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的街道》 第一章 我以前觉得搞外遇的家伙很傻,既然爱着妻儿,那样不就足够了?只因一时鬼迷心窍而偷吃,结果玩火自焚,毁掉自己辛苦建立的家庭,实在是愚蠢至极。 当然世上的确有许多美好的女性,即便我自己,也不可能不多看两眼,身为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偷看,和连心都被偷走却是两码子事。 因外遇而离婚,房子被老婆收归名下充作赡养费,并且还得负担小孩的养育费──不久之前,我们公司里也有这样的人。此人由于不惯独居生活导致健康出了状况,连带有点精神衰弱的味道,终于在工作上发生无可挽救的严重失误,最后因此引咎辞职,而当初导致他离婚的外遇对象,听说到头来也没和他在一起。换言之,他只是失去了一切,并未得到任何东西。想必他每晚瞪着廉价公寓的天花板,都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要再说一次:搞外遇的家伙很傻。 然而,现在我却不得不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不过,在这句话的后面,我会接着这么说: 只是,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 第二章 所谓的邂逅,并非每次都那么戏剧化,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它掺杂在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那段邂逅产生光辉,是在更久之后的事。 秋叶以派遣社员的身分来到我们公司,是在中元节连假过后的头一天。那天非常热,她却穿着笔挺的套装现身,她将长发绑在脑后,戴着细框眼镜。 这位是仲西小姐,课长如此向大家介绍。 “请多指教。”她向大家打招呼。 我只瞄了她一眼,立刻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记事本上。派遣社员加入并不稀奇,况且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之后要开的会议,我正在思考,一定得为之前发生的问题辩解。 我任职的建设公司位于日本桥,职称是第一事业本部电灯一课主任。现场的灯光系统出状况时我得在第一时间赶到,向施工现场的负责人说明,向客户道歉,被上司修理,最后再写报告自我检讨──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 我们课里除了课长还有二十五名社员,秋叶加入后变成二十六人。以我们公司的情形,桌子是面对面并排靠在一起。秋叶的位子在我的后两排,等于可以从斜左后方看见我的背影。而我只要把椅子向后转,便可看见她,但她面前放着大得夸张的旧式电脑萤幕,所以当她把脸凑近萤幕时,我只能看到她戴耳环的白皙耳朵。不过,我开始意识到这种事,是在她坐到那个位子过了多日之后。 那个周末举办了秋叶的欢迎会,不过那其实纯属藉口,简而言之只是课长想找人喝酒,或许任何职场都是这样,担任中级主管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聚餐喝酒。位于茅场町的居酒屋是欢迎会的会场,那里我们常去,所以即使不看菜单,大致也知道有些甚么菜色。 秋叶坐在从边上数来的第二个位子,虽然主角是她,但她似乎极力不让自己引人注目。我坐在她的斜对面,暗自想像她一定正觉得这种欢迎会无聊透顶。 那时候是我头一次仔细端详她的脸,在那之前我对她的唯一认识,就是她有戴眼镜。虽然在我看来她非常年轻,但其实已经三十一岁,偏小的脸蛋是漂亮的鹅蛋脸,鼻梁像用尺画出来般挺直。那样的脸孔架上眼镜,令我不禁联想到咸蛋超人。但她的确有传统日本美女的秀丽五官,也难怪一名女同事会问起她有无男友。 秋叶微微一笑,然后低声回答:“如果有男友,现在我早就结婚了,而且,应该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正想喝啤酒的我,不由得停手看着她。她的回答,开门见山地显示出她对人生的态度。 “你想结婚吗?”有人问。 “当然想,”她回答:“我不会跟无意与我结婚的人交往。” 毕竟已经三十一了嘛!坐我旁边的同事在我耳边咕哝。幸好她似乎没听见。 你的理想对象是怎样的人?照例有人提出这个问题。秋叶脑袋一歪。 “怎样的人适合自己,和怎样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这些我并不清楚,所以没有所谓的理想对象。” 那么反过来说,你绝对不会接受的是哪种男人呢? 秋叶当下回答:“无法尽到丈夫职责的人我不要,会移情别恋的人没资格。” 可是,万一你老公偷吃呢? 她的答案简单明了:“我会杀了他。” 有人咻──地吹了一声口哨。 首度出场亮相就这样,公司的男同事们这下子完全被吓到了。 “就算她那个年纪会意识到结婚是应该的,但老公外遇就要杀夫这未免也太那个了吧!而且她好像是认真的。那个女人一定出过甚么事,比方说被男人背叛、心怀怨念之类的。”一个未婚男同事如此说道。 我和她在工作上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几乎没有私下交谈过。这个状况出现变化,是从某夜开始的。那同样是个周五夜晚,我与大学时代的三名友人睽违已久地在新宿喝酒。我们全都已婚,连我在内有三人当爸爸,我们四个以前都是登山社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爬山了。 大学毕业超过十年后,共同话题渐渐愈来愈少,工作上的牢骚、说妻子的坏话、孩子的教育──这些都不是会令人聊得眉飞色舞的话题。 难道就没有再来劲一点的话题吗?其中一人说。他姓古崎,平日沉默寡言。算是所谓的最佳听众,但即便是这样的他似乎也受不了了。 “整个社会都不来劲,我们几个怎么可能自己来劲。”叫做新谷的男人玩笑带过。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聊来聊去的确都是丧气的话题。”黑泽这家伙环抱双臂。“以前,我们都聊些甚么来着?” “应该是登山的事吧!”我说。 “那是大学的时候,我不是说那么久以前,是比现在早一点,我们总不可能打从很久之前就老是聊丧气的话题吧?” 看着噘起嘴的黑泽,我暗想,的确如此。我们并非打从很久以前,就老是聊上司无能很伤脑筋、和妻子娘家的亲戚来往很麻烦,和健康检查的结果不理想这类话题。如果一边谈这种事,一边喝酒,酒也不会好喝到哪去。 我们以前,到底都在聊些甚么呢?四人针对这个主题抱头苦思了半晌。 最后黑泽幽幽说道:“是女人。” 啊?全体愕然看向他。 “聊的是女人,我们以前聊女人聊得可起劲了。” 好一阵子,举座陷入沉默,但随后降临的是尴尬的气氛。 “那个除外。”新谷面带不悦地说:“我们正在想的是,除了女人的话题之外,我们还起劲聊过甚么。” “就只有女人的话题。”黑泽恼火地说:“根本没有起劲聊过其他话题,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你自己也一样最爱谈女人,只要一见到人,就猛问人家有没有联谊的计划。”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来了,的确没错。 “也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讲那种事也毫无意义吧!难道以前聊女人聊得很开心,所以现在也要这样吗?在座当中,哪个家伙有资格谈女人?女儿和老婆的话题可不算数喔!因为那两者都不算女人。对了,母亲也得排除在外。”新谷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 比起母亲居然先把妻子排除在女人的范畴之外,这点恐怕会令他遭受全球女性的猛烈抗议。但我也没有资格谴责他,因为我觉得他的说法并没有甚么不妥。 “女人的话题,我想听。”古崎冷不防说:“听新谷吹嘘如何把妹很有意思。” “所以你要叫我去把妹,只为了博君一笑?” “以前新谷不是在这家店打过赌吗?”我说:“赌他可不可以把坐在吧台的女孩叫到我们这一桌来。” 没错没错,黑泽与古崎连忙点头附和。 “你知道吗,渡部?”新谷转身朝我坐正。“那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而且当时我还没结婚。你认为现在的我还做得出同样的事吗?你看,那边有女孩子,对吧?”他指着坐在吧台穿迷你裙的女孩继续说:“长得很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我啊,连多瞧人家两眼都不敢,因为我怕会被当成变态欧吉桑。在世人眼中,我们是欧吉桑,连男人都不是,这点你最好有自觉。” “不是男人?你说我?” “你和我,还有这家伙和这家伙。”新谷依序指向每个人。“每一个,统统已经不是男人,就像老婆不是女人,我们也不再是男人,我们已经变成老公或父亲甚至大叔这类身分了,所以女人的话题,即使想聊也不能聊。” 新谷看起来并没有甚么醉意,但他似乎正在吐出胸中积郁。他一口气喝光中型啤酒杯中还剩一半的啤酒。 “是吗?我们已经不算是男人了吗?”古崎咕哝。 “想重新当男人就去风月场所。”新谷说:“不过,千万不能让老婆和公司发现。” “即使我们想重振男人雄风,也得偷偷摸摸吗?”黑泽灰心地叹气。 离开了那家店后,忘记是谁提议的,我们决定去棒球打击练习场。 我们租了两个打击包厢,轮流上场打击。照理说大家的运动神经都不算差,偏偏几乎没击出半支安打。我在半途发觉,原来我们都已不再是会运动的身体了。 发现秋叶的身影,是当我站在左侧的打击位置挥棒时。隔壁两间的打击区中,站着专心在击球的她。 起初我以为看错人了,但是用有点吓人的表情瞪视发球机的那张脸孔,确实是她没错。只不过,她在挥棒击出的瞬间那种狰狞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挥棒落空后,她愤然吐出的那声:“呸,妈的!”也是我之前从未听过的。 当我呆愣地眺望之际,她也察觉到视线把脸转向这边。她先是惊愕得杏眼圆睁,接着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后,再次朝我看来。然后,这次她莞尔一笑,我也回以一笑。 古崎察觉我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向他解释遇到了公司同事。 “公司的同事……”古崎追着我的视线望去,脱口惊呼一声:“是女的耶!” 我朝她走去。她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走出打击区。 “你来这里干嘛?” “打棒球。” “这我当然知道……” “你们认识?”身后冒出声音。转头一看,新谷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古崎和黑泽也凑过来了。 秋叶困惑地看我,无奈之下,我只好向她介绍我的朋友。 “女孩子一个人来打球很少见呢,你常来这里吗?”新谷问秋叶。 “偶尔。”她如此回答后,看着我说:“请你别在公司说出去。” “啊……我知道了。” 周末晚上一个女人独自来打棒球传扬开来,也许并非是甚么值得高兴的内容。 “真好,你和以前的老朋友到现在还能保持来往。” “呃,会吗?” “我们几个,待会儿要去唱歌。”新谷对秋叶说:“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我吃惊地看着新谷,说:“人家肯定不会去啦。” “为甚么?” “你想想看,对象是四个欧吉桑耶。” “所以才好啊。”新谷转向秋叶。“包括这家伙在内,全都是有妇之夫,所以不用担心会缠着你穷追不舍。” “照他的说法,我们已经不算是男人了。”我对秋叶说。 “不算是男人?” “对,人畜无害。”新谷说:“如果唱到太晚,我会让渡部护送你回家。这家伙尤其无害,而且无味无臭,就算不见了也没人会发觉,八成也没有生殖能力,是安全牌。” 秋叶笑着打量我们。 “那,我就去一下。” “你真的要去?” “只要你们不嫌我碍事就好。”她看着我说。 “当然是不可能嫌你碍事啦……”我抓抓头说。 离开棒球打击练习场,我们进了KtV,另外三人都一脸兴奋。明知一票男人聚在一起唱歌有多无趣却仍走进KtV,然后再一边感叹那种空虚滋味比预期中更严重,一边走出KtV,这样的情形已重复好几年了,所以秋叶不啻是救命的女神。但就算是女神,也不保证一定很会唱歌,就算唱歌不好听,也不见得会讨厌唱歌。 秋叶一首接一首地选曲,我们四人之一唱过后她就接着唱,等于每两首就有一首轮到她。她看起来唱得非常过瘾,还趁着唱歌的空档喝琴酒莱姆汁。别人唱歌时,她就继续叫酒喝。 这点我敢打包票,我们之中绝对没人灌她酒,大家也都很担心她的返家时间。酒是她自己要喝的,当我提议差不多该散会时,一再要求再廷三十分钟、再延三十分钟的也是她。 等我们走出KtV时,秋叶已醉得一塌糊涂,不开玩笑,真的非得护送她回去不可了。我扶她坐上计程车,开往高圆寺。就连问出她住在高圆寺,事实上都费了好大的工夫。 我们在车站旁下了计程车,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无法笔直走路,于是我扶着她,按照她犹如梦呓的喃喃指示,以时速一公里左右的速度前进。稍一不注意,她就歪身蹲下。我吃惊地凑近她的脸,检视她的状况。 “你没事吧?” 她低着头,不知咕哝甚么。我纳闷她在说甚么,仔细一听,当下又吃了一惊。 她居然在说:“背我。” 我心想别开玩笑了,但她动也不动,我只好无奈地投降,把背部转向她。 她默默地趴上来,我猜她的身高应有一六五左右,算是偏瘦型,但感觉还挺重的。这让我想起以前登山社的负重训练。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公寓前,我正准备把一路喃喃嘟囔的秋叶放下来,没想到这次她又开始呻吟。我甚至还来不及问她怎么了,她毫无预警就吐了,我的左肩一片温热。 “哇!”我慌忙脱下西装外套,深蓝色西装的左肩已经黏糊糊地沾上白色物体。 倒在路边的秋叶,缓缓起身。她那混浊的双眼凝视我,继而望向我的外套,碰触自己的嘴巴,然后再次望向外套。她彷佛要喊“啊──”似的张大嘴,不过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踉跄走近我,一把夺走我的外套。然后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进公寓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少了西装外套,衬衫的左肩有点臭,我定睛注视她消失的公寓入口。 天已经快破晓了。 第三章 高中时,班上的女生说有事要跟我说,叫我放学后留下。听到这种话,期待爱的告白应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但是面对兴奋等候的我,那个女生一开口就向我抱怨运动会的成员。她说,她讨厌和合不来的女同学一起参加蜈蚣竞走。当时,我是运动会的执行委员,她找我当然只是为了那件事,说完想说的话后,她就匆匆离去了。 同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那种事一再发生后,对于女性主动表示有话跟我说,我已不再想入非非。反倒是最近,碰上这种时候我多半会感到不安,因为大抵对方只是要向我抱怨。 即使如此,周一的下午,当我看到“有事相谈,如有时间,今日下班后能否抽空见个面?”这样的电子邮件时,我还是睽违已久地心跳加快。 寄信人是秋叶。 我扭过脖子,转头看向斜后方。她对着电脑,依旧在默默工作,丝毫没有朝我看来的迹象。 我考虑了很久,才打出以下这封信:“知道了,那就在水天宫的十字路口旁的书店见,我会在陈列商业书刊的角落。” 虽然心如小鹿乱撞,但其实我知道她为何会找我,八成是为了前几天的事道歉吧,同时肯定也是要还我西装外套。到时也许会去咖啡店坐一下,但八成也就只有这样了。她大概会立刻离开,然后自明日起态度又和过去一样。 明知如此,只因为很久没和年轻小姐因私事约定碰面,就令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时钟的指针指向下班时刻。男人真的、真的是一种很滑稽的生物。 宣告下班的钟声一响,我立刻抱起公事包起身,我怕再磨蹭下去会被课长拦下来。上司这种人,关键时刻通常不在位子上,可是当我另有急事时偏偏总在这时被他叫住。 顺利逃出公司的我,大步走向约定的书店。现在才九月,犹有暑气未消,所以抵达书店时我已满身大汗。 在吹得到冷气的地方,我翻阅电脑杂志耗了十几分钟,这才赫然感到身旁好像有人伫立──这么说其实是骗人的,打从老早之前我就已察觉秋叶走进书店。虽已察觉,却默默等待她发现我,朝我走近,出声喊我。 “对不起,收拾东西费了一点时间。”秋叶表情僵硬地说。 “没关系,反正我也刚来。” 她持着纸袋,我猜里面八成装着我的外套。 我们走进位于书店二楼的咖啡店,我喝咖啡,她点了冰红茶。 “你的身体还好吗?会不会宿醉?” “我没事。”秋叶的表情依然很僵,完全不肯看我。 “那就好,你每次都喝得那么醉?” “那天是例外,因为有点不愉快的事。”说到这里,也许是醒悟没必要连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她暂时噤口不语,然后才又郑重补上一句:“醉成那样是第一次。” “今后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我不会再喝酒了。”秋叶语带怒气地说。 “我倒觉得用不着那么极端。”我瞄向放在她身旁的纸袋。“呃,所以……我的外套怎么样了?” 秋叶一听,倏然挺直腰杆,猛地缩起下颚看着我。我有点手足无措。那是女孩子要向我抗议甚么时,经常出现的表情。 她自皮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请你收下这个。” 我困惑地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五张万圆大钞。 “这是甚么?” “置装费,请让我赔偿。” “等一下,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这是我的心意。”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在拿出这种东西之前好像应该先做一件事。”见她露出听不懂我在说甚么的表情,我只好继续说道:“所谓的道歉之词,我还没从你的口中听到。” 秋叶在一瞬间蹙眉,用力深呼吸。只见套装的胸口上下起伏。 她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说:“我很后悔那晚丑态毕露,给渡部先生造成麻烦,也绝非我的本意。” 简直像政治家的答辩。 “你这算甚么?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道歉。” “所以,这就是我道歉的表示。”她把信封朝我推过来。 “这种玩意,我才不稀罕。”我扯高嗓门,开始有点不愉快了。“只要你把外套还给我就没事了,虽然那件西装很便宜,早已不流行,对我来说却是珍贵的行头之一,没有那件我就无法出差。” “你不能拿这笔钱再去买一套新的代替吗?” “不行,没那种道理。因为,那只是有点脏而已吧?只要送去乾洗就能解决了。” “本来是这样没错啦。”她垂下眼。 我指着纸袋。 “我说,那个,该不会就是我的外套吧?我一直这么以为。” 秋叶神情仓皇地拽住纸袋的袋口。“是的。” “那么,你只要把那个还给我不就好了?啊!难道说,该不会,衣服还沾着脏东西没处理?” 她摇头。“不,已经洗过了。” “那么──”我把后半截的话吞回肚里。洗过了?谁洗的?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个,仲西小姐。不管怎样,先让我看看那件衣服,好吗?” 秋叶虽然踌躇,还是把纸袋递过来。里面装着眼熟的衣服,但是我正想取出时── “别在这里拿出来。”她说。 “啊?为甚么?” “没有,就是那个,总而言之,这里有点不妥……”她好像很在意周遭的人们。 我愈来愈不安了。 “好吧,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留下默默点头的她,我抱着纸袋走进咖啡店的厕所。从纸袋取出的衣服,正是那天被她弄脏的西装外套,现在很干净,也烫得笔挺。但是一套上身,我吓了一跳。袖子居然变成七分袖,肩膀也变得很紧,前面的扣子也扣不起来了。 回到座位,秋叶一脸赌气地正在喝冰红茶。 “我问你。”我一边坐下,一边开口问道:“你为甚么不送去乾洗?” “我不能送去。” “为甚么?” “会被误会。” “被谁?” “乾洗店的老板娘,她会以为我有男人了。” “所以你就自己洗?” 秋叶缄默。 “伤脑筋。”我叹口气,抓抓脑袋。 “所以我才说要赔你钱,请你收下。” “我倒觉得问题不在那里,总之这钱我不能收。” “你不收下我会很为难,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给人添麻烦却没解决。” 秋叶把信封往我面前一推,抓起帐单就起身。 “等一下。”我追上她,把信封塞进她的套装口袋。“这样或许你觉得一笔勾销了,但我却无法认同。” “不然,我该怎么办?” “你还问我怎么办……” 其他客人都朝我们行注目礼了。不管怎样先离开吧,我说着从她手中取过帐单。 出了店,秋叶正板着脸等我。 “你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吧?” “为甚么这么说?” “因为我看你好像以为甚么事都能用钱解决,但是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感到你的歉意,真正必要的是态度与行动。” 她狠狠瞪着我。“只要用行动表示就行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明白了,那么,明天可以请你跟我在这儿再见一面吗?” “明天?非得等到明天不可?” “今天已经晚了,而且我没有准备。” 我很纳闷这需要甚么准备,但我没问,因为对于她会用甚么态度表明歉意,我渐渐产生好奇。 “那么,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碰面。” “一言为定。”她说着点点头。她那隐约带着挑战的目光令我耿耿于怀。 翌日,我按照约定在书店等候,一身白色裤装的秋叶出现了。这天我一直待在施工现场没进公司,所以直到这时才见到她。 “请跟我来。”她小声说完,便一个转身,大步走出。 她出了书店,沿着马路往前走,最后走近停放在投币式停车场的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富豪XC70。 “请上车。”秋叶开锁后说。 “要去哪里?” “总之,请你上车就对了。” 我虽然觉得事态好像愈变愈奇怪了,但多少也感到有点兴奋。我开始期待她到底打算做甚么。 我一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秋叶也钻上车。 她猛然发动车子。本来打算暂时不问任何事的我,看到车子驶进箱崎的收费站,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那个地方非得走高速公路才能到?距离那么远?” “三十分钟就会到。”她只有这么回答。 车子进入湾岸线,秋叶高速驶过最右边的车道。 “你该不会,打算去横滨?” “去樱木町。”她迳自瞪视着前方回答。 “意思是要在那里做些甚么罗?” “到了就知道。” 看样子在抵达之前她甚么也不会透露。我放弃追问,决定眺望窗外。想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没去横滨兜风了。当然,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女人开的车去。 “这是你的车?” “没错,有甚么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品味很特别,不太像一般年轻小姐喜欢买的车。” 秋叶呼地吁出一口气。“是为了冲浪。” “冲浪?” “对,因为要装很多行李。” “原来如此,你是冲浪客?” “不行吗?” “不是,我是觉得很羡慕,打从似前我就想试一次看看,可惜到头来一直没机会尝试就老了。” 秋叶没说话,让我猜不透她在想甚么。 车子经过跨海大桥,从山下町驶离高速公路。她对目的地依旧只字不提,迳自操纵方向盘。 等她终于停车时,是在从主要干道稍微往里深入的地方,放眼望去净是时髦商店。 “请下车。”秋叶说着关掉引擎。 一下车,她便走进旁边的店,橱窗内装饰着男性西服,上面标有除非彩券中奖否则绝对买不起的价钱。我瞪大双眼尾随在她身后。 店内,秋叶正与一名年约五十岁的男士互打招呼,那是个看起来就像对外国货了若指掌、颇有绅士气质的男士。 男士眯起眼走近我。 “欢迎光临,那么先让我替您量身,好吗?” “量身?”我看着秋叶。“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请这间店替渡部先生做一套西装,以此表达歉意。” “来吧,这边请。”男士想带我去后面。 “请等一下。”我轻轻朝他伸手制止。“我不需要。” “啊?”男士愣住了。 我走近秋叶。 “我可不是想让你做这种事才跟来的。”说完,我就直接推开店门离开。我朝富豪轿车停放处的反方向迈步走出,打算搭电车回家。 我的脑中又浮现秋叶在棒球练习场的身影,也想起在KtV唱个不停的她,当时的她和现在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请等一下。”好像另一个秋叶的她追上来。“你到底是对哪里不满意?” “你的想法。” “你不是说只给钱不行吗?所以我不是用行动表示了吗?” “这样子不叫做用行动表示,你真以为这样做我就会高兴吗?不要太瞧不起人!” “不然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我凑近端详语带愤怒的秋叶脸孔。 “你是真的不明白?” “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 我摇头,做出投降的姿势。 “给别人造成麻烦,如果感到抱歉,首先该做的只有一件事。这种事连小学生都知道,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对不起──应该要这么说,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为甚么你就是说不出这句话?我根本不想要甚么钱,也不希望你替我订做甚么高级西服。我之所以跟着你来到这种地方,是因为我以为能够听到你说句话,因为我期待你道歉。甚么狗屁量身,别他妈的开玩笑了!” 我是真的很火大,忽然有种被人糟蹋的感觉,令我一肚子火气。 “够了,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既然你不肯道歉,那也不用勉强,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讲到这里,我立刻僵住。 秋叶站在原地如石像一样动也不动,她的眼中含着大颗泪珠。在我惊愕的凝视中,泪珠终于开始流淌,在脸上形成道道泪痕。 这也太扯了吧!我暗忖。在这种时候哭泣太奸诈了。 但她接着说出的话,却令我更困惑。 “要是做得到不知该有多轻松……要是能够坦然道歉,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老实说,虽然当场呆住了,但我心中却也有某种炽热开始膨胀。如果说得更浅白点,那是一种“心动”的感觉,从未经验过的事物、自己没遭遇过的事将会发生的期待感,朝我步步迫近。 秋叶自皮包取出手帕,快速擦过眼下,然后做个深呼吸,看着我。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痕。 “失礼了。好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搞甚么?甚么叫怎么办,这话该我问才对吧! 我本来直到刚才还很生气,但那股怒气被她的眼泪平空抹消。失去怒气的我,顿时变成泄气的空壳子。 “总之……我要先回去了。”我总算挤出话:“反正待在这里也没甚么意义。” 秋叶微微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样你还要绕个大圈子吧。” “可是,总不能就在这里草草解散。” “不然,你送我到横滨车站好了,我从那里回去也比较方便。” 她好像不太同意,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 一路走回秋叶的车子,我俩钻上车,我一边暗忖事情愈搞愈离谱了,一边拉过安全带。从明天起我该用甚么面目对待她呢?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 我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贯彻坚定的态度,我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因为她的泪水而妥协。 可是偏偏在这种想耍帅的时候,身体总会出现可笑的反应。秋叶把车钥匙插进去,正要转动之际,我的肚子竟发出声音。咕──噜噜噜噜── 四下没有车子行驶,也没有任何算得上噪音的动静。一片静寂中,唯有那个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秋叶正要发动引擎的手停下。 “你肚子饿了吧?”秋叶说。语气听起来格外正经。 “因为这是我平常吃晚饭的时间。” “怎么办?” “甚么怎么办……” 这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种种念头,我并无邪念,首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的面子,如此而已。 “要去吃点小东西吗?”我说。 “小东西……是指甚么?” “不,不是小东西也无所谓,普通食物就行了。” “可是吃少一点比较好吧?” “为甚么?” “因为,你如果现在吃太饱,就吃不下晚饭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我总算明白她何以坚持“简餐”,她是顾虑到我回家后八成要吃妻子做的饭菜,所以觉得非得这样不可吧。 “今晚,我在外面吃也没关系。” “是这样吗?” “因为你没说今晚到底要做甚么,我怕也许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不,呃,我并不是要跟你一起吃晚餐,我是想说如果拖到比较晚,我也可以自个儿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家。” 说实在的,我其实期待过与秋叶共餐。下班后要和年轻小姐见面,所以暗怀这点期待应该是正常反应吧? “横滨车站的东出口有栋大楼,里面有一间义大利餐厅可以吃到正统的义大利菜。”秋叶说:“要去那里看看吗?” “你决定就好。” 她点点头,这次终于发动引擎。 那间餐厅位于大楼的二十八楼,窗口的禁烟席可以放眼眺望横滨街景,店内彷佛为了尊重夜景,把灯光调成恰到好处的昏暗。 我有点紧张,一边问起她对新职场是否习惯、工作是否有趣等等问题,对于这类问题,秋叶起初脸色僵硬,一再重复那种想怎么解释都行的含糊答覆。也许她是觉得如果说错话,将来被公司其他人传扬开来会很不利。 关于我的西装外套,我已决定在此按下不提,因为我怕如果提起那个,会把好好的晚餐搞砸。虽然我也非常在意她为何哭泣,但我决定忍住。 “你是甚么时候开始玩冲浪的?” “大约三年前吧……” “起因是甚么?” “没甚么特别原因,是在玩冲浪的朋友邀我。” 我们的对话渐渐变得顺畅。 “冲浪啊,真酷!我本来也一直想尝试看看。” 她拿叉子的手停下,定睛看着我。 “那句话你刚才也讲过,你说一直想试试看。” “我的确讲过。” “不过,那是骗人的吧?” “怎么说?” “你只是在随口附和我的话吧?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想尝试。” “没那回事。”我噘起嘴。“我干嘛非得附和你不可?我是真的觉得有机会的话很想试试看,就连现在也这么想。” “真的?” “对。” “那好,我们就去吧,去冲浪!”秋叶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她肯定认为,反正我绝不可能答应。事实上,我是很为难,我的确觉得要是能够冲浪该多好,但事到如今我已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去挑战,但我又不甘心如此坦白招认。 “好啊!”我说:“去就去。” 这次轮到秋叶的表情略显变化,她显然措手不及,但并未退缩。 “你大概以为反正我绝不可能开口邀你,但我偏偏就是会邀你喔!因为我向来不开那种空头支票。” “没问题!不过我也有我的行程安排,所以最起码也要在两、三天前先通知我。” “我真的会邀你去喔!不是唬人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现在,不会紧张吗?” “一点也不,紧张的应该是你吧!” 虽然莫名其妙地斗起嘴,但我很愉快,我觉得她激动起来很可爱,而还能够激动的自己也不赖。 吃完饭,秋叶想买单。但我提议各付各的。 “不,这餐让我付。”她的眼神很认真。 我考虑了一下才点头。 “好吧,那么外套的事就算扯平了。” 秋叶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后,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很美。 第四章 从横滨车站搭电车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幸福中。但这时,我还不忘告诉自己这只是今晚一时心动而已。 察觉这个想法大错特错,是下一次在公司见到秋叶时。她的身影看起来闪闪发光,就像眼睛的镜头焦点锁定在她身上,别的东西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她的身影看起来分外清晰。我的心跳急促。 即使在工作,不知不觉中我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她,耳朵则是敏感地对她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不仅如此──令我目瞪口呆、自己都很惊讶的是,看到其他男同事找她说话,我竟然轻微,不不不,是相当严重地感到嫉妒。 至于秋叶,压根没有任何在意我的迹象,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她的一如往常,这点令我更加焦躁。 在这样的状态下,当我收到她发来的电子邮件时,体温一口气上升了五度之多。我脑门充血晕乎乎地读信:“这个周六,我要去湘南(注:神奈川县南部的相模湾沿岸。)。渡部先生,你去吗?或者你要逃?” 她也许是挑衅男人的高手,但我可不是会对这种话装聋作哑的高手,所以我忍不住写下:“我当然会去,倒是你自己,可别临阵脱逃喔!” 