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疮》 第一章 近来,穷凶极恶的犯罪,和阴暗凄惨的案件层出不穷,让人感到应接不睱。接下来,作者准备讲述的这起“沉睡的新娘”案件,在阴暗、暴虐的方面,实在是比之于其他案件,所无法比拟的。即便是那些对重罪和奇案,早就已经感到麻木的都市人,也必然会吓得“啊……啊……”连声惊叫、魂飞魄散的吧。 该案不仅凶残,还带着几许阴暗,甚至肮脏。而且,潜藏在这接连不断发生的阴暗、凶残、并且肮脏的“沉睡的新娘”案件深处的,正是凶手那扭曲的、超越常规的邪恶计划。 这一连串案件的开端,就发生在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十一月五日的夜里。其大致经过如下所述。 当晚十一点左右,为了巡视负责的区域,S警察局辖区内的t派出所的山内巡査,与同事石川巡査交班,离开了派出所。 人的命运,是最为神秘莫测的。当时,石川巡查根本就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山内巡查了;而山内巡查本人,同样只是凡人一个,对自己即将遭遇的恐怖命运,没有半点觉察。 但是等到事情发生之后,众人才感觉到,其实这事已有预兆。当时山内巡查在出门前,曾经跟石川说过这样一番话:“真讨厌。又要从那间工作室旁边路过了。每次路过时,我都会浑身汗毛倒竖。” “哈哈,这么胆小,怎么能够当警察啊。” “不,我可不觉得自己胆小。巡逻区域里,有些地方比那里更荒凉,但我最怕的还是那里。那地方感觉很瘆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来人把它拆掉呢。” “话是这么说,但也得看人家主人愿意不愿意啊。好了……你就别磨蹭了,快去吧。把不想做的事情做完,赶紧收工。” “嗯……好,我出发了。”出门之后,山内巡査便再也没有活着回到派出所。 S警察局所在的S町位于郊外,是一处颇为高档的住宅区,树木丛生,夜间萧瑟寂寥。此外,该町还有一所涵盖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学校,白天和夜晚的人口密度,存在着极大的差距。每到夜晚,便是一片寂静荒凉的景象。 而山内巡査负责的区域,正是从S学园到S町郊外,最为冷清的区域。山内巡查平日就对这片区域感到不快,而这种夜间的巡逻,更是让他头疼不已。 山内巡查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就在于之前,石川巡查所提到的那处工作室。穿过S学园,向着人烟稀少的农田走去,不久便可以看到那个地方。 那里长年无人居住,荒无人烟,而且,距离最近的邻家,也相距那里百米以上。此外,四周还围绕着郁郁葱葱的杉树,光照极少,即便是在白天,也会让人汗毛倒竖,心里发毛。 而且,那间工作室,也确实有过一段凄慘至极的历史。事情发生的时候,山内巡査还没有来这里工作。后来,在听同事石川巡査说过那件事后,每次夜间巡逻的路上,那个凄惨的故事,都会在他的脑海里,鲜明地复苏了。 那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当时,那间工作室里,住着一个叫樋口邦彦的画家,和他的妻子。樋口邦彦当时年近四十,与此相反,妻子阿瞳却很年轻,但是却重病缠身。 阿瞳一直患有肺病。一年前,她还在银座街巷深处的夜总会当舞女。她和樋口邦彦两人,就是在那里结识的,之后两人便开始同居。还在夜总会时,她便已经时常咳血了。 和樋口邦彦同居以后,阿瞳的病情,非但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住进工作室后,定期来为阿瞳诊治的医生,也曾经规劝两人,最好还是不要继续同居。医生很清楚,正是他们夫妻那种异样的爱欲生活,才导致女方病情加重的。 然而,阿瞳只是淡淡地一笑,根本就没把这话当回事,樋口也并没有就此放手。 樋口邦彦是个怪人,平日里与周围的邻居很少来往。尽管如此,却也不免有些好事者,会四处打听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樋口邦彦对阿瞳那种执着的爱恋之情,在附近尽人皆知。 到了八月,阿瞳的病情开始恶化了…… 丈夫把水盆端到病房里,仿佛是给婴儿冲凉一样,把妻子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干净。照顾妻子大小便的工作,也全都由丈夫一手承担。而且,每天夜里,丈夫和妻子,依旧同床共枕。每当那些好事者,说起这类令人赧颜的传闻,听者们都不禁皱起眉头。 后来,到了十月,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阿瞳的身影,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声音了。 每次遇到好事者问起,樋口都会微笑着说,他太太在里屋躺着,近来的状况还算不错。从表面上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没过多久,樋口便开始驱赶那些好事者了。他把家里的前后门都锁上,自己亲自出门,去购买生活必需品。 看到樋口这副模样,有人起了疑心。那人叫浩吉,是个生性顽劣的酒馆店小二,镇上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历来都很糟糕。 一天,趁着樋口出门去买东西,浩吉偷偷地潜入了围墙里边…… 之前他就听人说过,阿瞳的病房,就是从工作室沿着走廊,向里走的那间日式房间。然而,病房的防雨窗,却关得严丝合缝……不,不光是病房,所有的房间,都拉下了防雨窗或百叶窗。 浩吉的心里开始犯嘀咕。他知道,对于结核病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新鲜的空气。所以,在没有风的日子里,不管天气如何冷,阿瞳都会敞开玻璃窗子睡觉。可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把防雨窗,关得如此严实…… 除了这一点,还有一件让浩吉心中不安的事情。家里似乎有股气味。那种气味不知来自何方,让人浑身不舒服。浩吉只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胸口发闷……而且,那种气味,似乎正是从防雨窗里,散发出来的。 浩吉不由得浑身一震,鼓起了勇气。此刻的他,已经彻底成为了好奇心和功名心的俘虏。自己或许将会成为,一场惊世骇俗的犯罪的发现者。这样的想法,不断鼓动着他心底深处的勇气。 浩吉不停地转悠,四处寻找可以潜入房间的缝隙。他发现工作室的一扇窗户外的百叶窗,已经颇为老旧。对平日里就喜欢鼓捣恶作剧的浩吉而言,撬开百叶窗,偷偷地潜入家中这种事,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浩吉很清楚这个家里的结构。从工作室顺着走廊向前,走到昏暗的病房前,那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已经到了令人几欲作呕的地步。 浩吉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拉门,用手在墙边摸索了一阵,拉下了电灯的开关。 尽管已经到了深秋时节,但浩吉刚一打开电灯,屋里便立刻嗡嗡声大作,飞起了无数的苍蝇。在房间里那低矮的床上,浩吉发现了一具世间罕有的可怕尸体。 就算是浩吉这样的毛头小子,也能一眼看出:床上的人早就已经死去。因为尸体已然停放多日,高度腐烂。之前那熏人的阵阵臭气,还有群起乱舞的苍蝇,全都源自这具腐烂的尸体…… 这件凄惨的案件,在当时引发了一场极大的骚动。樋口邦彦立刻被逮捕,尸体也被警方送去解剖。可是解剖结果表明,死者并非他杀,而是由于大量咳血,导致身亡的。 若仅仅如此,那么樋口犯下的罪行,也就只是迟迟不提交死亡报告,长期将尸体留存在身边这一点了。然而,骇人听闻的是,尸体上明显留下了许多死后,还被人爱抚过的痕迹。有关这一点,樋口邦彦曾经这样解释过:“这是亡妻的意愿。这是咽气之前,阿瞳亲口跟我说的。她叫我别把她送去火葬,让我把她留在身边,继续爱抚下去……” 听到这样一番话,警方自然免不了要把樋口邦彦,送去医院作精神鉴定,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樋口遭到警方的起诉,并被定罪。直到今天,他应该还在监狱里。 后来,附属于工作室的建筑物被拆毁,土地也被转卖给了他人,但那间恐怖的工作室,却依旧矗立在原地,至今保持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第二章 其后,在之前提到的昭和二十七年十一月五日夜里,从那间工作室前走过时,山内巡査看到工作室的窗户里,忽然透出了光亮,一愣之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光亮似乎是火柴的火光,只是一晃而过,要不是山内巡查一直很在意那间工作室,走过它前面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或许他就会毫无觉察地,径自走过去了。 对山内巡查来说,事情也就坏在他对那地方的过多关注。 山内巡查立刻藏到了,即将枯死的杉树篱笆旁,紧盯着那扇闪现出火光的窗户。可是,那里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光亮,反倒传出了合页转动的吱呀声,一定是有人推开了工作室的门。 山内一路小跑,向着大门跑去。就在到达的同时,他看到了一个男子,从门里飞奔而出。看到山内巡查,对方似乎一怔,呆立在大谷石的门柱旁。 “喂……你!……”山内巡查喊道。他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对方,一边靠近。 出现在手电的光亮中的,是一个戴着压低的鸭舌帽和大墨镜、竖着外套衣领、身材中等的男子。男子不光竖着外套的衣领,还用围巾裹住了口鼻,完全看不淸楚长相。 这一切更加引起了山内巡查的疑心。 “刚才你去工作室里干什么了?”山内直截了当地问。 “啊,那个……” 对方一边躲避着手电筒的光线,一边把头扭开,低声喃喃道,但山内巡查根本没有听淸。 “你知道这里根本就没人住吗?” “知道。”对方的声音,依旧含混不明。 “你在这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到底做了什么?” “这里是我的家。” 听到这句话,山内巡查不由得一怔,盯着对方的脸。但对方依旧被鸭舌帽、大墨镜、围巾和外套衣领,遮掩得看不清楚相貌。 “你叫什么名字?” “樋口邦彦。”那声音低沉而阴暗。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山内巡查立刻全身汗毛倒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樋口的事。 “你就是樋口邦彦?”山内巡查忍不住反问道。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门柱旁。山内又仔细看了看墨镜镜片的背后,但镜片却反射了手电筒的光,发出淡淡的黄色光芒,因此,看不清楚镜片后边的那双眼睛。 的确,如果真是樋口邦彦,那也难怪他会遮掩自己的相貌了。山内巡查心想,这附近的人都认识他,而且,若考虑到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他确实很难以真面目示人。山内在心中,善意地给自己解释,但是该问的话,也还是要问清楚。<u>http://</u> “可是,樋口邦彦不是应该还在蹲大牢吗?” “我是最近才出狱的。” “什么时候?” “一个月以前……” 山内巡查稍稍偏过头,想了片刻。要不就别管这事了吧……但是,他的心底里,总是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总而言之,你还是跟我一起进工作室吧。我得仔细问问你,你刚才都在里边,搞了些什么名堂。” 可是,那个男人依旧默默地站在门柱旁边,一动不动。 “喂,你还不走?” 山内走到对方身旁,想要拽住他的手,却不知为什么,忽然低沉而尖锐地“呜”了一声,之后便如同没了骨头一般,瘫倒在地。仔细一看,自称樋口邦彦的男子,正握着一把染血的利刃。 看到山内倒在地上,戴墨镜的男子轻轻从他身上跃过,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山内巡查虽然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却已经没有力气,把它举起来了。 案发五分钟后,住在与那间工作室相邻的房子(之前也曾提到过,虽说彼此相邻,两户人家之间,也相隔了上百米)里的村上章三,恰巧路过了那里。 村上看到掉落在门柱旁的手电筒的灯光,心里有些纳闷,便走近想要看个究竟,这才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山内巡查。 幸好,村上家中有电话。村上立刻向警方通报了情况,随后大批警察赶到了现场,山内巡查立刻被送往医院。当时,山内巡查还没有来得及死去,意识也很清醒,他气若游丝地,讲述了自己对那个自称樋口邦彦的人,进行盘査的前后经过。讲述完这一切,他不幸的人生,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这件事情,立刻被通报给警视厅。警视厅当即发下了通缉令,在全东京都范围内,通缉樋口邦彦,而那间工作室的调査行动,则由S警察局的搜查主任井川警部补,和两、三名刑警一同展开。由此,一段惊世骇俗的故事,终于被世人发现了。 所谓的建筑,一旦没人居住,就会变得更加荒凉,那间工作室也不例外。工作室中一片凄凉冷清,漏雨漏得很厉害,以至地板的某些部分,已经彻底腐朽了,若是脚下稍不留神,就会把地板踩穿。屋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墙壁也已经斑驳。 井川警部补和三名刑警,一边不快地拨开,沾到脸上的蜘蛛网,一边挥舞着手电筒,向着工作室的深处走去。忽然,一个刑警惊叫起来,用手电筒照亮了屋里的一角。 “啊,主任!……你看,那边还拉着屏风!……” 几个刑警定睛一看,工作室的最深处,确实有一道屏风。荒凉破败的工作室,日式的屏风。这奇怪的组合,让警察们体会到了一种异样的战栗。几人全都一怔,面面相觑。 “好,过去看看吧。” 警部补打头,几个人走到屏风前。用手电筒向屏风后一照,几人立刻齐声惊呼,睁圆了眼睛。 屏风后铺着一套虽有些陈旧,却色泽鲜艳的寝具,一个梳着高岛田发型的女子,正睡在涂着漆的木枕上…… 不……不,那个女子并非睡着,而是早已死去。而且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异样恶臭来看,想必已死了很久。女子的脸涂着厚厚的胭脂和白粉,化着浓妆,却早已因腐烂而变形。 “畜生!……”井川警部补高声咂了咂嘴。 警部补很清楚,之前樋口邦彦,到底都在这间工作室里,做过什么,所以,也不难想象,今晚逃离这里的男子,对这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究竟做了什么。 压抑着心中那种无以名状的战栗,警部补仔细看了看躺在金屏风前的、一身新娘装扮的女尸。就在这时候,一名刑警忽然用噺哑的声音,提醒了他一句:“主任,主任,这就是那女的啊。那个通辑令上的女人……从天命堂医院里盗走的女尸。” 听到属下的话,井川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了。他盯着女尸的脸,声音尖锐地沉吟了一声:“啊!……” 第三章 那家名为“天命堂”的医院,就位于涩谷道玄坂附近。十一月二日正午时分,名为河野朝子的女子,在该医院三等病房里离奇死亡。 该女子患结核病,已经病了很久,在天命堂医院里,接受气胸手术之后,病情反而更加恶化。后因为病情忽然加重,住进医院,最终于半个月后去世。 生前,河野朝子在涩谷一家名为“Blue tape①”的、门庭冷落的酒吧里做女服务员……不,说是女服务员,其实她只是借助Blue tape的场地来招揽客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本职工作。 ①意思指蓝色情调。 她在东京举目无亲,所以,尸体将由的老板娘水木加奈子领走。加奈子本来还准备把尸体,搬回店里之后,举行一场形式上的葬礼。可是,围绕着那具尸体,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在医院里办完尸体交接的手续之后,院方就一直等待着Blue tape酒吧那边,派人来领走尸体。两天后,一名男子独自来到医院,自称是加奈子派来的人。 该男子身材适中,戴着鸭舌帽和大墨镜,嘴上还罩着一只大口罩,感觉就像得了感冒。此外,男子还竖起了外套的衣领,让人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 走进办公室,男子递上了水木加奈子写的信。从信的内容来看,加奈子的意思是,让院方把河野朝子的尸体,交给这名男子。后来,众人把这封信上的字,和加奈子本人的笔迹进行了比较,发现上边的字迹是出自他人之手。由此可见,这就是一封伪造的书信。 可是,院方当时对此事毫无察觉。无论谁都没有想到,这世间竟然还会有冒名顶替,跑来盗窃死尸的人。 后来,亲眼目睹了尸体交接工作的山本医生和泽村护士曾说:“说起来,那人进了病房之后,既没有摘下帽子,也没脱外套,让人感觉挺没礼貌的。此外,那人当时,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按惯例,说了些‘请节哀顺变’之类的俗套话,他也只是点点头,感觉挺冷淡的。我们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是个窃尸贼……” “我也是在尸体被人窃走之后,才觉察到事情不对的。那人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我们用尸体搬运车,把尸体从病房搬到医院玄关期间,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对了,他的左脚似乎不大好使,感觉稍稍有点跛。” 医护人员把尸体送到玄关之后,那男子又找了个杂役来,把尸体扛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因为之前都没有任何人起疑,所以,男子亲自驾车离开时,也没有任何人留意车牌号。 可是,等那辆车离开一个小时后…… 水木加奈子派人给医院打来电话,说当天晚上有些不大方便,希望能够第二天再去认领尸体。当时的这通电话,立刻让院方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院方在电话里告诉对方,Blue tape酒吧派来的人,已经领走了尸体。代替水木加奈子打来电话的女子,立刻大吃一惊。 女子说这不可能。老板娘没有派过任何人来认领尸体,她本来打算当晚亲自来认领,但傍晚时忽然开始胃痉挛,感到很痛苦。 双方互相询问了一番情况,女子说,暂时先问问老板娘,再派人到医院来,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分别自称是水木加奈子的养女阿繁,和死者朝子生前好友,名叫原田由美子的女子赶到了医院。听两人说起,加奈子确实没有派过人后,院方也震惊不已。 看过之前那男子带来的加奈子亲笔信,两人都立刻说,笔迹绝对不是加奈子的。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警视厅的等等力警部闻信,立刻赶到医院。院方的人自不必说,就连水木加奈子、阿繁和女服务员原田由美子都接受了调査,却没有任何人知晓,盗窃尸体的人的真实身份。 当天Blue tape酒吧也像平日里一样,正常营业,有不少客人光顾。或许是因为听阿繁和由美子说,朝子的尸体当天深夜,将会送回店里,有客人忽然想搞些恶作剧。但是店里的人都说,不记得当天有过左脚微跛的客人光顾。 老板娘加奈子,原本打算十点左右,到医院认领尸体,但是她的胃痉挛,却在一个小时前严重起来,所以,她便把店里的事务,交给阿繁和由美子,自己先回卧室休息去了,可是休息了一阵,症状丝毫不见减轻,加奈子觉得,不能让院方等着,就在十一点左右,让阿繁给医院打了电话。 这件事发生在十一月二日夜里。案发之后,尽管警方想尽了一切办法,四处调査,尸体的去向,却依旧杳无音信。 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几天后,警方竟然在S町的这间工作室里,发现了尸体,而且,还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沉睡的新娘”…… 第四章 “啊……恶心,恶心死了。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事嘛!……” 一边像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在散发着恶臭的工作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边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的并非别人,正是金田一耕助。他的身上,依旧还是那身皱巴巴的和服,再加上一条皱巴巴的裙裤,顶着一头乱得跟鸟窝一样的头发。 金屏风的背后,医生和鉴定人员,正在不停地忙碌着,刑警们不断出入,―会儿向搜査主任等等力警部请示,一会儿又慌慌忙忙地跑出去。工作室外边,聚集了大批新闻记者。 十一月六日上午十时许,天空中暗云涌动。金田一耕助一直对天命堂医院的窃尸案颇感兴趣。不知为何,从―开始,他的心中,就有一种感觉。他预感这件案子,绝不会就此终结,之后还将发展成一起更可怕的案件。 一看今天的早报,窃尸案果然发展成了一起,残杀警察的血腥案件,而且,背后还暗藏着一个沉睡的新娘…… 看过报道,金田一耕助立刻就给警视厅的等等力大志警部打了电话。幸好,当时等等力警部还在。警部在电话里告诉金田一耕助,他准备立刻起程前往S町,金田一耕助要是有什么事,就立刻到警视厅来。 金田一耕助放下电话,立刻照做,和警部一同来到了这个令人作呕的现场。 医生尸检,鉴定人员收集指纹,之后又对现场进行拍照备案。这―切都结束了以后,金田一耕助被等等力警部催促,第一次来到金屏风背后。 河野朝子的尸体,和昨晚发现时的一模一样,依旧横卧在绢布寝具上,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掀起,穿着华丽的火红绉绸长和服衬衫的身体,和工作室里的荒凉氛围,形成了一种异样的对比,让人心里直发毛。 此外,已经开始腐烂的青黑色尸体,还梳着文金高岛田发型,再加上鲜艳的长和服衬衫,看起来就像木乃伊一样瘆人。 “哇……那是假发吧?” “对!……” “那凶手在这里,和尸体结了婚啊。” “结婚?……”等等力警部瞥了一眼金屏风,“嗯,的确如此啊。毕竟那个家伙,还爱抚过尸体呢。” 等等力警部一边说,一边啐了一口唾沬。就连他这样一位干练老到的警部,也不由得感觉到,心口有些发闷恶心。 “对了,那个被认定为凶手的樋口邦彦,之前也有类似的前科吧?” “呃……对,所以我觉得,咱们必须多加留心。在最初的案件中尝到了甜头,养成了习惯以后,说不定他今后,还会再次做出这种事的。” “是啊,确实有这种可能啊。” “毕竟那家伙,如今已经自暴自弃到了,要暴力袭警的地步。看样子,那家伙在这方面的欲望,极为强烈、残暴啊。” 金田一耕助目光黯淡地,看了看那可怜的死者的脸,肩头忽然颤动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金田一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警部,听了您刚才那番话,我不由得联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什么可怕的事情?……” “刚才警部您说,那家伙的欲望,看起来极为强烈、残暴,但窃走尸体,并非一件轻松、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他下手的目标,还限定于年轻女尸。那么,他无法弄到尸体的时候……” “什么意思?” “那家伙会不会想到,自己动手制造尸体呢……” “混……混蛋,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一愣,向金田一耕助投去了激动的目光,“照此说来,这案子的嫌犯,迟早会动手杀人的……” “况且,昨天晚上,他已经干掉了一名警官。”金田一耕助阴沉地喃喃道,声音就像从屋檐滴落的雨滴。 等等力警部的目光,变得更加迫切了,直勾勾地盯着金田一耕助。忽然,他语调强硬地喊道:“不!……绝对不能让那种事发生!……我们绝对不会容忍,那种事情的出现!必须赶在那之前,把那家伙抓住……” “樋口已经在一个月前出狱了吧?” “对。” “他出狱后的行踪呢?” “目前正在全力调査中。那家伙手里还有不少财产,这一点让人觉得很棘手啊。” “那他与被害者河野朝子,或者与Blue tape酒吧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呃……关于这一点,目前也还在调査之中。估计再过不久,Blue tape酒吧的老板娘。就会到这里了。找她打听一下,或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没过多久,Blue tape酒吧的老板娘水木加奈子,便带着两个女子赶到了现场。自不必说,那两人就是她的养女阿繁,和女服务员原田由美子。 在井川警部补的带领下,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工作室,一脸紧张地看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尸体的脸,三个人立刻把头扭向了一旁。 “请几位再好好看看吧。是河野朝子吗?” “嗯,那个……”加奈子用手帕捂住嘴,再次看了一眼那具可怕的尸体,“嗯,是朝子没错。阿繁和由美子你们看呢?” “嗯,妈妈说得没错。是朝子没错吧……由美子?” “对!……”由美子害怕得浑身一颤,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尸体。 “嗯,感谢几位。我们还有一些情况,想找几位询问一下。这里实在不大方便,咱们就到对面的角落聊吧。” 等等力警部催促着三个女子,带着她们走向工作室另一个角落。金田一耕助和他们稍稍保持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观察三个女子。这是他在准备插手案件时的一种习惯。不管如何细微的关系,但凡和案件有关的人,都无法躲避他敏锐的目光。 “老板娘,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做樋口邦彦的人?” 加奈子似乎早就料到了等等力警部的问题,故意皱起眉头。 “嗯……这件事情嘛,看到今天早晨的报道里面提到了他,我也大吃一惊……” 虽然这类女子的年龄,很难准确把握,但看样子,水木加奈子大概三十五、六岁,或者还更老一些。她身材高大,相貌出众,脸上厚厚的胭脂白粉,和她那丰满的身材颇为协调。她的动作和表情,也跟她的外貌呼应,看得出来,她凡事都喜欢夸大。 “嗯,老板娘你认识他?” “嗯……认识。”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老板娘一脸夸张的表情,向等等力警部抛了一个媚眼。 “我以前在银座的Lantern夜总会上过班。” “是银座的Lantern夜总会?” “你不知道吗?……就是樋口的前妻阿瞳,任职过的那家夜总会。” “啊……是吗?”等等力警部猛地睁大了眼睛,重新端详加奈子的脸。 “那老板娘你,当年也在那家夜总会里当过舞女?” “不……我不是舞女。毕竟我也上了年纪。当时我在那里,是管理舞女的大班,是招人怨恨的老太婆……呵呵。” 等等力警部面带愠色,丝毫不理会加奈子的玩笑。 “这么说,你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樋口的?” “嗯……是的。当时我和阿瞳关系不错。所以,阿瞳和他结婚之后,我也到这里来,玩过两、三次。现在这个家跟当时相比,简直就是两副模样。” 加奈子看看周围,夸张地耸了耸肩。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像在演戏。 “那他出狱之后,你是否还见过他?” “见过。有关这件事,我还得向警部你道歉呢。你看,朝子的……”加奈子再次把她那充满感情的目光,投向了屏风背后,“尸体失踪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立刻想到,樋口邦彦的事情呢。” “那你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嗯……是的。记得那天是二号。在天命堂医院里,看着朝子过世之后,我回家的时候,在道玄坂遇到了樋口。当时他问我,晚上能不能去我店里玩,我回答说不行,晚上得提早关门,到医院去认领尸体,还得通宵守灵。听我说过情况之后,他便问过世的是个怎样的人,多大岁数,长得是否漂亮之类的。朝子毕竟是我的妹妹……虽然她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都把她当做妹妹看待。这样的妹妹离世,不管是谁,都会找我多问两句的。所以,看到今天早晨的报纸,我也没觉察他话里有话。听说那天夜里,他也到我们店里去了。直到刚才,我才听阿繁跟我说了这事……” “他为什么要到你店里去?” 听到等等力警部这出其不意的问题,阿繁的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金田一耕助一直在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子。阿繁在女人当中,个头也不算高,但手脚纤长,身材也很匀称,所以,让人很容易忽视,她的身髙问题。而且,她穿着一件合身的长袖黑缎子旗袍,看上去也显髙。 她年纪约莫二十岁……不,或许还不到二十岁吧。身体的曲线,看起来还不算成熟,刘海遮住额头,脸蛋虽然长得挺漂亮,但还没有成熟女人的姿色,看起来像中性的少年。 “嗯,现在回头想想,当时他大概也是,想来打探妈妈的情况吧。具体的我也记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应该就是九点到十点之间。他走进了店里……” “你说的‘他’,指的就是樋口邦彦吗?” “是的!……”阿繁吃力地点了点头。 “之前你见过樋口邦彦吗?” “见过。他到家里来过两、三次。但是我不知道,以前竟然发生过那种事。因为妈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蹲过大牢。” “嗯……那么,二号晚上……” “那个,记得当时,应该是九点半左右。由美子大概去拉大便了,并没有看到樋口。当时樋口进到店里,问我妈妈桑是不是去医院认领尸体了。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回答说妈妈今晚,因为忽然胃痉挛,就躺下休息了,应该不会去认领尸体了。之后,他又跟我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情况确实有些奇怪。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那样的人。所以,在看到今早的报纸之前,我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更没有跟妈妈桑提起过。” “要是阿繁能把这些事都告诉我,或许我还会想起,他之前做过的事,推测出窃尸的人就是他……” 老板娘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依旧那样丰富。 “可是,在看到报上说窃尸者的脚有些跛时,你难道就没有,联想到樋口邦彦吗?” 听到金田一耕助忽然插嘴询问,加奈子和阿繁都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那个长着一头鸟窝般乱发的、奇怪的小个子男人。 “呃,关于这个嘛……”老板娘一脸诧异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有关这一点,今早我也和阿繁聊过。樋口的脚跛了吗?……可是我认识他的时候,感觉他的脚没有问题呀。” “嗯,樋口是在监狱里伤到左腿的,之后才变跛了。”等等力警部插嘴道。 “啊……是吗。那我和阿繁,都没有看出来呢。估计也不是特别严重吧。” “嗯,听说只是轻微的……” “那你呢?……”金田一耕助扭头看着由美子,“之前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樋口邦彦?” “呃……那个,我……”由美子扭扭捏捏地说,“樋口曾经到店里来过两、三次,我见过。” 由美子是那种没有什么特点、呆头呆脑的女孩子,站在天生聪颖的阿繁身旁,更让人感觉平庸。她一身肥肉,目光怯懦,有如羔羊一般,肉鼻头圆圆的。金田一耕助只是随口问了两句,她就满头大汗,看样子十分胆小。 “二号的晚上,那人到店里去的时候,你不在吧?” “嗯……那个,我应该去洗手间了……” “哦,是吗?……对了,你是不是也没有留意到,那人的脚有些跛?” “不……那个,我倒是留意到了。”说着,她看了看老板娘和阿繁的脸色,“但他的脚,确实跛得很轻……”她赶忙补充道。 “啊,是吗?……由美子你留意到了?那我们也确实够呆的呢,呵呵呵。” “对了,老板娘。”等等力警部说道,“之前樋口去店里,找了你好几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呃,不管怎么说……毕竟他曾经做过那种事,大伙儿都觉得,他有些变态,不愿搭理他。所以,他来找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我这里能不能让他安身?” “老板娘你不觉得他变态吗?” “当然觉得。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做出那种事来……可我也不能把人做得太绝吧。所以,我就听了下他的话……”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想跟我们一样,做这行生意,毕竟他手上,还有几个钱。但要做这种生意,必须得以女人为主。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些女人……要是知道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任何人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但我不能跟他这么说话。当时我跟他说,不如做些更稳当的生意……但他不愿意。”老板娘边说边皱起了眉头,“他来找我商量,今后他的去向,却还做出那种事来。或许那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吧。”她夸张地颤了颤肩头。 第五章 樋口邦彦的兽行,引发了一阵轩然大波。 莫非活着的女人,已经无法让樋口感到满足,他只能从尸体或者腐肉上,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迟早会发展成金田一耕助担心的,残暴的杀人行径…… 警方当然也在积极搜寻樋口邦彦的下落,但是,两、三天过去了,依旧没有能够査到任何消息。 警方在全国发布了樋口邦彦的照片,报纸上也每天刊登各种照片,却根本没有半点效果……不,其实此案也像其他通缉一样,收到了密告,但最后追査到的人,都不是樋口邦彦。警方疲于奔命,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难怪樋口会如此执拗,非要逃到底不可。他不只涉及对尸体的邪恶犯罪,还背负着杀害警察的重罪。想必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被抓住,就会彻底完蛋。” 但是,面对如此局面,警方也并非一筹莫展。樋口邦彦是在五号夜里之后,行踪不明的,但是,他出狱后到五号失踪之间的行踪,已经大致被査明了。 樋口正直在某公司担任要职,居住在小石川,是樋口邦彦的堂哥。十月八日,由于在狱中的良好表现,樋口邦彦被提前释放,暂且到樋口正直那里住了几天,但三天后,他便搬到了本乡的旅馆。 有关这件事情,樋口正直是这么跟警方说的:“入狱的时候,他把所有财产,都暂交给我来保管,所以出狱后,他就立刻来找我,取回了那些钱。除了S町的那块地皮之外,他还有大概五、六百万元的证券。他跟我说,他打算拿那些钱——如果那还不够的话,他甚至愿意卖掉S町的那块地,把全部资产都拿来做生意。即便有一间工作室,他现在也没有自信,继续再做画家了。我感觉他出狱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他以前就不太开朗,但如今感觉,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我和老婆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应该是那件案子的影响。或许他自己也觉得很没有面子,所以才会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当时我们也没怎么挽留他,毕竟我们家女儿也正年轻。” 在本乡的旅馆里住了三天,樋口邦彦又搬进了牛込的旅馆,但也只住了十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或许是担心别人知道他以前的事,所以他才隐姓埋名,不断更换旅馆。加奈子也说,他的住址经常改变,不知道他真正的住处在哪里。 然而,到了十月二十八日,他忽然跑到新宿的M证券公司,把证券全都换成了现金。证券折合的金额,大约为六百万元。之后,他就揣着那些钱,彻底消失了。 警方竭力追査他的行踪,但迟迟没有结果。最终到了十一月二十日,他的第二桩恐怖罪行,再次暴露了出来。 对,金田一耕助不幸言中了,妖兽终于发挥出本能。为了满足扭曲的欲望,樋口邦彦终于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第六章 那是在罪行暴露前的事情:十一月十七日,一名男子来到位于中野区野方町的,一家名为“柊屋”的妇女用品商店。 “柊屋”的自宅深处有五间出租房,最近一段时间,老板正委托中介人员,为其中的一间房寻找租户。而这名男子,就是从中介人员那里,打听到消息,希望租下房间的租户。 男子戴着茶色呢子礼帽和玳瑁框眼镜,脸上罩着一只大口罩,还竖着外套的衣领,让人几乎看不淸楚他的相貌。 但因为当天,正好刮着大风,天气也很冷,所以,“柊屋”的主人也没有起疑。让男子看过房间之后,双方一拍即合,除了若干押金之外,男子又提前缴纳了一个月的租金。男子说,他家就他和妻子两人,准备晚上就搬进来住。 男子自称叫松浦三五郎,在丸之内的角丸商事任职。至于是否真有这样一家公司,“柊屋”的老板也不大淸楚。 是夜九时许,松浦三五郎和妻子,坐着载有寝具的汽车,悄悄来到了“柊屋”门前,但“柊屋”分别设有专供租户出入的便门和玄关大门,所以,“柊屋”的老板并不清楚,当时松浦三五郎已经到了。 只是“柊屋”的老板娘,当时刚巧从一间出租房中出来,看到了去玄关外,搬运寝具包裹的松浦三五郎。 “啊……你已经到了啊?”老板娘和松浦打了个招呼。 “嗯……今晚暂时先把铺盖搬过来,其他家什就等明天再搬……” “尊夫人呢?” “在车上,身子有点不大舒服……” 和白天出现的时候一样,松浦依旧罩着那只大口罩,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含混不清。 “柊屋”的老板娘,本来还想见见松浦的妻子,但又觉得太多管闲事,便说了句客套话:“那请多保重……”便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松浦把铺盖都搬到房间里,又出了大门。 “司机,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内子病重,不便走动。” “好的!……”司机帮着松浦,把一名年轻女子抬下了车。 “太太,您没事吧?……客人,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松浦的妻子,从玄关走进了院里。正准备进屋,恰巧邻屋的租户妻子探出头来,吃惊地问:“啊……这是怎么了啊?” “没什么,就是脚上受了点伤。” 松浦所说的话,和之前告诉司机的完全不同。随后,他径自进了屋。邻屋租户的妻子,也并没有怎么起疑,合上了拉门。 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十七号的夜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松浦和妻子了…… 因为事先已经收了租金,租户的事也不便多管,所以“柊屋”的人也就没有太在意。邻居们也一样,大家都不知道,松浦和“柊屋”签订了怎样的合约,因此也没有多加留心。 然而,到了二十号的清晨,住在松浦邻屋的租户之妻,却感觉到一丝异样的臭味。这位妻子当时,恰巧有孕吐症状,所以,她对臭味格外敏感。不论是做饭时,还是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饭的时候,她都感觉那股臭味萦绕鼻尖,别说吃东西了,甚至看到食物就想吐。而臭味的根源,似乎就在邻屋——也就是松浦夫妻住的屋子。 到了傍晚,租户之妻再也无法忍受,跑到主屋,跟“柊屋”的老板娘说了这件事。此时其他邻居,也来反映同一问题,老板娘无法继续坐视不管,便到后院的出租房,査看情况。 “松浦先生,松浦先生,太太也不在家吗?” 听到老板娘的话,邻屋租户之妻问道:“哎……这屋里有人住吗?” “当然有人住啊。为什么这么问?” “前天和昨天,都没有感觉到这屋里有动静,我还以为,那位客人只住一个晚上呢……” 说完,租户之妻一阵脸红。她回想起了十七号半夜里,从邻屋传来的、让她辗转难眠的枕边私语。 “不……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收了他一个月的房租了。”“柊屋”的老板娘一边向租户解释,一边叩着松浦的房门吼道,“松浦先生,松浦先生,我开门了哦……方便吗?” 一拉开拉门,一阵异样的臭气,扑鼻而来。出租房每户,都有两个房间,靠外边的一间,没有任何问题,臭气似乎是从拉门紧闭的里屋,散发出来的。 不祥的预感,令在场的三个人脸色铁青。邻屋的年轻妻子,吓得双膝直颤。她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曾经听说的,那起发生在S町工作室的案件。 “老板娘,老板娘!……别……别开门……我好怕……” 老板娘却不理会,一脸严肃地把手,搭到了拉门的把手上。 “松浦先生,松浦先生,我开门了哦……方便吗?”老板娘又尖着嗓门问了一句,横下心拉开了拉门。瞬间,里屋散发出一阵强烈得让人作呕的臭味。 里屋没有防雨窗,向外突出的格子玻璃窗紧闭着,光线还算明亮。房间中央铺着床铺,一名女子仰卧在床铺上面,那股异样的臭味,就来自女子的周围。 邻屋之妻一下子跌坐在门槛上,比她胆子稍大的老板娘,和邻居走到被窝旁,仔细看了一眼床铺中那女子的脸。 “呀!……”两人同时惊呼一声,一齐向后摔了个屁股蹲。女子早已死去,脸部也已经腐烂塌陷。 老板娘和邻居并不知道,这正是“Blue tape”酒吧的女服务员由美子。 在被人用氰化钾杀害之后,由美子也遭遇了淫邪妖兽的毒手,成为了第二位“沉睡的新娘”。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的深夜,“Blue tape”酒吧的老板娘水木加奈子,被叫到了中野警察局。一看到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她似乎一阵惊慌,接连踉跄了两、三步。 她平日里就惯于使用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所以,甚至连金田一耕助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真的大吃一惊,还是仅仅在做戏。 “又出了什么事吗?” 老板娘的声音,低沉而颤抖着。她用充满吸引力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等等力警部的双眼。 “嗯,和你把事情说清楚之前,我还有些话想问你。你店里的女服务员由美子,什么时候起没去上班的?” “由……由美子?”老板娘轻轻地惊呼了一声,用右手捂住嘴,“由美子她……她怎……怎么了?”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等等力警部严厉地说。 “由美子在十五号午后,突然打来电话……不,那通电话,其实不是她自己打来的。我听说是一个男子替她打的……” “什么……听说?那通电话,难道不是你接的?” “不是我,是阿繁接的。” “哦……是吗。那么说……” “那人说,由美子要出去旅行四、五天,要请假,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当时,我和阿繁恼火了好一阵子呢。朝子死后,人手就更不够了,就算有客人要带她出去,也不能连商量也不商量一下,忽然就一连休息四、五天……所以……” “啊,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插嘴道,“之前她是不是,也经常会跟客人,一起出去旅行?” “呃,这个嘛……”老板娘瞥了一眼金田一耕助,“毕竟是干这行的,所以……但一般也只是到热海之类的地方,去住上一个晚上罢了……” “这样啊。那她忽然说,要出去四、五天,这么长的时间,你难道就一点都没起疑吗?” “没有……我就只是有些生气,还和阿繁笑话了一番那客人,居然会带着这么个愣头愣脑的女孩儿,一连出去四、五天……” “对了,今天怎么没有见阿繁来呢?” 听到阿繁的名字,老板娘的脸色忽然一变。 “警部,由美子她到底怎么了?……今天早上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还因为不见阿繁回来,而替她担心呢,莫不是阿繁她……” “阿……阿繁今早没回去?”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几乎同时探出身去,惊声喊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划过两人的脑海。 “对……没错。所以警部,由美子到底……” “她被杀掉了。现在尸体已经被送去解剖,结果还没有出来,但看样子,应该是被人用氰化钾毒杀的。” “然后也……”老板娘的嘴唇变得青紫。 “对……她也像朝子的尸体一样……” 加奈子低声惊呼,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一阵眩晕,上身摇摇晃晃,但忽然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警部,请你赶快派人去找找阿繁吧。阿繁她不会也已经……” 那天早上,阿繁到涩谷站附近的S银行,取了十万元现金。账户里的确有记录,银行里的人也说,见过一身旗袍的阿繁,但之后,阿繁便彻底消失了。 一个多月后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警方终于在三鹰的下水道口,发现了一具身穿旗袍的女尸。时隔颇久,尸体自然早已腐烂得无法辨认身份,但从衣着和随身物品来看,警方断定,这具女尸,正是在Blue tapa酒吧工作的阿繁,而遇害时间,就在十一月二十日前后。 恐怖的妖兽樋口邦彦,就这样制造了第三名被害者。只不过,令人纳闷的是,鉴定人员认为,在自然腐烂之前,阿繁的面部,似乎曾被人用石头之类的东西捣烂。 樋口邦彦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后他又去哪儿了?……直到翌年一月,警方都没有能够査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第八章 “听我说,等等力警部。昨天我见到那个叫川口定吉的人了。” 取下门松①后的一月十日,金田一耕助跑到警视厅捜査一科的第五审讯室,往椅子上一坐,一边缓缓地挠着头发,一边连珠炮般地说道。 ①日本人过新年时,会把松枝、竹子等放在大门两侧,象征吉样长寿。 “川口定吉?……那是谁啊?” “川口土木建筑的老大,更是的老板娘——水木加奈子的后台。” 等等力警部顿时一怔,猛地站起身来,摇得椅子嘎吱直响。 “金田一先生,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直到去年的秋天,也就是九月底的时候,他都一直是加奈子的后台。但到了十月,他忽然就撤资了。所以我想,或许从他那里,能够瞧出什么门道……” “可是,金田一先生,樋口邦彦是在十月才出狱的啊。如果他在樋口出狱之前,就和加奈子分手了的话,那么,他应该不会认识樋口邦彦的呀……”等等力警部一脸纳闷的表情。 “对……对。但我觉得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一下Blue tapa酒吧的经济状况。” “什么……Blue tapa酒吧的经济状况?” “对,要是后台不再投资,之后的情况将会如何,想必您也很清楚。不……您实际上已经看到了。按照川口定吉的说法:一旦他撤资的话,如果不赶快另找个靠山,那家店根本就没法支撑下去。据说那个加奈子,平日里就已经奢侈惯了。” “但是,金田一先生,这又怎样……”等等力警部依旧一脸不解的表情。 “不,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査明了Blue tapa酒吧的经济状况之后,我又问了另一件事。我问他为什么,要和加奈子彻底撇清关系,是不是他已经觉察到,加奈子和其他男人有一腿了。” 等等力警部沉默不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田一耕助。有了之前的经历,等等力警部很清楚,金田一耕助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必定已经掌握了某些情况。 “当时,川口定吉跟我说,我说的完全正确,但事情并不仅止于此……” “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川口定吉的说法,他也算是个风流男子。既然关照了加奈子这样的女人,那么,她红杏出墙这种事,早就是在料想之中了。要是整天纠结于她的一、两个情夫,根本就没有办法给她当后台,但是,她开始变得可怕起来了。” “她在哪方面可怕?” “川口说,女人有了情夫的话,只要稍加注意,一般都能猜出对方是谁。其实,他自己早已知道其中的隐情,但加奈子依旧还在想办法隐瞒,以为他毫不知情,整天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每次看到这种状况,川口就会觉得很好笑,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嗜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等力警部低声笑了笑,“这个姓川口的家伙,也真够变态的啊。” “确实如此啊!……”金田一耕助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尽管川口有这样的喜好,却根本看不出来,加奈子的情夫到底是谁。正是因为她隐瞒得太过巧妙,所以,川口才会渐渐觉得,她有些可怕。遇到这种女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骗,于是,川口便彻底和她撇清了关系。加奈子似乎为此,发了不少牢骚……” “嗯,那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加奈子的情夫,到底是谁吗?” 金田一耕助也缓缓摇了摇头:“不,我暂时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心里倒也有些猜测。” “她的这个情夫,不会和这次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吧……” “不,您先听我说完。我一直猜测,加奈子或许与什么人,保持着秘密联系,所以一直在跟踪她……” “金田一先生,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加奈子和樋口邦彦之间,暗存隐情?可是,樋口是在十月份才出狱的,应该不会是川口定吉所说的那个秘密情夫啊……” “不,您先等一下,马上您就会明白的。总而言之,我去跟踪了加奈子。昨天,加奈子去了一趟神乐坂,往那里的信筒里,投递出去了一封信。我总是觉得,她肯定是故意跑到那里寄信的,所以,我也故意往信简里投了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之后,我就一直在那里,等到邮递员过来,跟他说,我忘了在信封上粘贴邮票了,求他让我在信简里的信件中找一下。幸好那邮递员人挺好,而信筒里的信件,也不算太多,所以我立刻就找到了,加奈子寄出的那封信。那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只写了‘加奈子’三个字,而收件人姓名则是‘清水浩吉’,最近,我几乎没有再如此惊讶过了!” “清水浩吉……这……这又是谁?” “这个名字,和四年前在S町的工作室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第一个发现阿瞳尸体的酒馆店小二的名字,完全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等等力警部,身子猛地一震,一脸严肃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好一阵子。 “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忽然探出身来,“那……那个店小二,怎……怎么……” “査明了这些情况之后,我就立刻前往S町,拜访了清水浩吉上班的那家‘三船屋’酒馆。那件案子发生的时候,浩吉只有十三岁。第二年,因为做了一些招惹酒馆女服务员的事,他被‘三船屋’酒馆给赶了出去。听人说,虽然他生性顽劣,总喜欢搞恶作剧,却天生生得一副俊俏模样。当时我问:有没有他的照片,店家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一张。您看,就是这张。” 说着,金田一耕助掏出了一张用禄莱可德相机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微笑的少年的半身像。看那模样,确实算得上是美少年了。 “等等力警部,您不觉得,这张照片上的这个少年,和某个人长得很像吗?” “和某人长得很像?……和谁?” “如果这少年再大四、五岁,用刘海遮住额头,再用女子的旗袍衣领,盖住喉结……” 等等力警部的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凶狠的目光,直盯着照片上的人脸。 “是……是阿繁!……”等等力警部一脸茫然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之后,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这么说,那家伙是个男人?” “金田一先生,请你接着往下说。