的像烟一样蒸发掉了吗?” 长时间的徒劳无功,警部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回到供他们搜查用的接待室,合眼打盹的时候,天就快亮了…… <er h3">05 ……井沢武夫不是烟,也不是水泡,是个有肉体的人类。他的肉体在这个时候,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模样存在着。也是透过一个意想不到的物品,才让警部知道他的所在,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与武夫应该会面的石山须美子对谈时知道的。 早上的时间,慌乱程度不下于昨天,许多的徒劳无功,有了几个小小的收获。向韩国大使馆询问,才知道那个“文化联盟驻日办事处”全都是虚构的名称。留日名单中,也没有陈丁源这号人物的存在。K·白川这位女性的名字,没有在总署的公安部名单中,党派名称与关系者都不清楚。收集柜台与服务生的记忆,做成的四名男女画像,拿到电视新闻中播放,也没得到任何反应……等等,仔细想想,只是知道了一些不知道的事情而已,都是一些没用的收获。石山须美子以为那空白半日划下句点的关系者身份,从200公里远的那一边,来到总署。 根据弓川时子所说的,须美子是个“具有女性该有的全部武器”的女子。警部有点兴奋,带着警部不该有的期待,期望见到一个养眼的性感女性。但是,当领路的女警把她带来时,实际上的她是个朴素而正经的女孩,甚至让人以为是不是弄错人了。她连口红都没涂,穿着连帽的外套,蓝色牛仔裤,服装也很平庸。只有眼睛四周,有一圈黑眼圈,看来也许是因为太累了。 “昨晚警方的人来,我很担心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打电话到武夫家,也没有人接电话,我等了一个晚上,武夫还是没来,所以我干脆赶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她坐下,她也不坐,用不安的口气问。对了,这女孩被放鸽子了。一丝轻微的难过,掠过警部的胸口。 “因为昨天的情况,还不清楚,没办法说。井沢家的电话没有人接,是因为接电话的时子,当时正在现场吧!他父母好像都不在。” 最后那一点,是时子说的,不是说谎。武夫的父亲从以前就是个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人,那一天为了秘密的事情外出中。而母亲可能是为了报复吧!那一天也跟一个与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沉溺于玩火,行踪不明。到了早上,知道了消息,才各自打电话进来,但是没有出面。这似乎是个乱七八糟的家庭,乱到警部的石头脑袋无法想象的地步。 请须美子坐下,简单扼要地从头说起。 “那里不对。”她插嘴说,“赔偿才不是2000万,实际跟他谈的时候,一开始他只当作是普通的外遇,只说要给30万。我觉得他太瞧不起人了,就不理会他。后来才一直加,变成50万、100万,150万……最后到500万,这是最后的价码。婚礼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也慌了吧!当然,一个人的青春,不是全部可以用钱来换算的,不过我也是懂得分寸的。500万这个金额,是对方提出来的,我一次也没有要求要多少钱。” 这跟时子说的很不一样,警部还是看着在旁边做笔记的土肥,他一脸佩服的表情。他也感到这项供述是事实吧! 但是,也不觉得时子在说谎。 警部的心里,有一种直觉。 问题的来源,是不是武夫呢?与须美子直接谈判分手的人是他,他向须美子说500万,对父母说2000万。除此之外,想不出会有这么大差异的原因。 为了什么?以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有其它的答案了。武夫是不是打算拿资金给那个团体呢?如果直接这么说,父母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刚好趁须美子这件事情的机会,顺便浮报金额呢? 等一下!这样的话,事情又变得很奇怪了。这项推理如果是正确的话,2000万减掉500万,那么将会提供给组织1500万的资金。武夫等于是他们的救命之神,还会花那种功夫去绑架他吗?即使是在这个通货膨胀的世界里,1500万可不是个普通金额吧? 警部没有时间解决这个疑问,不只如此,就连听完本来已经脸色苍白,现在更加苍白的须美子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谈到一半,接到昨晚麻烦过的诹访的冈谷署来电,从那个时候开始,武夫的蒸发事件,急转直下,转变成杀人事件。 “冈谷打来的?真奇怪。如果是为了昨夜的事情,应该是反过来我们打电话去道谢才对。” 警部疑惑地接了电话,距东京西北方200公里的山中警员,在警部的耳朵里面,说出了奇怪而难以相信的事实。 “昨天晚上真抱歉,那样的答复,是否有用呢?其实,是这样的。我并不是要讨谢啦!而是有事情想请问你们。是这样的,这是今天早上九点左右的事情,住在湖畔的居民们,发现有东西浮在湖面,好像是溺死的人,于是,我们开船去调查,发现是男性溺水尸体。不过有点奇怪,那是一具绑着救生用具的尸体。救生用具还膨胀着漂浮在水面上,所以没有变成真正的溺死尸体。现在水温冷的地方相当冷,我想可能是冻死的。但是,仔细一看,喉咙有很深的绳索勒痕,有遭勒毙的嫌疑。刚刚才打捞上岸,正要送去解剖。