总之就这样,我们约好了要去冲浪,自那天起,我的心就不断动摇。能够和秋叶再次约会的喜悦当然有。但是,“这下子事情闹大罗”的焦虑也不小,因为我作梦也没想到,这把年纪竟然还会去冲浪。 接下来,我每天都抱着对周六的接近既欢喜又不安的复杂心情度日。其间,在公司看到秋叶成了我的乐趣,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脸红心跳。 周六午后我离开家门,我和妻子说和公司同事约好要去练习高尔夫球,高尔夫球那种玩意我其实很少碰,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藉口。 我与秋叶相约在横滨车站会合。我在站前等着,她果然又开着那辆富豪出现了。车上没有冲浪板。照她的说法,好像是寄放在鹄沼海岸某间她常去的店。她大概几乎不曾在其他海域冲浪吧。 说到冲浪,我一直以为是一大清早玩,所以这种时间出发令我颇为意外。 “那一带要到傍晚才有好浪。”对于我的疑问,秋叶回答得很爽快。 天空阴霾,彷佛随时会下雨,根据气象预报,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 “天气没问题吗?” “这点小意思不算甚么,难道你想打退堂鼓?” “我又没有那么说,你好像非得把我当成胆小鬼才甘心。” “你没有逞强就好。”她皮笑肉不笑。 上了高速公路,在朝比奈交流道出来。自那时起,天空变得更加晦暗,风也很强,但我刻意不提天气。因为我猜她八成会认为我果然在害怕。 沿路与载着冲浪板的车子擦身而过的情形渐增,那些人应该不是一早就去冲浪,而是跟我们一样为了傍晚的浪而来的玩家吧!想必是因为波涛汹涌所以只好放弃回头。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终于开始下雨了,而且雨势相当大,但秋叶依旧继续踩油门。 “今天还是取消比较好吧?”我说:“何况很多人好像都打道回府了。” “你果然想逃。”她说出我早已料到的话。 我虽然恼怒,还是努力忍住。“嗯,我想逃。” 秋叶原本笑得很恶意的脸,倏然正经起来,她放慢速度,把车子停靠路肩。 “你要逃避吗?”她直视着前方问我。 老实说我的确吓到了,也很想逃,但一方面也是担心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管海上的浪有多大,她恐怕都会下水。我估计她的技术应该不怎么样,让她做超出能力的事,万一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比甚么都可怕。但是我如果照实说,她大概只会更逞强。 “嗯,我投降。”我举起双手。“我们回头吧。” 秋叶定睛凝视我的脸,舔舐嘴唇。“果然是成年人的处理方式。” “啊?” “你一定在想不能让我逞强吧?” 被她猜中了,但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没心思顾及那个,总之,今天就饶了我吧!等天候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来挑战,毕竟我可是新手,平时缺乏运动,对体力也毫无自信。” 她盯着我又看了半晌,最后撇开眼吁了一口气,然后面向前方,发动车子。确认后方后,猛然掉头回转。 “真可惜,今天应该会有好浪。” “抱歉。”我对着她的侧脸说。 雨愈下愈大了。秋叶加快雨刷的速度。 “渡部先生,你平时最好也做点运动喔!” “我是这么想,可惜找不到机会。”我抓抓头。“谢谢你这次邀我。” 她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然后莞尔一笑。 “你以前是登山社的吧?现在不去爬山了吗?” “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那么,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会逃。” “那好,我可要选个超级吃力的路线。” “请便,奉劝你先衡量一下自己的体力。” 沿着与来时相同的路线,车子驶入湾岸线,结果之前的大雨就像关紧水龙头般戛然而止,连晴朗的天空都出现了。 “你可真幸运,一取消冲浪,天气就放晴了。” “这和下雨无关吧,是因为海浪太猛了。” 车子驶过跨海大桥,我提议休息一下,她也同意了。 秋叶把富豪停在大黑埠头的停车场。正值周六傍晚,所以停车场很拥挤,餐厅也座无虚席。 我们买了汉堡和饮料,走上可以眺望埠头的广场。雨已完全停了,空气清新凉爽非常舒服。 秋叶“啊”了一声指向天空,朝那方向一看,我也不禁惊呼。天上隐约出现短短的彩虹。 “不晓得有多少年没看过彩虹了……” 抓着汉堡,那美景令人看得如痴如醉,周遭的人们也扬起欢呼声仰望天空,秋叶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真幸运,看到了美景。”我说。 她微笑颔首,然后朝我走近一步,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那个,渡部先生。”她迟疑不定地开口:“外套的事,呃,我很抱歉……对不起。”她的声音像硬挤出来的。她低着头,又咕哝了一次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种种想法、坚持和戒心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现在能这样和她在一起是何等美好。 我做个深呼吸后才说:“难得有这机会,不如去喝一杯吧!” 秋叶抬起头,脸上既没有讶异也没有不快。 难得有这机会──我又说一次。 秋叶考虑了五秒后,简短答声好。 在大黑埠头看到彩虹的我们,从那里先开往东白乐,因为她的老家在那里,富豪好像要开回老家的车库停放。 我很好奇她家不知长甚么样子,没想到她在东白乐车站前先放我下车,因为秋叶说趁着把车开回车库停放,想顺便回家换件衣服。放我下车后,富豪弯过马路,驶上陡峭的坡道。 我在车站旁的便利商店打发时间之际,秋叶穿着黑色小可爱、外罩白色宽身束腰外套出现了。从小可爱可以窥见她的胸前沟壑,我有点脸红心跳。 “你家有谁在?”我问。 她摇头。“谁也不在。” “啊?可是,你父母呢?” “我妈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没有兄弟姊妹。”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讲到这里,她吞了吞口水。“我父亲有也等于没有,那个家没有任何人在。” 充满谜团的言词令我困惑,好像有甚么复杂的内情喔,我心中开始警铃大作。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是上上策。 “不管怎样,先去横滨,可以吗?” 秋叶表情一缓,点头同意。 去横滨吃过饭后,我们进了酒吧,在吧台并肩坐下,我们喝了好几杯鸡尾酒。秋叶知道很多鸡尾酒的名称,但是她对于这些鸡尾酒的实际成份似乎并不清楚。她说,这是因为认识的人在经营酒吧。 聊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话题后,我决定鼓起勇气深入一步。 “刚才,你向我道歉了,对吧?” 秋叶移开视线,把玩着鸡尾酒杯。 “上次,你说无法道歉。你还说,若是做得到不知有多轻松,那到底是甚么意思?” 我暗忖此举说不定会惹恼秋叶,因为这肯定是她不想碰触的话题,但站在我的立场却不能不问。 秋叶依旧盯着鸡尾酒杯,我觉得她好像会翻脸走人,不禁忐忑不安。 “对不起。”她咕哝。 “啥?”我看着她的侧脸。 “对不起──这句话可真方便,听到这句话的人想必不会不高兴,而且只要说出这句话,小小的失误便能得到原谅。以前,在我家隔壁有块空地,附近的小孩常在那里玩球。他们的球三天两头打到我家围墙,有时还会越过围墙掉进我家院子。每当那种时候,那些小孩就会按我家的对讲机,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对不起,请让我们进去捡球。’我妈虽然成天抱怨他们玩球,但被小孩子这么一说,甚么难听话都骂不出口了。那些小孩当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能轻易说出对不起,他们根本不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这句话,好像是万能的。” “所以你讨厌这句话?” “我只是不愿轻易说出口,除非是内心深处涌起某种情绪,不由得不吐不快时。”秋叶啜了一口鸡尾酒后又说:“至少,我认为那并非被人命令然后才说出的字眼。” 她的意思我很能理解,“对不起”的确是一句很方便的话,也确实常在未经深思的情况下反射性地说出,那样想必不算是原本的道歉吧。但是话说回来,她又为何执意坚持到这种地步呢? “就不会这么痛苦……你当时也这么讲过吧?你说如果能坦诚道歉,就不会这么痛苦,那句话又是甚么意思?你现在有甚么苦闷心事吗?” 看得出来秋叶微微蹙眉,我有点慌张。 “啊……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对不起。” 结果她转向我,噗哧一笑。 “对不起这句话,渡部先生动不动就能说出口耶!” “啊……”我捂住嘴。 “那样应是正常的吧,我明白,是我自己不正常。”然后她翻转手腕,垂眼看向手表。 我也确认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吧。” 她报以微笑,微微点头。 把剩下的酒喝光,我站起来。 这时,秋叶说:“等到明年四月……” 啊?我愕然看向她的脸。她用双手包覆鸡尾酒杯,做个深呼吸。 “正确说法,是三月三十一日,只要过了那一天,也许我就能说出种种事情。” “那天,是你的生日还是甚么纪念日?” “我的生日是七月五日,巨蟹座。” 这个要记起来,我暗想。 “那天,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最重要的日子,为了那天的来临我已等待多年……”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头。“我在胡说甚么,请你忘了吧!” 听到这种话应该没有人能够忘记,但我还在思索该说甚么之际,她已起身离席。 坐计程车去横滨后,我们搭电车回东京,她要回的不是老家,而是位于高圆寺的住处。 我一直以为她会在老家度过周末,所以有点意外,我甚至多心地猜测这该不会是某种暗示吧。换言之,也许她觉得邀我回她的住处也没关系。 返回东京的途中,我浮想联翩,愈来愈紧张,她则是一直望着窗外。 抵达品川车站时,我正想提议送她回家。没想到秋叶迳自下了电车,面对着我说: “今晚让你破费了。晚安。” 她完全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能回应一声晚安。 但和她分手后,我还是发了一通简讯给她,内容如下:“今天很愉快,虽然听到令人好奇的话,但不管怎样我会忘记。还想再邀你,不行吗?” 回信是在我返抵位于东阳町自家门前时收到的,我站在公寓大门前,兴奋地打开简讯,内容很短:“你认为不行吗?” 我一边苦恼沉吟,一边关机。我看不透秋叶的真心,但我早就心猿意马,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与异性之间的心理攻防战了。 但是,我一边走向电梯间,一边告诫自己,切记不可兴奋过头。自己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对秋叶暗怀爱恋虽是事实,但那必须彻底保持在拟似状态。 说穿了,这是游戏,千万不能认真。 我家位于公寓五楼,两房一厅,是前年秋天买的。 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屋后,只见妻子有美子坐在餐桌前不知正在干嘛。她抬起头,说声“怎么这么晚”后,看着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 “因为去喝了一杯。” “我就知道,你肚子饿不饿?” “我吃过了。” “吃了甚么?” “吃甚么啊……呃,很多。比方说炸鸡啦、串烤啦。” 我是假借与公司同事练习高尔夫球的名义出门的,所以用餐的场情也得符合这个藉口才行。如此一来,唯一能说的地方就是居酒屋。 不过话说回来,做妻子的为甚么总是想知道老公在外面吃了甚么呢?新谷也说过同样的话。或许无论哪个家庭都是这样吧。 换上居家服回到客厅,有美子还坐在餐桌前,桌上躺着五、六个抽掉蛋液的鸡蛋壳。鲜艳的碎布也散落桌面。 “你在做甚么?”我问。 有美子抬起头,拿起放在一旁的东西给我看。蛋壳外面包着红布。一端的圆形部份露出蛋壳没有裹上布。 “这个,你说看起来像甚么?” “红蛋。” “那,这样呢?”说着,她把红色的小圆锥放上去。 “噢!”我惊呼:“看起来像圣诞老公公。” “答对了,很可爱吧?” “你干嘛做这种东西?” “有一堂课的主题是做圣诞节的装饰品,我正在做事前准备。” “可是,现在才九月。” “圣诞节的装饰,手脚快的家庭一进入十二月就会立刻开始了,所以那堂课必须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就上。” “嗯……”我拿起蛋壳,好像是整齐地切掉尖端部份,取出里面的蛋液。 “别弄破喔。” “我知道啦。”我把蛋壳放回桌上。 有美子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当兼职讲师,那里类似才艺教室,虽然兼职薪水不多,但她自从生产后,和外界社会几乎已完全断绝联络,所以现在每天好像都过得很开心。 我和有美子相识于学生时代,之后交往、分手、又复合,这样的过程重复数次后,终于在九年前的春天结婚。直到四年前生下小孩为止,她本来一直在证券公司上班,年纪比我小两岁。 当时生下的孩子,现在正睡在纸门隔开的隔壁和室,是女孩,名叫园美,现在念幼稚园。自从园美出生后,我和有美子就分房睡了。 我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有美子停下做劳作的手。 “要弄点甚么小菜吗?” “嗯……清爽的东西比较好。” “清爽的东西啊……”她一边歪头思量,一边遁入厨房。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新闻。啤酒喝了三分之一时,有美子端着盘子出来了。盘子里装的是凉拌粉丝。 “味道如何?”我吃了一口后,她如此问道。 我比个OK的手势,有美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去继续做蛋壳圣诞老公公。对她来说,做盘凉拌粉丝,恐怕比卸除指甲油更简单吧。 吃着凉拌小菜、喝掉两罐啤酒后,我走向卧室。对于有美子,我有轻微的罪恶感,虽然并未做出严重的背叛行为,但我的确骗了她。 躺进被窝后,我确认自己的心情。 不要紧,我根本没有动真心,只不过和年轻小姐走得比较近,有点心猿意马罢了。最好的证据,就是只要踏进家门一步,我立刻能够变回和往常一样的丈夫、和往常一样的爸爸。我怎么可能和秋叶有甚么越轨的行为呢? 我没问题的── 第五章 关于外遇的定义因人而异。 有人如是说:“和配偶以外的异性单独见面,就已经是外遇了,约会更不用说。因为这人的妻子或丈夫要是知道他做了这种事,一定会受伤。一旦伤害到配偶,那就算是外遇。” 也有人这么反驳:“纵使结了婚,我们依然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凡男女,要我们不对其他异性产生情愫是强人所难。虽说绝对不可让妻子或丈夫发现,但约个会应该没关系吧!甚至可以说应该要有点刺激感,人生才会更快乐,就结果而言夫妻关系也会更和谐。我认为到接吻为止都还可以原谅,关键还是在于有没有上床吧!”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所以定义自然也各不相同。另外,意见也会根据当时置身的状况而改变。就像我自己,以前和前者持同样意见,我本来认为已婚者绝对不能约会。 但是遇到秋叶后,我的想法急速倾向后者,只要不上床就不算外遇,我开始如此认为。当然,因为这样对我比较有利。 某日,熟悉的业者送了餐厅招待券给我,那家餐厅位于横滨某饭店内。一听在横滨,我的雀跃自不待言。 “招待券可以招待两个人,但我没有其他人可邀,你能不能陪我去?” 我向秋叶寄出这样的邮件。 和你太太去不就好了──如果她回信如此表示,我打算就此彻底死心。我不想找藉口说甚么妻子必须照顾小孩忙不过来。 她终于寄来的回信是这么写的:“如果是正式的餐厅,应该需要穿正式一点的服装吧?” 我在电脑前偷偷欢呼。 距离上次约会已过了十天,我俩再次来到横滨,在可以看到巨大摩天轮的餐厅共进晚餐。菜肴和葡萄酒都非常美味,身穿黑色洋装的秋叶,在我眼中宛如女明星一样美丽。 在饭店的餐厅吃饭是一种极微妙的状况,饭店里也有时髦的酒吧,而且既然是饭店,当然也有可能开房间。但是,我压根没有想像过饭后出其不意的玩火游戏,也不抱任何期待。或者该说,我在乎的只是不能把单身女性留得太晚。 用餐期间的话题以公司和个人嗜好为主,秋叶对于我们公司处理工作的方式,似乎有她个人的种种不满,她不动声色地向我传达那些不满,也许是现在稍微相信我的口风很紧了,但她绝口不谈别人的坏话。 聊到休闲嗜好,对秋叶来说当然是冲浪,至于我就是登山了。不过,她的嗜好是以现在进行式来叙述,我的嗜好却已是过去式。 “丹泽(注:位于神奈川县西北部的山地,有完善的登山路径。)有一个小川谷,当地有十个以上的瀑布相连。以前每逢夏天,我们经常背着登山包,湿淋淋地攀登。那一带的溪鱼很少与人接触,所以戒心也很低,只要放根绳子下去立刻就能钓到。那里还有光滑的大岩石,从那边下去时,要像溜滑梯一样滑下去。然后就这么一路溜呀溜地扑通掉进河里。” 我活灵活现地如此描述后,秋叶问:“你现在,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吗?” 这短短一句话令我登时泄气,我只能一边浅笑,一边小声回答现在太忙了。 我不得不自觉,这十年来自己失去这么多的东西,即使有机会这样和年轻女性共餐,我也完全没有能够以现在进行式谈论的新鲜话题。美好的体验、自豪的功勋,全都属于遥远的过去。 秋叶问起我的家庭,是在主菜端上来时。说到家庭倒也不是问我的妻小,而是我的父母与兄弟姊妹。 我父母都还健在,现在住在埼玉的新座市,至于手足,我有一个妹妹,七年前与公务员结婚,如今在川崎的公寓忙着带小孩。 “很普通。”秋叶点头说:“是普通的家庭呢。” “对呀,的确没甚么值得一提的特征,说平凡是很平凡,不过那样或许也好。” “也许就是因为生长在普通的家庭……才能建立普通的家庭。”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秋叶摇头。 “没甚么深奥的意思,我是在说渡部先生。”然后她开始切主菜的肉。 她想问的是我的妻小吧?我暗忖。关于那个,到目前为止她只字未提。而我,也没有主动谈过。 我问起她的父亲,只是“令尊从事哪一行”这种简单的问题,秋叶却在霎时之间垂下眼睑,表情似乎也变得凝重。踩到她的地雷了吗?我做好防御准备,如果气氛变得不对劲,那我必须立刻自这个话题抽身撤退。 秋叶终于开口:“我父亲从事很多种工作,每天在各地奔波。他虽然已六十岁,但是非常有活力。” 她的话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没感到险恶气氛。 “令尊住在东白乐的房子?” “不,他几乎从不待在那里,他有好几间房子,会配合工作需要而移动。” 看样子,似乎是个相当干练的企业家。 “如此说来,家中通常都没人在罗?” “是这样没错。” “那你为甚么不住在那里?从东白乐通车,到日本桥上班应该不用太久时间。” 秋叶一脸意外地凝视我。“要我一个人住那种房子?” “呃,我是不知道那是哪种房子啦……啊,我懂了,房子太大了,是吧?” “是大是小……我也不知道。”她歪起头,朝酒杯伸手。 看来这不是甚么吸引人的话题,我决定另寻主题。 走出餐厅后,我们决定到顶楼的空中酒吧小酌一杯,望着夜景喝啤酒之际,我想起上次在新宿的事。 “最近,你没玩那个?”我问。 “哪个?” “就是这个呀。”我比个挥棒的动作。 秋叶噢了一声,表情有点尴尬。 “其实我并不常玩,那阵子有点缺乏运动,也累积了很多压力……只是偶一为之。” “可是一个女孩子自己去棒球练习场,好像有点那个。” “不行吗?” “不,倒也不是不行。” “以前有段时间我也热中过保龄球。” “保龄球?很厉害吗?” “相当不赖。”她鼻梁高挺的脸蛋,微微向上傲然仰起。 “打保龄球的话我倒也颇有自信,因为学生时代我常玩。” 秋叶翻眼看着我。“那,要去打保龄球吗?” “好啊,随时候教。”我点点头喝啤酒。 “你不会逃吧?就像冲浪那次一样。” “我才不会逃,就连那次冲浪,也只是结果变成那样──”看到秋叶不等我把话说完就站起来,我当下打住。“你怎么了?” 她一脸平静地俯视我。“走吧。” “去哪?” “这还用说,当然是保龄球场!” 三十分钟后,我俩置身在日出町车站旁的某间保龄球馆。秋叶斗志十足,我也卯足了劲决心非得好好表现一下不可。 但是,斗志十足和卯足全劲不见得就会有好成果。我们俩的分数都很惨,积分表上难得挂上全倒记号,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误。 “这种分数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真的。” “大概是太久没打了吧,我也一样,状况差了一点。” “这绝对有问题,我们再打一局,可以吧?”她不等我回答,便按下发球键。 可惜第三局的成绩也惨不忍睹,最后一球也以失误告终后,她沮丧地垂头。 等我在柜台付完帐回来一看,秋叶站在镶嵌在墙上的镜子前,还在反覆做出丢球的动作。仔细一瞧,她连高跟鞋都脱掉了。 我想起在新宿的棒球练习场撞见她时的情景,现在的表情一如当时。我暗忖,说不定这才是秋叶的本质。她在餐厅和酒吧展现的做作举止和言语、表情,和她的本来面目恐怕是两回事吧! 即使离开保龄球馆,她依然很沮丧。 “不该是这样的,今天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我差点忍俊不禁,但还是硬生生憋住,答了一句也许吧。 我们拦下计程车,前往横滨车站。但在途中,秋叶惊叫一声。 “我本来要回老家有事的。” “那,我送你过去吧。” “不了,我在这里下车。” “没关系,反正距离又不远。” 秋叶微微颔首,说声好吧。 车子开到东白乐的车站旁后,她请司机开上坡道。那是一条相当陡峭的坡道,而且路不怎么宽。 驶过那条路后突然来到大马路,原来是私人道路在此会合。马路的斜度也徐缓多了,隔着马路,两边净是围墙高耸的气派豪宅。 开至一幢不像透天厝、应该称为豪门大院的宅邸前,秋叶请计程车停车。可以看到门柱上刻有“仲西”二字,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好气派的房子。” “那只是外观。”秋叶兴味索然地说着便想下车。但她的动作突然停住,她看着旁边的车库。 眼熟的富豪和国产高级轿车并排停放,而国产轿车旁站着一名男性,看样子本来正要上车。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是个相貌看起来很高雅的男人,额头宽阔、鼻梁挺直。 “是令尊?” 对于我的询问,秋叶默默颔首,侧脸带着些许紧张。 我也跟在秋叶身后下了车,她父亲似乎有点惊讶,来回审视着我们。 “你来家里干嘛?”秋叶问父亲。 白发男人的表情依旧困惑,缩起下颚。 “我顺路过来拿点资料。” “噢。”她点点头然后转向我。“这位是渡部先生,是我现在任职的公司同事,我们刚去横滨吃饭。” 我没想到她连吃饭的事都会说,所以有点吃惊。虽然慌张,我还是客气地道声幸会。 “我是秋叶的父亲,小女承蒙照顾了。” 男人用沉稳的嗓音客套,一边开始观察我,是那种如果和女友的父亲面对面一定会遭遇的、算不上友好的视线。 “人家送你回来吗?”他问秋叶。 “嗯。” “是吗?”他再次看我。“让你特地跑一趟不好意思,回去的路上请小心安全。” 我本想说那我就告辞了,但我还来不及开口,“关于渡部先生,”秋叶已抢先插话:“我正想请他喝杯茶。可以吧?” 我惊愕地看着秋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啊……这样子吗?”秋叶父亲的眼神掺杂了困惑与非难。但下一瞬间他已放缓表情。“那么,请多坐一会儿,慢慢聊。”他的笑容显然是硬挤出来的。 秋叶走回计程车,一边向司机解释,一边付钱。我慌忙取出皮夹时,计程车已关上后座车门。 “多少钱?”我问。 但她只是默默摇头,然后转向她父亲。 “那就这样,爸,晚安。” 她父亲微露狼狈神色后,“嗯,晚安。”他说。 “渡部先生,请进。”秋叶浮现至今为止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迈步朝门口走去。 我向她父亲行了一礼,也随后追上她。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但是最后只听到背后传来关车门的声音,接着是引擎发动的声音。 秋叶站在门口,定定注视父亲的车子开走,眼神和之前判若两人,变得异常冰冷,我不禁在瞬间吓了一跳。但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她转向我,嫣然一笑,然后说声请进,打开大门。 大宅比外观更气派,自大门到玄关的步道很长,玄关的门扉巨大,门内的门厅宽敞,但屋子里的空气冰冷,可以感觉得出来,已经有好一阵子无人在此生活,彷佛在此刻之前,时间一直是静止的。 我被带进约有二十坪左右的客厅,褐色皮沙发呈ㄇ字形排列,中央放着人力难以推动的大理石制巨大茶几。我应她所请,在三人沙发的中央坐下。 家具和用品看起来都很昂贵,就连墙上挂的风景画恐怕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客厅矮柜上放着电话分机,即便是那个,看起来也和平民老百姓用的货色不一样。 不知遁入何处的秋叶回来了,手上捧着放有白兰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盘。 “不是要喝茶吗?” 我这么一说,她微微睁大双眼。“你比较想喝茶吗?” “不,我喝甚么都可以。” 秋叶在我身旁坐下,在两个应是法国名牌巴卡拉(Baccarat)的杯子里注入白兰地。我接下其中一个杯子后,她主动举杯与我的相碰,然后就一口喝下白兰地。 “那个,”我看着她的嘴唇说:“我有点搞不清状况。” “状况?” “你为甚么突然邀我进来喝茶?坐计程车时,并未提过这回事吧,是令尊有甚么问题吗?” 秋叶凝视杯中半晌,然后抬头微笑。 “你不用在意我父亲,不管我做甚么、带谁回家,他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不是问这个,我只是想知道你为甚么临时起意邀我进屋来?” 秋叶拿着杯子站起来,绕到沙发后面,拉开窗帘。大片落地窗外好像是庭院,但庭院里一片漆黑,只能清楚看见她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 “没甚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莫名地想让你看看这间屋子。” “看屋子?这的确是一栋非常气派的屋子。”我再次环视室内。“可是,你父亲好像不太高兴。” “就跟你说不用在意我父亲。”她转过身来。“我想,他八成是察觉渡部先生已经结婚了。但他还是甚么也没说。他就是这种人。” 她是基于甚么心态说出这种话,我不太明白。 秋叶闭上眼深呼吸,看起来像在品味屋内的空气。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了。” “啊?真的吗?” “即便回到这个家,我也只会去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为甚么?” 但她没回答,彷佛在确认甚么般将视线转向室内各处。 “我父亲很想卖掉这栋房子,反正已经没人住,况且也没留下甚么好回忆。可惜迟迟找不到买主,他自己固然不用说,就连房屋仲介商好像也很伤脑筋。” “也许是因为过于气派了吧。” 秋叶举杯,一口气喝光白兰地,一边抹嘴,一边看着我。 “这种房子,不可能有人想买。” “不会吧。” “因为,”她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的双眼。“这是闹过命案的房子喔。” “啊?” 我无法理解她的话中之意,一再在脑中反刍她的这句话。命案,命案──命案! 秋叶来到我身旁。 “就在这里像这样。”她突然往大理石桌面一躺,张开手脚呈大字形。“人就躺在这里,是被杀死的。就像那种两小时电视影集,片头音乐锵锵锵锵-的推理杀人剧。” 我终于发觉,她好像已经醉了。我想起在棒球练习场相遇的那晚。我放下酒杯,站起来。 “我该回去了。” “为甚么?”她保持大字形的姿势问。 “因为你好像醉了。” 我迈步欲走,腿却被秋叶紧紧抓住。 “不要走!” 她拽着我的裤脚,从桌上滑落,趴在沙发与茶几之间。 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肩头。“你该去睡觉了。” “渡部先生,你呢?” “我要回去了。” “不要!” 她扑过来抱住我。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第六章 如果以漫画表现,我的脑袋现在八成冒出一大堆的“?”,一时之间,莫名其妙的事实在太多,我无法厘清脑中思绪。 但即便在混乱中,我仍可确定一件事,被她这么一抱,我的心立刻如小鹿乱撞。 我缓缓拥抱秋叶的身体,指尖可以感到她的柔软曲线,她的体温静静朝我流淌过来。 我不懂她为何哭泣,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眼泪,虽然不懂,但我不想去追究理由,某种事物令她哭泣──只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我们的嘴唇贴合,顿时,前一秒还在我脑中蔓延的种种迷惘,如冰山瓦解般开始崩塌,继而融解,流出。它形成巨大的漩涡在我的脑中汨汨盘旋,最后被吸入某个洞中,就像倏然拔起浴缸的塞子。 当我们的唇松开时,脑海的浴缸中已变得空空如也,就连本来有过甚么,都已无从得知。 “要去我房间吗?”秋叶问。 “可以去吗?” “不过,这阵子我没打扫。”她站起来,手依旧抓着我的右手。 我任她牵着手,走出客厅拾级而上,天花板是挑高的。 二楼有好几扇门,秋叶打开其中一扇,但立刻关起,她看着我说:“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猜大概是房里有甚么东西不想让我看到,于是点点头。 我被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一看手表,早已过了十二点,今天不是假日,明天也不是。光是这种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就已逐渐演变成相当棘手的状况。比方说,我该如何对有美子交代呢?今早出门时,我告诉她的说法,是要和客户在横滨聚餐云云。 彻夜不归,会让事态更加恶化,再怎么说都很不妙,难道要说是客户邀我去唱歌吗?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KtV?不行,一定会露出马脚。 就在我这么左思右想之际,房门开了。 “请进。”说这话的秋叶已换过衣服,是一件质料轻飘飘看似连身洋装的衣服,大概是家居便服吧。 我说声打扰了,走进房间。双眼环视室内,随即有点吃惊。 这是高中生的房间,而且是十几年前的高中生。 室内约有四坪大吧,壁纸是以白色为基调的碎花图案,面向阳台的落地窗旁放着书桌,桌上排满高中的参考书。小书架上的书不多,倒是被小摆饰和首饰占据大部份空间。床上放着小狗的绒毛玩偶。 “打从我高中起就几乎完全没变动过,刚才我也说过,从某个时期开始就不再使用这个屋子。” “是哪个时期?” 于是她目不转睛地朝我直视,好像在刺探甚么。 “现在告诉你比较好吗?”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她移开视线,略微沉默,最后张开双唇看着我。 “嗯,我不想说,今晚不想。” “那,我就不问。”我把手放在秋叶的肩上,将她拉向我怀中。 她没有抗拒,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再度接吻,等于又回到和刚才一样的状态。 一边亲吻,我一边暗想,做这种事会让事态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但是另一方面,却也亢奋不已。我预感将有无比美好的时间降临,我想和秋叶做爱,想脱光她的衣服,碰触她的肌肤,让彼此的身与心合而为一。 我正欲将她带到床上时,她说话了:“灯,关掉。” “也好。” 我关上灯,在黑暗中,我俩再度互相确认嘴唇的触感,眼睛稍微习惯黑暗后便移向床铺,同时坐下。 “对不起。”秋叶说。 “为甚么要道歉?” 她没回答。 我俩缓缓躺倒身体。 就这样,我们越过了本来绝对不能逾越的界线,逾越之前,我一直以为在那条界线上有高墙矗立,但是一旦越过,才知道那里其实空无一物,墙壁只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 所以这没甚么大不了──我并不是想这么说,其实正好相反。 即便是幻觉吧,可以说之前正因看得到墙壁,才会连想都没想过要去越过那条界线,如今已看不见高墙的我,此后必须单凭自己的意志去控制感情。 我决定客观地将这晚的事视为一时意乱情迷,但这样真的就能解决吗?既已得知界线彼端是个甜美得令人目眩的世界,今后我还能够永远不去逾越吗?事到如今,既已得知界线上根本没有高墙屏障、只需轻轻跨出一步就好,我开始觉得已经不可能到了非现实的地步。 晨光自窗帘缝隙透入,我似乎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她纤细的肩膀枕在我右臂中。她正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要走了?”她问。 我拿起放在床边的手表,不到清晨六点。 “总不能一起去上班吧。” “那样倒也有趣,不过,的确不可能。”她坐起上半身,露出雪白的背部,在晨光下如陶瓷般晶莹透亮。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慌乱地动脑筋。无论如何都得想个藉口给有美子交代。我把手机关机了,想必里面已塞满她的简讯和留言。 整装完毕后,还不忘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残留任何可疑痕迹。秋叶的书桌上有面小镜子,我拿起那个把自己的脸孔和脖子也检查了一遍。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万一真的留下口红印或吻痕可不是闹着玩的。 客厅里,秋叶已泡好咖啡等候。我在沙发坐下,虽然手上拿着咖啡杯,心情却七上八下。我频频看表。 “放心。”秋叶把手放到我膝上。“喝完那个,你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她是看穿了我的心事才这么说,正因被她一语道破,让我更想反抗。 “我才不急着回家。” 秋叶咯咯笑。 “别逞强了,我又不是在讽刺你。” 我喝下咖啡,是没甚么香气的咖啡,想必咖啡豆也放了很久。 “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从这里直接去公司。” “这样啊。” 在秋叶的目送下,我离开仲西大宅,室外已完全沐浴在晨光中。我迈步走向通往东白乐车站的道路,是陡峭的下坡。 我在途中驻足,检视手机,果然,有美子发过简讯,而且有三封。内容都一样,随着时间愈来愈晚,紧迫程度也渐渐不同。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了甚么事?看到简讯请立刻跟我联络──我看着看着不禁心痛,她八成压根没想过我会出轨,只担心我是否发生意外,说不定到现在都还没睡,一直在等我跟她联络。 我理妥思绪之后才打电话,电话立刻有人接起。喂?有美子的声音传来。光是这样,便可感到她的紧张。 “是我。” “怎么回事?”她问。看来她已认定,一定是发生甚么不好的事了。 “别提了,碰上一点小麻烦。” 和客户连换了好几个地方喝酒后,对方竟然睡着了,好不容易把人抬上计程车,但对方根本无法自行返家。无奈之下只好一路护送客户回家,但对方竟然住在横须贺(注:位于神奈川县东南部,三浦半岛中央。)。就这样千辛万苦地把人送回家中,现在才终于踏上归路──我编出这样的故事。 “搞甚么,你之前不是也说过这种事?” “啊?有这回事吗?” “你说西装外套被喝醉酒的女孩子弄脏。” “啊。” 被妻子这么一说才想起,现在我用的藉口,正是之前送秋叶回家时的状况。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你这人,好像经常碰上这种事耶,做人未免也太好了吧?就像上次,也是新谷先生他们把人硬推给你的吧?” “可是,这次是我的客户……” “总之,你没出事就好,不过,至少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吧,害我穷紧张。”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嘛,不过,对不起,今后我会注意的。” 令我惊讶的是有美子对我的说法竟然毫不起疑。挂断电话后,我呼──地叹口气,再次迈步走出。 我边走,边恍然大悟,有美子根本没有理由怀疑。这些年来,我一次都没出过轨,也不曾撒过这样的谎。在她的思考回路中,本来就没有安装“千万要小心丈夫彻夜不归”的警报器。然而,这当然不代表今后也会一路顺遂,因为我已撒下了第一个谎。这次的经验,想必会嵌进有美子的记忆之中吧。那迟早会刺激女性特有的直觉。 撒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暗想。光是想到东窗事发时的情景,我便毛骨悚然。 但是老实说,此刻的我绝非仅只是一再自戒。走在黎明破晓的街头,与秋叶如梦似幻的一夜也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重播。如果有人正在观察我,想必会发现此刻我的表情非常堕落吧 我认识的某位女性曾说:“仅此一次叫做偷吃,让人感到有后续时叫做外遇。” 的确,在连续剧和小说中,好像是这么区分的。 而我如果也按照这个准则使用文字,只要我与秋叶停留在偷吃,或许不会有太大问题。仅仅是一夜的错误,是一时情迷,酒后乱性──总之,有很多种形容方式。 去公司前我本来是这么打算,即使与秋叶碰面,我以为也能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一如既往地恢复在工作上没甚么来往的关系。 但是,看到秋叶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心情激昂、体温上升,令人目眩神迷的念头当下复活。 周末,我们在台场的餐厅吃饭,之后在事先预订的饭店共度夜晚。我向有美子谎称出差,这是常见的手法。 罪恶感当然有,有美子没有任何错。身为妻子,身为母亲,她都非常称职,我甚至觉得背叛这样的她,我简直不是人。这的确是不伦之恋,是不合人伦、违背人道的行为。 但是和秋叶在一起,我还是感到好幸福。我喜欢她,不知不觉中,对她的感情已多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本来光是见面就很开心了,现在却能进展为一起吃饭、一同喝酒,甚至上床的交情。一旦得到不久之前甚至不敢梦想的时光,我已无法再考虑放手。 周六早上,我在饭店房间的床上抚着秋叶的头发,暗自下定决心,今后唯有小心注意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情,对于撒谎和演戏这种过去严格说来并不擅长的事,也只好去习惯。 “你在想甚么?”秋叶碰触我的胸膛。 “不,没甚么。”我含糊其词。 她叹息。“你想逃吧?” “你这么认为?” “不是吗?” 我凝视秋叶的双眼。 “如果你厌恶这种关系了,我无话可说。” 她褪去口红的樱唇展露微笑。 “我也一样,自认会对于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早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吻着她拥入怀中。 我没有任何方针可言,今后我俩会变成怎样,我毫无头绪。 过去我认为搞外遇的家伙很傻,只为追求快乐,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家庭都毁掉,实在太愚蠢了──这个想法至今依然不变,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但是,唯有一点我以前搞错了,那就是──外遇并非只是一味的追求快乐,或许本来是如此,可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说那种温吞的风凉话。 这是地狱,是甜美的地狱,哪怕是千方百计想逃离,自己内心的恶魔也绝不容许。 第七章 约会的次数多了之后,我和秋叶之间已建立起某种模式。基本上我们只在周四约会,因为那天两人通常都可以早点下斑。碰面的地点是新宿某大型体育用品店,此举并无特殊理由,只是因为不知第几次约会时选择那里做为碰面地点,从此自然而然地形成固定模式。 见面后,除非两人之中有谁提议,否则通常在伊势丹百货旁的居酒屋用餐。秋叶喜欢日本酒,而我只喝啤酒,也许是因为上次她曾在棒球练习场出丑,所以她再也没有饮酒过量。 走出居酒屋后,我们会去搭电车,目的地是高圆寺,也就是她住的公寓。 秋叶的住处是一房一厅的小套房,没有餐桌,木头地板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上面放了玻璃茶几和两个扁平的圆形坐垫。 寝室和餐室比起来显得格外狭小,放着一张小号双人床和有很多抽屉的收纳柜。 一走进她的住处,我会在扁平的坐垫坐下,打开电视。倒也没有特别想看的电视节目,只是觉得没有半点声音会很冷清。 换上居家服的秋叶会端出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我们不用杯子,各自举着啤酒罐乾杯。今天一天也辛苦了,这是我们每次必说的话。 我毕竟还是有点做贼心虚,所以不可能完全放轻松,但在秋叶的住处舒坦地伸长双腿,总会让我涌起和恋人厮守的幸福感,这是我已忘怀许久的感觉。这种感觉,早在与有美子结婚的一年前便再没体会过。我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女友的高中生或大学生,一心只想碰触秋叶的身体,就连和有美子已多年未有的真心接吻,我与秋叶做过的次数也不计其数。当然做爱也是。 我在秋叶的住处,顶多只能待两个小时,但其间做爱超过一次以上的情形并不罕见。这个事实吓到了我自己,至少半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居然会有性欲这么强的一天,我一直以为,自己做为男人早已经日渐枯竭了。 原来自己内心还残留如此强烈的热情啊!我惊叹,也因为得知这点而喜悦。想到自己本来或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结束一生,就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男人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虽然觉得重新发现了自我,却还是坚决渴望保有现在的家庭,所以即便与秋叶共度蜜月时光,我的眼睛仍频频瞄向时钟。 “差不多该走了吧?”秋叶总会彷佛相准时机般主动问起,这句话也适时替我解围。 “嗯,是该走了。”我只要点头就行了。 秋叶从来不会挽留我,也不会露出寂寞的表情,她总是一脸爽朗,在玄关目送我离开。 “可别在电车上睡着。”这是她每次必说的话。 我点点头,道声晚安。她也回了一句晚安便关上门,这就是周四约会的尾声。 到了电车上我也不可能一味的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我必须检查手机,确认自己的服装仪容,还得确定身上没有沾染到秋叶的香味,然后在脑海中编造故事。 今晚我该说跟谁去喝酒了呢?该捏造晚餐吃了甚么、在哪里喝酒、谈了些甚么内容呢?我任由思绪忙碌来去,过于沉默想必不妥,但过于饶舌连不该说的都说出来更糟糕。 走进自家公寓的电梯时,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有美子一定还没睡觉在等我,她会用甚么表情迎接我呢?该不会已发觉我的外遇,等我一踏进家门就开始连番审问吧?这样的不安在我脑海闪过。 “你回来啦!喝了很多吗?” 但有美子在这晚的表情也和平时没两样,打从以前我就常常因为跟人喝酒而晚归,所以若是一周一次应该还不至于令她起疑。 没喝多少啦,我一边回答,一边脱下外套,在餐椅坐下。这时绝对不能仓皇逃进寝室,虽然看着有美子的脸会很内疚,但是说话时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叙述我在电车中排练好的谎言。 有美子会替外遇的老公泡茶,喝下那杯茶虽然真的很痛苦,但我还是得假装喝得津津有味。喝完后,再抱怨今晚一起喝酒的客户经理酒品有多糟糕。有美子会一边苦笑,一边开始准备就寝,而我斜眼偷窥她那副表情,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看过在和室睡觉的园美的睡脸后,我走向寝室。这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平时应该和女儿一起睡的有美子跟着我一起进房间,这就意味着她正主动向我求欢。世间的娘子军八成会痛骂妻子求欢有甚么好害怕的,但和秋叶做爱后连澡都没洗的身体要暴露在有美子面前,着实令我深感不安。我总觉得会被她发现偷情的痕迹,而且,用这样的身体拥抱妻子也令我心虚。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体力实在吃不消。 幸好有美子像往常一样遁入和室,让我如释重负。在盥洗室刷完牙,回寝室换上睡衣在床上躺平时,全身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自从与秋叶开始恋爱后,周四大致都是这样度过。比起幸福的时间,绷紧神经的时间压倒性地漫长,光是一再撒谎和演戏,就已令我的精神疲惫不堪。 既然这么痛苦吃力,索性不要外遇不就结了──对,这话说得对极了,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一钻进被窝,关灯凝视着黑暗,回想与秋叶共度的时光,我就会陷入无上极乐的境界。一旦受到那种魔力的蛊惑,从此哪怕是任何痛苦似乎都已不算甚么。 有美子突然宣称必须回娘家一趟,是在进入十一月不久的事。 她说高中时代的恩师过世,必须去参加丧礼。她的娘家在新泻县的长冈,来东京是她上大学之后的事。 “我想把园美也一起带去,她的外公、外婆也很想她。”有美子一脸抱歉地说。 好啊,我回答。进而向她确认:“你会在那儿过夜吧?” “嗯,我想当天晚上应该会像同学会一样,只是要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顶多也才两天。”我的心情因种种计划与期待而膨胀。 有美子说丧礼好像要在周六举行,如果住一晚,表示周六、周日她都不会回来。 “周日你们大概几点回来?” 有美子想了一下后回答:“我想我爸妈肯定也会留我们一起吃晚餐,所以最快也只能搭七点左右的新干线,回到这里可能要九点了吧。” “那就得先去买对号车票了,因为周日搭车的人很多。我今天先帮你们买吧。” “真的?你能帮忙买票就太好了。” “包在我身上。” 我扮演善良的丈夫,其实只是想藉由买对号车票,确定她们母女的行程。 上班途中,我发简讯给秋叶,内容是问她下个周六、周日要不要来个两天一夜小旅行? 几分钟后,她回信了:OK,要去哪里? 这个接下来才要决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发简讯问她。 温泉比较好,我想泡露天温泉。她如此回覆。 午休时间,我利用公司电脑上网搜寻温泉旅馆。我心想,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能在选旅馆上面搞砸。赏枫季节已经开始,所以一到周末到处都已被预订一空。最后我找到的,是一人要价将近四万日圆的旅馆。虽然价钱吓人,但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并在网路上完成预约手续。 那家旅馆我是透过网路才头一次听说,但秋叶一听到旅馆名称就瞪大双眼。 “住那么贵的地方没关系吗?”她问。 “我豁出去了,难得一次嘛。” 我们正在公司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前,小声交谈,秋叶垂眼看着装有奶茶的纸杯。 “是啊,这也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听到情人说出这种话,搞外遇的欧吉桑该如何回答才好呢?新手上路的我不知道,只能默默啜饮即溶咖啡。 周六早上,我开车送有美子和园美到东京车站,有美子很担心我一个人看家要吃甚么,但我强调绝无问题,还一路送她们到剪票口。 园美问:“为甚么爸爸没有一起去呢?” 有美子一脸为难,我更加心痛。 园美穿着黑色长袖t恤,头戴水蓝色帽子。穿过剪票口后,还朝我挥舞小手,我也含笑朝她挥手。等到母女俩的身影看不见了,我全力冲刺跑回车上,然后急忙发动引擎,开车回家。 一回到家我就匆匆着手准备旅行,不过才住一晚其实也没甚么好准备的。我最挂念的,是车内的清洁与整理,因为这次旅行要开我的车去。虽是RV休旅车,但车内已完全变成家庭用车的模样,尤其是散发出浓厚园美气息的物件特别多,例如凯蒂猫图案的抱枕,或是绒毛玩偶。我把那些玩意都塞进纸袋,移往后车厢。 准备完毕后我开往高圆寺,在车站旁停车,打手机联络秋叶。等候她的期间,我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不久,秋叶现身了。黑色针织洋装外面,罩着同样黑色的皮夹克,非常适合她,而且身材看起来比平时更好。真是个美女,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钻上车后,她朝我一笑。“让你久等了。” 她的笑靥令我再次感到心脏麻痹,每见一次面我便多爱上她一点,彷佛层层叠上薄膜。这段恋情的前方会是甚么样的命运?我已渐渐看不见。 上了高速公路,我喜孜孜地全速前进,目的地是伊豆半岛的尖端。 “可以放点音乐吗?”进入湾岸线后她问。 “可以啊,你座位那边应该有CD盒。不过没有最近流行的曲子……” 秋叶打开放在脚边的盒盖,抽出其中一张。 “嗯,‘超级公主小茜茜’啊……” “啊!那是……”那是园美常听的曲子,是她最爱的卡通主题曲。 “你女儿是‘小茜茜’的粉丝啊?”秋叶说着,把CD放回盒子里。她的语气中并无讽刺的意味,这点反而令我更焦躁。 “我没想到里面放了那种东西……是我大意了,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又没有关系。” 我无话可说,只能目不转睛地直观前方任车子继续奔驰。秋叶放了“南方之星”的曲子。 午后四点左右,我们抵达旅馆,在柜台办理住宿登记填写姓名时,我有点迟疑。我在网路预约时用的是本名,所以现在无法捏造假名。但是如果连地址都写上真的,我怕之后也许会惹出甚么麻烦,像这种旅馆,有时事后还会寄甚么邀请卡来。 结果秋叶似乎察觉我的心事,在我耳边嗫语:“你何不填上日本桥的地址?” 我立刻领会她的言下之意,那是公司的地址。我点点头,写下那个地址,比起胡乱捏造一个地址,这样轻松多了。但问题出在投宿者的姓名,我自己是写本名,另外一栏我想了一下之后,填上片假名アキ(注:发音同“秋”。),秋叶在旁边咯咯笑。 办好手续,我们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前往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是各自独立,而且每个房间都有露天浴池和桧木浴池。 进入房间后,女服务生开始做种种说明,其中让我吓一跳的,是在决定浴衣大小时。 “先生应该穿L号的吧?呃,夫人,不好意思,请问您身高多少?” 一六五公分──秋叶回答时态度落落大方,唯有在旁聆听的我,心头七上八下。 “看来我们像是一对夫妻。”女服务生离开后,我说。 “那当然罗,照一般说来的话。”秋叶嫣然一笑,她的笑容有些落寞。 我移到她身旁,轻轻从侧面抱住她纤细的身体。她闭上眼,于是我把唇印上她的。 要是能有两个身体就好了,我想。我必须守住现在的家庭,可是秋叶被称为我太太的世界也强烈吸引我。我暗想,要是有一天能够不用假名,地址也能写真的,堂堂正正地来这种地方投宿,那该有多好。 这晚的我,飘飘然如登极乐仙境。泡过温泉后,我们在房里享用大餐,一身浴衣的秋叶,还没喝酒就已脸蛋通红。 “这次,两位是为了甚么出来旅行?” 对于女服务生的问题,我是这么回答的:“因为我内人想泡温泉。” 秋叶垂下头。 晚餐后,我们去泡露天温泉。天空出现一弯新月,沐浴在低调幽微的灯光下,秋叶的肌肤白得发亮。 第八章 随着我与秋叶的感情日深,上班也变得格外愉快,就连过去总感到忧郁的周一早晨,我也精力充沛。不,或许该说正因为是周一早晨我才特别神采奕奕,因为周六、周日见不到秋叶。我们早就说好不能传简讯、打电话,在这两天当中,我要扮演好丈夫、好爸爸。 “最近,你特别卖力照顾家庭喔!是洗心革面了吗?” 这是周日带园美去游乐园回来,有美子对我说的话。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我只是因为最近工作比较轻松,所以觉得也该多陪陪园美。否则等我忙起来,就抽不出时间做这种事了。” “理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然还有甚么?”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好像突然变得特别照顾家庭,所以猜想是不是有甚么契机促使你反省。” “我才没有反省甚么,也没那个必要。”我一边踩车子油门,一边故意毫不客气地反驳。心底却提心吊胆生怕有美子是否已察觉甚么。照顾家庭如果做得太过火反而显得不自然,尺度还真难拿捏。 总之,我的生活非常充实,去公司看到秋叶的脸,心情登时昂扬起来,周六、周日为家庭尽义务的疲倦立刻一扫而空。 如此春风得意的我,不久之后便面临小小的考验。那是周四,没有加班的计划,像往常一样与秋叶独处的时间逐渐接近。 下班时间刚过,我的手机响了,是有美子打来的。 她开口就先道歉:“在你上班时打来,对不起。” “出了甚么事吗?” “说到这个啊,是园美发烧了。这种时间所有的诊所都已不看诊,可是又没有严重到要叫救护车……” 我明白她想说甚么,大概是希望我早点回家吧。今早我出门时曾经告诉她,今晚可能会晚点回家。 我很担心园美,如果病情实在太严重,也不得不考虑开车送她去挂急诊。但另一方面我又惦记着秋叶。她已离开公司,肯定正像往常一样前往新宿的体育用品店。她会搭地下铁,所以现在也无法打手机联络她。 “呐,你今晚还是不能早点回来吗?”有美子的语气不像恳求,倒像是略带责备地问我。 “不,没关系。”我回答:“我会想办法马上赶回去,是不是该顺便去药局买点甚么比较好?” “这个嘛……刚才我已经给她吃了儿童用的退烧药,或许不要服用太多药物比较好。” “也对。那么,我直接赶回去。” 出了公司,前往车站的途中我试着和秋叶联络,但她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无奈之下,我只好传简讯:“我女儿发烧了,必须立刻赶回家。不好意思,今晚不能赴约。对不起,我再跟你联络。” 传送后,我才开始后悔没必要连女儿发烧的事都向她解释,只要说临时有急事就够了。我希望尽可能不让秋叶感受到我的家庭。 回到家,园美躺在和室里。虽然睡着了,但脸色绯红,好像很难受。有美子说,大约烧到三十八度。 “还有其他症状吗?” “傍晚,她吐了,然后还拉肚子。” 我打电话到急诊医院,对方说可以立刻看诊。抱起浑身无力的园美,我们离开公寓。 到了医院,看似实习医生的年轻医师替园美诊断。医生的见解是,可能是感冒病毒拖累到消化器官,虽然这种解说方式很像一般老百姓,但是确定病情不严重,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有美子用搓板将苹果磨成泥喂园美吃,再度躺下的园美已恢复笑容。 “谢谢爸爸。”当我从棉被旁凑近脸孔探视时,园美虚弱地对我说。看来她明白,父亲是为了她特地提早返家。 不客气,我朝她一笑,暗自庆幸自己取消了约会。女儿的笑容是无可取代的无价之宝,这毕竟是不争的事实。纵使失去一切,唯独这个我绝对不想放弃。 园美睡着后,有美子从冰箱拿出啤酒。 “害你失去喝酒的机会太可怜了。”她在杯中注入啤酒。 餐桌一隅排放着上次用蛋壳做的圣诞老公公,细数之下共有七个。有美子说,全部都是她做的。 “我拿给幼稚园的一个妈妈看,结果她拜托我帮她做一个,我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大家一个接一个都来讨,我还得再做十个呢。” “还要十个?” “对呀,总不能给了这个人却没给那个人吧。” “真辛苦。”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扪心自问,究竟有何不满?有美子无论身为妻子或母亲都很优秀,园美也可爱得没话说。这种生活有哪一点不好?除此之外我还奢求甚么? 然而当我一个人回到寝室,还是立刻检查手机信箱。我的整颗心都在惦记秋叶,约会突然取消,她不知会作何感想,而且取消约会的理由还是为了我的家务事。 没有她传来的简讯,语音信箱也没有留言,我顿时心生焦虑,担心秋叶说不定正在生气。 好想听她的声音,如果她在生气,我渴望尽快向她解释,向她说明这是身不由己的状况,取得她的谅解。 我关掉房间的灯,拿着手机钻进被窝中。我从来没在家里打过电话给秋叶,但是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无法安心睡觉。 我把棉被拉到肩上,保持钻进洞穴的姿势按下手机按键,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电话打不通。她好像关机了。电话切换到语音信箱,于是我准备留言道歉。我急忙整理脑中思绪,盘算着该如何说明才能取得她的谅解。 但就在我即将发出声音的前一瞬间,我察觉某种动静。我关掉手机和房门开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你已经睡了?”有美子的声音传来。我在被窝里翻身。 床前站着身穿睡衣的有美子。 “你怎么来了?”我问。 她不发一语地钻进被窝,我慌忙把手机丢到另一边的床下。 “园美呢?” “睡得很熟,放心,事后我会回去陪她。” 这句话,令我省悟有美子来找我的目的。我纳闷她为何偏要选女儿发烧的这晚,但她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今晚对不起,要是我可以自己设法处理就好了。” “算了,幸好没有变得太严重。” “害你不能去喝酒真可惜。”有美子钻进我的腋下。 这向来是我们的暗号,打从我俩还在热恋时就习惯这样的步骤。当她这么做时,接下来我该如何反应早已制式化。 我们已有两个月……不,三个月没做了吧──我回溯记忆,本想计算却又作罢。如果去想那种事,本来勃起之物恐怕也会不举。 翌日到了公司,不见秋叶的踪影。我朝白板一看,上面写着她请假。 为何请假呢?我本想问与秋叶一起工作的同事,却又想不出藉口。我和秋叶在工作上几乎毫无关联。 她果然还是被昨天的事伤到了吗?我不得不这么想。男人到头来还是注重家庭胜过情人──她或许这么想,所以对我感到失望。 我利用工作空档打她的手机,但完全打不通,发简讯给她也没回音。我就这么坐立不安地任由时间流逝。 快到下班时间时,我打电话回家。有美子在家。我问起园美的状况,她说今天园美没去幼稚园,不过现在已恢复精神正在玩。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老实说,今晚恐怕要晚点回家,因为昨晚临时爽约,所以必须补偿人家。” “是吗?你的客户好像无论如何都想邀你去喝酒,是吧?”有美子的话中带刺。 “总之,今天我实在推不掉,事情就是这样,你多包涵。” “知道了,你别喝太多喔。” 挂断电话后我不禁吐出一口气,有美子的心情好像不错,也许是昨晚的做爱奏效,看来今后可能也要不时做一下比较好。 我与有美子的做爱一成不变,按照一成不变的顺序,一成不变的触摸方式,一成不变的舔舐方式,一成不变的体位,在一成不变的时间点进行。有美子每次都是用同样的表情,发出同样的声音,做出同样的反应。就像资深驾驶在开车,即便甚么都不想,手脚也会自己动。连事后收拾的程序也一样,无论是卫生纸的使用量,或者做爱所费的时间都一样。我的射精量八成也是如此吧。 这几年,性交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脸红心跳,也没有焦躁不定,只不过是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罢了。 虽然觉得真的很对不起有美子,但我已无法再忍受那种情况。之前也就算了,可是现在既已尝到与秋叶的性爱滋味,我绝不可能再回头。并不是因为秋叶太特别,性交毕竟还是需要有爱情,这是男与女的行为,而我们夫妻──我想世上大多数夫妻可能都一样──早已不是男与女。 出了公司搭乘地下铁,我前往秋叶的公寓。在电车上我自问,那我与秋叶便能永远维持男与女的关系吗?我俩就能永远带着心动的感觉做爱吗?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连想都无法想像自己会有厌倦秋叶的一天。 抵达秋叶的公寓,我按下一楼对讲机,但是无人回应。 我猜她也许是出去买东西了,于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消磨了三十分钟左右后,再次回到公寓,但她依然没回来。 她该不会是自杀了吧──不祥的想像闪过脑海,但我立刻打消念头,不可能发生那么荒唐的事。 我试想秋叶可能会去的地方,能想到的只有一处。我离开公寓,前往车站。 搭JR快车抵达横滨,再从那里坐计程车。时钟的指针已将近八点半了。 我在计程车上又拨了她的手机,但依然打不通,我决定在语音信箱留言。 “呃──你毫无消息所以我很担心,你在哪里?请跟我联络。现在我正要前往东白乐,不管怎样,我先过去看看。” 挂断手机,我吐出一口气,手里依然紧握手机。 “先生,你正在找甚么人吗?”计程车司机主动问道。 “啊?不,还好……”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打手机,而且我又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最重要的是,你从上车时样子就有点不大对劲。” “啊!会吗?”我不由自主轻触脸颊。“我和朋友一时联络不上。” “嗯……是女的?” “呃,对。” “那就难怪你担心了。”后照镜映出的脸孔正在笑。 真是不识相的司机,我暗想。不仅偷听别人说话,还问东问西地猛打听,说不定他正在猜想,我是被情人甩掉所以才满心焦虑。 快到东白乐车站了。在我的指示下,车子开上陡峭的坡道,秋叶的老家终于遥遥在望。 “到这里就好。” “好。”司机踩煞车。报上车钱后,他看着窗外说:“先生,你的朋友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 “嗯……我以前,也住在这一带。那栋房子的事,你知道吗?”他说着指向的,正是秋叶家。 “那间屋子怎么了?” “出过杀人命案喔!” “啊……” “已经超过十年了吧!我记得好像是杀人劫财。结果,似乎一直没逮到犯人呢。”司机一边找我零钱,一边说。 下车后,我缓缓走近大宅,屋子的窗口隐约亮着灯光。 是闹过命案的屋子喔──秋叶的话在脑海中重现。难道她那句话并非唬我的? 我战战兢兢地按下对讲机,但是无人应答。我穿过大门,走近玄关的门,握住门把一拉,门居然轻易开启。 “打扰了!”我试着喊。但还是无人回应。 我垂眼看向脚下,不禁一惊,脱在那里的分明是秋叶的淑女鞋。 “秋叶!”我喊道。没有回音,于是我又拉高嗓门大喊:“秋叶!” 我脱下鞋子,走进屋里,客厅的门缝流泻出光线。我毫不迟疑地开门。 铺了地毯的地板上,躺着秋叶。 第九章 我边喊她的名字,边跑过去,结果小腿狠狠撞上大理石茶几的桌角,剧痛令我弯身折腰,同时把手放在秋叶肩上。我一再喊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一边摇晃,一边告诉自己,就算这么做也已太迟了。秋叶已经死了,她自杀了,因为我重视家庭胜过她,所以她在绝望之下心碎自绝于此──但下一瞬间,我慌忙抽手离开秋叶的身体,因为她发出“呜哇”的声音。之后,还喃喃咕哝,翻个身后又继续睡。 我听见她的鼾声,也渐渐看清周遭的状况。 安心和几分错愕笼罩了我,我全身虚脱,当场坐倒在地。顿时,刚才撞到小腿的剧痛再次袭来。我脸孔扭曲地摩挲小腿,顺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摇晃秋叶的身体。 “快起来,秋叶,你这样会感冒的。” 秋叶的身体缓缓蠕动,她的脸转向我,慢慢睁开眼皮。涣散失焦的双眼朝我望了半晌后,这才慢吞吞地坐起上半身,蓬乱的头发被她抓得更乱。 “现在几点了?”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我看看表。“九点左右。” “早上九点?” “是晚上。” “嗯──”秋叶搓揉脸孔,眼神茫然地望着空中,不意间像是忽然察觉甚么般看向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一直打你的手机都打不通,传简讯给你你也不回,去你公寓你也毫无回家的迹象,我只好鼓起勇气跑来这里,结果却看到你倒在这种地方,差点吓得我连心跳都停止了。” 而且小腿也很痛。 “手机?咦,我放到哪去了?”秋叶开始东张西望四下打量。 她的手提包放在窗口的盆栽上,皮包是掀开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也有手机。 秋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拿起手机。 “真糟糕,手机没电了。”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甚么事也没有,倒是渡部先生,你找我有事吗?是急事?”秋叶神情怔忡地仰望我。 “倒也不是甚么事……我只是担心你怎么了,况且你也没上班。” “就算只是派遣社员,也有休假的权利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昨天的事?甚么意思?”她蹙起眉头,侧首不解。她是在装傻还是怎样,我看不出来。 “我是说,昨天的约会我不是临时爽约了吗?” “噢。”秋叶张嘴点点头。“你说那个啊。可是,那也不能怪你呀,园美发烧了,不是吗?” “嗯……” 从秋叶的嘴里冒出女儿的名字,令我莫名地不自在。园美这个名字我没有刻意告诉她,是有一次聊天时,一不小心脱口而出。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但女人绝对不会忘记这种事,不仅忘不了,还会常常提起,好像明白只要提起那个名字,就能令男人心头阵阵刺痛。 “园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秋叶撩起刘海,再次仰望我。“渡部先生,你跑来这种地方没关系吗?还是回家比较好吧?” “没关系,重点是我已经问过好几遍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为甚么会躺在这种地方?” “甚么为甚么,没有特别的原因啊。这里本来就是我家,有时当然也会一个人喝点小酒,就算喝了酒直接睡在地上,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吧?”她有点不高兴地撇嘴。“喂,你该不会以为,昨天取消约会的事已经伤害到我了?” 被她一语中的,我只能噤口不语。秋叶耸耸肩,像外国女明星那样两手一摊。 “你好像把我当成非常纤细易感的女人了,那么,我应该稍微假装受到伤害才对罗?喂!你真以为我是那么没常识的女人?如果你是那种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发烧了还想跟情人幽会的男人,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你。” 她那严厉的口吻令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垂首。事到如今我才深深感到,外遇不仅伤害对方,同时也会伤到自己。 “不过,好像也有一点高兴。”她说。 我抬起头,秋叶嫣然一笑。 “这表示你很担心我,对吧?所以才会大老远专程跑来这种地方。” 我抓抓头,为了掩饰害羞看向桌面。桌上放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 “你喝了很多?”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你从甚么时候开始喝的?” “呃──”秋叶歪头思索。“大概是中午吧。” “中午?喂,你到底是从甚么时候待在这里的?” “甚么时候啊……”讲到这里,她忽然两眼一瞪。“你追根究柢地问这么多干嘛?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我不在意昨晚的事了吗?那不就行了。” “可是我在意,因为之前你曾说过,即使回到这个家,你也只会去二楼的房间,几乎不曾进过这个客厅。可是现在,你却从中午就在这里喝酒,还烂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会怀疑这是怎么回事应该是正常反应吧?” 我才讲到一半,秋叶就已开始微微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也许是因为这是个不想被人提及的话题。 “早知道,当初就不跟你说那种事了。” “哪种事?是令尊想卖掉这栋房子却找不到买主的事?” 