那么,那个姓樋口的人……” “大概已经被老板娘和阿繁两个人,合力杀掉了吧……” “就是为了抢夺那六百万吧?” “对……对。他们肯定提过,让樋口邦彦买下某个酒吧之类的建议。等樋口带着六百万过去时,两人合力杀了樋口,并把尸体藏了起来。可是,如果让人发现,从那以后,樋口就行踪不明,那么,或许就会有人怀疑到他们那家店。恰在这时,那个叫朝子的女子,因病去世……” “那么,窃尸案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就是老板娘干的。当时她谎称胃痉挛,独自躲进屋里……” “那,对尸体搞恶作剧的人……” 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身子一颤。 “我说,警部!……”过了片刻,金田一耕助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无比悲怆的表情,“依我看,清水浩吉大概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四年前,那件案子发生的时候,估计他早就知道,阿瞳已经死了。他趁着樋口邦彦出门未归……年满十三岁的话,也差不多了啊。” 等等力警部哑然地望着金田一耕助。他只觉得脸上,忽然出了一层冷汗。 “可是,金田一先生,那么由美子又为什么……是因为浩吉那扭曲的嗜好吗?” “不,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金田一耕助严肃地摇了摇头,“或许是由美子当时,已经察觉了一些事的缘故。她不是已经知道,阿繁是个男人,就是知道了两人合谋,杀害樋口邦彦的罪行……” 等等力警部连连点头。 “樋口的跛脚……连由美子那么迟钝的人,都已经有所觉察,聪明伶俐的老板娘和阿繁,居然没有觉察到……从那时候起,我就感觉有些奇怪了!” 说完,等等力警部咬紧嘴唇。 “如此一来,Blue tape酒吧的两名女服务员,接连遭遇了不测,那阿繁也就不能继续,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了。就算没有人起疑,她也一定会备受关注。不管伪装得如何巧妙,男扮女装这种事,迟早也是会露出破绽来的。她虽然躲了起来,但总躲着也不行,早晚会招人怀疑,所以,他们就找了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做了他的替死鬼。” “所以,尸体的面部才会被捣烂吗?”等等力警部叹了一口气,身子又猛地一颤。 仔细想一想,清水浩吉现年十七岁,正是很容易男扮女装的年龄。可是,就这么个十七岁的少年…… “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美少年,这扭曲荒诞的爱欲,最终竟然发展成了如此邪恶的案件。” 金田一耕助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了等等力警部。 “这是清水浩吉目前所在的公寓地址。我跑去看了一眼,虽然现在那家伙,把头发梳成三七分,戴着玳瑁框眼镜,已经彻底变回了男子装扮,但他就是之前的那个阿繁。要是不尽快行动,等到有人出面购买了Blue tape,那么,他们两人恐怕就会卷款而逃,远走高飞了。” 金田一耕助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另外,还请你们再去调査一下,那个去年十二月二十日前后,失踪的女子吧。那具下水道里的女尸……不,这事估计也用不着我说……愿你们能够马到成功。” 金田一耕助微微地低了下头,飘然走上寒风凛冽的街头。 第一章 “跟你说这些话,或许是我在班门弄斧。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我们平常居住的大都市,还是这种一眼看起来,平静括淡的农村,潜藏着更多犯罪的危险性。大都市里的生活,太过匆忙,聚散离合太过纷繁,就算有憎恶或者怨恨,嫉妒或者反目,都市人也不能整天地,就抱着这些东西生活。匆忙的生活,会阻碍情感的集中;周围的杂音,也会冲淡内心的感情。但是,如果换作是在乡下,情况就不大一样了。人们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一、二十年前结下的仇恨,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即便双方当事人希望,能让一切都过去,周围的人,也不会让他们忘记。在谈资很少的乡下,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小事,也会演化成传说,长年流传下去。所以直到今天,在乡下,那种双方延续几代,一直相互怨恨的事,也绝不罕见。只要稍稍出现一点火花,就会爆发,并演变为犯罪。” “矶川警部,您是在说北神和西神家的事吧?” 金田一耕助把夹在指间的烟头,轻轻扔进了船舷旁边的水里。烟头发出“咻”的一声冰冷的声响,消失在了秋日的水中。 对方望着那阵消失在水面上的紫色烟雾,说道:“对!……”随后点了点胖胖的脑袋,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三面环山的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小船和摩托艇。坐在小船和摩托艇上的人们,用长长的竿子搅动着湖水,似乎正在忙碌地寻找着什么。不时爆发出的欢呼声,在周围的群山之间回荡,化作一阵巨大的回音,从湖面上流过。 天空和湖水,都已经抹上了浓浓的秋色…… “北神和西神……他们两家,原本都是神田一家的人。”对方用手指着湖畔,那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白墙人家说道。 “他们两家在几代人以前就分开了。那边的那一家,因为住在村北,所以叫北神家;而这边的这一家,因为住在村西,所以叫西神家。导致他们两家彼此仇恨的原因,如今早已湮没在了传说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说清个中缘由了。尽管如此,两家人却彼此仇恨、诅咒,从小就教育孩子,与对方为敌,说起来,这也正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会让两家人彼此仇恨,导致利害冲突的事件,却从来不曾间断过。而这片湖水也是其中之一……” 说话人环视波光粼粼的冰冷湖面。 “或许你巳经有所觉察了吧?……这是一座人工湖。明治二十几年的时候,不远处的河水泛滥成灾,沿岸都成了一片汪洋。那是一场至今,依旧流传在老人之间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水灾,后来,大伙儿发现,必须在河边的某处,挖一个调节水量的人工湖,而这村子就不幸被选中了。你应该想象得出,当时村民们的骚动。对农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土地更加宝责了。而且,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到处都是山地,基本就没有平原,却还要把这块难得的平地,沉到湖底去,对村民们来说,这可关系到生死存亡啊!……”矶川警部一面回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面叹着粗气,“可是,在这里挖掘人工湖,是国家的至高命令,不管农民再怎么闹,都是不可违逆的,所以,设法保住自己的土地,也是人之常情了。而这里最大的地主,就是北神和西神两家,也就难怪两家之间,会发生那样激烈的利益冲突了。当时两家之间的争斗,简直可以说是血雨腥风,至今依旧是村里人谈论的话题。” “原来如此,而且,其中还掺杂了,两家人世代相传的感情问题啊。” 金田一耕助感到,全身一阵发冷,赶忙合拢衣领,抬眼看了看湖水四周。 环抱湖水的群山,在湖畔留下了一圏湿地,山腰的斜坡,就仿佛研钵的钵壁一样,陡峭、突兀地髙耸在眼前。斜坡早已被村民们开垦成了果园,种满了葡萄和水蜜桃。 这些果园,如今已经成为了,这个被无情地夺走耕地的村庄里面,唯一的生活来源,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村民所作的,那令人心痛的努力。 “那当时北神和西神两家,到底是哪一家最后赢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挺讽刺的。两家都展开了强烈的攻势,最终两败俱伤,两家的绝大部分,都沉到了湖底,按说也无法互相埋怨。但结果憎恶与仇恨,却变本加厉,延续至今。”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一边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一边说道,“要是忽视了两家之间感情上的芥蒂,也就无法弄明白,这件案子的深层原因了啊。” “对,你说得没错!……”对方冲着金田一耕助,使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是这么想的:如今咱们如此着急地,寻找的那个名叫御子柴由纪子的女人,当真值得北神和西神两家的少爷,争得红了眼吗?要说长相,那女人确实长得足够漂亮。光从照片上来看,就能看出一种穷乡僻壤之人,少有的贵族气质。听人说,之前她曾经在上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回国之后,跑到这种农村来,自然会显眼……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北神和西神两家的少爷,为她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啊……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如此吗?……或许,其中也掺杂了不少,两家祖上长年积累的怨恨吧。” “到了最后,得以一亲芳泽的,是北神家的少爷……好像是叫浩―郎吧?……应该是他获得了胜利。”金田一耕助笑着问道。 “对。在村子里面,浩一郎也算得上,是个模范好青年了。由纪子也对他更为倾心,与他订了婚,还准备在秋收后办喜事呢……” “就在这时候,西神家忽然横插了一脚?” “正是。西神家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御子柴一家之前,曾经多少受过西神家的恩惠。战争结束后,御子柴家的父母,带着由纪子和她正在念初中的弟弟,从上海辗转撤回了国内,一家四口穷得叮当响。当时最早收留了他们,并帮忙照顾、打点一切的,就是西神家。西神家替他们一家,找了一间小木屋,让他们住了下来。毕竟,当时这个村里,正处在最为景气的时候。如你所见,这里水田不多,农民也经常接受主食的配给,但这里出产的水果,总是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村子里当时可谓财源滚滚。所以,御子柴一家,当时也帮着西神家打理果园,开垦仅剩的一点点土地,种些细得就跟老鼠尾巴一样的甘薯,勉强糊口度日。但这一切,也都是多亏了西神家。而御子柴家的女儿,却抛开了西神家的少爷,跑去嫁给北神家做媳妇,所以,西神家才牢骚满腹啊。” “西神家的少爷,叫做什么名字来着?” “叫康雄。无巧不成书,他和北神家的浩一郎正好同岁,所以两人之间的争夺,就变得更加激烈了。但村里人都说,这事也怪西神家。想要把由纪子娶进家做媳妇,那当初就该对御子柴家好些嘛!……” “照这么说来,当初西神家对御子柴家,也不是很好?”金田一耕助面色沉重地问道。 “嗯。这个嘛,虽然西神家也算照顾过御子柴家,但令人感觉很刻薄,不光把他们家的人,当做牛马使唤,还整天耀武扬威的。因为当时人手不足,整个村子里面,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西神家其实也只是,卖了个顺水人情,实际上,把御子柴一家使得团团转。有关这件事,御子柴一家,似乎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从去年开始,情况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因为刚撤回国内时,才十五、六岁的由纪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些村子里面的年轻小伙子,又怎么会视若无睹?他们总喜欢随便找个借口,跑到御子柴家去玩。由纪子的母亲,也是在大都市长大的人,见多识广,做事滴水不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纪子家开始变得,像村里年轻人的俱乐部似的。看到如此情况,为了避免引起公愤,西神家也对他们家好些了。” “那当时西神家,还没有想过,把由纪子娶进家里吧?” “那当然。在这种事情上,乡下人的算盘,可要比城里人打得精。一个身无分文的归国家庭的姑娘,不管长得如何漂亮,都不会有人想娶进门的。可是,子女却不知道父母心里的想法,康雄很早便对由纪子动了心,动不动就去讨好她。站在康雄父母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矶川警部面带微笑,缓缓抽了口烟,继续说道。 “但是,让这情势骤然一变的,是北神家的少爷浩一郎,竟然也成了候选人。听说北神家的父母,答应了这门亲事,西神家的父母也着了慌。由纪子嫁给别人,也还没有什么,要是嫁到了北神家,那西神家可就彻底颜面扫地了。与其让由纪子嫁到北神家去,倒不如把她娶进自家门里……西神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而且常言道,别人家的花更红,之前在自家手下,当牛马使唤的时候还不觉得,听说北神家也看中了由纪子,西神家的人们,这才顿时对由纪子刮目相看,忽然改变了态度。” “这样啊。真是不可小看漂亮的女儿,御子柴家也算是时来运转了啊。”金田一耕助的话语之中,暗藏着一丝沉重而晦涩的感觉。 “对,说得一点没错。”矶川警部板着脸点了点头。 “刚才也跟你提到过,由纪子的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能把两家人,放到天平上衡量,巧妙地周旋其中。而在这一点上,她女儿由纪子跟她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在两家人的面前,由纪子从来不会顾此失彼。即便如此,刚开始的时候,西神家凭借地利,似乎更占优势一些。可到了最后关头,由纪子却忽然倒戈,和北神家订了婚。这下子,西神家可就不乐意了。而就在西神家,谋划着大闹婚礼的时候,由纪子忽然失踪,事情也就闹大了。” 说到这里,对方忽然歇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散布在湖面上的小船和摩托艇上,不停地有人往湖里撒网,或是用长竿子,在水里奋力地搅动,却依旧不见有人发现什么。<kbd>http://www?99lib.net</kbd> 这里是一座距离山阳本线铁道线上的K站,一里多路的深山村。眼下,村里的人工湖上,到处都漂满了船只,而那个与金田一耕助面对面的人,正是冈山县警界中,人称“老狐狸”的矶川常次郎警部。 金田一耕助跟冈山县之间,的确有不解之缘。里初次登场,就是在冈山县的农村;之后的等经典案子,许多都发生在冈山县。而每次陪他在冈山县一同行动的人,也都是这位矶川常次郎警部。 正因为如此,金田一耕助和这位膀颈粗壮的警部,也就成了至交。每次来到关西,他都会顺道到冈山县,来见见这位警部。 这次也一样。抵达大阪之后,金田一耕助又顺道来到冈山县,拜访了矶川警部。听说矶川警部出差到了这里,他又赶忙追了过来,无意间被他碰了这桩奇案。 第二章 “那么,就请您说一说,由纪子失踪当时的情况吧。我听说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失踪五天了。” 从刚才的时候开始,金田一耕助似乎就一直在留意着什么。朝湖畔看了一阵之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到矶川警部身上,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湖畔聚集了不少人,都关注着湖面上的警察,和年轻人的动静,不知为什么,整个场面,让人们的心里感到焦躁。 在这片三面环山的土地上,秋日下沉得格外早,阴影渐渐在湖面上扩展开来。金田一耕助的身上,依旧是一件皱巴巴的斜纹哔叽料上衣,和皱巴巴的和服裙裤。从刚才起,他就感觉到有些冷,不住地晃动着两条腿。 “对!……今天是十月八号,正好五天。十月三号,邻村办了一场祭典,由纪子出门去参加那场祭典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了。” 矶川警部抬起他那粗大的手指,指着湖面西侧,那卧牛一般的连绵山脉说。 “邻村在那座山背后,却也未必要翻山越岭,从山脚下,也可以绕过去。按照女子的脚程来计算,到达估计得花上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这附近的村落里,许多人都有姻亲关系,不管哪个村里,都有不少亲戚朋友。所以,每到举办祭典的时候,村落之间,就会彼此邀请。说起来,在乡下的地方,比起盂兰盆节和新年来,反而是这类祭典,更热闹、更有趣。尤其是邻村Y村的祭典,在这附近是时间最早的一场,所以,大伙儿都会赶去凑热闹。虽然御子柴家是归国的人家,在邻村也没有什么亲戚,但村子里面的朋友,也邀请了由纪子一同前去。据说当时她还提前吃了晚饭,四点多就出了家门。” “村子里面的朋友?” “都是村里的姑娘家。当时,她们是五个人一起去的,所以除了由纪子,应该还有四个人。五个人一起,到邻村的神宫走了一圈,又看了―阵神乐,之后由纪子就不见人影了……” “当时大概几点钟?” “据说,大致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其他几个人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现在这地步;所以,当时也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几个人刚到邻村,由纪子就说,她感觉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当几个人发现她不见了之后,也都以为,她只是先回村了而已,恰巧当天正值八月中秋,月光明亮,即便是女子独身一人走夜路,也没有什么不安全的。”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了吗?” “对。所以才说,这件事有些蹊跷。如果由纪子当时是走山脚小路回村的,就肯定会遇到其他人。”矶川警部皱着眉头说,“祭典的神乐,一直持续到半夜一点,之后,青年团表演的余兴节目,也就是炫耀嗓音,甚至持续到了黎明时分的五点左右。八、九点只是夜晚的开始,通往邻村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行人,但是,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由纪子的身影。这就奇怪了。毕竟由纪子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如果见到,是不可能不记得的。” “除了山脚小路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道路了吗?” “有!……”矶川警部指着远方那座,像束紧荷包口般挡在湖边的、周围一带最高的山。 “翻过那座山,比起走村道,要稍微近一些。但这也得分情况。如果是腿脚麻利的男子,或许能够节约一些时间。但如果是个娇弱的女流,反而走山脚的村道更快些。而且,就算当晚月光明亮,单身女子在深夜,也不大可能会翻山越岭。” “那天夜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翻过那座山吗?” “不……还真有一个。那人名叫北神九十郎,是个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人。据说,当晚十二点多的时候,他翻过山岭,回到了村中。” “北神九十郎?……此人不会是浩一郎家的亲戚吧……”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或许此人和北神家,确实沾亲带故,但关系并不密切。而且,此人之前还在中国东北,连续待了三十年。” “那么他在路上,是否发现了什么?” “没有,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当然了,听说当时,他喝得醉醺醺的,就算路上真发生了什么,估计他也不会留意到。” “那么,西神家的康雄,和北神家的浩一郎两人,当晚都在做什么?” “西神家的康雄,当晚被邻村的亲戚请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最后只好留宿在了亲戚家里;而北神家的浩一郎,当晚并没有参加祭典,直到凌晨一点,他都在对面的水车小屋里舂米。”矶川警部指着最远的湖岸说道。 那里有一条汇入湖水的小溪,溪边建着一座木瓦板屋顶的水车小屋。要翻越山岭到邻村去,就必须从水车小屋上游,不远处的桥上走过。 “那座水车小屋,是村里的公有财产,村里人要轮流使用。当晚虽然没有轮到北神家,但是轮到的那家人,到邻村去看祭典了,所以,就把使用权让给了北神家,毕竟这附近水田很少,每户人家的米都不足,所以,早稻成熟之后,为了能尽快舂好米吃上,浩一郎也很努力。不……换作以往,北神家的少爷,自然不必亲自动手舂米,但如今时代变迁了,村里连个长工都找不到了。” 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叫浩一郎的青年什么样?莫非他是个不喜欢祭典之类的热闹场合,反而喜欢独自默默舂米的人吗?” “不……并非如此。平日里一旦遇上了什么事,他都是第一个出面,尤其生的一副好噪子。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却说要去水车小屋里舂米,拒绝了邻村人,让他在祭典上炫耀嗓音的邀请……如果说性格阴暗,感觉还是被由纪子甩了的康雄更甚。” 金田一耕助盯着矶川警部说:“这可真是奇怪了!……这样一位好凑热闹的青年,居然拒绝了这一年一度的祭典,发来的邀请……” “的确如此。关于这个叫浩一郎的青年,虽然还有其他令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但那天夜里,他确实一直待在水车小屋里。刚才跟你提的那个九十郎,当晚十二点多,翻过山岭回村,正好经过那座小桥,从水车旁走过,那时浩一郎在小屋里舂米,他们还聊了几句呢。” 不知为什么,金田一耕助的心里,似乎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望着湖畔,说道:“这样啊!……对了,您刚才说,浩一郎还有些令人感觉奇怪的地方,那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情,说来确实有些奇怪。总而言之,一个大姑娘,忽然不见了人影,别说村里,就连邻村,也闹得沸沸扬扬的。御子柴一家人都脸色铁青,又是到处寻找,又是找人看卦算命,而村里也派来了青年团搜山。一番忙乱之后,就在祭典举办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五号的早晨,由纪子的弟弟启吉,在自家后院里,捡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是浩一郎写给由纪子的信。” “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说三号晚上,他会在水车小屋里等由纪子,让她九点整,准时到小屋去。又说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有些话,希望能在婚礼之前,和由纪子诉说清楚……只是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其他任何人……信里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 “矶川警部,那事情不就简单了吗?由纪子肯定是按照浩一郎的要求,避开了他人的耳目,翻山越岭回到这个村里来了。” “可是啊,金田一先生,浩一郎本人却矢口否认,坚称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而且,经过笔迹鉴定,最终也确认了,信并非出自浩一郎之手。” “是吗?……但是,虽然这只是一封伪造的书信,由纪子是否也会上当受骗,跑到水车小屋去呢?” “有关这一点,浩一郎的态度也很坚决。他说,当晚他一直在水车小屋里,干到了凌晨一点,却根本没有见到由纪子去过。其间他曾经躺下,休息了半小时左右,但如果由纪子来了,他也一定会发现,就算没有发现,由纪子也会把他叫醒的。” “水车小屋里面,有足以供人躺下休息的地方吗?” “有。小屋里有个三张榻榻米大小,铺着草席的房间,里面备有枕头之类的东西,只要带上毛毯或者棉睡衣,完全可以在里边躺下休息。”矶川警部点了点头说,“说到这里,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尽管浩一郎一直坚决否认,但村里派出所的警察清水,带人调査了小屋,在草席的下面,发现了由纪子的钱夹。不光由纪子的父母,就连那些和由纪子一起出发,前去参加祭典的女子也说,由纪子出门的时候,确实带着那只钱夹。” “那不就没什么问题了吗?由纪子肯定去过水车小屋……” “好了,你也别这么急着下结论,金田一先生。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简单,那我也不必特意出差跑来了,不是吗?……”矶川警部笑着说道,“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封信和钱夹了……之前也跟你说过,由纪子是在三号夜里失踪的。而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号的傍晚,这附近,下了一场秋日少有的大暴雨。据说之前,这里已经接连晴了大约三个星期,所以,众人都对那场暴雨,记忆深刻。因此,如果由纪子是在三号傍晚,离开家门时弄掉了那封信,那么到了五号早晨,由纪子的弟弟启吉,发现那封信的时候,信纸应该早就被淋湿了。可实际上,虽然信纸上也沾了些水,却丝毫没有被大雨淋过的痕迹。而关于那只钱夹,四号夜里,一个名叫勘十的男子——这个勘十,就是把祭典当夜,水车小屋的使用权,转给浩一郎的人……四号晚上,勘十到水车小屋里舂米时,也稍微打扫过草席,却根本就没有见过,那只不可思议的钱夹。” 金田一耕助渐渐睁大了眼睛,之前便已经插进那鸟窝般乱发中的五指的动作也渐渐激烈起来。这是金田一耕助情绪宄奋时的一种古怪癖好。 “原……原……原来如此啊。”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说,“如……如……如此说来,这件事倒确实挺有意思的。”这是他情绪亢奋时的另一种癖好,金田一耕助严肃地问,“这么说,是有人在故意设局,企图陷害浩一郎?” “或许吧。听说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情况仅限于刚才说的那些,那么,这也不过就是一起,发生在山村里的女子失踪案了……纵使其中的确有罪犯,说到底,也只是一起寻常的杀伤案件罢了。但是,发生了书信和钱夹的事情,那么就不再简单了。我总有种感觉,这其实是一起,手法极为复杂、精细的案子。对了,金田一先生。”警部探出了身子,“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也挺奇怪的。” “还有吗?……” “据刚才提到的那个勘十说,当四号晚上,他去水车小屋的时候,草席下面,的确没有什么钱夹,可是他一直怀疑,三号夜里,由纪子或许去过水车小屋。” “啊,为……为什么?……” “四号晚上,勘十去春米,当他累了,准备躺一会儿的时候,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勘十也知道,由纪子自从三号晚上出门,到邻村去参加祭典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而且,三号晚上在水车小屋里,春米的就是浩一郎,所以,他就猜测,由纪子和浩一郎,曾经在这里共度良宵。” 金田一耕助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湖畔,缓缓地问道:“那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呢?由纪子到底有没有去过水车小屋……” “关于这一点,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够搞清楚。浩一郎坚持否认,说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可是,不管怎么说,众人都怀疑,由纪子已经死了,而且,已经被沉到了这片湖水之中。” “对。五号傍晚和六号白天,人们分别从水里,发现了由纪子的木屐和腰带。然后从昨天开始,我就出差到了这里,参与了搜査工作。” “但是,尸体会不会已经被水冲走了?” “不,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从三号傍晚开始,那边的闸门,就已经关上了。虽然四号傍晚,这里下了一场暴雨,但是毕竟之前,晴天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水量大减,所以,湖水并没有漫过闸门。如果尸体被人抛进了湖里,那它现在应该还在湖里才对……” 矶川警部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焦躁。他抬眼看了看,那些散布在湖面上的船只。眼下还没有哪只船发现什么。山峦的影子渐渐拉长,眼看着就将彻底覆盖整个湖面了。照这样下去,今天的搜査工作,又将会是白费力气了…… 金田一耕助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湖畔。 “对了,矶川警部,我听说三号晚上,还有―个人从村子里面消失了?” “嗯……对,村长的太太也不见了。只不过村长本人说,他太太是出门到大阪去了……但这事应该和案件,没有什么关系……喂,怎么,还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矶川警部冲着身旁的一艘船叫道。 “聰,什么都没有……警部,看样子要是不雇艘疏浚船来,这件事就没办法了结了。” “那可就麻烦了啊。” 矶川警部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之前一直盯着湖畔的金田一耕助,忽然扭头看了看矶川警部。 “我说,矶川警部……您看那边那间小屋。就是那间远离村落、孤零零地建在湖边的小屋,那小屋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看那附近,似乎聚集了不少乌鸦啊……” 矶川警部一脸纳闷地,朝金田一耕助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睁大了眼睛。 在村落与水车小屋两者的正中央,距离湖边三米半左右的山崖上,一间看不出究竟是小木屋,还是牛舍的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两边的急坡之间。 此时,小屋的周围,已经是暮色苍茫,彻底沉入了灰暗的黄昏之底。小屋顶上聚集了一群乌鸦,就像在那里撒了一堆芝麻,发出不祥的啼叫声。 “金……金田一先生!……”一丝光芒,从矶川警部的眼中划过,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那小屋里有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嗯,矶川警部,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湖里瞎搅,不如去调査一下那间小屋,来得更快。” 矶川警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小屋顶上的乌鸦群。忽然,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小船。 “喂,你是清水吧?……你看,那边离湖边不远的地方,不是有间乌鸦聚集的小屋吗?那小屋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村里派出所的清水巡查,年纪尚轻,圆圆的鼻头,平平的下巴,稚气未脱的脸上,长满了粉剌。 “嗯……那个,警部,那是北神九十郎的家……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聚集了那么多乌鸦……” “北神九十郎……嗯,就是那个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家伙吧?……他有家人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不,他一直独身一人……刚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时候,他还带着一个老婆,但那老婆患了很严重的梅毒,过了一年左右就死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打光棍了。” “他就是祭典的那天夜里,独自翻越山岭的男子吧?他这人平日怎么样呢?” “呃,这个嘛……”清水巡査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家伙根本就是个战败后,留下的残渣。其实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听说当年,他在中国东北时,倒确实挺风光的,后来却搞得倾家荡产,撤回了国内……而且,在撤退回国的路上,他老婆还被那个——呃……总之,就是被虐待了,后来,他老婆患了重病,回来之后,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疱。也正是这个缘故,村里人都对他们避而远之,从来也不愿意理会他们。他老婆病重的时候,就连医生都不愿意上他家去……之后,他就彻底颓废了,不与村里人交往,众人甚至都开始猜疑,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总而言之,他过的那日子,根本就是牛马不如。但警部,看那些乌鸦的样子,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 “金……金田一先生,咱……咱快去看看吧!……”矶川警部咬着牙说道。 看到矶川警部操起船桨,飞快地朝小屋划去,清水巡查慌忙喊了几声“警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头大汗地,跟上了矶川警部的小船。 第三章 这起案件,之所以在当时震惊世人,比起凶手和杀人方法来,主要在于发现尸体的时候,那种旷世少有的状况。 尽管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早已有所猜测,但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这一切都先暂时按下不表。看到两艘船掉头靠岸,湖畔聚集的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冲了过去,想要问个究竟。清水巡査一边驱散着他们,一边带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迅速走向九十郎的小屋。 正如刚才所述,小屋虽然建在离湖边三米半远的山崖上,但左右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感觉整间小屋,就像是嵌在大山的缝隙里一样,所以,尽管从湖面上,能够清楚地看到小屋,从地面上却根本无法看到。如果住的人是个遁世隐者,那么,这个地方,就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隐居之所了。 “九十郎那家伙……九十郎那家伙……那家伙平日里,就很少与人来往,就算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少理会。村里的那些孩子,只要一看到他,就会吓得立刻躲开……莫非……莫非……毕竟那家伙,曾经离开日本三十年,根本就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畜生!……嘁!嘁!……” 眼见案件出现了超乎意料的进展,年轻的清水巡查,不由得情绪激动。稚气未脱的脸上,一颗颗粉刺全都沾上了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到三人渐渐接近,聚集在屋檐上的乌鸦,全都嘎嘎叫着,飞了起来,但并没有飞远,不是停到旁边的树梢上,就是落到周围的山崖边缘,暂时歇息。随后,乌鸦们再次聒噪起来,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三个人的身影。 黄昏的天空,再加上不停叫唤的乌鸦群,如此环境,让人不由得感到,阴森可怕。 也难怪之前清水巡查会说,九十郎的生活,几乎就跟牛马无异。小屋看起来,确实就跟一般的牛舍,没有什么区别……不,或许牛舍还要比他住的小屋,感觉更好一些。但是,与大城市里同类小屋相比,背靠荒崖这一点,倒也不错。 三人绕小屋走了一圈。带有护板的格子门上,聚集着一大群黑压压的苍蝇,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说:“乌鸦和昆虫的嗅觉,真是好可怕啊……警部。” “好,咱们先进去看看吧。清水,把门拉开。”矶川警部吩咐一声。 年久失修的拉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苍蝇群唆地一声散开了。小屋里也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但里边的模样,却像是在展示人类生存的底线。地板上铺着拆开的米袋,房间的角落里,陶壶和茶碗杂乱地堆放在,垒得有如架子一样的柑橘箱中。平日煮饭似乎是在屋外,小屋里看不到锅灶瓢碗之类的东西。 这间小屋,原本是北神家的。他们把从山上砍来的柴火,暂时堆积在这里,之后再划船过来,把柴火运到村里去。然而,自从九十郎夫妻撤回来之后,北神家就无偿向他们,提供了这间小屋。因为小屋原本就是一间柴房,所以,连个窗户也没有。郁积巳久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苍蝇不停地在小屋里来回盘旋。 即便如此,小屋里也还有壁柜。壁柜前挂着两张草席,感觉就如同给叫花子住的拱形小屋一样。 “淸水,问题就在那草席背后。你快去把它掀起来。”矶川警部用手帕捂着鼻子,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 清水并没有把草席掀开,相反,他彻底把草席扯掉了。 壁柜里令人惊讶地分成两层。上层有一床竖折的薄被,薄被两头塞满了破布,但从被子的鼓胀程度就能看出,里面还裹着什么东西。清水伸手掀起了那床薄被子。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同时闷哼一声,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正躺在那熏人的臭气之中。 “混蛋!……九十郎那家伙……九十郎那家伙……”看了一眼壁柜,明白了屋里究竟发生过怎样,令人作呕的事件之后,年轻的清水巡查,不禁露出了一脸孩子般的哭相,使劲喘起了粗气。 在自己负责的这个村子里,竟然发生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清水巡查已经彻底地被,肩上的沉重责任压倒了。 “清水先生,清水先生!……”金田一耕助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叫道,“你……你看看尸体的脸。这是御子柴由纪子吗?” 清水一怔,看了看尸体的脸,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嚷了起来:“哇!……这……这……” 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猛地往后跳开了。 “怎么了,清水?……难道不是由纪子?”矶川警部惊讶地望着他。 “是……是……是由纪子,没有错。可……可……可是……警部,她……她……她的眼睛,到底是……是……是怎么了……” “什么?……眼睛?” “清水先生,她的眼睛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脸纳闷地对望了一眼,赶忙凑过去,看了看尸体的脸。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两人都骤然睁大了眼睛,僵立在了原地。 虽然周围散发着扑鼻的臭气,但尸体表面的腐烂状况,还不算严重。从长相上来看,由纪子确实长了一张值得村里的年轻人,为她痴迷的脸蛋。 尽管如此,看了一眼之后,金田一耕助却感觉,尸体的模样,实在是丑怪无比。 因为由纪子的一只眼睛——她的左眼不见了。 少了左眼,由纪子的半张脸,就像一条以左眼窝为中心、被拧紧的毛巾一样扭曲着,展现出一种妖婆般的丑怪。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她的左眼剜掉?”矶川警部喘着粗气说道。 “警部,这眼睛可不是在死后,才被剜掉的啊。她的眼睛周围,没有什么伤痕。从一开始,她就少了一只眼睛。” “少了一只眼睛?”矶川警部双眼圆瞪,“金……金田一先生,这……这话什么意思啊?” 金田一耕助扭头望着睁大眼睛、一脸茫然的清水巡査问:“清水先生,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由纪子的左眼是假眼?” “什么,假……假眼?……”淸水巡查顿时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没……没有啊……我从来就没有听人说过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啊!……说……说起来,由纪子看人的眼神,一直都有些怪怪的,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可是,她也因此,更让人感觉可爱、纯真。难道这……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假眼搞的鬼啊?畜……畜生!……这该死的婊子!臭狐狸精!……”清水巡查怒不可遏。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互相对望一眼,点了点头:清水巡查毕竟还年轻,而且单身。就算他曾是由纪子的崇拜者,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就在矶川警部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拉门外忽然人影一闪,一名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屋里。男子身后沐浴着光芒,无法清楚地辨认出长相。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来回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以及被打开的壁柜。 “九十郎,这……这是怎么回事!……”清水巡査一声怒吼,男子身上的骨头,就仿佛在瞬间被抽掉了一样,立刻瘫倒在地。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金田一耕助本来还以为,九十郎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竟会如此懦弱胆小。 九十郎约莫五十岁,身形瘦小,唇边长满乱蓬蓬的胡须,就像之前清水巡查说的,像个战败后的残渣,眼眸浑浊无光,呆呆地大张着嘴。但这副模样,也可以看成是阴险的表现。 “九十郎,这到底是怎……怎么一回事?……这具尸体……”清水不留情面地继续怒吼。 九十郎那长满乱须的唇角,微微嚅动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她是……是……是我捡回来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感情。 “是你捡回来的?……畜生,少给我胡说八道!……是你把人给掐死的吧?” 由纪子的脖颈上,确实留下了被人掐死的瘀黑指痕。 九十郎的声音里,依旧不带感情:“不,真的是我捡回来的。” “你捡来的?……你上哪儿捡回来的?”矶川警部用平和的声音问道。 “这尸体当时就漂在湖面上。就在那边的山崖下边……” “你是什么时候捡回的?” “是,那个……就在下暴雨的那天夜里……” “也就是说在四号夜里?” “是吗,那天是四号啊!……对……对,我是在邻村祭典的第二天,夜里捡回来的,那应该就是四号。” “四号晚上几点?” “这个,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几点……我又没有表……但当时暴雨已经停了。” “清水先生,那天的暴雨,是几点钟停的?”金田一耕助扭头看着淸水巡查。 “呃……那个,那天的暴雨,是在八点左右彻底停的。夜里的月色还挺美的。” “对……对,那天夜里,我就是一边赏月,一边从山崖上往下解手。解完后,我往山崖下一看,就看到了湖上漂着由纪子的尸体……” “光从山崖上一看,你就能够看清楚那是由纪子了?”矶川警部严厉地问道。 “不,那个……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但能看出来是个女的。之后我赶忙下了山崖,把由纪子捞了起来。当时,由纪子的手脚上,还捆绑着粗麻绳……” 听到九十郎的这句话,金田一耕助立刻査看尸体的手脚,那里明显地留下了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那后来呢?” “嗯,那个……后来,我就把尸体搬到小屋里,脱下了她身上的湿衣服,肌肤贴着肌肤,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给她暖暖身子……我听说这么做,能够够让人活过来……可是,直到最后,她也没有醒来过……” “当时你为什么不立刻,去通知御子柴一家?……你小子应该知道吧?御子柴一家人惊慌失措,四处请人寻找由纪子。” 九十郎用怯懦的野兽一样的目光,看了看清水巡查,嚅动着他那长满蓬乱胡须的嘴唇,喃喃说道:“呃,这个嘛……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美得就跟观音菩萨一样……所以,我也就不忍心,把她拱手送人了……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其实我也觉得挺寂寞的。” 九十郎虽然低下了头,脸上却没有半点羞赧的神色,声音中也没有半点感情。 矶川警部和清水巡查,都是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金田一耕助也感觉到,背上一阵战栗发麻。 “我说,九十郎。”金田一耕助仿佛是在咳痰一样,接连干咳了两、三声,“你当时从湖里,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左眼了吗?” 九十郎扭头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再次低下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觉得,她美得就跟观音菩萨一样吗?” 九十郎低着头说:“嗯,只要不去看她的那半张脸就行了……” 就在金田一耕助准备,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矶川警部忽然从一旁插嘴,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金田一耕助。 “喂,那些衣服呢?……由纪子身上的那些衣服呢?” “我都放到行李箱里去了……” 壁柜的下层,塞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行李箱。清水巡查打开箱子,从里边找出了濡湿的平纹粗绸和服。衣服看起来,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上面那些粗糙的染料已经剥离。箱子里从内衣到袜子,一应俱全,全都拧过一遍,捂在箱子底部,依旧湿漉漉的。 据九十郎说,捆绑尸体的那些麻绳,已经被他扔到湖里去了。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忽然扭头看了看清水巡查,问道:“清水先生,水车小屋附近是否有船?……要随时能够划的……” “啊,这个……平日里是没有的,但如果有人去春米,就会在屋外拴上一条船。或许您还不大了解,那地方离村子很远,而且,路也不大好走,所以,去那里舂米的时候,大伙儿都会划船过去。” 金田一耕助又思考了片刻,继续问道:“四号夜里,去水车小屋里,舂米的那人是叫勘十吧?……如果他人就在附近,能把他叫过来吗?” “是!……”清水巡查离开后,金田一耕助重新给尸体盖上了薄被。 没过多久,勘十就被叫到了小屋。 得知警方在九十郎的家里,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勘十就一直混在人群中,站在山崖下边看热闹。 “九十郎,你这是怎么了?……老爷,九十郎他犯了什么事啊?”勘十约莫三十岁,带着附近人那种颧骨突出的特征。 “嗯……不急,你马上就会知道的。”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接过了话茬,向勘十发问,“四号晚上,你到水车小屋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比如秤砣之类的重物……” 勘十一脸惊愕地,再次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嗯……那个,说起来,当时水车小屋里,的确少了一个石磨……呃,因为最近很少用那东西,所以我就想,没了就没了吧……”说着,勘十从腰间取下了烟管,晃了晃说,“抽烟的时候,扔烟头倒是挺方便的……” “石磨?……” “对。” “大概有多大?……” “差不多这么大吧……” 勘十比画出直径八寸左右的圆圈。矶川警部和清水巡査,都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金田一耕助欣喜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那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对了,勘十,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在小屋里,发现玻璃弹子之类的东西?” “玻璃……”勘十莫名其妙地睁大了双眼,“什么叫玻璃弹子?” “不……不……没什么。”金田一耕助微微摇了摇头,忽然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对方说,“对了,我还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你那天夜里,和北神浩一郎交换了吧?当时是你提出的,还是他提的?” “嗯,交换的事,是浩一郎提出的。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祭典了,结果,却听阿浩提起这件事,可把我乐坏了……” “哦,是吗?……谢谢你。” 说完,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相互对望了一眼。 第四章 矶川警部、金田一耕助和清水巡查三人,忽然中止了湖面上的搜索,转而去调査九十郎的小屋,又给九十郎铐上手铐,从九十郎的小屋里,用门板搬出了由纪子的尸体。这些事发生之后,沉重地郁积在村里人心头的慌乱,终于到达了沸点。 所谓“捅了马蜂窝”,或许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态的。为了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抬着门板的刑警们,汗如雨下。 被铐上了手铐的九十郎,面对着村里人的破口大骂,依旧一副呆愣愣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他像往常一样,呆呆地半张着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任由清水巡查牵着向前。 看到一个看似由纪子母亲的女人,发疯般地从远处走来,金田一耕助赶忙把头扭向一旁,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与一行人别过后,立刻独自前往水车小屋。正如之前清水所说的那样,通往水车小屋的道路,崎岖难行,车子根本就没法通过。 水车小屋就建在一条流向湖泊的溪流岸边,面积约莫有五坪,用带树皮的圆木建成,面朝道路的一侧,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和带树皮的木门。 走进小屋里,便能看到巨大的石磨,和石磨上的捣杵。伴随着水车的运转,捣杵会上下运动。眼下水车停止了,捣杵也同样静止不动。 石磨周围,撤着许多糠,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麻袋和量斗,还有偌大的白铁皮漏斗。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已经沾满油灰的油灯。 石磨背后,悬挂着一张用麻袋拼凑成的帘子。掀开帘子,里边的地面,比外边还要高上一截,地上铺着草席,草席上扔着一个,用榻榻米表面做成的脏枕头。大概之前勘十说的女人头发,就是在那枕头上发现的。虽然里边没有窗户,但黄昏的刺眼光芒,却透过圆木之间的缝隙,化成数段花纹,射进了屋里。 金田一耕助在小屋周围,随意找了一遍,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期待能够发现些什么。就算这里是犯罪现场,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天。其间,村里人也曾在这里进进出出,所以,即便留有什么痕迹,也早已被村民们踩乱了,而且,要是由纪子的假眼,就落在了这里,应该会被人发现的。 金田一耕助放下那道,用麻袋拼成的帘子,走出小屋,从窗户外面,往屋里张望了一番。放下帘子之后,就算小屋里边有人,从窗外也是无法看到的。 