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之人》 第一章 谋杀俱乐部举办第一次聚会距今已有5年多了,这次的晚宴将于6月1日星期五晚间8点半在贝尔翠餐厅举行,演讲者是苗高德教授。目前并不打算开放给外人参加,不过,亲爱的汉蒙德,若您愿意当我的座上宾……? 他想,这反映了时局。 细雨连绵。迈尔斯·汉蒙德从沙夫茨伯里大道转入狄恩街时,渐弱的雨势弥漫成一片潮湿雾气。尽管天色昏暗,隐约还能看得清,时间肯定将近9点半了。受邀参加谋杀俱乐部晚宴迟到快一个钟头,这已经不仅是无礼,简直是丢脸丢大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都令人难以饶恕。 来到苏活区郊外罗米利街的第一个转角,迈尔斯·汉蒙德停下脚步。 他口袋里的那封信反映了时局。就在1945年,和平的时局悄然不觉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遍及全欧洲。他还不太习惯。 迈尔斯环顾四周。 他正驻足于罗米利街一角,左侧是圣安妮教堂的东墙,嵌着圆拱形大窗户的灰墙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儿,不过窗上的玻璃没了,从窗口望去,仅剩一座灰白色的塔。战时的密集轰炸把狄恩街沿路炸得面目全非,企口板建筑房子的碎片和蒜头瓣,连同碎玻璃和灰泥粉末一块散落在马路上。现在那里建了一座静水贮水池——用刺网环绕,以防小孩子跌入溺毙。然而在纷飞细雨中,累累伤痕犹可见。圣安妮教堂东墙的那扇破窗下竖着一块碑,纪念那些不久前在战争中捐躯的战士。 太不真切了! 不,迈尔斯·汉蒙德自忖,这种感觉无法称为惆怅或古怪,甚至也无关乎战争恐慌后遗症。至今他好坏参半的一生也过得不太“真切”。 你许久前加入军队,怀抱一股“坚实的墙即将粉碎,必得有什么继以代之”的信念。你服役于装甲部队期间,并非英勇作战挂彩,却因吸入太多柴油而中毒——虽然这和德军朝你扔来的武器一样致命——在医院病床上躺了18个月。睡在白色粗糙的床单间,时间之漫长,慢到生命本身越来越没有意义可言。当树木二度冒出新叶,他们来信通知你查理叔叔的死讯——他在德文郡一家不受战争波及的旅馆里过世,走得十分平静——你与妹妹继承所有遗产。 你不是常嚷着缺钱吗?这正是你想要的。 你不是最钟情于查理叔叔新林区那幢附图书馆的宅邸吗? 去吧! 远甚于此,你不是还渴望远离拥挤的窒息感,避开与其他通勤者塞在同一部公车所造成的生理压力?你不是期望能掌控自我,拥有个人活动和呼吸的空间?你不是想尽情地阅读与想像,无须为任何人任何事担负责任?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些都可能成真。 后来,像只吞下毒药的狗撑到最后,喘着气说:“战争总算结束了。”你出了院,颤抖的手将退伍令拽进口袋里,回到物资仍旧贫乏的伦敦。处处大排长龙、巴士脱班、酒吧禁酒的伦敦;街灯点起,马上就为了省油而熄灭的伦敦。但是,起码这个地方自由了,免除饱受威胁的压力。 人们并没有疯狂地庆祝战争胜利,基于某些有的没的理由,报纸的报导看来是点到为止,新闻影片也只呈现城里的浮光掠影。迈尔斯·汉蒙德心想,连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和所有的人一样漠不关心,因为他们还不觉得这是真的。 然而,人心深处的某些事物已开始苏醒了。报纸上再度出现板球比赛的战绩,地下组织不诚实的演说也销声匿迹了,甚至连谋杀俱乐部这个于和平时期创办的团体都…… “不可能是这样!”迈尔斯·汉蒙德拉低湿答答的帽子遮住眼睛,右转进罗米利街,朝贝尔翠餐厅走去。 贝尔翠餐厅在他左侧,漆成白色的四层楼房在昏暗中仍微微显白。远处一部晚班公车辘辘行驶过剑桥圆环,整条路震动起来。雨雾越来越大,窗里灯火通明。和过去一样没变的是,贝尔翠餐厅的门总站着一名穿制服的守门口警卫。 只不过,你若是来参加谋杀俱乐部的聚会,你不能走前门。你得绕到转角,从葛瑞克街的侧门进去。穿过一扇窄门,走一段铺着厚地毯的楼梯——据说,当年王室成员为了怕引起注意,也曾由此进入餐厅。接着,你现身在楼上一侧都是包厢房门的通道。 迈尔斯·汉蒙德走楼梯走到一半。隐约听见压低的深沉耳语,仿佛是这间深沉低调的餐厅的配乐,他瞬间了解了这种惊慌。 他今晚是基甸·菲尔博士的宾客。话又说回来。就算是宾客,他仍是个外人。 谋杀俱乐部在传说中的名望,与这座王室后代走过的私人楼梯不相上下。谋杀俱乐部的会员限制在13名以内:9男4女。每位成员的来头都不小,多是法律、文学、科学、艺术各界的精英分子。科曼法官曾是成员之一。毒物学家班佛大夫,小说家梅瑞度,和女演员丹·爱伦·霓女士也都是。 战前,他们按例一年聚会4次。贝尔翠餐厅的领班费德瑞会为他们安排两间私人包厢。外间房权充临时吧台,里间房则是餐室。费德瑞总会在里间餐室的墙上挂一幅骷髅头版画,这些男女像孩子般煞有介事地坐在这里,整晚讨论那些已经成为经典的谋杀案。 他在这里,迈尔斯·汉蒙德…… 镇定! 他是个外人,甚至是个冒牌者。湿透的帽子和雨衣的水滴在这家昔日他光顾不起的餐厅楼梯上。迟到得太离谱了,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狼狈到了极点,鼓起勇气走进房间,准备面对那些伸长的脖子和质询的眉头。 镇定一点,拜托你! 他不得不想起从前,在战争尚未发生前那些遥远模糊的日子,曾经有位名叫迈尔斯·汉蒙德的学者——名列历代学者祖先的最后一位,以及他不久前才过世的叔叔查理·汉蒙德爵士之后。这位名为迈尔斯·汉蒙德的学者曾在1938年荣获。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人士正是他自己。他不该被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宁,他够资格出现在这里!可是世界不断在变,不断地转换形态,人们很快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迈尔斯怀着讥讽的心情走上楼梯顶端的长廊,低调的光线穿过毛玻璃映在桃花心木门上暖暖生辉。长廊上空荡寂静,只有从远处传来的低声对话。这地方可能从战前就属于贝尔翠餐厅。一扇门上的图示写着“男士寄物室”。他将帽子和大衣挂在寄物室里面,穿过长廊,看见另一扇桃花心木门上挂着金属牌,上头写着“谋杀俱乐部”。 迈尔斯开门,在门口短暂停驻。 “谁——”一名女子突然向他喊道。上扬的声调含着警讯,但马上恢复镇定地说,“抱歉,”以不确定的语气问,“请问您是哪位?” “我在找谋杀俱乐部,”迈尔斯说。 “对,是这里没错。只不过……”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身穿一袭白色晚宴服的女孩站在外间房正中央,亮丽的礼服反衬着色泽暗沉的厚地毯。室内光线模糊,她身后一片黑暗。正对罗米利街的两扇窗被放下的金纹厚窗帘遮住。铺着白桌巾的长桌被推至窗前当做吧台,摆有雪利酒、琴酒和苦啤酒,旁边排了一打擦得晶亮却还没有人用过的玻璃酒杯。除了这名女孩之外,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迈尔斯看到他右手边那扇通往里间房的双层门半掩着。他看得到一张用餐的大圆桌,并有座椅环绕;闪亮的银器排列整齐;桌上摆着玫瑰,白色桌巾上鲜红的玫瑰与绿色蕨类形成强烈对比;四根长蜡烛尚未点着。壁炉架上方挂幅裱框的骷髅头版画,这正是谋杀俱乐部的标记。 但是谋杀俱乐部的聚会还没开始,房间里也空荡荡的。 迈尔斯对这个向他迎面走。来的女孩充满好奇。 “很抱歉,”她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听腻护上们职业化的问候,这声音温暖了他的心。“我知道自己这样大呼小叫实在太失礼了。”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我——我想我们应该自我介绍一下,”她睁大眼睛。“我是芭芭拉·摩尔。” 芭芭拉·摩尔?芭芭拉,摩尔?这是哪位名媛? 她年轻,有双灰色的眼睛。在战后几近麻木不仁的世界里,你所能感受到的全是她散放出的充沛活力和生命力。灰眼睛底的光彩,转头,唇齿流转,脸上、颈项和肩膀上淡粉红色的微亮肌肤。他搜寻记忆,想他最后一次看到女孩穿晚礼服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她对面这个人——他一定看起来狼狈不堪。 正对罗米利街那两扇窗帘紧闭的窗户间的空墙上挂着一面落地镜。迈尔斯从镜中看到芭芭拉晚礼服后面的映影,吧台遮住她腰部以下,浅金色的柔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时髦的发髻。迈尔斯从她肩后看到自己映在镜中的脸——憔悴、扭曲、可笑,窄长的棕眼配一对高颧骨,一绺灰发让35岁的他看起来有四十好几,就像睿智的查理二世那样不讨人喜欢。 “我是迈尔斯·汉蒙德,”他报上姓名,拼命想找对象为他的迟到道歉。 “汉蒙德?”她轻轻停顿一下,睁大灰色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你不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吧?” “我不是。我是基甸·菲尔博士的客人。” “是菲尔博士的客人吗?和我一样!我也不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不过现在出了点状况。”芭芭拉·摩尔小姐摊开手。 “今晚没有一个会员出现。整个俱乐部的人都……消失了。” “消失?” “没错。” 迈尔斯环顾屋内。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女孩对他解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芮高德教授。餐厅的领班费德瑞都快抓狂了。至于芮高德教授……”她忽然住口,“你为什么在笑?” 迈尔斯其实并没有在笑。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说,你很难把那种表情当成笑。 “对不起,”他赶紧澄清,“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许多年来,这个俱乐部定期聚会,每次都有不同的演说者提供他们一些知名案子的内幕。他们谈论这些犯罪活动:他们为这些犯罪活动深深着迷,甚至把骷髅头挂在墙上当做俱乐部的象征符号。” “所以呢?” 他盯着她的发线,几近白色的淡金色发丝以一种他觉得过时的方式中分。他迎视那双炯炯有神的灰眼珠,和她的深色睫毛及黝黑虹膜。芭芭拉,摩尔双手紧紧交叠,让人感受到一种全心全意的热切,她似乎读得懂你吐出的每一个字,乐于安抚一个惊恐紧张的男人,让他平静下来。 他对她露齿一笑。 “我只是在想,”他答,“要是某天晚上,这个俱乐部所有成员都在各自家中离奇失踪,将会成为一个轰动社会的大事。或是钟响时,他们被发现一个个安静地坐在家中,背后插把刀。”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拙劣。芭芭拉·摩尔脸色惨白。 “这个想法好可怕!” “是吗?真对不起。我只是想说……” “你写过侦探小说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读了不少。那些——都不算什么。” “我是认真的,”她向他保证,一脸小女孩的纯真,犹带着惧色。“芮高德教授大老远来报告这桩塔楼命案,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待客!为什么?” 难道真的发生什么事了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也太诡异了。话又说回来,今天一下午所有的事都显得不太真实的时候,还会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呢?迈尔斯马上回神。 “我们难道不能做些事,看看究竟哪里出岔子了?”他问,“我们不能打电话问问看吗?” “已经有人用电话通知他们了。” “通知谁?” “菲尔博士,他是荣誉干事。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现在芮高德教授正试着跟会长,也就是科曼法官取得联系。” 他显然没有联络上谋杀俱乐部会长科曼法官。通往大厅的门悄声大开,芮高德教授走进室内。 乔治·安东尼·芮高德,爱丁堡大学法国文学系教授,步履如野猫般轻巧地踏进来。他身形矮壮,神色匆忙。从蝶形领结、闪闪发亮的黑西装到方头皮鞋,都显出他的不修边幅。短及耳仁的发色乌黑,大范围秃顶和青紫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 芮高德教授基本上是个时而令人生畏、时而暴露闪亮金牙豪爽大笑的人。 现在他可能一点也豪气不起来。他眼镜的薄框与花白胡髭,似乎都随着他的愤怒而抖动。他声音嘶哑,说话不带点口音。他举起手,掌心朝外。 “拜托,现在千万别跟我说话,”他说。 墙边粉红丝缎椅上,搁着一顶浅褐色软缘帽和一根弧形把手的粗手杖。芮高德教授神色匆匆,一把抓起他的帽子和拐杖。 他的行止就像是刚刚发生了一桩惨案。 “这些年来,”他说,“他们一直邀请我参加这个俱乐部的聚会;我对他们说:不,绝不!——因为我讨厌那些记者。他们告诉我:‘这里没有记者会引述你说的话。’‘你们保证?’我问他们。‘千真万确!’他们回答。我可是从爱丁堡远道而来,而且连火车的卧铺都订不到,因为我没有‘特权’。”他挺直身子,挥舞粗壮的手臂。“‘特权’这个字眼会臭死老实人的鼻孔。” “说得好!”迈尔斯热切地回应。 芮高德教授从他愤慨的情绪中回神过来,严厉锐利的小眼睛从薄框眼镜后瞪着迈尔斯。 “你同意我的话,朋友?” “没错!” “对你有好处的。请教大名——?” “不,”迈尔斯回答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的问题,“我不是俱乐部的失踪会员,我也是受邀的宾客之一。我姓汉蒙德。” “汉蒙德?”对方重复他的话。眼里迅速闪过一抹好奇和疑虑。“你是查理·汉蒙德爵士?” “不是的。查理·汉蒙德爵士是我的叔叔。他……” “对了,你当然不可能是他!”芮高德教授弹弹手指。“查理·汉蒙德爵士不久前过世了。对对对!我在报上看到这则新闻。你有个妹妹。你们兄妹俩共同继承那座图书馆。” 迈尔斯发现芭芭拉·摩尔听得一头雾水。 “我叔叔是位历史学家,”他对她解释,“他在新林区一幢小房子住了好多年,累积了数千本书,乱七八糟地堆了满屋子。事实上,我来伦敦的主要目的,是看看能不能雇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图书馆员料理这些书。正巧菲尔博士邀请我出席谋杀俱乐部聚会……” “图书馆!”芮高德教授吸了一口气说,“图书馆呢!” 极度的兴奋似乎因此燃起,如蒸汽般充满他的心里,使他的胸腔鼓起,青紫的气血也略为转红。 “这位汉蒙德是了不起的人,”他热情地夸赞,“他求知欲旺盛!他脑筋灵活!他——”芮高德教授像在转钥匙般地扭转他的手腕。“他探索一切的事物!如果你要整理他的图书馆,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我有很多的建议……可是,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我太兴奋了,”他急速戴上帽子。“我得走了。” “芮高德教授!”女孩轻声呼唤。 对气氛一向敏感的迈尔斯·汉蒙德有点意外。基于某些理由,他两位同伴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都有了改变,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从他提及他住在新林区的房子开始的。他无法分析当中的关联——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 芭芭拉·摩尔突然紧握双手大声呼喊,她的声音无疑表露了她不顾一切的热切。 “芮高德教授!求求你!难道我们自己不能——不能自行开始谋杀俱乐部的聚会吗?” 芮高德教授转过身来:“这位小姐?” “他们这么无礼地待你。我知道,”她急忙说,唇边带着笑意,而眼神充满恳求。“但我是怀着很大的期待来到这里的!” 她简略地向迈尔斯解释。“教授准备谈的这件案子,是战前不久,在法国发生的一桩非常离奇、更是轰动一时的案子。芮高德教授是少数了解整个案情来龙去脉的人之一。这是关于……”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关于一个女人对人类生活的影响。” “汉蒙德先生和我都非常荣幸能成为你的听众。我们两个绝不会对媒体透露半个字!何况,我们总得吃点东西吧。离开这里之后,大概也找不到东西吃了。为什么我们不开始呢?芮高德教授。为什么?为什么?” 早已气急败坏的领班费德瑞,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推开通往走廊那扇半掩的门,对在门外徘徊已久的侍者弹指。 “上菜,”他说。 <hr /> 注释: 第二章 晚餐后的咖啡时间,芮高德教授开始说故事。迈尔斯·汉蒙德刚开始只想略过那些空谈、臆想和扯后腿的部分。有些是因为高德教授的表达方式————副法国人自以为是的做作,不断从一个人身上影射另一个人,享受言语间讥讽的乐趣。 当然,迈尔斯事后明白,芮高德的话句句属实。只不过当时…… 小餐室里昏暗寂静,惟一的光线就是桌上点的四根长蜡烛,他们拉开了窗帘、把窗户敞开,让闷热的夜晚透点凉风。 外面的雨势仍然磅礴,对街漆成红色的餐厅一两扇亮着灯的窗户染上了略带紫色的薄幕。 背景刚好适合他们即将听到的故事。 芮高德教授比划着他的刀叉说道:“这是一桩神秘谋杀案。附庸风雅的人士以谈论此事为乐。”他冷冷地看着芭芭拉·摩尔。“喜欢收藏东西吗,小姐?” 一阵带有潮湿气味的微风从窗外卷进室内。烛火随之摇曳,阴影在女孩的脸庞上跳动。 “收藏什么?”她不解。 “犯罪纪念品?” “老天,当然不!” “在爱丁堡有个人,”芮高德教授若有所思地说,“有一个以盗尸者博克的人皮制成的。我吓到你了吗?_上帝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他咯咯笑了起来,露出金色牙齿,脸色又忽然转为严肃。“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则真人真事,曾经有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动人的年轻小姐,潜进契斯福监狱的墓园,盗走慕特农庄命案凶手道格的墓碑,供奉在自家庭园里。” “请问,”迈尔斯说,“所有犯罪系的学生都会这么做吗?” 芮高德教授想了一下。 “这是我乱扯的,”他招认,“话说回来,这类的事都一样有趣。至于我自己嘛,我马上就会让你们知道。” 他不再说话,直到桌子收拾干净,咖啡倒好。他专心点起雪茄,椅子往前拉,粗壮的双肘撑在桌上。把那根映着烛光闪闪发亮的精美黄木手杖放在腿上。 “夏尔特尔这个小城的郊区,距巴黎南端6O多公里的地方,有个英国家庭从1939年起就住在那里。你们对夏尔特尔这个地方应该不陌生吧? “这个地方仿佛还停留在中古世纪,保留着许多黑色巨石和过去的梦,就某种意义而言,它是真实的。你从远处看,它在山丘上,四周环绕黄色农地,一座教堂突兀地矗立在中央。你们从吉洛梅城门的圆塔进入时,鹅鸡成群在你车前飞窜,沿着铺卵石的陡峭街道往上走,就到了尊王大饭店。 “山脚有厄尔河环绕,沿河筑有一道防御墙,水边有杨柳垂绕。在凉爽的傍晚,你会看到许多人沿着墙边的桃树散步。 “有市集的日子——天哪!那些牲畜的声音有如鬼哭神号,在摊子旁边排成一列,小贩的叫卖声和牲畜的叫声一样大。还有——”高德教授稍微停顿了一下——“当地人普遍很迷信,迷信几乎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你享受法国最好的面包,喝最好的酒。你对自己说:‘哇,这真是个可以安顿下来写书的好地方。’这里有些工业活动,像是制造业、铸铁厂、彩色玻璃、皮革加工,我没有仔细勘查,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我会记得这些,是因为经营这里规模最大的皮革加工厂的是一名英国人,名叫荷渥·布鲁克。 “布鲁克先生50岁,他娇美的妻子比他小5岁。他们育有一子哈利,25岁。现在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提到他们的名字。” 迈尔斯不知所以,突然觉得一阵寒风穿过小小的餐室。 正在抽烟的芭芭拉·摩尔透过烟雾好奇地看着芮高德教授,移动她的椅子。 “死了?”她重复他的话,“所以现在已经无损于……” 芮高德教授没有理她。 “我重复一遍,他们住在夏尔特尔郊区河堤的一幢别墅————夸张一点,可以称之为城堡,但其实不是。厄尔河的河床从此处开始变窄,水流深静,但从河堤看来仍是深绿色的。我们现在就来看看!” 集中注意力,他推开咖啡杯。 “这栋别墅,”他宣称,“以灰岩建造,三面环绕着庭院。”用手指沾了沾杯里红葡萄酒的酒渣,在桌布上画了一道弧线——“这条河,从别墅前方蜿蜒而过。 “房子北边大约两百码处,有一座石拱桥横跨河流。这座桥是私有的,厄尔河两侧的地都归布鲁克先生所有——包括更远处,河对岸的一座废塔。 “这座塔是当地的古迹,称之为‘亨利四世之塔’,但是绝对跟法国国王毫无关连。这座塔原本属于城堡的一部分。16世纪末,进攻夏尔特尔时,城堡付之一炬。幸存的塔楼仅剩外层石造建筑,塔内的木质地板早已焚毁,因此,现在仅是一座骨架。内有沿墙而筑的石造回旋梯,通往环绕着胸墙的石造塔顶平台。 “注意了!从布鲁克家人住的别墅是看不见这座塔的。塔顶的视野真的是非常非常美! “往北走,穿过浓密的草丛,经过柳树旁,沿着河堤而行,就是弧线上弯度这里,有一座石桥,桥下河水闪闪发亮。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座塔,亚立在苔醉绿的河堤边,灰黑色的石造圆塔,垂直狭长的窗日,建筑大约有姆叹高,后方远远一排都是白杨树。这里一向是布鲁克家族下水游泳的更衣处。 “所以这个英国家庭——荷握是父亲,乔吉娜是母亲,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利——住在温暖舒适的别墅里,过着快乐到可能稍嫌无趣的生活。直到……” “直到?”芮高德教授停顿了一下,迈尔斯急切地问。 “直到一位女士出现。” 芮高德教授沉默半晌。 接着,他呼了口气,一副想推卸责任地耸耸厚实的肩膀。 “我嘛,”他继续说,“我在1939年5月抵达夏尔特尔。刚写完《的一生》,希望安静休息一阵了。我的好友,摄影家可可·乐光德,有一天在市政厅门口的阶梯上介绍荷握·布鲁克先生给我认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却一见如故。他对我这个法国人微笑,我对他这个英国人微笑。大家都很开心。 “布鲁克先生有一头灰发,个性耿直保守,但待人非常亲切,认真踏实地经营皮革事业。他穿灯笼裤——在夏尔特尔,这种打扮就像在英国新堡穿牧师服装一样格格不入。他热忱好客,眼光永远炯炯有神。但我敢跟你赌一先令,他绝对是那种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心思的老实人。他妻子体态丰腴、优美秀丽、面色红润,和他是一样的人。 “至于他儿子哈利…… “跟父母就截然不同了! “我对哈利相当感兴趣。他非常敏感,想像力丰富。他的身材还有给人的印象,都像他的父亲。在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心思细密义神经质的人。 “他也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方额、直挺的鼻梁、宽距恰到好处的褐色眼睛、一头金发。我心想,他要是不好好控制自己的紧张与焦虑,不用多久就会跟他父亲一样满头银发。哈利是父母的宠儿。我看过不少溺爱子女的父母,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布鲁克夫妇! “因为哈利的高尔夫挥杆可以达两百码,或是说两百哩,不管怎么样,总之是相当远的距离,布鲁克先生就得意地吹起牛来了。因为哈利热中打网球,赢得一整排银杯,他父亲就乐得飞上七重天。他从来不对哈利提这些。他只说:‘还可以,还可以!’却没完没了地向所有人夸耀自己的儿子。 “哈利曾在皮革厂里接受培训,有朝一日将继承工厂,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有钱人。他通晓事理,知道自己的责任义务,但却渴望到巴黎学画画。 “我的老夭,他多么想学画啊!也许是太渴望了,所以他反而没办法清楚明确地表达想学画的意愿。布鲁克先生把儿子想当画家的志向视为蠢行,羞于对外人说。他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他说:‘画画是个再好不过的消遣,但要当成一个正当的职业嘛,就另当别论。’至于布鲁克太太,对于这个话题的情绪反应则相当激烈。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哈利将住在阁楼,身边环绕着许多一丝不挂的美女。 “‘儿子啊,’父亲说,‘我完全能了解你的感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十年以后,你就会笑自己怎么曾经有这种念头。’他母亲接着说:‘你难道不能留在家里画画那些动物就好了吗?’此后,哈利任意外出,打网球时把对手轰下场,或惨白着脸坐在草地上、沉思、口中喃喃咒念。你们看,这些人对人多么坦率,好心又真诚。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来都不知道哈利看待自己的人生有多认真。我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他。那年5月下旬,布鲁克先生的私人秘书——严谨的中年女上麦可夏恩——因为对当时的国际局势感到不安而返回英国。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布鲁克先生私人信件多得惊人,而他的私人秘书不再与这些客户接洽。喔,这种事也常会搞得我晕头转向,那个人怎么处理得了这些信嘛!他的投资、他的慈善事业、他的朋友、他给英国报纸的投书——他提到这件事时不断来回踱步,他的手放在背后,发色银灰,脸孔削瘦,嘴唇也因怒气而显得僵硬。 “必须有一个非常能干的私人秘书来接手。他写信到英格兰,要找一位最好的人才。于是有人到‘优景园’来——优景园是布鲁克先生为他们的家取的名字。来者就是费伊·瑟彤小姐。 “费伊·瑟彤小姐…… “我还记得那天是5月30日下午。我和布鲁克一家在优景园喝茶。优景园是一栋18世纪初期的灰色石砌建筑,墙石上雕饰着花纹,还有着白色窗棂。别墅三面环绕着庭园。我们坐在铺有草皮的庭院里,就着房屋影子的阴凉处喝下午茶。 “我们面对的是第四道墙,高耸的大型铸铁栅门大开。门外不远处是大马路,再往外走,顺着长满草的河堤下了斜坡,就到了柳树垂绕的河边。 “布鲁克爸爸坐在藤椅里,鼻梁架着角框眼镜,笑眯眯地喂狗吃饼干。英国人家里总会养条狗。使唤这些通人性的狗坐下、喂它吃东西,对英国人来说,是无穷欢乐的来源。 “然而! “布鲁克爸爸和深灰色苏格兰犬这一边,是幅生动活泼的画面。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布鲁克妈妈——一头束起的褐发、愉悦红润的脸,不怎么考究的穿着——正在倒第五杯茶。哈利站在另一边,身穿运动夹克和法兰绒长裤,手握着高尔夫开球杆练习挥杆。 “树梢缓缓摇曳——法国的夏天!树叶摆荡发出沙沙声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草的馨香,令人墉懒的宁静——让人想闭上眼,甚至会想到…… “这时,忽然一部雪铁龙计程车停在栅门前面。 “一位年轻女人走出计程车,大方地把车资付给帮她搬行李的司机。她沿着庭园小径走到我们跟前,看来羞怯拘谨。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费伊·瑟彤,新聘的秘书。 “她是美丽动人那一型的吗?天晓得! “请记住——请原谅我得竖起食指提醒你们——请记住,我当初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吸引力。不,该这么说,她散发的是一种含蓄内敛的气质。 “我还记得她第一天站在小径上,布鲁克爸爸慎重其事向在场所有人介绍她,包括他的狗,布鲁克妈妈问她需不需要先上楼梳洗一下。她高挑、纤瘦,穿件合身并和本人一样朴素的套装。她的颈项修长,留一头浓密滑顺的深红色长发。她细长的蓝眼睛如梦似幻,眼里含着笑,但不常直视他人。 “哈利·布鲁克没说话,朝假想球挥了一杆,只听到唯一声。球似乎弹落在大草坪上。 “我则继续抽我的雪茄,对人类行为充满无可救药的好奇——我对自己喊:‘啊哈!’这位年轻小姐越来越讨人喜欢。这实在不寻常,也许有点奇怪。她颇有涵养,举止温柔,但最特别的是,她与众不同的超然…… “你绝对会认为费伊·瑟彤小姐是个淑女——虽然她似乎想隐藏这些特质,也害怕他人特别注意。她出身好家庭,苏格兰某个没落的旧式家族,布鲁克先生发现了这一点,这也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她似乎没有受过秘书工作的训练,不对,她可能接受过某些训练,”芮高德教授轻声笑道,眼神锐利地盯着他的听众。“但是她动作快又有效率,反应机灵,冷静:他们要是想打四人桥牌,或是有人乐兴之至,在晚间点起灯来就着钢琴自弹自唱,费伊·瑟彤都会应邀出席。她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友善,虽然生性害羞拘谨,常坐得远远地在一旁观看。有时候你不免生气:这个女孩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炎炎夏日…… “河川水量丰沛,在阳光下奔流不息,黄昏后蟋蟀会发出如金属弦丝般的叫声……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费伊·瑟彤这种理性的人不怎么热中运动,不过她的心脏真的不好。我之前跟你们提过一座石桥,以及布鲁克家把已成为废墟的塔楼当成游泳时的更衣室。在哈利的鼓励下,她也去游过一两次泳——身材高瘦苗条,戴上橡胶泳帽后刻意拨露几丝红发。他带她到河里划船,带她去戏院听罗瑞和哈帝说优美的法文,带她到厄尔河畔危险而浪漫的树丛里散步。 “在我看来,哈利显然爱上她了。但不是这样的,你们知道吗?这种情形就如法国作家安纳度·法朗士小说中描述的情节一样:‘我爱你!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发展太快了。 “6月的某个晚上,哈利瞒着父母,到我下榻的尊下大饭店来找我,一五一十倾吐他对费伊的情意。当时可能是因为我正抽着雪茄,话不太多,但我一向是个人情味浓厚的人。我曾经教他读一些法国浪漫主义伟大文豪的作品,帮助他的思想成熟,可能在某方面也让他受到魔鬼的召唤。他的父母可能不太高兴我这么做。 “当晚,他一来就傻站在窗边,不停搬弄墨水瓶,直到不小心打翻。最后还是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我爱她爱到发狂,’他说,‘我跟她求婚了。’‘然后呢?’我说。 “‘她不答应,’哈利哭了起来——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这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他随时都可能从窗户跳下去。 “他的告白让我傻了眼。我对这种求爱不成的痛苦一向没辙。我相信。这位费伊·瑟彤一定深深地吸引了这个年轻人。 我这么说是因为她的表情永远是个谜,长睫毛的蓝眼睛从不正视你,还有那股谜样的内在特质和疏离感。 “‘搞不好是你求婚的方式太逊了。’‘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哈利说,紧握拳头捶打着刚才泼翻墨水的桌子,‘昨晚我带她去河堤散步,月光皎洁……’‘我知道。’‘我对费伊说,我爱她,我吻她的唇,然后亲她的前颈……一直到我快要发疯了。我请求她嫁给我。在月光下,她的脸像鬼一样惨白,拼命说不!好像我说了什么话吓到她似的。不一会儿,她就从我身边跑开,跑进塔楼的阴暗处。’ “‘芮高德教授,我情不自禁地拼命吻她时,费伊站在那里,僵直的身体像座雕像。老实说,当时我好失望,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追她追到塔楼,穿过野草,问她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她倒抽一口气,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但她承认她喜欢我。我说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的。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就这样! “这就是哈利·布鲁克那天站在饭店窗前对我说的话。听了哈利的描述后,我更疑惑了,费伊·瑟彤显然是个女人,应该也会动心才对。我安慰哈利,要他打起精神。如果他懂得婉转一点,一定可以掳获芳心。 “他办到了。不到3个星期,哈利兴高采烈地对我和他父母宣布——费伊·瑟彤决定以身相许。 “坦白说,我并不认为布鲁克爸爸和布鲁克妈妈赞成这桩婚事。 “他们并非对这个女孩有意见,也不是因为她的出身、她的经历或她的名声。都不是!任何条件都符合。她可能比哈利大个三四岁,那又怎么样?布鲁克爸爸迂回的英式思维认为,他的儿子要迎娶一个刚到他们家来工作的女孩,不是件风光的事。而且这桩婚事太突然,令他们措手不及。话又说回来,除非等到哈利35或40岁离开家自立门户,结婚对象有百万财产和名声,否则他们永远也不会满意。 “他们除了‘愿上帝祝福你’,还能说什么? “布鲁克妈妈紧抿上唇,泪水沿着脸颊落下。布鲁克爸爸则开始对哈利亲切坦率起来,仿佛哈利突然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爸妈趁着空当喋喋不休地低语交谈,其中一人推测‘我确定一切都会没事的!——’两个人就像在葬礼上谈论逝者亡灵的归属一般。 “请注意这一点:这对夫妻的生活幸福美满,偶尔有新的想法便开始引以为乐。布鲁克家和许多家庭一样,一叹失去传统就什么也不是。布鲁克爸爸冀望儿子将来能在皮革业奋斗,把工厂名号打得更响亮。何况,这对新婚夫妇可以住在家里或附近。这样的状况十分合乎他的理想。像首田园抒情诗。 “接下来……悲剧发生了。 “这场灾难深重的悲剧像中了魔咒,毫无预替,让人无法招架。” 芮高德教授停下来。 粗壮的手肘撑在桌上,人往前倾,手臂前举,右手食指抵着左手食指,顶成一个尖拱形状。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就像课堂上的讲师。炯炯有神的目光、半秃的脑袋,甚至是他斑驳的滑稽胡髭,都散放一股强烈的热情。 “哈!”他说。 他从鼻腔喷一口气,坐直身子。原本搁在他腿上的粗手杖啷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拾起手杖,小心翼翼地靠在桌沿。一只手在外套内袋里翻找,掏出一捆折叠的手稿和一张服片。 他说道:“照片里的人就是费伊·瑟彤小姐。我朋友可可·乐光德替照片仔细地上了色。这份手稿是我特别为了谋杀俱乐部而写的记录。请你们仔细瞧瞧这张照片!” 他将照片推过桌面。刷净表层的碎屑。 一张温柔的脸,一张让人难以忘怀的脸,凝望着观者肩后的方向。眼距颇宽,眉毛很细,鼻梁略短,就整个头部比例来说,丰满性感的嘴唇与她优雅严正的五官不太相称,紧抿的嘴角并不因微笑而上扬。丰润暗红的头发如羊毛般滑顺,对她那细瘦的颈项而言,似乎又过于沉重了点。 她不算美丽。但会触动人心,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出神的表情下是否隐藏着冷讽甚至悲苦的意味?——一度挑动你,然后逃逸。 “现在,该你们告诉我!”芮高德教授说,对自己的观点深具信心地说,“你们看得出来这张脸有哪里不对劲?” <hr /> 注释: 第三章 “不对劲?”芭芭拉·摩尔重复他的话。 芮高德教授似乎因忍不住想笑而发抖。 “没错!没错!没错!为什么我非要把她塑造成一个非常危险的女人?” 摩尔小姐极度专心地聆听这个故事,偶尔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她偷偷瞥了迈尔斯一两次,欲言又止。她看着芮高德教授拿起搁在浅碟边熄掉的雪茄,费力抽着,然后放下。 “我想,”她忽然提高声音,好像是她有些系心于此,“我想我们必须先厘清,你所谓‘危险’的定义是什么?太有魅力以至于……让每个遇见她的男人都意乱情迷?” “不!”芮高德教授说。 他又咯咯笑一了起来。 “告诉你们,我承认,”他赶紧说明,“对于很多男人来说,也许真的是这样。看看这张照片!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么你指的是哪一种危险呢?”芭芭拉·摩尔追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灰色的眼睛里甚至带有微愠。她挑战般地冒出下一个问题:“难不成你要说的是——她有犯罪前科?” “这位亲爱的小姐!不是的!” “难不成她是个女贼?” 芭芭拉的手紧抓着桌缘。 “再不然,她肯定是那种没事专找麻烦的人,对吧?”她大声说,“心杯恶意?图谋不轨?逮住别人把柄趁机敲诈?” “我说啊,”高德教授声称,“费伊·瑟彤不是这类人。原谅我是个老古板,就严格的道德观来看,她是个心地善良又性情温和的好女人。” “接下来发生了了什么事?” “这位小姐,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真正的答案到现在仍然是谜。这个令人不快的传闻开始传遍夏尔特尔和周围郊区。为什么平素作风稳重保守的荷渥·布鲁克,她未来的公公,会在里昂信用银行这样的公共场合大声诅咒她,至今还是个谜。” 芭芭拉呼吸间逸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声音,夹杂着怀疑和不以为然。芮高德教授对她眨了眨眼。 “你不相信我的话,小姐?” “不,怎么会呢!”她涨红了脸,“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呢,汉蒙德先生?你的话不多呢。” “没错。”迈尔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正在——” “正在看这张照片?” 芮高德教授乐得睁大眼睛。 “你也觉得印象深刻吗?” “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迈尔斯说,手擦过前额,“尤其是这双眼睛!还有她头微倾的姿态。这张照片真是耐人寻味!” 迈尔斯·汉蒙德长期卧病在床,才刚康复的身体很容易疲倦。他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他想住在新林区这样的隐蔽之处,被书围绕,他妹妹会料理屋内一切家务,直到出嫁为止。 他不愿从想象的美景中惊醒过来。他坐在那里盯着照片,在烛光下盯着照片,直到照片上的色彩模糊,芮高德教授又开口。 “这些关于费伊·瑟彤的传闻……” “什么传闻?”芭芭拉急切地追问。 芮高德教授不理会她的着急。 “我嘛,是盲眼的蝙蝠和猫头鹰,根本没听到任何流言蜚语。哈利·布鲁克和费伊·瑟彤预定在7月中旬完婚。而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8月12日发生的事。 “那天,对我来说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正在写一篇《回顾两个世界》的评论。整个上午我都待在舒适的饭店里写稿,将近一个星期以来天天如此。吃完午餐以后,我打算到德瑟帕司广场附近去剪头发。到了那里,我忽然想到,应该趁银行打烊前到里昂信用银行兑现我的支票。 “那天天气很暖和。整个上午天空都乌云密布,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偶尔降点雨。不过顶多就一点毛毛雨,不怎么大,对消暑起不了作用。我进入里昂信用银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刚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荷渥·布鲁克先生。 “真是奇怪!怎么回事? “非比寻常,没错!我以为他现在应该正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一向是个辛勤工作的人。 “布鲁克看着我的眼神非常陌生。他身穿雨衣戴斜纹软呢帽,拐杖勾在左手臂上右手提一只陈旧的黑色皮革公事包。我仿佛看到他浅蓝色眼睛隐隐泛着泪光。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体态强健的人,下巴居然开始松弛了。 “‘亲爱的布鲁克!’我招呼他,我们互相握手。他的手劲有点钝。‘亲爱的布鲁克,’我说,‘真高兴和你巧遇!家里一切都好吗?你的好太太、哈利还有费伊·瑟彤都还好吗?’‘费伊·瑟彤?’他对我说,‘该死的费伊·瑟彤。’‘哇!’ “他用英文说,声音大到银行里有一两个人不禁回头瞄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但似乎气到凡事都豁出去了。 他不顾旁人眼光拉我走向银行门口,打开公事包给我看。 “里面只有4小捆钞票,别无他物。每一捆有25张20镑:一共是两千镑。 “‘我必须把这些钱寄到巴黎去,’他说。手微微发抖,‘我觉得英镑比较诱人。哈利要是不肯离开那个女人,我就用钱收买她。非常抱歉,我必须先告辞。’”他挺直肩膀,合上公事包,不再多说一句就走出银行。 “你们曾有过被人揍肚子的经验吗?你会觉得两眼昏花、胃部吊起,像是一个被用力挤压的橡皮玩具。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忘了要兑现支票,忘了做其他的事。我沿着被细雨淋湿的泥泞黑色鹅卵石路,从德瑟帕司广场走回饭店。 “我后来发现,这一段非常难描述。一个半钟头以后,三点一刻,电话响了。我心里有数,知道大事不妙,尽管我并不希望有事发生。布鲁克太太打电话给我。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芮高德教授,求求你现在立刻过来一趟!’那一刹那,我心乱如麻。 “我得承认,当时的我只觉得非常惶恐! “我跳上我的福特车,开车比平常更霸道,尽可能快速地朝布鲁克家驶去,外头还飘着雨,雷声如爆破般的闷响包围着我。当我抵达优景园时,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在楼下门厅呼叫,没人回应。然后我径自走进客厅,看到布鲁克妈妈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想尽她最大的努力控制脸部表情,手上揪着一条湿答答的手帕。 “‘布鲁克太太。’我轻唤她,‘发生什么事?你的好先生和费伊·瑟彤小姐之间究竞发生什么事?’”她一见到我,忍不住痛哭失声,仿佛没有人可以宣泄。 “‘我不知道!’她说。她毫不隐瞒地告诉我。‘荷渥一个字也不提。他说所有的事都荒唐可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肯说。一切都不再是真的。直到两天前……’”显然在两天前,发生了什么令人震惊而且难以说明的事件。 “在优景园附近,通往勒芒的那条路上,住着一个名叫朱利·费司纳克的菜农,负责供应布鲁克家的蛋和新鲜蔬菜。朱利,费司纳克有两个孩子,一名17岁的女孩和一名16岁的男孩——他们都跟费伊·瑟彤很要好,所以费司纳克家的人都非常喜欢她。可是在两天前,费伊·瑟彤在路上巧遇朱利·费司纳克开着他的运货车,经过一旁成排高耸白杨树、另一边栽种谷物的白色马路;他停下车,面色铁青,饱涨怒气,当街对她高声叫骂,她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一切都被布鲁克妈妈的女仆爱莉丝看见了,当时爱莉丝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她几乎从来没听过那男人如此愤怒的咆哮。费伊·瑟彤转身要逃走,他则就地捡起石头扔她。 “这个故事耐人寻味吧? “这是布鲁克妈妈告诉我的,她无助地摊开双手,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她说:‘现在,荷渥到塔楼去了,到亨利四世之塔去见可怜的费伊。芮高德教授,你得帮帮我们。