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前言 一个作者,还是一个正义的作者 现在回想这篇小说的写作历程,有如梦魇。它作为欲望的斑点,诞生于二〇〇六年夏。那时,我看到一则简短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同学,没人能找到他的杀人动机。当时我和文学的关系很简单,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过,料想这报道也如此。但在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它自行变大,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装载着对它的广泛理解和无穷编造,就像背负重物。二〇〇七年春节,我没有回乡过年,试图将它产下来,但只写出十五节。当年五一,续写两节,国庆时又加了一节,但被迫停手。因为写作间隔时间太长,文本前后掣肘,互相矛盾,词句也因时间将尽而显得仓促凌乱。当时它叫“杀人的人”,有八万字左右,计划总长度为二十四万字。因为这个,后来我只敢写短篇。一些人还以为这是一种文学上的自觉选择。 我差不多忘了它。直到二〇一〇年,在倒腾橱柜时看见材料,才想起还有这一遭。我想到自己如何尽力搜集资料,如何旷日持久地推算,如何试图去法庭旁听,如何钻研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三部著作——我想到这些狂热的准备,以及它的草草收场,便被一种耻辱感紧紧包围,就像一个穷人生不起孩子。 我想从头来过,而生活中别的事情也按照它的轨道运行过来,挤成一团。在祖母下葬的同时,我按照父亲的要求,购买新房,准备结婚。而因为写作所带来的对生活的敌意,我与女友的关系其实已走到尽头。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看着世界杯报道的加班表,哀楚欲死,感觉就像游泳好手要将自己溺毙,“好,我陪你们去生活,陪你们买房、结婚、加班”。我像困兽愤怒行走,最终作出的却是相反的选择。今天看来,这个选择没有辜负我,但相比《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以及不少狂热的朋友,我还是缺少出格的勇气。他们都曾为创造的理想辞职,而我只是命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我容易在妥协状态里生存。我在开始时打上这天的记号,后来才知在四年前,同样是这一天,主人公的原型受激情驱使,举起屠刀。这是一种可怕的巧合。 最终因为我的专横霸道,我和女友分手,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班,晚上八点多回家,我总是试图在网站工作中保护住精力,但每次回来都气息奄奄,一个字也写不动。然后我等周末。在周六,我会因为要找到续写感觉而苦苦推敲,因此最终只剩下周日能畅快地写几千字。在这过程中,平均每三天,父亲都打电话来,以商量的口吻问:“找女朋友没有?”我每次都心藏怒火。我想说:“正因为你想让我结婚,我有了一间房子;正因为要还月供,我不敢轻易辞职、跳槽;正因为这狗日的工作,我每天被消耗一空。” 有一天接过父亲电话后,我翻开电话簿,找到一个自认妥当的人,发短信:我喜欢你。她和我进行了接触,但是犹疑。对女人来说,这种紧迫的求爱不但值得怀疑,还值得鄙视。在见到她后我笨手笨脚地抱她,被挣脱开,这事情就完了。后来父亲问我如何,我说高攀不起,听得出来他很悲哀。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篇薄薄的小说终于修改完毕。当时是下午,窗外铺陈死气沉沉的建筑物、冰块、树和时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伤应该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写完长篇后号啕大哭,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但一直没等来。我对自己很失望。当夜我失眠,恐惧像大风不停地刮进空洞。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篇小说标题(原名)为“猫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动关系中的位置与使命,一个穷凶极恶地追,一个没日没夜地逃。小说的主人公在被无聊完全侵蚀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方法,因此杀人,试图赢得被追捕所带来的充实。想一想这场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间夹一根燃烧的香烟,好在烟头烧到皮肤时醒来,继续逃命。 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为世人不齿,他们集体呼喊: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写作时我很平静。我从来不赞美也不认同这种行为,但也没有急不可耐或先入为主地对它进行审判。因为一个作者一旦将自己设置为正义的化身,他的立场便可能偏颇,思想便可能空洞,说教便可能肤浅,所揭示的也可能为人们所麻木。在这方面,我遵循加缪的原则,像冰块一样,忠实、诚恳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无论光芒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但最终我还是害怕,因为书写这种罕见的罪恶,就像揭开一个魔盒的盖子。我在小说中让检察官说,这种仅仅因为无聊而杀人的行为,它不可预测,使人胆寒,性质早已超越杀人放火、强奸拐卖,攻击的是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因为这种创造的害怕——我创造了一个纯粹的恶棍——最终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说有主人公却没有名字,因此讨论起来就不方便。我既想你们看见作品,又想你们忘记它。 也许能宽慰我的是电影《桂河大桥》。在曼谷西边的铁路上,善恶分明,日军要修桥,而盟军要炸它。在纠缠中,来自英国的战俘尼科森仅仅为着自身的荣誉感,以极高的效率将桂河大桥修起来,并让它有了雄伟的姿态。那是艺术的姿态,预示着他既不为日军服务,也不为盟军服务。他超越正义,为桥本身而战斗。 阿乙 2011年10月23日 开始 我睡过去, 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 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 今天,我去买了眼镜。起先试的是墨镜,但那样欲盖弥彰,后来挑了副普通平光眼镜,这样它既不招摇,又能将人们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过来,默认我为近视眼。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戴眼镜的人。 我还买了透明胶,我试着将一只手粘起来,绕上一圈,很久才能撕扯干净。 今天的计划里没有买衣服这一项,不过出于怜悯,我还是走进一间服装店。店主三十多岁,个子矮小,脸像干黑的橘皮,刚被一位稍有姿色的顾客羞辱。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开服装店也是她在行使作为女人的权利。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抬头,我便后悔了。这是一种没办法再低眉顺眼的眼神,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到哪里。我待要走,听到她奇怪地唤,叔。她说:“外边一千多的我这里卖几百。一样的货,都在我这里淘。”说着取下一件t恤,“先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效果?试好了再谈价钱。”她说得十分生硬。我在镜前比画,看不出和原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当她说“你穿着就是合身”时,我将它扔了。她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我要的你没有。”我走出去。 “你说说看。” “说不清楚。”我走到门外,她像条遗憾的狗跟出来。这时路上走来一位干部,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裤,踏着锃亮的皮鞋,夹着一个公文包,我说:“就是这样的,你有吗?”她低呼道:“有的,有的。”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都有。” 她走进去一边瞅着我,怕我走掉,一边在纸箱里翻找。果然都凑齐了,只有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拎着东西进了试衣间,换好出来照镜子,见桌上有啫喱水,说:“打一下不要钱吧?” “不要,随便打。” 我挤出一团,将头发梳得油光,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 “二十。” “你说实话。” “二十六七吧。”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惶恐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我出来后将衣物丢在一旁,盯着她看了有六七秒,问:“多少钱?”她果然像得救那样飞起来,悬空按好计算器:“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六百,只收五百八。” “少一点。” “顶多再少二十,否则一点利润也没了。” “少一点,买不起。” “那你说多少?” 我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二百。” “本儿都不够。” “二百。” “叔,你要诚心,四百拿走。” “我只有二百。” “二百买走四样东西,生意做不起。你要买一件还好商量。” 我便走了。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男女间两败俱伤的分手。我走得越远,越感觉到她是真的没有利润,但又不好意思回头。然后就在我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她喊:“等等,二百给你了。”我转过身,看见她朝我招手,便也举手朝她挥舞,然后才狞笑着,算是如愿以偿地走远了。我身上只有十来块钱。 下午六点半,我回到军校家属院,何老头儿恰好也回来。院落像空坟,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二十四小时站岗。对军校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修炼,学校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他们执行得很好,四肢并拢,像站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站着。 我远远地跟着何老头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地打开自家的门。屋内那些阴猾的精灵扑上来,我知道它们叫空无。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应付。据说,劳改犯都在漫无目的地工作,以至出狱后变成出色的鞋匠、木匠、裁缝或者雕刻师。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卧室,拉上布帘,套弄着,很快射精。 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我怀着侥幸心理,拉亮灯,推开空纸箱,移走花盆、一捆旧杂志和一个插着塑料花的瓷瓶,扯起罩布,找到那个锁孔在上的保险柜,将钥匙插进去,慢慢试探。接着我拉灭灯,重新试探。黑暗使我专注。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像章、铜钱等玩意儿。 我想当婶子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会顿足惊呼,叫苦不迭,最好是能痛哭流涕。这是她应得的。我和我的一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靠他,是这个家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交易之一。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成绩更好的爸爸作出让步,为供叔叔读大学,在煤窑里埋下肺癌的根。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婶子,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土著,便觉得我们全都是欠她的。妈妈送我来省城时,拿出土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对她吼:“我妈妈比你有钱多了。”我住进这里后,她和叔叔还没搬走,我每天蜷缩在阳台,羞愧得恨不能自杀。我洗澡,她会将煤气关掉;偶尔看电视,她又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不说我不能坐沙发,但我一旦起身,她便拿抹布来擦;而只要看见地上留有脚印,她又匆匆用拖把拖上几个来回,就像拾粪老农欢喜地发现了又一坨牛粪。 现在她住在分院宿舍,漫长地装修着一所附近的别墅。叔叔去地方挂职已久。我一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现在却觉得不过尔尔。只能说,住在房里的人们,最后都让房子得胜了。 我轻轻旋转钥匙,一次又一次,像是落进无解的宇宙。时间消失了。外边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前,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响,来者找出一枚插进锁孔,防盗门便发出嗒的一声。有人来了,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猛地意识到什么,疯狂扯它,扯不出,索性扭断了。婶子打开第二道木门,我凭感觉罩好罩布,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旧杂志和瓷瓶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放一次,然后捉起地上的花盆。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让它掉落下来。 谢天谢地,布帘是拉好的。 婶子拉亮灯,只迟疑一两秒,便朝卧室走来,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出一个数字:四十四。她撩起布帘,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拉开布帘,让灯光漏进来。 “俯卧撑。” “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 她将我踢起身,好像要寻找什么,一无所获,然后像是极随意地拉开纸箱,捉起瓷瓶,接下来也许要挪走花盆、杂志,揭开罩布,查看那个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她此时却回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么?”我瞬间脸色通红,僵立在那里。 “出去。” 她明确下达判决,我才全身汗湿着走出来。我坐在沙发边沿,像头伸在铡刀下的囚犯那样,等待她愤怒地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钱么?”她说。 “不用。”我虚脱起来。然后她走了。她走掉很久就像还没有走掉一样。我去卧室看,保险柜的罩布不像被扯起来过。 前奏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 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锁孔里断掉的钥匙,它像阳具,被长着牙齿的阴道悲哀地咬死。我需要一把老虎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 这天光线柔和,照在成行的绿树上,使学校干净、疏朗。他们团在一起,唧唧喳喳,我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照相分两个步骤,每人先照头像照,最后合影。在等待时,我窥视着孔洁,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不时擦汗湿的头发。太阳照下来,使她更加的白,就像照在雪地上那样让人心慌。 在上学之外的所有时刻,她的母亲都像一条可怜的狗跟着她——这是她跟我说的。在她的父亲死掉后,她成为母亲唯一的财产,被关在门里,像工人那样操练小提琴。每次演出,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细细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她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母亲才搂住她,又是哭又是笑。 她唯一的秘密是一只小狗。她窝藏着它,处心积虑地与母亲周旋,不足两天,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每天下课,她都找人寄养,最后找到我。我有一间房子,一个人住。我把狗养死了,因为恼恨地踢了它一脚,它从此一蹶不振,死在她怀里。她用小铁勺一勺一勺挖它的坟地,泪水汩汩而出。我告诉她是别人踢了它一脚。 现在,她看到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一个哑巴看到另一个哑巴、一个聋子看到另一个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 “我和我的婶子很麻烦。” 我不敢直视她黑漆漆的眼睛,随便又说了句“没法活”,便不安地离开了。 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着一张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都行注目礼。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照相师傅把脑袋从照相机后抬起来,说:“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了。”大家哄堂大笑。我嘴唇哆嗦,脸色发红,但还是抬起下颌,将茂盛的胡子、咬紧的腮帮留在镜头里。我让眼神显得冷漠。我觉得这种照片就应该按通缉令的标准拍,这时讲究美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印象。 合影后,我找到多少有过一点交情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宽宏大量地拍他肩膀,搂着他耳语:“一日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从此,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所学校。 买到老虎钳后,我清查余额,还有一百来块,索性又换地方买下尼龙索和弹簧刀,这样就剩不下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开证明,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了,要了匕首。他将我拉到内间,找出一箱军用弹簧刀,我挑了最便宜的那把。 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伸进包里,按起按钮。嗒,它弹出去,嗒,它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们只能将之归结为偶然。但我得挑选。在我心中,一个人被杀是因为他值得被杀。我觉得这些人都不太合适,直到走来一个一边用小梳子梳头一边左右张望的年轻人。他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能显现胸腹的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有点过分,肩宽仅一尺左右,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根可笑的扁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紧抿嘴唇,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怀才不遇地爬上寡妇的肚皮,而今天已然升职,拥有独立的办公室。 我们像两棵树、两根木棍那样擦肩而过,而我心知,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属院,我用老虎钳夹住钥匙的残柄,却使不上力,转也转不动,扯也扯不出。弄了一小时后,我愤怒不堪,握住老虎钳往保险柜狂敲,只觉虎口震痛,眼泪翻滚。我想事情苦心编织如此,毁在这么一个小细节上了。 下午一点半,隔壁门响动,是何老头儿出门。事虽不济,我还是按照计划,强打精神跟出来。何老头儿牵着一只猎犬,它抬腿时就像一匹老马那样斯文,懒劲十足。有时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手臂,它侧过长着疥疮的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住不肯走时,他吐唾沫,连续踢它的腹部,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它只例行公事般地哼几声。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往路上撒些饼干渣。 