关于那具尸体的身份,我想请问一下,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是穿着西服,但是,只有长裤,没有外套。上面是一件没系领带的衬衫,没有穿鞋子,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知道他身份的东西。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火柴。那是位于贵署辖区内,二子玉川的常盘旅馆的火柴。所以,想请教您有关这间常盘旅馆……啊?年龄吗?这个嘛!大约三十一、二岁吧?啊?喂喂?你说了什么吗?” <er h3">06 “好惊讶,总之,我不记得当时怎么回答了,那种心情,怎么说呢?” 两天后,又来到信一少年家,咲子泡了一杯威士忌红茶,警部一边啜饮着,一边叙述。 “对了!阿信也很喜欢魔术,电视上也表演过人体大炮,把人放进大炮里面,瞄准挂在空中的篮子,轰一声发射。冒出一团烟雾,等烟雾散去,很不可思议的,刚才那个人从篮子里面出现,嫣然一笑。就像那样,不可能飞出去的人,却在空中飞着。如果是魔术表演的话,距离很近,可是,在这个事件中,是200公里的长距离啊!” 不只是警部,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就连慌张魔土肥刑警,也不知从何慌张起来,他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但是,感到最惊讶的人,是那个女孩吧!) 他清楚地浮现出当时须美子的样子。 “不会吧……”她呻吟似的自言自语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一直到今天早上都还在那湖边,武夫却死了,浮在那座湖上……这……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突然升高,眼神呆滞,然后变成像哭又像笑,断断续续的叫声,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要平息她的歇斯底里状态,需要两个男人与一位女警,三人合力。 这不仅是因为情人死去的打击,用不着在她心情稍微平静之后,听她哭诉,警部也立刻就发现了。她哭诉着说,“这样……简直就像……就像我约他出来……杀死他一样……” 这也有可能。搜查官冷漠的神经正在运转着。 须美子具有比任何人都明确的动机。这两年来,奉献全部青春的爱情,却被弃如蔽履,只要有机会的话,也许会让她想杀人。武夫按照约定,把分手金送到诹访的别墅,在那座人烟罕至的偏僻山中小屋里面,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时候,应该就有杀人的机会。而且,现在尸体就在那里! 冈谷员警去别墅拜访她的时候,将近夜晚11点左右。武夫失踪是六点前后,在这五个小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前大家都还不知道。 这个女孩也必须彻底调查。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表面装出“说得也是,怎么会啊”,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尸体还不确定是武夫,我们做梦也没想过,你会用魔法把武夫带走,还杀了他丢在湖里啊!但是,为了今后的事情,我还是问问你昨天的情形吧!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因为说不定,会有人对你有什么突发奇想的怀疑。” 顺利取得行动调查书。根据她的供述,须美子就如冈谷员警所说,在前天,也就是10日那一天,向位于中野一家叫做木村的个人经营出租汽车店,租了车子,于下午两点左右抵达诹访市,在市内的商店买了威士忌、肉类等东西,准备与武夫共度最后一餐。足足买了三天份的食物,是因为抱着一线希望,期望肉体关系在这里复活。那天晚上,住在别墅里面,11日一边维修放在小艇仓库的船,一边终日等待武夫。第一次接吻,就是在这艘船上,因此,为了这段回忆,她计划开这艘船去玩。 “后来就如各位知道的,晚上很晚的时候,到警察来之前,我一整天没跟任何人见面,所以,要是要我提出不在场证明的话,我没办法……” 她想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对了,下午的时候,我为了让心情平静一点,开车去湖边绕了一圈。也许当时会有人看到我……不过,很多车子会经过,大概没用吧!” 她租的车子是大红色的Cedric,今天也开这辆车从别墅赶过来,为了以防万一,把她的车号、车型、轮胎等都做了记录……这些事情,在紧接着发展出的一连串令人感到眼花瞭乱的事情面前,只不过是一幕中的一小格而已。 在警署的联络下,惊讶的弓川时子赶过来……两位女性面对面,无法言喻的异样气氛……分乘两辆警车,紧急赶往现场。 然后,是与遗体的照面。 无法相信的心情,一直到这最后的时刻,还徘徊胸口不去,但是,溺水尸体确实是井沢武夫。 “两个人一眼就确认了……那是因为尸体的脸,与生前没有太大的改变。描述死者长相,是不太舒服的事情,详细的状况就省略了,只提必要的重点。他的全身似乎很痛苦地扭曲着,似乎还遭到棒子类的东西殴打,鼻子附近有点变形。除此之外,都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大家暂时还处于虚脱状态。 昨天晚上在东京“蒸发”的武夫,以失踪当时的模样,在诹访死去——这现实,以及看着眼前的尸体,实在令人感到不解。就在这时候,危机发生。