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可是,布鲁克太太!我帮得上什么忙呢?’‘我也不知道,’她问答我。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女。 “我有预感,惨剧就要发生了!布鲁克先生3点钟从银行回来,公事包装满现钞,告诉他的妻子,他准备跟费伊·瑟彤摊牌,也安排了4点钟跟费伊在塔楼碰面。 “他问布鲁克妈妈哈利在哪里,因为他希望他们摊牌时哈利也在场,她说哈利正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写信,但布鲁克爸爸上楼后却没有找到哈利——当时哈利正在车库里修车——只好下楼。布鲁克妈妈说:‘他看起来好可怜,一下老了好多,行动迟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就像身患重病。’这就是布鲁克爸爸到塔楼赴约以前的情形。 “不到5分钟,哈利从车库返回屋内,问爸爸上哪儿去了。 布鲁克妈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告诉了哈利。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词,走出屋外朝亨利四世之塔奔去。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看见费伊·瑟彤。 “‘芮高德教授,’布鲁克太太哭着求我,‘求求你跟着他们,想办法帮帮忙。你是我们在这里惟一的朋友,你一定得去看看他们。’”这是老芮高德叔叔的任务吗? “我当然义不容辞! “我跟了过去。 “我离开屋子的时候,突然一阵雷声猛然劈下,但是还没有要下大雨的样子。我沿着河流的东岸向北走到石桥,并过到西岸。塔楼位于离河堤再过去一点的突角上。 “那一带看起来有够荒凉。偶然看见古老漆黑的石块一一显然曾遭火焚烧过,而今埋没在一片蔓草中——都是原始建筑的遗骸。塔楼入口不过是一道从墙上挖开的圆拱洞。这个入口朝西。和河岸有点距离,前方则是一片空旷的草坪和胡桃树林。我接近那里时,天色暗了下来。风势越来越强劲。 “费伊·瑟彤小姐站在塔楼入口,看着我。 “费伊·瑟彤,一身单薄的碎花丝质洋装,裸足下蹬双白色皮网凉鞋,手臂上挂着泳装、毛巾和泳帽。她还没有下水,暗红色的头发当然也没有弄湿或弄乱,她的呼吸缓慢而用力。 “‘小姐。’我开口叫她,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该怎么办,‘我在找哈利·布鲁克和他父亲。’”差不多等了5秒钟,感觉很久,她都没有回我的话。 “‘他们在这里,’她试着告诉我,‘在楼上。塔顶上。’那一瞬间,我发誓,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想起过去可怕经历的人。‘他们似乎起了争执。我还是不要介入比较好。抱歉。’‘可是,小姐!——’‘求求你,别问我!’说完她就走了,别开脸不再看我。一两滴雨水开始洒落在被狂风刮扫的草皮上,随后雨势开始变大。 “我从入口探头张望。就如我之前所说,这座塔只剩骨架,得沿着塔内墙壁的回旋石梯才能爬上塔顶的方形平台。塔内充斥着陈旧的气息及河水的味道。里面就像你两手空空一样,除了两张木制长凳和破椅子,什么也没有。光线从石梯边的狭长窗透进来,塔外这时开始雷电交加了。 “愤怒的声音传来。我隐约听见他们之间的争执。我对他们大喊,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石塔里产生低沉的回音,没多久就消逝无踪。 “我只好吃力地爬上回旋梯——这是个令人头昏眼花的苦差事,尤其是对一个体力不济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好不容易才登上塔顶的露天方形平台。 “哈利和他的父亲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圆形石砌平台上,周围的胸墙比树来得高。布鲁克先生仍穿戴着他的雨衣和斜纹软呢帽,嘴形严峻,儿子正苦苦地哀求他。哈利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灯芯绒西装内的领带随风飞舞,显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他们俩人都激动得脸色发青,但也似乎都因为我的出现而暂时松一了一口气。 “‘我要告诉你——!’哈利先开口。 “‘这是最后一次,’布鲁克先生以冷酷内敛的口气说,‘你可以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吗?’他的脸转向我,追加一句:‘芮高德教授!’‘怎么样,亲爱的朋友?能否麻烦你先把我儿子带走,直到我按照自己的意思把事情处理完毕?’‘把他带到哪里去,朋友?’‘随便哪里都行!’布鲁克先生说,转身背对我们。 “这时,我偷偷地瞄了我的表一眼,还差10分钟4点。布鲁克先生和费伊·瑟彤小姐约在4点见面,所以他得再等一会儿。哈利的眼神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没精打采。我没提起方才‘碰到费伊小姐的事。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加油。哈利同意让我带他先离开。 “现在,我希望你们已经对这件事有概念。是的,我们所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带哈利走下楼梯。 “布鲁克先生仍倚在胸墙上,始终不肯转过身。拐杖摆在他的一侧,微微发亮的黄木手杖靠在胸墙上。他鼓胀的公事包则搁在另一侧的胸墙上,环绕塔顶这圈有枪眼的胸墙大约齐胸高,石头已经破裂、毁坏、伤痕累累,上面还有人签姓名缩写的白色刮痕。 “清楚了吗?很好! “我带哈利下楼。我领着他穿越那片草皮,走进那一大丛朝西北延伸,浓密而隐蔽的胡桃林里。雨势开始从稀疏渐转剧烈。我们找到地方暂时躲雨,荫蔽我们的树叶被雨水打得啪啦作响,也几乎遮挡了全部天色,此时我的好奇心又狂热起来。 我以一个良师益友的身分,恳求哈利告诉我那些不利于费伊·瑟彤的流言是怎么同事。 “起初,他几乎不肯说。他摊开双手手掌朝上,这个相貌堂堂、但心智发展还未成熟的年轻男子回答说,这一切都荒谬到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哈利,’芮高德叔叔开口,竖起一根有威严的食指,就像这样。‘哈利,关于法国文学我们聊了不少,我也告诉过你许多犯罪和超自然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人各式各样的经历。我告诉你,就是这些离谱得难以言喻的事,造成了世界上这么多棘手的间题。’”他飞快看了我一眼,闪闪发亮的眼神含着一抹生疏和愠怒。 “他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做朱利·费司纳克的菜农?’‘你母亲和我提过这个人。’我说,‘但是我没有听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朱利·费司纳克,’哈利说。‘有个16岁的儿子。怎么了?’重点在这里——在塔楼看不见而光线微明的树林深处——我们听见有个孩子尖叫。 “没错,有个孩子尖叫。 “老实说,那声音吓到我了,让我头皮发麻。一滴雨从我上空浓密的树叶间筛落下来,落在我的秃顶上。我全身所有的肌肉瞬间都紧绷了起来。我当时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荷渥·布鲁克、哈利和费伊·瑟彤此刻都不在一起。除非这3个人在一起,否则应该不会有危险。不过现在…… “尖叫声是从塔楼的方向传来的。哈利和我拔腿奔出树林,冲过草坪,来到塔楼和河堤的弯道附近的空地,但这片空地早已挤满了人。 “我们很快就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蓝博夫妇带着他们的侄女、媳妇、4个从9岁到l4岁的孩子,到树林的边陲地带野餐已经有半小时之久。 “就如一般法国的野餐,不会因为当天天候不佳而延期。当然,这个地区属于私人所有。但是法国人并不会像英国人那样,把所谓私人产业当回事。但他们猜想布鲁克先生并不欢迎侵入者,便畏缩不前,直到看见先行离开的费伊·瑟彤小姐,然后是哈利与我随后离去;他们以为这一带已经没人了。孩了们就趁蓝博夫妇在一株胡桃树下打开野餐篮时闯进了空地。 “进人塔楼里探险的是最小的两个孩子。哈利和我匆匆奔出树林时,我还看到那个小女孩站在塔楼入口,手指着塔顶。 “我听到她尖锐刺耳的声音喊着:‘爸爸!爸爸!爸爸!上面有个人全身都是血!’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无法一一陈述当时其他人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孩子们面对父母的惊愕脸庞,草地上蓝白相间的皮球滚落河里溅起水花。我朝塔里走去,没有用跑的,爬上回旋梯时,脑中浮现一种突如其来、荒诞怪异的想法:要心脏虚弱的费伊。瑟彤爬完这些楼梯,真是太不体恤人了。 “我终于走到了塔顶,强劲的风刮过。 “荷渥·布鲁克——还活着,身体仍在抽搐——俯卧在塔顶地面中央,背后的雨衣血淋淋一片,还有一道位于左肩胛骨正下方,长半吋的裂缝,看来是他被从背后刺伤所造成的。 “至于他一向随身携带的拐杖,是根内藏刀剑的手杖,分成两段各落在他身体的两侧。握柄部分那薄长锐利的剑身沾满血迹,落在他右脚附近,而木制剑鞘则滚到他左侧的胸墙边。装着两千镑的公事包已经不翼而飞。 “我眼前一片昏花,而蓝博家的人在塔底尖叫。当时时间是4点零6分:我注意时间并非出于警察的直觉,而是纳闷费伊是否按时赴约。 “我跑到布鲁克先生旁边,扶他坐起来。他对我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一么。但他却只说了:‘好惨。’哈利走向身处血泊中的我。不过他的出现也无济于事。他说:‘爹地,是谁干的?’然而老人已经失去表达能力。几分钟后便死在他儿子怀里,像个孩子似的紧抓着哈利不放。” 芮高德教授说到这里,便暂时打住。 他看来相当内疚,垂头怒视着餐桌,厚实的手撑在两边。 沉默半晌,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接着以非常强烈的语气补充:“请注意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事! “我们知道,当我3点50分留下他独自一人在塔顶时,荷注·布鲁克先生并没有受伤,而且健康情况良好。 “接下来,杀他的凶手一定是到塔顶去找他。这个人必须在布鲁克先生转身前,就从藏剑手杖的剑鞘中抽出剑,刺进布鲁克先生的背。当然,警方后来调查发现,河面那侧,有些岩石碎块从设枪眼的毁坏城垛上崩落,应该是有人爬上塔顶时被手指扳松的。这必须发生在3点5O分到4点5分——也就是两个孩子发现布鲁克先生性命垂危之际——这段时间内。 “好!这样就确立了!” 芮高德教授猛然把椅子往前拖。 “这个证据相当有决定性,”他说,“表示在这段时间里,不可能有任何生灵接近他。” 第四章 “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芮高德教授强调,啪啦一声弹响手指,借此引起他们的注意。 迈尔斯·汉蒙德这才从神游中惊醒。 他想,这位五短身材教授的描述,不论是声音、氛围还是视觉的细节,都让人仿佛身历其境。迈尔斯此时忘了自己置身于贝尔翠餐厅烛光朦胧、窗户朝罗米利街大开的顶楼房间。他被故事中的声音、氛围和视觉细节包围,以至于罗米利街窗外的雨声也成了亨利四世之塔的雨声。 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受到感染,忧心苦恼,偏袒之情油然而生。他打心里喜欢这个荷渥·布鲁克先生,喜欢他、尊敬他并同情他。仿佛这个人已经是他的朋友。无论是谁杀了这个伙伴…… 从一开始,桌上那张着色过的照片中,费伊·瑟彤小姐望着他的谜样眼神更令他心神不宁。 “抱歉,”迈尔斯说,芮高德教授弹手指的声响让他回过神来,“可不可以请你再重述一次最后那段话?” 芮高德教授不禁发出嘲弄的低笑。 “乐意至极!”他礼貌地回答,“我是说,这个证据显示,致命的1分钟内,没有任何生灵接近过布鲁克先生。” “没有任何生灵接近过他?” “或者应该说没有任何生灵可能接近过他。他孤身一个人在塔顶上。” 迈尔斯坐直身子。 “我们先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他说,“那个人是被刺杀身亡?” “他是被刺杀身亡的,”芮高德教授同意他的话。“我现在可以很得意地告诉你,凶器已经被扣留了。” 他微表歉意,伸手触碰那根映着黄色光泽的粗木杖——从晚餐开始,他的木杖从未离身,此时正靠在餐桌边缘。 “那就是——”芭芭拉·摩尔惊叫。 “没错,这就是布鲁克先生的手杖。我刚刚已经向小姐暗示,我是个犯罪纪念品的收藏者。这根木杖漂亮吧?” 芮高德教授用一个戏剧化的姿势以双手托起手杖,旋开弯曲的握柄,拔出薄长锋利的剑身,邪恶地映着烛光,他怀着敬意将剑平放在桌上。剑身有生命似地闪现微光;剑身多年没有清理或磨亮。迈尔斯看见摆放在费伊·瑟彤小姐照片上头的剑身上,有已经凝干的暗锈色血迹。 “很美吧?芮德教授又重复一遍,”你们如果拿近看一看的话,可以看到剑鞘中也留有血迹。“ 芭芭拉·摩尔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往后退。 她高声说:“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带来?难道是想向别人炫耀?” 教授讶异地扬扬眉毛。 “小姐不喜欢这根木杖?” “不喜欢,请把它拿开。这实在有点——太残忍了!” “但是小姐一定要喜欢这样的东西,对吧?否则就不配成为谋杀俱乐部的客人!” “对!对!你说得没错!”她匆忙修正自己的态度。“除了……” “除了什么?”芮高德教授感兴趣地低声催促。 迈尔斯看着她站起来紧抓住椅背。对她的举动有些不解。 他曾一两次意识到她的眼神隔着桌子盯住他不放。大部分的时间,她专心注视着芮高德教授。打从故事一开始,她就抽烟抽个不停;迈尔斯注意到时,她的咖啡浅碟里已有至少6根烟蒂了。此外,在芮高德教授描述朱利·费司纳克对费伊·瑟彤恶言相向时,她弯下身子仿佛在桌下捡什么东西。 朝气蓬勃,个子不算高,一身白色晚礼服使芭芭拉不脱小女孩的稚气。她此刻不安分地站着,在椅背后拧扭双手。 “没错,没错,没错,”芮高德教授用追根究底的口气说,“你对这些东西非常感兴趣。除了……” 芭芭拉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怎么说呢!”她说,“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会告诉你,拥有这些纪念品,并不会让谋杀案更具真实性。” “你是小说家吗,小姐?” “不——怎么算,”她又笑,想借扭动手腕转移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她急忙说,“你告诉我们有人杀了这位布鲁克先生。是谁杀了他呢?凶手是否就是费伊·瑟彤小姐?” 芮高德教授直盯着她瞧,似乎是在下定某种决心,经过一阵略有紧张气氛的沉默后,他暗自发笑。 “你凭什么如此断言呢?我前面不是说过,根据常理推论,费伊·瑟彤小姐已经排除了涉嫌的可能吗?” 芭芭拉·摩尔说:“您说的是。” 她拉回自己的椅子,重新坐下,迈尔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即使你认为教授说的是对的,摩尔小姐,我得说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根据教授的说法,在当时的情况下,并没有人接近受害者——” “没错!而且我说了两次。” “你怎么能确定呢?” “我有的是证据,而且我还有证人。” “比方说呢?” 芮高德教授飞快地瞥了芭芭拉一眼,小心拿起手杖的剑身,插回剑鞘里,再度旋紧,谨慎地靠在餐桌旁边。 “朋友们,你们或许认同我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 迈尔斯微笑着说:“完全不用怀疑。” “很好!那么我就露两手给你们看看。” 芮高德教授手肘撑在桌上,准备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抬起手臂,以右手食指轻敲左手食指,好让自己集中精神,微微发亮的眼睛挨在手指前,几乎成了斗鸡眼。 “首先,我本人可以作证,我们留下布鲁克先生离去的时候,没有人在塔上或藏在塔内。塔内就像一座监牢,空无一物!这是我亲眼目睹的!我在4点5分回来时,还是维持原状,所以我敢发誓没有人预先埋伏在里面想伺机开溜。 “再来,我跟哈利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塔楼四周环绕着空旷的草坪,与河流形成切点的那块突出地带,有一家8口闯入:蓝博夫妇,他们的侄女、媳妇和4个孩子。 “感谢老天爷,我还是个单身汉。 “这家人公然闯人私人领地。他们散布在附近。爸爸和妈妈正对着塔楼人口,侄女和年纪最大的孩子绕着塔楼散步。两名年纪最小的孩子则在塔里。这段时间内,不可能有人从任何地方进入或离开这座塔。” 迈尔斯启齿想提出异议,但芮高德教授早一步插话制止。 “没错,”芮高德教授承认,“这些人都不知道当时塔楼靠河岸的那一侧有什么状况。” “喔!”迈尔斯说,“那一侧没有目击者?” “唉,没有半个人。” “这么一来,就真相大白了,不是吗?你刚才告诉我们,塔楼上设枪眼的胸墙,正对河流的那侧有几块像是被手指扳落的碎石。所以凶手一定是从面河的那一侧上去塔楼的。” “仔细想想,”芮高德教授用很有说服力的语气说,“这样的理论很难成立。” “问题出在哪里?” 对方思忖他的问题,再度轻敲食指。 “塔楼附近并没有船靠近,如果有也一定会被看见。而那座石砌的塔楼高40呎,表面就像湿答答的鱼一样滑溜溜的。最低的窗(经过警方的测量)距离水面也有25呎高。凶手要怎么攀上这座墙,刺杀布鲁克先生,再溜下塔楼逃逸?” 全场陷人一阵长长的沉默。 “不过,总而言之,命案已经发生了!”迈尔斯声明,“你该不会要告诉我犯下这桩命案的是……” “是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太快。当芮高德教授放下手,倾身向前,迈尔斯感觉一阵毛骨悚然,坐立难安。仿佛为高德教授将以他一贯讥诮的言语,告诉他全部的故事,试着诱导他,拖他卷入这件疑云重重的案子里。 “我只是要说,”迈尔斯回答,“那些超自然的现象可能都是空穴来风。” “你这么说实在是太有趣了!有意思!” “你们介意我打断几分钟吗?”芭芭拉手扯着桌巾问,“焦点应该放在费伊·瑟彤小姐身上。我记得你曾说,她4点钟跟布鲁克先生有约。她准时赴约了吗?” “至少没有人看见她。” “那她究竟去赴约了吗,芮高德教授?” “她后来才到。在命案发生之后。” “那么,4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喔!”芮高德教授说,心中窃笑这两名听众其实在害怕听到他即将揭露的事。“我们现在继续!” “继续什么?” “这桩命案最引人入胜之处,就是这个人被刺杀身亡时竟是独处的,”芮高德教授鼓起腮帮子。“有趣吧,没错!我对这件案子最感兴趣的地方不在于有形的线索——那就像一个色彩鲜亮的小盒子里,盛装着编上号码而颜色各异的拼图片。绝对不是这样!对我来说,这关乎人类的心智和行为:我们也可以说,关乎人类的灵魂。”他提高音调。“比方说,费伊·瑟彤。我会说她就是个有心智也有灵魂的人。” “如果我们深究她到底如何成为众矢之的,在短时间内改变了众人对待她的态度,对我们的帮助会比较大。只不过,请恕我直言——你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迈尔斯说。 “当然知道,”回答得很干脆。 “命案发生的时候,她人在哪里?”迈尔斯继续追问这个让他不安已久的问题。“警方认为她在这桩案子里的定位是什么?她和哈利是怎么堕入情网的?总而言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芮高德教授点点头。 “不急不急,我会慢慢告诉你,”他承诺。“但是,首先,” 真是个善于吊人胃口的高手,他也因为他们焦急的神态而眉开眼笑。“——我们得先来杯酒。我的喉咙干得跟沙漠一样。你们也应该来一杯。”他扬声喊:“侍者!” 过一会儿,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仿佛连壁炉架上方的骷髅头版画也震动起来,烛焰摇曳。但没有人回应。窗外的夜色现在转为沥青般的浓黑,雨水汩汩从排水口流出。 “呢,该死!”芮高德教授抱怨,开始找时钟。 “老实说,”芭芭拉大胆直言,“我们早该被赶出去了,可以待到这么晚,真令人惊讶。谋杀俱乐部的成员真是些好人。现在都快11点了。”“快11点了!”芮高德教授恼火地看着他的表,开始跳脚。 “我拜托你,这位小姐,别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还有你,小伙子!我得找个侍者来。” 芮高德教授砰一声关上外间房的双层门,烛焰因此晃动。 迈尔斯想站起来振奋精神,芭芭拉伸手碰碰他的手臂。光滑的前额和浅金色秀发下,一双亲切而充满同情心的灰色眼睛,眼神静默但明确地告诉他,她想私下问他一个问题。 迈尔斯坐回原位。 “什么事,摩尔小姐?” 她飞快地将手抽回:“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真的。” “难道该由我开始吗?”迈尔斯说,露出宽容又有点不怀好意的微笑借此激励自己的信心。 “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想探听任何事的意思,摩尔小姐。这纯粹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对话。今晚你曾一两次让我觉得,你对费伊·瑟彤小姐的兴趣,更甚于出席谋杀俱乐部的晚宴。” “何以见得?” “不是很明显吗?芮高德教授也注意到了。” “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她犹豫了一下才承认。活泼地点点头,随即把脸转开。“我的确该解释一下原因。就现在吧。但在这之前,”她的脸转回来望着他,“我可不可以冒昧请问你一个问题?但我也没有刺探的意思。真的没有。那么,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什么?” 芭芭拉轻敲那张放在他俩之间,及捆起来的手稿旁边的费伊·瑟彤的照片。 “你也被她迷住了,对吧?”她问。 “怎么说——是的。我想我是。” “你在想,”芭芭拉说,“你很想知道与她堕入情网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让他稍觉心慌意乱,第二个问题便完全让他猝不及防。 “你以为自己会读心术吗,摩尔小姐?” “真对不起!但我说错了吗?” “不!等等!我们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这张照片有种催眠的效果,他不能否认。然而,这个谜团诱惑着他,让他充满好奇。过去迈尔斯总是对类似的故事不以为然,通常是一个傻子爱上照片中女子那种以悲剧收场的浪漫故事。这等事当然真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但他仍会觉得难以置信。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他大可嘲笑芭芭拉无须如此认真。 “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道。 “因为你稍早前说过一些话。但你不必回想说了些什么,” 她嘴角露出一抹与眼里笑意相悖的嘲讽。“我也许只是累了,自己胡思乱想、,请原谅我刚才说的话!除了……” “摩尔小姐,我是一名历史学家。” “喔?”她表示同情。 迈尔斯感到难为情。“我以为这么说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这是真的,虽然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工作,我的世界,都是由我不认识的人所组成的。我试着去想象,试着去了解天地间许许多多在我出生以前就已成为一杯黄土的人。至于费伊·瑟彤小姐……” “她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不是吗?”芭芭拉指着照片。 “她是吗?”迈尔斯淡淡地说,“的确,这张照片拍得真不赖。着色的照片通常不太耐看,”他努力转移活题。“这个女人比阿涅丝·索瑞或潘蜜拉·霍慈小姐还不真实。我们对她根本一无所知。”他稍作停顿后,忽然灵光一闪。“对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没错,”女孩悠悠地同意,“我们甚至还没确认这件事。” 芭芭拉缓缓起身,手指在桌面轻拂而过,像是在挥去什么东西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再次请求你,”她说,“别在意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这只是我个人无聊的念头,没什么意义。今天晚上真的是很诡异啊!芮高德教授仿佛对我们施了魔咒,不是吗?我们现在该关心一下,”她忽然说,别过她的头,“芮高德教授去找侍者是不是有点久?” “芮高德教授!”迈尔斯大喊。他提高声音,更用力喊,“芮高德教授!” 在芮高德教授离席去找侍者的同时,只听见黑暗中汩汩的雨水冲刷声。没有人回应。 第五章 迈尔斯站起来朝双层门走去。 他打开门,逡巡昏暗和空荡的外间房。临时吧台上的杯子和酒瓶都被清扫一空。仅留下一盏照明的灯。 “今天晚上真的十分诡异,”迈尔斯不得不承认。“起先是整个俱乐部都消失,接着是芮高德教授告诉我们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迈尔斯摇摇头想弄清楚。“但当你有时间厘清来龙去脉时,却发现故事愈加难以置信。然后芮高德教授失踪了。我推断,他可能只是去——算了。然而这时……” 通往走廊桃花心木门忽然大开,浑圆下巴含着一丝冰冷愠火的餐厅领班费德瑞悄悄走进来。 他说:“先生,芮高德教授在楼下讲电话。” 已经默不作声好一阵子的芭芭拉,故作姿态地拎起她的手提包,吹灭摇曳不定又会制造猛烈烟雾的烛火,随着迈尔斯走到外间房。但她突然停一下脚步。 “讲电话?”芭芭拉重述他的话。 “没错,小姐。” “不过,”那句话听起来有点可笑,她不悦地问道,“他是去找人替我们倒酒耶!” “没错,小姐。他一到楼下,电话就来了。” “谁打来的?” “我想是基甸·菲尔博士,”稍稍迟疑一下,“谋杀俱乐部的荣誉干事,”又停顿一下,“非尔博士听说芮高德教授今晚在这里打电话找他,所以回电了。”费德瑞的眼神怎么会给人有点危险的感觉?“芮高德教授好像很生气,小姐。” “呢,老天!”芭芭拉以气音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小怪。 大厅里粉红色锦缎椅子像是要举行告别式般围成拘谨的圆形,而女孩的毛皮披肩和雨伞就搭在其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上。芭芭拉假装若无其事,但骗不过任何人,她拿起雨伞并将披肩披在肩膀上。 “很抱歉,”她对迈尔斯说,“我得走了。” 他盯着她。 “你不能现在就走!要是那个老家伙回来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不气得跳脚才怪?” 她很肯定地说:“要是他回来发现我还在这里,才会气得跳脚。”她的手探入手提包。“我会自己付今天的晚餐钱。晚餐相当丰盛。我——”她有点慌乱,不,是非常慌张,完全乱了手脚。手提包里的东西掉出来,铜板、钥匙和粉盒散落一地。 迈尔斯憋住想笑的冲动,当然不是针对她的窘境。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出现一个念头。他弯下腰去捡掉落的东西,一装进她的手提包里,啪嗒一声扣上。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对吧?”他问她。 “安排?我……” “你故意破坏谋杀俱乐部的聚会,用计拖住菲尔博士、科曼法官、丹·爱伦·霓女士、汤姆·寇柏莱叔叔和其他所有的人!除了芮高德教授以外所有的人。因为你想听到第一手关于费伊·瑟彤的描述!你很清楚谋杀俱乐部除了演讲者之外,从不邀请任何来宾,所以你没有料到我会出现……” 她用严厉的语气制止他:“请你不要开玩笑!” 芭芭拉甩开迈尔斯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夺门而出。,费德瑞眼神呆滞盯着天花板一角,慢吞吞踱到她旁边,像在等人下令要他找警察来。迈尔斯匆匆追了出去。 “等等!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她翩然飞奔到铺着软地毯的大厅,走向通往葛瑞克街的私人楼梯。 迈尔斯仓皇地张望,看到正对面男士寄物室的图示。他一把抓起自己的雨衣,胡乱将头塞进帽子里,转头发现费德瑞欲言又止的眼神。 “谋杀俱乐部的晚餐是由某人先一次付清?还是会员各付各的?” “按照惯例都是各付各的,不过今晚——” “我懂!我懂!”迈尔斯在费德瑞手里塞了一张钞票。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负担得起,不禁窃喜。“这包含所有的费用。请代我向芮高德教授献上崇高的敬意,并请转告他,我明早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我不知道他住在伦敦哪家旅馆,” 他像是想要急忙摆脱尴尬似的,“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这些钱够吗?” “太多了,先生。此外……” “抱歉,都是我不好。晚安!” 他不敢跑得太快,怕旧疾再犯会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尽可能加快脚步。他下楼出门后,隐约瞥见芭芭拉覆在短毛皮披肩下的白色礼服微微发亮,朝弗瑞兹街的方向移动。他拔腿用跑的。 一部计程车沿着弗瑞兹街朝沙夫茨伯里大道驶去,引擎在伦敦全然寂静的夜里轰然作响。迈尔斯不抱太大希望地招呼它,它却意外地、略带犹豫地偏靠路边。迈尔斯左手攫住芭芭拉·摩尔的手臂,右手扭开车门门把,在雨水啪啦啪啦直下的暗夜里,他得趁别人抢着搭乘之前赶紧坐下车。 “说真的,”他放开芭芭拉,亲切地说,“你不需要这么匆忙跑走。起码让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 “圣约翰伍德区。不过……” “没办法,阁下,”司机冷酷不留情面地说。“我要往维多利亚走,我的汽油只够回自己家。” “那好吧,你送我们到皮卡迪利圆形广场地铁站。” 车门砰地关上。轮胎压在湿柏油路上沙沙作响。芭芭拉缩在角落里悄声说:“你想杀了我,对吧?”她问。 “你是指刚才的事吗?不!正好相反。生活中的一点小小帮助都会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位高等法院的法官,一位律师出身的政治家和一群当今显要人物,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耍的。你难道不觉得让这些大人物都赴不了约,甚至把他们远远抛在后面,特别令人开心吗?” 女孩盯着他。 “你真好心,”她由衷地说。 迈尔斯觉得飘飘然。 “这不是好不好心的问题,”他有点激动地回嘴,“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嘛。” “可怜的芮高德教授——” “没错,这么做对芮高德教授是有点无礼。我们得想个办法弥补。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的动机,摩尔小姐,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除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我认为你应该对菲尔博士说真话。他是位人皆敬重的长者,绝对会对你所说的任何事有所回应。此外,他一定不愿错过这个只身在塔楼上的男子被杀事件。尤其是,”迈尔斯继续说,夜晚的迷离与诡橘笼罩着他,“如果这桩命案的确属实,并非假想编造,你向菲尔博士表态的话……” “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菲尔博士。你连这一点都被我唬弄了。” “没关系!” “有关系!”芭芭拉说,双手重重按在眼皮上。“我不认识任何一个谋杀俱乐部的成员。我只是利用工作之便,取得所有成员的电话和联络地址,并得知芮高德教授要讲述布鲁克的命案。我假冒菲尔博十的私人秘书,打电话给菲尔博士以外的所有成员,告诉他们聚会延期。然后我又以俱乐部会长的名义和菲尔博士联系。确认他们两个人今晚都不在家,以免有人打电话向他们询问有关聚会延期的事。” 她迟疑了一下,两眼直盯着前方用来隔开驾驶座的玻璃隔板,缓缓地说:“我这么做并不是存心要捣蛋。” “我知道你不是。” “你是这么想吗?”她大叫,“你真的这么想?” 计程车猛然颠簸起来。其他车辆的车灯曾一两次发出奇异诡谲的灯光,短暂而刺眼地扫过计程车的后方,映照在雨雾朦胧的车窗上。 芭芭拉转身面对着迈尔斯,一手撑在前方的玻璃隔板上保持稳定。懊恼、赔罪、困窘,还有——没错!她显然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她感染力十足的奕奕神采像是要对他吐露些什么。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只说:“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外一个?” “你说你对我的蠢行感到遗憾有两个理由,另一个是什么?” “对了!”他试着轻声细语,假装不在意。“总而言之,这桩塔楼命案引起了我的兴趣,而芮高德教授可能也不会再向我们说——” “你遗憾可能永远都不会听到这故事的结局,对吧?” “没错,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她沉默半晌。手指轻敲着手提包,嘴唇不自然地蠕动。她亮晶晶的眼中仿佛含着泪。“你今晚住哪里?” “勃克雷。不过我明晚会回新林区,我妹妹和她未婚夫将跟我一起回新林区,”他忽然止住,“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许我帮得上忙,”打开手提包,她抽出一捆折叠好的手稿,交到他手里。“这是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他特别为谋杀俱乐部写的有关布鲁克命案的详情。我趁你去找芮高德教授时,顺手偷走餐桌上的手稿。我本想先看过一遍之后再交给你,但是我已经知道我惟一想知道的事了。” 她执意将手稿塞入他的手里。 “我现在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她哭出来,“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 汽车打到空档,轮胎擦过马路的边石,计程车停靠在从沙夫茨伯里大道进入皮卡迪利圆形广场的入口前面,夜归人群缓缓拖着脚步。芭芭拉迅速钻出计程车,站到人行道上。 “你别出来!”她坚持,“我可以从这里直接搭地铁回家。让计程车载你回饭店吧——勃克雷饭店!”她交代司机。 车门砰地一声当着8名美国大兵面前关上,他们分属三伙人,却同时想要挤进计程车。当计程车开走时,迈尔斯透过窗户瞬间闪烁的微光看到在人群中的芭芭拉的脸,洋溢着明亮、紧张、又有点不确定的微笑。 迈尔斯坐回椅中,手里握着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仿佛觉得会烫到自己的手。 芮高德教授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他深谙高卢人会因此狂怒,竟然有人耍这种手段戏弄他。这一点都不好玩,但无伤大雅。迈尔斯心想,他还没弄懂真正的原因。他只能确定,芭芭拉,摩尔这么做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出于热切诚挚之心。 芭芭拉提起费伊·瑟彤小姐…… “你很想知道与她坠入情网是什么滋味。” 这简直是荒唐! 荷渥·布鲁克之死是个不解之谜,这是针对警方、芮高德还是其他人?他们是否对凶手是谁,以及犯案过程都已心里有数?从教授的描述听来,显然没有。他曾说他知道费伊·瑟彤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也说了,他不相信她有罪,只是措辞有点怪异闪烁。他凭什么这么说?在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关于谋杀案的每则陈述,无不指向这是个无解的悬案。 所以,这份手稿将会告诉他……迈尔斯几乎是在黑暗中匆匆浏览。这些是警方例行调查的报告,搞不好会告诉他关于这位红发蓝眼、深具魅力的女孩龌龊、不为人知的一面。但是没有。 突生一股强烈的反感让迈尔斯厌恶起这整件事。他只想静一了。他想要挣脱这些萦绕不去的困惑。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不加思索就倾身向前,敲敲玻璃隔板。 “司机先生!你的油够不够先带我回贝尔翠餐厅,然后再到勃克雷饭店?——如果可以,我付两倍车资。” 司机背影的轮廓像是隐忍着怒气,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但车速放慢了,引擎闷吼,计程车绕经伊拉丝区回到沙夫茨伯里大道。 迈尔斯的决定完全出于突发奇想。毕竟他才离开贝尔翠餐厅没几分钟,他现在要做的事是面对目前状况最理性的作法。这个决定仿佛在他脑中熊熊燃烧,他在罗米利街跳下计程车、匆匆绕过街角到侧门,急奔上楼。 他在楼上大厅看见一位没精打采的侍者,止忙着打烊的工作。 “芮高德教授还在这里吗?就是那位矮胖身材、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带根黄色木杖的法国绅士?” 侍者好奇看着他。“他在楼下的酒吧里,先生。他……” “请把这个交给他,可以吗?”迈尔斯拜托他,将折叠得完好如初的手稿交到侍者手上。“请转告他,这份东西出了点状况被人拿错了。谢谢你。” 说罢,他迈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点起烟斗,猛抽一口抚慰心神,迈尔斯这才轻松愉快起来。明天下午,他会到伦敦谈一笔生意,在车站与玛丽安和·史蒂芬碰面,然后他就回乡下去,回到新林区那花了两个星期装修的僻静小屋,就像在大热天跳人冷水里那样舒服自在。 他已经打定主意,趁这件事还没扰乱他前斩草除根。这么一来,和魅影般的费伊·瑟彤有关的秘密,就与他毫无干系了。 他会把全副心力放在他叔叔的读书馆里,那个吸引人的地方现在正处于搬迁及整顿的混乱状态。到时候他会在新林区里的灰林,四周都是老橡树和山毛榉,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黄昏时可以轻洒些面包屑到小溪里,彩虹鳟就会浮上水面。迈尔斯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已经脱挣了罗网。 迈尔斯在皮卡迪利大道上的勃克雷饭店入口下车,并付给计程车司机一笔可观的车资。他看到大厅内仍然排放整齐的小圆桌,却怀着嫌恶人群的心情,故意绕行到勃克雷街入口。他可以在那里喘口气。雨水渐收,空气也清新起来,他推开旋转门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右手边的柜台。 他从柜台领了钥匙后,站在那儿考虑是否要在进房间前抽今天的最后一次烟,或来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晚班接待人员急忙从小隔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汉蒙德先生!” “什么事?” 接待人员细看纸条,并说明他记下的事情。 “您有一个留言,先生。您是不是请职业介绍所帮您找名图书馆员,做图书编目的工作?” “没错,”迈尔斯说,“他们答应今晚会派一个应征者过来,实在迟迟没有出现,害我晚餐的约会迟到很久。” “那个人还是来了,先生。那位小姐说她十分抱歉。实在是情非得已。她想请问是否可以明天早上过来见您?她说不小心被耽搁了,因为她刚从法国赶回来……” “刚从法国赶回来?” “是的,先生。” 灰绿墙壁上金色时钟指针指在11点25分。汉蒙德·迈尔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停止转动手里的钥匙。 “她有没有留下姓名?” “有的,先生。这位小姐叫做费伊·瑟彤。” 第六章 隔天,6月2日星期六。迈尔斯在下午4点抵达滑铁卢车站。 曲线形的滑铁卢车站,经过隆隆炮火轰炸后,玻璃只剩寥寥数片,屋顶铁梁仍是深黑色,但周六前往伯恩茅兹的人潮几乎已经恢复到和战前一样多。扩音器中一名女子轻快的嗓音告诉人们该到哪里排队。〔要是这声音曾说出什么你想听的话,马上就被火车嘶嘶的蒸汽声和引擎启动的碰撞声压了过去。〕旅行的人潮主要都是穿卡其军服的人,听从扩音器女声的指示,绕到售票亭后面,和另一列队伍的人混在一起。 迈尔斯一脸不悦。他站在时钟下等候,把手提箱搁在地上的这段时间里,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自问,他到底做了什么该死的事? 玛丽安会怎么说?史蒂芬又会怎么说呢? 这地球上恐怕除了他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外,再没有神智更清醒的人。没多久,看到他们出现让他振奋起来。玛丽安提着大包小包,史蒂芬则烟斗杆不离嘴。 玛丽安·汉蒙德,比迈尔斯小六七岁,是个身材健美的美女,一头和她哥哥一样的黑发,但她比哥哥实际。她很喜欢迈尔斯,毫不厌倦于逗他开心。她由衷认为哥哥心智稍欠成熟,但从未直说。当然,她还是以这个著作许多学术书的哥哥为荣,尽管她曾坦承看不懂他写的那些东西——重点是,那些书和实际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有的时候,迈尔斯不禁承认,也许她是对的。 她从滑铁卢车站荡着回音的屋顶下匆匆走来,尽管今年只是在旧衣服了一做了些改变,她的打扮依旧出色动人。她楱色的眼睛在深色一字眉下发亮,既高兴又好奇地看着与平常不太一样的迈尔斯。 “老实说,迈尔斯!看看时钟吧!现在不过4点多一点点而已!”他妹妹说。 “我知道啊。” “火车要5点半才开,亲爱的。就算我们得早点到,看看能不能弄到位子,但是有必要这么早就叫我们来吗?”她关心的眼神捕捉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说:“迈尔斯,发生了什么事?你病了吗?” “喔,没有。我没病。” “那是怎么回事?” “我想跟你们谈谈,”迈尔斯说,“跟我来。” 史蒂芬·科提司拿开嘴里的烟斗:“哦?” 史蒂芬年近四十。顶上几乎全秃了——这是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不过仪表忧雅,还带点冷酷的魅力。他金色的胡髭使他看起来像皇家空军,其实他在新闻通讯部工作,不时拿这个机构来开玩笑。两年前,他在战争初期退役之后遇见玛丽安。事实上他和玛丽安在同一个单位工作。 他不禁兴味十足地从软边帽下看着迈尔斯。 “怎么同事?”史蒂芬说。 滑铁卢车站第11月台对面,有家比月台高两级阶梯的餐厅。迈尔斯提起他的手提箱朝餐厅走去。他们在可以眺望月台的窗边桌子坐下,仿橡木镶板装潢的宽敞房间内只有寥寥几人,迈尔斯先为他们点了茶。 “有位名叫费伊·瑟彤的女子,”迈尔斯说,“6年前,在法国卷入一场谋杀案。人们凭着外界的流言蜚语替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他想了一下说,“我已经聘请她到灰林来替我做图书编目的工作。” 玛丽安和史蒂芬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好半天。史蒂芬再度移开嘴里的烟斗。 “为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迈尔斯坦白说,“我原本下定决心,绝对不跟这件事扯上关系,还准备告诉她这个缺已经找到人了。但我昨晚整夜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她的脸。” “昨晚?