不久以后,金田一耕助回到派出所门外,只见派出所的外边,巳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忽然想起了那群围绕在九十郎小屋,带有护板的格子门上的苍蝇。人竟然也和苍蝇一样,这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派出所门内的三名刑警,或站或坐,满脸紧张。淸水正抱着电话,大声叫嚷。 “矶川警部呢?”金田一耕助问道。 “在里边。” 金田一耕助闻言,正准备往里边走,却险些和从里边冲出来的男子,迎面撞了个满怀。男子肤色微黑,花白的头发,从左侧整齐地梳成偏分,一眼看上去,就能后看出此人绝非寻常百姓。 “啊,真是抱歉……” 面对金田一耕助的微笑,对方一脸漠然之色,只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便径自冲出了派出所,态度极为蛮横无礼。 走进派出所,金田一耕助立刻闻到了一股,从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的异样臭气。尸体依旧躺在门板上,放在房间的角落里。为了驱散尸体的臭气,线香腾起猛烈的青烟。 “哦,金田一先生,清水巡查正在往K村打电话,让那边来领取尸体。这地方根本就没法进行解剖。嗯,至于这臭味嘛,你就暂时先忍耐一下吧。” 矶川警部盘腿坐在桌前,正在向其他刑警吩咐着什么。 “警部,刚才从这里出去的人是谁啊?” “哦,那人叫志贺恭平,是村长。对了,我听人说了,你刚才很在意他太太。但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蹊跷呢。” “蹊跷?……”金田一耕助侧头望向矶川警部。 “他的回答,和昨天不同了。昨天他还说,他太太去大阪玩了,今天又说他太太身子不适,到其他地方去了。问他到底去哪儿了,他却坚决不说。我看他神色慌张,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莫非……我不由得这么想。” 矶川警部用忧郁的目光,看了一眼尸体。 “真不知道他的太太,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从他的年纪看来,他太太的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啊。” 这时,清水打完电话,走进屋里,在警部耳边低语了几句。矶川警部点了点头。 “嗯,是吗?……那就好。对了……清水,那个志贺村长的太太,到底有多大年纪啊?” “嗯……大概三十二、三岁吧,长得挺漂亮的……” “三十二、三岁……”矶川警部似乎也来了兴趣,“他们夫妻两人,年纪相差挺大的啊。那村长如今已经六十……” “六十一岁了。今年我去庆过他的花甲大寿呢。他如今的太太是后妻,而且,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呢。” 接着,清水巡查便讲了起来: 战争爆发前,志贺恭平在大阪,经营一所私立女子学校,亲自担任校长。他的现任夫人秋子,原本是学校里的老师,不知何时,竟和志贺勾搭到了一块儿。当然了,当时志贺已有妻室。事情闹了一阵之后,志贺就和原先的夫人离了婚,随即娶了秋子。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志贺辞去了校长的职务,也不得不放弃参与学校的经营管理。但这件事对志贺来说,反而是一种幸运。他用手里的钱,在家乡买下了一座山,建起了房子。 “后来,战事日渐激烈,大都市变得危险起来,他很快就被疏散回乡。前任村长被开除公职之后,他便立刻坐上了村长的位置。这家伙不光会钓女人,政治手腕也相当厉害……”清水巡查皱起鼻子笑了笑。 “那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如何?我听说,他太太是个美人呢。” “嗯……这个嘛,毕竟那个女人,让村长都忍不住出手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倒也不坏,但听说,他太太挺寂寞的。他太太很少在‘妇女会’之类的集会上露面,即便有人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也很少回应……她和死者的母亲不同,死者的母亲,可真是能说会做……” 金田一耕助看着死者身上,那套崭新的衣物,缓缓开了口:“说到死者,刚才我倒是看到她母亲了。” “啊,她母亲啊,那人可难缠了。一路上一直拽着门板,不肯放手。但这倒也情有可原吧……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门板旁拽开,一转眼又扑到九十郎身上,把九十郎抓得满脸血痕呢。” “死者身上的衣物,是他们家里的人送来的吗?” “嗯,刚才她父亲和弟弟来过,说是穿着一身湿衣服,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就给她换上了这身衣服。这案子实在太惨了,搞得我都有些不忍心见他们了。” 矶川警部皱起了眉头:“关于假眼的事情,他们说了什么吗?” “嗯,他们对此很不安。由纪子是在上海,失去了左眼的,之后,家里就给她安了只假眼。那假眼做得颇为精细,甚至还跟真眼一样,能够转动。所以,村里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清水甚至还把这一点,当成了一种美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真是的,警部,您就别提这事了!……”清水巡查挠了挠头,连脸上的粉刺也变红了。 “嗯,玩笑就暂且开到这里。金田一先生,看样子,由纪子就是在水车小屋里被杀的。刚才有人跑来,特意跟我们说,之前曾在那附近,看到过由纪子。” 矶川警部讲述如下。 十月三号夜里九点左右,一个叫仪作的老人,从水车小屋外面路过。刚走到背后的山路,仪作就听到山上,传下了脚步声。他赶忙藏到旁边的树丛里,看到从山上走下的人,正是由纪子。由纪子并没有发现仪作,径自走下了山。 仪作知道那天夜里,是轮到浩一郎使用水车小屋,所以,他也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因此,仪作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由纪子走进小屋,但事已至此,由纪子当晚,应该去过小屋吧。” “可这位老人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呢?” “估计他不想给浩一郎添麻烦吧。可是今天,咱们从九十郎的小屋里,发现了尸体,所以,他大概就是把那家伙,当成了凶手,才放心把事情告诉了咱们。” “但当时天色已黑,那位老人为何还要上山?……难道他也是去,参加邻村的祭典?” “不……他是去偷柴火的。这附近的人,都会在别人的山里行窃,甚至窃走别人家的姑娘,所以,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因此,当时他听到脚步声,便立刻藏了起来。”清水解释道。 “是这样啊……”金田一耕助一脸犹豫之色,转口问道,“对了,那老者也路过了水车小屋吧。当时,浩一郎在做什么呢?” “嗯,在他上山路过小屋、从窗户往里边张望的时候,浩一郎并不在小屋里。但在他回去路过的时候,浩一郎就在石磨旁边……但浩一郎也曾说过,或许仪作上山的时候,浩一郎正在里屋休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浩一郎已经无法洗脱嫌疑了。我们现在正准备,把浩一郎叫过来,听听他准备作何解释呢。” 还没等矶川警部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刑警拽着一个身材髙大、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匆匆走进屋里。 一见到对方,金田一耕助就立刻为他的魁梧体格,感到震惊。他身高至少有五尺八寸……或许有五尺九寸;宽阔的肩膀,与身高恰成比例;胸膛也很厚实;长相虽然算不得英俊帅气,但因为面色白皙,感觉倒也不错。总而言之,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差。这就是浩一郎。 任由刑警拽着自己的手,走进屋中的一刹那,浩一郎瞥见了由纪子的尸体。他先是一愣,之后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他似乎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祝祷了一阵。 金田一耕助对浩一郎的表情颇为在意。浩一郎看起来,已经彻底死心了。 “北神,你昨天说过,三号的夜里,你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水车小屋……是吧?” “对,我说过。”说完,浩一郎又立刻补充道,“当然了,其间我到拉着帘子的里屋,睡了半小时左右,从外边往屋里窥视,估计是看不到我的……” 听过浩一郎的话,金田一耕助莞尔一笑。他本想挠挠头上的乱发,但又猛然回过神来,停下手,咽了一口唾沬。 矶川警部见状,一脸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但是,他仍扭头冲着浩一郎说道:“对了,有件事挺奇怪的。有人说那天夜里,曾经在水车小屋附近,看到过由纪子的身影……你现在还坚持说,你没有见过由纪子吗?” 浩一郎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他紧握的双拳,微微地颤抖着。 “那人说,他亲眼看到,由纪子走进小屋了?” “不,他倒也没这么说……” “当天晚上,由纪子根本就没有进过水车小屋。也可能是她没有看到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在帘子后边休息,她或许正是因此,才没有看到我。总而言之,我确实没有见过她。” 然而,说完这番话之后,浩一郎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北神。”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道,“在由纪子到小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曾经离开过小屋?” 浩一郎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他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又立刻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不……绝无此事。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水车小屋里。” “但是如此一来,你的处境,就会变得很不利。如今警方已经查明,由纪子是在水车小屋里,被人杀害的,而后又沉尸到湖里去的……” “可我那天夜里,确实没有见到由纪子啊。首先,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那天晚上,竟然去过水车小屋。我和她也不必这么藏着掖着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啊。我们已经订了婚,准备等村里举办过祭典之后,就办婚礼。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浩一郎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北神!……”矶川警部接过了话茬,“你应该知道,在那间水车小屋里面,有一个直径八寸左右的石磨吧?你还记得三号夜里,那石磨是否在小屋里吗?” “不记得了。”浩一郎先回答了一句,之后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最近大家都拿那东西,当做烟灰缸使。我不抽烟,所以也就没太留意。” “北神。”金田一耕助再次插嘴道,“刚才刑警去找你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嗯……我回到家里,正在编米袋。之前我本来在湖上,帮忙搜寻的,后来听说,尸体已经找到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由纪子可是你的未婚妻啊。你们两人,最近还准备完婚呢。听到由纪子已经死去的消息,你不是应该立刻赶过来,或者到由纪子家去看看吗?……还是说,反正人都已经死了,也就不必再管了?” “不,不是的……我本来也打算,去一趟御子柴家的,但这事对我的打击,也挺大的……” “哦,明白了。这么说倒也是。对了,你知道假眼的事情吗?” “不,不知道。” 浩一郎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正面瞪着金田一耕助。那模样感觉,就像想要把金田一耕助瞪死一样。之前已经从他额头上退去的汗水,再次冒了出来。 金田一耕助微微笑了笑说:“啊……没事……没事了。矶川警部,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要是没有的话,那么,今天就暂时……” 矶川警部又问了一次,由纪子是否去过水车小屋,但浩一郎的回答,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矶川警部最后也放弃了努力。 “总之,最近一段时间里,你不要离开村子。要是你做出什么奇怪举动,反而会对你自己不利。” “是的!……我清楚。” 浩一郎再次冲着由纪子的尸体,合掌一拜,之后便踉跄着,走出了派出所。 第五章 “真是奇怪啊。”浩一郎离开以后,负责记录与浩一郎的对话的刑警,一脸纳闷地低声说道。 “那家伙为什么死活不肯承认,他离开过水车小屋呢?要是他说他曾经离开过,或许还会有利于他辩解……” “这个嘛,刑警先生。”金田一耕助笑眯咪地说,“是因为他确实,曾经离开过小屋。” “你……你说什么?”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扭过了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挠了挠一头乱发,缓缓地说:“警部,请您回忆一下,在您提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浩一郎是怎么回答的?” “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对……您询问他在三号晚上,是否真的寸步没有离开过水车小屋,他回答说没有之后,又赶忙补充了一句,说他曾经到帘子后边,打了半小时的盹。” “嗯……对。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浩一郎为什么一直都在强调这一点呢?换句话说,这会不会是他的一条防线?躺在帘子后边,从屋外就没法看到人。即便他根本就不在小屋里,也没有人会知道。所以,就算后来有人说,从屋外没有看到他的人影,他也能够通过强调,当时他躺在帘子后边这条防线,来抵御住对方的攻势。换句话说,这正说明了他当时,根本就不在水车小屋里。” “可是,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正如刚才木村说的,如果他说自己,当时不在小屋里,反而更有利于辩解啊……” “警部。”金田一耕助探身向前,“如果浩一郎说他离开小屋,只是出去闲逛了一圈,您会认可吗?不……那反而是个拙劣的借口,会更加引起他人的怀疑。如果他说自己,确实曾经离开过小屋,那么,他就必须解释清楚,当时他到底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不……不仅如此,如果没有证人,您应该也不会感到满足。浩一郎不管怎么做,都是进退维谷。” “可是这样一来,他可就摊上杀人嫌疑了啊……” “所以,问题的有趣之处,也就在于此了。对浩一郎而言,这应该是个极为严峻的问题。咱们就站到那个,把由纪子约到水车小屋的人的角度上,来思考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面带微笑,缓缓开言分析起来。 “由纪子曾经去过水车小屋这一点,现在已经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了。但是,正如刚才浩一郎说的,如果他要约由纪子见面,根本就不需要这么藏着掖着。而且,他如果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掉由纪子的话,那就更是如此了。众人都知道,那天夜里,浩一郎就在水车小屋里,要是由纪子在半路上,遇到了其他人,浩一郎也就彻底暴露了。所以,把由纪子叫到水车小屋里去的,必定另有其人。但是,那家伙真的会把由纪子,叫到浩一郎在的地方去吗?凶手不可能会做这种愚蠢之事的。凶手要么事先就知道,浩一郎根本就不在水车小屋里,要么就是设下了什么逾计,把浩一郎从小屋里引了出去。”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忽然压低了嗓门,“你觉得那天夜里,浩一郎不在水车小屋里,和村长太太失踪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回看了一眼矶川警部,轻轻摇了摇头。 “目前我还不大清楚。但清水先生,那天夜里,村长人在哪儿?” “当然是在邻村了。”清水巡查立刻回答道。 “村长的家人呢?” “他们家里,就只有他和太太两个人。还有佣人,但没有孩子。” “是吗?……那就要彻底调査一下村长,还有那个浩一郎的情敌——康雄的行踪了。他们那天晚上,都在邻村待到了什么时候,途中有没有中途溜走过之类的……对了,由纪子的弟弟,捡到的那封信还在吗?” 矶川警部立刻掏出了一个信封。信封和便笺,都是村公所的用品,便笺上的字迹,似乎还故意改过,极为潦草拙劣。信上的内容,就是之前矶川常次郎警部在湖面上,跟金田一耕助讲述的那些。 “淸水先生,能麻烦你从这便笺和信封上,追査一下这封信的来源吗?” “呃,这事嘛……便笺和信封这两样东西,都是村公所二楼大厅里的,那地方,每天都有不少村里人出入,所以……”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稍加思考,继续说道,“总之,你们就先去收集一下,和由纪子、浩一郎两人,有关的人员的笔迹,拿来对照下……哎?” 忽然,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停留在了信封的一处。由纪子的弟弟启吉,发现那封信时,信封就已经被人拆开过了。拆信的人,用剪刀整齐地剪开了封口,很像女人的手法。 但是,仔细看看信封的封口处,却能看出封口上的封口符号,稍稍有些歪斜。估计是信封上后,有人曾用蒸汽之类的,把封口熏开,之后又重新封上的缘故。 听到金田一耕助的提醒,矶川警部也睁大了眼睛。 “警……警部,这……这一点很重要啊。”金田一耕助一脸兴奋地,挠起了乱发,“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封信,或许是在案件发生后——也就是在杀人之后,凶手为了让人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到浩一郎身上,才故意捏造出来的。但是那样一来,凶手就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做这样的手脚了。因此毫无疑问,这封信正是三号白天,凶手把由纪子叫到水车小屋去的时候用的。被杀的时候,由纪子的怀里,一定揣着这封信。之后,凶手连同钱夹一道,从由纪子的身上,拿走了信……” “可是,封口中途被打开过,又如何解释呢?” “好了,咱们就来稍微分析一下吧。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不会做这种颇费周折的事情的。如果觉得有哪里没有写好,重写一封就是了。在这一点上,由纪子更是如此。这样一来,拆信的人,应该就是参与了将这封信,从写信人转到由纪子手中,这个过程的某个人了。如果这封信并非浩一郎所写……我觉得,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写假书信的人,应该是不会亲自把信,递到由纪子手上去的。此人当时,应该是托了人,说这封信是浩一郎写的,请帮忙转交给由纪子。那个帮忙带信的人,因此心生疑窦,悄悄地打开了封口……这种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此说来,那个偷偷拆信的人,就是凶手了吧?”矶川警部问道。 “不,这一点暂时还无法断定。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有哪些人,知道由纪子会到水车小屋去。除了写假书信的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知道。总之,这封信现在非常非常重要,必须尽快比对笔迹。” 矶川警部在一名刑警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刑警便立刻飞奔出门外。想来应该是去搜集,相关人员的笔迹了。之后,矶川警部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对了,金田一先生,刚才提到假眼时,你不觉得浩一郎的态度,有点不大自然吗?” 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看刚才带浩一郎来的那名刑警。 “刑警先生,你刚才去叫浩一郎的时候,有没有跟他提过,由纪子的假眼?” “怎么可能会提……” “想来也是啊! ……” 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烦恼。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指甲,看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 “警部,看到浩一郎的态度后,我大吃一惊。这件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听我说起假眼的事,浩一郎立刻回答说不知道。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提起过由纪子的名字,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知道。话说出口之后,他又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或许他是觉得,中了我的计吧。如此说来,他曾经并不知道,由纪子有假眼,但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知道的日子,绝不是在今天。有关假眼的事,目前警方,还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吧?” “呢,那当然。” “那么,浩一郎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浩一郎说,听说发现了尸体之后,他就回家编米袋去了……既然他还没有见过御子柴家的人,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觉得,知道由纪子假眼的人,应该就只有御子柴家的人、九十郎和凶手。” 矶川警部默默地思考了一阵。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这件事暂时先不说了,由纪子的假眼,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凶手剜出来的吗?” “应该是的。假眼不可能是自己掉出来的。掐死由纪子的时候,凶手才发现了假眼。凶手做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好奇心作祟,就应该是泄愤了。那么,那只假眼又上哪儿去了呢……” 金田一耕助迅速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候,由K地前来搬运尸体的车子到了。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决定,坐运尸车先回冈山一趟。 第六章 当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就在冈山县郊外的,矶川常次郎警部的家里住了一宿。再次回到那座位于山峡间湖畔的村子时,已经是翌日下午两点左右了。 矶川警部一大早就先行出发,前往村子。金田一耕助原本打算,和警部同行的,但旅途的疲累,让他早晨睡过了头,不光被警部扔下,还给矶川警部的太太,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金田一耕助由冈山坐火车,前往K村之后,他一边享受着秋日的阳光,―边晃晃悠悠地,走在由K村到湖畔村庄,那一里左右的缓坡上。坡上忽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铃声。一个之前见过面的刑警,看到金田一耕助,从自行车上迅速跳了下来。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刑警兴奋地红着脸,“找到了,找到了!……我们找到志贺村长的太太了……” “他太太在哪儿?” “被杀了!……” “什么,被……被……被杀了?” 金田一耕助感觉,就像是被人用一根烧红的铁签,从头顶插了下去。 “对……对。她的尸体,被埋到红土坑里了,刚才有条狗,把尸体拽了出来,弄得村里骚动不已呢。” “尸体被埋到红土坑里了……” 金田一耕助睁大了眼睛,愣怔怔地站在原地。站在暖和的秋日阳光下,他却依旧感觉寒气逼人。 “对……对。尸体刚刚发现,您舰过去看看吧。” “刑警先生,那你呢?” “我要去K警察局的搜査本部,报告一下情况,顺便把医生叫过去。” 说完,刑警便蹬起自行车,风一般地离开了。 金田一耕助全身一激灵,之后便如梦初醒般飞奔起来。 一进村,这非同寻常的事态,散发出的气息,就仿佛荆棘一般,刺痛着金田一耕助的神经。虽然村里到处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村民,但那感觉,和发现由纪子的尸体的时候,气氛完全不同。整个村子里面,没有任何人髙声喧哗,全都压低嗓门,低声谈论着,但这种情形,更加让人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到了派出所,就见清水巡查,兴奋得脸都红了,正等待着金田一耕助的到来。 “清水先生,听说村长太太的尸体找到了?” “是的,金田一先生。警部下令说,让我等您一到,就立刻带您过去。” “啊……是吗?那就拜托了。” 村长太太秋子的尸体,是在湖西的山里找到的,那里虽然地处通往K村的岔道上,但除了去采集用来糊墙的红土之外,村里人很少会去那里。 发现尸体的契机,是村里的年轻人,为了修理墙壁,带着狗去挖红土,结果那条狗把尸体拽了出来。 在清水巡查的带领下,金田一耕助来到了现场。五、六名警察站在坑边,正低头査看坑里的情形。 默然无语地在远处围观的村民之中,就有村长志贺恭平的身影。 “金田一先生,大事不好了。真没想到,这边居然也出事了。”矶川警部也兴奋得红了眼睛。 “死因是……” “是被勒死的。凶器似乎是手帕之类的东西。” “死了多长时间了?” “准确的时间,暂时还不清楚,但大致应该和由纪子一样,是在同一天晚上死的。”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那具横躺在脚边的尸体。狗似乎在玩耍,已经用爪子在沾满红土的和服上,挠开了几条口子,但这件簇新的结城茧绸和服的织绵腰带,似乎并未松脱,袜子和鞋子,看起来也是新的。尸体旁边,落着一个塑料手包。 因为腐烂得很厉害,几乎无法看清楚容貌,但从尸体的肌肉状况来看,感觉倒也算得上身材有致。<kbd>http://www?99lib?net</kbd> “看样子,她应该是出门准备,去什么地方吧。” “似乎是的。据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K村了,但怎么会选这么危险的路啊。就算月光再亮,前面毕竟也有几处,很难走的地方。” “手提包里边装了些什么?” “有个装有一万六千日元的钱夹。凶手行凶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劫财吧。” “对这附近的农村人来说,一万六千日元,也算是不小的数额了。” “嗯,说得是。所以我猜想,她大概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一起拿走了。” “即便如此,之前村长也还是,一句都没有提这事吧?” “嗯。这其中必有隐情。” 矶川警部扭头看了一眼村长。两人的目光,刚刚撞到一起,村长便立刻把头扭向一旁。 “是从哪个坑里挖出来的?” 金田一耕助抬起头,不再去看尸体,重新审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一侧是峡谷,另一侧则山崖高耸。山脚裸露出的红土层上,坑洞就如同印加民族的洞窟一样,布满了整面山崖。长年以来,村里人一直都在这里,采掘用来糊墙的泥土。 “是这个坑。要进去看看吗?” “让我看看吧。” 矶川警部从刑警手中,接过了手电筒,率先走进了坑里。坑并不太深,也就是三米半左右,深处散落了一地的潮湿树枝和枯萆。 “之前尸体就是被人,用这些树枝和枯草盖住的。刚才我已经让人探査过了,并没有任何凶手遗留下的物品。” 金田一耕助盯着脚边,那些散乱的树枝和枯草,看了一阵,忽然冲着外边叫了一声,示意让清水巡查进来。清水立刻走进坑里。 “清水先生,我听说在十月四号夜里,这附近曾经下过一场大暴雨。在那场暴雨之前,这附近最近一次降雨,是在什么时候?” “那场暴雨,是在接连晴了三个星期之后的第一场雨,所以,之前的降雨,应该是在九月十一日前后。后来的三个星期里,这里就连一滴雨都没有下过。” “哦,是吗?……谢谢。” 清水巡查一脸纳闷地走出坑外。金田一耕助从警部手中,借过手电,在附近寻找了一番。或许是找到了些什么,他忽然惊声喊了起来:“警……警……警部,快……快……快来看!……”兴奋的情绪,让金田一耕助变得有些口吃。 “怎……怎……怎么了,金……金……金田一……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也被带得口吃起来。 “啊哈哈,警部,您干吗学我结巴啊?您看,这红土上,不是有个小小的凹陷吗?您可知道,这是什么痕迹吗?” 仔细一看,被挖开的红土坑底,的确清晰地残留着一个直径两厘米多、边缘滑润的圆形小坑。小坑的形状,并非正圆形的,稍微有些歪斜,周围散落着被挖起的红土。 矶川警部皱了皱眉问:“金田一先生,这是什么痕迹?” “您不知道吗?……这是假眼压出来的痕迹。您看,它的特征,就是这种歪斜的圆形。从这里残留有这样的痕迹来看,杀害村长太太的人,一定是手里有假眼的人。如此一来,此人也就是杀害由纪子的凶手。这下子,两件案子,不就联系到一起了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一脸开心地,用手指挠了挠乱发。看到他在头上胡挠一气,矶川警部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第七章 “难道你们认为,是我杀了我妻子的?” 紧张得鸦雀无声的气氛中,志贺村长的愤怒,化作颤抖的声音,彻底爆发了出来。 在昏暗的派出所里屋,以矶川警部为首,大批警察团团包围住志贺村长,尽管村长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却也无法掩饰住惊疑与惧怕,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着。 派出所内外,充斥着一种堪称猛烈的紧张氛围。 “不……不……不!” 矶川警部抬起他那浑圆得有如婴儿的手,打断了对方的话。 “先别急着下结论。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整个案件的认识,都跟一张白纸似的,正在为不知该从何下手而发愁。因此,我们才会希望,找和被害者关系最为亲近的您,向您打听一些情况……刚才木村说话,的确是有些过分,还请您别介意……希望您作为村长,能尽力协助我们,尽早把案件解决……” “嗯……矶川警部,要是像您一样好好说,那我也能理解,但是,要像他那样,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凶手看待……实在让人难以忍耐。那么,您都想问些什么呢?……” “首先,您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您太太失踪的?” “应该是在邻村举办祭典的那天夜里吧。十二点左右,我回到家里一看,我还以为她是离家出走了。” “您为何会如此认为呢?” “家里的柜子,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现金,都被她拿走了。看到这种状况,还有哪个白痴,看不出来她是离家出走?” “可是,记得在我第一次问起,您太太的情况时,您当时说,她到大阪去了啊。” 村长蛮横地瞪了一眼矶川警部。 “对,当时我就是这么猜测的。我妻子在大阪有个姐姐,我还以为她是跑去,找她姐姐了。可是……” “可是什么?……” “十月四号的早上,我给她姐姐寄了一封信,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早上——也就是八号的早上,我收到了她姐姐的回信,说她根本就没有去那里。我这才渐渐开始不安。除了那里,她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被人杀了……” 说着,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了,我们还想再详细询问一下,您三号晚上的行动。这么做,并不是在怀疑您,但这种事情,必须保证万无一失。”矶川警部斜眼觑着村长问,“我听人说,三号晚上,您本来准备喝个不醉不休的,但到了十一点半左右,您却又完全不顾邻村村长的挽留,忽然跑了回来。而且,听说您当时,连脸色都变了……” 村长又瞪了矶川警部一眼,说道:“遇上那种事,任谁脸色都会变的吧?” 说完,他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到了警部面前的桌上。警部摊开纸,金田一耕助凑到警部身旁,看了看那张劣质信纸上的拙劣字迹。信里说: 町内说的只有丈夫不知情,指的就是你。连自己老婆偷了汉子,你都不知道,还整天在外面以村长自居,简直就是愚蠢到家了。你知不知道?今晚你的老婆,也趁着你不在家,把野男人拽到家里来偸情呢。白痴村长大人。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一愣,彼此互相对望了一眼。 “您是从哪儿……” “我在邻村喝酒、看表演的时候,无意间伸手往兜里一摸,就摸出这纸条来了。我这人平日根本就不大在意,那些无聊的中伤,但这纸上却说,她今晚也把野男人叫到了家里,想必一定是有些根据的。身为村长,我绝对不能任由妻子,这么胡作非为。当时我也顾不上其他了,回到家里,准备看个究竟……” “结果却发现,您太太根本就不在家里……是吧?”金田一耕助插嘴道。 村长用不耐烦的眼神,瞪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的一头乱发,接着又说:“对……她根本就不在家里。而且,平日穿的衣服,也被她乱扔在地上,家里的钱也全都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跟着情夫私奔了,但到了第二天,我没有发现村里,少了哪个男的。之后,我就给刚才跟你们说的,那个大阪的姐姐写了信……” “贵府上有佣人吗?” “有个女佣,但三号晚上,也去参加邻村的祭典了。我妻子是大城市里的人,对村里的祭典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所以,她就派女佣代替她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估计当时她这么做,也是为了偷偷跑去见情夫吧。结果后来,又发生了由纪子那档子事,事情越闹越大,所以,我妻子的事情,就只能暂时先放一放了。” “也不必非得暂时先放一放不可啊。您太太的事,也还有其他办法可想啊。” 一名刑警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村长愤然地瞪了那刑警一眼。 “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让我想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见一个男的,就逮住问他:混蛋,是不是跟我妻子有染吧?……我还得保住我这个做村长的颜面呢。妻子跑了,我就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但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被人杀了。” “对了,村长先生,您能不能大致猜测一下,您太太的情夫,到底是谁呢?” 村长再次瞪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我猜不出来……不,即便能够稍作猜测,我也不能毫无证据地轻易乱说。虽然我不淸楚你是什么人……” 金田一耕助急忙低头:“既然如此,矶川警部,就由您来出面询问吧。关于村长先生,之前是否觉察到,太太红杏出墙的事……” “没有。要是之前就觉察到,我也不会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狼狈成那副德行了。” “啊……谢谢您能够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您这位之前毫不知情的丈夫,在看到这封信之后,应该也想到什么了吧。” “嗯,不能说没有想到。秋子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别看她表面上老老实实,但其实,她的骨子里骚着呢。” “骚……此话怎讲?” “这事你叫我怎么说出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村长朗声大笑了起来0但他的笑声里,却隐隐藏着一丝空虚的感觉。 “呃,是我失礼了。”金田一耕助再次慌忙低下了乱蓬蓬的头,“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您能大致猜测一下,这信是谁写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调查这些事情,可是你们这些人的职责。平日里收取国民那么高的税金,都是拿去干什么用的啊?” 说完,志贺恭平猛地站起身来,不等矶川警部开口说话,便径自走出了屋。此人给人的感觉,实在粗魯无礼。 “可恶,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啊!……”矶川警部不快地咂了咂嘴。 “我说警部,会不会就是他,下手杀的人呢?……您看,得知老婆与人通奸……” “可是啊,木村,那由纪子那边的情况,又该如何呢?村长他为什么,非要杀由纪子不可?” “警部,这可是两起案件啊。就是因为您总觉得,这是一人所为,才紐情况变得如此复杂的。” “不管怎么说,木村,如果村长太太,真的与人私通,就必定有个情夫存在。请你仔细调査一下,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吧。” 这时,K地派来运送尸体的车辆,再次来到了派出所外,而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再次坐上车,离开了村子。 这已是他们两人,接连两天与尸体同乘一辆车了。 第八章 然而到了次日,案件却在出人意料的方向,忽然出现了进展。结果,经过金田一耕助一番明快的推理,这起错综复杂的案件,一举得到了解决。 那天早晨,金田一耕助照例,再次睡过了头,被矶川警部丢下了。正午稍过,他再次飘然走进湖畔小村时,便从村民们那僵硬的脸色上,觉察到又出事了。 金田一耕助加快脚步,一到派出所,就看到派出所门口,再次聚集了一群人。从人缝中挤过去,走进派出所,金田一耕助看到了清水那一脸复杂的表情。 “清水先生,又怎么了?”金田一耕助问道。 “啊……我们已经査明,之前那个伪造书信,把由纪子约到水车小屋去的人是谁了……” “是谁?……” “就是西神家的康雄……” “哦,是吗?” 金田一耕助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惊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走进里屋,只见西神家的康雄,正抖如筛糠般看着面前那封假信。 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身影,矶川警部说道:“啊……金田一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把你找来,让这封信的主人,给咱们说一说,这其间的故事呢。你也来一起听他说说吧。” “嗯!……那好……那好啊!……” 金田一耕助刚落座,就听矶川警部说道:“木村,那就由你先问起吧。我们在旁边听着。” “是。”木村巡查扭头看着西神康雄,一字一句地说道,“西神,毫无疑问,这封信,就是出自你的手笔。虽然你设法,改变了自己的笔迹,但想要用这种办法,来瞒天过海的话,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么,十一月三号的夜里……”说着,木村看了一眼摊开的手册,“你虽然去参加了邻村的祭典,但是,从八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你的身影。下午四点,你去了邻村的亲戚家。在那里吃过晚饭之后,虽然你也到神宫去敲了太鼓,到接待所喝了些酒,但从八点半左右开始,你便消失了。邻村的青年团干事说,他原本还打算,请你出面,为众人高歌一曲,却一直没有能够找到你。而到了十二点左右,你又铁青着脸,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之后你就开始和其他人豪饮……以上就是我们调査到的,你十一月三号晚上的行动。西神,如果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就尽管辩解吧。从八点半到十二点的这段时间里,你人在哪里?” 坐在昏暗阴郁的派出所里屋中,又被木村当头棒喝了一番,西神康雄的脸上,露出了欲哭的表情。 和北神家的浩一郎一比,西神家的康雄,立刻就要矮上一截。不光身材矮小,肤色黝黑,而且让人感觉,有些少年老成,一脸狡猾的模样。难怪当初由纪子会选择浩一郎。 “我……我……”康雄一边晃动着双腿,一边吸了吸鼻涕,“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的。我早就说过,我不想做这种事情。结果,那位太太煽动了我……一切全都怪那位太太。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竟然那样恐怖。” “那位太太?……哪位太太啊?” “就是村长先生的太太。是她唆使我这么做的。” 西神康雄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在场的所有人闻言,都骤然紧张起来。秋子在这起案件中扮演的角色,终于显露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扭过头,冲矶川警部笑了笑:“你是说,是村长太太,让你伪造了这封信?” “对!……被北神家的浩一郎抢走了女人,我哪儿还沉得住气?……这样下去的话,都无颜去见,西神家的列祖列宗了。女人这种东西,只需要征服一次,她就会对你服服帖帖的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要把由纪子弄到手……当时,村长太太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木村一脸惊愕地,扭头看了看矶川警部,又立刻回头看着康雄。 “所以,你就伪造了这封信,把由纪子叫到了水车小屋,想要强行和她发生关系,是吧?” “对不起。”康雄吸了吸鼻涕,低下了头。 木村巡查正准备接着往下问,金田一耕助抬手打断了他。 “啊,稍等一下!……康雄。” “什么?……”西神康雄抬头望着那个小个子男人。 “但当时北神浩一郎,不是应该就在水车小屋里吗?你是怎么打算的?” “浩一郎那家伙……浩一郎那家伙……会由村长太太出面,帮忙解决的,那家伙……那家伙……”西神康雄的眼睛里面,忽然闪现出一丝邪恶的目光,“那家伙和村长太太之间有私情。那家伙……那家伙跟村长太太有染!……” 除了金田一耕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全身一震。一瞬间,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了沉重的沉默之中。 如此一来,秋子的角色,也越来越明了了。 矶川警部从桌上探出身子来,别扭地干咳了一声。 “康雄,你说的可是真话吧?……你没有信口开河吧?” “是真的,我没撤谎!”“你之前就知道这事了?” “不……之前我毫不知情。那两个人,一直隐瞒得很好。当听到村长太太,坦白这事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浩一郎那个龌龊的家伙,居然还在外边,四处装乖巧,以模范青年自居……” “这么说,是村长太太自己向你坦白的?” “对。但村长太太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她希望,我能够把由纪子的名声搞臭……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告诉我,她和浩一郎之间的事。她威胁我说,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去做,她是绝对饶不了我的,所以我就怕了……村长太太听说,浩一郎那家伙,准备和由纪子结婚,便顿时醋意大发,甚至已经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之前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是个这么可怕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遵照,村长太太的命令行事了……是吧?”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觉得挺窝火的……就算我抢不到由纪子,只要把她的名声搞臭,也算是对浩一郎,还以颜色了。” 金田一耕助饶有兴致地,盯着西神康雄看。就算两家人世代有仇,但这样的事,也确实有些超越了常人的想象。 “你当时是托人把这封信,交到由纪子手上的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当着村长太太的面,照她说的,写下这封信。村长太太重新看过之后,就把信收起来了。她跟我说,她会找人,把这封信交到由纪子手上,让我赶在由纪子到达之前,抢先到水车小屋里去等着。至于村长太太,到底是找谁,把信交给由纪子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那村长太太,又是怎么把浩一郎,引出水车小屋的?”矶川警部问道。 “估计是把他叫到家里去了吧。那天晚上,村长和女佣都不在家,而且,要到很晚才会回去,他们两个,也就可以尽情偷欢了。” 西神康雄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懊丧的神色。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如同深闺怨妇一样。 “这样啊,我知道了。因此那天夜里,你在水车小屋里,见到了由纪子,但由纪子不肯乖乖听话,所以你就……” 木村巡查的话刚说了一半,康雄便激动地,尖声喊了起来:“不……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 “不是这样的?那又是怎样的啊?” “当时的情况有些奇怪。不……应该说是很奇怪。”西神康雄用怯懦的目光,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但我说的,全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中邪了……离开邻村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有过那种打算。为了给自己打气,我还喝了满满两杯神宫招待的酒呢。嗯,之前我也喝了不少……我本打算翻过山岭回村的,但走到半路,我就开始感觉身子发软,困得不得了。我一直觉得,这事挺不可思议的……我的酒量并不差。要是有人作陪,我能够轻易地喝下将近两升。可不知为什么,偏偏就在那天夜里,我却觉得很困,疲倦得不行了。当时我本想坐到路边的树旁,稍微歇口气再走的,结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说的都是真话,当时我真的睡着了。虽然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但这是真的。而且之后,还发生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我是靠在路边的树旁睡着的,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却躺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应该是有人趁我睡着,把我弄到了林子深处,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以矶川警部为首的警察们,脸上都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金田一耕助却颇感兴趣地,聆听着西神康雄的讲述。 “你醒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甚至连自己在哪儿都弄不清楚。但是,我想起了由纪子的事情,连忙一看表,才发现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我吃了一惊,赶忙跳起身来,在林子里瞎转悠了好一阵子,终于绕出林子,跑到了水车小屋。我偷偷地从窗外,往屋里张望了一下,只见浩一郎正悠然地在里边舂米。我当时既懊悔,又气愤,感觉自己就像是中了邪,之后便回邻村去了。而且,我还感觉头痛欲裂。” “你朝水车小屋里张望时,有没有看到由纪子?” “不……当时屋里只有浩一郎一个人。” “屋里的帘子,有没有掀起来?……就是用麻袋拼成,挂在里屋前的那道帘子……”金田一耕助开口问道。 “嗯……是掀着的。我还留意过,由纪子会不会躲在角落里。” “嗯,谢谢你。” 金田一耕助问完,矶川警部又接着问了起来:“回邻村的路上,你有没有遇到过谁?” “嗯……半路上我见到九十郎那家伙,迎面走过来。我不想惹麻烦,所以,就躲到林子里去了。九十郎那家伙,当时喝得醉醺醺的,大概也没有注意到我。那家伙其实就是冲着招待酒去的。换作其他时候,他也没有机会喝到醉。” 说到这里,西神康雄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畏惧的目光。他观察了一下矶川警部的脸色。 “矶川警部,或许您并不相信我的话,但我觉得,您不妨可以派人去找找,看看到底是谁,把我扛到林子里去的。那家伙很清楚,当时我睡得到底有多熟。” 矶川警部什么也没说,但金田一耕助却从一旁探出身来。 “康雄,你喝下招待酒的时候,身旁有没有其他人?” “嗯。到处都是人,几乎可以说得上人头攒动了……在那种地方喝酒的人,全都是些穷光蛋,个个都跟饿死鬼一样……我也有亲戚在邻村,在那种地方喝酒,会让人笑话的,但我那么做,全都是因为由纪子,我在设法给自己打气。不然我也喝不下,那种刺鼻难喝的酒……” “那酒是你自己斟的吗?” “不是的,是别人给我斟的。”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矶川警部,忽然开口说道:“警部,差不多就到这里吧。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矶川警部点点头,嘱咐西神康雄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外出,康雄吓得跳了起来:“警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浩一郎干的,错不了。是浩一郎那家伙,借机把村长太太杀掉的。不……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作好了把村长太太杀掉的打算。而等他回到水车小屋,发现由纪子就在那里,所以把她也杀了。由纪子当时,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警部,这一切,全都是浩一郎那家伙干的好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请您……”西神康雄嚷得嗓子都快干了。 看到刑警们全力拽着,不住号哭的西神康雄,匆匆出门之后,矶川警部叫来清水,让清水去把浩一郎找来。一切全都安排停当之后,矶川警部再次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你怎么看刚才康雄的话?” “这个嘛,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先听听浩一郎,究竟是怎么说的才行……” “话是如此,但你难道不觉得,刚才西神康雄说的话,听起来是在为自己开脱罪名吗?” “当然觉得,警部。”木村凑过身来,“由纪子肯定是那家伙杀的。当然了,他也并非一开始,就打算把她杀掉,是当时的情势逼得他这么做的。杀了人之后,他就把尸体,一把扔进了湖里,毕竟,当时浩一郎的船,就拴在屋外。之后,他本来准备,立刻逃回邻村,结果又想起了村长太太的事情。村长太太知道,西神康雄准备在水车小屋里,对由纪子下手。要是由纪子的尸体,被人发现的话,那么,首先会遭到怀疑的人,就是西神康雄自己。因此,他把村长太太也杀了。您看,这样一来,一切不就全都合情合理了吗?” “的确如此,确实是一番明快的推理呢。”金田一耕助微微笑了笑。 就在这时,清水把北神浩一郎带到了。浩一郎依旧还像昨天那样,铁青着脸,一副苦恼的模样,但情绪比昨天,镇定了一些。 “北神,坐吧。” “是!……”浩一郎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今天,就请你来说一说,真实的情况吧。” “真是愧疚。给您添麻烦了。我今天也是作好了准备而来的。” 