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间的死亡》 序 郭小峰站在厨房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杂志上的食谱,摊在那里的几本杂志他已经都翻了一遍了,看完最后一本,他长出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好了,现在他需要做出抉择,到底是学做一个“鱼子酱烟熏蛋”呢,还是学做一个“青柠豆瓣煎带子冬菇”。名字和照片看起来都漂亮的不得了,似乎哪个都不错。 可是—— 此刻他的胃轻轻收缩一下,微微向他表示出想吃些什么的信号了,这使他审美的天平开始向务实的一方倾斜起来。虽然古语有云“饥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明确告诉我们——人饿极了会看什么都眼馋,不过一旦能有选择,多数人还是会有喜恶的,比如郭小峰,一旦饿了,他就希望寻找最习惯、最喜爱的老口味,而不喜欢在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寻求新鲜的味觉冲击,对他而言,新鲜口味应该是从容之下的尝试。 不知不觉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另外一本杂志的图片上,这是他本来完全没有考虑的一个菜式。因为今年寒假一回来女儿爱梅就坚决嚷嚷着要减肥,表现在几乎不肯吃饭,所以在这个周末的上午,他决定学做几个新口味的小菜来拓展拓展自己的味觉,为此他打算专学一个平时不尝试的口味自娱自乐。但现在,微微抽搐的胃不断地提醒他,也许先学做这个更家常的口味更适合。 眼前的图片同样有一个诱人的名字——“红烧肉五香沙冰冷面”,沙冰?这应该是个夏天适合的菜式,不过,屋里暖气烧得热烘烘的,也无所谓,就做这个吧!郭小峰对自己说,他颇为爱怜地看了看漂亮的图片,很诱人呐!而且看看原料,做出来应该不会出现看着妙不可言,吃起来却皱起眉头的情况。 他把这本书留在了厨房,然后收拾起其他几本拿到了客厅。放好之后,他下意识地向洗手间瞟了一眼——果然,女儿爱梅还站在镜子前,似乎正皱着眉头发狠呢! 郭小峰克制住自己的笑意走回了厨房,开始根据菜谱一样一样的找出相应的材料来,又仔细看了看操作步骤,并不算麻烦,然而要求操作细致,如果严格按照程序弄下来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这一刹那,他的主意出现了大翻转,决定各种原料加一倍,这么麻烦,那就多做些,反正可以放在冰箱做卤,以后几天吃饭都可以省事了。作为一个刑警,他并没有多少如此悠闲的周末用于消磨的。 郭小峰开始尽量一丝不苟地按照操作规程实施起来,等到香味弥漫,手工面也下好了,终于全部完工时,他再次抬头看了看挂钟,天!已经快下午一点了!真费劲!他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多做一些的决定,花半天时间做一个简单的菜,不是厨师就必须是时间富裕得要命的人才行。 他长舒一口气,带着饥饿的渴望端着自己费了半天劲儿才做出的面来到了餐厅。刚坐了下来,一抬头,发现女儿还站在洗手间门口镜子前发狠呢! “你中午不是同学聚会吗?”郭小峰挑起眉毛,“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改到下午两点了。”爱梅继续愤恨地盯着脸上的那颗不合时宜长出来的粉刺,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噢,那要吃口面吗?爸爸今天照着书学做的。” “不要诱惑我,我正减肥!”爱梅有些没好气地回答,但这次她的眼珠偏离了,“你在厨房捣鼓了一上午,就做出个这?” “是呀!”郭小峰回答。忍住到了嘴边反击女儿的话——你在镜子前站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捣鼓出来。 女儿已经大了,突然这么爱美,他感觉很高兴,可不想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因为无意的言辞伤害到她。 爱梅抽动了一下鼻子,“闻起来还不错嘛!”她咽了口口水。 “尝尝吧!” “不!”爱梅坚决地把头扭了过去,嘟囔道,“我正减肥,下午同学聚会肯定还会吃掉很多卡路里呢。” “好吧!”郭小峰不再建议,扭过头开始专心吃自己的冷面。 他不是那种爱用食物表达感情的父母,也不认为儿女少吃一顿饭天就会塌下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是他一向的观点。 悠闲的时光总是一闪而过,当听到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郭小峰的眼睛从手中的资料上抬了起来,都晚上十点了吗?他心里嘀咕着拿起手机一看,果然已经九点五十了。尽管平时对女儿很少约束,但女儿只要在家,晚上回来的时间却规定得很严——十点之前必须进家,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而且必须事先电话请示。 “人关键要自觉。”爱梅曾讪笑着抗议,“你要相信你的女儿。” “我没不相信你。” “那你干吗在几点回家这个问题上这么严格?难道能控制住什么吗?” “我不想控制什么,但总要有个时间界限的,”他以少有的严肃表情回答,“我认为晚上十点是安全和危险的分界线。” “什么安全。” “生命安全。” 女儿不再讪笑了,耸耸肩膀,只是一贯爱和爸爸强辩的习惯不能收梢:“白天就绝对安全?” “我只管大概率。”郭小峰板着脸回答,“别忘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女儿很是不屑地撇撇嘴,倒还总是乖乖照办。 尽管听到了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郭小峰依然动也没动的半躺在床上,只是眼睛从手中的资料上偏离了一会儿而已,大约几分钟后—— 楼梯上传来很响的脚步声,接着,他卧室的门被有些粗鲁地敲了两下,不等他说话,门就被一下子推开,他稍微皱皱眉头。 “爸——”女儿爱梅已经立在他的面前,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托着他放在冰箱里的那盘照着图片摆放得很是整齐漂亮的凉面,满脸失望地问:“凉面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郭小峰瞟了一眼那足够自己吃的一大盘凉面: “这还不够?” “不够,我饿死了,爸,你能不能再帮我下一点儿?” 郭小峰看看女儿,张张嘴又闭上了,叹口气摇摇头下床站了起来。 “等等啊,拿微波炉热一下再吃,这样太凉了,”他一边交代着,随口又咕哝着问,“你没吃晚饭吗?” “呜——我——唔——”他听到一句完全不懂的回答,接着,直到他下了楼走到厨房门口,才又听到那种嘴里塞了一坨东西又咽了一半的含糊嘟囔:“别提了,本来是很高兴的事,结果很不顺利,小敏妈妈开始还哭了,后来给我们讲人生的道理,呵!弄到现在,结果……爸,多下一些。” 郭小峰稀里糊涂地听着,开始下面了,面熟的很快,几分钟后,当他端着面走出来之后,发现女儿面前的盘子居然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而她的眼睛还贪婪地盯着那盆卤汁。 “什么道理讲不完,你们都没吃晚饭吗?”郭小峰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不是,她们几个都回家了,我留下来听了听。”爱梅说着,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碗。 “哦?什么重要的道理让你这么有兴趣?晚饭也不吃——”他忍不住诧异地想到女儿一向气盛,整天听不进去自己一句话,别人唠叨她倒挺有耐心! “反正直到你出门,你可是什么都没吃,你不会告诉我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吧?”他又追问一句。 “那时我还不饿。”爱梅专心叉了一大坨面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接着马上舀了两大勺卤汁随意地泼在面上,然后不满地斜了郭小峰一眼,似乎很不满爸爸的健忘。 “再说,我正在减肥呀!”她提醒道。 “减肥?”郭小峰反问一句,刻意看了看女儿面前的盘子,然后点点头,“噢!我知道了。” 爱梅头也没抬,继续专心地搅拌着面前热腾腾的面条,似乎没有听出爸爸口气里的讽刺。 “好吧,”见女儿无动于衷,郭小峰只好又悻悻地强调一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居然爱听别人说教,那我现在忠告你,暴饮暴食最不利于减肥!” 果然—— “你这是老生常谈。”爱梅立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按惯例发出了反驳的论调。 也许刚才狼吞虎咽的冷面已经发挥了作用,爱梅的眼睛不那么绿了,所以继续强调着自己挨饿听道理的充分理由: “人家讲的都是妈妈对女儿的贴心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我没有机会听到的。” 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郭小峰,心猛然抽动了一下。虽然女儿的声音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悲伤,然而,那浅浅的惆怅还是听得出来的。岁月荏苒,不知不觉间,妻子已经过世快三年了。 再看看女儿,似乎一眨眼也变成了真正的大姑娘,这些年自己对女儿的管教基本一直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一来女儿已经上了大学,他鞭长莫及;二来他还是觉得很多事也许本来事儿不大,可做父母的要是特别大惊小怪,结果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 今年寒假看到女儿回来后的精神面貌,还觉得自己的策略可能对了,但现在看来,从另一个方面,是不是太过疏懒了—— 几秒钟之后,他重新坐了下来,口气也变得轻松和随意了:“是吗?什么贴心话?很秘密吗?” “秘密?不!”爱梅爽快地回答,“很简单,不过小敏妈妈可说了好多好多,旁征博引的。” “是吗?那说了什么?” “什么?简而言之就是——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 “哦?”郭小峰故意夸张地提高了些声调,“那可是太重要了,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呢?” “哎呀,这说起来话就长了!”爱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混合着佩服和痛苦的意味儿。 郭小峰笑了起来: “看来使你明白了幸福得来不易了?那就对了!” “真是不易呀!”爱梅愈发叹息不止,“本来小敏谈了个男朋友,今天带给我们和她妈妈一起过目,谁知她妈妈三问两问,脸就沉了下来,然后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给赶走了,小敏还没生气,她就哭了,说到这儿,爸,你还是很好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这么夸张失礼。” 听到女儿的赞扬,郭小峰一直笑着的脸却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爱梅也连忙回避地垂下眼皮,装作没意识到似的继续说道: “不过小敏妈妈后来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她说,恋爱和婚姻不同,谈恋爱就是图个浪漫,婚姻就不一样了,一定要脚踏实地。否则一旦选错了,一辈子就毁了,尤其是女孩儿,更是如此。” 郭小峰克制住刚才心里的不快,继续默默地听着。 “她还讲了很多,你想,说了一下午呢,反正,猛一听,觉得人生活得好可怜,太多约束了——”爱梅用有些夸张的悲伤语调叹道。 见爸爸不说话,爱梅继续带着感伤的语气说道:“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现实会把你的理想摔得粉碎,把你的棱角磨平,变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才能活得滋润。” 郭小峰依然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几分钟后,爱梅感伤的神情变成有些好奇了,一下子恢复了平日的活泼爽朗:“你怎么不说话,爸,”爱梅眨眨眼睛,带着窥视和好奇问,“不是挑起了你的伤心事吧?” 郭小峰顿时笑了: “你想哪去了——我只是在琢磨你刚才的话。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是和罪犯、死亡打交道,想的说的都是如何远离犯罪这样的问题,真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幸福在哪里’——这确实是更高层次的追求。” “那当然!生活可不只有幸福和不幸两种状态,”爱梅猛然把两臂使劲儿向两边伸开,两只手还呼扇比划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它们之间还隔着这么这么这么远的距离呢!” “对,对,”郭小峰笑得更厉害了,“那你给我说说,让你甘心饿了一天而听来的幸福标准好不好?” “哎呀——”爱梅大叫一声,“那可太长了,小敏妈妈还讲了很多例子,我现在可没力气复述,简而言之,就是选丈夫就好比选股票,要各方面综合来看,首先要看出身,然后家庭条件,还有父母的性格,还有他本人的职业、学历,再看看是否有潜力、性格如何吧——嗯,反正还分得很细,太现实了,我听得觉得结婚好没意思。” 爱梅飞速地加进一句,然后不等爸爸沉脸立刻继续折回原来的话题:“可小敏妈妈说现实就是这样,女孩子总是爱做梦,如果只强调感情,等后悔的时候,就太晚了!爸,是不是这样?” 郭小峰沉思着看着女儿,片刻—— “恐怕我没资格评论,”他很慢地说道,“因为我从来没琢磨过这个事儿。不过,你倒提醒我回想起了自己经手的一些案子,那些不幸似乎确实和这些因素有关系。” “真的?”爱梅来了精神,“天哪,都牵扯到谋杀了?你给我讲讲,我最爱听你讲这个了。” “明天吧——”郭小峰站了起来,“我要好好回想一下。” “回想?很复杂的案子吗?”爱梅更加兴奋。 “不,只是有好几个,我恐怕先要理理头绪。” “好几个?”爱梅兴奋地尖叫起来,“透露一下,关于什么内容的?”她满脸渴望地问。 郭小峰站住了,微微想了一会儿:“既然你先谈到了家庭影响,那我先讲一个关于这方面的案子,案子名字就叫‘出身’。” 第二天上午郭小峰刚下楼,就发现女儿爱梅已经在厨房忙碌着。 “这么早你在厨房干什么?”他吃惊地问。 “准备早饭,”爱梅头也不抬,“省得等你下来再准备就更浪费时间了,我们快吃,一会儿你快讲。” “干吗这么急?”郭小峰咕哝着说,心里却得意极了,看来自己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女儿,自己的下属业余无事也最爱对自己说:“郭队,讲讲你以前的案子好不好?” 尤其是自从前年秋天自己那次突发胃出血,小秦、小胡、肖素几个如同儿女般的下属在轮番到家里帮自己做饭、整理家务之后,他曾像堡垒一样对外关闭的家门,可是再也关不上了。 自此以后,有了闲暇,他们总是自作主张地说: “干吗出去吃饭?去郭队家做好了,吃完了还可以在他家茶室边喝茶边听他讲案子,晚了还可以直接睡下,反正他家有地方,第二天还可以搭郭队的车上班,多好,一条龙服务。” 他有时嘴里会微弱地抗议一下,但内心是非常感动的,不光为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单身一人,怕自己寂寞的体贴,还为他们的细腻,总是隔段时间才提这样的要求,就为同时还知道自己平时愿意一个人待着的清净的性格。 回想到这里,郭小峰心里涌上一种温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午时间短,一磨蹭一上午就没了。”爱梅瞟他一眼回答。 “那又怎么样?我本就没打算上午讲。”郭小峰说,“是准备下午讲的,一会儿我要准备一下午饭,你不吃也不做,我还要吃饭呐!” “准备?”爱梅奇怪地反问,“你昨天做了那么多卤酱,足够你吃两天了,我又不吃。” “噢,光吃那个?我还想留着哪天回来懒得做饭时吃呢,你整天乱跑,给我做饭也没个准儿。” 爱梅做个鬼脸:“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被妈妈娇坏了,不会做事。” “爸——”爱梅露出些虚伪的着急表情,“你快点啊,我一直在想,你讲的是个什么案子呢。” “是吗?”郭小峰漫应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出这次女儿神情中的虚假,笑了笑,也坐下来,一边顺手把背后的靠垫拉到使自己更舒服的位置,一边慢慢说道:“其实这个案子也不复杂,大约是七八年前的旧案了……” 第一节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们突然接到交警队的电话。 “什么事?”刚刚分到我们队的小胡——就是胡晓云,你胡伯伯的女儿,你当面叫人家晓云姐,背后老叫人家“母老虎”的那一位——问道。 “我们接到一起交通意外报案,不过现场看了一下,感觉恐怕还是你们刑警来处理比较合适。” 我们赶紧去了现场。 出事的是一辆出租车,事发地点在一个比较荒僻的通往乡村的公路上,因为荒僻,也因为早,所以案发现场保存的比较好。 现场简单一看就可以判断出这不是一场交通意外。 因为出事车辆虽然被破坏的很严重,但没有和其他车辆或大型物体比如墙体等撞击的痕迹,从车辆停的位置和车子的操控系统运转正常的情况来看,车子是正常停下的。而且死者那一刻正躺在离车子不远的后方,已经血肉模糊,如果是交通意外,由于惯性,尸体应该飞向车子的前方才对。 “这个案子稍微有点怪。”经过最初的勘察之后,我那时的同事——现在已经退休的老方——小声对我说。 “你指什么?”我一边仔细地看着现场,一边问。 “表面上看有些像抢劫杀人,但你看这现场,”老方指了指车子,“又有些像仇杀。” 我明白老方的意思,确实,一般出租车抢劫案,凶手得手后总是要么尽快逃离,要么杀人后销毁现场,这更残忍,一般是放火焚尸、焚车,让警察找不到太多的证据。而眼前的现场,虽然惨不忍睹,但仿佛发泄仇恨似的对尸体和车子又砸又砍,到处是血,其实反而留下了很多供追查的线索,只要略微冷静地想一想,罪犯就不该这么做。这很像失去理智而泄恨的行为。 “如果是仇杀,”我看着现场的三个不同的血脚印,“那破案就快了。” 比起不知来自哪里的神秘凶手,人一般交往的范畴总还是小的。 “那倒是。”老方看着乱七八糟的现场表示同意。 在专案组例行的案件讨论会上,老方陈述了他的观点。大部分同事也都认可他的分析。 “你的意见呢,郭队?”最后局长问一直不说话的我。 “我也很认可老方的分析,不过,恐怕并不能完全排除抢劫杀人的嫌疑。”我指着报告说,“你们看,死者的身上和车上都没有一分钱,作为出租车司机,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有可能是凶手制造的假象。”老方反驳说,“还有,你没发现,现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指纹,在这么热的天,人是不会戴手套的,现在没有发现指纹,也没有发现擦拭过的痕迹,这充分说明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有一定反侦察意识。” “确实,但反过来想,如果凶手这么聪明,又是和死者有交往,又有反侦察意识,为什么不更小心些,不要留下足印和血迹。毕竟一旦排查到这些,同样是铁证如山的证据。那么所谓没有指纹是不是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如果凶手是死者不相识却有前科的人,那么案犯同样会害怕留下指纹,因为有案底,一旦查出来,一时抓不到人却照样会网上通缉。” “你的意思是——”局长问我。 “我倾向于抢劫杀人。”我说,“至于无意义的砍杀,很可能是死者反抗激烈,我们都看到了,死者是个很健壮的男人,很可能死者生前的反抗导致凶手抢劫很不顺利,以至最后兽性大发。” “那么你认为应该先从抢劫杀人角度入手?” “不,我赞同先按老方的思路入手,毕竟,这个范围要小得多。”我苦笑一下,“我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 所有的人都笑了,谁都知道,大海捞针般的找凶手可不是容易的事。 第二节 事情偏就这么糟糕,我们排查了死者有可能结怨的人,结果没有发现嫌疑人。 “看来还得从你分析的角度找了。”同事们愤愤地对我说,“郭队你最好再具体些。” “我但愿能。”我拿着资料边看边回答。 说实话,到了这种程度,大家最担心是成了悬案,因为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凶手的范围就太大了,可能是本地人,也可能是外来人口,甚至是流窜犯,如果是后两种,再加上排查死者身边亲近的人用去了好几天时间,我们一无头绪,而案犯完全可能已经在几千里之外了,真寻找起来实在非常头疼。 我又仔细过滤了一遍现场资料,然后在会上谈了谈自己的一些对犯罪嫌疑人的推测: “根据现场那种有些情绪失控的反应,犯罪嫌疑人我倾向于是年轻人,或者刚刚吸过毒品,或者是吸毒的年轻人。” 同事们都同意。 我继续说:“生活可能很窘迫,因为根据技术大队的资料,现场留下的脚印是双老式球鞋,我想这点很重要,至少城里,人们都是穿看起来更气派的运动鞋。” “但也许是为了作案特意穿的。”一个同事提出了一个可能。 “当然。”我同意,“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如果现在我们身边有人穿这样一双鞋子,那打眼程度绝对超过穿世界名牌。所以,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没准能成为破案的突破口,所以我想从这点入手,重点排查小旅社、浴池、出租屋、尤其是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 本以为很难的案子,接下来的进展却出人意料的顺利,就是顺着球鞋的线索,一个派出所的民警记起来在他不久前的一次出租屋例行检查中,看到过这样一双球鞋,因为样式太老了,所以印象很深刻,而球鞋的主人就是一个有毒瘾的年轻人,名字叫赵小虎。 当我们抓获赵小虎时,他还躺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酣睡呢。一看到我们,赵小虎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了。 “你的同伙呢?” “跑路了。”赵小虎没有任何抵抗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主动提供,“张一虎跑路了,都是他出的主意,我没有下手。” “什么他出的主意?” “抢劫,抢劫出租车,我不撒谎,真的,我知道你们问的是什么事,我没有动手,我只是和他一起去的。” 配合我们抓捕的那名派出所同行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有理他,继续追问赵小虎。 “一起作案的还有谁?” “没有了,就我们俩,不!就他一个人动手了。” “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我们回来就分开了,他说警察肯定找不到我们的,但小心起见最好还是躲一阵子。” “东西呢?放哪儿了?” “扔了。”赵小虎很配合地回答,然后说了一个地名。 我点点头,赵小虎被带走了。 “怎么?”然后,我扭头问身边的那位派出所同行,“有什么不对吗?” “也没什么——”同行慢吞吞地回答,“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俩怎么会合作?这俩人一直不对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以前就是谁看谁都不顺眼,不久前打架还被我处理过呢。” “看来是。”我说,“要不然赵小虎不会供认得那么快,甚至是主动交代,不过,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找到张一虎的。” “那当然。”我的这个同行展开了眉头,爽快地问,“我知道张一虎住在哪里,在另外一个辖区,要不要让那边查一下人是不是还在?好歹排除一下。” “最好了。” 我的同行开始打电话,同时我们也开始慢慢向所里走去。 “对了,你知道张一虎吗?”我的同行打完电话问我。 “我知道。”我说,“三年前我处理过他。” “哦?他犯大事了?”我的同行惊讶地问,“我觉得他还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好像不是那种不要命的亡命徒,就是可怜,托生错了人家,走歪了路。” 我扭头看看他,没有回答——是的,这也是张一虎给我留得第一印象。 那还是三年前,在一次导致两人死亡、多人受伤的械斗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张一虎,那时他还不满十七岁。在这场械斗中,他算是幸运儿,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伤人。也为这个缘故,开始我都没太注意到他,只是最初提审的时候,看到张一虎萎靡却又帅气的外表后,心里掠过一丝惯常的遗憾,我处理过不少年轻人,这些好勇斗狠的小伙子中有很多外表都是相当精神帅气的,却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青春的人生。 到了后来,同事告诉我,这个张一虎没有任何家人过来探望,他自己也说他没有任何亲人。 我一愣,再一次提审时我去了,然后问了他。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张一虎低着头,看起来很抑郁。 “你没有爸爸、妈妈?” “他们死了。”张一虎抬起头,有些挑衅地看着我,“三年前,我爸就死了,贩毒,被枪毙了。然后,过了两年,我妈也死了,是病死的。” 我一愣,张一虎的表情不像撒谎。 “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 “比如你的爷爷奶奶,或者再远一些的亲朋也没有吗?” “我自小就没见过这些人。” “那你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被你们关起来不就正好了?”张一虎挑衅的意味儿更强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张一虎有一张出挑帅气的脸,一双剑眉,五官英挺。我心里一动,这样的模样,哪怕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放到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心动吧? 张一虎挑衅的眼光只持续了一会儿,就突然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然后,他的指缝间出现了一些湿漉漉的水迹。 接下来我们的态度变得很和气,张一虎也不再抗拒了,告诉我们,他回到这里才半年,之前一直和爸爸妈妈辗转生活,最后的几年是在新疆度过的,在那里,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妈妈的故乡是这个省的。当然,不是这个城市,而是较偏远的山村。 “咦?”我旁边的同行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真的?” “怎么?”我赶紧问。 “嘿,我刚找到那边的老宋,他说张一虎应该没有跑路,好像今天下午还见到他呢,不过是见他出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怎么会?” 我也很吃惊,暗想:要是跑,早该跑了,怎么还在这里待着,或者今天才跑? 第三节 我赶紧回到局里,最后决议兵分两路,一路去蹲守,一路审赵小虎。 赵小虎除了坚持说自己没有动刀杀人外,其他的承认得很痛快,凶器的位置、血衣等等都一一交代了。当然,他没忘强调一切都是张一虎的主意。无疑他很清楚抵赖没什么用,目的已变成了争取保住一条命。 “你们怎么想起搭伙计了?”我想起那个派出所同行的话,追问道,“你们不是不和吗?” “唉,都是这‘白面’害的,我实在需要钱。” 这边已经没什么可审的啦,我也回家休息。一路上我又想起了张一虎—— 那一次审完,我们几个提审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对于一个不满十六岁就被孤零零抛到社会上的男孩子,虽然触犯了法律,但感觉也实在说不出太多苛责的话来的,难道我们能批评张一虎“你应该念书,不该在社会上游逛”吗? 而且,即使是有父母,想一想张一虎的家庭环境也让人无法苛责,爸爸是个吃喝嫖赌的亡命徒,妈妈呢,好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劣迹,但似乎是个懦弱无用的人,经常饱受丈夫的老拳,最后两年靠求东问西的借债度过的。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父母,我们又能要求孩子怎样呢? 可叹息归叹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境况,常人也许不算常见,但作为警察,倒是也不少见类似或境遇略好些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有个健全幸福的家庭有多么重要,但也只是仅仅知道而已,生活的变故导致家庭残缺的情况并不少见,至于很多不配做父母却偏偏做父母的人也不少——刑警能做的,几乎是零。 结果,我们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张一虎该受的刑罚而已,幸而他本身是个未成年人,这次虽然参与,但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考虑到他的情况,法院的处理也很轻微。 然后我们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嘱咐他:好好改造,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一定要守法,否则是死路一条等等。 张一虎则低着头小声嗫嚅地对我说:“其实我不想杀人,所以故意没动手,只是——” 张一虎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那些人是他的生活圈子。有时候入黑道也不容易,各有规矩,就跟古代那些江湖客想投奔梁山一样,想入门至少要先杀个人当“投名状”,这种事李逵大约无所谓,可放在被“逼上梁山”的林冲身上,就太为难了。 也为这个缘故,我们在庆祝结案的饭桌上还探讨到这个问题。 “可惜了,这么精神帅气的小伙子。”禀性厚道的老方叹息地说道,“爹妈是这样的,又没有一个可托付的长辈帮着管教,只能在社会上混,不学坏才怪。” “是呀,是呀。”大家都叹气不止。 “你们说他最后能走上一条守法的路吗?”一个新来的同事问。 “能吧。”大家这么说着,但语气里流露的却是怀疑。 只有技术大队的老陶直白地回答:“我看够呛。你想,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父母的榜样就成问题,自己又早早就在街上混了,没念过多少书,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他出来了能干什么?找不到正当的工作还不是要自暴自弃?” “不仅是这个问题。”老方的老婆说道。 老方的老婆是一个不在我们系统工作、但和我们都很熟的大嫂。外表多少有些像个新疆人,深目高鼻,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姑娘,但现在,美丽不再,凹陷的眼窝使她更像个巫婆,尤其是她预言什么的时候。 此刻方嫂的神情就是如此,口气也神秘莫测:“还有遗传因素。” “方嫂,这说法可太不科学了。”老陶摇摇头,“李白的爸爸和儿子可都不是大诗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方嫂一本正经,接着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接着解释: “你说的是天赋,天赋是几乎不遗传的。我说的是性格,你看,我们是不是经常说,‘这人的脾气越来越像他爸爸了,犟得很!’就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本质的脾气。你看看他爸爸,吃喝嫖赌还贩毒,遗传的因素绝对不能忽略。” “可他妈还不错。”一个同事插进来说,“好像没犯过什么罪。” “所以才不行。”方嫂叹息地摇摇头,这使她的模样看起来更像个巫婆,“他妈虽然没犯过罪,但我听老方说了,她其实是个胆小没用的女人,那性格能说好吗?”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说真话,”方嫂继续发表宏论,“要是张一虎他妈妈也是个厉害角色,哪怕是坏,下一代我倒觉得还可能变好。” “为什么?”我们一起问。 “所谓‘物极必反’,看相的都知道,人的脸上要是有破相,就会影响人生运程,可要全是破相,反倒成贵相了,就是人常说的‘破极反贵’。所以——” 说到这儿,方嫂顿了一下,然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下结论: “他爸他妈要是都是坏得流水儿的家伙,可能他还能翻身,要是现在这种情况,说实话,我看好不了。” 大家再次沉默了。 好久,老方才又重复地发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感叹:“可惜了,这么精神帅气的小伙子。” “你看着吧。”预言家方嫂发出了最后的预言,“早晚他得再犯到你们手里。我敢跟你们打赌,一顿饭,就这标准,怎么样?