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今天早上。” 史蒂芬慎重其事地将烟斗放在他俩之间的桌上。他将烟斗往左移一吋,又故意向右移一吋。 “你听我说!”他开口。 “喔,迈尔斯,”他妹妹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试着告诉你们,”迈尔斯沉思说道,“费伊·瑟彤是个专业的图书馆员。这就是为什么在谋杀俱乐部时,芭芭拉·摩尔和那个到底叫什么来着的老家伙,在我提到图书馆以及我正在找一名图书馆员时,都感到有点意外。芭芭拉的反应比老教授快得多。她大胆臆测。就当今人力资源极为短缺的状况来看,若我透过中介公司请人,而费伊·瑟彤又正好在找工作,有二十分之一的机会,他们很可能会把费伊介绍给我。没错,芭芭拉早就料到了。” 他的手指咚咚咚敲着桌面。 史蒂芬脱下他的软边帽,露出微红色的秃头,着急担忧的脸上显露了关怀和劝告之意。 “我们来把这件事弄清楚,”他表示,“昨天,星期五上午,你来伦敦找一名图书馆员——” “事实上,史蒂芬,”玛丽安插嘴说,“他是应一个叫做谋杀俱乐部之邀,来参加他们的晚宴。” “我在那里第一次听到有关费伊·瑟彤的事。我头脑清楚,这件事也并非神秘离奇。然后,我真的见到她了……” 玛丽安一脸微笑。 “她向你诉说她悲惨的故事了”玛丽安说,“又一如往常地激起了你的怜悯之心?” “正好相反,她根本不知道我对她的事略有耳闻,我们就坐在勃克雷饭店的大厅里聊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迈尔斯。她年轻吗?” “没错,相当年轻。” “长得好看吗?” “就一般标准来说,是的。可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 “是什么,迈尔斯?” “是她的某些特质!”迈尔斯表示,“我现在没有时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你们。重点是,我决定聘用她,她将跟我们一起搭乘下午的列车回新林区。所以我想我最好事先知会你们一声。” 迈尔斯说罢,觉得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女侍这时过来叮叮当当地将茶具摆上桌,手腕如掷铁环般灵活转动。他们座位旁布满灰尘的窗户外面,一波波面无表情的旅客在黑底白字的月台告示板前来了又去。 迈尔斯看着他两位同伴,惊觉历史似乎重演。再没有比玛丽安与史蒂芬两人更能代表传统美好的家庭生活。费伊·瑟彤6年前被介绍到布鲁克家工作时,也是这样进入一户人家家里。 历史重演。没错。 玛丽安和史蒂芬交换一下眼神。玛丽安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并无不悦地说,“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满有趣的。” “有趣?”史蒂芬惊呼。 “迈尔斯,你有没有告诉她,记得要带她的配给薄。” “没有,”他语气有点尴尬,“我恐怕什么细节都没有交代清楚。” “没关系,亲爱的。我们一向……”玛丽安突然转念,一字眉下的楱色眼珠闪过一抹光。“迈尔斯,等等!这个女人没有对任何人下过毒吧?” “我亲爱的玛丽安,”史蒂芬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毒杀、枪杀和用火钳打死老人有什么差别?重点在于——” “等一下,”迈尔斯温和地插话道,他尽量保持沉默,尽量保持风度,尽量压抑自己跳动激烈的脉搏。“我没说这个女孩是杀人凶手。相反的,我对人格特质还算有点判断力,我认为绝对她不是这种人。” “话是没错,亲爱的,”玛丽安纵容地说,伸手越过茶具轻拍迈尔斯的手,“我敢说你一定十分肯定这一点。” “老天,玛丽安。你能不能不要再误会我这么做的目的?” “拜托你,迈尔斯!”玛丽安用舌头发出啧啧声,比任何声音都来得有威严。“我们现在公共场合呢。” “是啊,”史蒂芬附和她。“你最好小声点。” “好吧,好吧。不过……” 玛丽安安抚他,动作娴熟地为他倒茶。“喝点茶,尝块蛋糕。这样有没有觉得舒服点?你感兴趣的这个女孩年纪多大?” “我猜大约三十出头吧。” “来当图书馆员?为什么职业介绍所不自己用她?” “她刚从法国回来。” “从法国?真的吗?不知道她有没有搽法国香水?” “说到这个,”他这时的记忆十分清楚,“她今天早上的确有搽香水。我注意到了。” “我们想知道所有有关她的事,迈尔斯。时间还多的是,不如我们留一杯茶,万一她提前到了,还可以一起喝杯茶。你确定不是毒杀吗?史蒂芬,亲爱的——你怎么没喝茶?” “你听我说,”史蒂芬用权威的声音说。 他拿起桌上的烟斗,在手里扭转一下,烟嘴朝下塞入上衣前胸的口袋里。 他不满地说:“我搞不懂,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谋杀俱乐部是用来庇护这些杀人犯还怎么的?拜托,迈尔斯,别一直卖关子,让人摸不着头绪!我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就这样。那位某某小姐得花多久时间搞定这些书?大约一个星期吗?” 迈尔斯对他露齿一笑。 “把图书馆的日录编列完善,让所有旧书可以互相参照。史蒂芬,我估计要花两到三个月时间。” 此话一出,连玛丽安都大吃一惊。 史蒂芬沉默半晌,喃喃地说:“迈尔斯一向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好吧。我今晚就不跟你们一起回灰林……” “你今晚不回去?”玛丽安惊呼。 “亲爱的,”史蒂芬说,“我本来想在计程车上告诉你的——但是你一直没有静下来听我说。办公室又出了点状况,明天早上就能解决,”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你们两个跟那位有趣的女士同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 无人作声。 玛丽安开心地笑了起来。 “史蒂芬,你是个傻子!” “我是吗?没错,我想我是。” “费伊·瑟彤能对我们怎么样?” “在了解这位女士之前,我不能妄下断语。你们应该不会有事的,”史蒂芬抚着他的短髭,“除非——” “喝你的茶吧,史蒂芬,别这么老古板。有她来帮忙整理这些书,就算你们不高兴,我可高兴了。当迈尔斯跟我提到想雇一名图书馆员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是一名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先生呢。而且我打算把她安顿在我房间里,正好让我有借口搬进一楼那间富丽堂皇的卧房里,尽管那里闻起来还有股油漆味。我能体谅新闻通讯部的工作很烦人。何况你一夜不在家,我也不觉得这位女士有本事把我们吓死。你明早搭哪一班火车去灰林?” “9点30分那班。另外,在我回去修理厨房的蒸汽锅以前,不要搞得一团糟。别去动它,知道吗?” “我是乖巧的待嫁新娘,史蒂芬。” “乖个头啦,”史蒂芬说,不含一丝压迫或逞凶,纯粹在陈述事实。同时,他态度收敛温和,不再将话题锁定在费伊·瑟彤身上。“迈尔斯,你下次参加谋杀俱乐部聚会的时候,算我一份!他们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就是一起吃个晚餐。” “你是说,他们假装把盐当毒药?诸如此类的事?要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盐撒在某人的咖啡里,就赢得一分?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冒犯!我现在得走了。” “史蒂芬!”玛丽安用一种她哥哥熟悉的声音说,“我忘了一件事。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迈尔斯,不好意思,我们失陪一下。” 八成是要说他吧! 迈尔斯怏怏不乐地瞪着桌子,假装不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玛丽安起身送史蒂芬到门口。玛丽安压低她生气蓬勃的声音,史蒂芬一边戴上帽子,笑着耸耸肩。迈尔斯啜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 他不禁别扭地猜想自己是不是出了一个大洋相,显然他刚才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呢?过一会儿他心里就有了答案。他担心自己是否会引狼入室。 收银机叮当响起,窗外传来火车引擎排气轧轧声,扩音器刺耳的广播提醒他正身在滑铁卢车站。他告诉自己,这些突发的念头——一股涌上心头的寒意——都是无聊的想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摆出笑容,在玛丽安回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玛丽安,对不起,我刚刚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呢,亲爱的,”她挥手表示不在意。然后她用说服的眼神看着他,“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迈尔斯,你可要老老实实把整件事告诉你妹妹。” “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和她接触后,很喜欢她的言行举止,我确信她是遭人诽谤……” “但是你并没有告诉她,你对她的事已有耳闻?” “完全没说。她自己也没提。” “她至少有给你她的推荐函吧?” “我没有向她要推荐函。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迈尔斯!迈尔斯!”玛丽安摇着头,“几一乎每个女人都会为你落落大方的神态而着迷,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拜托你不要再一脸正经八百了!你难道不希望我对你的‘幸福’表示一点关心吗?” “我只是怕你会不断地分析我的性格——” “当我听到一个令你印象十分深刻的女人,我自然会相当感兴趣!”玛丽安眼神坚定地说,“她到底卷进什么样的麻烦事里?” 迈尔斯的视线游移到窗外。 “6年前她受聘到夏尔特尔的布鲁克家当私人秘书,布鲁克家是当地一个非常富裕的皮革制造商。她后来和那家人的儿子互许终身,准备结婚……” “哦!” “——那个有点神经质的年轻男子叫哈利·布鲁克。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纠纷,”迈尔斯把接下来要说的话梗在心中。 他不能,完全不能,告诉玛丽安有关于荷渥·布鲁克决定用钱收买这女孩的事。 “什么纠纷,迈尔斯?” “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某天下午,哈利的父亲爬上当地地标的塔楼楼顶,然后……”迈尔斯突然住嘴,“你千万不可以向瑟彤小姐提起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表现出你知道这些事的样子。” “你认为我有这么笨吗?” “那天塔顶刮起狂风、雷雨交加,就像德国吸血鬼故事里的场景一样。布鲁克先生被自己的藏剑手杖从背后刺杀。玛丽安,这就是整件事最离奇的部分。证据显示,他死的时候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走近他,或者说不可能有人走近他。这似乎是场谋杀,但如果真是谋杀,杀人凶手一定能够腾空飞起、飞檐走壁……” 他又停下来。玛丽安以怪异的眼光注视着他,睁大眼,想看穿什么似的,极力忍住不要笑出来。 “迈尔斯·汉蒙德!”她大声说,“是谁告诉你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他说:“我只是陈述经过警方正式侦查的实情。” “好吧,就算如此,是谁告诉你的?” “爱丁堡大学的芮高德教授。他是学术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一定读过他的《卡廖斯特罗的一生》?” “没有。谁是卡廖斯特罗?” (为什么会这样——迈尔斯常常认真地想——当你和家人争辩时,总是很容易被那些问题惹火,但和外人争辩时却仍然谦冲有礼,甚至感到兴味十足?) “卡廖斯特罗伯爵是18世纪有名的鬼才和骗子。芮高德教授为卡廖斯特罗著述,即使从很多方面看来他是个让人咬牙切齿的骗徒,但芮高德教授认为他确实拥有超自然的能力……” 他第三次打住,玛丽安不禁清清嗓。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在用字遣词方面应该多加斟酌。 “是的,”他承认,“听起来是有点好笑,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迈尔斯。这类事要眼见为凭。先别管什么卡廖斯特罗伯爵,也别再取笑我缺乏常识,赶快告诉我有关这个女孩的事!她是谁?长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 “你可以自己去发掘,玛丽安。” 迈尔斯站起来,眼光仍注视着窗外。他正盯着月台出入口对面的一道绿色标牌,标牌下的旅者已经三三两两移动,准备搭乘5点30分往温彻斯特、南安普敦中央车站和伯恩茅兹的火车。迈尔斯朝那个方向明显地点点头。 “她已经到了。” 第七章 灰色薄暮笼罩新林区灰林的天空。这样的黄昏让人记忆深刻。 从南安普敦的主要干道岔进另一条公路后,循路进入高耸绿林的深处,森林边缘则放牧着矮小的马。没多久,左拐进一道宽阔的木造栅门,沿着一条即使在正午也依然昏暗的碎石弯道,穿过便桥横越在庄园蜿蜒流淌的溪流,灰林就在眼前——坐落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四周环绕着山毛榉和橡树。 一幢长窄的建筑,不算大。当你越过便桥时看见的是较窄的那一侧,你得爬上几级石板阶梯,绕过石板阳台,才会到达前门那侧。以木和砖建造的屋子砌着灰泥,建筑的棕色及白色映衬着撒满阳光的绿林。它有一种亲切感,有一种触动人心的魔力。 今夜窗内有一两盏灯微亮。他们点燃了煤油灯,因为查理·汉蒙德爵士在世的时候,屋里还没装设任何电器设备。 清冷的薄暮渐渐沉暗,黄澄微颤的灯光则更显明亮。天色暗下,才看得见白天不易察觉的小水堤上如丝缎般飞溅的水花。西方那面向小溪曲流的开阔草坪上,顶篷色彩鲜艳的庭园秋千,和喝茶用的小桌及藤椅,也因薄暮而渐渐模糊。 此时,迈尔斯·汉蒙德站在他钟爱的、位于屋子后方的长房间里,手执一盏油灯,高举过头。 “没事,”他对自己说,“我带她来这里并没有错。不会有事的。” 但他心里清楚并不是这么回事。 圆杜状的玻璃小灯里的火焰,在古墓般的书库中拖出黑影。无疑这样的地方称之为图书馆。这是一间书库、宝库,一间尘封己久、堆积着他已逝叔叔珍藏两三千册书的地方。旧书,破书,光洁亮丽的新书,四开八开以及对开本的大书,精装书和纸页泛黄的书——呼吸它们令人舒爽的霉味,这间充满宝藏的尾子教人很难不感动。 书架离顶至天花板,沿门两侧直到餐厅,连房子东面的小镶板窗都被书架封住。满地的书摞成堆、成叠、成重心不稳高矮不均的塔状,钻进迷宫的通道狭窄到你若不撞倒那些书而扬起一片灰尘,就几乎无法前进。 站在群书之中,迈尔斯高举手里的油灯,缓缓环伺周遭一切。 “没事!”他大喝一声。 门忽然打开,费伊·瑟彤走进来。 “您叫我吗?汉蒙德先生?” “叫你?瑟彤小姐,没有啊。” “对不起,我以为您在叫我。” “我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可能引起你好奇才进来看看。” 费伊·瑟彤站在门框中央,两侧是摞成各形各状的书堆。高挑纤弱,头微微倾向一侧。她自己也带了一盏油灯。她高举油灯让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迈尔斯有点震惊。在勃克雷饭店以及之后的火车旅途中,白天的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显老——虽然实际上她年纪已经不轻了,魅力却丝毫未减……然而,这和他印象中的她略有出入,令他有点不安。 此时,在油灯柔和的人为光线照射下,昨晚照片里的人影仿佛头一次跃然眼前。她举起油灯四下打量,虽然只有一丝微光照上她的眉目唇齿。但她的表情漠然。礼貌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摸不着头绪。 迈尔斯高举自己的油灯,两道摇晃的光影撞在一起,缓慢而激烈地在那片书墙上互相纠缠。 “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团糟,对吧?” “这还没有我预期的糟,”费伊低声地说,几乎没有抬起双眼。 “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来之前把这些灰尘清理一下。” “没有关系,汉蒙德先生。”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叔叔曾买过一个装索引卡的柜子以及一大堆索引卡片。不过他根本还没开始整理归类的工作。卡片和柜子应该是埋在这乱糟糟的书堆当中。” “我会找到的,汉蒙德先生。” “我妹妹——帮你安顿好了吗?” “喔,有的!”她飞快地笑了。“汉蒙德小姐本来要搬出她楼上的房间,”——她把视线向上移至天花板,“——把她的房间让给我。但这样一来我会过意不去。不管怎么样,基于某些理由,我想住在一楼。不知道您介不介意?” “介意?当然不会!你不进来看看吗?” “好的,谢谢您。” 书堆的高度从胸前到腰际不等。费伊依言走进来,一派自然流露的忧雅,她侧着身子穿过通道,避免穿旧了的鸽灰色洋装擦碰到那些书。她将小灯放在一挥对开本的书堆上,扬起一阵灰尘,然后开始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有意思,”她说,“你叔叔最感兴趣的是哪些书?” “几乎所有的书他都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中古世纪史。但他对考占学、运动、园艺、博弈也都很热中。还有犯罪及——”迈尔斯马上住嘴,“你真的都安顿好了?” “喔,是的!汉蒙德小姐人真的很好,她还让我直呼她玛丽安。” 迈尔斯心想,是啊,没错,她真是个大好人。在火车上,以及后来她和费伊在大厨房里准备简单的晚餐时,玛丽安对他们的客人滔滔不绝。深谙自己妹妹个性的迈尔斯对此感到提心吊胆。 “还让你帮忙下厨真是抱歉,”他告诉她,“在这偏远之地,别说我们请不起仆人,就算请得起,人家也不想来。再怎么说你也是初来乍到,我不希望让你得要……得要……” 她不以为然说:“我喜欢这样,感觉很自在。就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这就是新林区的生活啊!” “是的。” 费伊迟疑一下,又小心翼翼而优雅地沿着通道走到东墙那排小镶板窗,窗户四周也被书围绕着。设在原处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其中有两扇窗开着,像小门一样用窗钩顶住。费伊·瑟彤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迈尔斯高执手里的灯,笨拙地走到她旁边。 天色尚未全暗下来。 草坡斜升几呎后是另一片围着一排铁栅栏的宽阔草坪。更远处,高耸的森林在仿如梦幻的天光中由淡灰渐转暗黑,神秘幽邈,像一股浓重的力量压上他们心头。 “这片树林有多大,汉蒙德先生?” “大概10万亩。” “这么大?真的看不出来……” “很少人能看得出来。不过,当你从那里走进森林就会迷路,在里面绕几个钟头都出不来,然后他们就会派搜救队来找你。在英格兰这种小地方,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我叔叔曾经告诉我,这样的事一再发生。初来乍到的,我可不想冒险走太远。” “喔不,当然不要。它看起来……我不知道……” “有一种魔力?” “可能吧,”费伊动动她的肩膀。 “看得到我现在指的地方吗,瑟彤小姐?” “嗯?” “从这里走过去不算太远,是‘红脸国王’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狩猎时被箭杀之处。现在那里有个铁铸的怪异标志。你读过柯南·道尔的《白色访客》吗?” 她迅速地点头。 “今夜月亮很晚才会升起,”迈尔斯说,“但很快地,你、我,当然少不了玛丽安,可以、起趁着满月在新林区散步。” “真的太美了。” 她仍然微微前倾,双手手掌贴在窗台上;她点着头,对迈尔斯的话却充耳未闻。迈尔斯站得靠她更近一点。低头可以看见她肩膀柔美的线条、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头浓密红发在油灯下闪闪发亮。她身下的香水味清淡而独特。迈尔斯意识到自己被她的外貌扰得心神不宁。 或许是她也注意到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他,循着原路踱回放灯的那摞书旁边。迈尔斯也迅速转身,凝视着窗外。 他从窗玻璃上看见她的映影。她拿起一张旧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后摊开,放在一摞书上。她在那盏油灯旁边坐了下来。 “小心!”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会让自己一身脏!” “我无所谓的,”她仍低垂着双眼。“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汉蒙德先生。我猜想这里的空气很好,是吗?” “非常好。你今天晚上将会睡得很熟。” “难道你会失眠?” “没错,有的时候。” “你妹妹说你身体不太好。” “现在没事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 “是的。在装甲部队里中了毒。那可是个不太寻常的惨痛经验,而且还不是英勇挂彩。” “哈利·布鲁克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阵亡,”费伊说,语气依旧保持镇定。“他投效法国军队,担任与英国之间的联络官——他会说双语,你知道的——然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被杀了。” 晴天霹雳后的寂静里,迈尔斯只听见自己的耳鸣,而费伊·瑟彤声调仍维持不变,他动也不动地注视窗口玻璃上她的映影。她继续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对吧?” 迈尔斯把灯搁在窗台上,因为他的手在抖,觉得胸口有压迫感。他转身面向她。 “是谁告诉你的……” “你妹妹提醒过我了,她说你情绪不稳定又容易胡思乱想。” 〔好个玛丽安!) “我想你一定是个心肠非常好的人,汉蒙德先生,居然还肯雇用我——而我确实生活困顿,需要这份工作——甚至对我的过往只字不提。他们差一点送我上断头台,你也知道,他们认定我是谋杀哈利父亲的凶手。可是,你不认为你该听听我本人的说法?” 沉默半晌。 一阵凉风缓缓吹进窗内,舒爽宜人,和旧书的霉味相混。迈尔斯眼角瞄到天花板上的黑色蜘蛛网也随风晃动。他清了清喉咙。 “那些都不关我的事,瑟彤小姐。我不想碰触你的伤心事。” “不会的,我已经不会再伤心了。” “但你不觉得……?” “不,不要现在,”她语气怪异。她的眼白映着油灯火光闪闪发亮,眼睛看向旁边,一手抚在胸前,灰色的丝质洋装把她的手臂衬托得更白哲。她的手紧紧压在胸口:“牺牲自我!” “嗯?” 她喃喃地说:“如果有机会牺牲自我的话,我们也不会这么做。”她久久不语。焦距稍宽的一对蓝眼睛低垂,不带一丝情绪。“原谅我,汉蒙德先生。真的不用在意,但我想知道,告诉你这件事的是谁。” “芮高德教授。” “哦,芮高德教授,”她点点头。“我听说他在德军占领期间逃离法国,在英国的大学里找到一份教职。我只想弄清楚这一点,因为你妹妹不是很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认为你的消息来自卡廖斯特罗伯爵。” 他俩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迈尔斯窃喜于终于找到可以发笑的借口,纾解积压在他胸腔已久的呼喊,笑声在书墙间回荡,不知为何令人有点毛骨惊然。 “我——布鲁克先生不是我杀的,”费伊说。“你相信吗?” “是的,我相信。” “谢谢你,汉蒙德先生。我……” (迈尔斯心想,天晓得,我有多迫不及待想听你的故事!快说!快说!快点说!) “我到法国去,”她低声说道,“布鲁克先生聘我做他的私人秘书。我并没有你们所谓的工作经验。”她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停顿下来,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点点头。 “那真是一段再愉快也不过的时光。布鲁克一家人都相当和蔼可亲,我……我想,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和哈利·布鲁克相恋的事。我打从一开始就真心爱上他,汉蒙德先生。” 迈尔斯的问题——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但是哈利第一次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不是拒绝了吗?” “我有吗?是谁告诉你的?” 芮高德教授。“ “喔,我知道了。”(她眼里为何闪过一抹奇怪、神秘、自我嘲弄的眼神?或者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么样,汉蒙德先生,哈利和我互许终身。我认为当时真的是幸福快乐。我一直就是个向往家庭生活的人。我们对未来做了许多美好的规划,直到有人开始散布关于我的谣言。” 迈尔斯开始觉得喉咙干涩。 “什么样的谣言?” “喔,关于我淫乱的谣言,”她苍白粉嫩的肌肤渐渐涨红,眼睑仍旧低垂。她笑说:“有些传言真的荒谬到难以置信。当然,这些话从来没有传进我耳里。倒是布鲁克先生应该已经听了好几个星期,尽管他一个字也没提。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些匿名信。” “匿名信?”迈尔斯叫道。 “没错。” “芮高德教授并没有提到这个!” “当然,也许没有吧,这只是我的揣测。布鲁克先生不论是在书房交代事情、用餐,还是傍晚休息,气氛都很紧张;就连布鲁克太太都觉得事有蹊跷。然后可怕的日子来临,那是8月12日,布鲁克先生过世了。”。 迈尔斯退后,坐上突出的宽广窗台,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她。 油灯微弱的火焰仍明亮地燃烧,影子不再晃动。然而在迈尔斯的想象中,这间长形图书馆已不存在。他似乎再度置身于夏尔特尔外的厄尔河边,背景是人称“忧景园”的豪宅,石塔朦胧地浮现在河面上。往事重现。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她如梦呓般地说。肩膀动了动,“空气潮湿,风雨欲来,真的热极了!用完一早餐后,布鲁克先生私下问我说,下午4点可不可以到亨利四世之塔上跟他碰面。当然。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事前先去夏尔特尔的里昂信用银行领了那出了名的两千镑。 “我在3点前离开家,也就是布鲁克先生提着装满钞票的公事包从银行返家没多久以前。我可以告诉你……我后来不知反反复复对警察说过多少遍了!……我本来是想到河里泡泡水,所以带着我的泳衣。但我后来只在河堤上散步闲晃。” 费伊暂停了一下。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汉蒙德先生,”她发出仿佛来自远方的诡异笑声,“家里表面上十分平静。乔吉娜·布鲁克,也就是哈利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和厨子说话。哈利在楼上房间里写信。哈利,可怜的哈利,每星期固定要写一封信给他远在英国的老朋友古米,摩尔。” 迈尔斯直起身。 “等等,瑟彤小姐!” “嗯?” 她抬起双眼,迅速闪现一抹蓝光,仿佛自梦游中惊醒。 迈尔斯问:“这位吉米·摩尔跟一位叫做芭芭拉·摩尔的女孩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芭芭拉·摩尔。芭芭拉·摩尔,”她复诵这个名字,脸下光彩瞬间即逝,“不知道,我对这女孩的名字没有印象,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没事!不打紧。” 费伊·瑟彤抚顺自己的裙子,认真地斟酌该用什么字眼述说。她似乎发现这比想象中来得困难。 “我和这起谋杀案无关!”她敏感地声称,“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警察!3点钟以前我在河堤上蹓跶,背向塔楼朝北方走。 “你一定已经听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布鲁克先生从银行返家之后,想找哈利谈谈。哈利当时正好不在房间,在车库里。布鲁克先生慢慢走出家门,准备到塔上和我碰面——时间的确太早了点,后来,当哈利知道他要去哪里时,马上抓起他的雨衣追上布鲁克先生。布鲁克太太赶紧打电话给芮高德教授,请他尽速开车赶过来。 “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3点半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于是往回朝石塔的方向走。我一踏入塔内,就听见塔顶传来的声音。正准备要上楼时,听出那是哈利和他父亲的声音。” 费伊润了润她的唇。 迈尔斯察觉到她的语气在不自觉中有了些微的转变,真心诚意,却又流畅异常,一连串的字句仿佛是事先套好的。 “我当时并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纯粹是因为我不喜欢这种不愉快的场合,所以我决定离开。一出石塔,就遇见止走进来的芮高德先生。后来这段时问,我一直把自己泡在水里。” 迈尔斯盯着她瞧。 “你是指在河里游泳?” “我觉得又热又累。我想泡泡水会凉快一点。和其他人一样,我索性在河边的树丛里脱了衣服。石塔不在附近,那里距石塔有段距离。在北方,河堤西岸。我悠游沉浮于清凉的水中,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4点45分散步回家。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围在石塔附近,其中也有警察。哈利走向我,伸出手对我说:‘我的老天!费伊,有人杀了我爸。’” 她拖长尾音。 费伊抬起手想要遮住眼睛,但也掩住了整张脸。当她再度迎视迈尔斯时,微笑中带有哀伤和歉意。 “请原谅我!”她说,微微甩了甩头,昏暗的黄色火光在她发上轻轻荡漾。“我觉得又历经了一次。寂寞的人常这么做。” “我能了解。”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真的。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吗?” 迈尔斯别扭地摊开双手。“亲爱的瑟彤小姐!我不会像检察官那样审问你。” “或许吧。但我却宁愿你这么做,若是你有任何疑虑。” 迈尔斯迟疑了一会儿。 “警方惟一揪住我不放的是,我不巧当时一个人去游泳。我在河里。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能证明当时面对石塔的河里有没有人。最可笑的说法是,有人穿着泳装,徒手攀爬40 呎高的光滑岩壁。他们最后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但是这其间……” 她一副无所谓地笑着,但仍打了了一个寒颤。费伊站起身,仿佛一时冲动地在及腰高的书堆中徐徐前进,但她改变心意止住脚步。头仍微倾,她的眼唇不觉变得更温顺甜美,深深打动了迈尔斯的心。他从窗缘跳下来。 “你真的相信我吗?”费伊哭道,“跟我说你相信我!” 第八章 迈尔斯对她笑了笑。 “我当然相信你!” “谢谢你,汉蒙德先生。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疑虑,只有一点点——该怎么说呢?” “不是这样的。只是芮高德教授所说的多少有点保留,的确有某些细节让我觉得很困惑。警方对这整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他们最后以自杀结案。” “自杀?” “没错。” “为什么?” “依我看,”费伊略带羞涩古怪地挑了挑她的柳叶眉,“他们对此案一筹莫展,这个说法可以保住他们的面子。”她犹豫一会儿,又说:“不过,布鲁克先生的指纹是假不了的。藏剑手杖上只有布鲁克先生自己的指纹。你应该听说那根藏剑手杖吧?” “是的,我甚至还亲眼看到那邪恶的玩意儿。” “有一位叫做普玛医生的法医,是个短小精干又相当有趣的人,他每次一想到这个推断,就觉得不可思议。他用一些我听不懂的专有名词,证明从伤口的角度来看,几乎不可能是自杀。除非布鲁克先生自尽时握的是剑身而非杖柄。此外……”她抬起她的肩膀。 “先等等!”迈尔斯抗议说,“就我耳闻,装钱的公事包也失踪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要是没有人到塔顶刺杀布鲁克先生的话,警方如何解释公事包的失踪?” 费伊把目光移开。 “他们认为,”她回答,“是布鲁克先生垂死挣扎时不小心撞到胸墙,把公事包摔到河里。” “他们曾去河里打捞吗?” “有。立刻。” “有找到吗?” “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费伊头向前倾,眼睛直直看着地上。 “他们根本没有尽力!”她轻呼。指尖滑过一列书的书背,刮去一道灰尘。“这个案子发生于大战开始的第一个冬天,在法国轰动一时。可怜的布鲁克太太没熬过那年冬天就过世了。他们说她死于过度哀伤。哈利,我刚提过了,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阵亡。 “然后德国人来了,他们很高兴逮到机会宣传这个轰动一时的命案,特别是这一桩跟女人不守妇道有关的命案。他们相信这可以娱乐法国民众,并遏阻法国民众惹是生非。喔,他们还认为这是公众好奇心尚未消退的表现!” “我猜,”迈尔斯说,“你在德军入侵时被抓了?你没有在德军入侵前回到英国?” “不,”费伊回答,“我觉得羞耻,没脸见人。” 迈尔斯转过身去,背向她。拳头用力捶窗台。 “我们已经谈得够久了,”他表示。 “喔,请别这样。我觉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迈尔斯忿恨地怒视窗外。“我郑重向你保证,这件事就到此结束,我再也不会提起,也不会多问你一句——”他忽然停嘴。“你和哈利,布鲁克结婚了吗?” 他从小窗漆黑玻璃上窥见费伊开始发笑,但却没有听见笑声。他看到她抬起头和肩膀,看到她白皙的喉咙轻颤,合上的双眼和紧绷得发抖的手臂,图书馆里回荡着她几近歇斯底里的笑声和啜泣声,眼前这无辜的女孩如此激动,让他不知所措。 迈尔斯转过身来。她打动了他的心,激起对她的怜悯和想保护她的心情——几乎就要引发爱意——松懈了他每一根神经。他笨拙地走向她,伸出手,却撞倒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堆,昏暗的微光下,撞倒的书和扬起的灰尘乱成一片。这时,玛丽安正好开门进来。 “两位,”玛丽安突来的询问,打断之前的气氛,仿如弦忽然被拉断。“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迈尔斯站着没动,呼吸急促。费伊·瑟彤也不动声色,一脸若无其事。即将迸发的情感,就像镜中幻影或梦中呓语那样不真实。 就连一派乐天的玛丽安,都感觉得到空气中有股张力。 两人之间紧张的状态,被眼神发亮活力十足的玛丽安出现而化解了。 “都已经快11点半了,”她继续说,“就算你打算像往常那样彻夜不眠,我们两个也不必拿自己的睡眠陪你耗上。” “玛丽安,这是一种享受……!” 玛丽安淘气地对他发出咿唔声。 “别这么不耐烦,迈尔斯,”玛丽安求助于费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他对全世界的人都好得不得了,惟独对我最坏?” “我以为大部分的兄长都是这样。” “也许你说得没错,”玛丽安穿着剪裁合身、耐用的黑穗边围裙,一脸不悦而提心吊胆地在一摞摞乱糟糟的书堆中缓慢移动。她以管定闲事的姿势拿起费伊小姐的油灯,塞进她手中。 “我实在是太喜欢我的礼物了,”她话中有话地对费伊说,“我决定要送你一样东西作为回礼。没错,我准备好了!一个礼盒!现在正搁在我楼上的房间里。你赶快上楼去看,我马上就去找你。之后我再送你下楼就寝。你——你知道怎么走吗?” 费伊手执油灯,对她微笑。 “喔,当然知道!我想我可以找得到,只要在这间房子里的话。你真是太慷慨了……” “哪里,你千万别客气!赶快去看看!” “晚安,汉蒙德先生!” 费伊对迈尔斯回头一瞥,出去后顺手关上门。仅剩一盏微弱的灯光,有点看不清站在阴暗处的玛丽安的脸。但即使是个局外人,也感觉得出当时的气氛,一丝危险的情愫曾在这间屋里蔓延开来。玛丽安柔声说:“亲爱的迈尔斯!” “怎么了?” “你知道,你玩得过火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正好相反。我亲爱的玛丽安,我压根就没搞懂你的意思,”迈尔斯说。他大吼是懊恼自己夸张、道貌岸然的行径。他心中了然,他也知道玛丽安看在眼里,这开始让他觉得光火。“难不成你刚才在门外偷听?” “迈尔斯。别太幼稚!” “可不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你刚刚那句唐突的话?”他大步走向她,把书扫得飞落开来。“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是不是你讨厌费伊·瑟彤?” “那你就错了。我很喜欢她!只不过……” “继续说啊。” 玛丽安一脸无助,举起手,然后重重将手摔在她的围裙上。 “你在生我的气,迈尔斯!因为我很实际,而你正好相反。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实际的事,但这就是我的本性啊。” “我并没有挑剔你。你怎么可以挑剔我?” “这都是为了你好,迈尔斯!就算是史蒂芬也一样——天晓得我有多爱他——!” “史蒂芬对你来说够实际了。” “在他胡髭和慢条斯理的性格下,其实是个神经敏感又罗曼蒂克的人,迈尔斯,他有点像你。或者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吧,我也不清楚。但是史蒂芬宁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你却不会去掌控任何情势……” “对。我就是不会!” “……甚至也不听劝,你不得不承认你糊涂的地方。我们别吵了!我很抱歉开启这个话题。” “你听着,玛丽安,”他克制不让自己失控。他放慢速度,确认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我对费伊·瑟彤小姐没有更进一步的私人情感,如果这是你的疑虑的话。我纯粹是从学术角度来看这桩谋杀案。有人在塔楼楼顶被杀,当时没有半个人在他附近——” “好吧,没事了,迈尔斯。你睡前别忘了把门锁上。晚安。” 玛丽安走向门口,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的沉默,让迈尔斯感到焦躁不安。 “玛丽安!” “什么事,亲爱的?” “你没生气吧?” 她的眼睛闪烁:“当然没有,傻子!更何况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费伊·瑟彤。只不过,关于你说的飞檐走壁的凶手和凭空消失的东西——真希望我也能遇上,就这样!” “玛丽安。既然你这么相信科学、讲求证据,要是真遇上这等事,你打算怎么做?” “喔,我也不知道。我可能用左轮手枪一枪毙了它。睡前要确定把门锁好,迈尔斯。别跑到森林里游晃还让家门大开。晚安!” 她掩上门后离开。 迈尔斯心中纷乱如麻难以控制,定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后才开始机械化地收拾他撞翻的书,堆回原处。 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不认同费伊·瑟彤呢?就拿昨晚来说,芭芭拉·摩尔特别警告他要提防费伊·瑟彤,而芭芭拉自己也有许多行径让他有如身在迷雾中不得其解。他惟一能肯定的是,她当时处于情绪低潮。另一方面,费伊否认她知道芭芭拉·摩尔这名字。尽管费伊曾说姓氏相同的人多得是,但口气含有明显的暗示。 “吉米·摩尔,”没错。 真他妈的该死! 迈尔斯再度转身坐上突出的窗台。他回头瞥了一下,黑夜已经笼罩在房子方圆20码内的新林区,他远眺那片暗沉,呼吸如香脂的芬芳,将半开的窗户推得更开,溜身跃出窗外。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露水香凉彻心扉。他从阳台爬上小草坡,往森林边际的空地走去。他走了几呎远,回头看那栋长窄房屋的侧边:他看见图书馆、黑暗的餐厅和客厅里的微光,还有一片漆黑的会客室。灰林其他的空间大多都是没有使用且年久失修的房间。 他仰望左侧:玛丽安的卧房在屋子的后方。图书馆正下方。卧房朝东面向他的那扇窗有窗帘遮蔽。而他可以从映在树上的微黄光影。看出朝南面迎树林的那扇窗灯还亮着。尽管迈尔斯的视野无法看到那些屋子后方的窗户,但是眼角的光线够亮,他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缓缓移动。 是玛丽安吗?还是费伊在就寝前想跟她聊聊天? 这样挺好的。 迈尔斯喃喃自语,转身朝北走到屋子正前方。有点冷,他也许该回去拿件雨衣。但此时万籁俱寂,树林后方透着月亮即将升起的白色微光马上让他安心而振奋。 他朝灰林前方那片空旷的草坪走去。迎面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迈尔斯走上桥,倚着栏杆倾听夜里清新的潺潺水声。他站在那里大约20分钟之久,一张脸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一阵刺耳的车轮摩擦声把他唤醒。 那辆车没注意到前面的树林,直接从大马路驶进来,猛停在碎石路上。两名男子从车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手电筒。他们拖着脚步朝小桥走来,迈尔斯看出其中一个人身材短矮,蹬着内八字步一路行来。另一人则是个高大魁梧的壮汉,一身深色长斗篷让他身形显得更巨大。他迈步有如皇帝出巡,传来的清嗓声仿佛在呐喊。 迈尔斯认出,小个头的是芮高德教授,彪形大汉则是迈尔斯的旧识,基甸·非尔博士。 他大感意外地喊住他们,两人骤然停下脚步。 菲尔博士拿着手电筒四下搜索声音的来源,恍惚之间把光线打到自己的脸上。迈尔斯就着短暂的灯光匆匆一瞥,发觉博士的面色远比他记忆中更为红润,眼神反倒显得茫然。他收紧丰厚的下巴,仿佛一触即发。用黑色宽系带绑住的眼镜胡乱安在鼻梁上。没有戴帽。花白的头发茂盛峥嵘,有如土匪的胡髭剑拔弩张地颤动着。他身材高大,站定着四处窥看,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看到迈尔斯。 “我在这里,菲尔博士!在桥上!你再往前走一点。” “喔!”菲尔博士舒了一口气。 他豪迈地踏上桥,挥舞着手杖,矗立在迈尔斯面前时,脚步撼动整座桥墩。 “迈尔斯,”菲尔博士调调眼镜低头俯视,像一头硕大的海怪蓄势待发。“晚安,请你相信我们这两位——嗯哼——年纪老迈的学院派绅士如此轻率的举动,当然是为了……” 桥墩又开始震动。芮高德像只狂吠的小狗,费劲挤过菲尔庞大的身躯,抓住桥边的栏杆不动,盯着迈尔斯,脸上满溢着强烈的好奇。 “芮高德教授,”迈尔斯说,“我还没向你赔不是。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向你赔不是,真的,但我不知道你在伦敦下榻的旅馆,所似……” 这人也松了口气。 “年轻人,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不,不,不。应该我是要向你道歉,”芮高德说。 “为什么?” “我说真的!”芮高德教授不住点头说。“昨晚我开了点玩笑,从头到尾把你和摩尔小姐耍得团团转。不是这样吗?” “话是没错。