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主动叫喊的老狗。但在我收养孔洁那只小狗时,不知道它怎么将信息传递过来,我这边的小狗疯狂刨门,不停叫喊。就是那次,何老头儿猛拍我的防盗门,接着用脚踢。我想捂住小狗,但它挣扎得更厉害。我只能打开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掐着我的脖子,脸色红透,眼珠突出,牙齿全黑了。 “吵死人,都几点了!” “对不起。”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滚!” “对不起。” “对你妈逼的对不起。赶紧的!” “对不起。” 他松开手,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同情,但他还是抽了我一记耳光,并狠踢了我一脚。我泪花翻滚,朝他鞠躬,关好门。我想捂死小狗,但它也被吓呆了。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赶紧带走,它却又叫起来,我便一脚踢向它肚子。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重重落在地上。 我现在跟着他,却是没有恨,我觉得那走着的只是一具木乃伊。我能理解这个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特有的寂寞,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时间的无限延长。他睡眠时间很少,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归来,声势浩大地做饭,然后去岗亭处取报纸,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再声势浩大地做饭,午休一小时,最后从家里出来,带着那只万寿无疆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没做饭,而是穿着整洁的军服,佩戴灿烂的勋章,早早坐在楼下。傍晚了,一辆吉普车才开进来,他鼓起水汪汪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到那些慰问人员一个个像被绑架了那样焦灼不安,不禁觉得好笑。 他继续朝前走,碰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背起手慢慢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争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骑走了三轮车。 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墙下蹲着三五个穿着鲜艳上衣和平常裤子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儿夹着碟片、提着食物逡巡在那里,装作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 何老头儿每次都抢着说:“想啊,就看玩什么。” “玩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说说看。” “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 “操逼。” 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掉。他从来没有远远地跟着小姐去一趟出租屋。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一再念叨着“操逼”,和他的狗去附近公园了。我懒得再跟,走回家里,往锁孔里倒肥皂水,用老虎钳夹住钥匙,还是弄不出来。我呆呆站着,脾气像小瓶里升温的气体那样,慢慢膨胀,终于爆发出狂怒的力量。我握住老虎钳不停地砸锁芯,那东西带来巨大的反作用力,几乎震断手臂。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最后一次起来时,我万念俱灰,只想怎么惩罚它。我对着它狭长的入口撒尿,然后双手抓住立脚,像牛那样拱起半边肩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它嘭的一声倒下去。不可能指望它会自己散架。但在它底部,我看到一只粘紧的密封塑料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的塑料泡沫和旧报纸,便看见一只像镜子那样又圆又扁的玉佛,有些晦暗,凑到光线下看,却又分明活了。它笑个不停,眼睛、眉毛、嘴巴在笑,就连额角的绛红色胎记也在笑,笑得肉脂和衣服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上的随便什么人,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思的。她有着近乎愚蠢的聪明,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宝贝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来,是想自己蹲下去摸那里,她摸到了,安心地走了。 何老头儿回来时,我对手机,是下午六点半。我想你真他妈不愧是一个军人。 准备 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 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次日一早,我来到旧货市场,游荡很久,才挑好一位看来识货的店主。他面相清瘦,白发苍苍,戴着老花镜,与人对视时自有尊严。我想他说个差不多的价,就收钱走人,但他鉴别好后却不置一词。我问值多少,他嗯嗯啊啊地,好似要说,又不说,只是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 “这个要问你,你是专家。” 他用拇指划着玉佛,说:“玉倒是玉,就是太阴了。” “那你觉得值多少?” “五百。” 我取过玉佛,说:“五百你买方便面去吧。” “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 “一万。” “怎么可能?” “信不信我卖两万?” 他笑了,说:“小兄弟你很会开玩笑。”我觉得这是耻笑,拔腿要走,听到他说:“三千吧,大家都诚心点,三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 “一万。” 他沉吟再三,又报出五千。我直视这个老者,一字一字地说:“一万五。”他说:“你看,你开始说一万,现在又说一万五。” “两万。” 他摊摊手,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便走掉,我听到他又嗯嗯啊啊起来,知道他在组织词语,便索性急走出门。我藏在树后,窥伺着店门。未过数秒,他果然像老鼠那样张望着走出来,看见我便拼命招手:“你来,你来。” “想买了?” “买,一万我买。” “你当我是什么?” 我拔腿又走,我觉得自己这是在赌博,我也不知它到底值得多少。我想他要是不跟过来,我也不会输,还可以死皮赖脸回去。他的行动证明这是件无价之宝,他在跑,这个老东西就像链条生锈的自行车那样,咔嗒咔嗒,在艰难地跑——还没有我走得快。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去取钱,我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毫无尊严地跑回去,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发现我没走,便堆出下作的笑容,比画出一根手指。我正义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 他提钱来时,一定要先察看玉佛,确信没有掉包,方给出一捆一万。我推回去,他便补了一捆。我将一捆塞进包内,一捆塞进裤兜。他说:“你也不数数?” “你不会少的,你怕我反悔。” 这时,一个跛脚的乞丐端着铁筒移过来,我见里边都是一毛五毛,索性将裤兜里的一万元放进去。乞丐低头看着,脖子僵直,欲哭无泪。我踢了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风一般遁了。店主错愕不已。我想他明白了,我并不在乎玉佛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 吃饭时,我开始省着点花,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车。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离火车站很远,我便拆下手机电池。 火车站广场有一面孤墙,绘着巨大的中国地图,人群像鱼儿般拥来拥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它面前,像站在时间之河,一天之后公安局长也会站在这里。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而局长必须拿起奥卡姆剃刀,将目标削为两处:一、逃犯在那里有着重要的利益或情感约定;二、逃犯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剩下的他只能听天由命。 我扪心自问,在这世界与谁也没有约定,如果非得算上一个,那就是自己。很早以来我就想去海拔很高的名山观看日出,我一度觉得这是治疗人心衰竭的唯一办法。而我在异地认识的人,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都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妈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 我到售票大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点半离开的票,半小时后陡然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便走出队伍重新盘算。最终买好的是明天下午四点十分从此地始发的票。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家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买到一张明天晚上九点出发的折扣票。 出来后我将机票塞进排水口。 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上打盹,嘴角流着口水,一丝眼白可怖地露出来,门口的喇叭则来回播放清仓的消息。我看见上次试过的衬衣、西裤、皮鞋和公文包还堆在那里,没有收拾。 我敲打着桌面,她从久远的地方醒来,“看中什么了?”我指着那四样。她看着它们,又看看我,记起来了,说:“二百你都不要。” “不,我要,我要两套。”我从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狐疑地看着,笑容忽然像伞般打开,人飞将起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上帝,我是在将甘露洒向最困厄的女人,使她获得往下活的力量。 她给我倒茶,不停地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见如此,索性将单子交给她,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里借,将我需要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整齐全,还将那半瓶啫喱水送给我。我让她将帽子换了个大号的。 她打好包后,搓着手,像孩子等待领赏那样。我又抽出两张,她说:“多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了。我想她很开心。 我还买了老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不掉的倒进去老鼠药,就着塑料袋揉,直到它们被揉碎揉匀。然后我像任何即将远行的人那样,亢奋地收拾行李。我将钱塞到旅行包最里边,将内裤、鞋油、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肥皂、饼干、矿泉水铺好,再在上边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啫喱水、梳子、香水。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蓄须之前出于好玩,花一百元找办证广告办的,在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人。 帽子拿在手里,我转动着它,又将它戴在头上。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将东西倒出来检查,果然发现少了一把剃须刀。这并不致命,下楼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中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本来就小,婶子居住时,往里又添出许多无用的东西。我关死两边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将电视柜、沙发、鞋架、盆景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一个角落,用拖把将空出的地方拖得一尘不染,随后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搁置在门边。那些弹簧刀、尼龙索和掺好老鼠药的饼干袋则放在屋角,透明胶撕开,粘挂在墙上。 我躺在地上,沉浸在将要离去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架。 爸爸死时,妈妈一滴眼泪没流,也不觉得害怕,开始做生意。她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有时货物来了,为省搬运费,自己一箱箱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便说不卫生,都是臭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大的牌子怎么可能坑害顾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 “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 “当然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我将来要是得癌吃不下东西,你不是白搭?”我将东西扔了,听到她蛮横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只爱钱。她每次看见我消耗它,眼神都会充满失去它的悲壮。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要在一千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选前者。但后来我觉得并非如此,之所以经常发生这些可笑的争执,是因为我的成长让她害怕。这个文盲唯一懂得并且经过实践检验的道理是辛苦赚钱,这是她能控制我的唯一资本。 后来我很少与她纠缠,她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及自己要永远滑向另一个世界,我便泪花翻滚。我想起一本书里说的,“人只有一个妈呀”。我静静地坐着,悲伤地听她严肃的说教,她说:“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更加要听叔叔婶子的话,平时放勤快点。” 我说:“嗯。” 彼此又没什么好说的,我便问:“婶子去了吗?” “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觉得就这样,便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真想杀掉我的婶子。”她回电话过来,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她的声音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缠绕在我身上,转瞬又消失掉。我顿在那里,冲动莫名。当它再度传来时,我听分明了,那是柔弱、真诚、焦灼和不离不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即便她爱的是所有人。我放声大哭。 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致很久都觉得不真实。我走来走去,终于就着悲伤,找出本子,记起日记来。我绞尽脑汁,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后来便这样写: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我写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再也写不动。 行动 我等不及了。 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 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 嗒,嗒。 闹钟定的是上午九点,八点我就醒了。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婶子撕破脸了,无家可归,下午两点当她面取东西,你能来么?” 她回:“不能挽回么?” 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然后手机许久没有动静,我盯着它,觉得人和人终归相隔,此一大事,彼一鹅毛。我熬不住想打过去时,她又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么?” 她回:“方便。” 我便将电话打过去,说:“到时你能来一趟么?”那边又没声音了。我知道她在犹豫,她一贯奉行的是乐于助人的原则,现在内心生出的感受却是“麻烦”,她觉得这事很麻烦。我有些失望,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 一会儿,她发短信过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冷漠地回:“多谢。”想想又回了一条:“我永远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段屈辱。” 她回:“好。” 这时隔壁何老头儿在炒菜,铲子不停抄着锅底,声音撕心裂肺。我戴上帽子,穿着t恤下楼。快到岗哨时,我将拖鞋拖得山响,哨兵目光斜视四十五度,五指并拢,贴于裤缝,就像雕塑般纹丝不动。我走近看,汗水淌了他一脸,而指尖和臀部由于用力过猛正在轻微抖动。 我咳出好几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你这个班是站到下午么?” 他像机器人般旋转九十度,啪地立正:“是,下午三点。” “我有个朋友两点过来,麻烦你到时放行。” “他长什么样子?” “是个女的。” 他露出会意的笑。我摘下帽子,不停地扇,说:“好晒。”他说“是啊”,借着这个机会松弛下来,想和我多聊一阵。他当然知道我是军校教务处处长的侄子。我傲慢地走掉。我厌恨他这种生活,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我找到一家生意差的理发店,只说一句“也该理理这乱蓬蓬的头发了”,他们便像雀儿般扑来,唧唧喳喳地开风扇、倒茶、搬椅子,问我用什么洗发水,要弄什么发型。我翻过册子,看看他们头上,都是一个鸟样,像是雉尾五颜六色耸成一团,便说:“你们能弄点正规的么?”他们又拿来一本册子,上头尽是日韩清纯小生,无时不在展现叛逆背后的幼稚。我摆摆手,想描述又描述不出来,此时电视恰好放准点新闻,有位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在播报新闻,我便说要那样的。 我看着电视,忽然想播音员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其实都在展现这个职业无尽的合理性,便讨来纸笔,细细记录。我想人要迅速赢得周围人的尊重和信任,必须掌握以下几个要诀: 1.服装简洁普通,色调稳重; 2.发型为二八偏分,发线向后向右,一丝不乱,积极健康; 3.面部表情不能丰富; 4.动作平和、自然、适中; 5.头部端正,下颌微收,时刻保持自然诚挚的微笑; 6.眼睛不能睁大,也不能迷糊,眼神明亮、集中、柔和,角度正视(略偏下),做到眼前有人,心中有人。 我对镜自审,看到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我眼神冷漠,无所依附,嘴角下拉,胡子拉碴,头发向各个方向蓬散。那些在岁月中生发的慵懒、无聊,已然刻印在脸上。我想即使我没犯事,人们也会第一个怀疑我。 我苦心模仿播音员的仪态,分寸极难把握,有一阵子理发师和我都觉得没有比这好笑的事了。但当发型弄好时,我眼前一亮,都有点认不出道貌岸然的自己了。理发师说要不要刮胡子,我说不要,便结账走人。 时间尚早,我无所事事,寻到一个台球摊。大上午的,客人稀少,我提出和老板对打,老板斜眼看着我,沉稳地说:“我不怎么会打啊。”而手已经提起杆子。 “我也不会打。” 他开球就塌杆,我让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说好,提起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第一局是五十元,我不想赢,他也不肯进球,嘴里一再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在钓鱼,便顺水推舟连收两局。 第三局他说行价是翻倍,我说好。他又说:“我可要好好打了。”我说好。他知道我的斗性还没被激发起来,因此仍旧装出一副菜鸟的样子,对每个球都郑重其事地长考,出杆患得患失,但是想进的球都会进。我从冰柜拿了瓶啤酒,咬开喝了,然后闭目养神。