金田一耕助微微笑着,看着虽然低垂着脑袋,却依旧从容不迫的浩一郎的侧脸。 “嗯,那就好。你就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全都说出来吧。还有你把由纪子的尸体,沉到湖里的事情。” 第九章 金田一耕助的一句话,让矶川警部、刑警和浩一郎,顿时面面相觑。 “啊……失礼失礼,这是我的坏毛病,总喜欢不懂装懂。好了……警部,请您继续吧。” 矶川警部盯着金田一耕助,仔细看了一阵,又把视线移到了浩一郎脸上。浩一郎低垂着脑袋,肩头微微地顗动着。 “嗯……北神,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刚才,我们听西神家的康雄,说了一些情况。他说你和村长太太通奸。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浩一郎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嗯,康雄现在正在村里,四处散播传闻呢。” “有关这一点,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事实上确实如此。” 浩一郎抬起头来,眼中流露着一丝沉痛。他看了看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 “但矶川警部,这件事情,能不能暂时先不提了呢?我和村长太太之间,确实存在奇怪的关系……但请不要再追问更多了。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愿意再去多说什么。说到底,都是我这个人意志力太弱。” 北神浩一郎把两手放到膝头,深深地低下了头。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彼此对望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那就请你来说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件吧。那天夜里,你是被村长太太叫出去的吧?” “对!……其实,拒绝了邻村的邀请,主动跑去水车小屋轮班,也是村长太太的命令。村长太太说,她希望能够最后,再和我见上一面。要是我不肯见她,就休怪她无情无义了……当时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一直都很害怕她。” 金田一耕助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北神浩一郎的侧脸:这个模范青年,或许也是被中年女子,那纠缠不休的情欲所扰,已经无所适从了。 “之后你就离开了水车小屋,是吧?……当时是几点?” “八点四十分。从水车小屋到村长家,必须预留出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因为我得绕路,避开村里其他的人。” “那你就在村长家里,见到了村长太太?” “是的!……”北神浩一郎那白晳的脸庞,就如同燃烧起来一样,一下子变红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和村长太太道别的?” “九点四十分,我本想更早离开的,但村长太太却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聚,因此她迟迟不肯放我走。” 浩一郎的额头上,汗如雨下。矶川警部提醒了一句,浩一郎抬手擦了擦汗,情绪也稍稍稳定下来。 “你是几点回到水车小屋的?” “九点五十分。村长太太放我走之后,我就一路飞奔着回去了。” “呃,我插一句……”金田一耕助插嘴道,“我想问一下,当时村长太太,穿的什么衣服?” “呃,这个,她一身和服长衬衣……”浩一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当时村长太太,有没有说过,她准备出门去哪里?” “太太没有提过!……” “她有没有逼你,和她一起私奔?” “呃,之前倒是逼过我很多次。但最近她似乎,已经彻底死心了。那天夜里她也说,准备和我彻底分手了。可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当时她的口吻,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北神浩一郎的身子微微一顴,用紧紧攥在手里的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 “那么,九点五十分左右,你回到水车小屋之后……” 矶川警部开口,想要接着询问,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扭头望着金田一耕助,希望他能帮忙说两句。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稍稍探出身子问:“浩一郎,想必当时,你也大吃一惊吧?因为由纪子的尸体,就横在水车小屋里。” “你……你……你说什么!……” 以矶川警部为首,在场的所有警员,全都扭头看向金田一耕助。 “金……金田一先生,这……这么说,杀死由纪子的凶手,难道并不是北神浩一郎……” “嗯,我感觉应该不是。但咱们还是来听一听,浩一郎亲口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北神浩一郎默默地低垂着头。过了一阵,他抬起了饱含泪水的双眼。 “谢谢您,金田一先生。您能明白这一点,我也就得救了。之前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呢……” 北神浩一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脸上浮现出了安心的表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毕竟我已经离开小屋一个多小时,所以,当我回到小屋后,我就立刻专心致志地春起了米。但后来不经意间,我看到帘子下边,露出了一双套着袜子的脚。我吓了一跳,掀起帘子一看,就发现了由纪子。当时我都还没看出来,她已经被杀了。之前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由纪子居然会在小屋里,所以,我赶忙把她扶起来,想把她晃醒,而看到她的脸之后……” “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浩一郎的讲述,“屋里当时拉着帘子,可里边的光线,依旧很明亮吗?” “是的,不算太暗……毕竟那间小屋,是用圆木搭成的,月光会从圆木的缝隙间,射进屋里。而且,当时的月光,恰好照在了由纪子脸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她的脸上,已经少了一只眼睛……之后我才发现,她已经被杀了。” “她身上有没有被人强暴过的痕迹?” 金田一耕助的问题,颇为残酷。但站在金田一耕助的角度上,既然从事这样的职业,也就必须说得出,这种残酷的话来。 北神浩一郎的脸颊,骤然失去了血色,颤抖着说道:“呢,当时她的裙摆被掀了起来……就算是我,也不大想让其他人,看到她当时那凄惨的模样……”浩一郎的眼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他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说,“先生,请您设想一下,当时我震惊的感觉吧。最初我也准备去叫人……不,我确实曾飞奔出小屋,划船准备往村里去。可是半路上,我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停了下来。如果我当时去报警,那么警方就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想要洗清嫌疑,我就必须把之前离开小屋的事,都说出来。而且,我离开的时间,不是五分钟、十分钟,而是一个多小时,我必须说清楚,当时我都去做了什么才行。如此一来,我和村长太太之间的事情,就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不行,这可不行!……我停下了船。当时的我,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感觉自己快疯了。不……当时我已经疯了。不然,我也不可能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来。” 北神浩一郎的身子,开始猛烈地颤抖。金田一耕助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也就是说,你宁可牺牲杀人案中的不在场证明,也一定要创造出,与村长太太的关系上的不在场证明啊。那当时你立刻就把尸体,沉到湖底了吗?” “没有。我不能动不动就离开小屋,而且,如果让人看到,我划着船,在湖上来来去去的,也会引起怀疑。于是,我把尸体藏到船上,又继续开始舂米。” 金田一耕助饶有兴致地看着北神浩一郎。“那在九十郎探头,往小屋里张望的时候,尸体还在船上的吧?” “对。当时我都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要是九十郎发现了船上的尸体,那可就……一想到这些,我就吓得魂飞魄散。” “当时你都和九十郎,聊了一些什么?” “也没有聊什么……只是聊了几句,有关祭典的事。” “我听人说,那家伙似乎很少和人搭话……” “是的,但他挺爱跟我瞎聊的。而且那天夜里,他喝了不少的酒,心情似乎很不错。” “这样啊,那之后……” “嗯,之后……九十郎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径自离开了小屋,我继续舂米到凌晨一点左右,把石磨搬到船上,用绳索把石磨绑到尸体上,在回村的路上,把尸体沉到了湖底。” 北神浩一郎的额头上,再次沾满了汗水。他猛一激灵,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说不淸楚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但当时真是拼了命了。看到由纪子的腰带,被解开了一半,我就动手,重新系了一下,可我一个大男人,根本不会系那种玩意儿……至于她脚上的木屐,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到底丢在哪儿了。” 说到这里,北神浩一郎稍稍顿了顿。或许是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的缘故,他的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泪水,肩头也无力地耷拉下来。 金田一耕助在一旁,给他打气道:“振作一点。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看到由纪子被杀,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是谁干的?……当时你有没有忽然想到谁?” “嗯,我当然感觉,就是村长太太。就算不是她亲自下的手,至少也是她派人动手,想要以此来陷害我。我当时觉得,这是她对我的报复。也正是因为不想中她的计,我才做了那种鲁莽的事情。可是昨天听人说,村长太太也被杀了,真是吓了一跳……” “如果是村长太太派人干的,那么动手的又会是谁?”矶川警部在一旁问道。 “呃……这个我就猜不出来了。但她确实是个会做出这种事来的可怕的人。” 北神浩一郎就像是忽然想起了秋子的可怕之处,额头上冒着冷汗,浑身一颤。 “对了,浩一郎,之前你有没有发现,由纪子的假眼?” “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当时我才以为,凶手是生生地,把她的眼珠剜出来的,搞得我浑身汗毛倒竖。但仔细看过她的脸之后,又发现她的眼眶周围,没有什么血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一直装着假眼。现在回头想一想,我以前就感觉到,她的左眼有些奇怪。” “当时你在小屋里,没有发现那只假眼吗?” “没有。我知道要是那东西,留在了小屋里,那麻烦可就大了,但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那屋里当时有没有书信,或者钱夹之类的东西?” “没有,由纪子是空着手的。” “对了,浩一郎!……”金田一耕助从桌子上,稍稍探出身来,“有关你和村长太太之间的关系,之前是不是已经有人,觉察到了呢?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北神浩一郎再次脸红起来:“不,我想应该没有人,觉察到吧。在这一点上,村长太太可谓滴水不漏。” “但是,浩一郎,那天夜里……就是三号的晚上,有人把这样一封信,偷偷塞进了村长的衣兜。警部,请您把那封信,拿出来吧……” 听到金田一耕助的催促,矶川警部在桌上,摊开了那封告密信。看过那封信,北神浩一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浩一郎,你能猜出这封信会是谁写的吗?” “呃……这个,我实在是……” “你对这笔迹有印象吗?” “没有见过啊!……” “是吗……”金田一耕助把信折了起来,“好了,浩一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好的……” “这问题和九十郎有关。你应该知道,九十郎是如何对待,由纪子的尸体的吧?……有关这一点,你怎么想?” 金田一耕助的话刚刚说完,北神浩一郎的脸上,一下子涌上了一股血气。等到血气像潮水一样退去,他的额头上,又冒出了无数汗珠,身子也开始打战。 “我……我……我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丢人了。虽然我不该撇开自己的事,去说别人,但这事实在让村里人,再也无法在别的村子面前抬起头了。村里的人们,的确应该多关心一下他,可他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他总是喜欢闹性子,从来不愿意真心接受别人的话。但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就做出那种龌龊的事来啊……我觉得由纪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早知如此,我也不会把她的尸体,沉到湖里了……” 北神浩一郎说着,用手帕摁住眼角,轻声哭了起来。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矶川警部。 “警部,要不咱们今天,就暂时先问到这里吧……” 矶川警部点了点头:“北神,即便刚才你的话,句句属实……不,如果你说的的确是事实,那么,你也是犯有弃尸罪的,不能让你就这么回去。” “嗯……关于这一点,我早就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 等清水巡查拽着抽泣的北神浩一郎的手,离开了之后,木村刑警就像鲸鱼喷水一样,噗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案子可算是桩奇案了啊。” “但从浩一郎的讲述来看,也难怪那男的,会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那种事情,确实让人难以原谅……” “对……对。如此一来,西神康雄的嫌疑,也再次变深了啊。翻山越岭的途中,居然会睡着了……警部,要再去把康雄揪来问问吗?” 说着,木村巡警准备离席起身。 “啊,刑警先生,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挥了挥手,制止了木村,“九十郎应该还关在拘留室里吧?” “对,我们今天正准备,把他送进监狱呢……” “啊……真是侥幸呢。能麻烦你去把他叫来吗?我还有些话,想问问他……” 第十章 戴着手铐、被拽到矶川警部面前的九十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那起罪孽深重的案件,似乎并没有给这男人,带来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金田一耕助颇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了一阵,忽然探出身去,把脸贴到九十郎的鼻尖上,一边微微笑着,一边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九十郎,人类的智慧,到头来都是一样的呢。你绞尽脑汁,最后认定这里,才是你最为安全的藏匿地点,而我现在也得出了,和你同样的结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混浊无光的九十郎的瞳孔里,忽然划过了一丝光芒来。看到那道光芒,金田一耕助嘲笑般地,徽微笑了笑。九十郎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赶忙装回了原来那副虚脱无力的白痴模样。 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动摇。骤然间,矶川警部的瞳孔中,同时出现了惊异和浓厚的怀疑。 “哈哈,九十郎,看样子你也明白了,我刚才那话的意思了。你这人可真是既聪明、又狡猾……而且你的立场,也挺不错的。身处旋涡之中,反而无法看清楚,事物的真正面目,但像你这样,把自己孤立起来,却能做到旁观者清,把村里隐藏的那些秘密,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已经看穿了村长太太,和浩一郎之间的私情了吧?” 金田一耕助细心地观察着九十郎的表情。虽然九十郎的那副白痴模样,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变化,但整个审讯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矶川警部屏住呼吸,来回看着金田一耕助和九十郎。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聪明狡猾、目光犀利的观察者,你早就已经看清楚了,村长太太的真实面目。浩一郎和由纪子,公开宣布订婚之后,你就知道,村长太太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浩一郎的。到了那天,村长太太叫你过去,让你帮忙,把那封署名浩一郎的信,交给由纪子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整天装成一副战败的残渣的模样,实际上却在想方设法,打探村里所有的秘密,说不定还偷听了村长太太,和西神康雄之间的那番密谈。总之,你得知信里的笔迹,并非出自浩一郎之手,便偷偷地打开了信封,看了里边的内容。彻底弄明白了村长太太,和西神康雄的计划之后,你告诉自己,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于是,你动手实施了你那惨绝人寰的邪恶计划。” 众人目光中的紧张之色,越来越浓。刑警站起身来,迅速绕到九十郎身后。 “你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告诉由纪子,是浩一郎写给她的信,把信交到了她的手上。到了那天晚上,你又跑到了邻村,偷偷在康雄喝的酒里,掺入了催眠药。之后,你就跟在他的身后,在山里等着他睡着,把他扛到了林子里。你这么做,为的就是不让随后,即将过去的由纪子看到。到了水车小屋,浩一郎已经被村长太太叫了过去,尚未归来。你偷偷地潜入小屋,躲在帘子后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没多久,由纪子就来了……” 九十郎的脸上,依旧是一副虚脱无力的表情。但如今,他的这副伪装,早已彻底暴露。额头上的汗珠,正在背叛他的外表。 矶川警部用充满惊讶的目光,在金田一耕助和九十郎的脸上,来回地看了又看。 “当时,你使出全身力气,掐死了可怜的由纪子。之后,之后……”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顿了顿。因为接下来要讲述的内容,实在太过邪恶龌龊了。 “然而,这时候,你却发现了足以震惊所有人的事实。从圆木缝隙间,透进屋里的月光,照亮了仰面死去的由纪子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左眼,反射出了异样的光芒。你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左眼是只假眼。不知到底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出于遭人欺骗后的报复心理,你剜出了那只假眼球。” 清水巡警感觉就像自己,遭到控诉一样,满身大汗,小心翼翼地站在九十郎的背后。 金田一耕助丝毫没有在意九十郎的脸色,继续说道:“拿掉了假眼后,你丢下尸体,飞奔出小屋,潜入村长家。等到村里,那个结束幽会的罗密欧离开,你便冲出去,吓唬了村长太太一番。你说,村长已经知道了,她和浩一郎之间的事,正火冒三丈地往家里赶,让她暂时先找个地方去避一避……之后,你等村长太太收拾好,带着她到小道上,看准时机,掐死了她,再把尸体推到了红土坑里。这时,你想起了那只假眼,还带在身上,便挖坑埋掉了……你之所以要杀村长太太,也是因为她曾经派你去送过信,你担心事后会招致怀疑。你这人真是够可怕的……” 九十郎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但是手上铐着手铐,他根本就无法抬手擦拭。虚脱无力的表情,开始消失了,凶残憎恶的表情,渐渐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 “然而那天夜里,你的所作所为,还远远不止这些。随后,你再次赶到邻村,偷偷地往村长衣兜里,塞了那封揭发秋子与浩一郎私情的告密信。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村长怒不可遏,从而使得整个案件,变得更加复杂。 “至此,需要做的事,全部做完,你开始美美地喝起了招待酒。事到如今,不管村里再怎么闹腾,你都大可舔着嘴唇,悠然回村了。但是,你完全没有料到,北神浩一郎仍若无其事地,在水车小屋里春米。连你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你是何等的聪明人!你不动声色地,观察事情的发展。无巧不成书,第二天晚上的大暴雨,让浩一郎沉到湖里的由纪子的尸体,浮上了水面,而那尸体又恰巧被水冲到了你家的山崖下。” 金田一耕助的眼中充满了嫌恶。他看着九十郎那张无比丑恶的面容,说道:“你是个无比狡猾的人。我也曾经遇到过许多罪犯,但像你这样狡猾、老辣的家伙,我还是头一次遇上。面对由纪子的尸体,你的心里,或许萌生过肮脏的欲望。但是,让你做出那种事的主要原因,还是你的狡猾性格。你打算先让那桩罪行——也就是那肮脏的罪行暴露。你设下了重重的迷雾,千方百计地想要避开杀人嫌疑。有关这一点,你根本没有丝毫惧怕。毕竟,在行凶到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里,浩一郎曾经搞过那种蹩脚的小把戏,一旦情势变得危急,众人就都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此外,你手里还有从尸体身上,拿走的信和钱夹。有了这些,你还可以让西神康雄成为嫌疑人……所以,你做出了那种既大胆妄为、又卑劣龌龊的事。但那也让你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你根本既不痴,也不傻,你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审美观点。那张少了一只眼睛的面庞,让你实在无法忍受。那张脸,也确实丑陋得有如阿岩①一样。所以,你跑去把头天夜里,埋下的那只假眼,悄悄地挖了出来。而这也是让你的整盘棋,彻底输掉的一着臭棋。” ①江户时代民间故事“四谷怪谈”的女主人公,因被丈夫陷害,喝下毒药,惨遭毁容。 金田一耕助故意停顿了一下,九十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立刻把话忍了回去,依旧沉默不语。但是,他投向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中,依旧充满着疑问的色彩。 “去挖假眼的时候,你顺手用树枝和枯叶,盖住了村长太太的尸体。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愚蠢的事情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村长太太都是在三号晚上被杀的。此前,这里已经接连晴了三个星期,萆木都是完全干燥的。但是,盖住尸体的那些草木,却是湿漉漉的……这就说明,四号晚上的大雨之后,凶手曾经再次去过。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去?就只是为了用草木,盖住尸体吗?……当时的我,心中充满了疑问,而就在这时,我在红土坑里,发现了埋藏假眼的痕迹。我说,九十郎,挖出了那只假眼,你为何不再仔细地,把痕迹弄掉呢?那可不是普通的土,而是黏性很强的红土。那里留下的痕迹,清晰得就跟铸模一样。看到那痕迹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听到了胜利的号角。暴雨之后,凶手曾经去那里,挖走了之前埋下的假眼。那么,凶手为什么还需要假眼呢……你听过西洋的这么一句话吗?需要瓶塞的人,必定就是持有跟那瓶塞匹配的瓶子的人。在这种时候,来找由纪子的假眼,这一‘瓶塞’的凶手,手里也一定有和假眼完全匹配的瓶子,也就是由纪子的尸体。而这个人,正是九十郎你。”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矶川警部。之后他千咳一声,再次扭头看着九十郎。 “九十郎,我就是通过这一点,看穿你是凶手的。然后,我去了一趟你家……不,应该说是你住的小屋。我站在你的角度上,开始设想,你到底会把那只假眼,藏到哪儿去呢。结果,没花太多的工夫,我便发现了它。你看……” 金田一耕助忽然摊开了手心。他的手心里,一个描着黑瞳的、如双重贝壳一样的玻璃珠,散发出一丝钝光。 就在这此,九十郎猛然扬起了铐着手铐的双手。如果当时木村和清水,没有从身后拦住九十郎,或许金田一耕助手里的假眼,就会摔得粉碎了。 “浑蛋!……九十郎你这浑蛋!你在暗恋由纪子吗?” 清水巡警从身后,反剪住发狂的九十郎。他那张长满粉刺的娃娃脸上,已经沾满了汗水和泪水。 “胡扯……胡扯……谁会看中那种臭婊子……”九十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恨她,我恨这个村子,恨这个村里的每一个人,什么村长,什么模范青年……我要报复这个村里的所有人。我要给这个村子,彻底打上罪孽邪恶的烙印。通奸、暴行、杀人……还有更加龌龊,更加令人不齿的罪名……这样一来,村里的那些家伙们,就再也没脸去见人了。只要一听到这个村子的名字,世人就都会身子发颤。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啊!……” 九十郎已经彻底癲狂了。 第十一章 “金田一先生,谢谢你。” 有了北神九十郎的详细自供(一切全都与金田一耕助的推理,一模一样、矶川警部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当天夜里,警部携部下和金田―耕助一起,办了一桌庆功宴。酒宴之上,矶川警部面带微醉之色,一脸幸福的模样。 “能够这么快就结案,一切全都多亏了金田一先生啊!……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案子的凶手,居然会是九十郎。” “嗯……那个家伙,确实是奸猾狡狯。金田一先生你自己,不也说过,之前从未遇到过,像他那样奸猾的罪犯吗?” 木村刑警啜着啤酒,感叹地耸了耸肩。 金田一耕助面带愧色地说:“这个嘛,那家伙的处境,实在是太好了。那家伙平日里,根本就是看不到的透明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留意战败残渣九十郎,到底在做什么。那家伙就跟牛马一样……不,村里人对他的关注,甚至还不如对牛马的关注呢。他利用这种处境,先査知了村长太太,和浩一郎之间的私情;又再次以同样手法,完成了一场设计精巧的犯罪。如果换成村里的其他人,从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为止,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情况,只要稍微调査一下,立刻就会水落石出的。西神康雄的情况,便是如此。但是,想要调査九十郎的行踪,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乎就没有人关心过他。这是一场巧妙利用了这种处境的极端犯罪。” “嗯……看不到的透明人,这形容真是恰如其分。尽管他犯下了那样的重罪,我们的目光,却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 金田一耕助叹了一口气:“矶川警部,我记得您前天曾经说过。您说,比起我们平常居住的大都市,还是这种一眼看来,平静恬淡的农村,潜藏着更多犯罪的危险性……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好了。但是说到底,也只是潜藏着危险,如果缺少了某种刺激,危险也就不会像这次一样,化作一起悲惨的案件,彻底爆发出来的。而这种刺激,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都市人的狡诈。为这次的案件,设下伏笔的人中,就有从都市疏散来的村长太太,还有把她利用到邪恶计划中去的归国人员。纯粹生长在农村的浩一郎和康雄他们,只是被利用了而已。所以我想说的是,如今都市的渣滓,渐渐汇入了农村,这样的现状,正是最不安定、最危险的。” “的确如此。仔细想一想,你说得确实没错。”矶川警部点了点头,一脸钦佩的模样,但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开口问道,“对了,金田一先生,那只假眼,最后到底被九十郎,藏到哪儿去了啊?你的敏锐感觉,实在是令我震惊不已……” 听到这话,金田一耕助的脸,忽然红得就跟火烧一样。 “警部,您再这么讽刺我,那我可就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啊。” “讽刺?……” 矶川警部和在场所有人,全都一愣,盯着金田一耕助直看。金田一耕助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轻轻啜了一口啤酒。 “当然了,因为那实在卑劣,至少是不公平的。但是,除了这么做,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即便是在一间牛舍一样的小屋子里,要找出假眼这么一件小东西来,也如同大海捞针。所以,从红土坑的状况中,分析出凶手就是九十郎之后,今天早上,我到冈山的医科大学,借了一颗模样很相似的假眼,我担心的是,九十郎那家伙,会不会早就已经,把那只假眼处理掉了,比方说把它打碎了,或者扔到湖里去了。因此,我就用借来的假货,试探了一下他的反应,结果发现,他还藏着那东西。我就将计就计,彻底耍诈骗了他……警部,我为这种做法,向您道歉。您还是尽快派人,到九十郎的小屋里,好好搜寻一下吧。那只假眼,肯定还藏在他屋里呢。” 听完金田一耕助的一番话,矶川警部和所有人,都一脸愕然的表情,惊讶得半晌都合不上嘴。 第一章 “从美国那样的国家回来,若是住在大都市倒还罢了,一旦躲藏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也就真的没有人还能够保留得住,在美国时候的那些生活习惯了。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日本的情调,彻底把日式趣味,还原到了极端的地步。” “嗯,的确是这样。从美国那种整齐划一的罐头文化的国家,回来日本之后,反而会觉得:这个国家的毫无效率的地方,拥有着莫大的魅力。” “也就是说,会有一种从束缚中挣脱出来的感觉,是吧?……金田一先生你整天穿着和服的习惯,或许就是其中的一种体现吧……” “哈哈,您就别说我了。”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挠了挠他那头鸟窝似的头发,害羞地笑了笑。 “哈哈哈哈,但你这种穿和服的习惯。也算是有些历史了啊。感觉你这习惯,都已经坚持几十年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什么主义,或者主张之类的?” “哪儿有几十年啊。叔叔,我可还年轻着呢……呵呵呵呵。”金田一耕助含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主义,主要还在于方便。首先,你要穿西装,那就必须得穿西裤,系皮带。穿上衬衫,你就得打领带。穿上袜子,就得系吊袜带。穿上鞋子……就还得用上鞋拔子。之后还得系鞋带。光是想一想这些麻烦事,就会让我觉得头痛不已。好了,去趟别人家,你也不能穿着鞋就进屋吧。你还得先把鞋带解开,脱掉鞋子,之后才能进去。回去的时候又如何呢?……穿鞋之前,你得先把衣兜全都翻个遍,到处找你的鞋拔子。找了半天,你才想起来,原来把那东西忘在自己家了。无奈,那就跟人家借用吧。可是一接过别人家又细又软的鞋拔子,刚往鞋里一伸脚,‘啪嗒’一下,鞋拔子就断了。都已经够丢脸的了吧,其实这还不够。等你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系着鞋带的时候,一不留神,你还能往前摔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人仰头大笑。 “尤其是像叔叔您这样,整天挺着个啤酒肚的人。每次看到您这样的人,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系鞋带的模样,我就会打心底里觉得可怜。今天早上,您不是还把沾泥的鞋子,搭在台阶板上,被婶婶骂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也还得说是在自己家里,怎么说您也是一家之主,才能这么做。要是换作在别人家里,就算是叔叔您这样厚脸皮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到头来,非得弄得往前摔个大马趴,搞出个脑溢血来不可。要在日本这样的国家里,整天穿西服生活,既没有效率,又不卫生。我倒是觉得,叔叔,您也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与金田一耕助满不在乎的样子相反——不,正因为金田一耕助这副样子,看起来很怪异,久保银造老人捧腹大笑。 “我懂了。这么说,金田一先生整天穿着和服,其实是害怕脑溢血吧?” “是啊。我还年轻着呢,要是病倒在床上,那也太惨了。叔叔,这螃蟹味道不错,您也尝尝吧。” 对方眼中含泪,却还在笑,看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神之中,蕴藏着深深的爱。 这个老男人名叫久保银造,可以说是金田一耕助的资助者。此人曾在中,金田一耕助出道时登场亮相过。年轻时,他远渡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农场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带着在美国学到的技术,以及辛苦积攒下来的资金,回到了日本,在故乡冈山县的农村,开了一家果园。果园的经营大获成功,如今他已经开始酿果汁,事业兴旺。 年轻的时候,金田一耕助也曾在美国西部,盲目地流浪了几年,两人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的。尽管两人之间的年龄,相差之大有如父子,但彼此非常投机。金田一耕助开始干起现在这古怪职业的时候,也曾向久保银造请求过资金上的支授。 从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加紧密了。每年,金田一耕助都必定会到久保银造的果园,来休息一段时间。 但凡干侦探这行的人,经常需要好好休整。而作为休整的场所,再没有比这种既安静,每天又都有新鲜水果可以吃的果园,更好的地方了,久保银造非常喜欢金田一耕助,这种洒脱的为人,每年,他都期待着金田一耕助的到来。 今年也是一样。金田一耕助到了果园,两人悠然闲聊了两、三天,久保银造便忽然拽着金田一耕助,出门旅行去了。 此刻,两人来到了一座面朝濑户内海的小镇,坐在旅馆二楼,悠闲度日。 “金田一先生,刚才你说的这些话,找机会也跟志贺泰三那家伙说说吧。他要是听了,肯定会大喜过望的……” “好啊。说不定这种日本式情结,还能和志贺先生产生共鸣,让他也来职员我一下呢。” “哈哈哈哈,那可是好事啊。那家伙手里的钱,可比我多得多了。但是,那家伙的情绪,是该叫日本式情结,还是该叫中国式情结,总之莫名其妙……你看,那家伙甚至把自己的家,也搞得跟龙宫似的呢。” 久保银造扭过头去,指着栏杆外。栏杆外一片大海,海面上离岸约四公里的地方,漂浮着一座小小的岛屿。 如今夏日将尽,大海上早已是一片颓废景象。灰褐色的黄昏雾霭下,铅灰色的海面上,翻起几丝白色的浪头。一座直径不到四公里的精致小岛,忽然浮在海面上,但并不孤立,一条狭窄的栈道,把它和陆地连接到了一起。 “但志贺先生之所以会买下那座小岛,建起这么一栋龙官一样的房子,大概也是对他那段漫长的美国岁月的一种抵触吧。说得再夸张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反抗。” “对,这是个重要原因。他在美国赚了很多钱,但同时也遭受了不少罪啊。” “什么意思?” “啊,这件事还是改天再跟你聊吧。那些事可是属于你的专业领域。” “我的专业领域?……”金田一耕助一愣,扭头看了看久保银造。 第二章 恰在这时,女服务员走上楼来:“客官……海上那座小岛的岛主来了……” 刚才两人谈论的人物,现在已然来到旅馆之中。 看到走进屋里的人身上的衣服,久保银造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你总穿这身衣服吗?” “哈哈,你可不要胡说……就算我再怎么受这里的影响,也不可能每天都穿,这种带家徽的和服短褂和裙裤啊。”来人笑着向金田一耕助打着招呼,“呃,失礼了。” “呃,您好,初次见面……” 金田一耕助也吃了一惊。此人穿着带黑色家徽的和服短褂和裙裤,脚下一双白袜,手持一把白扇。虽然年纪与久保银造相仿,但面色白晳,相貌声俊,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个五、六岁。他唇上蓄着八字须,三七分的头发也乌黑发亮。 此人正是刚才久保银造与金田一耕助谈论的志贺泰三。 “如何?风度翩翩吧?……” “的确。难怪静子小姐,会对你如此倾心呢。” “哎呀,谢谢。没错,没错。”志贺泰三一边扇着扇子,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 “但你这身衣服到底怎么回事?” “呃,有关这一点,我还真得向你赔个不是。亲戚家里有人过世了,今天晚上,我还得过去参加守灵。这不正准备出门,到他们那里去呢……” “啊,这可真是……你说的亲戚,不会就是那位当医生的村松先生吧?” “对。我这人一说亲戚,自然就是他们家了。他们家的次子阿滋过世了,今晚守灵。” “啊,是吗?……这可挺麻烦的呀。” “所以,我现在也就没办法带两位到寒舍去了。但说是守灵,其实也只是守半个晚上,十二点左右,应该就会散的。到那时候,我会再来恭迎两位,就委屈两位,暂且先等一等了。” “不,也不必着急……既然如此,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先在这里住上一晚好了。” “这可不成。久保银造先生你姑且不论,人家金田一先生,可是特意远道从东京来的,可得好好招待一番。是吧,金田一先生。” 虽然煞有介事地留着八字胡,但志贺泰三说话时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 “嗯,我也希望能到府上去开开眼界……” “看到没有,久保先生?人家可比你通情达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志贺泰三开心地一笑,眼角上皱起了无数的鱼尾纹。 “毕竟是引以为豪的家宅啊。” “那是当然。另外,我还有一件东西,要让你们见识一下……” “还有一件东西……是什么?” “哎呀,真是的,久保先生,你还要让我说出口来吗?……嗯,要是你想让我说,那我说几遍都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志贺面露赧色,轻摇了几下白扇子。 “哈哈,对了,把你引以为豪的太太忘了,这倒还真是我的不是了。对了,今晚你太太也要跟你一起?” “久保先生。”志贺缩了缩脖子,“静子近来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今晚我就只能丢下她一个人去了。” “啊,这倒是有些令人担心呢。” “为什么?根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情,所以,担心倒也有些,不过,更多的还是开心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是这样啊。”久保银造这才如梦初醒,大笑起来,“是吗,是吗……这真是可喜可贺。如此说来,志贺泰三老师,你也要传宗接代了啊。” “哈哈,谢谢。我刚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开心得抱住静子直亲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开心时如此露骨的表现,金田一耕助也不禁哧哧笑了起来。志贺泰三轻轻摸了摸因羞涩而泛红的脸颊。 “啊,真是抱歉了。毕竟我这人是在美国长大的,一下子就显露出本性来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我才是……如此说来,这是志贺先生的头一个孩子啦?” “对呀!……之前我连个媳妇都没有,又哪里会来的孩子呢?” “那您一直独身?” “不,年轻的时候,倒是结过一次婚……但是,女方是个美国人。后来我又遭了点罪……对了,这事儿久保先生,应该也很清楚,您没听他说起过吗?” “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金田一耕助好奇地歪着头。 “当时,也是有位像您一样的著名侦探帮了我……后来我就彻底害怕了,准备这辈子都不结婚了。可我面前,却又出现了静子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子……” 说到这里,志贺泰三掏出表来看了看。 “嗯,我也差不多该过去了。那么,久保银造先生,金田一先生,我就先告退了。十二点左右,我会过来迎接两位的。此前就请久保先生,给您说一说之前的那些事吧。我也是个可怜人哪。那……咱们就待会儿再见了。” 志贺泰三离开之后,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足以温暖人心。 “哈哈。别看那家伙留着八字胡,感觉就跟个投机倒把的骗子一样,但他就是那样的人。而且,现在,他可是正处在幸福的顶峰上呢。” “我说叔叔,他那人虽然对美国主义有所抵触,彻底转向了日式情结,但是,他可是忘了一件事情了。” “忘了一件事?……什么事情?” “在日本,像他那么有钱,年纪差不多的人,还要再装模作样一些。日本人是不会像他那样,把内心的喜悦,直率地表露出来的。当然了,也可能因为是在叔叔您面前……” “不,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毕竟,他造了一座那样奇怪的房子,又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自然会开心不已。” “他似乎挺爱老婆的。” “嗯,正所谓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且,在他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出了不小的乱子呢。” 久保银造换成了一脸严肃的表情。 “刚才,他让您给我说说的事,指的就是这事情吧?” “嗯……对!……”久保银造的表情,忽然变得阴沉起来,“他那人,凡事都没有办法揣在心里。这边没有谁不知道,他之前的事情的。他的前妻名叫伊冯娜,是个法裔美国人。他天生就是那样的性格,立刻陷入了与对方的热恋,要是哪天没见到伊冯娜,感觉他都会活不下去。但是我们都知道,伊冯娜在结婚之前,就有个美国情人,直到结婚以后,也还和对方一直偷偷来往。所以,当时,我们一直都在担心,觉得日后说不定,会闹出些乱子来。果不其然,后来伊冯娜被杀了,就死在床上。” 金田一耕助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了看久保银造。 久保银造一脸阴郁地说:“听说伊冯娜是被掐死的,而发现尸体的人,正是志贺泰三。那家伙要是立刻报警就好了,就能够知道伊冯娜是怎么死的了。但接连两、三天,他都和尸体,生活在同一屋桷下,甚至还和尸体同床……” 说到这里,久保银造皱起了眉头。 “当然了,他似乎也没有对尸体做过什么……他只是舍不得伊冯娜罢了。可是,被别人发现之后,其他人都以为,他就是凶手。这也难怪,即便在我们看来,也觉得搞不好……得知妻子的不忠,一怒之下……我们也都觉得可疑。但是,他自己坚决否认,说他甚至就连妻子对他不忠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既然他否认自己是凶手,那么,其后被盯上的,自然就是那个情夫了,但那情夫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后来,他遭到了检察官的thind degree的意思是什么吧?” “我当然清楚,应该是一种诱导审问吧?”金田一耕助歪着头说。 “对,后来舆论一致反对,说那简直就跟拷问无异,最终被禁止,但他却中了圈套。可就在即将宣判的时候,真凶跑出来自首了。” “真凶?……”金田一耕助吃惊地望着久保银造。 “但凡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背后必定会有日本人。那是他的一个叫樋上四郎的朋友。樋上本想勾搭一下伊冯娜,结果却遭到了拒绝,樋上一怒之下……整件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的。我们当时都在为志贺最终无罪释放,而感到开心,但真凶毕竟是个日本人,所以,我们都觉得挺没面子的。” “那真凶樋上四郎最后怎么样了?……坐了电椅了吗?” “不,倒也没有判电椅。毕竟他是自首的,而且,樋上四郎也不是什么坏人。他是受到了伊冯娜的引诱,上了钩,到头来却被伊冯娜甩掉,才会那样怒不可遏的。”久保银造叹息着说,“其实,从本性上来说,樋上四郎与其说是直率,倒不如说有些迟钝。我记得当时判的,似乎是二十年吧,不过,后来他到底怎样了,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撤回国内的时候,他似乎还被关在牢里……” 夏日将尽,台风的季节渐渐来临。或许是暴风雨将至的缘故,风声和海浪声,一阵高过一阵。船舷栏杆外,夜幕低垂,星辰闪耀的夜空角落里,云彩的速度也加快了。 第三章 志贺泰三在瀨户内海的小岛(称为海面小岛)上,建起的宛如龙官一般的建筑物,经报纸和杂志的报道,开始声名远播起来。 建筑物到底算是日式还是中式,到底是飞鸟天平的风格,还是安土桃山的模样,谁都说不清楚。而就是这样一座不可思议的混血式建筑,却足以让看到它的人吓破胆。 “什么嘛,仔细看看,也不过如此啊。不光用的建筑材料,都是一些便宜货,还往上面涂抹了厚厚的光艳色彩,想要借此来掩盖瑕疵。但建筑的结构,倒是挺不错的。真没想到,那家伙居然会建起这样的一处家宅来。说到底,这其实还是一种美国主义,或者说,是压缩了美国人眼中的东洋情结。” 对于志贺泰三的家宅,久保银造如是解释道。 “他太太是本地人吗?”金田一耕助问久保银造。 “嗯……对。刚才志贺提到的那个村松,记得名字应该叫做‘村松恒’,是这个小镇上的医生。静子原本是个孤儿,当时在村松那里做护士,结果,却让战后从美国回来的志贺泰三相中了。之后,经由村松夫妇的说媒提亲,两人结了婚。静子本人长得也挺漂亮,的确值得让志贺为她感到自豪。” “这位名叫静子的太太,还很年轻吧?” “年轻倒也还算年轻,大概有二十三、四岁了吧。记得他们两个人,是前年结的婚。自打结婚之后,那家伙就开始蓄胡子,头发也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之前的他,其实就跟咱们一样,整天邋里邋遢的呢。” “现在的他,也让人有那样的感觉。天真无邪……但现在他太太有了身孕,也难怪他会如此开心。” “那家伙,如今也算是时来运转了啊。” 作为朋友的久保银造,眼下也为志贺泰三感到开心,但不久之后他便明白了,其实志贺泰三眼下,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时来运转。 这些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当天夜里十二点不到,村松家便派了女服务员,打着手电筒来迎接两人。 女服务员对两人说,海面小岛的岛主,因为喝醉了酒,所以,先行一步上船去了,现在请两人也前去乘船。 在女服务员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了码头,看到停泊在那里的汽艇,久保银造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后来一打听,久保银造才得知,这艘汽艇,是志贺泰三自家用的汽艇。汽艇的模样,就像是在龙面水鸟头的船上,安装了一台日式轿子。的确,身为龙宫的主人,出入之时,倒也应该乘坐一艘这样的船。对此,金田一耕助淡然一笑。 志贺泰三喝得醉醺醺的,正站在船边。他晃晃悠悠,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扶住他的肩头,担心地留意着情况。 “大……大叔,危险……危险啊。” “啊……志贺先生,你怎么会醉成这副模样?” “啊!……是……是久保先生啊,还有金……金田一先生,失……失礼了。不过啊……不过啊,我……我还没有醉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志贺泰三的笑声,听上去竟是如此的造作无力,眼里还闪烁着泪光。 “怎么了?是不是守灵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啊,那个……是因为家父跟大叔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失礼了。我是村松家的长子彻。” 村松彻穿着长裤和翻领衬衣,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他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久保银造和金田一耕助。 “大叔,客人已经来了,您快上船吧。今晚我来开船。阿滋都已经死了,您就别再和他计较了。” “嗯……嗯,不计较,不计较……可是我的心里,总感觉堵得慌。” 志贺泰三乱挠了一通头发,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不由得彼此对望了一眼。 “大叔,大叔!……”阿彻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哭腔。 “志贺先生,你振作一点。阿彻还在替你担心呢,你就先上船吧。我们也跟你一起上船。来……” “啊,久保先生,抱歉,抱歉,在你面前失态了……金……金田一先生,真……真是抱歉啦!……” 村松彻半推半抱地,把志贺泰三弄上了汽艇,久保银造和金田一耕助也跟着上了船。 汽艇中,放着一张蒙着天鹅绒的长椅。志贺泰三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横躺下身子,一边像小孩闹性子一样,双脚乱瞪,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忽然,他哭出了声。 “怎么回事,阿彻?……他怎会变得如此……”久保银造惊讶地望着这一切。 “啊……真是抱歉。要是家父没有跟他,说那些事情就好了。我准备开船了。” 村松彻走到驾驶台前,开动了汽艇。 风暴渐渐变强了,尽管雨滴还未曾落下,但海面上的风浪,已经愈发猛烈。汽艇划过漆黑如墨的海天之间,向着海上唯一亮灯的小岛,一路驶去。 志贺泰三还在呜咽。听到他的哭声,金田一耕助感觉,就像是鬼怪附身一样,身上一阵发寒。 躺在长椅上抽泣的志贺泰三,辗转反侧,忽然猛地坐起了身子。 “啊……对了,久保先生。”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喃喃说道。 “怎么了……” “刚才我忘记跟你说了,眼下樋上四郎正在我家里。樋上四郎……你应该还记得吧。” 只说了这些,志贺泰三便再次倒在长椅上。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却又呼噜呼噜沉睡了起来。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这个樋上四郎,不就是杀了志贺泰三的前妻伊冯娜的家伙吗?…… 忽然,金田一耕助的心里,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瞥了一眼仰面躺在长椅上的志贺泰三。久保银造似乎也有同感,一直盯着志贺看。 志贺泰三紧闭双眼,脸色苍白,仿佛背负着悲痛的影子。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再次对望了一眼。 第四章 汽艇刚刚抵达小岛,暴风雨便正式拉开了大幕。刚由闸门进入船屋,一个穿白色窄袖便服,和天蓝色裙裤的少年,便匆匆迎了上来。 “村松先生,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等天亮之后,你再走陆路回去就好。我想应该也能够赶上葬礼。” 志贺泰三的情绪,也稍微平静了一些。 “嗯,好的。那就多有叨扰了。”村松彻一边拴着汽艇,一边低头致意。 几人留下阿彻,走出了船屋。黑暗的暴风雨的天空下,层层叠叠的屋檐斜面,彼此重叠着,风铎在大风中,不住地呜呜鸣响。白天的时候,若从远处眺望这座小岛,会感觉它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穿过朱漆的大门,沿着路边春日石灯笼林立、铺着御影石的小路,向前来到玄关前,一个年老的女服务员,出门迎接了几人。 “哦……阿秋,静子夫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呃,怎么说呢。