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之道》 第一节 一边走,郭小峰一边兴奋地想象着自己几个月未见的女儿爱梅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自从女儿来北京上大学之后,几个月才能见到女儿一回的他,就常常想象着女儿的状态。 应该在紧张的复习吧?他充满期待地先幻想出一个令自己欣慰的场景,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也应该是考试期,复习——应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素来的理智随即像一把公正而严厉的小锤子梆梆地在他的脑子里敲打起来,使他立刻回忆起自从女儿离家读大学后,每次他们父女通电话,电话那端总是女儿叽叽喳喳地罗嗦别人的事,而她——还总是那个插进去管一管的角色。没有了高考压力之后的女儿,爱管闲事、抱打不平的脾气像施了过量激素的农作物那样疯长起来。而事情又总是这样,越爱管,就越有事可管。 也许——他很不情愿地想到——女儿正神采激昂地操别人的闲心,这念头刚一闪现,他就马上坚决地摇摇头,希望甩掉这让自己不痛快的画面,并且开始坚决努力地只想象女儿正在发奋苦读的情景。可惜,那个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开始鬼鬼祟祟地不时冒出来,然后又大摇大摆地稳居其中,直到占据了全部位置。 终于——他有些唉声叹气地到了学校,而且,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料事如神,他第一眼看到的——果然——就是女儿挥舞的胳膊。 他松了口气,带着早已料到的放心表情赶紧上前询问。 “出了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顺便找机会巧妙地把女儿的胳膊送回到安静时该待的位置。 “太可气了!”见到好久未曾谋面的爸爸似乎也没有平息爱梅的激动,依然一脸愤愤,“我讨厌歧视。” “当然,我们都讨厌,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应该和你无关吧?”郭小峰本能地有了几分紧张。 “没什么直接关系。” “噢——” “你干吗松口气?”郭爱梅不满的矛头随即转向了爸爸,非常厉害地责问道,“爸爸,人和人都是有关系的,今天被歧视的是她,明天就可能是我,别忘了海明威的名言——丧钟为谁而鸣!亏你还是警察!” 深谙女儿脾气的郭小峰眼珠都没转一下,立刻抚慰地赞同道: “当然,当然,你要好好跟我谈谈。”说着,又故意略露痛苦表情:“食堂还有饭吗?为了来看你,我还没吃午饭呢。” 一霎间,爱梅立刻收回了指责的表情,换上了关切的眼神: “真的?爸你饿坏了吧?现在都一点多了,食堂的饭都不好,我们去小餐厅吧,我带你去。”学校的小餐厅和外面的餐馆没什么区别,走进茶色的玻璃门,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悄悄按了按还饱满的胃(他已经吃过午饭了),郭小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我早上吃的晚,其实也并不太饿,只要一小碗汤面就可以了。” “行吗?” “行。”郭小峰喝了口服务员刚刚给斟上的免费茶水——相当不敢恭维的口味,“我们单位新来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她告诉我,饥饿使人更聪明也更长寿,尤其到了我这年纪,更是饿着比饱着强,为了活得长些,我决定实践实践。” “嗤——”爱梅讪笑起来。 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女儿,郭小峰顺手拿起一双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边问:“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啊,就是为我一个同学妈妈的事。” “同学的妈妈?”郭小峰吃惊地喊道,“看来你关心的范围又扩大了。” “喂——”爱梅刚才还笑嘻嘻的眼睛立刻又正义地竖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那同学还是老乡呢!当然,他家是农村的,经济条件特别差。老天爷!现在可真是个学生倒霉的年头,学费贵得吓人,工作倒难找得可怕!” “哦?如果是这样,那我倒觉得说这是个家长倒霉的年头更公平。”郭小峰咕哝着更正,“学费可是要我们做爹娘的想法子,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那就是都倒霉的年头。”郭爱梅难得没有和爸爸抬杠,“可又不能不上,我这同学比我高两届,成绩不错,化学系的,准备考研究生,这法子不错,免得在大学生最过剩的时代找饭碗,天,太难了!” “可会不会等他毕业了研究生也过剩?” “谁知道?也许吧!现在什么也说不好,反正先‘缓刑三年’吧。”郭爱梅没有理会爸爸不以为然的撇嘴,自顾说。 “可上研究生还需要很多学费。本来他家就穷得负债累累了,你知道吗?他大学学费都没交齐,现在学校下了文件,说欠费人太多,从现在起,交不起学费不给学位,够狠了吧!偏偏雪上加霜,他妈妈前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突然又被单位无缘无故撵走了!来我们这儿伤心得直哭。昨天,她又回去求了一天,那个死经理就是不同意!太可恨了,哼!今天下午我决定过去问问!不能随便欺负我们外地人。” “你去?”郭小峰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然后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顾不上去拣,急着问,“你不要复习功课考试吗?” 爱梅心领神会地撇撇嘴,弯腰拣起筷子放到了一边,抽出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然后拖着长腔回答道: “放——心——吧,我们已经完全考完了,而且,我感觉考得还不赖,现在就等着放假了。” 郭小峰长出一口气,“噢——”这时,一股香喷喷的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儿飘了过来。 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还未回头,一碗西红柿鸡蛋汤面就摆在他的面前了,郭小峰看到稀稀的面条上除了红黄相间的西红柿和鸡蛋,还有绿绿的小白菜、胖胖的黑木耳、瘦瘦的金针菇相间摆放,配着那热腾腾的浓郁的炒鸡蛋的香味,让他毫无食欲的舌头忍不住动了动,只是还饱满的胃比较无动于衷,他开始后悔刚才午饭吃得比较饱。 勉强用筷子挑起一个木耳塞到嘴里,郭小峰开始考虑如何平息女儿那容易激动的情绪。 “爱梅,他妈妈失去工作可能有很多原因,可能是不胜任,你怎么就能断言是受欺负呢?” “怎么会不胜任?不过是做清洁嘛!而且是在商住公寓里,打扫打扫卫生能难到哪里去?又不是做蜘蛛人,嫌她腿脚不利索,开了!我都打听清楚了。她说,到晚上下班的时候,那个经理突然就通知她说:‘现在不需要这么多人,明天不用来了!’——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事实到底是怎样的!“被开除也许是因为她清洁搞得不好,做保洁也有干得认真不认真的区别,因此被开除也不能算过分。” “即使如此,那也不用搞的那么绝嘛!说不用就不用,快过年了,来这么一手,太不厚道了。” “那也没法子,总有不厚道的人,对了?反正也快过年了,索性换个工作不更好?北京保洁员的工作很难找吗?” “那倒不难找,我们学校附近的保洁公司就常年招聘保洁员,工资也不低,干好了可能还更高呢,她一个月好像只有五六百,顶多七百吧。不过他妈说,在那个公寓做一年了,工资虽然不高,可活儿不算累,里面的人也不错,做起来轻松也没危险。在保洁公司做,什么样的活都有,有的危险,有的太累。所以还想回去做。另外,他妈说,关键是好端端的就把她开了,心里不服。还有——” 爱梅瞟一眼已经不那么热腾腾的汤面,体贴地建议: “爸,你不用一直听我说,可以边吃边听的。” 郭小峰赶紧低下头去吃一口那碗想吃却没胃口的面条,然后含糊地回答: “我觉得,事情都有不同的解决之道,你干吗不劝劝她别那么固执?” “劝了。”郭爱梅闷声说,“我们都劝了,连她儿子也劝,可没文化的人就是固执,认死理,她说她可以自己走,可不能被人无缘无故开了。怎么说呢?套用宋丹丹那句有名的小品名言——伤自尊了!” “真的?”郭小峰含着满口面条看女儿一眼,“还是个古怪脾气哪!既然这样,那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说理,也许能帮上忙呢。” 第二节 广进公寓是由数栋三层日式小楼组成的,虽然是白天,从门口望去,整个院子依然比较安静,而且十分整洁。 郭小峰皱着脸揉揉发硬的腿(因为他们是倒了两趟车、一趟地铁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这里的,而由于警用配备的提高,已经使他很多年不遭这样的罪了。),然后直起身冲着院子里面张望一番,才和女儿一起进了大门口的物业办公室。 主管孙经理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略微花白的两鬓和脸上清晰的皱纹说明他属于面相偏老的类型,但和头发皮肤显示出的年龄相反的是他那即便坐着也依然清瘦挺拔的身板儿,他还有着剃得很精干的寸头和天然精干的眼睛,及其与之相配的不惑面容,那张脸似乎在告诉别人——我可什么都知道! 对于他们的到来,孙经理先投来不耐烦的一瞥,然后才勉强请他们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真不明白。”他放下报纸,“这个小事你们怎么扯不完?北京到处都缺搞卫生服务的人,换一个工作不行吗?” “不是这个道理。”早就存好一肚子道理的爱梅马上义正辞严地反驳道,“离开可以,但你必须给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不能看外地人好欺负,就无缘无故地开了,这非常伤一个人的自尊,我们也有自尊!” “自尊?我就是怕伤她自尊才没有说原因!”孙经理啪啪拍了几下桌子,“你知道吗?这里面可能牵扯偷窃,我的解决之道是最仁至义尽了,既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撵走她,给她留足了面子,并且还给她多算了几天工资,还要我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动了动,刚要说话,隔壁电话响了起来。 “喂,你好,广进公寓。”一个女声清晰地响起,“噢,是刘总,找孙经理,好,我这就去找他,您稍等。” 孙经理给他们做了个“稍候”的手势,站起来走了出去。 片刻,那边传来孙经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了些。但也能从这边单方面的话语里判断出,那边似乎先寒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接着要求明年减低房租,但被孙经理打着哈哈婉拒了。“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说一下。”郭小峰低声对满脸莫名的孙经理请求。 刚刚坐下的孙经理惊异地先看看面前这个一脸和气的男子,又瞄一眼自己刚走进来、就被这个男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关上的门——这门平时是不关的: “有必要吗?”他压着吃惊问。 “我觉得有,如果真有窃案。对了,我就是警察,是个刑警,虽然不是这里的。”郭小峰拿出证件递了过去。 孙经理低头看了看证件,迟疑地抬起头,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虽然身材高大魁梧,有股子威风劲儿,可他的脸非常温和亲切,像是那种日子不错,因此总是笑眯眯的家伙,太不像个警察了。 稍稍迟疑之后,他轻咳一声说:“可我不想弄的——”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那扇被关上的门,想起眼前这位男人刚才刻意压低的嗓门,很聪明地停止了不必要的声明,换了渴望的语调问: “我感觉你是很谨慎的?” “当然,”郭小峰回答,然后站了起来,把椅子搬到离孙经理更近些的地方坐好,用更低而亲切的声音补充说,“谨慎是我们的职业要求之一,而这行我干了快三十年了,几乎跟我的胳膊一样,都长身上了。我可不会没什么事就大张旗鼓地调查什么,弄得人心惶惶,做生意不都忌讳不安全?和气生财嘛!不过——” 看着孙经理频频点着的头,郭小峰的神态声音又猛然一变,很有些恫吓意味儿(这会儿孙经理感觉对方很像一个警察了,而且是个很威风的警察): “很多事不是做鸵鸟就万事大吉了,每年我们那里都发生很多起入室抢劫盗窃的案件,去年就有一起恶性案件,就是过年前,一个窃贼,不!是盗窃杀人犯,和保姆联手盗窃抢劫,保姆踩点,一层几家都被抢了,后来因为其中一家主人回来,结果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哎呀!那场面——” 孙经理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联想起自家的钟点工。 “后来呢?”他慌忙问。 “后来只抓住了保姆,而那个凶手,悬赏至今,还没抓到呢!你想,如果真发生了恶性案件,你捂得住吗?” 孙经理擦了把汗,轻舒一口气,然后用带着对自己曾经做了果断决定的满意口气回答: “所以,防患于未然,我把她开了!” 对方微微一笑。 “你能确定一定是她吗?我这次来北京就是抓一个潜逃半年、衣冠楚楚的盗窃杀人犯,他就住在像你们这样高档——不,应该说还更高档的公寓里,进出大门,门卫每次都不忘给他敬礼呢!可他就是一个杀死出纳、偷走公司八十万现金的杀人犯!” 听得呆住的孙经理,片刻之后突然嘀咕道:“这暖气烧得太热了!” 说着,他又擦了擦额头,然后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对郭小峰说:“那我告诉你,你帮我判断判断,可你一定要谨慎,不要乱讲!是这样——” 又烦恼地抓抓头发,孙经理终于开始了叙述: “从头说吧,我们这里共十座外观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除了我们这一座,其他全出租出去了,编号从A到J。事情发生在C座301,这套房子的租户是一家小的广告公司。前天一早,他们经理一脸不善地跑来告诉我,头天夜里他们屋里可能有人进去过,但门好好的。我赶紧跑过去。他的员工正在查看,屋里并不乱,但经理肯定地告诉我一定有人进去过,因为他是个细心人,首先发现书架上书的顺序错了。本来没在意,以为是哪个员工随手放乱了,但后来另外一个员工也发现自己的抽屉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们自己人互相询问,都否认了。经理感到问题严重,于是找到了我。我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仔细核查自己的东西。当时我很紧张,你知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如果公寓有小偷这件事传出去,不仅影响新客户进入,只怕老客户也要跑掉一部分……然而万幸,这时,其中一个人发现自己抽屉里的五十块钱还好好躺着,那钱就在抽屉里最上面,一眼就能看见,小偷没理由没找到。这时,大家开始觉得可能是多心了,因为我们这里治安一向很好,出于维护——哦——我想你也能理解——” “维护公寓名声的目的,对吗?”郭小峰及时补充说,笑得更加推心置腹,“我非常理解!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孙经理对面前的警察露出满意的微笑: “对!所以我不得不强化他们这样的感觉,表示应该不会有小偷。经理也觉得有些抱歉,就解释因为昨天他们提了五万现金回来,今天一来发现屋里好像被人翻过,所以格外小心起来。我连忙问:‘那五万元呢?’经理回答:‘昨天晚上拿走了。’立刻,我悄悄委婉地问经理,会不会是他的手下,经理说这不可能,因为昨天所有员工都知道这个钱下班前要被拿走付账了。” “那他们嚷嚷什么?听起来并没有真的丢什么。”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的爱梅,听到了这样的结果,立刻瞪着眼睛责问道,“而且,为此你还开除了唐婶儿?” 至此,郭小峰才知道他们代为讨公道的老乡姓唐。 孙经理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眼: “我还没说完。然后,当我准备告辞出去的时候,我们的保洁工——就是你们来为她讨说法的唐大姐——进来做清洁了,离开前我本想嘱咐她几句话——为其他的事,谁知我看到——”孙经理的嗓子哽住了。 郭小峰身体立刻向前探了探,带着鼓励的口吻问: “什么?” “我——”孙经理仿佛被很不情愿的话噎了一下,半天,才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回答,“看见不锈钢操作台上靠窗户的地方有个向外跳出的脚印。”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噢——”郭小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抱着双臂,偏着头询问,“可那个租户的人猜疑地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了,都没看到脚印吗?” “是这样,我们的租户分两类,一类住在这里,那他们会用厨房做些简单的饭菜;另一类不住,几乎不会注意看灶台的。我们是开放式厨房,非常小,又在门后——”孙经理努力描述着,最后,力不从心的感觉令他改变了主意,他站起身说:“唉——也许带你们看看我们的房间结构更好一些。正好C座201还空着,201就在301的正下方。” 第三节 广进公寓的三层楼非常小巧,全是南北朝向,北向有一条走廊样式的楼房,构造类似过去中小学校的教学楼。房间窗户一律向南,楼梯口和各户的入户大门则一概朝北。一层三户沿北向走廊一字排开,中间分隔一个楼梯,郭小峰仔细看了看,01和02结尾的是相邻的两户,01户最靠西,02居中,隔着楼梯就是03,也是整个楼房的最东边。据孙经理介绍,这里面01和02的房子结构都一样,03结尾的房型要大出两间,所以独占半边。 打开了201的房门,“看,就是这样。”孙经理指给他们看。 郭小峰走了进去,他左右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的房间结构和大多数楼房不同,一开房门是被两堵板墙隔成三段的东西向的屋内小过廊,倘若目不斜视,前进三步,伸手推开深褐色的木门,就可以直接走进阔大的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门一关,自呈天地,再向里还有套间。 如果不这样,进大门转过板墙向西转,就可以看到朝西和朝北的两扇小门,朝北的是卫生间,朝西的推拉门是小巧的整体浴室,两个小间都有窗,不过窄窄瘦瘦,而且打开后也只能从上面露出一条十公分左右宽的口,那窗户的目的看起来仅仅是为了换气,而且不用思索也可以断定即使是猫也不可能由此进入。 如果向东转,就可以一目了然看到紧靠大门内东侧板墙的是非常袖珍的开放式厨房,靠板墙这边的是水槽,间隔短短的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宽的操作台,挨着的就是煤气灶了。操作台是不锈钢的,显然不新了,台面不太平了,然而看得出曾经擦得很干净,但现在上面有层极微薄的灰尘。抬头眼望前方,则是亮堂堂的,贯穿从水槽到煤气灶之间的两扇大推拉窗。这里——显然可以进出一米九以上的巨人。 “你说的脚印是不是在这里?”郭小峰指着靠近水槽和窗户之间的操作台说。那是很隐蔽的位置,因为被高于小操作台的煤气灶挡住了,不站在跟前是看不到的。 孙经理点点头。 “对,就是这附近。”然后接着介绍说,“这样你会很容易明白了,如果不做饭,这个厨房作用就很小,当然,很多人会用它烧烧开水什么的,但现在很多租户喝送来的桶装水——矿泉水、纯净水之类的,楼上就是喝桶装水的,所以厨房几乎就是摆设。尤其是这些小公司的租户,晚上不住人,一般员工几乎不往厨房这一侧走。每天就是我们的保洁上午进来给他们打扫厨卫的卫生,下午,则打扫走廊和外窗的卫生,我们很讲究清洁的。” 郭小峰用手在灶台上摸了一把,低头一看,有些轻微的浮灰。 孙经理也瞄到了他的动作,但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这是因为这几天空置的缘故,北京风沙大,关得再严也会落灰的,一旦有人住,天天打扫,不会有灰的。” 郭小峰微微一笑,伸手打开水槽上的龙头,没想到“哗”的一下,很大的水流冲了下来,溅得台面上点点水渍,孙经理连忙伸手替他关小了龙头。<dfn>http://www?99lib?net</dfn> “谢谢!”郭小峰连忙点点头,洗了洗手,顺手关上了龙头,回过身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 “没什么,”孙经理十分体谅地回答,“我们这里水压很大,不好掌握。” 郭小峰又凝视了一下台面上的点点水滴,抬起头冲孙经理说: “我猜,你已经巧妙地打听出脚印不是301的租户造成的。” 孙经理聪明的脸上先是一愣,然后微微有些得意地说道: “不能说巧妙,但可以说费了我非常大的心思。等保洁做完走了之后,我就装作聊天对他们说:‘如果有什么坏了,可以通知我们,千万不要爬高上低地自己干。’他们都是一脸莫名其妙,回答说:‘谁会自己多事修,万一弄坏什么还要自己赔,给你们一个电话,人马上就来了,好坏都怪不到自己头上,怎么可能自己弄?’我说过,我们的服务那是一等一的。” 郭小峰点点头。 “我又装作不经意地走到灶台那里,问:‘这灶台不能乱踩,钢板毕竟薄,禁不住人踩的。’他们看起来更奇怪了,回答说:‘谁会踩灶台?除了你们的保洁要擦上面的玻璃,我们上去能干什么?’另一个人回答:‘除了洗手,我们都不会去那儿。’” 孙经理敲了敲灶台:“我认为这是真的,因为即使他们想进屋,也都有钥匙,没必要走这个通道。” “这么说——”郭小峰沉吟着问,“你最终怀疑有外人半夜通过窗户进来了?” “对!”孙经理立刻回答,脸还随之绷了起来,“这种情况下,我越想越觉得可疑,越到过年治安越乱,我不能不小心。” 郭小峰的笑容表现出更多赞赏的味道。 “我必须说,我非常赞赏你小心谨慎的态度,以一个多年刑警的身份。”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顿了一下,接着问,“那么,那个脚印大概有多大码?” 孙经理的头向后扬了扬,似乎正在使劲回想,然后,稍微显得有些惭愧地回答:“这个说不准,但非常大,应该比我的脚还大,总也有43、44码吧?”也就是半秒之后,疑问的语气变得肯定了:“应该是大块头的脚印。” “这么说应该是男人的脚印了?”爱梅突然插口问。 “应该是!”孙经理琢磨着回答,然后很聪明地眨眨眼睛,补充一句,“当然也不能排除女人穿大鞋的可能性。”他一脸内行地看向郭小峰:“你说呢,郭警官,凶手总是很狡猾的,留下虚假的线索让我们误入歧途。” “当然。”郭小峰赞同地点点头,同时努力使自己接下去的声调仿佛是提出另一种意见的商榷,而不是嘲笑否定,“不过,既然这个人只是打算来偷东西,一双合脚的鞋也许更方便些,而且,如果不是为了刻意嫁祸给某个人,似乎——” 没等他说完,聪明的孙经理就及时地领悟了,立刻应声而言:“用不着这么装神弄鬼!”然后,他又解释说,“我也这么想,不过要全面考虑各种可能性,对吗?” “当然!你考虑得很周到,很有专业水准!”郭小峰煞有介事地评价道。 孙经理容光焕发起来,他伸手搔了一下头顶,微微扬起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过,我可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哪!” “我说呢——” 这口气显然更加激励了孙经理,他很热切地竖起食指,“我跟你说,郭警官,当年——” “对不起!”早就忍得不耐烦的爱梅有些冒失地打断他,“孙经理,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是男人,而且是大块头的男人了?” “哦——”孙经理有些不快地歪过头,想了一下,“是这样的。” 一直憋着的爱梅立刻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那这件事跟唐婶儿有什么关系呢?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多,脚大概只有36码,你却要归罪于她?还有,你不觉得你的话有矛盾吗?你说你们强调清洁,灶台又没人用,怎么会留下脚印?” “爱梅——”郭小峰沉下了脸,“后一个问题我可以解答,有很多种可能,第一,大前天下小雪,鞋底是很脏的,小偷没有意识到会留下脚印。” 他又指了指操作台刚才洗手溅上的水滴:“第二,也可能临下班有人洗手,这里水压大,不好控制,所以台面上溅了很多水,但没有人清理,晚上窃贼跳出的时候没有留意,所以无意留下了脚印。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我们一时想不到的可能性,你不要这么没耐心。” 爱梅被噎了一下,但随即还是不服地追问: “那为什么开除唐婶儿呢?” “所以需要你耐心地听下去!”郭小峰的声音少有的严厉起来。 孙经理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蛮横的女孩儿被申斥一顿后悻悻闭住的嘴。作为对这申斥的回报,他快快地接茬儿解释了前一个理由。 “是这样,当我走到保洁身后的时候,我看到她非常快地擦去了那个脚印,非常快,还有些慌张,很可疑。不过,再快的手,也不会快过眼睛,对吧?” “确实,”郭小峰问,“还有呢?” “还有话就长了,我们还是回到办公室坐下慢慢说吧。” “那好!” 他们迈步走了出去,这时,隔壁202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兴奋的嚎叫:“……你把账结回来了?万岁!万岁!可以过个肥年了!” “楼上302住的是什么人?”郭小峰突然问正在锁门的孙经理。 “一对年轻的夫妇!”孙经理不在意地回答,“很模范的租户,已经住两年了,安静得很。哎,正好,他们下来了。” 一对三十左右的男女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气质文雅,衣着大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但却毫无寒酸相,只是脸色有些阴沉,仿佛有什么不快。那个男的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似乎要出差的模样。 “快过年了,赵先生还要出差?我记得你刚出差回来。”孙经理笑着打个招呼。 赵先生原本阴沉的脸上立刻换上了喜悦亲切的笑容。 “可不是,前天早上才从南边回来,今天还要北上,没办法,谋生嘛,唉!”赵先生笑着回答,然后又礼貌地点点头,“先走了,孙经理,你们忙!”然后就和身边一直微笑的妻子先下楼离开了。 郭小峰默默地追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爸,你干吗追着人家看?”爱梅拽了拽他的胳膊,悄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郭小峰含糊地应了一声。 第四节 再次坐到孙经理的办公室里,他们得到了提高了的礼遇——被请到了沙发上就座,还多了两杯热腾腾的茶。 “这是红茶,暖胃的,口感非常好。”孙经理热情地介绍。 “谢谢!”郭小峰拿起来喝了一口,“唔,确实不错,还有麦香气。” “对,还混了大麦茶,混搭——韩国风格的,现在流行对不对?不过混在一起口感确实不错,尤其是开水冲下去的那一刻,香气扑鼻。” 郭小峰又喝了一口,“真不错,冬天在这么暖和和的屋子里,再喝这么一杯酽酽的麦香红茶真是太享受了!” “就是,我什么爱好都没有,就爱喝杯茶,冬天红、夏天绿,春秋再喝些花茶,啧啧,神仙都不换。” 郭小峰瞄着沉浸在喝茶享受中的孙经理,感到必须由自己把话题拉回到主题。 “不过心里有事就享受不了那些痛快了。”他放下茶杯说,“我猜你已经做了很周密的分析才开除了那位唐大姐的,虽然并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失窃案。”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做事不过大脑的人,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虽然没发生可怕的事件——”孙经理身体向前送了送,压低嗓门说,“可我怕这件事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哦?” “我足足想了一天,你看——”孙经理略微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我反复问自己,谁是小偷呢?最大的疑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偷那五十块钱?还有,不仅那五十元,小偷还完全可以把屋子里电话、传真等值钱物品带走,这很容易,可为什么不偷呢?况且我还听说小偷们有‘贼不走空’的行规。”他探询地看看对面专心聆听的警察,得到一个确定的点头之后,才自信地接着说: “难道不是为钱,为所谓什么机密?然而这点疑问被301租户自己否定了,他们是刚成立不久的小广告公司,还没什么业务,机密无从可谈。那就还剩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打这五万块钱的主意,可这并不是一个职业的贼,那个留下的脚印也说明这一点,然后,当这个小偷发现五万块不见的时候,就跑了。理由很简单,如果拿走东西,即使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可能会报警闹大,是不是?” “当然!” “我想一个四处流窜的贼应该不会拒绝五十元的诱惑,摸到什么算什么嘛!再说如果他只偷走我说的那么点儿东西,我不是说你们警察不负责任,但恐怕很难会费事千里追查,顶多在周围调查一番。” “确实。” “可若贼和我们公寓有密切的关系——那情况——就不同了。既然没了那五万块,为五十块钱和几部电话冒险就太不值得了。” “有道理。” 郭小峰的频频首肯使孙经理不由得更加自信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显得谦虚些——但显然没有成功,他的嗓门不自觉地提高了: “另外一个疑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301晚上没人住,可以放心大胆的偷呢?我们这个公寓是商住两用公寓,有些人是纯办公,晚上不住,像301;另外一些人则是住在这里的,像他们隔壁的302。但外面的人根本无从分辨。” “似乎只能是内贼了。” 警察也只能得出和自己相同的结论,孙经理眼睛加倍闪烁和神秘起来: “对!再说第三个疑点:为什么小偷选定301下手呢?” 郭小峰微微一笑: “你想说这个小偷是知道301当日取五万现金,却又不知道当夜要拿走的某个人,我想这可以排除那个公司的员工,因为他们都知道钱不过夜。” 孙经理一拍大腿: “英雄所见略同!为了严密起见,我还追问了他们把取钱的消息告诉了谁。” “告诉了谁?” “Nobody!”孙经理突然说了句洋文,同时仔细看了看郭小峰的表情,后者先扬起一下眉毛,随后又微微侧过脸,一副十分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听我说,”孙经理用带点儿神秘语气的低嗓门娓娓道来,“前天,为了验证我的怀疑,我故意又去301,建议他们不要提太多现金回来,也最好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我们治安防范很好,可毕竟是商住公寓,无法避免外人的进出,如果被贼盯上可能就无法避免问题。但他们立刻反驳说,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公寓里,才搬进来不久,谁也不认识,唯一知道的只有银行出纳员,可出纳员也不知道他们住在这里。如果说谈论,也只是自己在房间里说说,这也能引来贼吗?” 讲述适时地停住了,孙经理看着郭小峰,又带着胜利的神气额外多看了两眼爱梅,终于说出了结论: “每天下午,保洁都要擦走廊和住户的外窗,而且,她是唯一可以保证301厨房窗户不上窗扣的人。”恰当的时间过后,郭小峰咳嗽一声开口了: “咳,你的意思是,就是那个保洁员——唐大姐了?” 孙经理潜意识的期待落空了:应该击节称赏嘛! “我的推理不对吗?” 这是努力掩饰着不快的轻描淡写语气,郭小峰看到眼前这位精干的经理又掩饰地喝了口茶,他踌躇着考虑——该怎么说才能恰如其分?但没等他想出来,女儿又像发小炮弹似的蹦了出来。 “别忘了你说过那个脚印是个很大的男鞋。”忍了好久的爱梅终于又插话了,迫于父亲刚才严厉的态度,她声音小了很多。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完全可以找个其他人来偷。”孙经理回答,越发不喜欢眼前这个喜欢责难别人的丫头,转向郭小峰: “你是干了多年警察的人,不会这都想不到吧?这个保洁是乡下人,来这儿干了不到一年,具体工作表现我不了解,但知道个大概,这些人一出来打工总是丈夫、儿子一大群出来,而且他们总是一大群男女老乡,共同租住在一些廉价的小平房里,周围邻居——我是指和她们一样的租户——全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穷人。他们也很可怜,没有文化,常常很费力气也赚不几个钱,甚至工钱也常常被拖欠着,报纸上都登着呢,结果老实人一到过年过节就变成了罪犯,真是造孽!我很同情他们,非常同情,为这个缘故我才给足了她工钱,不,还多算给她几天的工钱才让她离开的,可毕竟,不能包容她偷啊——” “什么偷?”爱梅的气愤终于像点了引信的炸弹一样爆发了,“根本就什么也没丢,你这是想当然的猜测。不!是偏见!是歧视!我告诉你,唐婶儿是自己一人出来打工的,本来和她丈夫、女儿都在老家打工,因为儿子上大学才跟到了北京,她在北京干三年多了,从来没听说她干过偷摸违法的事,否则,她还会好好的打工?警察比你还笨吗?还有,她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比我高两届,成绩不错,准备考研究生了,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就算唐婶儿是贼,也绝不可能拉儿子下水。而且,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粗人,她是个特别有自尊的人。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开除,她前天晚上看儿子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知道有多伤心绝望,你不要以为农民就没有自尊,他们一样有尊严。” 最后的责难吓了孙经理一跳,现在自认为有素质的人都绝不敢背上歧视农民工的名声,一时之间找不到辩解之词的他只下意识地说: “这不相干嘛,这不相干嘛!” “不相干?你——” “闭嘴!”郭小峰冲着女儿厉声呵斥,又一次严辞制止了女儿刚刚出口的、可能又会是一番洪水般的宣讲,他沉下了脸,“要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郭爱梅看看爸爸,勉强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这个当儿,给了头脑敏捷的孙经理整理思路的机会,他满意地看郭小峰一眼,感到这个警察还是不错的。 “咳——”清了一下嗓子,他又开口了,“我是考虑她的尊严的,所以才不说明理由的,免得伤她的自尊。只说保洁现在够了,反正马上快过年了,她们也要回家过年,过完年回来再找工作不就行了?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她是穷人,一天都不想闲着。”爱梅话接得很快。 “那她可以不回家嘛!过年期间北京最缺劳务,找个比我们工资高三倍的活也不难。” “过年回家是中国人的传统,一年下来和丈夫女儿团聚一下已经是人道的底线了!” “你——”这回领略了擅长辩论的大学生的口才的孙经理,真的有些恼羞成怒了: “既然这样,你们帮她再找个活不就行了?或者给她些钱。” “她不要施舍,这就是所谓的尊严,根本不是差你这个活儿,尊严无价!”爱梅愈战愈勇。 “还是说说那些疑点吧?”郭小峰适时地插了进来,“爱梅你都扯到哪里去了?这才是关键,孙经理,还是先喝口茶吧。” 两口茶下去,孙经理脸上刚才激动的红色消褪了不少。 “就是,那些疑点才是关键。”他恢复了镇定,“前面那些疑点都指向她,我不能不为我的租户的安全考虑。” “什么疑点?”爱梅立刻反击,“感到唐婶儿擦脚印是心怀鬼胎?她怎么知道这是所谓的小偷留下的,还是租户造成的?难道不会是为了快快干活了事?你这是典型的‘智子疑邻’!至于断定唐婶儿可能听到了屋里的谈话,更是一厢情愿的推定,你能确定他们交谈时唐婶儿正好在门口吗?难道不存在别人路过听到的可能吗?还有,也可能是301住户拎钱回来被谁看到产生了邪念,比如你们的保安?你们的员工?不可能吗?” “这——”孙经理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还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几分钟之后才隐约感觉头脑中还有些模糊的证据,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还存在一些可能性。”郭小峰慢条斯理地补充,“比如,你们的房子很不隔音。” “不隔音?”孙经理转过头有些迷惑地看看郭小峰,眨眨眼睛,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不可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告诉你,301最靠西,楼下201是空房,202倒是人来人往的,可他们未必听得到,因为隔着楼梯,唯一最近,可能听到的邻居是东边302。可302两口子已经在这里住两年了。郭警官,我们这里一年的房租就是四万,302从来没拖欠过,而且明年的房租不久前他们也提前交了,怎么会做你想的那种事?看他们穿的朴素吗?但他们可不是穷人!” “哼!”爱梅发出一个表示轻蔑的鼻音,“你没见过衣冠楚楚的犯罪分子吗?” 但她也并不认同爸爸的猜测,又转向郭小峰:“不过你可能忘了,爸,刚才那个男的说他前天早上才回来,可是‘所谓的失窃’是大前天夜里,他怎么做案?这里是二十四小时保安,他们住两年了,保安绝对会认出那个男的,要是撒谎,一查就清楚。” “就是。”孙经理发出唯一一次和爱梅一致的声调,他又更详细解释说: “302的赵先生确实是前天早上才回来,我和值夜班的保安早上例行询问时他说到了这一点,赵先生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另外,那个脚印是很大的男鞋,赵先生你也见了,虽然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脚,可他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也不胖,脚会有那么大吗?” “唔。”郭小峰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皱眉想着,这时还是聪明的孙经理最先突然一拍脑门,激动地喊: “窗户!对,窗户!” “窗户?”郭小峰立刻追问。 “对,窗户!”孙经理激动地回答,“我想起来了,只有保洁才能保证窗户是开着的。” 但这一次他的激动没有传染别人。 郭小峰偏过头问: “这么说这里的租户晚上人人都会把窗户从里面扣上?刚才我仔细看了,保洁似乎都在门外走廊上随意的拉动厨房窗户进行擦拭。” 沉默半晌,孙经理近乎沮丧地点点头: “确实,因为保洁每天下午擦走廊和外窗,为了方便打扫,几乎都不扣上,一般不过夜的租户,不放值钱的东西,更不会管。而我们这里治安又一向很好!他们信任得都没有戒备意识了。” “所以说,”看到有些理屈词穷的孙经理,爱梅有些得意的开口了,“唐——” “别唐了——”郭小峰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女儿,“爱梅,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单独和孙经理谈,快点!” 爱梅惊讶地看看爸爸严厉的目光,多年的经验使她知道在这种眼光下最好乖乖照办,她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里面开始传出极低微的声响,看来爸爸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爱梅的目光穿过走廊看向窗外,天已经大黑,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六点多钟了,她感到有些饿,想起等回到学校(在下班高峰倒三趟车,至少又要两个多小时,这还要排除长久堵车的可能),食堂大概已经关门了。 带着些烦躁,爱梅走出了楼道,刚站在院门口,寒意就一下子包围了上来,她微微打个冷战,一抬眼刚好看到保安缩着头穿着军大衣站岗,也许冻感冒了,所以间断地吸溜一下鼻子,爱梅连忙紧了紧自己厚厚的粉色绒线围巾,转过身看看这个白天已看过的院子。 夜晚的院子更加宁静,正对院门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路,被一排一人多高的球形路灯柔和的照耀着,暗而不黑,影绰地能看见无声中急急走动的人们、整整齐齐的小树、右侧十来栋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和小楼墙壁上面攀缘着的冬天里已经枯干的、等着来年吐翠的密密的爬山虎。 这是个不张扬又很舒服的地方,爱梅感觉连那些端着菜盆、饭盒送菜的匆匆急行的服务员都显得文雅了许多,她忍不住想,也许——这就是唐婶儿愿意在这里干的缘故吧,清净安宁。 想到唐婶儿,爱梅又有些激动起来,父亲这么久都没有出来,也许他已经说服了孙经理,她知道爸爸说服人的能力,他一向有自己的解决之道——还常常很灵!她相信就是为了说服孙经理,爸爸才赶自己出来的。可——爱梅忍不住琢磨: 到底,爸爸能和孙经理说些什么呢? 第五节 来到楼门口的郭小峰一眼就看见女儿爱梅正抽动着鼻子多情地盯着一盘“水煮鱼”,这道飘着浓烈香辣味道的佳肴正被一个穿着粗劣的红色缎面棉袄的服务小姐托着,也许是对被关注习惯了,这位服务小姐丝毫也没有理会旁边这位穿烟粉色羽绒服女孩儿专注的目光,而是就着大门口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手里的字条,同时还自言自语的嘟囔,“F座203,这么远,烦人!” 然后,就托着那盆引得人胃口大开的“水煮鱼”,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家的‘水煮鱼’做得很不错,”跟着送出来的孙经理注意到了爱梅恋恋的眼睛,他不假思索地冲郭小峰热心介绍:“尝尝吧,出了院门,朝前走,过了前面停车场,向左一拐的‘玫瑰酒家’就是,这周围高档些的饭店一般只送盒饭,不送点的菜,远一些还有几个低档的小饭馆,但菜太差,人都不爱吃,只有这个‘玫瑰酒家’,物美价——” 刚说到这儿,孙经理聪明的脑筋突然一动,想起了面前这个家伙的警察身份和这家伙女儿刚才口口声声的有关“自尊”的宣告,刹那间多种念头一闪而过,于是他及时的刹住了话头,然后几乎天衣无缝地改口道: “价——价格适中,或者偏贵一些,不过你们肯定无所谓,我们院子里的很多租户中午晚上都习惯到这家饭店叫个特色菜送到住处慢慢吃,吃完之后饭店再派人把碗盘取走,特别方便。他们家特色菜不少,‘秘制驴肉锅’,是炖锅,这当季吃,特别好,吃完浑身都热腾腾的;还有‘香辣牛骨髓’,啧啧,味儿也地道得很!” 好不容易才收回恋恋不舍目光的爱梅舔了一下嘴唇,立刻笑嘻嘻地说: “我饿了,爸!” “那就去吧,”郭小峰笑了,“反正也到吃饭时间了。” 说完,郭小峰又礼貌的和孙经理点点头,带着女儿离开了广进公寓,来到了那个标志很明显的“玫瑰酒家”。 爱梅雀跃地走了进去,点了几个菜之后,她又鬼鬼地打量了郭小峰几眼,然后凑过去撒娇地说: “爸,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自以为是的孙经理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服了?” “你一出来我就感觉到了,肯定一切OK!”爱梅活泼地挤了一下左眼,“理由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感觉,你擅长这个,撵我出来不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你这个才干?” 郭小峰有些自负地摸摸下巴,但随即脸又沉了下来: “说起这个,我正要说说你,大人不说你还越来越不知道好歹了,几个月不见,坏毛病见长,那么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知道多讨人厌吗?你以为谁都是你那些吃饱了撑的专喜欢听女孩儿骂的男同学呀?” “我错了!”爱梅立刻回答,毫无认错态度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笑嘻嘻地拿出手机。 “干什么?”郭小峰伸手按住了女儿的电话。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唐婶儿呀!” 郭小峰把手机从女儿手里拿过来顺手给合住了: “孙经理会通知的,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不要告诉那个唐婶儿我们来找过他的事。” 爱梅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 “因为再次给她机会的不是你,是孙经理!还有啊,记住,如果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有自尊,就不要试图当她的恩人。” 爱梅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施舍,也不要直接给,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噢——”爱梅恍然大悟,冲着郭小峰一竖大拇指,“爸爸!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呐!” “我的优点还有很多,人人都知道,除了我女儿。” 爱梅“啪”地又敬了个礼,小声说道: “向爸爸致敬!” “好了,不开玩笑了。”郭小峰摆了摆手,恢复了严肃,“其实我倒觉得,有可能的话,你最好劝劝唐婶儿别回来了,离过年也没几天了,现在气也争回来了,就过去了,这里工资也不高,离你们学校还那么远,何必?” “没问题。”爱梅回答,然后开始回过身渴望地望着厨房的方向,既然万事大吉,肚子就格外饿了起来。 像是对她张望的回报,一个脸形接近正方形的服务小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煮鱼”走了过来。 “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爱梅小声祈祷。 果然是他们的,爱梅失去最后的镇定,一头扎到了消灭食物的行动中,直到看到盆下面根根挺立的绿豆芽儿,才心满意足地坐直身体。这时她仿佛刚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微微有些害臊地谦让起来: “爸爸,你也吃。” “我吃着呢。”郭小峰回答,慈爱地看着女儿,慢条斯理地挑起几根豆芽儿尝了尝,指指桌上的另外两个菜,“香辣牛骨髓”和“蒜茸油麦菜”,有些心疼地说: “看来学校的饭真把我女儿素疯了,这两个味道也不错,再吃一些。” “倒不是素,就是味道不好。”爱梅嘟囔着回答,用筷子挑了一块牛骨髓尝了尝,“真不错,这家店的厨师手艺真不错。” 说着,她又环顾四周看了一番,零星坐有七八个客人:“虽然顾客倒不太多。” “其实也不少,刚才就有两个公寓里来点菜的,现在又有一个。”郭小峰朝柜台稍微抬了抬下巴,爱梅扭过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正交代服务员: “……叫你们厨师多放些辣椒,我就要那个辣的狠劲儿,还有记准了,是E座202,不是C座,E!A、B、C、D、E的E,老弄岔,娘的!” 前台领班一边赔着笑点头,一边麻利地记录着。 “噢,我明白了,”爱梅回过头,压低嗓门说,“这里装修一般,菜味道虽然好吃,但请客有些拿不出手,食客主要都是这里的租户,但他们可以在房间里吃,所以来点菜的人多,来坐着吃的人少,乍一看反而像生意不好的样子,其实也不坏。不像这旁边的两个高档饭店,汽车都停不下,红火都在面上,嘻嘻,我知道人都很虚荣的,请客嘛,好不好吃无所谓,钱花到就算心到。” “我看你学问没长,世故倒添了些。” “世故也是学问,早晚总要知道,是吧,爸,咱那里不也一样?你看什么呢?” “又一个来点菜的。”郭小峰声音突然有些异样地说道。 爱梅又回过头看,“咦,那不是C座302的那个女的吗?”此刻C座302的女士已不是刚才那副腼腆温和的样子,她的脸上带着压抑的愠怒,推门而入,对门口服务员的微笑问好理也不理。 “中午你们有一个服务员去我那里收菜盆,麻烦你让她出来。”她用冷得可以结冰的语气命令道。 “有什么事吗?”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里间走出来。 “麻烦你让她出来,可以吗?” 老板被那个女人阴森的表情镇住了,小声吩咐喊出几个女孩儿。 一番扫视,刚才给爱梅他们端菜的那个脸像正方形的女孩儿被盯住了。 “哼!就是你,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去我那里收碗?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把菜送到了我那里?”那个女人突然用和她形象不符的高嗓门喝问,浑然忽视了饭店里其他的食客惊讶的目光。 女孩儿显然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在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前,头往后缩了一下: “我,我记错了。” “记错了?难道你往哪里送菜没有记录吗?” “我走错了。” “走错了?你今天中午不是铁口钢牙的一口咬定是送到我的房间里的吗?还说是什么前几天和另外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起吃饭没送回来的碗吗?” “正方形”低下了头。 “说话呀!” “我,我是记得那个男的在你那里一起吃饭,才,才过去的。”她畏缩地小声辩解一句。 “是吗?你还敢这么说?”那个女人大怒地说,似乎更气,“好!我问你,你曾把菜送到我房间吗?查你们的记录!” “……” “为什么不说话?我要你回答,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店里的客人都张大嘴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只有老板露出了不耐烦,原来就为这样的小事? “她肯定是搞错了,我们送饭的地方多,有时候送菜的和收碗的不是一个人,难免搞错。” “错?你们送饭到哪个房间难道没有记录吗?而且她今天一口咬定就是我,还说明明记得是我点的菜,才找过去的,这怎么解释!我倒要问问她哪只眼睛看到了?是脑子进水还是眼睛进水了?” 老板看着低头嗫嚅的下属,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离开,但对眼前这个女人怒气冲冲的指责显然更烦,他以京油子的口气反问: “对不起,她就是这种智商,要不然怎么做了服务员?你看怎么办呢?” “我——” 老板的反问大约出乎了那个女人的意料,她被呛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儿来,于是又恨恨地瞪老板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哼!我没想怎么办,只想告诉你们,做事弄清楚,别整天糊里糊涂到处乱敲门乱说话;还有——奉劝你搞清楚你手下这个傻头傻脑的傻大姐搞错到底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要是眼睛有问题就劝她买瓶眼药水,要是脑子有问题就劝你这个老板买副猪脑炖炖给她吃,当然,也许你们全体补补更好!” 说完,那个女人摔门而去。 “啧啧。”一个一直兴致勃勃看完这一幕的四十多岁男人,咂咂嘴巴,油腔滑调地对一同进餐的两个女人说,“哎呀,这个女人也太小题大作了吧,至于吗?不就是拿碗走错了门吗?” “可不是!”她的同桌附和说,“虽然那个长的像正方形的服务员昨天在我们那儿也弄错了,可解释清楚就行了,又不是讹她非要交出碗,何必发这么大火?” “说的也是。”临桌的另一个四十岁女人也接腔说,“犯不着嘛!不过这个服务员是够晕的,前天到我们屋也收错了盆,非说我头天晚上要了水煮鱼,是一大桌人吃饭。我说不可能,她还不信,我说我们这儿就三个人,晚上根本没人住,解释了半天,她才发现走错了楼。” 那个油腔滑调的男子摇摇头,突然显得十分高贵地叹息道: “虽然人是晕了些,可毕竟是不能再小的事了,一个农村女孩儿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何必那样凶?” “可不是。”他对面另一个三十几岁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一脸高贵地附和道,“做人要厚道。” “再说我们的楼也确实容易弄错,”那油腔滑调的男子继续说,脸又变得十分公平和客观起来,“十几栋一模一样,我也拐错过。刚才那个女的我在公寓里时常碰到过她,平时看起来是个很安静平和的人,怎么为这点儿小事发这么大火,不正常嘛!” “就是!”他的同伴继续忠心地附和,“真不正常!” 第六节 郭小峰正沉浸在深深地感激之中,为那两个在上一站突然离开的情侣——使自己居然在如此拥挤的地铁里有了个座位。 纯粹是为了锻炼女儿他才再次勉强抑制住“打的”的愿望,陪女儿倒车赶路,只是没想到如此痛苦,拥挤的公交车和地铁上充满了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孔和热腾腾的屁臭味儿,煎熬!一路上他脑海里都回旋着这个词:煎熬、煎熬、煎熬……直到自己面前那对缠在一起的情侣在车停了之后,突然没有预兆地站起来离开! 他毫无修养地立刻坐了过去,坐下之后才满怀惭愧地东张西望一番,还好,四周都是二三十岁下班的男女,没有比他更老的人了,他感到心安理得了不少,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腿,长出一口气。真没想到倒车挤公交这么累,简直比他在健身房锻炼几个小时还累,不!比连续数天星夜兼程追捕罪犯还累!这种既无聊又煎熬的拥挤、干站,真是超级痛苦与疲劳! 一路无语的爱梅显然也得到了解脱的快乐,舒服地活动一下腿脚,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爸,真神了!你怎么猜出那个女人有问题的?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 郭小峰有些迟钝地偏过头: “唔?” “我是说你怎么猜出那个女人——就是C座302那个女人有问题的?你太神了,爸,我根本没有怀疑她,如果不是看到‘玫瑰酒家’那一幕!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郭小峰仿佛才回过神来,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确实是太巧了!正好看到这一幕,就像老天在提醒我,消解了我的很多疑团,也印证了我的一些想法。” “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吧?”爱梅说着,鼻翼兴奋地翕动了几下,“本来对于唐婶儿能回去我是又高兴又发愁的,高兴不用说了,发愁是担心那个势利的孙经理会处处戒备她,因为我怕这件‘未遂的盗窃案’可能永远是疑案了,现在看,一切都清楚了,真正的窃贼浮出水面,孙经理不能再瞎猜疑了。” 郭小峰的眉毛比正常的位置提高了半寸: “你能指出窃贼?” “别装了,爸,你早就猜出来了不是吗?就是C座302的那个女人。” “猜?”郭小峰发出深受伤害的鼻音,“哼,我可是个警察而不是神汉!” “干吗这么咬文嚼字?好吧,既然你这么计较,那我就说你早就推——理——出来了,好不好?你在那时——就是在C座201查看的时候就想到了,他们的房子很不隔音,其实302的那个女人才是最可能听到301取回五万元的人,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 “可以告诉孙经理呀?” “告诉?”郭小峰反问。 “是呀!” 郭小峰摇摇头,淡淡地说:“别忘了,我提到这个可能时他的态度,当然,还有你的。” “可,可现在不同了?饭店的那一幕否定了孙经理的理由。入室盗窃的小偷不是302的那个男主人,而是另外一个,就叫X吧。从那个女的气势汹汹的吵架中我们可以知道她还和另外一个男子神秘交往!事情可能是这样的:那个女的偷听到——或者说不是偷听,房子那么不隔音,无意也能听到——就像我们能听到孙经理打电话那样。她听到隔壁取了五万块,于是产生了邪念,就叫那个X去偷,谁想钱已被拿走,X只好跑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其他东西没有被盗,因为他们毕竟不是以盗窃为生的人,犯不着为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冒险。” 郭小峰漫不经心地坐直了些,然后很平静地回答: “这只是你的推断。” “推断?”爱梅反问,有些着急了,“饭店那一幕就是证据。案发第二天——就是前天,她听到了——这次我断言是刻意——因为做贼心虚——偷听隔壁的动静,301嚷嚷失窃了,但结局还好,一切归于平静,本来302的女的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可谁想到那个服务员无意说破了还有个X的事实。那个女的害怕了,因为担心这个服务员继续和更多的人谈论这件事——因为盘子拿不回去总要被责问嘛——所以先跑来大吵大嚷吓住对方,让对方吓得不敢再追究。这也解释了她为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吵大嚷的原因。” “你这么想?” “这是唯一的解释!”爱梅斩钉截铁地回答,“生活就是这样,看起来荒谬的现象背后常常有简单的原因。” 郭小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说得真好,看起来荒谬的现象背后常常有简单的原因!但——” 说到这儿,他扭过头不动声色地提醒女儿: “这依然只是你的推断而不是证据,爱梅,就如同孙经理对唐婶儿的指控那样。如果把刚才的话告诉他,他只需要反问你,谁是X?” “哦——”爱梅结巴了一下,但随即她又想到了答案,“那个服务员可以证明我说得不错。她们以前素不相识决不会故意冤枉那个女的。” “可依然不能确定X到底是谁。” “但服务员可能记得他的脸,使劲儿去找,就能找到,他不可能就此消失了,肯定还会有联系,我是说他和302那个女的。” “好,就算找到了X,你怎么确定就是X进入了301?” 爱梅呆住了。 “其实不要这么麻烦,”郭小峰继续说道,“孙经理只要把你曾经反驳他怀疑唐婶儿的理由,再给你重复一遍就行了。” 注视着女儿由兴奋到沮丧的脸,郭小峰又淡淡一笑,轻声告诫道:“所以说,定案还需要更切实的东西,更切实的。” 爱梅愣了愣,很不服气地低下头。地铁顺畅地行进着,很快把“肚子里”的每个人送到需要去的地方,他们也不例外。 “爱梅,该下车了。”郭小峰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还在低头沉思的女儿。 “爸爸,我想不出,”爱梅抬起头,满脸失望,“想不出任何证据——你说的那种响当当的证据。” “坐在那里是不可能想出来的。”郭小峰说,站起来挤到了车厢门口。 爱梅机械地随着爸爸行动。 “这件事就这样了了吗?”她不甘心地看着爸爸。 “‘这样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由唐婶儿背黑锅?” 这时,不知谁突然悄悄排出一股气体,而且似乎还是一顿盛宴之后的产物,奇特的臭味顿时在浑浊的车厢里弥漫开来,被这股味道侵袭的人群都下意识地向后撇着身体,屏住呼吸紧紧地闭住了嘴巴,并且几乎都用怀疑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审查的目光并非为了找出“造臭者”,而是表明自己的清白。 郭小峰也慌忙闭住了准备说话的嘴,快步离开了车厢。 直到他们鼻子呼吸到地面上清爽寒冷的空气,郭小峰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跺了跺脚,仿佛不曾间断过继续刚才的回答: “爱梅呀,恐怕人人都得学会接受和适应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尤其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得学会接受甚至忍受诸多不如意,对于生活中某些无关大局的伤害,恐怕最好学会一笑而过,好比刚才那个臭屁,不仅很难闻,而且身在其中还要忍受别人怀疑你是那个制造者,但你能怎么办?你既不能苛求别人都不放屁,也不能向全天下宣告自己的清白,即使你正忍受别人对你的审视,是不是?这个事实很让人憋闷,但没有办法,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但如果你换一种角度来看,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只要离开了,不就一切OK了吗?谁也不会揪着你不放。” 爱梅扬起了脸: “你什么意思?爸爸。” “我的意思是,很多问题的解决之道——就是——不用那么一清二楚,在当下,做人有很多方面非常不易,比如赚钱;可在另一些方面却很轻松,比如中国没有诚信记录可供查找,我是指没有案底的普通人。比如这位唐婶儿只要换个工作不就行了?谁会追究一个寂寂无闻的清洁工以前是否被怀疑过?只要她不来了,那孙经理的怀疑就会像刚才那股儿臭气,自然烟消云散。” “那倒是。”爱梅撅着嘴点点头,随后又扬起脸迟疑地问,“如果她还要在那里工作呢?” “那我一定想办法找出X。”郭小峰斩钉截铁地回答。 第七节 第二天,对于依约准时到达的郭小峰,孙经理颇为满意,在例行的招待程序后,他坐了下来。 “喝茶,还是昨天的麦香红茶。”他热心地推了推郭小峰面前的茶杯,看看表说,“真准时,我喜欢和准时的人打交道,没有堵车?” “还好,”郭小峰客气的回答,然后举起纸杯,低下头闻了闻茶水发出的浓郁的香气,一笑,“真香,超过了茶叶常有的香气。” “呵!现在还不算香,茶叶倒出后那一刻才真叫香。” “那一定添加了其他的东西,茶叶不是这种香。” “当然,加大麦了嘛!”孙经理说,满足地喝了一口,“这很明显。” 郭小峰微微一笑: “确实很明显,所以过分的东西被发现的反而快。” 孙经理的头脑当然一贯是聪敏的,自然马上能意识到该意识的。 “你发现什么了?”他放下茶杯急切地问,“话里有话嘛,你可刚来呀。” “但是很巧,”郭小峰笑着回答,“昨天晚上——就是在‘玫瑰酒家’,我看到了重要的一幕,印证了我的一些想法。” “你找出小偷了?这么快?”孙经理惊喜地说,看着一脸谨慎的郭小峰,他连忙又补充说,“或者说你能推测出谁是小偷了。” “还不能这么说,但——” “什么?” “我推测你最初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 “哦?还是唐大姐对不对?”孙经理一拍大腿,声音快活地追问。脸上露出了‘我早说过了吧’的表情,然后又有些先见之明不被认可的感觉,但随后对大局的关注使他惊慌地站了起来: “糟了,昨晚我按你说的让她回来了,她今天一早就来上班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郭小峰连忙摆摆手,示意孙经理坐下,“我是说你推测的这个‘奇怪的盗窃案’可能会是一个可怕的开头,也就是那句俗语所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的担心,也许是非常正确的。” “噢——”对方应了一声,不需要很聪明就能从中听出来孙经理不是很快活明白这一点,他有些没劲儿地坐了下来。 郭小峰瞟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吧嗒一下嘴: “啧,我还挺佩服你的,嗅觉这么敏锐,昨晚我们探讨时,其实我心里还不能确定这一点,而我,还是刑警呢!” 孙经理聪明的眼睛又闪亮起来,他愉快地咧了咧嘴: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不过,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 “果然不一样。” “不行不行!”孙经理谦虚地挥了挥手,敛去了笑意(这似乎很费了些他的力气),显出严肃的样子,“对了,你确定我的猜测是真的?” “真的!”郭小峰也严肃起来,“我担心那个——哦——X,就是那个制造神秘大脚印的人——可能是个凶残的罪犯。如果不找出来,可能会有非常可怕的后果。” “那现在怎么办?”孙经理不知不觉又站了起来,“你打算怎么解决?” “现在还是先找出大前天夜里值班的保安吧。”郭小峰从容吩咐道,“我需要核实一些小事。”保安小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当兵出身,身材却像个弯瓣香蕉,勾着的头还有些歪。他是个轻微的结巴,为了避免缺点太明显,所以讲起话来很是抑扬顿挫。 尽管不理解为什么郭小峰嘱咐他打听这些事,孙经理还是照办了,他巧妙地东拉西扯几句后说到了正题。 “确实——是——大前天——早上——出差回来的,我还打——招呼——来着。”小黄回答。 “你怎么知道他是出差回来?”郭小峰插嘴问。 “我,问他了,他说——是呀。再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他进出了,肯定是出差了。” “噢,他常常出差吗?” “应该——是的,我——总见他——一个人出去,然——后隔一阵儿——就回来了,周——小姐——常常一个人——进出。”小黄回答着,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主动发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郭小峰连忙说,“你和他们熟吗?” “不——不熟,他们——很——不——爱讲话。”小黄嗡着鼻子回答,“但——他们——人,很不错。说话很——客气,每次送信,周小姐,就——是那个女的,总是——谢谢、谢谢,不离口。” “那,那个男的呢?” “他,”小黄想了想,“他人——看着也不错,而且挺能吃——苦的,好像总出差,经常见——他半夜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的,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租房子住,能——吃苦,才能——赚钱呀。” 郭小峰点了点头,然后缩回了下意识跟着伸长的脖子,问: “白天客人进出有记录吗?” “有——有有,不过——这里有——一百来户,很多——是——小公司,人来人往——的,肯定——记——记——不全。”小黄偷瞄一眼孙经理,又费力地解释说,“你要是——盘问狠了——人家——就该烦了,最后,租——户也不愿意,毕竟他——们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不能——跟——政府机关比,对——不对?” “对!”孙经理大声肯定了他。“那两口子表面看起来是很安静的人。”小黄一走,孙经理就深思着补充,“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可疑,他们在这里住两年了,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似乎太神秘了些。” “这里其他的租户你都很熟吗?都知道他们干什么?” 孙经理有些尴尬: “那倒也不。也许你不知道,这里租户绝大部分是普通的生意人,而不是什么总想出头露面的家伙,一天不造点新闻就活不下去,恰恰相反,他们最讨厌被人无端关注。” “这倒是头次听说。”郭小峰摸着下巴轻轻一笑,“但我敢说他们的想法还是蛮有道理呐,在当下,无端被关注,除了明星和倒霉透顶的人,多半是——厄运的开始。” “所以嘛,”孙经理耸了耸肩膀,“客户就是饭碗,我必须竭尽全力满足他们的愿望。” “我也会努力不影响你的‘饭碗们’的愉快。”郭小峰说,收去笑容,显出煞有介事的模样来,“尽量无声无息地搞定这一切,当然,只能是尽量。” 孙经理顿时眉开眼笑: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善体民意的好警察,现在要我帮你做些什么?还需要打听302的其他情况吗?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 郭小峰沉思了一会儿。 “你如果方便,这两天帮我观察一下302的那位周小姐是否和一个男子——不是她丈夫,是一个脚有43、44码左右的男子联系,未必是我们习惯的那种聊天、吃饭的联系,可能仅仅是他跟在周小姐后面或者简单的交流,或者——” “递个眼神儿之类,总之是特别神秘的,不是我们平常人和朋友相处的那类方式对不对?”看到郭小峰费力的措辞形容,孙经理心领神会地接上了话,同时还递过去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儿。 “差不多吧,不过千万记着,万一看到了这样一个人,一定不要——” “打草惊蛇,”孙经理抢先说,“并且第一时间告诉你对不对?” “太对了!看来和你合作一定比和我现在的搭档还轻松。” “那是,我其实差点也做了警察,以前我当过兵,转业的时候让我选单位,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郭小峰不得不耐心地听孙经理开始讲述当初怎么阴差阳错地没当上警察的冗长经历,终于,找到一个话缝儿,他赶紧插进去。 “我倒觉得你现在的职业更好,宁可和你换换。来,喝口茶,你的茶真不错,做警察可不能这么悠闲了,尤其我们干刑警的。” 聪明的孙经理果然没有沉醉在面前这个男人的称赞里,而是很聪明地领悟了: “不闲扯了,耽误时间,办完事我们好好聊聊,现在开干,我这就去院子里溜溜。” “好极了,不过去之前,把那个唐大姐的身份证复印件给我看看,我知道你们招聘一定会要,还有,她现在人在哪儿?不要你介绍,仅仅是看看她。” 这回孙经理略微迷惑了,但他保持着聪明的表情一一照办了。接下来的时间,孙经理一会儿在C座和D座之间溜达,一会儿跑到F座(唐大姐正在那里打扫)偷看两眼,他想自己弄清楚这个警察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一边打电话一边慢吞吞走到F座的郭小峰似乎自然而然地停住了,然后,举着手机的他东张西望一番,一副迷路的模样(真会装,孙经理想)。然后,郭小峰大方地走到唐大姐附近—— 他想干什么?孙经理有些奇怪,突然,他的心一颤,天!那个警察在用手机对唐大姐拍照!并且连拍了几个角度之后,似乎警察还嫌这样不够,索性走过去对低头干活的唐大姐说了句什么(此刻的孙经理盼望能有对千里耳),接着,孙经理看到茫然抬起头的唐大姐听完,伸手向院子深处指了指—— 这回聪明的孙经理猜出来了,那个警察刚才显然是装着打听某个租户。 当然,他更知道,这只是幌子,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郭小峰的头随着唐大姐的手扭过去的同时,一只举着手机冲着唐大姐脸孔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可以断言,那——还是在拍照! 孙经理再也无心观察C座302了,他焦灼地走到公寓门口等郭小峰出来,但向里张望的他惊讶地看到郭小峰为了戏逼真,居然真的又到院子后面转了一圈,才晃晃悠悠走出来,仿佛真找过人似的! 一走到大门口,孙经理就迫不及待地拉过显然要出去的郭小峰。但他保持了一贯的聪明谨慎,直到进了办公室,四下观察无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去查一些东西。” “是那个唐大姐的?” “对。” “那你要我观察302周小姐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注意看。” 孙经理这次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皱起了眉头,似乎内心正在经历激烈的斗争。 “有什么问题吗?”郭小峰主动问道。 某种念头显然最后占了上风,孙经理终于丢下了然于胸的聪明表情,好奇地问: “你到底在怀疑谁?” 第八节 “你到底在怀疑谁?”爱梅发出相同的质问。 “我在试图弄清真相。”郭小峰回答。 “别王顾左右而言他。” “我说的是事实。” “你太狡猾了,爸爸,好,那现在我问你,为什么现在你突然又要搞清楚了?现在不需要费事了,唐婶儿干几天就回家过年了,年后再找新工作,根本不需要那个什么孙经理对她有正确的认识!” “但孙经理却需要我给他一个答案。” “你可以不理他!” “我的孩子,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唐婶儿能回去不是靠我对孙经理的苦苦哀求、厉声训斥或者高尚道理的讲述。” “可昨天你还说——” “是啊,”郭小峰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我本来希望能糊弄过去,但现在看,恐怕不行了!” “你——”爱梅怒视着爸爸,气鼓鼓地噘起了嘴。 “爱梅——”郭小峰放软声调,用拿糖果诱惑小孩子的嗓音说,“你不想知道X是谁吗?” 爱梅鼓起的嘴果然慢慢收了回去,但她还是不甘心地斜着爸爸问: “可是,这和唐婶儿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不把心思用到调查302的租户身上?” “已经有人二十四小时观察他们了。” “真的?”爱梅来了精神。 “当然!”郭小峰泰然说道,“所有相关的人我都要查,包括你最信任的唐婶儿。” “我不是信任,只是,只是特别敬佩她,也有些同情她,生活对某些人来说实在太严峻了。爸爸,来到大学我才知道有人生活多么轻松,有人又多么艰难,差距多么大你想象不到。”爱梅的眼圈红了。 “我能想象的到,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猿人还要远。” “你咕哝什么呢?爸爸。” “没什么,一句一百多年前的名言。” “这么老?” “那就说句现在的:生活是不公平的,习惯接受吧!” “这就是你的态度?”爱梅充满着要昏过去的失望表情喊道。 “不,是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对学生的告诫。” 爱梅又怒视了爸爸一眼。 “你真没有同情心!还有——”她傲然说道,“我讨厌你交代给我的任务,干吗不自己去查?” “当然可以!如果你不介意伤害你那唐婶儿的自尊心,告诉你,我是出于体贴才这样要求你的。” “体贴?哈,你可真会说,爸爸!” “当然是体贴,”郭小峰理直气壮地回答,“如果我亮出身份找公寓里的其他保洁打听,她们就会暗自揣测——” 说到这儿,郭小峰捏着嗓子学着“是非女人”的语气继续说道: “唐婶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哦,我敢说一定有,要不然为什么警察要打听她呢?是不是?” 他恢复了惯常的声调: “我不怀疑在此类方面这些女人的智慧可是超越常人的,而且奇妙的是,她们倾向于把事情往恶性方向联想,即使是过后辟谣也无济于事。她们乐于这么想——无风不起浪嘛!别忘了,她们可是唐婶儿最长久的生存伙伴,共同租相近的房子,介绍工作,还有——” “别说了。”爱梅的怒视中添了几分无可奈何,“我帮你打听。” “这就对了,我的好女儿。”郭小峰笑嘻嘻地说,“很简单嘛,只要打听出唐婶儿在北京这三年来的工作经历就行了,要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记着最快!你那么善良,喜欢扶危济困,一定懂得如何体贴的——就是以对方不易察觉的方式问出来,对不对?” 爱梅没有回答,送给了爸爸第四次的怒视。 第九节 怒视郭小峰的人现在多了孙经理。 他发现这个自称“会努力不影响他的‘饭碗们’愉快”的警察居然在挨家挨户的敲门!他知道这个该死的警察在调查案子,但他不知道居然会挨家挨户地走访。 完了……孙经理绝望地想:过后该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呢?告诉他们是为了抓住一个潜在的罪犯,使以后更加安全?租户大都是些胆小如鼠的小商人们,他们要的是宽松安全的居住场所,不是配合谁来抓贼的!既然不过是暂时的居住地,又不是他们的家!何必管未来的事?更何况贼也不会只有一个,谁知道将来还会有没有? 讲明情况的唯一后果是提醒了他们:这里并不安全,虽然他们脸上会笑眯眯地点头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同时却会暗暗盘算着搬到一个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公寓里,既然北京还有那么多出租公寓,这还不算那些刚刚刨坑和正在拔地而起的! 如果他们离开,一百来户,每套年租在四万到五万之间——天!公寓要有多大的损失!即使过后又有不知内情的新租户陆续补充进来,空置时期的损失也够肉疼的。 这念头折磨得孙经理已经失去了观察C座302的兴趣,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事实也证明,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的观察是一无所获),他勉强站立在C、D座之间的小路上,眼睛剜着郭小峰窜动的方向,盼望着这个该死的警察赶快出来。 天已经擦黑了,郭小峰终于窜到了C座,孙经理恨恨地看着他,勉强用平常的语调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吧。” 郭小峰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陪孙经理一同走回了办公室,坐定之后—— “喝些水吧!”孙经理说,保持着基本的修养——谈话前先来些无意义的寒暄。 郭小峰看一眼面前纸杯中的水——白水——而不是浓郁的麦香红茶,微微一笑,举起来一饮而尽。 “谢谢,下午说了太多的话。” 孙经理哆嗦了一下,太阳穴上的青筋奔儿奔儿直跳,但他还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用令郭小峰暗自惊讶不已(这样生气还能保持如此客气)的口吻说: “郭警官,你真的觉得有小偷吗?说实话,我开始觉得自己是过于敏感了,其实没有丢任何东西对不对?” 这是他想了一下午才想到的阻止调查下去的堂皇理由,对于这些每月领税款薪水的警察,孙经理推测:说出真实的内心,大概只会遭到嗤笑。 “啊,不!你的感觉——当然是原来的感觉——是非常正确的,我保证,这是一天的调查告诉我的。” 调查?这个词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激得孙经理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砰”的站了起来,吼道: “调查?不要再提你的调查了!你忘了昨天是怎么给我保证的?” 郭小峰立刻背书般重复了昨天的话: “我也会努力不影响你的‘饭碗们’的愉快,尽量无声无息地搞定这一切,当然,只能是尽量。” “你记得很清楚,可你是怎么做的呢?”孙经理继续咆哮,“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你挨家挨户地打听?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他们会诚惶诚恐,会感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会过完年就离开,这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知道吗?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解释、如何善后了!” 但郭小峰依然若无其事的回答: “原来你担心这个?哦,甭担心,我问的很巧妙,他们不会产生你想象中的担忧的。事实上,我不是以警察——而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的。” “是吗?”孙经理说,极尽可能地表示出自己的嘲讽。 郭小峰耸了下肩膀,这是他多年办案生涯中常常听到的两个字,唯一纳闷的是,不同的人居然有惊人一致的口气! “啊,请相信我,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刑警了,随机应变地撒谎和谨慎一样,成了我的习惯,习惯成自然对不对?还有,要不要坐下来慢慢谈?” 孙经理保持傲然挺立的姿态,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 “是吗?那你以什么身份?” “我自称是老板。”郭小峰笑容满面的回答,“饭店老板。” “哼!老板会挨家挨户敲门?推销员差不多。” 郭小峰显得很无奈地摊开双手: “我也想装成更恰当的身份,可是年龄模样受限制。”说完,他幽默地眨眨眼。 但显然,郭小峰的希望落空了——孙经理的脸拉得更长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不认识的老板敲门进来乱打听,人家会不起疑?恐怕明天就有人打电话来投诉,甚至已经感到这里不安全了!你真的以为这些租户是傻子?” 郭小峰不得不也庄严起来: “当然不是!我相信他们都是聪明人,甚至是精英,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请你相信,在我这一行,我也是精英!” 说完,他坐直了些,脸上努力堆砌出符合刚刚自我赞美标准的模样。 孙经理愣了一下,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个警察——而不是可以任由他呵斥的普通人(真该死!面前这个总是一脸温厚笑意的家伙,实在容易使人忘掉他的身份),这突然清晰出现的念头奇妙地压住了他的怒火。他迅速坐了下来,再次以令郭小峰暗自称奇的速度改换了口气。 “那你以什么方式问呢?” “你可以自己想想?”郭小峰说,也随即恢复了素日随和的模样,还做出了让他开动脑筋的手势,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绕了几圈。 “我想不出。” 郭小峰哈哈大笑: “那是你诚实可靠!我就不同了,职业要求我需要经常撒谎,这次也一样,我编了一个相当恰当的谎话,得到了需要的答案,而你的租户也许不会有感觉,至少我敢说是不会受惊的。请相信我,不要试图去解释和安抚,那只能是画蛇添足。” 孙经理开始——或者是——愿意——相信了: “真的?” “当然,”郭小峰说,同时自负地拍拍胸口:“也许我常常撒谎,但在自己的阵营里,却不会大话妄言,以后我们更熟了你可以问问了解我的人。” 说完他斜睨着对面那个喜怒变换速度惊人的人物。 孙经理不负郭小峰的评价,聪明面孔及时聪明地表露出相信的样子。反正不信也得信!对面这个家伙也不能撵走,只能听天由命了!聪明的孙经理现在已经痛心地意识到这一点了。 郭小峰又笑着说:“怎么,放下心了?” 然后,用手指弹了几下空了的纸水杯,一脸笑容地建议: “现在,大概你愿意再给我倒一杯水,说了一下午话,确实渴了,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茶水更解渴。” 浓郁的麦香红茶再次被冲泡上了,郭小峰顿时容光焕发。 “啊,真是香。”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解渴提神。” “再喝几杯就会上瘾的。” “恐怕已经上瘾了。”郭小峰幽默地说,放下杯子,恢复了严肃,“对了,你的观察有什么收获吗?” “还没有。” “是吗?那你继续观察,一有特别的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这个‘特别’包含很广,甚至包括好像跟她问路的人。” “一定要监视他们吗?” “对。” 孙经理终于忍不住了: “302到底有什么神秘背景?非常危险吗?” “谨慎是我的职业要求。在一切没有解决之前,我只能告诉你,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及时通知我就可以了,不要试图靠近、了解、说话,甚至追着观察,总之,切记做过分的举动。” 郭小峰停了一下,然后以一种绝对信任的口吻说: “我相信,以你的沉稳老练,应该不会犯年轻人最爱犯的冒进错误。” 孙经理有些自负地挠挠头顶。 “当然,我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那最好了。”郭小峰说,然后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告辞了,我还有很多事需要落实。” “好吧!”孙经理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 “你到底怎么向我的租户们打听的?” “这个嘛——” 郭小峰微笑了,露出些神秘的表情。 “在完全解决之前,就先保留这个秘密吧!” 第十节 三天后,爱梅、郭小峰又坐在孙经理的办公室了。 孙经理充满探询地看着郭小峰,爱梅则嘟嘟囔囔地冷笑着。 郭小峰没有理会哼哼唧唧的女儿,而是同样急切地追问孙经理。 “你确定那个高个男人耳朵后面有个黑痣吗?大概有半个指甲盖大?” “是,因为我是从侧面来看的,他好像跟周小姐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我没敢跟过去看,怕惊动,是你反复交代我的。” “你做得太对了,近乎完美。” 孙经理克制着咧嘴微笑的冲动,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郭小峰低头从手机上调出一张照片,然后递过去: “仔细看看,是这个人吗?” 对云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 “像,挺像的!不过如果是侧面就更有把握了,他的脸型很独特,下巴向前钩。” 又一张侧面照片被调了出来。 “是他,就是他。”这次是很肯定的声调。 “妙极了!”郭小峰说,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活似一个发现猎物的老虎,带着跃跃欲试的冲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回对面的男人是真的不想笑了,他略有紧张地追问: “他,是你们找了很久的罪犯吗?” “是的,”郭小峰略微得意地介绍道,“一个凶残的盗窃杀人犯,姓铁,外号人称‘铁扣’。你应该庆幸我恰巧在这里,否则,你的公寓将遭到洗劫,而且,很可能还有血案。” “真,真的?” “当然,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那,那你们,还,还不赶快抓他。”孙经理结结巴巴地说:“或者先抓出302那两口子,噢,她老公好像还没有回来。你们抓捕的时候如果能,如果能——” “——能不惊动其他租户是吗?” “哦!不,我并不是不识大体,无所谓的,当然少惊动更好。” 郭小峰深深地看了孙经理一眼,然后微微眯起一只眼睛有些促狭地说。 “看在你那么多杯美味红茶的份上,也许我可以做的更多一些。” “那太好了,其实我一直打算送你两斤带回去喝的。” 郭小峰哈哈一笑: “这倒不用!不过,抓捕没你想的那么快,我还有些需要落实的事情,另外也要争取保证万无一失。” “那还落实什么?” “关于唐大姐的事。” 孙经理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警察,刚想发问,他的问题已经被另一个人提前说出来了。 “你到底在怀疑谁?”一直听的眼睛都直了的爱梅诧异地开口了,“现在案情不是已经比较清楚了吗?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揪着唐婶儿不放?” “小心没有过分的。”郭小峰回答。 “得了,别东拉西扯了,哼!我昨儿听到你和小秦哥联络了,他怎么说?” “他说在老家时唐大姐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 “哈!在老家时?现在你大概正等着北京的调查结果吧?” 郭小峰没有理会女儿嘲讽的语气,身体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了。 “哼!” 爱梅鼻子里发出了“又来这一套的”不满声音。“哼”之后大约一个小时,郭小峰的手机响了。 “……啊,啊,你是说虽然干活不太认真,但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好吧,谢谢你这两天辛苦打听,现在听我说,大鱼确实有——”郭小峰一边说一边走出办公室,接下来,屋里的人只能听到含糊的声音了。然后,直到完全说完,郭小峰才走回来。 “哈!”爱梅立刻发出胜利的声音。 “你爸爸也许有自己的用意,事情很复杂,需要全面考虑。”孙经理善意地捍卫郭小峰的名誉。 “听到了吗?”郭小峰瞪了女儿一眼,“得理不让人,真不知道尊重大人。” “这是现代精神。”孙经理又转过来劝解郭小峰,“就是父母子女平等相待,根据我家的经验就是我儿子可以没完没了地指责我。而我则不能对他有太多的非议,因为他是未成年人——需要保护!” “唉,我童年的时代精神可是父母打孩子打断皮带也不会有人非议一句的。” “我也一样,大家想开些吧,生逢何时,身不由己。”孙经理安慰道,但他聪明的头脑立刻又回到了目前的恐怖状态,“我们还是说说怎么尽快解决眼前的大问题吧。”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郭小峰胸有成竹地说,“需要你配合一点儿,把那个空着的C座202给我用两个——或者一个——晚上。”冬天的深夜是最适合睡眠的时分,不过广进公寓里却有三处无眠的人们,值夜班的孙经理、C座202里的郭小峰父女和其他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再有就是楼上302了。 孙经理衣着整齐地躺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琢磨,声响会很大吗?会惊动其他租户吗?还有,那个警察今天对302的周小姐说了句什么?他为什么说?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爱梅也有着同样的问题,唯一的不同是她很兴奋,她并不介意声响会不会大。 周小姐也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那些奇怪的警告。 接着——吭、嚓、砰! 门外突然发出奇怪的声响,她把被窝儿裹得更紧了,门的保险链已经上好了,窗户也关上了,不会有问题的,她这么自我安慰着,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紧张地抽动起来,再接着,她听到了略嫌嘈杂的声音: “按着他的头。” “好嘞!铐上!” …… “得,齐活了。” 再接下去,随着拖拉的脚步声的远去,广进公寓的C座恢复了安静。 第十一节 从窗户里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男人——包括被押着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伙——走到公寓大门时,不等保安来报,孙经理就兔子般地蹦了出来。 他迎着从后面向这边走来的郭小峰,眼巴巴地看着,嘴巴却很聪明地闭着。 郭小峰看着他急切的脸,笑了。 “如果你不困,”他主动说,“我去你办公室谈谈?” 孙经理发出了由衷的如释重负的声音。 “那感情好!” 郭小峰对那几个人中较为年长的一位低声交代了几句,那些人点点头按着那个家伙进了公寓外的一辆汽车,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哎——”孙经理向院子深处努努嘴。 爱梅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你怎么出来了?”郭小峰向女儿喝道。 “我,我出来看看。”爱梅辩解,“我没有马上跟出来,就是怕影响你们工作,我可是站在走廊上看到一切搞定才跑过来的。” “唉!随我一起进来吧。”孙经理依惯例殷勤地泡上了茶水。 “请喝茶!” “谢谢。”郭小峰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不错。”他身体向后靠了靠,又抿了一口,似乎要慢慢品一会儿。 孙经理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有些疲倦的警察,希望他快点解释,自己一肚子疑团呐!但这会儿对云似乎有种想歇息的模样,那可不行,他暗想,干脆率先出击。 “解决完了吗?” “是呀,一切搞定,”郭小峰小心地放下杯子,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自负说:“应该说对你的租户影响不大吧?” “啊,可以说完全没有影响。”孙经理说,然后恭维地复述了一句标准的新闻语:“真是见识了公安干警的神勇。” 满腹疑团的爱梅不等爸爸露出受用的表情,就迫不及待地问: “可是302那个女的呢?我没见你们抓她呀?” 四只疑问的眼睛盯向郭小峰,这也是孙经理第一个问题。 “抓她?为什么?”郭小峰说,卖关子的摊开双手,“警察并不敢抓一个守法的好公民的。” “你明明让孙叔叔盯着她的。” “对呀?不盯着她,怎么能找到那条大鱼呢?” “你说她是饵儿?”孙经理问。 “对!” “可为什么选中她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郭小峰回答,喝了口茶,转头问女儿,“爱梅,还记得那天晚饭时的争吵吗?” “当然。” 郭小峰又转回头对孙经理说道: “这就是选周小姐做‘饵儿’的契机,她激怒了凶残的罪犯,我猜测那些人可能会有报复心,反正要干一大票逃亡——偷谁不是偷,杀谁又不是杀呢?一般人都会首选侮辱过自己的人,所以让你注意观察,果然如我所料。” 