其实我很烦,我打台球就是这样,没打时想打,打过三局便兴味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 他打得没什么打了,做好防守,谄笑道:“承让承让。” 我走去一看,知他欺我不能解开,便打了个白球反弹,将目标球撞入底袋,然后手起杆落,直打得洞口剩下一枚黑球。他像首级要被割掉,将球杆放到一边。我将白球径直打入空袋,将球权留给他。他说:“兄弟好爽性。” 我说:“就当请我喝啤酒。” 他还要找我打免费局,我摇摇头,说:“有句话不知你懂不?虽然你年纪大我很多。” “你说。” “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出一种不如去死的恶心。” “我懂。我比你更懂。” 他当然比我懂,有什么比一个人经年守着一个台球摊,看着球子成千上万次聚散离合更痛苦的事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的:把一桶水从一只桶里倒进另一只桶里,然后再从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几天之后,囚犯宁可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 午饭吃的是新奥尔良烤翅,这是我的圣餐。每次想吃时,我都会控制住欲望,直到抵挡不住,好似漫天飞着的都是焦黄色、滑腻、多汁的它们,才走进肯德基。吃前,我反复洗手,拿纸巾擦干,然后才像优雅的狮子,长时间撕扯、分解它们,一直到将骨髓吮吸干净。 今天我吃到它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才走掉。 我买到一把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回到家属院。哨兵仍然像杨树般笔挺地站着,没有拦阻,这说明他知道帽子下边的人是我。何老头儿正好拉着狗往外走,我感到顺心极了,远远让到一边。那只老狗不时吐着舌头,低头寻觅地上可吃的东西,而老头儿眼神痴呆,打着饱嗝,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捣弄牙齿。我觉得他早死了,什么都死了,只剩躯壳定时听候时钟指令,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我走进家,锁好门,拉开灯,像一个砌匠站在建好的屋前,想想还有什么漏掉没做的。我想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拦停过路车,却只是命令司机手淫,司机迫于淫威,照办。男子又命令再来,如是三番五次,男子才召唤出妹妹:“好了,你可以跟着他去城里了。” 我闭上眼,想象孔洁在橘黄的灯光下解开长发,褪去丝裙,瑟瑟发抖地蜷缩到床上,在不得不摊开身躯时,嘴唇咬紧,皮肤紧绷,全身一起一伏。而我则像黎明之前要攻克城堡的战士,持枪在雨夜疾行。我渴望到达时身体像烟花一样猛然炸开,又刻意隐忍、延迟,直到这个时刻猝然来临,我以为还有几下,却是再也没有了。我扯过卫生纸,擦黏糊糊的手,情绪极度灰暗,仿佛看到灰暗的分子从地上大片升起,从天空大片降落,仿佛全世界都已沦陷。 然后我只想时间走快点。我等不及了。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嗒,嗒。 实施 她被永远毁了。 两点是约好的时间。一丝风都没有,巨大的光明映射在小石路和枣树叶片上,哨兵孤零零地站着,车辆不断经过。我给她发短信,没有回音。等待总是这样,无尽荒谬,特别是等待一个女人。她们在出门前极其漫长地化妆、穿衣,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自己。她们对迟到很有道理。 两点半,我判定她不会再来,走回房,在墙上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后靠在墙上,承受巨轮沉没一般的遗憾。我想只能随便找个人,时间不多了。我戴好帽子,将弹簧刀藏于裤兜,走出门来,却见孔洁正在和哨兵说话。她看到我,走过来。她今天梳着马尾辫,穿着纯白t恤、淡蓝色裙子,脖子上挂着水晶链子,手腕戴宝石色小方表,套着三圈红色小佛珠,鞋前缀了一朵花瓣清晰的莲花。她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精巧。她眼若黑珠,面若红粉,嘴唇近乎透明,胸前起起伏伏透不上气来,像是从画中走出来。 我有些慌乱。 她说:“没晚吧?” 我说:“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 她说:“我感冒了。”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为自己胡乱断人感到羞惭。我觉得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啊,我要对她动手。但这时好像不是我要对她做什么,而是她主宰着我,让我去对她干点什么。她像圣母一样走在前头,将我带上台阶。 她问:“你怎么还戴帽子?” 我说:“是内容的一部分。” 她表示不解,我又重复了一次:“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我有些语无伦次。走着走着,我渴望台阶能无止境地延伸下去,可它们却一级级地少。我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 她说:“什么叫没事,这么大的事。” 我看见细密的汗珠从她的脖子上渗出,晶莹剔透。她真像一件光新的瓷器,身体渗出雨后绿树才有的清香。我再也走不动了。她转过身,等着我。这闲暇片刻,她用手拢住眼睛,看了一眼天空。那里没有一丝云,蓝色苍穹深邃而无止境,太阳像是无数电焊光聚拢一处。没有任何声音。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像脑瘫病人一样傻傻地笑着,然后继续走。我饱受折磨,几次想喊住她,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亲来,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去相信一个人? 她终于走到门口,问:“你婶子是不是好难说话?”我说:“水离开盆了,就这样。”她拉开门,里边漆黑一团,“怎么不开窗帘?”我走过去拉亮灯,关上防盗门和木门。她忐忑地说:“在里边?” 我嗯了一声,走到卧室,撩起布帘探视。不知为什么到这时候,我还要装得确有其事。我说:“她睡着了。”她便细心察看屋内,看到旅行包,似乎明白,又看见洗衣机,“这个也要带回老家?” 我木讷地点头。 我们还奇奇怪怪地谈了一些,事情看起来永不会发生。直到墙钟的卷簧突然弹动,它就像一把刀弹中我的心脏,使我痛苦异常,紧接着钟当当当连响三声。我笨手笨脚地走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捂紧她的嘴巴、鼻子。她不停喷出的气息,打击着我的手掌。我的手像是死死抠进她的面颊骨。她试图用手扳,扳不动,便掐,掐到什么就像拿剪刀剪,然后又腾跳起来,就像一匹不肯驯服的幼兽。我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力量,不禁大汗淋漓。我仓促耳语道:“求求你温顺点,求求你。” 她猛然顿住,软下来。作为感恩的一部分,我稍许松开手,让她重新呼吸。后来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的想和一个女的发生性关系,多次动武不能奏效,说出这句话后,她顿在那里,准备懊恼地接受现实。但这不是强奸。我扯下墙上的透明胶,用牙叼住,扯出半尺长。她一直愣着,等到透明胶快要封死嘴巴,才又撕又扯。她像吐果皮一样将它们吐出,然后双手扑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像突兀的炮弹飞出去,滑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到远处的街道,落在别人的心脏上。我想几分钟后,军人和老百姓便会操起武器,黑压压赶来。她还要喊,我捂住她,掏出弹簧刀,弹出刀刃,对着她的腰腹猛刺一刀。 这是我第一次杀生,手和心灵都空荡荡的,就好像不是刀子在刺,而是泥潭似的肉将刀子吞吸进去。我的思维跟着瞬间被吞吸到一个光溜的地方。我想摆脱这可怕的感觉,手又不听使唤,连刺三刀,直到手被热气腾腾的血淹没。热臊的腥味像潮水一次次涌上房间。我拖着抽搐的她来到窗前,用刀挑开窗帘一角,看见哨兵正站在院内侧耳聆听,好像不能确信声音是从院内发出的,就连是不是人类的叫喊也不能确定,但他分明是听过的。没人来印证,他极为遗憾地走回岗哨,自己给自己立上一正,站直了。 我大口喘气。孔洁正往下掉,我松开手,她便整个滑落在地。她嘴巴张开,眼睛突出,眉骨、眼眶、鼻梁、面颊骨这些原本隐藏的部位全部显现出来,而洁白的t恤已染出一团极端的红,就像红上浇了一层红,鲜艳怒放如牡丹。我从没见过如此大的牡丹,觉得恐怖。 她被永远毁了,就像一大块玻璃被从顶楼扔下来,被永远毁了,无法挽回。 我颤抖着扶住墙,泪眼婆娑地呕吐起来。我竟将她,竟将一个人败坏成这样。但为着已铸成的疯狂,以及随后站在这里的法医也能感到惊悚(他们总是对尸体熟视无睹),我蹲下,持刀在她脸上划割,随后朝肉身猛刺,就像在刺一个无用的水袋。刀刃断掉,血污溅满我的脸。我将她抱起,头朝下,腿朝上,倒放于洗衣机内。我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间走时,还看到她在朝洗衣机里钻。 我脱掉衣服,打开莲蓬头,冲洗自己,大片的血滑落下来,汇成红色的水流。我一直低吼着冲洗,以为洗干净时,又见镜中的后肩还有大片血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决定将肉身分为七个区域,从上到下逐片重洗。洗到一半我像游魂一样走出来,在血泊中巡视,没找到,又到洗衣机里翻,终于找到她的手机。它还有信号。我拆掉电池,将它扔掉。 我重洗了一遍,穿上过去常穿的那件t恤以及球裤,拖上备用拖鞋,戴上帽子,背好旅行包。如此打点停当,我朝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尼龙索和饼干袋还在屋角,遂将尼龙索塞进旅行包,饼干袋提在手上。我拉开窗帘,确信无人,便打开门走掉。 我一边走一边将掺着鼠药的饼干渣倒在路边,后来手实在抖,便扔了袋子。哨兵背对着我,笔直地站着,我将拖鞋拖得很轻,想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明白这自信其实一击即溃,我的背部说不定就有块血迹像花朵般愚蠢地开着。在穿上它前是不是检查过,已不记得了,我想走回去。这时他的右腿像是抽筋,轻抖一下,接着一只鞋离开地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来。我僵在原地,双腿狠狠摇动,发出要命的声响(我怎么就不穿一条长裤出来呢)。我哆嗦着嘴唇,不知作何解释,就等他走下来逮住我。但他认出帽子下的我后,露出亲密的笑容。他嘴唇启动,像是有很多话说。我绵软无力地摇头,他便只说了一句:“你不舒服?”我点点头,走过去。我想他很孤独,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 我的身躯完整通过岗哨时,所有器官都解放开来,鼓噪着要抬起我,拼命跑。没有什么比压制这种冲动更痛苦的事。我僵硬地抬起腿,放下腿,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到一定距离,才试着快一点,但又不敢让他看出来。我想他正将手指叼在嘴里,看着我的背部,苦苦思索。他是换岗上来的,不知院里来过一位女生,否则很快就可以在我和一声尖叫之间建立起联系来。他一联系起来,就会像火箭般飞来,一脚将我踹倒,然后用反关节技术将我死死锁住。 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将旅行包扔进去,挤进后车厢,嘭地关好车门,猛然瘫倒。数秒后,师傅转过脑袋来问:“去哪里?”我才急忙说:“快,火车站。”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驶上主干道,像摩托艇在宽阔的水面飞行。我回头看了几次,确信无人跟踪,方拆下手机电池,将帽子扔到窗外,并翻出剃须刀,慢慢刮起胡子来。这时,我看到窗外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阳光,也从来没有这么和善的人。他们像儿童,天真地奔向鲜艳的花丛,载歌载舞。 逃亡Ⅰ 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 永别了。 赶到车站时,只有一分钟列车便停止检票,而前边排着漫长的等待安检的队伍。有几次我想插到前边,但并没这么做。赶也没用。候车室里的人应该像漏斗里的沙子漏得干净,工作人员在过道走上最后一圈,锁上铁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被耽误了。 我拖着旅行包走向候车室,仅仅只为佐证这一事实。但在那里,乘客死坐着,列车的铁牌还挂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广播里屡次播放的是这趟车晚点的消息。我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将t恤、短裤、拖鞋扔在厕所,换上衬衣、皮带、西裤、皮鞋,梳好头发、用啫喱水定型,喷上香水,戴上眼镜,夹着公文包,才又拖着旅行包回到候车室。我的腰和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松塌。我命令它们挺直,浑身不自然。但当有位中年男子亲密地看我时,我便不那么觉得了,在他眼里我是有稳定工作的斯文人。我们七七八八地聊起来,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It公司的。我一点也没有说谎的感觉。我觉得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给我。 不一会儿,乘客们鼓噪起来,我加入进去,拍打栏杆,像他们一样极其愤怒。很久以后,过道里才走来两个人,将检票口打开。我朝前瞎挤,回头看上一眼,又觉得没必要。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没有警察,没有保安,也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我等乘客走完了,才像赶着一群鸭子,慢腾腾地走进过道、台阶和月台。一辆绿色的火车静卧着,散发出远方才有的自由气息。我像是不得不走进去,走进倒数第二节车厢。 人们踩着座位将东西塞向行李架,或者端着滚烫的方便面,跌跌撞撞行走。我等他们忙完,走过过道,后三排全部空着。车厢中部坐着一个可怜的农民,脑门出汗,双手颤抖,衣服湿透了(就像刚刚浆洗过),正歪躺着呻吟。有位女乘客拿出藿香正气水,他艰难地摇头。也许他会死。我坐到最后一排。 我以为火车这就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进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我想过去质问:“我一切都按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 有阵子,火车像是在无声无息地走,我甚至能感到风吹。但等旁边火车不见时,我才知那是视觉误差。我心如刀绞,时刻要发作。说起这种禁锢,就像几十里外的情人要走了,而我还待在雨夜,徒劳地推着泥潭中的马车。很长时间内,窗外的月台都是空荡荡的,静默一片,我恍若看见自己被警察带离此地,我决定届时大喊:“谢谢你们,谢谢铁道部,还有火车。”我喊得出口。 孔洁的母亲应该报警了。学校五点放学,现在是六点。警方根据卫星定位很快能找到我家。一想到这里我便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孔洁的手机带出门,随便丢到哪里,但我让它的信号消失在我的房间。我开始蛮横地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了,总会有点事,比如手机没电,和同学聚餐去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抚自己。 后来我数数字,数到二百它会开,数到六百也会,但它不开。及至我下定决心去找乘务员让她放我下车时,它又发出长长的嘶鸣。我僵立半路,似变换一人,欢快起来。天快黑完了,大片暗蓝色下坠,树枝在后退,房屋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跟着。万物终于他妈的在运动。我又哀伤起来。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永别了。 我就这样开始逃亡生涯。 我在哐当哐当声中睡去。在梦里,我恐惧地走向检查线,老警察拍打完我全身,几乎是不耐烦地叫我走,我想振臂呼喊,又感觉另一名警察抬起头来。这是一道带有可怕责任心的年轻人的目光,它像探照灯一遍遍扫来,不时停留于我的背部——还有十来步就平安了——我在他的狐疑中强撑着前行。但只走了几步,我便听到他索命般地喊:“瞧,他身上有血。”瞬时警笛四鸣,我夺路狂奔,腿像装有弹簧,大踏步飞过屋顶。飞了很久落地,我以为将他们甩远了,回头又见他们百折不挠地跟过来。我急忙蹿入路边的老楼。 我是在噔噔噔的追击声中醒来的。完了。火车在朝前开,我还是想我完了。直到周围那些素昧生平的面孔一个个浮出来,浮清楚,我才回到现实。我去上厕所,那里被锁死,我便走到过道吸烟。火车像是鱼,在黑蒙蒙的海底穿梭,我感到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走回座位时,我却看见车厢那边真站有两名警察。他们拿着刷卡器那样的东西,像扫荡,极为有效率地检查每个乘客的身份证,而这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里翻出它,呈上去。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目的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我折回到厕所,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抬起头看我。我弯着身子,捂住肚子,拍门,听到里边说:“急什么急。”我装作到下节车厢寻找厕所,走到一半,悲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节。我坐上一个空位,呆若木鸡。也许可以躲到座位底下,但那是个蠢办法。 过了一会儿,那边过来一人,是那个农民。他的肩膀不时碰向座位和车壁,应该是要找个地方呕吐。他没能拉开厕所,继续朝前走,我低声厉喝:“回去。”他朝我分辨着,嘴角抽搐。我像守卫领土那样重复着命令:“回去,回去回去。”他便想到什么,软塌塌地往回走。 不一会儿厕所传来锁把转动的声音,我快步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挤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我用肩膀顶住门,锁上三次方锁好。我想待半小时,等他们检查完,走了,再出来。外边传来手忙脚乱的声响和人们的低呼,我想准是警察明白了。我意识到自己是将自己幽闭了。下半截车窗封死,上半截则开着,能看见擦过的黑魆魆的天空,我拉它的把手却拉不动。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了。我不敢吭声,他便踢门,并发出不容辩驳的命令:“滚出来。”我觉得力量这东西在体内将我撑得很难受,它们需要我跑,我却寸步难行。我快为此疯了。外边咒骂声越来越厉害,当他终于骂到我妈妈的肥屄时,我勉强找到支撑点。我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杀了人,但你也不至于侮辱我的老娘。你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你凭什么侮辱我的老娘?我因此凶狠地转开锁,拉开门。来者捉住我的衣领,我试图推开,但他力量巨大,几乎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出去。然后他急急闯进去,门也没关好,便褪下裤子,拉起肚子来。 过道只有安静的空调风,我从未闻过这么多的空气。 没人来过问我。我爬起身,甚至感到失落,就像事情最终只被完成一半。乘客们在议论:那个农民走过去时,忽而猛力朝前撞,将年轻警察撞翻在一边,但老警察只一拍,他便被拍倒在地。老警察用手肘压住他的喉咙说:“我早就看出你这老东西有问题。” 我听明白了,面如枯木,心下却疯狂、不可遏止地笑,直到尿意袭来。我在厕所那么长时间不撒,现在却要撒到裤裆上。我吸紧阴根,去敲厕所门,敲不开,便走到盥洗室,瞅瞅没人,掏出家伙。好像撒了几分钟,十几分钟,好像还会往下撒。我羞愧死了。 逃亡Ⅱ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 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 火车在第一站停靠时,我跟随很多乘客下来,躲进阴影中的花坛,蹲在那里。很久过后,一辆动车驰过,这列火车才开走。小摊小贩推车而去,远处铁门关死,我下到铁轨,像穿行于墨汁朝前走。脚下不时踩到屎,这使我感到屈辱,好在只走上十分钟,便有灯火显现。 我是急切走去的,就像这地方是我熟悉的,但一靠近,便看见那些路灯、房屋、招牌甚至阴影都长着锋利的刀子,残忍地割我。几个青年停止打台球,一动不动地看着,不清楚我是从黑暗的哪处钻出来的。而旁边坐着的老头儿,则摇着蒲扇,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我想即使他们将我杀了,他也会这么赞许地看着)。很快,一群摩的冲来将我围住。他们说着急切的方言,眼神毫不掩饰地露出凶残。我甚至觉得他们都不想等待我的答案。我被一只坐骑带走,听任它东南西北绕上一圈,收走五十元。 我提着包走进这家叫利民的旅社。它是民居改建的,厅堂摆着香炉。一楼窗户安着铁栏杆,地上很潮,能闻到被窝的馊味儿,我要了二楼的房。他们登记我的假身份证,见我是北京的,有些恭维,但后来当我提出换电视机时,他们便关上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只有一条白线。窗帘是破的。单人床上铺着发黄的床单,枕头黑不溜秋,没有枕套。卫生间有人字拖,其中一只卡带脱落。 我插好插销,走到窗口,看见孤零零的后院和太空。我一人在此,不知道为什么在此。 起先几天我不出门,只是下楼吃饭。厨房建在后院,有矮墙围着。有次吃过晚饭,我用石头敲掉几块扎在墙上的碎玻璃,将原本随意支着的木梯架在我的窗口下。我觉得自己心思缜密,但这时毋宁说是无事可干。 我总是睡觉,睡过分了,就手淫。墙上的派出所通告,已能背诵,合计八十五字,包含三个感叹号。有一次闻到浓烈的死鼠味道,我去寻找,发现卫生间里有一盆洗衣粉泡着的臭袜子。