太太说,她今晚感觉特别不舒服,刚入夜就回卧室去休息了。她跟我说,等老爷您回来之后,让我转告您,请您今晚就先在菊之间歇息吧。” “啊,是吗?……那我能去看看她吗?”志贺泰三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大叔,今晚还是算了吧。等您平静下来……”村松彻从身后,提醒了志贺泰三一句。 “嗯!……”志贺泰三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向阿彻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不快。不过那目光很快便消失了。 “呃……失礼了。那么,请走这边……” 女服务员应该是把几个人,带到了菊之间,不管是楣窗的雕刻,还是拉门的花纹,全都是菊花。房间豪华宽敞,面积大概有十二张榻榻米,还摆放着待客用的坐垫。 “那个,我去给几位准备一些膳食吧?” “啊,时间已经很晚了,就不必了。志贺先生,我看你气色不是很好,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好……是我失态了……金田一先生,还望见谅。” 尽管志贺泰三依旧一脸的醉相,但与刚才那种狂躁的状态截然相反,现在的他,陷入了深深的阴郁之中。 当晚,金田一耕助与久保银造两人并枕而卧,可是两人都难以入眠。屋外的暴风雨愈来愈强,风铎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际,经久不息。但是,阻挠金田一耕助入眠的最大原因,却在于刚才志贺泰三的狂态。 与之前在旅馆时的兴高采烈,截然不同的狂态,究竟有什么深意?至于在参加守灵时,听亲戚村松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一直让金田一耕助无法放下心来。当初杀了志贺前妻的那个男子,眼下就在这里。这原本就已经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不安的事情,但更重要的在于,志贺泰三在展现出狂态的时候,偏偏提到了此人。 久保银造似乎也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可两人都担心,打搅到对方休息,所以,都没有开口说话。想着想着,金田一耕助迷迷糊糊地,慢慢进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金田一耕助被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忽然惊醒了。他从被窝里爬起来,竖起耳朵,听到远处走廊上,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号哭声。 “叔叔!叔叔!……” 金田一耕助一摇身旁的久保银造,久保银造也立刻睁开了眼睛。 “金田一先生,怎么了?……”看到金田一耕助一脸严肃的模样,久保银造连忙爬起了身。 “叔叔,似乎出事了。您听这声音……” 久保银造也稍稍側耳聆听了一阵。 “这不是志贺泰三先生的声音吗?咱们快去看看吧!……” 两人穿着睡衣,一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只见前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站着阿秋和另外三个女服务员,还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战战兢棘地往屋里张望。 金田一耕助从人缝中挤过去,探头往里一看,套间内侧,似乎是一间卧室,挡住门口的屏风一侧,露出了丝绢寝具。寝具上可以看见,穿着白色睡衣的男子的脚,和穿红色衬裙的女子的脚。 “阿静……阿静……你为什么要死啊?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啊……阿静……阿静……” 屏风背后,传来了志贺泰三凄厉的号泣声。金田一耕助扭头看了看久保银造,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 身旁的矮胖老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目光诡异,嘴里不停地喃喃说着。金田一耕助再次扭头,看了看久保银造,久保银造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人,想必就是当年杀害志贺前妻的樋上四郎。 “叔叔,咱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走到屏风背后,只见志贺泰三正紧紧抱着爱妻,用脸颊摩擦着她的脸颊,肌肤紧贴着她的肌肤,不停地喃喃问着,阿静为何会死去。 静子全身赤裸,身上只有一条衬裙,长发从肩头垂下,缠绕在隆起的乳房上。志贺拼命晃动着她的身体,黑发扫到了地上。忽然,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都睁大了双眼。 静子的喉咙处,鲜明地残留着两处拇指的痕迹……而静子枕边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一个椭圆形的玻璃球,中间描画着黑色的圆点。一看到那东西,金田一耕助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假眼。一个用玻璃做的假眼球,那个眼球一动不动,仿佛正静静地看着静子的尸体,和发狂的志贺泰三……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浑身一颤。 第五章 “家父根本就不应该,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即便那是我弟弟的临终遗言。他也知道大叔的性情,所以,根本就不能说。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大叔会变成这副样子,而且,他也真心想向大叔道歉……” 起床后得知了这些变故的村松彻,顿时感到一脸愕然,嘴里不停地重复说着“对不住大叔”、“静子夫人太过可怜”之类的话。听到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的追问,他才不大情愿地开了口。 “我们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在病情加重、自知时日无多之后,阿滋曾经跟我们坦白过。在静子夫人还在我们家做护士的时候——也就是嫁给志贺大叔之前,她和我弟弟,曾是一对恋人。所以,和大叔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处女了。而且在婚后,两人之间依旧偷偷往来。”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彼此对望,点了点头。看到昨晚志贺的表现,两人的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几分。 “是不是昨晚守灵的时候,村松先生就把这件事情,对大家说了出来?”久保银造的语调听来颇为严厉。 阿彻缩着身子,一脸愁容地耷拉着脑袋说:“是的。因为这就是阿滋的遗言……阿滋说他对不住大叔,说等他死了之后,让我们好好把事情的原委,都和大叔说清楚,请我们代他向大叔道歉。之后,他就咽气了……” “就算这是已经死去之人的遗言,也得考虑一下静子的处境啊……” 久保银造的脸上,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的话语,听起来既强硬又尖锐。 “是……您说得很对。但是,作为保媒者,这件事情,家父也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他希望能把事情的原委,都告知志贺大叔……而且,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就……就算作为保媒者,身负责任,也……也不能说出这种没常识的话啊……”久保银造气的嘴唇打颤。 “叔叔,算了,说出口的话,已经没办法收回了。对了,阿彻……” “什么?……”村松彻惊奇地望着金田一耕助。 “你刚才说过,令尊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模样,所以才把秘密都说了出来,但是,等令尊把秘密都说出来之后,事情就变得如此了……如此说来,你觉得,是志贺先生杀了静子夫人?” 村松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金田一耕助,低声说道:“不是大叔吗?……那除了他还有谁……” “不……眼下还说不清楚。这种事情,必须经过周详的调査,才能够作出判断。” “失礼了。我……我看到昨晚和今早的事,发现大叔容易情绪激动,而且……而且我听说以前在美国时,大叔他也做过同样的事……” “但那可不是志贺先生杀的。凶手另有其人!”久保银造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吼了一句。 村松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很快又露出顽固的神色。 “啊……那个,那个嘛……大叔也曾经这么说过。可那件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且,还发生在美国……” “这……这么说,你……” “叔叔,好了。阿彻,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村松彻再次注视着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 “你刚才说,阿滋和静子夫人之间的交往,一直持续到了结婚之后,那他们两人最后来往,是在什么时候?” “嗯……那个,家父也说过,这件事让他挺没面子的。他们两人之间的来往,一直持续到了阿滋大咳血,病倒在床以后,也就是三个月之前。所以,搞不好静子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村松彻也难以再说下去了。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闻言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银造的说话声,已经愤怒得颤抖了起来。 “他……他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吗?!” “嗯……那个,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出来,那就必须彻底说清楚……可是……可是,这件事情还是怪家父。要是他不说就好了。” 就在久保银造准备开口呵斥时,女服务员阿秋走进了屋里。 “久保老爷,能够麻烦您去看一看我家的老爷吗?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 “啊……叔叔,您赶快去吧。阿秋,请你到这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想问你。”金田一耕助起身来,向旁边的侧室走去。 “嗯。” “阿耕,我先过去看看他。” 久保银造恨恨地瞥了阿彻一眼,之后便脚步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村松彻吞吞吐吐地说:“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今天还要给我弟弟办葬礼。” “葬礼几点钟开始?” “三点出棺,但在那之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 阿彻一脸担心地望着屋外。与昨夜相比,风已经变弱不少,但雨依旧倾盆如注。 “嗯,那你确实该回去了。但是此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嗯……什么事?” “这附近的人里,有谁平日会佩戴假眼吗?” “假眼?……”村松彻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侦探。 “你有线索吗?” “假眼怎么了?” “不,我是想问你有没有线索……” “阿滋先生平日就佩戴假眼。记得他的右眼,就是一只假眼……” 听了村松彻的话,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瘪起嘴唇,本来想吹声口哨,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冲阿彻轻轻点了点头。 “哎呀,抱歉,拖着你聊了这么久。你要是有事,就先请回吧……” 村松彻扭扭捏捏,想要找些什么似的,看着金田一耕助,但很快便放弃般地耸了耸肩。 “阿秋,我想借辆自行车……” “但家里的那辆自行车,最近坏了。您稍候,我这就让人给您找伞去……” 阿秋叫来家里的女服务员,让女服务员去拿雨伞。村松彻望着屋外的大雨,不大情愿地走出了房间。 看着村松彻离开之后,金田一耕助扭头看着女仆阿秋。 “我说,阿秋,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请你毫无保留地,把情况都告诉我。或许我提的问题会有些失礼的地方……” “嗯……那个,您要问些什么呢?”阿秋一脸担心的模样,身体僵硬。 “这问题或许有些露骨,太太她是不是总那样……就是说……那个,休息的时候,总是只穿一条衬裙?” “绝无此事!……”阿秋当即否认道,“太太她不是那样的人,太太历来都很注重举止,从来也不会裸睡的……” “那看来应该是有人,把她脱得全身赤裸。但是,那间房间里,并没有睡衣啊。” “嗯……那个,睡衣大概是在床垫下边吧。太太她平日做事,就一丝不苟的,就连衣服都要叠得棱角分明。在卧室里铺床的时候,她都会把睡衣叠好,铺在下边……” “这样啊,怪不得……” 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静子难道是在准备换上睡衣,刚刚脱下衣服的时候,被人掐死的吗?但是在脱衣服的时候,女子都会本能地小心起来。 而先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再从床垫下边找睡衣的情况,也不大可能。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先把睡衣拿出来,才会脱衣服。而且,当时,衣服都好好地挂在衣架上。 “对了,那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就是太太昨晚穿的衣服吗?” “对,就是那些。” “昨晚太太是几点回卧室的?” “大概七点多吧。太太说,她有些不大舒服……”阿秋犹豫着说道。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嘱咐你说,等老爷回来之后,让老爷到‘菊之间’去休息的吗?” “是的。当时她说,如果她有事要找我们这些女服务员,她就会按铃,不按铃就别去打搅她……” “然后,直到今天早上为止,你们都一直没有见过太太,是吧?” “是的。但是,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电铃曾经短促地响过一下。我到房间外面,轻声问了一句,但屋里没有回音。当时我想,或许是太太在翻身的时候,误压了电铃按钮,所以,我就离开了……因为电铃的声音,确实太过短促……” “电铃的按钮在哪儿?” “老爷接了一根线,把按钮安到了枕边,就是为了能够躺着,也能把我们叫来……” 金田一耕助犹豫了一阵,又开言问道:“对了,老爷和太太,平日的关系怎么样?” “这个嘛,他们两人,可谓是世间少有的恩爱夫妻呢。一提起太太的事,老爷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太太也很爱老爷……” 这种话,只是佣人常说的套话罢了。 “当真如此吗?……比方说,太太会不会瞒着老爷,和别人有私情呢……而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婚后……” 阿秋一惊,面带愠色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之前我也听久保先生,聊起过您的情况。或许您这种疑心过重的性格,也是源自您的侦探职业,但您说的话,也实在让人太惊讶了。结婚之前另当别论,但自从太太嫁到这里来之后,就从来没有过您说的那种事……家里有这么多佣人,大伙儿都看着呢。要是真有那种事,立刻就会露焰的。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不过……” 说着,阿秋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怎么,是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吗?” “呃,这个嘛……”金田一耕助开始有些含糊其词,“对了,我听说志贺先生,在这边的亲戚,就只有村松一家,他们家的人,是不是经常会过来?” “嗯,村松家的人经常来。毕竟太太没有出嫁之前,就一直住在他们家里。尤其是田鹤子小姐,更是三天两头过来玩。” “田鹤子小姐?……”金田一耕助微微一怔。 “村松家的小姐,是阿彻先生的妹妹。排行在过世的阿滋先生之下,今年大概也有二十岁了吧……她和太太两人,亲得就跟姐妹似的……” “是这样啊。那除了田鹤子小姐之外呢?” “最近一段时间,村松医生每周也会来一次。自从太太有了身孕之后,老爷一直都很担心……村松医生前天也来过。” “说到前天,那不是阿滋……” “啊,就是因为过来看望太太,村松医生才没有能够在阿滋先生死的时候,赶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后来,太太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他……” 就在金田一耕助寻思着,是否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时候,对岸镇上的警察,也赶到了小岛上。 第六章 直到警察到来,志贺泰三都一直抱着静子的尸体,没有放下。他把自己的肌肤,贴在静子冰凉的肌肤上,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把静子的魂魄召唤回来。 “阿静,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啊死?……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志贺泰三一直呼唤着爱妻的名字,嘴里不住地哺哺念着。警察来到现场之后,也一直在劝慰志贺,设法让他放开尸体。 “伊冯娜死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爱情这东西,真是不能过度啊。一旦过度了,就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久保银造感慨万千地说道。 警察对志贺泰三的印象,也不是很好。遇到这种情况,最急需的就是医生的尸检了。但不巧的是,静子的委托医生村松,因为葬礼之事,忙得抽不出手,而且身为亲友,也不便参与调査工作,无奈之下,警方只好等县警本部,另外调派医生前来。 警方的现场勘验结束之后,金田一耕助査看了床垫下边,那里果然放着叠好的睡衣。金田一耕助随即将这点通报了警方。 正午过后,众人让志贺泰三服用了安眠药,待他睡着之后,大家才开始按部就班地各做各事。 “阿秋,我想到对岸的镇上去看看,如果有自行车,能借我用一下吗?” “这真是不巧……不知道为什么,今早起来一看,那辆车沾满了泥水,已经坏了。实在是万分抱歉……” “啊……这样啊。那徒步走过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走过去挺远的。脚程慢点的话,估计得花一个小时。要不然,您干脆坐汽艇过去吧。” “嗯,要是方便,那就太感谢了。那……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嗯,那就走吧!……” 久保银造很清楚,金田一耕助平日的行事方式。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就跟着金田一耕助离开了。 上午一直下个不休的雨,势头也渐渐地变小了些。细如雾霭一般的雨水滴,落在整个海面上,对岸的小镇,也陷入了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海之中。 走进船屋,昨晚迎接他们的少年,已经坐在汽艇的驾驶台上了。他并没有穿昨天的白色窄袖便服,而是换了一件带有金扣子的,干净利落的立领衫。 “啊,今天是你来驾船吗?……那真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少年面露赧色。 等两人坐上船,汽艇便钻过闸门,缓缓滑向了大海。 “我说……驾船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佐川春雄。” “佐川春雄啊?……是个不错的名字啊。平日里,都是你驾船吗?” “是的。” “那昨晚为什么你没开船?” “因为昨天晚上,是村松彻先生来接的。” “是阿彻来接的?……具体情况呢?”金田一耕助微微吃了一惊,“啊……我不是问他为什么来,而是想问他怎么来的。” “村松先生是骑着自行车,从那条路上来的。”说着,少年指了指海面上的栈道,“阿彻先生是从栈道到岛上的,估计是有什么事吧。他也会开汽艇。他让老爷坐着,自己驾驶的汽艇。” “啊,是吗?……那他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等守灵结束之后,再亲自送你们老爷回来了?” “嗯,他是这么说的。” “那他骑来的自行车呢?” “放到船上了。” “那可就麻烦了啊。把你们老爷送回岛上之后,他又打算怎么回去呢?” “呃……这个嘛,估计他是准备在岛上住一晚,今天早上,再和老爷一起驾驶汽艇,回到镇上去的吧。反正今天也要举办葬礼,而老爷本来,也打算过去的。要是今天没出那种事的话……” “哦……是吗。那到时候,再让你来开船,可就行了吧?” “是的啦!……”佐川春雄点了点头说。 “叔叔,叔叔。这问题,感觉就跟那个不可以把狼和小羊,放在同―侧岸边,但又要用小船过河的问题很相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对岸,稍微打听了一下,两人立刻找到了村松家。村松家距离汽艇停靠的栈桥,还不到百米,背后的石崖下边就是大海。 走进乡下医生的家门,就见院子里面,三五成群地聚集着来吊唁的客人。玄关旁的接待处,坐着一个手臂上戴着黑纱的男子。两人朝着那些吊唁的客人走去。 “啊,小姐,您这手是怎么了?”只听一个女子语,调夸张地说。 “哦……呵呵,没什么。见一个人就被问一次。昨晚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往地上撑了一下,不留神就把手扭了。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却让家母训了一顿,说我整天疯疯癲癲的。啊……那个,请问两位是……” 一身黑色丧服的年轻女子,肩上吊着用白色绷带缠裹的左手,冲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问了一句。 她应该就是田鹤子。面色白晳,身材高大,引人注目,却又给人一种高傲而毫无风度的感觉。 “啊……那个,我们是来拜访海面小岛的志贺先生的,但今天有事情,想见一见令尊或令堂……” “啊,是吗?……”田鹤子一脸怀疑地,盯着两人看了一阵。 “那个,岛上的那位姐姐……”话刚说了一半,她似乎又忽然觉察到了什么,看了看周围,“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转告家父。” 田鹤子转身进了屋,但没过多久,便又走了出来。 “两位请进。” 她带着两人,走进了一个脏乱不堪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就算葬礼的事再忙,这种房间,也不是待客用的。看样子,村松家似乎并不是很欢迎两人。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对望了一眼,露出苦笑。 第七章 “哎呀,让两位久等了。毕竟眼下还有葬礼的事得忙。” 等了十五分钟,村松医生和一个年纪五十岁左右,看样子应该是村松太太的女人,一起走进了屋里。 两人的身后,还跟着阿彻和田鹤子。除了田鹤子,另外三人都穿着家纹和服。一家四口都一脸怀疑的目光,盯着金田一耕助直看。 “阁下就是金田一先生吧?……刚才我已经听阿彻提起,我还正准备去见见阁下呢。听说,今早阁下找阿彻,询问了有关假眼的事情,不知是为何……” 村松医生是志贺泰三的从表兄弟。仔细看看的话,感觉倒也确实如此。大眼睛,高鼻梁,年轻时,想必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和志贺泰三唯一的不同,应该是村松医生给人的那种高压感。但仔细想想,这应该也是他在当了乡下医生后,才逐渐沾染上的坏毛病。 “嗯……那个,这件事情嘛……”金田一耕助故意闪烁其词,“这边没有因为假眼,引发什么乱子吗?” “呃,我估计阿秋,应该已经和阁下说过了。亡故的犬子阿滋,平日就戴着假眼。阿彻回来之后跟我说,阁下之前提到假眼的事,我的心里就犯了嘀咕。打开棺材盖一看,阿滋的假眼,确实已经不在了。不知阁下是否知道些什么?” 村松医生、村松太太、村松彻和田鹤子,都向金田一耕助,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这样啊。那您能够想到,那假眼是何时不在了吗?” “这个嘛,我们是在昨天傍晚的时候,给阿滋入殓的,当时假眼还在,因此,应该是之后掉的……” “那应该是在守灵的时候?” “应该是吧。虽然我们已经给阿滋入了殓,却并没有钉上棺盖。” “老爷,老爷。”村松太太赶忙从一旁插嘴,“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还没问人家,为什么会提起假眼吗?” “哎呀,村松太太,是我失礼了。那么就由我来说吧。其实……对了,想必几位也已经听阿彻说过,岛主志贺泰三先生的太太,被人掐死了。” “嗯……刚才我们已经听说了,大伙儿全都大吃一惊……本该赶过去看看情况的,可我们自己这边,也忙得不可开交……” “是啊。”久保银造点了点头。 “那么,有关假眼的事……” “嗯,这个嘛……那位被掐死的太太枕边,就滚落着一只假眼,感觉就像在看着太太的尸体一样。” 村松一家表现出的惊讶神色,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本来一副自大模样的村松医生,霎时间变得面如土色,田鹤子更是惊叫着,一交扑倒在榻榻米上。 “哎呀!真讨厌!……” “田鹤子,你干什么?……太没有礼貌了吧?……你给我赶紧回屋去。”村松太太尖声呵斥道。 村松太太的见识,不亚于她的丈夫,可田鹤子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挪动半步。 “可是,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是阿滋的灵魂,也想在他最爱的人临终之时,守在她的身旁呢。” “你净瞎说。”村松太太一脸严肃地呵斥了一声,“肯定是泰三先生取走的。他心里应该挺恨阿滋的。所以,他就把假眼取走,以此责备阿静,最后又因忌妒把阿静掐死了。感觉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安子,你给我闭嘴!……”村松医生呵斥道,然后急忙转过身来,给金田一耕助道歉,“别理会她,毕竟她现在有些窝火。对了,如果说到线索……嗯,之前阿彻也一直以为,是泰三先生取走的,所以,今天早上才说了些失礼的话,还望两位别和他这个后生计较……会不会是有贼,闯进家里去了?” “这个嘛,眼下还说不淸楚……毕竟现在连阿静太太,究竟是何时被杀,都尚未弄清楚……” “呃,这可真是挺对不住的。本来该我过去看一下,但是,我家里也是这样子……本部那边,应该已经派人来了吧?” “不,我们离岛的时候,本部的人还没有到。尸检的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以准确地把握死亡时间,这一点倒是挺令人担心的……” “阁下说得没错!……”村松医生点了点头。 “但是,阁下应该也很清楚,现在我丈夫实在没法抽开身。”安子太太的态度也颇为强硬。 “嗯,我能够理解。” 之后,几人又聊起了头天夜里守灵的情况。尽管是已故之人的遗言,但实在不该把那些事情,全都说出来。村松医生虽然一直在反省这一点,但是村松太太,似乎有些不大服气。 “不过啊,我不清楚阁下是怎么想的,但站在我们这些本分人的角度上来说,既然知道了其中的情况,就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如果不把事情说清,我们心里就会不安的。” “说得有理。站在村松太太您的角度上……”久保银造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算是看错志贺泰三先生了。他在美国的时候,应该也曾经肆意胡为过。既然如此,他也没有资格,再拿静子是不是处女的事,来小题大做了。” “但是,太太,”久保银造忽然板起脸来,“听说自己老婆肚子里怀的,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恐拍哪个男人,都会情绪激动的。” “呵呵,所以,他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是吧?”村松太太冷笑着说。 久保银造脸色大变,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金田一耕助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绷起嘴来,什么也没再说。斗嘴的话,久保银造是绝对说不赢女人的。 尽管如此,两人既然到了村松家,便还是给死者上了香,目送了出棺。离开村松家时,村松医生说,他收拾完自家的事,就会尽快赶到岛上帮忙。 第八章 “金田一先生,有什么收获吗?……”坐上汽艇的时候,久保银造一脸不快的表情。 “呃,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想去见见他们一家。叔叔,您不觉得,他们一家四口人,都挺有意思的吗?” “我实在看不惯他家的太太。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金田一耕助淡淡一笑,若有所思般呆呆盯着远方。 就在无意间低头看向长椅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忽然睁大了眼睛。长椅和壁板的缝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叔叔,您带小刀之类的东西了吗?” “金田一先生,您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用久保银造借给他的小刀,把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镶嵌着钻石的豪华手镯。打开手镯中央的小坠子,只见里边装着一个祈求平安产子的护身符。 “啊,金田一……金田一先生,这莫非是阿静的……” “应……应……应该是……是的,我……我……我说,春雄。” “在。客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看,这手镯是不是,你家太太的东西?” 坐在驾驶台上,握着舵轮的佐川春雄少年,扭头看了一眼手镯,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没见过。但这附近,能戴得起这玩意儿的人,估计也就只有我家太太了吧。客人,这东西是落在汽艇上的吗?” “对,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你家太太最后一次坐船,是在什么时候?” “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从怀孕之后,太太就一直说,要尽量避免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我也记不大清楚,上次她坐船,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但想来,至少也是在一个月之前了。”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 “那么,太太提起过丢了手镯之类的事吗?” “没有……说来也奇怪,既然这东西,已经掉在汽艇上一个多月了,那我应该也会发现啊……因为,我每天都会打扫汽艇……客人,这东西是掉在哪儿的?” “就夹在这长椅和壁板之间……” “那就更不应该了……那长椅其实是个箱子盖,我每天都会打开,清扫一下。” “啊……是吗?”金田一耕助听到佐川春雄少年的话,急忙站起身来,“叔叔,您……您起身来,让我检查一下。” 看到金田一耕助眼中闪烁的光芒,久保银造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赶紧从长椅上站起来。 金田一耕助把手搭在长椅上,往上一掀,椅子后面果然像盖子一样打开了。箱子似乎刚被清洗过,里边还稍稍有些潮湿。 “春雄,你今天是不是洗过这箱子?” “没有。今早我看汽艇里面,已经打扫得很干净,就没有再打扫了。” “有人已经打扫过了?……是谁?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负责打扫汽艇的人吗?” “没有了,打扫汽艇的人,就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就想,一定是村松彻先生,帮忙打扫的。后来我去向他道了谢,他告诉我,因为昨晚老爷在船上吐过,所以,他就打扫了一下。” 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再次对望起来。志贺泰三当时,确实喝得烂醉如泥,但并没有在船上吐过。 金田一耕助把手指,插到他的那头乱发之中,盯着长椅下的箱子,看了一阵。很快,他开始缓缓地挠动头发,而且越挠越快。 “金田一……金田一先生!……”久保银造兴奋得结巴起来,“这……这……这个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叔叔,叔叔。”金田一耕助把嘴,凑到了久保银造的耳边说,“从这个箱子的大小来看,完全容得下人藏身啊。” “你……你……你说什么?!” 金田一耕助打算把盖子盖上,却从盖子的背面,拈起了一根长头发来。 “叔叔,您可是证人。这根长头发,可是我在盖子的背面发现的。”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用纸包住头发。 “叔叔,您可以坐下来了!” 说完,金田一耕助便坐下了。他闭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又猛地睁开了眼睛,冲着驾驶台上的少年喊了一声:“春雄!……” “客人,什么事?……” “我之前听阿秋说,今天早上自行车坏了?” “对……是的。所以说,客人,昨晚家里肯定有贼。” “自行车究竟坏成什么样子了?” “脚踏板只剩一个,车把也弯了,前轮也不会转了。直到昨天傍晚,那车子都还好好的。估计是昨天晚上,那贼想要骑自行车逃走,结果在路上摔了一跤,才弄成那样的。” “坏掉的自行车现在在哪儿?” “就在自行车的停车场。” “那停车场在哪儿?” “后院的木门外边。” “那木门开着吗?” “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没有听人说。” 金田一耕助再次闭上眼睛,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第九章 回到海面小岛上,只见从县警本部,刚刚赶来不久的警察们,正在岛上来回奔忙。 金田一耕助正准备走进玄关,就和从门里冲出来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撞了个满怀。 “金田一先生?……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里。既然来到了冈山县,你怎么不去找我啊?你难道不知道,县里都管我叫‘老狐狸’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矶川警部一脸开心地大笑着说。 自从在中,与金田一耕助彼此相识之后,矶川警部与他又一起在和中合作过,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哎呀,我本来也打算前去拜访您的,但这位老先生,不放我走啊。”金田一耕助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久保银造。 “啊哈哈,阿耕可是我的情人啊。矶川警部,好久不见了啊。” “嗯,好久不见了。您看来也挺好的呢……”矶川警部和久保银造互相握了握手,又回头问金田一耕助,“对了,金田一先生,既然你昨晚就到这里了,那你已经大致明白,凶手是谁了吧?” “怎么可能。”金田一耕助一脸诧异。 “这可说不定。”矶川警部故意哼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看你的脸色,感觉挺可疑啊。” “真是的,矶川警部,我现在连行凶的时间,都还不知道,更别提死因什么的了……” “啊……是吗。行凶的时间,是昨晚十二点前后……如果要说大致范围,那应该就是夜里的十一点到一点之间了。死因是被人掐死的……但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的地方?” “死者的下身,流了不少血,内裤被染得鲜红,但衬裙上,一点血迹都没有。此外,据说还有吐过的痕迹,但床单上的污迹也很少。不过,或许这一切都不重要……” 说着,矶川警部看了看两人。 “呵呵,金田一先生,虽然你历来,都是个装糊涂的高手,但你身边的这位老者,可不太擅长这种事情啊。看样子,刚才我说的这些情况,似乎隐含着什么重要的意义。” “哈哈,叔叔,您可得小心了。这位矶川警部自称‘老狐狸’,在他面前,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久保银造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玩笑就暂且先开到这里吧,矶川警部,你们有什么看法?” “目前我们的观点还很单纯。或许是昨天夜里,守灵时丈夫听说了妻子的不忠行为,恼怒之下就杀了妻子。不……不是或许,现在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认定的。假设行凶时间是半夜一点钟,那么从时间上,也就可以对上了。大伙儿不都是夜里十二点多,就回来了吗?” 金田一耕助一脸惊愕地,看着矶川警部。 “这么说,你们也都知道,昨夜守灵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了?” “毕竟是守灵,当时的客人也挺多的。这些情况,都是本地的警员,从参加守灵的客人那里打听到的。” 金田一耕助一脸开心地挠起了乱发,久保银造则惊讶之余,面露不快。 “另外,这家的主人年轻的时候,不是也曾在美国杀了妻子吗?” 久保银造的脸上,露出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愤然之色;但是,金田一耕助反而更加开心,使劲挠着头发。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怎么样?……”矶川警部惊喜地叫着,“每次你一挠头,心里就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你知道一些情况,就请告诉我吧。” “失礼了。警部,那就请您把阿秋叫到这里来吧。” 一看到那只手镯,阿秋立刻睁大了眼睛,当场断定手锡就是静子的。她还说,因为手镯里面,藏着祈求平安产子的护身符,所以,静子平日从不离身,甚至连睡觉也会戴着。 “那么,阿秋,你最后一次看到这只手镯,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阿秋再次立刻回答道,“因为静子夫人怀有身孕,所以,太太每次入浴的时候,都会叫我帮她擦背。昨天她入浴的时候,我还看到她把那只手镯取下,放到脱衣间的镜子前。” “金田一先生,你是在哪儿,发现这只手镯的?”矶川警部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嗯,这事之后,我会跟您详细讲述的。对了,阿秋,太太昨晚有没有说过,她准备出门之类的话?” 听到这话,阿秋先是一愣,瞥了一眼金田一耕助,随后便低声说道:“说起来,我也觉得有件事挺蹊跷的。” “什么意思?” “其实……那个,这件事情,说来有些难以启齿,那个……太太她衬裙下的内裤……” “那东西怎么了?” “太太平日穿和服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穿内裤的。她曾经说过,一旦穿上了内裤,和服的线条,就会彻底被打乱了,而且,穿上内裤之后,人就会变得懒散,做出一些不大礼貌的举动……更何况,当时她已经休息了。” “哦……是这样啊。但她穿洋装的时候,肯定会穿上内裤吧?” “嗯,那是当然……” “那么,太太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准备穿洋装外出呢?” “呃……这个嘛,我们这些下人,就不大清楚了。但我觉得,太太她应该不会,瞒着家里人,在入夜之后独自出门的。” “可是,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在一旁插嘴道,“太太是否外出过,和这件案子,应该没什么太大联系吧?” “为什么这么说,矶川警部?” “即便她曾经外出过,十二点的时候,应该也已经回到这里了。阿秋也是在十二点左右,听到电铃声的吧……如果她是在一点被杀……”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稍微确认一下吧。”金田一耕助说着转身对阿秋吩咐,“阿秋,能请你帮忙查看一下,太太的洋装衣柜吗?啊……对了,还有一件事。麻烦你去找人打听一下,今天早上,自行车停车场旁的后院木门,有没有上过锁?” “我听人说,后院的木门,今天早上是从里边锁着的。还有,自行车变得满是泥浆、坏得没办法骑这件事,也挺奇怪的……” “哦……是吗。那么,我们要问的事,也就问完了。能麻烦你去叫一下樋上四郎先生,让他到这里来一下吗?” 第十章 樋上四郎比久保银造和志贺泰三年轻,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那种总是弓着背、不敢正面直视他人的态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 像绉绸般刻在脸上的一道道皱纹,仿佛饱含着他那不幸人生的影子。和老当益壮的久保银造比起来,完全看得出年轻时犯下的错,到底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让人不禁对他动起了恻隐之心。 樋上四郎弓着腰,抬眼和三人打过招呼之后,便默默地并起膝盖,弓着背坐在了三个人的面前。缩起的脖颈,被晒得发黄;剪得颇短的白发,也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说:“樋上先生先生,历史又重演了啊。凡事可真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啊!” “但……但是……这次可不是我干的。我什么也没做……”樋上四郎喘着粗气说道,喉头不住地上下颤动。 “可是,榧上先生,你昨晚进过太太的房间吧?” 樋上四郎猛地抬起了头,瞳孔里全是畏惧的神色。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下颚颤动了几下,但立刻又跟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耷拉下了脑袋。 “金田一先生,你说他昨晚进过太太的房间?”矶川警部一脸吃惊地问道。 “嗯,我觉得应该是的。樋上先生,请你说实话吧。你曾经进过太太的房间吧?” “嗯!……”轻轻回答了一句,樋上四郎抬起右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么,你去太太的房间,到底干什么呢?” “呃,这个嘛……”樋上四郎的目光,就像是一头被逼上了绝路的野兽,他盯着眼前的三人,看了一阵。 “我进屋的时候,太太并不在。我本以为,她是出恭去了,所以,就在房里等了半个小时,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回来。后来,大概是不留神,碰了电铃吧,阿秋还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最后,我只好放弃等待,回房去了。我真的没有撒谎……” 矶川警部勃然变色,正准备说些什么,金田一耕助却轻轻地抬起手来,打断了他,随后又面带微笑地,扭头看着樋上四郎。 “樋上先生,我并没有说太太是你杀的。我也知道,当时太太出门去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到太太的房间去?” “呃……嗯,这个嘛……”樋上四郎的喉头,再次上下颤动起来,“因为很久之前,我曾经下手,杀了志贺先生的前妻……” 矶川警部一怔,仔细看了看樋上的脸。金田一耕助只好先向警部,说明了那个情况。 “哎呀,警部,这事就不提了。毕竟都已经是陈年往事,而且,当时他在美国也自首了,并且服过刑了……樋上先生,之后呢?……” “嗯……那个,虽然志贺先生跟我说,让我别再提起那件事了,但是我自己始终很担心……” “担心什么?” “嗯……就像金田一先生刚才说的那样,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因此,我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掐住他太太的喉咙……我心里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太太她对我越好,我就越担心、越害怕……所以我就想,最好还是让太太她,详细了解一下我这个人,请她也对我有所提防。因此,趁昨晚志贺先生出门,我准备去跟太太说说。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要杀像她那样好的太太,但又会梦到,自己掐住了她的喉咙……” 樋上四郎再次抬起右手,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在这个曾在人生的重要关口,失足的男人心中,这件事情,已经彻底成了一种强迫观念。他总觉得,只要稍稍感到了一点幸福,或许自己就会忍不住重蹈覆辙,在让他人陷入不幸的同时,也会让自己再次遭遇不幸。这些年来,他一定都活在这种恐惧的心理阴影之下。 金田一耕助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股恻隐之情。就在他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人生已经残败不全的可怜虫时,阿秋走进了屋里。 “那个……太太的一套黑色西服,和一双鞋子不见了……” 第十一章 正午过后,南面吹来的微风,彻底吹散了笼罩在海岛上的雾霭,海面上仍然泛着浪花,但天空之中,却显出了秋日傍晚的色彩,一片响晴。 从连接本土和海岛的栈道上眺望小岛,感觉小岛就仿佛海市蜃楼。从建筑学上来说,它的构造,确实不可思议。但是,沐浴在暗红色夕阳中,建筑层层叠叠矗立在岛上,看着那些高高隆起的、复杂的梦幻曲线,感觉的确是一种奇观美景。即便就像久保银造说的那样,所用的建材并不算上乘,却也依旧会给他人这样的感觉。 “哎呀,金田一先生,我也算是对它另眼相看了。从这里远远望去,感觉确实很不错啊。” 站在栈道中途的山崖上,久保银造双手放在手杖顶端,用赞赏的目光,远远眺望着岛上那美丽的海市蜃楼。 可是,眼前的海市蜃楼越美,金田一耕助的思绪,就越发无法离开,当初建造它的人的热情,反而情绪低迷起来。 志贺泰三一直在做梦。他一直沉溺在一个孩童般的美梦之中。可是,在那个梦像海市蜃楼一般,坍塌崩渍的时候,究竟又会残留下什么呢?……那个梦越是甜美,在它化作噩梦逝去之后,就越会让人有一种嚼蜡般的寂寥感觉。这一切,都让金田一耕助感觉,心如刀绞。 “阿静……阿静……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阿静……阿静……” 志贺泰三的号哭声,至今依旧萦绕在金田一耕助的耳边。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找到了。你看,这脚踏板……”矶川警部满头大汗地,从山崖下爬了上来。 “啊……是吗?那自行车果然是在这里摔的。警部。” “嗯!……”矶川警部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刑警们,再稍微找一找,这附近和山崖下吧。另外,不管是什么,但凡发现人出门时,会随身携带的物品,就都带回来。” “嗯,明白了!……” 待矶川警部向身边的便衣警察,传达过命令之后,金田一耕助又说:“警部,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回海岛上去吧。有些事情,我想和您边走边聊聊。” “嗯,你就说吧。我现在是越来越糊涂了。” 湿润度恰到好处的舒适微风,吹动金田一耕助的乱发,掀动着他的衣角和裙裤。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金田一耕助忽然抬起饱含泪水的双眼,转向走在身旁的矶川警部。 “警部,您知道吗?……要在推理层面上,找出凶手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去证明这一点。尤其是在新刑法中,本人的自供,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了,物证变得更加重要。在这件案子中,是否能收集到所有证据呢?” “这个,我们会尽力去做……” “嗯,但愿你们能够成功。那么接下来,我就稍微讲述一下,这件案子的大致框架吧。” 金田一耕助用为难的目光,看着岛上那座海市蜃楼,慢慢地说了起来。 “之前我也说过,昨天夜里,志贺太太并不在那里。至少,从十一点到十二点,也就是樋上四郎在她房里等她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家里。那么,太太当时到底去哪儿了呢?应该是到对面的镇上去了。如果说行凶时间,是在十一点左右,那么,太太应该是在对面的镇上被杀的。” 矶川警部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再次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大声问道:“金……金田一先生,这一点你能够确定吗?……” “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若要说原因,刚才的那只手镯,就是我在汽艇上找到的。有关这一点,久保银造叔叔可以为我作证。” 久保银造默然无语,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志贺太太为何会瞒着所有人,跑到镇上去呢?” “我觉得应该是被村松医生威胁去的。站在太太的角度上,她应该不想让丈夫知道,她和村松滋先生的往事。村松医生便趁此机会,说只要来看一眼就好,一定要让太太在葬礼前,来看一看村松滋先生……听到村松医生这么说,太太也就无法拒绝了。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性情中人。” “但是,昨天守灵的时候,村松医生竟然在志贺泰三面前,说出了志贺太太和阿滋之间的关系啊。” “所以说,警部,这是一场计划得非常周详的杀人。村松医生当着志贺先生,说出这些内情的时候,志贺太太早就已经被杀了。村松医生早就计算好了一切。他很了解志贺先生的性格,知道一旦得知了这些情况,志贺先生必然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得精神恍惚,丑态百出。他这么做,为的就是让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场由志贺先生的激烈性情,而导致的冲动杀人。” “那么,金田一先生。村松医生把志贺太太叫到镇上去的目的,就是设法杀她吗?” “当然正是!……”金田一耕助肯定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还要把这杀人的罪名,完美地嫁祸到志贺先生头上。这实在是一项阴险无比的计划。”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请你接着说。详细地、好好地跟我们说说。村松为何会作出如此恶毒的计划,而且,又表演得如此精彩……不,应该说他为何准备如此表演……我们一直都以为,是志贺先生因爱生恨,才犯下了杀人罪行的。” “好的,我会说的。”金田一耕助再次用为难的目光,眺望着那座海市蜃楼,“昨天夜里,遭到村松医生恐吓的志贺太太,佯装要回房休息,其实却穿上了一身黑西装,偷偷地骑上自行车,沿着栈道,去了对岸的小镇,然后在那里被杀。实际下手杀人的,如果不是村松医生,就是他的儿子阿彻了……有关这一点,我也还没有搞清楚……” “金……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一愣,扭头望着金田一耕助,“你……你的意思是说,这件案子,是他们父子两人,共同谋划的吗?” “对,当然是的。村松彻在整件案子里面,实际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昨天傍晚,到岛上接志贺先生。他并没有必要,特意前去迎接志贺先生,但如果他不去,那么那个叫佐川春雄的少年,就会驾驶汽艇,送志贺先生过去。对于他们的计划来说,这是极为不利的,所以,他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到岛上,之后又自己驾驶汽挺回去。恐怕到岛上后,他就叮嘱过志贺太太,让她去镇上。而等到志贺太太过去,他们就杀了她,把她脱得全身赤裸,藏到了汽艇的长椅下边。” “什么,藏到了汽艇的长椅下边?”矶川警部睁大了眼睛。 “对,那艘汽艇的长椅下边,是个箱子。只要详细调査一下,就应该能够查明,那里曾经暂时存放过尸体。虽然凶手清洗过箱子的内部,但既然尸体的下身,流出了不少血,那么,箱子里或许还能检査出,残留的血迹或污迹。” 矶川警部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还在长椅的盖子背面,发现了一根长头发。稍后我会交给您的。有关这根头发,我可以请这位叔叔和佐川做证。