秋叶陷入沉默。看着她困惑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刚才从计程车司机那里听来的说法。 “来这里的路上,我听到奇怪的说法。” 秋叶讶异地抬起头。我把在计程车上的对话告诉她,她虽然表情阴沉,却并不惊讶。 “是吗?你听到人家那样说啊,如果是当时住在这附近的人,会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上次听你提起时,我还以为那只是你的黑色幽默。” 我凝视大理石茶几,脑海又浮现秋叶呈大字形躺在上面的情景。 秋叶走近茶几,在桌角坐下。 “详细内容,你想听吗?” 她认真的眼神,令我的背上倏然一寒,想到会是甚么内容令她露出这种眼神,我不由得有点害怕。 不相干的事还是别听比较好吧──男人的狡猾在这时探出头。我在想,虽然很关心她,但是随便涉入太深或许会后患无穷。 然而,我的嘴巴却不受控制:“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真的?只怕你听了之后,会退避三舍。” “我才不会。”我逞强。“如果真有甚么在折磨你,我想知道。”这并非虚情假意。 秋叶依旧坐在茶几上,伸手去拿巴卡拉水晶杯,杯中还剩下一点点白兰地。 “你最好不要再喝了。” “我想边喝边说,不行吗?” “那……只能喝一点喔。” 秋叶举杯,纤细的喉头耸动,她吁口气后,目光投向远方。 “事情发生在我上高中时,当时正值春假,所以那天虽然不是假日,但我在家,当时我正在二楼房间练习竖笛。” “竖笛?” “我那时参加了管乐社。” “噢?”我头一次听说。 “那天,除了我之外,我父亲和父亲的秘书小姐,以及阿姨三人也在。阿姨是我妈的妹妹,我妈死后,她三不五时会来帮忙料理家事。我从二楼下去一看,那边的门是开着的,就像现在一样。”秋叶指着这个房间的门。“没有任何人的动静,这点有些诡异。事后我才知道,当时阿姨出去买东西,而我父亲去大学了。” “大学?” “我父亲也在大学担任经营学的客座教授,我没说过吗?” “我只听说他从事很多种工作。” “他的确做很多种工作,教授也是其中之一。” 真厉害,我嘟囔。难怪住得起这种豪宅。 秋叶深呼吸,我预感终于要进入核心部份了。 “我站在门边看着室内,看起来好像谁也不在,因为沙发上没人坐,也没人站着。可是一脚踏入室内的瞬间,我立刻察觉情况异于平时。是哪里不一样,我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甚至就这么站在原地思考了好几秒钟,然后终于将目光移向茶几。你可能觉得奇怪,之前我看了沙发,却没看茶几。”秋叶的指尖擦过茶几光滑的表面。“看到那个的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里有甚么?”我吞口水。 秋叶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 “茶几上放了一个好大的假人……看起来就像那样,但我的脑中早已明白那并非假人,只是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拒绝接受事实。我就这么呆站着……嗯,对,只能用呆呆站着来形容。我发不出声音,脚也动不了,甚至无法移开目光,自那个假人身上移开,那个看似假人的东西。” “之前你提起这件事时,说过呈大字形躺平……” “嗯。”秋叶看着我点头。“大字形。就在这张茶几上。” “那是谁?”我的心脏跳得飞快,腋下汗水狂流。 “用减法也知道吧。” “减法?” “家中除了我本来还有三人,可是阿姨和我父亲都出门去了,如此一来,还剩下一个人。” 我反刍她刚才说的话。 “令尊的秘书?” “答对了。”秋叶颔首。“是本条小姐。” “本条小姐……这是她的名字啊?” “是书本的本,条件的条,名字叫做丽子,美丽的丽。实际上,她的确很美丽,比现在我还大上几岁,可是看起来比现在的我年轻多了。她的身材修长,也很有才华,还讲得一口流利英语。带着她到处走的父亲总是非常骄傲,大概是受到众人艳羡会有种快感吧!” “就是那个人躺在这张茶几上?” “对,她被杀死了,胸口插着一把刀,可是几乎完全没流血,白衬衫没怎么弄脏。” “我曾经听说,只要不拔出刀子就不太会出血。” “听说几乎是当场死亡。”秋叶说:“据说刀子深达心脏。警方的人说,那种情形非常少见,因为要刺中心脏,就像把装满水的塑胶袋吊起来,然后拿刀子去刺,其实分外困难。心脏不是会扑通扑通跳吗?对方如果静止不动或许还有可能,但情急之下应该会抵抗,所以连警方都说,那堪称神乎其技。”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但脑中登时涌现那幅画面。 “结果你怎么做?” “甚么也没做,或者该说我做不到,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被抱回床上躺着了,据说是一看到尸体就当场昏倒。那时我的体质虚弱,常常有贫血的现象。” 碰上那种状况,我想就算体质不虚弱的人恐怕也会面无血色吧! “被抱回床上躺着──意思是说在你之后又有谁发现了吗?” “好像是我阿姨回来,发现了我们──我是说我和本条小姐。” “你阿姨想必也大吃一惊吧。” “她事后说,当时差点晕厥,但这个节骨眼不能连她也昏倒,于是当下先通知我父亲。我父亲急忙赶回来,把我抱到房间,然后才报警。阿姨说她当时慌了手脚,所以连应该报警都完全抛在脑后。”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我点点头。人类这种生物面临紧急关头,往往会做出很荒谬的事,但有时也会疏忽最重要的事。 “是强盗干的吗?” “最后只能这么推断,失窃的只有本条小姐的皮包,家里的东西全都没事。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开着,所以据说犯人可能是从那里逃走的。现场没有留下指纹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目击者。唯一的线索就是刀子,但那是大量贩卖的商品,所以一筹莫展。” “那么,最后还是没逮到犯人吗?” “嗯。”她点点头。“非假日的白天,对住宅区而言是恶魔的时段。路上行人稀少,屋里多半也没人在,再加上像我家这种房子又有高墙环绕,一旦侵入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外面的人看见,根本是正中强盗下怀。据说犯人可能是从落地窗侵入,正在物色室内的值钱物品时被本条小姐发现,于是拿其携带的刀子行凶,就这么逃逸无踪,但是知道的仅此而已。那一阵子来了好多刑警先生,我也必须一再重述同样的说法,几乎快要疯掉,最后还是毫无头绪。渐渐地,刑警不再上门,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其实事情根本没有了结。” 一口气说完后,秋叶长叹一口气。 “故事到此结束,这就是今天的推理剧场。” 我没心情因秋叶的笑话而笑,再次环视室内,十几年前,在这个场所曾经发生如此凄惨的案件。想到这里,我感到室温似乎有点下降。 “我总算明白你不愿进这个房间的理由了。” “不过,我想我父亲受到的打击更甚于我数倍。” “毕竟是在自己的家里发生这种事,再加上他又失去了优秀的秘书。” 秋叶摇头。 “比起失去优秀的秘书,我想心爱的人过世对他的打击更大。” 不解其意的我看着她。 她继续说:“是情人喔,本条丽子小姐也是我父亲的情人。” 第十章 横滨海洋塔(Marine tower)的下半部发出绿光,上半截是红色的,据说是模拟圣诞树,但我实在看不出来。 另一方面,豪华客轮冰川丸的灯饰完全是圣诞节那一套,中央的桅杆周遭,按照圣诞树的外形排列了无数灯泡。 我们来到山下公园,因为晚餐后,秋叶提议想乘着夜色散散步。虽然是晚餐,其实我们只是在东白乐车站旁的拉面店吃了拉面与煎饺,还有一瓶啤酒。像今晚这样,听完杀人命案的故事后,实在没那个心情上高级餐厅喝葡萄酒。 尸体在意外的时间以意外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我完全无法想像。张开手脚陈尸自家客厅的女人,胸口插刀,而且是父亲的情人──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为甚么不说话?”秋叶问。 “不为甚么,该怎么说呢……只是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题。” “你是不是正在想,居然因为担心我,大老远地飞奔到这种地方,自己到底在搞甚么。” “我没有那么想,我很庆幸你平安无事,也很高兴能听到往事,既然你有这种经历,我应该更早知道才对。” “为甚么?” “因为……”我在瞬间踌躇后说:“喜欢一个人当然会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或许帮不上任何忙,但是透过了解,有时也能替对方多设想。” 秋叶定定凝视我的双眼,然后合拢大衣前襟。晚风吹乱她的头发。 “我们也该回头了吧?”我提议。 “你现在非回家不可了?” 秋叶的问题令我有点意外,到目前为止,我要回家时她一次也没抗拒过。 “不,时间还不急。”我看看表,快要十一点了。“是因为太冷。” “那么,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喝酒,好吗?我不是说过有熟人在经营酒吧?就在这附近。” 我回视她点头同意。“好啊,是甚么样的店?” “很破旧的店,你最好有心理准备。”秋叶说着,迈步走出。 那间店紧靠在中华街旁,从老旧大楼的入口走上短短的阶梯,右侧有一扇木门,门上挂着写有“蝶之巢”的小招牌。 店内很暗,地方也不大,靠里面有一个约可容纳十人左右的吧台,前方有三张圆桌,墙上张贴旧海报,架子上陈列着看似古董的小摆饰。 店内只有两桌客人,而且都是情侣档,吧台旁坐了一名中年妇女,而吧台内则是个白发酒保。 我们一进去,酒保看着秋叶点点头。他俩似乎认识。 秋叶驾轻就熟地在吧台前坐下。 “我照旧。”她对酒保如此说完后转向我。“渡部先生,你呢?” “你所谓的照旧是甚么东西?” “用兰姆酒做基酒的低浓度鸡尾酒,男人是否喜欢就不知道了。” “那么,我喝啤酒就好。有健力士(Guinness)吗?” 有的,酒保低声回答。 “还好意思说照旧,你又没有常来。”坐在一旁的女人说。女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左右,妆有点浓,但还不至于流于俗艳,身上罩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开襟外套。 “我当然有来。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秋叶的尖锐回嘴,令我吃了一惊。 “就算在男朋友面前,也犯不着死要面子吧?”那个女人如此说完,看着我嫣然一笑。“你好,幸会。” 见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搭腔,秋叶蓦然松口。 “这是我阿姨,已故母亲的妹妹。” “啊……”听到这里,我更加慌乱了。 秋叶的阿姨,正是刚刚听说的杀人命案中的登场人物之一。 “咱们家的任性丫头麻烦你照顾了。” 女人拿出名片递给我,上面印着:“BAR 蝶之巢 滨崎妙子”,我也连忙掏出名片。 “原来是公司同事啊?这么别扭的丫头真的能胜任上班族的工作吗?”阿姨问我。 “没问题,她好像做得很称职。” “那就好。那么,她做为情人的表现呢?” “啊?” “阿姨,好了啦。”秋叶瞪眼。 阿姨站起来,移到我身旁的位子。 “我说渡部先生,你可别勉强喔。男女之间勉强是大忌,只要在彼此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想着对方就好了,如果硬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或是慌慌张张地强求结果,一定会出现破绽。一切都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懂吗?” 看着她的眼我不禁屏息,虽然她的语气带着醉意,眼睛却清醒地直视着我。我当下恍然,阿姨知道我已婚。 我默默颔首,啜饮啤酒,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好了啦,阿姨,你走开啦!”秋叶插嘴。 “凶甚么,让我再多说两句嘛!” “你只是喝醉了,在碎碎念而已,人家渡部先生会困扰的。” “知道了啦,打扰你们真是抱歉喔!那么渡部先生,咱们下次见罗!”阿姨一口喝光剩下的白兰地,遁入后方那扇门。 “她那样是甚么意思?”我小声问。 “哪样?” “她好像已察觉我不是单身。” “也许吧。”秋叶满不在乎地回答:“放心,那个人对那种事绝不会有意见。” “是吗……”抱着复杂的心情,我喝起黑啤酒。 据秋叶表示,“蝶之巢”本来好像是阿姨的朋友开的店,但十年前那个朋友因蜘蛛膜下出血而死,之后就由阿姨接手了。因为阿姨早自数年前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所以接手也比较顺利。 “以前,她是完全不适合做服务业的那种人,结果现在却变成彩色夫人,由此可知环境果真能改变一个人。” “彩色夫人?” “是我给她取的绰号,不过,那种怪异的穿着也是她本人苦心积虑的成果,大概是觉得既然要经营这种店,就得先从外观改变吧。” 我再次想起那桩杀人命案,实在很难想像在那个故事中登场的阿姨和彩色夫人会是同一个人,不过听到秋叶现在的说法,倒也可以理解。 “她年纪轻轻就离婚了,收入很不稳定,所以才会来我家做类似帮佣的工作,之前说的那起事件发生后,她也不再来我家了,然后就开始在这间店帮忙。”秋叶静静地说:“那起事件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呢。” 好像是呢,我低语。我的声音变得像感冒的老人一样无力、沙哑。 没坐多久之后,我们便离开酒吧,再次回到山下公园旁,当然海洋塔的灯光和冰川丸的灯饰都已熄灭。 “我想必也令你做了很多勉强为之的事吧?”我说:“正如你阿姨所言,男女之间勉强是大忌。” “阿姨说的话你用不着放在心上,况且我也没有勉强甚么,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想,你的立场应该都很为难,也会遇上像昨天那种事。但我希望你相信,如果发烧的不是园美而是你,哪怕有任何事我都会飞奔到你身边。” 于是秋叶露出悲哀的眼神笑了,她摇摇头。 “算我求你,做不到的事请你别说。” “怎么会做不到,我是说真的!” “那我问你,如果我在平安夜发烧怎么办?” 秋叶的话令我慌了手脚,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即便如此,我当然也会飞奔而至──我应该自信十足地如此回答。 “拜托你别一脸想哭的样子。”秋叶的表情转为苦笑。“你也不想那样困扰吧?所以做不到的事还是别承诺比较好。” 我摇头。“不会做不到。” “算了。” “不、不能算了,我不希望你以为我是随口说说。” “我没那么想,所以你放心。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时间也晚了。” “平安夜我会与你共度,我发誓。” “够了。”秋叶不耐烦地摇手。“这只是假设,你用不着那么认真,圣诞节我没有感冒的计划,就算真的发烧了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用不着为了那种事负气。” “我才没有负气,我们在谈的也不是假设。”我走近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继续说:“今年的平安夜我会与你一起度过,纵使你没发烧我也会这么做。” 秋叶的瞳孔似乎倏然放大。 “你是说真的?” “真的。” “如果是开玩笑,这个玩笑非常恶劣喔!但我可以原谅你,所以如果你是在开玩笑,最好趁现在告诉我这只是玩笑。” 我抓住秋叶肩膀的双手更用力,说:“这并不是甚么玩笑,我不想让你伤心,平安夜与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要与秋叶共度,我保证一定会!” 如果有人在旁边看到我的言行举止,而且此人倘若已有妻室,肯定会认为我疯了。做不到的承诺就别做──这是外遇的真理。 潜藏在我内心的另一种人格拚命试图阻止我的暴走──秋叶也说,现在还可以视为玩笑一笑置之。顺着她给的下台阶,现在就向她道歉方为上策,拜托请你这么做吧! 但我的暴走,连自己都阻止不了。 “二十四号,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我不忘再次强调。 “二十三号先过我也不介意喔。” “这和天皇生日(注:十二月二十三日乃天皇生日,为日本的国定假日。)无关,我说的是平安夜。” 秋叶叹了一口大气。她缓缓闭眼,然后睁开。她的双眼凝视我。 “被你这么一说,会害我产生期待。” “这样最好,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我抱紧秋叶的身体。 第十一章 在泡沫经济时期,世间一片繁荣好景,男人为了追求女人,花钱如流水也不手软。每次约会都要送一流的名牌礼物,邀请女人上高级餐厅吃饭,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进口轿车送女人返回她的时髦公寓。有时在一个女人身边,会同时有好几个凯子分担这些开销。这些人对于自己私底下被人讥为负责接送的司机、负责请吃饭的饭主、负责送礼物的金主等等自然毫不知情,而女人却和真命天子去豪华大饭店上床,事实就是如此。 恋爱通货膨胀在平安夜这晚迎向最高潮,为了这一晚,男人纷纷预约餐厅,事先订妥饭店房间,奔向蒂芬妮(tiffany)。饭店间间客满,餐厅吃定客人的弱点,把圣诞晚餐标上贵得可笑的价钱。蒂芬妮大排长龙,没买到“OPEN ”银链的男人就得做好被女友甩掉的心理准备。 我也曾是这样的笨男人之一,穿着不搭调的宽松时髦西装,手捧玫瑰花束,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会觉得门槛太高的饭店大厅等候女友,一心认定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让女友跑掉,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对于男人们的献身大战,女人早已司空见惯,她们的要求愈演愈烈,就像反覆练习挥棒击球般一次接一次袭向我们,跟不上要求的人就会被淘汰。 但是当时很快乐,恋爱的通货膨胀和任性的挥棒练习对我们男人来说虽然不容易,但困难愈多,克服之后得到的东西似乎也愈有价值。所以,在还没确定能与谁共度圣诞节前,就已抢先订下饭店房间,不惜将购屋定存基金解约也要买蒂芬妮的项链。 现在,我和那时有同样的冲动,虽然不再像当时那样企图砸下超乎必要的钱,但光是盘算要和秋叶在哪间店共度便兴奋不已。幸好,现在要预订餐厅已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只是,正如年轻时代的我遭遇过种种障碍,现在的我眼前也矗立着一道高墙。那就是,我已有必须一同度过圣诞节的家庭。 平安夜正一分一秒地逼近,我很焦急。事到如今,我不能跟秋叶说还是无法见面。该如何是好?我拚命思考,得到的结论就是──单凭自己一个人绝对办不到! “喂,你疯了吗?”新谷的反应正如我所料,他放下芋头烧酒掺热开水的杯子,长叹一口气。“如果只是外遇倒也还好,没甚么好惊讶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发生过这种事。” “啊?真的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可是上次你不是还说我们在世人眼里,已经是欧吉桑不是男人了。” 新谷皱起脸。“如果单论道德,我们的确已不是男人,重拾男人身分也就是抛开道德之时,所以外遇才会叫做不伦。” 从新谷的嘴里,冒出和他的形象完全不搭调的道德这种字眼,令我有点错愕,同时也很沮丧,原来连他这种男人都在乎道德。 “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握紧生啤酒的酒杯。 “事到如今,你垂头丧气又有甚么用?我无意劝你结束外遇,你也不是傻瓜,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想必你早就这么做了。心里一直想着要结束、要结束却还是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外遇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可真了解。” “但是,唯独你承诺平安夜幽会这件事我实在无法赞成。我告诉你,唯独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还是不得不许下承诺吗?我是不知道个中内情啦,但你最好打消念头,否则那已不是单纯的玩火游戏了,你该不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 “甚么心理准备?” “和有美子离婚的心理准备呀!” 我微微摇头。“我想都没想过……” “那最好,本来就不该有那种念头,外遇应该在绝对不离婚的前提下进行。”新谷说到这里,满脸诧异地看我。“喂,你在发甚么呆?” “啊?没有,我之前是没想过要离婚啦……” “你可别说但是现在听我说着说着,就突然萌生这种念头了。听着,渡部,我不会叫你现在立刻停止外遇,但是唯独这点你绝对要遵守:千万不能让有美子发现,别做任何会露出马脚的事。这是游戏规则。”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才会有平安夜与情人幽会的傻念头。快点醒醒吧,渡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做个深呼吸,喝了口啤酒。 “知道了,我不会再求你了,跟你说这种麻烦事真不好意思。” “你打消念头了吗?” “不,我只是说不会求你帮忙。” “渡部……”新谷万分为难地挑起眉尾。 “我已经许下承诺,事到如今,我不能告诉她那是骗人的,况且我也不想让她在平安夜忍受寂寞。” “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她和有妇之夫谈恋爱,就得有这种觉悟,她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 “她知道,她也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 “可是我自己无法接受!她基于某些因素已经失去了家庭,我不能撇下这样的她,自己去和家人共度佳节。”我拉过帐单,打算连新谷的酒钱一起付。“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慢着,渡部,我们再喝一杯。”新谷咚咚猛敲自己的额头。“万一被有美子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小心不让她发现。” “你当然该这样做,但你也得先设想一下,万一东窗事发时怎么办?基本上,无论被逮到甚么证据,你当然都只能否认到底,但是有时这套也会不管用,我是在问你到那时要怎么办。无论如何,你绝对不能一时冲动提出离婚喔!因为那样做谁都不会得到幸福。” “纵使我不提离婚,我老婆说不定也会主动要求吧。” 但新谷再次用力摇头。“她不会说。” “为甚么?” “因为女人很聪明。”他大口灌下加了热开水的芋头烧酒。“我刚才不也讲过了吗?谁都不会幸福,有美子也一样不会幸福,所以她不可能选择那条路。” 新谷叫住女店员,又点了一杯芋头烧酒兑热开水,我叫了生啤酒。 “不然你到底要教我怎么办?” “这还用得着说!”新谷大力拍桌。“如果被有美子发现了,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向她道歉,然后发誓绝不再犯。你要向她下跪,发觉老公偷吃时,老婆首先要求的是道歉,然后是发誓。女人不会被怒火冲昏头做出摧毁生活基盘的莽撞之举。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练习下跪。” “不过,如果真的弄到那种地步,我也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先道歉。” “喂,看来你还是没搞懂。”新谷指着我的鼻子。“我所谓的道歉,可不是只有那一时片刻喔。下跪只是赎罪的开始,永远不会有终止的一天,一辈子都得继续道歉。你在老婆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在家里也会无地自容,直到夫妻之间有一方死掉为止。” 从以前就口才过人的新谷,即使在这种时候依旧充满说服力和震撼力。 “怎样,简直是地狱吧?你能忍受那种地狱吗?你已有不惜做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准备吗?” “虽然不愿想像,但我会铭记在心的,更何况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外遇潜藏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性。” 新谷重重叹气,猛抓脑袋。 “让你迷恋到这种地步,可见一定是个大美女吧?改天我倒想瞧瞧她的长相。” “你已经见过了。”我说:“在棒球练习场。” 这是个晴朗得吓人的好天气,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升高了室内温度,向来喝热牛奶的园美今早说,她想喝冰牛奶。 “你今晚大概要几点才能回来?”有美子一边在我面前放下咖啡,一边问。 “大概七点吧,前提是如果没加班的话。” “平安夜还叫你们加班?公司也太不体贴人了。” “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不确定几时会发生甚么状况。” “可是,如果没事的话你七点就能回来吧?” “嗯,应该是。” “别忘了买礼物喔!还有香槟酒。”看着准备上幼稚园的园美,有美子压低嗓门说。 “我知道。”我对她挤挤眼。 早在一周前我就已告诉有美子,今晚要在家吃饭。去年我们一家三口是上馆子庆祝,但今年我无法如此承诺。给母女俩的礼物和香槟前天就已事先买好,现在放在公司的置物柜里。一切都是按照新谷的建议。 吃完早餐,我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穿上鞋子时,放在旁边的纸袋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是甚么?”我问。 有美子把手伸进纸袋,拿出来的是上次那种用蛋壳做的圣诞老公公。 “今天傍晚,幼稚园会有个小小的圣诞派对,我打算到时候带去给人家。” “听你这么一说,之前你好像的确提过这回事。” “结果,我总共做了十五个,累死了。” “记得让园美替你按摩一下。” 我边说,边取出手机,愤然咂舌。“啊,惨了。” “怎么了?” “手机快没电了,昨天我忘记充电了。” “那你要把充电器带着吗?” “不,算了,如果忘在公司反而不好,我到便利商店再买一个。” 平凡无奇的对话,但是有美子应该没发觉这段对话之中隐藏着重大意义。 我像平时一样在有美子的目送下走出家门,服装也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得一如往常才行,连一点点差异都不能有。对已婚男性而言,平安夜不是特别的日子,没必要精心打扮。 到了公司,我先找秋叶。她坐在电脑前,正在看某本杂志,桌上放着即溶咖啡纸杯。 我确认她的周遭没人后,从自己的座位打电话。她身旁的电话响起。 “电灯一课,您好。”秋叶的声音传来。 “是我。”我稍微把脖子向后扭,我知道她会从电脑后面看着我。“今晚,没问题吧?” “我是没问题啦……但你真的可以吗?” “应该不成问题,地点和时间就照我之前说的。今天我会把手机关机,如果有事要联络就寄电子邮件到我的电脑。” “你为甚么要关机?该不会是打算硬生生地搞失踪吧。” “搞失踪?” “你对你太太报备过今晚会迟归吗?你该不会甚么也没交代,一心以为只要关机就没事了吧?如果你那样做,事后会很麻烦喔。” “我不会做那种事,你不用担心,那么,今晚就这么说定了。” 挂断电话后,我偷窥秋叶,她正朝我看来,一脸纳闷地歪起头。我莞尔一笑,朝她点头示意。接下来那几个小时,我坐立不安。我一直在等一通电话,无论是在看图或是与人商谈之时,我都忍不住去注意桌上的电话。 下午四点过后不久,那通电话打来了,是有美子打的。 “手机的充电器,你没买吗?你的手机完全打不通。” “我买了,可是无法顺利充电。找我有事?” “这个嘛……”她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刚才新谷先生打电话来,他好像想跟你联络,可是同样打不通你的手机。” “新谷说甚么?” “老公,有一位野田老师你认识吗?” “野田老师?噢,认识啊,那是我大学修专题讲座时的老师,不过他现在当然早已退休了。” “听说那位老师过世了。” “啊?”我继续使出浑身解数演戏。 晚间七点,我按照预定计划在自家桌前坐下。把小狗布偶送给园美,白金项链送给有美子,桌上放着圣诞蛋糕和香槟酒。 “真是太倒霉了,居然选这种日子守灵,可是我不去也不行。” 我边喝香槟,边不耐烦地抱怨。 “你要搭几点的新干线?”有美子问。 “搭八点多的应该来得及,十一点会抵达新大阪车站,我再从那里搭计程车去守灵会场,大家应该已经先赶过去了。” “真是辛苦。” “抱歉,无法陪你们。” “这也不能怪你,况且,你好歹也已经先尽过家庭义务了。”有美子的目光移向园美,园美正在沙发上和小狗布偶玩耍。 三十分钟后,我钻进计程车。目的地不是东京车站而是汐留。我已预订高层大楼最顶楼的餐厅。我身旁放着旅行袋,里面装了丧服。我向有美子说明,今晚要帮忙守灵,明天在丧礼会场当招待。 其实野田老师是在两年前过世的,但那时出了某些差错,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我自己也是直到最近才得知老师过世的消息。这件事我没告诉有美子,反倒成了天赐良机。 八点整,我抵达餐厅,环绕全店的玻璃帷幕外是东京的无垠夜景。我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到窗边席,身穿黑色洋装的秋叶早已在座。她仰望我的双瞳,似乎有点湿润。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说。 “怎么会。为何这么说?” “因为,”她蓦地叹息。“这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怎么会强人所难,我不是如约而来了吗?” “我很高兴,但是……”她垂首。 “怎么了?” 秋叶凝视我,朝我伸出手,她的指尖碰到我放在桌上的手。 “虽然高兴……也很害怕。” “你在说甚么傻话。” 我唤来服务生,点了两杯香槟。 第十二章 快乐时光在一眨眼之间过去。 那段时光愈是充满光辉、为此付出的牺牲愈大,愈会在一瞬间后离开我的手中。 我俩在饭店共度了平安夜,秋叶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美丽、更可爱,而且更妖艳。我们裸裎相拥,做爱之后互相凝视,款款倾诉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感到害臊的爱语,等到心情激昂起来便再次做爱。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睡觉,即使让她枕在我臂上,也努力睁着眼。 “你想睡就睡没关系。”我说出违心之论。 我不要紧,秋叶说。但几分钟后,她已开始发出鼾声,数位时钟显示已过了深夜两点。 我一边感受着秋叶的发香,一边闭上眼,回想这段梦幻时光时,脑中一隅又忍不住开始盘算。明天,我应该在大阪的丧礼会场当招待,为此我还请了年假,做完招待工作后就回家──回我的家。 那是有我的家人在等待的家,家里有个不是秋叶的女人,和那个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是我本来的安身之处。毫不知情的她们是怎么度过平安夜的呢?想到这里我就心痛。除非和秋叶分手,否则我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痛楚,为了得到与秋叶共享的幸福瞬间,这是我不得不甘心承受的代价之一。 欲望、迷惘、畏怯、勇气──种种念头与情感在我心头掠过,我的脑袋就像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当那些思潮来个彻底的大洗牌,再也分辨不出甚么是甚么时,我终于感到睡意降临。 翌晨当我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秋叶。我本来以为她也许在洗澡,但是没听到任何动静。我觉得奇怪,只好起床拉开窗帘。圣诞节当天的东京,看起来和以往的早晨一样灰头土脸,教人无法相信,这和构成昨晚美丽夜景的城市是同一个。 桌上放了一张纸条,是秋叶的字迹。 “早安,睡得好吗?我要上班所以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昨晚很开心。” 我拿着纸条环视室内,秋叶的皮包不见了,我也检查过衣柜,里面只有我的大衣。 我检阅手机,发现新谷传来的简讯:“穿上丧服去小钢珠店,记得充分沾染烟味,也别忘记把领带弄绉,然后穿着丧服直接回家。最后还有一点,把昨晚的幸福回忆封印起来。” 看着内容我暗自佩服,这些全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 我依他所言穿上丧服,退掉饭店房间后,走进新桥的小钢珠店。我大概已有十年没打过小钢珠了,我尽量选择充满烟味的位置,随手弹出钢珠。 耗了一个小时后,我去有乐町独自看电影,这部片子我本来打算和秋叶一起看。是爱情喜剧,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周遭全是情侣也让我坐得很不自在。 之后,我一路步行至东京车站,买了一盒寿司后搭上计程车。还不到傍晚五点。 打开家门时,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但这已是每次必有的现象。我与秋叶的事情是否已被有美子发觉?若已被发觉该怎么办?纵使没被发觉,是否也犯下甚么重大失误令她起疑?我抱着种种不安开门。 正在脱鞋时,有美子自里屋出现了。我不敢正眼瞧她,害怕确认她现在是何种表情,这种不安也是外遇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耗到晚上。” 有美子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我总算抬起头看着她。 “他们找我去喝酒,但我推掉了,因为实在很累。” “辛苦了,累坏了吧?快去换衣服吧,你身上的烟味好重。” “那当然,因为大家都不停抽烟嘛!” “那种地方都是这样的。” “园美呢?” “在睡觉,一早去小朋友家,八成玩累了,不过也差不多该叫醒她了。” “这是伴手礼,在新干线上来不及吃饭,我都饿扁了。” 