我像高贵动物厌恶自己的粪便,厌恶这自我制造的孤独。我开始极其耐心地编织仅剩的生活。我给地板冲水,用拖把拖,再跪在地上用抹布擦,然后拿出鞋油,细细擦鞋,随后又拉紧抹布,在鞋面扯来扯去,直到它光亮得可以照见影子。 我感到劳动的愉悦,很快却又泄气了。我听到体内无法抗拒的命令:出去。好像外头有节日永不谢幕,烟花在砰砰作响,好像还有爱情留给冒险家。但当我走进它,所见无非是一块水泥砖重复另一块,一根电线杆重复另一根,一张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的脸重复另一张,我穿越一条又一条街,不曾逢迎一次车祸、一场打斗,甚至连轻微的吵架也没有。我不便用假身份证也不敢用真身份证进网吧,当老远看见“电影院”三字兴冲冲赶去时,只见着一片废墟,人们在那里卖着十元三样的杂碎。邮亭没有新闻报纸,我买上晒得发黄的《体坛周报》和《旧闻周刊》,回来一字一字地读,读了七小时。 第二次出去时,希望死得更快,还没走远,我便听到同样无法抗拒的命令:回去。也是在此时,我比谁都懂何老头儿遭受的折磨。他在冬天想念夏天,在夏天想念冬天,出去想回来,回来想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世界都是坚壁清野。也因此,这个鳏夫在频繁进出家属院后,给自己定下严苛纪律,使这荒凉的出行与回归也变得有秩序起来。 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也可以。但是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我们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时间。 第二次出门我买了望远镜。我坐在楼顶观察县城,所见无非是一人在厨房洗碗,另一人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然后所有窗帘拉上,灯灭了。我走回死闷的房间,终于急不可耐地翻出手机。这是最后一个还能带来奇趣的物件,自逃亡之始,它便像婊子一般诱惑我。 我忍住,没有打开它。 次日下午我去往人民公园。那里的山丘近似高尔夫球场,间隔有几座树林,林中伸出烈士墓尖角。丘前有人工湖,湖心建有一亭,一座白玉桥将它连到岸上。岸上是万人广场,无数喷泉头立着(像竖琴)。广场上晒着草药,远处停着一辆时风农用车,它缺少后轮胎,用一根木桩顶着。此刻除了我,公园里空无一人。 我走上烈士墓台阶,给手机装上电池,打开它。信号不好,走到最高处时,它才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怀了很大期望的,但它是:我是幸福大街二手房置业顾问张宾,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 没有鸟叫,没有风。光线透过树枝铺泻到石子路面,一动不动。我想起一篇小说,一位作家在被世界冷落后,孤独地走向坟墓,在要盖好棺材板时,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想坐在这里等警察。在被枪毙前,我没什么好向人类说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最后我是哭着跑掉的。我拆掉电池,快步翻下烈士墓,追上一辆三轮车。 在远处的山顶,我用望远镜遥望公园。湖水、广场和树枝泛着空荡荡的光芒,广场上多出一位拾垃圾的。接下来几次仍是这样。我在暗淡下来的光阴里打盹,醒来时照例举望远镜,却见那里车来车往,站满了人。我甚至看清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目光如炬,仇恨地扫来扫去,手上不时挥舞着木棍或狼牙棒,好像随时要对蹿出来的我来一下。一条警犬不停地吐着舌头,像桀骜的马猛拉缰绳,走在前面。他们哄着它,跟着它嗅来嗅去,一通瞎跑。 他们将公园踩坏了。 我站起身,朝山下跑。坚硬的路面将我的脚蹬上来,牙齿上下磕碰,脑壳都要被蹬破了。我在山下等到一辆三轮车,急急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钱就付好了,但当它快开到时,我又叫它继续开。旅社门口停着一辆白色仪征车,那里一直不曾停过车。司机说:“你到底要到哪里?”我争辩不过,在一处公厕下来,躲进拐墙,窥伺旅社。好一阵子,旅社才走出臃肿的两个人,他们面红耳赤,剔着牙齿,缓步走向汽车。在那里他们摇上车窗,开了一会儿空调,才走。我瞅着两边无人,走出,沿一条直线急速闪进旅社。 厅堂无人,电风扇吹着账单,应是走掉没多久。我踏上楼梯,弯到过道,走至门口,打开挂锁,推开门,又关上门,插上插销,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起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异常寂静,阴得让人恐惧,我站着没敢动。不一会儿,楼梯间果然传来男性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但也绝非无所事事。他朝二楼走来,也许会上三楼。但他只在二楼口稍微停顿,便轻声走向这边。也许是隔壁住客,脚步消隐了。也许是隔壁住客,我等着他开锁,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向后退却,看见门底缝隙有两团阴影。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巨大皮鞋的男人,我们隔着门对面站着。我觉得连呼吸也停止了。随后阴影像空气毫无预兆地消失,是他躲到一旁去了。这是一个极富耐心的警察。 不久楼下又噔噔噔蹿上一人,老远喊道:“这么久你干吗呢?” “我不是叫你在楼下守着吗?”先来的人低声骂道。 “守什么守?”后来者大步走来,伸拳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拳拳擂进我的心窝。“没人。”他恼恨地说。但是先来的提醒他:“怎么没有?你没看挂锁是开的?”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那脾气暴躁的人狂踹起门来,好像要将它笔直地踹翻在地。钉住插销的螺丝很快松动了一颗。我焦灼地走动起来——哪里都让人窒息,我快炸裂了——直到自己一把推开窗户。我喘着粗气,看见后院空无一人,阳光照清楚地面的每一颗颗粒。 我背着旅行包,爬上窗户,反身抠住窗沿,够上木梯。我想快点下去,腿脚却因总是被迫向上用力,极不协调。也许他们正站在下边等着,但是没有。我将旅行包扔出去,急忙地翻越围墙,翻到一半回头,看见一双牛那么大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他是厨师,双手垂着,嘴巴一开一合。这个口吃一定是在组织语言。楼上传来门裂开的声音。我说嘘,从兜里摸东西,他更紧张了,我便跳下,将兜里的二百元蛮不讲理地塞进他手里。他像是看见可怕的事,孤零零地摇头。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让他将钱捏紧,然后推着他,直到他自己能走了。他几乎是无声地哭着,走进厨房。 我只用三步便翻过矮墙。在那里我捡起包,背着它,一路跑进蒿丛。 逃亡Ⅲ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 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 车灯像金箍棒一样在天空扫来扫去,狼狗发出叫声,城郊所有的狗跟着叫起来。此后天下寂静,只剩青蛙啼鸣。我在鸭塘的石棉瓦后边蜷缩半夜,瞅着无人才走掉。 远处有县城的灯火,我沿着山脚走,有时无路,就走到公路上,然后再回到山脚。我像是迷路了,走了很久,走到水边。淙淙水流让我安静。我解下汽油桶做的船,吃力地朝下划。后来累了,知道其实是不用划的。我像一团黑影在黑暗中飘移,飘到宇宙深处。 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江潮,它们吐着白沫,像泳者展开双臂朝下游齐齐游去。头班船的腥气飘来。我吃上早餐,精神振奋,感觉什么都补足了。它鸣笛时,我过去买票。它鸣笛真好听,好像巨人站在江心吸足气从鼻腔发出一段呻吟。我站在甲板上等,等待浪花撞上船体,溅于我脸,但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瞌睡。我学着《乌龙山剿匪记》里逃亡的土匪,点着烟,沉沉睡去。这样我便能在它烧到手指时醒来。 醒来时,手中空空如也。我一定睡死了,在睡梦中将烟扔掉。包还夹在我和船壁之间,那些旅客和我一样东倒西歪。太阳老高,像炼钢炉子炼着我们,我全身淌满油,臭死了。 我随着船来到一座充满鱼的气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进钟点房,就像回到家,鞋也不脱,扑床上睡死了。醒来时天色已暗,也许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有四小时。我去大学城寻到日租房,是学生转租的。我觉得它比旅社安全。 有一天,我买到和过去差不多的t恤、短裤,以及一顶大遮阳帽,搭黑车过长江大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来,接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着头看手机,问:“你们上班到几点?” “五点。”她头也没抬。 我关掉手机,走到路边搭乘出租车,找到那辆黑车,风驰电掣般奔回大桥这边。手机上有二十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都是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我知这是警方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征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制,而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觉得对不住死者和社会,因此请人按好字,发过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买票登上电视塔。直梯上升时,能看见江那边的小镇霓虹初上,车灯像流水一顿一顿地移动,但是具体的就看不细致,即使带上望远镜。我想,他们会一直在那里找我,找累了,便会抬头看这边的塔,就会明白我在对岸。但事情的距离要远过两地的距离。他们得上报县局、市局、省厅,再由省厅汇报公安部,协调这边省厅、市局和基层警力。或许他们觉得过于麻烦,索性只是等待事发地的警察过来。说到底案件是发生在我们省的。 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觉得他们不来我为什么跑,因此又住了些时日。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小孩。他十二三岁,骨瘦如柴,总是穿着宽大的绿色军服。我当时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吃馄饨,他带着全然的焦急(好像马上就要死了),脸颊上下晃动,像阵风跑过去,随即又跑回来。我刚站起来看,他就钻进了身后的墙缝。三四个皮肤粗黑、面相凶恶的青年接着跑过去。他们肩膀上文着脏兮兮的大龙,手里提着刀。 我能感觉到捉住我衣襟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但过了一两分钟,他便闪出来,堂而皇之地坐在对面。我继续吃剩下的馄饨,心里局促不安。而他像是母亲看着怀中的婴儿,或者乡下孩子看着城里的发达表哥,一直亲密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呢,我说你就不是本地人。”他笑着坐过来,摸我浆洗得干净的白衬衣,“多好的料子啊。”我感到讨厌,结过账便走,他却跟着。我说:“回你自己的家。”他笑得声更大。我强调道:“我要去办事,别跟了。”他便待在原地。我朝着与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又有些想他。萍水相逢,可能是孤儿,或可称兄道弟,让他像仆人一样做些事,但我叫他走了。 第二天我照例来吃馄饨,他出现了。我们都不奇怪。他说:“我早知道你会来这里。”然后默默地看着我吃。我抬头望了望两边的街道,给他也叫了一碗,谁知他还是默默地看着我吃,就像我的吃法和当地人不同,是值得炫耀的事。 吃完,他问去哪里,我一时语塞,他便带着我瞎跑。他是一个坏得可爱的小孩,将我带到小商品街,反复摸着水枪,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要走,他拉住,又不好意思总是拉,便像女孩那样扭着腰撒娇,直到我掏钱。我们买了四五样东西,走进游戏厅。他打飞机,右手紧张地摇动操纵杆,左手间或猛拍一下,眼睛自始至终不眨一下。我玩几下就死了。我要走,他不答理。我强调几遍,他便啪啪啪把储积的炸弹都按炸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街上有很多人围着布告栏看。我们也去看。那里有一张新贴的通缉令,主角是一个粗头粗脑、眼神低垂的中年男人,杀了十七个人。角落里一张较小的通缉令则像配角,那上边的年轻人只杀了一人。不过那年轻人更招人恨,他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穿着脏兮兮的t恤,正咬紧腮帮,仰着头,以一种冷漠到近似挑衅的眼神看着所有人。这是二十多天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逃走时穿人字拖和裤衩”的我,被定价五万。 小孩像发现了事物间神秘的联系,兴奋地说:“很像你。”我连续拍他后脑,将他拍走了。我们吃过饭,就分别了,我朝着我的方向走,走上几十步转回来,借着夜色跟踪他。他好像一直在反刍某事,走着走着,全然不顾地笑起来。终于走到一处土坡时,他跳进地沟,爬进一扇洞开的窗户。那土坡是半截路,两边长满蒿草,高耸得和那间青砖老屋平行,因此我毫不费力地爬到屋顶,将明瓦揭开一点,借着几厘米的缝隙朝屋内看。 一个衰颓的老头儿坐在太师椅上,脚伸进盛满凉水的桶里,闭眼将收音机举到耳边,慢慢调台,有时还拉扯天线。一只猫静卧在桌子上。小孩走过去时,它跳到别处,继续卧着。小孩没弄出什么声音,动作却极其嚣张。他叉着腰,大踏步走来走去,有时还懊恼地拍脑袋。 小孩找到橱柜,从中拉出小皮箱,搬到灯光照射的桌面,取出细长的铁丝套弄。他套弄时和我一样,脑袋侧向一边,好像在谛听锁芯里的细微响动。地上是巨大的影子。后来他走进厨房,取来一勺油,细细倒入锁孔,又伸铁丝进去。未过多久,锁咔嗒一声弹开。他没有朝老头儿看,而是对准我这里,紧张地望。我呆住,要将脑袋缩回,又想到他要是看见便是已看见的,便继续看。他找出皮筋扎着的一只塑料袋,窃到一把零钱,蘸着口水欣喜地数,然后踩上凳子,准备从窗户走出去。我趴着,等他走向土坡低处,消失于黑夜。 他却又从窗户上退回去。那只猫和他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同时从兜里掏东西。那应该是食物。猫眯上眼,像人类那样打满一个哈欠。他掏出的却是一根细绳,他嬉笑着绕到它的脖子上,忽而发力,捉住绳子两端反方向拉死。猫瞬间张开嘴巴,所有的叫唤都化为浓重的叹息,缓缓飘出。为了彻底弄死它,他咬牙切齿,仰起身子来,这样猫便站得笔直。它的后腿不停地小心踩踏,试图在他大腿上站稳,前爪却疯狂抓扑,像是空中蹿出不少老鼠。它的毛发也根根竖起来。他疲惫不堪地松手时,它像是木猫般栽倒。 他出了太多的汗,但还是将它小心地放在老人膝上。他爬出窗户,小跑着离开地沟。我想吐,而老人听到一段好戏时,还会轻抚它的毛发,就好像它是值得分享的知己。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次日当我从出租屋出来吃早餐时,小孩恰好走来。我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第一天我就跟踪到你。”他说着这样的事实时仍然带着笑,这让我感到既恶心又毛骨悚然。我决定连押金也不要,取过包就走。他捉住我衣袖:“你一走就没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他们都不帮我。”我掸他,他却拉得更用力,脸上同时涌出两种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讨好的笑容。我打他,他便彻底哀伤地松手,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我被这近似情话的话弄蒙,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下一个背影。 他快走出院门时,我喊出一声,他转过身也喊。我示意他先说,他便说:“哥,我看中一件东西了。” “要多少钱?” “我有钱,我昨天搞到几十块。” “你自己买就是了,不用管我。” “我想买来送你。电视里和你这样的人都有领带。我来问你喜欢不喜欢红色的。” “不必了。” “非要送的,你先别走。” 他看着我,向后退,好像怕我走掉,然后转身跑了。我进房提包,走到路上,已看不见他。走出几十米,我躲到树荫下,回忆这难得的义气,掏出望远镜寻他。那边人走来走去,就像活动的屏障移来移去,怎么也找不着他。我准备收起它时,他又匆匆走进镜头,后头跟着三个高大的警察。他们等着红绿灯,他踮着脚,用手蹭着肮脏的军服,仰头和他们交谈。恬不知耻。我僵住,手不停颤抖,汗像饿鼠倾巢而出。我一直看着他极其大声地分辩,并用手指向我这边,还陷在那极度的、像泥潭一样深的震撼里,就好像神给我下了一个定咒。一名警察用食指点着脸颊,朝这边看着,忽而大手一挥,剩余的两名警察便分两边包抄来,他自己则沿着直线大步流星走来。直到这时,直到追捕我的事实明确地发生了,我才知道将望远镜塞进包,挎着它,拉紧背带,没命地跑。腿蹬到地上时,我感到它蹬得不够有力,抬起时,又觉得过于沉重。我像是踩着棉花,在深水里跳着。我将自己跑成目标了。后边传来警察的声音:“你等下,等下。”我听出里边的气急败坏和虚弱,反而跑得欢了。我就像参加奥运会百米决赛一样,让腿脚像弹簧一样落下,双手不停剪切,脑袋一啄一啄,一头啄进空气中。街边的人不断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我。我想风会刮他们一脸。警察追上几十步,都岔了气,勉强喊:“再跑我就开枪了。”开吧。此时我已物我两忘,正为着奔跑本身而奔跑。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现在它却像一枚急速前移的箭头,一个射出去的点。它光明、剽悍、无所畏惧,像毒辣的阳光,凶猛地刺进每一个到来的未来,将它烧成矿渣一般黑暗的过去。我决定跑得粉碎。我感觉它的味道就像压缩了一头整牛的小牛肉干,包含了一整个天下的悬空停住的汗珠,如此充实、简练,充满张力。 一辆黑车将幻景击碎。它沾染了汽车所有的毛病,破旧不堪,咔咔作响,随时可能趴卧于地,在道路上划出粗笨的伤口。但它从无到有,从距离遥远到几乎撞飞我,只花了六七秒时间。我被迫钻入窄小的巷道。这世界永不缺多管闲事的人,又有好几辆摩托车跟着追进巷子。这些黑车暗地里对警察咬牙切齿,现在却迸发出与有荣焉的豪迈,这些卑贱成性的黑车!它们迫使我不停抛掷煤筐、啤酒瓶、破旧椅子甚至可能还坐着小孩的童车。我每跑几步,都有一扇木门洞开。它们温柔、焦急地看着我,承诺给我衣柜、鼠洞、地道,恳请我进去。但自打在火车上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后,我便再也不信它们。 我宁可死在路上。 我在这个强壮的上午,奔行于迷宫一样的巷道。四下寂静,阳光静静越过屋顶,照射到墙上。我的黑影不停掠过那里,就像电影一样不真实。而我又随时感到,那些摩托(那些现代机械的杰作)就要蹿出来,在地上奋起巨蹄,将爪子和牙齿凶狠地扑到我屁股上。 我突然停下。我像是受到上帝的启示,停下来,缓缓走向拐角隐处。一辆摩托车遥遥领先驶来,上边坐着一名精干的警察。他驰骋于这险恶的石道就像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跟随他一起到来的是呜呜叫的警笛。我等到它旋风般刮过时,冲出来一把推倒他。摩托车像斩首的龙,斜冲向墙壁,前轮连续吃了十几下墙砖,才停住。车身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可怜的警察像一袋水泥一样摔下去,躺在墙角,被它又撞又挤,直到它自己感觉无趣,悄然滑向远处。他坐在那里,曾经掸了下灰尘,想站起来,突然眼睛翻白,一下又坐回去。一颗来自太空的水滴落下来,在他面前砸开。他的眼睛闭上,胸口令人揪心地起起伏伏。几位居民匆匆出门,我对着他们说:“有个人朝那边跑了。快。” 我快步走了一阵,看见一辆没锁的自行车,便骑着它冲到菜市场,趁着人多,又混进隔壁小商品市场。在那里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后座。师傅问去哪里,我说等一下,等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悄悄将它塞进座位沙发的结合处,然后找借口下来。我一直看着它拐出门,才从后边墙洞钻出去,去了火车站货场。 我沿着铁轨边的小道朝着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会在铁轨上拦截。他们不会知道一个逃犯会默默沿着铁轨走出他们的城市。而在此前,他们看到生死未卜的同事,会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救人,还是捉人? 我觉得自己一下成熟了。 结束Ⅰ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门,跑掉,他们冲出,四散寻找,然后恼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丢了一只鞋。当某一天看见t市界碑时,我目瞪口呆。它是杀人当日我搭乘火车计划中的目的地,那里住着表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瞎跑,潜意识却叫我来到此地。我感到疲惫难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黄昏望见村庄的轮廓。 我搭车来到城郊,登上长满树的山。远处有块平地,一条弯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时有车辆像幽灵般蹿过。路西边是栋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时只有一层,现在加盖了一层,但没有贴瓷砖,油黑的砖瓦和鲜亮的铝合金窗形成对比。路边树荫下搭着瓜棚,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打着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房屋那边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 房屋大门紧闭,像是无人,等到正午,炊烟又升起。