看着对方更加迷惑的眼睛,郭小峰不紧不慢地把那晚的争吵过程详细地对孙经理讲述了一遍,最后他说: “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 一向聪明的孙经理内心不得不又开始做挣扎,自己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那现在到底应该是显得明白还是不明白好呢?还好,爱梅替他解了围。 “明白什么?我一直觉得这恰巧证明周小姐可疑,你想,无缘无故人家服务员会冤枉她吗?” “对呀,无缘无故,她会冤枉那个服务员吗?”郭小峰提示地眨眨眼。 “噢——”孙经理恍然大悟,“你是说是那个服务员?” “对,正是那次争吵让我开始怀疑这里面有文章,决定一边在这里做调查,一边找到我的北京同行去监视那个服务员,果然看到了那个同伙,居然就是我们去年就通缉的入室抢劫的杀人犯。” “你是说在我看到他之前就知道了?”孙经理失声叫道,“为什么不在外面抓他?” “因为他非常狡猾,很难一举擒获。” 物业经理的感激之情飞速地滑到了零度以下——原来不是光为他着想,大家是互助!他又有些愤愤地想到:在他这里擒获罪犯终究还是存在影响其他租户的可能的,尽管实际上是干脆利索地解决了。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话,郭小峰一笑: “也并非只是因为我们抓获方便的原因,现在是讲证据的法制社会,我是希望连那个服务员……你明白吗?”他含糊地说到这里,然后响亮地提醒:“否则你这里还是埋着一个定时炸弹。” 这含糊的表达却显然令孙经理茅塞顿开,他迅速恢复一脸晴朗地说: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除恶务尽嘛!你们警察做事都是很周详的。”接着,他难得谦虚地说道:“虽然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可还是不会从那么简单的对白中就能判断出有猫腻。” “也是多年的经验。”一贯谦虚模样的郭小峰终于不自觉地露出些得意自负的笑容,“当然更因为先听到你刚刚告诉我的‘301入室疑云’,又加上年前是盗窃抢劫案的高峰,几下相加,不能不慎重行事。” “你从头讲讲。” “你看,本来听完你的讲述后,我也考虑到302盗窃的可能,因为这次盗窃就如同你分析的,很奇怪,有人入室却没有丢失东西。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有两种可能。” 郭小峰竖起一根食指: “一是临时起意的‘非专业小偷’,平时看来还是个体面人呢!谁可能性最大呢?除了你推测的那些保洁保安之类,就是302了,事实上他们的可能性还更大,因为只有他们最可能听到隔壁的交谈。但那场争吵使我打消了对她的怀疑,因为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她干的,应该不言不语才对,毕竟找不到碗,饭店也不会讹着她非要她交出来,何必来大吵大闹?反过来说如果她是无辜的,再看那个服务员,为什么会错呢?因为饭菜往哪里送是有记录的,走错楼栋是有可能的,但她似乎错的有些离谱,更关键的是,似乎错的也太多了。” “噢——”爱梅喊道,“我想起来了,旁边两个人也说她走错过。” “对,”郭小峰点点头,“这就使我的疑心倾向于她了,可是,如果是她,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她为什么不偷呢?偷了一时也怀疑不到她身上,不下手——这就存在放长线钓大鱼的可能了,如同孙经理最初担心的那样——” 孙经理不自觉地傲然一笑。 郭小峰继续说道: “为以后大偷一番而不得不先放弃。这种事并不少,我给你们讲述的去年的由保姆勾结外人的‘入室盗窃杀人案’就是这样的。无巧不成书,今天抓获的那个家伙就是去年那个做下血案、我们至今还悬赏通缉的逃犯。事实上,他今年的打算也和去年差不多,人都有惯性,干惯什么,就老干什么,罪犯也一样,习惯抢劫的,就一般不会去偷。” 孙经理后怕地直拍胸脯。 “幸亏遇到了你,幸亏遇到了你。”他喃喃地说,“真吓人,他怎么会选中了我们这里?” “因为这里有他相熟并愿意配合的那个饭店服务员呀。”郭小峰提醒说,“你没发现这里饭店服务员可以每天任意出入吗?人们是不会拒绝一个来送菜或者收碗的服务员进门的,而且她们是非常容易打听出哪套房子有人住、哪套没有人住等等他们需要的信息。” 孙经理顿时紧张起来: “天哪!这确实是个漏洞!我们以后一定想办法提醒租户,这可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郭小峰微微一笑: “不,至少有一利,我也利用了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向你租户打听的吗?就是冒充以生意忙为名来亲自收碗的一个饭店老板,没有人怀疑我。我也顺利地打听出想知道的信息——那个服务员在短短的一两周内几乎去家家收了一回根本不存在的碗儿。” 说到这儿,郭小峰转向张大嘴巴的孙经理: “现在你可以相信我没有惊动你的租户了吧?” 孙经理顿时像吃了“点头丸”一样。 “希望这结果让你们满意。”郭小峰斜睨着咬着嘴唇发呆的女儿说。 “满意!满意!”孙经理抢着回答,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他可不想自己的模范租户是小偷,还等着挣他们的租金呢,宁愿是那个服务员! 接着,他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吞吞吐吐地问: “傍晚,你——好像——和周小姐说了些什么?” 郭小峰不动声色的一笑: “我告诉她我是警察,晚上可能有一个危险的罪犯过来,记着睡觉前一定把保险链和窗户闩好,并且有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看。” “天——”孙经理立刻又失声叫道,“那她会认为我们这里不安全的,也许还会告诉其他租户。” “不会的,我告诉她罪犯是那个服务员,要报复她那天对人家的责骂——这几乎是事实,我猜她不会迁怒于你们,保不齐还会自责把坏人引到公寓呢!” “啊——”刚才还惊慌的孙经理擦把着急出来的汗,换成满脸由衷的赞美,“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 “得了。”郭小峰连忙挥了挥手,“我可不是能正确对待恭维的人,已经觉得自己的解决之道很不赖呢,你再这么夸,说实话,现在有喝了八两酒的感觉了,所以此刻希望你慷慨地允许我和女儿在C座202休息到天明。” “当然、当然、当然,”孙经理一迭声地说,接着,他带着豁出去的表情慨然承诺,“你可以一直休息直到那套房间被租出去。” “呵呵,谢谢你给了我这么诚实的回答,如果在一起,我们准能成朋友的。”郭小峰笑着回答,然后站了起来:“爱梅,我们去休息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爱梅却没有动,只是迷惑地抬起头问: “爸爸,难道302周小姐的怒火不奇怪吗?怎么会那么大的脾气?你为什么不追究?” 这次孙经理又露出了一贯的聪明表情: “小丫头,这个我可以替你爸爸解释,如果我某一天出差回来,有陌生人——还是看起来很淳朴诚实的那种——说我老婆和我不知道的某个陌生男人一起吃饭,由于我长期出差,我也许会特别起疑,男人的醋坛子打翻也是不得了的,然后责问一番,甚至是老婆怎么解释我都不相信,而我老婆也可能委屈不过,跑过去大吵一场呐!” 看着爱梅终于恍然的模样,两个中年男人同时微笑着点头。 一个想:到底我还是比较聪明的! 另一个想:幸亏他只是适当的聪明,没有意识到我的讲述其实漏掉了某些关键! 第十二节 因为没有租户,所以202房间有些空荡荡的,家具也只有客厅的L型沙发可以将就躺下。略微冲洗一下,郭小峰和女儿分别和衣躺到L型沙发的两个边上凑合休息。 但爱梅还沉浸在对案子的回味中,躺下了也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小声喊了一声: “爸爸。” “哦?” “‘姜还是老的辣’,是不是?” “为什么突然谦虚起来了?” “我本来想笑话你做的大部分都是无用功的。” “哦?” “你看你又追踪302,又追踪唐婶儿,结果凶犯是那个服务员。当然,现在知道你追踪302是另有打算,不能算无用功。” “我的女儿呀,你把做事看得太简单了,爱迪生发明电灯还要实验了几千次呢?做排除怎么能说无用功?”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任何科学发明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爱梅分辩道,“可明显不相干的也专门排除,岂不是浪费太多精力,也显得太笨了吗?” “你指什么?唐婶儿吗?”郭小峰反问,声音里突然多了一点点儿意味深长的味道,“那么,爱梅,你说说,凭什么我能保证今晚抓到那个罪犯?那个逃犯一定会来302?今晚我对孙经理的解释你没发现其实漏洞很多吗?逃犯可能会顺便报复,但怎么会放弃原来的计划,像伍子胥似的专为报仇而来——而且仅为一次略嫌过分的训斥?” 停了片刻,爱梅“呼啦”一下坐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爸爸?” 郭小峰依然平静地躺着: “已经猜出来了,是吗?”他懒洋洋地说道,“这是个盗窃三人组,一个负责动手,就是那个逃犯;一个负责调查全院各屋的租户的租住情况、晚上是否有人等事情,这就是那个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最后一个负责把很多租户的窗扣打开,方便那个逃犯晚上的进出,另外还可以利用打扫卫生的机会偷听屋子里人的谈话,这个人,就是你那个唐婶!” “你是说,你是说,301的入室盗窃案——” “不错,就是唐婶儿通告的。”郭小峰的声音里突然添了一点点得意,“还好我也利用了这一点,你知道,我最喜欢将计就计,因为人的习惯和本性难以违背。我让唐婶儿去骗那个急于弄到钱的贪心家伙,说302因急事取了二十万的现金,明天就要送走。果然——”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郭小峰终于也坐了起来,扭头看着垂头不语的女儿: “怎么低着头不说话,爱梅?受到伤害了?” 爱梅终于仰起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唐婶儿,可你为什么怀疑她?爸爸,你甚至开始都没见过她,也没交谈过,你委托调查的结果也证明唐婶儿没有前科或者其他可疑的,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唐婶儿以前确实是清白的,这也是我愿意给她一次将功补过机会的原因,我希望她保持清白的历史,这个案子中‘铁扣’和那个服务员勾结的比较早,后来估计是为了把握更大,最后又找到另一个帮手,就是唐婶儿。”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会突然怀疑唐婶儿的?” “怎么会?”郭小峰淡淡一笑,“因为你最初的介绍,到了孙经理这里就强化了,等你回答我说唐婶儿决定干到过年再走时,我就坚定了。” 郭小峰立刻听到更加不解的口气。 “我最初的介绍?那些有什么奇怪的吗?我不明白?” 看看女儿越发迷惑的眼神,这一次郭小峰没有立刻回答,摩挲着下巴,思考着如何恰当的表达。 “哦,真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多年的经验吧,开始你对我形容的唐婶似乎太犟了。” “犟?可这有什么奇怪的?”爱梅立刻反驳,“农民不都是这样?大水冲过来还不肯搬迁,死守旧思想非要生男孩儿等等吧,他们本来就保守,或者说犟!” 郭小峰断然摇了摇头: “偏见!爱梅,这是偏见!你说的情况当然有,但那是当他们的视线长久地被迫固定在土地上的时期,才有你说的举动,而从这种意义上说,又有谁不固执己见?那些整天指责民工破坏市容的小市民们个个都能给城市增光?我看邋里邋遢,当众骂人,随地吐痰的一点儿都不少!可他们不照样坚持指责别人?还有那些所谓的‘精英’,到现在还试图用曾让中国人吃足苦头的儒家思想再次成为所有中国人唯一的精神归宿,行动指导纲领,好像现代人已经蠢得在精神领域再也造不出什么了,非得往回找才行!难道这些人不更保守?我看还就属农民最不保守,这么庞大的民工流就说明他们一点儿也不保守。” “所以你就怀疑唐婶儿?” “不是怀疑,而是对她的‘犟’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再加上听你说的那些什么伤自尊的话,我就更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郭小峰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因为失去工作根本扯不到伤自尊,倒不如说伤元气。也许你会说无缘无故失去工作是不可忍受的,但我的宝贝女儿呀,你要知道这样高层次的痛苦只有那些为印尼海啸流泪,为拯救热带雨林着急,为流浪的猫狗能善终而奋斗,业余休闲是烧烤、登山、攀岩、滑雪等幸福的人们才会感受到的。唐婶儿的人生是怎样的?让我们来想一想:她这个年纪,小时候一定长时间挨过饿;恋爱多半不自由;婚后愿不愿意也必须马上生好几个孩子,如果没有男孩可能要无穷尽地生下去;保不齐还会时不时忍受家庭暴力。等到了城里,不说数十年被那些小市民们看不起的情况——因为你可以不理他们;就说打工,一定是脏和累的那种,而且很可能被拖欠工资;做小生意,准被城管驱逐呵骂甚至殴打过;住——基本上是最差的地方,而且前些年一定有被警察以查暂住证等借口驱赶、罚款、受气的经历。所以我一直觉得在中国,心理素质最稳定最强韧的应该就是民工了。那么,爱梅,你说说这个出来打工十几年还没有疯掉的女人,既不牵扯欠钱、又不担心找不到新工作的她,自称伤自尊而坚持非要回广进公寓工作,我能不感到奇怪吗?” “所以你怀疑了她?”爱梅小声问。 “所以我想知道真实原因是什么。”郭小峰说,“但结果并没有我善意猜测的原因——比如她被严重羞辱和冤枉了!或者被扣留了抵押金等等情况。事实是没有人说出侮辱她的话,顶多是撵她没有事先通知,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背地里骂几句,咒骂咒骂孙经理和广进公寓也就够了,她却如此固执坚持要回去?我不得不更倾向孙经理的直觉。” “可我原来还一直认为这是他的偏见呢。”爱梅沮丧地小声说。 郭小峰笑了: “偏见?如果你是指习惯的观点和看法,那几乎是人人都难免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老家伙。但那些讨厌常规,万事都要刻意找出新答案新观点的人就没有偏见了吗?我敢说,那同样是偏见!而且我们这种人也许观点僵化,听来不新颖,但不缺常识,有时候结果证明还是对的,事实上孙经理最初的朴素直感几乎都不错。” “现在看确实如此。”爱梅嘟囔着承认,带着不甘心的味道。 郭小峰又笑了笑: “所以,为了稳妥,我先告诉孙经理我认为他的怀疑有道理,但嫌疑人未必属于唐婶儿,或者仅有唐婶儿,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先让唐婶儿回来,并且郑重交代孙经理不要让唐婶儿知道我们来的事,免得‘打草惊蛇’,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脓包,就一定想办法挤出来!” 爱梅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反复交代我,还假装让我打听唐婶儿到底还回不回广进公寓,爸,为什么不给我透透底?” 郭小峰怜爱地看一眼女儿: “因为你还没学会心和脸不一致,我的宝贝闺女!到了你第二天告诉我说,唐婶儿说干到年前就不干了,回家过年,来年再找新的工作。我算了一下,无非再多干一周多而已,而工资还拿不到一周的,因为撵她走时多给她算了几天,现在回来还要折算回去,不是太奇怪了吗?再加上饭店争吵的那一幕,我几乎可以断言可能会发生什么!” “我却什么也没意识到,而你推测的完全正确。”爱梅声音里又充满了沮丧。 “那是因为你常常忽略常识。”郭小峰干脆地回答,“你喜欢戏剧性的结果——愿意相信什么捡破烂的是富豪、一本正经的是坏人、满脸笑容的其实是变态——等等表里相反的事情。” 说完,他又躺到了沙发上。 “好了,你都明白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爱梅也垂头丧气地倒下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轻声喊道: “爸爸。” “唔?” “唐婶儿能免于起诉吗?不是将功补过了吗?” “我愿意是这么个结果,但明天必须先和她谈一谈。” “谈什么?” “争取打消她以后犯罪的念头。” “你是说她以后还会——”爱梅轻呼。 郭小峰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爸爸?” “爱梅,”郭小峰的声音中添了些沉重,“你应该知道,即使是最符合世道人心的法律,也只能震慑住绝大多数安居乐业的人,安居乐业,孩子,没有这一项,人是很容易铤而走险的。” “可再有几年她儿子一毕业可能就好了。” “过几年?爱梅,你应该知道,对于无计可施的人,一天也很难挨。” “可如果现实这样,你又能怎样劝她?” “我也不知道,”郭小峰嘟囔道,说完,在沙发上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最后咕哝一句:“现在,还是让你爸爸我赶快睡一会儿吧。” 爱梅只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劝爸爸放唐婶儿一马,也许应该告诉爸爸自己的同学中有的人生活的多么艰苦;还有,如果因为交不齐学费而被扣留学位证,对于学生的打击有多大,包括对于指望孩子读书出头的家长们也同样如此。也许正因为此,他们为了钱是什么都肯做的——包括犯罪——无奈之下的解决之道! 但这是可以原谅的,如果没有真的犯下罪过,爱梅想,她身上一阵发热,又坐了起来,冲动地叫道: “爸爸——” 这次回答她的是均匀沉实的呼吸。 爸爸是真的睡着了,爱梅无奈地发现。看着爸爸熟睡的脸,她又颓然地倒了下去。 如果唐婶儿的回答不能令爸爸满意,他会放过她吗?爸爸最终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爱梅不知道,她这才发现对于工作中的爸爸,她还非常非常不了解…… 第十三节 唐婶儿更不了解!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坐在桌子后面,一言不发静静注视着自己,表面看来还是很和气的警察是否是个“笑面虎”——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吗?唐婶儿想,心里打着鼓,她还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沉浸在将要获取一大笔钱的美好遐想中的时候,这个前两天还跟她问过路的男人再次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并且告诉自己,他是个警察。 当时她震惊得抹布都掉到地上了,天哪!自己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什么还没干,警察就来了? 她勉强镇定一下: “什么事儿?” “你自己很清楚。”那个警察冷冷地回答。 她这才发现,任何和善的面容都可以瞬间变得很冷酷。 “我是想给你一次机会才来的。”对方盯着她的眼睛补充。 她吓坏了,虽然自己还是飞快地做出了自我保护的表情——装傻,她无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沉默是金!她提醒自己。 但这次似乎没用,眼前自称警察的男子给自己一个轻蔑地冷笑: “不要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蒙混过关,你已经被跟踪了,和你接洽的那个男人就是一月二十九日夜里进入C座302准备盗窃的那个人。” 她依然无辜地看着他,她知道那天什么也没拿,自己不用怕。 可那个警察看着自己的眼睛开始变得很失望。 她有些想笑,原来警察诈不成也会生气?!但很快她就明白是自己想错了—— “想装糊涂是吗?”对方又开口了,“那好,我告诉你,他是个在逃杀人犯,犯不犯新罪都会被缉捕,一旦审讯,你认为他会包庇你吗?” 只在睁大眼睛的瞬间,她就决定妥协了,自己不惜犯罪是要搞到钱,儿子的学费钱,可不想一无所获就当了冤死鬼。 她低下了头,小声说: “你要我做什么?” 她明白,警察是不会白给自己机会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默默地听着警察的交代,心里却暗自盘算如何尽快溜掉或者也通知“铁扣”,她不想和警察合作,希望大家都跑掉,自己需要搭档,能犯罪的搭档,只要能跑掉,将来重新开始就行了。 她打定了主意,同时还谦卑地点着头,说:“我一定照做,一定照做。” 但面前的警察却又无声地注视了自己一会儿,脸上浮现出阴险的笑容,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果然,那警察又开口了。 “你应该感到很庆幸,在你站在犯罪边缘的时候遇到了我,知道我怎么得知这件事的吗?巧的不能再巧了,因为我女儿和你儿子是同学。” 儿子!同学!这两个词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砸了过来,她感到头一晕,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墙,但她心里却很明白,看来自己必须和这个阴险、该死、破坏她计划的警察合作了! 她恢复了理智,显然眼前这个警察非常阴险,还是不要耍滑头的好,逃过眼前这一劫为上策。她终于死心了,乞求地问: “我能不能不被抓起来?” “那要看你表现怎么样了!”警察很快地回答,“如果表现好,我会尽量使你免于起诉的。” “我现在后悔得很,”唐婶儿终于熬不住,一脸恭敬地开口了,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不过现在我觉得特别庆幸,在我犯糊涂的时候遇到了您。” 撒谎!郭小峰心里说道,女儿能听出这是言不由衷的忏悔吗?就如同自己刚才请她坐下却被她拒绝,坚持站在椅子边,摆出虚心听训的姿态那样——站,也不代表真的忏悔,仅仅是认错的姿态而已! 他想起早上女儿像尾巴似的追着自己说: “爸爸,你会放过她的,对不对?她很可怜。” “可怜?如果不是这次赶得巧,我及时地制止了这一切,她可能就是制造出血案的帮凶,如同去年那个保姆那样!”他边走边回答。 “但没有发生不是吗?你不能根据推测定罪。”女儿反驳说。 他讨厌女儿的这类强辩,所以回答了一句外交辞令: “我不会给她定罪的,那是法院的事。” “可你提供的证据也很重要不是吗?”女儿说,口气软了,但随后就有些激动地说:“爸爸,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唐婶儿过了快六十年的艰苦生活都没有犯罪,现在却起了邪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承认,很多人之所以还是好人那只是他们的品格未受考验。” “所以嘛——”爱梅赶紧上前两步,“那是实在没办法,不是吗?你昨天还说不能安居乐业的人就容易铤而走险,你能说她的行为就毫无理由吗?” 理由?他站住了,回身看着女儿充满善良和热情的面孔,叹了口气,真是太天真和危险的想法,怎么才能使女儿明白,不能做护身符的理由——多说无益! “如果她犯了罪法院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原谅她吗?”他冷冷地反问:“或者,这个理由足够让你觉得她应该联合那个‘铁扣’去偷钱并杀了周小姐吗?” “这——”女儿噎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更重要的事实,“她,她不是还没犯罪吗?” 他转身继续走,淡淡地回答: “从不严格的意义上——” “这么说不是还可以从宽的吗?”女儿一溜小跑到了他前面,机灵地偏过头。 “是的,我可以从宽。但如果她以后再出问题,谁从宽。” “不是还没有出问题吗?” “还没出问题我才要和她谈,要是有问题了,谈话的就是律师和法官了。” 女儿站住了,他没有回头,继续走着,他知道女儿很快就会跟上来的,果然—— “爸爸,我现在明白了。”女儿喘着气跑上来说:“你不会伤害她的。” “我不会故意伤害她的。” 女儿似乎没有听出两句话语的不同,已经转换心思好奇地问: “爸,我知道你想劝她改过自新,你打算怎么劝她?对了,你好像还很擅长这个。” “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哦,就是我们老师说的,也就是因材施教。” “NO,那只有水平相差极大的人之间才可以用这个词,我还不配。” “这么谦虚?谦虚的人都是有把握的人,老师总这么说,看来你把握很大,爸爸?” “不!”他谨慎地回答,“人都比你想象的固执。” 第十四节 “当然,你应该感到庆幸。”郭小峰终于声调和蔼地开口了,“如果没有遇到我,现在情况会是怎样的呢?” 唐婶儿没有回答。 “我猜肯定已经得手了,”郭小峰替她回答,“也就是说作为帮凶已经确定无疑了。” 他很快就听到了言不由衷的轻飘飘的恭敬语气。 “是呀,是呀,幸亏遇到了你。” “然后呢?”郭小峰不动声色地偏着头继续推测,“开始分钱,当然是‘铁扣’讲义气的前提下,但根据他以往的记录,恐怕够戗,不说远的,单说他去年作完案自己溜之大吉,留下那个保姆或者说搭档就能说明这一点。” 唐婶儿努力使脸上不显出反驳的表情,警察就是这样,她想:挑拨离间!案作下了,还不是各自逃掉?没有逃掉是没本事,怨不得别人!但她不想和警察讲这个理。 “是的,是的。”她低声附和。 郭小峰斜睨她一眼,继续说道: “姑且算‘铁扣’有义气,给你们各自分了钱,然后各自奔逃。他当然可以逃的远,毕竟他是光棍一条,他的新任女友也可以跟着跑,你呢?” 唐婶儿立刻承认: “现在我知道自己是犯糊涂。” “哦?”郭小峰似笑不笑地问,“那你说说,你糊涂在哪一点?” “我——” 唐婶儿结巴了一下,她并不觉得自己糊涂,本来什么都算计妥当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罢了,但问话还是要回答的,要不怎么过关呢? “我,我忽视了法律的尊严。” “呵!”郭小峰突然毫不掩饰地给她一个轻蔑的冷笑,声调陡变,“没想到你也会打官腔!好吧,那就让我来说说实在的吧——恐怕你还忽视了别人的智商!其实你自以为一切都算计得很周到,你又没有入室,以前又没有案底,和‘铁扣’也是才交往上的,神不知鬼不觉,拿到赃款后其实根本不需要逃,只要照常生活就行了,对不对?” 唐婶儿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美好的设想!”郭小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不过很遗憾,非常遗憾,别人不会都像你想的那么傻,否则,我连认都不认识你,怎么会追踪你呢?别以为我是追踪‘铁扣’才注意到你,恰恰相反,是追踪你才引出‘铁扣’这条大鱼,犹如最初怀疑你的人提到的那句俗话——‘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看着唐婶儿渐渐失去镇定的神情,郭小峰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事实:无论你怎么谨慎,只要有交往就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不会像鸟飞过天空那样不留下丝毫痕迹。只要发生了案件,所有相关的人都要被怀疑,你不会被漏掉的。而如果一个一贯贫穷的保洁工突然有了钱,警察也不会视而不见的。也许你会说你会尽快花掉,但如果是买东西,一反常规的消费,大概你还没花完,警察就会控制了你;当然你也可以暂时藏起来,但我告诉你,短时间内警察不会放松,长时间的话,我推测,大概也失去了你冒险搞到这笔钱的意义。” 唐婶儿的身体晃了几晃。 “还有,你以为钱交到学校就可以没事吗?在这种情况下,你儿子会被忽略吗?不要天真,我告诉你,警察立刻就会去学校调查,钱将会被冻结,最终还给他们原来的主人,而不是想要它们的你们!你儿子的学费问题将一如既往。不仅如此,在调查时期,你儿子也要被警察带走询问——” “可这事和他无关!”唐婶儿失声喊道。 “证明无关也需要调查取证,谁让有人给他制造嫌疑污点呢?你认为这会有助于你儿子在学校的声誉吗?一个本来贫穷,却上进、清白的好孩子现在有了犯罪污点,因为不了解内情,人们还会插上想象的翅膀——” “我可以去解释!”唐婶儿激动地喊道。 “你?已经在监狱里啦!” “这不公平!”唐婶儿又喊了一声,颓然坐到了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爸爸——”一直在门外偷听的爱梅溜了进来,她怜悯地看了唐婶儿一眼,“她已经意识到了。” 郭小峰却仿佛没有听到女儿的话,继续冷冷地回答: “很公平!既然他的母亲都不能周到地为他设想,别人为什么要详知内情呢?” 泪水从唐婶儿粗糙的指缝间渗了出来,爱梅的心颤了一下。 郭小峰身体向后靠了靠,无动于衷地继续说: “即使详知内情又怎样?我推测你儿子要读研究生,大约是为了能进一个待遇更优渥的地方——不幸的是,有这样期待的人很多。而竞争激烈时,人是会做出种种不高尚的行为的!出于种种不可猜测的目的,总会有人有意无意的以更批判的态度向那些单位透露出内情,到时候别人也许会认为是你儿子让自己的母亲去犯罪的……啧啧,多么可怕的声誉!” “不,不是这样的!”唐婶儿再次激动起来。 郭小峰保持着轻蔑的表情: “那又怎么样?你能控制别人的脑子别人的嘴吗?好,就算事实一丝不走样,人们知道你儿子是个完全不知情的局外人,结果就会好了吗?这些详知内情的同学、老师或单位就一定会同情理解你儿子吗?未必吧?因为你儿子即使不知道你决心犯罪,也不会不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所以人们也许会说,这是个无能不孝的孩子,这么大了居然把自己的母亲逼上了犯罪道路!而不孝,是中国人最憎恨的品质,尤其是那些老板!赚足银子的老板现在都开始变成‘儒商’了——‘儒家崇拜者的商人’,表现之一是盼望员工们都骡子般地干活,傻子般的忠诚。而据说寻找这类‘想象中骡子、傻子’的重要途径就是找‘孝子’,‘盲孝’才能‘愚忠’嘛!千百年来都有这种看法,所以总在不遗余力地推广‘孝子论’,我不想评论这想法做法正确与否,但目前这个事实却无法忽略,也就是说,你的行为不仅影响你儿子的现在,还有将来!” “别说了,”唐婶儿终于哀求地喊道,然后带着满脸潮湿,绝望地说,“我没有想到这么多,我没文化,我不在乎进监狱,只要能赶快解决眼前的问题就行了——” “问题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现在知道了。” “干什么都需要才能,”郭小峰恢复了温和的语气,“犯罪也一样,恕我直言,你不是这块材料。” “我什么材料也不是,”唐婶儿开始流着泪哀哀自怨,“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做难,也是没办法,我才决定豁出去,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了,为了孩子的前程,无论怎样我也得顶过去呀。” 郭小峰终于缓了口气: “我明白,我也是一个女孩儿的父亲。但你没想过全家共同想些解决问题的主意吗?全家,包括你儿子,毕竟,他受的教育最多。”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了,上学不就是读书的吗?” “上学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如果条件不允许,恐怕就必须考虑读书之外的一些事情了,你不能解决问题,又不锻炼他,岂不是倒贻误了他?” “可,他还是孩子,我不想让他分心。” “他多大了?” “二十三了。” “这个年龄还是孩子?” “他,他不是还在上学?” “上学?上什么学?小学吗?” “不是,唉,你不理解一个做娘的心,只要他能好,我死了也愿意,当年——” 郭小峰立刻挥挥手,打断了对面这位母亲显然要开始的漫长回忆,他可不想把话题岔到养儿不易的话题上! “问题是你死了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不客气地回答,“而且,如果你把你儿子养成了个笨蛋,恕我直言,一个笨蛋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他能遇到比别人多得多的问题和麻烦。顺便告诉你,你儿子的路还很长,将要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可能像他能看到太阳升起的次数一样多。” “我能管一天是一天。”唐婶儿英勇地挺直了胸膛。 但这并没有感动面前这个警察,郭小峰毫无表情地反问道: “那现在眼前的问题你打算怎么管?” 唐婶儿哑了。 爱梅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爸爸的心意了,他想让唐婶儿明白,不要再包揽孩子的一切。这会儿唐婶儿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力量已不足托起儿子心无旁骛的学习方式了,她暗想,事实上,早就不足了,只是做父母的总也不肯醒罢了。 “我知道了,”唐婶儿叹息着低语,“这次我一定会和儿子谈谈的。” “会吗?也许那时你‘做母亲的心’又不忍了,或者现在就问问你儿子为好,他就在外面。” “你——”刚刚开始陷入母爱情肠,放松下来的唐婶儿犹如迎面挨了一砖,惊讶地站了起来,“干吗叫我儿子来?” “有什么关系?”郭小峰无动于衷地反问,“本来你就不介意他知不知道你是否犯罪,否则当初你怎么敢决定这么做?” “不,不是这、这样的——”唐婶儿结结巴巴地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不知如何表达,只觉得窝囊憋气,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对眼前这个警察的憎恨的火焰“噌”地重新燃烧起来了。 “爸爸——”这一声包含了爱梅所能表达的所有惊讶和愤怒,她没想到爸爸居然这样。尽管她也明白这是想用各个方面逼迫唐婶儿以后不敢再犯罪了,可这种行为—— 但她们的惊讶和愤怒没有丝毫改变郭小峰冷漠之极的神情,穿着一件旧旧的红灰色相间的羽绒服的唐浩宇还是很快被带了进来…… 第十五节 唐浩宇身材瘦削,脸色有些苍白,厚厚的镜片遮住了眼睛,使人很难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看了看郭小峰,又看看母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伸手把背在背上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又扶了扶眼镜,带着对可能的不幸结果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抑郁阴沉表情站在那里。 “小宇——”唐婶儿颤声喊道。 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唐浩宇依然静静地盯着郭小峰。 “本来准备今天回家过年,对吗?”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是,”唐浩宇回答,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火车票,表情有些神经质,“好不容易才买上,因为走的晚,错过了学校的统一定票。我不得不在火车站排队,那么多人,中国人真多,尤其是过年回家的时候,车站真是人山人海,如果拍下照片,我相信比长城还有标识性。” “我也相信。”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里排队。”唐浩宇把车票又放回口袋,“足足排了两天,还好,我比较走运,买到了。” “真不错。” 接着,他们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对视着,终于——唐浩宇忍不住了,他垂着眼睛说:“其实我不用这样的,刚放假学校可以统一订票,都是因为她,”他的头向母亲偏了一下,“她坚持要晚走几天。” “是吗?” “是的。”唐浩宇抬起眼皮,苍白的脸色突然泛出了血色,嗓音也变得尖利了些,“是的,是的,是的,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直说吧!” “爸爸——”爱梅乞求地喊了一嗓子。 但郭小峰依然一副没听到的模样,维持着慢条斯理的语速: “是这样,为了你的学费问题,你妈妈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 “小宇——”唐婶儿有些绝望地冲儿子喊道,不知怎么才能赶在这个死警察说明之前,先给儿子做些解释——那么复杂的一件事! 唐浩宇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回答郭小峰又像是自语: “我猜到了,警察叫我来时我就猜到了,我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仔细想想我早该猜到了,一定要晚走几天,一定要回去上班,莫名其妙!” “我也是为了——”唐婶儿哭了出来。 “为了我,对吧?”唐浩宇说,依然不看他妈妈,自顾说,“我知道,都是为了我,我大姐打工是为了我,我二姐辍学也是为了我,我爸腿有病不敢看医生也是为了我,你来北京打工也是为了我,你们都是为了我,全家都是为了我,开口闭口都是为了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我可真幸福!” “唐浩宇,你——”爱梅惊讶地喊了一嗓子。 “可我得到了什么?!”唐浩宇没有理旁边爱梅气愤的呼喊,突然嘶哑地吼叫起来,“得到吃的是最差的,穿的是最差的,不敢娱乐的生活状态,得到了现在学费还欠着两万多的情况。”他突然又仰天大笑,“哈哈哈!对!还得到了对你们的感情债,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债!” 唐婶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爱梅转过头憎恨地看着爸爸,她从未如此厌恶他,没想到在家无可无不可的爸爸居然有这样一面——像一只残忍的捕鼠猫,把老鼠弄死之前还戏弄一翻! 郭小峰依然安然地坐着,直到对面的小伙子看起来冷静了一些,才慢吞吞地开口: “你感觉很委屈是吗?” “哼!” “那你干吗不自己多想想赚钱的办法呢?” “他们不让,让我先好好读书。” “他们?是谁?那些放债的人?” 唐浩宇噎住了,喉结激烈地上下滚动着,太阳穴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郭小峰视而不见,无比讥诮地继续问: “这次你倒毫无怨言地听话了?” 唐浩宇怒视着面前这个四十多岁表情讥诮冷漠的警察,突然,从口袋里拿出车票愤怒地摔在地上。 “我不回去了,我留在北京打工。” “打工?主意不错,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似乎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我会接着想办法的,”唐浩宇嘶哑地喊道,“我可以做苦力,做保洁、做家教,做,做——” “做很多事。”郭小峰接着他激动的一时说不下去的话,“只要肯好好想,我猜你的同学中也不乏这类优秀榜样。” “是的,我也会的。”唐浩宇梗着头回答,脸上泛着激动的红色。 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的激怒,一直冷苛的郭小峰却突然微微一笑,站起来绕过桌子,低头把摔在地上的车票拣了起来: “我相信你,作为一个上年纪的人,听到年轻人说出这样有骨气的话真是很欣慰。”他说,瞄一眼面前这位依然梗着头的年轻人,继续说: “不过人生是长跑,努力也是长期的事,倒不急在这一时,尤其是当务之急已经解决的前提下,别这么看着我,我还没告诉你吗?你妈妈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准备偷窃广进公寓的杀人犯,非常巧,她遇到了我,于是向我告发了,这是很危险的,虽然我可以自负地说,遇到了我危险就减少了一半;更巧的是,那个人是我们悬赏追逃的杀人犯,所以,她将可以得到三万元的奖金。” 他伸手把车票塞回唐浩宇的口袋里,因为这个正气愤的小伙子一直不肯接他递过去的车票。 “既然票都买好了,还是回家过年吧。” 然后,看着变得呆若木鸡的唐浩宇,郭小峰的脸又回复了严肃。 “虽然这次很幸运,小伙子,但我希望你尽快开动脑筋,找到发挥自己知识才能的最佳谋生方式,那才是艰辛生活真正的解决之道!而未来可能的不幸只是来自意外,而非必然!小伙子,成年人是没有资格逃避生活压力的。” “好了!”他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边向外走边说:“跟你妈妈一起收拾收拾坐火车去吧,我也要出去看看安排押解犯人的车过来没有,押他,自己也要顺便回家过年。” 他大步走出屋外,仅用眼角偷偷瞥一眼唐浩宇那由愕然又渐渐变得复杂的神情——就快步出去了,避免去看又一次捂住脸,抽动着肩膀的唐婶儿,和不知什么表情的女儿。 但女儿却愿意让他知道她是什么想的。 “爸爸——” 爱梅追了出来,她的眼睛闪烁着,既包含着深深的歉意,又蕴藏着无比的骄傲—— “噢——爸爸!”她喊道,“爸爸!” 引子 像上午一样,刚刚午休起来的郭小峰一打开卧室的门,就听见楼下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刚走到厨房门口,郭小峰就看见女儿正满头大汗地往一盘水果蔬菜拼盘里倒沙拉酱。 “你干什么?” “啊——”爱梅抬起头,满脸都是对美食热爱的笑容,“你起来了,爸爸,我在做晚饭,我看你老不起来——” “我先看了一会儿案卷资料,睡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郭小峰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不过睡了半个多小时而已。” 爱梅又低下头,开始拌那盘沙拉。 “我没有说你嘛,爸,我就是想索性先做好,免得万一你故事讲不完又要起身做晚饭,太耽误情绪了,你看——”爱梅放下手里那盘沙拉,像表功似的打开了煤气灶上小锅的锅盖,“粥熬好了,还有——”她又打开炒菜锅的锅盖,“看,青菜也炒好了,这里——”爱梅又打开冰箱,“你的豆豉蒸排骨,怎么样?” “不错!不错!”郭小峰笑嘻嘻地直点头,然后一指女儿正在操作的那个盘子,“但我不爱吃沙拉酱,你干吗做这个?” “我吃呀。”爱梅很愉快地说,“我觉得边听边吃可能更舒服。上午我就感觉嘴里缺点儿什么。” 郭小峰忍不住一笑,在退出厨房的时候,小声咕哝一句: “看来你不想减肥了。” “你说什么?”爱梅一边说一边捧着那盘沙拉追了出去。 “没什么。”郭小峰连忙回答。再次在茶室坐定后,爱梅一边给自己嘴里喂沙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爸爸。 但坐了半天,郭小峰却一直沉吟着,半晌没有说话。 终于,爱梅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沙拉,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我吃东西影响你情绪?” “不,不,不相干的。”郭小峰回答,然后又沉吟了片刻说道:“爱梅,是这样,我讲什么不喜欢被打断。” “我知道,我不会乱插嘴的。”爱梅立刻回答,然后,稍微有些委屈地瘪了一下嘴,“而且我也不爱插嘴呀!你看我上午就没插嘴,是不是?你讲案子我从不插嘴的,直到你说完了,我知道你不想思路被打断。” 选择选择“好极了,下午也要这样,不管我讲到什么。” 爱梅这次没有委屈,开始好奇了:“你会讲到什么呢?” “你听下去就知道了。”郭小峰淡淡地回答。 第一节 去年十一月七号那一天,一个家住在高速公路附近的村民,沿着路两旁的绿化林正走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山坡上有一个很大的箱子。 是不是路上翻车掉下来的?那个村民想,抬头向上看了看,路上都是急驶而过的车子,他早就听说有车子从路上翻倒下来,除了倒霉的司机和乘客,还会有很多东西掉出来,因此有些人拣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这个村民带着期待走过去敲了敲,箱子锁得很结实,看来质量还不错。光箱子也值几个小钱,村民更加美滋滋地想,这么好的箱子里,装的肯定是更值钱的东西。然后,他又提了提,很沉,虽然有手拉杆,但轮子摔坏了一个,而且在土路上拖也减轻不了什么重担。再说,被邻居看到也不好,也许他们会眼红,要求分点什么,要是东西都很值钱,那可就太亏了!于是那个村民眼珠子一转,很聪明地决定回家拿个钳子和大兜,然后回来把箱子撬开后,再分批把箱子里的好东西偷偷运回家。 那个村民按照自己的设想行进了一半,当箱子打开后,他却是尖叫着跑开了,然后通知了警察——这些事都是过后我听同事当笑话绘声绘色地描述的。 最早接警的,也不是我们这里,而是在相距这里两百多公里的南部一个城市的警察。 他们接手之后,自然像一切碎尸案需要处理的那样,首先确定尸体身份,这常常是一个很关键也很艰难的事情,如果死者的身份无法确定,那么凶手几乎不可能找到,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者的脸并没有怎么损坏,尸体分得也不是特别碎,而是非常粗糙地被分成了四肢、躯干、头,似乎仅仅是为适应这个箱子而分割的。 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能立刻确定死者身份。因为中国太大了,现今的交通也太方便,倘若从西藏、新疆开车过来丢在这里,那么即使是面部没有毁坏,也是很难迅速确定尸源,弄得不好,几个月可能也确定不了。 不过这次尸体确认的出乎意料的迅速,因为仅在两天后,法医小史在我们的网上看到那张头颅的照片后,脱口喊道: “这好像是江瑶?” 死者确实是江瑶!于是一切都转到了我们这里。 再次去现场检查了一遍,没有太多的线索,除了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我们找到了一些轻微的擦痕,用装尸体的箱子做了对比,可以确定痕迹是它留下的,从而基本可以判断为箱子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在扔箱子的这一侧,只有由北向南的车辆可以行驶,考虑到死者的居住地在我们这里,因此初步可以认定这里是案发地。 当然,准确地说,关键是判断江瑶被杀之前到底在什么地方! 碎尸案因为性质恶劣的缘故,一般局里都会特别重视,要求全力迅速侦破,所以立刻成立了“11.7碎尸案”专案组。 但现场回来后,我的胃疼病又犯了,所以拒绝了主管这个案子。 局长亲自挂帅,自然,实际工作还是在警队这边。 在惯例的破案碰头会上,局长这次追问的重点落在了一起去现场的小秦身上。 “我想——”小秦开口了,接着,有些歉意地看看我,好像觉得伤害了我似的,然后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死者的丈夫是最大的嫌疑人,第一,从动机上看,根据我们的初步了解,一直以来死者生活很不检点,导致死者丈夫和死者感情恶化,所以,他有很强烈的杀人动机;第二,从行为上看,虽然目前死者具体死亡时间还不能判断,可耽搁到今天,至少也有五六天了,但察看了派出所记录,死者家属却没有报失踪,这一点也非常可疑,所以——” 说到这儿,小秦又看看一只手捂着胃的我,口气稍微变换了一下: “或者说至少——在没有新的嫌疑人出现的前提下,死者丈夫是我们最重要的嫌疑人。” 话刚说完,法医小史在桌子的另一侧举起了手。 “怎么?”