弓川时子突然脸色一变,扑向须美子。 “气势惊人,头发乱晃地喊着,是你杀的!你这个坏人!恶魔!还动手打人、抓人。叔叔们也很吃惊,甚至找不到机会去阻止。须美子好像看出情势不利,放弃了似的,毫不抵抗地让她打。叔叔们好不容易把她们拉开,看了时子一眼。就那一刹那而已,别人好像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好可怕啊!怎么说呢?感觉上如果时子是火的话,我们就是冰了。真的就像恶魔或坏人那种眼神。叔叔吓了一跳,阿信啊!女人啊!本性好像都是这么可怕的。嗯……当然,你母亲另当别论。” 这是序幕。武夫的死还有很多不可解的谜团纠缠着。 “真是不可思议的尸体。” 在安静的山间乡下小镇里面,这个案子有如晴天霹雳,冈谷署从署长以下全部出动,迎接他们一行人。负责的刑事组长表情困惑地说明: “绑着救生器具的他杀尸体,从没听过这种事情,其它还有很多疑点。第一点,电话中我没提到,首先是身上有500万这笔大金额,装在牛皮纸袋,用衬衫的带子,固定在背部。看来都市的青年,连衬衫都会用带子来固定。第二点,衬衫的背后,有用口红写的两个大×记号。这一定也是犯人干的,但是,这是某种魔法吗?第三点,根据现在你们所说的,被害者在昨天晚上六点左右,在常盘旅馆失踪。可是,根据我们解剖来看,死亡时刻大约是昨天晚上六点到七点左右之间。执刀者是信州医大这方面的权威,所以,我相信这份资料。这么一来的话,尸体如何运送到这里?又是谁运送过来的呢?要随便弃尸的话,很多其它的地方可以丢,为什么选择我们清净的诹访呢?这就是我的疑问。” 听着报告,警部想,昨夜开始的大搜索,绝对不会是徒劳无功的。 武夫身上有500万现金。 这件事情太出乎意料之外了,500万这个金额很熟悉,应该就是要交给须美子的分手金。 那么这可不可以跟尸体被丢在诹访湖这个事实,连接在一起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凶手知道须美子在湖畔的别墅,是否要用这种形式,把她的那份交给她呢? 说奇怪还真奇怪,凶手已经抢走了1500万。但是剩下的500万,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就留下来,普通的杀人犯,是不会这么讲原则的。但是,不可能没注意到500万这么大笔的金钱,就算觉得凶手这样做很奇怪,却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至少,除此之外,就想不出要用尸体污染“清净”湖水的理由。 背后的两个×记号。 刚听到那一刹那,闪过脑际的是DoubluX……会不会是叛徒的记号呢?最近受到信一少年的影响,经常看国内外的推理小说,书名忘了,不知道是奎恩或是谁的小说中,好像有这类资料。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情就很严重了,因为清楚宣示了犯人的身份。说1500万的提供者是叛徒,这也很奇怪。但是,除了他们之外,也没有别人可能会这样称呼武夫,也许组织有组织这么做的理由。或者只是拿走了要拿的东西,事情已经解决了,怕武夫泄密而杀人。这是冷酷的组织,很可能会做的事。 但是,有疑点。为什么要留下印记,故意宣告身份呢?不过,这也是警部依照常识去推断的。很可能是过激派团体闹内讧,因此执行者肆无忌惮,公开宣告是本党派干的,也许在他们之间,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上两点,说奇怪是很奇怪,不过还可以解释。穿上救生器具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果尸体沉入湖里,就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了。 但是,令人无法苟同的,就是死亡时间。“外行人提出异议,是不敬之至。但是,在这一点上,会不会是验尸者的误判呢?” 这个念头一直徘徊不去,在那种情况下,甚至要把活着的武夫带出去都不可能了。更何况直接杀害之后,要把像尸体这么重、体格又大的东西,在不被人注意之下搬出去。这即使集合四、五位魔术师合作,也无法做这种表演。 “……我不行了。” 警部想起当时沮丧的心情。 他立刻与负责验尸的教授见面,加以确认,但是,从所有的征兆推测,教授的判断没错。几乎还未消化,留在胃里面的洋火腿、笋丝,都跟宴会的中华料理前菜一致。这些也跟与会者的证词吻合,他们说武夫只吃了一点点前菜,然后就一直喝酒,没怎么吃到菜。 武夫确实在那个时间——在常盘旅馆失踪之后,就被杀了。 “既然这样,就更要查清楚尸体是怎么从东京,飞到诹访湖了……在谈这一点之前,我先说一些细节。” 警部开始谈起那天晚上山庄的情景。 在别墅的守灵夜里,连武夫的父母也放下所有的事情赶来。近亲很少的这一家人,除了父母之外,还有昨晚见过那位叫印南俊二的青年与武夫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俊二的妈妈,俊二的哥哥嫂嫂等四个人而已。俊二在新宿的商事会社工作,星期六那天下午在店里,因为接到时子的紧急电话,才陪着母亲包了一辆车赶来。 大概是因为平常弃家庭于不顾的自责吧?失去唯一继承人儿子,武夫双亲受到的打击与悲哀的模样,令警部们也不忍正视。 哭泣、劝说、抱怨、责骂……无止无尽。最后,武夫的母亲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靠阿俊了。”就因为她这么一说,俊二的母亲脸色大变说:“为什么啊?我还想靠俊二,你别随便想靠别人的儿子啦!”