谁赌?” 没有人和她赌。 清晨,我被电话惊醒了:“喂——” “郭队,我们抓住张一虎了。”电话那边传来老方高兴的声音,“就是今天早上,他从外边回来当场被我们逮住,很容易,这下可以结案了。” “好,我马上过去。”我说,然后放下电话,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张一虎为什么不跑呢?案发已经好几天了,他完全可以从容的跑出去好远了。虽然逃亡生活也很艰难,但总比被抓住枪毙强吧?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其实都很贪生怕死! ——他不该这么没脑子呀!还是赵小虎对我们撒了谎?或是案子另有隐情? 第四节 到了队里,我看到了正被审讯的张一虎,他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模样显得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但却更夺目了,即使是这样沉郁的神情也没有破坏他的帅气。霎时我心里叹了口气,如此的英俊少年,但犯的罪行,又是如此的残忍和不可原谅! 我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如果说这次的张一虎和上次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变得很沉默,无论说什么几乎都给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我没有,你们弄错了。” “是吗?很好。”老方冷冷地回答,“你可以不承认,但告诉你,我们会做DNA检验的。” 张一虎无动于衷,轻轻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有,你们弄错了。” “好吧。”老方生气地把卷宗往桌上一摔,“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张一虎被带走了,我望着张一虎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怎么了,郭队?”老方问我。 “没什么。”我回答,但内心里开始回想整个案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应该说这个案子最难的是抓捕到凶犯,因为人海茫茫,很难确定。一旦能抓捕到,那就是铁证如山。 死者和凶手进行一番搏斗,除了死者的,在尸体和现场都提取到另外两种不同的血迹,一个是赵小虎的可以确定,剩下一个只要做了DNA鉴定,那是没跑的。为什么张一虎听到这个毫不害怕呢,不可能不清楚DNA的含义吧,现在这个鉴定几乎是妇孺皆知的。难道真的弄错了?或者是因为他们不合,赵小虎故意冤枉张一虎?又或者是参与的不只他们两个,还有第三方,动手的却是那两个,张一虎和三年前一样,只是参与,却没有动手,所以放心抵赖? 我坐在那里,设想着各种可能性,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打电话…… DNA鉴定出来了,果然和张一虎的不合。 “怎么会这样?”老方大吃一惊。 “再提审一次。”我回答。 这次我主审。 “DNA鉴定证明,不是你。”我对张一虎说。 张一虎依然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露出兴奋的样子,只是轻声重复一遍类似上次提审时的话:“我说过,你们弄错了。” “确实,我们弄错了,那么你告诉我——”我看着面前这个小伙子,微微提高了些声调,“你是谁?” 张一虎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扫我一眼,那惊慌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会承认我们弄错了。如果你还不说,那就是故意包庇罪犯,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张一虎”看着我,似乎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但过了好久,他还是恢复了沉默的状态。 “我做了你的指纹提取,没有犯罪记录,你愿意因为包庇别人而判刑吗?”我提醒他。 “张一虎”依然看着我,神情很痛苦,但又含有一些牺牲的味道,依然沉默着。 我默默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 “我理解你包庇他的理由,毕竟你们是孪生兄弟,你叫张一龙,对不对?好吧,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一样会抓住他的。也许明天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张一虎”抬眼看着我,有些不能相信,嘴角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一龙有些不信,更不相信的是冒充他在酒吧调酒的张一虎——当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等他表示出惊讶,就被我们制服了。 第二天,我故意让他们见了面,张一虎一见到张一龙,立刻破口大骂:“混蛋,你出卖自己的亲弟弟,我让你害死了……” 但张一虎只骂到这里,就被拖走了。 我再次提审了张一龙。 “你现在可以谈谈了吧?”我说。 张一龙似乎再也没有心理障碍,平平静静地告诉了我们事情原委。原来张一龙、张一虎虽然是孪生兄弟,但并不亲密,父母双亡之后,更是形同陌路各自求生存,又加上张一龙比弟弟晚来这个城市一年,那时张一虎已经被劳教了,所以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俩相遇还是半年前张一虎泡酒吧时,但因为张一龙一向反对弟弟的生活方式,相应的,弟弟张一虎也不耐烦哥哥的罗嗦,所以也互相不走动,甚至刻意避开哥哥工作的酒吧。 直到一周前,张一虎突然找到他,说自己牵扯到一起命案,求哥哥帮自己一次,也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在警察找来时,冒充自己被抓,因为警察一定会验DNA,到时就会证明不是他干的,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换回自己原来的身份就行。 我看着张一龙,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半晌我说道: “你这样是犯法的,知道吗?” 张一龙低下头,轻声回答:“他是我弟弟,我不忍心看着他死。” “可你知道吗?假定你们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你们的DNA就会一致,而你要坚持不说实话的话,你可就真成替死鬼了。” 张一龙愕然地抬起头,这段话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张一虎为什么没有跑呢?” 张一龙轻轻叹口气: “他怕吃苦,没有耐心,像我爸似的,过不了本分日子,他说去哪里也不好混,什么地方都有地盘,这边终究熟了。而且人一跑,一旦查出来一定通缉,那就更难过了,所以希望侥幸过关。” “哼!”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似乎把警察看得太笨了。” “我也这么说过他。”张一龙小声说,“爸爸的例子都摆在那儿呢,歪门邪道的日子过不长,他不听,给他介绍酒吧的工作也不做,一意孤行。” “哦?” 我愣住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大男孩一样度过了艰难的少年时光: “对了——”我好奇地问,“你父母过世后,你是怎么生活的呢?” “我?”张一龙看了我一眼,嘴角居然露出了有些骄傲的笑意,“我就不断的打短工,十五六岁也像大人了,我去酒店应征过门僮,后来又去酒吧当服务生,那样收入高些,除了吃饭还能攒些钱呢。” “是吗?挺好,挺好。”我一迭声的说着。 我当然不认为十五六的孩子在环境复杂的酒吧工作是合适的,他们应该在学校好好念书。然而,对于张一龙来说,我却觉得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第五节 开始提审张一虎时,他已经没有大骂哥哥时的气急败坏了,坐在那里,十分萎靡。 我默默地看着张一虎,很奇怪地发现,虽然具体的看,五官、身高、发型(张一龙刻意剪了和弟弟一样的发型)加上服装,都非常相似,然而这兄弟俩呈现出的神态并不十分像。 因为证据太确凿了,张一虎的目光既绝望,又挣扎。 “我刚审过你哥哥。”我对张一虎说,听到“哥哥”这个词,张一虎的神情突然再次变得无比愤慨,我装作没看到,继续说:“你知道吗,你把他拖进了犯罪的泥潭。” 张一虎不仅没有内疚,反而露出了一些解气似的快意。 “怎么,你毫不内疚吗?” “内疚?为那个出卖我的家伙?”张一虎有些嚣张地反问我,带着发自肺腑的愤怒。 “出卖?”我提高声音反问他,“他怎么出卖你了?这事本来和他无关,但因为想救你,结果冒充你甘愿被抓来,你还想怎样,是不是替你死你才满意?” 张一虎的气焰稍微小了一些,嘟囔着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他不该出卖我。” “他没有出卖你,在我恫吓他会判刑时,他都没有出卖你。” 我有些轻蔑地看着张一虎: “出卖你的,是你自己的小聪明。不可否认,你很动了一番筹划的脑筋,你故意和一向不和的赵小虎合作,为的是万一赵小虎被抓获了,供出你,可以让警察有些疑惑;又在作案时戴了手套,避免留下指纹,因为几年前你被抓过,你的指纹有底。让你哥哥替你是你作案前就筹划到的,是不是?你自以为做了双保险,足以溜过去,对不对?可惜,你的聪明都是小聪明!难道我们会就此轻轻放过吗?我们一定会找原因的,如果我们把他的指纹和几年前你在公安局留下的指纹进行比对,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发现他不是你吗?而且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只要打电话到新疆,难道不是很容易就查出你们的关系了吗?” 张一虎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然后,一寸寸地委顿下去。 我看着他,放缓声调继续问:“你从没想过这样做,会给你哥哥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张一虎低下了头,小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会没事,我不是存心想害他。” “是吗?但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是存心的吧?” 张一虎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布满了委屈: “不是,本来是不想杀人的,我只想抢些钱而已,我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 “撒谎!”我厉声反驳,“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想骗我,还是想骗自己。” “我说的是真的。”张一虎一下子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念过几天书,人们又对我另眼相看,我实在找不到工作,我总得生活,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看着张一虎混合着委屈、悲愤和痛心的脸—— 好久,我慢慢地对他说: “其实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比对指纹,就发现了你们这个‘掉包计’。” 张一虎抬起头,探询地看着我。 “想知道为什么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加重了些语气,“因为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和印象中的你不同。为此,我询问了协同抓捕你、并和你较熟的民警。他告诉我,他也觉得被抓的这个人好像和往常的你有些不一样。” 张一虎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尽管你们是双胞胎,你们的五官、发型、身材都很像,甚至声音也比较像——”我继续说道,“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看起来并不太像,真的,并不像。” 张一虎依然呆看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想再对他多说什么了。 同事们一致同意不追究张一龙,放他一马,反正他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危害。 事实上,所有的人心里反而喜欢张一龙,同样的出身,他却努力自重。为了弟弟,虽然做了有违法律的事情,却恰恰证明了他是个有情有义、勇于自我牺牲的人。 在结案后闲谈时,一贯厚道的老方叹息着说: “这孩子实在太难得了。要是好人家孩子,现在只怕也上大学了,说不定是重点呢!” “是呀,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老陶也感慨地说,“可惜了,老在酒吧里混,这可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那地方乱,三教九流,拉皮条的、卖毒品的,真怕他什么时候一个把持不住,或者不当心被人利用了扯了进去,到底年轻呀。” 这也是我担心的,张一龙所待的酒吧且不说声色犬马吧,还有卖“摇头丸”之类的三教九流混杂其中,最关键的是那个老板就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家伙,这类人心狠手黑,最没有良心,为了钱不怕毁了任何人,尤其是孩子,最喜欢拉拢、诱惑。 张一龙的仗义,在那种地方,可能反而是致命的缺点。 “其实——”我心里盘算着问老方和老陶,“张一龙现在还不到二十,你们说是不是可以建议他补习补习考大学呀。” 他们对视了下,然后一致点头:“对呀,对呀,这是个好方法,不过——”他们又有些迟疑了,“上大学要花不少钱呐!” “这个问题不大。”我很有信心地说,“我感觉张一龙可能会有些存款,实在欠缺,我还可以帮一些,你们知道前两年我离职后赚了点儿钱,这点儿花销还不成问题。等上了大学,我相信张一龙肯定能找到勤工俭学的路子,那时哪怕还在酒吧打工呢,也无所谓,毕竟,一毕业他还可以另找前途。不像现在,一直这么在酒吧工作,总归不是正经路子。” “这倒是,”老方也来了精神,“钱倒是小事,我也可以出些,要是真能帮助一个好孩子,花钱也值得。” “是呀,”老陶也说,“我也可以出些钱,现在要是能帮他学好,走正路,将来也省得他害完别人,我们再费力抓他,落个跟他弟弟一样的下场。” “是呀,是呀!”我们都有些为这个念头鼓舞着,但还没等我们点完头,这时—— “哼!”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我们都吓得回过身去,一看,来找老方一起下班的方嫂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方嫂,干吗吓人!”我们一起抱怨道。 “我说你们几个男人呀,倒是理想主义者。” 方嫂把随身的大包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怕出钱,要是老方想帮,出多少钱,我都不吱声。我只说我的感觉,其实这孩子也不是你们想得那么好!” “是吗?”我们一起这么反问,但声音里都有股嘲笑劲儿。 “当然,”方嫂装作没听出来,而是露出一针见血的表情。说来奇怪,她这个表情也会有些像个巫婆:“你们没发现这孩子胆子其实很大吗?我告诉你们,这其实遗传了他爸爸,不怕犯法!而且,我认为他也不是那种好孩子,只不过他比他弟弟聪明一些,不愿犯这种本大利小的罪而已,或者说没有遇到机会,你们爱信不信,我敢说他早晚也会再犯到你们手里。” 我们互相看了看,半晌,我问道:“那方嫂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也没什么意思。”方嫂的尖锐表情又改变为神秘,这使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巫婆了,“郭队,我现在告诉你,你找那孩子谈,结局一定不是你想要的!” “是吗?”我嘟囔一声。 “而且——”方嫂愈发神秘莫测,“你明天找他好好谈谈,肯定会发现,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好孩子,信不信?” 我笑着摇摇头,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失去了刚才的信心。 第六节 也许得知自己平安无事,张一龙整个人一下子解脱了,神情也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活泼,虽然没有说话,但只看那开朗的神情,也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一个内向寡言的人。 考虑到他是年轻人,我就拉张一龙到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旁边的高大盆栽使我们的位置显得格外私密,很适合款款谈话的氛围。 “你想吃些什么?”我问。 张一龙看看我,很诚恳地问:“我能请你吗?我有钱的。” 我笑着摇摇头:“以后吧,因为这次是我找你,所以应该我付账。” “那好吧,下次一定我请客。”张一龙很大方地同意了,对着酒水单仔细研究了一遍,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 我也随便点了一个“牛肉干炒河粉”和一个果盘。 我举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瞟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小伙子,夏季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直射进来,照亮了张一龙青春而英俊的面颊,而张一龙也专注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了乖乖听教训的表情。 我笑了笑,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自己养活自己有不少年了吧?” “哦——”张一龙似乎有些意外,他大约以为我开口教训的第一件事会是——他不该冒名顶替! 但诧异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张一龙就朝高高的天花板望了一会儿,似乎很认真的回忆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望着我很诚恳地回答:“差不多有五年了,我是说全部由自己养活自己,之前我还挣过小钱呢。” 说这些话时,张一龙的表情没有悲戚,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是吗?那你做什么?”我实在很好奇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开始拣废品。”张一龙很快地说,样子很大方,“酒瓶、空罐之类的,但是挣不多,而且太脏了,我不喜欢,还有竞争,所以后来我就不干了。” “是呀,那个活儿不容易干。”我说,“那酒吧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张一龙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什么都是时髦的,而且干净,赚的钱也多很多。”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看来张一龙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这样劝他改变也许就不容易了。 “你做调酒师?” “刚开始不是,现在是,”他看起来更活泼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去我们酒吧?我给你调一杯好不好?我会用好酒给你调的。” “好酒?还有坏酒吗?” “当然——”张一龙笑了起来,“老板心最黑了,几万的XO都是假货,成本不到几十块,老板说了,那些人就是来找感觉的,他们觉得真就是真,赚他们的钱不用内疚。” 看着张一龙帅气年轻的笑脸,我心里突然很不舒服——这样的观念! 但为了不让张一龙有抗拒感,我勉强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调问:“也是,你也这么看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张一龙很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就这一家酒吧,这么做就无所谓,现在谁为了品好酒来酒吧?那么吵,都是找感觉罢了,将来要是酒吧很多很多,那就不行了,不规矩,谁也不爱来的,等倒闭了,还骗谁去?” 我默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了昨天方嫂的预言——“你明天找他好好谈谈,肯定会发现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好孩子。”看来真的是这样,张一龙的回答充满了实利的精神,没有什么道德感,似乎如果没有恶果,骗人也无所谓。 我不想苛责张一龙,以他的环境,能活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但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也许必须换个环境了,我对自己说,换成那种能给张一龙正面影响的环境。 “说得也是。”我虚伪地说,“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念念书?你这个年纪,正该在校园呀。” “读书?”张一龙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呀,”我说,尽量把大学生活描绘的丰富多彩、浪漫轻松,“在校园里到处都是你的同龄人,大家一起读读书、打打球,暑假和同学一起旅旅行,再交几个铁哥们,也许还可以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同学。” 张一龙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郭叔叔,你可真有意思。” “怎么?” “读书是要钱的,有钱才可以这样消磨青春吧?” “钱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很认真地回答。 张一龙不再笑了,看着我的脸,意外中又充满感动,但片刻之后,他很认真的回答:“谢谢你,郭叔叔,其实我有钱的,已经攒了快十万块了。” “哦?”我很吃了一惊,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会有这么多钱,“那还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不太喜欢念书,至少是学校那些课本。”张一龙直言不讳地回答,表情很诚恳,“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是呀,我又不想成为医生、科学家,跑到学校里装模作样干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赚钱,”张一龙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无限渴望的光芒,“赚很多钱,我不要再受穷,我受够了,我想过安宁轻松宽裕的好生活!” “但读书并不妨碍你赚钱,当然,眼前也许会影响,但长远的看,读书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出路,也能赚到更多的钱,相信我——” 我看着张一龙:“你可以想想,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父母会支付高额学费把孩子都送到学校,对不对?眼光放远一点。郭叔叔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张一龙微微低下头,喃喃地嘟囔着,但从他接下来偷偷瞄我的眼神来看,他并没有被说服,更准确地说,其实他正窘迫地努力寻找恰当的语言来反驳我,同时又能不伤害我的好意。 玩弄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张一龙终于略微尴尬地开口了: “郭叔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也知道上学读书能带来更多的机会,要不然干吗那么多父母花钱送孩子念大学、念博士,是吧?但是,但是,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是吧?要不然,干吗比尔·盖茨不读完大学呢?” 这个例子似乎给了张一龙强有力的信心,接下来的话也流畅起来: “我不是说我像他,我只是说,如果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兴趣了,就不必按部就班,是不是?当然,很多人出国留学,读个MBA,回来也能挣很多钱,可这要很多年。我也不想去哪个大公司当白领。我已经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何必中断呢?至于读书,我又不想给人动手术,又不想造飞机,有那些非得有老师教才行的本事。我就想赚些钱,想看什么,学习什么,去书店买书不就行了,一样是学习呀。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大部分汉字都认识,生活、实践也是学习,对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张一龙的话并不错,然而太空了。 “是吗?看来你很喜欢调酒师这个职业。”我掩饰着失望淡淡地说。 “噢,那倒不是。”张一龙有些神秘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给各个酒吧送调鸡尾酒的原料酒,现在做的还不多,我的钱就是这么赚回来的,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 张一龙的眼睛里再次发出光芒,整个面孔都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而闪亮起来: “刚开始,不太容易,但没什么,李嘉诚不就是‘行街’出身?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后会好的,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各个酒吧都混熟了,量扩大了,也稳定了,就不再拿别人的酒了,那样利薄,而且不稳定,我要自己买下一个小酒厂,或许先承包也行,看到时手头条件了,将来利润还会厚很多——” 听着张一龙的侃侃而谈,我愣住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不过像其他孩子那样,眼高手低,所谓“理想”,其实不过是没有一点脚踏实地准备的“空想”而已。 “郭叔叔,你放心——”张一龙似乎误会了我的表情,很急切地向前探了一下,“我绝不会做骗人犯法的勾当的,即使是不去念书也不会的。相信我,有我爸爸做例子,我再不会做那些没有前途的勾当的。” “我放心,我放心,我放心——”我喃喃地说着,冲张一龙笑了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震撼和感动。 我还让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其实自己的眼光又能多远呢?我的所谓“经验”如果送给一个茫然的、只要答案的懵懂少年,也许是有价值的,但对于一个年轻而又有思索的头脑,我实在有些不由分说的逼迫了。 对面这个英俊青年坦诚的话已经足以证明,年轻的头脑未必单纯和莽撞,他们能产生怎样的能量和智慧! ——爱梅,如果你有感觉,就会明白,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突然不再事无巨细地安排和要求了,虽然你还很小,但我开始明白生活本身的教育力量和一颗年轻头脑可能产生的智慧了。 这时,我们的饭菜送来了,也许是看到我似乎理解了他,而且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张一龙露出了解脱的轻松表情,立刻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那一刻,他真像一个孩子。 真是的,我有些惭愧的摇摇头,看来“好心”的大人,一样会给孩子带来困扰。 吃完之后,他抹了抹嘴,很礼貌地等我吃完,才又问:“郭叔叔,你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也没什么了。”不知为什么,对着他,嘴边的那一套教训孩子的词突然说不出来了,我想了一会儿,“只有一点,因为冒名顶替的事,你现在的工作——”我犹犹豫豫地说着。 “噢,你说我可能会被老板炒鱿鱼?”张一龙打断我的话,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没关系,郭叔叔,其实一虎求我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那就好,”我话里有话地说,“不过也未必,你知道吗,你们的老板神通广大,最喜欢会卖命的手下,你这么讲义气,没准儿重用你也未必。” 张一龙盯着我,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然后,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深深的感激,甚至超过我提到资助他念大学的那一刻: “谢谢你,郭叔叔,我回去就辞职。”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说,我没想到张一龙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知道。”张一龙很严肃地回答,“我没有见过大老板,可也知道他还开夜总会等等其他娱乐场所,手面很大。我们那里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对于一虎,那是兄弟,我情愿豁出去一次,可并不打算为其他什么人卖命——像我爸那样!” 说到这里,张一龙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自己没本事,还喜欢充风光,跟在什么大哥后面卖命,最后,死得还不如一只蚂蚁。” “噢——”我宽慰地看着他,看来张一龙已经有了心理戒备线,那就不用担心了。 “你有这个警惕心就好,”我宽慰他说,“其实倒也用不着马上辞职,不一定会怎样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等等也无所谓,你不是还想利用这个平台卖酒吗?” “不,”张一龙依然很坚定,“郭叔叔,你不知道,这些人很爱所谓的江湖面子,如果万一等他来重用你的时候,你却辞职了,很可能彻底得罪了他,在这个圈子反而难活了——那又何必冒这个险呢?倒不如早走,无仇无怨的,不是更好?再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卖酒也不用现在非继续调酒才行。” 我默默地听着张一龙冷静而老到的分析,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一对孪生兄弟,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生活经历,面对相同的困境,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不同观念和抉择呢? “怎么啦,郭叔叔,你认为我想得不对吗?”张一龙歪着头审视我,目光里再次充满了困惑。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摇头: “不,不,不,”我赶紧解释,“我是感叹你想得真周到,比大人还周到,只是,为什么你是这样,而你弟弟又是那样呢?” 张一龙沉默了片刻,轻轻低下头:“我也不明白,一虎为什么不肯走正途,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道理还不明显吗?可他就是这样,介绍工作也不做,就喜欢晃着,有钱就花光,没钱就想坏主意,我劝他也不听,还恨我多嘴,我们一直都不亲密,很早就各过各的啦。” 当我回去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对老方和老陶、当然还有那个“预言家”方嫂讲了一遍之后,那两位同事像我一样,都是又惊讶,又感动,啧啧地称赞:“真是不得了,比大人还有头脑。” 只有方嫂用冷笑作为我讲述的回答。 “你笑什么,因为你的预言很正确吗?”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我预言不错呀!”方嫂慢吞吞地回答,一副预言准确的得意洋洋,“难道你不是发现了,他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好孩子?” 