局长的头转了过去,“尸检有什么发现吗?” “啊,这次初步尸检是那边做的,尸体和报告刚刚转过来,我看了一下,从内容上看,除了可以判定死者是被一刀刺入心脏而死,而且死者死亡前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顿——因为胃里还有没有充分消化的大虾、牛肉、鱼,还有酒——之外,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那你要谈什么?” “碎尸的表征——”小史轻轻回答。 然后,小史也是先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款款解释道:“关于犯罪嫌疑人,我有一点儿其他看法,我察看了尸体被肢解的方式,发现非常粗猛,几乎可以说是被硬生生砍断的。由此我认为这像一个力气很大,但完全不懂人体结构的凶手所为,而死者的丈夫却是个医生——” “但这也许是他故意的——”小秦立刻提出异议,“一个外行冒充不了内行,但一个内行却可以冒充外行。而且,死者的死亡原因是被一刀刺中了心脏,这就说明凶手了解人体结构。” “能够确定心脏位置和能够解剖人体,那完全是两个概念和水准,外行也可以很容易确定一个人心脏的位置,甚至不需要是一个老练的杀手。” “这么说——”局长看着小史问,“你认为嫌疑人不是死者丈夫啦?但仅凭这个,证据是不是有些单薄?”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史再次迟疑地看看我,“我略微了解一些死者的丈夫,他的性格和我们常人不太一样。” “你是不是想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小秦打断小史,“我知道,也承认,但这个也不意味着他就不会杀人。” “你们俩都认识死者丈夫?”局长大吃一惊。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史没有回答局长,继续顺着他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我是说,死者丈夫阿刘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在常人看来是极其高尚和极其具备自我牺牲精神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抛掉赞美的因素来想,我认为,这是因为人的行为常常取决于他们的性格和观念。所以,在这高尚的背后,也许可以解释成,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对‘拯救残缺’的热爱,或者说具有‘拯救欲’的性格。我们以为残缺是应该对之不屑、应当抛弃的东西,对他而言可能别具魅力,甚至也许只有病态的状况才能激起他的热情。比如看他的人生选择,做医生,这就是面对残缺的救护,他做得很好,而且是带着发自肺腑的热情和善良;还有婚姻,死者生前各方面一直都被常人所蔑视、诟病,因为无论出身阶层、受教育程度、生活经历、性格脾气等等属于常人眼中的下等,外表也只是时髦的普通人,但死者丈夫依然坚持选择了她,我觉得可能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健康活泼可爱的女性反而不能激起他的感情。而且,死者不检点的问题在婚前也是存在的,并非婚后才暴露出来——” “你想说——”小秦似乎终于明白了小史的意思,琢磨着接过来问,“死者的不检点虽然可能会激怒大多数男人,但由于阿刘独特的性格,可能不以为意,所以,并不具备杀人动机?” 小史点点头。 “你们都很熟悉死者的丈夫?”局长愈发惊讶,打断他们之间的交流,迫不及待地追问刚才的问题。 “一点点吧!”他俩一起回答,然后眼睛同时看向我。 “郭支队——”精明的局长终于转向我,“你和死者丈夫很熟?” “不算很熟,只是认识。”我不得不开口了,“我曾是他的病人。” 说到这里,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紧了一下。 “那你认可小史的分析吗?”局长追问。 “我想现在分析动机和性格有些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回答,“最重要的是要把很多疑问解决掉,小秦怀疑得有道理,比如,死者丈夫为什么不报案?他最后一次见死者是在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极度恶化?还有,凶手为什么要碎尸?不相干的人不会这么麻烦,一般碎尸案的凶手常常拥有最容易被怀疑的身份——”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胃抽搐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弯下了腰。 “你没事吧。”局长似乎吓了一跳。 我勉强摇摇头。 “好了,不管怎样——”局长环顾一周,按熄手中的烟头,“你们分析得都有道理,但事实只有一个,小秦,这次郭支队身体不好,不要劳累他了。你要加油,多跑腿,尽快破案,我告诉你们,碎尸案最难是身份确定,像郭支队说的,确定身份后案子反而好办了,嫌疑人一定很明显,否则何必费事碎尸、抛尸?” 第二节 散会后,人们都离开了,只有我又独自在会议室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 下了电梯刚拐过走廊,就看见小史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等我。 我没有费力寒暄,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小史也一声不响跟在后面,然后先从门口的饮水机倒了杯热水递给我: “先喝口热水吧,郭队,对胃很好的。” “谢谢!”我接过来喝了几口,果然舒服了不少。 小史在桌对面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再讲话,而是无声地打量着我,目光冷静犀利。 我定定神,牵了牵嘴角,递给小史一个可以开始的表情。 小史坐直了些。 “郭队——”小史声调轻微却很坚定地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犯病,你怕凶手是阿刘,你不想抓他,对不对?” 我保持着原有的表情看着小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我俩都知道,小史说中了。 小史突然略微轻松地笑了笑: “郭队,虽然我只是法医,但难道你觉得我的性格分析没一点儿道理吗?” 我还是那样看着小史,只是内心突然百味杂陈,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感觉。 我和阿刘的渊源,说起来不深,但也不浅,具体地说,应该追到上一年的秋天——那是初秋里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也许是天气,也许是刚刚结束了手头的案子无事一身轻的缘故吧,我的每个同事都笑嘻嘻的,而法医小史的笑容则灿烂到令人怀疑的程度。 毕竟都是干刑警这一行的,看到疑点大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放弃找出谜底,结果大家不约而同地猜向了一个方向,并且,我们的小秦第一个勇猛地冲上去审问:“说,是不是昨晚相亲相得特别满意?” 小史立刻努力板起脸,摆出一副无辜的天真模样来,“什么呀?” 然而,这点技巧焉能骗过他这些整天和小偷、强盗、杀人犯斗智斗勇的同事们?小秦大吼一声:“不要装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刚才还试图顽抗的小史顿时失去了抗拒下去的勇气,失声呵呵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顿时瓦解了小秦的神勇,他蔫蔫地松开小史的肩膀: “看来你小子走运了,唉——”至今单身的小秦长叹一声,愤愤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小史反过来安慰起小秦来,“你小子才二十多岁,急什么?我都熬到三十多不是才遇到一个这么‘对眼儿’的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但话题并没有岔开,女将们担负起继续审问的重担。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有“母老虎”之称的小胡以听起来是大吼,其实挺正常的嗓门追问。 “是呀,是呀,”肖素也抿着嘴帮腔,“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好吗?” 小史不屑地一挥手,仿佛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但似乎还怕我们不明白,又索性直截了当地说: “哼,现在带回来,万一你们乱开玩笑给我搅和黄了怎么办?” 于是我们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彼此互递几个眼神儿,达成了共识——看来这次小史是真的动了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小史用没完没了的一个人独自傻笑、频发短信和一旦没事就开溜,来证明了他正进入一个飞速发展、并甜蜜无比的恋爱期。 每当看到小史偷偷消失的背影,小秦就红着眼睛,发出毫不掩饰的嫉妒之言:“总是偷逃,看来这小子要尽快把自己的桃花运修成正果了!” “应该的,应该的。”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很高兴,“毕竟这是终身大事,难得有空闲时间,还不赶紧多花些心思?咱们可是一忙起来就连轴转的。” 话音未落,我就接到一个电话——缉毒组在一个酒吧暗查贩卖毒品的任务时,发现了一个通缉犯,而这个通缉犯正是我几个月前办的案子中一个一直在逃的家伙。 我立刻决定过去看看。 案犯抓获得很顺利。与此同时,我则意外地帮助他们抓获了一个狡猾的、差点溜走的嫌疑人。 当时一种直觉让我认为身边这个低头匆匆离开的男人不对头,就喊了一声:“站住!” 听到我的喊声,那男人拔腿就跑,这下我确定了,转身追他,结果那个张皇失措的家伙在狭窄幽暗的走廊里一下子撞到了对面一个正端着盛满不同饮料的样式各异的高脚杯匆匆而行的服务生,顿时饮料和变成玻璃碎片的高脚杯散了一地。这个慌张的家伙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那片水汪汪、滑溜溜的玻璃渣子上,不知划破了哪里,反正很快流了一身血,乍看挺吓人的。 于是我轻松地拣了个现成,唯一的遗憾是弄得我的衣服也像刚下了战场。然后当我带着仿佛光荣负伤的一身血迹,把这个家伙转交给缉毒组的刘组长时,他大惊失色: “郭支队,你受伤了。” “没有,是这家伙的!”我笑着告诉他,“好好审审吧,这家伙绝非善类!” 这话来自我的第一印象,这个男人年纪不算很大,三十来岁吧,紧绷无肉的脸,又窄又高的鹰钩鼻,不过公平地说,这并没有毁掉那个男人的形象,这男人并不难看,还别有一种潇洒风貌,只是他那混合着饿狼、狐狸和癞皮狗一样复杂的眼神儿却影响了我对他的好感。准确地说,这个家伙儿的外表又酷又狠,毫无温情。 在审讯中得知,这个人的外号就叫“鹞子”——我怀疑这是因为他独特鼻子的缘故。不过,后来的审问证明我当时的判断不对,这个曾经因打架而“几进宫”的家伙,似乎刚准备入这行,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被放了。但这件事对我却有立竿见影的影响——许久没有进过商场大门的我,可换洗的t恤只剩两件了,现在又染脏了一件,就必须立刻抽空去买衣服了。 “洗洗不行吗?”肖素曾经建议我,“我帮你洗,你这件白t恤挺好看的,爱梅给你买的是吗?” “是,不过这是纯棉的,最难洗的就是这种料子,又是白的,肯定是洗不净了,不想费事,干脆扔了算了。我可不想带着洗不净的血迹,以后每天在路上接受别人怀疑的观察,说不定还会引得好市民偷偷拨打110呢。” “扔了可不行,”小秦立刻反对,开玩笑地说,“这t恤一定得留着,是光荣标志!郭队你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枪林弹雨了吧?” “确实。”我承认。 “哎呀,那可得留着。”大家顿时也故作一本正经地表示了态度。 “好、好、好。”看大家开玩笑,我也索性开玩笑地把这件染上血迹的白t恤郑重地叠好放进了密封袋,然后举起来问,“怎么办?交法医保存?” “怎么交法医保存?这是功勋的象征!”大家的玩笑开得越发认真起来,小秦还一本正经地对肖素说,“肖素,你是内勤,你负责保管!” “没问题。”肖素一口答应,真的接了过去。 就在这玩笑中,我们下班了。 第三节 第二天是周六,也恰是没有案子的空闲时期,所以按时休假,我也抽出了买衣服的空闲。 前一天肖素告诉我百货大楼正在搞各种t恤大展销,并且好心的问我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买。我婉言谢绝了——在我看来,有时候一个人也有一份清静的自在。 尽管是周末,但商场没有想象中的拥挤,我感到很高兴,开始在t恤展销区转悠起来,准备一次多挑几件,免得过一阵儿还要操心买。 “郭队,郭队——” 正查看着,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扭身,发现小史和一个女孩子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个女孩子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高挑,容貌端庄,大方文雅。我欣赏地打量一下这个女孩子,说实话,这算是我比较欣赏的那种女孩儿类型,有着干净、大方的外表,而且笑容举止不做作,不矫情。 “这位是——”我问小史。 “她叫惠心,姓蓝。” “蓝惠心?”我轻轻重复一遍,“惠质兰心——很好听的名字。” “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郭队,现在是我们的支队长,不过我们这些以前叫惯郭队的人懒得改口,还按老习惯叫,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惠心,如果以后你嫌我加班太多,请不要怪我——”小史很不客气地冲我一指,“都是他的原因!” 听完男朋友的介绍,蓝惠心稍微嗔怪地瞥一眼小史,连忙客气地说:“您好!郭队,我也随小史称呼您了。” “好啊,我也习惯别人这么称呼我的。” 惠心又笑了笑,然后很大方地向我伸出手: “我常听小史提起你,他说你很厉害,破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案子,非常出名。” “是吗?”我也赶紧伸出手,“那他有没有顺便告诉你,我能破案离不了他这个年轻有为的出色法医?没有法医,我什么案子也破不了,谁都知道,现在出了案子,没有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没有法医。你身边的这位帅哥,是真正的神探!” 蓝惠心又笑着嗔了一眼变得满脸得意的小史,抿着嘴说:“才不是呢,人是活的,他只是用一些死的手段罢了。” “哦,这些死的手段可都是最灵活和最聪明的头脑发明和发现的,也需要最聪明、最灵活的头脑去使用它。而且,恕我直言,你要是这么想,就说明你对这个行业的想法还停留在的年代,现在破案光靠细心和躺在那里分析可不行了——需要大量的技术手段,所以说现在破案依赖法医和各种技术手段的程度,就像婴儿依赖妈妈一样。” 小史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郭队,在局里我怎么不见你这么夸我?只见你天天催我干活!” “当然,该干活的时候不催你干活怎么行?该夸你的时候不夸你也不行,要不以后怎么才能更有资格逼你加班呢?” 小史笑得越发前仰后合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说:“你也来这里买t恤了?我还以为你随便买一件了事呢。” 说到这里,他扭头又绘声绘色地把昨天发生的事给蓝惠心讲了一遍。 “我本来也是打算随便买件算了。”等小史说完,我说道,“但肖素说这里有展销,我一想,干脆一次多买几件,以后几年都不用操买t恤的心了。” “那一起好了!”惠心建议。 “好!好!”小史连连点头。 但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响了。 “该不是有案子了吧?”我本能地猜测。 “不会吧。”刚才嘴巴还像个咧开嘴的石榴似的小史,一张脸顿时皱得像个苦瓜,“老陶在呢!” 但结果和我猜测的一样,值班的老陶临时有急事,需要小史赶快出现场。 小史的电话刚合上,惠心立刻体谅地柔声说: “你赶快去吧!我替你选两件。” “好吧!”小史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女友,咬着牙说,“好吧,那我先走了。对了,你也帮郭队参谋参谋!” “放心吧!”惠心很温柔地看着他。 看着两个人彼此不舍的样子,我赶快背过身溜到远处。 好一会儿,我终于又听到了惠心的声音:“选出喜欢的了吗?郭队长!” “差不多了!”我随手指着黑色、深蓝、墨绿、咖啡——反正那种颜色耐脏又易洗的几件t恤,说,“就这几件吧。” “挺好的!”惠心摸了摸衣料,然后她仿佛不经意地小声说,“我打算给小史买羊绒、羊毛混纺的,穿着舒服,也比较好洗。” “这些是吗?”我赶紧问。坦白地说,我没注意这些,只觉得我看的那几件衣料挺厚,而且颜色很正,感觉穿上会比较有型和好看。 惠心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我带到另外一个更大规模的专柜前,我也摸了摸衣料,果然比刚才那些手感好,款式和颜色也不错。 衣服挑得很顺利,惠心为小史选了两件。我则一下子选了五件,在好洗的诱惑下,还选了件淡米黄色的。 正在我付账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惊喜的喊声: “惠心姐,惠心姐,惠心姐!”声音是那样的快活、惊喜和亲热,仿佛来自多年不曾谋面的好朋友。 我忍不住扭头看过去,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发型和衣着都很时尚的女人冲惠心跑了过来。一眼之后,我的头又转了回去。坦白地说,这个女人是我第一眼就不欣赏的,尽管整体装扮十分时髦、惹眼,但觉得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假味道,并且她的行动举止还特别体现了时下很多女孩子喜欢身体力行的所谓“野蛮”劲儿。 而我对所谓的“野蛮”型女孩儿一贯不敢轻易恭维,当然,这多半是我太老了,丧失了欣赏可爱的“野蛮女友”型女人的品位和能力。但我觉得一个女人倘若没有文雅的底子、青春的年龄、动人的美丽、把握野蛮程度及其甄别野蛮对象的能力,就最好不要动辄“野蛮”,尤其不能对谁都“野蛮”。 “野”得不好就近乎粗俗而不是可爱,正跑来的这个女人我觉得就是“野”得不好的那一种。 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回避地往旁边让了让,那个女人已经旁若无人地冲了过来,然后一把抓着惠心的胳膊——又蹦又跳的,仿佛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似的亲热喊道: “哎呀,惠心姐,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你干吗不跟我联系?” “哦——”惠心支支吾吾的。 我的眼角瞥到刚才一直兴致勃勃的惠心,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了,笑容也很僵硬。 似乎不像两个好友见面,我心里嘀咕着。但他人的事有时最好少知道,所以一接过找回的零钱,我连忙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想尽量避开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但还是听到了,因为那个女人的嗓门是那样的尖和高。 “你是不是还恨我呀,”那个女人又用仿佛很直率的口吻大声说,“真的,惠心姐,我一直都想和你谈谈,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来看的,如果你要为此恨我的话,我愿意把阿刘还给你,我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姐姐,真的!” 我听得一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惠心,只见惠心努力从那个女孩儿热情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她似乎已经镇定了许多,还回报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笑容虽然微含苦涩,却还是很真诚的: “你说哪里去了,我真心祝你们幸福的。” “是吗?”那个女孩儿眼珠在惠心的脸上来回审视着,似乎想看看对方是否撒谎,然后,似乎相信了,她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接着,那个女孩儿那双灵活的眼睛突然在我身上一转,接着轻轻给了惠心一拳,十分娇嗔地“呀”了一声,身体同时还配合地扭动着:“呀——惠心姐,我知道了,你找到了新的幸福!” 然后又暧昧地白了我一眼。 什么话?我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倒还不仅是猜得离谱,关键是听刚才两个人的对白,这个女人似乎是一场爱情战争的胜利者。赢就赢了吧,现在问也不问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猜进去,实在不像看岔了,而是透着心术不正——看看,惠心你不仅以前输,现在还沦落到只能找个老头子!怎么想都觉得带着故意降低对方身价的意思。 我这人一贯不宽容,尤其听到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格外反感,更何况话里还牵扯到我,所以决定解释一下,除了澄清,也省得这个女人得意太狠。 然而还没等我张口,就又听到那个女孩儿压低了嗓门,但足够我和附近的营业员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 “其实年纪稍大一点好,惠心姐,年轻男人总喜欢漂亮的女孩儿,别看阿刘现在不要你,选了我,将来还不知会被哪个女孩儿又迷住了心呢。我都不敢想自己的未来,还是你聪明,找个稍微大一点的,靠得住,你说呢!” 那个女人又暧昧地白了我一眼,猛地又亲热地搬起惠心的胳膊摇晃起来,嗲声说:“看的出来,你们发展得不错,我都看见了,刚才你们好亲热!告诉我,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当我们的面公然造谣!虽然我第一眼就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但那一瞬间还是被这个女人的阴暗心思弄愣住了。 惠心的脸顿时红了,有些气愤,却似乎被这突然而来的毒刺“蛰”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更加生气,沉下了脸上前一步,但还是没能开口,那个女孩儿就尖叫着冲远处招起手来:“阿刘,阿刘,阿刘,快过来,看我们碰见谁了!” 我失去了立刻分辩的机会,只好循着那个女人招呼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又是一阵意外,听了刚才的话,我还以为那个什么阿刘是个花花公子气质的家伙,但向我们走来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文质彬彬的男人。 阿刘中等身材,偏瘦,衣着发型都很朴素大众,然而气质很好,风貌文雅,戴一副无框眼镜,仿佛人们心目中那种医生或者年轻的知识分子精英的样子,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的整洁和从骨子里透出的修养。 尤其当阿刘走到了我们跟前时,我发现近看的阿刘还要更好看一些,白净的面孔上五官颇为秀气,但并不阴柔和女性化,而有一种干净的阳光感,尤其令我欣赏的是阿刘的眼神,说不出的纯粹干净,充满善意。我几乎从未在这样年龄的男人脸上看到过如此单纯近乎十几岁少年的那种眼神儿,这令阿刘成熟稳重的外表中,似乎又有种奇怪的年轻感。 就在我打量间,那个做作女孩儿就像小女孩儿那样,跺着脚,摆动着双手,夸张地一把挽过那个叫阿刘的男人的胳膊,以过分的热情指着我说:“嗨!看,这是惠心姐的新男朋友,哇!感情特别好!我好羡慕哟!” “是吗?”那个阿刘看了我一眼,眼神儿在一瞬间的意外后就恢复了常态,给我一个礼貌的笑容,然后说道:“您好。” 接着又对惠心礼貌地说:“你好。” 惠心奇迹般镇定下来,她仅仅淡淡一笑:“你们也来买衣服?” 那个阿刘点点头,但还没回答,他女朋友就抢过来否定了: “不是,顺便进来逛逛,惠心姐,这里的货色太次了,没法买的。好了,我们走吧,阿刘!衣服还是要买大牌子的,东西不一样嘛!” 然后,冲惠心和我一点头,就一阵风似的撺掇着那个阿刘离开了,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那个阿刘几次想回过身礼貌地告别一下,但都被女朋友拖得脚不沾地地走着,未能如愿。 我叹息着摇摇头,一转身发现刚才还显得很坚强的惠心脸色灰白,看到我投过来的目光,勉强笑笑说:“我们也回去吧!” 审视着惠心无法掩饰的失败神情,我思忖一下说道:“我累得很,楼上有卖饮料的,喝点儿东西歇一歇再走好吗?” 惠心失神儿地呆立了一会儿,点点头。 第四节 也许是失去了维系坚强外表的力气,从阿刘和那个女人消失不见的那一刻,直到我们在楼上的座位上坐定,惠心一直都很颓然地默默低着头。 我也一直一言不发。 良久,惠心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向我解释地说了一句:“阿刘是我原来的男朋友。” “是吗?”我平平静静地接过话头,“小伙子看起来很不错。” “哼!”惠心自嘲地轻笑一声,然后淡淡地说道,“可是我很差,所以他后来选了江瑶。” “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吗?”我问。 惠心点点头。 “那恐怕我必须说阿刘的眼光很有问题。” “呵——” 惠心抬起头,更加自嘲地冷笑一声,显然她认为我将会和很多好心人一样要安慰她,而这大约正是她反感的,所以直截了当地冲我说: “郭队长,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妈妈希望我能坚强,我也认为我很坚强,所以不用再听什么‘失去我是他的损失’之类的安慰话了。” “安慰你?”我摇摇头,“我只是在说事实。你看那个女人,叫什么——江瑶,是吗?首先对你连问都不问,就硬把我这个老头子派为你的新男朋友,而且公然造谣,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继续打击你的自信?!过了这么久还如此,难道不是特别狭隘自私吗?选择和这样极度自私的人共同生活,如果没有特别的一套,我很难抱乐观的预想。还有,这个商场的t恤有百元价位的,也不乏千元以上的名牌,却被评为不上档次,如果是为了羞辱你,就进一步证明了她的狭隘和自私;如果是真的,那我很为那个阿刘的钱包,和可能因为粮米不足而导致的精神压力担忧,因为虚荣的攀比没有尽头。” 但我的话显然并没有宽解惠心,她的笑容反而变得更加自嘲凄凉: “也许你说得是,郭队长,也许江瑶不会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但那又怎么样?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他们为她们着迷,而我——” 惠心突然低下头,声音变得痛楚不堪:“也许理论上不差,但是——” 我笑了起来,一直笑得惠心再次愕然地抬起头,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发出如此不屑的笑声。 “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我故意用明显的嘲讽语气重复了这一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惠心声音变冷了,这会儿,她一定看出来我要安慰她。 应该说她猜的完全不错,否则我不会留她下来喝东西。 惠心脸上掠过一丝强硬,那种因为自尊而起的强硬。 “不用安慰我,说什么‘男人早晚会后悔’的话,那又怎么样?他们总是抵挡不住诱惑的,至少曾经抵挡不住——” 我又一次笑了起来,并且尽力使自己的笑声充满了无可置疑的可笑和轻蔑。 惠心审视着我,终于,强硬自尊的眼神儿开始狐疑起来:“你笑什么,郭队长。” “我在笑,为什么科学家发明个东西那么难?哪怕证明一个看来简单之极的定理可能都要几辈学者的努力!而这些情感领域的‘专家’们却都这么高产?连我这个从不关心的人都经常能听到或看到诸如什么‘男人是理性的动物,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什么‘女人只爱哪类男人,男人只迷恋什么样的女人’;什么‘男人都是花心的,女人注定受伤害’;什么‘俘获男人十八招,三招搞定女人心’;什么‘其实男人的本质是什么,女人本质又是如何如何’;什么‘中国男人缺什么,中国女人正陷入什么什么困境’等等等等各色的高论。” 扑哧——一直面带自嘲的惠心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的面容开朗了不少,似乎开始感觉到自己刚才的抑郁有些过分了。 “而且,不仅语录多,”我继续不屑地说,“涵盖的范围还广泛呢,最少是‘中国’,动辄就是‘世界’,一般都能将‘古今中外,男女老少’一网打尽,口气坚定得仿佛是圣人发布的语录,毋庸置疑,只需相信就够了。”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刑警,怎么有能耐或资格评价这样‘情感语录’的错与对呢?” 我最后揶揄一句,然后也恢复了常态,把自己的茶杯向前推了推: “不过,就好比这杯茶吧,我知道关于茶叶的好坏有各种各样的评比和分类,但就像没有任何一个菜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味’那样,从来没听说过有某种茶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好茶’的。” 惠心猜测地看着我。 我平静的继续说道: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人狂妄到自以为可以品定全世界,别人的责任就是承认他的断言,但还不是所有人都傻到完全没有个人的口味和头脑,别人说什么最好,他就觉得什么最好。不管多普通的人,也会有自己口味和嗜好,虽不至于像指纹那样独一无二,也不会雷同到众口一词。无论绿茶、红茶、花茶、黑茶、白茶、黄茶,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爱好者,甚至这每一种茶分出的优劣等级,不同的喝客也有不同的观点,难得评定。所以,就如同饮食有人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那样,关于茶叶品评还有一句更广为认可的俗语,叫做——” 我稍许顿了一下,慢慢说道: “茶无极品,适口为佳。” 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拿起茶杯再次开始慢慢喝起自己的茶来。 惠心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一时对我突然结束的评论转不过弯儿来。 在一阵弥漫着思索的安静之后—— “我想,”惠心带着少许难为情,有羞涩也有开心的表情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郭队长,谢谢你。” “不用谢,明白就好,世界上多少例子,卡米拉得到了查尔斯,并没有因此得到男人们的一致追捧,戴安娜也没有失去公众的热爱。得到、失去一个王子还不过如此,那么失去一个普通男人的感情,犯得着妄自菲薄吗?” 惠心看起来很高兴,虽然显得更加不好意思。 我笑笑继续说道: “还有,我们的小史也是很出色的啊,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吧,品质也好,而且工作认真,技术过硬,将来前程远大,你可别小看了他,或者觉得他就不如谁了。” 惠心连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更担心自己——”说到这儿,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连忙转回来安慰惠心,“小史可不是因为找不到那种浮夸时髦的女孩儿才不得不和你恋爱的,真的,我们是警察,最有机会认识这样的女人了对不对?小史之所以拖到今天还单身,是因为他以前未遇到合心意的女孩子,他,是真的喜欢你。” 惠心的脸绯红了,看起来充满了羞涩和欢喜,但却轻轻摇摇头,似乎是说——我不相信。 “别不相信,”我最后开玩笑补充一句,“你忘了小史是怎么介绍我的?我是个神探呢!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是他心目中最迷恋的那一种女孩儿。” 惠心的脸更红了,挂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开心。 “好了,”看着惠心的样子,我也放心了,“时间不早了,现在我看我们也该各自回家,我开车了,送你吧!” “好,谢谢!”惠心很高兴地答应了,但刚走两步,突然又说,“对不起,郭队长。” “怎么?” 惠心有些羞答答的: “我突然想起刚才还有一件衣服小史可能合适,我想,我想——再去看看,你能再等我一会儿吗?” “当然!”我忍着笑同意了,心里同时决定回去一定要向小史说明,他能多得到一件t恤,可是我的功劳。看他以后还敢抱怨加班! 在又为小史买了一件漂亮的羊毛t恤之后,我们离开商场,车子很快到了惠心家小区的门口,她下了车,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冲我开心地挥了挥手。 看着惠心坦白真诚的笑容,我突然又想起了江瑶——那个心思阴暗、刻薄而且装腔作势的女孩儿。脑海里又滑过她的男友,那个斯文儒雅的男人,一个看来似乎很和善单纯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她呢?难道就是因为单纯才会被这样浮夸的女孩儿吸引吗?和这样的女孩儿生活,看来单纯的他,未来会幸福吗? 我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给甩开了。他们都和我没关系,干吗操这样的闲心?我对自己说。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可是大错特错了—— 第五节 大约一个月后,我在离局里不远的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再次遇到了惠心和那个叫江瑶的女人,透过车窗,我看到那个江瑶一副如愿以偿的笑容,正兴高采烈地对惠心说着什么,而惠心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我心里暗暗称奇,原来她们至今还保持着友谊?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们之间以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上次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她们的关系,似乎应该不愿再往来才正常。 不过——我又转念一想,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也许只有神仙才能把握,我又何必操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到那份法医鉴定数据,一旦确定,就可以立刻抓捕那个嫌疑人了,手头的这个案子也几乎可以了结了,这才是我真正要操心的事。另外,那一刻困扰我一段时间的胃疼也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我暗自下决心,手头的案子一完,一定要休息几天。 应该说案子一切顺利。但从拿到法医报告到抓捕到预审再到结案,依然用去了一周多时间,这期间我的胃疼也越来越厉害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从单位出来,打算随便找地方吃些东西然后回家休息。然而就在我很不舒服地匆匆吃完离开那家川菜馆,仅仅走了五十米左右后,就在闹市的街口,突然一阵急促的胃疼使我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但痛苦并没有消失,我用拳头顶着胃,只觉得嘴里一阵发咸,使劲儿咬牙忍了忍,眼前依然开始发灰,特别想躺下来。当然我强撑着没躺下来,默默地自我鼓励着,希望能恢复一些力气,然后跑到医院。 可是过了一会儿,痛苦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加剧了。 在我的身边,人们来来往往,大声说笑,却没有人注意一直蹲着的我。我嘴里越来越咸,吐了一口,一看,居然是血!顿时我眼前一黑,心里霎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绝望与恐惧,但奇怪的是,我还是没有倒下来,瞬间的恐惧之后,脑子反而更清醒了,我十分理智地想,是再坚持挺一会儿,争取自己去医院,还是索性主动躺倒在大街上?因为这样还可能会有好心人拨打120,否则这样低头蹲着,再蹲一天,恐怕也不会有人问一句。 说不出的原因使我不想躺下来,那种感觉令我不舒服,宁愿自己撑到医院,所以我努力积攒着力气,鼓励着自己,挺住!挺住!挺住!我不断地对自己说。 自我鼓励使我增加了些力气,但同时疼痛更加严重地折磨着我,折磨得我又感觉自己仿佛无论怎样都难有足够的力气独自走到医院,可能不得不躺在街上——那种让我最不愿意的方式——获得帮助了。 正当这时,我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轻柔好听的男中音:“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一刻,这声音对于我不亚于天籁——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 我赶紧抬起头,一眼之下,吃惊地发现,这个发出好听男中音的人居然是那个阿刘! 阿刘看了我一眼,一刹那也显出了意外,但似乎随即就被我嘴角的血惊住了。 他立刻果断地问我:“你受伤了吗?外伤?” 我摇摇头,努力说清楚:“不,胃,麻烦,你,打个电话。” 阿刘又仔细看了看我拳头顶住的部位,然后说道:“如果叫救护车,这里是闹市,可能还是很慢,而我的车就在不远处,我扶着你,如果走过去,开车去医院,反而可能最快。” 我觉得阿刘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 于是阿刘果断地扶起我,那双手干燥、温暖、有力——令我终生难忘! 有了帮助和希望,我的力气也回来了些。 一边走,阿刘还一边鼓励地说着:“不要担心,你可能只是胃出血,这并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担心,真的,如果是急性的,可能好的还快些,放心吧,不要紧的,到了医院很快就会好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再加把力,走几步就到了,上了车我们很快就会到医院,别紧张,你相信我,我是医生,而且就是专治胃病的,是不是很巧?这兆头就很棒,相信我,你的病不严重,我的水平很高的,真的,来,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阿刘的声音低沉轻柔,却又不乏权威的力量,让人信服。我放松了许多,甚至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只是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开始渐渐软化,一上车,就沉沉地半昏过去了。等我痛苦基本消失,完全清醒之后,举目四望,已经是晚上了。 躺在病床上,身体感觉恢复了许多,像阿刘说的,好转的真是比我想象的快!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走了进来,大约感觉我一副找人的模样,就走近我问:“是不是找阿刘大夫?” 我点点头。 “阿刘正查房,一会儿会过来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阿刘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医生制服——白大褂,脖子里的听诊器十分细心地放入上衣口袋来保持着人体的温度。 阿刘先走到我隔壁的床,简单问了起来。 注视着阿刘大夫的背影,我内心的感激无法形容。 我并不想抱怨这个世界的冷漠,城市里也并不乏好心人,这些人也在寻找慈善的机会,比如捐助希望工程和帮助贫困的绝症患者等等。但也许生活太繁忙了,或者也许人口太多了吧?反正走在繁华的街道时,人们的眼角常常忽略了脚下某个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不抱怨。 但我也承认,在我无病无痛的时候,可以相对客观地看待这样的事实;可当我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时,内心却十分悲凉。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阿刘声音轻快地对我隔壁床的病人说。 然后,阿刘又转过身子,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 阿刘的笑容就像他的眼睛一样,说不出的单纯友善,温暖宜人,尤其从我这个躺在病床上人的眼睛里来看,真是犹如一道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阿刘对我说。 我微微欠起身,很想说些什么——尽管我非常想表达自己的感激,平时也挺能说话的,但那一刻却说不出来什么,仅仅干干地说了一句非常苍白的谢语:“多谢你啦!” “别动。”阿刘赶紧又把我按回床上,“不要以为现在不太疼,就等于完全好了,我想胃病大概是你们的职业病,医生也是这样,很难有规律的吃饭,不好意思——” 阿刘仿佛想起什么,又冲我笑了笑,含着些许歉意:“没经你的允许,我察看了你的证件,治疗和住院都需要这些信息。” “千万别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证件就是让人看的,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大约要暴尸街头了。” “哪有这么夸张,你只是急性胃出血。”他微笑地摇摇头,随即又含蓄地说,“不过,即使是比较影响你的工作,我建议你还是多住院观察几天,然后再做一些相关检查比较好。” “没问题,我不是工作狂,”我赶紧说,“最好查出些无关紧要的病,让我就此退休好了。” 阿刘再次微笑起来,表示理解了我的玩笑。 “你这么乐观,一定恢复得很快,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明天给你做其他的检查好吗?”阿刘又点了点头,然后步履潇洒地离开了病房。 看着阿刘消失的背影,我倒说出了一句感激话语: “今天多亏了他,否则我都不知会怎样。” “你说阿刘大夫?”我的隔壁床,一个和我年龄大概相仿的家伙反问一句,然后那家伙又无限感慨地点着头说道,“那还用说,阿刘几乎是最好的人,这个世界上都不多了。” “哦?”我扭过头看了看旁边这个骨瘦如柴的病友,面皮清黄,很有“老胃病”的模样。“你认识他?” “老病号了。”邻床病友立刻回答,表情不仅没有痛苦,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地感觉,“医院里常进常出,医生我都认识,你要是常住院,肯定也会门清儿。” 我赶紧在肚子里偷偷念叨几遍:“老天保佑,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 “这医院所有的大夫都加起来,”旁边的瘦病友继续说,“论医术,阿刘大夫不算最好的,可要论心眼儿,那真是少见的好人哪!你可能不信,因为你是不认识他——” 是的,我不认识他,但我坚信阿刘是好人。今天的时代,也许是人与人最隔膜的年头,阿刘的行为,已经远胜常人。 “他怎么好了?”我追问隔壁病友,因为我对这个阿刘大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首先就是对病人好,”瘦病友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来没有不耐烦的。要我说,谁能没个烦躁的时候,可人家阿刘大夫对病人从没有掉过脸,总是又和善又耐心,看着心里就安定;还有,现在医院多黑呀,比强盗还黑,不把你弄倾家荡产他们算不满足,可人家阿刘大夫就不给病人乱开贵药,那这是老病号都知道的——” “他这样会不会引起同行打击呢?”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曾经连篇累牍的一个报道,不知是真是假,说是湖南省某个城市的医院对一个不肯乱开昂贵药品的大夫进行了长期的打击,导致了那个大夫身体遭到重创,而且还离了婚。反正下场惨得让人气愤。 瘦病友愣了一下: “那倒没听说。”他有些奇怪地说,“这有什么打击的,阿刘大夫做好人,医院名声都跟着沾光,来得病人多了,医院不是更赚钱?哪儿差一个大夫开不开贵药?” “噢——”我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人人都像那个城市医院领导的眼皮子,那么坏,又那么浅。 但是——“过洁世同嫌”,我又忍不住产生了另外的担心,“那么,阿刘大夫会不会遭同行嫉恨呢?” “你认识阿刘大夫?”我关切的表情弄得瘦病友很好奇。 “不。”我摇摇头,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为阿刘的境遇担心起来。看着邻床病友好奇的脸,我简单解释了今天自己被救的经过。 “所以,”我最后说,“我可不想看到这么好的人遭罪。” 瘦病友立刻心神领悟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我告诉你,认识阿刘大夫的人,没有不这么想的,最初,我也总想开便宜药,谁不这么想呢?可后来我听说——是护士说的,阿刘大夫自己还偷偷给特别穷的病人垫钱治病;有个病人,我可亲眼见过,据说老来给阿刘大夫送新鲜的蔬菜和土产,听说他就是倒在医院门口被阿刘大夫看见给救了回来,还先给垫钱治好的病。后来那个人是隔几个月就来一次,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个山里来的汉子,病好后跪下来谢阿刘大夫,真是感人呐!