只要用它和志贺太太的头发,稍作比较,就能够证明太太的尸体……不,至少就能够证明,那位太太的身体,曾经被塞进那箱子里面。此外,我还在汽艇里面,发现了那只手镯。对于凶手来说,没有能够发现那只手镯,是致命的失败。想来凶手应该并不知道,太太一直随身佩戴着那只手镯。所以,在动手把太太的衣服脱光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手镯已经脱落了,更不知道它在打开箱盖的时候,滑落到了长椅和壁板的夹缝间,站在凶手的角度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失败了。如果没有能够发现这只手镯,甚至就连我,也会彻底陷入凶手设下的阴谋当中。” 第十二章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忽然停顿了一下,肩头一颤。这绝非黄昏时海风的缘故。一种可怕的联想,让他忽然感觉冷彻心扉。 久保银造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骤然睁大了眼睛。 “金田一先生,照这么说,尸体又是什么时候,被搬到岛上去的?莫不会是和我们一起……” “您说得没错,叔叔。除了那时,凶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凶手随意开动汽艇,就会引起他人的怀疑,而且在岛上,只要一听到汽艇的声音,就会有人注意到。所以,叔叔,昨晚志贺先生躺着号哭的长椅下边,就躺着他太太的尸体啊。” “畜生!……”久保银造恨得紧咬牙关,矶川警部则为凶手或者说凶手们,那种胆大妄为和冷血无情,突然打了个冷战。 “接下来,就是汽艇到达小岛之后,将尸体搬运到卧室里的阶段了。我们就暂且把志贺泰三看作嫌疑人,稍作设想吧。在太太被杀的时候,他也正好在对岸的小镇上。但我觉得,只要看过尸体的状况,我们就完全可以把他,从嫌疑人当中排除。” “你这是什么意思?……” “凶手想让众人以为,那个房间就是杀人现场。也就是说,凶手希望众人都觉得,志贺太太是在那里被掐死的。所以,如果让尸体穿上睡衣,看上去也会更自然一些。但是,因为志贺太太习惯,把睡衣放到床铺底下,所以,凶手一直没有找到睡衣。如果换成了志贺先生,他是每天都和太太同寝的人,应该很清楚,太太的这种习惯。因此,凶手并非志贺先生,一切就只可能,是剩下的村松彻干的了。村松彻没有能够找到睡衣,他想至少也要穿上衬裙,就把太太临出门时脱下的衬裙,匆忙套到了尸体上。” 太阳已经西斜,余晖染红了天空中的卷积云。波涛上的海市蜃楼的一部分,还在残阳下闪耀着光芒,但其余的部分,已经陷入了昏暗的暮色中。海风悄然而起。 “对了,金田一先生,那辆自行车,又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有人,故意把那辆自行车送回来了?” “呃!……对,还有自行车的事。警部,凶手……或者说是凶手们,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尸体彻底脱光吗?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许多原因。首先,尸体若穿着衣服,就很难塞进箱子。其次,凶手们绝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志贺太太昨天晚上,曾经穿着洋装外出……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凶手们需要太太身上的那套衣服。” “为什么?” “送自行车回来的人,应该穿上了那身衣服……这样一来,即便在路上被人撞见,别人也会以为,那是志贺太太。” “金田一先生!……”久保银造的吼声,展现着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混……混蛋,那……那……那把自行车送回来的,就是那个叫田鹤子的女孩?” “叔叔您还记得吗?田鹤子说,她昨晚从楼梯上摔下来,扭了胳臂。那根本就不是事实,我觉得她是从那边的山崖上,连同自行车一起,跌落到了两米之下的岩石上,才把胳膊摔折了。为了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男人们并不希望,在守灵的时候离开得太久。因此,送还自行车的工作,就被摊派到了田鹤子的头上。”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兴奋,“这么说来,村松他们一家全都……” “对!……而且,村松太太恐怕,也参与了计划的制订。” “金田一先生,她绝对不只参与了制订计划。那女人肯定是整件事的主谋!”久保银造愤怒地指控道。 “叔叔,对人可不能心存偏见啊……” “这可不是偏见,金田一先生。我敢断言,这主意一定是那女人想出来的……” 久保银造简直一语中的。 通过矶川警部和警员们的不懈努力,警方又接连掌握了许多有力的证据。在村松一家遭到检举的时候,他们也承认了一切,震惊了世人。 “金田一先生,现在的问题,还在于他们的动机。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做出这么可怕的事件的……” “警部,请您看看那美丽的海市蜃楼吧……”金田一耕助抬起头,用苦恼的目光,望着那座深陷在黄昏余晖中的海市蜃楼。 “对于那些家伙们来说,那座美丽的海市蜃楼,有着相当的价值。静子太太的肚子里,怀着志贺先生的骨肉,所以,他们一定要在孩子生下来之前杀掉她。之后,只要再把罪名,栽赃到志贺先生头上,那么,那些财产今后的去向……” 金田一耕助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们恐怕并不是这么想的。或许,他们只是想,向那个背叛了村松滋的女人,和夺走了阿滋情人的男人复仇。这样一来,他们在良心上,所受的谴责也就会少些,相应也能有种自我满足的感觉。”金田一耕助叹息着说,“所以,我觉得这件案子的动机很复杂。对成功者的羡慕,对从护士摇身一变,成为海岛女王的女子的忌妒,这些郁积在他们心中的感情,全都在听到村松滋先生的临终告白时,骤然爆发了出来。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这是一场贪婪的欲望,所酿成的可怕犯罪。” 沉重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久保银造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但是,金田一先生,那只假眼……” “啊……对了。”金田一耕助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关于那只假眼,那个老太婆曾经说,是被志贺先生挖走,拿回去给他太太看,然后就因爱生恨,把他的太太掐死了。之前我一直觉得,那假眼应该是村松彻挖走的,为的就是让他们的计划,能够自圆其说。因此,听说假眼就在太太的尸体旁边时,那些家伙们,想必全都大吃一惊。计划杀人当中,其计划越是周详缜密,那么,在出现了计划外的事态时,凶手就越会感到不安。这一次也同样如此。那只假眼的情况,完全出乎了凶手的意料……也就是说,挖走了那只假眼的人,并非凶手和共犯,或许真的就是志贺先生。那么,志贺先生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事情,恐怕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有关这一点,志贺泰三后来如此解释道:“结婚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村松滋和静子间的关系。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我有自信,能够凭借自己的爱情和诚意,抓住静子的心,让她倾心于我,而事实上,我也确实做到了。所以,这件事……要是之前,我能够直接告诉静子,说我早就知道,她在结婚之前,和村松滋之间的那点事,而且,我已经原谅了她,那就好了。可是,静子完全不知道,还一直在为这事苦恼。我觉得她太可怜了,所以,这才准备借村松滋去世的机会,把一切都跟她说清,同时让她跟以前的恋人,彻底告别。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偷偷把阿滋整个人,都弄回岛上去,所以,我才把他的那只假眼挖了下来,带回了家。我本来准备,让她把那只假眼,当成村松滋的亡骸,让她向他道别,之后再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并且已经原谅了她。至于假眼,我本打算在葬礼上,把它还回去的。可是,在守灵的时候,而且是当着满座的宾客,村松忽然说出了,阿滋与静子之间的关系。不仅如此,他又说结婚之后,两人依旧偷偷来往,说不定静子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村松滋先生的种子。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立刻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并非是因为怀疑静子。我知道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我无法揣测出来,村松他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非常震惊。可是,就在这时,村松的老婆又提出,我曾经在美国,杀害前妻的事实,然后,就像故意忠告我一样,让我千万不要再做出那种事来。当时我吓了一跳,难道他们夫妻,是想让我动手杀掉静子……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之前我一直都很信任,他们夫妻两人,所以,才会那样无助。虽然静子也跟我说过,让我切不可太过轻信他们夫妻……静子……静子……你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想要取走你的性命吧。” 矶川警部做得干净漂亮。 一开始,他便认定,村松家的杂物间,就是行凶的现场,而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完全没有错。等到警方在杂物间里,发现了静子的一只耳环,村松医生也最终俯首认罪了。 村松医生也一直担心,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但妻子安子不断在耳畔,呵斥他胆小怕事,又一个劲儿挑唆他动手。得知此情,人们都不由得战栗不已。 当时,安子太太是这么说的:“混蛋!……你还磨磨蹭蹭些什么?那么大的一笔财产,眼看着就要落入咱们的腰包里了,你怎么能这么胆小怕事?” 在落入了这对魔鬼般的夫妻的魔爪时,可怜的静子,已经害怕得几乎失去了意识,甚至连呼救都没有能够发出。 静子被杀之后,她的尸体,立刻就被搬到了村松彻停在背面海边的船上,然后阿彻又把尸体, 悄悄搬到了游艇上。之后的事情,就全都和金田一耕助推理的一样了。 事情过去以后不久,志贺泰三就从他那座海市蜃楼里搬了出来,和樋上四郎一起,再次渡海去了美国。两人从横滨出发的时候,金田一耕助还和久保银造一起去送行。 四人手中的带子断开,两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落魄男人,充满寂寥地向金田一耕助和久保银造挥着手。看着甲板上的身影,渐渐变小,久保银造不住地眨着眼睛,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对命运展开了痛切的思考。 第一章 若是说起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东西,那就非蝙蝠莫属了。白天的时候,它们倒吊在昏暗的洞穴深处、深邃的森林阴影中、或是地窖的檐下。到了傍晚,它们就会扇着翅膀,到处飞动。 首先,它们的飞行方式,就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一会儿往这里飞,一会儿往那里飞,那感觉就像是在愚弄人一样。正为它们的飞行方式,令人非常心烦,它们却又从高处飞落下来,倏地从人的脸颊前面飞过;若有小孩冲它们扔草鞋,它们又会是一副上当的模样,飞到一半,却在紧急关头,像可怜地上的人一样,忽然躲开草鞋飞走。说到惹人厌恶,恐怕没什么东西,能比它们更甚了。 在欧洲有个传说,那种会在深夜里飞出坟地、吸食人血的吸血鬼幻化出来的,就是蝙蝠的形状。而栖息在印度或非洲的白蝙蝠,也确实会吸食动物的血液。就算撇开这些特殊的种类不谈,这世间也再没有哪种动物,比蝙蝠更加自私了。有一次傍晚我在镇上散步,这家伙还从我的脸旁划过,吓得我一身冷汗。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蝙蝠这个东西了。 若要问我写这些文字的原因,那就是,最近搬到我家隔壁的那个男人,感觉就跟我最讨厌的蝙蝠一样。倒也不是说他长得像蝙蝠,而是他给人的那种感觉,总会让我联想起,那种令人厌恶的动物来。前不久,我在公寓的走廊上散步,他忽然从黑暗处现身,刷地走到了我的身旁。当时我惊叫了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而那家伙却皱起鼻子,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说,就径自走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火冒三丈。 话说回来,那家伙倒也不是故意的。他似乎名叫金田一耕助。他的门上,贴着一张字迹清秀的名牌。年纪约莫三十三、四岁,感觉应该比我大七、八岁吧,却整天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总是耷拉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而且奇怪的是,都已经到这年头了,那家伙还成天一身和服…… 要说起和服来,那就更有的说了。他那身和服的领口,总是脏兮兮的,衣服上满是褶皱。毕竟,像他那样糟践的话,再好的和服也经不住。我不禁默默为和服感到可惜。但是,不知当事人是完全不在乎,还是在炫耀这种破破烂烂的衣服,外出的时候,他还会在脏兮兮、皱巴巴的和服下面,搭配一条裙裤,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若说起他的裙裤一一简直就土得掉渣。如今这年头,恐怕就连郊区戏院里的学徒,都不会这么穿了。但是他这副样子,或许也是因为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管再怎么打扮,都摆脱不了生来的矮个子,和一脸的穷酸相。那家伙就长了那副,一辈子别想出头的穷酸相,这一点倒是和蝙蝠那东西挺像的。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躲避战火,才特地跑来的,但看他带了那么多书来,又感觉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听公寓里的加代说,他白天躺着看书,到了晚上又会跑出去。这样一来,他给人的感觉就更像蝙蝠了。 “他到底在看什么书啊?” 听我这么一问,加代皱起了她可爱的眉毛。 “这个嘛,说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那些书上的照片,不是有关死人,就是有关杀人场面。上一次,我去他屋里打扫的时候,看到桌上摊开的上吊男子的照片时,我还吓了一身冷汗呢。” 我哼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没想到隔壁,居然会搬来这么一个古怪的家伙,总感觉有些发毛。我问加代,是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加代也说不清楚。 “我听说我伯父,曾经关照过他,所以对他很信任。可看他整天就看那些死人的照片,总还是会让人觉得,心里发怵啊,汤浅先生。” 我不由得暗自为她和我抱有同感,而感到欣喜。但是,竟然会如此在意隔壁的男子,我感觉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大对劲呢。 从战前开始,我就一直住在这处公寓里,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哪间房里住了什么样的人。当然了,我和他们,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往来。但是,住在我正上方三楼的山名红吉却不同。前不久,红吉还曾经一脸担忧地,跟我聊过几句。 “怎么了,汤浅先生?……您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呢。不会是身体不大舒服吧?” “嗯,最近有些烦心事,搞得我心情不是很好。” “您不会还在意蛞蝓女的事情吧?……那种女人,您不如干脆早点忘掉好了。与其去替别人操心,倒不如多替自己操操心呢。” “不,我不是在为蛞蝓女的事情烦心。是因为最近搬到我隔壁的那个蝙蝠男人。” “啊?蝙蝠男?” 之后,我就讲述了一些,有关那个蝙蝠男子的事。听完之后,山名红吉一脸担心地咬起了指甲。 “您可得多留心啊,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神经衰弱的。您不如暂且向学校请个假,休息一段时间吧。”说着,红吉又叹了口气,“嗯,也难怪咱们会神经衰弱。我也一样,为了能继续交学费,我现在也是感到坐立不安。这个月我连房租都还没交呢。” 山名红吉用充满寂寥的声音说道。听他说完,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同情。 “还是不能到乡下去吗?”我亲切地问了一句。 “不行啊。财产税和农业改革,就跟两座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哪儿还能回去。没落的地主,现在根本就没法活了,学费姑且不论,房租这块,我还得想办法解决。” “不用担心,不就是房租吗?……没什么大不了,加代平日挺帮你,这事不会有问题的。” “您说笑了。” 红吉闻言,赶忙红着脸否认,看到他那副模样,我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种忌妒的感觉。山名红吉,就如同这妖艳的名字一样,他本人也确实,是个相貌俊俏的美少年。 “说笑?……哼,你就别装了。你和加代之间的那点事,我早就一淸二楚了。或许你自己觉得,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哼,我又岂会让你骗了?……你也真不够义气呢。还记得吗?你被之前的房东赶出来,无家可归,当时可是我帮你,去跟这里的老大剑突剑十郎说的情。说起来,在这幢公寓里,我可是你的前辈呢。而你呢?现在把我撇在一旁,想把加代哄到手……好了,别担心。没事的,你就别再瞒着我这个前辈了。要是你和加代真的有什么,就直接告诉我……”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闭上了嘴。因为我发现,红吉正一脸惊讶地盯着我直看。不妙,说不定,我还真的有点神经衰弱了呢。我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已经被人看穿,忽然害臊起来,身上冒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为了掩盖羞涩,我故意豪爽地大笑了几声,说道:“这些事其实都没什么,钱的事,也肯定会有办法的。这钱哪,整天都在世界上转悠。你看看那蛞蝓女吧。前些日子,她都还整天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可最近,又忽然变得充满生气了。” “那是因为蛞蝓女手上,握着畅销服装的存货。可咱们呢……” “你还真是倒吊起来,也抖不出一个子儿。但你有加代站在你一边,也算是不错了。” “您又说这话。对了,汤浅先生,后边的那个蛞蝓女,今天又卖了不少衣服,赚了许多呢。刚才我从三楼的窗户看过去,还见她正捏着一沓崭新的票子在数呢。看到她那个样子,我总会有种世事无常的感觉。” “咳!……”甚至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淸楚,我的声音,究竟是叹息还是呻吟。 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说道:“喂,山名,要不你去试探下,那个蛞蝓女吧!” “试探下蛞蝓女?” 山名红吉似乎吃了一惊。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说的话,一边重新看了看我,一边不住地眨眼。 “对啊。你肯定能够成功。不……其实那家伙,早就相中你了。正因为如此,那家伙才会故意把桌子放到檐廊上,写下那种奇怪的留言。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勾起你的同情。所以说,你不如找个机会,和她套点近乎,说上两句哄她开心的话,这样一来,你也就再不必担心什么房租了,喂,山名,怎么了?你跑什么啊?……真是的,没有出息的家伙。” 山名红吉偷偷走出房间后不久,走廊上便传来了加代开心的笑声。我一愣。或许是我多虑了吧,总觉得其中还夹杂着红吉的说话声。 畜生,畜生,畜生!……我气得咬牙切齿。怎么什么事都这么不顺呢?加代也好,红吉也好,蝙蝠男也好,蛞蝓女也好,你们这些家伙,全都让魔鬼吃掉好了!…… 第二章 今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吃过晚饭,我便坐到书桌旁,摊开稿纸。 蝙蝠男…… 我写下了题目。可又感觉不是很满意,便在旁边又写了一个题目: 人间蝙蝠…… 我拿起两个题目看了看,却都不是很满意。要是用这样的题目,估计会被人取笑,说我模仿江户川乱步,我把两个题目都划掉,重新在旁边写上: 蝙蝠…… 这题目不错,简洁有力。 好了,既然题目已定,接着就要着手写内容了。 呃——蝙蝠男金田一耕助——什么嘛,这感觉还挺有韵律的呢。蝙蝠男金田一耕助啊……呵呵,不错不错,有意思。 不过——在此之后,又该接着写些什么呢?不,更重要的是,该让这个蝙蝠男金田一耕助,做些什么呢?…… 我怔怔地盯着稿纸,看了一阵,开始感觉有些头痛,便把钢笔扔到桌上,仰面倒在了榻榻米上。 今天,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忽然萌生了以蝙蝠男子金田一耕助为原型,写一篇小说的想法。我要在这篇小说里,把那家伙写成个十恶不赦的大浑蛋,一泄我平日心里郁积的那股恶气。这样一来,我估计心里会痛快一些,也不会总觉得那么焦躁不安了。 可是,等我提起笔来,却又发现难以下笔。首先,我甚至都没有想好,自己准备让蝙蝠男人金田一耕助,在小说里做些什么。如果不先把这些事情决定下来,这小说也就没法写了。想到这里,我爬起身来,把准备写的内容列成项。 一、蝙蝠男金田一耕助,是个令人不快的家伙。 二、蝙蝠男金田一耕助杀过人。 写到这里,我暂时停下了手中的笔,重新思考了一下。 让金田一耕助去杀人?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平庸了。这样是没有办法把心里的憋闷,迅速发泄出来的。我重新提起笔,更改了第二条。 二、蝙蝠男金田一耕助,并没有杀过人。他是个替别人顶了杀人罪名、并被判处了死刑的可怜虫。 不错不错,这样最好。这样写的话,内容会更加深刻有力。 我在脑海里设想着蝙蝠男金田一耕助,摊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后,那张狼狈不堪的苍白脸庞,心里的那股恶气,也算是出了。真是活该啊。接下来…… 我再次提起了笔。 三、被杀的是个女人,名叫加代。 我一口气写下了这几个字,但立刻大吃一惊,赶忙用笔把这一条划掉。光画一条线还不够,我又补画了两、三条,还加上了竖线。 看来,我真的是有些不大对劲了。怎么能杀害加代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可是对我有好感的啊…… 不,自打山名红吉搬来之后,她似乎开始把目光,慢慢挪到了山名红吉那小子的身上,但原先她是我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而且,要是没有了她,这幢公寓也就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她是这里的经营者——剑突剑十郎的侄女。近来不知怎么搞的,房东剑十郎,动不动就生病。真是壮汉也有病倒时,他总是卧病在床,要是没了加代,说不定这幢公寓,就得关门大吉了。 混蛋,暂时就先让她活着吧。 打定主意之后,我又开始物色周围是否有哪个,死了也不值得可惜的女人,我立刻想到了那个蛞蝓女。我猛地一拍膝盖。对啊,这事可是非她莫属了。而且,她自己不是也整天念叨着想死,几乎每天都会写遗书吗?杀掉她,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还是功德一件呢。 想到这里,我重新写道: 三、被杀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蛞蝓女阿繁。 如此定下之后,我的心情,也骤然间变得愉快了。所谓的一箭双雕,也不过如此吧。在那个蝙蝠男搬来之前,我的注意力,就一直都在阿繁身上。这下子,我就能够一举把他们两人,都碾个粉碎了。好主意,好主意。 但是小说这种东西,要是一下子就让主人公登场露面,那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还是先来试着,写写那个被杀的阿繁好了。关于阿繁,我手上倒是有许多可以写的东西。我仔细想了一阵,提起笔来,把题目改成了: 蝙蝠与蛞蝓…… 这下子,我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运笔如飞地写了起来。 第三章 或许是地处小巷深处的缘故,那处房子,总会有些小妾搬过来租住。之前那里租住的,就是一个从女服务员做到小妾的女子,而后来搬来的阿繁,也同样是个小妾。如今,阿繁搬来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战时,她家还算景气,她的老爷,是军需公司的承包商,发了一大笔战争财。 可是战败之后,阿繁的运气,就开始急转直下了。一切的开端,就是她的老爷,被警察抓走一事。听人说,他在停战时,趁乱做了些坏事,后来罪行暴露,估计一时也很难出狱。 当时阿繁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她的手上,还留下了许多老爷在战时,刮敛来的钱财,足够她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很快,警方就査封了她手上的财产。紧随其后的,就是那场来势汹汹的通货膨胀了。货币大幅度贬值,搞得她进退两难。自那之后,阿繁就变得整天开口闭口说“想死”了。 这女人原本性格就比较歇斯底里,经常发作。只不过她发作时,倒也不会撕纸断衣,哭天呛地,而是偷偷地跑到阴暗的角落里躲起来。 近来,她的这种发作,似乎渐渐转成了慢性,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也变得愈发苍白。不……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毫无生气的青黑。她连头发也不盘,整日就坐在床铺中。走出门外,她似乎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就这样,阿繁渐渐开始感觉到:天地虽大,却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近来,她甚至开始整日念叨想死。而且,她不光嘴上说说,还会把这些话写到纸上。她喜欢把桌子抬到檐廊上,铺上纸张,再写下娟秀的字迹。她不断地写着,那些悲戚无比的文字,写着写着,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洒落到纸上。这已经成了她近来,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情。 阿繁家的背后,有一栋三层公寓,公寓的二楼,住着一个名叫汤浅顺平的男子(由于这只是一份草稿,所以,暂且写上真名,等到必要的时候,再作更改)。从顺平住的房间窗户往下一看,就能够看到正下方的阿繁家。如果开着拉门,顺平甚至能够看到阿繁家的客厅。 汤浅顺平一直都很讨厌阿繁,最近还愈演愈烈,对她恨意越来越强。每次看到连头发也不梳、整日里呆呆傻傻的阿繁,顺平就会想起,那些在阴暗的湿地上,慢慢蠕动着的蛞蝓。他非常讨厌蛞蝓。 最近,阿繁总喜欢把桌子搬到檐廊上,每天就跟习字一样地写字。这倒也罢了,关键还在于她写字时,那一脸悲戚的模样,这总让顺平有些在意。顺平有个毛病,凡事一旦放到了心上,就再也难以放下了。一天,他趁着阿繁写字的时候,用朋友山名红吉借他的望远镜,偷偷地观察了一下。 看到了阿繁写在纸上的那些字,汤浅顺平也大吃一惊……不,不光是惊讶,不觉间,他的心中,甚至对阿繁产生了一种怜悯,恨意骤然间转化成了一种愧疚。虽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却也总会让人心中,油然产生怜悯和恻隐之心。 汤浅顺平一边对她感到同情,一边又暗自有一种期待,但她始终没有让顺平如愿以偿。她一直都没有自杀,尽管如此,她依旧坚持每天写字,这一点,也让人觉得颇为奇怪。 刚开始的时候,汤浅顺平还以为:不出三日,她必定会采取行动,但始终不见有任何的动静,他也终于感到不耐烦了。 “畜生,要自杀的话,你倒是赶紧动手啊!……” 每次看到阿繁还活着,汤浅顺平心中的怒火,就会爆发出来。 “畜生,畜生!……到头来,那家伙不打算自杀了啊?她那遗书是写着好玩啊。” 某天,汤浅顺平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是奇怪的事情。直到头一天还哭哭啼啼地、写着遗书的阿繁,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她扎起许久未曾盘过的头发,在脸上涂上白粉,穿上了鲜艳亮丽的和服。 “哎?……奇怪了,今天这到底是吹的什么风?……”汤浅顺平感觉到有些吃惊。 就在他继续观察阿繁的时候,忽然发现阿繁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沓薪新的钞票,开始数了起来。这下子,汤浅顺平可就更加惊讶了。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呆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 看样子,那沓钞票,至少得有一万元,手里拿着那些钱,阿繁终于跨过了,她许久未曾迈出过的门槛。 汤浅顺平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呆呆地思考起来。阿繁到底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的?……就在这时候,顺平忽然猛地一拍膝盖。他回想起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 头天夜里,汤浅顺平看到阿繁拿出了两、三件和服,一脸悲伤地摸了又摸。看样子,她肯定是把那些和服卖掉了…… 手上有钱的时候,阿繁总是一脸幸福的模样。每天,她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脸开心地出门去。每天夜里,从阿繁家飘进屋里的牛肉香味,都让汤浅顺平烦恼不已。有的时候,阿繁甚至还会拿出三味线①,来开心地弹奏一番。 ①三味线(日语:しゃみせん,shamisen)是日本的一种弦乐器,基本分为“天神”(缠弦的部分)、“琴杆”和“琴身”三部分。演奏的时候需要拨子。拨子成银杏叶形,低级的塑料制成,高级的采用象牙。具体的大小形状根据流派,音乐和演奏者的习惯不尽相同。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阿繁又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再次瘪了下来。她披头散发,不梳妆、不打扮,穿着睡衣度日的日子,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忽然有一天,阿繁再次把桌子搬到檐廊,写起了遗书。 同样的事情,在阿繁的身上,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遍,而汤浅顺平也越来越烦躁不安。他暗自叹息:这样下去的话,阿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的自杀。 之前就整日喜欢打扮的阿繁,库存的衣服似乎还不少。虽然通货膨胀的趋势愈演愈烈,但相对地,衣服的价格,也变得越来越高。照这样下去,估计至少还能撑上一、两年。 另外,阿繁年纪还轻。只要稍微梳妆打扮一番,依旧还有吸引男人目光的魅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哪个老板,或者暴发户看上她。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彻底搞砸了。观看她自杀的乐趣,也就永远地消失了…… 汤浅顺平渐渐着急起来。有一天,阿繁买回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缸金鱼。这世间总有些人,手上一有钱,就会忍不住拿去花掉,阿繁想必也是这种人。顺平知道,近来外边的黑市上,有许多販卖这东西的人,如此想来,她一定是在黑市上买的。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金鱼缸,缸口边缘,还是波浪形状的。鱼缸里,五、六条金鱼正游来游去。 顺平心中暗自嗤笑,觉得阿繁这一次,还真是买了没用的东西回来。可阿繁似乎非常珍惜那缸金鱼。每天,她都会给那缸鱼换水。这女人似乎有恋物癖的倾向,每次给鱼缸换水,都会大费周章。每一次,她都会拿出量尺来,测量一下水的深度,还要让水一直漫到缸口,才会心满意足。如果多了或者少了,她都会再加些或者舀出些来。 水好不容易换好了,但接下来,把鱼缸放到客厅里去,又得花上一番工夫。阿繁似乎非得把它,放到距离左边柱子,恰巧一尺的地方不可。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会不停地用量尺测量,直到满意为止。 看到她这副模样,汤浅顺平感觉:就像是有只手,在他心里倒捋一样。他总觉得闷得慌,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畜生,畜生,畜生……”那种让人全身感觉发痒的焦躁,让汤浅顺平的内心无法平静。 “杀了她,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就在不知不觉间,喊出这番话的时候,顺平忽然一怔,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恐惧的感觉,让他全身颤抖。他沉默下来,目光在空中不住地游弋。 忽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就不能把那女人杀掉呢?……”汤浅顺平在心中自问自答,“那女人根本就是条蛞蝓。不就是捏死一条蛞蝓吗?又何必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而且,她之前不是还整天,没事就写遗书玩吗?” “好!……”汤浅顺平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定让他的心中,有了一种久违的爽快感觉。 但过了一阵,他又冲自己说了一句“且慢”,偏着头想了起来。 那女人就是一条蛞蝓。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但在这个世界上,看穿了那女人真面目的人,却只有自己一个。世人都觉得她就是个女人,如此一来,如果他杀了她……不,如果让别人知道,杀她的人就是他,那么,警察就会把他带走,搞不好还会被判处死刑。他可不愿意背上死刑。他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条蛞蝓的性命呢。 这时候,汤浅顺平忽然想到了蝙蝠男人金田一耕助。 有了!……杀掉蛞蝓,然后再让那蝙蝠男人来顶罪。最后,蝙蝠也会代替他被判死刑。如此一来,他也就能够从此高枕无忧了。 啊,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哪。光是想想,都觉得心里无比舒畅…… 第四章 一口气写到这里,我放下了笔。虽然文章接下来,即将渐入佳境,但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写下去。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杰作也不是一个晚上腌出来的咸菜。最关键的,还在于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杀掉那只蛞蝓;又该用什么手法,来把罪名栽到蝙蝠身上。嗯,这些就等日后再慢慢考虑好了…… 放下手中的笔,决定上床睡觉。 夜里,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又对小说彻底失去了兴趣。我试着重读了一遍,昨晚写下的文字,总觉得这东西,写得实在不怎么样。甚至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昨天晚上,我为什么会写下这种东西,又自以为它将会是一大杰作。 我把那份稿子,塞进书箱的角落里,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它。不光放弃,我甚至就连自己,写过这么一篇东西的事都忘了。 可是半个月之后,忽然发生了一场变故。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去过学校之后,四点左右回到公寓。到门口一看,只见外边站着两个一脸凶相的人。看到我走进公寓,两人用诡异的目光,秘密看了我一眼。真是惹人厌的家伙。 我并没有在意他们,径自走进了公寓的玄关,但没想到加代和红吉却站在那里。看到我的脸,两人都害怕地,急忙往后退了两、三步。我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加代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飞也似的转身逃走了;红吉也是一脸僵硬的表情,跟在加代身后逃走了。 这件事可真够奇怪的!…… 但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而刚才站在门外的,那两个一脸凶相的家伙,也悄悄地跟上了我。 “你……你们想干什么?……”我惊诧地问。 “你就是汤浅顺平吧?” 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方便先开口询问,似乎异常地镇定。 “我就是,你们到底是……” “麻烦你看一下,是不是还记得这东西?”对方再次无视了我的问题,摊开了他们手中的包袱。包袱里面裹着的,是一把沾满了血的短刀。 看到那把刀,我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短刀是我的,什么时候落到你们手上的?还有,这刀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对面晒着的,是你的睡衣吧?那袖子上沾的污渍,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第三次无视了我的问题。 但此时此刻,我已经再也没有心思,去顾及对方的无礼态度了。听了这些奇怪的问题,我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柱子上的睡衣。只一眼,我全身上下的肌肉,就全都绷紧了。那件白睡衣的右手袖子上,沾着黑红的血迹。 “这原稿……”一脸凶相的男子,看着我的脸,说道,“是你写的吧?” “哇哇哇哇哇!……”我本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却一阵痉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一脸凶相的男子,彼此对视一笑。 “河野,你去采集一下这家伙的指纹吧。”我本想抵抗,但身上的肌肉,却排斥我的命令,一动也不动。 我就那样任由他们摆布,被采下了指纹。 两个一脸凶相的家伙,用我的指纹和别的指纹对比了一下,之后一脸阴险地对望,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错不了的。” “你……你、你们到底……”忽然,我的舌头停止了抵抗,开始服从命令。 趁着两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我立刻高声怒吼了起来:“你……你……你们干什么?……擅闯民宅,还把我的稿子拿了出来。你……你……你们的这种做法,可是有违新宪法的精神的。” 一脸凶相的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好了。你的这些话,还是等回到警察局里再说吧。” “警……警……警察?……我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我做什么了?” “昨天夜里,你按照稿子上写的内容,实施了你的杀人计划。你用这把短刀,刺死了你说的那个蛞蝓女。在杀了阿繁之后,你在金鱼缸里洗了手。只要看过那缸血水,就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同时,你也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因为你一不留神,抓住金鱼缸的边缘,所以上面留下了你的指纹。现在你明白了吧?……或许你会说,这把刀是有人故意偷走,想要陷害你的,但金鱼缸上的指纹,已经再不容你辩解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碰过阿繁家的金鱼缸。 “好,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吧。” 两个一脸凶相的人,从左右两侧,架起了我的肩膀。我大声悲鸣,脑袋瘫软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第五章 其后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被警察带到警察局之后,不光身上受了皮肉之苦,就连精神状态,也变得消极起来。 原本我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即便到了如今这岁数,一听说警察、巡警之类的,也会紧张、害怕得全身发麻,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被吓得魂不守舍。就算想回答几句,舌头也会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在知道这件事,反而加深了警察对我的疑心之后,我也越发变得畏缩起来。 可是——依然是一句“可是”,过了四、五天,警部对我的态度,忽然改变了,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他这么问我:“您——就连称谓也忽然变得郑重起来——之前有没有在其他什么地方,碰过阿繁家里的,那只金鱼缸呢?附近的黑市上,也有许多那类东西出售,您之前有没有碰到过呢?……这件事情很重要,请您仔细回想一下。” 虽然警部的话说得很客气,但这种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有碰过金鱼缸了。 我照实回答,警部却忽然叹了口气,他一脸怜悯地看着我的脸,说我肯定曾经在哪里,摸过那件东西,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让我晚上再好好回忆一下。从警部的语气来看,如果我能回忆起来,或许就会有救,但我既然没有碰过,又让我怎么回忆起来呢? 但到了第二天,和往常一样,被拽到审讯室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而之前一直不听使唤的舌头,也骤然间间变得灵活起来。 我大声怒喝:“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蝙蝠男。是他干的好事!他现在又想把罪名,嫁祸到我的头上!” 我怒不可遏,捶胸顿足,怒喝不止,最后大声号哭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确实哭出了声。警部见状,连忙出声制止了我。 “好了,您也别这么激动。这位金田一耕助先生,绝非您想象的那种人。他今天来,是来告知我们,对您极为有利的情况的。” “你骗我!……”我高声叫嚷着,“你骗我,你骗我!……不,你们说这些话,是想引我上当。” “您要觉得我是在骗您,我也不想辩解。但还请您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的这番话。”金田一耕助那家伙,一边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笑着说道。他的笑脸,感觉还挺惹人喜欢的。 接下来,他如此说道:“前不久,就是那件案子,发生的头一天晚上,我从外边回来时,您似乎被加代叫到她的房间去了吧?” “那……那……那又怎么样!……”我心中余愤未消,高声嚷道。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金田一耕助轻轻摇了摇手,“当时,加代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原因似乎是电器故陣。加代请您帮忙修理,所以,您就进了她的房间,是吧?……我也稍微懂一些电器知识,所以,就在屋外等着,准备给您帮忙。之后,我听到那间漆黑的房间里,传出了加代的说话声。她说:‘汤浅先生,请你帮我拿一下这个灯罩——啊,别放手哦,你就拿着边缘——你可要拿好了,当心别摔碎了!’是这样的吧。所以,当时您就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拿住了加代递给您的灯罩。” 说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 “可这、这又怎么了啊?”我的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舌头也跟着发了颤。 “也就是说,问题就在于,当时那个灯罩的形状了,当时您问:‘加代,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屋里,弄这么大的灯罩?感觉就跟朵牵牛花一样,边缘还带着波浪的形状。’” 我猛然跳了起来,只觉得眼前发晕,下巴也开始痉挛。 “你……你……你说什么?这么说来,当时,加代谎称是灯罩,但实际上让我帮忙拿住的东西……” “当然就是那只金鱼缸!……” 我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舌头忽然又打起了结,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汤浅先生,请您接着听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全都是多亏了,您那篇尚未完成的杰作。您在那篇小说里提到过,说阿繁她有一只金鱼缸,而且还有恋物癖。可是,杀人现场发现的金鱼缸的位置,却和您在小说里描述的位置,相差了一尺多。另外,金鱼缸里只有半缸水。虽然能从里边的血水,推测出凶手曾在里边洗过手,但如果只是为了洗手,那么也没有必要,故意去挪动鱼缸。而且,金鱼缸里的水,也不会只剰下一半。所以,我就大胆作了个假设。凶手其实是拿了另外一只鱼缸来,放到了原先的那只鱼缸旁边,又把原先那只鱼缸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了新鱼缸。可是,凶手当时有些惊慌,所以,就把原先那只鱼缸里的一半水都弄洒了——关于这一点,从客厅前那块湿漉漉的榻榻米上,也能够推测出来。那么,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到底何在呢——当然是为了在现场留下您的指纹。所以,我昨天恳请警部在审问时,问一下您是否曾在其他地方,摸过金鱼缸,可您回答说没有。然后,我就忽然回想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那段有关灯罩的小插曲。” “这么说……这么说,是加代……” 我感觉自己就快哭出来了。是加代……是加代……啊,怎么会这样!…… “对,就是加代和山名红吉干的!……不,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是加代教唆山名红吉这么干的。汤浅先生,人可不能貌相啊!……那个名叫加代的女人,你别看她年纪轻轻,实际上却是个可怕的家伙。您猜我为什么会搬到那处公寓?其实,我是受了剑突剑十郎之托,去调査近来让剑十郎,困扰不已的上吐下泻现象。很明显,剑十郎的食物里,每天都会被人掺入了少量的毒药。如果放任不管,那些毒药就会在体内,慢慢地淤积下来,迟早会酿成―起攸关性命的大案。最近,我已经抓住了他这个毒杀魔侄女加代的证据,而就在此时,又发生了这么一起案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盯上了加代。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下,隐藏着阴险贪婪得,有如毒蛇一般的内心。她从很久之前起,就盯上了阿繁的财产。后来,她又看到了您写下的那篇稿子,从中得到了启示,之后便拟定了这个可怕的计划,说服山名红吉,把他也拉进了同伙的行列。也就是说,您在小说中假设的,由您自己动手杀人,之后让我来当替罪羊的想法,最终由加代付诸行动。而且,她选择的替罪羊,正是您。怎么样,您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这么说……这么说……难道,就是加代下手,杀掉了阿繁的吗?……”我简直难以置信。 “对!……但是,您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则是这样的,阿繁虽然是被人刺中心脏而死,但同时,她的喉咙之上,也留下了被人勒过的痕迹。如今我们已经査明,她膀子上的勒痕,是在被人刺中心脏的时候留下的。这世上没有谁,会在刺中了对方心脏之后,又去勒住对方的喉咙。也就是说,那勒痕是在心脏被刺中的同时留下的。所以,这件事并不是一个人干的。再如何灵巧的凶手,都无法做到,一边勒住死者的喉咙,一边用刀刺向死者的心脏。从这一点上,我看出凶手并非没有共犯的您,同时开始怀疑加代和山名红吉。毕竟,加代那女人,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她用细绳勒住了阿繁的喉咙,山名红吉则用刀,刺中了阿繁的心脏。”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但是该问的事,还是得问清楚。 “在刺死阿繁的时候,为了用我来顶罪,山名红吉还用了我的那把短刀,在我的睡衣上抹上血迹……” “对。那把短刀,是加代那个恶女人在两、三天前,从您的房间里偷走的,而睡衣上的血迹,则是加代趁着您去学校时,偷偷抹上她自己的血。加代这女人很聪明。她知道,那件睡衣,在阿繁死去很久后,才会被人发现,血迹会干。同时,她又通过地区的防空训练,得知阿繁和她血型相同。” 我的心里,既悲伤又害怕,充满着各种莫名的复杂心情。 见我沉默不语,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说道:“如何,汤浅先生?现在,您还讨厌蝙蝠这东西吗?” 老实说,近来我喜欢上了蝙蝠。看到它们翩然飞在夏日傍晚的空中,总会让人感觉到风情万种。 更重要的是,蝙蝠实际上是一种对人有益的动物。 第一章 “警部,警部。矶川警部!……不好意思,您快起来吧。喂,矶川警部。” 听到拉门外急促的叫声,金田一耕助迷迷糊糊地,从浅浅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以为来人是在叫唤自己,用手肘慢慢地撑起身子,竖耳聆听。 “警部,警部!……喂,矶川警部,那个……”拉门外再次传来了急迫的男子声音。来人并非在叫金田一耕助,而是在叫躺在金田一耕助身旁的矶川常次郎警部。 从声音来听,对方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而被叫的矶川警部,依旧睡得很熟,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发出健康的呼吸声。 金田一耕助拽下枕头边的台灯灯线。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矶川警部,一半脸都埋在棉被里,一头剪得颇短的白发闪着银光,甚至都能看到他的头皮。 “警部,警部!……矶川警部!……”金田一耕助探出身去,“醒醒……醒醒啊。有人在叫您呢。” 金田一耕助晃了晃矶川警部的身子。矶川警部一惊,睁开了眼睛。 “哎?……”从下方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脸,矶川警部赶忙爬起了身子,“金田一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 “不……不是我。檐廊上有人叫您。” “哎?……” 矶川警部一边整理当睡衣穿的夏季和服,一边朝檐廊望了一眼,只见拉门外面,一个拿着手电的男子,身影时隐时现。 “是谁……谁在外边?” “是我。警部,我是贞二。我有件事情想求您。不好意思,能请您过来一下吗?” “怎么,是贞二啊。” 矶川警部爬起身来,系上了黑色的带子。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都几点了……” 说着,矶川警部走到拉门外。贞二是这家旅馆老板的独生子。 看着矶川警部走出门外,金田一耕助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深夜的凉意。虽然他立刻拉起被子,钻了进去,但或许是刚才迷迷糊糊犯困时,被人叫醒的缘故,这下再也睡不着了。 拉门外,贞二和矶川警部两人,似乎正在聊着什么,但是两人说得太快,金田一耕助听不清楚。 过了一阵子,矶川警部忽然从拉门外面探进头来。 “金田一先生,我要到主屋那边去一下……” “啊……是吗,有什么事吗?” “嗯,据贞二说,似乎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或许事情会发展得更严重,但在那之前,你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金田一先生,半夜把您吵醒,真是对不起了。”