亲姊妹开始争执起来。 看不下去,离开走到院子里,户间刑警悄悄地靠近。与慌张魔土肥相反,他会精确计算人进入目标范围的时间,再慢慢开始行动,非常悠哉,会把漏出来的东西捡起来,基于这个意义,为他取了个捡拾魔的外号。 “那个轮胎痕迹,确定是须美子的那辆出租汽车。”警员报告。就在已经忘记的时候,他也不起个头,就突然冒出一句话,这是这个男人的坏习惯。 “啊?什么?” “就是我们到达以前,留在这栋别墅四周的轮胎痕迹。只有她的出租汽车的痕迹,其它除了冈谷署的警用摩托车之外,没有别的痕迹。也就是说,武夫的MercuryComet绝对没有来这里。” “喔!这样啊!” 警部也几乎忘记的小事,但是,仔细想想,这对须美子具有重大的意义。至少,这个物证具有否决刚才时子粗暴指控的价值。 把两个人叫出来谈话,时子很快就懂了,立刻就了解这意思,她咬紧嘴唇思考着。 “那么这里不是现场喽!” 她是个性非常强烈的女性。 “但是,我不会道歉的。也许她不是直接下手的人,但是,也没有证据显示,她与武夫的死毫无关连。在事情查清楚以前……我绝对……我怎么能……道歉呢?” 她不屑地丢下这几句话,一转身就消失在房子里面。 “……真不好意思。”个性强硬得连警部也目瞪口呆。 “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请你来了。”他安抚须美子说。 “今晚,大家都很生气。” 她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静。 “我觉得,我现在才懂,这么一来……”黑暗中,她浮现一抹不自在的微笑。 “我这样说似乎很奇怪,不过,我觉得好像可以跟那个人变成朋友。我们一定有除了爱上同一个男人之外的共通点。” “是吗?”警部诧异地说。 即使到现在,他都感到很诧异。虽然现在是在咲子的面前,不过,这个世界上最难了解的东西,就是女人的心情了。 “这个时候,相关人物的状况……”他吸了一口气,回到正题。 “这段期间,冈谷署的人请求邻近警署协助,继续到周边查访。东京由叔叔的部下,与公安组联络,追查那个团体。结果,查出团体的身份了。那是因为请那位叫俊二的青年,画出自称是K·白川的那位女性的画像,与常盘旅馆四人组中的女人比较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跟其中一个人是同一个人物,只是经过巧妙的变装。人的脸或外貌,部分可以加上许多改变,但是身高、脸的轮廓、大小等等,是不能改变的基本点。从那里渐渐解开线头,查出四人组的其中一个男人,与公安跟监的过激派其中一员很像。这个男人与K·白川的关系,有很多还没查清楚,但是,最后交遇四间房间钥匙的男女,就是这两个人,因此,他们一定是同伙中的主角。他们需要迅速取得大笔资金的理由,也就越来越清楚了。他们准备企划新的事件吗?或者是感到自身的危险,要作为逃往国外的资金呢?是这两个原因之一。在现在的状况下,似乎是后者,我会这么想的理由呢。” 警部用夸张的手势,从公文包里面拿出提早印好的隔天早报。 “因为发现了一个可以将这件事情,与武夫在常盘旅馆不可思议的蒸发掉连接起来的新事实。我是在今天下午很晚才知道的,晚报当然已经来不及了,电视大概也没报导。说小的话,这也是很小的案子。我知道报纸已经印了,所以,跑去总公司跟认识的记者要来的,想要让阿信看。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呢?我想请阿信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 交给信一,他放松身体,靠着藤椅背。 嘿!懂了吗?我一直说“飞”“飞”,给了暗示了,这孩子应该懂了吧?怎么样?那是在角落的小新闻,要找到也很花时间。就算找到了,也不晓得他懂不懂这个意思。嘿!他充满了期待,脸颊自然舒缓开来,一边疑惑地挺起身子。 信一微笑看着他这边,根本也不看交给他的报纸。 “怎么了?不找吗?” 他点了一下头,好像在说,是的。 “哈哈!电视上提到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就像在说,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呢?难道你不用看就知道了吗?不会吧?” 少年微笑着,然后用他的说话方式,一个一个字慢慢地说: “有……个……地……方……飞……机……被……偷……了……吧!” 警部一脸茫然,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r h3">07 在当地第一个听取关于怪飞机情报的,是隔壁的诹访警员,那是昨天的事情。证人是居住在岛崎地区的农家主妇,与井沢家别墅所在的小坂地只隔着一条入江。 11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她听到湖面有啪锵一声巨大的水声。她在想,是什么东西呢?于是到外面一看,在漆黑的空中,有一盏红色尾灯似的光,正往对面的冈谷市飞,渐渐远去。 她仔细一听,光消失的时候,那方向似乎有微弱的爆炸声。 她走进家里,告诉家人,他们竟然不理会她,还说:“你说飞机丢什么东西出来?你是不是做梦啦!我们根本没听到声音,不可能会有不出声音飞来的飞机啦!”第二天,发现尸体,引起大骚动,她还是没有告诉警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还有别人听到水声,也有人听到爆炸声。只是两种声音都听到的证人,就只有她一个人。时间、地点、爆炸的方向等等,讨论之后,结论大致上都是一致的。 