从那之后,我就主动给阿刘大夫说:‘给我开点贵药吧,反正我是事业单位,稍微多点也不怕。’咱不能让好人活不下去呀!” “真的吗?”这次我真的吃惊了,我从未想到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医生,事实上,我的经历和通过报纸、电视上展现的事实是——现在的医院,医生为了挣钱,几乎发了疯,专门宰已经够倒霉的病人。 “阿刘大夫收入高吗?这能垫得起吗?”我产生了新的疑问。 “一般吧!”瘦病友的口气有些拿不准,“你想,他不吃那么多回扣,那工资能多高呢?不过,听说阿刘大夫家里条件特别好,房呀、车呀的早就解决了,他自己又不担心医疗。现在的日子,要是解决了房子,医疗,那一个月有个几千块就活得不错了,用不着太多钱,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做作的、在我看来甚至是阴险和自私的女孩儿江瑶,她的消费不知是否阔大?听她曾经的话,不知是虚荣的炫耀还是真的,仿佛是很会花钱的。仅仅衣食的消费,也是可大可小的,一个月几千块可以活得从容,但几十万可能也不够,一只名牌的手包不就是几万、十几万、或几十万块?当今世上为超级富豪准备的商品已经比比皆是,不幸的是,仰慕追求它们的,偏偏不少是穷人。 就在那个瞬间,我开始想了解阿刘和江瑶发展的状况,而且不客气地说,我希望他们已经分手了——理由,甚至也不仅仅是担心江瑶会不会勤俭持家的缘故。 但我的愿望不仅是想当然,而且事态的发展完全和我的期待背道而驰了—— 第六节 就在第三天,我几乎已经完全恢复的时候,无聊下床溜达,顺便想去看看阿刘大夫,在医生值班室的外面,透过玻璃,我看见江瑶伏在阿刘的肩膀上十分亲热地大声说:“阿刘,你说我们婚事怎么办呢?我要订一套最漂亮的婚纱。” 江瑶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挑衅地瞪着其他的值班护士,几个小护士都识趣地离开了,只有那个四十多岁的王护士长在离开前毫不掩饰地狠狠“哼”了一声,然后对着空气说一句:“我去发药。” 我连忙闪开身,然后尾随到王护士长的后面,在几个医生护士里面,我发现这位王护士长非常爽朗健谈。 “发药啊。”她一出来,我连忙走到旁边,搭讪地问。 王护士长一扭头看看我,果然很爽快地回答:“是啊,你出来转了?看来你好得挺快。” “是啊。”我回答说,“开始疼得我还以为要死了呢,没想到好得这么快。”这是真话,我自己心里对此也有些奇怪。 “急性病就是这样。”王护士长说,“来得急,去得快,发作起来好像不得了,像急性肠胃炎,要是不及时抢救,就能上吐下泻到脱水死了,这也不是假的,搁古代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不过搁现在,也就是输两瓶液的事儿,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 “是吧?”我恍然大悟,然后又由衷地感叹,“虽然这么说,但没病的时候不觉得,一病,真觉得医学发达一些,碰见一个好医生有多么重要。” “好利索了你就不这么想了,”王护士长带着看穿世事的口气抱怨,“光剩骂医生了。” “那也要看什么大夫,我一辈子都感激刘大夫。” “没人不感谢阿刘的。”王护士长说,声音里混合着奇怪的感觉,有嘲讽又有叹服,“不过不承认也不行,阿刘真是个难找的好人,就是——” 她没有说下去。 “刚才那是他女朋友吗?”我及时地接了上去,“看起来很不配呀!” “架不住阿刘喜欢!”王护士长冷笑一声,接着愤愤地说道,“男人都是傻瓜!” “她一定是追了阿刘很久吧?”我小心翼翼地接着问,希望能勾起这个爽朗女人的话头,“而且我猜可能还费尽了心思,估计是抢了阿刘原来女朋友的位置。” “哦?”王护士长果然吃惊起来,偏过头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的职业吧?”我故弄玄虚地说,“我是福尔摩斯的同行,虽然属于书里比较愚蠢的警察那一类,我自己也确实比较傻,但毕竟成天有机会和神探打交道,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学聪明一些。” 王护士长格格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猜得一点不错。”稍倾,又怀疑地看看我,“你是不是听谁说过?” 看来王护士长脑筋不傻,猜得很对,但我现在还不想揭出谜底。 “说实话,”我装作没听到王护士长的追问,沉吟着说,“我对这个女孩儿印象很不好,你知道,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刑警,见得坏人比好人多得多。看人会有一种经验和直觉,就像有经验的医生有时只要看一眼病人的脸,就能感觉有没有病那样。当然,这不准确,有时候也会错,我是不是看错了?” “我敢说,你看的一点不错!”王护士长立刻大声更正我,她来了情绪,一只手还用力拍着送药的手推车。完全忘了她刚才已经肯定了我一次。 “那这女孩儿做过过分的事吗?”我紧追不停地问。 “做过?”王护士长非常有肯定意味儿地反问一句,接着就有些恶狠狠地回答,“应该说不少做过!” 王护士长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我则及时地插入诸如“真的”,“太过分了”,“哎呀呀”之类的感叹词,帮助增加她讲下去的兴致。结果,直到她发完药我们又站在楼下罗嗦了一个多小时。使我终于简单弄清楚了阿刘、惠心和江瑶的纠葛,也了解了江瑶的出身和生活,及其聪明的技巧和手段,印证了我自己的一些猜测。 听着那些如小说般哭泣、哀求、自残直至自杀未遂的情节,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阿刘的感动和惠心的绝望。 但这并不能打动不相干的我,当然,还有王护士长。 “哼!”王护士长又轻蔑又气愤地说,“江瑶是不是比猴儿都精?愣是转了阿刘的心思。” 我点点头,冲口咕哝出刚才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你说什么?”王护士长竖起耳朵,“格言吗?” “大概是。”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刘就是太傻,惠心也是,傻!太傻!上了江瑶的当!”她很遗憾皱皱鼻子,“她不该上当老和阿刘吵架的,弄得阿刘更上那个狐狸精的当!要是我,我就不管,随便!看你个狐狸精最后能怎样!” 王护士长显然非常厌憎江瑶,而特别偏爱惠心,似乎坚信阿刘和惠心才是美好的一对儿。 对此,我倒是不以为然。 “这样时间长了,受不了大概也难免吧?”我含糊其辞地说。 “这个受不了倒也能理解。”王护士长略微想了一下承认了,又突然露出了些感同身受的痛苦神情,好在转瞬即逝: “可是——”她继续愤愤地说,“现在他们分开了,惠心还帮江瑶那个狐狸精不是就太傻了?” “现在还帮她?” “是呀,你想,阿刘迷昏了头,可阿刘爸爸妈妈还没发昏,他们死活不同意儿子和江瑶交往,你想也想不到,江瑶居然让惠心帮忙劝解,惠心居然真的去帮忙劝了。哎呀!他们原本是很喜欢惠心的,后来就不反对了,今天都商量结婚啦!” 这下我觉得我明白了那天在街上看到惠心和江瑶彼此都兴高采烈的原因了。在住院的几天里,同事们络绎不绝地来看我,除了领导,多数都是下班以后来,加上我原本同病房的瘦病友出院了,一时间只剩我一个人,他们就放心的嘻嘻哈哈地待到很晚才离开,所以那一周值夜班的阿刘大夫就常常遇到他们。 周末的晚上,阿刘大夫带着一叠检验报告走了进来,小胡,小秦和肖素都还在和我聊天。 “恭喜你。”阿刘大夫微笑着对我说,“你身体很好,没有任何其他问题,只需要坚持吃药和调养就可以了。” 我长出一口气。 “噢——”小胡率先喊道,“郭队,不能装病了,赶快归队。” “就是。”小秦也谴责地看着我,“你怎么总想退休?爱梅也不在家,你一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哼!”小胡冲我一瞪眼,“我告诉你,郭队,要是你借口身体不好想提前退休,我就揭发你。” “郭队只是开玩笑。”肖素总是最温柔,但也总是最有杀手锏,“别说郭队还有十多年才能退休,就是真按时退休了,局里也必定会要求他当顾问继续工作的,万一局里放过郭队,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向上申请。” “别,别,别,”我吓了一跳,“阿刘大夫可以作证,当时我可真是疼得一步都不能走,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老了,身体顶不住了。” “胃病急性发作很痛苦。”阿刘笑了笑,“不过急性的还好些,以后吃饭要注意了,也不要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尤其是不舒服的时候,你们虽然很年轻——” 他看了看环视他的一男二女:“也应该尽量注意,不过警察这个职业,大概做起来很难。” “是嘛——”我接腔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顶不住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发挥吧!” “又来了。”他们三个一起嚷嚷,“你总是嚷嚷自己老了,其实就是居心叵测想提前退休过逍遥日子,别做梦了!” “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我笑着下床轰他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看着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离开的背影,阿刘笑了笑:“郭队长,看来你的下属都很喜欢你。” “不是喜欢,”我解释说,“只是他们心肠都很好,我女儿刚去北京读大学,爱人也去世一年了。他们怕我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孤单难过得抑郁症,所以都来陪我。” 阿刘看了看我,迟疑片刻,微笑着说:“其实你并不老,干吗总自称老家伙?” 我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 “阿刘大夫,相对于你们,我当然老了,你不至于真的认为惠心会是我的女朋友吧?我多大年纪了?” 阿刘一阵窘迫:“对不起!” 注视着阿刘和善的面孔,我耳边又响起了自己病倒街头听到的那声关切的问候,想到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和我亲眼看到的他对每一个病人充满了体贴与慈悲的目光。 一霎时,我下定了决心。 “你干吗道歉?”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但也很直截了当的说道,“应该道歉的是你的女朋友。” “哦——”阿刘恢复了自然,非常巧妙地解释道,“女孩子找一个成熟些男人的很多,而且江瑶一定是觉得你比你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很多才会误会,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你已经快五十岁了。” “真的,你这么一解释我觉得真是太愉快了,哎呀,胃一点儿都不疼了,”我笑着回答,但接着就不客气地说道,“我喜欢你这么误会,但不喜欢你的女朋友睁着眼睛撒谎。” 阿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一阵难堪地沉默之后,阿刘打破寂静,他保持着礼貌,但神情已经冷淡下来。 “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如果让你受伤害了,对不起。” 我直视着阿刘的眼睛,坚持说下去: “阿刘大夫,你觉得这种误会能让我受到伤害吗?” 阿刘注视了我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睛里闪烁出抗拒的神情。 阿刘很聪明,猜出了我的意思。 但我不想放弃。 “我想说的是你,阿刘大夫——”我深吸一口气,“我担心受伤害的是你,因为现在只有你和她休戚相关。” 第七节 房间里又一阵难堪的寂静,最终还是阿刘打破了它。 “谢谢你的好意。”阿刘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郭队长,但我知道自己的选择。” 看着阿刘坚定的眼神儿,我的心情却更加悲观起来。 “我想你已经听厌了别人自以为是的唠叨。”我回答说,然后完全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宗旨,继续不依不饶地罗嗦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众口一词,那一定会有其中的道理。” “是的,”阿刘淡淡地回答道,“但我还听过一个词——众口铄金。” “你觉得她是金子,别人都在诋毁她?”我反问,“请问,她闪亮的是什么?” 阿刘的眼神变成了无法沟通的疲惫,也许类似的论战他已经经历得太多—— “我想我们的眼光不同。”阿刘带着结束谈话的语气说道,“而且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当然,当然,”我很难堪,苦笑一声,“这肯定是你私人的事情,说实话,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像一个多事老太婆那样爱干涉别人,也许——” 我对自己说,也是对阿刘说: “——是因为你救了我,刘大夫,你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像传说中医生的医生,就像你们的宣誓词,几乎不像真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不希望你遇到麻烦,希望你一生顺利,长命百岁。” 阿刘站在那里,有一点点尴尬也有一点点感动,迟疑片刻,他放缓语气: “郭队长,我想,问题只是在我和很多人的观念不同。我知道,我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看不上江瑶,她家里穷,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生活得很放纵,目前也没有一技之长,大家觉得她不配我,可是,人们并不明白——” 说到这儿,阿刘稍微有些激动,提高了嗓门: “我不需要什么配不配,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外在因素,我看重的是感情!我不贪财,也没有那些陈腐的贞节观念,这些因素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我也认为你不需要在乎那些——”我接过阿刘的话,尽量使自己的话语显得理性,“江瑶会不会赚钱或者是否能干当然不重要,因为你的能力和家庭条件足够养活她;她以前怎样当然更不重要,任何人以前具体的身体经历都不重要,尽管我老了,但我也没有那种观念,相反,我以为过分看重过去是愚蠢的,因为假如一个人现在变成了魔鬼,那么以前是不是天使又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也是一样!人们要经历的是现在,步入的是未来,而永远不可能是过去!” 阿刘看着我,抗拒的眼神儿变成了奇怪,似乎在说——既然如此,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婚姻中仅有感情是不够的,性格也非常重要——对于你们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我谈的是江瑶的性格和品质,这将决定她现在和未来的行为,那将会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 阿刘的眼神儿再次抗拒了。 “仅仅因为她误会了你,你就认为她品质有问题?” 我一时无话可说,因为无法向阿刘具体描述那天江瑶的言行,和我由此得出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这判断还来自于经验和直觉,多年刑警生涯对人判断的直觉。 叹了口气,我反问一句:“你很欣赏江瑶的品质是吗?” “不!”阿刘出乎意料的干脆回答,“我知道江瑶的性格现在还有很多问题。” 我静静地看着阿刘,等待着他说下去。 阿刘的眼睛坚定而又明亮: “但这些问题不应该成为离开她的理由,恰恰相反,越是有病的人,才越需要医生,我相信江瑶会改变的,就好比病人会康复那样。” “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康复。” 阿刘看我的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病人也许不会都康复,但这不能成为医生放弃的理由。”然后,阿刘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坚定的光芒与激情,“医学的进步就是来自于人类对人类的爱和人类永不放弃的精神。” “但这不同。” “是不同!”阿刘有些生气了,“江瑶并没有病入膏肓,而且,难道能因为江瑶不够好,因此再也不能被爱,过上幸福生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忙分辩,觉得很尴尬,发现自己的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说岔了——我本想表达的不是这些,但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重复解释: “当然,人人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江瑶也不例外。我只是感觉,你们不适合,我只是觉得如果她影响了你,我是说——真的,我的话很市侩,可这是我的真心话——两个人相处,仅有感情是不够的,至少对于大多数人。真的,像你这样善良而又有价值的人并不多,我不希望你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而受影响,你很有价值,我觉得她不值得,非常不值得——” “医生的价值——”阿刘打断了我的话,声调恢复了温和,但依然坚定,“就在能治病救人,我之所以这么有耐心,就是因为我秉承这样的信念,做人也是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那张闪耀着理想光辉的面孔,心里一阵茫然,机械地反问一句: “你觉得你一定能感化她?” “对!”阿刘声音不大却很自信。 “凭什么?” 停顿了一下,阿刘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孩子气的挤了一下眼睛,半谐谑半认真地回答:“爱和耐心啦。” 我无话可说,那一刻,我脑海里却突然奇怪地想到另一件事——难道阿刘那宛若少年般澄澈的眼睛与笑容,就是来自于他理想主义的心灵与信念吗?房间里第三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但这次打破的,是江瑶。 门外忽然传来江瑶娇滴滴叫阿刘的声音:“阿刘,阿刘——” 阿刘应了一声,江瑶听到了,她很灵巧地闪身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了我,先是眉毛一扬,然后很夸张的叫了起来:“哎呀呀,你不是惠心的——” “朋友。”我接了上去,冷冷地看着她,“我是她的朋友,但不是你嘴里的什么男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我这个半老头子产生这样的错觉。现在我告诉你,惠心的新男朋友是我的同事,一个非常出色,非常有才华,非常有前途,年轻而英俊的法医。” 江瑶的脸有些不自然地沉了下来。“是吗?”她勉强干笑一声,“那挺好。” “当然好了!”看到江瑶不甚痛快的模样,我私心里很有些痛快,“我很高兴你们都得到了如此出色的男朋友!祝你们每一个都幸福!”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的想法也清晰起来。 其实,我既不是歧视江瑶的出身,也不是歧视她的性格,以为江瑶就该倒霉过苦日子,我不至于那么狭隘。我想说得是,我觉得幸福就像一棵树,长得好不好,除了种子,土壤、气候都很重要,仿佛“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那样。 想到江瑶,我无法确定阿刘的爱、善良和包容能否一定结出幸福的果实,毕竟,大千世界,“爱”——只能是原则与基础,应付具体问题却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就好比医者之心与医者之术。 尽管思路清楚了,但冷静下来的我,却完全丧失了再和阿刘交谈的兴趣。我并不了解阿刘和江瑶,仅凭直觉和感受就反对,实在也失之于武断。 事实上,晚上的行为已经完全背离了我一贯的准则——不主动好为人师地干涉他人。第二天,我出院了,特地到阿刘的办公室向他告别和道谢。 阿刘没有计较我前一晚对他女朋友的不敬评价,有些幽默地对我说:“按理说,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跟说你‘再见’。” “啊,没关系,”我回答,“比起我的职业,你的‘再见’还不是太坏。” 阿刘一下子笑了,然后很诚恳地说: “所以,最近你还要每周过来一次,复查一下,再拿些药调养。” “不能一次多拿些药吗?”我迟疑地问,“我的工作很不规律。” “那样不好,因为我不知道你康复的程度,药物是不能乱吃的,还有,希望你不要因为恢复得快而轻视病情。” 说到这儿,阿刘收去笑容,严肃起来:“胃,虽然几乎是人体最柔韧最能吃苦的器官,但也有极限,到了极限,一样会要人命。” 第八节 之后我谨遵医嘱,一周就去医院拿一次药,听王护士长说江瑶和阿刘已经结婚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完那一刹那,我心里依然一阵怅然。 “不过,”王护士长带着略觉解气的口气对我说,“阿刘爸妈不给阿刘他们操办,所以说,到底还是不满意这个媳妇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忍不住略微嘲笑地反问,“操不操办又有什么不得了的?” “那可不一样。”王护士长大惊小怪地回答,“这意味着父母的态度。” 事实已然如此了,还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忍不住更加讥讽地笑了笑,重复一句:“意味着父母的态度——”然后反问她:“又能怎么样呢?” 王护士长呆了呆,然后悻悻撇了撇嘴:“是呀,不能怎么样!” 大约三星期后的一天,那时已是下午下班时间了,我去小史那里拿一份法医鉴定报告。还没进门,就听到江瑶那夸张的、做作的声音:“惠心姐,没想到我能找到这儿吧?” 我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到江瑶的声音继续回荡:“我要谢谢你呀,惠心姐,怎么样,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好吗?” “不用了。”房间里传来惠心安静的声音。 “怎么,嫌我妨碍你们吗?” “不是,不是!”惠心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尴尬。 “那惠心姐,我就一定要请你们的客。没有你,我和阿刘就结不了婚呀!” “真的不用。”惠心的声音坚决了些,“只要你们幸福就好。” “惠心姐,”江瑶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突然变得低沉诚恳了,“你可真好,看来你还爱着阿刘?” 几秒的静默后—— “我早就不爱他了,”房间里传来惠心有些不自然的声音,“我仅仅希望你们幸福。” “哎呀!”江瑶的嗓音再次活泼尖利起来,“惠心姐,你干吗不敢承认呢?是不是怕小史哥生气呀?不会的,是不是呀,小史哥?” 江瑶最后的声音又变得嗲嗲的啦。 我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惠心脸色苍白地靠墙站着,江瑶则满脸天真恳切地看着小史,而小史——则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曾经浮现过的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郭队,”看到我进来,小史像见到救星似的大声冲我说,又仿佛要摆脱什么似的,很热情地拿着桌上的资料主动向我走过来,“你要的东西出来了。” 我接过来,没有看,冲江瑶点点头:“您好!阿刘大夫好吗?” “挺好的。”江瑶轻巧地走了过来,犹如控制Party局面的女主人那样,一副从容的笑容,“你怎么样?郭支队,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托阿刘大夫的福,几乎算完全好了,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 江瑶耸耸肩膀,似笑非笑地回答:“很容易呀,请我们的客啦。” “好,”我一口应允,接着又很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说请客,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晚上吧。” “好呀!我今天正要请惠心和小史哥的客,既然你这么说,就先由你请客了。”江瑶轻巧地回答,像跳芭蕾舞那样转了一个圈,抄起自己的手包,用支配和命令的口吻说,“惠心姐,走。” 惠心木然地拿起自己的手包。 小史看看我,表情也有些呆滞,但没说什么,机械地锁好门,同我们一起出去了。 江瑶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走到楼门口,她转过身笑嘻嘻地问:“你要请我们吃什么呀?” “对不起。”我拍拍手中的法医鉴定报告,“恐怕今天不行了,这里有个问题。” “呀!非要这么急吗?”江瑶有些意外,满脸带笑,口气中却带着些挑衅,“堂堂的刑警队支队长,不会突然舍不得了吧?” 我也笑着回答: “怎么会?我就算舍不得请你,也不会舍不得请小史和惠心,更何况阿刘,我保证过几天专程请阿刘和你吃饭。” 我不甚客气的回答显然使江瑶有点儿恼羞成怒,她逼近一步,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眼神却已然很凌厉,口气也更挑衅了: “那就是说郭支队你不舍得请我了?” 我冷冷地扫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回答: “仅你肯定不行。但有阿刘大夫在,怎么着狠狠心也肯捎带着请你的,放心吧。” 我更不客气的回答无疑使江瑶既意外又羞恼,大概她没想到那些所谓受过点儿教育,有份尚算体面职业的人,也能当面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吧。比如阿刘和惠心,心里再愤怒也都不好意思当面给人难堪——我却这么不客气! 但我不知道江瑶有生之年是否反思过,她这次无辜受辱,与其说出于我对她的厌憎,不如说我是被迫无奈,她是咎由自取! 因为既然刚才我已经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三人间的对白,再次证明给我看到她恩将仇报,并喜爱造谣的性格,那我就不能不抢先一步争取能做个预防,免得她出于不可知的心理,再在小史心里种下一根可能与我有关的谣言毒刺,毕竟相关的谣言,那天在商场,我已经领教了。 僵了半分钟后,江瑶咬着牙说:“那就不劳您破费了,郭支队。” 然后突然堆起满脸媚笑,冲小史和惠心说:“小史哥,惠心姐,我们走,我请客。” 我冷笑一声,冲呆立的小史说: “小史,你跟我回去重新看看这组数据。” “好的,好的,好的——”呆立的小史突然回过神儿,连忙一迭声地答应着,然后转身就往回走。 江瑶猛地回转身,瞪着我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瞪着她,“我们有工作,怎么,你先请惠心不行吗?惠心不值得你请吗?难道不是因为她高尚,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帮助你和阿刘排除困难得以结婚的吗?” 江瑶怨毒地看了我半天,半晌,突然干笑一声,娇滴滴地冲小史说:“当然,好吧,改天请你小史哥,惠心姐,我们走。” 我们又慢慢地走回小史的办公室,小史低着头,没有掩饰他情绪的低落。 我猜原因是江瑶刚才发出的那根挑拨的毒刺。小史很喜欢惠心,懂事体贴的惠心正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女孩儿。 在办公室坐定后,小史默默地为我倒了杯水,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那个阿刘很出色是吗?” “在某些方面——”我回答他,“我想不能仅仅用‘出色’两个字涵盖。” 小史看起来更加沮丧,低声嘟囔一句:“是吗?” “当然!”然后我不管小史是否问下去,只管自顾细细讲了那天犯病的遭遇。 渐渐地,小史本来沮丧的脸变得惊讶和肃然,等我话一说完,立刻由衷地赞道:“真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少有的,所以我说——不能仅仅用‘出色’两个字涵盖。” “就这些吗?其他的呢?” “其他的方面也很不错,但——”我冲着小史一笑,“绝不比你更强,史大法医。” 小史顿时脸红了,装腔作势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然后没话找话地说:“不过,这个江瑶我倒觉得很不怎么样。” “哼,”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你知道我第一次见江瑶的情景吗?” “怎么认识的?”小史的情绪已经逐渐豁朗。 我又一次尽量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那天买衣服的情景,然后,又部分转述了王护士长给我讲的关于江瑶如何追求阿刘的事情。 小史的脸由惊讶转为气愤:“太卑鄙了!” “对,卑鄙!”我点点头,“但——” 我长叹一声,忍不住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那个阿刘——”小史摇头叹息着,似乎想说些不以为然的话。 “难免会感动。”我接过小史的话头,苦笑一下,“我想绝多数人都会感动吧?呵!一个女人为自己自杀?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证明爱情呢?” 小史摇摇头: “话虽这么说,但你也得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呢,江瑶这种女人?哼!” “也不能全然这么说——”我说,然后自己也拿不准地解释道,“毕竟阿刘和我们的职业不一样,他没有机会见过那么多罪犯,也没有机会了解到,对某些人来说,平平静静、诚恳本分的生活难于上青天,反而酗酒、嗑药、自残、自杀等听起来怪吓人的举动,并不太为难。” “但他至少也应该听听别人的评价,再多多考虑一下嘛!”小史依然不以为然。 “他不是没想过。”我又把那天自己对阿刘的告诫讲了一遍。 小史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说不上是敬佩还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也许两样都有点儿,半晌,才说了一句褒贬不明的评论:“他真是好人。” “是的,绝对的好人!”我说,心里却涌上了说不出的感慨,“高尚极了。” “郭队你好像很难过?”小史看着我的脸,小声问。 我摇摇头,苦笑一下:“你没有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 “也许你担心过分了。”小史立刻回答,现在变成他转过来开导我了,“郭队你并不是特别了解他们,也许结局像阿刘说的,他的爱最终感动了江瑶。” 我摇摇头。 “我本来也是这么希望的,可你看刚才,惠心在受了江瑶的伤害后,依然帮助了她,但江瑶怎么回报的呢?不仅不感激,反而不惜造谣,蓄意挑拨你和惠心的关系,这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吗?” 小史的脸再度气愤起来:“惠心怎么会继续和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真是傻!” “惠心怎样我不想谈,我想提醒的是你!” “我?”小史反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对呀!”我耐心地解释说,“你难道没感觉到江瑶想诱惑你,不要急着自我感觉良好,她不是爱上或者喜欢上了你——” “我可没这么想——”小史有些受侮辱似的插进来小声自我分辩了一句。 “我知道——”我瞄了小史一眼,“你见识过这种一无所长,百无聊赖,唯一乐趣就是想证明自己的魅力,却偏偏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正面体现出来比如从事明星这样的行业。她们只有和更多的男人搭讪调笑来找到感觉。这种女人好比电视上演的北京那些在人流拥挤的环路上飞车抢道自称‘几环几几郎’的青年那样,自我感觉很酷,但令其他人讨厌。因为从专业赛车手的角度来看,这么差的水平也出来显摆,实在不自量力!普通人则为他们不守公德和可能导致危害公共安全而厌恶。毕竟,他们的力量虽然微弱到不能建设,却足够毁灭。作为警察,你我都知道,毁灭太容易了,白痴和弱智都可以轻易燃起一把火烧掉无数聪明人殚精竭虑、耗时费力来创造出的伟大心血结晶。其实我不是担心你,你本来就是帅哥,对女人的多情不会那么没有免疫力,对不对?所以,你不会为一个媚眼或者什么暗示就激动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但我想说的是——” “什么?”小史没有理会我最后的调侃,变得严肃起来。 “你曾经不知道,但刚才听过我的介绍应该明白,对于惠心来说,江瑶曾证明了她女性魅力的失败,我相信对多数女孩子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而深刻的打击,会使她们自卑,即使一时想过来了,一点点风波也可能再次引发她的自卑感,如果你真的喜欢惠心——” “我以后会对江瑶不假辞色的。”小史点点头,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强调,“格外不假辞色,我甚至会抛却常规的礼貌,因为——” 小史的声音小了一些,微微低下头,有些害臊但很真挚:“我真的喜欢惠心,一看就喜欢,她的样子又大方又好看,而且她为人体贴,善良,勤劳,除了有点傻——” 说到这儿,小史又扬起头,害臊的表情不见了,变得有些气恼和不可思议:“也太傻了些,她受了这样的打击,居然还帮江瑶?” “我想,这可能是她完全不爱阿刘了,所以,人就大度了——”我回答说,希望自己的推测尽量能令小史更满意一些。 但说实话,我其实内心很有些气恼惠心,为她帮助江瑶如愿以偿嫁给阿刘。 小史果然更放松了,但也恢复了聪明,显然看出了我对惠心隐隐的不满,立刻维护起女友来:“也许惠心有她的原因,我可以问问她。” “也许吧!”我不感兴趣地敷衍一句,因为我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唉!也不奇怪,江瑶,有她的一套的。” “咦?”小史突然说,“这好像是句诗,听着耳熟,下一句是什么?” 我摇摇头,淡然回答: “忘了!” 第九节 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希望自己是个满嘴胡扯的半仙儿,结果和预测完全不同,贻笑大方!但世间事,偏偏越是想求得灵验的,却常常落空;希望不准的,反而落实!比如对阿刘和江瑶未来的担忧,就偏偏向我担忧的方面发展了。 因为复查的缘故,后来的我连续数月都是医院的常客。为避免看门诊时耗费在排队、挂号,看病、取药的至少半天、没准儿一天的时间,每次我都是直接去病房找一时不忙的大夫给我检查、开药,看完了还可以请小护士帮我走捷径付账拿药。这样不仅节省了时间,而且在等待过程中还可以与相对闲散的医生护士聊几句,不觉得那么无聊了。 这使我有机会随时听到一些关于阿刘和江瑶情况的只言片语——说实话,很糟糕,人们像乌鸦嘴一样的预言,似乎都应验了。 阿刘和江瑶的幸福果然好像仅仅止于拿到婚书。婚后的江瑶经常和阿刘争吵,还吵到医院里,公然抱怨阿刘父母瞧不起她,所以,结婚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又埋怨阿刘装好人,不给病人开药,收入很少,日子过得艰苦,抱怨自己上当等等。江瑶举止也很轻佻,尤其和其他男医生谈话的时候。 在谈论中,医生护士们同情的外表下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各有各的理由吧。至少我曾亲耳听到一个男医生冷笑着说:“‘圣人’阿刘终于可以发现,原来神圣的生活是有条件的。” 在最后一次去拿药时,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给阿刘送新鲜蔬菜的农民,四十多岁,朴实的样子,拎了两筐新鲜水灵的各色蔬菜,护士们都叫他老蔡。 因为好奇,我忍不住问老蔡。 “我听说你每隔几个月就来一次。” 老蔡憨厚地笑一笑。 “你可真好,”我开玩笑说,“快把整个医院都感动了。” 老蔡立刻慌乱地摆摆粗糙的大手,仿佛犯了错误似的解释说: “我不好,阿刘大夫才好,这个同志啊,你不知道。那次我突然犯病倒在大街上,离这儿不远,我难受呀,开始还不是彻底昏了,是没劲儿,模模糊糊的!我想躺躺兴许就好了,可越躺越昏沉,觉着不行,心里忍不住盼望有个人过来问问,可没一个人过来,约莫大概是觉得我累了想躺在地上歇歇。” 老蔡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失望: “反正没一个人说过来看看的,都是绕着走。后来就是阿刘大夫,他过来了,蹲下来问我:‘你怎么啦?’我摇摇头,说不出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然后,他也走了,我就彻底昏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老蔡的声音开始激动: “后来我才知道,阿刘大夫是回医院找人找车去了。后来呢,病还没有看咋地呢,我身上的钱就不够了,家里也穷呀,我想就算了,可阿刘大夫说,没多少钱,可以先欠着,让我安心住。可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听到给我看病的杨大夫跟别个医生嘟囔:‘这个阿刘,专会自己做好人,他看病不赚钱也就算了,连我也受影响。’那个医生说:‘得了,谁不知道阿刘是圣人,他都替这个病人垫钱了,你还能开贵药?钱赚不完的,少一次也没什么!’那杨大夫还是不高兴,说:‘阿刘家有钱,自己年纪轻轻就有房有车,什么心都不用操,当然可以做好人,我可是有家有担,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怎么比?’那个大夫又劝他:‘阿刘也不是那么有钱,要不然会输自己的血给这个病人?还不是为了省点儿买血浆的钱?何必还计较呢?大家都是一个医院的,好人做到底吧!’这个同志呀——” 说到这里,那个朴实的农民突然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你说我这心里是啥滋味,这些事儿人家阿刘大夫自始至终没有给我提过一个字。后来我好了,回家筹足了钱再来时,阿刘大夫还是没同我说一个字,只拿该要的医药费,让我安心,输血啥的都没提。然后让我去好好谢谢杨大夫,说是他治好了我。我也感谢杨大夫,毕竟人家用本事治好了我的病不是?可我一辈子——” 老蔡变得很激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腿上来回搓着,但似乎又找不出更丰富的词汇来表达出他内心的感激,所以反复喃喃地重复着:“阿刘大夫是个好人哪!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感动,包括那几个大约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的护士。 这时,阿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气色很不好,我第一次看到阿刘这个表情,人看着憔悴了不少,带着些忍耐的恼怒,模样都有些变了。看到那个农民,才勉强笑了一笑: “你又来了,谢谢你,老蔡,真好,又能吃新鲜菜了,麻烦你了。” 这时,江瑶大摇大摆地跟着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先轻蔑地溜了一眼那两筐菜,一脸看透一切的嘲讽表情,然后抱着膀子撅着嘴往那里一站,像个突然打开的冰柜,顿时冰冻了每个人谈话的热情。 连那个朴实的农民都不例外,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惶惑,然后不知所措地冲屋里每个人点点头:“我走了,不打搅你们忙啦。” 他走了,阿刘也拿样东西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继续沉默着,散发着冷冰冰的不和谐。 “难得看到这么朴实的人。”我没话找话地冲王护士长说。 王护士长还没吭气,那边江瑶就发出了响亮的轻蔑回答: “哼!什么朴实,什么感谢,骗钱罢了!” 她蹬蹬蹬地走到那两筐菜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一根茼蒿,高高地举起来,十分轻蔑地来回摇晃着: “装什么样子!要是感激,就应该送实在的,送菜有什么用?这种装腔作势的感激把戏只能骗那些傻子,哼!可骗不了我——他为什么不忘恩?因为他穷、小气,还想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医院混熟点儿,好以后家里人看病更容易。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真可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傻子会这么多?” 一时间,江瑶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激怒了我,忍不住刻毒地反击: “你说的很对。如果干这事的是你,一定是出于这种心理,因为这正是你擅长的,并且如愿以偿了!” 我的反击果然更加激怒了江瑶,她立刻又走到我和王护士长中间——后者正给我配他们科特制的胃药药水。 然后江瑶仿佛要揭穿我画皮似的斜视着我,阴阳怪气地说: “帮人有什么用?全都是会说几句漂亮话的家伙,装模作样,傻子才会上当。”说到这里,也许怕说得太隐晦了,我不能理解,也许她又想到了上一次我的刻薄,觉得无需为我留面子,总之江瑶突然瞪着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医保吧?我听说你还能额外享受什么国家的津贴?不该那么穷吧?” “对,”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实际上我比你想得还要阔,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么便宜的药?你不是很感激阿刘吗?嘴里说的好听,医生不吃饭呀!” 我笑了,然后王护士长替我回答了。 “你看看处方再说话。”她拍拍桌上的处方单,那单子上有我专门让开的营养品。 江瑶看看单子又看看我,再次不能伸张的刻薄,显然使她更愤怒,但一时间又无话可说的她只好加倍怒视了我一眼,然后愤愤地踩着嘎嘎作响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时,我发现阿刘不知为何事又回到了这里,站在门外一点儿。他也许听到了我和江瑶的对话,脸色变得铁青而又难堪。 我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我的话未必能伤了江瑶,但肯定伤害了阿刘。 带着懊悔,我拿着药匆匆离开了,心里很庆幸暂时不用再来医院,也就不用遇到这样令大家难堪的情景。 但我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是在更难堪的情况下见了面——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后,四月里的一天。 一天上午,因为一件案子,我和小史一起去了一个派出所,前一天晚上,正好是局里统一组织的“扫黄打非”行动。这个坐落在繁华区域的派出所忙坏了,抓了一大批卖淫女以及贩卖和服食摇头丸的。人很多,全部集中在院子里。 在走过时,我无意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江瑶。我吓了一跳,实在忍不住,找昨晚执行任务的民警打听了一下,知道江瑶这次和一个说不上是吸毒的还是贩毒的男人在一起被抓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非常亲密的。 我不知道现在江瑶到底是什么身份,看了看,她没什么贩毒之类的罪名,但似乎涉嫌吸毒和卖淫,并不确定,依然需要罚款,然后叫家属领人。我看到江瑶签写的依然是阿刘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无能为力,只是怅怅地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同时心里暗暗琢磨,要不要再和阿刘谈一次?但是,很少有人肯原谅别人的正确,承认自己的愚蠢,尤其是那些性情高傲,厌恶怜悯的人。阿刘虽然为人极好,可…… 或者换一个角度?我又琢磨着想,最好让阿刘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现状?…… 那一天我的心思都不集中,幸而那天的工作主要需要的是法医。 万没有想到,当天傍晚工作完毕,我和小史,还有来找小史、准备一起回去的惠心正走到院子里,迎头遇上了同时进来的阿刘。 躲避不及,我们“八目相对”——阿刘本能地先低下了头,但随后又抬起来,下颚微微扬起,目光非常冷漠而又强硬,甚至还有一点点挑衅,似乎在说:“要笑话我吗?要教育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的脸,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目光冷漠的男人就是半年多前那个在街头帮助突然发病的我,有着澄澈的眼神儿、无尽的热心,和少年般纯真笑容的医生!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懊丧这次无意碰面,因为顿觉恐怕不方便再去找阿刘多嘴了。 阿刘依然冷冷地站在那里,尴尬间我装作有事连忙拉小史他们拐到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里避开了。 这时,江瑶出来了,她的表情冷漠而又高傲,似乎还充满理由地满腔怨恨着。这时我发现,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惠心不知何时跑了出去,她看起来震惊到目瞪口呆。 江瑶轻蔑地瞥惠心一眼,冷笑一声,嗓门居然还是不小:“怎么,看我笑话吗?” “不,不,不是!”惠心说话依然不是她的对手,“我,怎么,怎么——” “不用装了!”