贞二也跟着矶川警部,把头探了进来。 “没什么……”金田一耕助从床上,半撑起身子,眨着眼睛笑了笑,“那您就快去吧,矶川警部。” “嗯!……”矶川警部拉上了拉门。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檐廊上渐渐远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件呢?……”金田一耕助看了看枕头下的手表,眼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也不必刻意仔细聆听,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够感受到,这家宽阔的旅馆对面,似乎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溪流就从旅馆背后很近的地方流过。或许是上游下了雨的缘故,今晚溪水拍打岩石的声音,显得尤其嘈杂。 如果是发生了什么案件,那么,要么是旅馆里的人,要么是这里的住客……不,对了,还有可能是隐居在这家旅馆里的阿柳老夫人。虽然她半身不遂,长年来一直卧病在床,但是,也可能是她发生了什么变故。刚才矶川警部和贞二的对话里,似乎提到过她…… 就在想着这些事件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忽然回想起了刚才,自己看到的异样情景。 对了,搞不好,这场骚动,或许还和刚才看到的,那番异样的情景有关系…… 事情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金田一耕助忽然感觉到一阵便意,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当时矶川警部还酣睡在床上。站在厕所里,金田一耕助一边爽快地解手,一边不经意地看了看窗外。 今夜中秋月圆,夜空里不见半点云彩。溪流从厕所外流过,庭园里的奇石异树,也如同白昼一般,在地上留下了鲜明的影子。 迫近眼前的山恋,在天边留下了明暗分明的轮廓。从旅馆下方流过的溪流,沐浴在月光之下,泛起无数的银色光鳞,散发着淡淡的朦胧水汽。 中秋月,山麓霭,田间氤氳袅。 不知为什么,金田一耕助忽然想起了松尾芭蕉①的这句俳句,记得这一句,应该是出自芭蕉的纪行文,但这到底是芭蕉走到何处时,留下的名句呢?……金田一耕助一边呆呆地想着这些事,一边解手。 ①松尾芭蕉,生于寛永21年(1644年),卒于元禄7年10月12日(1694年11月28日),是江户时代前期的一位俳谐师的署名。他公认的功绩是,把俳句形式推向顶峰,但是,在他生活的时代,松尾芭蕉以作为俳谐连歌(由一组诗人创作的半喜剧链接诗)诗人而著称。在19世纪,连歌的开始一节(称为和歌)发展成独立的诗体,称为俳谐。明治时代的诗人正冈子规首先称其为俳句。因此,日本文学方面,松尾芭焦的俳句,近松门左卫门的人形净琉璃,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都取得空前绝后的成就,他们也因此被予为“元禄三大文豪”。他们的共同点是写世相,写人情,写在身份制度压制下喘息、妥协、游离、享乐的芸芸众生。 这时候,一个人影,忽然闯进了这静寂的俳句世界里。 哎?……刚刚解完手,金田一耕助探出头去,定睛一看,发现刚才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女子的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穿着一件看似法兰绒质地的睡衣。沐浴在月光下,睡衣看起来一片雪白。不,一片雪白的,不只是她身上的睡衣,头发、两手,还有她赤裸的双脚……甚至就连她的头发,也泛着淡淡的银光。 都这时候了,这名年轻女子还要去哪儿?…… 金田一耕助心里觉得纳闷,目光紧随女子而去,忽然,他发现了一件勾起他兴趣的事情来。 那女子的走路方式,和常人似乎有些不同。走路的时候,她稍稍望后仰着头,两手笔直地搭在身侧,目不斜视地飘然走着,感觉就像走在云彩上一样。她的步伐,让人感觉非同常人。 梦游症患者?…… 由于职业关系,金田一耕助也曾处理过,两、三起和梦游症患者有关的案件。 但是,这是他头一次,亲眼看到他人梦游。他把头探出厕所的窗户,怔怔地盯着那个迈着诡异步伐,走在月光下的女子。 女子从左侧走来,从厕所外面大约九米的地方横穿而过,向着旅馆背后的溪流而去。她迈着一成不变的飘然脚步,沿着小石子铺成的道路,悄悄消失在了小溪的下游。 女子去往的方向,应该是一处名为“稚儿渊”的深潭…… 等到女子彻底消失后,金田一耕助才猛然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早已全身大汗淋漓。随着汗水渐渐冷却,秋日深夜的凉意,渐渐沁透全身,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是不是该跟旅馆的人,说一说这件事呢?…… 金田一耕助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要说。他觉得如果这么做,似乎有点介入他人隐私的嫌疑。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跑去找人,主动提起年轻女子的这种怪病,或许会给她本人,或者身边的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另外,但凡梦游症患者,大多都是天真纯洁的人。 所以,金田一耕助便回了房,并没有叫醒睡在身旁的矶川警部。头刚靠上枕头,金田一耕助便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眠之中…… 写到这里,或许会让人觉得,金田一耕助是个性情冷淡、不近人情的人,但诸位读者应该很清楚,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对于金田一耕助这样一个,长期从事这种特殊职业的人来说,面对人的生命和命运之类的问题时,自然会抱着一种,与平常之人不同的感情。而且,当时金田一耕助还对案件,有一种腻烦的感觉。之前,他在东京解决了一件疑案,为了稍作休整,才来到了冈山县。想必读过他的侦探传奇的诸位,都很清楚,金田一耕助一直深爱着冈山县,那种浓厚的人情风俗,和冈山县之间,也总有一种不解之缘。 为了避开东京那喧闹的尘世,金田一耕助选择了神秘的冈山县,作为休整身心的地点。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来到冈山之后,金田一耕助拜访了任职于冈山县县警本部的老朋友——矶川常次郎警部。他拜访矶川警部的目的,也是想请警部为他介绍一处,适合修身养性的疗养地。 但金田一耕助没有料到,在冈山等待着他的,却又是一件错综离奇的杀人案件。加上该案件的负责人是矶川警部,这也让他再无法脱身。当时案件的侦査遇上了难关,就在矶川警部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时,金田一耕助的到来,无疑就是天赐的救兵。不由分说,矶川警部便把金田一耕助,也拖进了“幽灵死假面”这一案件之中。 出于两人之间的交情,金田一耕助自然在侦查当中,竭尽全力协助矶川警部。幸好,案件在短短的三个星期里,便被侦破了。由于凶手最终畏罪自杀,矶川警部也就免去了那些烦琐的事后处理。 案件解决后,作为谢礼,矶川警部带着金田一耕助,来到了这处“药师汤”温泉疗养。这里虽然是冈山县与鸟取县交界处的乡下,但因为这里的温泉,对眼病颇有疗效,所以,在冈山县内名气不小。 矶川警部也请假,休息了一个星期,打算陪着金田一耕助,一道休养。今天,两人才刚刚在这里卸下了行装…… 第二章 “先生……金田一先生,你睡着了吗?” 就在金田一耕助关掉电灯,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矶川警部回到了房间里。 “啊……没有,我还醒着呢。”金田一耕助翻了个身,打开了台灯,望着矶川警部问道,“警部,出什么事了?” “萼,也没有什么……”矶川警部低头看了看金田一耕助,用他那肥厚的手掌,缓缓摸了摸脸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部之间相交已久。只要一看警部的脸色,金田一耕助就能够大致,推测出案件的规模。他坐起身来。 “警部,怎么了?” “呃,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皱起了眉头,“不好意思,深夜打拢。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又有案子了吗?” “嗯。来到这里,却还整天案件案件的,实在是不好意思。”矶川警部苦笑着说,“刚才,有人服用了溴米那制剂,自杀未遂。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幸好有人及时发现,自杀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面对溴米那制剂自杀未遂这类案件,对于久经沙场的矶川警部来说,医生赶来之前的应急措施,早就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又怎么了?” “但是,其中还有些奇怪的地方,所以,我就想请先生帮忙看一下……你的意见,可能会成为参考。” 矶川警部的瞳孔中,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他的这种目光,说明这件事情里面,必然另有疑点。 “哦,是吗,既然如此……” 金田一耕助爬起来,在睡衣外边,罩上了和式棉袍。气温感觉似乎要比刚才更低了。 就像寻常的乡下温泉一样,这处“药师汤”温泉,也同样有着深长而复杂的走廊。屋外的月色依旧明亮,月光从紧闭的防雨窗缝隙间洒下来,在走廊上,留下了轮廓清晰的影子。 走在走廊上,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直传心间。 金田一耕助跟在矶川警部的身后,走过长长的檐廊和走廊,来到主屋背后的佣人休息处时,只见一个黑影,正站在拉门前。拉门内透出灯光。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正在偷听屋里响动的男子,赶忙离开了。他把脸扭向一旁,从两人身旁走过,逃向主屋。 与男子擦身而过时,金田一耕助无意间看了一眼,留意到了男子右颊上,的那块可怕的烧伤疤痕。 “刚才那男的……是怎么回事……”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金田一耕助喃喃自语道。 矶川警部也一脸怀疑地皱起了眉头:“是有些奇怪。看他穿着旅馆的睡衣,应该是一位客人吧。他刚才是站在这里,偷听屋里的动静吗?” “看样子应该是。” “在他的脸颊上,还有块很大的烧伤痕迹呢。” “对,这就是指认他的标记。” 矶川警部忽然扭过头,一脸不安地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但他似乎立刻整理了思绪,把手搭到拉门上。 “好了,请进吧。就是这间屋子。” 拉开拉门,里边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佣人房间。屋里的墙壁被熏得乌黑,凌乱不堪的房间中间,铺着一张床铺,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一看到那女子,金田一耕助便不由得,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金田一耕助,从厕所窗户,看到的那个梦游女。刚才因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现在凑到身旁,仔细一看,只见那女子肌肤如雪,相貌俊美。 女子的枕头旁边,坐着一个六神无主、一脸担心的男子。男子大约三十岁,虽然长得膀大腰圆,但面相让人感觉有些神经质。他紧咬嘴唇,两眼凝视着面前那昏睡的女子的脸。看到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的身影,他往后挪了一下,低下了头。 此人就是“药师汤”温泉旅馆老板的独生子,去年秋天,刚从西伯利亚复员归来的贞二。 “这位女士是……?”金田一耕助在女子枕头旁边坐下,回头看着矶川警部。 “她是这里的女服务员,名叫松代。” “服用溴米那制剂自杀的,就是她吧?”金田一耕助扭头看着贞二问道。 “对!……”贞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身旁桌上溴米那制剂的盒子。 金田一耕助伸出手去,拿起盒子一掂,就感觉到盒子几乎空了一半。 “你是怎么知道,她企图自杀的?”金田一耕助问道。 “贞二,不如让先生看看那东西吧?”矶川警部在一旁提醒道。 贞二不服地翻起眼睛,瞪了矶川警部一眼,但还是气呼呼地晃动着肩头,从桌子的抽屉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了金田一耕助的眼前。 金田一耕助拿来一看,只见信封正面,有女子用钢笔书写的隽秀笔迹,是“老夫人”和“少爷”两行字。翻到背面,则写着“松代敬上”的字样。虽然笔迹隽秀,但有些地方,却有颤抖的痕迹,完全可以想见,写这封信的人,当时心中的激动情绪。 “我可以拆开看看吗?”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问。 “请吧。”贞二依旧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信封里的信纸上印着花纹,感觉是女子用的便笺。信里没有任何前言,一开头便用和信封上一样的字迹,写着以下这么一段奇怪的话。 这巳经是我第二次杀她了。虽然我患有重病,但前后两次杀害由纪子,我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由纪子的诅咒,总是出现在我的腋下,日夜责备、折磨着我。 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受了老爷和少爷不少照顾,却一直都无法向两位报答恩情,反而给你们惹了麻烦,实在是万分抱歉。 金田一耕助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读了两、三遍信,扭头看着贞二。 “这个由纪子是……”贞二耸了耸肩,却没有回答金田一耕助的问题。 一旁的矶川警部,代替贞二回答:“据说,她是这个松代的妹妹。” “哦……她妹妹也在这里吗?” “是的,她妹妹是在今年春天,突然跑来投靠她的,之后就在这里留下当女服务员了。” “这信上说,松代她今晚杀害了妹妹,有这种事吗?” 矶川警部闻言,露出了一脸愁苦的表情。 “不清楚啊,最让人觉得奇怪的,就是这里了。刚才,松代忽然觉得不舒服,其他的女服务员吃了一惊,就跑去找来了贞二。等贞二赶来的时候,这封遗书,就已经放在她的枕头下了。眼下,众人正分头四处去寻找,那个名叫由纪子的女子呢。” “由纪子找到了吗?”金田一耕助追问般地,又扭头看了看贞二。 “呃,还没有……由纪子似乎不在家。”贞二恶狠狠地说道。 金田一耕助重新仔细端详了一下贞二:看到松代自杀未遂,他的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是多少觉得同情吗?还是只在为这件麻烦事,感到恼火?……从贞二的表情来看,似乎两者皆有。 金田一耕助忽然回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松代的身影。当时,松代迈着如同脚踏云彩般的步伐,向稚儿渊走去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但是,金田一耕助觉得,眼下还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觉得,最好还是等松代醒来之后再说。 松代躺在床上,额头上渗满汗珠,呼吸急促,脸色极为苍白。 金田一耕助再次看了看遗书上的文字,慢慢地说:“说来这上边写的内容,倒也够奇怪的。第二次杀害由纪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她患病在身,但是,第二次杀害由纪子,这话也……如此说来,之前松代也曾经,杀死过她上午妹妹了……不,她是想说‘想杀’吗?”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贞二,贞二依旧一脸不快的模样,态度冷淡地说道:“松代她的精神有点问题。” “精神有点问题?有什么具体的症状吗?” “不,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症状……”贞二感觉似乎有些慌张。 “可是,不就只有这种可能了吗?……否则,她也不会写下这么奇怪的话。两次杀害同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问道,“况且,她说,她今晚杀了由纪子这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对了,由纪子现在又在哪儿?都已经这么晚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却不在家中,这件事情,不也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吗?” 这时,金田一耕助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之前松代迈着飘然的脚步,向稚儿渊走去的身影。但随即,他便赶忙把这身影从脑海中抹去了。 “不用担心。她呀,要不就是躲到什么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睡觉去了,要不……” “要不怎么样?” “要不就是出去偷会情郎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贞二的笑声里面,有一种带刺的感觉,而且,似乎还是有意如此的。 金田一耕助皱起眉头,窥探着对方的神情,但依旧用平和的语调说道:“嗯……但愿如此。但这句‘由纪子的诅咒,出现在我的腋下’……这到底又该怎么解释呢?” “哦,你说这件事啊……”矶川警部往前挪了挪身子,“其实,先生,我想让你看的东西,就是这个……贞二,就让金田一先生看一下吧。” “嗯……”贞二回应了一声,目光中却划过一丝恐惧。 金田一耕助一脸奇怪地看了看两人的脸,惊奇地问道:“是什么?您说想让我看的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 贞二用憎恶的目光,看着矶川警部,缓缓掀起松代身上的被子。 矶川警部把被子,掀到松代胸口,让金田一耕助看松代的右腋窝。霎时间,金田一耕助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松代的腋下,还有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要比正常人的脸稍小一些,大小就跟棒球差不多,轮廓清晰,甚至还能看出,是一张女子的脸。 眼睛、鼻子、嘴巴……虽然那张人脸,感觉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看起来稍稍有些臃肿,但上面却一样不少地,长着人脸的各个器官。 第三章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倒吸了一口气,仓促地说道,“以前经常会在小说和故事里,看到所谓的‘人面疮’,说的莫非就是这种东西?” 矶川警部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让人感觉,他似乎喉头发痒。金田一耕助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盯着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恶肿块。 这确实是一块世人看后,都会觉得心中发毛的肿块。那肿块像淹死的人一样,鼓鼓囊囊的,没有任何类似眉毛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患了重病的人的脸。虽然长着类似眼睛的东西,却看不到眼球。嘴唇微微地张着,但双唇之间却没有牙齿。 那张脸,看上去就像是雕塑家,只完成了一半的人脸,很像黏土工艺品,颜色也是土黄色的。 金田一耕助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感觉就像橡胶一样颇有弹性。 “唔!……”金田一耕助不由得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看着贞二,“她是不是从以前起,身上就长着这个东西?” 贞二睁大了他那双油光发亮的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他恶狠狠地说道,“要是知道的话,我们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怎么可能会把这种女人,留在家里?” 贞二的语调,既可怕又残忍。或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缘故,他又忽然换上了无力的语调。 “但说起来,从今年夏天开始,松代就一直不愿意,和其他女人一起洗澡,总是半夜里独自一人,偷偷去洗。” “这应该就是信里说的‘由纪子的诅咒’了吧。”金田一耕助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奇怪的肿块。 矶川警部在一旁插嘴道:“嗯……女服务员里有人说,这张脸,看起来确实和由纪子有些相似。”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矶川警部的话,金田一耕助没有回答,只是像医生观察疑难杂症一样,细心地査看那处肿块。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个男佣提着灯笼,从拉门外面跑了进来。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男佣边喘气边说。看到屋里的金田一耕助,两人连忙打住,彼此对望了一眼。 “没事的,你说吧……万造。”贞二一脸焦急,准备起身,“找到由纪子了吗?” “是、是的……” “没事的,不必顾忌这两位。由纪子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 贞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要咬人一样。 “这……这个嘛……” “混蛋,到底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是,对不起。”听到贞二气势汹汹的问话,万造变得越发惊慌失措。 “那个……她死了,尸体就浮在稚儿渊里……” “死了?……”贞二就像触了电一样,刷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是同时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随后的一瞬间,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昏迷中的松代。 这么说来,由纪子果真就是松代杀的?…… “是的,而且,还全身赤裸地漂浮在水面上。” 金田一耕助静静地给松代盖上被子,扭头看着矶川警部。 “警部,您准备过去看一看吗?” “嗯……那个,当然要去看看……” “是吗?……那么,我就陪您一起过去吧。”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你难得抽出空来休养一下,却又发生了这种事……” “没事的。只是,我有一个想法……”金田一耕助把目光,从松代脸上移到了贞二身上,“贞二先生,你也准备过去吧?” “嗯……那、那当然了!”贞二吞吞吐吐地说。 “是吗,那就请你稍等一下。我和矶川警部,要去作些准备……啊,对了,有关这位患者,等大家都出去之后,她要是醒过来,搞不好又会做些糊涂事,最好找个机灵点的人看着她。” “嗯,没问题的。我估计大夫很快就会过来了。” 毕竟,这里是一处地处深山的温泉疗养地,如果请医生过来,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哦,是吗?……那么,警部……”金田一耕助回头向矶川警部招呼了一声。 “好的。那贞二,就麻烦你稍等一下了。” 两人立即回到先前的房间,开始作出门的准备。矶川警部一直是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金田一先生,外边挺冷的,你恐怕得多穿点衣服才行……” “嗯,我把和服外套穿上吧。” “那就好。我也穿上遮雨的披风过去。” 说着,矶川警部在西服外面,罩上了遮雨的披风;金田一耕助也像往常一样,穿上皱巴巴的裙裤,又披上恰巧随身携带的外套,回到了佣人小屋。 两人进屋一看,只见松代的枕边,堆积着被褥,旁边则坐着一个满身肥肉的老太婆。 见此情景,矶川警部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啊,老夫人,是您来陪伴她吗?” “嗯……这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医生到来之前,就由我来陪着她吧。矶川先生,真是辛苦您了。” 半身不遂的阿柳老夫人,语气沉重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呼,挪动了一下行动不便的身体,重新端坐好。 “啊……对了,金田一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这里的阿柳老夫人。老夫人,这位就是我之前,常常跟您提起的金田一先生。” 矶川警部与“药师汤”温泉旅馆之间,有些远亲关系,不时也会过来做客,所以,他对这个家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 就在阿柳老夫人啰啰唆唆地还礼,金田一耕助设法应对的时候,贞二也作好了准备,前来会合。几人便让万造带路,一起离开了“药师汤”。 半夜已过,黎明将至,旅馆外面冷风逼人。一轮明月已然西斜。 稚儿渊和“药师汤”温泉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六百米左右,但若顺路而行,因为道路崎妪婉蜓,需要花二十分钟。但是,如果沿着从阿柳老夫人房间下,流过的溪流前行,据说只需要几分钟。 听说了这个情况,金田一耕助立即提议,沿着溪边小路过去。 “先生,那条路很危险。你不要紧吧?……路上可全都是绊脚的石子啊……” “别担心,我不要紧。月色这么明亮,连灯笼都不必打了呢。” 站在溪边小路前,金田一耕助回头一看,只见刚才他探出头,张望的厕所窗户就在眼前。 当时,松代走的也是这条路。 明月西斜,溪谷的半边,已经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但金田一耕助所走的一侧,依旧亮得连灯笼都不必打。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即便身上披着和服外套,深山里的夜风,也会让人感觉到阵阵凉意。 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部并肩而行,故意走在距离贞二等人,身后几米的地方。 “警部,贞二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感觉,一提起松代来,他的情绪就会有些激动……”金田一耕助悄声问道。 矶川警部轻轻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嘛,其实我也觉得有些意外。照我看来,这也是贞二的自责之心,一种反面的表现吧……” “自责之心?” “嗯,其实贞二心里,一直挺后悔的。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松代。但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上,他又无法直率地,把内心的想法表露在外。他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个心地善良、性格温柔的人。只不过最近,确实出了不少事。” “贞二和松代他们……” “对,之前这个家里,已经把松代当成少奶奶了。不光老夫人希望,他们两人能够结合在一起;就连贞二自己,也曾经对松代有好感。但自从松代的妹妹由纪子来了之后,事情就开始变得乱七八糟了。” “难道贞二喜欢上了松代的妹妹?” “嗯……应该差不多吧。由纪子横刀夺爱,从松代手中,抢走了贞二。当然了,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矶川警部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苦涩。 “对了,警部。”过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再次开口说道,“松代腋下的那个奇怪的肿块,之前您应该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矶川警部一个激灵,深吸了一口气,“金田一先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听说过一些,有关‘人面疮’的诡异传闻,但是亲眼看到,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照刚才贞二的说法,松代似乎是从今年夏天开始,才不愿意和其他女子一同入浴,而是悄悄地在夜里独自洗澡。” “对,他确实这么说过。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照这么说,今年夏天之前,松代还会和其他女子一同入浴啊。” “啊……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你是说她身上的那个肿块,是夏天才出现的,是把?” “对……对。不知道医生看过那肿块之后,会有什么解释……但那东西确实奇怪。” 金田一耕助说完,便沉默下来。 又走了一阵,溪边的小路,忽然变得狭窄起来。无奈之下,几人回到了大路上。 贞二和万造提着灯笼,等在从溪边小路,岔上大路的路口旁,过了路口之后,前方再也看不到月光了,彻底陷入了大山的阴影之中。 上了大路,没走多久,几个人便来到了稚儿渊。从大路往旁边稍走几步,有一块当地人称作“天狗鼻”的巨石。巨石下边的深潭,就是当地人口中的“稚儿渊”了。 眼下,稚儿渊的一半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则处在阴影之中。潭水分成明暗两色,一片沉寂。 天狗鼻尖端,围着一圈约莫成人齐腰高的木栅栏,木栅栏外面,围着五、六个人影,正在高声呼喝着什么。 看到人影,贞二立刻加快了脚步,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连忙赶了上去。 “啊!……” 栅栏的一部分向外突出。贞二扒开人群,靠近突出的部分,把手搭在木栅栏上面,一边探头往深潭里望去,一边低沉地哼了一声。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从贞二身后,探头看了看潭水。一看之下,两人也不由得,变得呼吸急促起来。 月光照耀下,稚儿渊散发着暗淡光芒的水中,布满了针尖一般尖锐的岩石。 当地人把这些岩石,叫作“稚儿指”。稚儿指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可怕的女尸,一丝不挂,在月光中,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稚儿渊的水,似乎是围绕着稚儿指,缓缓回旋的,女尸也和水面上的落叶一样,在突出的岩石周围,缓缓地转动着。月光下的裸体女尸身上,不时散发出鱼腹一样的光芒。 这样的情境,看伤气甚美,但又无比残酷。 贞二使劲用指甲抠住木栅栏,死死盯着那具女尸。忽然,他扭过头来,冲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说道:“是那家伙,是那家伙,是那个家伙干的!……”贞二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 “贞二,你说是谁?”矶川警部严肃地问。 “就是那个脸上有烧伤痕迹的男的!是那个家伙干的!……” “脸上有烧伤痕迹的男子……”矶川警部一愣,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就在这时候,金田一耕助大叫一声“危险”,一把拽住贞二的胳臂,拉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刚拉开贞二,之前贞二身前一段两米左右长的栅栏,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深深的潭水之中。 众人全都一脸茫然,怔怔地盯着那段落到了水中的木栅栏。 第四章 看样子,金田一耕助又有的忙了。 或许是天性使然吧,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离奇的案件,等待着他,搞得他总是穷忙瞎忙,几乎没有时间,好好休养。而这件案子,同样也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松代腋下那奇怪的人面形肿块,让他感到无比新奇。 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自古以来,就一直流传着有关这种看似人脸的肿块的传说。其中还有人面疮会用人的声音,唱歌之类的离奇恐怖传说,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些不足采信的虚浮说法,毫无科学依据。 或许,这种传说,只是从肉瘤上的褶皱或凹凸,看起来恰巧和人的五官,有些相似衍生出来的。 然而,昨晚金田一耕助看到的人面疮,似乎并非那种奇怪的东西。那两只眼睛,绝非只是单纯的褶皱,要是把那皱巴巴的眼睑扒开,感觉里边应该能看到,水晶体一样的眼球。 鼻子也绝非只是一处偶然的突起,虽然不算完整,却一样能看到两个鼻孔。 嘴唇也是。虽然颜色有些苍白,形状却和人的嘴巴,完全一样;如果张开嘴巴的话,感觉那里边,甚至还可能长着牙齿。整张脸合在一起,大小就有如棒球。 南洋的土著中,有一个知晓保存人头方法的种族。这办法的关键,就是要把头盖骨拿掉,这样,人头就会收缩得跟棒球一样大,但脸部依旧能够,保持原来的面貌。 以前,金田一耕助也曾在某所大学的医学教室里,看过那种人头的标本。而昨晚他在松代身上,看到的那块人面疮,感觉就和那种人头很相似。 昨晚——准确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金田一耕助一直到了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睡着了。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吃过早饭兼午饭,金田一耕助把藤椅搬到檐廊上,开始看报纸。溪水潺潺,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蝉鸣。尽管夜里已经有了深秋的凉意,但白天给人的感觉,依旧很热。 报上并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新奇的内容。金田一耕助把报纸往小桌上一扔,开始回想昨夜看到的那块人面疮。这时候,矶川警部一边擦汗,一边从庭园里走了过来。 “哟,早上好。” “早……现在这时间,已经说不上早了吧。”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警部您昨天一晚上,也是一宿没合眼吧?” “嗯……但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矶川警部一边眨着宠血的眼睛,一边在金田一耕助面前的藤椅上坐下来。 “您这精神头可真够好的。矶川警部……说来惭愧,我这人,最怕的就是睡眠不足了。” “那是因为我手上的这些事,不像先生你做的事,那样需要开动脑筋。对于用脑做事的人来说,睡眠不足,可是最大问题啊。” “对了,尸体检验呢……” “嗯,已经完成了。” “啊……那死因是什么?” “不看解剖的结果,还无法详细说明,但已经大致可以断定,死者应该是溺水身亡的。” “什么时候解剖?” “今天下午,警察局会派人来这边解剖的……对了,金田一先生。” “什么事情?……” “这次还能请你帮忙吗?” “嗯。要是我帮得上……嗯,这件事到时候再说吧。说起来,死者是溺水身亡的,但是,到底是他杀、自杀,还是意外身亡……这一点还没有弄清楚吗?” “嗯,目前这一点,还无法断定,但是,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意思?” “我们把稚儿渊的周围,仔细地找了个遍,却没有发现由纪子的衣服。” “哦?……”金田一耕助歪头望着矶川警部。 “她当时不会是全身赤裸地,从这里一路走到稚儿渊的吧?” “呃,这的确很奇怪。” “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让人感觉奇怪的事。” “什么?” “就是那段掉到水里的木栅栏。那个东西,似乎是被人用锯子之类的,锋利物品锯断的。也就是说,只要一有人靠到栅栏上,它就会断开,掉进深潭。而且在锯断之后,还有人把它涂成了黑色,企图蒙骗他人。” “是这样啊!……”金田一耕助沉吟起来。 “嗯,从这些地方来看,这件案子,似乎也存在着他杀的嫌疑,但由纪子不太像中了陷阱,故意摔下去的。正如之前你看到的,在贞二靠上去之前,木栅栏一直完好如初。但确实曾经有人,故意锯断木栅栏,想要陷害他人。” “看样子,还是一起挺复杂的案子呢。” “是啊。这起一眼看来,根本没有问题的溺死事件,背后却似乎藏着,一些更加复杂情况。”矶川警部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庄重地道,“所以,金田一先生。” “嗯。” “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忙……” “好的。那么,尸体的状况怎么样?” “这个嘛,说来其实也挺奇怪的。”矶川警部皱起眉头,“稚儿渊的潭水,表面看起来很平静,水面下却有许多岩石,而且,潭底的水流,形成了湍急的旋涡。看样子,由纪子曾被卷入底层的旋涡,她的身上布满了擦伤,有些地方,甚至连肉都磨掉了,慘不忍睹。”他一脸阴沉,“当然了,因为这些擦伤,全都是死后造成的,所以,她应该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 “这附近的本地人,会到那里去游泳吗?” “嗯,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刚才我也说了,稚儿渊是个很危险的地方。男子姑且不论,从以前起,本地人就一直教育自己的女儿,说那个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女孩子去游泳的。甚至还说,要是女孩子去那里游泳,就会招来怨魂。可是,由纪子这个小姑娘,却是个天生不信邪的倔强性子,众人越是劝阻,她就越是想去那里游游看。大家都说,她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结果,昨晚就发生了那件案子。所以,大家都说,这是稚儿渊的怨魂显灵了。说起来,这些乡下人,也真够单纯的。” “就算她是游泳溺亡,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周围都找不到衣服啊。到那种地方去游泳,一般都会有固定脱衣服的地方吧?” “对,昨晚咱们不是从溪边的小路走上大路吗?……据说,以前由纪子去游泳时,一般都会经过岔路口,沿着溪边再走一段,便脱下衣服。我们去那里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她的衣服。” “那么,她溺水身亡的推定时间是……” “昨晚九点左右……准确地说,应该是在九点前后一个小时之间。” 那就是昨晚八点半到九点半,这段时间了啊。这种时间,居然还会有女人出门游泳。” 金田一耕助回想起昨晚,从厕所窗户看到松代身影的时间。记得当时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如此看来,松代当时的行动,和由纪子溺死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对了,松代似乎一直觉得,由纪子的死,该由她来负责。那么……由纪子溺水身亡时,松代在什么地方?” “这个嘛,说来也有些蹊跷。昨天晚上,松代一直就陪在我们身旁。” 昨天夜里,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齐赏月的时候,还找了一大群人,一起陪伴。当时贞二也在其中。 “或许先生你没有注意到,松代那女孩性格恬静,不大起眼,但她一直都在这间房里。” “不,我注意到了。当时,松代还说她也喜欢俳句。” “对。所以,她是不可能直接下手,杀害由纪子的,这其中想必另有隐情。” “贞二说过,那个脸上有火烧伤痕的男子很可疑。他到底是什么人?” “啊,你说他啊……他叫田代启吉,是从大阪过来的。据说是由纪子的老相识。” “这样啊。那他是跟着由纪子过来的……是吧?” “嗯……应该是。有人说,有时候会看到他,和由纪子两人窃窃私语。而且,其他佣人都说,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由纪子的性格,就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那他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嘛,他确实有。有两名女服务员就在他的房间里,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左右。” “是吗,这么说……” “嗯……他也不是什么熟客,所以,也不至于有能力,让两名女服务员为他做伪证。”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由纪子昨晚在做什么?” “啊……她最近患了眼病,所以,一般不出来和客人见面。而且,眼下她和贞二之间闹了一些矛盾,又因为之前,和她有些纠葛的田代启吉,忽然出现,所以,她才会彻底变得歇斯底里的吧。近来她总喜欢躲在屋里。本来事情就已经一团糟了,现在患了眼病,也难怪她情绪会比较暴躁。” “不是说这里的温泉,对眼病很有疗效吗?怎么她还会患病呢?” “据说这也是她之前,跑到稚儿渊里游泳的报应。乡下人思想单纯啊……呵呵。”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吐了一口烟,怔怔地盯着袅袅的烟雾,缓缓飘上晴空。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转向矶川警部。 “那,我最后问一个问题。能请您给我说说贞二、松代和由纪子之间的三角关系吗?” “行!……”听到金田一耕助的问题,矶川警部讲述的内容,大致如下所述。 第五章 女佣松代是在战事正紧的昭和二十年六月,入住“药师汤”温泉旅馆的。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到的这里来做女服务员。三月的大空袭里,为了逃避大火,她丢下一切,匆忙逃出大阪,被疏散到了故乡冈山县。 可是,当时的都市人和农村人之间,缺乏沟通。如果农村人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满,那么他们的米仓,就会被那些接连不断疏散过来的都市人吃个精光。 要是身上带着些细软盘缠,那倒还可以;但是像松代这样,身无分文的疏散人员,对农村人来说,正是最麻烦的。到头来,根本就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接纳松代,她只好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四处辗转流离。 最后,就在她绝望到差点打算自杀的时候,她来到了“药师汤”。当时,“药师汤”温泉被军队征用,成为了一处供伤员养伤的疗养地,做事的人手也严重不足。 那个时候,家里的女主人阿柳老夫人,身体还算健康,但丈夫早逝,而独生子贞二,也被军队带走,去了中国东北。就在阿柳老夫人带着三个女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松代敲响了“药师汤”温泉旅馆的家门。 阿柳老夫人二话没说,立刻就收留了松代,让她在家里当女服务员,在那种兵荒马乱、忙乱不堪的时候,阿柳老夫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调查松代的身世和来历。 松代干活很卖力,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着。她平日里很少说话,总是显得比较孤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沟通,但实际上她性情温柔,心思细腻。阿柳老夫人一直都很看重她的这些优点。 她在那些伤员之中,也很受欢迎,大家都争抢着,找她聊天。尽管孤僻的性格,总会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她的长相,完全可以称得上美女。还有传闻说,曾经有两、三个伤员,向她求过婚。 不久,战争结束,“药师汤”温泉旅馆,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经营状态。尽管如此,松代却没有表现出,希望离开的意愿,而站在阿柳老夫人的角度上,自然也不愿意,轻易放走松代。 阿柳老夫人日渐看重松代。她一直在盘算着,打算等儿子贞二复员归来之后……她的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描绘起这样的美好梦想。 然而,这中间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家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松代的身份和来历。 不知为什么,即便别人当面问起,松代也从来不愿提起半句,有关自己身份、来历的事情。她的家乡,到底在冈山的什么地方,之前她到大阪,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有关这类事情,松代只字不提。 要是别人缠着问她,松代就会急得直哭,如果还追逼不放,她甚至还会发起烧来,卧床不起。她似乎有过一段,不希望让别人知道的过去,要是被逼问得太紧,说不定她会一走了之。 对于阿柳老夫人来说,虽然这令她心中不安,但除却这一点,松代的一切,都让她极为满意。所以,要是逼走了松代,对她也没有丝毫的好处。 松代一直对所有人,隐瞒着她的身世和经历。阿柳老夫人不止一次地,为此感到担忧和不安,却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对松代的信任。 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疗养温泉,起用过多不胜数的帮工,阿柳老夫人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一种深深的自负。 所以,就算松代一直隐瞒着她的经历和身世,阿柳老夫人也深信,松代这个女孩子,应该是清白的。或许是曾经遭受过巨大不幸的缘故,松代才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这一点反而让阿柳老夫人,更加怜惜疼爱松代。 尤其是在昭和二十二年秋天,阿柳老夫人中风倒下之后,她就越发不愿意再放走松代了。而她病倒的原因,大概也就在那个尚不知何时,能够复员的贞二身上。 松代实在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姑娘。她殷勤周到、无微不至地服侍着阿柳老夫人,端茶送饭,端屎端尿,从来都没有说过半句怨言。 另一方面,回归到正常的经营轨道上之后,温泉旅馆的客人,也日渐多了起来。在旅馆经营方面,松代也一直殚精竭虑。就这样,松代成为了“药师汤”温泉旅馆里面,不可缺少的人物。 就在这时候,让人期盼已久的贞二,终于从西伯利亚的战俘营里给放回来了。去年秋天,贞二归来时,阿柳老夫人的开心劲,自不必说。而更让她开心的,还在于她长年以来,深藏心中的梦想,似乎也将成为现实。 归来后的贞二,变得冷漠暴戻。残酷激烈的战事,和战后漫长的拘留生涯,让他的内心,变得冰冷而乖戾。这个时候,重新在他的心中,注入人间温暖之情的,正是这个松代。 意外发现母亲身边,这个美丽端庄的女子,目睹她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奉献,贞二那颗已经变得冷漠、暴庚的心,也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如同初春雪融,爱情那温暖、和煦的阳光,也照进了贞二冰冷阴暗的灵魂之中。尽管平日里态度颇为低调,但松代投向贞二的目光,也渐渐开始蕴含一丝淡淡的情愫。 对于这一切,阿柳老夫人一直是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的。两个年轻人之间,萌生的这种淡淡的爱情,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既是一件无上的喜事,同时也是一种希望。 但是,松代的身世、来历,依旧是一道可悲的屏障,隔开了松代和阿柳母子。“药师汤”虽然只是一处温泉旅馆,但家中一直有着严正的家规,不允许把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女子,胡乱娶进家门。若女子身上,还背负着充满阴影的过去,那就更不行了。 即便如此,松代依然不愿意提起她的过去。这件事情,成为了三人心中的巨大隔阂。虽然三个人都希望,这桩婚事能够顺利达成,但这件事情,却让他们有苦难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事态忽然出现了新的发展,使得整个局面,急转直下。 由纪子出现了!…… 那天,听说妹妹由纪子忽然跑来,投靠自己的时候,松代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看到松代的态度,就连长年以来,一直对松代深信不疑的阿柳老夫人,心里也不禁开始犯起了嘀咕。妹妹跑来投靠,松代这个做姐姐的,却像见了鬼一样,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晕倒在地一般。 当时,由纪子向阿柳老夫人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战争结束后,由纪子在神户和大阪的酒吧和夜总会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总是无法顺心,所以,听闻姐姐在这里之后,由纪子便立刻赶了过来。她说她已经彻底厌倦了都市的生活,希望能在这里,做―个普通的女服务生。 随后,由纪子便在“药师汤”温泉旅馆里住了下来,而一家人也终于从由纪子的口中,打听出了松代的身世和经历。 松代的家乡,就在冈山县的O市。她出生在著名的糕点世家一一福田家中,松代是福田家的长女。 “福田屋”是一家兴起于江户时代的老店,他们家的宝馒头,早就已经成为冈山一带的名产。然而到了战时,因为砂糖断货,店里的生意日渐衰落。如今,“福田屋”已经彻底没落了。 但在家道中落之前,松代便已经被寄养到了神户的一家,姓叶山的亲戚家中。当时,福田家已经把松代,许配给了叶山家的次子让治,而松代也是提前过去,适应婆家生活的。 让治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在一家航空机械公司里做技师。后来,福田家家道中落,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又把松代的妹妹由纪子,送到了叶山家。 如此一来,叶山家也变得拥挤不堪了,最后,只好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让尚未完婚的让治和松代搬了过去,由纪子也一同搬入。 就在这时,昭和二十年三月的那场大空袭爆发了。不幸的是,叶山家附近一带,全都燃起了熊熊炽焰,让治也在大火中丢了性命。依照由纪子的说法,松代从那个时候起,便行踪不明了。 听说了这些情况,阿柳老夫人欣喜不已。说起“福田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家丝毫不逊于“药师汤”的名门之家了。既然松代是福田家的女儿,那么从家世上来看,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然而,阿柳老夫人依旧感到有些不解。既然如此,松代在此之前,为什么都不愿意,提起她的身世经历呢?如果由纪子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应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一点让阿柳老夫人,感觉很是不可思议。 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也能如此解释:当年福田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沦为了温泉旅馆的女服务员,身份和地位的落差,让松代羞于启齿。 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松代和让治之间,可能还存在着更深的关系。虽说已经定下了婚约,但在还没有完婚时,两人便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松代或许一直把这件事情,看成一种羞耻,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可是让治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应该也就不存在任何障碍了。当然了,松代已经不是处女这一点,确实会让人感到遗憾,但如果两人两情相悦,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出于这些原因,阿柳老夫人也设法找人,帮忙调査了一下有关“福田屋”的详细情况。事实证明,由纪子所说,并没有任何不实之处。 松代的确是福田家的长女,也和叶山让治有过婚约,而叶山让治本人,也确实在三月的神户大空袭中身亡了。