几只虫子像拉紧发条的玩具般叫起来。我感到一种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着毫不知情的家人围桌谈话、吃饭。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多年前,当我来到这里参加她的婚礼时,她还是那样,胸部长着两个硬涩的梨子,因为干瘦,腿显得分外地长。她一直将我们送到无法再送的地方,才转身回去,她走远了,回头停住,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手摇得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空中,好像从此诀别了。我爸爸死时,她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的癌症比爸爸还重,但是生命力更强,满头白发,面色坚毅,像烈士一样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我在葬礼上无所适从,像是极不情愿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应该哭泣,眼窝却越发干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抽烟(后来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的癌)。妈妈一直步态沉滞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干号,见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礼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在稀疏的鞭炮声中,指挥仪仗队从桥那边走来,我才翻江倒海,泪流满面。 我看到这脆弱血脉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走过来。我死了爸。我只有一个爸,死了。表姐擦着无声的泪水,将我的头掖在臂弯里,将我保护起来,从此不让这天、这地、这人、这黑夜来恐吓我。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亲。她这么一望,想到我从今往后像个孤儿了,泪水便又汹涌出来。 我现在只是想见见她。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电风扇,坐一辆开来的面包车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脚时,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弓着身子,用铡刀铡着它们。屋两边长满杂草,路边有块已收割的稻田,虫子在犁过的泥面上跳来跳去,一阵风吹来,光灿灿的树叶不停抖动,寂静得瘆人。表姐干得很麻利,嚓一声,一段整齐的草无声地落进筐内,接着又嚓一声。她完全沉浸在节奏里。 我听见沙地上自己迟疑的脚步声。 我感觉她是个诱饵。万物此时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进口袋。我行至半路了,进退不得,背部阵阵发凉。她这时像是预感到什么,停止铡草,缓缓转过身来。“你是?”她只这么一问,便将自己吓坏了。她张大嘴巴想喊,却像是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哆嗦着退到案台边,抓起一把草。 我看见她挥舞着这自认为是武器的软草。我看着她可笑地这样干,可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害人的了。我的双手伸展,五指岔开,腿脚仍保持前行的姿态,人却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这里,让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于是我极不耐烦地摆手,说:“我只不过想找你讨口水喝。” 我喝过就走。 她陷入困境,僵住没有反应。太阳太烈了,照出她脸上的皱纹以及劣质的粉底,丝丝缕缕,颗颗粒粒。她胸部铺张(像两个盘子),牛仔裤再也包不住髋部,裤缝随时要炸开,而下边短缺不少,露出黄黑的小腿和脚踝。她就像中年妇女馊掉了。我说:“我喝口水就走,绝不麻烦你。” 她望望旁边,嘴唇哆嗦。我起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看出是唇语。她用抹过鲜艳口红的嘴唇描出几个无声的字:“快跑,快点跑。”我猛地回到自己的处境中,转身就跑,快要在沙地上滑倒时,匆忙奔向公路。我听到无数枪栓拉动,狼狗集体喷出低吼(那呼吸带着浓烈的腥气)。一辆汽车像是摩托艇般奔驰在湖面,劈波斩浪而来。 浓重的汽油味快要将我呛死。 我笨拙地、徒劳地抬腿,很快虚脱,一把扑倒在路边的斜坡,金星狂崩,但它呼啸着冲过去了。它冲起来速度那么快,以致很快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移动的小盒子,就像它才是逃命似的。 公路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远处也没有警笛。太阳照在柏油路上,像照着一堆凝滞的、缓缓起伏的波浪。我朝那边望,屋门已经关好,窗户拉上帘子,没铡好的草在风的吹动下,杂乱地起舞。她胖了啊,有鱼尾纹和孩子,小富即安,一心一意巴结丈夫,像是亏欠他一样天天哄他,给他做吃的,赚钱。而我是猛然侵入这平静生活的恶魔。 我走回山上,继续观察。很久以后,一个肚子滚圆、嘴唇肥肿的男子才蹒跚走来,缓缓叫她的名字。她拉开门,紧张地张望,忽然一把抱住他。他拍她背部,她便哭起来,鼻子下都冒出气泡。他又松开她,拉起弓步,啪,两手一拍,让左手平伸,右手高举,向下剁,做出斩首的动作,于是她笑起来。她不知道笑会从哭中突然生出,因此顿住。等到他捡起石头,大声喊叫着向路那边虚拟的敌人扔时,她便彻底大笑起来。我扔掉望远镜,让它滚下山去。 我与这个世界彻底断裂开了,就像手术后发现少了一双脚,或者阳具。我感到恐惧,不敢相信又沦陷于这空荡荡,觉得所有事都无以为继。我听任肠腹支配,去寻找食物。我走进小超市,看见店主(兼收银员)端着一瓷缸冷开水,慢慢吃面包,旁边还放着五六个。她已经吃过一些,还要往下吃。这让我多少想到妈妈,妈妈总是将过期食品带回家,一个人慢慢吃完。 我说:“你能不能不吃?”她停住咀嚼。我掏出二十元,“扔了吧。”她接过钱,百思不得其解。我走出去后回头望,她又喝上一口水,将手头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走进烩面馆。门口的姑娘鞠躬,说“欢迎光临”。我看着她嘴唇紧闭,感觉奇异。等下一个顾客进来,我发现情形还是这样,她的嘴唇并不张开,而声音已嗡嗡地传出来。这是一种超自然,就像派发传单的人最终可以像削萝卜那样将传单削向每个路人。这是生活的主旨。 无聊。 重复。 秩序。 圈套。 囚徒。 结束Ⅱ 我花二十元在洗浴中心洗澡,然后又花十元过夜。我靠在大堂沙发床上,很久以来第一次从容地看电视。那是个女播音员,穿着蓝色上衣,微烫了头发,形象端正,话语却像是子弹。她像是端着一大箱子弹,将它们扫射出来。没有一个错字,她一定受过长久的训练。因为这点,我觉得所有的新闻被播放出来时,都不经过她大脑。她对所有的事,欢喜的、哀伤的、愤怒的、苍白的,都保持一种严肃的态度。 她播完“二百民居遭森林大火吞噬”,翻过稿纸,接着念“人肉炸弹致三十余人伤亡”。她将稿纸翻完了,及时挤出笑容,节目便结束了。没有我,我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淘汰了。我一直以为新闻是正义的事业,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它更无耻,它满含热泪地拉住受难者的手,聆听对方倾吐,却在有新的热闹时甩手而去。它不停地向消费者提供新鲜热辣的信息。我过期了,没价值了。现在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大堂慢慢传出鼾声,它们此起彼伏,互相传染,就像有一群河马凑在耳边吼来吼去。我几次一跃而起,想找根细铁丝,勒进他们肥硕的颈窝。服务员看到动静,说楼上可以休息,我便跟着上去。 我被安排进单间,一名看起来和妈妈一样大的女子提包进来。我感到紧张。因为她像在自家卫生间那样,毫无顾忌地脱t恤,解胸罩,褪裙子和内裤。她将松弛黑黄的乳房、肚脐以及阴部露出来。在想象中,性是神秘的,像祭祀,举行前应有一套程序,但是现在她直接将性器递送过来(就像递送一盘瓜子)。我坐在床上连连后退,被扯下裤头。她捉住勃起的阳具,生硬地套弄(就像是用一张砂纸上下摩擦)。我恳求别动了,她便磨着两个膝盖,爬上来,直接坐于阳具上。我试图推她的腰,她整个身子却像石磙毫不留情地碾起来。她一边碾,一边像是受到很大伤害,放肆地喊叫。我咕哝了好几句,她仍旧沉浸在劳动一般的号子中,直到我说够了,她才停止叫喊。 她习惯性地碾着。我说:“完了。” 她当下停住,摸摸下身,说这样啊,便毫不留情地爬起来,一只脚跳着穿内裤。我悲哀地伸出手,想让她等一下。她却是三两下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走掉。 我下到二楼,鼾声像大合唱,越发高潮,便继续往下走,到了澡堂,服务生殷勤地递上毛巾,对着我笑。我觉得这笑饶有深意。那个小姐一定将我早泄的事传遍了洗浴中心:刚刚那个小伙子一进去就射了。我感觉受了奇耻大辱。 我躺在搓背床上失眠一夜。水管连接处应是螺丝松了,水流经过时有一些溢出来,像壁虎抱着管子慢慢爬行,终于累积到一定重量时,猛然滴落,寂静的澡堂便出现嗒的一声,像是遥远的陨石在黑夜中砸入海洋。我被寂寞杀得伤痕累累。 我搭乘早班车去了西边的青山。青山古名叫秦山,相传秦始皇扫六国,南巡至此,以鞭开道,以剑削峰,定为皇脉。我来却只为登上森林之巅,看一次日出。我到时,已经有些人在等着。我们在漆黑之中彼此不认识,像是共同等待一位神医。 天际用了很久才从黑暗变成青蒙,逐渐有了微弱的红。我知那是它从海里缓缓游来。当它从云雾中浮出一角时,大家雀跃,它亦不负众望,像一枚橙色乒乓球朝上浮游,越浮越大,越浮越热,终像是张开双臂,迈开大步朝我们走来。我感到一种被逼视的恐惧。我逃不过它的魔掌。 但过大的热情使它在半路迸出火苗。先是边沿像草席烧起来,接着火势扩展全身,将它烧成一面纯金的镜子,使肉眼再难接触。最后,这无数的金块和光明开始熔化、掉落,它便扔下我们,极其有力地蹿上天空,在那里烙出一个光明的黑洞,从此定格,就像我们平日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太阳。我身上出油,衣服湿透,皮肤酥痒,因为缺乏睡眠,恶心得想吐。 我背着包走到山背后,那里尚有一些阴影。我见四周无人,抛掉旅行包,猛然大喊:“我在这里。”声音像平抛向水面的小石块,在云层上一跳一跳,一路蹿入天空。然后我取出最后三张钱。它们编号的最后一位数字分别是1、2、3。 1.继续逃亡; 2.自首; 3.自杀。 我决定听从上帝的旨意。我来回插动它们,直到再也分辨不出它们。我本想抽最外边的,翻开的却是中间一张,hQ24947723,上边有圆珠笔写着的歪斜名字:李继锡。它一定曾被一位赚不到钱的农民拥有过。现在它要我自杀。 我从包里找出尼龙索(我就知道有这一遭),像木匠一样不停拍打树木,挑中一棵有几百年历史的,它必定经历过无数的冰雹、雷电、积雪,还会继续往下经历。我搬来两块石头,垒好,将绳索打结,挂在粗硬的枝上,走上前去,我平视天下。密匝的树林之外是一条盘旋的公路,往下是小盒子似的房屋,人如蝼蚁,熙熙攘攘。 我踩上去,套好头,用脚掌蹭翻石头,便感觉人倒飞到天空,接着又猛然顺回来,疯狂坠落,就像坐着失控的电梯。这个时间看起来很久,仓促间,又停在半空,脖子像是被圈起来的锯齿刺入,钩住。身躯的血液一下冲上来,可只三两下它们又软弱地逃回相反方向。我感觉身体末梢又痒又疼,接下来全然麻木,只有脖子以上像被汽车碾过,所有器官都在痛苦地往外挤。 天空越退越高,越退越远,我晃来晃去。遥远的地方传来树枝慢慢断裂的声音。我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像一袋猪肉猛然掉落于地。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喘不出气,因此滚来滚去,试图掰开锁住颈部的巨爪。我掰不开,又爬起来,抠着脖子跌跌撞撞地走。我现在死不了,也活不下去,我彻彻底底地疯掉了。 我忘了是谁赶过来用小刀割开它,我只记得在自由到来时,身体抽搐不止。很久以后,直到血液各自归位,并重新运转起来,我才平静下来。我站起来,让汗出完,才拨开游客,夹着一裤裆的屎,极度饥饿地走下去。我在冰冷的湖水中清洗自己,决定再也不搞死自己了。 山腰有座小镇。店铺的旗帜迎风飘扬,到处冒着包子热腾腾的气息,一些当地村民摆出核桃、杏仁等特产,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从公路上驶来,游客跟在导游后边,好奇地看着这所谓的名胜。我像从凄寒的极地走入花花世界。他们不知道我遭的难,他们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多大的悲剧。 我吃完早餐,元气恢复过来,便找小卖部打电话。那边听起来很懊恼:“谁啊?” “李勇吗?是我。” “你是谁?” “我。” 他反应过来,支支吾吾。我接着说:“别慌,我只为告诉你一句话,每年今天给我祭酒,下辈子还做你哥。”这个窝囊废便哭了:“一定,一定。”我本想打探些关于我的消息,但觉得这些都可以想象,便挂掉了。 我找到一家阴凉的台球摊,拿起球杆,一人打起来。老板是做生意的,走来和我打。我拿出最后的三百元,用石头压在桌沿,说:“一百元一局。”老板细看很久,不肯应承,只说先打一局试试。 我觉得他提出试试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个急性子,出杆欠考虑。即使有的球只能轻推,他也会轰出一个狠杆。我却处处小心翼翼,努力将战局拉长。这并不符合我的风格,但现在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我像陪着领导打牌,让他赢,又不让他赢绝。有几回他嫌我出杆太慢,嘴里不干净,我便跟着他一气乱轰,终于是将他挽留下来。 我控制着他,战局还有时间,直到台球摊又来了一伙人,才暴露出真性,手起杆落,一连四杆,将老板打得张口结舌。我说:“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消磨一下时间。”对方看起来受到很大侮辱,单手提着杆子,狠狠敲桌沿。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旁边冰柜,丢出一百元,要了一瓶可乐一包烟,“别找了。”然后我喝一口可乐,抽一口烟,看着那新来的穿衬衣西裤皮鞋、夹公文包的几个人,走来走去。他们几次看见我,却否定了我。我仰着头粗鲁地说:“找谁呢?” 他们便走来,从包里取出照片来,指点给我看。我看到我,胡子拉碴,头发蓬松,眼神冷漠,我觉得就是我自己也不太认识他了。我说:“你们太嫩了。”他们被羞辱了,转身要走,我叼着烟头,伸出双手。烟雾上行,熏着眼皮,因此我是眯着眼睛说这句话的:“我杀了孔洁。”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像豺狼虎豹蜂拥而上,不停地压我的肩膀,踹我的腿,试图将我推倒在地。我愤恨地说:“要跑我早跑了。” 他们将我塞上车后就懂礼了。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杀人犯,不是小混混。我感觉他们甚至将我当成名贵的瓷器,生怕摔坏了。他们掩饰不住自恋,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一下看出我们的?” “皮带。” 他们望向自己的皮带,皮带头上刻着警徽。 “我想吃肯德基。”我说完,便睡起来。前头有点堵塞,他们拉响警笛,此后便再也不停息下来。他们喜欢这样,我何尝不是? 审讯 我走到门前,驻足望了眼天空。 苍穹深处仍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极其平静。 他们将我的头罩住。交谈声远了,我像是一个人被留在车上。车越来越快地奔驰,直到它猛然停下。窗外鞭炮拥挤着炸开,一个领导发表简短讲话,我被推下车,一路走。照相机咔咔地拍个不停。所有物体长着尖角,要撞向我,但前路始终空荡,我又感觉像是被推向黑夜的孤塘。 布罩揭开后,我看见四周是墙,一扇铁门和一扇小窗紧闭。他们出示一张纸让我签字画押,随后将我铐在吊着的铁环上。这样我就被迫总是踮着脚站着。我大声抗议,他们便给我装上脚镣。我决定不再提什么要求。 因为肉身不断下沉,我痛苦地分配休息权,有时委屈手让腿脚得到松弛,有时反过来。我曾经喊“我要撒尿”,门外传来嗡嗡的声音:“撒吧。”我便撒了,尿液沿着裤子、大腿冲下来,从脚趾缝溢出,像一瓶热牛奶被打翻了。我正在被观看,一定有隐秘的摄像头。我索性放了几个屁,将痰射到墙上,有时还唇语。我始终不能睡着。我开始羡慕吊在梁上或被打倒在地的人。 光阴沦陷时,他们解开手铐,我瘫倒了。他们将我拖进一间漆黑的屋,安放在低矮的椅子上,然后隐身不见。我正要睡去,一盏灯在面前啪地打亮,我吓了一跳。它就像照相用的背景灯,要将脸烤焦,迫使我眯缝着眼。墙头日光灯跟着亮起来,但瓦数很低,弱光如瀑布,落于一头茂密的银发上。我看见对方只有一个轮廓,高高在上地坐着,吃一样东西,舌头啧啧有声,不时吮吸着手指。烤翅应该趁热吃,一冷,油凝滞了,色香味尽失。我有些同情他。 热意像电流不时袭上脑子,汗却出不来。我真想死掉。有几次我试图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但这样很操蛋,就像女人不能对罪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强奸我啊。 他一共吃了十二只(晚上回去一定腹泻),才慢悠悠地说:“姓名。”接下来是出生、籍贯、住址、学历,简短的问话像钟一次次敲响。差不多了,他又问:“出生。”我重新说了一遍。 “你确定?” “确定。” 后来我清楚他纠缠于此是怕我还不满十八周岁。他用牙签剔着牙齿,直到我要栽倒了,才说:“你应该清楚顽抗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们找你为什么吗?” 我感到没有比这更愚蠢的问题。他们兴师动众,筹划良久,请来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按照心理学设计审讯环境,安排审讯细节,以为只有这样我才会顶不住压力,却不知只要是问,我便会交代。我愤恨地说:“我杀了孔洁,残忍地杀了,杀了很多刀,血流成河。” “记下来。”他说。我才知墙角还有一名警察。我根据笔沙沙游走的声音,判断出他们有着压制不住的兴奋。为了早睡觉,他们从此问什么我都抢着回答,包括怎么诱骗、怎么杀、怎么处理、怎么逃亡等等,就像财主倾其所有施舍佃户。然后我说:“水。” “为什么杀她?” “水。” “你回答了,我们就给你水。” 我忽然感觉这是一桩可耻的交易,变得有尊严起来。他们说“请讲”,我偏过头,待水送来,看也不看。他们便揭开瓶盖,要喂,我将头高高仰起。老头儿说:“即使我们没有你一句口供,但只要证据充分,照样可以定你的罪。” “那就快些定吧。” 老头儿尴尬地敲了一会儿笔,挥挥手。旁边警察拿着笔录过来,翻给我看。我说不用。我签字画押了,他说还是要看看,我就在上边写:都已看过,准确无误。 不久我被带回军校家属院。警察拉了很长的警戒线,还是架不住围观的人。我走到哪里,他们便拥到哪里,就像我是一只被捕获的野兽。我露出笑容,扫了一遍。这个姿态惹怒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越过人群,举起枝条,以前所未有的道德感来抽打我。我猛烈挣扎,试图朝他迎去。眼前的人像潮水般退缩,他则僵住。 树叶黄了。 在过去,我不知道树叶的生树叶的落,现在树叶黄了。这应该是它最后一次黄掉。邻居何老头儿无声而矫健地走在前头,脚下像有尘土飞扬。遇有拐角或楼梯,他便亮出右手,提醒后头。他在完成治安积极分子的使命后,仍然没走,而是跟着望着,好像随时还有什么事会请教到他,但其实就是这事,也不用劳烦他的。 我走到门前,驻足望了眼天空。苍穹深处仍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极其平静。我想这就是死亡就要发生的征兆。 在我住过的房内,两边窗帘紧闭,洗衣机被搁置门边,透明胶则撕开,粘在墙上。他们拉亮电灯,给了我一个塑胶模特和一把塑料匕首,说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开始,他们便说开始杀人。由于没有裤兜,我将匕首插进裤头,然后从后抱住模特,捂住它的鼻子、嘴巴。我僵立在那里,他们说“继续”。 “它应该挣扎,很用力。” “你自己晃它。” 我晃它,对它耳语,松开手,扯下透明胶,粘了一会儿它的嘴又撕下,然后猛烈地叫喊。他们十分震惊,围上来捉住我。我说:“这是它在尖叫。” “这个步骤可以省掉。” “省不掉的。” 我重新尖叫一声,像演员一样表现得极其慌张,捂住它嘴巴,抽出匕首,刺向它的腰腹。很遗憾,它像阳痿一样滑向一边。但我还是连刺了几刀。我拖着它走到窗前,用刀拨开窗帘,又放下模特,在墙边干呕。然后蹲下,划它的脸,又朝它身上扎去。就是这会儿,我感到迷离(就像洗衣妇举着棒槌发呆)。我看见墙上有巨大的影子,接着是疯狂的扎刺,就像真的扎她一样。影子不停地复制这个场面,我的记忆深处不停抽搐。 软绵绵的匕首断了。 然后我将它抱起,倒放于洗衣机内,说:“我觉得应该是一把弹簧刀,我记起来了。”我以为还要去那座充满鱼味的城市指认另一处现场,但他们说不必。那个摔下车的警察命大,已经没多大事。 第二次讯问换到会议室,红桌反射着上午的光芒,一位女警给我泡茶。他们拿着本子、架着摄像机坐在对面,好像要开会。我看清老头儿的脸像块重石,皮肤坑坑洼洼,器官窝在里边(特别是鼻子只有两个外放的鼻孔)。也许他曾是一个麻风病人。就是这么丑陋的人长着一双寒光般的眼睛,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捣烂。我想头一次讯问他就这样,我笃定会把一切交代掉。 我低下头,握住茶杯,看手铐之间的链子。 “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 “看着我。” 我被迫看他的眼,觉得自己正在熔化。就像一堆干柴烧着那样,我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杯子晃动,热水溅出,烫了我一下。我很难形容这种遭遇,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感觉正走进一个隧道,他一边向光明的洞口退去,一边招手,我默然跟着走,就像这是唯一必要的事情。如果他在此时重复上次的问题,我一定和盘托出,但他只是要求我重复作案的细节。我便又将那些事讲了。短信,耳语,挣扎,透明胶,弹簧刀,窗帘,洗衣机。