设置在冈谷署的“诹访湖尸体搜查总部”很重视这个情报。要把尸体丢进湖里,一般的想法,是开车送来,再移到船上这个方法,但是,到目前为止查访的结果,完全没发现任何可能的车子或船。 从飞机上把尸体丢下去!这很突发奇想,不过,从尸体漂浮在靠近湖心的这个事实来看,这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立刻与位于松元郊外的东亚国内航空的松元机场联络,发现塔台管制员,确实在那个时刻,观察到有一架可能是私人的小型飞机,从冈谷方面飞来,消失在西北方位,东京航空交通管制部以及总公司都没有发出任何通知的迷路飞机,也偏离规定的航线。 “嗯!那架飞机真的存在吗?” 总部突然紧张起来。 透过县警,与运输省航空局以及自卫队取得联络,搜索该架飞机。因为大家都是外行人,很少搭乘飞机,哪个领空属于哪个部门管理,都不知道,工作进度不是很顺利。一整天狂奔搜集情报,才终于确认事实,有一架未取得正式飞航许可的私人飞机,从东京近郊出发,到诹访湖经过松元上空,在新泻的系鱼川附近,消失在日本海上空,以后就失去消息了。 井沢武夫守灵之夜的第二天,真名部警部们回到东京,到这天下午才收到搜查总部通知这项情报。 然后,现在信一少年手上拿的这份提早的早报,在社会版角落的一栏里面,登着如下约报导。 “詹姆士·加纳扮演的英军俘虏,打倒警备员,夺走飞机逃亡……跟电视播映过的电影《大逃亡》一样的画面,这是在我们国内发生的,也一样是新警卫的失误,造成飞机被偷走,而且,持有人在这三天完全不知道,很少见到这种案子。受害者是居住于足立区,日本业余飞行俱乐部成员,丸山义男。13日星期日,想要享受隔了一个礼拜的空中散步,与夫人一同前往俱乐部所在的调布飞机场,却没看到爱机。三天前才刚偷闲去小心维护过而已,他向警备员询问,才知道在11日傍晚,太阳下山前,约六点多,有两位年轻男女,一同搭乘那架飞机离去。当班的警卫是新来的,男女的态度非常悠闲,而且也有钥匙,所以以为是那架飞机的持有者,就快夜晚了,他们还进行例外的薄暮飞行,警卫丝毫没有起疑。当然,也忘了确认他们是否回来,连飞机都不知道在哪里。两年前花了所有财产买下的中古赛司纳飞机才开没几年,丸山感到很沮丧,车子还说得过去,连飞机都被偷,日本的交通工具小偷,越偷越大了。” 报导写得很趣味,因为与辖区调布署说好了,隐瞒背后所有的事情,接获飞机遭窃的消息时,成城署兴奋而激动。 警部甚至用力握拳,打了桌子一拳说:“啊!是他们!可恶!竟然使用飞机……哼!” 现在他若无其事地将右手放在口袋里面,用左手拿红茶杯,那是因为当时擦伤的手指还会痛。 了解到这些之后,才想到散落在旅馆屋顶上的夜光涂料碎片。 画面清楚历历在目。 武夫被带到角落,用凶器威胁他爬到屋顶上。用棒子把他打昏,解开领带,缠在脖子上将他勒死。用涂上夜光涂料的绳子,把他绑起来,绳子绑成圆圈,绕到两根柱子前端的横杆,武夫就变成挂在柱间绳上,摇晃的人偶。 到此为止,都是那位自称姓陈,外表像个老绅士的男子负责的工作吧! 他……或说他们,擦着汗,看着北方的天空,等待着。 将近六点半,转成黑暗的天空,浮现橘子色的一点,眼看着越来越靠近。那是停住引擎,低空滑过的赛司纳飞机。从飞机上应该可以清楚看见,红色闪着亮光的倒三角形绳子圈。多摩川畔的高地,没有其它干扰物,那里是唯一一栋大楼的屋顶。他们选择常盘旅馆当作案现场,就是因为有这些条件,警部到现在才了解。 他们压低身体趴着,赛司纳飞机从他们正上方擦过,同时,从机身放下来的钩子,钩住穿过柱子之间的绳子,红色的圈圈变成两条直立的线,在空中飞舞。武夫的尸体,就在散落的涂料碎片中摇晃。在传真照片实际运用以前,报社就是用那种方式,把吊起照片运送出去。 从远处看来,这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大概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在没有月亮的暗夜里,就算看到飞机的影子,也只会以为是黑夜天空里面,一只黑色鸟的身体以及红色线的闪光而已。而且,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他们把绳子拉上去,将武夫的尸体搬进飞机里面,他们一定连一秒钟都没浪费,全力以赴吧!……就是这么回事,武夫在常盘旅馆蒸发,一个小时后,死了浮在诹访湖,这就是奇怪谜团的真相。 死,正在空中飞翔。 “我本来很期待跟你讲这件事情的。” 他不禁抱怨了。 “阿信,你先把飞机说出来,就一点都不紧张了。记住喔!从现在开始,就算你知道,也要假装不知道,乖乖地听。这是小孩对大人的一种礼貌。” 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说教,不说半句话会受不了。 信一笑着,然后张开那不太方便的嘴巴说: “那……么……案……子……全……部……解……决……了……吗?” “唔?这个嘛!没有完全啦!四人组中的两个人,现在如果运气好,可能已经在海的另一边的某个国家,运气不好的话,已经葬身海底了吧!陈与另一个女人,也行踪不明,这件事情,搜查小组要继续查下去。不过,构成这个案子的要素,全部都了解了,就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等于解决了。飞机上的那两个人,当然很难抓了,而要抓剩下那两个人,也要相当能干才行。因为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是谁。” “叔……叔……”信一眨着眼睛说,“我……想……看……一……样……东……西……” “想看东西?啊!你要看什么都给你看啊!