但松代和让治,是否发生过肉体关系,就实在无从査知了…… 如此一来,松代与贞二的婚事,也就没有了任何障碍,阿柳老夫人自然也大喜过望。但是就在这时候,又一道出乎意料的障碍,忽然出现了,彻底把阿柳老夫人,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有人看到由纪子和贞二躲开他人,偷偷跑到家里的地窖和杂物间会面。 由纪子和姐姐松代的性格,完全不同。她长了一副端正秀丽的容貌,性格却颇为大胆主动。毕竟她曾经在酒吧和夜总会干过,身上确实有一种,能够扰乱男子心思的妖烧美丽。在这种女人面前,贞二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由纪子很清楚,贞二和姐姐松代之间的关系,也很了解阿柳老夫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她还是故意勾引了贞二。 自从由纪子来了之后,“药师汤”温泉的家中,就再也没有安宁之日。阿柳老夫人一直看不惯由纪子,可由纪子却从来不在乎,阿柳老夫人内心的想法。 自从发生了肉体关系之后,贞二就再也没有办法,在由纪子面前抬起头来了。为了讨好由纪子的欢心,贞二想尽了一切办法。而把贞二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由纪子,也成了“药师汤”实质上的女主人。她根本就没有把那个半身不遂的阿柳老夫人看在眼里,更不要说她的姐姐松代了。 松代原本已经做了贞二的准新娘,现在却再次沦为女服务员,还必须整天任由妹妹呼来唤去。不管妹妹的骂声,如何难以入耳,她也一直默默忍受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人清楚贞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住阿柳老夫人和松代,但是,一旦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性格懦弱的贞二,就再也无法在女人面前抬起头了。 每天夜里,与由纪子之间的肉体上的沉沦,让贞二身心糜腐,彻底失去了理性。有的时候,他还会大白天,就抱起由纪子,旁若无人地搞起了苟且之事。看到两人那不知廉耻的行为,家里的佣人,都感到面红耳赤。 就在两人彻底将“药师汤”温泉旅馆,搞得乌烟瘅气的时候,情况再次出现了新的转变。那个半张脸都被大火烧伤的男子——田代启吉出现了。 一星期前,田代启吉出现在“药师汤”的门口时,由纪子大吃一惊。那种模样,就和松代看到由纪子找来的时候,完全一样。 自从此人来到“药师汤”温泉旅馆之后,由纪子开始变得胆小怕事,歇斯底里。再加上以前患上的眼病,恰在此时忽然恶化,她近来很少离开房间。即便贞二找上门去,她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故意阿谀献媚,反而劈头盖脸把他赶出门外。 这让贞二变得情绪焦躁,脾气粗暴,动不动就火冒三丈。而就在眼下这风云突变的时刻,由纪子却离奇地死了…… “这样啊!……”听完了矶川警部的漫长讲述,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贞二一定在怀疑,这件事是田代启吉干的了?” “对,但是,田代启吉却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那么,田代启吉和由纪子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这一点目前还没有调查清楚吗?” “啊,有关这一点,我本打算之后慢慢打听了解的,但是,眼下由纪子忽然死了。死无对证,估计田代启吉也不会说出实情。” “他脸上的那块火伤痕迹,大概也是在空袭中留下的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 “松代的前未婚夫叶山让治,确实已经在三月的神户大空袭里死了吧?” “嗯……金田一先生,你是在想,或许那个人就是叶山让治?” “不,如果他就是叶山,那么感到吃惊的人,就应该不是由纪子,而是松代了。”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看矶川警部。 “对了,松代现在情况如何了?是否能去找她问些情况了?” “嗯,今天早上她已经恢复了意识,但现在情绪很激动……” “哦,是吗?……” 金田一耕助沉默下来,怔怔地看着庭园里,那随风摆动的草尖。尽管艳阳髙照,秋天却已经悄然来临了。 第六章 当天下午,从冈山市赶来的I博士,执刀解剖了由纪子的尸体,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与尸检结论有悖的情况。 由纪子的死因,的确为溺水身亡,而死亡的推定时间,就在夜里的九点前后。 但是,即便已经查明,由纪子是溺水身亡,却也难以再有更多的进展,判断出到底是他杀、自杀,还是死于意外。 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找遍了家里家外,警方始终没有能够找到,由纪子的衣服。这也成了众人心中的一个疑虑。眼下纤维制品短缺,也许是有人,偷偷拿走了那些衣服。现如今这世道,就算身处这种深山小村,也同样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听完解剖的报告结果,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正抽着烟,贞二沉着脸,悄悄走到了两人面前。 “先生!……”从昨天晚上开始,贞二就一直有些激动。 或许是情绪已经稍稍平复,再加上昨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他对金田一耕助的态度,似乎也稍微有些缓和。 “贞二,有什么事吗?” 矶川警部向贞二投,去了疑问的目光。贞二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是。松代说,她有些话,想跟金田一先生和矶川警部说说。她说希望两位,务必过去一趟,听她讲述……”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彼此对望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立刻站起身来。 “哦,是吗?……那么,矶川警部,咱们这就过去吧?” 走进昨晚的那个房间,松代虽然已经坐了起来,脸色却依旧苍白如纸。她的表情还有几分僵硬,但看起来,已经有一种放下一切的平静。 阿柳老夫人靠在被褥旁,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松代的侧脸。一看到矶川警部,松代便用低沉的声音,为昨晚的应急措施道了谢。 “没什么,没什么。”矶川警部摆了摆肥厚的手掌,“别谢我。这一切都要感谢你自己的运气好。我听说,你还有话要和我们说,但你的身体不要紧吧?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嗯……谢谢。但我确实有些事,想跟两位说一说……” “啊……是吗?那就请尽管说吧。”矶川警部挥了挥手掌。 “嗯……”松代的目光中充满决心。她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我刚才听贞二少爷说,由纪子是在昨天晚上,九点左右死的……” “对,是这样的。” “那个,会不会是弄错了呢?” “弄错了?……” “呃……我觉得,由纪子不是在昨晚九点死的,她应该是在今天凌晨,一点钟死去的才正确……”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对望了一眼。警部缓缓往前探了探身子。 “松代小姐,请你相信科学鉴定的结果。今天早上,我们已经请人,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也和尸检结果一样。由纪子肯定是在昨晚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死的。” “嗯!……”松代缓缓抬起头,用犹豫不决的目光,看了看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可是,松代小姐,你为什么会对尸检和解剖的结果,心存怀疑呢?又为什么断言,由纪子是在凌晨一点左右死的?” “抱歉,我这么说,绝不是不相信各位……”松代眼里噙着泪花,叹气般地吸了吸鼻子。 “这样的话,杀害由纪子的人,就不是我了啊。”她的声音很低,感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不是你?……”矶川警部当即断言道,“当时,你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吗?我们还一起吟过俳句,不是吗?” “是的。”松代缓缓点了点头。 “但是,松代小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你居然说是你杀了由纪子……” “嗯……”松代看起来,就像被人扫了兴一样,稍稍有些犹豫,但转眼之间,她又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用泪光闪闪的双眼,看着矶川警部,“请警部和金田一先生都听我说。其实,我自小就患有一种,令人羞耻的怪病。” “什么意思?” “嗯……事情是这样的。每次遇到令人担心的事,我晚上睡下之后,又会爬起来四处乱走……” “你的意思是说……梦游症?” 矶川警部吃惊地挑起了眉毛,扭头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 但是,昨天已经见过她梦游的金田一耕助,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而是一直盯着她。阿柳老夫人依旧一脸担心的模样。 “嗯……不过到了十四、五岁,这种情况就渐渐变少了。但是,自从来到了这里之后,或许是大家都对我很好的缘故,我就再也没有,犯过这种奇怪的病了。” “啊,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她的话,“发病的时候,你自己也会知道吗?” “是的,隐隐之中也会察觉。有时候醒来之后,也会想起,自己曾经起床走动过……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自己的睡衣和手脚,就能发现相应的痕迹。我在潜意识中,总会留下自己发病的记忆。” “这样啊。那么,在你来到这边之后,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了吧?” “是的,从没有过……所以,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这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我似乎又久违地,发了一次病……不,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发病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也是因为潜意识里……” “不……昨晚的记忆,应该还要更加清晰一些。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稚儿渊上边的天狗鼻上……” “啊!……”阿柳老夫人的眼里,划过了一丝恐惧。贞二则紧咬下唇,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脸。 “所以……” “啊,请稍等一下。” 松代准备接着往下说,却被金田一耕助打断了。 “松代小姐,你心中对稚儿渊和天狗鼻,一定还有什么挂念吗?” “呃,这个……” “虽说你只是在梦游时去过,但这样的行动,对于梦游者本人来说,绝非毫无意义。刚才你提到了‘潜意识’这个词,而梦游时的行动,其实也是潜意识愿望的一种体现。你对那个稚儿渊究竟……” “嗯……这个,说起来……”说着,松代低下了头,感觉像在避开贞二的目光,“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很想寻死……或许,潜意识中,我已经把稚儿渊,当成了我的临终归宿之地……” 挂在松代那长长睫毛末梢的泪珠,轻轻地落到了她的膝盖上。阿柳老夫人扭头看向贞二,贞二则阴沉着脸,默然把头扭向一旁。 “这样啊,那你梦游的时候,是想到稚儿渊,跳水自杀的吗?” “呃……那个……或许是吧。”晶莹的泪珠,再次从松代的睫毛上落下。 “然后呢?……”金田一耕助有节奏地缓缓问道。 “嗯……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站在天狗鼻上。当时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不……我吃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站在天狗鼻上,而是发现自己又犯了梦游症。” “嗯,这倒也难怪。” “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打算立刻回家。但是,就在那时候,我忽然看到稚儿渊的水面上,漂着一样白色的东西。我一时好奇,就仔细看了看。当发现那东西,是由纪子的尸体时候,我心中的震惊,您完全可想而知……” 松代用双手擦了擦眼角,倒吸一口气,呜咽起来。 金田一耕助、矶川警部、阿柳老夫人和贞二四人,全都默然无语,等待着松代继续往下说。 过了一会儿,松代慢慢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慵懒无力地继续讲述。 “回到自己的屋里之后,我思考起来。是的,我想了很久,由纪子她不是会自杀的人。而且,自从眼病开始恶化,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可能深更半夜,跑去游泳。那么,就只可能是我杀的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了她的,但我觉得,或许是在梦游的时候,无意中杀的她吧……所以我……” “啊,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松代的话,“可是,你的想法太荒诞了。在你犯梦游症的夜里,碰巧由纪子死了,你就把这一切,全都当成了你自己的责任……” “不,这是有原因的!……”松代极声说着。 “能请你说一说,这原因到底是什么吗?” “呃……”松代用呆滞的目光,茫然望着窗外,“之前,我也曾经在同样的状态中,下手杀过由纪子。不……不,由纪子她最后,终于活着回来了,但让治却死了,是我……” 说着,松代再次呜咽起来。 “是我杀了让治,出于忌妒,我杀了让治。” 虽然这一次并没有落泪,但松代脸上,那种令人心痛的哀伤神色,却又让人感觉绝望无比,心如刀绞。 阿柳老夫人一脸畏惧地睁大了眼睛,贞二紧紧咬住下唇,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则彼此对望了一眼。 “松代小姐,”金田一耕助往前挪了挪身子,“能够请你稍微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吗?” 松代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笑容。 “嗯,我说过的,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那么,接下来就请各位,听我详细说吧。” 之后,松代便在众人面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下面的恐怖故事。 松代和由纪子,是一对让人感觉颇为不可思议的姐妹。由纪子从小就有抢夺姐姐之物的习惯。 每次父母给姐妹两人买东西,由纪子都要把姐姐手上的那份,一把抢走才会甘心。她总觉得,姐姐手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好,她忌妒姐姐的幸福。每次从姐姐手中,抢走姐姐的心爱之物,看到姐姐一脸悲伤的模样时,由纪子就会感到无比幸福。 而松代的心里,却总有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亏欠了妹妹。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就连松代自己也说不清楚。 松代总觉得,自己伤害了妹妹,犯下了无以弥补的致命错误……但回头想想,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这种毫无来由的罪恶感,就一直让松代烦恼不堪。所以,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为了弥补自己亏欠妹妹的地方,但凡妹妹的话,她都会无条件地服从。 而这一点,也更加助长了由纪子的嚣张气焰。 福田家没落,被神户的叶山家收养之后,由纪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夺走了姐姐的未婚夫。很快,由纪子便和让治,发生了肉体关系。所以,在叶山家为尚未完婚的松代和让治,租下的那个家里,每天晚上行夫妇之事的人,其实是让治和由纪子。而松代则每天,都睡在佣人住的房间。 自从和由纪子发生了关系,让治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松代。之前的他,还曾经两、三次逼迫松代,和他发生肉体关系呢。 或许是因为松代在尚未完婚前,曾经拒绝过让治,使得让治的心中,憋了一股闷气,所以,在和由纪子发生性关系后,让治还经常故意当着松代的面,和由纪子相互调情。而这一点,也正好迎合了由纪子的喜好。 由纪子有种暴露狂的倾向,她动不动就勾引让治,故意在姐姐面前,让让治抱住自己,装出一副不成体统的肉麻模样来,越发撩得让治欲火焚身。 这样的事情,自然会在松代的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松代的娘家和叶山的父母,都是注重礼数的人家,若是得知了这样的情况,事情必然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松代虽然痛苦难耐,但也害怕面对悲惨的结局。 “虽然这件事情,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但更加让我无法忘却的,还是三月里的那场大空袭。那天夜里,我的梦游症再次发作。当我感觉到情形不对,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让治和由纪子的卧室里了。我的脚边,是浑身是血的让治,而由纪子也浑身是血,紧紧抱住了我的双腿。当时她大声喊着:‘姐姐,饶命……饶命啊!……’” 疲劳化作浓黑的眼圈,深深烙印在了松代的眼睛周围。嘴唇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的眼睛里面,并没有半滴眼泪,周围只是一片令人痛彻心扉的悲哀阴影。 “当时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发现,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切肉用的菜刀……” 松代震惊不已。她向妹妹询问,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当时,由纪子是这样回答她的: 在由纪子和让治熟睡的时候,松代忽然提着那把菜刀,发疯般地冲进了屋里,几刀杀死了让治,之后又打算杀害由纪子……由纪子让松代看了,她那血流如注的左胸。松代吓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转身就跑。而随后到来的,就是那场大空袭。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之前犯下的罪行,让我在那场大空袭里,没命地奔跑。我丢下了在一夜的空袭中,化作灰烬的神户,漫无目的地坐上了疏散的火车。我没有勇气回家。心里装着那段可怕的罪恶回忆,我在冈山县四处流浪,最终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松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她转过头去,用饱含泪水的双眼,看着身旁的阿柳老夫人。 “我就算死了,也绝对不会忘记,当时老夫人是如何待我的。老夫人不但收留了我,还用她那温热的心包容了我。老夫人对我越好,我的心中就越痛苦。对我来说,可怕的不光是自己过去犯下的罪孽,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直欺瞒老夫人的这种行为。虽然,当时我是梦游症发作……不,这根本就不能成为借口。我就是个杀人犯,根本没有资格,让老夫人待我这么好。” 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松代不等他开口,用充满哀伤的语调继续说道:“今年春天,我的右腋下面,长出了一块不可思议的肿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太在意。但这肿块越来越大,长成了人脸的形状。有一次,我对着镜子,察看了一下,发现它长得很像由纪子的脸。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会为当时自己居然没死,而感到不可思议。我想,一定是因为由纪子的诅咒,我的身上,才会长出这样恐怖的肿块来的……” 松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当时,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而且,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了。在来到这个家之前……不,不……即便在来到这个家之后,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我这人天生就没有出息,尽管心中一直念叨着想死,却迟迟狠不下心来,付诸行动。在身上长出了这可怕的肿块之后,我也曾经想到过自杀,也曾迷茫、困惑过。我呵斥过自己,内心也无比痛苦。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一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由纪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松代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 “由纪子的到来,反而成了我内心的一种安慰。我听说由纪子也在空袭里,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当时,由纪子跟我说,让治的尸体,已经在那场空袭里烧掉了,所以,如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还说让我忘记……” 松代的目光,越发呆滞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檐廊外面。 “由纪子她原谅了我。但即便如此,我杀害让治的罪行,也不会消失。或许我身上长出这种人脸形状的肿块,也是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件的一种预兆吧。由纪子的诅咒,一直都寄留在我的体内。老夫人,矶川警部,或许昨晚下手杀由纪子的人,并不是我。但之前我杀了让治。我是个杀人凶手。” 说完之后,松代无声地哭了起来。矶川警部紧紧绷着嘴唇,表情沉重。 其实,松代根本就不必向众人坦白。就算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事到如今,警方也根本没有办法收集证据了。那场大空袭,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烧成了灰烬,松代之前犯下的罪行,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站在警部的立场,出于职责,听到他人这样的自白,他也是无法熟视无睹的。 就在矶川警部一脸困惑地,和金田一耕助对望时,拉门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干咳。随后,又传来了男子低沉的说话声: “打搅了。我是田代启吉。我有些话,想跟诸位说一说……” 第七章 “我也清楚自己的做法很无礼。明知无礼,我却还站在屋外偷听,是有很多原因的……但是,偷听总归不像话,所以,我最后还是决定,要出来露个面……” 男子脸上的烧伤痕迹,让他那红黑泛光的面颊,微微吊起。他轻轻地在拉门外坐了下来。 贞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男子那张烧伤的脸。阿柳老夫人和松代两人,则是一脸纳闷。 “哦,是吗?……”矶川警部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快,“好了,那就请你进屋来吧。本来我们还打算,过一会儿去找你,问一问情况呢……” “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田代启吉走进屋里,轻轻地拉上了身后的拉门,他冲屋里的众人,微微低头致意。 “刚才听了松代小姐的讲述,我实在是有些话,必须跟诸位说一说……不知各位是否有空听我讲述?” “嗯,你说吧。请坐。”矶川警部稍稍挪动一下身子,让出了一小块地方。 “谢谢!……”田代启吉再次低头致谢,“在讲述之前,我必须先说出我的身份来。可以吗,松代小姐?” “嗯……” “你应该不认识我吧?” “呃……这个,确实……”松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的表情。 “嗯,也难怪你会不认识我。但我其实,和你出生在同一个城市里。而且,在由纪子被收留到神户的叶山家之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很密切了。如果再说得详细些,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已经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了。” 看到田代启吉瞥来的目光,贞二的脸颊骤然涨红了。 “哦,这样啊。那么……”矶川警部赶忙在贞二开口之前接话道。 “嗯,对于我来说,由纪子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所以,我一直都无法忘记她。可是,由纪子却被神户那边收留了。毕竟她天性如此……还在故乡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她和许多男人,都发生过肉体关系。至于她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一点……她去了神户之后,我就一直担心不已。一想到不知道她在神户,是否又会另寻新欢,我就日夜寝食难安。” “哦,这样啊……”矶川警部微微点了点头。 “嗯……可不巧的是,当时我自己被军队征召,无法离开,这让我越发忌妒。后来,我患了肺浸润……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我也因此免于兵役。” “我明白了,之后你就追着由纪子,到了神户?”矶川警部不由得,往前挪了挪身子,金田一耕助、阿柳老夫人和贞二三个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田代启吉。 “是的,征召命令解除之后,我便立刻飞奔去了神户。到了神户一看,果不其然,由纪子早就已经有了其他男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山让治,” 田代启吉瞥了一眼贞二。 “自不必说,我当时也曾多次,悄悄地约由纪子见面,希望能够和她再续前缘。而她有时候也会答应我,发生那个……肉体上的关系。但是,她始终不愿意与让治分手。” “啊,是吗?……”矶川警部看了一眼贞二。 “这么说,由纪子当时,一面和让治保持关系,一面又和你,再次有了肉体关系?” “对。虽然她这么做,也有希望我保密的目的,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多情。而且,男人们也正是被她的多情吸引住了。” “嗯……嗯,然后呢?” “是的!……但是,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状况。想来想去,我还是希望,能够把她据为己有,把她带回故乡去。当时我下定决心,闯入了叶山家,准备和让治好好谈谈。不……应该说是偷偷地潜入更贴切吧。而那天晚上,正好就是三月大空袭发生的夜晚。”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矶川警部再次往前探了探身子。 “然后呢?……” “嗯……”就连田代启吉自己,此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潜入让治的卧室后,我发现让治已经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死了。不……他是被人杀了。而且,由纪子的胸口也受了伤……” “啊!……”松代忽然怕得浑身发颤,“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这些事、这些事都是我干的……” “不……不是的! ……”田代启吉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松代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把一切事实,都说出来,这件事根本就不该由你来负责。其实,一切都是由纪子做下的!” 贞二猛然抬起头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田代。 “混蛋,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由纪子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让治?”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想殉情的。” “殉情?……” “对,没错!……”田代冷静地回答道,“后来我听说,当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叶山家,和由纪子的老家知道了,所以,家里人准备让由纪子回冈山去。由纪子知道自己的魅力,所以,她对回冈山的事,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她知道,到时候让治一定会追去的。可没有想到的是,阴差阳错,让治也被军队征召。说起当时的征召,那可是国家的最髙命令。不管由纪子怎样有魅力,在这件事情上,她都无可奈何。因此,当时两人就准备殉情。” “而你却正好在那天夜里,闯进了他们的卧室?” “嗯!……”田代启吉无奈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倒是想奉劝贞二一句。不要因为由纪子,曾经和让治殉情自杀过,就想当然地认为,由纪子是真心爱着让治的。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让治。说得更加清楚一点,其实她根本就看不上任何男人。” “那她为什么要殉情?” “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如果她离开了,那么,让治就会变成松代的人,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件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由纪子当时确实这么说过。” 松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田代启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由纪子总是喜欢,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她说她从小,就一直忌妒姐姐的幸福,如果不把姐姐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夺过来的话,心里就不会好受。长大之后,她开始抢夺姐姐的每一个男人。看到姐姐悲伤的表情,就是她心中最大的快乐。所以说,其实她也不喜欢贞二。只不过要是她离开了,姐姐就会重新变得幸福。由纪子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她是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贞二难为情地扭过头去。让人觉得好笑的是,他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上。 “那么,在来到这里之后,你和由纪子之间的关系,也再次恢复了?” “嗯,那当然……反正她也从不在意这些事的,而且。我手里还握着她的把柄。” “田代先生,”金田一耕助忽然插嘴说道,“能请你再稍微详细讲述一下,有关三月神户大空袭那夜的情况吗?” “对,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才特地来见几位的。”田代启吉边说边回忆道,“就像我刚才说的,为了不让让治,落入松代小姐手里,由纪子杀了让治。她本来是打算,在杀掉让治之后自杀的,但她根本就不是下得了手自杀的人。就在她为自杀,痛苦万分的时候,我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当时,她抱着我的腿,求我救救她。她说这话,并不是想让我,帮她处理伤口。当时,她身上的伤口其实很浅……由纪子说,让我救她,意思就是说,要让我替她顶罪。听到她这么说,我也是吓了一跳。就算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也不禁为她的这种自私,而感到满胸愤怒。但就在我们两个人,争论不休的时候,松代小姐恰恰走进了屋里。” “嗯……嗯,后来呢……后来呢?”阿柳老夫人大口喘着粗气,探出身子问道,“田代先生,之后你就协助她,做了一些手脚,打算让松代来替她顶罪吗?” “是的。想到这个主意的人,当然也是由纪子。当时我挺吃惊的,但由纪子知道,松代小姐患有梦游症。为了让松代小姐替她顶罪,她让梦游中的松代小姐,握住了那把沾血的菜刀。而我则立刻离开了那房间……” “哦,那松代呢……松代当时怎么样了……”贞二颤抖着问。 “请您放心。松代小姐根本就没有任何罪。我说的这些话,绝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我的脸,就是在那天晚上的空袭里,变成这副丑陋模样的,这就是铁证。即便如此,由纪子她……除非死掉,不然喜欢美男子的她,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来到这里之后,她也只能乖乖地听命于我。因为我的手里,握着她曾经杀过人的秘密。所以,就算我变成了现在这副丑陋模样,她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田代启吉摸着他那张丑陋的脸,露出了可怕的微笑。他的笑,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对了,田代先生。”金田一耕助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你之前有没有听说,天狗鼻上的木栅栏,被人锯断的事?” “啊,你说这件事啊!……”田代的眼眸中,忽然燃起了熊熊怒火。 “有关这件事,你是否知道些什么……”金田一耕助身子微微靠前,紧紧盯着田代启吉问道。 “那是……那是……由纪子为了杀我,而故意设下的陷阱。” “哦……是吗?那就请你来说一说,此事的前后经过吧。” “嗯……”田代启吉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说道,“今天早上,我刚一听说,天狗鼻的木栅栏,被人锯断了,贞二险些跌下去,我就气得全身发抖。本来我和由纪子约好,准备一点左右,在天狗鼻见面。当时由纪子跟我说,等我看到她在溪边,挥动手帕的时候,就让我从木概栏上,迅速探出身去,挥动自己的手帕……” “可你昨晚并没有出门吧?” “不……我出去过。但是,我是在一点半的时候,才出门的。还没等我走到天狗鼻,就有人发现了漂在潭水里的由纪子的尸体。于是,我就扭头回来了。要不是我晚去了一会儿……由纪子她很清楚,我这个人,可是个旱鸭子哦……” “啊……”阿柳老夫人忽然再次怪叫起来,“混蛋!……松代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过哦!她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而由纪子……由纪子她……小贱人!……” “啊,老夫人!……”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分别从左右两边,急忙伸出手时,阿柳老夫人已经揪着棉被的一角,往前猛地倒栽了下去。 第八章 被抬回自己的屋里之后,阿柳老夫人昏迷了很长时间。随后赶来的医生,为老夫人诊视过病情之后,嘱咐家里人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急事,都千万不可随意晃动老夫人。 自杀未遂的松代,已经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她不分昼夜地,守在老夫人的房间里,用充满忧虑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但凡看到过这一幕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为由纪子办完葬礼后的夜里,阿柳老夫人虽然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但很快便又再次陷入了昏迷。这段时间里,贞二既担心,又愧疚。他似乎也不希望,母亲就这样匆匆过世。要是母亲就这样死了,或许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 贞二一直缠着医生,追问母亲的病情,但医生对于阿柳老夫人的病情,似乎也掌握得不多。就这样,一家人在忧心忡忡的气氛中,度过了两、三天时间。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愁眉不展,“真是抱歉。这一次又没法让你安心静养了。” “不……不,警部,您就别管这个了,您看,我现在不也一样,挺清闲的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能够这样说,那可真是太好了……”矶川警部略带犹豫地说,“但是,金田先生,这样一来,由纪子溺死的原因,也就无法査明了。她究竟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身亡……” “警部,”金田一耕助盯着飘浮在天空中的云彩,缓缓地说,“有关这件事,或许阿柳老夫人,会知道一些情况。” “老夫人?……” “您还记得吗?……在老夫人中风倒下之前,嘴里还在喃哺念着‘由纪子……由纪子……’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老夫人大概是想说,关于由纪子的事情吧。”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盯着金田一耕助的侧脸,“你觉得当时老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就不清楚了。如果不亲口问一问老夫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嗯!……”金田一耕助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光芒,“矶川警部,老夫人肯定还会再醒来的。她还有话憋在心里呢。只要那些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算是死,她也死不瞑目。” 金田一耕助的话,很快便得到了验证。第二天傍晚时分,阿柳老夫人再次恢复了意识。 听闻这个消息,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立刻赶到了老夫人的房里。老夫人虽然恢复了意识,但看起来就跟一具活死人似的。别说动弹了,就连说句话,都挺费力的。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眨眼和转动眼珠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够听见声音。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赶到时,她似乎正在侧着耳朵,聆听屋外潺潺的溪水声,脸上深深刻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看到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到来,阿柳老夫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便开始不停地转动着眼珠。 “矶川警部,我母亲大概是有什么话想说吧。”看到母亲不停地转动眼球,贞二扭头冲矶川警部说道。 矶川警部回头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啊……对了,松代小姐,不如由你来问她吧?你是最适合干这事的人,从她眼球的转动上,应该就能够判断出来。” “是……”松代闻言,眼里含泪地回答道。 松代把嘴凑到阿柳老夫人的耳边,轻声问道:“老夫人,您有什么想说的吗?金田一先生说,我们或许能从您眼珠的转动上,判断出您想说的话。” 阿柳老夫人缩起嘴唇,脸上露出笑容,目光却越过众人的头顶,盯着壁柜看。 “先生,老夫人的意思大概是说,壁柜里有什么东西。” “似乎是的。贞二,请你去调査一下壁柜。” 贞二拉开壁柜的拉门,朝里边张望了一阵,忽然高声叫了起来。随后,他伸手从壁柜里的棉被中,抽出了一件华丽的和服。 “啊!这……这不是由纪子的和服吗?这是腰带……这是长衬衣……” 众人一惊,全都扭过头来,看着阿柳老夫人。 冰冻般的沉默,充斥在众人之间。老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般的笑容。 松代和贞二,恐惧得睁大了双眼,大口喘着气。 这时候,老夫人连连眨眼,再次转动眼珠。松代沿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停留在了房间角落里,一个硕大的木制带耳的水盆上。 “老夫人,您是想让我们看那个盆吗?” 老夫人又连连眨眼,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就像在说“没错”一样。 金田一耕助一脸纳闷地,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那个木盆。忽然,他睁大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赶忙把嘴,凑到了老夫人的耳旁。 “老夫人,不如这样吧。我来代替您,把您想说的话,告诉他们吧?” 阿柳老夫人默默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子,满意地眨了眨眼睛。 金田一耕助一脸沉痛的表情,扭头看着贞二和松代。 “贞二,松代小姐。老夫人是想说,由纪子是她杀的。老夫人,您是这个意思吧?” 阿柳老夫人满足地缩起嘴唇,眨了眨眼睛。贞二哑然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脸一下子红了。 “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母亲半身不遂,几乎整天都躺着,无法动弹啊。” “不,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为了让阿柳老夫人也能够听到,金田一耕助故意抬高了噪门。 “其实,要淹死一个人,根本就不必倾尽整个大海的水。只要这么满满―盆水,就足以淹死人了。由纪子当时把头凑到了盆里,而老夫人则从她身后,突然扑上去摁住了她。嗯……想必当时老夫人,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摁住由纪子的。虽然老夫人身体行动不便,但这点事,还是能够做到的。而且,由于老夫人的身体比较胖,只要用身子压住,由纪子就会自己呛水身亡。老夫人,是这样的吧?” 阿柳老夫人再次满意地眨了眨眼睛,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一般。 “可是……可是……”贞二依旧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由纪子为什么,要把脸凑到盆里呢?” “贞二!……”这时候,矶川警部在一旁,用平稳的语调说道,“这个问题,可不像是你会提出的啊。‘药师汤’的温泉,不是对眼病有特效吗?由纪子不是也正巧患上了眼病吗?……估计由纪子是在老夫人房里洗眼睛。不对,应该说,是老夫人设法引得她,在房间里洗眼睛。老夫人,是这样的吧?” 听到矶川警部的询问,阿柳老夫人又满意地眨了眨眼睛。之后,她又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窗外。 “啊,是吗?……”矶川警部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夫人,您的意思是说,您在杀死由纪子之后,就把她脱光,然后推到了窗外的小溪里,是吧?” 阿柳老夫人再次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之后,由纪子的尸体, 被溪流冲到了稚儿渊。这件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当晚的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 阿柳老夫人再次展现出同样的笑容。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谢谢你。如此一来,案件也就彻底解决了。由纪子尸体上的那些擦伤,并不是在稚儿渊造成的……不,或许在那里也有擦伤,但更多的伤痕,是顺着溪流漂过去的时候造成的。” 金田一耕助目光黯淡,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贞二的喉头里,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把手腕压在眼睛上,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看到阿柳老夫人,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贞二,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把手搭在贞二的背上。 “贞二,令堂这么做的原因,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贞二重重地点了点头,手腕依旧压着眼睛。 “是吗?……那你可得好好地,向令堂表示道歉才行啊。松代小姐。” “在!……”松代突然听到金田一耕助的呼唤,豁地扬起了头。 “请你陪着贞二吧。警部。” “嗯?……” “咱们是不是也该稍微离开一下?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咱们什么事了啊。”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道。 “嗯……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矶川警部说完,两人便走到了拉门外。 “啊,妈妈!……” “妈妈!……” 屋里传来了贞二孩子般的哭声。 当天夜里,阿柳老夫人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经过了这一切,估计她也能安心西去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两人,打算在阿柳老夫人的头七之后,离开药师汤温泉。在此期间,两人又跟贞二和松代聊了一次。 “贞二,你要准备和松代小姐结婚了吧?”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是什么时候啊?”矶川警部热心地问。 “我想尽早吧……” “那样最好。也别再等什么令堂的一周年忌日了。毕竟,令堂生前,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在年内完婚……” “嗯,这想法不错。这样,令堂应该也能含笑九泉了。” “对了,松代小姐。”沉默了一阵之后,金田一耕助忽然开了口。 “嗯……”松代抬起脸,望着对面那位其貌不扬的侦探。 “关于你腋下的那个肿块……” “啊?……”松代的脸上,露出了怯懦的表情,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觉得,你还是去找位大夫,好好诊治一下吧。要不然,你也可以请矶川警部,为你引荐一下O医科大学的t医生……” “金田一先生,”贞二的眼中,浮现出严肃的目光,“你对那个肿块有什么看法?” “啊,我倒还真的有些自己的见解……”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 “金田一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有什么见解,不妨当着贞二和松代小姐的面,如实地说出来吧。” “呃,警部!……”金田一耕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说到底,我也只是在瞎猜罢了。但我觉得,你倒是有必要去确认一下,松代小姐。” “嗯……” “在由纪子面前,你自小就有一种罪恶感,心中总是觉得对不住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否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我真的没有什么印象……只不过我是家里的长女,所以,父母一直都很疼爱我……” “那么,令尊令堂是否有过什么,对不住由纪子的地方?” “不,也没有过啊……”松代惊讶地望着金田一耕助。 “那么,这些事情,应该就不会成为,你心中那种罪恶感的理由了。是吧,警部?……” “嗯!……”矶川警部认同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我的一点猜想罢了。松代小姐,你心中长年以来的那种罪恶感,或许并非针对由纪子,而是针对你的另一个妹妹。” “啊?……”松代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可是,先生,我就只有由纪子这一个妹妹啊……” “不,我说的是,那个在你的腋下,露出脸来的妹妹。” “啊!……”矶川警部惊叫一声,再次看了看松代,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 “啊……先生,金田一先生!……”贞二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腋下,露出脸来的妹妹……” “贞二,刚才警部似乎已经回想起来了。战后的某份报纸上,曾经刊登过这样的一条新闻。某地的某位女士身上……那女士当时的年纪,也和现在的松代小姐差不多,她的腋下,也出现了一块原因不明的肿块。于是,那女士请医生帮忙,切开了肿块,在肿块里,发现了人类的牙齿和头发。后来,她又找到了O大学的t医生帮忙鉴定,鉴定结果证明:当初那位女士,应该是孪生姐妹中的一个。可是,却因为造化作弄,她的姐妹,竟然被她吸收到了体内。出生二十多年之后,那个孪生姐妹,却突然长出了牙齿和头发,从她的体内冒了出来。我猜想,松代小姐你身上的那个肿块,或许也是这样形成的。矶川警部,您的意见呢?”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的。”矶川警部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松代小姐心中的那种莫名的罪恶感,也就能够解释清楚了。其实,在松代小姐的心里,一直深深地埋藏着对当年,被你吸收到体内的,那位孪生姐妹的罪恶感。换言之,那就是一种阻碍了姐妹出生的罪恶感。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妹存在,所以,你就把这种罪恶感,转到了由纪子身上。” “那么,先生,”贞二再次往前挪动身子,“那位接受了肿块手术的女士,之后的经历又如何呢?” “据说也没什么。毕竟这样的病例,太过少见了。到这边来之前,我也曾经去见过那位t医生,问过那位女士的情况。t医生告诉我,那位女士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并没有什么异状。” “嗯!……”贞二和松代放心地点了点头。 “这些情况,也许只是我的猜想。治于你们是否愿意,去找t医生帮忙看一下呢?” “金田一先生,”贞二和松代深深地低下了头,“真是太谢谢您了。我们一定会去的。” 翌日,金田一耕助便离开了“药师汤”温泉,返回了东京。一周之后,他收到了贞二的来信。 信里说,两人去找t医生帮忙诊察,情况正如金田一耕助所说。t医生立刻为松代,做了寄生胎的切除手术,结果颇为良好。虽然t医生说,之后也会给金田一耕助,送来一份相关的医学报告,但贞二却想先报告一下情况,并向金田一耕助道个谢。 从松代的患部,取出的绝大部分器官,都被保存在了O大学里,但他们带走了一部分,打算等到松代出院后,再妥善下葬。t医生也说,这样一来,松代心中的那种罪恶感,或许就能够减轻了。 本来松代也应该写封信来道谢的,但因为右手还不大方便,所以,她特意嘱咐贞二,一定要在信中,好好向金田一耕助表示感谢。 信的最后,贞二说:他和松代两人,已经决定,准备在十一月上旬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