我一愣,真是这样,虽然这样的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但方嫂的“预言”还真不错。 “我还告诉你们。”方嫂眼睛扫了我们一圈,又开始像个巫婆了,“这孩子,是另一种坏——” “好了,别预言了。”我打断她,心里突然很怕听到她再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我实在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你不敢听吗?我还偏就说,”方嫂愈发得意了,“你不是觉得他好吗?我告诉你,他早晚还得犯到你手上。” “鬼话。”我反击了她一句,但是心里还是突然一沉,因为这个预言不比上次,如果犯到刑警手上——就意味着,不可能是好事! 我的所有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之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想给张一龙打个电话,了解了解他的现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是我也很忙,另一点,是我觉得张一龙是个很独立的人,似乎并不喜欢长辈所谓的呵护和关心。 在一个人口好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如果生活圈子和地域不同,人与人可能终生都碰不上,我也果然没有再见过张一龙,渐渐地,也就把他忘在脑后了。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早上,我接到法医老陶的一个电话—— “喂,郭队,”电话那边传来老陶很急切的声音,“有人报案,说他们儿子被人害死了,让我去解剖。”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那个嫌犯也抓住了。” “是谁?” “我还没见,但听说名字叫——”老陶多少有些卖关子地停了一会儿,“张一龙。” 第七节 恰好那几天手里没有很急的工作,我放下电话,简单安排了一下,就过去了。 张一龙这个名字谈不上少见,但也不是“张红、李伟”那种有无限多重复的姓名。所以无论怎样,我都要去确定一下。 我先去了解,远远一看,果然是张一龙! 几年不见,张一龙的样子完全成熟了,其实算起来他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但模样要比同龄人更成熟些,区别就是张一龙身上那种隐隐的决断的气质。不过那时的张一龙正没有表情地低头坐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心里颤了一下,那种不舒服无法形容。好一会儿,我抑制住要与张一龙交谈的愿望,转身离开了。 我立刻决定亲自调查这个案子。 死者的妈妈是个胖胖的、憔悴而又苍老、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的中年女人,或者也许是儿子的死亡才使她变得如此。她对任何一个准备和她说话的警察都要先警告一句:“你们一定要严惩凶手,否则,别看我没钱,可我倾家荡产也要和你们拼命。” 而死者的父亲,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则握紧拳头冷笑着看着我们。 没有人计较他们的威胁,毕竟,摊上这样的悲伤事,说什么也可以理解。 我默默地坐了过去,在听完死者母亲的警告之后,尽量温和地对她说:“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麻烦你再把情况介绍一下好吗?” 死者妈妈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告诉我,他儿子小伟一直在张一龙承包的酒厂打工,得罪了老板,于是第二天,就神秘死亡了。说到这里,她哽咽了半天喊道:“可怜孩子浑身是伤,一看就是被打死的呀,可怜刚十七岁的孩子呀,日子还没开始哪——” “刚十七岁?”我忍不住问。 “对呀!”死者爸爸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来,“那个张一龙年纪不大就是个奸商,他专门招徕一批小孩儿给他打工,就是为了少花工钱,还有少年犯人,专门干那些威胁敲诈的勾当,就是个黑社会。” “当时孩子说要在那里,我就不同意——”孩子妈妈再次哭了起来,“都怪妈呀,我该坚持呀——” 我听得心里沉甸甸的,默默地站了起来,问当时处理的派出所同行老李,他是第一个接案到现场的:“案子的其他人证呢?” “没有。”老李话里有话地回答。 “没有?”我有些不满地反问。 “谁敢做证呀!”死者爸爸悲愤地喊道,“他是老板,谁都不敢出来说话!” 显得极度痛苦的死者爸爸在空中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这是什么年头呀,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老百姓是不是没有活路啦——” 看看他们,他和他老婆的衣着、面容,都说明他们的生活境遇不会太好。 死者父亲突然放下胳膊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哀告地说: “求求你,一定给我们做主,把张一龙绳之以法。”然后,不等我说话,又猛一回身,一指老李,仇恨满腔,“他们警匪勾结,让我们有怨无处诉。” 老李的脸登时涨红了,讷讷地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死者父亲的眼睛又狠狠地盯回了我,开始用慢慢的,听起来有些恐怖的声音轻声说: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也完了,我只要你们公平处理,不过分吧?” “不过分,公平处理是我们的唯一原则。”我再次尽量用诚恳的语气回答,然后努力把手从死者爸爸的紧握中挣脱出来。心里掠过一阵担忧,巨大的打击似乎已经使这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失去了基本的冷静和理智,仿佛要变成一个杀人狂。 “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们是否知道张一龙打死你儿子的动机呢?” “因为吃醋!” “吃醋?”我稍微有些吃惊,“对不起,你儿子不是还不满十七岁吗?” “那又怎样,”死者父亲梗着脖子回答,“这个年纪孩子谈恋爱的多的是!” 那倒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谈恋爱也完全不稀奇。而且这也使我想到张一龙也不过是二十四五的年轻人,也正是恋爱的年纪。 “我们也是不赞成的——”死者母亲伤心地说,“可孩子大了,不由人管了,他要和谁好,当父母的也说不上话,可谁想到这能要了孩子的命呀!” “你不要哭了!”死者父亲怒吼了妻子一句,“现在是为儿子讨说法!” “你们能否告诉我,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和地址?” “不知道。”死者父亲满脸仇恨地回答,“张一龙嫉妒我们家小伟,他想抢走那个女孩儿,所以就下毒手了——” “名字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三个字,几乎是死者父亲吼回来的。 “那你怎么知道她和你儿子谈恋爱?” “我们都看见了,不是恋爱能那样?” 我不知道“那样”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也不方便再问了,只好接着说: “那么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死者父亲再次硬邦邦回了我一句,露出了极端不耐烦的神情,“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儿子伸张正义,罗里罗嗦的有完没完。” 看着死者父亲越发狂暴的脸,我感到此刻的他似乎失去了平静表达的理智。 “好吧。”我对死者父亲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我们会做进一步调查。” “好!”死者父亲点点头,一双眼睛阴森地盯着我,然后再次用那种慢慢的、非常恐怖的声调说,“我只要你们公平处理,不过分吧?” 我看看死者父亲,态度也冷下来了: “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换一个你认为没有被买通的警察。” “哼!”死者父亲威胁地冲我挥挥拳头,“我会看着你的。” 一到外面,老李立刻愤愤地对我说:“你看,这家人是不是很不讲理。” “他唯一的儿子死了,在所难免。”我干巴巴的回答,“还是告诉我经过吧。” “郭支队,你不会相信他的话吧。”老李又涨红了脸。 我没有直接回答,死者父亲对老李的指控,真假我不知道,但类似的事绝非没有先例的。见我没有说话,老李更急了。 “我和那个张一龙是有过交往,但根本没有什么勾结,他又不是干偏门的,干吗要勾结我?我过几年就退休了,犯得着吗?这都是那男人想当然。” 我缓和了一下口气:“我只是想问你现场的情况。” “唉,事情是这样的,昨天——”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陶。 “喂——” “喂,郭队——”老陶问,“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尸体不是在你那儿吗?我听死者的父母说是殴打致死。”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 “你看你要不然过来一下。”电话那端的老陶似乎话里有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好吧。” 第八节 我对着那具浑身发乌的尸体看了半天。 “怎么样?”老陶问我,眼睛里露出一丝忧虑。 “我知道了。”我抬起头,“你不用解剖了。” 老陶略微迟疑地说道:“现在应该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按规定可以解剖——” “我知道,你回去吧,下面的事我来做。” 老陶点点头。 我再次找到老李,老李告诉了我案发现场的情况和当时了解的情况。 按说发生这样的事,人们应该打110的,但因为派出所和酒厂很近,那些工人就直接找老李了。 老李说,发现尸体的是厂里的一个工人,也是个年轻的孩子,那人上完厕所出来后,好像看见一个猫跑到了厕所后面,一时玩心大起,转到了厕所后面,结果发现死者倒在那里,于是吓坏了,赶快跑到派出所报案。 老李去的时候已是当天下午了,尸体倒在厂厕所后面,简单检查了一下,感觉人应该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七八个小时了。当时老李除了通知了我们和死者家属,同时又在现场做了简单的勘察,但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为周围被看热闹的工人踩踏得乱七八糟的。 听完后我问: “那张一龙为什么成了重大嫌疑人呢?” “啊——”老李回答,“当时我问死者这两天有什么异常没有。报案人说,没有什么异常,就是前一天死者被老板张一龙狠狠训斥了一顿,好像因为一个女孩儿的事。当时死者的父母也在场,你看到他们了,再说也没什么其他嫌疑人,我们不得不把张一龙带了回来,免得被人说成‘警匪勾结’!” 老李说到这里,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那把报案人的名字告诉我。” “啊,他叫蔡立威。” 到了厂子,我才知道蔡立威已经不住在厂里的宿舍了,据说跑回了自己的家。我在厂里做了些简单的调查,然后决定找蔡立威了解情况。蔡立威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区里,他的父母离异了,跟着自己的奶奶一起生活。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蔡立威的家,但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一个好心的邻居帮忙,经过反复的吆喝,才很不容易地敲开蔡立威家的大门,进了门我才知道,蔡立威的奶奶并不算很老,然而聋的厉害。 他的家陈旧、凌乱,但并不算寒酸,只是散发着说不出来的沉闷味道,仿佛就算仅仅坐在那里,都会产生一种人生没有希望的感觉。 直到我进去,蔡立威一直坐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的名字听起来仿佛是个很高大威猛的男孩子,但其实非常瘦小,尖尖的小脸上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些像老鼠,加上他染成沙色的头发,真是格外的形似。看他的脸,年纪似乎更小,也许只有十六岁。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简述了自己的来意。 蔡立威飞快地瞟我一眼,揉了揉鼻子,等着我的问话。 “你再描述一下发现尸体的经过好吗?”我问。 蔡立威的眼睛翻翻我,然后又讲了一遍,和老李转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和死者在厂里住一个宿舍,是吗?” 蔡立威点点头。 “听说你和路建伟的关系非常好?” 蔡立威咧嘴笑了一下。 “小伟哥很照顾我。” “那么你对死者应该了解得比较多了?” 蔡立威看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一般吧。” “那么在前一天张一龙训斥路建伟的事,你清楚吗?” 蔡立威点点头,神情放松了些。 “能谈谈为什么吗?” “小伟哥在外面谈了个女朋友,被龙哥知道了——” “龙哥?”我听了一阵不舒服,这可真像香港电影黑社会老大的称呼。 蔡立威继续讲:“龙哥好像不愿意,就训了小伟哥一顿,让他们分开,小伟哥本来不同意,后来龙哥好像恼了,发了很大的脾气。” “后来呢?” “后来小伟哥好像同意了。” 我想了一会儿:“那么小伟有没有心里不满,我是说,毕竟是被迫同意的。” “小伟哥当然不快活。”蔡立威露出了一点暧昧的笑容,“他和那个妞已经那个啦——” “噢?这么隐秘的事你都知道,看来你们关系真是很好了,人家都说你们形影不离。” “是呀。” “那么小伟为什么要同意呢?” “啊,小伟哥最服龙哥,我们都服龙哥,不可能为个妞儿就不听龙哥的话。” “这么说,小伟和那个女孩儿的感情也不怎么样了?” “哎,就是玩玩儿嘛!”蔡立威显出一副模仿某些成年人的那种很老到的、不屑一顾的表情。 “你和那个女孩儿熟吗?” 蔡立威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的光芒,一迭声地喊道:“不,不,不,我不认识她。” “那么其他人呢?有谁和她熟吗?” “不!”蔡立威又揉了揉鼻子,“龙哥管得很严,他不准我们这样的,就是因为那女孩儿到厂里找小伟哥被他发现,才大发脾气,让小伟哥立刻把她撵走了,后来为这个又训的小伟哥。” “这么严,你们受得了吗?” 蔡立威的头突然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许多:“龙哥对我们挺好的,虽然管得严些,可我们都知道,他是怕我们学坏了,那个女孩儿很烂的。” 我默默地听着,心情比早上舒展了许多。 蔡立威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企求:“龙哥不会干那种事的,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小伟的爸爸妈妈。” “我们会调查的。”我笑了笑,“对了,路建伟前天有没有请假?” 蔡立威看着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案发前一天晚上,就是前天夜里,小伟是否在宿舍里住呢?” “是的。” “那么直到第二天下午发现尸体之前,都没有看到路建伟,你没有找他吗?” 蔡立威脸色苍白了。 “我没有,我有自己的事做。” 我看着蔡立威抗拒的脸,没再说什么就告辞了。 第九节 再次回到局里,我问张一龙的情况。 “他一直不说话,”同事这样告诉我,“但看起来很抗拒。” 我点点头,走了进去。 张一龙半低着头静静地坐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张一龙抬起了头,成熟刚毅的脸上充满了压抑的忍耐,但当他看到我时,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后露出了微笑。 “郭,哦。”刚一开口,张一龙似乎就意识到此刻如此称呼不妥。 “我负责这个案子。”我坐了下来,公事公办地说,“现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他们。”张一龙冲我旁边的同事一扬脸,“人死在厂里,就把我逮起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相信我,郭队长,我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去杀人。” “你和死者路建伟在前几天发生的争执是怎么回事?” “争执?”张一龙似乎有些奇怪,“我是训了路建伟一顿,但没有吵架。已经过去几天了,他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厂里的宿舍——” 张一龙咽了口唾沫:“那里面还住有不少男孩儿,都是十七八,野得要命,那个女孩儿又是一副看着很不检点的样子,你说,要是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我可承担不了,派出所就在我们厂斜对面。我怎么能不训他。” “你怎么说的。” “我先告诉他,这女孩儿不合适他。路建伟不听,后来我就说,你要是坚持和那个女孩儿恋爱,就离开这里,要是想留下,就离开那女孩儿。我让他立刻做选择。路建伟跟我磨了一会儿,同意把那个女孩儿送走了。” “就这些吗?” “就这些。” “那个女孩儿你认识吗?” “我谈不上认识,但是知道。” “她叫什么,住在哪儿?” “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在好几个酒吧都见过这个女孩儿,晃来晃去的,感觉也是早早不读书的。” “哪几个酒吧?” “K、野猫、滚石、呼吸等等好几个。” “厂里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和在哪儿出没吗?” “估计厂里和路建伟玩的好的都知道,你可以去问蔡立威,他肯定特别清楚。” 我笑了笑:“好吧。” 张一龙多少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儿?她和这事有关系吗?我让厂里加强了守卫,那女孩儿应该进不了厂子呀!” 我把路建伟爸爸对他的指控讲了一遍。 张一龙“砰”地站了起来,又惊又气地喊道: “胡说!我根本都不算认识那个女孩儿,什么吃醋,他疯了!” “也许是——”我慢条斯理地回答,“毕竟,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哼!” 张一龙极端轻蔑地发出一声鼻音: “真可笑,他算什么父亲,这会儿装样子来了,路建伟给我说过,他爸爸一早就下岗了,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工作过,他们家全凭他妈的一点儿工资,还有爷爷奶奶的资助过日子。他爸爸还酗酒,哼!你知道吗?郭叔——哦——队长,当我去他家告诉他们,让路建伟到我厂里工作时,他居然已经喝过一遍酒了!那可是早上九点!可他还摆着架子对我说:‘那好吧,我把建伟交给你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哼!他把路建伟交给我了?笑话!路建伟原来干什么?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十五六岁,抽着烟卷,每天不是泡网吧就是泡酒吧,野马似的混日子,已经开始偷鸡摸狗和打架了,这是他管教的结果吗?还说这种话!装什么样?我最看不上这种人了!” 看着张一龙极端厌恶的表情,我轻轻问:“你很讨厌他?” “是,”张一龙用少见的咬牙切齿的口吻说,“我最看不上活得不像个男人不像个爹的家伙,要是没能耐养,干吗把孩子生出来!” 我们的眼光电石火光地碰了一下,随即就移开了,我想我们都想起来那个和他一样英俊的,却已经死了四五年的孪生弟弟张一虎。 沉默有顷,张一龙恢复了镇定。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太激动了。” “没什么,只是你面对他的时候,也流露出来了吧。” “大概吧。”张一龙耸耸肩膀,显得不在乎。 我看看张一龙,换了个话题:“按规定,现在已经够二十四小时了,没有证据我们应该放你回去,但我希望你在这里再多待一天,可以吗?” 张一龙不解地看看我,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可以,既然你这么说,郭队长。” 接下来,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最后,我决定再次找到死者路建伟的父母。 还未出门,走进来一个看来教养很好、似乎颇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他旁边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后面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十七八岁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我认识,中午在张一龙厂子里还谈了一会儿,他似乎对案子很关心。 “有事吗?”我问。 “姑父,这就是负责案子的警官。”男孩儿冲着那个男人指着我说。 “您好!”那个男人十分礼貌地伸出手。 “您好!”我赶紧也伸出手,“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有很多事。” “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是个律师,”那男人口气很温和,但眼神却很咄咄逼人,“我想问问张一龙的情况,如果你们没有证据,是不是应该把他放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眼光转向那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满不在乎地一扬脸:“你们不能冤枉龙哥,那个‘蔡老鼠’满嘴胡扯,建伟他爸爸又发了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呀。”那个女人也开口了,“一龙那孩子很好,你们不要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自己儿子——”她指指那个男孩儿,“也在那里,我去了解过很多次,很规矩的。” 我终于弄清楚这几个人的关系了。 我刚要解释,路建伟父母突然走了进来。 “啊——啊——啊——”路建伟爸爸立刻发出了阴阳怪气的声音,“看来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都听到了,怎么?想交易是吗?” 看着死者父亲涨得紫红的脸,似乎比上午还要疯狂的凶暴眼神儿,我冷冷地说: “如果你听到了,就该明白,这里面没有交易。” 他的老婆,死者的妈妈,突然抽泣了一下。 但这似乎突然强烈刺激了死者父亲,他突然暴怒地转过身,咆哮着吼道:“哭什么哭,哭有用吗?不用嚎!我不会白当爹的,我一定会让凶手偿命的!”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眼睛一顿一顿地看遍我们每一个人,并以异常阴沉的口吻慢慢补充完他的决心:“只要我还有口气在!” “我的责任也是把凶手绳之以法。”我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口吻,“我正好找你们有事,请坐。” 接着,我对那三个人说:“对不起,我很忙,顺便告诉你,延长拘留张一龙也没有违反规定,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们先离开吧。” 房间里弥漫着的火药气使那个律师保持了十分理智的风度,他阻止了自己侄子即将发出的反对声音,用眼光强迫他的亲属陪他一起离开了。 不知道是听到我说“延长拘留张一龙”,或是看到我对那三个人态度淡漠的缘故,总之,路建伟爸爸对我似乎稍微满意了些。 “什么时候枪毙张一龙?”死者爸爸大大咧咧地问。 “那是法院决定的,而法院决定则是在我们证据确凿地提供证明,证明张一龙是凶手之后。” “现在还不明显?我儿子死了!”死者又吼了起来。 “你儿子死了,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人的原因。”我也提高了声调。 “你想包庇他?”死者爸爸立刻冲我瞪起了眼睛。 “我只想抓住真凶。” “你胡说!那小子就是凶手!”死者爸爸激动地站了起来。 “这需要证据!”我也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接着,我们相互瞪了一会儿。 然后,死者爸爸神经质地冷笑起来,看起来更加吓人,话里有话地说:“无所谓,你可以包庇他,我不在乎,法律不给我公道我也不在乎。” “我告诉你,我确实不打算公平处理这件事。” 看着死者爸爸眼睛里露出“我早就知道”的又得意又愤怒的眼神儿。我继续说: “因为我打算为你们申请特例,也就是说,让你们享受特别的待遇,免得你对我的人品反复猜疑。” 死者爸爸凶暴的眼神又添了些好奇:“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死者爸爸,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第十节 解剖是在那晚交谈之后的第三天了。 这是一场公开解剖,我请了法医小史主刀,小史虽然不过三十出头,但学历、工作经验和水准都是很拔尖的。 我们的人还有几个我特意找来的同事。还有一个摄像,来拍下全部解剖过程。 当然,死者路建伟的父亲也在场,他的旁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一个很有经验的外科医生——他是我让路建伟父母找来的。 前天晚上,我明确告诉死者父亲,要想确定他儿子的凶手,就必须解剖尸体。 没想到为此我们又磨了很久的嘴皮子,而且磨嘴皮子的理由也不是我预先料想到的,我本以为他们会想到要亲眼看到儿子被解剖,精神难以承受,不愿意旁观。那我也有了对策,请他们信任的人旁观作证。 但他们反对的理由却是,一旦解剖,人就不是全尸,儿子死得不安生,坚决不同意。 在再三解释无效之后,我终于发了脾气: “我告诉你,你儿子这样死了,公开不公开都要解剖,因为不管你想不想抓到凶手,我们都要抓,这是必须的程序。你不同意也不行。现在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是否旁观!你扯那么多干什么?为什么不敢接受解剖的事实,你们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还是你们杀了自己的儿子,害怕解剖。” 这样,死者父亲又嘟囔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下来。 接着,我告诉他们,请他们同时找一个法医作为监督,如果不认识法医,有经验的医生也行,关键是他们绝对信任,确信没被张一龙收买的人。 我直言不讳地告诉死者父亲,这么费劲儿,主要是要他清楚,这里面没有任何舞弊动作,我跟任何人也没有交易,不想承担“莫须有”的怀疑! 路建伟的父亲红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似乎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同意了。 也就因为他要亲自观摩儿子的解剖过程,我才找的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同事协同观摩。 同时在场的还有张一龙和蔡立威,都是我邀请过来的。 当看到张一龙时,路建伟父亲果然一时激动得失控,冲了过去,不过,我安排的那几个同事发挥了作用,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他。他们擒拿格斗的身手可都是一流的。 在小小的骚乱之后,解剖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了。 小史指着那具发乌的尸体对众人说: “这些痕迹是尸斑,人死后八到十小时后出现的,虽然发暗,但并不是挨打之后的伤痕。” 然后,小史开始有条不紊地解剖,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可叙述的,直到解剖头颅时,发现死者大脑表面呈紫红色改变,其中还混有血凝块,蛛网膜下腔内有大片片状的出血区。 那个医生直到此时才发出轻轻的一声“噢”。 “怎么回事?”路建伟父亲立刻激动地问。 “这应该就是导致死亡的原因。”那个医生小声回答。 路建伟父亲立刻无比仇恨地看向张一龙,如果不是旁边的几只手立刻提前死死地箍住他,他大约又冲过去了。 小史的动作更细致了,他把大脑从颅腔内取出,仔细剪开脑基底部的蛛网膜,用流水轻轻冲去这个地方的血液和凝血块。 “住手!” 路建伟父亲突然没有预料地大吼一声。 专心观看的我们都被吓得一抖,小史更是如此,正拿着的大脑几乎脱手而出,一时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 那个男人比他还愤怒! “你要毁灭罪证。”他继续吼道。 “不是,不是!”他旁边的医生赶紧有些窘迫地小声对他解释,“要是这样我会说话的,你不要说话,这样会影响操作的精确性的。” 小史狠狠瞪了一眼依然猜疑地望着他的死者父亲,低下头接着干自己的工作。 终于,在基底动脉环的附近,出现了一个直径两厘米左右的动脉瘤,这个动脉瘤挂在动脉的一侧,底部还有一个破裂口。蛛网膜下腔的出血正是从这个破裂口中流出来的。 “哦——”那个医生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怎么回事?”路建伟父亲立刻追问。 “是动脉瘤破裂导致的死亡。”那个医生耐心地解释说,“你儿子脑子里有一个脑基底动脉瘤,这就好比身体里潜藏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你到底想说什么?”路建伟父亲不耐烦地问。 那个医生先是有些窘迫,然后直接回答: “我是说建伟的死,是因为他的病,他自身的原因,跟别人无关。” “我们最好离开这里。”我在路建伟父亲有反应之前,把大家带离了这里。 在一阵梦游般的行走之后,路建伟父亲突然冲着我发出一声狂嚎:“你骗我。” 他冲到我面前,想要抓住我:“你想包庇他,包庇那个混蛋。”他仇恨地看看我,又看向张一龙。 但我的同事再次及时控制住了他。 “我不会包庇任何人。”我看着他,“我说过我的责任是找出真相。现在我要证明给你最后一点,你不是认为杀人动机是吃醋吗?现在,我已经把那个女孩儿带来了。” 蔡立威的脸色顿时苍白了。 女孩儿被带了进来,她的装束已不复我刚找到她时的乱七八糟了,看起来本分了许多。 “我认识他。”她一指蔡立威,“他去找过我,老想占我便宜,几天前我告诉大伟了,大伟说回头找他算账。” 张一龙转过头,严厉地看着他。 蔡立威突然委顿下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哭着说:“对不起,龙哥,我不是要陷害你,我实在是害怕,那天凌晨的时候,大伟借着上厕所把我找出去,然后非要给我点颜色瞧瞧,我害怕,就跑,他在后面,结果他被树枝绊了一下,我扭头一看,他倒在地上,我也没多想,害怕他追过来,只顾自己跑了,谁想到……”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路建伟的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地上涕泪横流的蔡立威,似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茫然地环视一圈后,然后,突然抱着自己的头凄厉地仰天长叫:“不,不,不——” 第十一节 案子完全结束了。 张一龙一定要请我吃顿饭,为让他心安一些,我就同意了。 那是高档酒楼,是金碧辉煌的装修风格。环视着装修得熠熠生辉的雅间,我笑着问他:“太破费了吧?” “不。”张一龙说,“再昂贵都不过分,你救了我的命。” “这可太夸张了。”我摇摇头笑了起来,“任何人来办这个案子,都可以证明你的无辜,因为不是你干的,而且必须承认,这个案子比较简单。” “不!” 张一龙很少见的湿润了眼眶,这使我多少有些尴尬: “郭叔叔,你就是救了我的命。我已经了解了,他恨我,我是说路建伟的爸爸,恨得已经疯了,而且也很偏执,如果你们只是按常规自行解剖,然后宣布我的无辜,他会不相信,肯定会继续与我为难。而且,即使如此,他也不甘心儿子是这样白死了,我都看到了,他想找个替罪羊,有人因为他儿子的死也死了,他似乎才安心。所以你才会这么麻烦,还趁热刺激蔡立威坦白了一切。我知道,如果不是这样,蔡立威可能永远也不会坦白,他是很软弱的那种人,从不敢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法医的证明和蔡立威的坦白等于让建伟爸爸的恨没有了立足点。你不是无所谓的公事公办,你是费尽心机地考虑了我以后的安全。” 能够被人体谅出自己的善意,当然是个好事。但真是面对这样的直白的诉说和感激,我觉得有些窘迫,连忙转移话题: “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也只是希望把案子办得彻底而已,这是我的职责。” 然后我打着哈哈说:“要说我的专业水准还是很不错的,别看我不是法医,可一看尸体发现没什么外伤,而死者又这么年轻,就猜测有可能是死者自身原因导致的猝死。不过,他们误会也可以理解,尸体发现得晚,尸斑已经扩散,猛一看还以为是挨打的乌青呢。