看着寿司盒,有美子嫣然一笑。“那,我去泡茶。” 她的笑容解开了我的心锁。 我回到寝室,地上放着纸袋。很眼熟。里面本来应该装着蛋壳圣诞老人,看样子幼稚园的圣诞派对顺利结束了。 换好衣服我回到客厅,看起来才刚睡醒的园美呆坐在沙发上,但是一见到我,顿时瞪大双眼。 “爸爸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在园美身旁坐下。 我一边和女儿玩闹,一边等待妻子替我泡茶,这是幸福祥和的家庭时光,我绝对无法失去这个。这种事我早已明白,但另一方面,当我这样享受家庭时光之际,却又萌生和昨夜不同的另一种心痛。昨晚是因为背叛妻子而痛,现在是想到秋叶,悲从中来。 留在饭店桌上的纸条闪过我的脑海。她早就明白了,她明白,今天我应该尽快回家比较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唯有这个迫切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翌日晚上,我被新谷叫出去,事实上我也正想和他联络,当然是为了向他致谢。 得知一切安然无事,新谷用力深呼吸,喝下生啤酒。 “我总算安心了,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种像特技表演的手法,不能一用再用。” “谢了。” 我把留在饭店的纸条告诉他,也把秋叶可能是体谅我的处境,所以才默默先走的推测说出来。 “八成是这样吧。”新谷说:“但是,我可要提醒你,她这并不只是替你省掉麻烦,不让你说出拙劣的谎言,才是她这么做的主因。” “两者不是同一码事吗?” “完全不同,她为甚么不想让你说出拙劣的谎言?因为那种谎话立刻会被拆穿,因为你们两个的关系如果被你老婆发现,她也一样会有麻烦。她既不想破坏与你的关系,也怕被你老婆兴师问罪,所以才会留下那种纸条自己先离开,你要去理解共犯的意图。” 新谷的说法极有说服力,但是,共犯这种字眼令我心生排斥。 “即便如此,她不也多方容忍退让了吗?”我战战兢兢地试着说。 “那是应该的。”新谷毫不留情地说:“不要让我一再重述,好吗?你们是在搞外遇,她这点忍让是理所当然。除夕夜和正月新年都不能在一起,想像男人和老婆、小孩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就想抓狂,这才是情妇该有的正确姿态。她如果受不了大可与你分手,你没必要替她操这个心,更何况,就算你耿耿于怀也无能为力。” 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如果我们立场对掉,我肯定也会说出和他一样的话。 新谷做出稍微提防四周的动作后,才小声说:“之前我也讲过了,和有美子离婚的事,你想都不能想。” 见我舔唇不语,他气恼地用力拍桌。 “渡部,你这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好好回想一下你和有美子恋爱的时候,当时你是爱她的吧?你是因为认定她就是真命天女才结婚的吧?结果都一样。就算是你现在迷恋的女人,对你来说也不是特别存在,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找遍全世界都不存在,世上根本就没有红线这种东西!” “红线?” “人家不是常说吗?天定良缘的对象早已用红线和你绑在一起。兄弟,你该不会也这么想吧?该不会以为这次的女人才是真命天女,你只是找错了结婚对象──” 见我沉默,新谷苦着脸咂舌。 “我告诉你一句至理名言吧!红线这种东西,是要两人一起纺织的,唯有终生不离不弃,直到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怀里咽气,那才是完结,才算是被红线绑在一起。” 像他这种现实主义者居然难得说出这么浪漫的话,我不禁惊愕地凝视他,他对我这种反应不知是怎么解读的,竟还大大点头。 “你懂吧?一切都是结果论,除非过程特别艰难那或许另当别论,否则,对方是谁其实都一样。有美子不就足够了吗?接受现实吧!你就好好与有美子纺织红线,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他这番慷慨陈词令我无话可说,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话,因为他极力陈述的内容,是“离婚不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但是和他道别后,我首先想的是,年底年初这段期间,秋叶不知打算怎么度过? 我边走,边检查手机,有秋叶发来的简讯: “之前没告诉你,从明天起,我向公司请假要去温哥华旅行。我在那边有朋友,所以正月四日才会回来,那就先祝你新年如意。 秋叶” 抓着手机,我呆立半晌。 我根本没必要替她操心怎么过年,人家自己要优雅地出国旅行──我还不至于少根筋到可以这样悠哉窃笑的地步。 一边收起手机,我怀着复杂心境迈步向前。说实在的,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多亏秋叶去了无法联络之处,这下子我无须左思右想暗自苦恼,也不用受到撇下她一人的罪恶感苛责。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老是让秋叶帮我着想,真的好吗? 第十三章 除夕夜和正月新年,只是无聊的假日。 在家看电视,陪园美玩,边吃年菜,边喝酒,困了就睡觉,如此一再重复。到了一月三日,我终于出门,是带有美子与园美上家庭连锁餐厅。到了餐厅,又从大白天就开始喝啤酒,回程顺道去附近的神社拜拜。我抽了一支签,是大吉。 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想来似乎毫无意义的数日,当然还是有点意义。意义在于度过,像我们这种已婚者,新年就得这样度过才行。 四日我开车,独自前往住在川崎的妹妹家,为的是把园美骑过的三轮车送去这种无聊小事,园美现在看上了有辅助轮的脚踏车,而妹妹的女儿最近刚满两岁。 互相拜年后,我在妹妹家享用她偷工减料的年菜。有些东西分明是把超市买来的熟食直接装在盘子里端上桌,令我大吃一惊,但担任公务员的妹夫还是吃得很开心。他比婚前整整胖了十公斤,恐怕不是心宽体胖,而是因为天天被喂食偷工减料的食物吧!说到这里,妹妹也胖了不少,完全看不出腰部曲线。 “哥,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被妹妹这么问,我吓了一跳。她对我,好像抱着完全相反的印象。 是你们自己太胖了──我强忍如此反驳的冲动,歪起头说:“不会吧。” “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玩得太过火?” “别闹了,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光是忙着工作和家务事就已累翻了。” “我懂,我懂。”妹夫点头。“男人真的很累,在照顾小孩方面我也帮了很多忙喔,连工作也早早结束下班。” “你只是想早点见到女儿而已吧。” “不只是那样,我认为注重家庭是男人的职责,你说对吧,大哥?” 算是吧,我暧昧回答。现在这类问题最让我痛苦。 离开妹妹家后,我试拨秋叶的手机,猜想她或许已经回来了,但电话打不通。 我舍不得就这么直接回家,于是驱车朝东京的反方向走。我也没多想,只是觉得秋叶说不定会回东白乐的家。等到联络上时,如果就在附近便可早点见面了。 但我又不能立刻跑去东白乐,最后我就这么磨磨蹭蹭地一路开到横滨。下高速公路时,我已多多少少拿定主意了。 我在中华街旁停车,一边追溯记忆,一边迈步。 我很快就找到了酒吧“蝶之巢”,本来还担心也许还在放年假没营业,幸好店门轻易开启。吧台坐了一个穿西装的男客,另有一桌情侣。 彩色夫人坐在角落的桌子,独自喝酒。她今天穿着紫色毛衣。 “晚安。”我在她面前站定。“您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头,稍做思索后瞪大双眼。 “是你,我记得你是秋叶的……” “对。”我点头。“我是渡部,恭喜新年好。” “啊……恭喜啊。” 我觉得她的脸上好像在瞬间闪过狼狈的神色。 “可以跟您一起坐吗?”指着彩色夫人对面的椅子,我问道。 “是没甚么不可以啦……”她朝门口看,好像在确认我有没有携伴前来。 “就我一个人,秋叶还没回来。” “她上哪去了?” “好像从年底就去加拿大了。她说今天会回来可是我联络不上她,所以我就顺道绕过来看一下。” 白发酒保走近,我看看菜单,点了芭乐汁。 “我想你就算待在这里也见不到她喔。”夫人朝吧台投以一瞥。 我不禁也跟着往那里瞧,但并无任何异样之处,只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在喝酒。那是个身穿褐色西装、体型矮胖的男人,面孔当然看不见。 “我没有以为她会来,只是正巧来到附近。” “是吗?既然如此,那你慢慢坐。”夫人起身欲走。 “那个!”我慌忙喊住她。 “关于我,请问您可曾听她提过甚么?” 夫人摇头。 “那孩子从来不会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不只是对我,恐怕对谁都不会说吧,对你会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她跟我提到某种程度,但算不算全部就不得而知了。” “渴望了解对方之举值得三思喔,纵使全部知道了,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没想过要全部知道。只是,我很好奇她是如何看待她与我的事。我想您应该知道,其实我──” 说到这里就打住,是因为彩色夫人朝我伸出右掌制止我。她紧蹙眉头,噘出下唇。 “那种事就算你不告诉我,我看了也知道。因为,你平时应该有戴戒指吧?虽然和秋叶见面时你好像摘下了,但指上的痕迹不会消失,更何况,这种事也逃不过女人的眼睛。”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除了与秋叶见面之外,我的确都会戴结婚戒指。一旦摘下,只有那一圈有点泛白,因为没晒到太阳。 “我好像讲过很多次了,那孩子甚么也没告诉我。那晚,她带你来这里,我才头一次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之后我们也没谈起过你。” “这样子吗……” 我总觉得彩色夫人的样子有点不对劲,上次见面时明明可以感到她很想与我说话,今天却态度一转,甚至好像对我很生疏冷淡。也许是因为她今天没喝醉吧,我想。 “对不起,我无法提供任何对你有利的话题,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还是赶紧回家,为你的家庭尽新年的最后一点义务吧!那样比你耗在这里有意义多了。”彩色夫人站起来,遁入写有员工专用的那扇门后。 她显然是在回避我。我朝吧台看去,白发酒保好像也对我视若无睹,我只好一边暗自纳闷,一边喝芭乐汁。 付了钱,我早早离店,又试拨了一次秋叶的手机,还是打不通。 就在我朝中华街的停车场迈步时,背后传来一声慢着。我不认为那是在叫我,所以还是继续走,结果有个脚步声追上来。 “抱歉,请等一下!”是男人的声音,这次声音比较大。 我驻足转身,一名身穿米白色大衣的初老男性正要靠近我,敞开的大衣内露出褐色西装,领带也是褐色的。 “叫我吗?” “对,就是你。” 男人有张国字脸,下颚方正,眉毛很粗,长相令人怀疑是九州人,而且像高尔夫球选手一样晒得黝黑,年纪大约在五十五左右吧。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他问。 “你要推销甚么吗?我对这种──” 看到他从衣服内袋掏出的东西,我当下打住。那是警察手册。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鬼头鬼脑地笑了。 “我是神奈川县警局的人,想跟你聊一聊,不介意吧?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 “请问有甚么事?我可是东京人。” “这样吗?但是这跟你住在哪里无关。”他收起证件,压低嗓门说:“我想跟你谈谈仲西秋叶小姐。”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我当下仓皇失措。旋即,也想起此人是谁。 “你是之前在‘蝶之巢’……”坐在吧台的男客。看来他听到了我与彩色夫人的对话。 “是我先去那间店的,后来你进来,开始与滨崎女士交谈,我才会听见。我绝非偷听,只是自然而然传入耳中。” 我想起彩色夫人的本名正是滨崎妙子。 “滨崎女士知道你是警方的人吗?” “当然知道,就某种定义来说,我是那里的常客。” 我想起夫人当时颇为在意吧台那边,原来她是意识到这个男人。 “三十分钟就好,请抽空跟我谈谈,十五分钟也行。” 对方既已搬出秋叶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 我对他说,那就三十分钟。 新年假期刚结束,有开门营业的店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自助式咖啡店,店内人潮汹涌。 此人自称芦原,是神奈川县警局搜查一课的刑警,那是专门负责杀人命案的单位,只要看过电视连续剧就知道。 对方向我要名片,我只好递上。 “刚才那间店,你常去吗?”芦原刑警看着我的名片问。 “这是第二次。” “上次是谁带你去的?” 他用刺探的目光紧盯我不放。我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刑警的眼神吧。 “是仲西小姐带我去的。” 从我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很满意。他奸笑。 “仲西秋叶小姐,是吗?” “是的。” “不好意思,请问你和仲西秋叶小姐是甚么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 “我们任职于同一家公司,她是派遣社员,去年夏天来我们部门报到。” “原来如此,你们是公司同事啊,除此之外呢?” “你的意思是?” 被我这么一问,芦原刑警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摇摇头。 “渡部先生,就算你拐弯抹角兜圈子,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你现在如果不肯说清楚,我只好自己设法调查。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他这种黏着气质(注:德国精神医学家恩斯特?克雷兹迈(Ernst Kretschmer)认为体型与性格、气质是互相呼应的,并据此分成三种类型。其中,肌肉型的人属于黏着气质,这种人通常执拗保守、一板一眼,有耐心且缺少情绪波动,可是一旦超过容忍限度,有时也会突然发飙。)的说话态度,令我心中渐生不快,但也觉得此人言之成理。在“蝶之巢”的对话既然被他听见,事情大致都已曝光。若是迟钝的人也就算了,这个男人可是刑警。 我呼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交往,这样行了吧?” “我无意责备你,所以你用不着那副表情。我也不打算调查你,你和她的关系,周遭亲友固然不用说,就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我也绝不会泄漏半个字。请你相信我。” “那么,请你先表明来意,到底是关于甚么案件的搜查?”我试着用有点强硬的语气说。 这点小把戏自然不可能奏效,但芦原刑警点点头。 “也对,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大约十五年前,位于东白乐的仲西家发生的案件,你知道吗?” 我还没回答,他就说“你知道是吧”,可能是因为我的表情僵硬。 “我听她提过。” “那事情就好谈了,基本上我还是先重新整理一下。”芦原刑警自怀中取出眼镜戴上,翻开记事本。大概是有老花眼。“案件发生在三月三十一日,仲西先生的秘书本条丽子小姐遭到某人杀害。我们视为强盗杀人案进行搜查,但一直没有逮到犯人。” “这个我也听说了。”我拿起咖啡杯。一边凑近嘴边,一边对三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耿耿于怀。 芦原刑警没碰咖啡,继续说他的。 “然后,这个案件今年即将届满法律时效。” “是吗?” 案发既是在十五年前,算来的确如此。 “所以,我正在努力设法阻止。” “这种事常在电视新闻看到,快到时效日期时,警方就会重新大规模搜查。虽然我觉得都已过了十五年才慌忙调查好像有点太迟了。” 芦原刑警一脸遗憾地摇头。 “被那样报导,大家会以为案子在时效来临前好像一直搁着无人闻问,其实还是有人一直在调查,就像我一样。不过,突然增派干员调查,只是为了向媒体展现,警方并非袖手旁观时效来临。” “十五年来,你一直持续调查吗?”我吃惊地回视对方。 芦原刑警抓抓头发有点稀薄的脑袋。 “唉,如果问我是否一直持续至今还挺心虚的。这当中,我调动过职务,当然也经手过其他种种案件。只是,几年前我又调回现在的单位了,因此也就重新追查东白乐命案。” “所以你才去‘蝶之巢’?” “因为滨崎女士是为数不多的证人之一。况且,如果去那里不时也能见到仲西秋叶小姐。除此之外,我当然也会顺便喘口气享用酒吧这个原本的使用功能喔,因为那间店待起来还挺自在的。” “那你找我做甚么?我想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十五年前我和秋叶小姐并没有任何关系。” 芦原刑警苦笑。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想请教你的是,仲西秋叶小姐对于那起事件是怎么跟你说的?” “怎么跟我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她告诉你的内容,请你尽可能详细告诉我。当然,只说与案情有关的部份就行了,我对你们的儿女私情没兴趣。” 刑警也许自以为是在开玩笑,但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干嘛非得跟你讲那种事不可,警方不是全都知道吗?” “所以这正是我想确认的,说不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容。” “那么,你直接问她本人不就好了?” “我们已问过她本人很多次了,尤其是案发当时,但我不确定那是否和她告诉你的内容一样。” “这话怎么说?” “因为有些事往往可以告诉关系亲密的人,却无法告诉刑警。” “你是说她在撒谎?” 不不不,芦原刑警说着猛摇手。 “没那么刻意,在刑警面前,无论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隐藏、或者省略某些部份。而且案发当时她还是高中生,在情绪混乱之下,当时无法好好叙述的事情想必也很多。我只是在期待是否有这样的可能,经过十五年岁月后,当她和完全不知当时案情的你谈起时,或许会将她过去讲不出来的事也和盘托出。” 刑警的意思我不是不懂,但他的说话态度有点可疑,我总觉得他肚子里好像藏了甚么盘算。 “从她那里听来的,我不见得能够正确记得。” “那也没关系。”刑警再次翻开记事本,准备记下重点。 无奈之下,我只好把从秋叶那里听来的事,尽可能地详细告诉他。我边说,边回想起东白乐那栋大宅,对于那宽敞豪华的客厅发生过杀人命案一事,虽然自己正在叙述,内心却毫无现实感。 警方的调查似乎相当彻底,但最后还是没找出犯人──讲到这里之后,我迟疑了一下才补充:“她说,遇害的那位本条小姐是她父亲的情人。” 我猜想这件事也许没有和警方提过,但刑警的表情不变。 “秋叶小姐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是的,有甚么新发现吗?” “这个嘛……很难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刑警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光。“对了,你和秋叶小姐去过海边吗?” “海边?” “对,我记得她应该很喜欢游泳。” 我暗自佩服警察居然连这种小事都要调查。 “我们没去游泳,因为是秋天才开始交往的。她现在迷上冲浪,有一次曾经说好要一起去。可惜天候不佳,最后只好取消。” “冲浪吗?果然像她会做的事,当时她正在学潜水呢,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我对秋叶还谈不上任何认识,这个刑警反倒比我更了解她。 芦原刑警起身。“三十分钟到了,耽误你的时间,不好意思。” 和刑警道别后,我回到停车场开车。但是开了一会儿后,一个疑问忽然涌上心头。我立刻打方向盘转向与高速公路不同的方向。 在山下公园旁停车,我下了车。看着夜晚的港口,我再次回想听秋叶叙述命案时的情景。 一看到尸体,就晕了过去──记得秋叶的确是这么叙述的。问题在后面。 “那时,我的体质虚弱,常常有贫血的现象。” 当初听到时我不觉有异,但是刚才刑警的说法却令我耿耿于怀。 潜水?喜欢游泳?一个体质虚弱的女孩? 我还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案发于三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 刚认识时,秋叶曾经说过,只要过了明年的三月三十一日,就可以说出很多事。 那天,正是时效成立的日子。 第十四章 过完年的头一个上班日,往往令人莫名紧张,因为一打开电脑的电子信箱便冒出一连串问题报告、或是哪家客户立刻打电话来抱怨的不祥预感会掠过心头。但唯独今年,我还有另一种不安,那就是秋叶是否真的会来上班,因为直到昨晚,我还是没联络上她。 但是到了公司一看,秋叶在她的老位子附近,和去年年底一样,正与要好的女同事们谈笑。她的脸色红润,表情也很开朗。 我一边公平地和每个人打招呼,一边走近她们,主动出声说恭喜新年好。 恭喜新年好,女职员们也回应,其中也有秋叶。 “你们几个新年假期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去哪里玩?” “我们哪儿也没去,不过,仲西小姐说她去了加拿大喔。”其中一人说。 “噢?”我凝视秋叶。“那真是太棒了。” “我在温哥华有朋友。”她脸色平静地回答。 “甚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中午抵达。” “昨天中午?”我不由得又问一次。 “渡部先生有出去玩吗?比方说陪太太回娘家。” “没有。”我摇头。“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那,跟我一样耶。”秋叶身旁的女职员笑言。 “不过,那样才是最好的。”秋叶说:“有家庭的人,最起码新年假期应该从头到尾都和家人在一起。” 她的话令我暗吃一惊,她像是要回避我的视线似的把脸一撇,就这么走回自己的位子。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我也离开那群女职员。 在位子坐定后,我反刍秋叶说的话。她昨天中午就回来了,但我联络不到她,她是故意将手机关机,对我发的简讯也置之不理。当然,这肯定是出于她的体贴,想让我直到假期最后一秒都能专心陪伴家人。 我可真窝囊,我在心中咕哝。 电脑果如预期,收到了几封出问题的报告,但那些都没有紧急到必须现在立刻赶过去处理,今天应该可以安心坐在位子上。 条条排列下来的邮件,最后有一封是秋叶寄来的。我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偷偷打开看。 “恭贺新年!祝渡部先生有美好的一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仲西秋叶” 我朝斜后方转头,她的脸藏在电脑萤幕后面看不见,但我依然满心幸福。 到了下午,有张纸条传到我这边。上面写着:今晚临时决定聚餐喝春酒,要参加的人请写上姓名。纸上已有十人登记,其中也有秋叶的名字。 幸好没有必须加班的紧急工作,于是我和年轻职员们一起去店里。倒是课长也半路追来,令我有点失望。 茅场町那间固定聚餐的居酒屋就是春酒会场,和上次替秋叶开欢迎会是同一间店。 和那时不同的是,现在她已完全和周遭打成一片。她愉快地与身旁同事交谈,也不忘自斟自酌。 一个姓里村的男职员坐在她右边,此人自称兴趣是网球和监赏歌舞伎,是个有点另类的男人。 那个里村频频找话跟秋叶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聊甚么,但是秋叶应答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挺开心的。 田口真穗这名女职员捧着啤酒瓶朝我笑。 “有件事想拜托渡部先生。”她一边替我倒酒,一边说,脸色摆明了别有企图。 “甚么事?” “老实说,是接下来的节目。我们想去唱歌,就只有年轻同事去。” “嗯──很好啊。” 所以想邀我也一起去吗?我暗忖。听秋叶唱歌也不坏。我想起在棒球练习场相遇的那晚。 没想到田口真穗的请托,和我的盘算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麻烦的,就是那一位。”她在桌下伸出食指暗指某处。那里坐着课长。课长满脸通红,正在意气风发地大谈今年我们部门的目标是如何如何,陪他说话的是进公司才第二年的新人。 “课长有甚么问题吗?” “因为,如果听到我们要去唱歌,他铁定会跟来,之前不也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吗?”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课长年约五十上下,理所当然对于新歌一窍不通,虽然对部下们说尽管唱最新的畅销流行歌没关系,但若有人真的唱起新歌,他当下就会老大不高兴。 “你是要叫我想办法摆平课长那边?”我微带愠怒地问。 田口真穗连忙在脸前合掌恳求。 “尾崎先生已答应邀课长去银座,可是只有两个人的话场面会很难看,所以我想如果渡部先生也能同行就没问题了。” 尾崎是隔壁那组的负责人,比我大两岁。他向来爱护部下,大概是不忍心看年轻人为难。 在这种状况下我无法拒绝,只能回答:“知道了,好吧。” 田口真穗一开始的确就已声明,只有年轻同事去,当然不可能邀年近四十的主任同行。 她开心地眯起眼,又替我倒啤酒。我叹口气朝秋叶看去,里村还在起劲地找她聊天。 “里村先生很拚命耶。仲西小姐的合约三月就要到期了,所以他好像急着在那之前拚出结果。” 田口真穗这话一说,害我差点把啤酒喷出来。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被我这么问,她在瞬间露出糟糕了的表情,但旋即压低嗓门,“不能跟别人说喔。”这好像是个令她不吐不快的八卦话题。 “里村先生爱上仲西小姐了。十一月时,他俩曾经一起去样品展帮忙,这您还记得吗?从那时起,里村先生好像就一往情深。虽然似乎还没表白,但我觉得仲西小姐也不是无动于衷喔!” “噢……” 在这之前我压根没想过,其他的男职员会对秋叶产生爱意,但我都能爱上她了,其他的男人会觉得她有魅力自然也不足为奇。 秋叶似乎也非无动于衷的这个说法,令我开始坐立难安,虽然觉得她不可能移情别恋,但我毕竟是有老婆的人,想想不免气虚。 在居酒屋的春酒散会后,果如预定计划分成年轻职员和欧吉桑组,各自前往不同的店续摊。 课长中意的店在银座外围,与其说是俱乐部,其实是卡拉OK酒家,有两名陪酒小姐来到我们这桌,但看起来都跟我的年纪差不多。 当课长在陪酒小姐的起哄下抓起麦克风时,我只能默默无言,一边替他嘶声唱出的〈昴〉或〈在远处听汽笛声〉拍手,一边暗想自己到底在搞甚么。 我假装离席上厕所,走出店外拨手机,当然是打给秋叶,但是打不通,不知是关机还是收不到讯号。总之,此时此刻,她一定和其他年轻人唱歌唱得很热闹,说不定正一首接一首地大唱流行歌,唱到副歌的地方还来个大合唱。 我想起和秋叶去KtV的情景,那天她喝得烂醉,最后我不得不送她回家。今晚如何呢?她应该不会又像那晚一样喝得醉醺醺吧?应该不至于醉得一定得让谁送她回家才行吧?若有人要送她返家,那八成会是里村。 等我回到位子上,课长正在大喊渡部到哪里去了。我慌忙安抚他,但他还是很不高兴,闹到最后,他甚至命令我随便唱首歌。 “唱‘南方之星’的歌可以吗?” “噢!‘南方之星’吗?好耶!”课长拍手。 中老年人的武器“南方之星”,欧吉桑与年轻人唯一能够共享的音乐,“南方之星”。真伟大! 随手选播的歌是〈LOVE AFFAIR-秘密约会〉,我真的没有特别意识甚么,但唱着唱着,才发觉这首歌是在暗喻外遇,而且设想周到地连舞台场景都是我熟悉的场所(注:此曲为“南方之星”一九九八年的作品,由桑田佳佑作词作曲,描写男人深爱外遇对象却又无法抛弃家庭的心情。歌曲中出现的约会场所,以横滨的大黑埠头等地为主,而书名正是出自这首歌一开始的歌词“在黎明破晓的街头/擦身而过的……”东野圭吾自己也曾多次表示,本书的诞生即是来自这首歌得到的灵感。)。 课长慢条斯理地打拍子,领带扯得松垮垮,整个身子都靠在旁边的陪酒小姐身上。 在世人看来我们已是欧吉桑,连男人都不算──新谷的话在不意间浮现脑海。没错,我们是欧吉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晚我不能去KtV、不能和秋叶一起唱歌。我已非年轻职员,被归入另一个团体。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热情高歌。 翌晨,一到公司便见秋叶与里村已变得态度亲密──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看来就是那样,我也没办法,至少当我看着里村,总觉得他一直在拚命找理由企图接近她,糟糕的是,田口真穗那些女孩也发觉了,该说是在摇旗呐喊吗?她们甚至一直在旁边帮忙敲边鼓。 “昨天玩得如何?”午休时间,我问田口真穗。 “很开心呀!多亏渡部先生帮忙,真的很谢谢您。”她不知死活地回答。光是看到她的圆脸加上圆眼睛,我就一肚子火。 据她表示,他们在KtV大约待了三个小时,大家都喝得醉茫茫,最后男职员分头各自护送女孩子们回家。 “里村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田口真穗似乎敏感地领会我的言下之意,露出鬼灵精的表情。 “里村先生当然是负责送仲西小姐,我想大家都看出来了吧!我们唱歌时,他也一直坐在人家旁边。” “那么女方的反应如何?” “这就难说了,我想应该已经察觉里村先生的心意了吧,而且还一起坐计程车送到家门口,她应该不讨厌他吧。”田口真穗四下张望一番后,才用手掩嘴嗫嚅:“搞不好已经亲亲了喔!” 当然田口真穗应该没有恶意,但她说的字字句句都刺痛我的神经。甚么狗屁亲亲!就连她讲这句话时噘起的嘴唇都显得分外可憎。 我写电子邮件问秋叶今晚能否见面。她很快传来回音,说今晚有事没空见面。 工作时,我不时偷窥秋叶,但每次都看到她与里村愉快交谈的情景,都更加令我焦躁不安。 快要下班时,里村来找我,他堆出殷勤讨好的笑容。 “横滨那家钻石饭店的灯饰,是渡部先生经手的吧?” “是没错。” “当时提案用的资料还在吗?有家客户希望我们比照办理,我现在就要去客户那边。” “现在去?真辛苦。”我从桌子抽屉取出档案交给他。 “我是无所谓啦,只是对仲西小姐不好意思。” “仲西?她也要去?为甚么?” “对方的负责人是女的,我们这边也带女孩子过去气氛会比较融洽。况且我们公司和对方洽谈时,之前也曾请仲西小姐陪同出席过,印象还不错。” “噢……” 我一直以为秋叶只负责整理资料,但是经过近半年时间,她好像也开始接手种种工作了。仔细想来,其实我对她在公司里的事毫无所知。 里村拿着我的档案回他自己的座位去了,他的背影看起来喜孜孜,简直像是一路蹦蹦跳跳。当然,我这厢的心情自难平静。拒绝我的邀约,就为了跟那种臭小子出去吗──明知她是为了公事,我还是很恼火。 终于得以与秋叶单独见面,是在两天后,因为她连续两天都在下班后与里村一同拜访客户。 “你好像每天都很忙?”一见到面我就说。 “是人家拜托的,我也没办法。”秋叶的语气有点冷淡。 我们在银座某间位于地下室的义大利餐厅,对我来说,算是大手笔的奢华之举。 “加拿大之旅如何?” “很开心,还骑了睽违已久的自行车兜风。” 我们的对话变得有点生硬。本来我应该质问她为何突然去加拿大,以及回国后为何失去联络,但我做不到。 “那个里村,”我一边吃醋渍章鱼,一边说:“听说爱上你了。” 秋叶默默吃醋渍开胃菜,最后看着我。 “真好吃。”她说着眯起眼。 “我说你啊。” “我知道,”她说:“他有约我。” “约你?”我心头一跳。“约你做甚么?” 该不会是上旅馆吧…… “去看歌舞伎。” “歌舞伎?噢……”我点头。“果然像他会做的事,结果你怎么回应?” “我拒绝了。” “是吗?” 我才刚松口气,她紧接着又说:“因为那天要参加朋友的婚礼,其实我对歌舞伎还挺有兴趣的。” 我凝视她的脸孔。 “要是没那场婚礼,你就会赴约?” “不行吗?”这次轮到她看着我,她的眼神简直可用冷酷形容。 “毕竟──” “我呢,”她放下叉子。“可曾干涉过你的日常生活?对于你不跟我在一起时的生活,可曾抱怨过甚么?” 我想问世间所有外遇男子,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回答?我的情况是甚么也答不上来,只能低下头沉默地继续吃饭。 其实我本来有很多事想向她确认,东白乐那起强盗杀人命案,芦原刑警告诉我的费解事实。那个刑警眼见时效将至,到底企图揭发甚么?秋叶真的与那件案子无关吗? 但是现在的我已顾不得那些了,十五年前的命案无关紧要,我只怕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物,眼看就要从我的指间倏然滑落。 第十五章 只不过是写个简单的报告书,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因为我途中常常发呆。但我倒也不是甚么都没想,只是脑中塞满了太多闷闷不乐的思绪,而那是和工作毫不相干的内容,而且再怎么苦恼也没有用。 每当停下写报告的手,我总是偷偷瞟向秋叶那边。里村把椅子搬到她旁边,正在起劲地对她说话,他手上拿着看似文件之物,想必名义上是为了工作而协商吧。但我忍不住怀疑,那种事真有必要让他俩谈得如此聚精会神吗? 我也想过是否该接近两人,乘机偷听他们到底在谈甚么,但我想不出接近的理由。 在恋爱中心生妒意的经验,过去并非没有,每当爱上某人,都会在某种形式下尝到那种滋味。但是,那已是久远以前的往事,我作梦也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尝到这种滋味。 我度过了工作效率异常低落的一天,到了下班时间,总算完成勉强算是报告书的东西,我也提不起劲重读。正在关掉电脑电源时,名叫加岛比我小五岁的男人凑过来了。 “渡部先生,这个星期六你没问题吧?” “星期六……啊!对了,你的婚礼,是吧?当然没问题。” “还有,我记得之前也拜托过你,上台致词的事也没问题吧?” “致词是可以啦,但我可讲不出甚么大道理喔。” “讲甚么都行,反正也没有会让人绷紧神经的大人物在座。毕竟,出席者中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课长。” 