是什么?” “二……八……会……的……人……的……证……词。” “那个同学会吗?很简单啊!你现在看要做什么呢?主要的内容,我不是都已经跟你说了吗?不过,你要影印本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 他从一堆文件中找出来,怀疑地交给信一。 信一开始仔细看,薄薄的影印纸很难翻页,他好几次都翻不过去,但是,他的眼睛还是一直紧盯着,时而点着头,露出一副“这样啊”的表情。 想知道什么呢? 警部看着他那样子,自己也试着回想里面的内容。 捡拾魔户间刑事在事件当天晚上,没有采集到的三位成员的证词,后来也补回来了,22个人的证词都在,但是,除了最后一个看到武夫的松元的证词之外,都是一些没什么内容的东西。 他伸长脖子,看着信一正在看的地方。 △三沢智江居住于静冈市主妇 我其实是最期待与井沢见面了,因为我跟他很要好,甚至还被班上的小孩,把名字写在相爱伞上面。井沢迟到,跟我坐在不同的桌子,使我有点失望。而且,大家的自我介绍好长,我一直没办法离开位置。到五点多的时候,才能够自由行动。我赶紧去井沢那里,却被别人绊住,结果只能跟他谈一下子而已。而且我问他,“阿武,记得我吗?我是tie啦,(我的名字应该要念成tomoe,可是阿武弄错了,念成tie结果就变成好像两个人的暗号一样),结果他回答,“呀!变成一个好太太喽!几个小孩?大家都很健康,太好了。”然后就去其它人那里了,毫不留恋。我心里有好多话要跟他说的,真可惜。最后看到他的时间啊!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感觉吗?好像还残留着一些小时候的影子,不过,他变得很强壮,在路上要是遇到,可能会认不出来。改变的就是头发,小时候,他的头发又薄又软,好像被水一弄湿,就会扁扁的一样,那是最引我注意的部分。 △木村雄吉居住于丰岛区公司员工 井沢是在老师致词结束的时候,要讲时间的话,大约是晚了30分钟才到的。一看到我就说,“嗨!木村啊!好久不见”就坐到我隔壁来。小时候,我们并没那么熟,所以有点意外,不过,井沢也变了很多,也许是我还跟以前差不多,容易分辨出来的关系。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一直坐在那里,但是,我一直专心跟坐另一边隔壁,跟我很要好的人讲话,所以他好像很无聊,我觉得很可怜。跟他大概交谈了两三句近况而已,后来就不记得有跟他交谈过了。最后看到他,是自我介绍一圈结束,他离开位置的时候吧!然后就没回座位上来,我也没特别去注意。 △吉田二郎居住于目黑区公司员工 小学时代,因为井沢是外地人,所以有点遭到大家的排挤(因为他是东京人),我经常去保护他,所以有很多回忆,但是,他位置坐得远,后来座位乱了之后,又错过了,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谈到。他跟某个人正高谈阔论着现在的经济状态,我也就跟着一起听,可是,却觉得他以前那种生气盎然的部分,好像已经变得圆滑了,变得不太敢反驳人的感觉,使我感到有点寂寞。脸吗?对,还有点过去的影子,最后看到他的时间,我不记得了。……这类的内容,持续了22个人份。要不是户间很有耐心,根本不需要特别记录,都是一些可以解决掉的东西。 (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呢?) 警部感到无聊,回到原来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之后,信一才抬起头来。 他一直在沉思着。 如黑色火成岩似的瞳孔,注视着空中的一点,闪闪发亮,动也不动。认真的模样,让人不敢轻易跟他说话。 接着,一眼就可以了解,他紧绷的情绪解除了,微笑恢复,对着警部笑着说:“叔……叔……”他的嘴巴动着,“我……似……乎……可……以……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警部惊讶了,令他加倍惊讶的,是少年接下来回答。 “我……觉……得……我……知……道……那……两……个……人……的……真……面……目……” <er h3">08 三天后,晚上11点。 甲州街道,八王子附近。 一辆车子从汽车旅馆“梦殿”滑出,在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跑着,即将进入街道前,突然停住。 车子还在看不到左右汽车流动的位置,突然一辆黑色大车,出现在小路上,挡住前方。同时,从两侧冲出五六条人影,包围住车子。 强光照着里面的两个人。 “啊!”两个人低下脸。 强壮的手伸过来,拉开车门。 用嘲讽的声音缓缓地说:“石山须美子,爱人死了才头七就外遇,对方是谁?那个男的,脸给我看看吧?” 男人单手遮着脸,踩下油门,连关车门都没时间,急速倒车,车子后面没眼睛,立刻冲进树丛里。 须美子摇摇晃晃地滚出来,在警官们行动前,一个女人冲了出来。 “你竟然……你竟然……” 她高举皮包挥动,又打、又踢、又捶。 “住手!时子!不可以使用暴力。” 真名部警部出声的时候,已经是一阵狂风暴雨之后了。 时子一边打一边哭,须美子全身血迹斑斑、全身都是擦伤。须美子与同样全身是伤、被刑事们抓着手的俊二,一起被押进警车里面,前往成城署之后,时子依旧泪眼婆娑。 “光是打,我还是无法消气……她……她……” 她的脸埋在警部的胸口,不断啜泣着。 警部耐心地等她平息下来,将两位嫌犯移交给同行的长野县警与冈谷署的长官,他的任务就结束了。也许他们对于东京警察奇特的逮捕方法,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是,无所谓。