那个蔡立威也是,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有问题,告诉你个秘密,人一撒谎,会有很多小动作的。” 听到蔡立威的名字,张一龙稍微怅然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很失望?”我轻声问,“你对他这么好?” 张一龙没有立刻回答,突然很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郭叔叔,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有人说我想组建黑社会,我知道——” 张一龙有些急切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辩白: “但那不是真的,我发誓,我招这些孩子进厂子,既不是为了组建什么黑社会,也不是想找童工图便宜,我知道有人这么说,但真的不是。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可我希望你能明白。郭叔叔,你知道,我承包的这个小酒厂,原来的工人就够用,工资也不高,而且,想添人,在当地找朴实的农民会更好。这些孩子的家境好不好吧,几乎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们并不是合适的工人。” “那你为什么还招呢?” 张一龙又沉默了片刻,转而凝望着窗外暗而不黑,昏黄闪亮的城市夜空,轻声回答:“因为一虎。” 霎时,张一龙的眼睛里稍微闪烁出一点儿泪光,但依然不看我: “你也知道我们兄弟的情况,我们过去并不亲密,也许是因为那时太穷了,我们必须各自努力想活着的方法。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渐渐安定下来后,我常常想起一虎,越想越觉得内疚,真的,一虎不是特别坏,虽然他做了那么坏的事,但是真的,他只是太软弱了,不愿承担生活的压力,一味的逃避,投机取巧,结果——” 张一龙稍微平静了一下,目光转向了我: “其实,很多人都很软弱,但他们有一个家可以退,有一份职业可以生活,因此就平安地走完了一生。所以我想,有时候一个人犯不犯罪,实在仅仅是环境不同。” “大多数是这样的,”我回答说,“不过谈到误会,我想很多人是因为认为那些孩子这个年龄应该念书的。” “我知道——” 张一龙恢复了平静,眼神里闪出一种桀骜而轻蔑的光芒,他有些尖刻地回答: “很多什么都不做的人,都是这么想当然的——全都是不动脑子,自以为是的蠢家伙!你想,如果他们爱读书,还会整天在社会上游荡吗?他们可不像我和一虎那么惨,没有能力读下去。这些孩子就是厌学,沉醉于打游戏和在社会上游逛。如果他们不想学,父母都没有办法,难道我能把他们送回学校吗?世界上的孩子不都是没钱却渴望上学的那一类。” “所以,你把他们找到厂子里来,为的是能管住他们?” “是的,他们都不是特别坏的那种人。我都是判断了一下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懒和软弱。我想,不管是在厂子里干活,还是帮我搞推销,都能磨炼生存的本事,有本事在正道活着,就不容易像一虎似的,害人害己。” 我笑了一下,接着问: “所以你还给他们发工资?” “当然,他们干活了,不该得报酬吗?我要是白用,更说我剥削了。再说,我觉得如果他们能体会到自己劳动的价值,会更愉快的,难道不对吗?” “对。”我笑了笑,“或者应该说,我觉得对!对于那些还希望保有自尊的人来说,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心里的痛苦旁人是体味不到的。我想,路建伟爸爸对这件事如此狂暴大约就是想证明自己还配做一个父亲,让自己不甚了了的一生有点光荣和价值。” “哼!”张一龙不屑地扭过头,“这就是证明吗?这只能证明我对他的轻蔑是对的!” “哦,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他的说法,”我解释道,“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有一点我比较有把握的是,人和人的眼光、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回避。” 张一龙的脸转了回来,很敏感地看看我,似乎认为我话里有话。 但我没有,这是真的,人老了,难免好为人师,可是面对张一龙,我却说不出任何指教的话来,尽管相对于我,他是如此的年轻。 我的眼睛已经转向了那个刚刚进来的彬彬有礼的服务生,他正面带微笑,目光柔和却又无声地催促着我们点菜,而放在桌上的菜单我们还没看呢。 那是一顿昂贵而又没有什么回味的饭菜,唯一能证明的是主人的诚意和大方,倒是那些造型别致的器皿让人看得爱不释手。 “郭叔叔,你很喜欢研究瓷器吗?”看到我反复把玩手边的那个漂亮的瓷杯,张一龙有些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我感叹地举起那个胎质细腻,造型优美,外面简单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色蝴蝶的白色茶杯,“但我觉得确实好看,你看看,细腻柔和,像玉一样晶莹剔透,但还要洁白漂亮,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这其实和那些一掰就能掉个豁的粗瓷一样,都是土烧的。” 张一龙也拿起自己手边的茶杯看了看。 “东西好不好有时候跟材质关系不大,只在心思、技术和功夫。”他笑着给我说,“我过去一直在酒吧工作,现在也不少和他们打交道,那里面吃的喝的其实都一般,可在装修和酒具上一般都很下本钱,那些瓷器呀,玻璃器皿呀也确实比普通常见的那类漂亮,晶莹剔透,质量也棒。” 我看看他,轻声说:“很像你和一虎。” 张一龙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粗瓷有粗瓷的用处。”他轻声说,“只要它不碎掉伤人。” “当然。”我轻轻回答说,“你不正在做这件事,不让他们碎掉?或者说让他们更有价值?” 看着张一龙已经很成熟的脸上露出略有孩子气的羞涩笑容,我又慢慢地补充一句: “尽管你还要忍受别人的非议,但没办法,人和人的眼光、想法都是不一样的,谁让我们活在他们中间呢?” 张一龙羞涩的笑容消失了,探询地看着我,似乎再次感觉我好像话里有话。但我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些瓷器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张一龙的一条短信:“郭叔叔,我想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如何继续对待那些孩子和非议。” 尾声 郭小峰戛然而止,然后站了起来,冲听得呆呆的爱梅说: “得了,这个故事完了,我也要下楼吃饭。” “张一龙明白你什么意思了?”爱梅跟着站了起来。 “如果你没明白。”郭小峰边向外走边说,“那你就不用急着明白,该明白时自然会明白,也许永远不明白,但也没办法,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见识、悟性都不同。现在,我要说的是,我要去准备我的午饭。” 爱梅跟着爸爸边走边问:“这么说,张一龙没死?” “当然,”郭小峰回头瞪了女儿一眼,“不要以为我讲的是案子,所以每个主人翁都会死,这回可不一定,也许他们只是卷入了案子。” “噢——”爱梅咕哝了一声,皱着眉头,仿佛还被某个念头困惑着,一声不响地跟在爸爸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尖叫一声:“爸,对了,我想起来了,前面陶叔叔为什么不解剖尸体?” “噢——你说这个,”郭小峰笑了,“这是个秘密,不许说出去。” “当然!当然!当然!”爱梅一迭声地回答。 郭小峰又笑了一下: “其实很简单,你陶叔叔的技术声誉一向很出名,但其实这名声跟你陶叔叔工作早,那时的法医少、总体水平不高有关。所以,尽管出名,但他的技术水准还是没有他的好心程度高,而他爱面子的程度又超过了好心程度。因此当他看到尸体没有任何外伤,很担心这是所谓的‘阴性死亡’,也就是找不出死亡原因。当然,再好的法医也可能面对这个问题,就好比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天气预报难免不准那样。但终究容易让主刀的法医声誉受损,陶叔叔太爱惜自己已有的名声了。” “哦——”爱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好了吧,没有疑问我要进去下我的面了。” 郭小峰信步走进厨房。 只过了大约半分钟左右,郭小峰打开的冰箱门都没关上,爱梅就“腾腾腾”的跑着尖叫着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领悟之后的洋洋得意: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想告诉我出身说明不了什么,是不是?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 “也算是吧。”郭小峰笑了。 “啊,爸爸,”爱梅眼睛机灵地一眨,笑嘻嘻地嚷道,“看不出来呀,你的思想还怪开明的。” “是吗?”郭小峰扭头看了女儿一眼,“张一龙也这么说。” “怎么?张一龙谈恋爱都征求你意见了?” “不算是。” 郭小峰取完东西,关上冰箱: “说来话还不算短,还记得刚才我讲的那个带律师姑父来的男孩儿吗?他的家境很好,只是他自己不爱读书,比较顽劣,不过后来好了,特别崇拜一龙。他们一家人也因此认识了张一龙。那个律师有个女儿,是个大学生,很乖巧听话的女孩子,她一下子喜欢上了张一龙。但是张一龙却一直躲避着她。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大方,她就主动找张一龙摊牌了;张一龙却告诉她,自己出身太低微了,而且,受的教育少,差距太大,根据传统的门当户对原则,将来不会幸福的,因此很坚决地拒绝了她。那个女孩子很难过,于是她那个律师爸爸就找到我——” 说着,郭小峰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荡漾出一丝笑意。 “怎么,怎么?”爱梅急巴巴地追问着。 “那个律师找到我,先是很矜持地乱扯一阵子,然后,一定要拉我一起吃饭,看着他一言难尽的模样,我左右看看,因为我办公室的门老开着,不断的有人进来找我,就同意了。不想吃饭,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家茶艺馆的雅间坐了下来。到底是名律师,既会言不及义地乱扯,也能言简意赅地表述,扯了三两句就归到主题了。” 郭小峰忍不住又一笑。 “快说嘛,快说嘛!”爱梅不停气地催促着,同时还乖巧地递给爸爸一双筷子,免得他找东西时停了嘴。 郭小峰接过筷子,搅了搅刚下锅的面: “那个律师说完之后,显出非常慷慨大方的样子对我说,‘我们这种人,不是那种小市民,整天算计个不停,可以说最讨厌的就是算计,孩子的心意是第一要紧的,条件不条件都是其次。婚姻大事,幸福第一。就算一龙出身、门第、条件再差,只要孩子喜欢,我们也不在乎。’然后,律师又吞吞吐吐地说,作为女孩的父亲,他不方便亲自出面谈这个,希望我能和张一龙谈谈。” 说到这里,郭小峰稍微停了一下: “说实话,听了他最后的话,当时我很有些反感。因为我认为以张一龙现在的条件,并没有什么可自卑的,论外表,他英俊迫人;论物质条件,张一龙虽还不算什么太有钱的人,然而经济也相当宽裕,而且自身的经历证明财富来源不仅清白,还是白手起家,这自然也同时意味着前程远大;至于所谓的‘出身’——” 郭小峰稍微轻蔑地笑了一声: “哼!我敢说,除了可以换官换饭的晋朝,绝大部分时期,出身在中国都没什么长久的价值,因为中国的历史世事一向证明,寒门学子一朝登第就能彻底翻身,豪门显贵一旦倒霉就能灭族。所以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不持有‘血统论’,反而非常开明,重视人本身。所谓门第,除了需要联姻要求的豪门望族,普通人,根本没什么特殊要求,所谈的‘门第出身’,其实都是指现世的问题,家里经济条件如何呀?父母为人如何呀?等等之类的,如果张一龙的父母弟弟还活着,那大概真的让有些人难免害怕,因为实在是个恐怖的包袱。但现在,张一龙光身一人,还有什么问题?” “对呀,对呀——” 爱梅很赞同地插进来说: “我刚才就想说,其实张一龙的条件是超一流的,不说他的帅,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这一条,就是第一等人选,中国的父母大都很难弄的,当然——” 爱梅突然及时闭了一下嘴,看了郭小峰一眼,十分乖巧地补充一句:“你是例外的,爸——” “不用拍马屁。”郭小峰笑着打断女儿,开始不紧不慢地把煮好的面捞了起来。 “爸,”爱梅夺过爸爸手中的笊篱,十分热心地帮忙捞起来,“我来帮你,你开始讲好不好。” “这个嘛——”郭小峰慢吞吞地说了三个字,又停了嘴,端着微波热好的卤酱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厨房。 “什么?”爱梅一边追问,一边端着面急匆匆地跟了出来,坐到了桌子的对面,“我没听清呀!” “我还没说呢,你听什么?” 郭小峰笑着回答。然后坐了下来,伸手拉过那盆卤,一边不紧不慢地拌面一边继续说: “虽然我相信张一龙现在的条件能打动无数精于生活算计的‘数学家’,律师没资格摆出这样的高姿态,好像多大度似的,但细想想,这位大律师也确实有可以傲视许多其他‘生活数学家’的条件,比如所谓‘父母难弄’——” 郭小峰又看看女儿: “说穿了,其实大部分不是因为经济问题,太过困窘,让儿女承担得吃不消;而是因为人老了,没有精神寄托,喜欢和儿女黏得喘不过气来,否则就自虐自怜,让大家紧张内疚。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偶然一起出去吃顿饭就算尽了孝心,我想这样的相处又有几个人会怕呢?” “是呀,是呀!”爱梅连忙讨好地一笑,“一般人谁不爱爸爸妈妈呢?就是因为有些父母太麻烦,你就特别好,爸——” 爱梅迅速显得格外一本正经:“既能养活我,还不问东问西,也不爱大惊小怪,要不然我为什么这么爱回家呢?” “得了,甭解释了。还说律师吧,你看,我们这个律师是主打经济案的,收入颇丰,生活富裕,经济条件即使不说能帮助儿女,也绝不可能拖累他们;另外,他们夫妻俩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爱人在研究所工作,各有事业,精神上都有寄托。我想,不至于最大的人生满足就是每天做好一桌饭菜然后苦苦地等儿女回家吃一口,否则就空虚落寞,忧伤不已。细想想人家也有自傲的理由。而且,我又想起以前张一龙曾说过:他想赚很多钱,不要再受穷,他受够了,他想过宽裕轻松的好生活!那么,如果和律师的女儿结婚,他的生活道路一定会更轻松一些,不说借光吧,至少不用操心岳父母的生活。所以,各方条件看,我也认为这是一户难得的人家,也乐意去谈谈的,只除一点——” “什么?” “律师的女儿呀!”郭小峰说,“我还没见过,谁知道长什么样子,脾气怎样,有没有被宠坏?这也不能不看看的,人太不像样也不行,正当我踌躇怎么说出来时,我们的大律师目光如电,看出了我心意,突然打了个电话,让女儿到这里来给他送个资料。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想,看来他很为自己的女儿骄傲,自信女儿足以打动每个人。大约半个小时后,那个女孩儿来了——” “怎么样?她美吗?”爱梅急急地追问着,忽闪着大眼睛。 “我想——”郭小峰沉吟着说,“从我的眼光看,那个女孩儿不能用多么漂亮来形容,不是五官标致秀美的那一类,说实话还是比较平常的那一种,但是像一切到了‘钟情、怀春’时期的年轻人那样,有种青春的光彩,看起来还是比较动人的,而且,怎么说呢——” 郭小峰又停住了,斟酌着似乎在想怎么表达。 “怎么嘛?” 郭小峰似乎终于找到了形容词:“是这样,我把女人分成三个类型,一种是塑料,一种是水晶,一种是钻石。” “啊——”爱梅叫了起来,带着领悟深意的高兴劲儿,“我明白你的意思,爸,你想说仅有外表的是塑料,再加上学历啦,才艺啦,家庭条件程度的高低,才可以升格为水晶或钻石的档次,对不对?” 郭小峰笑了,但很坚决地摇摇头: “不对!爱梅,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爱梅愣了一下:“那,爸你是什么意思?” 郭小峰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桌对面的女儿,双手十指相握,神情变得异常认真: “浣纱的村姑里出了美丽动人的西施,家徒四壁的司马相如英俊非凡,同样的,皇家王族,伟人智者生下智力平平甚至弱智白痴后代的不也史不绝书?相反,李白、牛顿、达·芬奇、爱因斯坦这些伟大的人物,他们出身于贫富不等、环境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的家庭,却做了相同的事情——证明了自己的伟大和不朽!我想这足以说明出身什么家庭,不会决定一个人会不会英俊美丽,会不会聪明颖悟,会不会终成大器!真正重要的,正是他们自己的天赋、能力和做出来的事情。所以,我从不用家庭出身来判定一个人的价值,一向认为证明价值的只在人本身,他们到底做出了什么事情!因此——” 郭小峰略微顿了一下,“我把二十来岁或者以下的年轻人或孩子一般统称为塑料,并不是贬低年轻人,而是因为这里采用事实而不是潜质来评价一个人。毕竟,除了极个别的幸运儿,绝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还没有机会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非凡。接下来,岁月和事实会显示,到了三十来岁,就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出来,人,渐渐会分出层次,一种人真的像劣质塑料袋一样,新的时候还好,稍经岁月,就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另外一种——我个人认为,那些充实头脑,并渐渐拥有独立个人价值的人,却能常常继续拥有动人的魅力,就像水晶一样,更有硬度,更经得起岁月的洗礼——” “噢——”爱梅再次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然后,她眨眨眼睛,又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但水晶也并不稀罕,虽然这个名挺好听的——” “是,我所说的水晶类的人物也不是指杰出人士,几乎人人都可以做得到,只在你肯不肯。但我必须说,现实中能达到这个层次的人也并不特别多。你注意看,会发现到了三十多岁,不管是职业女性,还是家庭主妇,用心做好自己事情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两类人,能力区别会越来越明显,甚至仅从外貌上也能看出来。当然,我不是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生活态度就不好或者无价值,因为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我只是想说,以此为人生态度的人真的很像超市的塑料袋,很难令他人珍惜。” 郭小峰注视着女儿。 “说到这里,我顺便说一句,如果爱美,肯定长期坚持追求美的人更容易美一些。但同时,所谓‘功夫在诗外’吧,我发现,不顾其他,单单追求换衣服和对着镜子,或者跑到医院整形以达到世俗完美标准的女人,很少有人成为真正的动人女性,甚至有人还变丑了。所以,我想,想变美,光知道节食减肥,未必能得到理想的效果。而且过分追求形体标准,弄不好就适得其反,有几个人喜欢瘦得跟鬼一样的‘厌食症’患者?其他方面也很重要,不是有句话,‘女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 爱梅看着郭小峰,然后脸上带着点儿洞悉爸爸心理的劲头笑了起来: “爸,你是不是想间接劝我不要减肥?我告诉你,胖瘦是硬标准,还有啊,心灵美绝对不能代表外表美!因为事实摆在那儿呢,不说别的,你怎么解释为什么人们迷恋那些头脑简单,没有本事,就是长得漂亮的大明——” “——星。” 郭小峰接过女儿的话,身体向后一靠,食指不以为然地敲敲桌子: “爱梅,那些被公众追慕的大明星头脑未必简单,而所谓的‘本事’也是从生活千百个方面来体现和诠释的,只有当愚蠢的人们愚蠢地用学历、或中学时物理、数学课成绩来判断一个人智商的时候,才会得出这样愚蠢的结论!充分展现自己的禀赋并打动无数人并不简单,也是本事!看看现在的模仿秀,就该知道有多少人长得和明星几乎一模一样,但只有明星成功了,为什么?历久的成功绝不会全是运气!别信那些嫉妒之言!而且幸运拥有非同寻常天赋的人,也是上帝所钟,值得羡慕,这些人就是我想说的钻石!不仅是娱乐明星,在任何领域,那些天赋异禀,并能够充分展现出来的人,都是钻石般的人物,成就使这些人犹如钻石,历久弥新,影响深远,岁月无损他们的魅力,甚至白发和皱纹都能引起人们深切的迷恋,而且,卓越的成就足以抵消很多性格弱点,甚至可以说某些弱点反而增添他们的魅力。” 爱梅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反驳,但过了一会儿: “我想你说得对,爸爸。” 爱梅有些垂头丧气: “我们同学有一阵子特爱读,也最爱说那句话,‘相比你少女时的美丽,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杜拉斯本人很丑,可还是很多人为她着迷,因为她写了,写了,写了很多很多爱情小说,所以人们被她的心灵迷住了,在一个女人又老又丑的时候——” 爱梅有些失望,似乎为这一发现感到痛苦,或者为自己曾白白挨饿而痛苦,饥饿又加剧了它,所以,如果我们此刻看到爱梅迅疾又露出自暴自弃的表情,眼睛瞄到郭小峰面前的那碗面时,也就不奇怪了。 爱梅翕动了一下鼻子,然后,舔了一圈嘴唇,恨恨地说:“是的,光有漂亮没有用,连明星都要有个性美才有人迷。” “所以——”郭小峰不失时机地拿起筷子递到女儿手里,“除非以美为职业的人,我觉得极度追求时尚苗条标准十分可笑,因为时尚总在变,该吃饭还要吃饭。” “对呀!”爱梅眼睛一亮,一把接过筷子,带着放下心理包袱的爽快劲儿,一眨眼工夫就吃了半盘。然后,她抹抹嘴,喘了口气,满脸满足地看着爸爸,刚想表明自己新的人生观,就看到爸爸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地张开了嘴: “当然,我也并不是反对适度重视外表,无论男女,尤其是女孩子,再聪明能干,对外表过于放任自流,不加收拾,也会让人看着失望的。尤其是当一个女人是因为酗酒而不是因为写了‘很多很多爱情小说’而把自己的外貌早早的归入‘备受摧残’的类别,至少令旁观者遗憾。而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爱梅,多数容貌‘备受摧残’的女人都不会幸运地像杜拉斯那样受到宽容。” 爱梅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你什么意思!”她叫喊起来,又低头看看那消失的半盘面,满足的表情变成了痛心疾首,快地就像那半盘面消失的速度。 “我吃了这么多,你,你,你总是这样!”爱梅愤慨不已,“什么话你都说遍了。” “我只是——” “得了!”爱梅依然愤愤的,“我还不知道你?反正你总能说出道理!” 她坚决地把筷子一放,瞪着郭小峰,清楚地表明——决定不原谅爸爸。 郭小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又进了厨房。 爱梅生几秒钟的气,就想起来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内心又挣扎了几秒钟,决定先听完故事再生气。 “好吧。”爱梅冲又拿一双新筷子从厨房走回来的郭小峰说,“爸,刚才的事就算了。” 说到这儿,爱梅还是忍不住怀恨地看了爸爸一眼,表示自己还记着仇呢!抽了一下鼻子,有些不情愿地问: “那个女孩儿到底怎样?按你的说法,二十来岁都是塑料,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嘛!” 郭小峰忍着笑坐了下来,一脸不在乎女儿情绪的模样(这使爱梅加倍气愤,暗自决定增加记仇的时间): “是,但虽然我无法判断一个二十岁人会怎样,可这个女孩儿气质文雅,举止得体,毫无娇纵之气,十分礼貌,又受过很好的教育,使我觉得这女孩儿也许会越来越好看,至少有成为水晶类型人物的可能,因此我觉得她和张一龙还是般配的,值得我跑一趟。” “结果呢?” “结果我就去说了——” 郭小峰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稍微寒暄了几句,我就直截了当地转达了律师的意思,最后我说:‘他们很看重你,你的自卑毫无必要。’张一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郭叔叔你怎么看呢?’我说:‘首先,不管是女孩儿,还是她的家庭,都很不错,如果两样加起来,更是非常难得。其次,我也认为你毫无必要自卑,因为你非常出色。’张一龙突然笑了起来:‘我没有自卑,郭叔叔,我那么说,只是觉得这样对大家更好,至少听得人家心里舒服一些。’这下我听出了问题不那么简单,连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张一龙歪着头琢磨了一会,似乎在想怎么解释恰当,过了一会儿略微迟疑地说道:‘我知道她确实不错,但唯一的问题是——我对她没感觉。郭叔叔,我不是不知道好歹,我也希望找个各方面都出色的女孩子做妻子,可是——’说到这儿,张一龙更坚定了一些,‘我觉得感情还是第一位的,你说呢,郭叔叔?’” 郭小峰冲女儿摇摇头: “我当时真是尴尬,更多的是震撼,一时没有说话。张一龙看我不说话,以为我有其他意见,连忙说:‘你是不是不赞成,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得福不知?’‘不是,不是。’我赶快回答,‘你说得很对,条件虽然很重要,但仅有条件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听我这么说,而且看我也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张一龙顿时眉开眼笑,似乎松了口气,我猜他一定为很多‘好心人’‘好心’的规劝而痛苦不堪过。‘你真开明,郭叔叔,我认识的那些长辈,包括厂里的那些毛孩子,都罗罗嗦嗦替我惋惜,说这么好条件的女孩儿不好找。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小小年纪,那么市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顺嘴回答,‘生活很实际,有时不是’市侩‘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张一龙敏感了,立刻问我:‘郭叔叔,你是不是有不同意见?觉得我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我想恐怕是难免的,因为我也没结过婚,如果是这样,你就直接告诉我吧,省得我走弯路,我最相信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爱梅顿时屏住呼吸,唯恐打破了爸爸的叙述。 郭小峰再次微笑起来:“我立刻就回答他,‘你想多了,没那么复杂,结婚嘛,很简单,就是两个相爱的人结合!’” “你这么说的,爸?”爱梅终于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盘里的勺子都蹦了一下,她兴奋地叫道,“爸,你的脑筋还真开明浪漫呀!妈妈总对我说你们是一见钟情,看来是真的。” 听到女儿的话,郭小峰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突然浮现出少见的温柔笑意,一时有些出神了…… 第一节 “这个文件早就该出来了!”刑警胡晓云在一片寂静中突然拍着一摞文件声色俱厉地喝道,使得正聊天的郭小峰和小秦同时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难得无事的午后,他们本来正享受百无聊赖的乐趣。 “你又发什么神经。”哆嗦之后的小秦小声嘟囔,“我感觉自己死了好多细胞。” 小秦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虎背熊腰的他平时也相当厉害,但在办公室里却常常被同事小胡突如其来的断喝吓得精神紧张。 “什么文件?”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小胡念道,“现在已经明确要求‘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不得接纳未成年人’。早该这样了,出了多少事!要搁我看,甚至应该禁止青少年上网。” “有点夸张吧。”郭小峰一边用纸巾擦拭办公桌上刚才因受惊而泼出来的茶水,一边慢条斯理地发表自己观点。 “夸张?”小胡立刻哗啦啦地抖动起手里的文件,“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现在网络真害人,上次来报女儿失踪的那家人又来销案了,一问怎么回事,原来女儿一声不响去会网友了,钱花光人就回来了,算是虚惊一场。” “那这结果算是不错了,”小秦也来了兴趣说,“毫发无损,几年前的那个大案不更吓人?居然利用网络杀了十几个中学生。” “光中学生吗?”小胡用带着痛心的口吻反问,忽然猛地又一拍桌子,把郭小峰和小秦又吓了一跳,然后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结论,“可以说目前利用网络犯罪的案子不胜枚举。” “照你这么说,应该把网络禁了?”小秦笑着反问。 “那当然不行,我们现在利用网络全国抓通缉犯多方便。”小胡立刻表明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决定对自己行业的不便。 “所以——”她得意地说,“所以,国家还是很英明的,仅仅禁止青少年在公共场所上网,他们上网能干什么?我敢打赌绝大部分还不是玩游戏、聊天、谈恋爱?有什么用?你们听听这些新闻标题‘网上情人竟是街头混混,女大学生沦为性奴二十天’;还有‘女教师网恋酿苦果,见面就做爱,偷拍又勒索’,这还不说明问题?” “咳——”郭小峰清清嗓子,委婉地提醒道,“你这后两个例子好像不是青少年。” “连成年人都成了牺牲品,青少年岂不是更危险?”小胡振振有词,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举例,“以前发生在北京的网络纵火案还不是因为两个少年沉迷于网吧?开封被害的孩子难道不是因为过于相信网友?现在报纸报道了多少孩子因为上网成瘾,学习成绩哗哗下降、零花钱嗖嗖上升的问题;还有刑事犯罪上升也不少,害我们也添了多少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学生没有自制力。” “倒也有些道理。”小秦点点头,但随即又犹豫地说,“不过也有用电脑成才的,最著名的如比尔·盖茨不就是因为从小对电脑有兴趣,然后钻研,现在成了世界首富的吗?还有那么多网络精英们。要是全禁了,也影响孩子学习。” “所以说这个政策的正确,全禁肯定不行,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应该监督着他们上网,想学习,随便;想看污七八糟的东西,没门!我们邻居吴老师早就呼吁过,他说,学生很单纯,哪儿知道社会的复杂?最后出了大事爹妈还不难受死。学生一旦被网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迷住之后根本就管不住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跟网吧争夺学生根本是力不从心,所以他说问题的关键是控制学生上网,掐灭放毒渠道,比如应该让我们公安局禁止青少年进网吧上网,孩子只能在学校或在家里上网,由老师和家长监督他们浏览什么内容,这样,既不影响好孩子学习,又控制了学生避免受不良信息的污染,两全其美!很多家长都赞同,说网上什么都有,小孩儿还专爱看不该看的,网恋成灾,孩子一早恋,全毁了,尤其是女孩儿。现在文件都出来了,可见是人们的共识了。” “说得也是。”小秦这回毫不迟疑地频频点头了,“人太小,没有分辨能力,现在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学坏容易学好难。” 说罢,回头问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 “你说呢?郭队。” “从传统的道德观来看,倒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目光不满地横瞥过来。 “郭队你这是什么话,又是皮里阳秋。” 郭小峰连忙避开小胡刀子般的目光,解释道: “我是说如果怕孩子被所谓的‘黄色信息’污染,这么做没什么不好。其实就像按古代的道德标准,把姑娘都关绣楼里也没什么不对。” “看看,果然是话里有话,”小胡毫不客气地指责,“我爸早就说过,你总是这样,是非不分明,很明显这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呢?”郭小峰反问,“只不过所谓‘学坏’的标准不一样罢了,我们现在觉得古代的道德标准苛刻,也许后来的人觉得我们现在的道德标准苛刻呢,谁知道呢?” “我觉得也不全是‘学坏’的问题,”小秦插嘴说,“关键是学生自己也面临很多危险。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都不仅是早恋问题,最后都酿成了死亡的悲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一次郭小峰没有立刻回答,来回摩挲着下巴呆坐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啦?”已经颇为了解郭小峰的小秦,觑着他的脸色问。 “是,想起很多年前办过的一个案子,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准确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儿。” “什么类型?”