江瑶粗暴地打断她,声音更加尖利,“你不肯帮我,你如愿以偿了,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别装了,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稀罕,阿刘!别以为我会感谢你!你这个伪君子!” “喊什么!”一个民警走了出来,大吼一声打断了江瑶的喊叫,他嫌恶地看了江瑶一眼,“老实点!这里是你喊的地方吗,再喊,再关你一天!” 虽然看到阿刘和惠心的江瑶是一副债主模样,但看到警察,她的气焰倒是顿时遏制,稍微恐惧地看了看那个警察,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脸色越来越木然的阿刘就像不认识我们所有的人,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第十节 惠心有些失魂落魄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车驶入队里的大门,惠心才仿佛梦呓似的说:“怎么会这样?” 小史安慰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接着,惠心像问自己,也像问小史:“会不会是我的错?”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史吓了一跳,连忙否决,然后打开车门,把惠心拉了下来,似乎希望户外的空气能使女友清醒一些。 但如果他这么希望,那就想错了。 “不,你不知道,”惠心的声音里依然充满了自责,显得有些痛苦地解释,“几个月前,江瑶对我说阿刘父母一直不肯接受她,也不接受她给他们买的东西,对她总是冷冷的,也不愿资助他们。她说她不是在乎什么钱,而是他父母的态度让她伤心,她希望我能帮忙劝劝。而且她又说,阿刘很固执,轻易不肯开贵药给病人,收入不高,所以他们的日子很艰难。她央告我好几次,还说,再要这样下去,她就——” 惠心似乎一时自责厉害,话都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对小史说:“你知道,因为你不赞成我和她再交往下去,我就拒绝了,可没想到她真的这么自暴自弃——” “你不要乱背责任。”小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很耐心地低声劝慰,“人就是这样,要想堕落,一切都是理由;要想上进,一切同样是理由!” 惠心固执地摇摇头: “你说的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江瑶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也许当初我应该好好和阿姨叔叔谈谈,也许他们改变一些态度就可以改变一切。” 本来一路上就满腹闷火的我,听到这几句话,那股火突然蹿了上来,冲口而出: “人人都说阿刘高尚,我看你更高尚。” 惠心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讥讽,立刻很认真地解释说: “不,不,我并不是特别善良的那种人,否则——” “否则什么?”我打断她,“否则就会找阿刘父母谈了是吗?你不是已经谈过了吗?并取得了希望的后果,江瑶如愿以偿地和阿刘结婚了。” 小史愣怔了一下,他显然看出了我情绪不对。但惠心没有,她和我太不熟了,以为我就会好言好语。 所以惠心带着自责,继续诚心诚意地解释:“但是后来——” “没有继续要求阿刘父母屈从江瑶的希望对不对?”我再次打断惠心,厌烦和怒火在临界的边缘,我压了又压,但口气还是更刻薄了: “所以我说你高尚,我听说当初江瑶就是用‘你不如我的意,就立刻堕落’的手段来夺取阿刘的。这种行为当初阿刘不以为意,很是感动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明白这是江瑶的把戏,并且气愤才对呀?没想到你后来依然‘不计前嫌’帮助江瑶,使她能如愿以偿嫁给阿刘,现在还为没有继续满足江瑶的欲壑而内疚?难道不是你更高尚吗?” 惠心愣了一下,似乎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惠心边想边说,“是因为我完全不爱阿刘了,所以也就不在乎了,既然他们相爱,就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 “是吗?你这么想吗?”我终于忍不住了,“也许不仅如此,我倒相信也许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什么?”惠心迷惑地看着我,尽管这时的她已经意识到我态度的非同寻常。 “因为江瑶对你表示请求和感谢满足了你的价值感,就像当年她要死要活却满足了阿刘男人的荣耀那样。现在你已经是局外人了,为什么不呢?现在你终于可以高高在上,毫无付出,仅用唾沫星子就可以成全自己高尚的美名,反正痛苦和付出的都是其他人!”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漂亮小男孩儿天真的笑容和被毒死之后僵卧的身姿(详见《郭小峰探案系列——〈死亡因子〉中的〈小尾巴的故事〉》),这使我的心悸动得更加厉害。 不知道这是不是反应在我脸上了,因为一直焦急地看着我们想找机会打断的小史,突然放弃去扶目瞪口呆的惠心,而是上前一步问我:“你没事吧,郭队?” “我没事。”我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小史。 “不是这样的——”惠心又愕然又委屈,“我只是希望他们幸福。” “你希望?那你干吗不在家替他们烧香磕头祈祷?” 我的粗暴和尖刻使惠心看起来更加委屈:“可是江瑶——” “够了!”我近乎怒斥地打断了惠心,“如果你以为江瑶是颗太阳,自己就该无限屈从地满足她的愿望,以防止她堕落,那你最好应该明白别人未必这么想!在你无比高尚地劝导阿刘父母前,好好回忆回忆当年阿刘要求你高尚忍耐时的感受!” 惠心看起来像被吓坏了,再次委屈地嘟囔说:“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好转——” 但这种车轱辘话只是更加激怒了我:“我相信!所以我说你真是高尚!只是希望你高尚的时候支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我突然觉得胃疼得受不了,连忙捂着那个地方,转身快速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刚刚坐定,就看到小史紧随而来,他惊慌而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连忙给我倒了杯热水:“先喝口水吧?” 我接了过来,几口水下去,感觉情绪稳定了不少。片刻之后,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平时越来越少发火的。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事!”小史依然关切地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胃没事吧?” 我摇摇头:“还好。” 小史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到桌对面的椅子里:“吓我一跳。” 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开始感觉有些难堪。 “唉,你可能不知道,刚才看到阿刘的样子改变得多么巨大!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小史,你还年轻,可能没有过突然发病,以为自己要死的经历。那天,我突然疼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吐出了血,当时身体软的蹲都蹲不住,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惊人的病,偏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虽然在闹市,可人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小史连忙坐直身体,很诚恳地说,“郭队,你看到阿刘变成这个样子很痛心。” “阿刘不仅是帮过我,他还帮过很多人,还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好医生,每天能帮很多很多人解除痛苦,你没有大病过,你不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刻多么盼望有个好医生——” 我再次痛心得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小史又紧张起来,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一边开始找更有说服力的话来劝我: “阿刘看起来憔悴也许只是太累了,你不要太多虑,高尚的人和我们的想法有时是不一样的——看那些革命先烈,多少有家有业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上山打游击,为什么?你觉得苦人家觉得幸福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正是阿刘想要的生活,他正在帮助江瑶,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看看努力宽慰我的小史,内心虽然觉得今日的问题已和往日不同,但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是,你说得对,我多虑了。对了,先替我向惠心道歉,一定,我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太失态了。” “没关系。”小史不在乎地一挥手。 “别嘴硬了,我已经好了,你可以为女朋友讨公道了。” “不是——”小史身体向前一探,多少有些鬼鬼祟祟,“有人骂她一顿也好,清醒清醒,你知道,我是不能骂的,唉——” 小史又瘫回椅子上,有些烦恼地抓抓头发:“有时候和所谓的‘好人’在一起也很头疼,惠心其他的也算清醒,只是因为她妈妈的缘故,我给你说过的——”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后来小史专门告诉了我,因为身世的缘故,惠心一直下意识地把江瑶和阿刘联想成妈妈和爸爸,也就为这个缘故,感情上总无法一下子拒绝江瑶的请求,觉得帮江瑶和阿刘就仿佛在帮自己的爸爸妈妈那样。 小史告诉我这些也许是希望我能理解惠心的行为。 但那又怎样?有理由不等于有道理,而且,我秉性并不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在我看来,惠心的自责中有善良的因素,但恐怕也不乏我说的原因。甚至再刻薄些,我相信现在幸福的惠心有不自觉地通过恩赐当年的情场上战败自己的胜利者来充分找回自信的心理也难说。 小史继续说: “不知惠心怎么想的,总觉得对江瑶应该多宽容,你知道,我是坚决反对她和江瑶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江瑶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能相处的。横劝竖劝不听,倒觉得我冷酷,你说我冤不冤?最后还是按你说的,我给惠心说:‘江瑶不是你妈妈,她们是两个人,品格和追求可能完全不同,你这样联想,是在贬低你妈妈。’她才同意不管那些闲事,今天看模样又后悔了,我还怕她越想越后悔,回头责备我呢,正好你骂她一顿。” “噢,我说你这么好,不仅不替女朋友抱不平,反倒过来安慰我,原来正中你的下怀!” 小史嘿嘿一笑:“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这样做?难道我能认为你比我女朋友还重要?放心吧郭队,你当了公安部长我都不会这么想!” 然后,小史又抓抓头发:“不过,我也必须和惠心谈谈,既然她妈妈除了希望她活得清醒、自律、坚强之外,还要有智慧,那,遇事——”小史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也要好好用用它。” 小史的话再次激起了我的感慨: “你说得对,有时看到这些‘好人’被江瑶摆布得团团转时,心里又生气又不明白,我刚才对惠心发火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反复受伤还看不清江瑶的为人?看不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不明白‘饮鸩止渴’的结果?” 也许看到我情绪又有些激动,小史赶快又笑了起来: “没办法,你说的,江瑶有她的一套,所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嘛!” 我苦笑了一下: “你倒记得清楚。” “当然,”见我情绪又似乎稳定下来,也许是怕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没准儿我又激动,不如索性把话题岔到轻松的方向,小史就笑着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只会拿解剖刀啊,我也很人文呢!对了,郭队,上次听你说了那句诗,我说:‘嗯,满有哲理嘛!我得查查,看回头什么时候自己也用上一句,多人文呐!’所以,我回家一查,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句话是一首诗中的一句,诗的名字叫,作者是北岛,曾经很出名对不对?” 我点点头:“大概是吧,我都忘了,算了,别谈这首诗了!” “为什么,诗写得很棒嘛,”小史来了精神,越说越高兴:“没想到现代诗还有写这么棒的,原来我还一直觉得现代诗不是写‘下半身’,就是随便写句话再敲一下回车键呢?嘿嘿,这首真是不错,有哲理意味儿还不故弄玄虚,我还专门背了背,你听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刚背到这儿,小史猛然住口,似乎这才意识到我为什么会忘了,要他别谈。 在片刻之后,小史尴尬地嘟囔道:“不会的,郭队,不会的——” 第十一节 回想到这里,我的胃又一次抽搐起来。 “郭队——”小史再次把热水递到我的手中。 我又喝了几口,稍微舒服了些,然后闭上眼睛王顾左右而言他:“我的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 “郭队,”小史坚定地重复着他刚才的问题,不容我逃避,“难道你觉得我的分析没道理吗?” 望着对面小史坚定的目光,我不得不正面回答了——那些我自己都不想相信的观点: “对于阿刘的性格,你的分析我基本上都认可,但还有一些其他看法——” “你认为阿刘会杀人?”小史反问我,“他半生都在救人,他很善良!” “善良?不!有‘拯救欲’的人也许更准确的评价是仁慈!” 我闭了一下眼睛: “善良和仁慈并不完全一样,就好比上帝是被称颂为仁慈,而不是善良那样,这除了因为只有上帝说:‘要有光’,才能——‘于是,就有了光’,也因为,《圣经》同时告诉我们,上帝会恩赐同时也会惩罚,甚至惩罚的手段常常显得残忍无情,在你触犯了它的原则的时候!那些拥有‘拯救欲’的人未必有上帝的能力,但糟糕的是,在脾气方面却常常相似。” 小史静静地看着我,不置一词。 我喘出一口粗气: “我不知道每个仁慈的人各自的原则禁区是什么,但我相信多数仁慈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禁区,他们处在‘拯救者’状态时的尊严,他们可以被曲解,但不可被戏弄!” 小史略微沉思了一下: “所以你认为阿刘会杀人?” 他说中了,但我却不想点头。 小史垂下眼皮想了一会儿: “郭队,也许你说的对,阿刘有杀人的力量或者动机,但你不是常常提醒我们一句话——结论来源于证据!办案不能想当然;还有,你自己刚刚亲口告诉我们:‘现在分析动机和性格有些早,最重要是要把很多疑问解决掉。’那么现在,一切不都还没有被证明吗?” “是的,没有。”我重复着小史的话。 小史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和一个怀疑没有答案。一个问题是:如果说凶手想隐藏自己,为什么抛尸现场离我们这里只有二百来公里,连省都没出?还有,为什么不对死者毁容呢?这难道不更能增加侦破难度吗?如果凶手能聪明地想到冒充外行碎尸,难道就想不到这个吗?另外一个怀疑是:我听惠心说过,江瑶私生活一向随意,那一次派出所相遇也证明婚后她的行为并未收敛,那么可不可能她又结交了新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同样怕被人认出来以至于会碎尸、抛尸呢?” 我浑身一震,脑筋渐渐恢复了理智,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方面,我还什么都没查,案子可能并不那么简单!真可笑,我这个干了快三十年的刑警,却像个傻瓜一样被一句诗“蛊”住了。 一刹时,我觉得很是难堪。 “关心则乱。”小史立刻体贴地轻声说。 “谢谢!”我窘迫地道谢,发自肺腑。 “郭队——”也许是觉得气氛太认真了,小史突然有些调皮地挤挤眼,“你的胃是不是不那么疼了?” 真的,我的胃确实不难受了。 小史大笑起来:“很多病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你像个半仙儿嘛!”我玩笑地说,情绪也开朗了。 “什么半仙儿?”小史绷起了脸,装出一副深受伤害的模样,“你以为我一出生就研究死人呐?我可是正经五年医科大学毕业后才主攻的法医,实习时也给活人看过病的,哪个科都转过,包括妇科!”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史却突然再次严肃: “郭队,虽然我提出了疑点,但也许你的直觉是对的,不过我依然觉得你还是应该正视现实,参与破案,”顿了一下,小史有些突兀地结尾了,“虽然,事实不会改变。” 我看着小史,我们这个三十出头岁的法医平时虽然嘻嘻哈哈,但却有着极高的专业水准和通达睿智的头脑。 然后我点点头,尽管小史表达得突兀、不连贯,但我想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凶手如果是阿刘,逃避不能改变现实;如果不是阿刘,那么我的参与至少保证调查期间对阿刘工作生活的影响减到最低。 确实,如果我真的想尽量回报阿刘,那么参与,应该才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第十二节 我来到了医院,悄悄地在门诊室外看了看久已不见的阿刘。令人欣慰,阿刘的状态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不再那么憔悴。而且面对病人,目光依然细致、耐心、心无旁骛。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返身出来到了病房,找到了王护士长——这个健谈的女人。 王护士长依然热情,一见我就远远地招呼问:“怎么又不舒服了?” “是!”我撒了个谎,“门诊人太多,排队到晚上我看也难看上病,所以溜到这儿等阿刘,一来坐着等舒服,二来看能不能取个巧,拿点药算了。” “那你就在这等好了。” “我刚才看到阿刘现在状态不错,”我主动挑起话题,“比我上次见到时强多了。” “上次?你上次什么时候见的?”记性颇好的王护士长回忆了一下,“老蔡送菜来的时候吗?” “不,后来还有一次,”我含蓄地说,“后来有一次我们行动,江瑶牵扯进去,阿刘去领她——” “哼!”王护士长奋力用鼻子表达了自己的轻蔑。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江瑶是不是吸取教训收敛了?” “收敛?”王护士长更加轻蔑,“狗改不了吃屎!她能改了?不过,现在她影响不了阿刘了。” “为什么?” “他们决定离婚了。” “是吗?谁的主意?” “当然是阿刘!”王护士长诧异地看着我,“难道能是那个婊子?她本来就打算吃定阿刘一辈子的,要不前头怎么那么死缠着阿刘不放呢?我早就说过——” 王护士长又就自己的先见之明发挥了一阵子。 我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从哪里插话,终于等她又一次说出“我早就说过——”时,赶快问: “既然这样,那她现在怎么会同意呢?” “阿刘铁了心呗!” “阿刘好像不是像我们这么世俗的——” “那也架不住江瑶作得狠呀——”王护士长愈加气愤,“你不知道,江瑶有多不要脸,一看唬不住阿刘爸妈,就天天闹着阿刘想法儿从病人身上赚钱,好让她挥霍,这阿刘是坚决不干的,江瑶一看不行,就露出真面目了,天天吵闹不说,还整天在医院里和其他医生打情骂俏,那意思就是威胁阿刘,要是不如她的意,她就不要脸了,阿刘当然不吃这套,可也没脸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就辞职不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王护士长既解气又眉飞色舞地说: “院领导知道了,大怒,说,‘阿刘是我们医院体恤病人的招牌,现在怎么闹成这样?’几个不要脸的医生顿时吓得不敢和江瑶拉扯了,时间一长,江瑶也没了劲儿,就出去混了。” 我连忙问: “这么说还有其他医生曾和江瑶走得很近?” “也不是很近,谁会像阿刘那么老实上她的当?”王护士长不屑地一撇嘴,然后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对我说,“但有些嫉妒阿刘的大夫故意和江瑶拉扯,也就是想难堪难堪阿刘吧。” 我稍微有些失望,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不来医院了,我怎么会知道,反正猜也猜得出她会怎么样,在不明不白的酒吧里鬼混,要不然也不会弄到你们那儿!” 我消化了一会儿这些信息,然后问:“阿刘受的影响很大吧?” “那还用说?”王护士长大惊小怪地回答,“有一段时间阿刘几乎像个傻子,一次手术还差点出了医疗事故,呵!给我们科主任吓坏了,连声说‘阿刘这下毁了’,我说——” 说到这儿,王护士长板着脸冲着前面空地把头一点,好像那儿站着他们的科主任。 “‘让我来试试,主任’,然后我就找到阿刘,我说——” 王护士长的脸又变成了苦口婆心的模样:“‘阿刘呀,不要怪大姐多嘴,但你必须处理处理你家里的事,不然你就要毁了呀。’阿刘当时不说话,我就继续说,‘不管你信不信,大姐可以把话撂在这儿,你们不是一路人,她天生就是那种贱货,你是白费心思——’” 然后王护士长就把江瑶又狠狠地痛骂了一顿,骂得是如此的长而单调,以至于我一度有些跑神儿。 “终于——”王护士长猛地提高了嗓门,惊回了我的注意力,“经过我掰开揉碎地讲,阿刘虽然还没回话,可我看出他心动了,我就趁热打铁说,‘离婚不就得了?婚姻自由是什么?是不仅有结婚的自由,还有离婚的自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我连忙回答,“那江瑶同意了?” “肯定要拉锯了!江瑶哪能那么轻易放开阿刘,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占住的饭票。不过——”王护士长突然再次压低嗓门,“后来听说江瑶又傍了一个大款,所以,口气松动了,反正后来阿刘他们已经分居,前些天我还听阿刘说,他终于和江瑶达成了离婚协议,你看,阿刘这些日子的精神也恢复了。” “大款?”我轻轻重复着,连忙追问,“你知道是谁吗?” “那我怎么知道?”王护士长嗔怪地看我一眼,但她随即就铿锵地结论道:“不过我敢说,就是大款也不会是正经商人,你想,她整天混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说话,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 “你说,我推测的有没有道理?”王护士长继续追问我。 “太有道理了!”我发自内心地恭恭敬敬回答。 第十三节 见到阿刘已经是傍晚七点左右了,等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我走了进去。 阿刘看到我有些惊讶,注视了我一会儿问:“又不舒服了?” “有点儿,”我在阿刘对面坐了下来,“开点帮助消化的药吧。” 阿刘低头在处方单上写了起来,然后,阿刘一边把处方单递给我,一边建议道: “饮食习惯的调整有时比吃药还重要。当然,你的职业没办法,我建议你在家和单位都放几包牛奶预备着,一旦胃感到轻微疼痛,马上喝上一袋,一般来说,能很快缓解,如果是空腹喝,最好再配些饼干之类的,这样可以更好地帮助消化吸收。” “是吗?好,我回去试试。”说着,我把处方放进兜里,然后向门外看了一眼,还有医生护士在隔壁工作,就对阿刘说:“一直麻烦你,很不好意思,晚上请你一起吃饭好吗?” “好啊,”阿刘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正要出去随便吃点,一会儿还要回来替吴大夫值夜班呢。” 我选了一家离医院不远、装修高雅幽静的饭店,并且专门要了一个雅间。 “干吗这么隆重?”阿刘半开玩笑地问。 “不隆重,你救了我的命嘛!” “别总提这件事了。”阿刘摆摆手,“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 我笑了笑,没再说其他的,除了请他点菜。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我没有寒暄的劲头,阿刘也没有热心交谈。当吃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之后,阿刘放下筷子,双手相握,直言不讳地问:“郭队长,你有什么事吗?” “你看出来了?” “你没有照镜子。”阿刘先含蓄地回答,然后目光突然变得冷冰冰了,“有件事我想说,如果让我再拿钱赎谁,那你就找错人了,因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而且,我相信,自有会赎她的人,不用再来找我了。” “有赎她的人?谁?” 阿刘摇摇头,很坚决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而且,我们能否不提这件事?” 我换了个问题:“你说你们已经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达成离婚协议了!” “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星期前。” “那么你最后一次见江瑶是什么时候?” 阿刘没有立刻回答,他审视着我,半晌问:“为什么你一定要提她?” “你应该能够猜得出来,既然你已经意识到我脸色的不寻常,”我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刑警,并不管什么有伤风化的案子,一般来说,只有死亡案件才会到我这里——” 阿刘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是说——” “对!”我回答,“江瑶已经死了。” 在听到江瑶死亡消息的那一刻,阿刘保持了一会儿惊讶,但接下来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感甚至也没有追问其他的细节,而是移开目光似乎做了一会儿回忆,然后继续很平静地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大概是——上上个星期天,对,就是星期天傍晚。” “在哪里见的?大概几点?” “在我家,就是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那时我们就离婚意见终于达成了一致,然后她就离开了家。” “去哪里了?” “不知道。”阿刘回答,然后稍微轻蔑地笑了一下,“左不过是去她新攀上的那个人那里吧。”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看着阿刘,无法相信。 “这点很重要。”我很恳切地说。 阿刘突然有些激动: “我说过我不知道。谁都可能,生张熟李她都喜欢,我早就不再关心她和谁在一起了,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 “阿刘,我现在不是多事的干涉你的私生活,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回答,你就是最重要的犯罪嫌疑人。” “那你们调查好了。” 阿刘的表情很倔强,那下面是一丝不容侵犯的骄傲。 我主动换了个问题: “江瑶离开家时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当然,之前她已经尽量卖了每一样值钱的东西,”阿刘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讥讽,“上一次我看她拿了她最大的箱子,里面大概是她的宝贝衣服。”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箱子的照片:“是不是这个?” 阿刘看了看,点点头。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这样看来,从箱子的来源是追查不出犯罪嫌疑人的线索了。 沉默片刻,我开始注视着阿刘,希望他能理解我的好意,告诉我江瑶可能和谁在一起,但阿刘却在我恳求的目光下别转了脸: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阿刘轻声说,声音里混合着痛苦和愤怒,“在一次次出丑之后,我对自己说:‘够了,我不想知道她又要和谁在一起,我不想每天提醒自己曾经多么蠢,我需要做的就是结束它。’所以,我开始和她谈离婚,除了这个,我根本不和她讲话,她开始不同意,也很少回家。但后来也许她终于又找到了更适合的归宿吧,反正我们总算达成了一致。我对她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或者说,我逃避知道!” 望着阿刘混合着复杂情绪的脸,我再次恳切地说道: “阿刘,你是个少有的好人,可是你知道吗?你有些太骄傲了——太骄傲,有时会害死人的。” 阿刘依然倔强地别过脸。 “那么我告诉你,”我只好自顾说下去,“你的骄傲使你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我们要搜查你的家。” 阿刘转过脸,平静地回答:“当然可以,只是——” “什么?” “我知道你在帮我,”阿刘突然放低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你故意不在医院谈这件事,而是请我出来,就是为了帮我……” “但恐怕我能帮的很有限。”我打断阿刘,“不能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我知道,”阿刘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乞求,“我想说的是,能否、能否在我休息的时候搜查我家,或者,我把钥匙给你,你们随时可以过去,我不怕搜的,我,我只是不想影响工作。” “毫无问题。”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承诺,“我会尽量不影响你的工作,我保证!” 第十四节 阿刘的房子是六七年前的,比较新,一百五十多平方米,不讲究的话,两个人住,算得上宽敞。不过这在几年前只算略大的面积,在近几年政府努力调控降低房价,而房价反而犹如火箭般飞升,很多人把百十平方米的房子都当成大户型之后的现在来看,简直大得让人羡慕。 整个房间的装修和家具都是颇深的颜色,所谓胡桃木色系,有种老年人的口味,我怀疑是阿刘父母主持的装修。家具摆放也算整齐,但略嫌空荡,没有什么零碎可爱的装饰品,一种没有人在这里用心生活过的感觉。而且也不太干净,无须手摸,打眼一看,很多地方都有层薄薄的灰尘。不过想想阿刘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度,觉得这也不能归过于主人懒。 接着,我又粗略查看了一下自己感兴趣的某些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显然毫无粉刷掩饰的房子之后,就先行离开了。留小秦、小史和其他几个技术大队的同事在那里工作。 一天后,我和小秦去法医室看结果。 “这次检查,”熬得两眼通红的小史拿着报告说,“除了肉眼观察,我们还使用了鲁米诺,但没有血迹反应。” “那卫生间呢?”小秦问。 “卫生间我们进行了更详细的搜查,”小史将我们引到江瑶的尸体那里,现在碎尸已被粗略地摆回人形,但断口处不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显出很多或大或小的残缺,他指着这些残缺说:“以这样的方式碎尸,很显然会飞溅出碎肉和骨茬儿,数量还不会少,要想打扫干净很难,最可行的就是用大量的水冲洗。所以我们对卫生间所有的边角、下水道口和更下面的弯道都做了细致的搜寻,还带回来做了鉴定,但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人体组织。” “会不会时间有点儿长?”小秦皱着眉头问。 小史摇摇头: “我觉得不会,你看由最初检验的法医推断,接到报案时粗略估计死者大约已经死亡二至三天,接着转到我们这里,再到我们去阿刘家搜查,死者死亡时间也不过八到九天,以这样的时间来看,倘若没有经过特别的专业处理,下水道或下面的弯道应该能找到一些证据,所以,如果现在能确定阿刘家下水道没有经过很专业的清洗和处理,那么阿刘家应该不是杀人碎尸的现场。” 小秦失望地叹口气。 “好像这在你的意料之中,郭队——”小史转向我,“因为你只是粗粗一看就走了。” “哪里。” 我摆摆手。其实小史说中了,前一晚看到阿刘那无惧而坦白的眼睛,使我当时就感觉到他家不会有我们要找的线索。但结论来源于证据!我可不敢在正经时候像个爱卖弄神秘的“卦仙儿”似的胡下结论。即使是在事后,只要是案子未破之前,也不适于提前瞎吹。所以这么解释说: “我在那里能起的作用太少,干吗不交给你们这些专业人员来做?我去干点儿该我干的事儿?刚才你不是说到下水道是否经过专业清洗吗?我也想到了,所以去了物业,他们告诉我没有。” “这么看来——”小秦有些闷闷地托着下巴说,“这条线索也断了,箱子的线索也断了。” “江瑶最后在哪里我觉得很重要。”小史说,“凶手不可能在大街上杀人碎尸,一定会在某个独立的空间,只要找到那个地方,我觉得离破案就不会远,碎尸案一般不缺法医证据,关键是找到犯罪现场。” 说到这儿,小史又看着我问:“难道阿刘一点儿线索都不能提供吗?” 我转述了自己的询问和阿刘的回答。 听完之后,小史遗憾地耸耸肩膀,同时又很有感触地微微摇了摇头:“郭队,看来还是你分析得对,阿刘是个宽容和高尚的人,但同时又是特别骄傲的人。” “很多‘谦逊高尚’的人,同时都自视甚高。”我苦笑一下,“在某些方面高傲固执得甚至能超过石头!” “瞎硬!”小史回答,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我猜阿刘后来内心还是很后悔的。” “谁知道呢?”我说,“不过要说后悔,我倒觉得江瑶更有资格后悔,同样是痛苦的婚姻,好歹当年阿刘还得到了被苦苦追求的满足感。可江瑶呢,费尽心机,苦心孤诣,受尽了指责和嘲讽,结果也没得到太多想要的东西。” 小史看着我,目光变得有些若有所思,脑子显然从案子上偏离开了,片刻,仿佛自语又仿佛总结地说: “他们都看错了对方,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结婚这种事,其他的可以不计较,但除了感情,两人对生活的要求和向往总要大体一致,否则准定会越错越远,最终彼此受伤。阿刘生活得太单纯,他没有看出江瑶的本质,以为所有的人都喜欢过一种平和高尚的生活,而江瑶以前的生活状态只是被生活所迫或者只是误入歧途,他只要一帮,于是‘浪女回头’,皆大欢喜。但我们干这一行,见得太多了,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我觉得很多人就是喜欢过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岂止是阿刘没有意识到,只怕江瑶自己也未必多么明白,说来奇怪——”我回答说,说着,突然又激起了一些感慨。 “不知为什么,多数人不敢或不愿承认自己喜欢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包括正在那样生活的人。不管对人还是对己,愿意解释成‘都是因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原因,才被迫‘堕落’,其实自己很‘痛苦’!其实,公平地说,老虎和老鼠各有习惯的生存环境。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选择也无可厚非,有什么必要人人都过得像个清教徒?正视自己的愿望有什么不好?” “社会舆论吧——”小史说,“社会舆论对这种生活一直持贬低、斥责态度。” “但有什么必要管社会怎么想呢?”我说,“不当吃也不当喝的,既然喜欢,就那么过呗!只要光喝酒,不贩毒吸毒,喝到死也没人管;只要不卖淫,天天搞‘一夜情’也不犯法。何必回头?说穿了,这也不算什么错,各有所好吧!” “哎呀,郭队!”小史和小秦同时瞪大眼睛,“没想到你这么开通?” “不是开通,”我说,“我当然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好,只是觉得,在法律的底线上,不主动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人有权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哪怕看起来不高尚,甚至所谓很糜烂!” “你不是改为理解,或者同情江瑶了吧?”小史怀疑地看着我。 “不!”我断然否定,“我一向讨厌这种极端自私和心思邪恶的人,不仅是江瑶,哪怕是个公主,身份很高贵,我同样讨厌!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博爱’主义者,什么人都同情,极端自私的人不管落到什么样下场,我都会认为——活该!” 停了一下我继续说:“但反感归反感,我并不反对他们选择我不欣赏的生活方式,还是那句话,在一定的前提下,人完全有理由只管那么过下去嘛!” “我想不那么简单,”小秦突然一针见血说,“人们都知道过分放纵的生活隐含了很大的不安全因素,包括喜欢那么生活的人,但人总是喜欢‘甘蔗能够两头甜’,既想过那种纵欲的生活,又想将来活得长久,得到善终。所以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找个理由作为苦衷,解释给自己,也为留个后路,万一将来想回头了或者有回头机会了,也是个自我辩解的说辞。” “对,另外我想郭队的意思也不那么简单,”小史突然冲我挤了下眼,更加一针见血地说,“我们的郭队其实不是开通,而是生气!所以仿佛很宽容,但其实是希望江瑶那类人最好一辈子生活在他们的地界,可别妨碍了好人们的生活。” 我多少有些尴尬。 小秦一笑,连忙替我解围:“好了,不扯不相干的,说案子吧,该死,现在没有什么像样的线索了。” “谁说的?”我连忙说,很高兴话题转了回来,朝一个现场遗物一指,“看,这就是一个线索。” 第十五节 他们的眼睛一起转向我指的方向。 那是一个大大的、沾满血迹的白床单,尸体就是用它包裹放在箱子里的。 我走过去,指着床单说:“很少有人家里用纯白的床单,因为既不耐脏,又不温馨。我们也去过阿刘的家,他的家从家具到饰物都很大众化,并且我专门看了一下,阿刘家的床单被褥和普通人家一样,都是那种几件套的花布系列。所以,我认为这个床单应该不是他们家的,那你们说,什么地方爱用这样颜色的床单?” “医院,当然是医院。”小秦说,“这么白。” 我摇摇头: “乍一看像。但我住过二院,二院的床单被褥正中间印有‘第二人民医院’的红字,而且,那些床单质量也没有这个好,现在我们再推测一下,除了医院还有哪里爱用纯白的床单呢?” 小秦看着我,突然叫了起来: “宾馆!”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老想着凶手是阿刘,看见白床单就想到医院,我真糊涂,其实现在看凶手未必一定是阿刘。江瑶生活很随意,很可能和其他人有纠葛,我脑子真是被拘住了!” “不用自责!”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一样,还是我们的史大法医说得对——‘结论源于证据’,现在做什么结论都太早了。” 小秦是个行动派,即刻转身。 “现在我就去排查宾馆。” “也——好!”我慢吞吞地冲小秦大步向外的背影说,“如果你着急的话。” 小秦猛地止住步伐,硬生生的,看起来差点闪住腰,然后有些僵硬地扭过身猜测地看着我:“怎么?” 我笑了: “虽然这个床单推测有可能是宾馆的,但实际未必,还有其他的一些可能;其次,即使是宾馆的,杀人碎尸的现场也未必就在某个宾馆,比如凶手可能曾在宾馆工作,方便拿到这样的被单,或者是凶手曾经在某个宾馆偷出来,临时一用等等可能性吧。总之,很难有唯一结论。而且,即使确实是在宾馆作案,排查全市几百上千家宾馆也是不得了的工作量。”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试试,”我说,“看能不能取个巧,我已经把江瑶的照片交给酒吧、夜总会最多的那两个辖区的派出所,还有缉毒组,看有没有人能认出江瑶,最好能认出来,她喜欢在那类地方晃不是吗?万一能得到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就能省很多事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小秦习惯性地抓抓自己的头顶,“可为什么要交给缉毒组?” 小秦一直不知道江瑶那次被抓的事。 我刚要解释,手机响了,一看,是缉毒组刘组长的:“喂——” “告诉你个好消息,有人认出江瑶了。” 我大喜: “好,好,我马上让人过去。小秦,你先过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好!”小秦立刻又转过身,但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转着眼珠问我:“你为什么不去?肯定又有新发现!” “没有,”我连忙回答,再次走到江瑶的尸体前面,“但指望我们的法医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证据。” 小秦抛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眼神儿,走了。 “你想到了什么?”小史跟了过来。 “我看了最初的法医报告,似乎太简略了。” “初步尸检做的还是比较全的,”小史说道,“不过他们后来把一切都移交过来,要是现在欠缺什么,责任就是我的了。” 我赞许地看看小史。 “不是缺什么。”我说,“只是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我指了指死者胸口的刀伤。 “你说刀伤吗?”小史立刻回答,“现在凶器没有找到,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但死者伤口外边呈三角形,我倾向于是带放血槽的三棱刮刀,这种刀普通人很少有,更像‘几进宫’家伙有的玩意,这也是我认为凶手可能不是阿刘的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这个伤口是正面刺入的,也就是说凶手出手时,江瑶应该能看到——” 我没有说完。 小史猜疑地看着我:“你是说是熟人?这不绝对呀——” “哪里!”我笑了,“我是说想想江瑶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史立刻回答: “很自私!极端自私!” 我笑着摇摇头: “是的,但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方面!” 第十六节 小史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认为江瑶是那种软弱的、任人宰割的女人吗?” 说完,我的目光落到了江瑶的手指甲上,她那修剪得很尖利的长指甲上涂了一种在夜晚迷离暧昧的灯光下显得妖冶异常、而在这刺眼的日光灯管下则显得可怖的紫黑色指甲油。 小史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马上仔细检查她的手指甲,看有没有其他人的人体组织。” 缉毒组给我们提供的信息好得惊人。 郑组长告诉我们,一个一直跟踪一个外号叫“鹞子”的毒贩的警察,认出江瑶好像就是和他混在一起。 “‘鹞子’?”这个名字我觉得很熟。 “你应该有印象的。”郑组长推过来一张照片,提醒我说:“你还抓过他呢,喏,你看。” “哦——”当我看到照片主人那老鹰般的鼻子时全部想了起来,他的外表实在很难忘,“原来是他!” “‘鹞子’现在不见了,”郑组长继续说,“老雷一直跟踪他,但目前老雷不在这里,所以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不过,和老雷一起的小吕现在还在,你们可以问问他。” “好,好。”我大喜过望。 小吕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说话也是如此: “我对她不了解,只是最近这个女人都和‘鹞子’在一起,最后一次是他们一起住进美达宾馆。” “大概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 美达宾馆是一个规模中等,地处城市东南角的三星级宾馆,位置从市中心看,略嫌偏僻,但如果打算开车离开本市的话,反倒位置更佳,因为那里离高速公路入口近,并且不用穿过拥堵的市内街道。 我唯一担心的是前台服务员记不得“鹞子”他们,因为美达宾馆硬件装修虽然看起来还说得过去,但一瞅那些服务员懒洋洋的站姿和表情,就觉得这里的管理大概很松散,员工们很不想上心工作的样子。再想起几天前本市开了一个全国性会议,各大宾馆及小招待所甚至澡堂都爆了棚,那就尤其可能挤得他们脑子里盛不下一星期前的事了。 但谢天谢地,情况不像我估计的那么悲观,当我们出示了“鹞子”和江瑶的照片后,一个前台服务员一下子就指着“鹞子”的照片说: “我记得他,”那个女孩儿很肯定地回答,“他的鼻子长的很特别,而且他还用假身份证——”女服务员心直口快地说着,但话一出口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连忙又掩饰地说:“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假的,我只是怀疑,而且,我们是无法检验身份证的——”她又期期艾艾地解释起来。 “是的,是的,你们没办法检验,没有谁能为此追究什么,事实上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和鉴别力真难得,”我赶快安那个女孩儿的心,免得把话题岔开,“你还能记得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入住吗?” “大概两星期前住的,具体我可以查到的。” “哦?”我有些吃惊,“你还能记得他登记的名字。” “是呀,”这个放下心的女孩儿顿时恢复了爽快,一边在电脑上查阅,一边继续说,“因为这个客人很奇怪的,他没有结账就自己离开了,押金也没退。” “是吗?”我越发高兴,这意味着宾馆会对“鹞子”更加难忘。 “是呀!”