但是——” “你无意间提起你正在找一名图书馆员,我当时真觉得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巧合了。我想都没有想到,这位女士居然就在方圆500哩之内!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就在英国境内。” “你是指费伊·瑟彤小姐?” “没错。” 迈尔斯润了润唇。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今天一早,摩尔小姐打电话给我,无厘头地解释昨晚发生的事。她还说她知道费伊·瑟彤小姐现在人在伦敦。也有瑟彤小姐的住址,而且她认为职业介绍所会安排她来找你面试。她特地打到勃克雷饭店确认这件事,”他朝肩后的汽车点点头,“看到那辆车了吗?” “怎么样?” “我是跟一位政府官员朋友借的,用的是公家的油。我不惜假公济私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最好马上找一个客气的理由打发她走路。” 芮高德教授的脸在升起的月光下映着白光,斑驳的胡碴不再令人觉得逗趣,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左手紧握那根刺杀荷渥·布鲁克的黄木藏剑粗手杖。好半天之后,迈尔斯·汉蒙德才回神过来,听见潺潺溪流声,看见菲尔博士朦胧庞大的身躯,矮胖的法国绅士右手仍然紧抓桥下栏杆。这时迈尔斯后退了一步。 “你也是吗?” 芮高德教授挑高眉毛。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芮高德教授,我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警告我,要我提防费伊·瑟彤小姐。真的够了,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 “但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你已经雇用她了?” “没错!为什么不?” 芮高德教授目光迅速移往迈尔斯肩后的豪宅。 “今晚还有谁和你住在一起?” “只有我妹妹,玛丽安。” “没有仆人?没有其他的人吗?” “今晚就这样,没别的人了。但是有没有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该请瑟彤小姐到这里来,任她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因为你会死,”回答得简单明了,“你和你妹妹都难逃一死。” 第九章 芮高德教授的脸在升起的月亮下显得更惨白,月光洒在他们旁边的水面上。 “你们要跟我一起来吗?”迈尔斯突兀地说。 他转身领路,走回他的房子。 灰林西侧是一片开展宽广的草坪,像用来玩滚木球的草坪一样修剪齐短,隐约看得见陈设的藤椅、小桌子和顶篷色彩鲜艳的庭院秋千。迈尔斯边走边瞥着房子面向他的那一侧。屋里没有光。虽然费伊的卧房安排在一楼,但她应该已经关灯就寝了。 迈尔斯领路绕至东侧,穿过摆满他叔叔中世纪兵器收藏的会客室,进入格局狭长的起居室。舒适的起居室里有几张织锦座椅,低矮的白色书架,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小幅达芬奇的油画。夜灯是惟一仍点燃的灯火,极微弱的火焰使屋内看起来鬼影幢幢,但迈尔斯没有把它弄亮的意思。 午夜之后的新林区陷入一片死寂。他转身。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他的音量比实际所需还大,“我已经和瑟彤小姐进行了一次长谈……” 芮高德教授马上接着说:“她都告诉你了?” (镇定!没有理由喉咙梗住说不出话来,甚至心跳如捶击般猛跳。) “她告诉我有关布鲁克先生之死的实情,没错。警方最后认为是自杀,因为手杖上只有布鲁克先生自己的指纹。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所以,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瑟彤小姐正在河里游泳,离塔楼有段距离。对吧?” “是有点距离,”芮高德教授点点头说,“没错。但是她有没有告诉你有关那名年轻小伙子皮耶·费司纳克的事?朱利·费司纳克的儿子?” 迈尔斯几乎是用吼的:“事到如今,我们得这么惹人厌地对每件事都追根究底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这个姓费司纳克的年轻小伙子和瑟彤小姐之间发生了……” “英国人,”芮高德教授深吸一口气,稍微停顿之后,语气有点畏怯地说,“我的老天,这个英国人——” 他背对着灯火,光线弱到无法辨别他的表情,他身后是菲尔博士高大的黑影。他将黄木藏剑手杖倚在织锦椅扶手上,摘下帽子。他的声音蕴含着一种语气,声音不大,但是抽动着迈尔斯的神经。 “你跟荷渥·布鲁克一样,”芮高德教授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却认为我只是……” 他欲言又止。 他有点咄咄逼人地说:“年轻人,你该不会以为一个厄尔河谷的乡下农夫会在意这点小事吧?”他弹弹手指。“要是他当真知道他儿子和当地女子闹出了些风流勾当,顶多也就是一笑置之。我敢向你保证,这点小事绝不会演变成让当地所有农民闻之色变的暴风雨,朱利也不可能公然在马路上拿石头丢这位女士。” “这意味着什么?” “你能不能倒回去想想,荷渥·布鲁克被杀的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有点印象。” “这个年轻人,皮耶·费司纳克,和他的父母住在夏尔特尔到勒芒之间一栋石砌农舍,和马路有点距离。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点,他的卧房是位于三层楼房之上的阁楼。” “所以呢?” “皮耶病了好一阵子,身体虚弱,精神恍惚。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这整件事当做一场噩梦,又不敢说出来,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就跟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他不敢去想这件事,怕惹祸上身。所以他在脖子上缠上一条围巾,三缄其口。 “他把他看到的事当做梦境,夜复一夜,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当他看到那个人从地表腾空飘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如同灯芯被捻小后光芒会渐转朦胧,他的体力和意识都逐渐麻痹衰弱。没过多久,他父亲扯开他绑在喉咙上的绷带,才发现他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 话语停顿之际,迈尔斯耐住性子,等着有人发笑。 他等着有人打破寂静。他等着芮高德教授脑袋后仰,露出金牙暗自窃笑。他等着菲尔博士哈哈大笑。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没有人有微笑的意图,或者问他喜不喜欢这个玩笑。让他丧失机智,让他瘫痪无力的,就是那句就像在警方法庭上斩钉截铁、一本正经宣布的判决:“他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 迈尔斯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们疯了吗?” “一点也不。” “你是说——?” “没错”芮高德教授说,“我指的就是吸血鬼。我是说活着的吸血鬼。我说的正是吸干人血,取人灵魂的吸血鬼。” 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 苍白的脸孔在阁楼的窗外飘动…… 尽管迈尔斯笑不出来,他仍想试着笑,声音却梗在他喉头。 芮高德教授接着说:“心智非常单纯的荷渥·布鲁克,对这种事一无所知。他把这件事视为一个乡下农家小伙子与年长女子勾搭上。身为一名英国人,他感到非常错愕。他认为举凡天下淫荡女子都能用金钱买通。所以……” “所以怎么样?” “他死了。就这样。” 芮高德教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他光秃的脑袋,拿起藏剑手杖。 “昨晚……我试着借我拙劣的幽默感,拿这个谜题来逗你。我拐弯抹角地陈述客观事实,告诉你这名女子就常理来看并没有罪。我还告诉你,以一般世俗标准而言,她是个教养良好,甚至过分拘谨的女人。 “我之前所说的都没有涉及她更深层的内衣——这些她也许毫无意识,而我却深感好奇、意欲追究的灵魂。也没有提到被催眠或入睡之后出窍、以另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现的灵魂。这个灵魂,正如在阁楼窗外飘动的苍白脸孔,以吸取人血维生。 “要是荷渥事先找我商量,我或许帮得上忙。但是,不,不,不!这个女人太淫荡了,这件事不可宣扬出去。也许我当时应该凭外在的征象和我告诉你的故事私自揣测。红发、纤长身材以及蓝色眼珠这些外在特征都跟传说中的吸血鬼吻合,而且在传说中这些都是纵欲的表征。但我的反应总是很迟钝,直到荷渥遇害,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农人像暴民一般想用私刑处决她。” 迈尔斯一只手伸到前额,重重压上。 “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说的一定不是……” “这件事-——”芮高德教授补充说明。 “我们这样说吧。你想说的是费伊·瑟彤杀了荷渥·布鲁克?” “是吸血鬼所为。因为吸血鬼恨他。” “这分明就是个以锐利剑锋为凶器的谋杀案!不要扯到怪力乱神!” 芮高德教授冷冷地说:“那么,这个凶手是怎么接近并离开受害者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们给我听着。”迈尔斯咆哮道,“我再告诉你们一遍,你们一定不是认真的!你,身为讲究实际的人,不应该将这件事解释成超自然现象……” “不,不,不!”芮高德教授一连三声仿佛铁锤重击地回应,忽然一弹手指。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我常跟我学校的同事争执有关‘超自然现象’这个字眼。问题在于。你能反驳我提出的这些事实吗?” “显然不能。” “那就对了!——假设——我说任何有关吸血鬼的只是假设。你难道不认为,惟有这样才能解释费伊·瑟彤住在布鲁克家时的所有诡异行径?” “但是你想想看——” “我跟你说,”芮高德教授细小的眼睛里闪现乘胜追击的光芒。“我要说的是:现在我们面对一些既定的事实,请你解释。事实,事实,事实。既然你无法解释,于是我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说出这种超自然的废话,因为我的陈述颠筱了你的世界,让你害怕。也许你说的都对。也许你说的都错。但现在实际的人是我,迷信的人倒是你。” 他偷瞄了菲尔博士一眼。 “你同意我的话吗,亲爱的博士?” 菲尔博士靠在白色书架下缘,双臂在打摺的斗篷里交叠,双眼心不在焉地盯着油灯微暗的火焰。迈尔斯因为菲尔博士也在场而安心地舒了日气。博士偶尔喷鼻或鼻塞,仿佛是在半梦半醒间,他的胸部起伏,系眼镜的黑色带子也跟着晃动。 他的脸如同暖气炉一样红,就像坐镇在自己城堡里的老科尔王,散发令人安心的气氛,甚至让自己的城堡也充满温暖人心的舒适自在。迈尔斯觉得菲尔博士是个心地善良、诚恳正直,总是心不在焉,但在半梦半醒间常会绽放智慧魅力的人。而此时他下唇噘起,土匪般的胡髭向后收紧,面目显得狰狞。 “你同意我的话吧,亲爱的博士?”芮高德坚称。 “先生——”菲尔博士开口,摆出一副如约翰生博士般权威演说者的架势。然后,似乎又改变心意,咽下话语,抓抓自己的鼻子。 “先生?”芮高德仍然保持礼貌地催促。 “我不否认,”菲尔博士说,挥动一只沉重的臂膀,差点让后面书架上的青铜塑像遭殃。“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事实上。我确信超自然力量一定存在。” “吸血鬼?”迈尔斯·汉蒙德说。 “没错,”菲尔博士同意,严肃的神态让迈尔斯的心往下沉,“甚至包括吸血鬼。” 菲尔博士的手杖靠在书架边缘。然而现在他更心不在焉地看着仍勾在芮高德手臂上那根黄木藏剑粗手杖。 菲尔博士气喘吁吁地笨重向前走,拿起芮高德的手杖,握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弄。他眼神涣散,大刺刺坐进壁炉旁一张大织锦椅上。他一坐下,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震动,尽管这房了的结构十分坚实。 “不过我相信一件事,”他继续说,“任何一个研究灵魂的人,都会先检验所有的事实。” 芮高德教授抗议:“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 “教授。毋庸置疑,”菲尔博士回应。 他皱眉眯眼盯着藏剑木杖。缓缓地旋开剑身,将之从剑鞘中抽出,仔细端详。他端着接近歪斜眼镜的系带,想要看进剑鞘里。当这位博学的博十清醒过来再度说话时,声音像个小男孩一般。 “请问一下。有没有人有放大镜?” “我们家里有一个,”迈尔斯说,他正在试着调整自己的心境,“不过我不太记得上次是在哪儿看到过。需要我去……?” “坦白说,”菲尔博士以内疚的口吻坦承,“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对我有多大帮助,不过它会让人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让使用者有一种狂妄自大的感觉。哼,”他改变语气,“我想有人说过,剑鞘里有血迹?” 芮高德教授此时差点就要跳脚了。 “里面的确有血迹。我昨晚是这么告诉摩尔小姐和汉蒙德先生了。我今天早上也告诉你同样的话,”他用挑衅的语气问,“所以呢?” “没错,”菲尔博士如狮王般尊贵地缓缓点头。“这是另一个关键。” 菲尔博士笨拙地在斗篷内的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后,拉出一捆折叠起来的手稿。迈尔斯一眼就认出是芮高德教授针对布鲁克家的案子,为谋杀俱乐部所写的记录;曾经一度遭芭芭拉·摩尔顺手牵羊,然后由迈尔斯归还原主。菲尔博士拿在手中拈拈重量。 “芮高德教授今天早上才把这叠手稿交给我,”他语气间带着祟敬之意,“字里行间在在都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喔,我的天哪!这可是为俱乐部所写的记录,但也马上引发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双眼注视着迈尔斯,“芭芭拉·摩尔是谁?为什么在谋杀俱乐部餐会上看来心烦意乱?” “喔,”芮高德教授吸了一口气,不住点头并搓着双手,“我对这一点也非常好奇。芭芭拉·摩尔究竟是谁?” 迈尔斯回瞪他们两位。 “该死,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芮高德教授眉毛上挑:“但有人记得你昨天晚上送她回家?” “我只送她到地铁站而已,就这样。” “你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个案子吗?” “没有,真的没有——” 矮胖的法国绅士露出惊慌的眼神。 “昨天晚上,”芮高德教授仔细瞧着迈尔斯好半天,才对菲尔博士说,“这位年轻的摩尔小姐好几次显得十分心烦意乱。没错,很明显地她和费伊·瑟彤小姐关系匪浅,而且对她非常了解。” “正好相反,”迈尔斯说,“瑟彤小姐否认她曾经见过芭芭拉·摩尔,更别说知道有关她的事。” 迈尔斯的话仿如猛敲了一记锣,示意大家安静。芮高德教授一脸冷酷。 “她告诉你的?” “没错。”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在图书馆里,我问——问起这些事的时候。” “所以!”芮高德教授又换口气,谈话气氛为之一振,“身为她的受害者之一,”这些刺耳的话像是迎面给迈尔斯一拳——“你起码是当中最有种的一个!你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用这件事质疑她?” “不是我刻意要提起这个话题,完全不是。” “那是她自己提的吗?” “是的。如果你真要这么说的话。” “先生,”菲尔博士说,拿着手稿坐在椅子深处,藏剑手杖横搁在他双膝上,脸上浮现一抹非常好奇的表情。“我说,你要是能把这位女士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将会帮我一个大忙。真的,会帮我一个大忙。你最好现在马上告诉我,不带偏见,不添油加醋。” 迈尔斯心想,时间一定已经很晚了。屋内静到他想象自己可以听见后面厨房敲钟的声音。图书馆楼上的玛丽安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一楼的费伊应该也睡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死寂而灰白。在惟一一盏油灯的微弱火光照射下,矩形窗格的黑影投射在对墙上。 迈尔斯喉咙干涩,徐缓且谨慎地开口。其间只有一次被菲尔博士的几个问题打断。 “吉米·摩尔!”博士重复这个名字,芮高德吓得惊跳起来。“这人是哈利·布鲁克的至交,他每星期都会写一封信给这个人,”他将大头转向芮高德,“你跟吉米·摩尔熟吗?” 芮高德靠在桌缘,弯着身,手掌拱成杯状贴在耳边,非常肯定地说:“亲爱的博士,我搜遍记忆,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哈利·布鲁克难道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个人?” “从来没有。” 菲尔博士敲着那叠手稿:“你这份清晰明了、巨细靡遗的记录里也没有提到这个人。甚至连其他证人的口供也没有。但是,哈利·布鲁克与这个人经常鱼雁往返——”菲尔博士沉默半晌。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眼中闪过一种表情。“没事!”他说,“请继续!” 然而,在迈尔斯的故事告一段落前,他又看到同样的表情,稍纵即逝。菲尔博士始终以恍惚与惊奇的神情,半眯着眼倾听。这种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迈尔斯从头到尾机械化地讲述这件事,心里却如万马奔腾般不得平静。 菲尔博士当然不相信吸血鬼这种无稽之谈。芮高德则可能是诚心相信恶灵会寄居在活生生的肉体内,而且会以另一种肉眼可见的形式出窍,苍白的脸孔飘浮在窗外的空中。 菲尔博士不会这么想。这只是一个假设罢了!迈尔斯现在全心希望听到他说“不”。 迈尔斯只求菲尔博士说句话,做个手势,使个眼色,好把芮高德教授称之为吸血鬼的疑雾吹散。他热切盼望着:“快点!快点!我的老天爷!”扭扭你那肥厚的下巴,动动你那庞大的身躯,像我昔日所熟悉的菲尔那样滑稽地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杖的金属头跺响地板。 迈尔斯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相反地,当迈尔斯说完的时候,菲尔搏士用手遮住双眼,坐回椅中,沾着血污的藏剑木杖横搁在他膝上。 “就这样?”他问。 “没错,就是这样。” 非尔博士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对芮高德教授说:“老友,我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你,”他拿起那叠手稿。“当你写这些的时候,有刻意斟酌文字吗?” 芮高德不自然地挺直身子。 “这很重要吗?” “你没有添油加醋吧?” “当然,我向你保证!为什么我耍这么做?” “那我念给你听,”菲尔博十说,“这两三行是关于你在荷渥·布鲁克先生被杀之前,在塔顶上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情形。” “怎么样?” 菲尔博士舔湿大拇指,调整眼镜上的黑色系带,翻阅整叠手稿。 他高声读道:“‘布鲁克先生仍倚在胸墙上,始终不肯转过身。拐杖摆在他的一侧——’” “对不起,我插个嘴,”迈尔斯说,“这些听起来跟昨晚芮高德教授说的话一字不差,他只是陈述他写的。” “没错,一字不差,”芮高德教授笑道,“非常流畅,对吧?我都背熟了。年轻人,我告诉你的事,你都可以在我的手稿里找到。继续念啊!” 菲尔博士好奇看着他。 “你这段继续描写布鲁克先生——‘拐杖摆在他的一侧,微微发亮的黄木手杖,靠在胸墙上。他的公事包则搁在另一侧的胸墙上,塔顶四周设枪眼的胸墙大约齐胸高;石头已经破裂、毁坏、伤痕累累,上面还有人签姓名缩写的白色刮痕。’” 菲尔博士合上手稿,继续敲着。 他问:“这些描述都没有错吧?” “千真万确!” “只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菲尔博士提出,“就是那根藏剑木杖。在你这份详尽的记录中提到,警方将上下各半截的藏剑木杖带回去检验。我假设警方在移动物证时,并没有将它们套回去,对吧?剑鞘和剑身是按照发现时的状况分别处理?” “一点也没错!” 迈尔斯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博士,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拐弯抹角?起码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我们现在进行到哪里!”他提高嗓音,“你根本就不相信,对吧?” 菲尔博士眯着眼看他:“不相信什么?” “吸血鬼!” 菲尔博士轻声说:“喔,我当然不信!” 〔迈尔斯当然早就心里有数。他这么告诉自己,暗自窃笑。他放下胸中一块大石,准备开怀大笑。然而一口气梗在胸口,一股放松的感觉暖烘烘地席卷他全身,这下不会再听见怪力乱神的谬论了。) 菲尔博士面色凝重:“今晚疯狂飙车来新林区,都是出于芮高德浪漫的一时冲动,他啊,哼,一直想来看看你叔叔的图书馆,不然我们两个老先生不会甘心就这样返回伦敦。不过,在我们走以前……” “看在满山遍野的恶灵分上,”迈尔斯激动地说,“你们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吧?” “不会打算连夜赶回伦敦?” 迈尔斯说:“我想留你们过夜。,尽管可以住人的房间很少。我希望明早再见到你们两位,好定定神。还有我妹妹玛丽安!当她听到故事的后半段……” “你妹妹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没错,但不多。说到这儿我才想到,我今晚才问过她,要是她遇到一件……恐怖灵异事件,鬼魂飘浮在空中,她会怎么做?那时我还没听说吸血鬼的故事。” 菲尔博士低声说:“喔!她说她会怎么做?” “她说她会拿左轮一枪毙了它。现在惟一理性的事,就是和玛丽安一样开个玩笑就算了。”他向芮高德教授鞠躬。“我由衷感激您,芮高德教授。大老远赶来要我提防脸色惨白、嘴角染血的吸血鬼。我听在耳中,只会觉得费伊小姐真的经历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日子。我不认为……” 他忽然止住。 楼上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更响亮。打破寂静的巨响再清楚不过。使得原本靠坐在一张小桌边上的芮高德教授身体僵直。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忽然抽搐一下,眼镜从鼻端滑落,藏剑木杖慢慢掉到地上。在场的三名男子动也不动,连手都举不起来。他们听到的是枪声。 第十章 芮高德教授首先发难,猛跺脚,一脸终究隐藏不住的嘲讽,直盯着迈尔斯。 “怎么样,年轻人?”他客气地说,“继续发表你有趣的高论吧!你妹妹爱开玩笑,真的太好笑了,当她想到……”他很难维持原本的声调。粗哑的声音在一瞥菲尔博士之后不禁颤抖起来。“亲爱的博士,你现在想的跟我一样吗?” “不!”菲尔博士大喊,打破紧张的气氛。“不,不,不,不!” 芮高德教授耸耸肩。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看着迈尔斯,“你妹妹有枪吗?” “是的!不过……” 迈尔斯抬起脚。 他不能,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失态拔脚就跑。芮高德教授一脸惨白,菲尔博士双手紧握住织锦椅扶手。迈尔斯从客厅踱进漆黑一片的会客室,他到通往二楼走廊的楼梯间就开始拔腿奔跑。 “玛丽安!”他高呼。 楼梯尽头通往一条狭长的走廊,夹道两侧的房门在一盏夜灯的微黄光线中看起来都十分安静。 “玛丽安,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他面对走廊,玛丽安房门是尽头左侧的最后一扇门。迈尔斯再度奔跑。他耽搁一会儿,去拿另一盏搁在走廊散热器上的圆柱玻璃灯罩油灯。耐心摸索转动灯芯想把光线弄亮一点,结果发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转动房门门把,推开门,高举油灯。 “玛丽安!” 玛丽安在床上,她的头和肩膀向后斜倚在床头板。空荡荡的房间里,油灯剧烈晃动。 这个房间里有两排窗户,一排朝东,窗帘紧闭,正对迈尔斯目前所站的门口。另一排则面南,朝着房子后方,月光由此照进屋内。玛丽安躺在床上——或说半躺在床上,肩膀拱起——脸面朝房间最尽头的南向窗。 “玛丽安!” 她没动。 迈尔斯走上前。脚步轻缓踱到床边。光影晃动着前移,朦胧的微光一点一点地照清房内每一处细节。 穿淡蓝色丝质两件式睡衣的玛丽安躺在一张破床上,呈半坐姿势靠在床头板上。乍看她的脸时,几乎很难分辨出是她。楱色的眼睛半睁,在光线的照射下,眨也不眨,涣散无神。 她的脸苍白无血色。前额在灯光下泛着汗水,嘴唇紧绷,仿佛是想呼叫却来不及。 她右手抓着一柄。32口径的左轮手枪,迈尔斯往右方看,发现玛丽安面对的那排窗户玻璃上有一个弹孔。 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整只手臂都随着脉搏震颤,直到他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可以让我来吗?”那声音说。 芮高德教授脸色苍白但镇定,蹬着内八小碎步,高举从楼下客厅拿来的灯。 玛丽安右手边有个床头桌,抽屉半开。左轮手枪之前似乎是放在里面的。在这张小桌子下——迈尔斯在尚未回神的状态中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摆着玛丽安的油灯,已经灭了很久。旁边则是一小瓶一盎司的法国香水,瓶身贴着金红相间的标签。 芮高德教授把从客厅带上来的油灯搁在这张小桌上。 他说:“我懂一点医术,你愿意让我看看吗?” “当然,当然!” 芮高德教授如猫般轻巧地绕到床的另外一侧,拉起玛丽安软绵绵的左腕。她整个身体看似没有生气,像泄了气般柔软无力。他小心翼翼用手压着她的左胸,向上推移到心脏部位。芮高德教授脸上一阵抽搐。再没有任何一丝嘲讽的神情,他流露出深沉真切的哀痛。 “很遗憾,”他说,“这位女士死了。” 死了。 不可能的! 迈尔斯无法再好好拿着油灯,他手臂剧烈颤抖,随时可能把油灯摔在地上。他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举步维艰地移身到南窗右方一只五斗柜边,“砰”的一声把灯放下。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床侧的芮高德教授。 “怎么——”他吞了口口水,“怎么会这样?” “惊吓过度。” “惊吓过度。你是说……” “从医学的角度而言。是死于惊恐。心脏失去把血液送到脑部的力量。血液淤塞在下腹部的大静脉里。你有没有注意到她面无血色、出汗,和肌肉松弛?” 迈尔斯对他的话完全充耳未闻。 他爱玛丽安,就像我们爱一个在自己35年生命中存在了28年的人一样自然。他想到玛丽安,想到史蒂芬·科提司。 “这种情况通常导致衰竭。然后死亡。在某些情况下……”芮高德教授露出惊慌的表情,参差不齐的胡髭竖了起来。 “天哪!”他大声叫嚷,发自内心的呼喊加上戏剧化的手势,“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 迈尔斯瞪着他。 芮高德教授说:“这位女士也许还活着。” “怎么回事?” 芮高德教授急促而含糊地说:“在某些情况下会感觉不到脉搏,就算你的手放在心脏部位,可能也感觉不到心跳,”他停顿了一下,“虽然希望也许不大,但是有这种可能。最近的医生离这里有多远?” “大概6哩路。” “你能不能打电话给他?你这里有电话吗?” “可以!但是这段时间里……” “这段时间里,”芮高德教授回答,他搓着前额,眼神炙热,“我们必须刺激她的心脏。对!刺激心脏!”他咪起双眼思考,“抬起四肢,在下腹腔施加压力,然后……你家里有没有马钱碱?” “没有!” “盐巴总有吧?给我一大匙盐!和一根注射针。” “我记得玛丽安有注射针……应该在……” 在此之前,一切都是这么匆忙紧凑,现在时间反倒停住了。每分钟都令人难熬。当你急着要快,又快不了。 迈尔斯折回五斗柜,猛拉开最上层抽屉,开始翻找。他之前放着的油灯,照亮了枫木五斗柜上一只折叠式皮制相框,里面摆着两张照片。一面是史蒂芬·科提司,戴着帽子遮住他的秃头。另一面是玛丽安圆润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和此刻躺在床上那个没有生气而眼神呆滞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迈尔斯的一分钟,实际上可能只有15秒,他在一只精致的两件式皮盒中找到注射针筒。 “拿到楼下去,用煮沸的滚水消毒,”他的帮手催促他,“另外装一些热水,加一撮盐,然后一起带上楼来。但当务之急是打电话给医生。我还要进行其他的急救措施。快,快,快!” 迈尔斯跑到卧室的门口,发现菲尔博士站在那里,他匆匆瞥了菲尔博士和芮高德教授两人一眼后,飞奔出走廊。芮高德教授正脱下他的外套,卷起袖子激动地说:“亲爱的博士,你看到了吧?”“是的,我看到了。” “你猜得到她在窗外看到了什么吗?” 他们的声音逐渐模糊。 楼下的客厅里一片漆黑,仅有皎洁的月光。迈尔斯在电话前摸索口袋里的打火机,找到玛丽安带来的电话簿,旁边则是两本伦敦的电话簿。他按下卡南4321.他从来没见过盖尔斐司大夫,甚至他叔叔还在世的时候也没有,电话那头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迈尔斯也回答得相当简沽明了。 一分钟后,他人到了厨房。他穿过狭长的通道,来到位于宅邸西翼的厨房;那条通道和二楼的一样,爽在两侧寂静的卧房之间。偌大的空间一尘不染,迈尔斯点亮几盏油灯,催起全新白色珐琅的炉子,瓦斯嘶嘶作响。他把水注入锅中,搁在炉上,连同两截针筒一起加热。白色钟面的巨钟在墙上滴答作响。 1点4D分。 1点42分…… 老天,水怎么还不滚? 他不愿去想此时睡在一楼离他不到20呎的费伊·瑟彤。 他不愿去想她。等他从炉台转身过来,却看到费伊站在他背后厨房正中央,指尖抵在桌上。 她身后通往走廊的门裂开一道黑色缝隙,他完全没听到她走过铺油布石板地上的脚步声。她身着白色薄睡衣,外罩粉红色睡袍,穿着白色拖鞋。一头松软红发凌乱披在肩上。她粉红色指甲微微颤抖地敲着擦得发亮的桌子。 让迈尔斯产生警觉的是他动物性木能,一种接近生理上的感觉让他总觉得跟她很亲密。他突然转身,撞到小锅握柄,热水泼溅到炉子边缘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他对费伊脸上明显带有恨意的表情感到意外。 蓝眼睛蕴含淡淡的光,颜色比白皙皮肤亮;微微紧抿的嘴唇很干涩。恨意中掺杂着——没错!掺杂着极度的痛苦。甚至连他转身过去时,她仍然无法控制,无法平息。从她胸部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和抽搐的手指都看得出来。 但她仍轻声细语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滴答,滴答——墙上的巨钟在响——滴答,滴答,在寂静中直响了4次,迈尔斯才回答她。他听见锅子里热水沸腾的声音。 “我妹妹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一声枪声。我醒来后四处张望,”费伊的呼吸急促,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在控制自己的血压和紧张,使脸上恢复血色。“你得原谅我这么说,”她说,“我看到了一些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的东西。” “看到什么东西?” “是的。怎么了?” “玛丽安不知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因为受惊而开枪射击。” “是什么?小偷吗?” “世界上没有一个小偷吓得倒玛丽安。她不是你想象那种神经兮兮的人。何况……” “拜托,请告诉我!” “那间房间的窗户——”他巨细靡遗地描述,有关房间里蓝底金纹的窗帘,黄褐色地毯,大型衣柜,梳妆台,五斗柜。以及跟门位于同一面墙的壁炉边的安乐椅。“那间房间的窗户离地有15呎,底下只有图书馆光秃一片的墙。我想不出小偷要怎么爬上去。” 水开始沸腾。迈尔斯的脑中闪过一个“盐”字;他差点把加盐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冲到厨房成排的橱柜前,找到一大纸盒的盐。芮高德教授说只要“一撮”盐;但他说要把水加热,不是煮沸。他把刚才煮沸的水倒一点至另一个小锅。 费伊好像想挪动膝盖。 厨房桌边有张椅子。费伊一手撑着椅背,慢慢坐下。她没有看他。一只白皙的膝盖稍稍向前移,肩膀绷得很紧。 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编者注:此句是迈尔斯想到芮高德教授的话。) 迈尔斯擦了根火柴点煤气炉,却让它灭了。 费伊·瑟彤移动她的脚:“我——真的很抱歉!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不用!站在那里就好!” 墙上的大钟响着,问题和答案在安静的厨房中以一种无言的默契交互抛掷。迈尔斯怀疑自己的手是否能镇定地握稳锅柄,然而他仍不顾一切地拿起它。 费伊轻声说:“芮高德教授在这里,对吧?” “是的。可不可以麻烦你站旁边一点?” “你——相信我今晚告诉你的事吗?你相信吗?” “我信,我信!”他大声对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可不可以麻烦你站到旁边去?我妹妹她……” 滚烫的水泼出锅缘。费伊背靠桌子站着,身体抵在桌子上。她抛开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变得坦率但高贵,她深呼吸。 “绝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她说。 迈尔斯这时没有看她的眼睛。他不敢。否则他完全无法抗拒想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哈利·布鲁克曾经这么做,年轻的哈利已殁。她曾投靠又离开过多少个像这样平静的家庭? 这时…… 他走出厨房,没有看她一眼。从厨房穿过走道,走向尽头的后楼梯间,玛丽安的房间就在附近。迈尔斯就着月光上楼,小心翼翼端着锅子。玛丽安的房门打开约一吋,他几乎可以从隙缝看到芮高德教授。 “我正要企——”芮高德教授第一次英文发音不标准,“——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慢?” 芮高德脸上有种表情让迈尔斯心脏紧缩。 “芮高德教授!她……” “没事了,没事了!她总算有反应了。她开始呼吸,我想她的脉搏渐渐变强了。” 迈尔斯把锅里的滚水洒了出来。 “不过我还不敢肯定是否会持续好转。你打电话给大夫了吗?” “打了,他正在路上。” “很好,把水壶给我。不不不!”芮高德教授说,开始忙起来。“你不要进来。从惊吓中苏醒的样子不怎么好看,还有,你在这里只会妨碍我做事。出去等着,直到我叫你为止。” 教授接过锅子,放在地上。当着迈尔斯的面把门关上。 一种让他极度不安的希望涌现,甚至更强——男人都不会这么说,除非他们有所期待——迈尔斯往后退。月光移位,从背后的走廊照进来。他知道是为什么。 菲尔博士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烟斗口的红光忽隐忽现,映在眼镜镜片上。烟雾如鬼魅般袅袅飘出窗外。 “你知道吗?”菲尔博十说,将嘴边烟斗移开,“我喜欢这家伙。” “你是说芮高德教授吗?” “没错。我喜欢他。” “我也是。天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他!” “他是个实际的人,相当实际的人,”菲尔博上喷了几口烟,内疚地说,“我们现在可以不用害怕了。他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还有,他相信吸血鬼,”迈尔斯说。 “嗯哼。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说说看吧,你相信这些吗?” “我亲爱的汉蒙德,”菲尔博士鼓着腮帮子,边喷着烟边有点激烈地摇头说,“这会儿我真的一头雾水。这就是我沮丧的原因。在这个事件发生以前,”他朝房门点点头,“在这件事扰乱我的推论以前,我相信我不只看到荷渥·布鲁克命案的一线曙光……” “我知道,”迈尔斯说,“我知道你有眉目了。” “哦?” “当我把费伊·瑟彤对塔楼命案的说法转述给你听的时候,你曾露出一两次吓人的神情。恐怖吗?我不知道!类似吧。” “有吗?”菲尔博士说。烟斗忽暗忽明。“喔,我想起来了!但是困扰我的并不是恶灵。而是动机。” “凶手杀人的动机?” “喔,不是,”菲尔博士说:“一个非常邪恶而冷酷无情的动机,引导凶手……”他没有再往下说。烟斗又忽暗忽明。“你想我们现在能和费伊小姐聊聊吗?” 第十一章 “费伊小姐?”迈尔斯突然重复他的话。 他现在完全看不出菲尔博士的表情。仿如一尊在月光下仅剩肌理的白色面具,被迈尔斯吸入肺里的烟雾遮住。从菲尔博士说话的语气,到关于动机的恨意。绝对错不了。 “费伊小姐?我想应该没问题。她现在人在楼下。” “楼下?”菲尔博士说。 “她的卧房在楼下,”迈尔斯解释他们的情形和下午发生的事件。“那是这里最舒适的房间,不久前才重新整修粉刷过。她起来走动了,如果这是你要问的。她——她说她听到枪声。” “哦!” “事实上,她悄悄来过,在玛丽安的房间门口望了一眼。让她感到非常沮丧的是,她不……不……” “喔?”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的话。” 迈尔斯对这一切感到反感。从人类乐观的天性,到玛丽安脱离险境(他相信),对他来说,所有的价值在自行调整,所有的基本常识从牢笼中进出来。 “菲尔博士,”他说,“我们不要被催眠了。我们不要被芮高德教授这些恶灵、吸血鬼和女巫的故事蛊惑,甚至做出类似的推论。不可能有人爬上玛丽安房间的窗户,太难了。” 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朋友,我知道没有人从外面爬上来。你自己看看!” 他指着他们站立的窗畔。 和屋里大部分的窗子不同,这扇是法式窗扉,一扇随处可见能上下拉动的窗子。迈尔斯把窗子往上推,头探出去,朝左边看。 玛丽安房间有灯的窗子一四扇连在一起的小窗,其中两盏灯亮着,明亮的光线投射在屋后的绿地上。底下是15呎高的秃墙,他忘了下方是片与墙高同宽、还未种任何东西的花床。花床非常平坦,才浇过水,土也刚翻过,连猫走过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然而迈尔斯还是顽固地坚持。 “我还是要说,”他表明,“我们最好不要被催眠了。” “怎么说?” “我们知道玛丽安开了枪,没错。但我们怎么知道她要射的是窗外出现的东西?” “啊哈!”菲尔博士得意地笑,把烟斗拿开对迈尔斯欢声叫道。“我的好同伴,你总算清醒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迈尔斯说,“我们会这么假设,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前,我们才正好提到飘浮在窗外的脸。我们假设她是朝屋内的东西开枪,不是比较合理吗?也许当时是有东西在她的床尾?” “没错!”菲尔博士慎重地同意,“但你有没有发现,这还是没办法解释问题的症结?” “我不懂你的意思?” 菲尔博士说:“是什么吓到你妹妹?是什么——若是没有药高德的急救——会让你妹妹死于惊吓?” 非尔博士慢慢地说,强调每一个字。烟斗熄灭了,他把它搁在敞开的窗台。甚至连他的喷鼻声都随他认真的程度变得更大声。 “现在,我要你好好想想这其中的玄机。我想知道的是,你妹妹并不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对吧?” “老天可以作证,她不是!” 菲尔博士迟疑了一下。 “让我——嗯哼——弄清楚一点。她也不是那种会说大话,白天说的是一回事,晚上又怕得要死的女人吧?” 迈尔斯脑中浮现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情。 他说:“我记得,在我住院期间,玛丽安和史蒂芬总是尽可能抽空来探望我——他们两个真好。他们常说一些笑话和故事逗我开心。有一次他们提到一栋鬼屋,那是史蒂芬一个朋友在英国国土警卫队服役期间发现的。他们找了一群人到鬼屋去探险。” “结果呢?” “好像他们发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喧闹鬼引起一些骚动,不怎么愉快的经验。史蒂芬大方承认说他想走,其他一两个人也打退堂鼓。只有玛丽安一个人乐在其中。” “喔,这样我就明白了!”菲尔博士轻声说。 他拿起熄灭的烟斗,又放下。 “我再问你,”菲尔博士严肃地继续说,“回想现场的情形,在还没有人碰触你妹妹前。现场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她精神崩溃是出于她看到了什么。 “现在我们假设,”菲尔博士说,“这和超自然现象无关。试想,要是我打算装鬼吓人。我会穿上白色袍子,在鼻上抹一点磷粉,到伯恩茅兹乡间那些老女人窗前,伸长头,发出鬼叫:‘呜——’这么做一开始也许真唬得了人。但也可能有人马上就看出,是这个老不死的菲尔博士又在装神弄鬼。然而装神弄鬼真吓得了人吗?现在的发明一口千里,有什么更高明的道具或假造灵异事件的伎俩,能够造成惊人的效果?比方说,从心脏流出的鲜血,或者致人于死的刀或子弹?” 菲尔博士用拳头捶打自己左手手掌,感到不好意思地住嘴。 “对不起,”他赶紧说,“我不是故意要开这种不合宜的玩笑,也没有要拿你妹妹的事吓唬你的意思。但是……我的老天爷啊!” 他摊开他的手。 “是的,”迈尔斯说,“我知道。” 两人之间一阵沉静。 菲尔博士接着说:“你刚刚提到一个重点。你妹妹因为过度惊吓而开枪射击,那样东西可能在窗外,也可能在屋内。可能在任何地方。重点是:到底是什么造成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玛丽安的脸…… “但是你没有回到刚刚的假设,”迈尔斯激动地说,“这一切终究还是跟吸血鬼有关吗?” “我不知道。” 菲尔博士手指揉着太阳穴,把有如拖把的浓密灰发,覆盖住耳朵的发缘抓弄得乱七八糟。 “告诉我,”他低声说,“你妹妹是否曾经害怕什么?” “她不喜欢空袭和暴力武器。其他好像没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采用消去法,”菲尔博士说,“从暴力武器开始。想要威胁她的贼可能这么做吗?” “绝对不可能。” “她看到什么东西之后,坐起身,她……对了,她手上那把左轮手枪是她的吗?” “。32口径那把?没错,是她的。” “她把枪收在床头桌的抽屉里?” “大概吧。我从来没留意到她把枪放在哪里。” “我总觉得,”菲尔博士搓着前额说,“我们要看到人之常情的情绪反应,如果对方的确是人的话。所以我们现在马上就去跟费伊·瑟彤小姐当面谈谈。” 他们无须费力去找她。已穿上同傍晚那件灰色女装的费伊正过来找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迈尔斯看出她唇上擦了很厚的口红,在这之前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苍白的脸孔现在镇定下来,朝向他们飘移过来。 “晚安,女士,”菲尔博士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说。 “晚安,”费伊停下脚步。“这位是……?” “瑟彤小姐,”迈尔斯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友,基甸·菲尔博士。” “呢,基甸·菲尔博士,”她沉默半晌,稍稍改变语气说,“你曾解决‘绿胶囊之谜’事件,”她说,“凶手毒死索德伯里克罗斯的人。” 菲尔博士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老笨蛋,女士,不过是有些参与现场办案的经验罢了。” 费伊转向迈尔斯。 “我——我要告诉你,”她以一贯温柔的口吻真诚地说,“抱歉,我无法待在楼下干等。我觉得很难受。我无法不上楼关心可怜的玛丽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帮忙做点事吗?” 她犹豫不决地朝离她不远的房门移动,迈尔斯拉住她手臂。 “现在最好不要进去。芮高德教授懂医术,现在正在急救中。他不让任何人进去。” 迟疑了一下。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芮德教授说,比刚才情况好一点,”菲尔博士说。“女士,方便的话,我想现在跟你谈谈。”他拿起搁在窗台上的烟斗。“汉蒙德小姐若是醒过来的话,这件事当然就无须报警……” “不用吗?”费伊低声说。 月光照在门外走廊上,看来很不真实,她嘴角闪现那抹微笑让人心生寒意。 菲尔博士语气尖锐地问:“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报警……” 恐怖微笑的弧度,像是脸上的红色裂口,立刻随着蓝眼睛玻璃球体一闪而消逝。 “我有这么说吗?我真是愚蠢。我一定是想到其他的事。你想知道些什么?” “女士!只是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因为你应该是玛丽安失去意识以前,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我是吗?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认为?” 非尔博士很困惑地看着她。 “我们的朋友汉蒙德,”他叨念着,“已经——嗯哼——告诉我,你们今晚稍早前在图书馆里谈话的内容。你记得那段对话吗?” “记得。” “在11点半左右,玛丽安走进图书馆,打断你们的对话。显然你送了她一件礼物,所以汉蒙德小姐说有礼物回赠给你。她请你先到她楼上的房间去,并说等她和她哥哥单独谈完之后,她就去与你会合,”菲尔博士清嗓说,“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 “因此,我们假设你之后去她房间找她?” “我真笨!——是的,我去了。” “立刻?” 费伊摇摇头,全神贯注地听他问话。 “没有。我以为玛丽安有些私事要跟她哥哥说,而且可能要谈上一阵子。所以我先回自己房间,换上睡衣、睡袍和拖鞋之后才楼。” “你花了多久时间?” “大约10到15分钟。我到的时候,玛丽安已经在房里了。” “然后呢?” 月亮西沉,光华渐稀。于是黑夜降临,死亡这才加诸病弱之人,或者擦身而过。由南向东,举目皆是橡树与山毛榉耸立,这片森林是的猎场。在岁月中摧稿枯萎,比他还要苍老。夜里一片静谧,只有徐徐微风切切低语。鲜艳的红色在月光下会变成深沉的灰色,费伊喘动的红唇正是如此。 她说:“我送给玛丽安小姐一小瓶法国香水作为见面礼。是欢愉二号。” 菲尔博士伸手推高眼镜。 “哦?就是她床头桌那只金红色的瓶子?” “我想是的,”那抹吓人的笑容再度浮现,随即消失。“她把它放在床头桌的灯旁,她当时坐在椅子上。” “然后呢?” “没什么,但是她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她送我的是四分之一磅盒装巧克力。我把它放在我楼下的房间里。” “接下来?”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些什么,真的。我们聊了一下,我觉得很焦躁,走来走去……” (迈尔斯脑海浮现当时影像,他离开图书馆,几个小时以后。他记得他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独自穿过映在树林的屏幕上。) “玛丽安问我为什么会觉得焦躁,我也答不上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聊她未婚夫,她哥哥和她自己末来的计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油灯当时放在床头桌上?还有那一小瓶香水。没过多久夜也深了,她就此打住。我们都已经觉得有点睡意,所以我就回楼下睡觉。恐怕我仅能告诉你这么多。” “汉蒙德小姐当时有没有紧张,或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 菲尔博士哼了一声,将熄灭的烟斗扔进他口袋里。他故意摘下眼镜,远拉到离眼睛数呎的距离,像个画家一样紧眯着眼睛端详他们,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喘气和喷鼻声越来越大,意味着他正陷入沉思。 “你知道吗,汉蒙德小姐差点死于过度惊吓。” “一定是发生了非常恐怖的事。” “你对她可能是受什么惊吓有何看法?” “我恐怕一时也想不出来。” “那么,”菲尔博士以一贯的口吻说,“你对6年前荷渥·布鲁克在亨利四世之塔上同样离奇的命案有何看法?” 菲尔医生仍执着他的眼镜,看起来十分专注地检视他们。他不给她时间回答,就不假思索地说:“瑟彤小姐,有些人非常热中于通信。他们宁愿向远方的人透露许多不愿意让周遭亲友知道的事。你有没有——嗯哼——注意到?” 迈尔斯察觉,菲尔博士接下来的问话不知不觉改变了整个谈话的气氛。 “你游泳游得好吗,瑟彤小姐?” 迟疑。 “还算不错。可是不能游太久,我的心脏不好。” “女士,请容我大胆揣测,若有必要的话,你并不排斥在水底潜泳吧?” 迁回的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迈尔斯发现气氛变了。显而易见地,费伊·瑟彤的情绪几乎就要爆发。他感觉到沉默中有股强大的爆发力,像之前厨房里的滚水一样。如一股看不见的暗涌吞噬整条走廊。费伊知道,菲尔博士知道。费伊双唇紧绷,齿露微光。 就当费伊蹒跚地往后退一步,正准备逃离咄咄逼人的菲尔博士时,玛丽安卧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昏黄光线从敞开的房门内流泻出来。衬衫袖子卷起的芮高德教授,看着他们大声咆哮。 “我告诉你们,”他大喊,“我没办法让这位女士的心脏保持跳动多久。大夫在哪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是什么让他耽搁……” 芮高德教授打算亲自去确认。 越过他肩膀,越过大开的门,迈尔斯移动一小步就能看到卧房里面。他看得到玛丽安,他的亲生妹妹,躺在更凌乱的旧床上。未能阻止闯入者的。32左轮滑落到床边地上。玛丽安的黑发披散在枕头上,她双臂张开,一只袖子卷起,那只手臂应该是刚接受过注射。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献祭者。 这一瞬间,只消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能让他们惊慌失措地奔离新林区。 芮高德教授看到费伊·瑟彤的脸。芮高德这位人文学界的巨擘、饱经世故的学者,宽容的人性弱点看顾者,本能地迅速伸出手,以一个手势对抗邪灵的眼睛。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迈尔斯,汉蒙德做了一个梦。 星期六晚上过去,星期天早晨来临,他在灰林的夜里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自己整晚坐在一楼客厅的安乐椅中——而他的确整晚坐在一楼客厅——就着灯光从一本大书里抄笔记。 他读到这段:“斯拉夫民族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里描述,吸血鬼会附身在一个活生生的肉体上:白天活动限于他的棺术中,仅在日暮后出来猎取食物。在西欧。尤其是法国,吸血鬼是恶魔,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社群里活动。他们能在睡眠中或将他们的灵魂附身在一根稻草上,或旋起一阵雾,摇身变成着得见的人身。” 迈尔斯点点头以示理解。 “‘creberrima fama est multique se expertos uel ab eis’原文最后一段的解释可能是这样的,‘qui experto essent,de quorum fide dubitandum non esset,audisse confimant,siluanos et panes,quos uulgo incubus uocant,improbos saepe extitisse mulieribus et earum adpetisse ac perigisse concubitum,ut iae uideatur.’” “我得把这段文字翻译出来,”迈尔斯在梦中对自己说。“不知道图书馆里有没有拉丁文字典。” 他走进图书馆里寻找拉丁文字典,但他知道谁在那里等他。 在研究英国摄政时期历史时,迈尔斯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潘蜜拉·霍慈小姐深深着迷。她是个十分爽朗的宫廷美女,死于140年前,不该这么早死的,也许是被谋杀。在梦中,他知道会在图书馆里见到潘蜜拉·霍慈小姐。 毫无一丝恐惧。图书馆就和平常一样,布满灰尘的书不规则地堆落在地上。潘蜜拉·霍慈小姐坐在其中一摞书上,头戴宽边草帽,身穿摄政时期风格的高腰枝状平纹细布长礼服。她旁边坐着费伊·瑟彤小姐。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真实,他不觉得有利么不寻常之处。 “我想请问,”迈尔斯在梦中说,“我叔叔的图书馆里有没有拉丁文字典?” 他听得见她们无声的同答,仿佛这样的表现非常正常。 “我真的不认为他有拉丁文字典,”潘蜜拉小姐优雅地说。费伊小姐也摇摇头。“但是你可以上楼问问他。” 窗外闪电掠过。迈尔斯突然极度不情愿上楼问他叔叔有关拉丁文字典的事。尽管在梦中他也理所当然知道查理叔叔已经过世了,但这不是他不愿上楼的原因。不情愿的情绪扩大成恐惧,无情地凝固在他血管里。他就是不要去!他不能去!但不知是什么催促他去。从头到尾,潘蜜拉·霍慈和费伊·瑟彤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如蜡像般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处。这时,惊天动地的雷声劈下…… 迈尔斯吓得惊醒过来,明亮的阳光洒在脸上。 他坐起身,感觉到两只手臂按着的椅子扶手。 他的确是在一楼客厅,耸着肩睡在壁炉边的织锦椅上。他重温梦境,内心狂野,他还真希望费伊和潘蜜拉此时从他背后的图书馆门口出来。来到他面前。 这里是他熟悉的房间,达芬奇的画挂在壁炉台上,柔亮的阳光照进屋内。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他听见电话铃响,这才忆起昨晚的事。 玛丽安平安无事。她没事了,渐渐好转。盖尔斐司大夫说她已经脱离险境。 对了!菲尔博士睡在楼上迈尔斯的房间里。芮高德教授则睡在史蒂芬·科提司的房间。这是灰林除了玛丽安和费伊的卧房外,惟一可以住人的卧房。这就是为什么他得屈就睡在椅子上的缘故。 早晨的灰林显得分外寂静、空旷而清新。他根据阳光位置推断时间大概超过11点了。窗台上的电话仍持续响着,他被电话线绊倒,扭伤肌肉,才接起话筒。 “请问迈尔斯·汉蒙德先生在吗?”对方说,“我是芭芭拉。摩尔。” 迈尔斯这会儿完全清醒过来了。 “我就是,”他回答。“你——我记得曾经问过你,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怎么啦?” 迈尔斯坐在地上,背抵着窗下的墙。这不是什么高贵端庄的姿势,但让他方便就着话筒坐下,进行一段诚恳的对话。 “要是你没有打电话来,我就会打电话跟你联系。” “哦?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让他特别高兴。他对芭芭拉·摩尔并没有非分之想。单纯只是因为她耍了谋杀俱乐部的成员,显示出她像孩子一样没有心机。 “菲尔博土在这里……不,不,他并没有怪罪那件事!他几乎没有提及谋杀俱乐部!……昨晚他试着套费伊·瑟彤的话,但是没成功。他说现在你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他说如果你不肯帮我们的话,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芭芭拉怀疑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听着!要是我今夭下午进城一趟,可以见你一面吗?” 对方迟疑了一下。 “我想应该没问题。” “今天是星期天。我想——”他搜索记忆。“1点半。没错。我确定1点半有一班火车。车程大约两个小时。我们要在哪里碰面?” 芭芭拉似乎还在盘算。 “我可以在滑铁卢车站跟你碰面。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喝下午茶。” “好主意!”前晚的混乱瞬间一扫而空。“我现在仅能告诉你的是,这里昨晚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我妹妹房间发生了一件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事。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说法……” 迈尔斯抬头一看。 他看到史蒂芬·科提司严肃的脸。从他的帽子、灰色双排扣西服,到手臂上挂着的收妥的雨伞,在在都周到得体。史蒂芬脚步潇洒地走进会客室,听见迈尔斯说的最后几个字,突然停下脚步。 迈尔斯不敢告诉史蒂芬,不敢告诉玛丽安未来的另一半。当然,现在事情都过去了。玛丽安不会死。这时,他匆忙地结束这通电话。 “不好意思,我得挂电话了,芭芭拉。我们待会儿见,”他挂上电话。 史蒂芬焦虑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未来大舅子,胡子没刮,蓬头垢面。 “你看看你,老兄……” “没事了!”他向他保证,抬脚一跃而起。“玛丽安昨晚出了点事,但现在已经逐渐好转。盖尔斐司大夫说……” “玛丽安?”史蒂芬提高声音,脸上顿失血色。“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昨晚闯进她的房间,她差点因惊吓过度而死。不过她现在没事了,过两三天就能复原,所以你不用担心。” 有几秒钟的时间,迈尔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他俩谁也没说一句话。史蒂芬走上前,这个平常自制能力非常强的人。手指有力地将收妥的雨伞握柄抓得死紧,激动地将雨伞高举在空中,故意甩下,撞到窗下的桌缘。 雨伞主干被折弯,断掉的伞骨被黑布包在其中。不知为何,一个没有生命又无用的物体居然像只被射杀的鸟一样令人同情。 “我想……定是那个该死的图书馆员惹的祸吧?”史蒂芬镇定地问。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在车站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有这种预感。我曾试着想警告你们,麻烦将至。有些人不论到哪里去,那里都会有麻烦发生,”他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玛丽安!” “我们得感谢芮高德教授救了她一命,史蒂芬。我应该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先别吵醒他。他已经忙了整夜,现在正睡在你房间。” 史蒂芬转身。他走过西墙成排低矮的白色书柜,上面挂幅巨大的镶框肖像。他站在那里,背对迈尔斯,双手手掌撑在书架的顶端。过了一会儿他转回身来,迈尔斯有点困窘地看着他热泪盈眶。 他们两人突然同时说不相干的琐事。 “你——刚到吗?”迈尔斯问。 “嗯。我从伦敦搭9点半的火车来。” “车上挤吗?” “非常挤。她现在人在哪儿?” “楼上房间。还在睡呢。” “我可以看看她吗?” “当然可以。我只是要告诉你,她没事了!但是尽量小声一点,其他的人还在睡。” 事实上其他人都醒来了。当史蒂芬转身面对会客室的门,体积庞大的菲尔博士用托盘端着一杯茶站在门口,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平时、发现房子里有尚未介绍过的客人,或是发现家里有陌生人共进早餐,都会让史蒂芬觉得非常错愕。但现在他几乎没有察觉到菲尔博士的存在。陌生人的出现只是提醒他头上还戴着帽子。史蒂芬转身面朝门口,摘下他的帽子,看着迈尔斯。史蒂芬的头几乎全秃,金色的胡髭乱七八糟,忍不住脱口而出。 “都是你和你那该死的谋杀俱乐部!”他疾言厉色。 他撂下这句话马上就走。 菲尔博士清清嗓子,端着托盘,脚步迟缓地走上前。 “早安,”他咕哝着,有点别扭地说,“那位是——?” “史蒂芬·科提司,没错。” “喔,我泡了一壶茶,”菲尔博士说,递出托盘。“我泡得不怎么样,”他忙着解释,“我刚才开始集中精神想其他事情,所以大概过了半小时才加牛奶。恐怕都快凉了。” 这段话对说者和听者而言都适用。菲尔博士和迈尔斯此时的确各自惦记着不同的事。 “没关系,谢谢你,”迈尔斯说。 他将茶牛饮而尽,坐在壁炉旁边的大椅子上,把杯子和托盘搁在旁边地上。迈尔斯决定将他迟早要爆发的情绪发泄出来,他不得不坦承自己的错误。 “一切都错在我,”他说。 “你冷静点!”菲尔博士突然说。 “菲尔博士,这真的是我的错。我请费伊·瑟彤到这里来。天晓得我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就是做了。你有听到史蒂芬的话吗?” “哪一句?” “‘有些人不论到哪里去,那里都会有麻烦发生。’” “是的,我有听到。” “昨晚我们都非常激动而且操劳过度,”迈尔斯继续说,“尤其是芮高德教授以手势比着邪灵的眼睛,就算当时看到地狱的门大开,我也一点都不意外,”他朝着东方窗外洒满金色阳光的灰绿森林点点头,“大白天里——谁会怕吸血鬼的撩牙,然而……就是有东西在作怪,不管它牵涉到什么事,都会带来痛苦和灾难。你懂吗?” “嗯,我懂。不过在你自责之前——” “怎么样?” 非尔博士说:“我们难道不该确定一下,费伊小姐是否真的是罪魁祸首?” 迈尔斯整个人突然抽搐一下,坐直身体。 菲尔博士从眼镜侧边斜眼瞄着他,面有难色,手在松垮垮的羊驼外套口袋里翻找。他掏出海泡石烟斗,在烟斗里塞满烟草,然后稍稍费劲地坐进大椅子里,摊开身子,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烟斗。 “小伙子,”他继续说,当他喷出一口烟之后振奋起来。“当我昨天在看芮高德教授那些手稿时,对吸血鬼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不过。我对他们在白天时会形体化这种说法颇为赞赏。我甚至要为吸血鬼借藏剑手杖杀人的手法喝彩。但我不认为一个吸血鬼会对别人公事包里的钱感兴趣。 “这一点就是无法说服人的地方。昨天深夜,听了你转述费伊·瑟彤小姐的说法——还包括手稿上所没有的事情——我个人的想法是,在整个事件里我看到的不是邪灵带来的邪恶,而是人类的邪恶。 “你妹妹是被人类的邪恶吓坏的。 “邪灵带来的邪恶和人类的邪恶。这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但到头来,这才真的算是撒旦下的毒手。 “在我们尚未确定出现在房内或窗外的是什么东西之前,不能妄下断语定费伊·瑟彤的罪。这两起事件,塔楼命案和你妹妹受惊有绝对性的关联。两起案子息息相关,环环相扣,而且这都围绕着这名奇特的红发女孩,”他沉默半晌,“恕我冒昧地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她了?” 迈尔斯望着他的眼睛。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据实以告,“她……” “让你心乱如麻?” “应该没那么严重。” “要是她——嗯哼——与犯罪事件脱不了干系,无论是自然或超自然的,会影响你对她的态度吗丫” “老天,难道连你也要警告我,得防着她一点?” “不!”菲尔博士厉声怒喝,表情骇人,抡拳激动地捶在椅子扶手上。“正好相反!要是我的臆测正确无误,那么很多人都应该跪在地上请求她的原凉。套句芮高德的话,我用比较学究气的方式来问好了:迈尔斯,这会不会让你的态度有任何转变?” “不,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我们并不会因为一个人良好的品性而爱上她。” 菲尔博士反射性地抽了几口烟:“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通常不会承认。只不过,我过去从没有觉得这么困扰过,个人的动机(请恕我得这么迁回地说)似乎使得另一个人的动机变成愚蠢的行为。 “昨晚,我拐弯抹角地问了瑟彤小姐几个问题,”他继续说,“今天我会直截了当。但我怕这么做并不妥当。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跟芭芭拉·摩尔小姐取得联系……” “等等!”迈尔斯站起来。“我已经跟摩尔小姐取得联系了!就在你进来不到5分钟前,她打电话来!” “然后呢?”菲尔博士说,立刻提高警觉,“她打来做什么?” 迈尔斯说:“说到这个,我根本不知道,我压根忘了问她。” 菲尔博士盯着他好一会儿。 “好小子,”菲尔博士喘了口大气,“我们两个好像越来越有默契。我尽量避免发表失去理智的意见,我一向谨守这种作风。但是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问她关于吉米·摩尔的事?” “没有。史蒂芬·科提司当时正好进来,我还来不及问。但我记得你曾说过,她也许可以提供我们一些资讯,所以我今天准备进城去见她,”迈尔斯苦恼地说,“盖尔斐司大夫为玛丽安找了一名护十。不过,大家都说我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迈尔斯眉头越皱越深,神色越来越黯淡。 “费伊·瑟彤无罪!”他大喊。要是劳伦兹·盖尔斐司大夫这时没出现的话,迈尔斯会扯开嗓门继续说下去。大夫一手拿着圆形礼帽一手拎医务包。穿过门廊走进会客室。 盖尔斐司大夫,中年男子。有着一头灰发,面容和蔼可亲,行为举止一丝不苟。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进门前迟疑一了一下。 “汉蒙德先生,”他说,对迈尔斯和菲尔博士笑了笑。“在我再度探视病人以前,我想先跟你借一步说话。” “好的,当然没问题。你不用顾忌在菲尔博士面前说。” 盖尔斐司大夫关上身后的门,转过身来。 “汉蒙德先生,”他说,“你方便告诉我,是什么让病人受到这么大的惊吓?” 他举起手上的圆形礼帽。 “我这么问,”他继续说,“是因为这个惊吓过度的病例是我碰过最棘手的。这么说吧,惊吓过度通常会伴随一些肉体上的伤害,而你妹妹却完全没有,”他犹豫一会儿说,“这位女士平常是精神容易紧张的人吗?” “一点也不!”迈尔斯说,感觉喉咙紧紧的。 “不,我不该自己妄加揣测,但她身心的确健壮无恙才是,”他停顿一下,隐约有不祥的预感。“显然是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进来要接近她?” “这就是问题所在,大夫。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喔,我了解了。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有没有迹象显示是宵小入侵?” “就我的观察是没有。” “你们报警了吗?” “看在老天的分上,还没有!”迈尔斯脱口而出,假装若无其事地镇定下来。“大夫,希望你能了解。我们不希望警方介入,把这件事弄得更复杂。” “当然,我明白,”大夫眼睛盯着地毯上的纹路,轻轻敲着抵在腿上的礼帽。“这位女士不是被自己的幻觉吓到吧?” “绝对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大夫抬起眼睛说:“她不断发出梦呓,一遍又一遍,说有人对她低声耳语。” “耳语?” “没错,这就是我担心的。” “但是你所谓‘耳语’,某人对她低声耳语,难道会造成她……” “不会。这就是我所想的。” 耳语…… 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似乎悬挂在空中,正如它的字义般在他们之间嘶嘶作响。盖尔斐司大夫仍然缓慢轻敲抵在他腿上的礼帽。 他忽然清醒,看看他的手表:“我敢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这段期间,就如我昨晚告诉你们的,己经不必担心了。我很幸运地找到一名护士,现在正在门外,”大夫转身面向门。“一切都很混乱,等一下我会再仔细地为病人做检查。最好顺便瞧瞧另一位女士——瑟彤小姐,对吧?她昨晚似乎比平常看起来更加面无血色。先走一步。” 他关上门离去。 第十三章 “我想,我最好去帮大家准备一下早餐,”迈尔斯机械式地说,朝餐厅走了两步,然后问道,“菲尔博士,‘耳语’是这件事的答案吗?” “小伙子,我不知道,”菲尔博士答道。 “没能提供你什么线索吗?” “抱歉,没有。吸血鬼——” “我们得用这个字眼吗?” “吸血鬼,据民间传说的描述,一开始会对受害者轻声施咒,让受害者进入催眠状态。但现在的重点在于,不管吸血鬼是真是假,或许是有人装神弄鬼,都不至于会对你妹妹玛丽安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这么说对吧?” “我敢发誓,昨晚我已经举了实例证明这一点。对玛丽安来说,”他试着搜寻恰当的措辞,“她从来不会去想这类事。” “你是说她完全缺乏想像力?” “这种话对任何人来说都太重了点。而玛丽安对这种事完全不屑一顾。每回我试着跟她解释超自然现象,她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当我跟她提到卡廖斯特罗伯爵……” “卡廖斯特罗?”菲尔博士对他眨眨眼,“这话打哪儿说起?喔!我想起来了,芮高德的著作?” “没错,根据费伊·瑟彤的说法,玛丽安迷迷糊糊的,当真以为卡廖斯特罗是我的朋友。” 菲尔博士又再度变得心不在焉。他整个人跌进椅子里,烟斗灭了,双眼迷蒙地凝视天花板一隅好半天,迈尔斯以为他得了僵直症。直到他发现博士眼里闪现一抹光,满脸洋溢着睡眼惺松的笑容,一连串的咯咯笑声逐渐从背心隆起处冒出来。 “挺迷人的,你知道,”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说。 “吸血鬼吗?”迈尔斯不情愿地说。 “卡廖斯特罗,”菲尔博士回答。 他用烟斗比划着。 “一个我向来不以为然、现在反倒颇为赞赏的历史人物,”他继续说,“一个矮小肥胖的意大利骗子,自封伯爵,声称自己喝长生不老药活到两百岁!巫师、炼金术士、江湖郎中!18世纪末期。穿着镶钻的红色马甲四处旅行!以伯爵的名义,从巴黎到圣彼得堡,为他的信仰成立‘埃及共济会’,容许女性入会,打着回归自然的旗号,将女性门徒引见给其他人,炼金,预言未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居然都能够侥幸得逞。 “这家伙从未被人揭发。最后是自己栽在玛丽·安特瓦内的钻石项链事件,法院对他毫不宽贷。 “我认为他最令人拍案叫绝的事迹要数‘死亡盛宴’了。在圣克劳德街上一栋诡秘的房子里,6位知名人物的鬼魂经郑重召唤而来,与6名生者共进晚餐。 “‘刚开始的时候,’一名传记作者描述,‘对话进行并不流畅。’在我听来是段老掉牙的开场白。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枯燥无味,坐在那里肯定呆若木鸡。如果我发现自己在餐桌_上,拜托伏尔泰递盐给我,或请问舒瓦瑟尔公爵他对今天的香火腿满不满意。晚餐席间,这些前人鬼魂似乎也会对于评论他人的言谈而感到难为情。 “迈尔斯,让我重复一遍,我对卡廖斯特罗伯爵一向没好感:我讨厌他说大话,我讨厌任何爱吹牛的人。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把每一件事都办得相当漂亮。即使是专出江湖郎中和骗子的英国也不能不服他。” 迈尔斯·汉蒙德为了展示他内行人的兴趣,不顾一切地表示抗议。 “英国?”他重复道,“你刚说到英国吗?” “我是这么说的。” “要是我记得没错,卡廖斯特罗曾因缘际会造访伦敦两次。但他运气极背……” 菲尔博士同意他的说法:“不过,当时他就是从伦敦的神秘团体得到灵感,启发他日后成立自己的神秘团体。就在今天魔术圆环附近的杰瑞得街,过去曾是‘国王的脑袋’小酒馆,挂着提供住宿的牌子。杰瑞得街!啊!没错!我想到了,非常靠近贝尔翠餐厅,就是前天晚上我们预定碰面的地方,芭芭拉·摩尔说……” 菲尔博士忽然停下。 他的手抚上前额,一时失神任海泡石烟斗从嘴边掉落,撞到膝盖,滚落在地。他仿如一尊冻结的、动也不动的塑像,连呼吸也没有声音。 “请原谅,”他终于开口,移开前额的手。“心不在焉偶尔也会发生点作用。我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迈尔斯喊道。 “我知道是什么惊吓到你妹妹——让我独处一会儿!”菲尔博士可怜兮兮地恳求。脸上神情古怪。“她的肢体非常放松!完全放松!我们亲眼看到。然后,在这个时候……” “怎么样?然后呢?” 一切都经过设计,“菲尔博士说,”这个事件经过精心而冷血的设计。“他大吃一惊,”一定是这样,上帝保佑我们——“ 他又想通了一些地方。每个环节仿佛逐一慢慢地扣上了。 “我们到楼上去,”菲尔博士终于说,“看看能不能找到任何证据,证明我想的没错。” 迈尔斯点头。菲尔博士重重地撑着手杖,上楼到玛丽安房间,迈尔斯默不作声地跟着。从博士忽然散放出十足把握的光芒和如熊熊烈火般旺盛的精力,迈尔斯确定他们跨过了难关。但随后也警觉到危险。他们现在正走向麻烦。这里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菲尔博士知道是什么;不是我们毁了它,就是它毁了我们。自己小心吧!——游戏才刚开始。 菲尔博士敲敲卧房门,一名穿制服的年轻护士前来开门。 尽管屋外阳光耀眼空气清新,室内却光线昏暗略为闷热。蓝底镶金纹的薄窗帘放下,遮住两排窗户。完全不透光的厚窗帘几个星期前已经换掉了,现在耀眼的阳光可么从薄窗帘透进室内。玛丽安仍在沉睡中,干干净净躺在整齐清洁的床上,房间显然已经由专业护士整理过。护士此时正端着一只洗手盆回来,走进大开的房门。可怜的史蒂芬·科提司弓着肩膀站在五斗柜旁。盖尔斐司大夫检查完毕正准备离开,转过头见状颇感意外。 菲尔博士走向他。 “大夫,”他一开口,吸引所有的注意。“昨晚,承蒙你看得起,听过我的名字。” 大夫皱起眉,一脸疑惑。 菲尔博士说:“我不是医生,所具备的医学常识也不比一般人多。你也许会拒绝我接下来的请求。你绝对有权这么做。但是我想检查一下你的病人。” 博士说得恳切,盖尔斐司大夫迟疑地瞥了床上一眼。 “检查我的病人?”盖尔斐司大夫重复他的话。 “我想检查她的颈部和牙齿。” 停顿了一会儿。 “不过,亲爱的博士,”大夫抗议,在菲尔博士动手前提高声音说,“这位女士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伤痕!” 菲尔博士回应:“大夫,我注意到了。” “要是你想到任何药物或其他如……” “我知道,”菲尔博士慎重宣称,“汉蒙德小姐在生理上并没有受创。我知道没有理由扯到药物或其他中毒的因素。我也知道她的状况是因惊吓过度造成的。不过,我还是要检查一下她的颈部和牙齿。” 大夫手执礼帽,摆出无可奈何的姿势。 “请便,”他说,“彼得丝小姐!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抱歉。先告退一步。我要到楼下去看看瑟彤小姐。” 当菲尔博士走近床边,他仍在门口徘徊。史蒂芬不明所以地瞄了迈尔斯一眼,迈尔斯对他耸耸肩以示同应,他将南向的窗帘拉开几吋.光线照在床上。他们站在蓝色灰尘之中,静止不动,窗外的鸟儿争鸣,菲尔博士弯身。 迈尔斯看不见菲尔博士在做什么。菲尔博士的宽阔背部遮去迈尔斯部分视线,迈尔斯只看得见玛丽安身上的毛毯和被单上整齐的折线,却看不出玛丽安有丝毫动静。 有人的表——事实上是盖尔斐司大夫的手表——滴答声清晰入耳。 “怎么样?”盖尔斐司大夫催促,他在门边焦急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菲尔博士失望地说,直起身子,将手放上搁在床边的丁形握柄手杖。他转过身,开始喃喃自语,很快以左手扶稳眼镜,盯着床缘周围的地毯。 “不,没有!”他继续说,“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目光正视前方,“等一自我要做个测试。我不记得怎么解释,但是,有个测试。这绝对可以证明……” “证明什么?” “恶灵现身,”菲尔博士说。 护士彼得丝捧着洗手盆进来发出细琐的声音。盖尔斐司大夫保持镇定。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看样子——”他语气尖锐起来,“我恐怕没办法容许你继续骚扰我的病人。科提司先生,你最好也一起离开!” 他像个牧羊人,站在一侧盯着菲尔膊士、迈尔斯和史蒂芬鱼贯走出房间,然后把门关上。 “大夫,”菲尔博士忽然举起他的丁形握柄手杖,在空中挥舞,“这整件事最好笑的地方就是我并没有在开玩笑。我相信——嗯哼——你说你下楼看过瑟彤小姐,她根本就没有病对吧?” “没有!这位女士只是今天早晨有点神经衰弱,我已经给她吃过镇静剂了。” “那么,我想请你去问问瑟彤小姐,如果她身体状况允许,是否愿意上来二楼加入我们的谈话?我们对昨晚的事很感兴趣。你愿意帮我传个话吗?” 盖尔斐司大夫灰白眉毛下的眼睛审视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缓缓说,有点迟疑。“也许我最好不要知道。”他再度迟疑。“我会把话带到。祝各位有美好的一天。” 迈尔斯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迈步下楼,摇了摇科提司的手臂。 “抬头挺胸,史蒂芬!”他对这个驼着背靠在墙边,仿如吊挂在帽架上的男人说。“你得振作起来!别这么苦恼。你应该也听到大夫说的,玛丽安已经脱离危险了!而且,她是我妹妹!” 史蒂芬挺直身子。 “不!”他迟钝地承认。“她只是你妹妹,但她是我的……我的……” “没错,我了解。” “迈尔斯,你不了解。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从来没有深爱过玛丽安,你有吗?不过,提到你对他人的关心,你和你那位女性友人,图书馆员之间究竟怎么样了?” “什么我们之间怎么样了?” “她毒死了别人,不是吗?”“你在说什么,她毒死别人?” “我们昨天在滑铁卢车站喝下午茶的时候,我好像听到玛丽安说,这个不知道叫费伊什么来着的人,曾下毒杀人,”史蒂芬开始高声喊,“你对你妹妹不满地说了两句,不是吗?你若真在乎这世界上的一事一物,就不会为了这个从臭水沟里捡来的可恶荡妇伤了任何人的心。” “史蒂芬!放轻松点!你怎么了?” 史蒂芬脸上愤怒的表情渐渐舒缓,眼睛里剩下一抹惊恐。 他整齐胡髭上的嘴唇微启,手指拨弄领结。他摇摇头,似乎想甩掉不快。当他再度开口。语气有点后悔。 “抱歉,”史蒂芬低声说,难堪地朝迈尔斯手臂捶了一拳。“我一时昏了头,我不会再这样!你们很清楚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会怎么样。我想先去躺一下。” “等等!回来!不要回你房间。”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要回我房间?” “先别回你自己的房里,史蒂芬!芮高德教授在你房里休息……” “呢,那个芮高德教授!”史蒂芬脱口而出后,像是被人追赶一般从后楼梯冲下楼。 又一个麻烦! 现在,迈尔斯心想,这件事也让史蒂芬受到波及。它似乎让所有的事都染上色彩,骚动着灰林里里外外。他还在抗拒,强烈抗拒,抗拒相信任何对费伊·瑟彤不利的事情。菲尔博士刚才指的恶灵是什么?还是随便说说罢了?迈尔斯转身,发现菲尔博士正盯着他。 非尔博士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会问瑟彤小姐什么事?”菲尔博士说:“我可以简单告诉你。我要的是真相。” “关于什么的真相?” 菲尔博士说:“关于荷渥·布鲁克命案以及昨晚恐怖事件的真相。看在老天的分上,她现在不能也不敢再回避这些问题了。我想我们应该尽速解决这件事。” 他们听到远处的前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出现在狭窄长廊尽头。当迈尔斯看到来者是盖尔斐司大夫,迈着仓促的脚步时,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大夫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他们前面。 “我想我应该上来告诉你们一声,”他说,“瑟彤小姐离开了。” 菲尔博士手中的丁字握柄手杖当啷一声摔在地板上。 “离开?”他声音嘶哑,不得不清嗓子。 “她——呃——留了这个给汉蒙德先生,”盖尔斐司大夫匆忙补充,“我想她应该是刚走,我就发现这个。”他手上拿着一个缄封的信封,“竖在她卧房的枕头上。” 迈尔斯接过信封,娟秀利落的笔迹写着他的名字。他将信封翻面,忽然没有勇气打开。当他咬紧牙,拆开信封,看完折起来的纸条后就安心多了。 亲爱的汉蒙德先生:我很抱歉我今天不得不到伦敦去处理一些事。我想我保留了城里的小房间果真是明智之举。一只公事包还是很有用的,不是吗?别担心,黄昏后我就会回来。 你最诚挚的费伊·瑟彤 原本晴朗的大空,罩下一抹乌云,在天空中飘移,让人心神不宁。迈尔斯拿着信踱到窗边,朗声读一遍。当他读到“公事包”这三个字,心里突然一震。 “呀,老天!”菲尔博士低声说。他说得很简单,就像个即将目击祸害或悲剧发生的人。“我应该早就料到的。我早就应该料到的。我早就应该料到的!” “怎么回事?”迈尔斯问,“费伊说她将在黄昏后回来。” “没错,是的。没错!”菲尔博士转动眼睛,“我在想她究竟是几点离开的?我在想她是几点离开的?” “我不知道。别这样看我!”盖尔斐司大夫赶紧说。 “一定有人看到她离开!”菲尔博士大声喝道,“像这样一个显眼的女孩,红发、高挑,也许身穿……” 玛丽安房间的门打开,彼得丝小姐探出头来,抗议众人的噪音。当她看到盖尔斐司大夫时马上收口。 “喔 ,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大夫,”护士轻声指责。之后,基于人类的好奇心,她犹豫不决地问:“对不起。你们是在找刚刚说的那位小姐……” 菲尔博士转过他的庞然身躯。 “是的?” “我想我可能看到她,”护士告诉他。 “什么时候?”菲尔博士大吼。护士变得胆怯。“在哪里?” “差不多——差不多45分钟前,我骑脚踏车过来的时候。她刚在大马路搭上公车。” 菲尔博士问:“这班公车会到南安普敦中央车站吗?她搭公车的话,可以赶上哪一班火车到伦敦?” “喔,1点半有一班火车,”盖尔斐司大夫说,“她应该有很充裕的时间搭上这班车。” “1点半?”迈尔斯重复他的话。“我也正准备去搭那班车!我打算先搭公车……” 盖尔斐司大夫勉为其难地对他微笑说:“你现在已经来不及搭公车去赶火车了,就算你开私家车也罢,除非你能像英国赛车手坎贝尔一样飙车,现在已经1点10分了。” “听我说,”菲尔博士手搭在迈尔斯肩上,以罕有的语气对他说,“你可以赶上1点半的火车。” “这是不可能的!即使这里有人提供往返车站的出租车——史蒂芬跟他叫过几次车——但他到这里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这简直就行不通嘛!” “你忘了,”菲尔博士说,芮高德借来的车还停在外面路边。“非尔博士眼光流露着急切和紧张。”听我说!“他重复道,”追上费伊·瑟彤是攸关生死的事,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你愿意立刻开车赶到车站去吗?“ “老天,没错。我会用时速90追上她。但是万一我错过火车了呢?” “我不知道!”菲尔博士仿佛身体疼痛般大吼,用拳头抵住太阳穴。“她提到‘城里的小房间’。她会到那里去——没错,她一定是到那里去!你有她在伦敦的住址吗?” “没有。她是直接从职业介绍所来找我的。” “无论如何,”菲尔博士说,“你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赶上那班火车。我尽可能在途中把我的想法解释给你听。有可怕的事要发生了,我现在警告你,要是那个女人准备实行她的计划,就真的是攸关生死之事。你势必要赶上那班火车!” 第十四章 警卫的哨声尖响。 最后两三扇门砰一声猛然关上。1点半驶往伦敦的列车开始平稳滑动,驶离南安普敦中央车站,车速加快,车窗上光影闪动。 “我警告你,你不能这么做!”史蒂芬·科提司气喘吁吁地说。 “要不要赌?”迈尔斯说。“把车开回去,我不会有事的。” “火车行驶速度这么快,你别以为能跳上车,”史蒂芬大吼,“你别……” 声音逐渐模糊。迈尔斯奋不顾身挨着头等车厢的吸烟包厢狂奔。他紧抓着门把,敏捷闪避一辆行李拖车,引来几声咒骂。他继续向前奔驰,火车在他左手边,想跳上车并不容易。 他猛拉开车门、往上跳的当儿,感觉自己因失去平衡,脊背啪啦扭了一下,一阵剧痛,此举却让他摇摇晃晃地抓住门边。战时旧疾使他的头又开始晕眩,他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 成功了!他赶上费伊·瑟彤搭的那班车。迈尔斯站在敞开的窗边气喘不已,两眼昏花。凝视窗外,倾听轮子咔嗒声。他呼吸逐渐平静,然后转身。 10双盯着他的眼睛毫不掩饰他们的反感。 头等车厢按理一个包厢坐6个人,现在两边已经各挤了5个。对铁路乘客来说,最令人生气的就是有人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这是最糟的情况。没有人说一句话,车内气氛冰冷,除了一名矮胖的空军妇女辅助队队员对他投以赞赏的一瞥。 “我——我感到十分抱歉,”迈尔斯说。 他含糊地想着是否该补一句所著“给儿子的儿封信”里的格言(,或之类的小箴言;但他马上意识到气氛不对,何况他还有别的事要担心。 他脚步踉跄仓促走了几呎,到了通往走道的门边走了出去,在一片感激之情中关上门。他站定思索。他的表现实在漂亮,满脸汗水淋漓,他用手将之抹干,但他空空如也的胃却开始哀鸣。不管怎么样,这都不重要。 立刻找到费伊才是当务之急。 这列车不长,也不算挤。座上的乘客都像尸体一样,把手平举在胸前看报。走道上有数十人被挡在行李之中。少数几人站在车厢里,除了那些持着三等车票赖在头等车厢的胖妇女们,流露出谴责的目光,有几个男人因内疚而自动让位。 他巡视每条走道,被行李绊倒,挤进排队等着上厕所的人群中,迈尔斯的脑中正进行一篇哲学论文。他一边观察一边对自己说,整个英国正如火车一样嘈杂纷乱。油绿的乡间景致飞掠,他在一节又一节车厢里出没。 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快速搜寻一遍,他开始担心。第二遍让他略感惶恐。第三次之后…… 费伊没搭这班车。 镇定!不能就此放弃! 费伊一定在车上! 然而她不在。 迈尔斯站在车厢的走道上,抓着窗子的栏杆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下午的气温越来越暖,天色转阴,黑色乌云与火车的烟交织在一起。迈尔斯凝视窗外,移动的景致逐渐模糊。他仿佛又看到菲尔博士惊恐的脸,听见他的声音。 迈尔斯正忙将原本当早餐的小圆面包塞进口袋里,博士一旁的“解释”其实有点漫无头绪,而且前后不连贯。 “找到她,待在她身边!找到她,待在她身边!”这是个重要的责任。“要是她坚持今晚要赶回灰林。没有关系——事实上,这样可能最好——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待在她身边,一分钟都不能离开。” “她会有危险?” “在我看来是的,”菲尔博士说,“你若是想要看她证明——”他迟疑了一下,“——那些对她最不利的指控都是冤枉她,看在老天的分上,就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对她最不利的指控? 迈尔斯摇摇头。火车猛然一摆惊醒了他。费伊可能错过了这班车——这似乎不太可能,除非巴士中途抛锚——或者比较有可能的是,她回家了。 