小胡有些怀疑地问,“是不是想说明什么来批评我?” “怎么会?”郭小峰笑着说,“很多事我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怎么会批评你?我只是——” “郭队你就别跟她说了,你怎么能说得过她?一个代表正确的人。还是说说案子吧,什么类型?” “嗯——要是煽情的话,可以叫做‘花季少女失踪案’。” 顿了一下,郭小峰开始了讲述。 第二节 我那时跟你们年龄差不多,进公安局没几年,不过连破了好几个大案,在同行里算是小有名气呢。 那是初夏一天的上午,有一对夫妇突然来报案,说他们正上初三的女儿失踪了。这个女孩儿——就叫小霞吧。(郭小峰随随便便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同时很高兴地发现下属比女儿恭顺得多,没人责备他起名的随便。) 我问什么时候,他们说可能是昨晚,昨晚下晚自习就没回来,当时他们快急死了,去学校找了一圈,但学校早没人了,大门都锁了,只好回来,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去同学家了,在家苦等了一夜,今天一早跑到学校,结果不在学校,问同班同学,昨天晚上也没有人和小霞在一起,这下他们吓坏了,赶紧来报案。 “她晚自习上了吗?”我问。 “上了,”她妈妈哭着说,跟祥林嫂似的,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自责,“我问了老师,晚自习在班上,是下了晚自习人不见的,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平时下晚自习都是一个人回家吗?” “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一个人,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一般几点下晚自习?” “九点左右吧,有时候老师拖得晚一点儿,能到九点半、十点,昨晚她本来说老师可能要讲卷子拖堂,会到十点多才回来,我也就没操心,都怪我,没去接她——” “你们家离学校远吗?”我再问。 “很远,骑车要二十多分钟呢。都怪我,没去接她,现在社会乱,一定是被哪个小流氓……”小霞妈妈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安慰她,说小霞也许没事,受什么伤害都不要紧,只要人能回来就行。小霞妈妈哭得更厉害了,现在想来,母女连心,也许她已经隐隐觉出女儿可能遭了毒手。 我当时立刻去核查那晚的事故,比如交通意外之类的,说实话,这是我的第一怀疑,因为不知是不是照相师傅技术的缘故,或者还未到“十八变”的年龄,照片上的小霞虽是所谓的“花季少女”,长得并不像朵花儿,还戴副眼镜,有点木头木脑的。 不过查的结果没有小霞。 然后我不得不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被某个流氓截走?这可能性也很大,那个时候人们欲望发泄的渠道还不像现在这么宽广,所以在这方面的犯罪很多。如果你们翻以前的资料,看到那些年“严打”很多被枪毙的还是因为强奸罪,就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我先核查小霞家到学校这段路,这段路并不很长,要我骑车大约也就是八九分钟吧,但这是白天骑,如果是晚上,那时间恐怕要翻倍,因为二十年前城市晚上也是黑乎乎的,路也没有现在宽、平,而是坑坑洼洼的。 虽然如此,这段路在当时还算是大路,总的来说属于安全的地方,那段时间路上应该还有一些人,再加上晚自习后呼啸而出的学生,那一段时间里,行人密度赶得上星期天的商场,要是小霞被流氓截走,应该有人看到。只是小霞家前面要经过一段羊肠般的小胡同,走到那里,就不会有人和她同行了。我决定先易后难,排除大路,再找小路。 我又到学校,同学证明她是一下课立刻就走了,所以,应该是随着大批同学的人流中回家的。然后是大量询问,你们都知道,这可是个艰苦乏味的活儿,排查就用了四五天,大家都反映那天在大路段确实没人见到有流氓截人,也没有见任何意外情况。然后,我就专心地把目光盯住了那条细胡同。 我当时想,如果是在胡同出问题,应该容易排查,因为那时住房特别紧张,除了一家是独户外,一般一个院子里总住好几家。几口人挤一间房子的多得是,要是有一家有一点点儿不同寻常,其他人立刻就会不辞辛苦地把消息传遍所有言所能及的地方,十分有利于调查。 小霞天天从胡同里穿行,不用正式认识,也一定会有人记得小霞的模样,尤其那些大爷大妈们。 果然,拿照片一问,大家都说知道这个女孩子,挺老实的,但都很遗憾地表示那晚小霞肯定没有进自己住的院子。同时还不厌其烦地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脑筋聪明的会意出肯定有问题!其中一些邻居有嫌隙的,更是遗憾,为什么邻居没有卷进去? 我倒是很高兴这个结局,因为这样疑点会收缩得很小。现在疑点落在那家独户了,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怀疑。那人三十多岁,长得很丑,腿还有残疾,所以还没有媳妇。邻居都嘲笑他是个“花痴”,见女人走不动,女人里也包括小霞这样的孩子,每次路过,他都盯着看。 当然那人是坚决否认。过去办案不像现在这么规矩,我认定是他,于是就搜查了他家,他吓得哆哆嗦嗦地看着也不言语,结果却一无所获。我只好问他有什么线索没。 他最后承认每晚他都透过门缝看放学的女生,其中也有小霞,但小霞失踪那天,他肯定地表示没见她经过。 那么,我不得不琢磨,小霞是否那夜偏离了日常回家的路线?可为什么呢?半夜能干什么呢?那时还没有什么夜生活,购物是不可能的! 找人的可能性最大,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约会途中遇到了意外;另一种就是约会之后遇到了意外。当然,这个意外也可能是小霞遇害,也可能是离开了本市。 没有更多的线索,我只好两个思路共同追踪:一方面像原来一样全市追查;另一方面,我要了解小霞是否有主动失踪的理由。 我再次来到小霞的家,这一对倒霉的父母正搂着小女儿唉声叹气,她妈妈更是眼圈红肿,看着他们,我心里发誓一定要把他们的女儿找出来。 然后,我委婉地询问:小霞是否认识某些男孩子? 小霞妈妈立刻满脸气愤地否定了,她告诉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她们全家都是正派人,而小霞则格外的单纯,似乎浑然不知道男女还有区别;又说小霞格外的自尊自贵,矜持地从来不看男孩子。 我听着这矛盾的说法啼笑皆非,不知道小霞到底是发育迟缓还是早熟,看着她父母浑身洋溢出的“正派相”,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觉得“不太正派”的生活妙不可言。 我又检查了小霞的私人物品,没有什么异常的。 更多的内容没有了,我脑子空空地离开了小霞家,一无所获。不得不把希望转移到老师身上。 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尽管戴着眼镜,但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敏锐,她告诉我,这所学校教育质量中等偏上,但管理挺严格,小霞的成绩也是中等偏上,也算是一个用功的孩子。 对于我的问题她立刻给予了不同于小霞妈妈的评价。 她告诉我,小霞最近几个月来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其依据是她上课虽不说话,但会无缘无故的傻笑,“……显然脑子在跑神儿,一看就是思想野了!”——这是她的原话。 尽管她提出的证据虚无缥缈,但我并不怀疑她结论的可能性,你不服都不行。那时候,这类雷达老师探针的唯一敏感点就是这种问题。 可我需要的是更具体的人,因为这才可能是小霞主动失踪的理由。考虑到过去所谓“有一定教学质量的学校”很封建,到了中学,男女都不说话,老师也默许这种不自然的假正经的现象,所以一个女孩儿和男孩儿有交往是扎眼的,因为有无数双“正派的眼睛”盯着你。可惜虽然张老师一口断言小霞这一段时间肯定“复杂了”,却不得不承认没有发现她有神秘男友,任课老师也都同意这一点,同学也表示没有见过小霞和哪些男生走得近,她是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儿。 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当时我很丧气,暗想,会不会我弄错了?如果老师同学都不认为她有特别的异性朋友,那应该不会错,因为学校功课安排得很紧张,毕业班更是如此,小霞和其他同学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很难有时间秘密约会而不被发现。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小霞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就叫——小萍吧。小萍也一口否认我的猜测,她告诉我说绝不可能,因为小霞根本看不起一般的男孩子或男青年。 “为什么?”我很纳闷儿,觉得小霞也没什么可以孤高自许的条件。 “因为她喜欢出类拔萃的人,比如,诗人、文学家。” 那时候搞文学的人就像现在的明星或It精英一样令女人着迷,热衷献身的可不少。 “那她喜欢谁呢?”我问。 “普希金啦、雪莱啦、拜伦啦。”她高傲地回答。 “是非同一般。” 我同意,但心里很失望,相信小霞绝不会主动去天堂找这些诗人。 “有没有中国人呢?她最近有没有爱谈某个活着的中国诗人或文学家?”那一刻我又突然想到,小霞会不会像时下的追星族那样千里迢迢找偶像去了? “她这一段时间挺爱说一个叫瘦竹的作家的文章,还说了他很多逸事,不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要是真的,那说不定真是瘦竹给她回信了。” “信?”我心里一动,才想起人们之间还有一种古老的交流方式,这使我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一线曙光…… 第三节 于是我立刻追问: “瘦竹是谁?” 而小萍则立刻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以表明对我见识狭小的轻蔑,然后才告诉我:瘦竹是个诗人,他的文章里充满了哲理,最后还找出了本市出的一本诗刊给我看。 当然我对诗中的哲理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看也没看的继续追问: “你知道这个瘦竹是哪里人吗?” 这次小萍给我了个令人失望的回答: “不知道。” 不过虽然小萍不清楚,但我想,找出来还是不难的,有杂志在嘛!事实如我所料,我跑到杂志社一问,立刻弄清楚了一切,瘦竹本名非常大众化,叫李建国,就是本市二十七中的语文老师,用编辑的话说才华横溢得厉害,创作出大量专为当世绝顶聪明的人或五百年后又再次进化的聪明人学习欣赏的诗篇和散文,俗人是看不懂的。但编辑又告诉我,由于年轻女性是上帝的偏爱,都比男人聪明,所以今世能看懂的主要就是她们了。 “是不是不少女读者很崇拜他?”我直截了当地问。 “嗷,”编辑更正我,“不是不少,是极多。” “那他高傲吗?对崇拜者什么态度?” “不,并不总高傲,我们把读者来信全部转寄给他,听说他总是尽量给回。”说到这儿,编辑脸上突然浮现出暧昧的笑容,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而且,据说——非常擅长和某些读者——打成一片。” 立刻,我去了瘦竹工作的学校。 到了学校,先去了传达室做基本调查,传达室王师傅告诉我,他很负责,所有瘦竹的信都是直接送到他所在学校的住处,瘦竹就住在学校,是校园最后一个小院里一排平房小屋中的一间。但月底三天郭师傅值班时大概是瘦竹自己去取,有时也有别人代领。我问他是否有印象有一个地址是八中,名字叫小霞的来信,他说没什么印象。 我压着失望来找瘦竹,瘦竹——就是李建国——本人是个高胖子,三十多岁。如果我是他,肯定给自己起个“罗汉松”或者“鲁智深”之类的笔名,除了又脏又长的头发体现他的诗意外,还有傲慢和愤世嫉俗的表情做辅助说明。 不过在知道我的警察身份之后,他顿时变得极为和气和通情达理,我很高兴他是个会恰当安排自己情绪的人,相信接下来的交谈不会困难。 我说明来意之后,他断然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小霞这个人,到目前为止也没陌生的女中学生找过他。我环顾他这个小屋,看到书架的底层堆着很多读者来信。 “这都是读者来信?”我问他。 他用掩饰在不屑一顾之下的得意神情微微点点头。 我又问:“你是否都看过这些信?” “没有,我一般是有选择的看和回信。”他说,然后点上香烟,向地上吐了一口黏痰,然后观察着我的表情告诉我,他喜欢身体成熟、头脑简单、敢作敢当的女孩儿。所谓敢作敢当就是上完床不找后账的。 对于中学生,他特别强调,就是看了也不会回信,因为他就是中学老师,整天见一群灰头土脸、叽叽喳喳的女孩儿,烦都烦死了。我有些相信他的话,因为在我们谈话期间有三个不同的身材丰满、满脸奉献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来找他,这部分说明了他的审美偏好。 “我想看看这些信。”最后,我要求。 “没问题,没问题。”瘦竹一迭声地答应,同时热心地说,“给你凳子,我给你倒杯水,慢慢看。” 于是我坐下慢慢翻看起来,希望能找到小霞的。 瘦竹果然是个圈内名人,在我看信期间来了两个小伙子找他穷聊。当然,这是我的说法,他们自己认为是在探讨人生、宇宙的意义。这你们可能不理解,但那时很多人的爱好还是不打招呼就登门,然后穷扯一些大而空的话题。 他们彼此之间显然很熟悉,天文地理无所不谈,看到我翻检信件,就问瘦竹我是干什么的。瘦竹告诉了他们,当我补充小霞的名字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圆头圆眼圆鼻子圆嘴,长得有点儿像头比较可爱的小猪的小伙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心里一动,但没有马上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我的在场,他们很快告辞了。 信件的翻检没有结果,里面没有小霞的信。 我问瘦竹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们是文学青年,关系很铁。猪脸小伙子就姓朱,他们经常来找他闲聊,由于瘦竹刻意把自己这里营造成“自由的乐土”,所以他们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间,有时他去上课,他们自己待在小屋里也是常有的事。 看到我颇有兴趣,他立刻很热心地把小朱的家庭住址、爱去的地方、工作单位统统提供给我,并含混地暗示我,由于没有女朋友,所以小朱那早已成熟的身体把他自己逼得有些轻度心理变态,很有可能把目标转向少女。 他爱朋友,更爱正义,所以不得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我。 我对他的是非分明表示赞扬,然后顺便问了他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六月十五日晚,就是小霞失踪那天,他在干什么。 幸亏是名人,生活是不得不安排的,所以他很容易地从本子上查阅到,那天晚上他接待了一个来自纺织厂的女性文学爱好者,畅谈至深夜。 我立刻去了小朱家。 过后我认为这是我最聪明的举动,一下子抓住了案子的关键,获取了最重要的证据,如果等小朱把信毁了,就真无从下手了。 赶到小朱家之后,因为是便衣,所以他家人开始还很热情,引我到他的房间,说他刚刚回来。一进去我就看见他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看见我进来,惊慌地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强作镇定了,对我的厉声追问矢口否认,摆出一脸天真相。 我想了想,开始故意用眼睛在他房间里搜索着,还东翻翻,西翻翻,然后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他的反应比较镇定,接着我走到外间照此办理,他变紧张了,眼睛不自觉地看簸箕,我冲过去,在他的哀号声中找到了一封撕成几半的信,哈,不用我说你们也猜得到,是小霞的信,地址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落款是市八中初三(五)班赵霞,邮戳显示是五月三十日的,是小霞失踪前半个月的信。 小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是从瘦竹那里拿来的。 “其他的呢?”我问。 “没有了,就这一封。”小朱赌咒发誓。 “是吗?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一封?他那里有那么多信。” 他扁着嘴说自己偷拿的不止一封,但小霞的就这一封,之所以偷了这一封是因为这封信符合他的欣赏要求,而他的欣赏标准则是“大胆、狂野、有味儿”。 这封信确实如此,信的内容果然令人震惊,至少在二十年前看是这样的。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中学生的信,可以这么说——按通行的说法,“是被黄色书刊引诱坏的那一类”。好奇、渴望尝试却还不是娴熟的主动出击。而且,令我气愤的是,信里一些重复的激情暧昧的语句显然是从对方上封信里学会然后转述的,里面有很多诸如“你上封信说的什么什么”等等之类的话。而且小霞显然沉醉和看重他们之间的联系,信里说“她珍重地把他们之间的十五封信用心爱的红丝带扎住”。 “其他的信呢?”我逼问小朱。 “没有,没有其他的信了。”他坚决否认。 二话不说,我把一路哀求的小朱带到了局里。 第四节 “这种人不用可怜。”一直听着的小胡愤然插嘴,“就得给他们来硬的。” “我已经够硬了,”郭小峰笑着回答,下意识地直摇头,“当时的很多做法现在看并不合适,但那时没这种说法,只要怀着正义的理由,任何举动都可以心安理得。不说这个,关键是我搜查了小朱家,发现了其他一些偷来的瘦竹的信,但却再也没有小霞的。这就使我疑惑,如果他和小霞失踪有关,那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信都毁掉,单留那一封又是为什么?” “不应该是小朱,因为如果有一段时间交往,小朱不太可能封封信都偷回来。”小秦提出自己的质疑。 “说得是,小朱也赌咒发誓他和小霞失踪无关,案发那天他正在家里睡觉。看到我也不像开始那样强硬,赶紧告诉我:虽然他和瘦竹关系极好,但他也是爱朋友,更爱正义。他认为瘦竹品质极差,来找他切磋诗歌的女孩儿很快都变成了身体交锋,像小霞那样一个中学生能写出这样的信,除了瘦竹教,谁也不能有这本事。” “应该好好查查瘦竹。”小秦忍不住说。 “当然查了,关于瘦竹那晚的行踪我们做了很认真的核查,那个纺织厂女工,和他隔壁的老师都证明他没撒谎,而且事实上,他们不是畅谈到深夜,而是到天明。而且,由于来的女工比较漂亮,隔壁单身的地理老师也来凑趣聊了好久,从晚上八点一直到十一点多,所以就算他和小霞有信件往来,但小霞的失踪也应该和他无关。” “那还是小朱的问题。”小胡说,“信之所以没毁是因为他心理变态。” “噢,噢,太武断了吧。”郭小峰反驳,“可能性还有很多种,比如,小霞也可能在来二十七中的路上遇害,对不对?” “但还是能缩小一些范围。”小秦思索着说。 “那当然,要是毫无目标地全国找小霞,那可就太难了。我当时想的不是从这里一定要揪出个罪犯,能排除也是成果。还有,就是要确定小朱有没有可能偷出所有的信?” 我再次找到瘦竹,他证实了王师傅的话。王师傅很负责,每天把信报送来,就堆在桌子上。因为他的房间很少锁,小朱常常旷工来这里玩儿,如果在,想拿走易如反掌,只有每个月末三天需要自己去取,因为王师傅老婆孩子在农村,他可以把平时的休息日攒到那几天休,而顶替值班的郭师傅由于不太认字,就由每人自己去领。 他特别告诉我:小朱自告奋勇替他领过好几回,所以说——我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 仔细想了想,我再次找到传达室,王师傅正仔细分拣信件和报纸,还做记录,字挺漂亮。王师傅的工作很认真,一样一样看清楚才归类,我看了很高兴,这意味着王师傅可能会对瘦竹的信有些印象。 我再次问王师傅是否记得,在转交给瘦竹的信件里是否曾经反复出现过一个落款八中,叫赵霞的。 王师傅想了想,摇头否定。 “不记得了。” “这件事很重要。”我强调说,“你一定好好回忆回忆,可能牵扯一桩失踪案。” 王师傅又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真不记得,你们可以搜查搜查瘦竹嘛,有没有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最后建议。 “瘦竹也说没有收到,我们也没有搜出来,”我苦笑着说,“现在想从你这里做最后的排查。要是确实没有,那就要考虑另外的可能性,我看你工作这么认真,好好想想,我必须确定瘦竹是否撒谎。” 王师傅又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应该没有。”他的口气已经比较确定了。 “那不说名字,落款是八中的有吗?”我抱着希望问,小霞就是八中的学生。 “没有,我觉得好像有不少落款是工厂的。”王师傅说,“要是偶然有一封,那可能没印象,如果有几回,那还是记得住的,我记性还行!瘦竹的信比较多,每次我都是核实不会有漏的才送去,应该没有。” “能确定是没有,还是记不清了?这可牵扯到我们的侦破方向。” “是没有,我现在确定是没有。我的记性不差,而且我还登记,如果有我能记得住。” “是吗?”我长长地叹口气,站起身,“好吧,我想打个电话。” “可以可以。”他连忙起身让出电话的位置。 “喂,是局里吗?马上派人来二十七中搜查,到传达室找我。” 放下电话,我回身看着一脸愕然的王师傅,一字一顿地问: “说吧,你把小霞怎么啦?” 第五节 “是他?”小胡和小秦同时诧异地说。 “对呀,”郭小峰一脸悠然,“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王师傅就是杀害小霞的凶手,尸体居然埋在跳远用的沙坑里,当然小屋里的证据更多,因为那就是第一作案现场。” “你讲得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秦有些羞愧,“为什么突然怀疑王师傅?” “很简单。”郭小峰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解释道,“他坚决否认有小霞的信。这有两种可能,或真或假。如果是真的,小朱那封信怎么解释?小朱毋庸置疑是从瘦竹那里偷的信,因为信封上明明白白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 “可王师傅也可能忘了,瘦竹的信很多,你怎么能那么有把握呢?”小秦反问。 “可根据小朱的那封小霞来信,显然是有相当的通信往来的,王师傅又自称记性很好,每次还登记,却还强调说没有这样的来信。如果和他无关,他为什么一定要撒谎?” “可——” 郭小峰摆摆手: “你听我从头解释。事情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小霞在路上失踪了,和这些人无关;一种是还是和瘦竹的生活圈子有关。如果无关,这么多没有串供可能的人,应该不会众口一词的否认信件的存在;那假定有关呢?” 郭小峰又坐直了些,竖起食指。 “先说瘦竹,他应该不太可能,第一,那天晚上证据确凿的表明,他没干什么;第二,正常状态下他怎么会安排和两个人同时约会?而且根据小霞同学小萍描述,他们之间仅是书信来往,所以更没有精心策划谋杀小霞的理由。如果排除他,又是谁冒充他通信呢?能够冒充通信,那就一定要能得到信,而通信地址已经确定,所以,得到信的人应该是瘦竹生活圈子里的人。那么又有可能是谁呢?第一可疑的是小朱,因为信是从他那里搜出来的。但他冒充瘦竹很有难度,因为他怎么能保证封封信都能从瘦竹那里拿走呢?而且,即使能做到,并且小霞的失踪和他有关,那为什么他不把所有的信件销毁呢?这很容易,时间也充分。当然,按小胡的说法,他也可能是心理变态,留着信欣赏,但这理由显然牵强。” 小秦点点头,郭小峰继续说道。 “如果排除小朱,在瘦竹的生活圈子里谁能不是瘦竹,而又能理所当然地得到他的信件呢?概率最大的是传达室的师傅。我说过,小朱那封信是案件的关键,它除了说明小霞和所谓的瘦竹之间有过相当的书信联系,还有另一个关键,就是邮戳日期——五月三十日,这可是——王师傅回家——郭师傅顶班——的日子。如果真如我假定的王师傅冒名的话,就解释了为什么小朱只有小霞一封信,并且瘦竹从未见过小霞信的原因。” 小胡微微皱起眉头: “可也可能是瘦竹其他的朋友,你也说他那个窝儿就像个自由市场,随意往来。” “对,”郭小峰胸有成竹地回答,“但如果是这样,王师傅就没理由坚决否认有这样的信。我再次找到王师傅问的目的,也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事情和他无关,他不会刻意庇护瘦竹而否认信的存在。但假定他说记不住或没操心,我还真不敢立刻断定是他。可惜,他板上钉钉地保证没有,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哦——”小秦点点头,“那么说,王师傅否认得太蠢了,如果他说记不清你也不会马上抓他。” “暂时而已,我已经很怀疑他了。而且他也不是蠢,第一,因为他不知道小朱那封信,我又故意说什么都没查到,所以认为死无对证。第二,他很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怀疑瘦竹,可瘦竹确实和此事无关,警察不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追,他终究不安全,只有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瘦竹的圈子中引开他才会真正安全。” “啧啧,老家伙还很狡猾嘛!”小秦吧嗒一下嘴,然后又有些奇怪,“可为什么又要杀害小霞呢?他心理变态,有杀人史?” 郭小峰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他没有前科,”郭小峰说,“这个命案既好像是意外又好像不是。根据审讯,王师傅自己交代,说看到瘦竹潇洒的生活一直很羡慕,无意中看到小霞的信,留了下来,不知什么心理就冒充瘦竹给小霞回了封信。我个人认为真正原因是他以为一个中学生好骗而已——小霞的地址和字迹都能说明她的年龄。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单身生活,他心理的兴奋点使信件越写越像黄色书刊,却恰恰吸引了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中学生,反正,最后书信一番之后,小霞强烈要求见‘瘦竹’老师,他也怦然心动。被欲望冲昏头的他,忘了小霞想见的是顶有光环的‘诗人瘦竹’,而不是一个老门卫!但色胆包天,他竟答应了。不过毕竟他还是很狡猾的,他让小霞把所有的通信都带来,就是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麻烦,神不知鬼不觉。这也是我在小霞家毫无收获的缘故。他自己交代:本意并非想杀掉小霞,而是希望小霞能接受现实。在信里他告诉小霞让她在门卫房间里等,不知真相的小霞高高兴兴地来了,当学生下晚自习走光之后,又老又丑又没有身份的王师傅说明真相,却把小霞激怒了,说了一些轻蔑辱骂的话语,结果吵嚷拉扯间,惊慌失措的王师傅掐死了她!” 第六节 “看看,看看。”小胡啧啧的感叹着,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表达,“真是的,真是的,女孩子太天真了——” “是的,太天真了——”郭小峰也叹息不止,“总是天真,不止是女孩子,还有很多人——包括青年、中年和老年,所有年龄段的人——因为过分轻信,或者美其名曰,对世界充满了善意的看法——而倒霉,我不知道这是心肠好的缘故呢,还是本性的懒惰,像鸵鸟那样,以为不看就可以万事大吉。” 小胡横了郭小峰一眼,咂摸着说。 “听起来不像同情的话嘛!” “这才是他的特征。”小秦一指郭小峰,“别人要听见你的话,准觉得警察心肠硬。” 郭小峰眨眨眼睛: “所以呀,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 “别说文言文,说说案子后来吧。”小秦很有把握地说,“是不是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一点不错,还掀起了一场大讨论,标题是:‘少女之死的悲剧根源!’三个感叹号。” “讨论出什么结果吗?” 郭小峰笑了起来: “初步讨论出三派。一派认为这是中学生生活单调压抑造成的。但有人反驳说:就这么控制还那么容易被黄色下流的东西吸引,再开放下去中国传统美德更是荡然无存了,这个事件恰恰说明要更加严格管理,消除精神污染。第二派是认为应该让学生有自我保护意识,别想当然的以为世界是天堂,人人都是好人。但马上有人说,这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如果孩子纯洁的心灵过早地被阴谋诡计污染,对人缺乏信任,我们国家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当时是偏向这一派的,不过同样被这有力的质问吓住了。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最后一派,她对小霞的悲剧痛心疾首,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进行了深思,结论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控制沟通渠道,信是罪魁祸首,当然,禁止通信是不可能的了,就像现在不能禁止网络那样,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但是她想了一个所谓‘两全其美的方法’,即——以后学生信件都由老师和家长检查过再给学生。她振振有词地说,要是正常的信件就不怕检查,不正常的信件正好发现,可以教育挽救在危险边缘的学生。” “结果呢?” “结果是张老师这一派占了上风,这一招得到了无数家长的支持,还实行过好一段时间呢!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也就是所谓的人权意识吧,停了这一招。不过看来张老师的同道并不少,早晚这一招说不定还会重新实现呢。” “哈哈,”小秦失声大笑,“郭队,这回才露出你的真想法,看来你是反对这种管理方法的。” “那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要看教育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要是目的主要在道德范畴的规范,那男女分班、分校或者把小姑娘关到绣楼里保持她们的纯洁性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怔了一下,马上愤愤地站了起来:“你还是批评我,那你说管教孩子的目的是什么?”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手一摊,“人人都不一样吧。” “说当前的事我觉得问题挺复杂,听你一说这个案子,我倒觉得别的说法都是瞎扯,问题只是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小秦笑着说,“不过,我总觉得网络的问题似乎更复杂一些,不是信可以比的。” “那倒也是,”郭小峰笑着摇摇头,“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话都不敢轻易断言了,网络肯定比信的情况复杂,可总觉得一件事动辄就禁,就监督控制,恐怕也未必是上策。” 小胡又坐了下来,悻悻地反问:“那你说什么是上策?”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握住了茶杯,淡淡地说,“一个问题出现,除了圣人和半仙,谁能马上就得到好的解决方案?就说医生看病吧,出现一个新病,马上就能造出新的特效药吗?我看敢这么夸口的不是游医就是气功大师。别说治病,就说诊断吧,看见一个人肚子痛就立刻断言是阑尾炎,这种医生只怕和动不动就断言人‘鬼上身’的巫婆没什么区别。” 小秦和小胡看着似乎话里有话的上司,同时哼了一声:“得了,郭队,我敢说你肯定还是有些观点的。” “不算观点,”郭小峰笑了,“就是看法,我觉得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肯定是问题之一。” 他喝了口茶,又摇摇头: “就说教育吧,别人怎么看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不浪漫,也没什么仁慈心,我不敢说这是当警察当得,免得给警察抹黑。但我想,破案需要以真实为基础,那教育也应该差不多,所以我认为让孩子早早知道社会的真相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事实如此。要是在原始社会,你告诉小孩外面所有的动物都是他的朋友,不是害死他们了吗?所以要是我是老师,我首先会告诉他们现实社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诫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根据现实学会恰当的自我保护,当然,到底想怎么选择还由他们,真要有一定要找死的,老天爷也没办法,‘自作孽,不可活’,总有这样的人的,有几个这样的,世界也不会蒙羞的。最后,我会郑重其事地再给他们一个忠告——” 说到这里,郭小峰又略微停了一下,然后淡淡一笑。 “我会告诉他们,信任基于了解,想当然的结局必定会触霉头,无论你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出于阴险还是天真……” 第一节 林木兰回家的时候是绝对的心满意足——为她今天上街闲逛的时候,意外地淘到了两件便宜衣服!