让爱人被杀的女性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可以的话,还希望一样中了他们诡计,现在长眠于日本海海底那位女性K·白川以及跟她一起的男性,也能有这个机会,将俊二痛打一顿。 时子终于擦了眼泪,抬头看着警部。 “对不起,警部先生,我都还没向您道谢。我是个外行人,真是没办法。按照直觉来想,根本觉得不合理的事情,却被他们的诡计,蒙蔽了我的眼睛。能够为武夫报仇,全都是警部的帮忙。” “不,你错了。” 警部用一种连在车子里面等待的土肥、户间他们也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一点,我必须向大家说清楚。你应该向一位叫信一,约高一年纪的少年道谢。因为识破他们罪行诡计的人,不是我,是他。” 现在真的觉得,这是设计很巧妙的犯罪手法。 井沢武夫那一天,按照约定前往诹访。但是,武夫的服装与车子,都与俊二准备好的服装以及须美子租来交给俊二的出租汽车交换过。 交换的理由恐怕是俊二哄骗说,组织计划要求2000万的金额,会在途中埋伏,并且要强力抢夺。武夫非常希望能够把答应给须美子的钱送到,他不知人间险恶的良心,到最后都不知道,须美子接近他,也是她跟俊二联手计划的行动。 须美子前天开着租来的车子,在当地购物,让一些人对她与车子留下印象之后,到了晚上,回到东京,将车子交给俊二,然后搭火车折返诹访。她提到过,11日午后,曾开车绕湖畔一周,是为了防止附近有人看到武夫开着同一辆车,从东京过来。这一点,很可能是武夫也是戴着红色围巾,还给他穿上从外面看起来,很像女性的服装。 在别墅里面,当两人独处的时候,须美子拿出两三盘与从东京事先准备好的相同材料的菜(这应该不是在当地买的)给武夫吃,再以某种手段让武夫昏倒,用领带勒死他。 某种手段——从遗留在山庄的证据痕迹来看,猜测使用冰箱门的可能性很大。她找个借口,让武夫探头去看冰箱里面,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关上门。武夫的头被夹住,里面的架子力道强劲打到他的脸,他就失去了意识。脸的伤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冰箱是可以做出这种行为的大型冰箱。而且不会让他有再度恢复意识的机会,这种设计,是要让人想不出会是一个女人做出来的。 在武夫的尸体上,绑上救生器具,是因为考虑到在东京的工作,越早发现尸体越好。因为等沉下去再浮上来的话,担心死亡时间的判定上,会有很大的出入。让尸体身上带着五百万的钱,是算准了一般人的常识,会认为如果凶手是须美子的话,就不可能还这样做。DoubluX的印记,不用说,是为了将目标转移到组织身上。 把尸体弄上船,再丢下去,以一个女人的力量来说太危险了。她大概是用绳子,开着船拉着武夫,在湖面上划动,到适当的地方解开绳子,丢弃在湖上吧! 用说的是很简单,但是,万一中途被发现了,就万事休矣。明知道危险,而且,还是拖着自己曾称之为爱人的男人身体,还能够划到湖心。神经之粗,令警部也不禁感到惊讶。面无表情操控着划桨的女人脸庞,啪嚏啪嚏的波浪声,拉出水纹,在黑暗中泅泳的尸体。光是想象,都是一幅荡漾着鬼气的情景。 这段期间,俊二在东京从事着一人分饰三角的活动。 首先,以他自己的身份,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四点下班。他利用中午休息的一个小时,与武夫交换车子,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社员们,一定觉得他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吧!外务很多的商事会社员工,提早一两个小时下班,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他开着武夫的MercuryComet前往常盘旅馆。途中,与K·白川以及她同伙的男人这对二人组联系,将武夫交给他的资金与事先取得的飞机复制钥匙交给他们。从这次行动的整个过程中,清楚了解到,他是担任着武夫与这个“组织”(正确说法是“组织”的残党吧?除了这两个人之外,目前完全没发现到其它成员)之间中介者的角色。只是交给两人的逃亡资金金额、复制钥匙的来龙去脉,不等今后调查结果,无法知道正确的状况。 到达常盘旅馆的时候,他戴上硬而毛茸茸的假发,只拿掉眼镜,简单的“变装”,就变成井沢武夫了。他有自信,20年不见的武夫的老朋友们,看到穿着绣有名字的衣服,拿着公文包,五官也很像的他,是不可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的。他出入武夫家的时候,知道这次同学会的活动,拿到了联络明信片,一定是因此促成了这次计划的开端。场所也好、时机也好,对他们来讲,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过了六点,他留下外套与其它的东西离开,前往厕所。看准四周没有人时,溜进角落,来到别的楼梯口,这时候变成第三个角色,陈丁源。于是,他扮演的武夫,就完全蒸发了。 接下来就很忙了。他变回原来的自己,必须尽速赶回井沢家。事实上,他在六点半左右,就出现在井沢家,当时时子一个人等武夫回来。在这个时刻,陈丁源也永远消失了。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在旅馆打电话来之前,这一个半小时多的时间,扮演担心武夫安全的表弟这个角色,前提条件十分充分。