也许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惊喜,爽快女孩儿更起劲地介绍说,“而且,后来我们查房的时候,还发现丢了一个床单,幸亏收了押金,我们不吃亏的——噢,找到了,他登记的名字是张伟,是11月1号住进来的,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 小秦和我交换了一个无法抑制的惊喜眼神儿。 鹞子住在320房,那是一个靠近楼侧的一个房间。 “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呀?”带路的服务员边走边对我们说,“他自己专门要求要住在安静、靠楼梯的房间。” “是吗?那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反正他是自己来登记的,你可以再问问我们的楼层服务员。” 房门被打开了,粗粗一看,里面并没有明显的痕迹。 此刻,楼层服务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你们后来打开房间清理时,有什么异常发现吗?” “没有,就是特别乱,而且,丢了一个床单。” “这人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不,第二天就来了个女人,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拖个特别大的箱子,我都没见过有人出差背这么大的箱子的,好像人们出国移民拿的那种,跟要搬家似的。” “是她吗?”我抑制住内心再次涌上的狂喜,把江瑶的照片递过去。 “是。”楼层服务员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回答,“就是这个人,说话有股高高在上的劲儿,其实一看就不像正经女人,哼!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没钥匙,老是尖着嗓子叫‘服务员,开门’。” 正说着,小秦突然喊我一声:“郭队,看!” 我赶快走过去,小秦指着两床之间深土黄色地毯上几块更深的污渍。 准确地说,肉眼是无法判断的,但这个宾馆重新装修的时间不长,地毯还比较新,那颜色很有几分像被清洗过的血迹——由此推断,这里是第一作案现场的可能性很大了。 “叫小史他们来吧。”我说。 案子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使我的情绪非常高涨。 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再查查宾馆的监控录像,看能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到了监控室,却立刻印证了我对美达宾馆的第一印象,内部管理混乱松懈,监控室根本没人。等把负责的人找来,那人手忙脚乱乱翻一通,才找到1号那天的录像,录像中,我们看到了“鹞子”走进了320房间。 “后面的呢?”我问。 “哦——”那人有些尴尬地解释,“我突然想起来了,第二天探头就坏了,我一直联系厂家修,但厂家一直没派人来,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说着,那个家伙的口气又变得义愤填膺了:“这样质量的产品,又是这样的售后服务,让我们还怎么信任他们,以后还怎么继续合作下去?” 我挥挥手,懒得听这个不负责任的“滑头”解释,拨通手机:“喂,小秦,看看三楼的摄像探头怎么回事?”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秦打回了电话:“郭队,摄像头是被人为破坏的。” “哦?” 还没等我说话,在一旁听到的那位“滑头先生”立刻就叫唤起来:“人为破坏?怪不得!这可是防不胜防,搁谁也没办法。”接着,像找到了最完美答案,他一副受到最大委屈的样子摊开双手,很无辜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这位“滑头先生”夸张的举动,默默地沉思了起来—— 探头坏了?而且人为破坏?第二天,就是2号了,为什么那时要破坏?谁破坏的呢?和这个碎尸案有关吗? 第十七节 想了一会儿,我问那个“滑头先生”: “你们宾馆在其他公共地带应该也有探头吧?比如大厅和电梯?” “有啊,有啊!”“滑头先生”立刻回答,口气里还带着好像有很大的功劳似的,“都好好的。” “那好,请你把从1号到7号之间所有的录像资料都交给我,包括电梯、大堂和这三楼1号当天的。” “好的,好的。”“滑头先生”一迭地回答,但却没有动,继续喋喋不休,“原本这些录像资料只保留五天的,可我对领导说,为了安全起见,应该多保留几天,最后定成三十天,真是差一点儿就要被覆盖了。” “是吗?”我说,一时间几乎想故意说出——难道你早就知道要发生案子吗?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要再说废话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好,我想你可以把这个告诉你们老总,现在,请把硬盘给我吧。” “滑头先生”的嘴角耷拉下来了,似乎这才意识到表功表错了地方,转身去取硬盘,然而再一转过身,他眼睛里就又闪烁出精明的光芒,拿着硬盘却迟疑着不肯递给我,很有启发性地提示我: “我想,这对你们肯定很重要。” “毋庸置疑。”我干巴巴地回答,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决心不给他自我美化的机会,“如果三楼的探头及时修好,一定会留下更有价值的资料。” “滑头先生”终于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看录像资料的过程,与我们一同看的还有我请来的缉毒组的小吕。 看录像是个必须耐心的活儿,因为必须一点点看完,不能取巧,而尤其是要看这么长,更是枯燥。 时间长了,一般人注意力很快就会不集中,为此,我专门和小秦,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分开集中注意力的时段来看。 这次也不例外,我们除了上午看到“鹞子”时稍微兴奋了一点,其余的都是没用的部分,直到傍晚,小吕才突然按停了画面。 “怎么?”我们顿时来了精神。 “这个人——”小吕指着画面上的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说,“应该跟毒贩有关,他好像是我们这次准备捕获的那条大鱼的马仔。” 小吕又放大了画面,稍微好了一些,但依然不算清楚。 “应该是。”他嘟囔着说,“要是再清楚些就好了。” “没问题。”我回答说,“看这个时间,然后,我们再看看稍晚之后的电梯录像就可以了。” 然而电梯里并没有出现那个男人。 “怎么回事?”小吕问,“有没有楼道里的录像资料?” “没有,三楼的探头在‘鹞子’住进去之后就坏了。” “哦——噢——哦——”小吕似乎明白了。 我站起来一边走动着活动活动坐麻的双腿,一边说: “这样看来,‘鹞子’破坏探头的可能性很大,但我感觉不是为了杀江瑶,而是为了和毒贩接头,因为这样的话,只要他们走楼梯就可以避免被拍到进入320房。” “可他们并没有在宾馆接头,他们后来是在外面。”小吕说,“我们一直有跟踪。” “我知道,”我说,然后反问一句,“可为什么呢?” 小秦看着我的表情,突然开口:“郭队,你是说因为江瑶的意外出现,使这些毒贩们认为宾馆接头不安全了。” “不,我只是想说存在这种可能性吧?” “当然!”小吕一笑,“应该说很有可能!毒贩们都狡猾得很,警惕性也高得很,跟狼似的,又凶又滑,略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溜之大吉。” “那么,江瑶和毒品有关系吗?”我接着问小吕。 小吕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吸不吸毒,但她应该和贩毒无关,或者准确地说,即使是贩毒,那也是刚开始。因为在她和‘鹞子’混在一起之前,这个圈子里我们根本没见过她。” “郭队,”小秦再次问我,“你是不是怀疑江瑶在‘鹞子’身边的出现,出于我们不了解的原因,可能影响了毒贩们的交易,或者引起了他们的担心,因此导致了杀身之祸?” 我看向小吕: “存在这个可能吗?”我问,虽然从内心里我自信答案是“Yes”。 果然—— “太可能了。”小吕咧嘴一笑,“除了杀人狂,最藐视人命的就是毒贩子了,他们敢杀任何人,中国的毒贩敢跟警察动枪,在哥伦比亚,毒贩敢用导弹和政府军对抗呢!” 一番话说得我和小秦都感慨地看着小吕笑,的确,缉毒是警察工作种类里最危险最辛苦的领域,因为不仅容易危及自身,甚至还可能危及亲人。 倒是小吕不在乎地摇摇脑袋,驱散了房间里一时而来的沉重。 “对了,”我想起自己还未问到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抓‘鹞子’呢?” “我们这次主要追踪的是‘鹞子’想打交道的那条大鱼,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鹞子’并没有交易,而且他目前还不算大鱼,所以就没有管他。我们还是继续追那个家伙,老雷就是去跟他呢。” “没有交易?”小秦重复着,沉思着继续问,“为什么?是不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影响了呢?比如因为杀了江瑶,需要处理?” “这还不好说——”我尽量保持客观的态度,“录像里江瑶还没有出现,虽然服务员认出了江瑶,但如果录像里有还是更好,她拿那么大的箱子,肯定坐电梯,一定会有的。你明天要接着看下去,坐实了才好。” “你呢?”小秦立刻反问我。 “我要去看看小史那边有什么进展,你要好好看录像。” “对了——”我转向小吕,“那个‘鹞子’是你们放长线钓大鱼的‘饵’吗?等法医证据出来,我们可以随时抓捕吗?” “如果必须的话,”小吕略微有些迟疑,“那就抓吧。不过,没有确实之前,还是不要急,他吃这行饭,肯定还要和其他毒贩交易,到时可以一举两得。” “好吧,我们尽量协同配合。” 第二天,我一直待在小史那里,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我们的法医终于结束了所有的活计。 “现在可以确定,”小史拿着一叠报告,红着眼睛对我宣布,“美达宾馆320室就是江瑶被杀的第一现场,我们在下水道弯管处发现了大量的人体组织,经DNA鉴定,和江瑶的一致,地毯上的血迹也是江瑶的。” “那有没有其他人的呢?”我赶紧问。 “当然有,”小史冲我一笑,“江瑶的手指甲里呀,我发现了人体组织,但这个血肉的DNA和江瑶完全不一致,你猜得真准,郭队,江瑶不是俯首就戮的绵羊,她临死前一定狠狠地抓了凶手一把。” “这就好办了!”我很高兴,但随后又抱怨道,“不过也麻烦!” “怎么?”小史有些吃惊。 我三言两语解释了小吕的理由。 “那你就自己伤脑筋吧!”小史幸灾乐祸地往靠背椅上一坐,大大地伸个懒腰,“我是要好好歇歇了!” “好吧。”我咕哝着,心里掂缀着到底怎么处理最合适,正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喂——” “郭队——”电话那边传来小秦兴奋的声音,“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了阿刘!” “阿刘?”我吃了一惊,连小史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呆了片刻,我有些迟钝地问:“你再说一遍?” “我在录像上看到了阿刘,4号的,我先在大堂里看到的,觉得有点像,不过因为分辨率低,拿不准,所以赶快又看了电梯里的,很清楚,是晚上——” 我脑子“轰”的一声,接下来,听到电话那边小秦继续地说:“你说,阿刘明明知道江瑶在美达宾馆,他为什么不说,而且还欺骗你呢?” 第十八节 我和小史一起跑了回来,屏幕已经定格了,从上方俯视拍摄的人脸,应该是电梯里探头拍下来的——阿刘,没错! 我仔细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二分。 “前面还有,”小秦拿起遥控器开始操作后退,图像开始飞快的一格格后退起来,几分钟后,“看——”他再次定格了,“是不是阿刘。” 确实是阿刘,那个时间显示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我呆呆地看着画面,脑子里一片混乱。 只听到耳边小秦轻声分析: “现在看阿刘居然在美达宾馆待了一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抛掉七分钟左右在走廊的时间,杀人分尸绰绰有余。” 这时耳边又传来小史的声音:“是绰绰有余。”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小秦转过头问,看来不光我感到小史话里有话。 “我只是觉得他干吗给自己的时间弄那么宽裕?”小史犹豫地说,“如果我是凶手,我会加快速度的。” “这没什么奇怪,他没有经验,阿刘不是惯犯,而且,不仅如此——”小秦强调说,“最可疑的是阿刘撒谎,如果他不是凶手,明明他和江瑶最后见面是在美达宾馆,为什么不告诉郭队?” 我沉重地坐了下来,小秦说得很对,仅凭录像并不能说阿刘就是凶手,但他为什么对我撒谎呢?这段时间确实绰绰有余了—— “郭队——” “啊——”我从沉思中惊醒。 “要不要我再找阿刘问一问?”小秦尽量委婉地问。 “也许应该再直接些。”小史闷声说,“把阿刘找来,验一验他的DNA是否和江瑶手指甲里的血肉一致。” 我点点头,没有理由反对,如果凶手真是阿刘。 我打电话通知了阿刘,他告诉我,他在医院,今晚是夜班。 “我去通知他。”放下电话,我对他们两个说。 小史张了张嘴,但被小秦拉了一下。我没多想他们的意思,满腹沉重地出了门。 阿刘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难道他真的是凶手吗?一路上,我反复问自己,那么“鹞子”呢?是不是和此事无关了呢? 晚上医院的人不那么多了,我径直去了病房,一进医生护士值班室,意外地看到了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送一次菜的农民老蔡,他非常本分地坐在椅子上,脚边依惯例有两筐品种不同的蔬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医务人员。 老蔡显然对我还有些印象,有些局促地冲我微微点点头。 我坐了下来,随口寒暄说:“你好!又来送菜吗?” “嗯!”老蔡重重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今天没回去呀?” “下午!”老蔡回答,他说话有很重的口音,而且硬硬的,但和他的外表一样,有种诚实感人的力量。 “我有点不舒服,阿刘大夫说帮我再检查一下,我就没回去,还说晚上可以住他家,不用花旅馆钱。”老蔡的脸上露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感动的表情,“阿刘大夫,是个好人!”他最后说。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很难受。 “你也找阿刘大夫?”老蔡转向我。 我依然仅仅点点头。 “那他是不是也帮过你?”老蔡说的是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是!”我说,“和你一样——” 因为案子,我一直不愿回想那次在路上发病的事情,然而偏偏那件事总是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也是在街上病倒的?”老蔡继续探究地问。 “是——”看着面前这位曾经和我遭遇类似境遇的朴实的中年农民,我突然很想讲一讲自己的遭遇——在街上发病,痛苦不堪、却又无人问津的那种感受。 老蔡默默地听完。 “阿刘大夫,是个好人!”老蔡替我下结论,然后,像上次一样,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腿上来回搓着,用他那重浊却诚实的声音反复重复着他一直以来的结论: “阿刘大夫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我突然不想听下去了,站起来刚想要出去走走,就见阿刘和一个护士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阿刘顾不上跟我们打招呼,先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盒药交给护士:“给六床,一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然后,阿刘才回过身冲那个朴实的汉子点点头:“你稍等一会儿。”然后转向我,“郭队长——” “我有点不舒服。”我抢先打断他,然后走出了值班室。 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没有人的地方。 “什么事?”阿刘主动开口了。 我提醒着自己警察的身份,然后转过身审视着阿刘的眼睛,问:“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阿刘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有些迷惑。 “你指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江瑶是在哪里?” “我家。” “那你去美达宾馆做什么?” 这次阿刘愣了一下,他垂下眼皮,转过身子朝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去见江瑶。”他回答,然后不等我发问,就很快的继续解释,“但我没有见到她。她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让我去美达宾馆320房间找她,我去了,但她并不在320房间,但我希望就此了结,就一直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没有回来,我觉得她可能又是涮我,然后就离开了。” “你没见到她?”我有些不信,“那你在哪里等的她?” “房间里。” “那你怎么进的门。” “房门没有关,我开始敲了敲,没有人应声,后来推了一下,发现门没有关。” “那么房间当时有什么不同吗?” 阿刘回忆了一下:“没什么不同,只是一张床上扔着江瑶的一件风衣,桌上放着她的包,所以我认为自己没有走错房间,因此就坐在椅子上等。” “之后你又去哪里了?” “回医院。” “第二天呢?” “回去休息了。” “一天都在家吗?” “上午是,然后中午回爸妈家吃了顿饭,晚上直接来医院上班。” 阿刘的脸很平静,不像撒谎的样子,但我有些不信,可一时也找不出他话语中的漏洞,只是觉得整件事似乎离奇了些,除非有人设下什么圈套…… 我默默地琢磨着,直到远处一个护士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 “刘大夫,刘大夫!” 阿刘望远处张望了一下,应了一声:“我马上过去。” 然后他又转向我,小声问:“还有事吗?” “我们需要检验你的DNA。”我说。 “现在吗?”阿刘又朝远方张望一下,恳切地说,“明天上午可以吗?明天我不上班。” “没问题。”我轻轻说,心里再次掠过一丝诧异,阿刘并没有露出担忧的神情。 “谢谢!”阿刘说着转身向病房走去,但仅仅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有些歉意,但更多的是感谢,“谢谢你,郭队长。”他小声说,很诚恳,“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你现在还不是罪犯,你有权利明天去检验DNA,甚至后天。”我刻意强调了DNA三个字母,继续审视着阿刘的表情。 “我不是指这个——”阿刘似乎并没有在意我强调的语句,他诚恳地看着我,轻声说,“我是说你一直不让调查影响我的生活,谢谢你一直在尽力帮我。” 我摇摇头,心里掠过一阵恻然,对于阿刘,我能帮的,太有限了!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沉浸在歉意里,而是一直在想,阿刘到底是不是凶手呢?他看起来很无辜,也不怕检验,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无辜呢?还是想拖延时间? 第十九节 直到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我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当然依然没有答案,也许在看到阿刘到来之前,我都不会有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一直想,直到看见一个穿红衣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车的前方才醒过神儿,怔忡间本能地死命踩刹车—— 车停住了,我感到那个红衣身影摔在我车的前方,惊魂未定的我在车上坐了近两分钟,才想起来必须要下车察看一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就坐在我车前方的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也被吓坏了,看到我下车,一张煞白的小脸呆呆地转向我。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离我的车还有一点距离。 “你没事吧?”我赶紧问。 男孩儿似乎被我的问话惊醒过神来,摇摇头,一骨碌地站了起来。 看来男孩儿只是吓得摔倒了,我长出一口气,但火气也随之“腾”的上来了,控制不住地冲男孩儿嚷嚷起来:“你怎么这么过马路?不知道这是快速路吗?过马路要走人行天桥!” 那个男孩儿咬着手指有些恐惧地看着我。 “退回去,”我继续冲他吼,“从那边人行天桥过马路!” 男孩儿乖乖地转过身,拔腿向远处的人行天桥跑去。 但男孩儿的乖顺并没有让我立刻消掉火气,反而更感到有气无处发泄。该死的市政!我忍不住低声骂道。 自从局里搬迁到坐落在新区的新址之后,大家在幸福地享受着宽敞的现代化办公条件之外,另一件不怎么幸福的事就是上班远了很多,必须开车,而且必须途经这条也是新近拓宽延长的开发区东路,这条路是市里干道的延长线,虽然乍看之下觉得这条双向十车道,两边种着漂亮的树篱鲜花,宽敞平坦的大路好像颇能享受驾驶的乐趣,但一旦真正开上去,就发现它漂亮的外观下隐藏着的致命隐患——路两旁突然出现的居民区。 这个问题在市里面因为车多,车速快不起来的时候还不明显,然而,刚一出市,在路宽车少、人们刚刚感受驾驶乐趣后不久,就会发现这里又出现了一片居民区,路的北边是老的工厂居民区,南边则是所谓的“城中村”,原来的村民因为城市化变成了市民,他们在自己的地上盖上房子出租,因为地段较好,价格相对便宜,因此很多人在此租房,于是楼越盖越高,最高的达到十层上下。 所以这一段路两边的居民极多,居民区延展的也很长,有四五百米,可是自发的菜场在路南,大超市则在路北,因此人们不得不互通有无,来回奔走。但路中间居然只修了一座过街天桥,本来爬高上低的就麻烦,一般人不愿意这么走,再加上不少居民过马路动辄多走一两百,或三四百米,一来一回加起来小一千米的路程,时间久了多数人更懒得走人行天桥,总是趁着没车横穿马路。 可是马路上呢?既没有安置红灯,也没有在马路中间放置高高的隔离栏阻止行人穿越,强制他们走天桥。仅仅十分省心地竖了个限速三十公里的牌子,但这个牌子的存在,除了可以罚到很多钱之外,并没有吓住车速的力量,因为如此宽平的马路,东段也好走,西段也好走,只除这一段,而且只是早晚上下班时间人多,其他时间也是空荡荡的,时速一百都没问题,司机很难意识到需要突然减速到三十迈。于是这个路段就事故频发。 一旦出了问题,大家就打口水仗,司机嫌行人没素质:“明明有过街天桥,为什么不走,素质太低!” 行人也嫌司机没素质:“明明限速三十,为什么不遵守?买个破车不得了?暴发户,没素质!” 既然人人都盼着“别人素质高得恰恰让自己轻松愉快”,那结局自然是谁的“素质”都低,个个不能如意,于是在泛泛的骂声中一切照旧。 我平时开到这一段时总是特别小心,尤其是傍晚这个时分,一来人们下班回来了,穿越马路的人多;二来那个时刻视线不好,倘若再穿着深色衣服,远处就更看不清了。但今天早上却因为跑神儿,差点儿出了大事。 骂归骂,我自然小心起来,但心情更坏,因为这个兆头太糟糕了! 上午九点半,阿刘如约来了。我让小胡带阿刘去法医室。脑子却再次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阿刘回来了:“还有事吗?郭队长。” 看着阿刘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摇摇头: “没有了,看来你忙了一夜,赶快回去休息吧。” 阿刘疲惫地一笑,眼角显出几丝不浅的皱纹,但奇怪,并不显老态,笑容中依然有股孩子般的简单,没有了江瑶,阿刘似乎再次焕发了曾有的单纯。 “我是从医院直接来的,”阿刘说,“被一个病人拖住了,要是没事我真是必须回去休息,否则就对不起晚上的病人了。” 我点点头,开门把他送了出去。 阿刘刚刚离开,小秦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进来。 “怎么样?郭队,”他坐了下来,笑嘻嘻地问我,“放心了吧?” “什么?” “担心阿刘是凶手呀!昨晚小史还害怕你忍不住违反纪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 我回想起昨晚小史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小秦拉了他一下的动作。 “今天阿刘来了,看起来也挺从容的,是不是搞错了。”小秦微微皱起眉头,“对了,关于美达宾馆的事他怎么说?” 我重复了阿刘昨晚的回答。 小秦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听起来好像有些离奇,像假话,但也难说,说不定是真话。”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很奇怪小秦怎么能这么快做出判断。 “因为我刚才观察了他的脸,阿刘是医生,如果他是凶手,不会不明白验DNA意味着什么,我一直跟着看了,他直接就伸出了胳膊,没有害怕的样子。” “谁说没有害怕?”从外面刚刚进门的小胡打断了他。一贯大大咧咧的小胡最爱和小秦唱反调:“我就没看出来。” “你是说发现他很害怕?”小秦立刻梗起脖子,一副拉开架势准备狠狠驳倒小胡的模样。 小胡却狡猾地一笑:“我是说我看到他还挺高兴。” “乱扯!”小秦哼了一声,稍微有些泄气,“你该不是要说一眼看出他是个谎话精吧?”他又反问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当然,”小胡仿佛没有听出来,继续唱着反调:“医生都是谎话精,他们一看到没什么病的人就说——”然后,小胡模仿着一种严厉的医生口吻,“‘你怎么不早来,再晚就危险了’;要是见了绝症患者,就会笑眯眯地说——”小胡的口气又变成充满了虚假的安慰声调,“‘没什么,你的病很轻,稍微治疗一下就可以了,不过你的家人在吗?我想和他们谈谈’。” 我忍不住笑了。 “看,”小胡很胜利地指着我,冲小秦说,“郭队笑了,郭队,自从开始办这个案子以来,你都没有笑过。” 但小秦没有理小胡的玩笑,他似乎被某个念头迷住了,眼睛呆呆地盯着窗外泛着有些发黄的树叶,突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圈套,也许是圈套,那个狡猾的家伙——”小秦眼睛闪着光,嘴里咕哝着,“对,录像,我去查查,我要去证实一下——”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喂,你想到什么啦?”小胡冲他的背影嚷道。 我很高兴小胡问出了我的心里话。 小秦转过身不耐烦地冲小胡一扬手:“别坐在那里享福了,赶快过来帮忙。” 然后,又冲我有些神秘地做了个“OK”的手势:“郭队,等我的好消息。” 小胡嘟嘟囔囔地跟着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满腹羞愧地想: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提前退休了,在这个案子里,我一直都在证明自己是多么的弱智和迟钝! 第二十节 在接下来的一天,小秦一直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不是打电话就是查录像,而我则乐得放手,不让自己想它,反正既然我也不主管这个案子,而且现在反应又那么差。 转眼又过去了两天,小秦终于带着满意的神情来敲我的房门了。 “郭队,”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请你看些东西。” 我早就想知道小秦的成果了,所以立刻和他去了录像室。 小胡已经坐在里面,似乎正在电脑上看着什么。 “好了吗?”小秦有些不耐烦地催问。 “好了好了。”小胡难得好脾气地回答。 画面定格在阿刘在电梯里的那一帧画面,我仔细看了看,是我看过的那一个,九点五十二分,他离开的时刻。 “看出来了吗?”小秦带着压抑的兴奋说。 画面上阿刘双手抄在兜里,表情阴郁,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指向。 我摇摇头。 “好,你再看!”小秦示意小胡打开了另一段录像,在飞速地走了一阵儿之后,画面定格了,从画面上看,应该是大堂的录像。 “看——”小秦指着画面上一个男人的背影,高高的,瘦瘦的,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从背影上看,不是阿刘,阿刘要矮一些,而且身形也不像。这个男人推着一个大箱子,箱子应该就是装江瑶尸体的箱子,因为那么大,十分显眼。我又看了看显示的时间,是11月5号上午九点十二分的。 小秦看我一眼,又回头冲小胡一努嘴,小胡立刻又回头打开了一段录像——看来他们已经琢磨的很清楚了。 这段录像又是电梯里的,时间显示是11月5号上午八点五十,一直播到九点十二分,电梯上下的人并不多,但没有那个推箱子的男人。 “怎么样?”小秦带着满意的口吻问。 “你想说什么?”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直接说吧,就别再提醒我现在脑子有多迟钝了!” “别这么说。”本来兴致勃勃的小秦似乎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也连忙拉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关心则乱,郭队!” 听着不同的下属对我说着相同的安慰话,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小秦则继续很诚恳地解释:“我知道你的心情,郭队,因为你害怕证明阿刘是凶手,所以一看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就担心,反而不能冷静下来研究凶手到底是谁。不是你脑子迟钝,是‘医不自治’,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的。” 小秦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比喻。 我心里很感动,赶紧笑了一笑:“我是开玩笑的,你说吧。” “是这样,郭队。” 小秦似乎决定改变表达的策略,不再问我,他朝看着我们的小胡使了个眼色,轻轻咳嗽一声: “刚才那个推箱子的人我让缉毒组的小吕辨认了,他认为很像‘鹞子’,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他。现在有一个问题,‘鹞子’住在320,刚才我们看了,电梯里没有‘鹞子’,也没有推箱子的男人,但‘鹞子’却在大堂出现了,这就很奇怪,推着那么沉的箱子,他为什么不乘电梯?” “因为他不想摄像拍到他推箱子的过程。”小胡像相声中的捧哏似的接了下去,“而且电梯探头拍摄的人脸很清楚。” “那‘鹞子’为什么怕被拍呢?”小秦继续设了一问。 “因为他心里有鬼呀!”小胡一唱一和地回答。 “接下来我们又能看到什么?” “当然是另一段录像!”一边说,小胡一边熟练地打开一段新的录像。 这一次是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图像,画面很快定格在一辆绿色的切诺基上,那辆车正在领牌。 “这辆车是谁的呀?”小秦继续发问。 “当然是‘鹞子’的。”小胡继续唱歌似的回答,“虽然查明这辆车牌号是假的,但它在宾馆的停车场已经是这个假车牌了,这个我们已经确定了。” “‘鹞子’的车是朝哪里开呀?” “朝南呀!正好经过抛尸的现场。” 我忍不住笑了:“好了,真没想到你们还能配合得这么默契,小秦,直接说你的结论吧!” “结论就是——凶手是‘鹞子’。” 小秦回答,然后呼啦一下坐正,非常严肃地分析起来: “这个案子乍一看嫌疑人很少,阿刘也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好像是凶手。但仔细研究一下就发现破绽了,比如阿刘走的时候没有推那个箱子,后来宾馆的录像我们全部看完了,阿刘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他怎么拿到尸体,又怎么抛尸?所以,我认为这是‘鹞子’想嫁祸给阿刘而设的一个圈套。出于某种原因,‘鹞子’可能已经决定杀掉江瑶,或者‘鹞子’他们已经杀掉了江瑶,杀完之后,他们考虑到善后问题,也许‘鹞子’想到了阿刘,想到他是最合适的替罪羊。所以就诱骗阿刘来到了宾馆,使阿刘处于说不清的境地。当然,阿刘不会替他收拾残局,‘鹞子’还是必须自己处理尸体。他做得也很狡猾,比如‘鹞子’不坐电梯走楼梯,因为电梯探头近,容易拍摄清楚。至于大堂的探头,由于场地大,分辨率又比较低,只要别过脸,就很难看清楚。你看录像中的‘鹞子’一直低着头,明显是在规避探头的拍照,这种规避的反应也恰恰说明‘鹞子’心里有鬼。” 我点点头:“还有吗?还有其他证据吗?” “当然。”小秦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们已经调看了高速公路监控录像,从5号到7号都没有发现阿刘的车,那么阿刘就不可能抛尸。与此同时,却发现11月5号‘鹞子’的车经过了抛尸现场。此外,你看DNA检验报告——” 小秦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报告:“检验结果也证明江瑶手指甲里的血肉残余不是阿刘的!” 我连忙拿过报告,仔细看了看,长出一口气。 “怎么样?放心了吧郭队?”小秦声音里透出一丝调侃。 “当然——”我掩饰住最真实的原因,故意显得公事公办的样子,“案子要破了嘛!你现在还这么能干,不愧能自己带组了!对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 “肯定是要抓捕。” 我想了一下:“要先和缉毒组沟通一下。” “已经沟通了,”小秦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说老雷明天回来,我们见面再定。” “呵!考虑得很周到嘛!”我的情绪越来越好。 “当然!”小胡在一旁大笑起来,恢复了大嗓门,“全沟通完了,和小史,还有缉毒那边的,都落实完了,小秦说一定把证据弄扎实些,让你彻底高兴起来。” 我心里一时非常感动,但偏偏越是这样,越是说不出话来。 小秦大约也怕我说出客气话来,赶快对我说:“郭队,你赶快回去吧,不要妨碍我,这个案子我想完全负责,看看自己的本事!” 我高兴地离开了电脑室,自认为很沉稳地向办公室走去,直到听见一声招呼: “郭队,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定神一看,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肖素笑吟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密封袋。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是呀,”我高高兴兴地说,“案子快破了嘛,对了,你干什么?” 这时,我发现肖素手里密封袋里的东西很眼熟——那是一件染血的t恤,片刻,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的t恤。 “认出来了?”肖素举起衣服冲我摇了摇,“我给小史送过去,昨天他找我要的,急得要命,刚给我说的时候几乎都忘了,不过幸亏忘了!所以一直压在那里都没有扔,还居然找出来了。” “噢。”我点点头,“你快去吧。” 小史为什么突然想要这件衣服?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上面有“鹞子”的血,我想起来了,真巧!这样不用抓住“鹞子”也能先验他的DNA了。 小史急得要命?昨天?大概是突然想起来的吧? 第二十一节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天。 第三天的中午,小秦和小史同时出现在我房间的门口,还小心翼翼地先敲了敲本来就开着的房门,来提醒当时正低头看资料的我。 我抬起头,看到了两张满腹心事的脸,又低头看一眼资料,推到一旁,再次抬起头冲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俩在我对面很轻地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都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彼此看了看,似乎在用目光商议该谁先开口。 我也默默地等着。 “郭队,”小秦打破了沉默,声音稍嫌艰涩,“现在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昨天我和老雷谈了,他说4号晚上,他一直都在监视‘鹞子’,亲眼看到‘鹞子’和那个女人,就是江瑶一起在一家高档的海鲜酒楼吃完晚饭,然后他们分开,‘鹞子’自己和毒贩见面去了,一直到凌晨六点才到宾馆。如果是这样的话——” 小秦停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似乎考虑接下来怎么说。 “‘鹞子’就不可能杀人,”我轻声替小秦把话说完,“因为根据解剖,江瑶胃里还有没有消化的虾,肉,鱼,酒,所以这几乎不可能是早饭之后的谋杀,因为几乎没有中国人会吃这样丰盛而又过荤的早餐。现在你又过了两天才来,恐怕是已经调查过了其他的可能,比如认为‘鹞子’也不太可能是5号杀人抛尸,对不对?” “对!”小秦点点头,“我们已经确定,‘鹞子’5日晚上已经到达了广东,有高速公路收费站的监控录像为证,而且,我也请中间的收费站传送过来监控录像资料,从我们这里直到下一个收费口,他用的时间证明他是平均以时速130到140之间前进的,而且出收费站的时候他还和收费员争吵了几句,所以收费员印象比较深,绝不会弄错。‘鹞子’一天跑这么多公里,怎么可能有时间在离我们这里二百公里的地方杀人抛尸?而且——”小秦又看了看小史。 “我检验了——”小史声音很轻的接了上去,“非常巧,你那件t恤还留着,那上面有‘鹞子’的血,根据检验,‘鹞子’的DNA也和江瑶手指甲里的血样不一致。” “所以情况就变得很复杂,”小秦继续说,“阿刘和‘鹞子’的DNA检测都不符,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如果假定是‘鹞子’和他的同伙协同作案,抛尸的不是‘鹞子’,宾馆的录像只是假象,案发时间是第二天中午之后凶手杀了江瑶,抛尸也另外有人——为了验证这点,昨天我又去了一趟美达宾馆筛查了一次,但服务员不记得晚上有人进入320,也不记得第二天也见过江瑶,这当然只能部分的说明问题。但监控录像资料明确显示江瑶前一天晚上八点左右进了宾馆,上了电梯,以后却再也没有她出来的影像。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凶手怎么能把江瑶弄出宾馆的?这些就很难说通。再返回来说,假定凶手还是4号晚上杀了江瑶,那就说明凶手一定是4号晚上进入宾馆,可这个凶手不可能是纯粹的陌生人,因为杀人、分尸都需要时间,他怎么能保证错开阿刘?怎么知道320当时只有江瑶?可如果凶手是‘鹞子’的同伙,那么大堂有录像资料,缉毒组不可能完全认不出来,因为他们正全力跟踪他们这群人,几乎个个都认得出脸。所以怎么想都解释不通,我就又找小史谈了谈——” 说到这里,小秦又扭头看看小史,似乎想提醒小史把话接下去,但小史的眼睛却被我桌上摊开的那页资料吸引住了,他伸手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霍然抬起头: “郭队,你发现了!” 我摇摇头:“没有。” “但这——”小史指指资料。 “我只是瞎猜——”看着小史的眼睛,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接着,我轻声问小史: “这么说我猜对了?你发现了什么?” “一点异常,但还不能完全确定,”小史伸手把资料推回原来的位置,很沉静地回答,“我也只是瞎猜。” 我苦笑一下: “你不是瞎猜,优秀的法医是真正的神探,你的经验和知识让你产生了怀疑,这怀疑常常直指真相。” “你也不是瞎猜,”小史很锐利地看着我,“技术不仅仅指的医学专业知识,郭队,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 我靠回椅背,觉得很疲惫:“没什么敏锐的,只是我很了解你们而已,大概猜测罢了——”我简略重复了路上遇到肖素的事情,然后解释道: “事后我想,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血衣了?不会是小秦让你找的,因为我刚刚和他谈过话,他一向直率,又想让我开心,这件事一定会告诉我的。那就是说很可能是你自己想悄悄检验。但这件事过了那么久了,我都忘了,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一定要找?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让你怀疑的,但你不想提前说出来让我担心,所以想偷偷确定好了再做决定?就这样,看,是不是很简单?” “不——”小史静静地听完然后平静的反驳,“不对!郭队,你破案出名的严谨,不会想当然。如果你也怀疑是‘鹞子’,知道我想到了血衣的事,应该还会跑过来夸我脑子好,这样能提前检验,如果结果确定是他就可以上网发通缉令了!但你呢?问也不问我,而是自己突然查阅起这些医学资料了。郭队,几乎没有人会怀疑DNA检验结果,如果不是你早就对阿刘产生了很深的怀疑,你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对不对?” 小史锐利的目光使我产生一种无可逃避的感觉。 “对!”我很烦躁地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走着,压抑在心头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冲口而出: “我是怀疑,早就怀疑了,在小秦你那天给我看监控录像的时候就怀疑了!虽然我希望自己怀疑错了,因为还存在很多可能,但我还是怀疑,挡不住自己的怀疑!因为前期的调查证明应该没有什么其他嫌疑人,如果阿刘在那个时间出现,那么几乎只有他杀人,一切事实才解释的符合逻辑。因为另一个嫌疑人及其他的同伙儿不是普通人,而是危险的职业罪犯,职业罪犯是什么?就是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有着足够的犯罪经验。如果是他们杀江瑶,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江瑶的脸,拔掉她的指甲,并且把江瑶的尸体扔得远远的,光确定尸源就能让我们陷入极大的困难!而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可能是这些人犯的!” 我长出一口气: “可反过来却解释得通。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阿刘是冲动之下杀了江瑶。阿刘是医生,即使是没杀过人,分尸这种事也不会觉得恐怖,但他毕竟不是残忍有经验的罪犯,所以干不出毁容或其他更残忍而精明的处理。但阿刘够聪明,仓促之下也可能想到,他可以嫁祸给‘鹞子’,因为他知道‘鹞子’是个危险人物,没准儿就负案在身,面对房间里出现尸体的问题可能不会像普通人那样报警,甚至存在主动处理尸体的可能性。因为如果‘鹞子’就这样抛下尸体跑了,服务员发现后一定会报警,那么警察第一个追踪的就是‘鹞子’。而‘鹞子’应该不会想把自己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因为他本身就有其他罪案在身,那么,既不敢报警,又不敢丢下尸体就跑,这样的两难可能就逼的‘鹞子’不得不替他处理尸体!而不用处理尸体,那阿刘的嫌疑就又少了许多。” 小秦和小史同时点点头:“阿刘够聪明!” 但我却摇摇头: “这想法是够聪明,但很多事,仅靠聪明是不够的,所以开始的情况就如同阿刘希望的,可后来就出现了变化——作为有犯罪经验的‘鹞子’,即使开始出于不得已,那之后也未必一直甘心背这样的‘黑锅’——事实也确实如此,‘鹞子’采用了更明确而聪明的手段处理了尸体,先在路上早早扔掉,并故意保持江瑶面容的完整性,这样好保证警察确定尸源容易,一旦确定尸源,又是在荒郊野外发现的,那警察就会平均深入调查死者身边所有的人,而不会把他作为唯一嫌疑人来全力追捕,那这样他就可以保证既不用和警察打交道,又不用替凶手背‘黑锅’,所以有经验的‘鹞子’为了强调自己与杀人、分尸无关,还一路飞车到广东,甚至故意和收费员吵架,高调行动,目的就是让警察调查后能发现他其实没有作案时间,等于间接洗脱自己,也避免被一直追缉。” 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所以——”小秦打破了沉默,缓缓地说,“直到那天看见DNA检验结果你才真的开心,你希望科学证明你错了。” “现在,”我慢慢地走回去又坐了下来,瞥一眼桌上的资料,摇摇头,“也不能说我猜对了,事实上,我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证明我的怀疑。” “我倒有个猜测。”小史沉吟着说,“因为拿不准,和一些老同学联系了一下,你知道,他们在各个地方做法医。其中一个同学那里刚刚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情,但已经揭穿了,很巧,嫌疑人也是医生,毕竟做这个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 “哦?很复杂?” “不,其实很简单。”小史摇摇头,然后说了出来。 我默默地听着,确实很简单,但也确实需要冷静和一定的医学知识。 “当然这只是猜测——”小史很冷静地说,“要想确定,至少要让阿刘再来检测一次。” “但如果他继续采用原来的手段,你可能还是确定不下来,”小秦说,他又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有些吞吞吐吐,“郭队,我们要不要在医院派人一直跟踪阿刘,弄清楚所有问题,因为,因为,我们既可能猜错,阿刘确实无辜;也,也——可能——确实如此,但证明起来并不容易,那么多人,我们不好确定——” 我没有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脑子一亮,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第二十二节 我又闭目坐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你说得很对。”