一件是丈夫的衬衣,一件是她初夏穿的薄毛衣。最难得的是这件毛衣的颜色款式正配她的一条压箱底多年的裤子。这使她一买完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以便尽快实证一下她脑海中的颜色搭配正确与否。 但等她带着战利品笑嘻嘻地站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丈夫吴明已经在家了,只是房间里还有两个陌生人。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和丈夫都不是特别好客的人,家里的客人只有亲戚和老同学、老朋友,完全陌生的人在家,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探询地看看丈夫,又看看那两个人,丈夫有几分紧张,但不严重,而那两个人从她一进门就看着自己,不,是盯着自己,很严肃,令她感到一阵不舒服。 这时丈夫说话了。 “木兰,这两位是刑警队的警官。” “我姓秦,你可以叫我小秦,这位是郭队。”两个人中年轻的一个说话了。 “哦,你们好,请坐。”林木兰迟疑地招呼着。 四个人同时在沙发上坐下了。 木兰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开始一边认真地打量起对面的这两个人,一边在心里掂量。被称为郭队的那个男人大约四十来岁,高大魁梧,但如果不是正“威严”地盯着她,面容算得上和善亲切。那个自称小秦的小伙子则大约二十四五岁左右,他们不像,但风格相类,同样是高高的个子,周正的五官,人很精神,气质偏于粗犷,可看上去很顺眼,很舒服。 不过,他们为什么来自己家呢?他们是警察,还是刑警,可我们家会有什么问题吗?吴明?不会!他一向谨小慎微,不可能惹上什么麻烦,更不可能惹上刑警队?自己也没干犯法的事儿呀?想着想着,木兰又莫名其妙的心慌起来。 终于,那位郭队长开口了,面无表情: “我想了解一下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逛了一天街。”木兰有些没来由的口吃。 “一个人吗?” “开始不是,后来一个人。” 那位郭队还是毫无表情。 “请说具体些。”他说。 “九点半我和我一个朋友,哦,叫柳杨,相约逛街,大概快十一点半钟,我的朋友走了,我继续逛,一直到刚才——” 木兰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同时瞥到那个小秦似乎有些感叹地轻轻摇摇头。但她没有担心,本能地感觉这只是对她逛街时间长度的不以为然,便接着说: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钟,哦,我们逛了儿童商场,我的朋友给她儿子买了些玩具和一套衣服,后来,我一个人,逛了批零商场,买了一件男衬衣和一件毛衣,然后,就回来了。”说完,林木兰打开手里的包裹,以证实她话的真实性。 “那个柳杨,你的朋友,去哪里了?” “柳杨?”柳杨会出什么事,林木兰心里嘀咕着,但嘴巴已经流畅了许多,“我想,她应该去找她老公了,哦,不,是她前夫,她刚离婚不久。” “她去找他前夫有什么事?”郭队长继续木着脸追问,“他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不清楚。”木兰迟疑一下回答,尽管柳杨告诉她去的目的,但因为牵扯到隐私,她不想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即便是离婚,也可能牵扯其他的事需要见面,离了婚,并不见得就成了仇人。” “你应该也认识齐建设吧。” “齐建设?他,当然,我认识,如果你指的是柳杨的前夫。”木兰心里一惊,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抓住了他,不会是,不会是出事了吧,她轻轻地摇摇头,不让自己乱想。 一直盯着她看的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有种不安,不是刚进门突然见到警察的那种不安,那是一种不明所以、本能的恐惧,任何一个一辈子连派出所都很少进的守法公民对不请自来的警察总是心怀恐惧的,可这时这个女人的不安似乎是有原因的。 “他死了。” 木兰听到那位郭队长说。 “死了,不可能,车祸?哦,不,不,你们来了,他,他不是被轧死的吧?”林木兰慌慌张张地问。接着,她看到那位郭队长仿佛一只发现猎物的豹子,突然身体向前一探,眯起眼睛问: “你为什么认为是被人轧死的?” “不,我不知道。”木兰连忙回答。 她觉得很懊丧,真是没经验,冲口而出,如果给柳杨带来麻烦,就太糟了,一定和柳杨无关。 “是吗?我希望如果知道什么,最好谈一谈。” 木兰听到了一种充满法律尊严的口气,她眨眨眼睛,很快镇定下来了:“不,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希望没有误导你们。”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那位郭队长再次打破了沉默: “齐建设死了,今天中午,应该是被毒死的,我们正在化验,你的朋友柳杨是唯一在场的人,很有嫌疑。” “柳杨不会杀人。”木兰连忙说道。 “谁会杀人呢?”郭队长歪过头很有兴趣地看着她问。 木兰噎了一下,然后有些蛮不讲理地重申自己的观点: “我不知道,但柳杨不会杀人。” 话一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好,却又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清楚。她微微低下头,有些紧张地偷眼观察面前两个警察的反应,年轻的那个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年长的那个队长却突然微笑起来,使他看起来顿时和善了许多。 “我也有些疑惑,所以我才来向你了解一下,听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前夫齐建设也很熟。而且刚刚和她分手,应该了解她的精神状态。” 对方的温和壮大了木兰的胆子,她绷着脸坚持说:“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也好,明天你可以到我们局里,到时候化验结果也会出来,我们可以详细谈谈。” 第二节 林木兰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她强压着自己内心的烦乱,说实话,一想起那天柳杨挥舞着菜刀,咬牙切齿的表情,木兰坚信朋友无罪的心就彷徨了。但反过来想,恨某个人不等于要杀人,除非是冲动杀人,这也是木兰最担心的,她最怕柳杨在威胁齐建设时误伤了人。但昨天听他们说齐建设是被毒死的,毒死是谋杀,谋杀一个人要有现实的好处,也要有持之以恒的决心,在现实中,像伍子胥那样势要报仇的人终究是少数,多数也就如阿Q一般,嘴里过过瘾就算数了,当然偏执狂除外。 可柳杨不是这样的人,她们一样,既现实又自私,有限的自私,因为讨厌某人而杀人,见鬼去吧!伤人要坐牢,或出大笔的医疗费,凭空多一个人让你供着,还是仇人;杀人就更了不得了,要枪毙的,人生好日子还没开始,就没了,她无儿无女的林木兰还不肯,何况柳杨还有一个儿子,绝对不会。想到这儿,林木兰安心了——不会的,柳杨不会杀人! “喝水!”郭小峰和蔼地指了指她面前的水杯。 “谢谢!”木兰轻轻欠了欠身。 “不要客气。”郭小峰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没有马上进入正题,他寒暄地问:“听说你的职业是记者?” “一个行业性的小报,刚刚应聘去的。”木兰稍微有些窘迫,同样是记者,之间却有天地之别,就像同是官员,权力却大大不同那样。 对面的人笑得更和蔼了。 “这样看来我们的交流一定会很轻松,因为新闻和破案一样,都要最真实的素材,对吗?” 木兰皱了下鼻子,心领神会地承诺: “我保证所说的全是实话。” “好极了,那就让我们开始吧,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你的朋友已经处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了,所以,也许你诚实的回答才能帮助她。” “我会的,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昨天你的朋友去找她的前夫,就是齐建设,进去大概六七分钟的样子,突然狂叫起来,当别人冲进去一看,齐建设已经死了,外行一看都会认为是中毒,因为他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忙乱一会儿,发现没救了,就报警了。当时的情况是,案发时,只有柳杨在场,我们化验的结果是齐建设的水杯里有氰化钾,柳杨的杯子里没有任何东西,饮水机里的水也是百分百的纯水。以现场的情况来看,有下毒机会的只有柳杨。” 郭小峰有意停下了,对面女人正迷茫而专注地看着他,只是在他提到氰化钾中毒时扬了扬眉毛,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戏剧化的变化,这让他有点儿安心,为她不像昨天那些女人那样反应激烈,恐惧、尖叫、哭泣、张皇失措等等,反应强烈得简直影响破案。 一阵沉默中,木兰打了个激灵,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有问题,赶忙显得很积极地问: “您是否也觉得不像柳杨干的。” “为什么这么说?”郭小峰扬着眉毛反问。 “我昨晚想了一夜,刚才又听你告诉我的情况,似乎是证据确凿。但我又想如果你没有疑问,不会找我询问情况。” 郭小峰微微一笑: “呵,确实,首先是柳杨死不承认。其次,我个人也认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去询问了你,因为据说你是他们最熟的私人朋友,希望你能如实介绍一下他们,我不想听到你刻意美化或丑化你的朋友,那是律师和记者的工作,如实,明白吗?如实!” 木兰首先表示了自己完全理解“如实”的意思,并尽量做到,但因为人是多侧面的,她仅是他们的私人朋友,对他的工作完全不了解,所以她的看法多半是片面的。 “……但是,我想你要的是我内心真实的感受。”木兰最后说,“他们是我大学同学,哦——”由于这个命题有些大,木兰在正式开口描述时,竟有些为难了,考虑如何才能做到言简意赅并准确无误。 看到木兰的样子,郭小峰立刻决定主动助她一把: “我问,你答,怎么样?” “那最好。”木兰感激地看着郭队长,发现这个人还是很体谅他人的。 略一沉吟,郭小峰决定选一个有方向性的问题,防止对面这个女人在偏袒朋友的心理下,把他们的感情描述成一朵花,算做反向牵引吧。 “她恨他,是吗?就是柳杨恨齐建设。” 木兰果然轻描淡写: “有一些。” “一些?丈夫有外遇,并坚持离了婚,她仅有一些恨他?你昨天冲口而出说齐建设是否是被轧死的,我没猜错的话,你担心的是柳杨失手杀了他,你不会说别人吧,你自己说的,你不了解他的工作,那他生意上的仇人你未必了解,对不对?” “是,他生意上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但他是搞工程承包的,难免有仇人,现在社会很乱,人稍不如意就买凶杀人,这事儿很多。” 说到这儿,木兰停了下来,看到那位郭队长和小秦用完全不信的眼光看着她,显然不满意自己的解释。 顿了一下,她只好进一步解释: “当然,你说得很对,我是担心柳杨。但这想法很可笑,人不会生气就杀人,尤其是谋杀,我说谋杀没错吧,谋杀得有强有力的动机,我看过很多侦破小说,都这么说。柳杨没有,真的,我上午还和她一同逛街,她早就恢复了,盘算着让儿子上贵族学校的事,她去找齐建设是为钱的事,她怎么可能毒死他?如果是在争执中用东西伤害了他,我还信。” “在争执中伤害可能有很多方法,比如用东西砸死某人,你为什么说轧死呢?”郭小峰微笑着反问。 沉默了一两分钟,木兰老老实实地开口说: “刚离婚不久,柳杨很生气,有一次跟我抱怨时,说了一句,我恨不得砍死他。昨天逛街时,她给我看她带了一把刀,说‘如果话不投机,吓唬吓唬他’!所以,我才那么说。” 郭小峰点点头: “你早该说实话,其实这只会对你的朋友有帮助,正是这点让我怀疑,拿刀,怎么又会投毒?何况时间又那么短?” 说着,郭小峰又有些陷入沉思,半晌又自言自语地说。 “但没有其他的人在场,氰化钾是剧毒,不可能是先投毒,何况在前后半个小时内没人进去,也没人倒水,水是他自己从纯水机里倒的,没经过任何人的手。”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木兰是那种对法律不很了解的人,不能确切知道中国法律到底是只有证明你有罪你才有罪,还是只要证明不了你无罪你就有罪的那一种情况。头一次,她乖乖地闭上了一贯好发问的嘴,显出很沉静的样子。 小秦看一眼木兰,又向郭小峰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表示要开始他们的老战术——“激将法”了。 这是他们在询问中出现僵局,被询问人紧张少语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策略:就是一方说一些过激的话,让被询问人忍不住大说特说,而另一方则仔细地察言观色,分析话语的破绽。 这个把戏也是因为目前文明程度增高,不少人越变越绅士,面对警察的询问,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愿意乱说话,甚至平时很饶舌的人到了这个时刻也常常像专家一样,字斟酌句,没一句准话的缘故。 平心而论,由于多数人面对曲解都有奋起反驳的习惯,这种问话方式效果还不赖。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小秦开口打破了沉默,“恨可能消退,也可能加剧,恨急了,可能毒死了她老公,很多女人这么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不,”木兰慌忙接口说,“柳杨我很了解,她不是那种偏执的人,我们在很多方面观点相同。” 不等她话说完,小秦就打断了她并斥责说: “你戴有色眼镜看人,常常会失真,你总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哪样的人,有天生的罪犯吗?也许有,可监狱里关着的和那些枪毙的绝大部分是环境逼迫犯了罪,有多少良家妇女因为丈夫所谓的‘不忠’犯了罪,你知道吗?你的朋友因为这件事忧伤、生气,积蓄已久,忍无可忍杀了他,完全可能,你要客观,懂吗?如果你是来替你朋友辩白的,可以停止说话了。” 他劈头盖脸的呵斥果然激发了木兰的勇气,她忘了害怕,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反击道: “我没有不客观,你们也说有疑点,我不相信是因为我了解她。如果你们是让我来证明柳杨是罪犯的话,我的确可以停止说话了。柳杨根本不是为离婚或丈夫的外遇生气,她老公的外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离婚也是早晚的事,柳杨生气是因为齐建设骗她,说假离婚,其实是假戏真做!你知道,这是一种侮辱,所以她才会生气,我很快就劝好了她,谁会因为离婚杀人?现在二十一世纪了,谁离开谁都能活,我无儿无女还不会做这样的事,何况她还有可爱的儿子?你也说了,只有环境逼迫才会由好人变罪犯,离婚能是严重的环境逼迫吗?” 小秦有些得意地耸耸肩膀: “你看你看,你也说她生气,生气也是很多犯罪的动因。” “我还说我劝好了她,你应该也听到了。”木兰对他的断章取义很恼怒。 “你怎么知道你劝好了她,可能是她假装好了,怀恨在心,准备报复,你无法断言,或证明她恢复如常了吧。” “是,是,我不能证明——”木兰喃喃地说,心里开始担心中国的法律可能是当事人必须证明自己无罪,才会无罪,而不是相反。不过她还是不甘心地接着说,“我劝过她无数次,我了解她的反应,你们也无法证明她没恢复正常,对吧。” “我们能,因为她带刀去找她前夫的。” “那是为了吓唬她前夫,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在谈不拢时用自杀来吓唬他,她怎么会杀他,他是她的金库。” “你说钱,哼,你难道不知道有很多人并不认为钱很重要,丈夫、完整的家庭、忠诚,这些都是更重要的,当她失去一切时,绝望了,因而杀了他。” “当然,你说的情况我相信有。”木兰身体向后一靠,有些嘲弄地说,“尽管我对此持一种叫‘存疑’的态度,阔得不耐烦的人和有钱无处花的人常常认为钱不重要,可我没这样的朋友,也没有认识一个的荣幸。还有一些是没有钱或挣不来钱的人也说他们不爱钱,但缺乏说服力。哼,反正在我生活的小圈子里没有人认为钱不重要,尤其是在当今这个世界上。” 木兰的口气不再那么嘲弄了: “而且,当你享受到金钱的好处时,你会更认为它美妙无比。你知道,他们结婚不久齐建设就开始挣钱了,舒适的房子、漂亮的衣服、高档的化妆品……后来,又有了车子,这一切都意味着美好舒适,让人迷恋,而当你习惯并依赖这种生活时,你会发现所谓‘清贫而尊严’的生活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容易度过,何况‘尊严’的内涵和要求是因人而异的,柳杨虽然离婚了,但她保留了房子和不少存款,齐建设每月还要支付一些赡养费,尽管当初因为相信是假离婚,提的要求少了些,可也得了该有的一份。” “至于你说的爱情,如果一个女人在六年婚姻里有四五年在适应着丈夫的婚外情,一般而言,爱情会淡化很多,直至没有,离婚反而是一种解脱。她才三十岁,依然年轻漂亮,可以寻求新的幸福,没有必要为谁陪葬,她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为爱而活,爱情至上的女人,其实那种女人我认为很可能是极端自私而又偏执可怕的,以爱为借口满足自己,折磨别人罢了。我们都是想得开的人,所以我认为柳杨不会杀人。” “你说的有道理,可情况又很难解释。”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终于开口了,“我也有很多怀疑的地方,不合情理啊。”又停了几分钟,他接着说:“你先回去吧,以后可能还会有许多要问你的地方,希望你多合作。” 木兰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 郭小峰嘟囔着自语: “我真的有些想不清,你想,首先她进去仅有五六分钟,投毒到毒发,时间太短了;其次,他们之间隔着老板台,她必须趁着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投毒;第三,她的确带着刀。可是,她怎么会又投毒又用刀的,难道怕毒不死他,补两刀吗?她上过大学,不会这么没常识吧?!而且,据柳杨交代,她记得她进门的时候齐建设喝的水,氰化钾是剧毒,怎么会几分钟之后才毒发身亡呢?她包里也没有氰化钾残留,包氰化钾的器物也没找到,还有据刚才林木兰说的,似乎杀人动机也没有。” “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小秦揉揉鼻子,“依我看,可以解释得通,她一进屋,他前夫给她倒水,这需要背过身子,这时她飞快地投了毒,谁知道,齐建设马上就喝了水,于是死了,刀是掩人耳目的,可以为自己无罪辩解。至于杀人动机,不能只听林木兰的,得问问别人。至于她自称的齐建设的喝水时间更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那盛氰化钾的器物是什么,当时就拘捕了她,毫无发现。” “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也能说得通,你想,她总不能带一包氰化钾去,那岂不是当场败露了?这是谋杀,当然要有策略了。当时有五个人在场,全部证实之前半个小时左右没有人进去过。” 郭小峰轻轻摇摇头: “如果你是柳杨,你认为这是有策略的谋杀行为吗?” 小秦沉默了,他也感觉这不像精心策划的谋杀,而像明目张胆的故意杀人行为。一般情况下,这种类型的凶手常常坦承自己的罪行。柳杨绝望、惊慌、而又坚决的否认使他也有些疑惑。停了一下,他说:“恐怕我们得再问问那五个人。” “在场的五个人,哦,我们先问秘书王小燕,再问职员李东和周立强,然后问齐建设的未来太太冯茵茵,最后问他的竞争对手王儒雄,怎么样?”郭小峰沉思着建议。 第三节 王小燕是齐建设的秘书,是规规矩矩、和老板绝对清白的那种类型。其实,在这个小公司里,她的职责只是接接电话,打扫打扫卫生而已。她的容貌也和她的名字一样普通平凡,既不妖艳也不难看,既不聪明也不愚蠢,当然不聪明仅指头脑里的知识而言,在生活的许多方面,可是精明过人的。 这场谈话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她的语气态度平淡如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虽然有问必答,却不多说一句废话,毫无倾向性的重复上次的询问回答。 “你能再谈谈当时的情况吗?”郭小峰和蔼地问。 “好的,那天我八点上班,齐总是九点多一点儿来的,大约是九点二十左右。后来李东就是李经理和周立强进去给齐总汇报了一些工作,也就是十几分钟顶多二十分钟就出来了,到十点半钟左右,凯达公司的王总来了,他进去谈了有三四十分钟,就出来了。他刚进去不久冯茵茵来了,就是我们老板的女朋友,她一直和我聊天,王总出来之后也和我们一起聊,大约聊到十一点半,本来王总要走了,李东和周立强回来了,说是有点事要给老板汇报,他们和我们聊了起来,十一点四十左右,柳杨来了,她进了办公室,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说细致些。” “噢,我们几个在外面,大概六七分钟左右,听到里面柳杨发出一声惨叫,我们当时都愣住了,停了一会儿去敲门,听见柳杨叫进来,进去一看,齐总趴到桌子上,看起来像死了,我们都吓愣了,然后,就过去看看到底怎样,冯茵茵抱着齐总要打120,后来,后来——李东说恐怕还要打个110。” “就是说,案发当日只有你们五个人在场,没有别人来过吗?” “没有,我们公司没有几个人,几个业务员,常在办公室待的除了我,还有一个设计员,画工程设计图,她不在这间屋,在对面的电脑室,她根本没进来过。” “发现尸体之后,有谁离开现场吗?” “都离开了,都不想在那儿待。” “柳杨呢?” “她跟我们一起出来后,一直站在门口哆嗦。” “你认为柳杨会杀你们老板吗?” “不知道。”秘书小姐漠然地回答,看到对面两双不满的眼睛,她又很有哲理地补充一句,“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 “真精辟!”郭小峰说,“那你认为你们老板会自杀吗?” “不会吧?”这句话用的是问句,但倘若用——不会——两个字也许更符合她的本意,也许觉得表达得还不够明确,秘书小姐又补充说,“我认为我们老板挺爱惜自己的。” “他怎样爱惜自己的?” “也没什么,冷了就穿厚些,注意保健,病了就看医生,打针吃药,从不扛着。” “那你认为还有谁会杀你的老板?” “这我可不知道,我认为谁都不会。” 郭小峰和小秦再次对视一眼,深感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是秘书在守口如瓶素质上的典范,回答了你的问题,却等于没说什么。 他们只好明确的再问:“你知道有人恨你们老板吗?” “我看不出来,没有吧。” “他是做生意的,难免有仇人,对吧?”郭小峰诱导地说。 “这我不清楚,你知道我们是小公司,秘书只是打扫打扫卫生,接接电话什么的,对业务并不了解。” “齐建设为人如何?” 秘书迅速说了一大堆赞美的语言,诸如他很好,为人和气,对人大方,体贴下属,古道热肠等等。终于,小秦忍耐不住了,冷冷地开口说:“你在说谁,佛祖还是你老板?” 秘书小姐停住了嘴,耸耸肩膀,木然回视。 “那好,我们不谈这个问题,齐建设爱喝水吗?”郭小峰换个话题。 “哦——”王小燕皱着眉想了好久,说,“一般吧,没什么特别的,他倒是爱喝酒。” “那他这几天病了吗?比如感冒什么的?” “没有吧?没任何有病迹象,这几天挺暖和的,一般不会感冒。” “你好好想想,那天在齐建设死的时候,房间里的人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吗?” “没有啊?我没感觉到。”王小燕慢慢地说,仿佛是认真地边回忆边说。 郭小峰眯起眼睛看看她,不紧不慢地接着问:“有人靠近他的手包吗?” 王小燕愣了一下,随后语气平淡而坚决的回答:“没有,反正我没看见。” “那,好吧!谢谢!以后还会找你了解一些情况的。” “没问题!”王小燕微笑着回答。 第四节 李东是一个相当体面的小伙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中等偏上的个头,因为穿着比较讲究,起坐站立都很注意姿势仪态,所以总体来看有股子帅劲儿。 郭小峰先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他几分钟,才用很温和的语气开始了询问,他的回答和王小燕差不多。 郭小峰点点头:“你在办公室的时候,齐建设喝水了吗?” “喝水?”李东愣了愣,低头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喝了,好像是喝了。” “什么时候?你刚进去还是你出去的时候,或者你们谈话的中间。” “这——”李东迟迟疑疑地回答,“我记不清了,应该是我们出门的时候,我记得我转身的时候好像看见齐总拿杯子喝了一口水,大概说渴了吧。” “噢——齐建设平时爱喝水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般吧,他酒量不错。” “这几天他身体怎样。” “挺好!他身体一向不错,尽管他总说自己处于亚健康状态,依我看还是蛮好的,谁能没个头痛脑热的?饮食起居一向标准的人偶然间头痛一下,失眠一次,有点儿胃痛也是正常的,何况整天在酒桌上泡的人?不过他这人爱惜自己爱惜得要命,可能想挣足钱之后长命百岁的好好活一活吧。”李东一脸揶揄。 显然他对老板并没什么好感,无法像秘书小姐那样滔滔不绝地赞美齐建设。 郭小峰和小秦饶有兴趣地听着。 “是这样!那他死前几天身体怎样,有什么病状吗?” “应该没有,我看他精神很好,不像有病,倒像有喜事似的。” “那他有没有感冒之类的小病呢?或者,正服用什么药?” “没有吧,我没看见,再说我也不会知道。” “你老板为人怎样?最好像人一样描述他。” 李东一笑:“一般的老板,还行吧,老板不都那样。” “都哪样?”小秦紧跟着问。 “赚钱没够呗,当然他赚的钱确实还不够多,其他的还可以,对下属也比较信任,放手让他们做。总的来说,还可以。” “看来人都肯为死者讳。”郭小峰说,“那就说具体的吧,案发时,就是齐建设死的时候,你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我把我看到的全说了,说实话,当时我有些傻了,直到你们来,才醒过神儿。你们可能见多了凶杀案,我可第一次,而且,是我老板,还死得那么怪。” “怪?怪在哪儿?”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死,我想就是仇家,也该拿刀动枪的害他吧。看来女人得罪不得,柳杨原来是个很开朗的人,我们都说老板太太蛮好,谁想到,一离婚,成了另一个人,居然下这样的毒手。” “这么说你们都认定是柳杨?” “不是她还有谁?” 郭小峰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毛,接着问:“除了和你老板说话,那天你和你老板有没有其他的接触?” “没有啊!我想想,哦,没有!就是说了一会儿话。” “那你怎么解释齐建设的手包上有你的指纹。”小秦突然发问。 “指纹?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这种老板的跟班,又叫老板‘提包儿’的,我常替他拎包,有我的指纹有什么奇怪?”李东流利地回答。 “哦,这么说,你是比较熟悉齐建设的啦,那他包里一般都放什么?” “我不知道。”李东干脆地回答。 “这个问题很重要,是为了进一步确定案情而需要了解,希望你配合。” “我知道,不过我真不知道。”停了一下,似乎为了阻止警察进一步地询问,他又补充说,“我是打工仔,我懂一个能捧牢饭碗的基本规矩,干好本职工作,不了解不该了解的事,至于老板包里有什么我从不想了解,也不了解,所以,真不知道。” “好吧!”郭小峰的脸拉长了些,“谢谢你提供的情况,以后可能还有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暂时不要去外地,随时保持与我们的联络好吗?” 李东离开之后,小秦冷冷地说:“这个家伙什么也没说,可惜他犯罪的概率小,他离开的很早。” “你的话只说对了半句,就是他犯罪的概率小,可他的反应有些奇怪的地方,你看,他在解释齐建设的手包上有他的指纹时,非常流利地接着我们的话茬儿说,没有人常规的反映,比如‘愣一下’之类的。他的解释我早想到了,他的反应却有些特别。还有,他坚持不说齐建设包里有什么,也很奇怪,我们是公安局,为公务问他,为什么不说呢?何况齐建设已经死了,他说什么也影响不了他的饭碗了,有些奇怪。” “是啊!我总感觉包里少了一件比较大的东西,现场那个包很瘪,可从包被撑旧的形状来看,这个包平常应该是很饱满的。”小秦沉思着说。 “可这事又很难讲。”郭小峰一只手揉揉太阳穴,“因为人总是有时东西拿的多,有时拿的少。” 第五节 周立强的外表看起来要寒碜得多,身材矮而胖,模样土气,口音也很重,所以虽然比李东还大两岁,但相貌堂堂,头脑灵活的李东已是经理了,常常独立出去谈生意,而他只是普通的业务员,多半是协助工作,没有独当一面过。 从郭小峰的眼睛里看,周立强倒还有几分忠厚相。 行踪的交代和李东回答是一样的,因为那天他们是一同办事的。 开始问的问题也和李东一样:“你在办公室的时候,齐建设喝水了吗?” “喝水?”像李东一样,他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没有,好像没有。” “哦,”郭小峰眉棱动了一下,又接着问:“一直没有吗?” “应该没有吧,我们总共进去说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出来了,不记得他喝水来着。”周立强越说越肯定。 “你老板爱喝水吗?” “喝水?一般吧,我没感觉,他能喝酒。” “他死前几天身体怎样?有什么疾病的症状吗?” “没有啊,反正我没觉得。我还觉得他精神还不错呢。” “这两天平静下来之后,你又回想起什么没有?” “没想起什么,当时乱得很,人都乱动,又打电话,又去呼唤,摇晃老板,我当时迷糊得很。” “乱动!”小秦的气顿时上来了,“所以现场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给我们的侦破工作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 “我们没经验,再说,我没乱动,我就站在门口发呆,对了,还有那个王老板也和我一样站在门口发呆,是他们过去的。”周立强为自己辩白。 “不谈这个,你知不知道齐建设包里平时都放些什么?” “包里?”周立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憨厚地一笑,“我不知道。” “这是在为你老板申冤,找凶手,你好好想想。”小秦有些恼怒地说,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周立强的忠厚后面有一丝狡黠。 “我真不知道,要不我回去好好想想,我不知道的话不能乱说。”周立强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口气却很坚决。 “那他平时为人怎样,别告诉我他是佛祖。” 周立强笑了笑,在心里从容盘算一下,聪明的回答是少说,有了主张之后,扬起脸显得更忠厚的样子:“还可以,真的!比别的许多老板好多了。” “只是这样吗?” 周力强点了点头,用更肯定的口气说:“真的。” 只剩郭小峰和小秦的时候,小秦沉思着说:“也挺奇怪的,他最近的业务员也不知道他老板的包里常规放什么?” “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也说明齐建设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有些人就是这样。”郭小峰不太自信地推测。 第六节 冯茵茵明显生动了许多,她的体态娇小玲珑,颇为动人,但她的脸显然不是造化的功劳,充分体现了化妆品业百年来的成就,粉与粉底共同制造出的白净脸色,眉、眼、嘴巴都精心地描绘过,嘴巴微微地噘着,眼睛半开半闭,有些斜睨挑逗的感觉,时尚但不美丽。在郭小峰来看,这个女人相貌并不比柳杨强,甚或不如,但有股子媚劲儿,很招人。 但小秦就有不同的观感,他准确地发现这个女人是以林忆莲为范本打扮自己的,这颇合他的口味,柳眉大眼的美女太多了,这才特别。凸眼凸嘴的女人,不如此修饰,准丑的没法看,如此打扮一下,就有股风情万种的韵味,他暗自认可,是个有味的女人。不由得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 “你一定很难过吧。”最初的寒暄过去之后,郭小峰首先说,尽管他看不出她很难过。 “当然,我伤心死了,全完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愤怒的表情。 费了好大的力气钓的金龟婿,现在全白费了,生气是难免的。郭小峰和小秦理解地点点头,体贴地留给她平息一下的时间。 “你认为齐建设会是别人杀的吗?” “别人?不可能!一定是那个婊子干的!她看不过我好,她就想毁我,混蛋!”冯茵茵斩钉截铁表达了她的意向。 “咳,她以前有过表示吗?” “有,几个月前,就是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柳杨碰到我,她瞪着我,太可怕了,我现在也忘不了。”冯茵茵五官十分戏剧化移动着,“她说,‘你别得意,你以为毁了别人,你就得好了,我告诉你,别打这个如意算盘,拆了我们,你也得不到,我们走着瞧,哼!’当时我就很害怕,感到她要对我下手。” “可你还活得好好的。”郭小峰双手一摊。 “是。”冯茵茵的五官又挪了回去,勉强承认道,旋即又悲愤莫名地挺起胸,“可这比毁我还可怕,难道不是吗?建设离我而去还不如让我替他死,我宁愿替他去死,去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他的,天哪!我——” “你的意思是说柳杨认为如果齐建设死了,你也会追随而去?”小秦不耐烦地抢白她。 冯茵茵不满地怒视了面前两个警察一眼,闭住了嘴。 “你平静一下,”郭小峰接着问,“问个小问题,齐建设爱喝水吗?” “这,正常吧?