他不时点头,旁边的警察则隆重地记录,他的眼神跟着温柔起来,像是鼓励我往下说。但我感到厌烦。我讨厌把一件事说上几遍。 他说:“还有呢?” 我说:“没有了。” 我觉得我完成了任务,便扑在桌上睡觉。一名警察过来捉头,我恼恨地甩来甩去。老头儿摆摆手:“我们讲道理。”接着又说,“你说你将她倒放在洗衣机里,我想问你,为什么这样?” “不为什么。” “好,我再问你,当你在窗口前放下她时,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应该死了。” “你确定?” “不能确定,但我觉得她应该死了。” “既然她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再捅三十七刀?” “不为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的老法医出现场从来不呕吐,也从来不流眼泪,但看完这个现场后她担惊受怕,住院了。孔洁的血流满了半只洗衣桶。老法医说,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这么大的仇恨。”说到这里他揉搓眼皮,“你到底和她有什么仇恨?” “没有仇恨。” “不可能。” “真的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杀害她?” “不为什么。” 他将茶杯猛然掷在地上,他的同事吓了一大跳。他倾过半个身子,敲着桌子,对我咆哮:“什么叫做不为什么?” 我低下头,感到一丝不安,但我知道,他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在技术上都输了,他很明显走进了一条错误的轨道。“你说呀。”他继续敲着桌子。 “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过来,提起我的衣领,抡起拳头要揍我。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他揍了左脸,我还会将右脸送上去,胜利者是不会气急败坏的。他的同事劝住他。很久以后他才平静下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和别人闲聊,说到他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高考考得不好,不敢回家,在外鬼混,被他找回来狠揍,但是揍一下对方就是揍一下自己,“揍完了,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人生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们应该一起渡过这难关。孩子,你真就和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在她死后扎上三十七刀?” “你不懂。” “是不是你喜欢她,而她不喜欢你?” “不是。” “是不是她曾经无情地羞辱过你?”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说:“我也很想知道。” 血液蹿上他的脸,使那里变得像炸药桶一般阴沉。他战栗着走向电视柜,取来相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口吃着说:“告诉我,他是谁?” “我爸爸。” 爸爸眼神枯竭,皮瘦进骨头里,彼时他正处于癌症晚期,却对着镜头摆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我想到他的一生,长大,读书,挖煤,结婚,生子,得病,死亡。甚至可以更简单点,出生,死亡。每个人都是这样,正陷入审讯僵局的老头儿是这样,他旁边的我也是这样。 他摇动相框,激动地说:“你知道是谁供养你长大的吗?” 我没有回答。 “是他。”接着他又说,“你知道为了供养你他遭了什么罪吗?” “癌症。”他又回答了自己,接下来还讲了一通可怜天下父母心之类的道理,最后以一句话总结:“你对得起他吗?” “挺对不起的。” 他将脸转向与席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谁没有父母,干出这样的事情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么?”那些人愣着,接着此起彼伏地应承。我觉得这游戏太低级了。随后他把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我面前,要我悔过,并说:“你是不是多少可以和他掏掏心窝子?” “不可以。” 我感觉除他之外的所有警察都很满意这个答案。我又微笑着强调了一遍:“不能。”这个二级警督倒向座椅,像蒸汽机一样冒气,不停地说,畜生,畜生。我知道审讯快结束了。不久他果然站起来,手一挥,以极大的愤怒冲我喊:“滚。” 游戏Ⅰ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 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好像终于等到可以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的机会,兴冲冲地接踵而至。他们也不尽是想当然,有些看过我的书信、课本,有些则调查过我的同学、亲戚和老师,但我让他们统一带着挫败感回去。我觉得既然有这个筹码,何不多玩一会儿。 那些狱友甚至对我产生嫉妒。 一般说来,看守所关押的都是变态的家伙。他们有着隐秘的自尊心,不愿讲述犯下的罪行,就像那是喝多后一次让人痛心的失误,却又总是在彼此面前注意保持由不同罪行带来的威严。比如杀过人的总是要比小偷来得趾高气扬。我进去时被问及,说杀死人,死后捅三十七刀,肠子流满洗衣机,他们便不再与我说话。 他们恼火于我总是被提审,每当此时,他们都会吹口哨,阴阳怪气地说些“又要挨打了”之类的话。这是因为面子,他们很早就交代一空。 有一夜,我轻声地,几乎像是鬼魂般飘向墙角。他们盖着毯子,面朝着墙,正打着呼噜。可当我刚掏出东西撒尿,他们便悄然围过来,将我的头扳进他们的臂弯。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便极度恐惧地弹跳,大声喊叫。 他们差点将我捂死。 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就像总有一个农民用打谷板子拍打着土地。然后他们提起尿桶,将尿浇到我脸上。我感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浓烈的固体肥,头顿时歪斜下来。牢头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脖子几乎扭断。 “就你逞能。”他说。 “为什么杀她?”他接下来说。 我拒绝回答。他的拳头便要揍向我的面颊骨。我闻到青石呼呼飞来的腥气,全身战栗,号叫道:“婶子,因为婶子。” “婶子?” “是,婶子歧视我。” “她歧视你跟你杀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好惹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块铁轻快刮过,接着是猛烈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整个牢房跟着笑起来,就像花儿开满原野。他们觉得我的回答很可笑,但是又很满意。牢头说:“你完全可以杀你婶子,杀同学干吗?” “婶子力气大,不如同学好杀。” 牢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轻微摆动,像是提醒大家不要笑。“我开始还以为你是个东西。”他这样说完,大家才一个个弯下腰,捂着肚子念“力气大”、“不好杀”,跳来跳去,笑闹了很久。我决定像香港电影教育的那样,在长长的岁月里慢慢磨牙刷柄,等有一天它尖到足够杀人时,从牢头开始,逐个刺杀。这本是隐忍的事,但当我看见歪倒在地的尿桶,屈辱的泪水又冲出来。此时牢头正打着哈欠,往松弛的肚皮上抖毯子。我扔掉擦拭的毛巾,猛然提起尿桶,砸向他的头。他往下倒去。随后我像抓着巨石,不停地朝他仰起的脸砸去,几乎将它砸烂。 我觉得他死了,转过身来扫视那些瑟瑟发抖的狱友,叵耐牢头又伸手抓我裤腿。我听到他啐出一口血,说“来啊,来打死我”,我便又操起尿桶重击下去。他哦了一声,四肢摊开,沉稳地睡着了。“是他叫我打死他的。”我对着低呼的他们说。我觉得这样说很软弱,又咬牙切齿地补充:“杀死一个是死,杀死两个也是。”这些人便像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敲脸盆。看守所很快充满辟邪的声音,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最终我被换到单间去了。 审讯人员提审我:“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恨我的婶子。” “恨你的婶子,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杀不了婶子,但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从逻辑上说,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还能成立。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交代我其实也想顺便强奸孔洁,同时把隔壁何老头儿也扯进来,编造出他和婶子大量残害我的事情,就像他们是勾搭已久的团伙。最后我说,我的婶子是一个有着农村思想、小农意识和市侩哲学的女人。他们眼睛亮了,看得出,原本松动的逻辑链因为这几个词一下变得坚实无比。我很满意。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很难被杀死。在放风时,我看到牢头被搀扶着行走,脸又青又肿。他看见我,眼里露出有仇不能报的焦躁。我知道这不是装的,如不是有看守,他笃定愿意付出死刑的代价冲上来将我掐死。我斜视着他,抛了个媚眼。我想这对他的健康有害。 几天后,我被带进会议室。坐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一个戴老花镜、白发梳得分毫不乱的男子连续向检察人员鞠躬,谄媚地说“要得要得”,才走进来。这是一个很坏的印象。我意识到他是一个走狗。 他像早就认识我,客气地问他应该坐在哪里。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他说只是不想给我带来任何压力。他最终搬凳子坐到我对面。这时我才知道他说得对,他坐在这个位置,让我感觉整个身体落在他的眼神之下,很不舒服。但我什么也没说。 游戏Ⅱ “你可以放松点,”他说,“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不会在法律上制裁你,也不会对你作任何道德评判。我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儿,而你只有十九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平等地位。我们可以交交心,我们能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交心,是缘分。” 我接过他递来的名片,上边写着:市教育学会副会长、省家庭教育研究会研究员。 他看着我看它,说:“这只是一个普通身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问我是否也来一根。我默然接过,他凑过来点火。我想到在一部电影里,一个点火的人被囚犯用手铐勒住咽喉,成为人质。打火机老也打不着,他便一直耐心地打。我因此对他的印象好了起来。我觉得也许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有着一种近乎数学的美,和由美带来的妥帖,它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知音来听。我觉得他只要听就可以了。 他从包内翻出一堆活页材料,蘸着口水翻,看见有红笔做过记录的,便抽出放在一边。他一直这样忙活着。我孤独地抽着烟。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抽烟,我不知道它的味道竟是这样的,有些粪气,我像喝了很多劣质啤酒,脑子晕晕沉沉。阳光这时从窗外大把射入,我在狱中曾无数次渴望它,现在却感觉身体又热又痒。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材料在桌面上抖齐。他抬起头,嗯了一声,将左手五指拢在一起(就像要捏住一只蚊子),说:“你认为这件事是个别事件,还是社会普遍性事件?” “个别事件。” “嗯。它看起来是个别事件,但个别和普遍是对立统一的,普遍性寓于个别之中,个别又体现着普遍性。我们必须找出这里边的原因。” 我觉得对话关系被破坏了。他说得没错,但这是没有任何营养的正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显摆一下学问。他的声音像老绵羊,透露出让人温暖的阴柔,长相也和善,他本可以充当好一个聆听角色的。 他果然问到我五岁之前和谁一起生活。 “爷爷奶奶。” “你在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 “爱。” “是什么形式的爱?” “溺爱。” “溺爱到什么程度?” 我信口开河,讲出许多感人故事,他捉笔快速记录。在我停止讲述的空隙里,他在材料上来回画线,就像在推算一道算术题。我看到他这样就像要得出答案了,便蔑视得不行。他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对五岁前的时光存在过多记忆。此后我顺应他回溯了短短的一生,我何时回到父母身边,何时离开,如何在乡村、县城和省会之间转学,如何因为各种压力的增长、缠绕而走到临界点。 “离开以你为中心的生活环境,对你有利还是不利?” “弊大于利,因此我杀了孔洁。”我这样说完,他跟踪记录的笔也兴奋地蹦跳起来,最后重重戳在笔记本上。然后他站起来,像科学家配置出新药水,文学家写完代表作,陷入到创造的巨大喜悦当中。如不是警察阻拦,我想他会将我严严实实地抱住。最后他几乎是用了极大的痛苦才控制住这种喜悦,故作忧伤地说:“你啊,你就是典型的失宠王子。” “不,我是救世主。” 我对他掸掸手,心里交织着无尽的嫌恶和失望。 两天后,我被再次带进会议室,那里架着一台摄像机。我感到一种庄重的压力,就像自己站在高台之上,被风刮动衣襟,底下有成千上万人翘首以待。我将习惯塌着的腰身挺直,表现得既不颓丧,也不轻佻。我在刻苦表演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消解紧张局面的是对面的女记者。会议桌早已搬开,她和我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她留着烫起的短发,皮肤白皙,脸庞微胖而圆润,穿麻灰色西服、黑蓝色套裙,正倾着上身,将交叉并拢的十指落放于跷起的膝盖上,微笑着看我(就像微笑是作为器官长在嘴角一样)。她的头是抬着的,因此目光略微仰视于我。她的目光从不脱离我。 我像被施了魔咒,突然涌现出强烈的诉求冲动。我在等她的指示。她点了下头,说:“不要老想着镜头。” “嗯。”我甚至变得羞涩。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语调缓和,像轻拂树叶的风,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个字都能让人清晰地感触到。她递给我一张当天的报纸。那位教育学会副会长在接受采访时认为有三个原因导致我杀人:一、家庭教育的失败;二、高考的压力;三、社会环境的不良影响。同时他认为应该用三句话来防范此类事件:一、了解和理解;二、细心和耐心;三、平等和对等。 她问:“你怎么看?” “放屁。”我已经揣摩到她的意思,她果然宽和地笑了。 “那么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排解,我想排解。” “排解什么?”她点点头,眼神放射出鼓励的火光,这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往下说。我确实说了一句两句,但会议室突然闯进一位中年男子(就像一只陌生的雄狮悍然闯入我和一只母狮的领地)。他递上纸条,她看过,斜靠在椅子上,和走出去的他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这让我觉得她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 我住了嘴。 “排解什么?”她忧心忡忡地问,并没有记住我刚才说的。 “没什么。”我说。 接下来我又说:“我一度觉得你像我表姐。” 她似乎很感兴趣,将头倾到前边来。我感到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事了。我本来觉得她像表姐一样值得信赖,但现在却看出,她的一切真诚都只是技术层面上的。她在试图骗取我的答案。她每一步都是为着这个,甚至于连早上怎样化妆也是为着这个。一旦我交代完毕,她便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与同事击掌相庆。 “接着刚才的说。”她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 场面因此陷入尴尬,这大概也是她没预料到的。随后为完成任务,她开始不着边际地发问:“寄居在别人家里是种什么感觉?” “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并不总是充满火星。”这个回答几乎是我对她最后的仁慈了,但她没有把握住,她仓促地接着问:“为什么没有找到灭火器?” “灭火器?” “我指的是消除杀人冲动的灭火器。” “不存在灭火器。” “为什么?” “因为整个土壤都在燃烧,即使有灭火器也无关紧要。” “你就让火着得更大?” “我没有让它着得更大,是它必然会这么大。” 我们似懂非懂地说着,她似乎凑够了时间,撇下我,一个人对着镜头声情并茂地念纸条:灿烂的花季怒放的美丽 忽然间 变成如此的结局 我的心啊 是何等何等的痛惜 孩子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听到 听到妈妈带血的哭泣 孩子 我感到痛惜 我真的 真的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哭。如果知道最终会有人写这么糟糕的诗,我宁可不杀人。 坐监 在这间无所事事即使有点事也会很快办完的狭小牢房里,我总是清晰地看着时间张大手臂走过来。 此后便没什么人来找我。我端着脚镣、手铐,像熊一样长时间待在牢房。有时坐久了,就觉得自己粘在阴凉的地上,成为建筑物的一部分。以前听说囚犯可以和一只蚂蚁玩一下午,最终能分辨出公母,但这里什么虫儿也没有。因此我总是将手放在裤裆,大约可以了,便抽送。精液流到手上,有鱼市的腥气。我将它们擦在脚板上,无尽灰凉。我知道这么做不是为了收获什么快乐,而仅仅只是无事可干。 我向看守索要魔方,被拒绝。我说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说:“我要是给你了,那关你还有什么意义?”他拉上小铁窗,我便猛敲它:“玩魔方跟关我有什么关系?”他没理我。等到下次送餐时我又重复这个问题,他说:“玩魔方就是你想要的生活,给了你,我们怎么惩罚你?”我想想也是。 此时让我耿耿于怀的倒不是窗外自由的天空,而是在青山被捕的时刻。那时我完全可以推倒刑警,夺路狂奔,捡起石头或菜刀伤害行人,如此便可被当场击毙。而现在我却不得不独自面对庞大的时间。人世间所有的事情,行路、劳动、战争、求欢,都是阻挡肉身与时间直接接触的屏障,但在我这里,在这间无所事事即使有点事也会很快办完的狭小牢房里,我总是清晰地看着时间张大手臂走过来。它孔武有力、无懈可击、无所不在,没有任何肉身都会有的情感;它既不会听你的求饶,也不看你的哀伤,它就像是不停砸下的泥石、不停涌来的浪潮,塞满整个房间,淹没你、凌迟你;它淹没你让你感到全身被重量重压时它是囫囵的,它凌迟你,让你感到每寸肌肤被刀锋掠过,它是凌厉的。它让你无法抵抗,让你极缓慢地死亡。一想到这里,我又想起爸爸,便热泪盈眶。 爸爸死前,所待的病室和这间牢房差不多,逼仄、阴暗、潮湿,地皮像一张鼠皮,散发着安静的恶臭。有一次他昏迷很久,悄然醒来,拉住我的手说:“我总感觉墙角坐着一位穿白袍的男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在吃着简单的一个苹果,或者说他在简单地吃着一个苹果。你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吧唧声没有?他正背贴着墙,微闭着眼,一门心思,吃着吃不完的苹果。他好像在等待一个时机站起来,他站起来后会将果核扔到地上,用脚掌将它踩平。他在等待这个时机,你不知道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他是死神。”他接下来说,“我想告诉你,死亡并不是闪电,并不是惊叹号,并不是一个瞬息到来、凶猛刺入的点。它是一个过程,一个所有器官排队失灵、一个热水袋变成霜的过程。没有比忍受它慢慢到来更痛苦的事。孩子啊,现在我最期待有个人躺在对面,和我一起死。但在人类史上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我看到的都是健全的、生长的你们,你们故意皱着眉头,让眼泪流出来,实际上你们的骨头却是轻浮的,散发着活泼的气息,你们身上的每个细节无不像雨后春天的小树,生机勃勃。而我早已衰竭。你们来,只为加重这个事实。你们就像是将我锁进囚室,而自己在外边像幼儿园的小孩子那样欢快地围着圈嬉闹。你们嬉闹的笑声像巨大的铁砣从空中一遍遍压下来,将我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你们让我感到羞耻,我们相隔万里。你们滚吧,或者你们有把枪,将我毙掉吧。” 这个一生不遂的诗人叹息数声,最后几乎是厌恶地将我掸开。我走向门外,委屈得想喊,生、老、病、死,人啊人,全他妈是一种耻辱,没一样不是。可是等到妈妈一走进去,爸爸便滚进她的怀抱,没完没了地哭起来。妈妈可是连一句安慰话都不会说。 牢房生涯,起先我还会试图与外界同步,蘸地上的灰,在墙上画横杠记日子,后来就懒得记了。人都要死了,记有什么用?时间因此变得极其混沌,有时几天过去好像只一天,有时一天又变成无数天(就像玻璃在地上碎成无数块);有时我渴望夜不要来,有时又渴望它早些来,尽管那时很可能已是黑夜。我开始无休止地做梦。有一次在梦里,我躺在床上,想爬起来去见一个人,却动弹不得。这个唯一的人被我挂念,也挂念我,我们彼此心无芥蒂,他却是没有面目,也没有名姓。我在世人里痛苦地排查,发现并无这样一个他。