这么一来他就弄错方向了,不论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都在加速远离。可是……等等!有一个非常有希望的可能性!……菲尔博士预期最糟的事情是基于“费伊到伦敦去办事”。如果她没搭上这班车,表示现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迈尔斯不记得旅途有多长。这班车是直达车,就算他想,也无法半途折返。雨滴打在车窗上。迈尔斯被夹在从包厢内挤到走廊、仿如参加营火晚会的一大家子人中间,想起手提箱里的三明治现在正被压在堆积如山的行李之下,忽然对这多事的一天油然生出不满之情。火车在3点4D分抵达滑铁卢车站。 芭芭拉·摩尔已站在剪票口外等着他。 看见她的瞬间。他满心的欢喜驱散了之前的焦虑。他们仿佛身陷车厢到剪票口的嘈杂奔流中。车站的扩音广播扬起一个优雅而空洞的声音。 “你好!”芭芭拉说。 她表现似乎比他印象中来得冷漠一点。 “你好!”迈尔斯说,“我——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拖到车站来的。” “嘱,没关系,”芭芭拉说。他记得很清楚,她的灰眼珠和翘长的黑睫毛。“反正,我今晚得去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星期日晚上?” 芭芭拉说:“我是个记者,在富利特街上班。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没有‘真的’在写小说,”她故意轻描淡写,灰眼珠偷偷瞄了迈尔斯一眼。“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怎么了,你看起来……” “我真他妈的活该,”迈尔斯突然爆发,他觉得在这个女孩面前无须伪装自己,“不惜任何代价我都应该要找到费伊·瑟彤。所有的事都与她息息相关。我们认为她应该搭上了这班车。现在我快抓狂了,因为她根本不在车上。” “不在车上?”芭芭拉重复他的话。眼睛睁得大大的。“费伊在车上啊!在你出现不到20秒以前,她才通过剪票口!” “往霍尼顿的旅客……”扩音器发号施令,“往霍尼顿的旅客请在9号月台排队……往霍尼顿的旅客……” 车站广播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串,盖过其他声音。梦魔重生。 “你一定是看错了,”迈尔斯说,“我跟你说过,她没有搭上这班车!”他失控地左右张望,似乎又有什么事在困扰他。“对了,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她。” “那你是怎么认出她的?” “凭那张照片。芮高德教授星期五晚上给我们看的那张彩色照片。毕竟,我……我以为她会跟你一起来。所以,我打算放你鸽子。要不——我其实也没什么主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真的是一场悲惨至极的灾难。 他没有发狂,迈尔斯对自己说。他没喝醉,眼睛也没瞎。但是他敢发誓费伊·瑟彤绝对没有搭上这班车。他脑海浮现奇怪的影像,苍白脸孔和血红嘴唇。这些影像是环绕着滑铁卢车站那些枯萎的异国植物营造出来的气氛,他刚刚离开的火车的气氛。 他低头看芭芭拉的金发和灰眼,想到在这个阴森诡异的事件里,她的“正常”——她是个多么可爱的正常人。他回想起上次见过她之后发生的事情。 玛丽安昨晚在灰林不省人事,不是被人下毒也并非刀伤,菲尔博士说是因为有个邪灵在作祟。这说法可不是子虚乌有。而是有事实根据的。迈尔斯想到早晨的事,这事出于邪恶势力,菲尔博士心里有数。不是我们杀它,就是它杀我们。很清楚,游戏才要开始。 他脑中瞬间奔腾的思绪都被芭芭拉看在眼里。 “你看见费伊·瑟彤通过剪票口时,她朝哪个方向走?”他说。 “我不太清楚,当时好多人。” “等等!我们还不用绝望!芮高德教授昨晚告诉我……没错,他也在灰林!……他告诉我,你昨天打了一通电话给他,说你知道费伊的地址。她在伦敦某处租了一间小房间。菲尔博士认为她现在正要去那里。你知道是在哪儿吗?” “我知道!”芭芭拉身穿剪裁利落的套装搭配白色上衣,防水外套搭在一边肩膀上,手臂挂着一把伞。笨拙地打开手提包拿出通讯录。“就是这里,波尔索佛街5号,不过……” “波尔索佛街5号在哪里?” “嗯,波尔索佛街在坎登区,离坎登大街不远。我查她的地址是在考虑要不要去拜访她一趟。那一区非常没落,我想她一定比我们任何人都缺钱。” “她去那里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搭地铁比较方便。可以直达,不需要转车。” “我跟你赌5镑,她一定是搭地铁。她比我们快不到两分钟!我们可能还赶得上她!快走!” 老天赐我好运吧!他边呼吸边默祷。给我一只好运的手,给我一张高于两点或三点的牌!没多久,他们冲过买票的队伍,钻进空气稀薄的地铁深处,一片混乱的人群。他拿到他想要的牌了。 迈尔斯听到地铁驶近的轰隆声,当他们出现在地铁北线的月台。他们站在月台一边尽头,人们沿着月台的弧度零星散落超过100码长。半圆柱形的洞穴里视野一片模糊,曾经光鲜美丽的砖瓦。现在变得污秽黯淡。 红色列车疾驶进隧道,引来一阵强风,经过他们的身边停下。他看到费伊·瑟彤。 他借由车窗明亮的闪光看到她。她站在月台另一边的尽头,也就是列车头,正朝滑开的门移动。 “费伊!”他大叫。“费伊!” 她没有听见。 “往爱德格威尔的车,”列车长大吼,“往爱德格威尔!” “别以为你跑得过去!”芭芭拉警告他。“车门就快关了。我们就是追不上她。何不先上车再说?” 他们在车门关上的瞬间钻进非吸烟区车厢。车厢里只有一位警察、一位睡眼惺松的澳洲兵和正按下控制钮的列车长。迈尔斯仅匆匆一瞥到费伊的脸,看起来有点冷漠,若有所思,挂着昨晚那抹令人不解的微笑。 他发疯似地想要接近她,然而…… “要是我可以到最前面那节车厢——!” “请——”芭芭拉急着念车上的标语给他听,“‘请勿在车子行进时从一节车厢跳到另一节车厢。’”她指了指列车长,又指了指警察。“这么做只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包准被逮。”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 “她一定是在坎登区下。所以我们在那一站下就好。先坐下吧。” 他们听见列车在隧道中行驶的轰隆声。车厢摆了一下,吱嘎作响,不透明玻璃后的光随着座椅的颠簸而晃动。迈尔斯神经紧绷,无精打采地坐在芭芭拉对面。 “我不想问你太多问题,”芭芭拉继续说,“但我打电话给你之后,就一直有点生气。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赶上费伊·瑟彤?” 地铁靠站,滑门大开。 “查令十字路!”列车长尽职地大。喊,“往爱德格威尔!” 迈尔斯站了起来。 “不必紧张,”芭芭拉继续问,“如果菲尔博士说她将回到她那间房子,那么她将在坎登区下车,这样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迈尔斯坦承。“听我说,”他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手。“我认识你没多久,但是你介不介意听我说,我宁愿告诉你也不愿告诉任何人的事?” “不,当然不介意,”芭芭拉回答,目光移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度过这个周末的,”迈尔斯接着说,“但是我们家发生了差点要人命的吸血鬼恐怖剧,还有……” “你说什么?”芭芭拉很快抽回她的手。 “没错!菲尔博士说,你可能可以提供一项最重要的资讯,无论那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吉米,摩尔是谁?” 疾驶的列车发出吭当声,穿过中空的地道,气窗透进来的风拂动他们的头发。 “你们不能把他扯进去,”芭芭拉说,手指紧紧抓着手提包。“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对于布鲁克先生命案一无所知!他……” “我了解!但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 “他是我哥哥,”芭芭拉润了润她粉红的软唇。但不如在第一节车厢,有着无助蓝眼睛的女人来得妩媚而有吸引力。当芭芭拉很快地发问时,迈尔斯摇头甩开脑中杂念。“你是从哪儿听到他的?” “从费伊·瑟彤口中。” “喔?”她愣了一下。 “我马上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但是有件事我们要先弄清楚:你哥哥……现在人在哪儿?” “他现在加拿大,3年前他在德国打仗时沦为战俘,我们以为他阵亡了。他被释放以后,因为健康问题住在加拿大。吉米年纪比我大一点,战前是个知名的画家。” “就我所知,他是哈利·布鲁克的朋友。” “没错,”芭芭拉声音虽小但很清晰。“他是那个龌龊下流的哈利的朋友。” “史崔德!”列车长高喊,“往爱德格威尔。” 迈尔斯潜意识里忽略了那声音,忽略车轮减速的辘辘行驶声,忽略所有讯号以及车门打开的卢音。他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声音不会错过:“坎登区。” 不过——龌龊下流?哈利·布鲁克? “在告诉你整件事情的经过以前,”迈尔斯以一种不太自在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态度继续说,“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声明:”我相信费伊,瑟彤是无辜的。因为我这么说而给所有人带来麻烦:我妹妹玛丽安、史蒂芬·科提司、芮高德教授,甚至菲尔博士,虽然我还不确定他站在哪一边。你则是第一个警告我要我提防她的人……“ “我警告你要你提防她?” “是的。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哦!”芭芭拉·摩尔说。 她坐离他远一点,窗外深色圆柱状墙面飞快掠过。她恍惚地轻轻发出一个单音,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迈尔斯本能感觉事情又变了。某些事不但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芭芭拉盯着他,嘴唇微启。他看到灰眼珠里的理解,当它们搜寻到他的脸时有点怀疑,然后有点笑意,一个无奈的姿态…… “你认为,”她迟疑了一下,“我说的是——?” “没错!难道不是吗?” “听我说,”芭芭拉把手放在他手臂上,清澈的眼神诚恳地表示,“我没有半点要你提防她的意思。我只是怀疑你是否能帮她。费伊·瑟彤是……” “继续说!” “费伊,瑟彤是我听过最委屈最痛苦——受伤最深的人之一。我努力想要做的是。查出她到底有没有罪,但是我对那件命案的来龙去脉并不是很清楚。要是她杀了人,就该伏法。但是你知道,从芮高德教授的描述,她并没有犯案。我现在也模不着头绪。” 芭芭拉比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 “要是你还记得的话,在贝尔翠餐厅的时候,我除了案子本身,对其他的事都没有兴趣。发生命案之前,对她淫乱的指控,还有——另一件村民用石头砸她的荒谬事,都与我无关。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怀着恶意欺负她。” 芭芭拉逐渐提高声音。 “我知道内情。我可以证明。我手上有一大叠信能证明我所言不假。这个女人被流言中伤,造成每个人都对她产生误会。我也许可以帮她。我一定能帮她。但是我是个懦弱的家伙!我真的是个懦弱的家伙!我真的很懦弱!”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雷彻斯特广场!”列车长高呼。 一两名乘客下了车。然而又长又闷热的列车里还是空荡荡的。澳洲兵鼾声连连。一名服务员摇着铃呼应前方距离有点远的驾驶,门再度关上。离坎登区还有一段距离。 迈尔斯没有注意到。他再度置身于贝尔翠餐厅二楼,注视着面向对桌芮高德教授的芭芭拉·摩尔,注视她眼中的神情,倾听她呼吸间好奇的惊叹——一脸的怀疑或不屑——否定荷渥·布鲁克在里昂信用银行大声诅咒费伊·瑟彤的重要性。 迈尔斯将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嵌进他的思维中,迄今仍不得其解。 芭芭拉继续说:“芮高德教授对周遭一切的观点和描述都非常保守,但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并非局内人。当他开玩笑地说他是盲眼的蝙蝠或猫头鹰时,我差点要哭了,因为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整个暑假,芮高德教授就像是哈利·布鲁克的精神导师,天天对哈利说教,塑造他的性格,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他从不知道真相为何。比方说,哈利在运动上的天赋,他俊美的外表……还有,”芭芭拉不以为然地说,“那些远比外貌重要的特质……哈利只不过是只已经决定要游向何方的无情的鱼。” (无情。无情。迈尔斯土次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字眼的?) 芭芭拉咬着自己的唇。 “你记得吗,”她说,“哈利志在当一名画家?” “是的。我记得。” “也曾为此和他父母发生争执?如芮高德教授所述,他打起网球来像着了魔似的,或是‘惨白着脸坐在草地上沉思,口中喃喃咒念’。” “这我也记得。” “哈利心里有数,他知道父母绝不同意他立志成为画家,正因为他父母非常宠爱他。何况他不是经济上能够独立的人,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我很抱歉这么说,”芭芭拉无奈地说,“但这是事实。所以哈利在费伊·瑟彤出现前,他小小的心灵就一直在筹划如何逼他父母不得不同意他的要求。 “费伊受聘到这里当他父亲的秘书,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我与费伊素未谋面,”芭芭拉有所顾忌地说,“只能根据信件来了解她这个人。我也许错了。但是在我看来,她是个温顺随和的人,不谙世故,有一点点不切实际,没什么幽默感。 “所以哈利想到一个方法,他先假装爱上了费伊……” “假装爱上她?” “没错。” 迈尔斯依稀看到这个计划渐渐成形。不可避免地……不可避免地…… “土腾翰法院路!” “等等,”迈尔斯低声说,“俗谚说人人都相信男人一定会做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喝酒。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充一下,人人都相信女人会做两件事,两件都是……” 芭芭拉承认:“两件都是她们没骨气,”她脸涨红地说,“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她越低调不引人注目,特别是她越回避你的眼神。或越不积极参与网球、高尔夫这类愚蠢的运动,人们就越肯定这其中有什么。 “哈利的计谋就是这么残忍。他写给他父亲一大堆匿名信,恶劣诽谤她……” “匿名信!”迈尔斯说。 “他开始造谣陷害她,将她的名字和不相干的杰克或尚恩联在一起。他父母关切儿子的终身大事,听到这些丑闻,便求他结束这段关系。 “他准备好一段虚构的故事,当然是假的,说他第一次跟费伊求婚的时候遭到拒绝,暗示她无法给他承诺是出于自己不可告人的过去。他把捏造的故事告诉芮高德教授,芮高德教授再一字不漏地向我们转述。你还记得吧?” 迈尔斯点点头。 “我还记得,”他说,“当我昨晚向她提起这件事时,她……” “她怎么样?” “没什么!你继续说。” “当传闻甚嚣尘上,哈利的父母求他解除婚约。哈利假称要信守承诺而拒绝父母的请求。他的态度越强硬,他的父母就越生气。最后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好吧,我放弃她。但我若同意放弃她,你们是不是能送我去巴黎学两年画,我好趁这段时间忘了她?’” “他们会答应吗?我们难道不了解这个家庭吗?他们当然妥协了。他们赶紧逮住机会,也松了口气。 “只不过,”芭芭拉说,“哈利的计谋没有这么轻易得逞,正如你看到的。 “这些匿名信严重地困扰他父亲,虽然他父亲从来没有对他母亲提过这件事。但是哈利在当地造谣的计划几乎全面失败。你知道那些法国人对这种事不过耸耸肩,反应一致地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都是大忙人,有作物等着收成,这种事没有伤害任何人也不干扰他们的工作;所以说,那又怎么样?” 芭芭拉开始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抑制住。 “这就是芮高德教授做的好事,总是告诉哈利一些犯罪案件和超自然事件,正如他告诉我们的一样,无意间挑起了哈利的邪念,将人们真正害怕的事在真实生活中上演。哈利竟买通那个16岁男孩,在他的颈间做印记,开始流传吸血鬼的故事……这事不但让人们议沦纷纷,也惊声尖叫。它愚轰至极,令人毛骨惊然,当然如哈利预期地奏效。 “你现在都清楚了,不是吗?” “古齐街!” “哈利当然知道,他父亲对那些吸血鬼的传闻不予置评。他压根不要父亲听信这些事。布鲁克先生无法置若罔闻的是传遍夏尔特尔的流言蜚语。说他儿子的未婚妻几乎每晚和皮耶·费司纳克厮混,诸如此类的。这就够了。这真的够了。” 迈尔斯·汉蒙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列车在发着霉臭的隧道里轰隆作响,照在金属和坐垫上的光猛晃。迈尔斯沉浸在芭芭拉的故事里,似乎越来越清楚悲剧即将发生,虽然他并不知道悲剧已经发生。 “我不怀疑你告诉我的一切,”他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环,猛力扭转,像是要把它们折成两半。“但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哈利写信告诉我哥哥所有的事!”她大声说。 沉默半晌。 “吉米是画家,你知道的。哈利非常崇拜他。哈利认为——由衷地认为——吉米是世界上惟一赞成他以这种手段脱离了无生气的家庭的人。他不断地打电话给吉米,认为这个绝顶聪明的人可以帮他想办法。” “你那时就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了吗?” 芭芭拉睁大眼睛。 “老天,当然不是!那是6年前的事,我当时才2D岁。我只记得吉米对一直收到从法国寄来的信感到困扰,但他从没把这事当真。结果……” “继续说!” “就在那年8月中旬,我记得吉米有天手里拿着信,忽然从早餐桌上跳起来说:‘我的天哪!那个老人家被杀了。’他曾有一两次提起布鲁克家的事,试着从英国的报纸上多知道一点讯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件事。 “然后在战争期间,有消息说吉米战死于1942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我开始处理他的文件,一封接一封的信渐渐揭露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我从中获悉的事很少,只知道布鲁克先生被杀,而警方认定费伊·瑟彤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直到上个星期……事情永远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不是吗?它们往往累积到某个程度,一次向你爆发。” “没错,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华伦街!” “一张通讯社的照片送进办公室里,上面有三位从法国返国的英国女士,其中一人就是‘费伊·瑟彤小姐,和平时期职业为图书馆员’。办公室的一名男性职员向我提起著名的谋杀俱乐部,并说星期五晚上的演讲者是芮高德教授,此人是布鲁克命案的目击者之一。” 芭芭拉的眼中含着泪水。 “芮高德教授毕生憎恶新闻从业人员。他也从来没有在谋杀俱乐部发表过任何演说,他不希望媒体揭发这些事。如果我不拿着这捆信,向他解释我为什么对这件案子感兴趣,根本无法私下接近他。然而我不能——你能了解吗?——我不能让吉米的名字牵扯进这件案子,万一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所以我……” “所以你才计划在贝尔翠餐厅见芮高德?” “是的。”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盯着窗外。 “当你提到你正在找一名图书馆员,提醒了我:‘老天,该不会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迈尔斯点点头,“我了解。” “你似乎对那彩色照片十分着迷,远甚于只是想了解这个案子。我那时心想:‘我是否该对他吐露实情?要是他想找个图书馆员,我应该告诉他可以去找费伊·瑟彤,并告诉她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她是遭人陷害的受害者?他是否早晚都将遇见她?我应不应该要他去找她?’”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芭芭拉手指缠绕着她的手提袋。 “哦,我也不知道,”她迅速地摇摇头。“如果我当时告诉你,只会显得愚蠢。又或许我有点生气,你看来对她十分着迷。” “但是——” 芭芭拉不予理会,把话抢回来讲。 “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和我究竟能为她做什么?他们显然都认为她并没有杀人,这是第一个重点。她受够了那些恶毒的诽谤,但你没办法恢复她的名声。就算我不是个胆小鬼好了,我要怎么帮她?这就是我跳下计程车前最后说的那句话:‘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要这些能做什么!’” “信里并没有写到布鲁克先生的谋杀案。不是吗?” “你错了!看这里!” 芭芭拉眨眨眼,忍住快夺眶而出的泪水,满脸通红,满头金发朝前倾,芭芭拉笨拙地在手提袋里翻找。拿出4张折叠好的信笺,字迹密密麻麻。 “这就是哈利·布鲁克写给吉米的最后一封信,”她说。“命案发生那夭下午,他正在写这封信。开场白就得意洋洋——说他的计谋成功抹黑了费伊,并得到他想要的结果。然后他忽然止笔,你看结尾!” “攸司顿!” 迈尔斯将钥匙圈丢回口袋里,接过信。结尾以激动潦草的字迹写着“傍晚6点45分”。字迹在迈尔斯的眼前飞舞,火车在颤动呼啸。 吉米,刚刚发生了恐怖的事。有人杀了我父亲。芮高德教授和我留他一人在塔顶,有人上去刺杀了他。所以我赶快写信通知你。老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曾经写信给你。万一是费伊因我父亲要收买她而抓狂杀了他,那么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造谣陷害她的。情况看起来不妙,我从未预期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请千万保密,你的朋友哈利草。 信中流露太多赤裸裸让人不悦的人类本性。迈尔斯心想,他似乎看到当时这个男人正在写这封信。 迈尔斯直视前方,眼神涣散。 荷渥·布鲁克惨遭毒手让他无法释怀。这件事让他抓狂,让他觉得无力。他思忖着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哈利·布鲁克的人格……绝对没有人想象得到。连芮高德教授都错估了这个人见人爱的年轻人的动机。在芮高德犀利的描述下,哈利是个神经紧张又情绪不稳定的人。而迈尔斯也曾用“神经质”这个字眼形容他。 哈利,布鲁克是个冷酷无情而心机深沉的人,一意孤行,捏造这一连串该死的…… 迈尔斯曾经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费伊·瑟彤。但他现在都清楚了。 他一想到受尽委屈、总一脸迷惘和惊惶的费伊,理智和情感就全面臣服了,他咒骂自己居然怀疑过她。他过去从扭曲的角度看所有的事。他曾经疑惑,曾经怀着抗拒她却又深受吸引的复杂情愫,怀疑这双蓝眼睛后面是藏着多么邪恶的力量,而且总是…… “她是无辜的,”迈尔斯说,“她是清白的。” “没错。” “我告诉你费伊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你别以为是我夸大或是故意骇人听闻。她觉得自己该下地狱。” “你凭什么这么认定?” “不是我凭空臆测,我就是知道,”他信念更坚决地说。“从她昨晚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无论对错,她觉得自己都脱离不了于系。事情是因她而起。我并没有要刻意解释当时的状况,但我知道的比谁都多。 “此外,她正处于险境。菲尔博士说,要是她准备实行她的计划,就会有危险。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我不惜任何代价追上她,不能让她落单一分钟。他说这事攸关生死。所以你一定得帮我,帮我找到她!我欠她太多了,毕竟她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在我们下车的那一刹那……” 迈尔斯的话打住。 他内耳随时待命的微弱警觉性。此刻发出警报。从他进入列车开始,他的警觉在他听见列车到站之前就先通告他。 接着,随着车站醒目的影像跃进视线,他听见那个刺激他的声音。那是非常轻的、滑门即将关上的声音。 “迈尔斯!”芭芭拉大喊——也在同一时间警醒。 门轻轻地碰撞合拢。警卫摇着铃叮当作响。当列车再度缓缓启动。迈尔斯跳起身注视着窗外,看见蓝底白字的站牌写着“坎登区”。 事后别人告诉他,当时他对着列车长大声咆哮,但他却没有意识到。他只记得自己疯狂地冲到车门前,死命地想用手指扳开车门。一旁有人说:“别这么急!老兄!”澳洲兵醒了过来。等察则好奇地站了起来。 糟了! 列车驶离月台,速度加快。迈尔斯的脸贴在车门的玻璃上。 6个人零零落落地走远。昏暗的顶灯随着隧道里闷臭呼啸的风摇晃。就在列车即将钻近隧道之际,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身穿开襟斜纹软呢外套,头戴黑色贝雷帽的费伊,仍是一脸茫然愁苦、形容憔悴地走向出口。 第十六章 阴暗天空底下,飘着毛毛细雨,雨水泼溅在坎登区的波尔索佛街。 宽阔的坎登大街离地铁站不远,离幽暗狭窄的砖拱门下死胡同里的波尔索佛街也没多少距离。 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被雨水浸成黑色,直通两栋看似寻常但得凭它窗户的状况才知道屋龄的房子。右边是年代悠久的小型工厂或仓储,“洁明股份有限公司,假牙制造商”。左边迎面是一层楼的房子,上面搭块木板,招牌上显示房子曾经是间餐厅。房子左边连着两栋棕灰混色的砖造房,窗了上仅留数片玻璃,破旧落寞。 四下悄然,甚至连只流浪猫也没有。迈尔斯抓着芭芭拉的手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雨淋湿。 “没事的,”芭芭拉低声说,动了动防水外套下的肩膀,手握着雨伞钩柄,“我们迟了不到10分钟。” “但是我们还是迟了。” 迈尔斯知道她此刻正在害怕。他们飞快地从列车的下一站“夏克农场”一路疾走而来的途中,迈尔斯将昨晚发生的事一股脑告诉芭芭拉。他的叙述简单明了,但芭芭拉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急着找到费伊。她有点害怕。 “门牌号码5号,”迈尔斯说,“5号。” 是坐落左边的最后一栋房子,和两栋空袭炸毁的房子呈直角。迈尔斯领着芭芭拉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途中,注意到“洁明股份有限公司”脏污的大窗内展示着一副大型假牙。 广告展示通常会考量到它的表现是否可怕或可笑,但这个假牙维护的状况相当好,以至于不失其引人注意的功用。与真牙和牙床颜色一样自然的金属漆,看起来隐约透露着不真实感,像是副闪着银光的巨人牙齿。迈尔斯看它们不顾眼。直到他进入门牌5号斑驳的门内,还觉得那副牙齿如影随形。 他的手上还来不及碰敲门的门环。 马上就有一个女人从隔壁一楼窗户探头出来,揭开那片原本可能是蕾丝的窗帘。那名中年妇女热心地看着访客,没有半丝敌意,但不掩一脸好奇。 “费伊·瑟彤小姐在吗?”迈尔斯问。 女人转过头朝向房间,在回应以前,显然在抗议什么。然后朝着5号点点头。 “一楼上去,左侧前方。” “我——就这样自己进去吗?” “不然要怎么样?” “我明白了。谢谢你。” 妇人礼貌地点头接受,也同样礼貌地离开窗边。迈尔斯转动门把开了门,示意芭芭拉先走进楼梯间的通道。走道上霉味扑鼻,仿佛是迎接他们的来到。迈尔斯把门关上,室内暗到他们看不见楼梯的轮廓。他隐约听到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天窗上的声音。 “我不喜欢这里,”芭芭拉憋住气说,“为什么她非得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也晓得今天的伦敦不比从前了,没有钱什么都行不通。” “但是为什么她到灰林之后,还要保留这间房间?” 迈尔斯也正在纳闷。他又何尝喜欢这里呢。他想要呼喊费伊的名字,以确定她真的在这里。 “一楼上去左侧前方,”迈尔斯说。“当心楼梯。” 阶梯陡峭,转一个大弯便是通往前屋的窄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没有玻璃,就用硬纸板补上。往下看似乎是波尔索佛街。光线从窗口照进来,他们看见走道两侧各有一扇关上的门。过了一会儿,窗外的光线显得更加明亮,迈尔斯便动身走向左手边的门。 一道亮光从前面的窗户照进来,照得走廊上的油布发亮。迈尔斯正抬手准备敲左边的门时,那道光如惊扰般地吓坏了他。芭芭拉也大吃一惊,他听到她的高跟鞋在油毡布上擦刮的声音。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注视窗外。 牙齿在动。,对街洁明公司的管理员正准备周日下午的娱乐节目,打开脏污橱窗里的灯光,操作那副电动牙齿的机械装置。 牙齿缓缓打开,又缓缓合上。以不断的张合吸引你的注意。散放着污秽和邪气的巨齿,时不时会停顿一下,粉红色牙床和局部黑黄的牙打开又拢起,挺具恐怖的戏剧性效果。无声,无人性。被雨水糊开的影子——缓慢,非常缓慢地张合——透过窗户投射在走廊的墙上。 芭芭拉悄声说:“那个……” “嘘!” 迈尔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她安静。他自己也因为那低俗又一点也不好笑的广告效果岔了神。他二度抬起手敲门。“谁?”一个沉静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问。是费伊的声音没错。她没事。 转动门把前,迈尔斯动也不动地发愣一两秒,眼角余光瞄着墙下移动的影子。门没锁,他径自开了门。 费伊·瑟彤,仍穿着那件鸽灰色洋装和斜纹软呢外套,站在五斗柜前方怀疑地张望。她的表情很沉静,但却很冷漠,直到她看见来者是迈尔斯,才开始啜泣。 虽然窗帘紧闭,但灯是亮的,房间里的每个小地方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吊在五斗柜上方光度微弱的灯泡让他看清卧房内破旧的家具,褪色的壁纸和磨损的地毯。一只漆成黑色,约旅行皮箱一半大小的沉重锡盒才刚从床下拖出来,盖子没盖紧,小挂锁还悬在搭扣上。 费伊声音尖锐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一路跟着你!有人要我跟着你!因为你现在有危险!是——” 迈尔斯朝屋内跨了两步。 “我被你吓到了,”费伊说,克制着自己,一只手压在心口。他曾经看过她做这个动作。她微笑,“我没有料到——毕竟——”她很快接着说,“跟你一起来的这位是?” “这位是摩尔小姐——吉米·摩尔的妹妹。她非常想要见你。她……” 迈尔斯看着五斗柜上方,眼前的一切仿佛瞬间冻结。 他看到一只黑色皮革公事包,里面满到快要爆开。背带已经松弛,翻盖一半揭开。这只旧公事包应该曾经属于什么人。公事包旁边放着一大叠平整的钞票,最上方的第一张是面额20镑。这些钞票本来应该是白色,现在又干又脏,沾着斑驳的棕色锈痕。 费伊循着迈尔斯的眼光望过去,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没有办法呼吸。 “没错!”她索性告诉他,“那是血迹。布鲁克先生的血。就是那时沾到的!” “天哪,费伊!” “我不该来的,”芭芭拉的声音激动但保持镇定。“我原本不打算来的,是迈尔斯……” “请进屋里来,”费伊轻声说,蓝眼珠不断地转着,仿佛害怕迎视他的目光,“关上门。” 她完全绝望了,也或许很接近绝望,于是内心激动,无法平静。迈尔斯觉得头在晕眩。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花了几秒钟让脑子正常运转。他轻轻把手放在芭芭拉肩上,芭芭拉这时才意识到要进入屋内。他环顾卧室,闷热的空气让他产生窒息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没有罪!”他以极度的理性说。用逻辑说服费伊,让她知道自己的无辜,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这……你听我说!” “说什么?” 五斗柜旁边有张陈旧的扶手椅,椅背及扶手的织锦都已磨损,费伊跌坐在椅子中,肩膀下垂无力。虽然表情维持不变,泪水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他从来没看过她哭,对他来说这比任何事都糟。 “我们现在知道了,”迈尔斯呆滞地说,“你没有罪。我听到……我才刚听到……我跟你说!……那些试图抹黑你的传闻,都是哈利·布鲁克蓄意捏造的——” 费伊很快地抬起头。 “所以你知道了,”她问。 “还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站直身子用手指着她——“你知道这些都是哈利·布鲁克蓄意捏造的!你从头到尾都知道!” 比闪烁的光还更令人紧张不安,他的指控是事实。 “这就是为什么昨晚当我问到你后来是否嫁给了哈利·布鲁克时,你会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知道有那些芮高德从未提到的匿名信。这就是为什么你知道吉米·摩尔这个人,哈利每星期都要写信给这位最重要的朋友;但芮高德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你统统都知道,不是吗?” “没错,我什么都知道。” 她的声音只比耳语大一点点。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嘴唇也开始颤抖。 “你疯了吗,费伊?你神志不清吗?为什么你对这些事绝口不提?” “因为……老天,现在提或不提又有什么差别?” “有什么差别?”迈尔斯用力地吞咽口水。“这些该死的东西——!”他大步跨到五斗柜前拿起那叠钞票,嫌恶地说,“我猜公事包里应该还有3捆这玩意儿?” “你说的没错,”费伊说,“还有3捆。我偷了这些钱,但是我没花。” “我们来猜猜看,公事包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为什么它看起来这么鼓胀?” “别碰它!求求你!” “好吧,我没有权利这样逼迫你。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而你居然问这有什么差别?近6年来,警方一直在追查这只公事包和里面的钱。” 门外走道传来脚步声,他们太专注了。直到声音接近才听见。脚步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接近。敲门声虽不大,但非常坚决,让人无法不理。 开口的是迈尔斯,两个女孩都没有作声。 “是谁?” “我是警察,”外面的声音说,混合着随意和威严,“介意我进来吗?” 迈尔斯手里仍握着那捆钞票,赶紧塞进口袋,迅速得有如发动攻击的蛇。他想外面的人应该也和他一样不请自来。 当他把门推开,一个高大魁梧、身穿雨衣头戴圆顶礼帽的男人站在走廊上。他们所有的人都预期是穿制服的警察。迈尔斯觉得不太对劲。来者看上去有点眼熟,修整干净的胡髭偏灰,肌肉结实的方下巴看得出是军警人员。 他逐一扫视每一个人,他的手握着门把,身后走廊下的那副牙齿张合的光线仍忽隐忽现。 牙齿开合两次之后,来者润了润嗓。 “请问费伊·瑟彤小姐在吗?” 费伊站起身,转动手腕回应,举止非常优雅,没有意识到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激动的情绪似乎也随之消失,无须在意。 “我是海德雷,苏格兰场刑事组。” 现在迈尔斯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眼熟。迈尔斯移步站在芭芭拉·摩尔身边。这次开口的是芭芭拉。 她有点紧张地说:“我曾经采访过你。早安晨报。你谈了很多有趣的事,但你并没有准许我发表这席谈话。” “没错,”海德雷同意,目光看向她,“你是摩尔小姐,”他亲切地看着迈尔斯,“你一定就是汉蒙德先生。你全身都湿透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没下雨呢。” 海德雷摇摇头说:“这一阵子出门最好都带着雨衣。我可以把我的借给你,但是我自己也要用。” 这种表面的社交对话底下蕴含着威胁和紧张局势,通常很简短。迈尔斯沉不住气地发难。 他发作:“督察长大人,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专程谈天气的吧。重要的是——你是菲尔博士的朋友。” “没错,”海德雷说。他走进屋内,脱下帽子,关上门。 “但是菲尔博士说目前还不需要警方介入。” “介入什么?”海德雷礼貌地问。带着浅浅的微笑。 “介入所有的事。” “这就要看你所谓的‘介入’指的是什么了,”海德雷说。 他眼睛环视屋内。费伊的手提包和贝雷帽搁在床上,床下拖出一只巨大尘封的黑色锡盒,两扇小窗的窗帘紧闭。他目光没有显露一丝好奇地停住在五斗柜灯下的公事包上。 迈尔斯右手紧握着捅进口袋里的那叠钞票,看着海德雷,仿佛看着一头温驯的老虎。 “事实上,”海德雷轻松地说,“我和一位大师在电话上进行了了一次长谈。” “菲尔博士吗?” “没错,情况还未明朗。汉蒙德先生,你的妹妹昨晚似乎受到严重的惊吓,差点生命垂危。” 费伊·瑟彤绕过大锡盒拿起床上的手提包。走到五斗柜旁,调整上面的镜子,以便就着灯光用手帕和粉饼拭去脸上的泪痕。镜中她的眼睛没有表情,像蓝色大理石;但她的手肘抖得很厉害。 迈尔斯抓紧那叠钞票。 “菲尔博士告诉你昨晚在灰林发生的事了?”他问。 “是的。” “一定得找替察解决吗?” “也不尽然。除非有人报警。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管也是地区警署来管,不关伦敦的事,”海德雷一副老神在在地说,“菲尔博士要的是某些特定测试的结果。” “特定测试?” “一种科学的测试可以……反正他要判定某些事。我得告诉他有谁知道怎么执行这个测试。他说他不记得这个测试的名称,或任何有关的细节,只知道得用融掉的蜡去处理,”他莞尔一笑,“当然。他指的是贡札雷兹测试。” 海德雷督察长走上前。 “菲尔博士还要我,”他继续说,“无论如何得找到费伊·瑟彤小姐的地址,以防你——”他看着迈尔斯,“以防你万一没有追上她。我说基本上我们查得到,当然要在她随身携带身份证的情况下,”海德雷停顿了一下说,“对了,瑟彤小姐,你有带着你的身份证吗?” “有,”费伊回答说。 “只是例行检查,我可以看一下吗?” 费伊从手提包里拿出她的证件,毫无疑虑地交给他,回到镜子旁边。不知为什么当她重新拿起粉饼时,双眼又出现紧张的神情。 (迈尔斯暗忖,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瑟彤小姐,我没看到这上面有你最近的住址。” “我过去6年住在法国。” “我明白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有法国的身份证。” “没有,我弄丢了。” “你在法国是以什么维生,瑟彤小姐?” “我没有正式的工作。” “是吗?”不同于海德雷一头花白发亮的发,他深色的眉毛挑了一下。“所以在那里生存一定不怎么容易吧?” “我没什么——正式的工作。” “但我知道你是受过专业的图书馆员和秘书训练。” “是的,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事实上,我们这么说好了,在1939年荷渥·布鲁克过世以前,你受雇于担任他的秘书。现在,”海德雷突然灵光一闪地说,“我们应该非常高兴地把这个案子交给法国同侪,我们的角色仅是协助办案。” (瞧瞧这段开场白多精彩!瞧瞧这段对谈多迁回!) “不过我倒是差点忘了,”海德雷突然转移话题,让三位听众差点没跳起来,“我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你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是的,瑟彤小姐。喏——这是你的身份证。你不想拿回去吗?” “谢谢。” 费伊不得不转过身,从他手中接过身份证。她一身灰色洋装和淋湿的斜纹软呢长外套,背对着五斗柜站着。她的身体现在挡住了公事包。要是迈尔斯·汉蒙德之前偷了所有的东西藏在每一个口袋,他也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菲尔博士以私人方式拜托我,”海德雷说,“看着你。似乎你从他眼前溜走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是逃跑的。” “当然你会回去!我了解。” 费伊眼睛断断续续地睁开闭上。 “在这之前。瑟彤小姐。菲尔博士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哦?” “他要我转告你,他昨天没有问,是因为他之前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不过他现在急欲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海德雷的语气稍有改变。仍然礼貌,仍然漫不经心,但是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随着他的问题升高。 “我现在可以问了吗?” 第十七章 五斗柜上的吊灯照得费伊的头发闪闪发亮,相较于她冰冷的脸庞和身体,那是惟一有点温暖的地方。 “有关什么的问题?”她的手——迈尔斯几乎要大叫警告她——本能地朝身后的公事包移去。 “问题是有关于——”海德雷说,“昨晚玛丽安·汉蒙德小姐受惊的事。”(费伊又赶紧抽回她的手,挺直身子。) “我想先把事情经过弄清楚,”海德雷说,“你不介意我做点笔记吧,瑟彤小姐。不是正式的笔录。我只是写下菲尔博士交代要问的事,”他眼睛瞄着她仍拿在手中的身份证,“或是你拒绝回答,瑟彤小姐?” “我曾经——拒绝回答过吗?” “谢谢你的合作。我们现在来谈谈玛丽安·汉蒙德小姐受惊这件事……” “不是我做的!” “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不用这么敏感。” 海德雷这么说,语调始终保持平静。 “无论如何,”他很快接着说,他的凝视有股强烈渗透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我们现在不讨论你有罪还是清白的。我只是想厘清昨晚发生的事。就我所知,你是昨晚在玛丽安受到惊吓前,最后一个和她在一起的人?” 费伊不假思索、恍惚地点点头。 “你留下好端端的她独自在房间里……是在什么时间?” “差不多是半夜。我也是这样告诉菲尔博士的。” “这么,当时玛丽安已经换衣服了吗?” “没错。她换上蓝色丝质两件式睡衣,坐在床头桌旁边的椅子上。” “现在。瑟彤小姐!想想看后来的事,汉蒙德小姐房间传来枪声。你记得是几点吗?” “不记得。我想我根本不知道当时是几点。” 海德雷转身面向迈尔斯。 “汉蒙德先生,可以帮个忙吗?包括菲尔博士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太清楚事件发生的时间。” “其他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件事除外,”迈尔斯回答,他回忆了一下,当时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枪声一响,我就赶紧冲到玛丽安的房间。