没什么特别的,我从没注意过。” “这些日子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比如感冒什么的,有没有吃药之类的。” “没有,我们建设身体挺好的,再说,天气这么暖和,怎么会感冒?” “他平时吃什么补养的药品吗?” “不,没有。” “哦,那天齐建设早上吃的什么饭。” 冯茵茵愣了一下,突然变得很尴尬,讷讷地说:“我不知道,前一天我们没在一起。” “为什么,你们不是打算结婚吗?应该在一起的呀。” “结了婚也不一定天天在一起,人家外国人很多夫妻是两间卧室,为了不打搅彼此。建设工作忙,自己有一套房子,他应酬晚了,常常自己去那边住。”冯茵茵振振有词地解释完,又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天就是说有事,不过来了,我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吃中饭,谁想到——” “就是说齐建设常常是一个人住?” “哦。”含糊的声音。 “那,那套房子在哪里?” “在晴水东路美安小区。” “你在那里住吗?” “我从没去过。”冯茵茵声音更低了。 “哦?为什么?”郭小峰眼睛眯了起来,像只狐狸,“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也许你们很难理解,”冯茵茵一脸幽怨,“因为建设离婚离得太麻烦了,他——他对女人开始有了警觉心理,我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不想勉强他,时间长了他自然明白我的心。” “那齐建设会不会吓得不敢结婚了?” “建设后来是有些不太热心,实在有些怕了,但没关系,时间久了自然一切都会好了。” “噢——”郭小峰舔了一下嘴唇,又问,“看来柳杨是个很难缠的女人。” “当然,”冯茵茵立刻来了精神,“她人又贪心,心肠又狠,为了离婚建设受尽了折磨,最后几乎是连哄带骗的才离成,可她还是……建设,死得好惨。” “显然你认定是柳杨做的?” “除了她还能是谁?”冯茵茵睁大眼睛反问。 “我们也想知道。” “我觉得就是她,你们不了解女人的嫉妒心,唉——”说到这儿,冯茵茵低头擦了擦眼睛,小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信我,也看不上我,认为我是那种‘傍大款’的女人,其实,我和建设是有感情的,否则,他为什么会和他老婆离婚?本来我们……可现在,什么都完了,真不知道。为什么恨的力量那么大,为什么我那么命苦,为什么?”她这次真的轻声抽泣起来。 第七节 处理完公事的凯达公司老总王儒雄正抽着烟陷入快乐的遐想:齐建设死得太是时候了!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一死,对他太妙了,简直可以大宴三天以示祝贺。 这个猴精,他暗骂:死得太好了!这人不高,也不怎么帅,偏他妈的会讨女人欢心,如果还活着,把那个女人弄到手,有权有势又有钱,还有他王儒雄的活路吗?本来只能套齐建设这个死鬼的近乎,做点儿毛毛雨的小工程,现在好了,他的事业机会来了……啊!真好,太好了!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满意地叹息了一声,并换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但又忍不住悻悻地想,真奇怪,他也没什么出奇的,怎么这么会哄女人?不过——现在不能了,哼!死在女人手里了吧? 王儒雄又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暮春时节,阳光明媚,他们聊天,调情……冯茵茵,这个狐狸精,那天还对他爱答不理的,只想让他走,以为自己要做齐夫人了,端架子了,做春梦吧!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她做齐夫人。一会儿可就贱脾气发作,和两个跑腿的兵调起情来了,害得他们也没立即进去汇报工作,只顾应付这个下作的女人,哼!谁娶了她只怕绿帽子要长在头上了。王儒雄有些恶意地想。接着,齐建设的前妻去了,然后……太可怕了! 王儒雄尽管很为齐建设的及时死去而快乐,但一回忆起齐建设那张有些发红的脸,就忍不住颤了一下。这个女人,真毒呀!他打了个寒战,居然把自己的前夫给毒死了!“最毒妇人心”——一点儿不错!唉,当时一片混乱……他伸手把烟按灭。 混乱,一片混乱……突然,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会?王儒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怎么会?他震惊地想:天呀!不!不—— 砰!砰!砰! “进来。” “王总,有两个刑警队的人想见您。”秘书温柔地通告。 他慌忙点了点头。 郭小峰和小秦走了进来。 “你好,还有些事想问问你,希望不要太妨碍你。”郭小峰很客气地说。(他们专程跑到他公司,为的就是给他个措手不及。) “哪里,我理应配合你们的调查。小陈,倒茶,别拿平时的,拿那个锁在柜子里专给贵客喝的龙井。” “你不用忙,我们只是想让你再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王儒雄若有所思地看看面前的两位,片刻之后,一丝贪婪的微笑浮现出来。 他重复了一遍上次的话。 “齐建设死了,对你并不坏,是吧?”郭小峰笑眯眯地说。 王儒雄眨眨眼,犹如儿童一样天真,很诧异的反问:“你说什么,怎么会?我们关系不错,很多工程我们是合作的,我那天去也是谈这个,你怎么这么说?” “是吗?我以为你们是竞争对手,原来不是。”小秦及时地阴阳怪气补了一句。 王儒雄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快会调查出来,不如说明白。因此恢复了成年人的面容,义正词严地说:“当然,我们是有竞争,不过现在讲究一个说法——‘双赢’,对吧?我们主要就是合作,哪能一烦谁就杀人呢,我可是正当生意人,和气生财,不会干犯法的事。” 两位警察同时抑制住撇嘴的冲动,小秦笑笑:“是吗?正当不正当只是一线之隔,他死了更好,对吧。” “这是什么话,挑明了说,这事儿跟我毫无关系,我怎么会去投毒?开玩笑,不是我说,大家都是明白人,我真想让谁死,完全可以找个亡命徒,又不贵,干吗自己去投毒,找死吗?”王儒雄气急败坏地嚷道。 “买凶杀人照样犯死罪。几个亿万富翁也为此掉了脑袋。” “当然,当然。”王儒雄赶快承认,但接着指出,“可并不是我怀疑你们的破案能力,怎么说查出来的机会也要少得多,对吧。我又不傻,自己去投毒?再说,我出来很久他才死的对吧,怎么可能跟我有关?” “听起来有些道理——” “完全有道理。”王儒雄头向前一探,有些鬼祟地说,“很明显,这种投毒的事多半是女人干的,气急败坏,心地狠毒,我好不了,你也别好,所以,就杀了你,你们把视线集中在他身边的女人准没错。” “也许女人投毒的多一些,但并不能排除男人。”郭小峰摆摆手制止想要分辩的王儒雄,接着说,“小问题,齐建设爱喝水吗?” “喝水?我没注意,一般吧,他倒能喝酒。” “你们的谈话主要是你说,还是他说。” “都说,我可能说得多一些。”王儒雄警觉起来,担心有个陷阱在自己前面。 “你们谈话中间他喝水了吗?” “你们什么意思,我没投毒。”王儒雄脖子又粗了。 “没有人说你投毒,只让你回忆情况。”小秦不耐烦地催促。 “哦,没有吧,不,好像是喝了,喝了,我想起来了,我决定走的时候,他喝了几口水,你看和我没关系吧。”王儒雄有些得意了,“我记得当时他还叫秘书进来收拾一下桌上的一次性口杯,我出去几分钟之后,秘书就也出来了,我们聊了好久,你可以去问。” 郭小峰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才接着问:“齐建设为人怎样?真实看法。” “哦,怎么说呢,精明强干,很会哄女人,不过自己不会掉进去,总之,是个能人。需要谁时,一掷千金;用不上了,一脚踢开,翻脸无情。原来我们合作很多次,现在,翅膀硬了,自己的施工队有了,就不理我了,他那施工队是搭桥桥塌、盖楼楼倒,绝对是水货,可就有本事接得到工程,没办法啊,这也是本事。哼!现在不死,早晚也得因为工程质量太差被枪毙了。” 面前这个男人显然失去了克制,控制不住地说起齐建设的坏话来,尽管他们是一路货色。但相同不相容、义愤填膺的神态比一般人还强烈。 第八节 当郭小峰和小秦一同调查王儒雄时,木兰正和王小燕在街上闲逛。木兰是工作逛街两不误,秘书小姐也因老板被杀而暂时成为一个闲人,所以当木兰邀她去买衣服时,她一口就答应了,闲着也是闲着。 她和木兰早就认识,以前木兰常常和柳杨去公司。 街上琳琅满目,但没什么新东西,没太大意思,但她们依然细致地看完毛线、毛衣、衬衣、裤子等服装类商品,然后,她们又决定去看看首饰,不过仿佛赏鉴一个心爱的古董要先沐浴更衣、焚香礼拜,以调整好状态那样,目前她们都感到有些累了,决定补充给养,然后再享受浏览珠宝首饰的乐趣。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吃屋,她们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我让你陪我这么久,这顿饭我请,随便点,反正这里也没昂贵的菜,我请得起,别客气,你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朋友,好无聊,原来还有柳杨,现在,唉!”木兰满怀歉意地开口,又有些感慨地结束。 “你现在又工作了,很快会有很多朋友的,”秘书小姐赶紧宽慰她说,“像我不是更麻烦?现在就要赶快找工作,一日不做一日没饭吃,你还抱怨。” “我能吃什么饭,粗茶淡饭,你看我,尽买处理货。可不是那些有钱人,做阔太太。现在不还是慌慌张张地上班,不像柳杨,确实是有钱,才敢长期在家照顾孩子的。” “说得也是,”王小燕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是她,才不会做那种事,人和人真不一样。” 木兰喝了口被一个面容严肃、气势非凡的服务员端来的一杯叫做“茶”的黄水,再次一脸感慨:“也对,人对人永远也想不透,齐建设外面有女人不是一年两年了,柳杨也习惯了这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局面,不吵不闹的。齐建设也乐得自由,这会儿怎么会为冯茵茵跟柳杨离婚,闹成今天这种局面?看来,我要多操操我老公的心,也许在他们心里,外面的女人都比老婆强得多。” 说到这里,她身体向前探了探,十分鬼祟地悄悄问:“冯茵茵我看长得也不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手段,会笼络男人?把齐建设哄的五迷三道的。” “本事?天生的下流脾气,专往男人跟前儿凑,我们正经女人根本做不来。”王小燕蔑视得嘴都歪了,用揭穿老底的口气说。 “我要是男人,根本不会娶她,她有什么呀,老家是贫困山区的,别看她现在装得像刚从香港郊区来的那样,其实要什么没什么,长的也不好,个儿也不高,她洗了脸你根本没法看,就是一个光板枣核儿,没眉没眼,除了鼻子哪都是鼓的,人还没德行,简直是贱!……我告诉你,那天,就是出事那天,她本来和我聊天,开始还假正经不理王总,后来可就露本相了,后来李东和周力强回来后,呵!她可就发起嗲来了,拉拉扯扯的,尤其是李东,恨不得黏李东身上,本来他急着要去汇报工作的,没办法,也只好和她扯起来……男人见了这种贱女人就走不开,拣便宜呗,没出息!不过后来李东跟我说他也是不得不敷衍一下。谁知是真是假,唉,男人信不过呀。” 木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这也是有可能的,你想,未来的老板夫人,能不敷衍一下吗?再说,冯茵茵也有股风韵,你应该学学冯茵茵的化妆打扮、行为做派,要知道,迷人的常常是风韵,而不是美貌,你这么年轻漂亮,再打扮一下,准特别出色。” 王小燕长叹一声。 “我倒想打扮,哪里找钱呢?唉——”随后又轻蔑地说,“就算我打扮也不会学她,也没几个人说她漂亮的。不过,她和老板倒挺般配的,一对儿精致小巧的人。可惜,她没富贵命,现在,照样没钓到金龟婿吧?活该!” 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心绪,木兰很久没出声,这使王小燕有些尴尬,迟了一会儿,补充说:“你别太难过,柳杨是情有可原的,找个好律师。” 从遐想中醒过来的木兰歉意地笑了笑,没话找话:“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对了,我喜欢吃酸豆角炒肉末。去掉‘炒腊肉’,换这个菜吧。” “换什么,添一个就行了。”木兰说,端详着对面这个女孩,心里一动,她那含糊的“没有”和迅速转换的话题表明,这似乎是面前的女孩儿不愿涉及的话题。 菜端了上来,卖相一般,不管是腊肉还是酸豆角颜色都过暗了,显然是酱油放多了,还好一尝,口味却还地道,可以抵过米饭的难吃。 “多吃菜,米饭太差,吃不了算了。”木兰热心地劝慰道,她看看放松吃饭的王小燕,又把话题扯到案件上,“那天一定好吓人吧。” “可不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吓死我了。”王小燕放下筷子,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场景来。 尽管讲得丰富多彩,木兰从中得到的结论却很令她失望,她心目中的凶手在齐建设死前并没有进入他的办公室,也许是自己错了,是别人干的?但应该不是柳杨,绝对不是,柳杨杀齐建设的理由在小报记者看来似乎很充分,“怒杀负心汉”之类的,但木兰觉得,柳杨不是那种极端的女人,可到底是谁呢?是自己面前的人吗?再回过神来仔细听的时候,王小燕又开始轻蔑地批驳冯茵茵了:“……真夸张,一进去,先搡柳杨,问她把齐建设怎么啦,又扑过去又哭又叫,又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后来,大家都镇定了吧,她又受不住了,跑卫生间吐起来了,哼!我最看不过这种女人了。” 她蔑视地一扬头,很有些正义和勇敢的化身的味道,因此无法忍受怯懦和神经质的无能表现。 “是吗?冯茵茵来找齐建设,一直没有进去吗?”木兰终于忍不住直接问出自己最想了解的。 “没有,刚来时,王总正在里面,后来她跟我聊今年的流行趋势,有一搭没一搭的,可能不想打搅齐总吧,何况她很快又忙着撩拨别人呢!”她的口气又开始像放久的菜,酸了起来。 木兰无精打采地听着,失望之极,她原先希望得到的信息,并没有得到。 从饭馆出来之后,木兰索然无味地陪王小燕看着珠宝首饰,纯粹是为使她今天找王小燕的借口圆满起来。 她本来决心像一个机敏的侦探,获取希望的情报,可是,结果却证明自己最初的设想是错误的,到底是谁?王总?这可不是她能轻易获得的信息了。 王小燕倒是兴致勃勃,完全被一条白金项链和一个低品级的宝石项链坠所迷惑,反复摩挲,还戴在脖子上让木兰评价一下怎么样。的确很漂亮,木兰偷瞥一眼价格,一共需要九千多元。对于一个家在外地,孤身在此,月收入只有七八百元的女孩来说,显然太昂贵了些。但千真万确,“钻石是女人的最好情人”,即使是一个低品级的宝石发出的冷而刺眼的光芒也有一种假货所无法匹及的高贵感,令人爱不释手。木兰也被撩起了兴致。仔细看了起来,一番赏鉴之后,带着无法拥有的遗憾,两人叹息着离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两个人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俩。 郭小峰和小秦是开车回去时从大街上看到她们俩的,于是果断地决定跟着。因此他们停好车悄悄尾随着,默默忍耐了她们长久看珠宝的无聊,直到她们分手。 他们停了下来,彼此对视表达了共同的疑问:这两个女人怎么会在一起? 第九节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就能解开了,因为接到他们电话的木兰同意立刻见一面。 当他们在“听雨轩”茶艺馆的雅间坐下来时,都感到一天下来疲惫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放松。这是一间普通的茶艺馆,并没有娴静的茶艺小姐讲述茶道(这才是他们选择于此的原因)。 大厅里有几张桌子,然后是许多隔间,也就算雅座,很多客人来此谈谈生意,或三五好友来打打牌,或谈谈天。 在每一个人都惬意地喝了一口茶之后,木兰笑了笑,老实地说:“你们是不是想知道我和王小燕在一起干什么?” 得到两张赞同的笑脸。 木兰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我想证明柳杨是清白的,所以——” “所以到处调查。” “是。” “那结果呢?” “结果,”木兰顿时意兴萧索,“我证明了一些我不想证明的,没有证明我希望证实的。唉!一个失败的侦探。” “这可不是失败,侦探是发掘事实真相,而不是找所谓的事实证明自己的臆想。”小秦一本正经地回答。 郭小峰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还是说说你证明了什么,没证明什么吧。” “我——唉,从头说吧。是这样,我反复地想,其实并不能证明就是柳杨下的毒,完全可能是在柳杨到之前杯子里就被下了毒,一个人不会抱着水杯不停地喝水,只是恰巧,在柳杨到的时候,他喝了这杯水,就成了柳杨下毒了。这种情况应该存在吧?” “当然,非常可能。” “所以,我约王小燕逛街,就是想找机会侧面了解一下,到底柳杨之前有多少人进过齐建设的办公室,结果发现除了柳杨,最后见齐建设的是一个什么王总,而且已经出来半个小时了。我想,再早下毒就不太可能了,我怀疑的人根本没进去。” “你怀疑谁?”小秦好奇地问。 “冯茵茵。” “哦?”郭小峰很有兴趣地看着她,“为什么?齐建设的死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们结了婚,那她的嫌疑就非常大了,但是现在,还不到她盼望齐建设死的时候。” 木兰换了一个坐姿,迟疑一下说:“我不知道如何说起,怎么说呢,我不认为齐建设会和她结婚,你们见过她吧,她并不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 小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很多很不出色的女人都嫁人了,何况,出不出色是因人而异的,女人和男人的眼光差别很大。” “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因为她破坏了我好友的婚姻,就对她有偏见,就认为她会杀人放火,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当然,我也承认,我很反感她,可能有些偏见。我确实认为她是很自私的女人。” 木兰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皱着眉头迟疑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你说得对,出不出色是因人而异的,也许很多人会说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其实,玄妙的情感有时也有很多规律可循,比如说,高大英俊的男子可能爱上一个瘦小平庸的女孩儿;或者‘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看上去很悖理的事,其实未必不合情理,不少人的感情倾向受‘相反律’的支配,喜欢自己不具备的特色。你看,齐建设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人,冯茵茵也是一个娇小玲珑的人,他们很相似,我一直感到她未必符合齐建设的口味。这么推断并不是以我的推论为根据的,是事实,你看柳杨,相比齐建设,高大丰满。如果这个不能说明齐建设的审美观,还有,以前齐建设的一些艳遇——那些风尘女郎——都是一些高大、丰润、妩媚的女人。你们可以去调查。一贯的嗜好怎么会突然改变呢?” “婚姻大部分都是遗憾地凑合,无数向往天仙的男人最后都和母夜叉度过一生。” 小秦一脸悲哀地指出这一点。他近来灰心地发现,他同事的老婆最出色的也只能在低标准下勉强称为漂亮,他换了几任的女友也没有以容貌令他追思不已,真是怪!满街的美女都进谁家了呢?一抬眼看到对面女人要笑的脸,他赶紧严肃地补充: “关键是,可能有其他吸引他的地方,不仅在外貌,还有许多其他因素,譬如,性格脾气、工作才干、共同语言等等,有许多人是因为有共同语言才走在一起的,事实上,这比外貌更重要。” “当然,我承认你说的。”木兰敛去笑意,认真地解释,“但我比你们了解齐建设,从我的判断,他不会爱上冯茵茵,这也就是齐建设说假离婚,而柳杨相信的原因。因为柳杨感觉齐建设不会为冯茵茵而和她离婚的,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人,外表上和身份上都不是。” 木兰有些烦躁,感到这样说下去并不能说出自己的中心意思,略停了片刻,她又开始说。 “换一个话题开始,你们说,人为什么结婚?首先,感情!来自纯精神上的愉悦,不忍分离,不愿分离,愿意生生世世做夫妻,愿意向所有人宣布他们的爱与决心在一起的欲望,我们把这叫做爱情。但这种情况很少,而且也不一定都发生在二十多岁,很多人结婚是为很现实的原因,到了某个年龄,不结婚就成了大龄青年,会被人指指戳戳,当然,现在有了‘单身贵族’的说法,但这对人要求更高,得有令人羡慕的金钱、学问或地位之类的东西,普通人只能是‘老光棍儿’或‘老姑娘’的称谓。” “对不起,你想说什么。”小秦不客气地打断了木兰关于婚姻看法的议论,现在是谈案子不是聊天,看来女人一结婚就会变得唠叨,小秦心里嘀咕,他有些忍受不了木兰言不及义的高谈阔论。 “对不起,我扯远了,一言以蔽之,我想说的是齐建设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决定结婚一定是目前利益最大化的因素。他决心娶的女人一定具有某些很出色的条件,比如: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或有很好的职业,能帮得上他的忙,或有很体面的特长,好比是一个演员,足以给齐建设面子上增光等等,总之值得离婚。否则,他很可能和柳杨将就下去,因为至少柳杨不干涉他的事。可冯茵茵绝不具备这些因素,她可能迷住他,但齐建设会让她做情人,而不是老婆。” “但他确实为冯茵茵和柳杨离婚了。” “这可能是假象,为另外的女人,但那个女人是齐建设暂时不想暴露的,以冯茵茵为幌子。知道吗,离婚的理由是冯茵茵怀孕了,坚持要生下来,不离婚就要告他,罪名找了一串儿,我记不住了,但似乎个个刑文有名,其中一个是强奸我知道。如果孩子生下来,那时就是重婚了,冯茵茵一看就是不好打发的主儿,柳杨也感到冯茵茵不是齐建设喜欢的那类人,就相信了,想等事情过去再复婚。如果不这样,老公进了监狱,她也没什么好,所以,比较顺利地协议离婚了。” 木兰兴奋起来了,急促地说:“我反复思量了一天,假定说齐建设不仅骗了柳杨,也骗了冯茵茵,那么,她就有杀齐建设的动机了,你想,她可是一无所获啊。” “听起来有些道理,但你认为冯茵茵是会为此杀人的类型吗?这样做应该是特别重感情的那种偏执狂,她是吗?”郭小峰用食指叩击着桌子,“我倒觉得她是个比较现实的人,虽然她说起话来倒是显得又有情又有义的。” “但,但女人很难说。”木兰的声音里显出底气不足。 郭小峰宽解地一笑,说:“其实光琢磨动机是不够的,我总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真不能理解某些人怎么会为极微不足道的小事杀人,但没有办法,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还是看看机会吧,冯茵茵有没有杀人的机会?” 木兰更加沮丧起来,“没有,她真好运,根本没进齐建设的办公室,没机会下毒,想怀疑她都缺乏根据。” “那就想想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齐建设不仅是一个三角关系中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商人,有许多竞争对手可能希望他死。还有,他为人怎样?是否很苛刻?他的下属希望他死吗?总之,情况很多样,需要全面考虑。” “多是多,总比在大街上被砍死的情况简单吧。”木兰想了想说,“人跑了,更难找,我是说,如果是买凶杀人的话。” “也不是你想的那么难,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动机,都可以查,真正难的是不相干的人一时性起杀人。” 木兰睁大了眼睛,有些敬畏地看看面前的两个警察。 郭小峰连忙一挥手:“不说这个,说这个案子,应该就是这几个人,因为除了神仙,谁也不能遥控下毒对吧?对了,你认为齐建设爱喝水吗?” “水?我没注意,他倒爱喝酒。” “你看,都没注意到齐建设爱不爱喝水,可见,他应该是比较正常的。而且那天,他喝的是纯水,不是茶叶水,这意味着什么?”郭小峰眼睛像猫一样闪着光,再次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想说,两者状态不同?”小秦身子一动。 “对!人们喝茶水可能会在不渴的时候也喝,边喝边说话,像我们这样,意味着随时都处在喝水状态下。但纯水完全不同,毫无味道,根本提不起人们喝它的兴致,只有口渴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喝它,当然,女人出于美容的需要可能会多喝一些水,或者,感冒有病可能遵守医嘱多喝水。但齐建设性别已定,也没感冒或得其他疾病,这都是调查过的事,如果不是早饭吃的太咸的话——不过尸体解剖显示在几个小时内没有吃固体食物,那就是说吃馄饨或胡辣汤等咸得很的食物,可能一上午只喝几口水,或者可能一口不喝。这就意味着——” “存在早就下毒,却能过很久才毒发的可能,也就是说投毒的人有可能是更早进去的人。”小秦抢着说。 “就是说嫌疑人不止柳杨?”木兰的重点永远在另一面。 “当然。” “这就说明可能下毒的人应该包括五人:李东、周立强、王儒雄、王小燕和柳杨。”小秦回忆着说,“现在,李东和周立强话语不一致,李东说齐建设喝水了,周立强说没有,我估计两人说法不一的目的都是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而据王儒雄说,他见齐建设喝水了,如果属实的话,那么李东和周立强可以排除。最后一个见到齐建设的是王小燕,而且她也是最后一个接触水杯的,我看重点还应该是王儒雄和王小燕。” 木兰呆呆地盯着面前的杯子,突然抬起头问:“我没记错的话,齐建设的办公室布置很简单,纯水机是靠门的地方,老板台在最里面,如果有客人,常常请人自便,他倒水也常常请人代劳。还有,我个人认为齐建军要么早上喝了一杯牛奶,要么什么也没吃。” “房间布置记得不错,”郭小峰诧异地看着木兰,“你怎么知道齐建设的早餐呢,连冯茵茵都不知道。” “冯茵茵不知道,怎么会,啊——这足以说明我的分析是对的,齐建设没和她住在一起,要不她应该知道他的早餐,哼!我就知道!” 木兰发现自己的分析得到了例证因而有些得意起来,刚想继续分析冯茵茵有杀齐建设的理由,突然想起那个被反复论证的事实,齐建设死前冯茵茵没有接触他,又泄了劲儿,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一抬眼发现面前的两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回答他们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为什么木兰会知道齐建设的早餐?这可是很私人的事情,看着两双起疑的眼睛,木兰慌忙回答: “这是他几年的习惯了,因为他晚上经常喝酒应酬到很晚,早上就不想吃饭,柳杨就开始订牛奶给他喝,既顶饿,又不占肚子,还养胃。他也喝惯了,这样有好几年了。现在,我们也养成早餐喝杯牛奶的习惯。我想,几年的饮食习惯,未必会改,何况这也是好的饮食习惯,正在被大力提倡,没改的必要,所以才这么推测,可不是打包票,只是感觉应该是。” “噢,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上午喝水会更少,好了,先不谈这个,我很想再了解一下齐建设的为人,别怕说死人的坏话。” “我想,他是个既大方又小气的人,对有用的人大方。”木兰沉思着说,“他常常一掷千金,你知道,他是做工程的,又不是大公司,全靠拉关系、贿赂人接工程,在吃喝嫖赌上一向手面大的很,过去也常常在我们面前吹嘘,吃一顿饭花了多少钱啦,卡拉OK一次用了多少钱啦,总之随随便便一吃一用,就能花去一辆轿车钱,估计也有吹的成分。总之是属于花销巨大、手面豪阔的那一类。说他小气,是我想起一件事,有次我们两家五个人一起吃饭,他接了一个电话,可能是手下问什么时候给工人发工钱,拖得太久了,他只是回答,等着吧。事实上,他对拖欠工钱是相当不在乎,甚至很得意。总之,面临强者,他很豪爽,对弱势群体就很苛刻了,从这个角度上,是个坏人。” “和大部分黑心老板差不多,可从哪个角度上是个好人呢?” “也说不上好人,我是认为他有许多性格上的优点,很上进,很努力,积极进取,时间观念强,应该说是很强。最讨厌别人不守时,自己也以身作则,连吃饭起床这些生活小事都很按时。柳杨常说,齐建设时间观念强得让她失去了做女人拖拖沓沓的乐趣。谈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柳杨不敢没原因的迟到。为此,柳杨常常向我抱怨,就在寝室里,每次柳杨都急着说:‘快,快,我来不及了。’哈,真逗!那时真是好时光。”木兰有些陷入对大学时光的回忆,直到无意中瞥见小秦无奈的表情,才发现自己跑题了。赶紧定定神,接着说:“还有,别的就算不上优点了,特点吧,很爱惜自己,很乐观。也没什么了。” “你的话倒和别人不太一样,他的三个员工都说他是好人,尤其是那个王小燕把他说成了雷锋。”小秦笑着说。 “那当然,谁愿意说死人的坏话呢,也许他确实是一个好老板,不过我怀疑。”木兰轻蔑的一笑,“我想谁愿意这会儿昭告自己讨厌齐建设呢,在没有结案之前增加自己的嫌疑。” “我们还没这么笨,说说好听话就以为彼此关系比蜜甜。”郭小峰咕哝道。 第十节 接下来的调查证明,齐建设的死对几个嫌疑人都颇有好处,因为他的公司非常非常的不正规。会计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假账。 从账面上看,总在亏损,而且交易额也很小,这样做的好处,是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税务局这个机构的人都可以意会的,坏处是在瞒天过海中,没人可以证明金钱的归宿,前提当然是——“死”无对证! 比如老会计意味深长地反映,冯茵茵和李东各有一笔工程款没拿到公司。 她显然很气愤这件事,口口声声地表示这样欺骗国家是不对的,而欺骗国家,这是她“最不能容忍”和“愤恨”的事,因此很正义地反复恳请警察同志一定要严查,以便最大限度地为国家挽回损失。到底是会计,对数字敏感,一说到可能损失的金额,那些可能“流失”、“落入私人腰包”的钱时,她的情绪就激动一次。由于重复次数太多,最后气愤得全身都哆嗦起来。 郭小峰和小秦看着她那晃动的身体,忧心忡忡,为担心她突然犯病也都恐惧地哆嗦起来。 “我就是这样,看不得坏人欺骗国家。”她又一次在嘴角与肩膀的共振中重申了自己分明的立场。 郭小峰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小秦要走向一边的嘴角,满脸严肃地赞赏她:“看得出来,你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老会计。” 虽然老会计极力给郭小峰他们造成这些人很可疑、应该迅速把“这些欺骗国家的坏人”抓起来的印象,但也不得不勉强承认冯茵茵和李东的行为并不是特别的事,因为齐建设常常耍各种手段把这些钱转到私人账户上,所以他们常常一笔一笔地现金结账,然后把钱直接给他,而不是直接把款回到公司账号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惯例。 确实,郭小峰暗想:现在看来,齐建设一死,每个人都可以发一笔不小的财,而且如果总体算起来,恐怕还是一注很大的财源。那么,就可能是某个人决心帮他快快归西,冒险赌一把…… “钱!” 一声断喝吓得沉思中的郭小峰浑身一震,这才又听到老会计用历练一生的聪明总结道: “就是钱!他们就是为钱杀的人,谁不想要那么多钱呀,现在赚钱那么难。齐老板是嘴里说得大,实际抠门得很,我也就是老了,多口饭是口饭,不想多的,他们可是年轻人,肯定是看到跟着干没前途,起了杀心了。” 想象着这些人最后不得不吐出吞进去的钱,她高兴地笑了。 只是瞬间之后,又沮丧地意识到柳杨是当场被抓获的,而眼前的警察也不是管经济案的。 郭小峰和小秦托着脸又盘算起这几个嫌疑人了。 “好吧,让我们罗列罗列!”小秦首先说,“王儒雄毋庸置疑好处最大,尽管他不承认,事实是他的重要竞争对手没了,可以接更多的工程,发大财。” “可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亲自投毒。”郭小峰慢吞吞地反驳,“更何况,这也不是垄断市场,死了张三还有李四冒出来,哪里杀的完?也没有更多的信息证明他们之间有什么积怨。” 小秦点点头:“冯茵茵、李东和周立强说起来现实的好处最大,可能马上就会有一笔落袋为安的钱,可作案机会很小。” “应该是,现在就机会而言,除了柳杨,王小燕是最大的,而且她还隐藏了自己是柳杨之前最后见到齐建设的。” “这可能是当事人下意识的规避嫌疑,关键王小燕并没什么好处。”小秦摇着头说,“办公室里的小员工,靠工资吃饭,老板一死,还要再找工作,目前她和老板之间也没什么风言风语,好端端的就杀人?说不过去嘛!” “我觉得也是。”郭小峰咕哝道,“就眼前的情况,还是柳杨的动机和机会最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们对望一眼。 “我觉得应该查查齐建设那套独立的房子。”郭小峰说,“也许有什么重要物件,他的会计做假账,但他——” “——他不会糊弄自己,一定会有一个真账。”小秦来了精神,“我马上去查,这应该不难。” 但事实却出乎他的想象,柳杨根本不知道前夫有这套房子。 “什么?他还有房子?”柳杨先是吃惊地问,随即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骗子,一直骗我,还说给我一套三室一厅,把旧房留给他就够了,这么骗我,真是太无耻了,我真是太傻了,这么容易就同意和他离婚。真是太傻了,太傻了……” 小秦很想告诉她,你并不像你自怨的那么傻,否则,齐建设就不会这么费尽心机了。 “怎么办?”小秦问,“找冯茵茵?可她早就说从未去过。或者干脆找大厦物业让他们开门?” “你可以试试,但恐怕未必如愿以偿。