但当他擦着云层、树丛以及偶尔刺下的闪电,一路展翅飞来时,我却觉得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他抖动身上的鳞片,抖出一地清水,说:“我梦到你,因此来看你。” “你是谁?” “我是你梦里的人。” “那我是谁?” “你是我梦里的人。” “你是否在这个世界存在?” “不存在。” “那我呢?” “你也不存在。” “但你掐我的手,我感觉到真实的疼。” “我们并不存在。” “我要死了。” “是我梦见你死的,我也可以梦见你不死。” “那你梦见我不死吧。” “都一样。” 醒来后,我觉得很好玩,又开始设想自己是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我想到一个作家微微驼背,坐到台灯前,在白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以此为中心,添加衣着、居所、学校、街道、熟人、性格、事件、命运,编织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我则反过来编织他的一切。每当我想得快一点时,我就命令自己慢下来,因此最终细致到连他写作时听什么歌都想好了。他从曲库挑出几十首歌,一首首听,直到听到这首《银色喷泉》(Silver Springs)时,才感觉找到了写作的节奏。他写了几句,感觉并不爽利,因此大声朗读,一不合适,便似暴君般将之涂抹。直到他自己也觉得残忍了,才停下来,对自己说:“就这样,就这样吧,你要学会原谅自己。”如此,他斗胆往下写,好不容易来了灵感,正准备像投身大火那样任自己燃烧下去,朋友的电话来了。他想出很多下作的理由推阻,却是有越来越多的朋友窜进话筒指责他,因此他长嘶一声,气急败坏、仇深似海地去应酬。他虚与委蛇到深夜,终于逃回,稀罕的灵感却已跑得精光。他长久地坐在案前,试图唤回哪怕那么一点点,却什么也没有。因此他张开空空的双手,欲哭无泪,遗憾得像丢失了一片大海。他对纸中的我说:“我白天上班时,智力和体力本已损耗殆尽,回来后好不容易蓄积一点力量,又被那帮狐朋狗友搜刮一空。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给我干净的一天?为什么?”<kbd>http://www.99lib?net</kbd> 我说的却是:“你既已将半条命倾注于我,何苦又要将我弄死?” “你只有死才可以活得更久。” “那好,我现在就将你杀死,反正我已杀死一个了。” “不。即使你将我杀死,我也是不会出卖自己的原则的。”他鼓紧腮帮,张开的鼻孔不停冒出正义凛然的气息。我感到无比好笑,摸摸他的脑袋飞走了。 我依靠这样的互搏游戏,打发走不少时间。有时我想在我们人类背后,在那看不见的另一维度,存在一个久睡的人,他生产我们。我试图用性来否定这种繁殖程序,很快发觉性也是梦出来的,他说要有性,于是人类便有了性。有时我想人类早已灭亡,我们今天之浩大繁复,不过是明朝或宋代一个巫婆投放进镜中的幻象;有时具体而细微,我想我是十万个我之中的一个,我几乎能在每个码头碰见另一个自己,他们有的麻木地做着木匠,有的搭乘飞往圣保罗的飞机,有的跟着行刑队等着看热闹;有时我又想会有一位未来的子孙开来直升机,将我捎离肖申克,他说如果不将我带走,未来他就不会存在了。在飞机上他一直若有所思,飞到顶点时恍然大悟,他说:“其实我只需要带走你的精子就可以了。” 我就这样整日整夜躺在复杂而无限的线条里,兴奋到不吃不喝。谁要是此时打开牢房将我释放,我说不定还要大发雷霆呢。我会告诉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地方?不用工作不说,还白吃白喝。我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思考人类和宇宙的了,然后我在连续失眠的尽头痛哭出声。我开始后悔没有在作案之前就想到这样的招数,如果那时便这样,我便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无毒无害地度过整个人生。可是很快我又想,我现在之所以如此自足,也是因为我明白自己总是要死的,而且被管制得无处可去。 后来看守出于同情给了我一张报纸。他本来给的是一整张,又取回去,只撕下巴掌大那么一块给我。他嘿嘿笑着,得意洋洋地走了。但有这巴掌大就够了,我看到了一个绝妙的故事《一起爆炸案》:一天,汤姆点亮火柴,想看看汽油桶里还有没有汽油。有。 我围绕这句话想出一部远至猿人的汤姆家族史,我为这起家族灭门事件找到了一条隐藏于中世纪的导火索。我很感谢看守,他等于是给了我一口源源不断的甘泉。 判决Ⅰ 她找到我,坐下,低头一言不发, 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 我曾想这世上还有谁会惦念我,妈妈也许是唯一一个。我想她应该来看我,等了很久没等到,便想她已嫁至远方,忘记此事了。但在某天,看守却说她来了。我不想见,他说哪怕是透透风也好啊,我便由他拉着,叮叮当当地去了。 会见室屋顶很高,一块又长又厚的玻璃墙将囚犯隔离在狭长的这边。那边大门忽然拉开时,自由的人们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像是从遥远的冰川拥来。妈妈愚蠢地跟在后头,双手撇在腿后,脑袋摇晃着,好像在说“不,不,不要打我”。我几乎不想见她了。 她找到我,坐下,将装着半个包子的塑料袋捉在膝间,低头一言不发,就像她才是真的犯人。我嗤了一声。此时大厅像候车室,声音此起彼伏,互相穿透,一起飘荡至半空,嗡嗡一片。妈妈几次欲言又止,我便说:“有什么快说吧。”她猛然打抖,抬起头。 “不说你来干吗?” 她展开手掌,偏过头让我看,眼泪汩汩而出。那里结满老茧,像石头一样又脏又硬,还沾着一根短小的草。“我去烧香拜佛了。”她说。 “有什么用?” 她又不说了,只是抬手臂擦泪。我说:“不卫生。”她便扯下头巾,这下我便看见她满头的白发,不久前那里还只有一两根白丝。“怎么搞的?”我问。 “一夜间急的。” 这大约是我的人生里最温情的一刻。我试图将手指从对话的小孔伸出去,未遂,便说:“你以后多照顾自己,找一个老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听我的。”她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一会儿看守走来,她想起什么,匆匆说:“你要好好听话,认真交代,服从管教。”然后被领走了。准确地说,是她将人领走了。她匆匆消失在大厅,带走那半个包子。她就这样走了。她真不是个妈。 法院送来起诉书副本时,我才知自己坐了将近四个月的监。他们说:“如果你不请律师,我们会给你指定一个。”我说:“我要是不要呢?” “一般说都要一个。” 我说那好吧。他们又问我有没有证据或证人需要列举,我说没有。不久律师来了,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不停地接电话,没多久便走了。 审判日来临时,他们解下脚镣,将我押出看守所。我一下感觉脚步轻盈,人控制不住要飞到天上。看守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招牌,铁门的门框上方安着琉璃瓦,四周是灰白色砖墙,墙内伸出无数白杨和一间瞭望哨,一名武警端着冲锋枪在哨上踱来踱去。我看到这些,也看到上午的阳光极其充足,天空深邃,像将碎的蓝色瓷瓶。我想唯在此时,它方显如此之辉煌。 妈妈躲在远处树后,不时偷窥。囚车开过时,我喊妈妈、妈妈,很快明白她听不见,倒是看见她面色惊恐,眼神痴愣,完全被镇压了。那悲哀的场景就像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双手双腿被别人割下,用板车拖跑了。 到达中院后,两名法警将我带入一间小屋,端坐一旁,喉咙发出吞咽声。隔壁想来是大厅,有脚步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静下来,有人规规矩矩念了一通规则,隆重地请公诉人、辩护人、审判长、审判员入席。那审判长敲下槌子,说:“传被告人到庭。”这边铁门便猛然拉开,法警架着我的胳膊,风一般蹿到被告席,看起来就像我的精神垮掉了。我站定后,挥舞手铐,以示不满。我的律师请求解除我的手铐,遭到公诉人强烈反对,他认为我极具危险性。 旁听席坐了不到十人,他们好像仍对我感到好奇,只有一位女子眼神狠毒。她穿黑裙,肩膀上搭条暗花巾,臂缠黑纱——整个人就像一只瘦长的乌鸦。可能因为上了年纪,她的皮肤松弛,挂在脸上,就像挂了一挂黑黄的面条。她此时紧抿嘴唇,巨大的鼻翼不停地扇开,又像一只壶盖随时要被冲开。我很奇怪这么丑的女人怎么会生下孔洁。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审理前,审判长问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问题。比如我的姓名、出生日期、民族,我是否受过法律处分,什么时候收到起诉书副本,然后他说因为涉及被害人的隐私,案件不公开审理。我想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隐私?他又念出一通名单,被念到的有的站起身,有的点头嗯一声,他在告诉我享有什么权利后,问我需不需要谁回避,我说:“需要,全部都回避。”他说:“有什么理由吗?”我想不出来,就说:“好吧,不需要了。” 按照程序,公诉人站起来将起诉书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有时为突出效果,他会在关键的话语上提高声音,就像往锅里添加味精,但从整体上看他是利索的。接着是孔洁的母亲走上前宣读一份附带民事诉状。她捧着纸的手不停地发抖,有些话读错了,便从头读过。她要求我赔偿三十二万元。从我的理解看,得到一笔钱和这种事是冲突的,人们会怀疑她是不是借女儿的死亡敛财——至少它对复仇的纯粹性造成了一定损害。她似乎清楚这点,念完补充道:“我就是想用这个来将你整破产,三十二万我一分钱不得,可以全捐了。”我还有什么破产不破产的。 审判长问我有什么说的。我说:“要说什么?” “就是刚才宣读的起诉书,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完全属实。” 判决Ⅱ 我的律师轻敲着桌子,好像觉得我不争取,但他也没说什么。审判长示意公诉人问话,后者与我核对多处细节,说:“再没什么问的,事实如此清楚。”审判长不小心看了眼孔母,她好像得到准许,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咆哮道:“你为什么杀我女儿?”我将头仰起来,拒不回答,她便全身哆嗦,声响大得像是狂风吹过薄铁片,然后她又哼哼着坐了回去。法庭暂时冷场,穿制服的人们交头接耳,我觉得总要有个人说话,便举手。律师终于意识到他还是我的人,便提醒审判长。审判长说请讲。 “我能坐会儿吗?”我说。整个旁听席骚动起来,好像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审判长敲了一下槌子,却并不回答问题。我不知道是可,还是不可,直到我觉得自己反正是要死的,才一屁股坐下去。大家却不再在乎,因为公诉人把法医请来了。这是个年岁很大的女人,穿白大褂,五官长得像死去的树根。她本应冷静地宣读鉴定结论,比如孔洁全身遭受多处刀伤,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但她老泪纵横,左一个孩子右一个孩子,将事情渲染得不行。她说到处是血,地上、墙上、门上、窗户上,都是,触目惊心,特别是还将她放进洗衣机里,“头朝下啊,就那么放着,血足足流了半洗衣桶。”我看见刚才还一边抹泪一边隆重点头的孔洁妈妈昏厥过去了。 上午的审理因此结束。下午继续审理时,孔洁的母亲被一干人拉拉扯扯,但她还是挣脱着进来,坐于原位。她恶狠狠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猛然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我也朝她吐了一口,她便将脑袋偏过去。 下午先出场的是办案民警。公诉人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赶到现场的?”民警答次日早上。孔洁妈妈忽然站起来,指着他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我接到出警通知是次日早上。” “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这个我不清楚。” “不清楚?哼,我告诉你,案发当天傍晚我就报警了。”审判长敲槌子,试图打断她,她却是用更高的声音往下说,“今天我必须说,我当晚六点就报案,但是他们叫我二十四小时后再来报案,还说这种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的。我说我女儿一向很乖,从不乱跑。他们就说:‘你有完没完,你知道我们一天得处理多少案子吗?你知道我们警力总共有多少吗?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问你,这是不是你们说的?你们还说:‘你也别以为是我们不接受报警,这个是法律有规定的,法律规定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这个女人擤了下鼻子,将鼻涕擦在衣袖上,接着说:“今天我就问在座诸位,法律到底有没有这一条?你们都是懂法的,你们告诉我,法律有没有这一条?”审判长抬手让公诉人继续问,她又抢白:“我相信你们。我去学校找老师,老师比你们好多了,她翻电话簿,帮我向女儿的同学打电话。其中有一个姓苏的,追过我女儿,但他手机关机。我们一整夜都在找他,等找到时,天已亮了,是这个杀千刀的。”说到这里,她用手指遥远地戳我,“是他婶子回家了,看到一地的血,才报了警。可怜我女儿早死了。” 说到这里,她好像还只是刚刚获知这不幸的消息一样,惊愕了一下,才猛然啼哭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她的亲戚看着实在不像话,将她拉回座位遮挡住。叵耐她又尖叫道:“这事永远没完,我要给书记给市长写信。我就不信没有公道。”审判长赶紧敲下槌子。这一幕让我很吃惊,就好像整个事情归根结底还是错在民警,跟我无关。我很难过,甚至想帮着她上去骂几句民警。公诉人此后草草问上几句,让民警灰溜溜地退堂了。我的律师压根儿也没想问他。 我的婶子本应出庭,但公诉人只是宣读了一份对她的询问笔录。往下是两个哨兵先后出庭。他们的脸涨得通红,看到我时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寒光,显得又委屈又愤怒。他们一定在接受内部审查时说:“我怎么知道他会杀人呢?”但谁会听他们的?他们的领导一定捶打着桌子说:“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站岗就是为了做做样子?” 前一个哨兵承认有位女生进了院落,后一个则说完全不清楚。公诉人问:“你们换岗的时间是不是下午三点?”他们都回答是。公诉人指着我说:“我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行为。”我站起来响应:“我没说不是。”我的律师长嘶一声,装作很痛苦地倒在座位上。 在辨认弹簧刀等证物后,当天的庭审告结。法警将要带离我时,孔母冲上来,狰狞地抓我的脸。她的亲属匆匆跟上,借劝解之机也拧了我好几把。法警紧紧揪住我的胳膊,要不是我自己朝前走,他们想必也不知道将我带走。我边走边回头,看见孔洁的母亲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弹着腿,身体往下倒,不停地干号:“女儿,我的女儿啊。”周围人赶紧去扶她,她却是撒泼得更厉害。整个事情进行得像是一种仪式。她可能觉得非如此不可,不如此便不配当一个母亲。但我相信这不是纯粹的痛苦,纯粹的痛苦只有在空间只剩下她和女儿的遗照时才会出现。那时她欲哭无泪,空虚得就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了。 此案未经数日,便审结了。律师建议做司法精神鉴定,公诉人认为我有杀人计划,杀人后逃走,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审判长支持了这一说法。他又问我有什么要说的,我说没有。 数天后,我再次被带到法庭。所有人跟着审判长站起来,听他抑扬顿挫地宣读。很长时间内,我都像在生词的河流里游泳,一句话也听不懂,在我以为快要结束时,审判长又蘸着口水翻出下一页,因此我说:“直接念最后一句吧。”审判长顿住,眼镜掉在鼻梁上。法警猛然踢了我的腓骨一下。最后审判长念道:“被告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话音刚落,法警又使劲踢了我腓骨一下,我便展现出瘫软的模样。 我心想这就走了,他却是又念:“对于被害人家属提出的附带民事诉讼,法院考虑到被告人无经济来源和可供赔偿财产,确无赔偿能力,判令免予赔偿。”我分明能感觉身后有个人重重地倒在座位上。我觉得法院与其说是在宣判我,不如说是在宣判她,法院挺对不起她的。我有些后悔杀她女儿,但如果我谋杀的不是这样一个不允许谋杀的人,谋杀又有何意义? 上诉 就像小说里的某人, 准备去海里溺死,却在海滩遇见故交,被无休止的应酬绑架了。 两日后,妈妈来了。她还是尽量绕着人走,但当有人蹭到她时,她便说:“好了,我儿子也死了,我谁也不欠。”她看到我,从包里取出各式饮料和一大包烤翅,“孩子你说得对,赚钱就是为了吃。”但她无法将它们塞过来。她像到饭店消费一样招手,来了一位看守,她对他说:“将这些给我儿子。” “对不起,所有寄送物品都需要统一登记。” “麻烦你帮我去登记一下。” “需要你自己去。” 她委屈地将烤翅塞进包里:“你要想吃燕窝熊掌,妈也去办。妈没有你,多少钱也没用了。” “省着点吧,你还要生活,还要找老公,收养小孩。”我说得绝情,但除此之外我能说什么呢?妈妈的眼泪像喷泉般飞溅而出,这是我头一次见人这样哭。她偏过头,说:“我一定把你捞出来。” “不可能。” “我不相信。” 我不再说什么。我觉得她是条牛,我没想到就是这个把月的时间她变得如此固执,可能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自信自己占据了道理吧。“你等着。”她说,提起包大踏步走了,走上五六米,转过身又说,“你看你瘦得可怜。” 没过两天,妈妈又来了,陪同的是一位秃顶矮个律师。妈妈说:“我不懂,你跟我孩子说。”他便说:“是这样的,我们想替你向省高院提起上诉,但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我不上诉。” “这是你的权利,干吗不享受?” “我知道。” “我姓李,大家都知道李律师曾经将三个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过。” “我知道,但是没必要。” 妈妈的手一直在捶打玻璃,听到这里忽而头也撞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口腔极其扭曲地抽回去,又冲过来。“我只需要你的配合。”她吼道。我马上点头,“好,好。”可一回牢房我就后悔了,就像小说里的某人,准备去海里溺死,却在海滩遇见故交,被无休止的应酬绑架了。但我不能对妈妈说我想死,我说不出口。 此后律师和母亲总是风尘仆仆地来,又风尘仆仆地去,连寒暄的工夫也省了。就像我是皇帝,他们是忠心耿耿的臣仆。有一天,律师取出一份五年前由A县人民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书,上边称我颅脑外伤,伴有阵头痛,有癔症、神经官能症表现。我表示没这回事。“你看,连医生的证明都有。”律师取出与主治医生的谈话笔录,上边写着:问:这个诊断书是不是你写的? 答:是我写的。 问:属实? 答:是我签的字。 我说:“我没有在人民医院看过病。”他恼恨地用手指敲案台。我便明白了。“现在开始,你给我听着,你只需回答是还是不是。”他说。然后我就什么都答是。这样我就拥有了需要主动记忆的历史。律师看起来很满意,不过走前还是问:“你能说出你为什么被送到医院么?”我张口结舌。他便恨铁不成钢地说:“是寒假路过夜宵摊时被人用砖头敲了。” “是这样的。” “你要记得发生在你身上的创伤。” 说实在的,这是个死局,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但律师却开列出整整五条突围路线,好像死倒是最不可能的事。其一,寻求司法精神鉴定;其二,将部分责任分摊至社会;其三,改年龄;其四,死咬没有强奸意图;其五,强调有自首情节。 “我没有自首。”我说。 “你有,”律师斩钉截铁地说,“被捕时是你主动找到警察的;被捕前你曾用三张人民币抓阄,其中有一条便是自首,说明你有自首意图;还有,你曾主动打电话给副班长李勇,汇报行踪,对你这种年龄的人来说,班长、副班长就是最大的组织,你是在向组织忏悔。” “是我不想玩了。” “不想玩了就是自首。” 又过了些时日,妈妈脚步轻快,挥舞着手臂,欢天喜地而来,就像手里捏着释放通知书一样。律师说:“你应该感谢你妈,我从未见过这么执著的母亲。” 我问:“怎么了?” 律师说:“孔妈妈答应为你求情了。” 我说:“怎么可能?” 律师说:“你妈答应赔她七十万。” 我说:“哪儿来的七十万?” 妈妈说:“我有存款,把店铺、房子卖了,就凑齐了。” 律师说:“你妈其实还借贷了二十万。” 我说:“钱都给出去了?” 律师说:“还没完全给出去,目前只有一部分保管在孔洁的舅舅那里,毕竟还没亲口答应。” 我说:“她怎么可能答应呢?我杀了她女儿,她还替我求情?” 妈妈说:“她一开始也不答应。我说,我是一个单身母亲,你也是,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如果我儿子死能换回你女儿的性命,我宁可他去死,但现在他就是死了,洁洁也回不来了。你不如看在我们都是孤寡女人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律师说:“我说,你抚养女儿很不容易,眼看就成材了,无论怎么说都是我们这边的错。但错既已铸成,事实既已发生,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从积极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你能从人类罕见而高贵的精神出发,出面为他求情,你就是救了两条命,你既救了这位女士,也救了她的儿子。我想他们也会尽全力来补偿你、报答你,他们终生都会感激你的恩德。” 我说:“她就这样答应了?” 律师说:“不,她让人将你妈打了一顿。你妈一直跪着磕头,恳求对方说个价。孔妈妈并不理睬,后来还是她亲戚看不下去,过来扶你妈。你妈不起来,她便出来往你妈头上吐痰。”妈妈将头低下去。律师接着说:“你妈妈就自己说钱,三十万不行加到五十万,还不行,又加到七十万。你妈不是一万一万往上加,而是二十万二十万地往上加。对方还没反应,你妈长叹一声,说儿啊,便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就是这样,孔妈妈才说,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答应了。” 律师说:“话说到这份上,就是答应了。现在我们需要你做的是在法庭上忏悔。” 庭辩 时间重新变得宽广无际, 像可怕的白内障,因此我咬破左手腕。 五个月之后,二审由高院主持,在原法庭举行。让我感到好受一点的是,不会再有三审了。