我笑着点头。当天课长会有多么得意,我现在就能想像。 加岛也到处和其他职员打招呼,望着他的背影,我暗想,现在正是他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吧。我以前也是这样。 说到结婚,大部份的人至少都会经历一次。对周遭的人而言,别人结婚算不上甚么大事。但当事人自己却不这么想。他们误以为已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当然他们的确会受到瞩目,但那仅限于婚礼和喜宴时。一旦结束,立刻也等于走下明星的宝座。 至于婚礼之后是否只是回归原点?答案是否定的。已婚男女这辈子等于在脸蛋中央贴上了某某人之夫或某某人之妻的标签,因此,过去自己得到的那些脸红心跳的机会,几乎都会失去。要对这点有痛切的体认,还得过一段时间。在新婚这个字眼还适合的期间,想必不会有问题,但这个字眼很快就会不再适合。最先感到不适合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对夫妻自己。 婚姻和婚礼可是不一样的,我对着加岛的背影在心中低语。婚礼很快乐,连我都这么觉得。婚礼一天就会结束,即使搞砸了也可以一笑置之,但婚姻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婚姻不能搞砸。 我怀着复杂的心绪踏上归途,在我家公寓旁边伫立,仰望建筑物。现在我一眼就能找出我家是哪一扇窗口,那个窗子亮着灯,灯光很温暖,但有时也会觉得那灯光是一个重担。 回到家,有美子正在准备晚餐,园美坐在电视机前看卡通。我去寝室着手更衣,窗帘的轨道上挂着好几支晾内衣和袜子的衣架,大概是白天洗好还没有晾干的衣物。其中也有女性内衣,是俗称的阿嬷卫生衣。 以前在某个喝酒场合,公司那群女孩子曾经聊起这个话题。她们说,虽然有阿嬷卫生衣,但是绝对不可能穿着那个去约会。 其中一人还这么说:“我的朋友之中,有个女孩说她因为天气太冷就穿着卫生衣去约会了,因为她预估男友今晚不可能会邀她上旅馆,没想到偏偏在这种时候人家真的开口邀约。你们猜那个女孩怎么办?她说趁着上旅馆之前赶紧找个厕所进去,脱下阿嬷卫生衣就直接扔进垃圾桶了。虽然那件卫生衣非常高级扔掉很可惜,但她说唯有那玩意死也不想让男人看到。” 聆听的女孩子也纷纷点头,表示完全理解那个女孩的心情。 恋爱时都是这样吧,我一边回想她们的叙述,一边望着阿嬷卫生衣。唯独在对方面前,不想暴露自己丢脸的部份,努力试图在不让对方看到的情况下步向红毯的那一端。反过来也可以说,只要成功步上红毯的那一端就大局底定了。 婚后我开始看到有美子的各方面,婚前她明明声称自己不挑食,事实上她恨死了香菇和青椒,她说约会时都是硬着头皮逼自己吞下去的。她怕冷,冬天无论穿裙子或穿长裤,底下都会层层叠叠穿很多衣服,当然在谈恋爱时,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做过那种像雪人一样的打扮。她在家中难得化妆,我是婚后才知道她几乎没有左边眉毛。 当然这种事是半斤八两,我在婚前也从来没在她面前放过屁。 如果互相展示自身优点就是恋爱,那么彼此暴露缺点就是婚姻。因为已不用再担心失去对方,自然无须像谈恋爱时那样,拚命努力让对方注意自己。 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憧憬婚姻,婚前的我亦然。为了赢得对方的爱情所做的努力实在太辛苦了,所以为了安心才选择结婚。当时并未发现,得到安心的同时也等于相对失去许多。 加岛的婚礼会场在原宿的某间教堂,新娘休息室里早已挤满熟悉的面孔,其中也有秋叶的身影。加岛的结婚对象是隔壁办公室的女职员,秋叶好像是应新娘之邀而来,她穿着黑色裤装。最讨厌的是,里村又出现了,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坐在秋叶身旁的位子。 之后在负责招待的女性指引下,我们进入教堂,走道铺着火红的地毯。 在风琴演奏中,典礼开始进行,对于新郎、新娘一本正经扮演速成基督徒的模样,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在意的唯有秋叶一人。 她是抱着甚么想法观看这场婚礼呢?该不会受到这种氛围刺激,强化了她对结婚的憧憬吧?她是否对外遇这种无法保证明天的生活,已开始心生厌倦了?我猜测着她心中的各种想法。 仪式毫无窒碍地进行,来到新郎、新娘行经红毯走出教堂这老套的最后高潮,我们一同起立,目送这对新人。这时,可以清楚看见秋叶的脸孔。那一瞬间,我大受冲击。 秋叶的脸上有斑斑泪痕。 不会吧,这太夸张了,我想。 这般寻常无奇的仪式,究竟有哪一点足以令她感动落泪?是牧师无聊的演说令她深受感动?是新郎、新娘的宣誓之吻惹她潸然泪下?这两人的结合方式一点也不戏剧化啊!他们只是透过联谊相识,就这样无波无折地步上红毯耶! 霎时之间,秋叶看向我,然后慌忙撇开脸。 我心头一跳。 你是不会懂的──我感到秋叶似乎如此倾诉。 第十六章 对于外遇的男人而言,冬天是个痛苦的季节,才刚庆幸平安夜过去,紧接着又是除夕与新年假期的来临,无法陪伴心爱的她。虽然拜秋叶前往加拿大所赐我不用苦恼,却抹消不了那股心虚。 之后才刚喘口气,紧接着西洋情人节又将来临。 这几年,我早已不再觉得情人节是特别的日子,园美出生后尤其如此。连有美子也不会在这天替我做甚么。她知道我不爱吃甜食,所以连巧克力都不会送,对此我也觉得无所谓。 但是今年不同,这天不再是我能够忽视的日子。 二月十四日是周六,为甚么偏偏是周六呢?我看着月历不禁沮丧,至少那天若是非假日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令我焦躁的仍旧是里村那个笨蛋,他找同事谈可笑的心事,被我偶然听见了。 他的疑问是,情人节这天,邀约还没交往的女性约会,是否会很奇怪? “应该没关系吧!”另一个男同事回答:“基本上,这天是女人主动告白的日子,但是反过来应该也无所谓。” “是吗?说得也是,情人节这天就算男人主动告白也没关系嘛!”里村露出莫名被激发勇气的表情说。 “不过,前提是那个女人没有男朋友,因为如果有男朋友,情人节绝对会跟男朋友约会。” 有喔,仲西秋叶早就有男友了──我很想这么从旁插嘴。 但里村自信满满地点头。 “这点没问题,我向她本人确认过。我问她情人节那天有无安排,她说没有特定节目。换言之,也就表示她没有约会的对象。” 听到这段对话,我的心情顿时黯然。 不知不觉中,情人节对于有恋人的男人成了重要的大日子,地位等同于平安夜。那种气氛逼得男人无论如何都得腾出时间和女友约会不可。 反过来说,没有恋人的人只能早早回家,已婚者尤其如此。 全世界的妻子也都知道这天对恋人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老公下了班如果没有直接回家,做妻子的想必会立刻直觉有鬼吧。这么一想,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天被过度节日化说不定正是娘子军的阴谋,因为这等于是在平安夜之外,又多制造了一个检验老公有无出轨的日子。 这次真的是没指望了,我也只好死心,不可能再像平安夜那样大玩特技表演。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与秋叶在汐留用餐。看着夜景,我忽然想起这里正是平安夜那晚共餐的餐厅,我迟疑着是否该说出这件事,觉得此举恐怕会是自己搬砖头砸脚。 “最近,你好像变得很沉默。”秋叶擎着葡萄酒杯说,她的眼睛似乎在微微瞪我。 “不会吧。” “你是在想,索性省略吃饭和聊天这些麻烦的手续,直接上床就好了吗?” “那怎么可能,你干嘛说这种话?” “因为,男人大抵如此。据说那才是男人的真心话。” “也许的确有这种男人,但我并不是。” “那么,你为甚么板着脸不说话?” “没甚么,我只是在想点事情而已。” 秋叶的指摘也许是正确的,最近我的确很怕与她对话,并不是因为我想赶快上床,而是因为结婚和情人节这类非回避不可的话题愈来愈多,为了避免踩到地雷,反而动辄得咎、缚手缚脚。 “关于情人节。”见我沉默不语,她主动开口。 啊?我讶然抬头,心脏急如擂鼓。 “大家已说好要一起去滑雪了。” “滑雪?大家是指谁?” “公司同事呀。一群单身的年轻人,是田口小姐邀我去的,听说地点在汤泽(注:位于新泻县东南部,自古以来便是温泉观光区,有曲场滑雪场。)。” “嗯……” 想必里村也会参加吧。说不定田口真穗就是为了撮合他与秋叶才想出这个计划。 “所以,情人节的事你用不着担心了。” 我吃惊地望着秋叶的脸。 “你很在意吧?你觉得应该像平安夜那样有所表示才行。” 我叹了一口气,原来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我的确是很想设法安排……” 听到我这么说,秋叶摇摇头。 “这是你的坏习惯。你总在一时的气氛影响下脱口说出重大承诺。但是,这样每次只会苦了你自己吧。你放心。总之,那天我要去滑雪。”她将鹅肝酱烩白萝卜放入口中。 餐后,我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到家,然后像往常一样进屋,等她脱下外套后将她搂入怀中,接吻,继而轻抚头发。如果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接下来我们应该会上床,但今晚不同。 接吻后,秋叶仰视我的脸问:“失去的很多吗?” 我不懂她在问甚么,正歪头不解之际,她又继续说:“结婚会失去很多吗?” “为甚么这么问?” “因为上次参加婚礼,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其中也包括你。” 我想起的确有过这样的对话,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有点醉意。 “的确很多。”我抱着她回答。 “你失去了甚么?” “一言难尽。”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有一天──”我盯着她的双眼继续说:“等你自己结婚就会明白了。” 秋叶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我的脸,然后嫣然一笑。 “那么,我可得早点结婚才行。” 是啊,我本想这么回答,却挤不出声音。 秋叶倏然离开我的怀中。 “晚安,谢谢你送我回来。” 在这种气氛下不可能进展到上床,我也道声晚安,离开她的住处。 我深切感到在秋叶的心里,结婚这个关键字果然还是愈来愈有份量。她本来就已公开宣称绝不与不结婚的对象交往,会跟我这种有家室的人交往,想必已大大违反了她的本意。 该分手了吗?我思考这理所当然的问题。既然爱秋叶,就不该再继续绊住她。对,是我绊住了她,再这样下去,她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回到家,有美子正在讲电话。从她说话的态度,可以猜出对方似乎是丈母娘。 “我妈打来说了一件麻烦事。”讲完电话后有美子说:“我妈说,她的膝盖要开刀,所以必须住院,但是为了住院期间谁来照顾我爸,好像起了争执,但她就算跟我抱怨,我也无能为力呀。” “大姊呢?” “说她那天早已安排好了要去旅行。” “是几号?” “十四和十五,周六、周日吧。” 听到这里,我闪过一个念头。有美子的娘家在长冈。 上越新干线的人潮熙来攘往,带着滑雪橇和滑雪板搭车的年轻人很多,如果没有事先订购对号车票,根本没位子可坐。 “对不起喔,连你也被拖来了。”有美子一脸抱歉地说。 我们坐的是三人座,园美坐在中间。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没事。”说完,我瞥向窗外。 天空一片蔚蓝,但是翻过几座山脉后,想必会逐渐转为灰色,日本海沿线已发出下雪预报。 若能让有美子和园美母女自己回娘家当然是最好,但我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肯定会被怀疑另有企图。但有美子也毫无主动提起的迹象,如此一来,能提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也同行。 我们在正午过后抵达长冈车站,从车站坐计程车到有美子的娘家约需二十分钟。 向年迈的岳父寒暄问候之后,我的任务几乎已完成。有美子早已换上围裙,岳父也不可能找女婿有甚么事,他八成只期待着能够见到宝贝外孙女。 吃完迟来的午餐后,我乘隙发简讯给秋叶。内容如下: “今晚,我们在夜间滑雪场碰面,我会穿蓝色雪衣戴红帽子,那就麻烦你了。” 之后,我去找正在厨房洗碗的有美子。 “傍晚,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去滑雪?” “嗯,看到雪,还是忍不住手痒。” 我告诉她,也许会去夜间滑雪场。 “那是无所谓,小心别受伤就好。” “我知道。” 换上滑雪装,我在下午五点出门。在计程车上我检视手机,没有秋叶的回信,说不定她根本没看到我的简讯。我心想,那样或许也会很有趣。 抵达长冈车站,我跳上北上的新干线,到越后汤泽车站约需三十分钟,从那里再搭计程车。道路两旁都矗立着厚厚的雪壁。 到了滑雪场后,我租来滑雪用具去练习场。粉雪飞舞,反射着夜间照明的灯光,闪闪生辉。只有一条轨道上的缆车在动,能够滑行的雪道也有限,于是我决定在下缆车的地方等候。 适逢情人节,所以情侣很多,我凝目观察逐一滑下的滑雪者,但是不见貌似秋叶的身影。 有个女滑雪者一边以耳熟的嗓音尖声喳呼,一边滑下来,那铁定是田口真穗。虽然戴了雪镜看不清面貌,但从她大声谈论的内容可以确定,和她在一起的是哪些人我也大致猜得出来,但是对方想必作梦也没料到这里还有公司同事。 我也看到貌似里村的人,但是不见秋叶。我开始有点不安,她也许没注意到我的简讯,根本没来滑雪练习场。 我又等了一会,但秋叶还是没出现。不会错。她一定在饭店。 就在我打算先下去再说,才刚开始滑行时,放在雪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急忙煞车,取出手机。萤幕显示是秋叶来电。 “喂?是我。” “你不能待在那种地方。”秋叶的声音传来。 “啊?甚么意思?” “你朝缆车的反方向滑过去,滑到架设缆线的铁塔并列的地方。” 我环视四周。秋叶就在某处,正在看着我。 “你在哪里?” “所以,我才叫你到架设缆线的铁塔旁边来。” 我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照她的指示滑行。远离缆车后,灯光渐渐稀微,暗得看不清雪地表面的状态。架设缆线的铁塔旁,伫立着小小的人影。 我放慢速度,逐渐靠近,把手机放回口袋。 秋叶穿着白色雪衣,帽子包住整个脑袋。 “傻瓜。”她说:“你站在那种地方,我怎么敢靠近。” “为甚么不敢?” 问了之后我才察觉,秋叶脚下没有滑雪橇也没有滑雪板,身后印有点点足迹。她是徒步走上来的。 “你为甚么不搭缆车?” “因为,”她笑了。“我应该没有来。” “啊?” “这次的滑雪旅行,我推掉了,所以要是被公司的人看到就糟了。” “可是,你不是在这里吗?”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简讯。” “你说甚么……那么,看到简讯时,你在哪里?” 秋叶呼地吐出一口气。“在我的住处。” 我猛然后仰,一屁股跌坐在雪上。 “你在东京……看到简讯之后,才过来的吗?” “我一路赶过来,累死了。”秋叶也在我身旁坐下。 “等一下,我不懂。呃……你为甚么没参加滑雪旅行?是不是临时有甚么事?” 她摇头。 “不是那样,我本来就无意参加,况且里村先生可能会乘机求婚。” “可是你明明跟我说你要来……” “这样安排会比较好吧。”秋叶低头,戴手套的手开始在雪上画画。 我叹息。 “你打算谎称去滑雪,这个周六、周日都窝在住处吗?” “那也没甚么。” “可是,那样不会很难受吗?” “短短两天,根本不算甚么,我还在家窝过更长的时间呢。” “更长的时间?” 被我这么一问,她抱住双膝,把脸埋进双臂中。我赫然一惊,某种念头在脑中炸开。 “年底你说去加拿大,也是骗人的吗?” 秋叶没回话。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到底是不是?” 她的肩膀颤动,最后冒出细小的声音。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摇头,想不出该对她说甚么,只能紧紧抱住她。 “但我好幸福。”秋叶说:“我作梦也没想到,今晚竟然可以见面。” 晶莹的雪花朝我们纷纷落下。我垂眼看雪地表面。她描绘的是一个心形图案。心上刺了一支箭。 第十七章 共享秘密会强化情感的系绊。 午休时间,田口真穗和里村一伙人喳喳呼呼地谈论滑雪之旅,一旁的我与秋叶视线不时在空中交缠。知道那次旅行背后发展了甚么戏剧化情节的,唯有我俩。 “夜间也滑了吗?”我故意问。 “滑了呀。”田口真穗像机关枪一样关不住嘴:“天气冷得要命,可是飘着粉雪,闪闪发亮,真的好浪漫喔!” “是吗?如果和心上人在一起一定很棒。” “就是啊,下次一定要携伴同行。” 我在心里偷笑。田口真穗渴望的极乐时光,我和秋叶早已享受过了。 但若问我的心情是否已毫无阴霾,我只能摇头。愈是深切感到我与秋叶两心相系,就愈觉得不能再让现在的关系继续下去了。 在夜间滑雪场被彻底击倒的我,事后却还是回到有美子的娘家。其实我本来想带着秋叶,找个旅馆投宿,我不想和她分开。 但是让这样的我悬崖勒马的,依旧是秋叶。 “我也一样不想分开,想就这样与你长相厮守,想跟你一起走得远远的!但是如果那样做,后果将会无法挽救。我们没有地方可逃,你也不能不回家,过了周末你我都得去上班。如果要像之前一样见面,就不能做任何改变。今晚,请你回到你太太的身边,算我求你。” 到目前为止,她坚强的意志力和冷静的判断力不知已救了我多少次,她这席话总算令我察觉自己的愚昧,得以避免将自己逼入无法回头的绝境。 但是我不能永远都依赖她的帮助。那么该怎么办?我能做甚么? 这天要加班,拖到比较晚。回到家,一开门立时闻到咖哩的味道,是吃惯的咖哩,配合园美的口味煮得偏甜,在我看来只能算是牛肉烩饭。 有美子正在客厅与人讲电话,和室的纸门关着,所以园美八成已睡了。 “……就是啊,我们幼稚园也是这样耶!说来说去,人家告诉我还是选私立的比较好。” 电话彼端似乎是她学生时代的友人,彼此的小孩年纪差不多,所以经常为了带小孩互相吐苦水。现在的话题八成是孩子的升学问题。园美还要上一年幼稚园,但有美子正打算之后让她念私立小学。 我在沙发坐下,打开报纸看了五分钟,她终于挂上电话。 “你回来啦!要吃饭吗?” “嗯。” 有美子走进厨房,开瓦斯炉的声音传来。大概是打算加热咖哩吧。 日本有多少对夫妻?具体数字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分类,我们应该都会列入“标准”组吧。生活不愁吃穿,但也谈不上富裕,存款和贷款都有一些。老公的职业是上班族,公司是一部上市(注:一部乃东京证券交易所第一部的简称。日本有数种股市,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东京证券交易所(东证)。东证分为第一部和第二部,规模大、信用高的公司属于第一部,规模较小的公司则在二部上市。),起码不用担心公司破产。 对于这样的标准生活,有美子似乎很满足,她深信一定会有与昨日、今日一成不变的明天来临。对于剧烈的变动、预期之外的突发事件,她毫无所求。 这样的妻子,或许令我感到少了甚么,明知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常应该珍惜,但是思及今后的人生有多么漫长时,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也会眼前蓦然发黑,一想到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同样过着无聊的每一天,不夸张地说,我甚至感到恐怖。 移师餐桌的我面前放着咖哩饭,我边看电视新闻,边吃,吃着迎合儿童口味的咖哩饭。 这样的生活我并不是没期待过,婚前我曾有种种想像,下班回家吃的晚餐总是配合小孩的喜好令人倒尽胃口──就连这种事其实我也想过。但当初想像时,甚至对这一天的来临满怀期待。打造平凡家庭曾是我的梦想之一。 为何当时能够那么想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感不可思议,同时也不免陷入自我厌恶,不解现在为何无法再那样想。 当我默默吃咖哩饭时,有美子坐在旁边喝茶、看杂志。我朝她看的杂志瞄了一眼,“私立小学各种排行榜”这个标题映入眼帘。 “呐,你觉得搭电车通学怎么样?”彷佛一直在等我吃完咖哩饭,有美子迫不及待地问。 “甚么怎么样?”我的脸还是对着电视。 “园美,你觉得她行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如果中途不用换车倒还安心,假使要换两次以上的电车,那就有点不放心了,对吧?” “别让她去念那么远的学校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地点适中的地方没有学校所以也没办法呀。嗯──习惯了应该不成问题吧,纵使稍微远一点。”有美子盯着杂志咳声叹气。 她的语气虽然是在找我商量,但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我的意见,只是在确认自己的想法,她会问我,纯粹只是想把整理过的想法说出口罢了。她若真有向我寻求甚么,要的也只是支持她的意见吧。 我吃饱了,我说着起身,走向浴室。泡在浴缸中,我想了很多。 如果我提出离婚,有美子会作何反应呢?说不定会放声大哭。以前,在我们交往过程中一度曾认真分手,当时她虽未掉泪,但两眼通红。 她当然不可能爽快同意。有美子会向我要求甚么呢?首先应该是要求我和第三者分手吧。但是,纵使那样也不可能重回原有的平稳生活,等待我们的只有对彼此而言都很尴尬苦恼的人生。 到头来,她恐怕还是会做出“离婚是唯一选择”的判断吧,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会提出种种条件。园美她应该会自己抚养,包含养育费在内,肯定也会要求生活上的保障。当然,她应该也会要求精神补偿费吧。 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我也只能尽力满足她的要求。毕竟,百分之百是我的错。 洗完澡后,我在寝室打电脑。我上网试着搜寻了一下出租住宅,最好能找个房租便宜、上班不会交通不便、又容易和秋叶见面的地点。就我一个大男人住,所以房间不用太大。 趁着搜寻资料的空档我环视寝室,买来不过两年多,还留有新房子的气息。这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房子,买下这个时,心情就像是达成了一项人生的重大使命。 如果要离婚,这个房子也不得不放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翌日,我正在工作,背后传来男同事的声音。 “仲西小姐,有你的访客。接待处那边打电话过来。” 身为派遣社员的她会有访客倒真稀奇,我连忙竖起耳朵。 “是甚么人?”秋叶问。 接电话的男同事问明对方的姓名之后对秋叶说:“是一位芦原先生,据说是令尊的朋友。” 我暗自一惊,芦原──这个名字很耳熟,芦原刑警,上次在“蝶之巢”见过的刑警。 秋叶接过电话,讲了几句话后,走出办公室。她一定是要去见芦原刑警。 我一边处理事务工作,但心情却忐忑不安。那个刑警到底找秋叶有甚么事?居然还特地追到这种地方来。 我试着区想上次遇到芦原刑警时的情形。芦原刑警为何至今还在追查那起案件呢?如果说是因为没破案,那我的确无话可说,但我不明白他何以紧咬着秋叶不放,就算是眼见时效将至所以急着破案,难道他真以为事到如今还能从她这里得到甚么线索? 我怎样都无法专心工作,最后索性从椅子站起。明知没有人在看我,我还是做出小动作假装要去上厕所,就这么直接走向电梯间。 接待厅在一楼,我站在接待厅的入口朝里窥视,方桌像学校教室一样排排放,一半都坐了人。 我看见秋叶了,芦原刑警背对着我。我听不见他在问甚么,只见秋叶一直垂着头,做出简短回答。看起来,顶多只有是或不是这种简短答覆,她的表情很僵硬。 芦原刑警起身,秋叶也抬起头,我连忙躲起来。秋叶走出了接待厅,确定已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才走进接待厅。芦原刑警正要从访客出入口走出去。 我随后追上,出声喊他:“芦原先生。” 硬邦邦的背部倏然一动,他的国字脸缓缓转向我。一瞬间,他好像认不出我是谁。但不久,那张脸上就露出殷勤的笑容。 嗨,芦原刑警扬声。 “上次不好意思,呃,我记得你是渡部先生,是吧?”他朝我背后瞟了一眼后,像在刺探甚么的目光转向我。“你是陪仲西小姐下来吗?” “不,她毫不知情。那天我和你见过面的事,我也还没告诉她。” “这样吗?那又是为甚么?”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提起这个话题。” 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情人节──这种话我终究说不出口。 “今天,你找她有甚么事?” 我这么一问,芦原刑警露出奸笑,是那种会令内心产生种种妄想的讨厌笑法。 “你终究还是会在意吗?” “当然会。”我回视他的双眼说:“因为我很纳闷,追问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到底有甚么用。” “上次我不也讲过了吗?眼见时效将至,我们警方也很焦急。无论如何,如果不做点看似搜查的动作,上面也会刮我们胡子。” “就算是那样──” “今天,我来找仲西小姐,”刑警打断我的话:“是请教她母亲的事。” “她母亲?可是我记得她母亲……” “已经死了。在案发的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吗?” 我很意外。在我的印象中,我以为是在秋叶更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不过,”芦原刑警补充:“她父母在那之前不久就已离婚了。” 离婚,这个字眼动摇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 “原来是这样子啊。” “看来你好像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情,他们离婚的原因是甚么?” 被我这么一问,刑警浮现苦笑,举起手在脸前来回摇动。 “不好意思,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这关系到个人隐私。实际上,就连到目前为止的叙述,都已有相当程度侵害隐私权,我们就到此打住吧。” “秋叶她……你问她关于她母亲的甚么事呢?” “我讲过了,这是搜查上的秘密,也牵涉到隐私权,所以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如果真想知道,你何不直接去问她本人呢?你们现在也频繁见面吧?就你们俩。” 就你们俩,刑警特别强调这四个字。虽然四下无人,但他一定是看穿我很忌讳别人的眼光才摆出这种态度。 见我不知如何回应,芦原刑警似乎很满意,他说声告辞便离去了,我只能满腔郁闷地目送他的背影。 办公室里,秋叶一如往常正在打电脑。虽然朝我投以一瞥,但她自然不可能知道我和刑警见过面,只是在唇角微微浮现笑意,我也自以为做出同样的回应,但不知是否成功。 第十八章 戏剧化的情人节过后一周的周六,我开自己的车载着秋叶,前往横滨。我俩好久没开车兜风了。提议想去横滨的是她,她说想去元町走走。 “今天,没问题吗?”秋叶语调轻松地问。 “你是指甚么?” “当然是你家里。” 我这才彷佛初次想起似的噢了一声。 “没问题,不相干的事你用不着担心。” 她顿了一下,咕哝“我就是会担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心痛。 车子在新山下离开湾岸线,朝石川町的车站驶去,开往车站的途中发现停车场,于是我将车停进去。正值周六,停车场也有点拥挤。 从大马路走过小桥进入狭小巷道,已到达元町商店街的中央。只见蛋糕店、饰品店、精品店等等,两旁净是年轻女孩会开心哼起歌的商店,走在路上的不是成群女子便是情侣,看不到纯男性的团体。 “以前,我经常来这一带玩。”秋叶边走边说。她的眼中带着缅怀某种事物之情。 “和男朋友约会?”我问。这是个很像中年大叔会问的问题。 她噗哧一笑。 “当时我还没有男朋友,我才国中。” “噢?那么,是跟朋友?” 路上的确也有很多看似国中生的女孩。 秋叶摇头。 “是跟我母亲来的,我们两个很喜欢逛逛街,到处找好吃的蛋糕吃。” 母亲这个字眼令我心头一跳,每次都这样,她总能看穿我的内心,抢先一步切入核心。每次都没有事先预告,所以我每次都方寸大乱。 “你怎么了?” 秋叶朝我转身,因为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关于令堂的事,我想跟你谈一谈。”我鼓起勇气说。 秋叶定定凝视我的脸,然后含笑点头。 “是吗?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前面应该有间气氛安静的咖啡屋,前提是如果店还没倒的话。” 见她轻快地迈步走去,我随后跟上。一边追她,她对我说的话不做任何质疑的反应也令我耿耿于怀。假使有人唐突表示想谈令堂的事,一般人应该会感到讶异才对。 秋叶带我进入的店,是一间空间狭长如走廊的咖啡店,不过有一面是整片玻璃,所以毫无压迫感。由于坐北朝南,店内暖如温室。不知夏天会怎样?我多事地担心起来。 秋叶点了皇家奶茶,我选的是咖啡。 “我妈以前很爱吃这间店的起司蛋糕。”她环视店内说:“有次还一口气买了五个蛋糕带回家,全部都被我妈和我吃光了。”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会吗?嗯,也许吧,我那时还小,好像还没产生对母亲的反抗心。” 对父亲的反抗心呢?我忍住想这么问的冲动。不知怎地,园美的小脸掠过脑海。 欸,秋叶啜饮一口红茶后说:“你从芦原先生那里听到了甚么?” 正把咖啡含在嘴里的我,差点喷出来。我慌忙咽下咖啡,几乎烫伤喉咙。 “你还好吧?”她笑了。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甚么?你和芦原先生见过面的事?” “嗯。” “那个我老早就知道了,是阿姨告诉我的,正月新年你们见过吧?” 原来如此,我当下恍然大悟。那天,芦原刑警尾随我离开酒吧的那一幕,或许都被彩色夫人看在眼里。 “上次,我和芦原先生见面后回到座位,你不是不在吗?那时我就猜想你也许是去见他了。” “是我主动找他的。” “这样啊,那你听说我妈的事了吧?” “没听到多少,因为对方说这涉及隐私权。” “那个棋子男,居然用隐私权这种字眼?” “棋子男?” “对呀,你不觉得他的脸很像将棋的棋子吗?腮帮子有棱有角,害我每次只要定睛看着他的脸,就会看到‘金’这个字出现(注:将棋的五角形棋子上,分别刻有玉、金、银、桂、香、角、飞、步等字。)。下次,你不妨也试试。” 回想芦原刑警那副尊容,我不禁噗哧一笑。的确如此。 秋叶也笑了,但她蓦地恢复正经。 “芦原先生他啊,可没把那件案子当成单纯的强盗杀人案喔。” “此话怎讲?”说着我也抿紧嘴唇。 “他好像认为,这是熟人犯案,另一种可能是有熟人参与犯案。” “另一种可能”,这个生硬的说法肯定来自芦原刑警。 “甚么熟人?” “谁知道。”秋叶歪起头。“但是芦原先生同时也认为,这件案子与仲西绫子有关──” “仲西……你说那是谁?” “绫子,冈本绫子(注:一九五一-,日本著名的女子高尔夫球选手。)的绫子,我妈。” 我猛然下巴一缩,挺直腰杆。我没碰咖啡,却朝装开水的杯子伸手。 “可是……你母亲不是过世了吗?呃,我记得是在案发的三个月前。而且,他还说早在那之前,你父母就已经离婚了云云。” 秋叶颔首。 “一点也没错,芦原先生连这种事都告诉你了啊。” “他为甚么会认为案子和你母亲有关呢?” “芦原先生说这是根据消去法。” “消去法?” “他说经过多方调查后,他确信强盗杀人的可能性是零。这么说来,显然是熟人干的,那么动机是甚么?这样将可能性逐一删去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仲西绫子,他说也许与仲西绫子的不寻常死因有关。” “甚么不寻常死因?” 于是秋叶笔直凝视我的双眼。 “自杀,我妈是自杀的,她吃了药。” 我感到全身寒毛倏然倒立,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甚么,只能不停眨眼。秋叶将视线从这样的我转开,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那时新年假期才刚结束,她好像喝了除草剂,但是我并未立刻接获通知。看到我父亲和阿姨慌得团团转,我问他们出了甚么事,阿姨这才告诉我。我父亲连我的脸都不敢看,关于我妈的死,那天他也未置一词。说到这里才想到,当时好像也有警察来吧。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像这种情形好像也算是横死。所以,站在警察的立场也不得不来我家做笔录吧。但是仔细想想,刑警先生想必也很尴尬,居然得跑到已经离婚的前夫家里做笔录。” “当时立刻就确定,你母亲是自杀吗?” “好像是,警方的人说应该是一时冲动才寻短。” “一时冲动吗……?” 秋叶端起皇家奶茶的茶杯送到嘴边,她的动作格外徐缓,看起来好像是在刻意镇定心神。 “我啊,和我妈见过面,就在她死前。” “见过面?在哪?” “在我妈的住处,就我们母女俩自己庆祝新年。她那时一个人住在吉祥寺的公寓,早在离婚一年多前,我爸妈就已分居,那间公寓是我父亲准备的。分居后,我也常常去那里玩,这点我父亲当然也知道,偶尔还会向我问起我妈的事。但我很坏心眼,每次都骗他,说我没去我妈那里。” “你母亲临死之前,你也去见过她,是吗?” “因为我们每次都说,新年一定要一起庆祝,其实也只不过是喝喝茶、吃吃零食。”她呼地吐出一口气。“我妈的遗体两天后才被发现。” “是谁发现的?” “我妈的朋友。那人打电话却没人接,因为不放心所以才去我妈的住处查看。之后就向管理员说明原委请管理员开门,所以应该是与管理员一同发现的吧。” “你母亲自般的原因查明了吗?” 秋叶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精神官能症(Neurose)。”她说。 “噢……” 她咯咯笑。 “听到是精神官能症,的确令人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对吧?我妈有点忧郁症的倾向,会去医院拿药吃,但早在她自杀的数月之前就已不再去医院,药应该也早就吃完了。这种事,听说是忧郁症患者常见的情形。可能是连去医院都受不了了吧。然后,因为没吃药所以病情也不会好转,想法变得愈来愈悲观,最后终于认为死掉比较好。据说忧郁症患者有超过三成的人,都曾考虑过自杀。” 即使听秋叶说明,依旧还是没改变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的窘境。为了掩饰尴尬,我拿起咖啡啜饮,却喝不出味道。 “医生也说,离婚正式成立,或许也切断了她维持心灵理智的那根线。” “为甚么说是正式?” “我不是讲过他们已分居一年多了吗?正式办理离婚手续,是在我妈死前的一个月左右。” “原来如此……” 若是这样,将离婚视为自杀的导火线或许是妥当看法。 “你知道他们分居,或者说离婚的原因吗?” 秋叶歪起头。 “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家庭的丈夫,和无法理解丈夫辛苦的妻子,两人促膝长谈后,决定为了彼此的幸福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说完她看着我耸耸肩。“说来还真可笑,当初明明应该是为了得到幸福才结婚,现在却说是为了彼此的幸福而离婚。” “你的意思是说,这并非真正的理由?” “谁知道,他们并没有向我详细解释。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我妈就告诉我,这次已决定和我父亲分居。我当然问起原因,但她回答我的,全是令人无法释怀的含糊说法。虽然她说是经过两人长谈后,才决定这样做最好,但她并未告诉我他们俩究竟谈了些甚么、又是怎么谈的。” 我低下头,拿汤匙在咖啡杯中不停搅拌。 我多少理解个中内情了。秋叶自然也明白。夫妻的离婚,想必与本条丽子这个女人有关。说穿了,秋叶的父亲仲西达彦与本条丽子的外遇就是离婚原因。虽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始自何时,但这么推论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们分居后,没有立刻办理离婚手续,想必是因为中间的谈判过程拖了很久吧。 我试着拿来与自己的情况对照,有美子八成也不会立刻答应离婚,说不定到时也会先分居一阵子。 也许是因为我陷入沉默,秋叶绽开笑容,虽然看起来有点勉强。 “话题好像太沉重了。” “那倒是无所谓……” “欸,我们出去走走吧!”秋叶开朗地说。 离开咖啡店,我们走上徐缓的坡道。不知不觉走进了元町公园,通往外国人墓地的路上有群树环绕。 “我以前常在这里捡椎栗(注:Castanopsis,果实形似橡树子,可食用。)的果实呢。”秋叶边走,边呢喃:“有人说,炒过之后拿来配啤酒会很好吃,但我没有吃过。” 她的母亲,也就是仲西绫子,肯定为丈夫炒过椎栗的果实。 “那个,”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对于你父母的离婚,你是甚么想的?” “甚么怎么想?” “我是说,换言之……” 见我苦思该如何措词,秋叶停下脚,转身面对我。冷风掠过斜坡吹上来,掀起她的长发。 “如果你是问我难不难过,那我当然只能说很难过。我无法理解,也很不满,难以忍受。我那时已经是国中生了,当然至少还理解男女感情谁也说不准几时会生变,只是,我毫无根据地深信,唯独自己的爸妈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特别的。得知这只是自己的幻想后,这点令我大受打击。” 她的意思我很能体会。我的父母幸运地没有离婚,但我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这是一种幸运。唯独自己的父母是特别的──的确如她所言是毫无根据,就已一厢情愿地如此认定。 “言归正传,”我说:“芦原刑警认为,十五年前的案子和你母亲的自杀有甚么关系呢?” “谁知道。依照那个人的说法,是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只好姑且把过去发生的事一一检证看看。”秋叶歪起头。“前妻自杀三个月后,这次又轮到情人被某人杀害……若以我父亲为中心去推敲,站在刑警的立场当然会觉得不对劲吧。” “你是说芦原刑警在怀疑你父亲?”我不由得瞪大眼。 秋叶做个歪头质疑的动作,再次缓缓迈步。 “对啊,他在怀疑,但那个人怀疑的不只是我父亲,真要严格说起来的话,我父亲恐怕还排在后面吧。” “排在后面?” “我是说如果把嫌疑人按照顺序排下来的话。因为,我父亲并没有动机吧。” “难道有人有动机?” 但秋叶,彷佛没听见我的问题迳自四下张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树叶的气味,你不觉得空气好像比较没那么冰冷了?感觉上春天已经渐渐接近了耶!” “秋叶,到底是谁──” “两个人。”她说着竖起两根指头。“有犯案动机的有两人,动机相同,都是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想要报仇。” “所谓的心爱之人……是指仲西绫子女士?” 秋叶把脸上的发丝撩到后面。 “按照我们这一路说下来的发展,当然应该是她。” “那你说的两人,换言之是──” “一个是仲西绫子的妹妹,另一个是她女儿。”秋叶驻足,保持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的姿势,猛然朝我转身。她的大衣下摆在一瞬间如裙裾飞扬。 “怎样?很有趣的故事吧?” “一点也不有趣,我笑不出来。”我说。我知道自己的脸很臭。“为甚么你们非得遭到怀疑不可,那样太奇怪了吧!” 结果秋叶倏然收紧下巴,翻眼看我。她的眼神正经得甚至可用冷漠来形容,令我悚然一惊。 “为甚么奇怪?”她问:“心爱的人死了,会恨害死她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我认为芦原刑警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那时很恨?”我略微垂头,贴近窥视她的表情。 秋叶皱起脸,指尖按压太阳穴,然后立刻恢复笑容。 “不知道耶!我已经忘了,毕竟那已是陈年往事。”她合拢大衣前襟,猛然转身背对我迈步走出。 “我有女儿。”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如果我离婚了,她同样也会恨谁吗?” 秋叶伫立,面向前方说:“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该说出口喔。” “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转向我。“你这人,好残忍。” “残忍?为甚么?” “因为,你觉得我和你女儿曾经立场相同,所以才想问这种问题对吧?而且你应该也很清楚,我在此时此地会怎么回答。你绝对不能有离婚的念头,因为那样会伤透你女儿的心,请你别让她像以前的我一样尝到同样的滋味──你想让我说出这种话,是吧?”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 “别糊弄我。”秋叶尖锐的声音在树林之间响起。“请放心,我会说出符合阁下期待的完美答案──你千万不可以离婚,请你好好珍惜家庭──这样行了吗?” 她开始加快脚步下坡。 “等一下!” 我出声喊她,但她不肯停下,我只好快步追上,一把拽住她的肩膀。 “放开我!” “不是的,正好相反!” “甚么相反?” “我希望你说,你活得好好的,就算爸妈离婚你也不在乎,你一点也不恨任何人,这样的话至少我会好过一些。” 秋叶本想甩开我的手,听到我这么说当下愕然瞪眼,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好过一些……这是甚么意思?我问你,你我的事你对家人不是隐瞒得很好吗?” “目前是,可是一旦要离婚那就另当别论,我觉得没办法再继续隐瞒了。” 秋叶一边吸气,一边张大嘴巴,但她说不出话来。她摇了两、三次头,一再眨眼,无力地挥手,然后才勉强挤出一句“不行”。 “那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你为甚么要说出这种话?你在戏弄我?若是这样你就太过分了,这是非常过分的行为!” “我没有戏弄你,这种关系已经让我愈来愈煎熬了,我也不想再明知自己在折磨你,却还要假装不知。不是跟你分手就是离婚,只能二选一,而我,不想与你分手。” 秋叶边听我说话,边闭上眼,她双手抱头,当场蹲在地上。 “你怎么了,没事吧?” “你现在,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举动。”她蹲着说。“你给了我一个梦,那是我一直警告自己绝对不能作的梦,你懂吗?比起没有作这个梦之前,梦醒时会更心寒。” “我不会让你梦醒,那绝不会仅只是梦。” “算我求你,请你甚么都别说了,还有,请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 “是甚么?” “今天的约会到此为止,对不起,我要自己搭电车回去。” “秋叶……” 她站起来,开始大步往前走,但她旋即止步,稍微朝我这边转头。 “我可不是在生气喔。只是,今天再继续和你在一起太可怕了,我怕自己会支离破碎。”说着她再次迈步。 我目送她的背影,一边试着回想自己的所做所为。 无可挽回的举动──我想也许是吧。 第十九章 进入三月。 早上到了公司一看,秋叶早已在场,她正与田口真穗等人谈笑。 “你们在聊甚么?”我问。 “你最好不要问喔。”田口真穗咯咯笑。 “干嘛,故弄玄虚的?”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不过你听了也许会后悔。”田口真穗先这么声明后,才用一只手掩嘴说:“我们在说白色情人节啦!” “白色情人节……已经到了想这种事的时期了吗?” “渡部先生,你应该也有很多不能不还礼的对象吧?再不赶紧开始准备小心来不及喔。” “今年我又没拿到人情巧克力,因为那天正好是周六。” “啊,是这样吗?” “那──”秋叶开口了:“你应该送个甚么礼物给你太太,她的巧克力你总该收到了吧?” 她的语气莫名开朗,这点令我心神动摇。 “我可没收到那种东西,她才不会给我。” “是吗?”秋叶歪起头。 “这话听起来有点寂寞耶!”田口真穗说。 “夫妻在一起久了,已经没有男女之情了。” “啊?是这样子的吗?” “铁定收到了啦!”秋叶曲肘捅了一下田口真穗的侧腹。“渡部先生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我哪有不好意思,是真的。”我不由得激动起来。 秋叶定睛凝视我的脸,然后滑稽地耸耸肩。 “哎,总之有没有收到都无所谓啦。”说完一个转身,便朝她自己的位子迈步走去。 我忽然有股冲动,想拽住她的肩膀大喊等一下,因为我觉得秋叶简直像是在揶揄我前几天说的话。肯定过着美满夫妻生活的你,怎么可能离得了婚──我觉得她彷佛是在这么说。然而在这种场合,我不可能坦白吐露自己的心思,虽然很想反驳,但还是默默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电脑的电子信箱里,有一封横滨的大楼灯饰故障的报告。伤脑筋。我立刻打电话给对方,一再道歉后,与负责人一同搭乘公司的厢型车赶往当地。 本来只是小小的配线问题,但施工时必须将大楼部份停电,为了协调停电的问题吵了很久。要和承包的施工公司协商,还要和客户谈善后处理,等到终于可以离开现场时,已经过了晚间八点。 我把厢型车留给还在加班的同事,决定自己搭计程车去横滨车站,但我半路改变心意,请计程车司机开往中华街。 “蝶之巢”所在的大楼前依旧寂静无人。我走上小台阶,打开右边的门。弹奏爵士乐的钢琴声在店内流泄,圆桌坐了两个客人,吧台也坐了一人。不见彩色夫人的踪影,也没看到芦原刑警。 我向白发酒保道了一声晚安。 “欢迎光临。”他说。 我点了古早(Early times)波本威士忌掺苏打水。用那个润润喉后,碰运气地试问:“滨崎女士呢?” “她今晚有点事出去了。”酒保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有甚么事需要我转达……” “不,不用了,我只是经过附近顺便过来坐坐。” “是吗?不好意思。”酒保低下白发苍苍的头行以一礼。 既然见不到彩色夫人,来这里就毫无意义了。关于秋叶母亲的自杀,以及那前后发生的事,我本来想找她打听看看。 我一边以较快的速度喝威士忌掺苏打,一边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坐在邻座的女客正在看厚厚的档案资料。好像是整理过的新闻剪报。那是个看似四十出头、戴眼镜的女人,及肩的头发是直的,染成褐色。 我正在思考会独自来这种店的女人是哪种人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部属打来的。 我走到厕所附近接电话,对方是打来向我报告问题总算已设法解决。我针对善后处理对他做出种种指示,但我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某样东西映入眼帘。 我当时一直站着讲电话,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坐在吧台前的女客背部,也可窥见她正在看的档案。看到那个档案的内容,我当下愕然。 “喂?请问,听得见我说话吗?”部属在喊我。 “啊?噢,听得见,照我刚才讲的程序进行就对了,之后由你全权处理,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我回到座位开始喝剩下的波本威士忌掺苏打。我觉得异常口渴,三两下就咕噜咕噜喝光了。 我偷窥邻座女子的侧脸,她好像没发觉我的异样。 这个女人,会是甚么人呢?至少,她并非只是想独自饮酒才进门的客人,她一定也是来找彩色夫人的。 匆匆一瞥的档案内容,烙印在我的眼底。 那是旧剪报,标题是“东白乐发生白昼劫财命案”,而上面的照片,无疑正是那栋大宅。 我又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苏打。 邻座女子一边看档案,一边以相当徐缓的速度啜饮健力士啤酒,杯中本来应该浓稠柔滑的泡沫早已完全消失,变得像走了气的可乐。她显然并没有在专心品酒。 白发酒保的样子也和以往略有不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客人,在第一时间察觉客人需要甚么以便提供最好的服务,这本来就是他平常的工作态度。但他现在分明是刻意不看这位女客──至少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第二杯的波本威士忌苏打也喝光了,我正在犹豫是否该再叫一杯时,邻座女子开始有动静。她阖起档案夹,收进大型肩背包。 “多少钱?”她问酒保。 酒保把写有价钱的纸片放在她面前,她默默自皮夹取出钞票。收起皮夹后,套上大衣,把皮包往肩上一挂便走向门口。 我握紧空酒杯,思忖是否该去追她。不管怎么想,她显然都知道秋叶老家那起事件的某些讯息。不仅知道,而且是为了与此有关的事来找彩色夫人。 “要再来一杯吗?”酒保问。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唇角虽浮现笑意,眼中却藏着严肃的光芒。 “不,不用了,谢谢招待。”我下定决心说:“多少钱?” 酒保露出愕然的表情,“请等一下。”他说着,拿起计算机。 再磨蹭下去就会跟丢她了。我心急如焚,从皮夹抽出万圆大钞,往吧台放。 “这样应该足够吧?” 酒保“啊?”地惊呼一声看着我。他仓皇失措。 “如果还不够,请把帐单寄到这里。”我把名片放在万圆大钞旁,抓起自己的外套。 “不,那个,等一下……” 我无视酒保的呼唤,迳自离店,立刻环视四周。 没看到那个女人。我抓着外套拔腿就跑,在十字路口朝四面八方望去,却不见她的踪影。 也许她搭计程车走了,我暗忖。若真是如此,我不可能追上她。我很后悔当她离店时,自己为何没有立刻起身追去。 就在我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一边开始缓缓迈步之际,刚才那名女子竟从我身旁的便利商店走出来。她的左肩挂着装有那本档案夹的大皮包,右手拎着白色的塑胶袋,里面隐约可见装着宝特瓶和三明治。 她朝我瞄了一眼,在一瞬间浮现讶异的神情,但似乎未再特别留意,立刻开始迈步,好像是要去车站。 我一边追她,一边出声喊道:“小姐……” 她当下止步,朝我转身。 “对不起,刚才在店里……在‘蝶之巢’,我坐在你旁边。” 她困惑地半张着嘴,眼镜后方的双眼不安地游移。 “如果你是要推销甚么东西,很抱歉,我统统不感兴趣。”她的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决。 我浅笑摇头。 “不是那样,我只是有事想请教,是关于你刚才在看的档案。” “档案?”她双眉一皱。 “对不起,我经过你身后时不小心看到一眼。你收集成册的报导,是东白乐发生的劫财命案吧?” 我这番话令她杏眼圆睁。 “你还记得那个案子?”可以感到她的声调拉高了一些。 “不是还记得,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那件案子。据我所知,时效马上就要到了吧?” “是这样没错……你是看最近的报纸之类的东西才知道的?”她显然有点失望。我当下猜到她八成懒得理会仅是透过报导听说此事的人。 “我的朋友是此案的关系人之一,所以我才会得知案情经过。” 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兴味。她朝我走近一步。 “是甚么样的关系人?” “受害者的家人……不,不该这么说吧,或许应该说是受害的那栋屋子的住户。” “仲西家的人?” “是的。” “我记得那栋屋子住的应该是一对父女,所以你的朋友是……”她直视我的双眼。 “是那个女儿。” “秋叶小姐是吧?” “对。”我收紧下巴。 她说声是喔,迳自打量我的脸。也许正在思索我与秋叶的关系,以及我为何会关心这件案子。 我从怀中取出名片。“敝姓渡部,和仲西秋叶小姐是同事。” 她凝视接下的名片,但脸上依旧是无法释然的表情。想必是不相信单只是公司同事,会关心起十五年前的旧案子。 但我当然也不能光是回答她的质问。 “恕我冒昧,请问你为何要把那件案子的报导整理建档?还有,你是为了甚么事去‘蝶之巢’?” 她的嘴角隐约浮现笑容,但是,眼镜后方的双眼却极为冰冷。 “你干嘛打听这种事?我对甚么感兴趣是我的自由吧?” “是这样没错啦……” “难不成,”她伸出指尖调整眼镜的位置,再次审视我。“至今还有人对那件案子感兴趣,令你耿耿于怀?这是否表示你不希望事到如今还有人重翻旧案?” “重翻旧案?这是甚么意思?” 她略略歪头。 “你是秋叶小姐的男朋友?” 我呐呐难言。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况且我也迟疑着是否该在此时此地老实回答。但我这种迟疑的态度,似乎令她产生确信。 “也对,她就算有个男朋友也不足为奇。” “若我说是,那又怎样?” “这也犯不着恼羞成怒吧?一开始先出声喊我的可是你喔。” 见我陷入沉默,她噗哧一笑,不过眼神依旧冰冷。 “身为她的男朋友,如果听说了那起案件,那就难怪会对我的档案在意了。‘蝶之巢’的老板娘是秋叶小姐的阿姨,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 “关于那起案子,你和滨崎女士谈过吗?” “没有好好详谈过,况且我想对方也不愿提及这个话题。” “你了解到甚么程度?我是说对于那起案子。” “谈不上甚么程度……” “你只是听秋叶小姐提起?” “听她提起后,我看了报纸的报导,如此而已。” 其实还有少许自芦原刑警那里得来的情报,但我按下不提。 “这样啊,仅此而已吗?嗯……”她的点头方式很吊人胃口。 “请问你为甚么会随身携带那种档案?你是想跟滨崎女士谈那起案子,才会去‘蝶之巢’吧?你是此案的关系人吗?” 我的问题令她有点苦恼地陷入沉默,只见她时而轻咬嘴唇、时而轻叹,最后她仰望着我,彷佛下定某种决心似的点点头。 “也对,既然你都报上姓名了,我如果不表明身分未免不公平。况且,只要去‘蝶之巢’问那个酒保老爹,他肯定也会告诉你。” 看来那个酒保果然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分。 她把手伸进皮包,取出名片递来,上面印着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和钉宫真纪子这个姓名,头衔是设计师。 “钉宫小姐……这么念没错吧?” “对,”她说完,又补上一句:“娘家姓本条。” 本条,我在嘴里咕哝后,赫然倒抽一口气。 “本条……你是本条丽子小姐的……?” “妹妹。所以,我才是如假包换的受害者家属。”她略微抬起下巴。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遇害的本条丽子也许还有家人,这点我过去一次也没想过,虽然说没那个机会,但是至少也该稍作想像才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吗?我想知道我姊遇害的事件真相,想揪出杀死我姊的凶手,所以才会这样随身携带与案件有关的档案。虽然因为还得工作,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想着这件事,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靠自己的力量尽可能调查。去‘蝶之巢’也是我的调查行动之一,毕竟滨崎妙子女士是为数不多的证人之一。” “原来如此……” “你能明白就好,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吧?”钉宫真纪子重新背好肩上的背包,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我这下可慌了。“啊!请稍等一下。” “你还有甚么不满意?” “不是的。”我追上她,站在她面前,俯视蹙眉的她,困窘地舔唇。“那么……关于那起案子,你有查出甚么吗?比方说报纸没有报导的事实,或者新的情报……” 钉宫真纪子缓缓眨眼。 “那当然是有一点,毕竟,我可是整整追查了十五年。” “例如甚么样的事?” 被我这么一问,她面露意外的表情,接着哭笑不得地叹口大气。 “我干嘛非得告诉你不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那起案件,我想更进一步了解详情。” “为甚么?” “因为……秋叶好像也对那个案子耿耿于怀。无论是对她或对仲西家,那好像都是一道不能碰触的伤痕,所以即便只是蛛丝马迹也好,只要是逼近真相的线索我都想知道。” “想当作心理谘商的工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钉宫真纪子垂眼看手表,看样子她无意再与我多费唇舌。 “抱歉,我非走不可了,否则我先生也会担心。”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情急之下脱口说道。 “为了你自己?” “我……”我急忙调整呼吸,继续往下说:“我打算与秋叶结婚,换言之,也等于要和仲西家结为亲家,所以我有必要先弄清楚对方的家庭到底发生过甚么事。” 我边说,边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我暗想,刚才我脱口做出不得了的发言喔。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亢奋,钉宫真纪子面露沉思。她再次垂眼看表后,重新审视我。 “既然如此,那我或许该告诉你比较好,况且我的确也认为你该知道……不过,我有条件。” “甚么条件?” “你也得帮我。你透过和秋叶小姐交往,或许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像这种事你会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吗?” “那倒是没关系,但我对事件的了解,想也知道不会多到哪去。” 钉宫真纪子摇头。 “我不是叫你告诉我那起案件的事,我是拜托你告诉我秋叶小姐的事。” “秋叶的事?” “还有另一个条件。”她竖起食指。“我会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目前还保持中立,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能跟你谈了。” “这话怎么说?甚么中立?” “我是说如果你已经是仲西家那边的人,那么我就无可奉告了。你最好也别知道比较好,因为那恐怕只会令你不快,届时你就会像滨崎妙子女士一样,到处躲着我。” 彩色夫人是为了躲避这个女人,今晚才没在店里出现吗? 听着钉宫真纪子的叙述,我多多少少开始明白她是怎么看待这个案子了。我想起之前与秋叶的对话,芦原刑警说过的话也浮现脑海。 “我知道了。正如你所说,我目前还保持中立,不会替任何人说话,只盼能客观地掌握案情。你要讲的内容,说不定听来并不愉快,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听。” 钉宫真纪子定定凝视我的眼,一再眨眼后方才点头。 “我们换个可以安心长谈的地方吧。” 走了一小段路后有间家庭连锁餐厅,我们在最边上的桌子落坐,因为四周没客人。 “我可以喝啤酒吗?”她问。 “请便,我也喝啤酒。” 我们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生啤酒,我想起她在“蝶之巢”喝的是健力士啤酒。 “你和秋叶小姐是几时开始交往的?”彷佛为了填补啤酒送来之前的空档,钉宫真纪子问道。 “去年秋天。” “这么问或许好像很蠢,是你先要求交往的吧?” “这个……” 见我含糊其词,她抬眼瞪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了甚么都要告诉对方吗?” “这个我知道。哎,其实当初也没有正式要求交往那一套,只是在街上偶然遇到,于是随口提议一起去喝酒,后来好像就因此开始约会了吧。” 我一边说,一边忆起当时的情景,秋叶在棒球打击练习场埋头拚命挥棒的身影又在脑海浮现。明明只是不久以前,却彷佛已是陈年往事。 “不管怎样,总之,是你先开口邀她的吧?” “呃,是的。” “是吗?”钉宫真纪子说着点点头,这时,女服务生送来生啤酒。 “请问你为甚么要问这个?”女服务生离开后,我试问。 “我不认为这跟那件案子有关。” 钉宫真纪子从皮包取出那本厚厚的档案夹,放在桌上。 “因为我想知道仲西秋叶小姐的近况。我想先知道,她现在抱着甚么想法过日子,是怎么与男人交往的。” “我已经说过这与案件──” 钉宫真纪子彷佛要打断我的话,伸手拿起啤酒杯,朝我递来。 “我说,你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甚么心理准备……” “听我叙述的心理准备。要逃跑就得趁现在,因为接下来,我必须说出你其实一点也不想听的事实。” “我不想听……不会,是我自己要求你说的。” “你真的想听?”钉宫真纪子说:“我要说的是,本条丽子命案的真凶是仲西秋叶,是你心爱的女友喔!” 第二十章 以前常看的两小时电视剧片头使用的音乐,在我脑中轰然响起。锵锵锵锵──说到这里,记得有一次,秋叶好像也提过那种配乐,是她头一次告诉我那起案件的晚上。 本条丽子命案,真凶──一年前的我,想都想不到会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听到这种字眼,我一直以为这是只有悬疑推理剧才会出现的台词。 即使这样听到后,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大脑逐渐理解那种字眼的意义,即便逐渐理解后,心情仍然如在梦中。 “啤酒。”钉宫真纪子看着我的手说。 我在不知不觉中握紧杯子,而且任由杯子倾倒。白色泡沫溢出,濡湿了我的手指,我慌忙放下杯子,拿纸巾擦拭。 “你看吧。”钉宫真纪子说:“现在你想逃了吧?” “不,”我说着摇头。“我早就隐约猜到,也许会是这样的故事。” “真的?” “不过,当然内心还是祈求不会是这样的故事。” 这么说一半是假、一半是真。内部犯案说、嫌疑犯是仲西家的人──如果老是听到这种说法,想当然耳,最后必然会归结到“那么秋叶有嫌疑吗”这个疑问,但我一直极力避免去想那个问题。 “我可以继续吗?” “麻烦你。”我啜饮啤酒。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正如她所言,我必须有心理准备。 “事件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地点在东白乐的安静住宅区,当时太阳还高挂天空,是白天发生的事。” “详细说明就──” “详情如果不告诉你就失去意义了。”钉宫真纪子毫不客气地顶回来:“你想知道一切吧?那么,就请你安静听我说,如果有疑问你可以发言没关系,但是请你不要对我的做法挑毛病。” 尖锐的语气将我完全压倒,我只能默默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像要调整呼吸般胸口上下起伏。 “女性遇害的消息传至神奈川县警局,是在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大约十分钟后警察赶到,确认尸体。命案现场的那栋房屋持有人是仲西达彦。死掉的是他的秘书本条丽子。她在仲西家的客厅,胸口中刀倒卧不起,而且在大理石茶几上躺成大字形。” 这是我曾数度听秋叶叙述的内容,虽未亲眼目睹,却已习惯去浮想那幅情景了。 “发现者是那家的长女,仲西秋叶,当时十六岁。她正在二楼练习竖笛,所以完全没发觉楼下发生的事,但她隐约觉得楼下好像出了甚么事,于是下楼一看,发现了陈尸客厅的本条丽子。之后的事她毫无记忆,因为,发现尸体的冲击令她昏倒了。之后,定期来仲西家打理家务的滨崎妙子买完东西回来,发现尸体和晕厥的长女。立刻联络户长仲西达彦。仲西达彦返家是在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他立即向神奈川县警局报案。” 一口气说到这里后,钉宫真纪子看着我,像在问我可有疑问。 “到目前为止的内容,我都知道。” “那么,除了我刚才讲的之外,你还知道甚么吗?”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 “我还听说,昏倒的秋叶在不知不觉中被抱回自己寝室的床上安置,本条小姐的皮包被偷,落地窗是敞开的──大致就只有这些吧。” 钉宫真纪子像要说很好似的点点头。 “研判强盗杀人的可能性很高,神奈川警察分局和神奈川县警局随即展开搜查,但搜查行动很快就触礁了,因为完全找不出线索。” 看来话题终于进入核心了。我吞了吞口水。 “虽然进行了大规模搜查四处打听消息,却没有问出任何疑似犯人的目击情报。你懂吗?一点也没有。这种情形其实是非常罕见的,通常,有一、两则目击情报是理所当然的。现场周边并不是没有半个人在,比方说距离那栋屋子五十公尺左右的路旁,当时正有三个附近的家庭主妇在东家长西家短,她们目击了好几个人,只是,那些全是她们其中之一认识的人,当然,并不是这样就足以证明那些人没有嫌疑,所以警方也清查过那些人的不在场证明。结果全体的不在场证明都得到确认。” “犯人也许是从家庭主妇的眼皮底下躲开行动吧?那一带有很多曲折小巷,所以要怎么迂回绕路应该都不成问题。” 钉宫真纪子的眼镜镜片冷光一闪。“我问你,你可曾在那附近好好走上一遍?” “不,那倒没有。” “如果你走过就会明白,那条路是死路。所以,即使犯人如你所说拐进某条小巷,最后还是会回到同一条马路。家庭主妇们站的位置,就是那些巷弄的会合点。” 我回想仲西家的周边道路,也许确如钉宫真纪子所言。 “但是,犯人不见得一定是规矩走路吧!那本来就是侵门踏户的鼠辈,所以逃走时或许是直接穿越别家的院子也不一定。” “那种可能性的确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很难想像。” “很难想像吗?” “不信你站在犯人的立场想想看,若要安全脱逃,还是尽快伪装成普通路人比较好吧。如果在别人家的院子打转被人发现了,岂不是百口莫辩吗?” 虽然觉得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但我还是保持缄默。我喝着啤酒,却只有满嘴苦涩。 “谈谈犯人留下的东西吧。”钉宫真纪子说。 “你是指刀子?我听说那是随处可见之物。” “是一般家庭用的刀,或者称之为西洋菜刀,长度为十四公分,价值一万圆左右,在全国各地的百货公司都有卖。” “查出是从哪买来的吗?” 钉宫真纪子摇头。 “菜刀和小刀不列入枪刀法(注:“枪炮刀剑类所持等取缔法”的简称。)的管制对象实在很没道理。不过,如果我自己买刀时还得办理种种手续,我肯定也会很火大。撇开那个不谈,我想强调的问题不在刀子本身,而是刀子上应该有的指纹。关于指纹,你可曾听秋叶小姐说过甚么?” “我不确定……” “指纹被擦掉了。” “那么,关于那个也没有线索罗?” “对呀。不过,有件事令警方百思不解。” “甚么事?” “犯人为何没戴手套。” 我赫然一惊,顿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同样擦去指纹的迹象,在室内到处都有发现,落地窗上也有。但是,不管是窃盗还是抢劫,据说犯人通常都会戴上手套作案。” “总有例外吧?” “当然有例外,如果不是预谋犯案,而是一时冲动,换言之,是临时起意闯入,据说多半不会戴手套。” “既然如此,应该就没甚么值得特别一提了吧?” 没想到她稍微倾身向前,定定凝视我的脸。 “你是说,犯案并非出于预谋,而是临时起意?” “应该是吧!” “那么,犯人为何带着刀子?刀子可不是仲西家的喔。” 我当下哑然,我深深感到这个女人果然是追着这件案子整整调查了十五年。 “不然,也许是某种程度的预谋,所以才准备了刀子,但是没带手套,也许原因就这么简单。” “准备了刀子却忘记戴手套?这个犯人也未免太粗心大意吧!” “谁都会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吧!” 粗心大意啊,她说着把头一歪。 “就算是这样吧,那你认为犯人为何看中那栋屋子?附近还有别的富家豪宅,其中也有白天完全无人在家的房子喔。” “或许夫人……滨崎妙子女士出门时凑巧被犯人看到了吧。于是犯人心想房子里没人,就临时起意闯空门之类的。” “只看到一人出门就会认为家中没人吗?” “犯人也许就是这么想了啊。” 钉宫真纪子大大摇了两次头。 “不可能有那种事,犯人应该知道,仲西家当时并非唱空城计。” “为甚么?” “我问你,你刚才应该有听我叙述吧?那么,你应该不会问这种问题才对。当时屋里有谁在?” “本条丽子小姐和秋叶呀。” “秋叶小姐当时在做甚么?” “在二楼──”说到这里,我倏然屏息。 钉宫真纪子看到我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对,她正在练习竖笛,附近的人也都听见笛音。换言之,就站在屋外的犯人不可能听不见,不过前提是,如果真有所谓的犯人存在。” 我握紧啤酒杯。 “竖笛的声音是自二楼传来的,所以犯人也许判断一楼没有人在。如果犯人本来就知道仲西家的家庭成员结构,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反过来说,也等于表示,犯人可能判断在竖笛吹奏的期间可以从容不迫地偷窃。” 我的说法令钉宫真纪子笑了,是那种可以称为苦笑的表情。 “你这人,还挺聪明的。” “这是讽刺吗?” “我是说真的。若是普通人,一时之间绝对想不出这种推论,这或许也表示你有多爱秋叶小姐吧。” 肯定她的说法好像很傻,却又没理由否认,因此我只能缄默以对。 “你认为犯人为何要从落地窗侵入?”钉宫真纪子提出新的疑问。 “大概是因为玄关的门锁着吧。” “凑巧落地窗没锁,于是就从那里闯入?” “不对吗?” “犯人怎么知道落地窗没有上锁呢?