我看还是找王儒雄问问再说。” “为什么?” “想想林木兰的推断,如果那是另一个女人的香闺,你怎么查得出来?” “看来你相信林木兰的话?” “当然,女人很多时候跟巫婆似的,不能不信,也不能轻信。” “我不信,我先去物业。”小秦一笑,“你呢?在想什么?” “不,我在等。”郭小峰仰望着天花板,悠闲地说,“等你和她给我带来更多的消息呢。没猜错的话,她正到处巡查呢。” 第十一节 郭小峰猜得不错,林木兰正和王小燕穷聊呢。 “你看我,也算大学毕业,找个工作难死了。”木兰絮絮抱怨。 “现在不是很好吗?”王小燕懒懒回应。 “凑合呗。”木兰喝了口水,转向王小燕,十分关心地说,“你要不要再找工作,现在还天天来上班,谁发你薪水呀!” “公司总有些需要善后结尾的事,我暂时也没事做。”王小燕不快地皱皱眉头,很厌恶木兰的过分关心,只简短嘟囔了一句。 木兰显然没什么眼色,继续穷追不舍:“你这么好,谁发你薪水,齐建设是什么老板我最清楚,如果是我,我绝对不来工作。再说吓也吓死了。” “哼,如果你每天需要自己挣饭吃,胆子会变大的。” “这倒也是,”木兰浑然不觉王小燕的讽刺,偏头想了一想,又说,“你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可以做临时支票的,有这张支票垫底,胆子就可以小了。” “是吗?” “当然也不一定,有时候,胆子会变大。” “什么时候?”王小燕笑着追问,单身的她最喜欢和木兰聊男朋友之类的话题。 “当她想帮他的时候。”木兰笑着说。 “看来爱情的力量很大了。” “当然,不然哪有那么多佳话?哎,别乱扯,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呢。” 王小燕含蓄地笑了笑,又摇摇头,仿佛害臊,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不是没有?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儿,告诉我,我最爱做媒,你没看钱钟书在里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木兰笑着追问,一副穷追不舍的架势。看她坚持不语,木兰换个话题又问:“对了,那个李东和周立强是不是没女朋友,我一个老邻居托我为她女儿留神一个小伙子,他俩怎么样?” “我不清楚,也许有女朋友吧,谁知道他们的事呢。”王小燕垂下眼帘,似乎不感兴趣。 木兰锲而不舍。 “我觉得周立强更老实些,不过可能没李东能干,他俩年龄差不多,李东已经是经理了,长得也帅气,现在老实不值钱,还是李东好些,李东怎么样,花不花心?他好像和冯茵茵关系不错。” “他不过是敷衍她,才不喜欢她。”王小燕不屑地说,停了一会儿,又有些促狭地笑着说,“他俩都不错,你可以让那个女孩儿见见他们俩嘛。” “主意不错,那个女孩儿非常漂亮,工作也蛮好,有资格挑一挑,何况她是本地人,他俩要想在这儿发展,找个本地姑娘还是有优势的,我得找他俩问问,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别害了人家女孩儿。”木兰很认真地说。 “你可真闲啊,好吧,告诉你,可能周立强还没女朋友,李东有女朋友了,好像在哪个公司上班。具体我也不清楚。再说,现在的经理满街跑,值什么钱,我看老实倒是更好的品质。”王小燕有些调侃地说。 “是吗?”木兰点点头,盯着王小燕领子里隐隐露出的项链:“这——我就明白了。” 小秦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林木兰对郭小峰喋喋不休。 看到他,郭小峰笑嘻嘻地问:“怎么样?” “如你所推测,信息还是从王儒雄那里得到的。”小秦又转向木兰,“也如你所猜,真是有另一个女人,我郑重地向你表示敬意。” “不用客气。”木兰得意地一扬脸,“我正在向你们提供另一个重要信息。” “什么?” “王小燕发了笔横财,买了我们上次逛街一起看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藏在领子里,看到我还把扣子扣起来了,可我还是看到了,那可价值一万来块钱哪!” “真的?不会错?” “当然,那条项链我们可是一起看了半天呢!不可能仿冒得一模一样,而且要是假的,她不会藏。”木兰胸有成竹,“哼!她没什么钱,所以嘛,恐怕是——有横财——” “可她并不是业务人员,老板死了也不会——” “也许有个人会呀,”看到四只专心的眼睛,木兰拖着长腔,神情也像巫婆一样莫测,“据我观察,她可能和李东关系很——不一般。” “联手?”小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联手?” “我没这么说,”木兰狡黠地一笑,“只是向警察提供一下我的信息。” “你认为呢?郭队。” 郭小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认为还是先看看房子的主人吧。” 第十二节 陈默一副冷淡高傲的样子,相貌很平常,衣着却极其讲究,一看就是一个不用花自己钱购物的人。和大部分人对警察的恭敬不同,她依然保持着冷淡倨傲。 “这不是建设的房子,是我的,不过他因为离婚没房子我借给他住就是了。我希望你们弄清楚。”陈默首先冷冷地阐明房子的主权,接着又问:“你们要看什么?” “我们想看看齐建设有什么遗物没有,为破案找一些新线索。”郭小峰颇为客气,很服气地接受面前这位女士不客气的态度。 他做警察多年,除了上司,几乎没受过气,各行各业,有错没错,国家的主人翁对他们都恭恭敬敬,只有大公仆和他们的子女才会挺直腰杆做人。在这个城市里,面对他们,陈默的腰杆可是挺得比电线杆子还要直。 “找什么,不是人当场抓住了吗?明明白白的案子还查什么,你们公安局可真会浪费纳税人的钱。”接受了先进思想的陈默连批评语都和大众不同,显得很不耐烦。 “因为有疑点我们才要查,糊里糊涂地结案恐怕不仅是浪费纳税人的钱的问题,是草菅人命。”小秦有些按捺不住,冲口顶了一句。 “是这样,确实有些疑点。”郭小峰看到陈默登时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赶紧接口解释,同时瞪小秦一眼,并低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暗示给这位千金小姐,因为她的不快将导致这位狂妄的小伙子受一顿重罚。 然后才又抬起头笑眯眯地说:“我们刑侦工作比较特别,必须小心再小心,不能轻易下结论,证据确凿些更好,现在案子有些疑点,我们需要再核查一下,希望你理解我们的工作。” “哼!”陈默很不痛快地答应,“好吧!他只是偶然借宿,里面不会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他是否交给过你什么东西没有?” “你什么意思!”陈默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是说比如笔记本之类的。” “没有,从来没有。” “你能肯定?” “当然能!” 郭小峰咽了口唾沫,“哦,还有个小小的问题想了解一下,齐建设死亡那天早上吃的什么早餐?” “我不知道,我又不住在那里,我说过,那房子我是借给他的,他人我不是很了解。” “那你认为齐建设人怎么样呢?” 陈默犹豫一下,决定采用撇清的态度:“一般吧,我不太了解他。” “据说,他正在追求你。”小秦犹豫地提醒。 “所以我才不了解他,你永远不可能了解正在追求你的人的品格怎样,不是吗?”说到这儿,她有些孤芳自赏地昂起头接着说,“我虽然不是很出色的女人,但也有几个追求者,对他我不是特别注意。” “你可真豪爽,一个你没放眼里的追求者都借房子给他住,看来追求你的好处很多啊。”小秦终于按捺不住。 陈默的脸色“刷”的变得很难看,她很忌讳别人说这类话,仿佛追她的人不是爱她本人,而是图她什么!鼻孔出了几股气之后,她冷笑着回敬:“不是谁都可以追求我的,要什么没什么的人根本不配追我。”说完,又用眼睛轻蔑地横扫小秦一眼,充分表示出——他就是那个不配的。 “这个我完全相信。”郭小峰抢先温和地说,“还是让我们看看房子吧!” 房子并不很大,两房两厅,只有一百二三十平方米,但房间布置得很气派,显然装修花了不少钱,最初大约是仿造装修书上的西式风格装修的,后来大约又有许多别人送的真假古董和字画无处摆设,就在客厅添了中式的博古架,整个看起来就是消化不良的中西合璧。 博古架上面摆了些坛坛罐罐,大约内行可以看出个好歹究竟。郭小峰摇摇头,抬脚去看其他东西,其他的东西已完全没有个人色彩了,衣服只有很少几件,而且是女式的。也许是很久没有住人吧,或者主人是不在家开火做饭的,厨房空荡而洁净,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倒颇为丰盛,有几袋奶粉,还有各色营养品,像礼盒的西洋参,莲子茶等等,已不太流行的核酸和脑白金,大约别人送的,都是拆开用掉了一部分。其他的房间完全没有人住的迹象,陈默显然已经打扫过了。 “怪不得你这么年轻,”郭小峰恭维道,顺便提起一个话题,“有这么多保养品护着。” “嘁,我才不吃这些呢。”陈默脸色不由自主和缓下来,“我也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还以为这些都是齐建设买来送给你保养的呢。” “他自己保养的。”陈默不屑地说,“没文化!除了土特产我就从不信国产的东西。” “齐建设看来很爱惜生命。” “我看太爱惜了,又要解酒,又要护肝,又要补充维生素,没完没了地补这补那。” “人嘛,都希望活得长。” “可惜——”陈默没有说下去。 短暂的沉默之后,郭小峰犹豫地问: “对了,这房子是不是只有齐建设一人住过?我是说他之后没有其他人住过?” “你什么意思,当然没有,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陈默脸色又难看了,即刻发作,忽然意识到别人并没说其他男人,更加恼羞成怒,“对不起,如果你们看完了,我想出去了,我还有事,很重要的事。” 还想问什么的郭小峰和小秦只好在陈默的白眼中告辞了。 第十三节 “啊,这盒饭口味不差,尤其这个红烧肉,比我做得还好。你们一上午都在忙,我知道一定有新发现,是什么?”林木兰像个多事的鹅那样伸头追问郭小峰,这是第二天中午,不请自来的她为了打听有没有线索,若无其事地等了忙碌的他们两个小时,直到午饭时间。 “你现在的职业是记者,对吗?”小秦费力地咽下嘴里的米饭,插嘴问。 “是,”木兰有些心虚地点点头,但立刻又挺直腰杆,宣誓般伸出一只手,“但我绝对不会乱讲的。” “不,我只是想说,你找到了最适合你的职业。” 木兰悻悻地白了他一眼,把脸转向郭小峰,一脸天真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即使是吃饭的时候,我也是警察,”郭小峰小心翼翼地把一片西红柿皮拣到外面,保持着一贯的和蔼回答,“不能够违背职业原则。” “啊,”木兰张着嘴巴停顿了两秒,眼珠一转,马上改口,“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也许你们可以再盘问盘问我,我了解各侧面的齐建设,但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好吧,那你知不知道齐建设平时的生活习惯,吃什么饭喝什么酒,几点睡觉,进补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冯茵茵,或者,那个神秘的女人。”木兰装作顺便提到她想了解的方面。 “除了他们,你觉得还有谁会知道呢?比如,他手下的兵或者秘书?” “这我可不敢说,”木兰有些迷惑地看看郭小峰,“应该不会吧,他平时和下属还是有些距离的,不过这也说不准。” 她眼珠又转了转,突然兴奋起来。“噢,我明白了,你确定是那两个人的问题,我猜的那两个?” 郭小峰看看她,没有回答,继续自己的问题:“齐建设做人谨慎吗?” “你指什么方面?表面上他还是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 “生意方面,比如,他的金钱、账目管理,我指的是真实的,不是会计做的那一份。” “那当然是谨慎的,根据我的观察,很多鸡贼的人乍看起来都很豪爽。” “我也有同感。”小秦赞同地点头。 “那你觉得他的账目做个备份的可能性大吗?”郭小峰把话题又扯回了案子。 “当然,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你认为很可能?” “当然,不过,你干吗这么费力?那个女人,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里也许就有,你没有问问吗?”木兰尽量显出愚蠢天真的样子。 “哦,我问了。” “她怎么说?”木兰一阵激动,憨傻表情骤消,身子向前一探,头一下顶到了郭小峰举起的饭盒上。 郭小峰身子向后让了让,从容地把饭盒里的最后一口饭吃完,微微一笑:“她没怎么说。” 木兰讪讪地坐了回去,半天才闷声说:“我感到我的职业能力并不强。” “已经很强了。”小秦连忙说,“我可以证明。” “可我没得到一个新信息!”木兰恼羞成怒地嚷道。 “那我现在给你两个。” “什么?”木兰立刻捐弃前嫌,笑嘻嘻地转向郭小峰。 “第一个,我们可能会请你帮忙。” “真的?那第二个呢?” “我们打算尽快结案。” “你们知道凶手了?天哪!是谁?”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 郭小峰也笑嘻嘻地看着她,站起身:“我得去工作了,需要时会和你联络的。” “什么意思嘛!”木兰不满地瞪着郭小峰的背影,又看向小秦,“到底怎么回事嘛!” 小秦摆出同样笑嘻嘻的表情,做出“V”的手势。 “干什么,想说你们胜利了?” “才不,我是说,两个——只有两个——信息。” 看着木兰愤愤离开的背影,一肚子纳闷的小秦也飞速跑回办公室。 “你真的要结案了?”一进屋小秦就迫不及待地问正托着腮帮子发呆的郭小峰。 郭小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打算。” “你知道凶手了?是谁?有证据吗?”小秦大吃一惊,一迭声地追问。 “某种意义上吧!”郭小峰斟字酌句地回答。 “某种意义上?连凶手都不能完全确定,怎么结?” “我知道,我知道,”郭小峰习惯地用食指尖边敲击着桌面边思索着说,“所以我想试试那句成语的威力。” “哪句?” “惊弓之鸟。” “吓唬?这行吗?” “不知道,不过可以考虑试试,所以我才对林木兰说有可能请她帮忙。” “帮什么忙?” “发挥她的既爱乱打听又爱乱说的才能。” “说找到了凶手,因此凶手就会吓得暴露出来?”小秦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上司,“能吗?凶手的神经就那么脆弱?” “差不多,如果你不指望吓得他们亲口承认,而只是有些无意识的本能反应,总会有所暴露的。” “好,就算如你猜测,感觉出谁是凶手,甚至就是把凶手吓慌了,亲口承认了,没有相应的物证,法院也不认,当时现场乱七八糟的,每个人都进出过,有什么证据也销毁了,即使当时没销毁,现在也毁掉了。” “所以我们需要两次测试。” 小秦注视了一会儿郭小峰那张和蔼的看不出底细的脸,抄把椅子也坐了下来,心平气和地问:“怎么测?” 第十四节 “你不会如愿的。”林木兰幸灾乐祸地看着冯茵茵,“公安局已经找到齐建设的账目,你吞的钱要吐出来,哼!” “你拦着我就是说这个?”冯茵茵一脸厌憎地回瞪着林木兰。 “对。” 冯茵茵的脸转向远处,起伏的胸部证明她正在平静自己的情绪。 “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最后说,“我和建设是有感情的,再见!” “……什么,银行找到笔记本,让我确认?我不知道呀?看看笔迹?噢,好!好!郭队长,我这就去。”林木兰放下手机,一脸歉意地对王小燕说:“对不起,恐怕我得先办别的事,完事我再给你联系。” “什么事儿呀?”王小燕关心地问。 “好像是在银行保险箱找到齐建设的笔记本,里面有账目,说先让我和会计一起确认确认笔迹。”木兰亲热地一揽王小燕的肩膀,“反正跟你没关系,你又不做业务。” “那是——”迟疑而勉强的声音。 “我先去了,回头见。”木兰摆摆手,转身走掉了。 看着木兰远去的背影消失到看不见,王小燕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拿出了手机:“喂……” 王儒雄舒服地躺在床上,抽着烟陷入美妙的遐想中,他要捡一块肥肉了,聪明人要会使用手中的资源,钱是资源,情报也是。 电话响了,他伸手接了过来:“喂,哦?想通了?聪明人,如果我把看到的说出去,你想会怎样?还谈什么钱。” “你说得对,我按你的话做,富贵是天给的,你该有。晚上见。” 放下电话,王儒雄得意地笑了,突然又打了个寒战,暗想:到底怎么搞的鬼,齐建设就死了?自己到现在也不明白! 不管他。王儒雄对自己说,到时候见面只要不吃也不喝就行了。 “你确定吗?”李东一脸阴沉地对王小燕说。 “其实也不奇怪,”王小燕一脸漠然,“他最精了,要不怎么发的财?你以为拿走本子就行了?咳!真是想的太简单了。” “我本来就该得,他赚的钱里有多少我的辛苦,这个人又贪心又小气,哼!凭什么齐建设付出心血有收获,我没有?”李东挺直身体,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 “哈!他收获什么?他死了!死了!” 李东一下子泄气了,好久,他抬眼看看对面的女人:“把那条项链退了吧,那钱恐怕不归我们了。” “哼,太小气了吧?送给女孩儿的东西还能要回来?再说也退不掉了。” “那你自己想办法,把钱还给我就行了。”李东看着对面脸色变得苍白的女孩儿,残酷地补充一句,“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真是无情!旁边二十多岁的身材健硕,脸上疙疙瘩瘩的,看起来非常威风的女人心里嘀咕。她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餐桌上,看到他们两个先后离去,悄悄关上自己的录音笔,也站起来结账离开,准备向自己的上司郭小峰交差。 第十五节 这个城市的中心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小河还有一个不错的名字:晴水河。但如果实事求是的话,这个小河应该称为黑臭河。 不过多年以前在河两岸种植的柳树,已郁郁葱葱,十分茂盛了。远远望去,别有一份幽雅清澈的韵味。市政府也曾下决心治理晴水河,建一个临河公园,在河两岸还铺了两条很别致的小路,每隔不远就布置两个紧紧相临高低不同的石墩子,让走累的行人休息。路灯很低又被树影遮住,影影绰绰地营造了一个最易于谈恋爱的环境。小河是自西向东穿越市中心的,每隔一段就有一条繁华的南北大道,所以,当小路修起来,河水不太臭之时,这样一个既不偏僻又很幽静的环境迅速变成了恋人的天堂,两条小路也自然而然地被戏称为“情人南路”和“情人北路”,虽然它们正式的名字并非如此。 很可惜,这样一个对恋人来说惠而不费的好地方,夜间很快就变得无人敢来了,主要因为猖狂的劫匪。最初,这些劫匪是贪婪下流的,他们抢完钱之后,调戏羞辱女的,打几下男的,就算了事。后来,发展到把男的踢下河,强奸女性的地步。最后,劫匪更加残忍凶悍,他们常常二话不说把男性杀死,抢劫完之后,先奸后杀。恐怖的事件有一两起之后,再也无人敢来了,这个幽静的地方在晚上竟成了无人敢去的雷区。只有早上才有锻炼和遛弯的人们。 王儒雄的尸首就是被一个早上遛弯的老妇人发现的,她长久的尖叫引来了一群人。 “你认为是谁杀了这家伙。”小秦边看技术科的报告边问。 “应该是杀齐建设的凶手。”郭小峰冷冷地说。 “我也这么看,虽然伪装成自杀,氰化钾中毒,旁边喝了一半的可乐含有大量的氰化钾,可也太不高明了,王儒雄会自杀吗?笑话,我敢打赌即使他被判死刑也不会立刻认命,准得再上诉几回,再说,死者脑后有瘀痕,是被重物击伤,我看十有八九是先被人击昏,后被人灌入可乐。” “如果凶手果然是同一人,你说王儒雄被害的原因是什么?”郭小峰回头问小秦。 “两种可能,一是凶手和他是同谋;二是他在现场看到了什么,总之,凶手感到处境不妙,杀人灭口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当然查王儒雄最近的电话记录,查查那个人既和齐建设有密切关系又和他有联系,那这人嫌疑就没跑了。”小秦回答。 “可以调查调查看看,但凶手可能联络王儒雄的时候会用查不到踪迹的公用电话,而且单凭王儒雄曾和谁联系过去定罪肯定不行。” “我们还可以排查这几个人昨晚的行踪。” “也可以,不过我想快结案,你去先排查周立强的行踪。” “他?为什么?” “为什么?也许你应该好好看看我们的问案笔录。” 小秦微微茫然地看着郭小峰,“你认为他有问题?” “去吧,人不可貌相。” 小秦嘟囔着照办了,事实证明,周立强那晚和老乡搓一夜麻将。 “怎么样?结果和我判断的一样。”小秦得意地说。 “也和我一样。”郭小峰以同样的表情回答。 第十六节 周立强很紧张地坐在他租来的小屋里,后背一直出汗。 看来天真是热了,他自言自语说:“也许不太热,是自己紧张。”他又看看表,快十点了,天已黑透了,他约的人应该快来了。 十点到了,准时地,门被轻轻地叩响了。 周立强打开门,看到正是他约的人,等来人一进屋,他急切地问。 “我要的钱你带来没有?”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睛一直盯着来人背的大大的包。 “慌什么,让我坐下来喘口气嘛。”来人不紧不慢地说,“给我倒口水喝。” 周立强没动,来人一笑,说:“怎么,你这样待客的吗?那我自己倒了啊。” 周立强怔了怔,只好站起身。 “对了,”来客拦住正要去倒水的周立强,“恐怕我必须用用你的卫生间,可以吗?” 周立强用手指了指一扇窄窄的门。 “谢谢!” “不用谢,钱带来就可以了!” 来客进去了,周立强望着厕所关紧的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句。 “现在可以说了吧?”望着从卫生间出来的来客,周立强指指桌上的水,“还有什么理由拖延呢?钱到底带来没有,你的包似乎瘪了不少。” “别胡说了,”来人冷森森地追问,“你能保证永远离开这里,忘了你看到的一切吗?” “没问题,钱呢?”周立强不离主题。 “你太慌了,我明天给你。” “明天?今天为什么不带来。” “我能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吗?明天我带你去银行取,那么多钱,不预约,银行也不给你呀。”来人揶揄了一句,“说准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建设大道工行见。”说完,径自走到门前,头一歪,看着周立强,冷冷地说:“怎么,不尽地主之谊,开门送客吗?” “你可以自己开。”周立强慢吞吞地回答。 “太没风度了吧?”来客骄傲得拢拢头发,像贵妇那样等着别人为她服务。 “我不是绅士,你还是自己开吧。”周立强不为所动。 来客僵立在那里,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太不理解人了。” 大门突然自己开了。郭小峰和小秦走了进来。 “你不知道她怕留下指纹吗?是不是,冯茵茵?”郭小峰和气地问,“天这么热,又不能戴手套。” 小秦大步走进卫生间,一阵翻腾之后,兴奋地跑出来:“我找到她刚刚留下的哑铃,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很快,我们就可以找到她留下的氰化钾。” 第十七节 他们再次坐在“听雨轩”茶馆——庆祝破案。 “你们到底怎么破的案,告诉我。”木兰急吼吼地问,“为什么又怀疑起冯茵茵了?” “因为你坚定的怀疑!” “你在笑话我。”木兰冲小秦撇撇嘴,“她怎么做的呢?当天她根本没有进去过,为此我后来都改怀疑王小燕和李东了。” “哦?” “我以为他们联手,李东拿到了一大笔钱,他们想吞,又怕齐建设不饶,因此起了杀心!” “这种可能性我也想过,”郭小峰慢吞吞地回答,“所以才让你演戏,但通过监听她和李东的对话,我排除了,他们唯一忧心的是退钱。这是不是太不像一个谋杀犯的反应了?” “倒也是!”木兰歪头想了一下,“可别人呢?你没怀疑过?” “都怀疑过,但基本上一一排除了,先说柳杨,猛一看是最可疑的,可从现场查看,如果她是凶手,剩余的氰化钾在哪儿?或者盛的器物在哪里呢?总不会攥在手里拿来的吧?事后我们询问几个当事人,他们说柳杨并没有单独离开过,而在她身上,我们没有任何发现,这显然有问题。从心理上,她并不是走投无路,还有孩子需要抚养,怎么会这样不管不顾?如果确实不管不顾?又为什么事后坚决否认?如果是想既杀人又不想负责任,那怎么也得伪装伪装,可事实却是这么明白,所以我反而觉得有问题,觉得与其说柳杨杀人不如说有人希望嫁祸于她,就动机来看,柳杨应该说是完美的替罪羊。” “恶毒的女人!”木兰愤愤地骂了一句。 “再看其他人,如果是现场投毒,氰化钾是剧毒,喝水又有随机性,投毒的人就不太可能是很早进入办公室的,可能性趋近于王儒雄和王小燕。但王儒雄怎么能恰到好处的确定柳杨几点过来?而且,他也不像是使用这些手段的人。王小燕的嫌疑倒大得多,不管是为钱还是为情,都有可能孤注一掷。但我还是感到说不过去,王小燕虽然可能知道柳杨在何时去找齐建设,但她又怎么保证他是在柳杨来之后再喝水,以便嫁祸于他呢?你们看,王小燕是十一点左右离开办公室的,五十分钟后齐建设才毒发身亡,她怎么确定齐建设的喝水时间一定在柳杨来了之后?” “所以你怀疑另有下毒方法?”木兰满脸敬佩。 “这不难猜出,”郭小峰拿起一个瓜子比方着,“混到某种物品里下毒是古老的手段了。我们要做的是调查是否有这种可能性,最初的调查似乎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人人都说齐建设没有病也不吃药,似乎排除了我的这一猜测。因喝水而中毒似乎成了唯一的可能性,也让我困住了,直到后来陈默——就是齐建设真正准备迎娶的女人——说他很爱吃补品,房间里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补品、保健药品作证,才又印证了我最初的怀疑。” “但这时回头看冯茵茵就最可疑了,别人不清楚可以理解。以她和齐建设的亲密程度,没理由不知道的,为这样的小事撒谎只能证明她不想让我们往这个路子追查,这心思就可疑。而且,只有冯茵茵才能控制全过程,知道齐建设吃什么补品,什么时候吃——你也说过他是个守时的人,知道柳杨何时来等等。所以我越来越倾向于她,尽管我还是让你演了场戏,好彻底确定王小燕他们的可能。”郭小峰略微有些得意地说,“而且他们的问题也如我的推测,李东当时顺手偷走了齐建设的记账本,被王小燕看到。”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木兰好奇极了。 “你想,如果他们早就蓄谋,这么有心计,不会有钱慢慢花,这么迫不及待的买钻石项链炫耀,引起怀疑?从心理上似乎说不通,反而更像她看到李东干了怕人知道的事,临时敲诈得来的钱,有种意外之财尽快花掉的劲儿。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之间并非早早合谋,那王小燕杀人的可能性反倒越来越小了。所以,其实从知道你的钻石项链信息后,我反倒不认为凶手是他们了。” “是吗?我倒是正相反。”木兰一脸沮丧,“看来我还是比不上专业人士。哎,对了,冯茵茵为什么当天还去现场呢?不去不是更没嫌疑?” “这还不简单,”小秦耸肩一笑,“要事后往水杯里投毒,好造成齐建设死于喝水中毒的假象,并且,顺便偷走药瓶,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把疑点引向当天进过齐建设办公室的人,而她,就可以像天使般无辜。” “天哪!凶手们都这么聪明!” “凶手们?”小秦好奇的问,“你还听说过其他凶手?” “不,我的亲身经历。” “真的,什么时候?在哪儿?” “就是去年夏天,刚刚的经历,在一个美丽的海岛。”木兰突然来了精神,竖起食指晃动着,“也是很传奇的哟,奇怪的爱和恨,不是我这种俗人能领悟的,我叫它——海天佛国谋杀案,想不想知道?” “说的煞有介事嘛!怎么回事?是中国的事吗?”一听有“奇怪的爱”,单身的小秦立刻有了兴趣。 “当然是中国的事。”木兰收回手指,狡黠地一笑,“说来话长,待会儿再说!你还是快给我讲讲冯茵茵是怎么做的吧。” “哼,你也很会弄玄虚嘛!”小秦大笑,“冯茵茵交代的和郭队推测的差不多,她说,本来她设计得很好,在她确定柳杨来找齐建设的时间之后,前一天她装作弄翻齐建设的补品瓶,让他看到只剩一粒了,然后,她很容易地把有毒的那粒换了进去。过后偷走瓶子,免得警察怀疑他正在服药,嫌疑人又只有柳杨,案发当天,她早早等在门外,做好了一切准备。”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人出奇的多,那个王儒雄看到她在那里,就不走了,把她急坏了;没料到,李东和周立强也回来向齐建设汇报工作——按常规他们不应该回来——谁知因为一些问题必须要向老板请示——也回来了——还要立即进去汇报,更把她急坏了;好在她不顾一切地把他们留在门外。因为她知道嫁祸李东和周立强不太容易成功,而柳杨却是一个最佳替罪羊。最后,她的计划基本完成了,自认为天衣无缝。谁想到因为人多,她最担心的——有人看到她的行为因而起疑的情况——终于出现了,王儒雄看到她偷东西,敲诈她,周立强也敲诈她——当然是我们让他演戏,逼得她反复作案,最后露出马脚。” “为什么选周立强演戏?”木兰好奇极了。 “因为询问笔录说明案发当日只有王儒雄和周立强站在门口,有看到的可能性。”小秦回答,他瞄一眼郭小峰,后者正专心地一颗一颗吃瓜子,“当然,这是郭队的提醒。” “啧,啧,是这样——”木兰连声感叹,“只是,王儒雄明明知道冯茵茵可能是凶手,居然敢和这个女人去那种地方找死,冯茵茵也真胆大,你知道,她作案处不远就是最繁华的街道。” “啊!贪心是最能增加人的胆量的。再说,王儒雄可能开始也没怀疑冯茵茵,不过他一定向冯茵茵暗示并根据她的反应开始敲诈。冯茵茵是不会留这种活口的,她是个完美的杀手。她最初约王儒雄是在中山桥头相见,那是市区繁华地段,王儒雄怎么会怀疑呢?他是个壮汉,加上冯茵茵娇小,而且并不是黑道上的人,所以当她邀请他沿情人北路走一走,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时,他并不会担心有人暗袭他,但他不知道,他面临的是一个智能杀手,杀人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只要有一颗杀人的心就足够了。” “到底王儒雄敲诈冯茵茵什么,需要这么冒险?”木兰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他要冯茵茵给他所有齐建设的工程资料,还有钱。” “可他不缺钱啊!何必为可有可无的东西和杀人凶手打交道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积德,说出自己看到的,帮助一个无辜的人洗脱罪名,这个人还有一个孩子需要养育啊!”木兰再次忍不住愤愤地说,“他应该没有理由恨柳杨啊!” “钱对有些人是永远不够的。”小秦轻蔑地说,“没钱的他特别讨厌有钱的坏人,何况他不会怕凶手,只要看看那些每天拔地而起、偷工减料的楼房、桥梁,你就会明白,从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一个凶手。他当然也不会恨柳杨,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王儒雄仅仅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我赌他根本就不知道公理和正义。” “结果自食恶果。”木兰依然愤愤,“不过倒给你们提了醒。” “这可不是。”小秦立刻忠心耿耿地为上司辩护,“郭队早就有这个计划,王儒雄之死是个意外。” “但也让我更看清楚冯茵茵的性格特点。”郭小峰放下手中的瓜子,很诚恳地点点头,“心黑、手狠、果断、擅长利用时机嫁祸于人。因此我对计划成功的把握性更大了些。你们看,禀性难移,她果然把哑铃和一包氰化钾非常隐秘地藏在周立强的卫生间里,很难一下子发现,这样,一旦一无所知的周立强又被她怂恿或逼迫的立刻逃跑了,正好替她背上黑锅,然后她再找机会自己消失。”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确实可怕。”郭小峰说,“但所谓‘成于此,败于此’,她若不起歹念,我们还不能这么快证据确凿地逮捕她。” “不知道齐建设明不明白一直在和什么样的女人打交道。”木兰本来厌恶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恐惧。 “也不能全这么说。”郭小峰微微嘲讽地一笑,“如果齐建设能及时给冯茵茵一定的经济补偿,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冯茵茵说:齐建设太可恶,当初为了他能接工程,她还跟别人上过床,后来又做他的情人,现在利用完了,一脚踢开,既小气又贪婪,对有用的人舔脚指头都干,没用的人最后一毛钱也要抢走,就是打发最便宜的婊子也得出点血呀。就是这日积月累的失望变成了杀机。她最后还说:可笑的是,齐建设在无耻了这么久之后,看到她还愿意跟他,自以为魅力十足,以为她爱上了他,心甘情愿的愿意永远为他付出。冯茵茵说,笑话,他算什么东西?他要为自己的无耻和吝啬付出代价!她从来也不后悔她干的一切!” “这倒也是,”木兰点点头,但又有些矛盾地皱着眉,“不过,即使她杀齐建设有理由,那嫁祸柳杨可说不过去。” “我可不是为她开脱。”郭小峰连忙摆手,“她本来就是极端自私的人,不能因为死者可恶,就断言她是好人,坏人不都是好人干掉的。你可别像末流编剧那样因为同情潘金莲,非要‘表现’她是一个特别贤淑的好女人才过瘾。纯粹是胡扯,要是她不贤惠,就必须跟武大郎过一辈子才对吗?” “哎呀,”木兰叫道,立刻把右手搭在眼睛上面,摆出“需仰视才见”的崇拜模样,夸张地提高了嗓门,“看不出你还挺深刻哪!” “那是!”郭小峰摩挲着自己面颊,“到了我这把年纪,多少得说些能唬人的话了。” “哈哈哈——”几个人都笑了。 在笑声中,木兰的提包里突然传出“最浪漫的事”的音乐。 她伸手拿出手机。 “喂,我是,噢,噢,好,我马上去——” 一合上手机,小秦抢先说道:“你去忙吧,我们请客。”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见。” 木兰回答,然后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站了起来,摆摆手快步向外走去。 “哎,等等。”小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已经走到门口的她喊:“什么时候给我讲讲你说的那个案件,你经历的,叫什么国的。” “海天佛国谋杀案。”木兰一边走一边招着手回身喊,“很快,我还要你们猜谜底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