芮高德教授马上跟来了。菲尔博士晚几分钟才到。芮高德教授叫我下楼去厨房消毒针筒,顺便准备一些东西。我到厨房时已经1点40分。厨房墙上有个巨钟,我记得我留意了一下时间。” 海德雷点点头。“大约估计,枪声响的时间在1点半以后或更晚一点?” “没错,我想应该是的。” “你同意吗,瑟彤小姐?” “我——”费伊耸着肩,“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没有注意到时间。” “但是你听到枪声了?” “嘴,我是听到了。当时我半睡半醒。” “之后,就我所知,你匆匆上楼站在卧房门口探视?——抱歉,瑟彤小姐?我不是很清楚你的答案。” “我说,是的,”费伊让自己咬字清晰。昨晚的气氛重新笼罩着她,她呼吸急促,眼神紧张。 “你的房间在一楼?” “是的。” “当你半夜听到枪声时,为什么会认为枪声是从楼上传来?而且还知道在哪个房间?” “喔。枪声响了之后,我听到一阵朝楼上跑的脚步声。夜晚会让所有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费伊头一次看来困惑,“我猜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便起床穿上睡袍和拖鞋,点了油灯上楼去。汉蒙德小姐的房门大开,里面的灯亮着。我便走过去偷看一下。” “你看到什么?” 费伊润了润唇。 “我看到汉蒙德小姐半躺在床上,手里握着枪。我看到芮高德教授——我以前就认识他——站在床边较远的那一侧。我还看到,”她停顿了一下,“汉蒙德先生。我听到芮高德教授说,汉蒙德小姐是惊吓过度,她并没有死。” “然而当时你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喊他们?” “没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到走廊尽头有个沉重的脚步刚上楼,”费伊回答。“我现在知道那是菲尔博士朝玛丽安卧房走过来。我火了手上的油灯,从后楼梯溜走。他当时并没有看到我。” “那你为什么当时会觉得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 “你看到房间里,”海德雷故意放慢速度说,“让你心烦意乱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瑟彤小姐,”海德雷将那本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笔记本搁置一边,解释说,“我省略了所有复杂的讯问,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它让你觉得非常心烦意乱,以至于事后你在菲尔博士面前向汉蒙德先生为你的失态道歉。你当时并不害怕,你的感受事实上跟害怕无关。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烦意乱?” 费伊马上转身对迈尔斯说:“你跟菲尔博士说了吗?” “说什么?”迈尔斯看着她。 “我昨晚告诉你的事,”费伊质问,手指绞在一起。“还有当我们在厨房时,我——我情绪很激动。” “我没有对菲尔博士多嘴什么事,”迈尔斯急忙辩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激动。“话说回来,说不说有差别吗?” 迈尔斯往后退了一两步,不小心撞上芭芭拉。害她也向后倒退了两步。就在芭芭拉转头的刹那,他意外从她脸上看出,她完全了解他有多么沮丧。芭芭拉的眼睛不时盯着费伊转,怀疑的表情越来越明显,而且带有接近不悦的感觉。 迈尔斯想,要是芭芭拉也开始不相信费伊,他和费伊两人最好都放弃为自己辩解。不过芭芭拉会独排众议,仍旧与费伊站在同一阵线!而迈尔斯也一定要争辩到底。 “我不该回答任何问题的,”他说,“要是海德雷督察长不是因公来访,照理没有理由不请自来,并且暗示你,若不回答这个问题,就有麻烦要发生了。心烦意乱!任何人经历昨晚发生的事都会心烦意乱,”他再度看着费伊。“不管怎么样,你昨晚告诉我说,你看到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喔!”海德雷吸口气,拍着他抵在左手手掌下的圆顶礼帽,“瑟彤小姐只是看到她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想知道的。” 费伊失声痛哭。 “何不告诉我们呢,瑟彤小姐了”海德雷试着说服她。“何不把你当初的意图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要是真如你所想,为什么不交出公事包呢——”他若无其事地指向公事包的方向,“——两千镑和其他的东西?你又何不……” 就在他指的地方——五斗柜上方的灯忽然熄灭了。 没有人准备好面对危险。没有人警觉到。焦点全集中在费伊·瑟彤面对海德雷、迈尔斯和芭芭拉的这个小小空间里。 没有人去碰门边的电灯开关,灯却忽然熄了。小窗户厚重的窗帘紧闭,黑暗顿时沉甸甸地罩着他们,就像是被人用头巾包住了脸。剥夺他们的视觉就仿佛可以剥夺他们理性的思维。门突然打开,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外面的走廊照进来,不知道是什么从走廊冲向他们。 费伊·瑟彤开始尖叫。 他们听到越来越大声的尖锐噪音。然后听到哭喊声叫道:“不!不!不!”一声撞击声,像是有人倒在房间中央的大锡盒上。有几秒钟的时间,迈尔斯忘了邪恶的作用力,那股力量一直尾随着他们。他扑回黑暗中,感觉到跟什么人擦肩而过。通往走道的门“砰”一声猛然关上。不知从哪儿传来跑步声。迈尔斯听到金属环撞击声——原来是芭芭拉——忙着拉开其中一扇窗的窗帘。 街灯下灰色雨丝落在波尔索佛街上,与对街牙齿开合的光线相辉映。海德雷督察长冲到窗边吹起警哨。 费伊·瑟彤毫发无伤地背靠着床边,手紧抓住床单以免自己不支倒地,而她跌跪在地时也把床单向下扯。 “费伊,你没事吧?” 费伊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急忙起身。儿乎是本能地看向五斗柜上面。 “你还好吗?” “都没了。”费伊硬咽地说,“都没了,没了。” 公事包不翼而飞。在众目睽睽下,甚至当着迈尔斯和海德雷的面前,费伊跳过那只笨重的锡盒,夺门而出。她发了疯似地飞快跑到走廊上,在迈尔斯拔腿追她前,朝楼梯跑去。 即使是掉落在地的公事包也没能阻挡她的狂奔。 迈尔斯发现公事包被遗弃在走廊上,在那副张合巨齿的光线下隐约可见。费伊一定是直接跨过去,所以没有发现。她已身在通往一楼的陡峭阶梯顶端,迈尔斯大声呼喊她。他上下颠倒地抓着公事包,想借此引起她的注意。三捆和之前在房间里看到一模一样的钞票从皮箱夹缝中掉出来。随钞票一起掉落在地的,是如灰泥般干燥的沙砾。除此之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迈尔斯飞奔到楼梯口。 “还在这里,你看!它没有被抢走!只是掉在地上!它还在这里!” 她听见了吗?他不敢肯定。但还好没多久,她就停下脚步,抬头看。 费伊下楼下到一半,陡峭的楼梯上铺着破烂的油布地毯。屋子前门大开,对街的光从窗子投射进来,诡异地照在楼梯间。 迈尔斯冒着危险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抱着公事包,在她抬头仰望时迎视她的脸。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他大叫,“你不用这样急着追出去。公事包还在这里!它……” 现在他很肯定她没听见。费伊左手轻轻搭在楼梯扶手上。她脖子微拱,仰头将红发往后甩。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困惑。明艳的外表和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成一片死白,嘴角一丝勉强的表情消失后,就没有任何表情了。 她用膝盖拖着腿。动作十分缓慢,像件吊在衣架上的洋装,没有骨头的人是不会瘀伤的,她身子一歪,应声倒地,一直滚一直滚,跌到楼梯底下,软绵绵的身体跌落时发出巨响…… 迈尔斯·汉蒙德愣在那里。 走廊间闷湿的霉味充斥着他的肺,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就要窒息了。他口袋里装着那叠血渍斑斑的钞票,手里抱着打开的公事包,似乎就这样呼吸着这个味道很长一段时间。 迈尔斯从眼角余光看到芭芭拉走到他身边,靠着楼梯扶手向下看。海德雷督察长低声不知在嘀咕什么,经过他们身边大步走下楼,重重的脚步震动着每一级阶梯。跃过躺在楼梯底部,脸颊贴着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的人,海德雷单膝跪地检查她。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他们。低沉的声音传到楼上。 “这位女士的心脏是不是很弱?” “是的,”迈尔斯镇定地回答:“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们最好马上叫救护车,”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她不该这样突然跳起来猛冲出去。这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迈尔斯慢慢走下楼。 他左手放在费伊的手曾经搭过的扶手上。一边走,手中的公事包掉在地上。当他弯身俯向费伊,从敞开的前门看到对街那副丑陋又不真实的巨牙,缓缓地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没完没了。 第十八章 同一个星期天的傍晚6点半,迈尔斯和芭芭拉还坐在费伊·瑟彤二楼房间里,感觉时光匆匆,似乎已经好几天过去了。 五斗柜上的电灯重新亮了起来。芭芭拉坐在磨损的扶手椅上,迈尔斯坐在床沿,费伊的贝雷帽就在旁边。芭芭拉说话的时候,他正低头看着那只踩扁的锡盒。 “我们是不是该出去看看有没有星期天照常营业的餐厅?要不就找个有卖三明治的酒吧?” “不,海德雷叫我们待在这里。” “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老天给予女人最棒的天赋是——”迈尔斯试着微笑,尽管他觉得自己笑得很僵,“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刻提起食物这件事。” “抱歉,”芭芭拉说。沉默半天,“费伊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是的。她会没事的。”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芭芭拉扯着扶手椅边缘的线头。 “这么做对你来说意义很重大吗,迈尔斯?” “这根本不是重点。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已经经历了人生中最糟最龌龊的事。现在应该是还她清白的时候了。真理应该得到彰显!这是……” 他从床上拿起费伊的帽子,又马上放下。 “话说回来,”他又说,“这又有什么用呢?” “你跟她又没认识多久,”芭芭拉闷不吭声好一会儿才开口,显然心里经过一番挣扎,“费伊·瑟彤怎么已经跟阿涅丝·索瑞和潘蜜拉·霍慈一样真实了?” “我没听懂。你究竟在说什么?” “在贝尔翠餐厅里,”芭芭拉避开他的眼神说,“你曾说,一个历史学家的上作,就是将那些距离遥远的人、死去的人、远离的人,引进现实的生活里,视他们如还健在的人。你第一次耳闻费伊·瑟彤的故事时,说她还不如阿涅丝·索瑞或潘蜜拉·霍慈来得真实。” 芭芭拉手没停地拉扯扶手椅边上的线头,用矛盾的口吻说:“当然,我听说过阿涅丝·索瑞,但我从没听过潘蜜拉·霍慈这个人。我——我试着去查百科全书,但是她的名字不在里头。” “潘蜜拉·霍慈是英国摄政时期的美女,有人怀疑她是邪灵。但也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绝代佳人。我曾经读了许多关于她的事。另外,拉丁文的panes除了表示面包的复数形之外还意味着什么呢?就上下文来看,这个字绝不可能是指面包。” 芭芭拉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眨了眨眼。 “我想我的拉丁文还不够格当专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呢,我之前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 “没错,”迈尔斯沉闷又无精打采地思索这些琐事,以打发这段情绪不稳定的时间。“这是中古拉丁文里的一段话。你应该懂一点拉丁文,像是特殊动词结尾,还有用u取代v,”他摇摇头说,“这一切都围绕着panes及‘那些事’,但我现在只记得最后以以开头的句子。否认‘那些事’的存在,绝对是蠢行。” “我还是不懂。” (为什么他胸口那股令人受不了想吐的感觉老是挥之不去?) “是这样的,我梦见自己走进图书馆找一本拉丁文字典。潘蜜拉·霍慈和费伊·瑟彤当时都在里面,坐在布满灰尘的书堆上,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我叔叔没有拉丁文字典,”迈尔斯笑了起来,“可笑的是,我只记得这一段。我不知道弗洛伊德要怎么解释这个梦。” “我可以解释,”芭芭拉说。 “有些事很邪门,我在想。不管梦到什么,都是撞邪。” “不!”芭芭拉慢条斯理地说,“并非如此。” 在这段时间里,她眼见迈尔斯陷入矛盾、挣扎、无助,她炯炯目光中闪烁着怜惜。芭芭拉倏忽站起。两扇敞开的窗子迎着细雨连绵的午后,干净潮湿的空气扑来。迈尔斯终于发现,对街的广告橱窗和恐怖巨牙已经关上了。芭芭拉转身面朝窗外。 “可怜的女人,”芭芭拉说,迈尔斯知道她指的并非已逝的潘蜜拉·霍慈,“不幸、愚蠢又天真浪漫……” “为什么你说她既愚蠢又天真浪漫?” “她明明知道那些匿名信和那些不利于她的传闻,都是出自哈利·布鲁克之手。但是她从来就没向人吐露。我猜搞不好,”芭芭拉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可能到现在还爱着他。” “经过那件事以后?” “当然罗。” “我不相信!” “很可能是这样。我们都——都可能做出其他人觉得极度可笑的事,”芭芭拉打了一个寒颤,“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绝口不提这件事,即便是在她知道哈利已经战死之后。我不知道,重点是……” “重点是,”迈尔斯说,“为什么海德雷要我们守在这里?现在究竟状况如何?”他仔细地想,“那个把她带走的不知道叫什么鬼医院离这里很远吗?” “是的,相当远。你想去吗?” “海德雷没有道理要把我们两个无限期地丢在这里。我们总要知道现在的情形吧!” 他们立刻就得到最新消息。他们听着芮高德教授别具特色的脚步声好一会儿了,才见到人——他缓缓上楼,穿过走廊。来到房门大开的门口。 芮高德看起来比发表吸血鬼理论时更显老更焦虑。外面雨很小了,所以他身上没有淋湿。他的深色软帽紧紧箍住头,花白的胡子配合着嘴巴蠕动。他沉重地杵着在这个房间里显得色泽相当邪恶的黄色藏剑手杖。 “摩尔小姐,”他说,声音嘶哑。“汉蒙德先生。我有事要告诉你们。” 他从门外走进房间。 “你们一定对大仲马笔下‘三剑客’的故事不陌生吧。请回想一下那些剑客来到伦敦。达尔大尼央只会两句英文,一句是‘来吧’,另一句是‘该死’,”他挥动着粗壮的手臂,“我的英文表达也只局限在一些无害且不是很复杂的用语。” 迈尔斯立刻从床沿跳起来。 “别管什么达尔大尼央了,芮高德教授。你怎么来了?” “菲尔博士和我从新林区开车赶回来。我们打了个电话给他朋友,一个苏格兰场督察长。菲尔博士赶去医院,我就先到这里来。” “你刚从新林区回来吗?玛丽安情况怎么样了?” “就健康情况来说,”芮高德教授说,“她好得不得了!她已经可以坐起来,也可以进食,不过会把20说成12.” “那么,”芭芭拉吞了一口口水后,大声地说,“你知道是什么吓到她吗?” “一点也没错,小姐。我们已经听说是什么吓到她了。” 然而芮高德教授的脸越来越苍白,比他提到吸血鬼时还来得面无血色。 “朋友,”尽管他猜出对方朝那个方向想,还是一把抓住迈尔斯,“我曾经灌输你那些超自然的事情。我得说,我被那些设计来误导我的诡计牵着鼻子走。只不过,我没有继续执迷不悟。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作假的灵异事件并不能证明所有的超自然事件都不存在,就像是一张假钞不能证明所有的钞票都是伪造的。你同意我的说法呜?” “是的,我同意。只不过……” “不!”芮高德教授若有所感地摇头晃脑,用手杖的金属包头敲着地板,不断重复,“我不会执迷不悟的,我会这么执迷不悟是因为——好吧,是因为眼前这种局面其实更糟。” 他高举手杖。 “我可以送你一个礼物吗?我可以把这个珍贵的遗物送给你吗?在得到了道格的墓石和人皮制成的笔拭后,这玩意儿已经不稀奇了。我是人。我的胃口越来越大,这根手杖已经满足不了我,就送给你吧。” “不,我不要这个邪恶的东西!把它带走!我们要问你的是……” “你说的有道理!”芮高德说,把藏剑手杖扔到床上。 “玛丽安不会有事吧?”迈尔斯追问,“不会再发作了吧?” “不会的。” “那么吓到她的是——”迈尔斯鼓起勇气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一个简单明了的答复,“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 “完全正确。” “但是她毫发无伤地被吓成那样?” “没错,”芮高德同意他的话,喉咙里发出受惊的声音,“她是被自己听到的声音和感受到的气氛吓到的。特别是耳语。” 耳语…… 就在迈尔斯庆幸自己已经脱离这些灵异怪谭和梦魇之际,发现自己终究未能真正远离。他看着芭芭拉,她只是爱莫能助地对他摇摇头。芮高德在喉间制造轻微搅动的噪音,听起来像是水壶里煮沸的水。这声音一点也不好笑,他的眼睛看似承受极大压力而充血。 “这声音,”他高声说,“有可能是你是我,或是某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乡巴佬发出来的。它简单到让我觉得可怕。还有——” 他突然住口。 窗外波尔索佛街传来尖锐的煞车声,车子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停下。芮高德教授动作迟钝地挨向一扇窗往外看,猛然伸出手臂。 “是菲尔博士,”他说罢又转身面朝窗外,“他比我预期还快地从医院赶了过来。我得走了。” “走?为什么你得走了?芮高德教授!” 这位教授还没来得及走远,菲尔博士身穿打褶的斗篷但没有戴帽,用力杵着丁形握柄手杖。庞大身躯塞满整间楼梯,塞满整条走廊,最后堵在房门口。完全封闭了窗户以外任何可以逃逸的出口,但芮高德教授可没打算跳窗。站在门口的菲尔博士像头被拴住的大象,笨重地摇晃身体,歪斜眼镜后面的目光如炬,他调整自己的呼吸,试探地向迈尔斯说道:“我带来了你要的消息,”他说。 “费伊·瑟彤——?” “费伊·瑟彤还活着,”菲尔博士回答。在你稍微宽心时,他又浇你一盆冷水。“不过,她能活多久得看她怎么对待自己。多则数月,少则数口。我不得不告诉你,她是个气数将尽的女人。就某种意义来说,她已经决定自我毁灭了。” 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迈尔斯出神望着处于费伊曾站的位置上的芭芭拉;五斗柜,吊灯下。芭芭拉手指捂着嘴唇,震撼中包含深切的同情。 “我们能不能——”迈尔斯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能不能到医院去探望她?” “不行,”非尔博士回答。 迈尔斯这才发现有位警官站在菲尔博士背后的走廊上。菲尔博士勉强挤进窄门内,关上身后的门时,同时示意警官进门。 “我来这儿之前已经和费伊·瑟彤谈过了,”他接着说,“我听到了整桩悲惨的故事,”他的表情隐约有点激动,“这让我将之前的臆测假设和细节全部拼凑起来,”菲尔博士激动的表情越来越明显,他抬起手,部分是为了调整眼镜,但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睛,“同时也知道祸端了。” 迈尔斯越来越不安。 “你指的祸端是什么?” “海德雷待会儿就赶过来——嗯哼——执行任务,这个结果会让在场的某个人不太愉快。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我最好先过来,警告你们一声。我想我最好跟你们解释一些已经确定的事,让你们不至于太错愕。” “已经确定的事?是关于——?” “关于两桩案子,”菲尔博士说。盯着芭芭拉看,发现这是自已第一次见到她。“喔,嗨!”他以恍然大悟的口气说,“你一定就是芭芭拉·摩尔了!” “是的,我想跟你道歉……” “算了算了,没必要为那个无聊的谋杀俱乐部道歉。” “喔……是的。”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菲尔博士说,挥挥粗壮手臂示意她不用再提了。 他行止笨重地踱到被推至窗边的扶手椅,用他丁形握柄手杖撑着身体坐下来,扶手椅让他十分舒适放松。一头乱发往后仰,他若有所思地细看芭芭拉和迈尔斯,还有芮高德教授。他手伸进斗篷底下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捆皱巴巴、边缘已经破损的手稿给芮高德教授。 迈尔斯认出他拿的那叠东西。其中之一是上过色的费伊·瑟彤的照片,是他上次在贝尔翠餐厅看到的。菲尔博士怀着同样极度的焦虑和苦恼,坐在那儿研究那张照片。 “菲尔博士,”迈尔斯说,“请等一下!稍等一下!” 博士抬起头。 “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我猜海德雷督察长一定已经告诉你,几个钟头前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事?” “没错。他都告诉我了。” “芭芭拉和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费伊正站在芭芭拉现在站的位置上,还看见公事包和一捆上面沾着血渍的钞票。海德雷到的时候,我——我情急之下,把那叠钞票塞进自己口袋里。我并非想惹麻烦。他问了费伊几个有关于她可能涉案的问题之后,便表示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公事包的事。” 菲尔博士眉头深锁。“那又怎么样?” “他还没有结束询问,灯就忽然熄掉。肯定是有人从外面走廊的保险丝盒关下总开关。肯定是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冲进来……” “有人,”菲尔博士重复这句话,“或有什么东西,我喜欢你用的字眼。” “无论那个人是谁,他把费伊推到一边,抢了公事包往外跑。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一分钟后,我在外面走廊上捡回公事包。里面除了剩下三捆钞票和一些沙石之外,什么也没有。海德雷带走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藏起来的那叠钞票,跟着费伊的救护车一起离开了。” 迈尔斯咬着牙。 “我提到这些,”他接着说,“是因为有太多的疑点都冲着费伊来,我希望这件事有个公平的处置。菲尔博士,所以无论你当初为何要我跟芭芭拉·摩尔取得联系我都照做了,结果也出人意表。” “喔!”菲尔博士面有难色地嘀咕着,他避开迈尔斯的眼睛。 “那你知不知道,是哈利·布鲁克写了一堆匿名信,指控费伊与附近一带的所有男人都有暖昧关系?就在众人对这个事一笑置之以后,哈利又亲手导演了一桩灵异事件,买通费司纳克,要他自己用刀在颈子上抹一道伤痕,散布无稽的吸血鬼奇谭?这些你都知道吗?” “没错,我都知道了,”菲尔博士同意他的话,“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我们还有——”迈尔斯指着止准备打开手提包的芭芭拉——“一封哈利在命案发生当天下午写的信。他写信给芭芭拉的哥哥,吉米·摩尔,”迈尔斯赶紧补充,“她哥哥跟这件案子一点干系也没有。如果你还有不清楚的地方……” 菲尔博士忽然表示很感兴趣地挺起肩膀。 “你手上有那封信吗?”他问,“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乐意之至。芭芭拉?” 迈尔斯觉得芭芭拉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信交给菲尔博士。菲尔博士调整眼镜,慢条斯理地将信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把信放在膝上的手稿和照片上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高兴。 “很精彩的故事,对吧?”迈尔斯焦急地问,“一个多么无懈可击的计划陷害了她!姑且先不论哈利这个人的道德操守,于是所有的人都因此唾弃费伊。重点是,整个把戏都是出于哈利·布鲁克之手……” “不!”菲尔博士声如枪击。 迈尔斯瞪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迈尔斯问,“你该不会是要说,皮耶·费司纳克和这些怪事归咎于吸血鬼吧?” “当然不是,”菲尔博士摇头,“我们现在可以撇开年轻的费司纳克和假造齿痕这整件事不谈。这些都是题外话。不算在内,不过……” “不过什么?” 菲尔博士盯着地板好一会儿,慢慢抬起头,迎视迈尔斯的眼睛。 “哈利·布鲁克写那些匿名信,是打算捏造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这真的很讽刺!一场悲剧!尽管哈利·布鲁克自己并不知道——他其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你要是告诉他的话,他绝对无法置信——这些控诉其实都是真的。” 一片沉默。 令人难耐的沉默继续蔓延…… 芭芭拉温柔地将手搁在迈尔斯的手臂上,迈尔斯觉得菲尔博士和芭芭拉之间似乎闪过某种默契。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菲尔博士语气一转,郑重说明:“这个解释与这个事件所有的疑点相吻合。费伊·瑟彤是个不能没有男人的女人。我希望尽可能巧妙地处理这件事,不然我得把她交给心理学家。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她从年轻就饱受困扰。 “这种精神疾病会伴随心脏衰弱。而两者都不该被责难。有些女人有这方面的问题——为数不多,但她们会求助于心理咨询——并不一定会以灾难终结一生。然而,费伊·瑟彤(你难道看不出来?)是生来就有这个问题。她外表含蓄拘谨,她的小心翼翼,她的虚弱敏感,她的谦恭有礼,都不是假的。这些都是真的。她总是不断和偶遇的陌生人发生肉体关系,却又深受其苦。 “当她在1939年到法国,受雇为荷渥·布鲁克的秘书时,便努力要克服这个障碍。她试过了。她试了,她试了。她在夏尔特尔的表现没有任何缺失……” 菲尔博士停顿了一下。 他再度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你现在比较明白了吗?环绕在她周遭的气氛总是——怎么说呢。你自己回想看看。那种气氛如影随形,萦绕不去。就是这种特质,不断让周遭与她接触的人卷入麻烦,即使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感受得到这种特质。几乎所有的女人也感受得到,并且带着酸葡萄心态排斥这种特质。 “看看乔吉娜·布鲁克!想想玛丽安·汉蒙德!想想……”菲尔博士突然住嘴,对芭芭拉眨眨眼。“我相信你不久前已经见过此人了,对吧?” 芭芭拉摆了一个无奈的姿势。 “我只见过费伊几分钟罢了!”她赶紧抗议,“这样怎么能看出个所以然?当然不能!我……” “你要再回想看看吗?”菲尔博士温和地说。 芭芭拉说:“我喜欢她这个人!” 她说完便转身。 菲尔博士敲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眼睛——出神的表情中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和悲苦——使得费伊·瑟彤如她丢在五斗柜上的手提包、床上的身份证和黑色贝雷帽一样,再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就是这张脸,温柔动人,让我们走进了五里迷雾中——或至少看来如此——在经历这些事件时,”菲尔博士提高洪亮的嗓音,“这两桩案件已经罪证确凿了。两桩都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是同一个人犯的案?”芭芭拉惊呼。 菲尔博士点点头。 “第一桩是无预谋的,误打误撞,结果造成了骇人的悲剧。第二桩则是经过处心积虑的策划,把邪恶世界带入我们生命!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第十九章 菲尔博士边说着,心不在焉地把烟草塞进海泡石烟斗里,手稿、照片和信件都还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一角,昏昏欲睡。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要带你们回到荷渥·布鲁克在夏尔特尔被杀当天,致命的8月12日。 “我不如芮高德那样能言善道。他可以用准确的措辞向你们描述那栋称之为优景园的豪宅,蜿蜒曲折的河流,还有耸立在阴森树林之中的亨利四世之塔,雷声隆隆却迟迟不见落雨的热天。而事实上,这些他都说过了,”菲尔博士敲敲那又叠手稿,“不过,我想让你们对优景园那个小圈圈里的人有一些的了解。 “我的老天爷!没有比这更梢的事了。 “费伊·瑟彤就要嫁给哈利·布鲁克。她是真的爱上了他——或者说她相信自己当时真的很爱他——爱上了这个乳臭未干、冷血无情的年轻人,这个人除了青春和外貌,毫无可取之处。你们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哈利告诉芮高德,他第一次跟费伊求婚时被拒绝?” 芭芭拉再度杭议。 她大声说:“你说的不对!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噢!”菲尔博士激动地点头表示同意,“的确没有发生过。这有利于我们串连所有的细节。费伊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和任何人结婚——本着她内心的真诚善良——除非她打算在3个月内毁了这个婚姻,因为她……先不说这个。 “但是这时——不!时间点不同。我们调整一下。这时她身心都沉浸在恋爱中,相信应该会有好结果。这样一来,她到法国当荷渥·布鲁克的秘书之后,就没有人会说任何对她不利的话了。 “在这段期间哈利·布鲁克——他其实没有看到任何事,所有一切都是出自于他的想象——一开始写不利于费伊的匿名信好让他父亲抓狂。哈利惟一的意图就是达到他的最终目的,去巴黎学画画。他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文静被动的女孩?他拥抱她时被推开,他吻她时反应冷淡。当然不!这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插曲! “讽刺吧?我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一场别具象征意义的暴风雨打破了寂静。8月12日这天,有人刺杀了布鲁克先生。我来告诉你们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迈尔斯飞快转身。 迈尔斯大步走到床沿,坐在芮高德教授旁边。两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也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昨天早晨,”菲尔博士放下盛满烟草的烟斗,拿起那叠手稿在手上掂了掂。“我的好友芮高德跟我描述了这个案子。待会儿我要是引述什么让两位觉得耳熟的话,都是因为芮高德在讲述这件事时用过同样的字眼。 “他还向我展示了那把邪恶的藏剑手杖,”菲尔博士朝对面的芮高德教授挤挤眼。“你有没有——嗯哼——把那玩意儿带来?” 芮高德以不悦又有点恐惧的姿势拿起藏剑手杖,朝房间中央扔过去。菲尔博士利落地一把接住。芭芭拉则视此举为攻击似的吓得退后,靠在合起的门上。 “呢,该死!”芮高德教授大叫,手臂在空中挥舞。 “你怀疑我的论点吗?”菲尔博士问。“但我今天稍早之前向你做了简单的解析时,你并没有怀疑。” “不,不,不!”芮高德教授说。“有关于你说费伊·瑟彤的部分统统都对,我毫无疑问。当我对你说民间传说中那些吸血鬼的特征,同时也符合性欲狂的特征时,我只是提出一个看法罢了。我只是个生好讥讽的犬儒,什么都没有亲眼看到!” “老兄,”菲尔博士说,“诚如你所说,你对有形的线索并没有太大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当你写下这个案子时,疏于观察……” “观察什么?”芭芭拉问,“菲尔博士,是谁杀了布鲁克先生?” 屋外远处传来的雷声震动了窗框,也把他们吓了一跳。潮湿的6月里,又要开始下雨了。 菲尔博士说:“我来简单向你们分析一下那天下午发生的种种。你们自己都看到了,当你们硬将芮高德教授和费伊的故事凑在一起时,就忽略了一些细节。 “荷渥·布鲁克提着装了钱的公事包,从里昂信用银行回到优景园的时候,大约是下午3点左右。整个谋杀事件从这时开始进行,我们可以从这里说起。当时这户人家的其他成员在哪里? “费伊下午3点以前,带着她的泳衣和毛巾离开这栋房子,沿着河堤往北溜达。布鲁克太太在厨房里和厨师说话。哈利·布鲁克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他当时在写信。我们从这封信里得知。” 菲尔博士举起信。 做了一个鬼脸,继续说:“布誓克先生3点回到家以后,问哈利在哪里。布鲁克太太告诉他哈利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哈利此时则认为父亲在办公室(芮高德的记录表示,他当时也这么以为),却完全没料到父亲正在回家的路上,丢下写了一半的信到车库里去。 “布鲁克先生上楼到哈利房间,不久后下楼。现在我们发现布鲁克先生的行为举止产生了有趣的转变。他不如之前那么气急败坏。我们可以从当时布鲁克太太描述他下楼以后的举止得知:‘他看起来好可怜,一下老了好多,行动迟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就像身患重病。’他上楼到哈利房间去的时候,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在哈利桌上看到那封写到一半的信。他起先瞄了一眼,忍不住又多瞄一次,愣住了;他索性把信拿起来从头看到尾。他所有幸福快乐的日子刹那间全毁了。 “写给吉米·摩尔的信里详述了哈利抹黑费伊·瑟彤的全盘计划。匿名信,捏造的丑闻,吸血鬼的骗局,这些都出自于他的儿子哈利之手。他最宠爱的人,他以为最纯朴无知的儿子,竟然不惜用龌龊下流的手段蒙骗父亲以达到目的。 “你们可以想象到荷渥受了多大的打击让他说不出话来?你们想象得到他走下楼的样子吗,很慢的——慢到可以说是迟缓!——慢慢沿着河堤朝石塔走去?他和费伊约好4点钟碰面。他还是去赴约。在我看来,布鲁克是如此正直诚恳的人,他一定认为他对费伊的误解,远比哈利的所作所为更不可原谅。他必须到塔顶赴约,他必须到那里向她慎重道歉。” 菲尔博士停了下来。 芭芭拉不禁打寒颤,瞥了坐在床措听得出神的迈尔斯一眼,并抑制自己不要说话。 菲尔博士继续说:“我们现在回到当时。布鲁克先生穿着雨衣、戴着斜纹软呢帽到塔楼赴约,和他赴里昂信用银行的打扮一样。5分钟之后,谁出现了?哈利!意外吧——他听说父亲回家之后问他人在哪里。布鲁克太太把当时情况告诉他。哈利‘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决定跟踪他父亲。” 菲尔博士面色凝重地倾身向前。 “现在。我们要提到一个芮高德和警察官方报告上都没有提到的重要关键。没有人认为这是重要的,惟一提到这一点的人是费伊·瑟彤,虽然事情发生时她不在场,对此也毫不知情,除非有别的理由她才会知道。 “这是她昨晚告诉迈尔斯·汉蒙德的。她说,当哈利·布鲁克决定跟踪布鲁克先生离开家时,马上抓起他的雨衣。” 菲尔博士看着迈尔斯。 “你记得这段话吗?” “是的,”迈尔斯回答,喉咙紧绷着,“但是他带着他的雨衣有什么不对劲吗?毕竟,那天不是下着毛毛雨吗?” 菲尔博士挥手要他安静。 “芮高德教授,”菲尔博士说,“听了之后,出于好意地追随布鲁克父子两人一起来到塔楼。在塔楼的门口,他与费伊不期而遇。 “费伊告诉他,哈利和布鲁克先生在塔顶起了争执,她说她没有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而她看着芮高德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想起过去可怕经历的人’。她说她当时不想介入,情绪狂乱地跑开。 “芮高德在塔顶找到他们父子二人,双双面色惨白情绪激动。布鲁克先生要哈利同意,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不管是什么——来处理这件事,哈利似乎还在一旁苦苦哀求。布鲁克先生坚待要芮高德把哈利带走。 “此时哈利显然没有穿雨衣——‘哈利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据芮高德的描述他当时只穿着灯芯绒西装。藏剑手杖的剑身完好如初地旋进剑鞘里,靠在塔楼胸墙上,那只公事包变得鼓胀。 “当我在读这份手稿的时候,这个形容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鼓胀! “当时公事包已经跟荷渥·布鲁克在里昂信用银行前秀给芮高德教授看的不太一样。里面——我引用芮高德的话——四小捆纸钞。其他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芮高德带着哈利离开,留下布鲁克先生一个人在塔楼上,公事包里塞了别的东西……” “看这里!”菲尔博士说。 他举起黄木藏剑手杖。 格外谨慎地旋开握柄,将薄利的剑身从中空木杖中抽出来,举高。 “这个武器,”他说,“在布鲁克先生被杀时,被发现在地下拆成两截。剑身靠近受害者的脚,剑鞘则滚到胸墙边。这两截在命案发生几天之后,都没有被套在一起。警方将它们分开,照它们现场的样子拿给专家检验。 “换句话说,”菲尔博士声如洪钟地解释,“一直等到血迹于了之后,手杖的两截才被套回去。但剑鞘里面还沽着血迹。你们对这一点有何看法?” 菲尔博士挑挑眉,目光扫过周边的人,鼓励他们回答。 “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芭芭拉人声说。“我没有完全明白,但我脑中想的是——” “是什么?”菲尔博士问。 芭芭拉说:“是布鲁克先生在看了哈利的信之后走出房子。他慢慢朝塔楼走去。试着了解他儿子所做的一切。在脑中思忖着他该怎么做。” “没错,”菲尔博士轻声说,“我们跟着他走。” “我敢说。哈利·布鲁克从他母亲那里得知布鲁克先生不期然地回到家后,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听到父亲上楼的事,想起楼上那封写了一半的信。他父亲看到那封信了吗?这对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哈利穿上雨衣——让我们先这么猜想——跑出去追他父亲。 “他追到塔楼,发现布鲁克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爬上塔顶。哈利跟着他上去。他在刮着大风的昏暗光影下看到父亲的脸时,就明白荷渥·布鲁克已经知道了一切。 “布鲁克先生几乎还来不及说出他才刚知道的事。这时费伊在楼梯上听到了整件事。 “她沿着河堤从北边散步回来,正如她告诉我们的,那时3点半。她并没有去游泳,游泳装备还挂在手臂上。她步入塔内。却听到从塔顶传来争吵的声音。她穿着白色皮网凉鞋悄悄上楼。 “费伊·瑟彤站在昏暗的回旋梯上犹豫着,她不仅听到,并亲眼目睹后来发生的事。她看到哈利和他的父亲都穿着雨衣。当荷渥·布鲁克用手比划时,她看到黄木手杖靠在胸墙,公事包搁在地上。 “这位情绪激动的父亲说了什么?扬言要与哈利断绝父子关系吗?有可能。他发誓直到他死,哈利都将没有机会看到巴黎,也别想学画画?有可能。他重述那些龌龊下流的勾当,关于哈利是怎么漂亮地毁了一个深爱他的女孩的名声?看来是这样。 “费伊都听见了。 “让她痛苦的显然除了她听到的话,还有她亲眼目睹的情景。 “当时的场面一定严重失控。父亲说完话之后突然转身,背对着哈利,和他后来的姿势一样。哈利看到自己的计划全毁,只想到这辈子没有好日子可过了。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像个负气的孩子,他夺过那把藏剑手杖,将剑身从剑鞘中旋开。刺进他父亲的背。” 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因这些话僵硬起来,他把藏剑手杖的两截合而为一,轻轻搁在地上。 芭芭拉、迈尔斯和芮高德教授都一语不发,这段足以从1默数到10的时间里,没有人吭声。迈尔斯慢慢站起来。渐渐灵活起来。渐渐回神…… “所以,”迈尔斯说,“那一剑是那时候刺的?” “没错,正是那时候刺的。” “时间是?” 菲尔博士继续说:“将近3点50分。芮高德教授快抵达塔楼了。 “被剑刺伤的伤口不大,但是极深。后来经过法医的检验,我们知道,这会让受害者以为自己其实伤得不重。荷渥·布鲁克看到儿子面色惨白地傻站在那里,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这位父亲对这一切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你们认识布鲁克这样的人,就可以预料得到。 “费伊·瑟彤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下楼溜走。她在入口处遇见芮高德后,便匆匆逃开。芮高德听到塔顶传来的声音。将头探进塔里,对他们大喊。 “根据芮高德的说法,上面的声音马上停下来。没错,他们不吵了! “让我再重述一遍,荷渥·布鲁克当时到底作何感受?他听到好友芮高德的呼喊,知道矮胖的芮高德一定会尽快爬上塔顶。在这种尴尬的混乱中,布鲁克还会出于本能谴责哈利吗?家丑不可外扬,他当然不会这么做!相反的,他最后的希望就是息事宁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想,当时父亲对儿子吼道:‘把你的雨衣给我!’我敢说,他很自然就这么做。 “你们——嗯哼——能体会吗? “他自己雨衣后面刺穿的破洞开始被血渗湿。好的雨衣除了可以防外面的雨水淋进来,也避免里面的血渗出来。如果他穿上哈利的雨衣,把自己的处理掉,就可以遮住背后流血的伤口…… “你们猜他怎么做。他马上脱下自己的雨衣,卷起来塞进公事包里,绑上系带。他把剑身插回剑鞘内(这就是为什么剑鞘里会有血迹),把手杖旋紧,重新摆回墙边。他穿上哈利的雨衣。芮高德这时已经爬到阶梯最顶层,荷渥·布鲁克也已经准备好掩饰这桩家丑。 “塔顶这段紧张惊险的场景,跟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面无血色的儿子结结巴巴地说:‘但是,爸——!’父亲则不显露一丝表情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你可以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吗?’就这样,然后突然说:‘能否麻烦你先把我儿子带走,直到我按照自己的意思把事情处理完毕?随便哪里都行!’然后父亲就转身过去。 “他的声音很冷,冷到寒心。你一定感觉到了,亲爱的芮高德,你说哈利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垂头丧气地跟着你走下楼。后来在树林里,哈利阴郁闪烁的眼睛,其实是在想那个老家伙打算怎么办? “那个老家伙打算怎么办呢?他准备回家,当然,带着他藏在公事包里那件染血的雨衣。绝不让家丑外扬。我儿子意图谋杀我!这是最糟的状况。他准备要回家。然后……” “请继续说下去,拜托!”当菲尔博士声音渐渐低下去,芮高德教授弹手指催促。“接下来我完全不知道,他正准备要回家。然后呢——?” 菲尔博士抬头。 “他发现自己办不到,”菲尔博士简单地说,“荷渥·布鲁克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他怀疑自己命在垂危。 “他非常肯定自己没有办法踏下离地40呎高的回旋梯,他可能会摔下去。