我对小秦点点头。 “郭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小秦迫不及待地打断我。 “还不能确定。”我干巴巴地回答,“但我决定亲自去医院调查这件事。” 照计划我给阿刘打了电话,告诉他因为一次事故,上次的血样掉了,请他抽空再来一次。 那边稍微沉默了几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那份沉默透出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 “晚一天行吗?”阿刘在电话里说。 “当然——”我说,“根据你的时间吧。” 电话那边再次停了几秒,似乎在确定时间。 “后天上午可以吗?”阿刘问。 “当然。” “那好,后天见。” “后天见。” 接下来的一天,我一直隐身在医院,默默注视着通往门诊大楼的广场,因为阿刘这星期门诊。 下午三点左右,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块儿冰似的,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回到自己的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然后我才来到了门诊大厅,鬼使神差的,我还挂了号,仿佛看病似的,然后来到阿刘门诊室外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等。 当轮到我之后,我就让给在后面排队等候的人,开始的两个人很感谢我,不绝声地说:谢谢!谢谢! 但再后来的那个病人似乎有些奇怪了,嘴里说着谢谢,眼睛却探究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这个人大约是太奇怪了,以至于可能进了诊室后告诉了阿刘门口有这样一个病人,因为我看见阿刘突然从屋里出来了。 四目相对。 “郭队长。”阿刘轻声叫了我一声,眼睛却表达了很多内容,我不能说出全部,但无疑有警觉和猜疑。 “我没什么急事,”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想等你下班再谈。” 阿刘点点头,似乎也并不想急于了解我想谈什么,转身回到了诊室,只是步履似乎有些沉重。 再次靠回长椅,我闭上了眼睛,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但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郭队——” 我被叫回过了神儿,睁眼一看阿刘又走了出来,那最后的一个病人也走了出来,临了还不忘好奇地扭头看我一眼。 “下班了吗?” 阿刘点点头。 “希望没有影响你今天的工作。” 阿刘摇摇头:“进屋谈吧。”他又走回诊室。 一阵不安的沉默之后,我决定打破它。 “我今天是来通知你,需要你今天就去做DNA检验。” “是吗?”阿刘站了起来,“现在吗?那我去换衣服,你在电梯口等我好吗?” 他边说边向外走去。 看着阿刘还算自然的举止,我心里突然又升起那丝希望——也许自己弄错了。 就在这种略微的幻觉中,我等阿刘换上便装,然后一起下电梯向外走,但当我们走出一楼大厅,我的理智又回来了。 “阿刘,”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这次DNA检验,我们不采用采集血样的形式。” 阿刘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但接下来那一刹那,阿刘眼睛里流露出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绝望。不过阿刘没有倒下,而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这么说——”他脸色苍白,声音干涩,“你,已经,知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彻底绝望。 “看来,我们都猜对了——” “你们?”阿刘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依然保留着理智和头脑,“除了你,还有谁?怎么发现的?” “当然是法医。”我一边干巴巴地解释,一边继续慢慢地向外走,“虽然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怀疑DNA的检测,也不会有人想到有人能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我们是刑警,我们信赖技术手段,但不会以唯一一次的技术结果为准,而是全方面分析,如果当一切都解释不通时,就折回来寻找问题所在。所以,除了我,法医也回忆到好像你的血样比一般人的颜色略深,当时好像胳膊上还有针眼儿,而用相似手段的人也不是没有,另外有个案例,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也采用了和你相同的手段来应付DNA检验,很巧,他也是个医生——” 阿刘没有说话,机械地随我走着,似乎刚才那个打击现在才更真实落在他身上。 我在一个花坛的角落站住了。 “是老蔡的血,对吗?”我轻声说,“你用了老蔡的血,我必须说,你这样很冒险但也很聪明,因为几乎没有人会意识到有人敢在DNA抽血时使用手段,当人不怀疑时,即使看到你胳膊上有针眼儿,也不会做他想,以为只是正常的抽血,或者才打了什么防疫针之类留下的,只管抽一针就了事了,对不对?” 第二十三节 阿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 “老蔡的血?”阿刘先有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转向我,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在法医发现之前就知道了,不过一直在看我表演?” 这突如其来的判断似乎使阿刘感到羞耻,霎时间,阿刘一向友善的眼神儿变得冰冷,身体也突然站得笔直,显出一份高傲,似乎要用这高傲来抵御我可能随之而来的嘲弄与垂悯。 嘲弄与垂悯!我想,对于阿刘,大约是最大的羞辱! “我并没有提前知道。”我回答说,口气尽量诚恳,“只是当法医告诉我这个疑点后,我才突然想到了老蔡,你曾给他输过血,所以血型一定一致;与此同时,在检验的前一天晚上,老蔡又恰好来送菜。由此我推测你可能临时灵机一动,决定选了老蔡。” “这理由不够啊,”阿刘面无表情地反驳我,“难道我不能选其他人的?我有很多病人,血型也没有几种,很好找的。” “当然,所以我说我是推测,不过也有我的理由,虽然你完全可以选其他人的血液,但是:一、你可能不能立刻确定那些人是否健康,老蔡不同,你知道他健康;二、选择医院的病人,假定后来警察产生疑虑来医院调查,更容易从不经意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些,且不说容易引起疑心,而且也容易追查。而老蔡总是几个月才来一回,这次又不是正式挂号治病,一旦离开,无论是医生还是警察都很难注意到他;三、根据你对江瑶尸体的处理手段,我认为这样聪明的临时选择像你的个性,就好比你杀掉江瑶,却选择留下尸体让‘鹞子’替你处理那样,你有随机的聪明;四、我请你再做DNA检查,你却推了两天,这显然有些问题;五、就是今天下午我再次看到老蔡的身影,为什么?按理说他刚刚来过,应该几个月后再来的。当然,也可能老蔡就是来看病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推测,是你找来了老蔡,因为你不能换人,必须要再抽取老蔡的血来应付我们第二次的DNA检查。” 阿刘没有点头,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承认了。 我深吸一口气: “阿刘,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真正凶残的人——” “我是。”阿刘冰冷粗暴地打断我,“我杀了江瑶,并把她分尸了,这还不是最凶残的行为吗?” “你不是——”我依然尽量平心静气,“如果你够凶残,就会拔掉江瑶的指甲或者剁掉她的手指——” 阿刘稍微哆嗦了一下,我装做没看见继续说: “因为你很清楚临死前江瑶狠狠抓了你一下,那会留下致命的证据,虽然过后你想出了对付DNA检查的方法,但毕竟更麻烦和危险。另外,如果你够凶残,也应该毁掉江瑶的脸,这样可以大大增加破案的难度。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不是那么凶残的人,我相信,你只是气极了,就像你曾对说过的那样——一个忍到极限的胃,终于爆炸了。” “对,我爆炸了,爆炸了!” 阿刘突然失控地喊了出来,攥紧拳头,浑身颤抖,似乎曾经压抑已久的怒火再次喷发出来。 “我一直都很傻,我以为结婚会对她好,因为那时她那么渴望结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以为她会回复健康的生活方式。可结果,刚刚结婚,她就像变了个人,贪婪、奢侈、自私,还嘲笑我,逼迫我,羞辱我,我不想理她,可她不依不饶甚至吵到医院里,还居然直接找到我的病人要钱,我从来没有这么羞耻过,他们,他们,他们都用那么怜悯的眼神儿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傻瓜,我,我,我,我真是恨不得死掉——” 阿刘浑身颤抖: “后来我听从了别人的建议,不理她,也不给她钱,坚持离婚。可她明确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所以她要榨干我身上的每一毛钱。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又对我说,如果给她五万块钱,她就会离婚,我答应了,从爸妈那里借了五万。但她却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成功后还嘲笑我。最后她说什么我也不信了,必须先离婚后给钱。终于她离开了家,给我电话,说她在宾馆,她有了新的男人,又酷又有钱,绝不会缠我了,她不要多,只要五万,大家一手签字一手拿钱。那天我本来晚上值班,但为了能尽快把这件事解决掉,破天荒请了假,还从爸妈那里又借了五万块钱。我去了,她也很爽快地签了字,我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了,但当等我拿钱给她后,她却突然抢过我手中的协议几下给撕了,并且开始哈哈大笑!之后,还恶狠狠地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因为她为我自杀过,所以怎么折磨我都不过分!我不明白,仅仅因为我没有一直向父母要钱,没有剥削我的病人找钱来供她挥霍,她就觉得我对不起她?就理所当然的折磨我?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的恨我?炫耀她的新男朋友来羞辱我?我觉得自己真蠢,真蠢,真蠢!看着她那副得意嘲弄的脸,我突然非常恨,不知道这样何时是尽头!正好桌上有把刀,我拿了起来——” 说到这儿,阿刘的右手不知不觉举了起来,仿佛又拿起了那把刀,然后狠狠向前一捅。 停了几秒,阿刘似乎清醒过来,他的右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之后,软软地垂了下去。 片刻,阿刘再次开口,不再激动,声调变得有些呆板。 “我扎了进去,然后,她摔倒在地上,她的手也从我脖子后面滑了下来。我很疼,但当时并没有注意,其实我是忘了这件事,因为本来我想自首的——” 顿了一下,阿刘突然再次激动起来。 “可我突然觉得不值!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女人去死?为什么?我四下看了看,居然在床上枕头下发现了一把很锋利的长刀,刀刃锋利,刀柄还很厚。这会是什么人的呢?一定不是好人!又有刮刀,又有长刀,没准儿就是罪犯!那一刻我突然又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把尸体撂在那里,那个男人可能会不得不替我处理尸体,因为他不敢跟警察打交道,再说,这个男人不管也没关系,因为江瑶不是死在我家,警方第一怀疑的也一定是他!就像你说的,我灵机一动,脱掉外衣长裤,拿起那把刀,先把江瑶拖到卫生间,很快肢解了她,然后撂在那里。然后我又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等回到了家,才感到脖子后面的疼痛,意识到被江瑶抓了一把,但我也不能再回宾馆处理了,过后我想,只要穿上高领毛衣挡一挡就没问题了,反正天也越来越冷,而且伤也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过些时候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当然如果一切不顺那就算了,听天由命吧,我并不怕死,只是觉得为她偿命不值得,因为江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自私、贪心、狡猾,我不想为她偿命,因为她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说着阿刘更加激动起来,但就在这激动愤怒的表白中,阿刘突然又停住了,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目光变得茫然,仿佛突然回忆起某次遥远的对话…… “是,她不值得——”我带着叹息回答,“在很多方面,我同意。但在另一面,我一直认同你曾经的观点,任何人都有权追求幸福,包括江瑶,你可以选择拒绝她,但不该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剥夺她的生命!” 阿刘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仿佛在吞一副苦药。 那一刻我心里很惆怅地想:要是我提前知道这些事就好了,像江瑶这样总在边缘中游走,能把好人折腾得活不成的人,其实也有她恐惧的凶恶人物,而这些凶恶人物却常常最怕警察——所以我自信一定能帮阿刘顺利离婚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这时阿刘睁开了眼睛,神情也恢复平静——近乎冰冷的平静。 “对!我不该杀她,所以我应该偿命!”然后,阿刘再次把身体挺得笔直,带着不容羞辱的尊严气度双手并拢送到我身前,“郭队长,你可以把我带走了。” 望着阿刘近乎高傲的目光,我也很平静地摇摇头:“我不是来带你走的——” 第二十四节 这次阿刘真的愕然了,他微微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阿刘,”我慢慢说道,“刚才的话还只是我的推断而已,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以立刻逮捕你。” 说完,我目视着阿刘,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潜台词。 但阿刘没有回答,有些猜度,有些疑惑地回望着我,仿佛不能确定我的含义。 略一沉吟,我决定亲口挑明意思,因为虽然我相信阿刘无疑不想死,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掩盖自己凶手的身份了,但同时相信,阿刘绝不是视“活着”为最高人生目的的人。 “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去自首。” 一阵捉摸不透的沉默之后。 “自首?”阿刘轻轻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无意识地向西——那已经暗淡,但依然是天空中唯一最光明的方向——侧过脸,似乎是在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含义。 暮色渐拢,沉沉而下的夕阳红彤彤地没有什么光泽,散发出一种凄凉的美,有那么一会儿,阿刘似乎忘却了自己的困境,而被眼前这夕阳西下的景象迷住了,身体不知不觉转了过去,双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合拢放在胸前,嘴唇还轻微的动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安—— “阿刘——”我轻轻喊了一声,希望能把阿刘从这暮色之美中唤醒,也希望能找机会进一步说服阿刘同意我的建议。 阿刘果然突然醒过神儿,又转回身,歉意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祈祷起来,祈祷老天能帮我。” 说到这儿,阿刘又自嘲地一笑,脸上显出说不出的落寞。 “其实,平时我从不信神鬼,但刚才还是忍不住祈祷了,走投无路的人是不是都会这样?” 最后的话阿刘说得很轻,像说给自己又好像在问我。 “你还没有走投无路,阿刘,”我立刻接了上去,一边解释自己的打算,一边同时希望能借题发挥说一些励志的话来打动他,“如果你能去自首,接下来我可以为你请最好的律师。相信我,那样结局很可能会有所不同。阿刘,我知道你很有自尊,愿意有价值地活着,但以你的知识你应该知道,人生的路有很多种,坐牢也未必就是苟活,很多杰出的人都经历过牢狱之灾,不用我举例子了吧,因为很多人已经留在史册上了。” 阿刘露出感动的神情,但显然并没有被打动,一刹之后,依然自嘲地一笑,表情似乎在说:一个医生,离开病人还能有什么价值。 但也许是礼貌,也许是懒得解释,阿刘没有反驳我,却问了一句很现实的问题:“我一定要今晚自首吗?” 审视着阿刘的表情,我思索片刻回答: “不,不用,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 阿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谢谢”,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之后,他的目光又投向西边,但刚才的夕阳终于已经完全转到地球的那一边,唯有四合的暮色笼罩整个天际。 “阿刘——”我又轻声喊了一下,阿刘再次转回头,表情茫然,似乎脑子还停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我建议说。 阿刘点点头,机械地随我举步向医院外走去。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向东走去,因为那边是新区,街道更加空旷,更加整齐也更加美丽。 我们一直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因为阿刘低着头,仿佛神游天外,然而从他轻微耸动的肩头和不均匀的喘息声中,我感觉阿刘已经从最初的傲气中脱开,陷入复杂的内心挣扎。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错后一步的位置,暗暗希望他自己能想通。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渐渐多起来的行人打破了原来的宁静。我扭头看了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那片居民区,一个四十多岁准备横穿马路的大胖子把阿刘撞了一个趔趄。 阿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我们走的是“城中村”这一边,紧临马路的是一排简易门面房,不讲究的店主在门口乱堆乱放着各种物品,使这里在白天显得很是糟心,但夜色和灯光掩饰了一些白日里的肮脏和凌乱,看起来倒好多了。 不过夜色并不能掩饰声音,夜幕中的吵吵嚷嚷,反而令人加倍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人气,这里沿街每家门面的女主人,似乎都既是大嗓门,又爱嚷嚷,所以声音是此起彼伏,仔细一听,内容不是在嚷嚷老公,就是责骂孩子,不断能听到“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之类的威胁,但那些孩子们显然都不把这类口头威胁放到心上,反而更加起劲地来回跑着玩儿,还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异常活泼。 就在这平时看来并不雅观的街景中,我发现阿刘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一阵呆立之后,阿刘失神地说:“我小时候也很贪玩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 阿刘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目光怆然。 “我爸妈一直都很疼我,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我回报,只要我开心,他们还一直都很以我为骄傲。可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儿子是个杀人犯!” “阿刘——”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相应的安慰话,然而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只能勉强回答,“人都会慢慢接受现实,尤其是老人——” “我觉得很对不起爸妈——”阿刘的嗓子哽咽了,“特别对不起,我爸爸还有心脏病,很严重,我真怕他——” “所以你要活着,”我打断阿刘,“阿刘,我相信你爸妈会受打击,但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有一份希望,凭这份希望就能给他们坚强活下去的勇气,我自己有孩子,所以我肯定比你更了解父母的心,相信我,和放弃生的希望相比,我的建议对他们的打击一定最小。” 阿刘回过头,第一次显出被我话打动的样子。 我赶紧趁热打铁: “阿刘,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眼下你的选择不多了,而我的建议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父母,都是最好的选择,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阿刘低下头,“你是在帮我,一直帮我,”然后,阿刘突然又抬起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我帮谁帮的最有价值,那一定是你,郭队长。” 阿刘最后的声音里又有些自嘲。 我装作没听出来。 “我想不是这样,阿刘大夫——”我刻意强调他身份地叫了一声,“你不是施恩的人,也从不稀罕别人对你回报什么,所以我想最有价值的应该是你让很多人感觉这个世界还很温暖,还有希望。证明的不是我,看看老蔡的菜,看看那些慕名而来的病人,那些病人对你信任的眼神。阿刘,我帮你并不仅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更因为你一直在用你的知识和能力帮助无数最需要帮助的病人。阿刘,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就可能继续帮助他人,不要以为救助只能在医院,问题无处不在!只要你还是你!那无论身在何处,你都可以帮助到别人,都能为别人解除痛苦,带给他人生的希望。” 但我后面的话似乎并没有继续打动阿刘。 阿刘轻轻摇摇头:“我没那么杰出,我这样水平的医生多得是,其实想想我应该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并不想欠什么——” “你不欠什么,”我连忙打断阿刘,“我也不是让你逃避惩罚,活着依然可以赎罪,对你来说,让你的价值最大发挥,也许正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好最合适的赎罪方法。阿刘,监狱我也很熟的,在那里,有特长的犯人同样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们也鼓励如此。而我还可以尽量帮你尽快做到这一点,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的——” “你当然不会骗我,”阿刘也打断了我,“你是在帮我,尽最大的力量——”说到这儿,我第一次看见阿刘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丝后悔和惆怅,“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我认识你太晚了,郭队长,如果早一些,也许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错得不可收拾——” “还不是不可收拾——”我立刻截住阿刘的话,正要继续劝解,突然一个女声尖利地响起。 “你找死呀!” 我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大妇女正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大叫大嚷。从那个女人凶暴的嚷嚷中我听出来原来是那个男孩儿正想穿越马路,但此刻路上的车很多,横穿马路很不安全,所以被这个女人发现后立刻厉声喝止了。 按理说这也不错,但说一两句也就够了,可这个母亲似乎非同寻常的气愤,所以采用了追溯往事,连续嚷骂的形式,滔滔不绝地痛斥,至少过了七八分钟,那个女人才终于说出了结束语: “上桥去,走走能累死你!属咱家离桥近,你还不想走,想找死呀!小王八蛋,天天操不完你的心!” 那个刚被骂得垂头丧气的男孩儿像得到赦令似的,飞一般地向过街天桥跑去。 想想几天前的经历,我叹着气评论一句: “他妈妈够凶,不过说的还在理。” 但这个女人突然而起的嚷骂破坏了我和阿刘之间的谈话氛围,阿刘显出了疲惫和烦躁,刚才感动他的市井之声,现在逐渐展现出本来的面目,嘈杂纷乱,让人不能静下心来。 又干站了几分钟。 “我们回去好吗?”阿刘不失礼貌地问。 从阿刘不自觉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渴望安静的表情,我感觉再勉强继续劝解似乎只能起反作用了。 “好吧。”我回答说。 回去的路上,依然再也没有找回刚才谈话时的感觉,所以一路无语,直到我们站在医院停车场。 那一刻,我再次试图说几句:“阿刘——” “——我知道你的意思,郭队长,”阿刘迅速低声截住了我的话头,然后补充一句,“让我再想想好吗?” 看着阿刘半低着的头和判断不出表情的脸,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 然后,我转身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突然听到身后阿刘远远喊了一声: “郭队长——” 我扭过头,看到阿刘慢慢向我走来,在审视了我几分钟后,阿刘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会帮我的,是吗?” “是,”我望着阿刘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很想帮你找律师,帮你在监狱里找到最合适发挥你才能的位置。” “我知道,”阿刘说,然后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但你总会帮我的是吗?” 沉默有顷,我点点头: “是,我会的,总是会的。” 阿刘笑了,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你,郭队长,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 然后,我们上了各自的汽车,但坐到车里,我没有立刻发动,而是一直目视着远处阿刘的汽车从夜色中启动,又缓缓驶离到我视线之外的地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次的说服还是失败了,像上次一样。 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等到阿刘来自首。 第二十五节 第二天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也是警察,一个交警,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刚才突发一场车祸,伤者伤势很重,但在被助时不顾痛苦一再提到我的名字,意思显然急着和我联系。 登时我心里就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一问,果然是阿刘! 飞速赶到事故现场,那地方离局里不算太远,就是我和阿刘昨晚分手的地方,也是我曾经差点撞到人的那个事故高发地段。 到了那里,现场早已清理干净,给我打电话的交警告诉我:当时有个小男孩儿横穿马路去拣跑到路中间的小皮球,但一辆吉普恰好快速驶来,小男孩儿可能一时吓傻了,在路中间不知所措地呆立着,忘了要跑开,路过的阿刘正好看到这一幕,于是飞跑过去,小男孩儿被幸运地及时推开了,但阿刘却被狠狠地撞飞了出去。 “伤得很严重吗?” “我看很严重,而且救护车来了之后,急救医生下车一看也直摇头。”那个交警回答,然后稍有猜测地看着我,“所以郭支队,如果你急需了解什么情况,恐怕要尽快去。” “谢谢,”我点点头,“我知道了,对了还有,你知道伤者送到哪家医院吗?” “应该是二院,因为离这儿最近,我马上打电话再落实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健硕的妇女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那个孩子手里抱个小红皮球,但似乎还在吓傻的状态,目光呆滞。 我猜这个孩子就是那个被救的小男孩儿。 那个交警很快替我确定了,果然是二院。 我点点头,刚准备上车走。 “等等!” 我听到身后两个阻止的声音,回头一看,我的同行正走过来把一个夹包递给我:“郭支队,这是伤者的东西,不知里面是否有对你有用的东西。” “谢谢!”我接了过来。 然后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则带着些恐惧小声问:“我能搭你的车过去吗?我还没谢他呢。” 我点点头:“当然可以。” 二院很快就到了,但我们并没有马上见到阿刘,因为正在急救。 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我半闭上眼睛,觉得脑子很乱。 旁边小男孩儿被妈妈从怀里放了下来,但又被死死地按在椅子上坐定。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还混合着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声断喝平地响起—— “别动!” 我被惊得扭过头去,那个妇女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儿子,原来那个小皮球不知何时滚到了前面,小家伙也许想去拣,却被妈妈狠狠地按住了,看到我看她们,那个妇女垂下眼皮,不敢看我,但也许觉得骂儿子可以表示出她的内疚和歉意,突然更加凶狠地骂起来: “再不许你玩那要命的皮球!我告诉你,以后再让我看到你玩,别说玩,就是摸一摸这个该死的球!哪只手摸就剁了你哪只手!两只手摸,就剁了你两只手!不是你这个要命的瘟生儿玩这个该死的皮球,也不会有这事!你还不知道改?还想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瘟生儿,看我回家不扒了你的皮!” 那个妇女越说越气,揪过儿子的一条胳膊,看架势似乎现在就想狠揍儿子一顿! 小男孩儿嘴巴一扁一扁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了。 “哭,敢哭!”那个妇女似乎更恼了,举着巴掌像个夜叉似的吼道,“敢哭一声我就宰了你!” “够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还是个小孩儿知道什么?问题是出在孩子身上还是你这个当家长的身上?那条路车快车多你平时看不见?小孩儿沿街乱跑乱穿马路有多危险你都完全想不到?现在拿孩子出什么气?” 这个看似夜叉般的妇女听了我生气的反驳,没有大怒,反倒又气馁了,带着哭腔解释起来:“我也知道,可我天天要看店顾不住呀,你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有多淘,他——” “好了!”我再次打断她,说实话,那一刻我没有心情听她解释理由,再次没好气地堵了回去,“给我解释什么?你自己想想就够了!如果以后还是这样,下次再出事,恐怕就不会这么走运了。” “是呀,是呀!我也知道,再也不会了!”刚才还凶神恶煞,恼得仿佛要立刻杀掉这个小男孩儿来出气的壮硕妇女突然又一把死死抱住儿子,抽抽搭搭地说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不会了,这次多亏老天呀,不,多亏了他呀!早先我看着他进隔壁诊所时,我还想,这人咋这么面善,看着就是个大好人,谁知道就是来救我们家小建的,小建,”她捅了捅再次被吓呆的儿子,“是那个叔叔救了你,你要记住,一辈子都要记住,听见没,小建,你的命是那个叔叔给的,啊——” 诊所?我先是一愣,接着脑子开始恢复正常,顾不上听她絮絮叨叨说完,立刻追问:“你说你看见他进你隔壁的诊所?” “是呀。”那个妇女回答,目光有些奇怪,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追问这个,“去看病买药吧,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哪儿看的——” 我没有理她,马上打开了阿刘的手包,里面果然放了两小瓶包装普通的药,然而药量并不少,说明告诉我,每瓶100片,药名是——艾司唑仑,俗名为“舒乐安定”——安眠药。 看着那两瓶药,想着阿刘去一家小诊所,我一时百感交集…… 这时,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医生带领几个护士走了出来。 打量了我两眼,又看看我身上的警服,那个医生有些迟疑地走过来问:“请问你是郭小峰吗?” 我连忙站起来点点头。 “太好了,”那个医生似乎松口气,“阿刘一定要见你。” 然后,稍微有些疑惑地打量我一下,我猜他大概在想:奇怪,阿刘为什么一定要见一个陌生人?他有理由奇怪的,毕竟,他和阿刘是一个医院的同事。 但那个医生没有放任自己的好奇,紧接着低声对我说:“阿刘显然有话,能说尽就说尽吧。” 然后略有感慨地摇摇头走开了。 我伸手拉过那个被救的孩子,尽量温和地小声说:“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个叔叔好吗?就一下,然后就回来找妈妈,好不好?” “去,跟伯伯去!”那个妇女立刻威严地命令儿子。 小男孩儿有些受惊地点点头。 我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阿刘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只有一双眼睛还有生气—— “你又救了一个人。”我拍拍那个孩子对他说,“你看,他很好,除了有些受惊。” 阿刘看着小男孩儿好像宽慰地笑了一下,但随即目光又转向我,目光迫切,似乎有千言万语—— 我把小男孩儿放了下来,小声说:“出去找妈妈吧。”小男孩儿立刻带着些惊慌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小心地关好门,然后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阿刘声音微弱而吃力地开口了,接下来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再次张张嘴试图表达,但依然失败后,目光中突然充满了焦灼的绝望感。 我把两瓶药拿了出来:“想说这个吗?” 阿刘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惊喜,但更多的还是焦虑。 “对不起——”他再次勉力说道,“我,我不想,爸妈——” “不会的。”我截住阿刘费力的表达,然后尽量用庄严承诺的口吻保证道,“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的,而且除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的。” 一刹那的惊讶之后,阿刘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再次睁开眼,其中充满了感激,接着费力地翕动嘴唇:“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笑了笑:“当然,我当然会。” 也许是最大的心事消解了,阿刘的目光中不再有焦虑,但只是在刹那的安心目光一闪之后,却又充满了淡淡的失落,失落中又仿佛开始混杂出自怨、内疚、不甘…… 良久,阿刘对我再次发出微弱的道歉:“对——不——起——” 望着阿刘此刻还无法释怀的脸,我暗暗长叹一声。 “不用道歉,”我说,“阿刘,你已经自我宣判并做了最好的补偿,安心吧,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阿刘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点点被触动,接着似乎是对着我,更像对着虚空,嘟囔地重复着我最后几个字:“更好的结局——” 可惜那一刻我的安慰依然并不恰当,因为似乎反而更激起阿刘痛苦的情怀,阿刘原有的复杂目光中又增添了更强烈的说不出是悔是悲或是其他什么的内容。 那份复杂和不甘让我转过了头,望着窗外,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然后又扭转回来: “阿刘你知道吗?”我说,“从认识你,你就总让我联想起我年轻时流行的一个诗人写的一首诗,很棒的一首诗,不过那个诗人更棒,因为他还写了其他不少很棒的诗,有些非常有哲理,让人深思,比如他曾在一首诗中这么写道: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注视着阿刘的表情,我暂时停住了,在片刻的无动于衷之后,阿刘似乎开始被这两句诗触动了,目光先是有些茫然,慢慢地,嘴唇再次微微翕动,隐约中可以听出在重复这两句:“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然后,阿刘目视着我,似乎希望我接着背下去。 踌躇一下,我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背诵给阿刘听: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中;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就在我缓慢而低沉地和着这首有着独特节奏与韵味诗歌的背诵中,我欣慰地发现,劝解阿刘总是失败的我,终于在阿刘生命的弥留之际成功了。 终于看到刚才还失落痛苦的阿刘,情绪开始越来越稳定,神情也越来越安详,那双眼睛,也渐渐恢复到最初见到他时的感觉——单纯、友善,澄澈如少年! 尾声 像讲上一个故事那样,郭小峰依然骤然而止。 在和爸爸对视了近三分钟之后,爱梅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犹犹豫豫地问:“阿刘死了?” 郭小峰没有回答。 “阿刘不想活,他主动的是吗?”爱梅继续迟迟疑疑地问,“这件事——我是说阿刘救人的事——不是意外?” “肯定是意外!”郭小峰轻声更正女儿,“只能说也许真的是阿刘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他得到了希望的死亡方式和机会。” 稍微停顿了一下,郭小峰接着说:“但阿刘一定选择了死亡而不是自首这条路,否则他就不会去诊所买安眠药了。” “是呀,”爱梅疑惑地说,“我正想说,阿刘是医生,他不需要去——” “诊所,是吗?”郭小峰摇摇头,“所以我才会判断阿刘是想选择自杀而不是自首的决定,也才能猜出阿刘希望我能帮他把案子对家人和同事隐瞒下去的愿望。” “可——”爱梅依然满脸不明白的表情。 “很简单,你想在这种情况下,阿刘一下子买这么多安眠药应该是想自杀吧?!可仅仅是想自杀吗?如果不介意,他完全可以从医院开出死亡剂量的安眠药,可他为什么选择了去一家小黑诊所开出这么多虽然被限制随意购买,但其实也不是很严格管制的,几乎是比较常用的安眠药?我的结论是,阿刘不想人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小心,小心到了不希望做一点儿能引起同事们猜疑的事情——” 郭小峰停住了,望着女儿。 爱梅微微张开嘴,似乎明白了,但随即又仿佛被其他不解围困住似的,目光再次有些茫然,呆视着爸爸那张被窗外混合着万家灯火的夜晚之光中似乎无喜无悲,又似喜似悲的脸。 她的目光又垂到面前的茶几,那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没有再动,包括她下午专门做的,准备边听边吃的水果沙拉——还在静静地放着,散发着香气。但她没有胃口,感到脑子里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疑问—— “爸——”爱梅突然抬起头,“你早就猜出阿刘可能会自杀是吗?他傲气,不愿成为笑柄,你故意给他留时间?” “当然不是!”郭小峰一口否定,然后有些答非所问解释,“我当然希望阿刘自首,因为那是我认为阿刘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郭小峰仿佛有些回避地站了起来,顺手打开台灯,柔和的灯光刹时弥漫到刚才一直显得有些幽暗的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茶室渐渐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爱梅也站了起来,坚持小声追问道:“但——” “但是,”郭小峰不再回避女儿的问题,“后来我确实想,如果能够有选择,也许才是人生的最好结局。” “所以——”爱梅咬了下嘴唇,“你决定给阿刘选择的机会,甚至默许和成全他选择自杀。” 郭小峰没有再回答,一言不发地踱步走到了阳台上,无声地矗立在那里,微抬起头,仿佛在凝望窗外暗淡又缤纷的夜空。 停了片刻,爱梅跟了过来。 “我喜欢你这么做,爸爸,特别喜欢!还有那首诗,真的很棒,我以前从没听过,你能再给我说一遍吗?” 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猛然回头,垂眼俯视着女儿,目光突然变得很犀利。 爱梅愣住了,仰脸看着爸爸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片刻,郭小峰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转回头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仰望夜空,而是半垂着头,仿佛在看马路上蜿蜒的车流和幢幢楼房间跳跃闪烁的灯光。 盯了一会儿爸爸高大挺拔的脊背,爱梅很小心地问道:“爸,你想对我说什么?” 停了片刻—— “也没什么。” 郭小峰平静地回答,声音恢复了素日的低沉浑厚。 “只是突然记起了阿刘的追悼会。那一天去的人很多,我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阿刘医院的领导一脸肃穆,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高度评价着阿刘一贯的医德,和这次舍己救人的精神,在台上的赞扬声中,我又四下环顾,会场上阿刘父母悲痛欲绝,但隐隐中还流露出骄傲的神情;阿刘的同事们都满面感伤十分惋惜的样子;还有那些受过阿刘倾力相助,闻讯赶来的病人们,真的犹如丧失自己亲人一样的面露痛心,泪流满面;当然还有那个被救的小男孩儿,他还是很惊恐,他的爸爸妈妈也还是又紧张又害怕又感激的表情。他们的感受似乎各自不同,但可以看出,人人都为这件意外痛心着,可想着事情的真相,我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就在这感慨间,不由自主的,我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阿刘的情景,想起那次自己街头突然发病,正陷入绝望时又突然幸运遇到阿刘的那件往事;想起自己曾因此违背一贯的原则主动劝说阿刘冷静选择婚姻对象,希望这位好人能有无限广阔的未来。再后来呢,我和阿刘深入接触却只为到医院寻找案件真相。” 郭小峰轻轻苦笑一声。 “哼,结果尽管我万般逃避,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就要水落石出的案情,无奈之下在几乎没有选择的选择中,我只能选择劝说阿刘选择自首,希望能为阿刘找到一线生机;再到最后呢,就是我别无选择地坐在阿刘的病床边,搜肠刮肚地希望自己能想到什么话,令同样没有选择的阿刘彻底放弃心结,安心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很幸运,我找到了!这使我不由得再次想到了那首诗,很奇怪,就在追悼会上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想到读这首诗?它那么老,只是年轻时因为著名读过它而已,我自己也并不怎么推崇。而且,我相信我对‘一切都是命运’的诠释恐怕和那时阿刘的理解也多半不同。可为什么我会背它呢?想了半天,我对自己说,原因也许就是阿刘曾令我想起过同一个诗人的另一首诗,因此容易联想吧?还有,也许因为这首诗很像一首佛家的偈子,能令人产生一种宿命的安心感?我没有找到特别准确的答案,也失去了追想的愿望,因为就在那个茫然回思的时刻,我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重念了一遍这首《一切》,当我默念完最后一句时——”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再次微抬起头,仿佛想再眺望眺望深邃的夜空,稍后,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继续说道: “我突然有些可笑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默念这首诗,因为环顾众人,就仿佛我曾认为关于‘高尚与卑鄙’的两句诗是对阿刘与江瑶关系的最贴切形容那样;同样的,这首诗最后的一句,我也觉得是对阿刘离去再贴切不过的形容,无论怎样,阿刘的死,一定将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留下冗长的回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