剩下唯一的危险,就是与会的干事们,是否会识破俊二与两个小时前的“武夫”是同一号人物。 不过,这应该也很难。发型改变了、服装改变了,还戴着眼镜,外貌整个变了。 最重要的是,干事们一开始就先人为主认定他是表弟,他们不可能会有那种只靠脸形、身高相似这几点,就能够触发联想的想象力。 他们最大的弱点,是那两位握有钥匙的男女,如果被活捉的话,一切就完了。两位男女忠实履行与他们的约定之后(抢走飞机之后,先飞过旅馆上空,顺便飞过诹访湖,这应该是约定好通知逃亡计划成功的信号吧!为了革命信念而活的这两个人,不管在任何形式下,绝对没有想要协助为了个人利益而杀人的意思。投入诹访湖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也只能等今后的调查了。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会浮上来且留下痕迹的东西),立刻踏上一决生死之旅。照赛司纳的能力,光要横越本州岛都有点困难了,更何况在那么黑的夜晚。就算海上有同志的船接应,成功的机会也只有千分之一吧!后来过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就表示,事实上他们最后担心的事情,也消失了。 很可惜的是,世人包括警部本身在内的调查当局,都被飞机将尸体吊起——投下,这样耸动的外观所迷惑,把他们完全置于范围之外。 武夫死了之后,除了俊二之外,井沢家就没有继承候补者。继承井沢家,就等于拿到一张支票,可以立刻或将来加入三光银行的首脑阵容中。钱与地位,他们想一箭双雕的野心,差一点点就完全实现了……如果,没有信一这位少年的话。 “那孩子到底是从哪里产生那样的直觉呢?听说他一直都关在家里。”时子很不可思议地问。 “他有种种苦衷。”警部也很高兴少年受到称赞,不过,他必须找个不会让自己面子挂不住的回答。 “他对于真相,具有很特别而敏锐的直觉。例如,为什么必须冒那种危险运送尸体呢?会去做可以不用做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奇怪呢?然后就啪的灵光一闪。我们会用眼睛看,所以会被看到的东西引开注意力,可是,怎么说呢?那孩子不会被这些东西引开注意力,应该说他拥有一双自由的眼睛吧!直接的线索很简单,就是同学会与会者的证词。” “同学会?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很小心地阅读。他清楚发现,当时在场的武夫这位人物,避免与那些本来就很熟的人接触,也就是说,不跟在同学会上表现出亲密态度的人接触,只跟一些看来不是很高兴的人喝酒,谈话。而且谈的话,不是谈往事,而是现在的经济状况之类的,大部分谈的都不是同学会里面会谈的话题,越看越觉得这实在太不自然了。也就是说,这个‘武夫’是假的。然后是头发跟眼镜。” “咦?” “在这个事件中,担任很重要角色,却不太清楚来历的,就是‘陈丁源’。这个人物的特征是头发与眼镜。奇怪的‘武夫’的特征是头发。而总是在角落里,只凭直觉,就可以做出清楚证词的俊二,他的特征也是头发跟眼镜。我们看起来三个人都没什么关系,可是,在这个孩子的脑中,立刻就把这三个连结在一起。其中一个人如果可以替代另一个人的话,那么也可以替代另外那一个人吧?就是这样,接下来就是魔术。” “魔术?为什么?” “人体大炮的魔术上,人看起来好像在天空飞一样。可是,实际上没有飞,这是连笨蛋也知道的。这一次也是,看起来好像尸体飞过去了,但是,没有人实际看到正在飞的状况。那么会不会其实没有飞呢?只是魔术的篮子变成诹访湖而已吧?连笨蛋也懂得……不,也不全都是这样,不过,那孩子是这样想出来的。” “我好想见见那孩子喔!”时子热情地说,“不,我要是没有去见他,亲自向他道谢的话,我会过意不去的。警部先生,请带我去。” “好啊!阿信如果多了个朋友,他也会很高兴的。” 介绍一个这么勇猛的女性,会不会担心对信一女性观点的形成,造成不好的影响呢……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警部还是愉快地点头。 同时想着:“下次吧!” 越是事先计划的犯罪行为,事发之后,越是留下很多犯罪痕迹。虽然小心擦拭过,还是在别庄的冰箱查出血迹反应,俊二扮演的“武夫”虽然小心翼翼地警戒,虽然在同学会上坐在很远的角落,有一张照片上,还是拍到他的侧面。其它还有车子交换地点的目击者等等,陆续收集到许多证人、证据。光是部分证据,就可以申请逮捕令了。致命的一击,是确认了今晚两个人要幽会。要确定他们的罪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么一来,立下功劳的人是信一。在“瀑布台事件”中,必须隐瞒真相,因此感觉他的“功劳”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但是,这次可以公开了。 “总监赏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虽然我不是时子,不过至少一定要给他署长赏我才甘心。喔!一般市民的话,是给感谢状吗?” 但是,警部的表情,突然罩上乌云。 要怎么带信一到署里来呢?就算想办法带来了,接下来才是问题。警署入口有石阶,上了石阶,还有门槛,都是轮椅过不去的。也不能在成排的摄影机面前,抱或背着当天的英雄,把他搬来搬去吧。 “真是的!”他不禁叹息着,“连建筑物都盖得这么恶劣!” 这就是现实,不只是犯罪,信一与警部都还要与无数的对手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