我已经腻味在牢房玩迷宫游戏了,我就是我,不是什么虚构人物。时间重新变得宽广无际,像可怕的白内障,因此我咬破了左手腕。 这事后来被检察官演绎为畏罪自杀。 检察官在看守所提审我时我便认出他来,当然他不会认得我。他肩宽极窄,身躯长得像一根扁担。如今他正坐在法庭上跷着二郎腿,不时翻阅一下案卷,寻找着要点。提审时我就知他态度极不认真,但又有着近乎愚蠢的自信。他现在想临时抱抱佛脚,却抵挡不住连打三个哈欠。他应该整晚都在喝酒、玩骰子、搂抱女人,现在满耳朵还是KtV的声音。 我的律师陈述上诉理由后,请求法庭出示法医鉴定结论。那个爱哭的女法医被招来,在律师的逼问之下,她坦承没有提取到精液等物证。“没有并不代表没有强奸意图。”她强调道。无疑她的说法是欠妥的。律师说:“在对方已是囊中之物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如果有强奸意图,就会强奸,就会留下痕迹。我想问,被害人到死是不是还是处女膜完整?” “是。”法医回答。检察官说:“可是一审时被告人承认有,最终判决定性也是强奸未遂。” “审判工作应该重证据轻口供。设想下,一个体重六十二公斤的青年男子,在面对手无寸铁的只有三十九公斤的被害人时,怎么可能会强奸未遂?” “法律不允许假设,这需要问被告人自己。”检察官说完就明白自己错了。我果然站起来说:“我没有任何强奸的意愿,也没有实施过任何强奸行为。”法庭一片哗然,他们想我果然翻供了。我的律师装作沉静地坐下去,心里一定可美了。 “那你为什么在公安机关讯问你时交代有强奸行为?”审判长问。我没有回答。检察官立刻站起来:“我想问被告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强奸意愿?”我觉得他有些气急败坏,这种问题也傻得可以。我的律师说:“我抗议这种有罪推定的举证方式。”但我还是抬起手铐说:“在孔洁来我家前不久,我已手淫过:我消除了与对方发生性关系的念头。” “你有证据吗?”检察官说。 “没有。但是你们可以从法医鉴定结论里看到。” “这并不意味你没有这个想法。” “对不起,我没这个想法,有的话完全可以办到。” “你不想?”检察官说出这种话来简直不成体统。 “我想,但我不打算这么干。” “为什么?” “为了一种纯粹。” “什么纯粹?” “我杀她就是杀她,不想给这件事夹带任何杂质。” 我的律师及时接口道:“这说明即使是显见的恶里也隐藏了某种原则的东西。”接下来他宣读了一份声明,这份声明由A县四百余名邻居、熟人、同学联合签名。他们以人格担保我尊老爱幼、为人老实,呼吁法庭从轻处理。律师试图一一读出名字,结果被审判长打断。他抖动着纸张,十分遗憾,意思是如此强大的民意最终只被体现成了区区几张纸。我想他和妈妈一定带了很多的糖果、红包去找这些人,他们起先不签,律师自己躲着签了几十个,他们便敢了,不但自己签,还招呼亲友们都来签。 律师往下又宣读来自我婶子的声明。她反思自己有着本地人的优越感,武断、粗暴,未顾及我尚处于青春期的事实,不自觉中完成了对我的摧残。声明还列举出二十条歧视事实,包括将五元钱故意放桌上看我偷不偷、我只能吃剩饭,等等。律师读完,走过来,眉头紧锁,眼神如炬,就像从不认识我那样,凶狠地说:“下边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你想杀的是不是你的婶子?” “可以这么说。” “是不是?” “是。”我抬高声音回答。 “我反对这种诱导式提问。”检察官说。审判长让律师注意,但律师已陷入到激情当中,他将一只手插进兜里,低着头走了几步,猛然问:“为什么想杀她?” “因为歧视。” “什么歧视?” “一个土著对外地人的歧视,所有的、无处不在的歧视。” “面对这种歧视,你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自己是贼,每天被扒光了衣服。” “你是不是想哭?” 我抬头看了看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在那里跟我不停地使眼色呢。接着他又问:“你能再细致一点形容这种痛苦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低下头,沉默起来。可能我还摇了摇头。我的律师就以这个动作为证据,说:“你们看看,这种耻辱深重到羞于启齿。” 接着他猛然问:“最后你为什么杀的不是她?” 我想我选择不杀,是因为她不值得一杀。律师见我没有回答,便说:“因为你杀不过强大的她,但是为了震慑对方,你杀了一个同学。你想告诉她,你绝不是好欺负的。这就是你幼稚得可笑的报复。”检察官拍桌子,大叫强词夺理,审判长也连续敲槌子。而律师已完全进入演说的境界,他将手再次插进裤兜,快步走到旁听席,缓缓俯视每一个人。等到所有人都展现出愕然的表情时,他举起手中的那支笔,像是把字一个个点出来那样点着:“你们都是有罪的。” 接着他说:“你们给他高考压力,给他地域歧视,给他白眼,给他孤独,给他外乡人的身份,给他农业户口的待遇,给他奴隶般的命运。你们将他制造为一个委屈的贱民,你们从来不曾关心他哪怕半点,相反你们觉得是他侵入了你们正常安定的生活,觉得他就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你们对此毫无愧疚,对吧?当然,也可以想象,你们现在一个个也不肯原谅他。我现在只问一句,同样是生命,请问是谁让你们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们坐得安心吗?”说完,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言语震慑住了,愕然坐倒在椅子上。 检察官为着不甘示弱,也站起来说:“即使我同意你的观点,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将被告人的婶子吊起来处死?是不是应该将我们所有人都拉出去枪毙?是不是应该当庭释放他?你们同不同意?” “我同意,”我的律师声音沙哑,但态度明确,“完全同意。” “你同意,我不同意。何况我一点也不觉得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被告人仅仅是为了震慑她的婶子,他可以杀死她的一只猫一只狗,犯不着绕这么大的圈子。即使他要通过杀死一名女同学来实现这个目的,他只要将被害人杀死便可,为何还要再补三十七刀?为何还要将她倒放在洗衣机内?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他停顿下来,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将事情在我和孔洁之间联系起来,然后他伸出干瘦修长的食指,像枪一样戳着我。我偏过脑袋,那晃荡的指尖便重新将我瞄准,就像我逃无可逃。他说:“仇恨!这是基于仇恨的残忍!他如此残忍,完全是因为他仇恨孔洁!只有这一种可能!” 随后他问我是不是追过孔洁,我说没有,他复问我是不是遭受过对方的拒绝,我说没有。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觉得我要是回答是那就不是一个罪犯了。然后他自己发挥,讲出一通弗洛伊德、荣格、自卑型人格、皇帝女儿、丑陋的情欲之类的东西。看得出为这演说,他已准备了一堆格言,想急切引用出来,同时又想发言像瀑布般通畅,因此数度梗阻,需要看一眼笔记本。但每次梗阻都会带来新一轮的咆哮。他终于说完时,也像大病初愈般,毫无元气地躺在椅子上。 应检察官的强烈要求,我的婶子最终还是出庭了。她走进来时,刚走几步腿就硬了,迈不动,好像她才是受审人。好不容易走到证人席,她便低下头,脑门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检察官请她复述案发现场的情形,她哆哆嗦嗦说了。她现在明明是害怕法庭这样的场合,大家听她讲时,却觉得她仍然在害怕当时看见的。 检察官问:“辩护人说是因为你的歧视才导致凶案。你承认么?”婶子那巨象般的身躯便发生要命的震颤(就像大厦将倾)。“不是。”她就这样背叛了律师和妈妈对她的苦苦游说。 “到底是不是?” “不关我的事。” “那你有没有歧视你的侄子?” “不能说是歧视。” “那是什么?” “他们也要讲点良心,他妈妈将他委托给我,我当然有责任好好带。为了不影响他高考复习,我自己都搬出去住了。他在这里还长了十斤肉。你问他自己是不是。” 我的律师正准备起来发言,我举手了。审判长示意我说,我便说:“婶子,我只想问你,你的玉佛哪里来的?” “什么玉佛?” “粘在保险柜底下的玉佛。” “那不是什么玉佛。” “那是。你和叔叔这些年到底收了多少礼啊?” 这个女人目瞪口呆,猛然像演戏一样挥舞着双手向地上瘫软下去,几个人冲过来将她抬出去。我心想现在没有谁比她更心疼的了。我把这话说出来,她就不敢提出赔偿了,即使有赔偿,那赔偿的价钱也和她自己拿出去卖不一样。也许我妈妈早赔给她了。不过没关系,我现在也总算让她得到她应得的。 随后出庭的是邻居何老头儿。他大概很久没有到过这种大场合,整个人跃跃欲试。事情本只有五分,他添油加醋地讲,便有十分。他讲完自己看到的现场,又胡诌出我平时干了很多坏事,“可以说坏事都被他干完了。”他说完抿着嘴唇,以一种政府的态度蔑视着我,而我觉得他不过是一堆腐臭。我说:“你打了我。” “我没有。” “你打过我。你掐着我的脖子,一直骂我,还打了我一耳光。你摧残了我的心灵。” “胡说。” “你打了就是打了。”我觉得很好玩。他果然找不到说理处,握紧拳头。我接着说:“你的狗死了吗?”他猛然一惊。“是我下的鼠药。”我说完,老头儿脑门充血,嘴里大骂:“你他妈还是人不是人,连条狗都不放过。”我的律师连续叹气,也许他觉得我太幼稚,而检察官则面露微笑。没什么比这更能证明一个杀人犯的凶残成性的了。 此后民警出庭,他强调不少江湖大佬被抓到时都瘫软了,而且要求见父母妻儿,唯有我神情冷漠、若无其事,“这么大的事情,就是要求吃一口麦当劳。” “是肯德基。”我说。 告白Ⅰ 我作为一个身体年轻而心灵衰竭的人,所遭遇的现实。 此后,我的律师一提交情有可原的说法,检察官便站起来表达罪无可赦的观点。就像天平往左倾斜一点,他就势必往右边增加点重量。律师决定转移战场。他出示一份按有接生婆手印的出生证明,声称我不满十八周岁。检察官认为应提起调查,包括户籍档案、学籍档案、邻人证言以及我妈妈在十八年前的活动都应该调查。他说这不是一件难以解决的事情。同时他提醒律师,引诱证人作伪证会被判处徒刑。 我的律师又陈述我有三层自首情节。检察官表示不能采信,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未表现出任何悔意。律师眯眼看我,意思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但我觉得现场表演一段忏悔,并不符合自己的意愿。检察官问:“你是不是到现在也不感到忏悔?”这个问题甚至是在帮我,但我偏过脑袋。我没有回答不是,也没有回答是。我本想回答是。 “你为什么主动找到抓捕的民警?”我的律师问。我仍然偏过脑袋。审判长提醒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说出真相:“因为我感觉他们的追捕不行。”律师感觉到背叛,十分气恼,急急申请对我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在此之前他借着走过被告席之机,敲了一下桌子。 他出示五年前A县人民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书,详细解释癔症、神经官能症的学理,并引经据典,论证精神疾病司法鉴定的必要性。他认为一审法庭对我提出的鉴定要求没有足够重视,现在调查核实这份诊断书符合取证全面客观的原则。同时他拿出报纸,上边有两位政法大学教授表态支持鉴定,他们说:“法官办这种案子应办成铁案,判死刑后再去做鉴定,就晚了。”检察官冷笑着,取出小梳子,用手掌护着梳理本已完好的发型。他当然觉得这是所有被告人都会采用的一招。后来他指着我对大家说:“他有没有一点精神病的表现?”又问我:“你是不是精神病?” “我当然不是。”我感觉所有人都很吃惊。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我的律师愤怒地站起来。 “有没有我自己还不清楚?” “每个精神病都会这么说,你这就是有病的表现。”律师青筋暴突,狂敲桌子,旁听席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你需不需要作鉴定?”审判长问。 “不需要。”我说。我的律师将公文包摔在桌子上,几乎要走掉。不过出于对自身荣誉的尊重,他还是建议法庭将孔洁的妈妈请来。做完这一切,他楚楚可怜地看了我一眼,就像身处绝境的人发出最后一丝恳求。而我早想终止这场游戏,我感觉法庭上的我已不是我,他只是供大家维护自己谎言的工具而已。 孔洁的妈妈依旧穿着黑长裙,但是扎了一条蓝围巾。那是孔洁留下的。她压抑着委屈,宣读一份《一位母亲为了另外一位母亲所提出的求情书》。大家皱着眉头,表情庄重,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她今天的发挥不错,语调、感情以及克制力,浑然天成。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律师替她拟定了演讲稿,她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共鸣(而不是像她自己那样乱号乱叫)。律师像词曲作者看着舞台上的歌唱家那样,不时跟着话语敲动指头,不少人伸手擦眼泪。 但我中止了她的演出。我插进话:“这是一场交易。”我看到纸张像白鹤般从她手中飞走,接着那瘦高庄严的身躯开始抖动。她眼睛闭了一下,又张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人们赶快冲过去扶她,她已口吐白沫,全身可怕地抽搐起来,就像一个癫痫病人那样。法庭嘈杂得像菜市场,大家蠢蠢欲动,在焦急地寻找一句话。最终他们同时找到了,他们喊: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我抬起头看天花板,接着扫视法庭,它狭小得像剧院包厢,一群遥远的人正站着挥舞拳头,剩下的是空荡荡的黄色座椅和暗青色的栏杆。在边墙之上,缀着一盏西式灯座,那里一直亮着微弱的灯光,一直没人关。总有一天,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只剩尘埃飞舞。 “杀死我。”我回到现实中来。我觉得自己的眼神十分真诚。这时我的律师已将文件塞入包里,完全成为旁观者,而检察官长久地陷入诧异和震撼当中,不过他最终还是拿出一份报告,声情并茂地读。我听到这样一些词: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无视国法、草菅人命、手段极其残忍、后果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读完以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很久,倏忽之间又彻底消失了,大家和我一样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 审判长问我有什么说的,我说:“我想告诉检察官,当我买到弹簧刀时曾在路上见过他,我想过要杀死他。只是我计划已定,才放过了他。”他看起来很糊涂,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己。这时法庭上突然爆发出狮子式的咆哮:“你为什么独独要杀我女儿?” 告白Ⅱ “我必须杀一个人。” “你可以杀贪官、杀坏人,为什么独独杀我女儿?” “因为她值得杀。” “为什么这么说?”审判长问。 “因为她漂亮、善良、有才华、前途无量,同时身世可怜,早早失去父亲。她是你们的心肝肉。” “畜生!”检察官说。 “这样做是出于仇恨吗?”审判长问。 “不,是为了造成社会反响。我看过报纸杂志,知道一件凶案之所以受到重视,只因为事主是大学生、儿童或者年轻女性。一个长相丑陋的女性被害,往往被报道为花季女子、妙龄女子、美丽女子或者是善良女子。一个普通的女性尚且如此,像孔洁这样接近完美的女性就更会被渲染了——我怕你们渲染得不够,还捅了三十七刀。我选择孔洁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既轻信别人,又不懂得反抗,最重要的是,她活在你们内心的最高处。我当着你们的面将瓷器一般的她摔碎了,你们便会涌现出空前巨大的同情及仇恨。你们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我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你毁坏她,就是为了出名?”检察官说。 “不。我仅仅是为了让你们在追捕时有力度一点。我杀掉你们不允许杀的人,你们便会调动所有力量和潜能,甚至是发动全社会来追捕我。但是你们最终没有办到,你们越来越懈怠,因此我投案自首。” “你是为了逃亡而杀人?”审判长说。 “是,唯有逃亡,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充实。你们是猫,我是老鼠,老鼠精干、结实,不多不少,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浑身散发着数字的简练之美。我渴望过这样紧张忙碌、充满压力的生活。” “你不是正在参加高考吗?你不能将生命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当中么?”审判长问。 “我早被内定招收到军校,我的叔叔是军校教务处处长。” “那你也完全可以积极主动地做别的有意义的事情来充实自己。”审判长说。 “我试过,我曾想过去当一位超人。但那些事情总是像投到沙漠的水,很快就蒸发了。我总是在事情开始之时看到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比如吃苹果,最后变成垃圾桶里的果核;大家举杯敬酒,事后杯盘狼藉,一只猫儿在孤独的餐厅走来走去;又比如爱情,它像烟花弹上空中,然后我们用一种阳痿人做爱的精神欺骗自己那天空还有光华,其实是一片漆黑;还有我们的人生,我们终将变成衰朽的肉身,没有尊严到连自己的粪便也不能处理。最后我们死了,我们死了的未来某天,一只淘气的狗儿从地里刨出一根腐骨,叼着跑来跑去。那是我们的腐骨。” “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检察官说。 “是啊,我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当时我杀的是你,你就会更有意思点。”他用手拍桌子,看起来有些想发作。我接着说:“我今天不是作为上帝来告诉你活着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你,我作为一个身体年轻而心灵衰竭的人,所遭遇的现实。我早已不相信一切。很早时我就知道天鹅和诗意没有关系,天鹅为什么总是在飞?因为它和猪一样,要躲避寒冷、寻找食物。我们人也一样,我们之所以高级于动物,不是我们不干和它们一样恶心的事情,而是我们有意识。我们意识到我们在和它们一样干着恶心的事情。我们追逐食物、抢夺领地、算计资源、受原始的性欲左右。我们在干这些事,但为着羞耻,我们发明了意义,就像发明内裤一样。而这些意义在我们参透之后,并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个词本身也无意义。 “因为这个可能是错误的清醒,我冷漠、无为,遇事更易体验到萧条。我的生命因此涣散开来,人总是像瘫痪病人那样无所事事地躺着。每一天到来时都没有奇迹发生,就像任何一个昨天一样一成不变。时间凝滞掉,缓缓流淌,最终像巨大的混凝土浇下来。我每天都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我不能呼吸,动弹不得。我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时常莫名其妙地哭泣。终于在某一天,在忍无可忍之时,我决定:既然我安排不了自己,那就交给你们安排;既然我也不能选择自己,那就一并交给你们选择。你们追,我跑,就这么简单。我可以像原始社会处于食物链弱端的动物那样,在无时不在的追杀中狂奔,进而享受到无意识的充实。说到底,生命终归无用,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一样,都是覆灭,但至少我可以通过这个来避免与时间的独处。我想在自己与时间之间建立一个屏障。我曾渴望投身战争,或者去水泊梁山,那样我便可以在打杀中光明正大地发泄私欲;也曾想像侠客那样去搭救落难者,但最终我想到,没有人会为了报恩,满世界地找你。从技术条件上讲,杀死孔洁这个近乎完美的你们的心肝肉,是我能想到的近乎完美的手段。我在逃亡时一路留好痕迹,就像猎物在路上不停地遗留带有体味的粪便,让你们来追,我曾感受到时间密实的愉快,全身心都感受到,我以为自己能收获充实这枚生命之果。但最终,在这场游戏中,我执行得很好,而你们有愧于我。” 说完,我端起手铐,艰难地用中指搔后颈的痒。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觉得我偏执、可怕而多少又有点道理。就是我自己好像也有一点发言完毕的满足感,甚至想有人过来给我倒一杯开水。许久以后,大厅里响起一声恍然大悟的喊声:“不!”那是检察官在喊。他扯着领带,跳起来指着我,说:“你才是最大的恶,再没有比你这样的恶更大的恶了。相比你这种凶行,那些为了钱和性欲去犯罪的人倒是可以理解的了,而你这个疯子却攻击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我们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我颔首。他又像看魔鬼那样看了我很久,然后像是小孩子那样极其恐惧地喊。他的声音在大厅内到处奔跑。“审判长还有在座诸位,我呼吁!立刻签署死刑令!立即将他处死!我能感觉到这偏执可怕的思想一旦滋生蔓延,势必会使更多的无知青年受到怂恿,势必危害整个社会,势必使我们整个人类都生活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呼吁!为了我们,为了人类自己,现在,立即,枪毙他!” 没有人响应,所有人呆坐着。我举起手铐,仰着头,以一种完完全全的坦然说:“嗯,枪毙我。” 后来,我被带到一间新的牢房,二审结果也很快下来,不出意外。我知道关于我的公文会在各个衙门之间奔走,中院报送高院,高院报送高法,高法下拨高院,高院下拨中院。中院的门卫接到信件,报告科员,科员报告科长,科长报告副院长,副院长报告院长。死刑的执行也许会耗时几个月,也许会有一年。也许是枪决,也许是注射。随它吧。我在等待最后的晚餐。而他们最终也一定会用他们的方式解释这起杀人案,比如见色起意、试图抢劫、承受高考压力、受到社会歧视,等等,他们会找到合适的一条向社会宣布。他们不想让人知道,一个人仅仅因为无聊想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便杀了另一个人。 而我最初为这起事件制订的计划,只有四句话:目的:充实; 方式:逃亡; 手段:杀人; 资金:一万。 这就是我的遗书的全部。我想说,在你们的历史上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