他会穿着哈利的雨衣倒在这里不省人事,而他自己血迹斑斑的雨衣却藏在公事包里。到时候人们就知道这是该死的哈利所为。 “这个男人太爱他的儿子了。他在同一天下午被两件事情吓得浑浑噩眼。他认为这孩子的确犯了大错。但他又不忍见哈利——这个愚蠢的、被宠坏的哈利——惹祸上身。所以他得动些手脚,做些什么让别人以为他是在哈利离开后才被杀的。 “他硬撑着把公事包里的雨衣拿出来穿上。哈利的雨衣现在已沾满了血迹,他将之塞进公事包里。他得想办法把这个公事包处理掉。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扔到下面的河里。 “不过,不是这么简单把它从旁边推下去就行了。尽管夏尔特尔的警察以自杀结案的说法是,公事包不小心被他撞到,掉进河里去。他无法直接丢进河里的理由不难理解,公事包会浮在水面上。 “面朝河的设枪眼的胸墙已经有一些松落岩石的碎片,很容易就可以扳下来放进公事包,重新绑好系带。够重的公事包就会沉到河底。 “他勉力完成后,把藏剑手杖从剑鞘里抽出来,拭去哈利留在握柄上的指纹——这就是为什么上面只有他自己的指纹——把两截手杖分别扔在地上。然后荷渥·布鲁克就倒了。当那个发现他的孩子尖叫时,他还没死;哈利和芮高德赶到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他死在哈利的怀中,可悲地紧抓着哈利,试图让哈利知道他谋杀父亲的证据都被湮灭了。 “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菲尔博士说,缓缓以手盖住眼睛。 这时房间里只听到菲尔博士喘息的声音。几滴雨水飞溅在窗户了上。 “各位,”菲尔博士移开搁在眼睛上的手,冷静看着他的同伴们,“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从昨晚读过芮高德的手稿,再加上听了费伊·瑟彤的故事,提出了解释荷渥·布鲁克之死惟一合理的说法。 “藏剑手杖里面的血迹显示,该物在被发现以前,剑身曾经被套入剑鞘内又被抽出来过!还有那只鼓胀的公事包!哈利消失的雨衣!胸墙剥落的岩石!还有令人不解的指纹疑云! “这些神秘难解的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两个人的雨衣极为相似。 “我们不会在雨衣上写名字。雨衣的颜色大同小异,尺寸也差别不大。正如芮高德所说。我们知道哈利·布鲁克的身高和体形跟他父亲差不多。大部分英国人引以为傲的是,无论是什么阶级的人,他的雨衣再老再旧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下次你去餐厅吃饭时可以观察一下,看到那一整排皱不拉叽的挂在衣钩上的外套,就不难了解我说的话。 “所以,我们的朋友芮高德做梦也没想到,他在两个不同时间看到的布鲁克先生,其实是穿着两件不同的雨衣。而且他断气时穿的是自已的雨衣,所以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会注意到,除了费伊·瑟彤。” 芮高德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 “她知道?”他问。 “毋庸置疑。” “但我在塔楼门口碰到她的时候,她匆匆忙忙要跑。她之前做了什么?” “这我可以告诉你,”芭芭拉不疾不徐地说。 芮高德教授不以为然地作势准备嘘她。 “凭你?小姐,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可以告诉你,”芭芭拉简单地回答,“要是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芭芭拉的眼里闪着痛苦和同情。“让我说下去,我完全可以想象! “费伊如她所说,她事后到河里游泳。她想要清凉一下,洗涤自己。她真的——真的爱下了哈利·布鲁克。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确定自己感情是真是假……”芭芭拉甩甩头,“不管怎么样!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是新生活的开始。 “当她蹑手蹑脚爬上塔顶,听到哈利是怎么说她,就像他凭直觉知道那些都是事实!就像全世界都看着她,都知道那些都是真的。她亲眼看到哈利刺杀自己的父亲,但是她也以为布鲁克先生伤得不重。 “费伊潜进水里,朝塔楼漂过去。记得吗,当时塔的那一边没有目击者!后来——”芭芭拉大声说,“费伊看到那只公事包从塔上丢下来!”芭芭拉非常激动,转身问菲尔博士,“我说的对吗?” 菲尔博士沉重地低下头。 “女士,你敲到黄金了。” “她潜下水拿到公事包。她离开河里的时候带着它一起走。费伊当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直到后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芭芭拉迟疑了一会儿。“我们来这里的途中,迈尔斯·汉蒙德告诉我她的故事,我认为她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毫不知情,直到……” “直到,”迈尔斯激动地接着说,“直到哈利匆忙跑回家,一脸假惺惺的震惊,对她大喊:‘我的老天!费伊,有人杀了我爸。’当费伊告诉我的时候,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等等!”芮高德教授说。 刚才芮高德教授站起来过,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想站起来,但其实他并没有动,芮高德教授竖起一根食指引起注意。 “我可以看得出这个轻蔑表情背后有其含意,”芮高德说,“所有的生者都死了,没错!那个女人——”他摇摇食指,“——现在掌握的证据足以送哈利·布鲁克上断头台!不是吗?”他看着菲尔博士。 菲尔博士赞同地说:“咚咚,你也敲到黄金了。” 芮高德教授得意洋洋地继续说:“公事包里有用来增加重量的石头,曾被布鲁克穿在身上,却是哈利的沾血雨衣。这些都是呈堂证供。都可以证明事情真相,”他停下来想着,“然而费伊并没有拿此当做证据。” “当然没有,”芭芭拉说。 “为什么你会说当然没有,小姐?”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芭芭拉说,“她处于一种倦怠痛苦的状态,她几乎不再笑了?这些对她都没有意义。她甚至没有意愿让哈利知道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业余的妓女。他,则是个伪君子,也意外成为杀人犯。就把这些当做是彼此的瑕疵,各自好自为之吧,这世界永远没有所谓的对与错。我——我不想让你们听起来觉得很可笑,但是你们可以感觉得到,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 “所以我想,”芭芭拉继续说,“她告诉了哈利。我猜她说自己不打算揭发他,除非她被警方逮捕。她会把公事包和里面的东西藏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所以她一直保留着公事包!就是这只!她保留了6年之久!她把它带回了伦敦。她随时都可以打开公事包,只是从来没有理由这么做,直到……直到……” 芭芭拉的声音低下去。她突然隐隐地害怕起来,像是怀疑自己的想像力是否已经把她带到太远的地方。菲尔博士睁大眼睛、喷着鼻息,兴致勃勃地倾身听她说。 “直到——”菲尔博士催着她,嗡嗡的声音像是穿越地铁隧道里的风。“你说得太好了!别停下来!费伊从来没有理由打开它,直到……?” 迈尔斯几乎没有在听,有股恨意从喉头升起梗住。 “所以哈利·布鲁克这次又侥幸成功了?”迈尔斯说。 面对菲尔博士的芭芭拉忽然转身:“你说什么?” “他父亲想要保护他,”迈尔斯不齿地说,“就算当他弯身在将死的人面前,还可以装腔作势地问:‘爹地,是谁干的?’现在我们知道,费伊·瑟彤也在试图保护他。” “冷静一点,年轻人!冷静!” 迈尔斯说:“哈利这辈子总是能侥幸成功。不管那是他走狗运或与生俱来的好运,我不想去猜。这家伙应该早被送上断头台的,要不就在恶魔岛度此余生。结果反倒是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的费伊·瑟彤替他背黑锅……”他提高声音。“我希望我6年前就认识哈利·布鲁克这个人!我倒想亲自找他算这笔账!” “这倒不难,”菲尔博士说。“你现在要亲自跟他找他算账吗?” 突然一阵雷声爆裂,断续的余音传到屋顶上,震得房里隆隆作响。坐在窗边的菲尔博士被洒落的雨滴溅到,他手里握着未点着的烟斗,表情怪异。 非尔博士忽然扯开嗓门。 “海德雷,你在外面吗?”他大喊。 芭芭拉从门边跳开,吓了一下,摸索着站在床角。芮高德教授用法文咒骂着,这在一般有礼貌的社交场合不常见。 一阵挟雨势而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五斗柜上的吊灯摇晃,关上的门外走廊下传来钝重的脚步声。门把轻轻一扭就开了,但仍有几只手狂乱地与之搏斗。门豁然大开,弹到墙上。三个人东倒西歪拧扭成一团冲进来,踢到锡盒,差点站不稳脚步。 一边站着海德雷,抓着一个人的手腕,另一边是一个制服警员。中间是…… “芮高德教授,”菲尔博士用明朗的声音说,“你可以为我们指认中间这位年轻人吗?” 迈尔斯·汉蒙德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那人嘴角紧抿,扭曲的腿顽劣强劲踢着俘虏他的人。应声的是迈尔斯。 “指认他?” “是的,”菲尔博士说。 “喂喂,”迈尔斯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史蒂芬·科提司。我妹妹的未婚夫!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要——”菲尔博士严厉地说,“验明身份。我想我们已经完成这个工作。这个叫做史蒂芬·科提司的人就是哈利·布鲁克。” 第二十章 贝尔翠餐厅是伦敦西区少数几个星期天仍供应食物的地方,领班费德瑞禁不起菲尔博士哀求,马上腾出一个私人包厢。 领班费德瑞看到博士的三位客人:前天晚上才来过贝尔翠的芮高德教授、汉蒙德先生和金发的摩尔小姐,爱理不理态度十分冷淡。 这几个人见了他也不见得高兴,尤其是当费德瑞故意摆了一个势利的手势。他发现这些人只是为吃而吃,并非享用美食,便带他们走入谋杀俱乐部上次聚会的那间包厢。 他们围桌而坐时,他也没看出他们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我现在要吃我的药。你们请继续,”芮高德教授抱怨。 “是的,”迈尔斯连看都没有看菲尔博士一眼便说,“请继续。” 芭芭拉默不作声。 “听我说!”菲尔博士比了一个夸大但没有意义的手势,烟斗里的烟灰洒在背上。“我们为什么不等……” “不!”迈尔斯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盐罐。 菲尔博士说:“我要你回想昨晚的事,芮高德跟我赶往灰林,芮高德怀着浪漫的任务要警告你小心吸血鬼。” 教授羞愧地说:“我当然还想顺便参观一下查理·汉蒙德爵士的图书馆。结果在灰林停留的这段时间,惟一没有看到的就是图书馆。人生总是这样!” 菲尔博士看着迈尔斯。 “你,芮高德和我,都待在客厅里,”他接着说,“你跟我转述有关于费伊·瑟彤对布兽克命案的描述。 “我假设哈利·布鲁克是杀人凶手。但是他的动机何在?这就是我灵机一动,料准的地方就在你的描述里。当你问费伊·瑟彤是否跟哈利互许终生时,她却歇斯底里地大笑,我就明白了。这些匿名信,这些中伤的谣言,都是出于令人不齿的哈利之手。 “我得先提醒你们!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手稿的正确性,直到费伊·瑟彤今大下午在医院里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它使得强烈的情绪黯淡,它使得整个局势完整,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看到的是,一个无辜女人被一个假装爱她的男人陷害。荷渥·布鲁克是从命案当天下午哈利在房里写的秘密信函里发现事实真相的吗?在这个事件中,我们必须想到还有一个相当神秘的通信者——吉米,摩尔。 “这个前提解释了哈利要杀他父亲的动机,也明白显示费伊是清白的——除了她基于个人因素所做的事,比方说,把掉进入河里的公事包藏起来,从不举发哈利。无论如何,吸血鬼的说法是个无稽之谈,我曾经告诉过你们,当……” “我们听到楼上传来的枪声,发现你妹妹出了事。 “当时我还没有头绪。 “不过,现在可以将我的观点、你们提供的资料,以及玛丽安在我们离开灰林前提供的讯息,用我的方式拼凑起来。我来让你们看看,整个游戏是如何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进行的。 “星期六下午4点钟,你和你妹妹以及‘史蒂芬·科提司’约在滑铁卢车站碰面。在喝下午茶时你抛了一个手榴弹(虽然你自己当时并不知道),宣告你跟费伊相约一起搭火车赴往灰林。对吗?” “史蒂芬!史蒂芬·科提司!”迈尔斯努力想甩脱这张浮现在他与烛光之间的脸。 “是的,”迈尔斯同意,“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史蒂芬·科提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作何反应?” “现在真相大白之后,”迈尔斯面无表情地说,“我才确信他当时并不怎么开心,所以声称当晚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到灰林。” “你本来就知道他当晚无法跟你们一起回灰林吗?” “不!现在你提到我才想起来,当时玛丽安跟我都很意外。史蒂芬匆匆解释,说办公室里突然有急事要处理。” “你曾提到过芮高德教授的名字吗?这个‘科提司’知道你见过芮高德吗?” 迈尔斯一手盖住眼睛,重新建构当时情景,他看到一片模糊色彩使得丑陋的景象更加鲜明。“史蒂芬”漫不经心地叼着烟斗,“史蒂芬”戴上帽子,“史蒂芬”笑得全身发颤。 “不!”迈尔斯回答,“我仔细回想,他绝对不知道我出席了谋杀俱乐部的聚会,甚至任何跟谋杀俱乐部相关的事。我用‘那个教授’带过,但我发誓从来没有提到芮高德这个名字。” 菲尔博士涨红脸屈身向前,充满热切。 “费伊·瑟彤,”菲尔博士轻卢说,“仍然保留着送哈利·布鲁克上断头台的证据。不过,要是费伊把证据处理掉,显然就没人会知道‘史蒂芬·科提司’和哈利·布鲁克之间的关系。” 迈尔斯把椅子往后拉。 “老天!”他说,“你的意思是……” “别紧张!”他忙说,挥舞一只手仿佛在施催眠术,眼镜歪向一边。“我要唤起你对当时的记忆。你和你妹妹,以及那个自称‘科提司’的人出现后的对话中,是否提到有关房间的事?” “有关房间的事?” “有关房间的事!”菲尔博士重述,语气仿如有只怪物正藏在埋伏地点。“有关谁睡在哪个房间的事啊?” “嘱,有的。玛丽安说她准备把费伊安置在她房间,自己搬到一楼刚装修完的房间。” “对了!”菲尔博士听了猛点头,“我之前好像有听你说过安排灰林房间的事。所以你妹妹想让费伊·瑟彤睡她的房间!喔,这样就对了!但是后来她并没有这么做?” “没有。她当晚提议,但是费伊婉拒了。因为心脏不好,费伊比较想睡在一楼的房间。少爬一点楼梯。” 菲尔博士用他的烟斗比了比。 “假设,你以为费伊会睡楼上屋子尽头的房间。假设,为了确认这一点,你注意房子里的动静。你抬头看那排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在午夜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费伊·瑟彤穿着睡衣和睡袍。缓缓在窗前来回踱步。 “没有人看得到玛丽安,她当时坐在房间另一头窗边的椅子上,在床头桌旁那一边的窗帘紧闭,所以从侧面或东向的窗户看不到她,只看得见费伊·瑟彤。 “继续假设,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你潜进漆黑的卧房里,想要干净利落地干掉某人。你要杀一个在床上熟睡的人。你慢慢接近,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这是一向费伊惯用的香水。 “你当然不会知道,费伊送了一小瓶同牌子的香水给玛丽安·汉蒙德,当做见面礼。香水瓶就摆在床头桌上。你不可能会知道。你只闻到香水的香味,你脑中现在可能出现任何疑问吗?” 迈尔斯看到它出现了,在菲尔博士描述时,他看到了。这个影像向他扑来。 “没错!”菲尔博士强调说,“哈利·布鲁克化名为‘史蒂芬·科提司’;策划了一桩天衣无缝的谋杀案。但是他弄错人了。” 一片沉默。 “然而,”菲尔博士,挥动手臂时把一只咖啡杯甩飞到餐室另一头,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继续说,“然而!我再度沉迷在自己热中于挖掘证据的可悲嗜好里。 “昨晚,我得承认。我被难倒了。我相信布鲁克命案是哈利所为。我确信公事包还有那件该死的雨衣都还在费伊手里。事实上,我还提了一个潜泳的问题暗示她。而这些似乎都无法解释,为什么玛丽安会受到神秘袭击。 “就算隔天清晨发生的事,也没让我当下顿悟。直到我第一次见到‘史蒂芬·科提司’先生。 “他神采飞扬地从伦敦赶回来,脚步轻快地踏入客厅,当你——”菲尔博士非常严厉地看着迈尔斯,“当你正在跟摩尔小姐讲电话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是的,”迈尔斯回答。 “我还记得我们的对话,”芭芭拉说,“只是……” 菲尔博士说:“我当时站在他后面,用托盘端着一杯茶,”菲尔博士皱起脸非常专心,“‘史蒂芬,科提司’听到——嗯哼——你对摩尔小姐说的话:‘这里昨晚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你对摩尔小姐说,‘我妹妹房间发生了一件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事。’你下句话才讲到一半,‘史蒂芬·科提司’刚好走进来。 “你马上站起来安抚他,非常关切地要他别担心。‘没事了,’你对他说,‘玛丽安昨晚出了点事,但现在已经逐渐好转了。’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 迈尔斯非常清楚地看到“史蒂芬”站在那里,一身平整的灰色西装,收妥的雨伞挂在手臂上。他再度看到“史蒂芬”脸上渐渐流失的血色。 “我看不到他的脸——”菲尔博士机灵地回应了迈尔斯的想法,“——但是我听到这位先生说到‘玛丽安’的时候,声音提高八度。 “各位,我告诉你们:我要是那天早上已经恢复我平日的机智,准会让他演不下去。‘科提司’一定相当错愕。但是他该作何表情呢?他正好听到你说你妹妹房间发生一件很糟的事。 “换成是我,我回到家中,听到有人在讲电话,说我太太房间里发生一件很糟的事,我难道不会本能认定这个意外发生在我太太身上吗?当我听到受害者是我太太,而非从远方来的玛塔姨妈,我的反应一定十分震惊? “可惜,我当时没有想到。 “但你记得他随后做了什么事吗?他缓缓举起伞,缓缓掷出,碰撞到桌边。我们会以为‘史蒂芬·科提司’是个迟钝的人,但他是装出来的。那其实是哈利·布鲁克奋力击出网球的动作,也是哈利·布鲁克得不到他预期结果的反应。” 迈尔斯紧盯着记忆。 “史蒂芬”姣好的面貌,哈利·布鲁克的脸。金发,哈利·布鲁克的头发。迈尔斯想起芮高德教授曾说,哈利很快就会因为他的神经衰弱而早生华发。他头发已日益稀疏。不知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他一直觉得哈利是个秃头。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认为哈利的外貌比较显老。当然,史蒂芬也是个年近四十的人。他们却从来没有谈到他的年龄。 他们——指的是他自己跟玛丽安…… 迈尔斯被菲尔博士的声音惊醒。 “这位先生,”博士冷冷地说,“眼见自己计划失败。费伊·瑟彤还活着,还在这间房子里的某处。紧接着,你又出于无心地给他更大的冲击。你告诉他另一个知道他就是哈利·布鲁克的芮高德教授此时也在灰林。事实上,他正睡在楼上‘科提司’的房间里。” “你可曾想过,他当时转身过去面朝书架,其实是要掩饰自己的表情? “他现在随便踏一步都埋伏着危险。他打算除掉费伊,却差点误杀了玛丽安·汉蒙德。他的计划泡汤……” “菲尔博士!”芭芭拉轻声说。 “呃?”菲尔博士声音低沉,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哦!摩尔小姐,怎么样?” “我知道我是个局外人,”芭芭拉手指绕着桌巾边缘,“我对这个案子并非特别热中,只是个想帮忙又使不上力的人。”不过,“灰色眼睛露出祈求——”求求你行个好,在可怜的迈尔斯以及我们这些人发疯以前,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是怎么把玛丽安吓成这样子的?“ “噢!”菲尔博士说。 “哈利·布鲁克,”芭芭拉说,“是个卑鄙小人。但他可没这么聪明。他哪里来的点子干得出所谓‘天衣无缝’的谋杀案?” “这位小姐,”芮高德教授说,忧伤神态俨然是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他的点子都是来自于我。由我曾告诉他关于意大利骗子卡廖斯特罗伯爵一生的故事当中得到灵感。” “难怪!”芭芭拉说。 “小姐!”芮高德教授严厉地用手掌拍桌子。“可不可以劳驾你别在不适当的时机说‘难怪’?请解释清楚——”他拍得更激动——“你说的‘难怪’是什么意思?你又凭什么说‘难怪’!” “对不起,”芭芭拉无助地看看周遭,“我只是想到,你曾经告诉我们,你当时不断地灌输哈利·布鲁克有关犯罪和超自然的事……” “有关超自然的什么事?”迈尔斯问。“在你今天下午来以前,菲尔博士,我们的朋友芮高德胡言乱语说了一堆话。他说吓着玛丽安的,是玛丽安自己听到的声音和感觉到的气氛,而不是看到什么东西。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信服。” “为什么?”菲尔博士问。 “怎么说,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然,她怎么会朝那个东西开枪……” “噢,不!她什么都没看见!”菲尔博士非常坚决地说。 迈尔斯和芭芭拉四目相望。 “我们听到的那一枪,”迈尔斯不死心地问,“是在房间里开的火吗?” “喔,当然是。” “那一枪准备杀谁?难道是玛丽安吗?” “不,当然不是!”菲尔博士说。 芭芭拉用手轻抚着迈尔斯的臂膀。 “我们最好让菲尔博士照自己的意思把故事说完。” “没错,”菲尔博士焦急地说,他看着迈尔斯。“我想——嗯哼——我可能把你搞糊涂了,”语气有点沮丧。 “你说得让人摸不着头绪。” “也是。我并没有故意要兜圈子。你想想,我当时就看出那一枪不可能是你妹妹开的。她身体很放松,而且软弱无力。还有,我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握着左轮的枪柄。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她若是在受惊倒下前开枪,左轮的后坐力会让她握不住枪。这表示,有人趁她昏厥之后,才把枪塞进她手中。就是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误导了我们走上了岔路。 “直到今天下午思考卡廖斯特罗的一生,对他职业生涯中不同的插曲有所感触时,才恍然大悟。我记得他在杰瑞得街‘国王的脑袋’小酒馆,加入某个神秘组织时的人会仪式。 “老实说,我自己对神秘组织非常感兴趣。但我必须声明,18世纪的入会仪式远不同于今天切尔腾汉姆举行的茶会。那会让人胆战心惊,甚至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当恶魔宣判其生死时,新进门徒根本无法确知个中含意。 “我们来看看! “眼睛蒙住双膝跪地的卡廖斯特罗当下必定惶恐不安。接着,他们告诉他必须证明他绝对服从命令,就算要他死也在所不惜。他们把枪交在他手里,说子弹都装好了。他们要他持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 “这位入会候选人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个幌子。他相信枪里没有子弹。但是这一刹那却有如永恒,当他扣下扳机…… “他扣下扳机。一声巨响,枪口迸出火花,子弹令人震惊地射出…… “发生了什么事?他手中的枪里并没有子弹。但是,就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有人拿着另一把枪抵着他的耳边——移开——真枪实弹擦过他的脑袋。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感受,觉得那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跟谋杀有什么差别呢?尤其是谋杀一个心脏衰弱的女人? “你三更半夜悄悄潜进,在你的受害人开始喊叫前,用软物堵住她的嘴,所以事后不留痕迹。你用冰冷的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当然,那是一把空枪,然后对她低声耳语,短暂恐怖的几分钟仿佛拉得和夜晚一样长。 “你扬言要杀了她。你轻声细语地继续说,把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没有看到另一把真的装上子弹的手枪。 “等到适当的时机(你照计划行事),你将会在她的脑袋边发射一枪,距离并没有很近,以免火药的灰烬残留在她的脸上。你接着会将手枪塞进她的手中,这么一来,她死之后,人们就会以为是她开枪射杀一个自己假想中闯空门的贼或是鬼,其实根本就没有半个人。 “于是你继续低声耳语,低声耳语在黑夜里听起来更恐怖。你认为时候到了,你非常缓慢地扣空枪的扳机,撞针后拉。她听见撞针向后滑的声音,极慢,极慢的……撞针越拉越远……撞针已经拉到即将要回击的极限,接着……” 砰! 菲尔博士的手使劲拍桌子。那只是手掌击木头发出的声音。但他的三位听众惊跳起来,好像他们真的看到枪击的火花,听见枪响。 芭芭拉一脸惨白,站起身离开桌子。烛光也随之摇曳跳跃。 “老天!”迈尔斯说,“该死!” “我对不起大家——”菲尔博士表示抱歉,把鼻梁上的眼镜戴稳。“我不是故意要让各位烦躁不安的,但是我必须让你们了解这个诡计是怎么使的。 “一个心脏衰弱的女人绝对无法消受的。原谅我,亲爱的汉蒙德,但是这么一来你就知道你妹妹遇到什么样的状况。 “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让我们面对这个事实吧)真的能处变不惊,尤其是无法对这种激烈的枪声无动于衷。你曾说你妹妹不喜欢空袭和暴力武器。所以这就是惟一能吓着她的东西没错。 “要是你担心你妹妹,要是你对这一切深感内疚,要是你怀疑当她知道这一切时是否能承受,就问问你自己,万一她真嫁给了‘史蒂芬·科提司’的话,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是的,”他手肘杵在桌下,双手压着太阳穴。“是的,我明白了。请继续。” “嗯哼,很好,”菲尔博士说。 “我们在今天午后明白这个伎俩,谋杀的计划就真相大白了,”他继续说,“为什么凶手要用这种方式攻击玛丽安? “我记得当‘科提司先生’听到玛丽安受惊吓时的有趣反应。我记得你对房间的说明。我记得一个穿着睡衣睡袍的女人身影在窗帘大开的窗户前来回走动。我记得那瓶香水。结论是,没有一个人蓄意要设计玛丽安·汉蒙德。预定的受害人其实是费伊·瑟彤。 “但是在这个案子里…… “首先,各位可能还记得。我上楼到你妹妹的房间,想要看看袭击者是否留下痕迹。 “当然,现场并没有任何暴力行为的痕迹。凶手甚至不需要绑住受害者。尤其是前几分钟,他根本无须费心抓住她。所以他可以用两只手各握着一把左轮——一枝空枪,一枝已上膛。我们已经很清楚这个太阳穴上的枪口之谜。 “用来堵她嘴的东西(他势必得这么做),可能会在她的齿缝或颈间留下痕迹。结果什么都没有,床铺周遭的地上干干净净。 “这个自称为‘史蒂芬·科提司’的人在卧房内导演了一出恐怖事件。‘史蒂芬·科提司’基于什么理由要模仿卡廖斯特罗的经历,设计杀害费伊·瑟彤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卡廖斯特罗启发了芮高德教授,芮高德教授又启发了哈利·布鲁克,让哈利从中得到灵感…… “喔,我的老天! “难道不成‘史蒂芬·科提司’就是哈利·布鲁克? “不,太荒谬了!哈利明明已经死了。快别胡说八道! “在这时,我环顾地毯,试图搜寻凶手的踪迹却白费力气。忽然闪进脑中的是,我昨晚忽略了就在我眼前的证据。 “枪是在这里开的,凶手用的是那把。32手枪,因为他知道玛丽安会把它摆在床头桌上(又是‘科提司’)。另一把空枪则是他随身携带的旧武器,很好! “在枪声响了之后,费伊·瑟彤匆忙赶到楼上卧房,在门外偷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了令她极度心烦意乱的事。我得说,她并没有被吓到。她没有!出于……” 迈尔斯插话说:“我应该告诉过你吧,菲尔博士?”他说,“我在厨房烧水时,跟费伊聊了一会儿。她刚从卧室里出来。她的表情充满恨意:一种混杂着痛苦的恨意。谈话接近尾声时,她突然说:‘绝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 菲尔博士点点头。 “我现在想起来了,”菲尔博士说,“她当时还跟你说,她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事?” “是的,没错!” “那么,她曾注意过玛丽安·汉蒙德的房间吗?我在房间里,在你们、盖尔斐司大夫、护士以及‘史提夫·科提司’的面前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费伊·瑟彤星期六晚上在玛丽安的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和玛丽安聊天。显然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因为那是她第一次造访这个房间。 “然后,我记得当晚和她之间那段诡异的对话——在走廊的尽头,就着月光一一她尝试压抑激动的情绪时,曾有那么一两次,笑得像个吸血鬼。我记得她对我提出的某个问题回答得非常吊诡,就是当我问她有关于她到玛丽安房间聊天的那一段时间的事。 “费伊提到玛丽安的时候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聊她未婚夫,她哥哥和她自己未来的计划。’然后费伊不明所以地插进一句不相干的话:‘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油灯当时放在床头桌上?’油灯?她忽然提到油灯,我有点不明所以。现在…… “我们一开始以为玛丽安断气,有两个人分别带灯进入房内。一盏是你拿来的,”他看着芮高德教授,“另一盏——”他看着迈尔斯,“则是你拿来的。你们两个想想看,你们当时把灯放在哪里?” “我不懂!”芮高德喊道,“我的灯,当然放在床头桌旁那盏没点的灯旁边。” “那你呢?”菲尔博士问迈尔斯。 “我得知时,”迈尔斯回应,回溯过住,“以为玛丽安死了,我当时执灯的手在发抖,抖到没办法拿稳油灯。我穿过房间,把灯放下——放在五斗柜上。” “很好,”菲尔博士低声说,“那你现在告诉我,当时五斗柜上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一只大型皮制相框,一面放着玛丽安的大尺寸照片,另一边则是‘史蒂芬’的大尺寸照片。我记得尽管房间那个角落很暗,但投射在照片上的光线非常亮。” 迈尔斯突然回过神来。菲尔博士点点头。 “‘史蒂芬·科提司’的照片在灯光照射下十分醒目,”菲尔博士说,“这就是费伊·瑟彤看到的。枪声响后,她站在走廊朝门内瞧,房间那头的照片凝视着她。这就解释了她当时的情绪。 “她这下明白了!她非常震惊。 “也许她并不知道整个诡计,对事情发生的经过也一无所知。她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而非玛丽安。她很清楚使诡计的是谁,就是玛丽安·汉蒙德的未婚夫哈利·布鲁克。 “这个事件终结一切。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苍白着脸,怀着痛苦的恨意。她寻找一个新生活,一片新天地。她开始过得像样点。她原谅哈利·布鲁克,替他隐藏杀父的犯罪证据,命运却还不肯放过她。究竟是天意还是某种邪恶势力,要这样苦苦相逼,把哈利重新带回来,再度毁了她的生活……” 菲尔博士咳嗽。 他表示歉意:“抱歉,我啰哩啰唆扯了一大堆,让你们觉得无聊。这个念头是在迈尔斯、大夫、护士和当时站在五斗柜的‘科提司’本人出现时浮现的。 “要证实我对卡廖斯特罗伎俩的推测没错,其实很简单,我一直在脑中盘算。有个科学的小测试,称之为贡札雷兹测试或硝烟测试,可以准确验出是哪只手扣下哪枝枪的扳机。 “要是玛丽安没有扣扳机,我会写下一个‘证讫’。表示证明完毕。要是哈利·布鲁克真如他们所称的死了,这桩命案看来就一定是邪灵所为。 “我故意这么说,目的是要惹恼盖尔斐司大夫,他的反应就是把我们都赶出卧房。不久之后,有趣的事马上接着发生。 “我第一步就是把费伊·瑟彤逼到无路可退,让她承认一切。我当着‘科提司’的面问盖尔斐司大夫,可否请瑟彤小姐上来见我。这么一来,‘科提司’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费时间,那个女孩随时都会上楼,他得躲开以免被认出来。于是,他说他想回自己房间躺一下——砰!要是他所作所为没有这么令人发指,我想我可能会当场笑出来。‘史蒂芬·科提司’正准备摸回自己的房门口时就被你叫住。因为芮高德教授——这个也认识哈利·布鲁克的人——正在房间睡觉,千万不可以吵醒他。 “天哪!千万不可吵醒他! “你们可以想象,‘科提司’再度受到重挫,仿佛被恶魔追赶般冲下后楼梯。 “我当时还需要一点时间思索这件事,盖尔斐司大夫却带来一个让我非常吃惊的消息。费伊·瑟彤走了。她留下纸条,特别是那一行:”一只公事包还是很有用,不是吗?‘把猫从包包里放出来吧,或者更准确地说,把雨衣从公事包里拿出来吧。 “我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真是个头号大笨蛋,居然没有在前一晚就想到这一点。 “当我告诉费伊·瑟彤,如果汉蒙德小姐没事的话,须惊动警方,她的笑容变得僵硬,低声回应:‘不用吗?’她起来又累又病,随时都会被击垮。 “她在城里房间还保留着足以将哈利·布鲁克送上断头台的证据。她得赶快去拿到证据,带回来,把它丢在我们面前,报警逮捕他。 “所以——注意喔! “这下子,史蒂芬·科提司不惜铤而走险。要是他用点大脑的话就不至于会失手。当他偷偷潜进黑暗中,耍那套卡廖斯特罗的把戏时。玛丽安并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除了低声耳语。她从来就没想到过〔当然我们后来把实情告诉她)那名袭击者就是自己的末婚夫。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他从后门潜进屋里,走后楼梯,进入卧房。在我们听到枪声赶到卧房之前,循原路撤离。” “费伊·瑟彤是打算一个人带着这些证据回灰林?” “亲爱的汉蒙德,这就是为什么我紧急指示你,一定要赶上她,并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虽然之后还是出了岔子。” “哈!”芮高德教授哼了一声,拍桌子引起大家注意。 “这耍宝的家伙,”芮高德继续说,“冲进我睡觉的卧房,把我从床上拖到窗边,然后说:‘你看!’我往外看,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这栋房子。‘那是汉蒙德先生嘛。’他说:‘但是快快快,另一个人是谁?’‘我的老天!’我说,‘如果我没有在做梦的话,那人是哈利·布鲁克。’他立即冲出去打电话。” 菲尔博士哼了一声。 “有一件事我不太记得,”菲尔博士说,“当汉蒙德高声朗诵费伊的留言时,掩饰了后楼梯一名抓狂男子的脚步声,接着,”菲尔博士转身面向迈尔斯说,“他跟着你一起开车到车站去了,对吧?” “是的,但他没搭那班车。” “喔,他当然搭上了,”菲尔博士说,“只要跟在你后面,跳上车就行了。你从没注意到他,从没想到他,因为你当时发狂地要找一个女人。当你赶上那班车,任何男人面前挡着一张报纸,你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而你也没有找到费伊,已经过劳的心理状态让你自责。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玄机。她比你还无法忍受拥挤的人潮。现在许多漂亮的女人为了避免被骚扰,选择待在有列车长的那节车厢。 “这最愚蠢的插曲,导致最后的悲剧。 “费伊怀着满腔愤怒和绝望,奋不顾身地回到伦敦。她准备结束这一切。她要将所有的事公诸于世。但是这时,海德雷督察长亲临她的房间,鼓励她说出……” “怎么样?”芭芭拉着急地问。 “她发现自己还是狠不下心这么做,”菲尔博士说。 “你的意思是,她还爱着哈利,布鲁克?” “这倒不是,”菲尔博士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那只是顾及尊严面子的一时心软。事实上,她是出于无奈。她认为无论怎么做,邪恶的命运都会纠缠她,至死方休。你们看,哈利·布鲁克不就化身成史蒂芬·科提司吗……” 芮高德教授挥挥手。 “但是,”他打断说,“有件事我没弄明白。过程究竟是如何?哈利·布鲁克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史蒂芬·科提司?” “教授,”菲尔博士说,“以下这些事,我个人对于翻阅索引卡核对个人资料这事敬谢不敏。鉴定哈利·布鲁克身份的事、我留给海德雷去料理。但我相信——”他望着迈尔斯,“你认识‘科提司’的时间并不久?” “是没有多久,大约两年。” “根据你妹妹的说法,他在大战初期因受伤而从军队退役。” “没错。1940年的夏天。” “我自己的猜测是,”菲尔博士说,“哈利·布鲁克在法国时大战爆发,他不能忍受长期以来不断地遭受威胁、饱受折磨,他无法忍受费伊仍握有他杀人证据的念头……想想看,在冷冽清晨里,断头台的利刃阴森亮在你面前。 “所以他决定做许多人都做过的事,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重获新生。总之,当时德国人侵略法国——就他的立场,这是件好事。他父亲的钱和他父亲的遗产反正都被他败完了。我猜,当时应该有个真的史蒂芬·科提司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在法国军队服役的哈利·布鲁克被指派到英国当联络官。混乱的时局中,我想他盗用了真的史蒂芬·科提司的衣物、文件和证件。 “他在英国重新建立一个新身份,年龄长了6岁。那个认为自己有朝一口要成为画家的男孩,现在图的是一个稳定的身份和地位。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跟一个金钱不虞匾乏的女孩订亲,他现在由衷希望有人可以照料他的一切……” “奇怪,你的说法跟玛丽安一模一样,”迈尔斯低声说。 “费伊出现,让他的梦幻破灭。这可怜的家伙原本并不想杀她,”菲尔博士对迈尔斯眨眨眼,“你还记得在滑铁卢车站喝下午茶,他第一次被你震惊时,问了你什么问题吗?” “等等!”迈尔斯说,“他问我,费伊要花多长的时间完成图书馆的图书编目工作。你的意思是……?,,”如果只需花一个星期左右,正如他所想的,可以随便找个借口避开。但是你没管他。只说大概耗时几个月。他马上就做了决定,“菲尔博士开始弹手指。”就算费伊不打算告发哈利是杀父凶手,她的出现还是会毁了他的新身份。这时,他想起了卡廖斯特罗的一生……“ “我要在这里澄清一下自己的立场,”芮高德教授激动地说,“没错,我曾经告诉过哈利,心脏衰弱的人非常容易被吓死。但是,把手枪塞进被害人手中,让人以为是她自己开的枪,却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家伙是个犯罪天才!”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非尔博士说,“我由衷相信没有人模仿得了他。你造就了一个凶手,设计让被害人死于惊吓过度,看似有人闯人,事实上没有。” 芮高德教授仍难掩激动的情绪。 他声称:“我自己对犯罪一向深恶痛绝,尽管写下这些细节,却在眼睁睁看着戏码上演时,完全没能识破诡计。”他的话打住,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擦拭前额。 他接着说:“哈利·布鲁克今天下午尾随费伊·瑟彤回到伦敦,难道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倒不是,”菲尔博士说,“他只想杀了她,湮灭所有的证据。我当时怕他会抢先在汉蒙德和摩尔小姐前头赶到波尔索佛街。不过。你们应该看得出来,‘科提司’一路尾随他们。费伊·瑟彤待在列车长车厢里的时候,他也没找到她。所以他只能跟着他们,才找得到她。 “这时海德雷赶到。‘科提司’在波尔索佛街的房间走廊外面听见他们说的每一件事,惊惶失措。他惟一的念头就是在费伊揭发他的凶行以前,把那件会置他于死地、沾满血演的雨衣弄到手。 “他在走廊上找到保险丝盒,关掉主电源,趁黑带着公事包潜逃,但又把公事包掉在楼梯间,因为里面的雨衣和碎石的重量让他无法负荷。他冲出屋外碰到……” “碰到什么?”迈尔斯问。 “碰到警察,”菲尔博士说,“你们应该还记得,海德雷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他了吧?海德雷打开窗子吹了声警哨。我们事先已经透过电话部署一切,以防有任何事发生。 “化名为‘史蒂芬·科提司’的哈利·布鲁克,被羁押在坎登大街的警察局,直到我和芮高德从罕普夏赶回来。他才被带回波尔索佛街,让芮高德指认。我告诉你,亲爱的汉蒙德,海德雷对你们三个其中之一感到不爽。我指的是你。不过这让我想说一句话,我等最后再说。” 菲尔博士坐回椅子里,拿起烟灰已皇白色的海泡石烟斗,又把它放回去。不知是出于极度不适还是其他原因,他双颊高鼓着。 “小伙子,”他洪亮的声音扬起,又试着调低,“我不觉得你需要过度担心你妹妹玛丽安。这么说可能缺乏骑士精神。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位年轻小姐像鹰爪一样强悍,失去史蒂芬·科提司对她来说不会是太大的伤害。不过,费伊·瑟彤就另当别论了。” 餐室里鸦雀无声。听得见外面的雨声。 “我把她的故事统统告诉你了,”菲尔博士继续说,“可说几乎是全部了。我不该多话,这些并不关我的事。但过去6年对她来说是段相当艰难的时光。 “她在夏尔特尔被人苦苦相逼,又饱受被追缉的威胁,甚至在巴黎也是如此。我猜,她之所以不愿意让海德雷看她在法国的身份证,是因为她在街上讨生活。 “这个女孩与生俱来有某些特质。你可以说她心胸宽厚,可以说她认命,你怎么说都可以。她的好心地让她不轻言吐露,尽管到最后,也不愿告发一个曾经是朋友的人。她觉得这是厄运纠缠,永远无法摆脱。她顶多只能活几个月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病重沮丧,失去生存意志。你怎么想呢?” 迈尔斯站起身。 “我这就去看她,”他说。 接着地毯上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芭芭拉推开椅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迈尔斯,别傻了!” “我要去找她。” 是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你听着,”芭芭拉手搁在桌面上,轻柔但快速地说。“你并不爱她。在你告诉我有关潘蜜拉·霍慈小姐和你那个梦时,我就知道了。她对于你,就跟潘蜜拉·霍慈小姐一样不真实,是一个从旧书中跃出的影子,一个你脑中编织出来的梦。 “听着,迈尔斯!你深深着迷的是这些。你是个理想主义者,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不管此刻你脑中打的是什么疯狂主意,在她死之前,都会以灾难终结。迈尔斯,看在老天的分上!” 他冲到挂着帽子的椅子边。 如玛丽安一样真诚告诫他的芭芭拉·摩尔,声调扬起开始轻喊。 “迈尔斯,别傻了!想想看她是什么人!” “我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我要去见她。” 迈尔斯再次走出贝尔翠餐厅的餐室,冲下私人楼梯,没入雨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