那栋房子的四周有高墙环绕,从外面可看不见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喔。” “所以说那是……也许犯人四处寻找有无地方可侵入,最后就被他找到了吧。” “这个犯人的运气可真好。” 我不知如何反驳钉宫真纪子挖苦的口吻,只能默默喝着啤酒。 “如果把到目前为止的说法整理起来是这样的:犯人去那个住宅区打算找间房子偷东西,同时犯人也准备了刀子,但是没想到要戴手套。犯人一路物色该选哪一栋房子,最后来到仲西家旁。这时犯人发现滨崎妙子女士外出,从以前就知道仲西家有哪些成员的犯人,当下起意入侵。自二楼传来竖笛声所以判断这家的长女在二楼,一楼应该没人,于是犯人钻过大门,绕到院子,幸运的是落地窗有一扇没上锁。于是犯人从那里进屋,正当犯人在物色该偷甚么之际,被本条丽子撞见,于是持刀杀死了她。犯人将刀柄和自己碰触之处的指纹擦掉后,抢走本条丽子的皮包,然后自落地窗出去,离开屋子。但犯人看到有几个家庭主妇站在道路会合点,于是穿越别家的院子逃走──” 一口气说完后,“你有甚么话想说吗?”她问我。 “不,没有特别想说的,虽然的确有些地方不太自然,但人类的行动本来就不是那么合乎逻辑吧?尤其是犯罪者的行为,即便拿常识来衡量恐怕也没有太大意义。” 我的回答,令钉宫真纪子浮现一抹浅笑,她的表情令人猜不透。 “犯罪者的行为不自然这我们就姑且不追究了,那么,受害者那边呢?” “本条丽子小姐有甚么不自然的行为吗?” “她是胸口中刀,对吧?而且是从正面。” 我心头一跳。之前对于这点我并未深思。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想说甚么了。如果屋里有陌生人出现,若是年轻女性会作何反应呢?当然会尖叫、逃跑吧?可是她并未尖叫,没有任何人听到那种声音,就算她来不及叫,也应该会试图逃跑。可是她中刀了,不是从背后而是从前面,一刀毙命哟!这点你有何看法呢?” “犯人是熟人……是这样吗?” “这是唯一的可能。那是个即便面对面,距离近得足以中刀,也能令本条丽子毫无防备的熟人。但若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自落地窗侵入,只要按对讲机,从玄关大门光明正大地进去就行了。反过来说,若是从落地窗自行闯入,就算是再熟的熟人,本条丽子应该也会大吃一惊、提高戒备才对。” 但是──她又说:“犯人没有从玄关大门进去,也没按对讲机,因为有人作证指称没听到对讲机响。你知道那人是谁吧?” “秋叶,是吗?” “对。”钉宫真纪子点点头。“我倒认为做出这种证词是她的失误。总之,根据这项证词,警方大幅缩小了犯人的清查范围。简而言之,犯人是个即便不走玄关,突然在屋内出现,本条丽子也毫无戒心的人物。” “所以那应是仲西家的某人……” “正确说来,是仲西父女和滨崎妙子,但是有机会与本条丽子单独相处的是谁?” 我咬唇,看着一直握在手里的酒杯。啤酒还剩三分之一,但我已不想喝了。我放开杯子,在桌上十指交握。 “那好像叫QED(注:Quod Erat Demonstrandum,拉丁文“以上得以证明”之意,通常写于数学公式证明的末尾。)是吧?据说是谜团终于破解时的记号。我无意以侦探自居,但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判断仲西秋叶是真凶的理由了吧?只要假定她是犯人,之前我所举出的一切疑问便可迎刃而解。好了,如果你想反驳,现在尽管说来听听吧!” 我抓抓右眉上方,当然就算这样做也想不出甚么好点子,我决定说出当下唯一想到的念头。 “那都只是所谓的状况证据,你怀疑她的理由我都明白了,但那只不过表示可以符合现场状况。你断定犯人是熟人的根据虽有说服力,但不是熟人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你说得没错。”钉宫真纪子爽快认同。“所以警方也束手无策。算得上物证的只有刀子,但秋叶小姐与刀子怎样都连不起来。高中女生如果去买那种东西,应该会留下相当强烈的印象,但警方却找不出卖那把刀的店。于是就这样眼看十五年即将过去。” “不久时效就要到了……是吗?” “但我不会放弃。”说完,她不经意流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姊生前,几乎完全没跟我提过她与仲西达彦的事,连他们是几时发展成那种关系的都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她很苦恼。畸恋对象好不容易才刚离婚,对方的前妻就自杀了,会苦恼也是当然的,再加上对方还有女儿。和那个女儿,又该怎么相处才好?我想她大概苦恼得要命,结果事情却变成那样……” 她像要忍住甚么般抿唇,然后再次用强悍的目光看着我。 “我绝不放弃,我会追查真相,直到最后的最后!” “所以,你才去‘蝶之巢’……” “因为知道真相的只有他们。我去那间店,是要继续谈那起案件,我要继续追问当时的事。滨崎妙子无法拒绝,因为我是被害者的亲人,我有权请她提供情报,藉由这样一再重复,只要能发现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就一定能追查出真相。” 钉宫真纪子取出皮夹,把啤酒钱放在桌上。 “你也该知道真相,不过就算我不说这种话,想必你也渴望知道吧?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出一切。如果是你,或许可以解开被封印的东西。” “甚么是被封印的东西?” “秋叶小姐的心呀!这还用说吗?”说着她起身,走向门口。 我没有力气站起身,只能默默凝视她离去的背影。 第二十一章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归路。这阵子,每逢回家时心情都会很郁闷,但今晚格外严重。 其实我真正想去的不是我家,而是秋叶的住处。我很想打电话给她,告诉她现在就想见她。 钉宫真纪子架构的推论,不愧是她耗费多年建立出来的,牢固且无懈可击,那并非牵强附会或强词夺理,是堪称妥当的推论。 我也明白芦原刑警何以会接近我了,因为他也抱持着与钉宫真纪子相同的假设。他们深信只要有突破口,秋叶在与我的对话中,肯定会不经意泄漏真心话。 如果是你,说不定可以解开被封印的东西──这也是钉宫真纪子说的。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发生在十五年前与我毫不相干的杀人命案,突然成为我的心头重担,所以今晚我正欲返家的步伐,才会比以往更加沉重。 我动员一切记忆,试图回想过去与秋叶的对话。有甚么迹象足以显示她是面对时效将至的杀人犯吗?前几天见面时,她说过意指自己遭到怀疑的话,但完全没提过自己确实涉案的发言。 只是,我还是对她那句话耿耿于怀。 “等到明年四月──正确说来是三月三十一日。只要过了那天,或许我就能告诉你很多事。” 她继而又这么说:“对我的人生而言,那是最重要的日子,为了那天的来临,我已等候多年……” 她显然是指案子时效成立的那天。 会等候案件时效来临的是甚么人?无须赘言,不是犯人就是不希望犯人落网的人。 种种念头如走马灯在我脑中快速来去,就在这丝毫理不出头绪的情况下,已站在自家门前。我拿钥匙开锁,打开大门。 走廊昏暗,但客厅透出灯光。我探头一看,有美子坐在餐桌前正在看书,是薄薄的大本刊物,但好像不是单行本也不是杂志,而且她戴着耳机,一旁放着手提式CD音响。 大概是察觉动静,有美子边朝我看来,边摘下耳机。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我去横滨办公事了,你在做甚么?” “这个?我在学英文。”她拿起翻开的刊物,原来是英语会话教材。 “这又是吹的甚么风?你该不会是想出国旅行吧?”我一边暗忖,如果她提出这种要求可麻烦了,一边试问。 她嘻嘻笑。“我哪有那种闲工夫,这个啊,是为了园美才开始的。” “园美?你要让她学英文会话?” 我这么一说,有美子拿起放在桌上的A4大小影印纸。 “这是今天我从幼稚园拿回来的,再过不久小学不是也要开始正式引进英语教育吗?可是据我四处打听,完全交给学校好像总是不太放心。” “这是甚么意思?” “听说根据现况,教师的人数绝对不够。小学教师本来就不需要有英语教学的证照,所以好像连一套像样的培养英语专业教师的系统都没有喔!也就是说以园美的年龄,只能接受不充分的英语教育,听说有没有被好老师教到,会大幅影响成绩高低呢。” “所以你打算自费送她去学英文?” “没错。其他的妈妈们,几乎也都打算在小孩上小学前就先让孩子熟悉英文。总之,虽然还没决定要不要立刻让园美学,但我想先决条件是要让她对英文产生兴趣吧。” “所以,你就把以前买的英语会话教材找出来,先从自己开始学起?” 有美子翻开的教材我见过,那是我们婚后不久冲动买下的。因为我俩去夏威夷旅行时,连最简单的英文都不会,吃尽了苦头,所以决定发愤苦读。不过最后我和有美子都只持续了一个礼拜。 “因为先决条件是要让她产生兴趣,看着妈妈在学,她说不定会觉得应该很好玩吧。” “原来如此。” “对了,你吃过饭了吗?家里有起司焗烤明虾。” 又是园美爱吃的菜色。 “我去客户那边时吃过一点了,我先去洗澡再说。如果饿了,待会我再随便找点东西吃。” “那是可以啦,不过用过的碗盘,你可要放进水槽喔。” “噢,我知道。” 在寝室脱下衣服,我走向浴室。浴缸的热水有点冷了,我一边重新加热,一边将颈部以下整个泡进水中。 有美子是个好妈妈,我再次如此体认到。每一天,她想的都只有独生女儿,该怎么养育园美、让园美受甚么教育,似乎唯有这些念头占据她的脑海。当然,我很感谢她。身为园美的父亲我心怀感谢,只要交给有美子,园美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 但我这种无法满足的心情到底源自何处?空虚又从何而来?想到一辈子都要过现在这种生活时,为何我会如此喘不过气? 到头来,我渴求的毕竟还是身为女人的部份。有美子是个好妈妈,对园美来说是最棒的妈妈,但她已不再是我的恋人,也不是我想做爱的对象。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早已不再是过去我爱的那个女人。 但我想世上大多数男人,几乎所有已婚男人或许都跟我一样,明知再也不可能有以前那种爱意,却还是决心一辈子这样过下去,那想必也等于是要当个好丈夫、好爸爸吧。 如果深信那样就好,或许可以比较轻松,我已即将迈入四十大关,就人类的平均寿命算来,堪称已经过了折返点,不再是执着爱情的年龄。我已来到必须对那种程度的事死心的时期。 如果秋叶是杀人犯──奠基于这个假定的空想,不由分说地在我脑中扩大。 距离时效已为期不远,但难保在那之前她不会遭到逮捕,况且也不能完全排除警方不会使出甚么非常手段,硬要替她的犯行举证定罪。 届时就真的毫无办法了,根本没得选择,我总不可能跟着追进监狱。 那么,如果就这么等时效来临会怎样呢?如果真相依旧不明,我该选哪条路才好? 我和十五年前可能犯下杀人案的女人,真的能够平平顺顺地携手走下去吗? 只要继续相信秋叶就不会有问题,但我必须对自己说实话,我想相信她的心情不变,但是疑问的确也已萌生。倘若抱着郁闷不明的怀疑,不惜刻意忽视那种心情也要在一起,我不认为这样对彼此而言会是幸福。 那么,我该设法解开真相吗?是否有那个办法,现在还不知道。假设有办法的话又如何? 她若不是凶手,一切自然不成问题,但她若是凶手该怎么办?若已超过追诉时效怎么办?她将不会受到惩罚,警方也不会再追查她。 即使如此,我仍然能够继续爱她吗? 第二十二章 翌日,我从一早便头疼,也许是因为洗完澡喝了太多廉价红酒。昨晚思前想后愈想愈多,最后了无睡意,因此我没喝啤酒改喝红酒,但酒精造成的醉意并未带来舒适的睡眠。钻进被窝后,我精神状态依旧亢奋,就在连自己有没有睡着都不确定的情况下迎接了早晨的来临。 “真难得,你居然会一个人喝葡萄酒。”有美子一边收拾空瓶,一边说。 “不知怎地忽然就想喝。” 她满脸不可思议地伸出下巴沉吟,然后说:“老公,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我心头一跳,血压上升。 “哪里怪了?”我问。 “你的脸色不太好喔,是太累了吗?公司的工作想必很辛苦吧?” 上升的血压倏然下降,冷汗也缩了回去。 “大概是有点累吧。”我搓揉脸颊。 “你最好别逞强硬撑,你已经不年轻了啊。不过话说回来,想必也不能因此就怠忽工作吧!” “去上班途中,我会买瓶提神饮料。” 我摸摸刚起床的园美脑袋,走出家门,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商店真的买了一瓶提神饮料喝,但闷闷的头疼还是没改善。 抱着郁郁寡欢的心情,我来到公司。一坐下,就把脸转向秋叶。她本来正在和其他的女同事闲聊,但似乎察觉我的视线朝我这边看来。我们四目相接。 在公司时她向来戴着眼镜,她透过镜片送来暗号。 早安,今天我也在注视着你── 我也一样注视着你──我回应,虽然心头暗怀一抹心虚。 我一边机械式地处理公事,一边不停思考今后该怎么做,甚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甚么又该放在第一优先?我对有美子和园美有责任,同时我也不能不珍惜秋叶,我不希望让任何人不幸,但天底下不会有那么称心如意的选择。 时间在没想出任何答案中徒然流逝。其间,昨天客户那边出的问题,令我不得不再去横滨一趟。我做好准备以便从那边直接下班,然后离开了公司。 幸好,问题圆满解决,客户的心情也不坏,办完几项手续后看看表,才五点半。 一个念头不经意地浮现──不管怎样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解除现在的烦恼和迷惘才是第一要务。 我用手机写简讯:现在我在横滨,不知待会儿能否见面。 五分钟后收到回信:我刚离开公司,该去哪里碰面? 我立刻覆讯:我在中华街的入口附近。 我们在大约四十分钟后碰面,秋叶说她又回公司补了妆,只见她的唇色和早上稍有不同。 我俩在去过几次的餐厅吃中国菜,喝绍兴酒。秋叶谈起田口真穗的事,内容大致是说她最近和某个男人开始交往。对方离过一次婚,而且有小孩。 “她说好像念小学一年级吧,是男生,上次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她打算和那个人结婚吗?” “她说很想,所以为了讨好那孩子,还买了电动游戏软体带去。” “真不容易。” “她好像也煮了菜,想展现她可以当一个好妈妈。只是,那孩子似乎还是很在意以前的妈妈,即使在吃饭期间,也对他──我是说小孩的爸爸──谈起以前的妈妈。” 小学一年级的话,和园美的年纪差不多。既然不是死别,想必还是希望妈妈回来吧,我暗想。 按照话题的走向,也可以把我俩的情况置换进去藉此商谈。那你呢?你认为你可以和我女儿处得来吗?但那种话我讲不出口。之前,在元町公园只不过才提起离婚,秋叶就哭着抗议了。我不能轻率提起这个话题。 况且我还有个必须主动开口的话题,我已决定先把我与钉宫真纪子会面的事告诉她。我从那个女人嘴里听了些甚么,聪明的秋叶想必立刻猜得出来吧。我祈求她能推翻钉宫真纪子的假说。 但今晚的秋叶特别长舌,而且提供了很多有趣的话题,这顿中国菜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味。我觉得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约会了,因此迟迟找不到机会提起沉重的话题。 餐后,我俩在中华街散步,有一间店卖的是外国民间艺品,于是我们决定纯欣赏。秋叶拿起所谓的雨棒(rain stick),那是用竹子做的,里面好像装了细沙,只要一倾斜就会沙沙沙地响起下雨的声音。 “好像置身在印尼的密林中。”她说着闭上眼,将竹筒倾斜。“为了摘水果走进森林,结果下起骤雨,我们躲到大树下,静静等待雨停。” “我们?” “我和你。”秋叶依旧闭着眼说。 “没有带雨伞吗?” “不需要那种东西,因为不可能永远下个不停,雨迟早会停的,就算被淋湿也没关系。” “好像会很冷。” “一点也不冷。”她睁开眼,定睛凝望我。“因为我俩十指紧扣,所以完全不冷,我们就这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等待雨停。” “没有下不停的雨……是吗?” “你也闭起眼。” 我依秋叶所言,闭上双眼,想像森林,身旁有秋叶为伴。 然后下雨了,细雨渐渐打湿我们的身体。我伸出手,移动指尖,触及她的手指。 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时间在转瞬间流逝,回过神时,我俩已在宾馆的一室相拥,这是我第一次和秋叶上这种地方。 “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来过宾馆了。”我说。 “真的?” “真的,这种事有甚么好说谎的。” “以前是和谁来?”她淘气地凑近我的脸窥视。 “那当然是……和当时交往的对象。” “你太太?” 见我沉默,她似乎解释为默认。原来是这样,她说着坐起上半身。就这么钻出被窝,捡起扔在一旁的浴巾裹在身上。然后就以那副打扮打开付费式冰箱。 “你要喝甚么?”她问。 “可乐。”我回答。 “也就是说,”她打开罐装可乐的拉环,在床边坐下。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也就是说在我之前你从来没外遇过?” “那当然,我没说过吗?” 她不置可否地哼声,喝了一口可乐,然后把罐子递给我。 “呐,为甚么?” “甚么为甚么?” “你为甚么会愿意跟我外遇?” 我先默默接过罐子,灌下可乐。这个动作,我尽可能放慢速度。 “该怎么说……总之,那大概是所谓的顺其自然吧。” “你是说没理由拒绝,所以就顺水推舟?” “不是那样,对我来说自然而然就这样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去行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这样了,有时就是会这样吧!” “你没想过这是不对的?” “这个……我当然想过。” “可是,你还是豁出去了。是甚么促使你做出这种事?是甚么左右了行事谨慎的你?” “呐,秋叶,你到底怎么了?今晚你有点不对劲喔,干嘛一直追着我问这种事。” 她倚向我,把脸颊贴上我的胸口。“元町公园的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那时对不起,我方寸大乱。” “那倒是无所谓。”我直起身体,稍微拉开和她的距离。一直任她把脸贴在胸前的状态令我很不自在,因为我怕她会发现我的心跳紊乱。 “后来我一个人想了很久,你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我本来以为自己看得很超然客观,知道只能与你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可是被你那样一说,我的心情大受动摇。” “是我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我很抱歉。”我只能羞愧地低头。 她吃吃低笑。 “我又不是要翻旧帐再次责怪你,所以你用不着那样一脸窝囊。重新回顾当时,你并没有说出过分的话,虽然的确刺激到我辛苦压抑的情感,但你并无恶意。你也在拚命思考该拿我俩的关系怎么办才好吧?虽然我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幻梦,但你却说不会让那只是一场梦。我在想,自己或许应该信你这句话。”<bdo>http://www.99lib?net</bdo> “你的意思是……?” “我等你。” 我不由得脱口啊了一声,她定睛凝视着我的脸。 “虽然想必不会那么容易,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但我决定等下去。我相信你的话,我决定相信,你说不惜抛弃家庭也要选择我的这句话并非谎言。” 我再次哑口无言,我压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我紧抓着床单一角,就这么呆住了。 “你怎么了?”秋叶满脸不可思议地歪起头。“我说的话,有哪里奇怪吗?” “啊,不是。”我慌忙摇头。“不奇怪,只是你和上次的样子差太多,我有点困惑。” “就跟你说我想过了嘛。”秋叶握住我的手。“是雨棒喔。” “那个怎么了?”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两人手牵手,即便下起再冷的雨也完全不会冷,只要有彼此依偎取暖,就能静静等待雨停,没有不会停的雨。今后,虽然必定会有种种艰苦如绵绵长雨,但我忍得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在中华街的艺品店,秋叶何以如此起劲地倾斜雨棒,我总算明白了,她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心。 “你会牵着我的手吗?”秋叶问。她难得露出这种撒娇的眼神,但在那眼睛深处,蕴藏着彷佛背对断崖绝壁孤注一掷的光芒。 我自然不可能否绝。我把握着的手拉向自己,她的身体扑进我怀中。 “那当然。”我不由得这么说。 结果我一次也没提及那起案件,就这么与秋叶道别踏上归路。在返家的计程车上,我一再自问自答。 我真的爱秋叶吗? 如果爱她,应该能够相信她才对。 纵使她真的曾在十五年前犯罪,但我既然爱她,至少该有陪她一起赎罪的觉悟吧!即使等到时效成立,她的伤痕也不可能消失,所以,替她抚平那个伤痕不也是爱她之人的责任吗? 虽然必定会有种种艰苦如绵绵长雨,但我忍得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秋叶说的话渗入心扉。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确被她那番话感动了,但我也无法否认,那些话在渗入心扉后,也隐约刺痛我内心的某一处。 那个某一处,正是我的狡猾。 第二十四章 去公司上班时,冷不防在电梯中撞见秋叶。因为还有别人在场,无法像两人独处时那样交谈,也不可能四目相望。但我还是从人群之间一再偷瞄她。于是,一瞬间竟与她的目光对个正着。她不停眨巴着眼,是那种像要确认之前宣言的眨眼方式。 “眼看就是这周的周六了哪。伤脑筋,我甚么都没准备。”站我身旁的男职员说。好像是在对同事说话。 “你就随便买个亮晶晶的玩意嘛。”听他说话的男人回答。 “亮晶晶?你是说金银饰品?可是,这个月我的手头有点紧。” 他们是在说白色情人节吧,我猜测。那一瞬间,我再次与秋叶四目相接,眼镜后方的明眸微带笑意,她想必也听见刚才这段对话了吧。 你也在盘算要送我甚么吗──她似乎在这么问。 即便在位子坐下,我还是有点七上八下,因为我感到秋叶的态度好像和过去有微妙的不同,她一定是已经抛开种种顾忌了。 即将进入午休时间前,有我的外线电话,我接起电话。 “渡部先生是吧。好久不见。”对方说。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呃,请问您是……” “我就知道你忘了,敝姓仲西。” 仲西,听到这个发音后,过了数秒时间脑海才浮现仲西这两个文字。浮现的瞬间,我不禁啊地惊呼。 “我是仲西秋叶的父亲,之前在我家门口见过一面。” 我拚命吸气,却吐不出气,我转身看着秋叶,她正对着电脑工作,没有转向我这边的迹象。 “喂?” “啊,是。呃,我当然记得。上次不好意思,那个,非常失礼。”我结结巴巴。 “贸然打电话给你,非常抱歉。你现在方便吗?如果不方便,我可以晚点再打。” “不,没关系。”我伸手掩嘴,双肘撑在桌上。“呃,请问有甚么事吗?” “老实说,我有件事想当面跟你谈。不,也许该说是想请教比较好吧。总之,可以找个地方见面吗?”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对一个正与女性交往的男人而言,见对方的父亲,肯定是巴不得极力避免的状况之一,更何况我是在谈不伦之恋。 也许他会警告我,叫我不要再跟他女儿来往。 “我知道了,随时都可以,您说个地点我过去。” “这样吗?说实话,我现在人在东京车站。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午休时间就能见个面。我可以去你们公司旁边,当然,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们也可以改天再约。” 看来敌人打算现在就直接找上门,是盘算着出其不意比较容易套出我的真心话吗?我忍不住这么暗忖。即便真是如此,我也断无逃避之理。 “我明白了。”我回答。 “箱崎(注:日本桥箱崎町,位于东京都中央区的东端。)有间饭店,我们就约在那里的交谊厅,好吗?” “箱崎吗?没问题。” 确定地点与时间后,我挂上电话,心跳虽有几分镇定下来,体温却似乎略有上升。秋叶依旧忙着工作。我思索了一下是否该告诉她,最后还是决定姑且保留,先听完仲西先生说些甚么再做打算。 午休时间一到我就离开公司,搭计程车前往饭店。我在脑中模拟演练,假想仲西先生也许会丢出的种种谩骂之词,好让自己届时听了不受动摇保持镇定。不过,回想电话中的交谈,他实在不像是在冲动之下前来兴师问罪。 约定的地点,是位于饭店一楼咖啡厅。我一走进去,坐在窗边的男士便站起来向我点头致意。宽阔的额头、梳得整齐的白发和挺直的鼻梁都很眼熟。 “让你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真是不好意思。”他用沉稳的语气说。 “哪里。”我边客气回应,边坐下,向服务生点了咖啡。 “听说你从事照明方面的工作,是吗?”仲西先生问。 “是的。”我说。 他点点头。“处理灯光的工作充满梦想很不错,可以做各种演出,而且灯光本身也不占空间,最重要的是很清洁。” 他的形容颇为有趣,我不禁放松紧绷的脸颊。不愧是在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口才果然一流。 “听说你也常为了公务去横滨?” 大概是听秋叶说的吧,我回答说是。 “所以是顺路吗?我听说你常去舍妹的店里。” 舍妹?听他这么说我一头雾水。望着仲西先生看似冷静的表情,最后我终于醒悟他说的不是亲妹妹而是妻子的妹妹。 “您是说‘蝶之巢’吗?不,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常去。” “今后如果有空也请你过去坐坐,店里生意不是很好,舍妹心里想必也很焦虑,因为她本来就不擅长做这种送往迎来的行当。” “呃……” 他应该不是为了讲这种事才特地把我找出来。我暗自做好防备,暗忖他几时才打算切入正题。 “钉宫真纪子小姐──”仲西先生说:“你跟她见过面了吗?” 我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冷不防冒出来,所以一时慌了手脚,就好像自出乎预料的地方挨了一记拳头。 “您怎么会问起那个……” 被我这么一问,他浮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微微苦笑。 “我和那里的酒保是老交情了,是他告诉我上次你去‘蝶之巢’时的事。把客人的事告诉别人其实已违反职业道德,但还请你见谅,他是因为担心我们才这么做,绝非打小报告。” 我回想与钉宫真纪子在“蝶之巢”相遇时的情景,当时酒保的确很注意我俩的动静。 “你跟她谈过了吗?”他问。微微苦笑早已消失,现在那双眼睛很认真。 我举棋不定,然而,要说也只能趁现在。 “谈过了。”我回答。 仲西先生点头,他露出好像已做出某种觉悟的表情。 “她跟你谈了甚么,我大致想像得到。”见我沉默,他又继续说:“渡部先生,你也是念理工科的人,你应该明白吧?事物必须用立体的方式去看待,如果只接收单方面的讯息,无法看出真正的样貌,钉宫真纪子的说法对你而言想必是宝贵资讯,但那纯粹是来自她单方面的说法,你也需要来自其他角度的资讯。”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我想提供那个。” 我灌下咖啡,咖啡比我想像的还烫,害我差点呛到,但我不愿被仲西先生发现我的狼狈,所以拚命忍住。我轻声咳了一下后,重新凝视他。 “所谓来自其他角度的资讯,是指您手上有钉宫真纪子小姐也没能掌握的事实吗?” 仲西先生做出略微颔首的动作。 “要这么讲也可以,不过如果说得更正确,应该是她在某个重要关键上有所误解吧。” “误解……吗?” “对,也可以说,是她太钻牛角尖。” “这话怎么说?” “钉宫真纪子小姐对于那个事件,做了相当有逻辑的分析吧?” 虽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但我还是点点头。 “呃……算是这样吧,不过我对她的说法并非全然同意。” “关于犯案动机,她是怎么说明的?” 仲西先生的问题,令我不由得半张嘴巴。 “您是说犯案动机?” “我刚才也讲过了,她跟你说了些甚么我大致想像得到,那起事件并非单纯的强盗杀人案而是熟人犯案,而且犯人是关系相当亲近的人──她是这样告诉你的吧?” 我没点头,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那么假设她说的某人是真凶,关于此人的犯案动机她是怎么向你说明的?” “这个……关于这点她并未详细说明。” 仲西先生紧绷下颚,用三白眼朝我凝视。 “你没有问吗?” “我刻意不问。” “意思是说你对这点并无疑问?” “不,倒也不是这样。” “那你为甚么不问?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为甚么啊……”我自言自语般低喃。 仲西先生把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握。 “赶走母亲、夺走父亲的女人当然可恨──你是这样解释的吗?” 他这句彷佛看穿我心事的发言,令我手足无措。 “不,我并没有那样想……” 他浮起浅笑,摇摇头。 “你用不着掩饰,警方……不,至少芦原刑警,好像就是把我刚才说的那种事视为犯案动机。啊,你知道芦原刑警是谁吧?” 被他这么问,我只能含糊回答知道一些,看来一切都被他看穿了。 “芦原刑警好像对我的妻子自杀的事也紧咬不放。自杀事件成为导火线,令受伤的女儿燃起憎恨之火,于是挥刀刺向父亲的情人……他好像编出了这样的故事情节,说不定也跟你说过同样的剧情。” “他倒没说那么详细……” “是吗?那位刑警,原来也没有单凭想像到处散播啊。渡部先生,事到如今再装傻也没用,所以我就老实告诉你。我和本条之间,的确有超乎事业伙伴以上的关系,关于我与妻子的离婚,秋叶想必不见得能接受,若说她对此毫无所感那未免不合现实。但是,渡部先生,秋叶并非轻率的孩子。就算她再怎么无法释怀,也不会对不相干的人心怀憎恨。” “您所谓的不相干是?” 仲西先生倏然深吸一口气,同时宽厚的胸脯也动了数公分。 “想必你也有所误解,所以我必须特别声明。我与秋叶的母亲之所以离婚,和本条丽子小姐没有任何关系。我和她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在我与妻子分居之后。” 这番话,令我愕然眨眼。正如他所言,我一直以为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为了本条丽子。 “这话,是真的吗?”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确认。 他坚定地点头。 “我发誓是真的。我们分居、离婚,完全是为了别的原因,况且双方也都坦然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和平分手。最好的证据就是我的小姨子,如果我们夫妻是不欢而散,照理说小姨子应该不会来我家工作吧?” “啊……”的确没错,我暗想。 “你懂了吧?我与本条发展出不寻常关系时,虽然还没办离婚手续,但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出问题了,因此,说秋叶恨本条恨到想杀她,这怎么想都很奇怪。我所谓的不相干,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那样,的确不相干……” “就我所知,秋叶当时正在试图习惯新的人际关系,好像也在努力试着与本条和平相处,身为她的父亲我可以断言。” “若是如此,那她的母亲为何会自杀?既然你们是和平分手,我想正式离婚应该不至于成为自杀的导火线才对。” 我这么一说,仲西先生彷佛被意外击中痛处似的略微往后缩,把脸撇向一旁。这可以说是他头一次露出狼狈姿态。 “你说得没错,离婚与自杀在本质上毫无关系。呃,我妻子罹患忧郁症的事……” “我听秋叶提过。” 他点点头。 “跟我一样,我妻子似乎也觉得婚姻生活是一种负担,以她的情况,生病的影响或许很大。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当初提议离婚的其实是她,她的理由是,要尽到妻子与母亲的义务令她很痛苦。当时我对忧郁症如果再多一点认识,或许会采取别的选择,但我却没这么做。我以为离婚对彼此都有好处,但是分居后,她的病情好像反而恶化了,最后的结果就是自杀。当然,正式办理离婚登记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不过,在本质上并没有直接关联。” “可是芦原刑警与钉宫真纪子,却想把尊夫人的自杀和命案连到一块。” 仲西先生摇头,甚至还来回挥动手掌。 “所以那绝对不合常理,当然秋叶她母亲的死想必令她大受冲击。因为我们分居后,她甚至还一个人偷偷跑去见她母亲。但我要再三强调,秋叶绝不可能对本条怀恨在心。” “这件事您跟警方说过吗?” “当然,关于我与本条开始交往的时间点我向警方解释过,但他们压根不肯相信。他们就是想一口咬定我的外遇导致离婚,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写出一套熟人犯案的剧本了。那起案件即将届满追诉时效,我认为警方坚持熟人犯案说,正是逮不到犯人的最大原因。” 我陷入沉默。他提供的情报的确大幅改变了我原本对此案的印象。不,与其说是改变,或许该说简直把此案弄得一团迷雾。 “你还有甚么其他的问题想问吗?”他凑近我的脸审视。 “目前暂时还想不出来,我需要一点时间。” 仲西先生点点头,从西装口袋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放在桌上。 “有甚么事请跟我联络,我会尽可能赶到。” 我拿起这张印有经营顾问头衔的名片。他八成还有好几种其他头衔的名片吧?我的脑海浮现这个不相干的疑问。 “现在,可以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吗?”仲西先生说。 “甚么事?” 他颇有深意的眨眨眼,开口说:“今后,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与秋叶的感情?” 我像被泼了一头冷水般全身神经倏然清醒,可是脑中却发热,思绪开始陷入大乱。 “果然只是玩玩吗?” “不,怎么可能,绝非玩玩而已。”我摇头。“没那回事,我正在认真思考将来。” “将来?” “我在想是否有甚么办法能够携手走下去,所以正在多方思考,这点我也向她表达过了。” 仲西先生的脸上浮现困惑。“那秋叶怎么说?” “她说相信我,愿意等我。” “那孩子真的这么说?” “是的。” 他满脸意外地噢了一声,然后挤出一个分明是假笑的表情给我看。 “那孩子也已年过三十了,做父亲的如果再动不动插嘴干涉也很奇怪。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耽误你的时间很抱歉。” 他拿起桌上的帐单,起身离席。我慌忙掏出皮夹,但他已站在收银台前了。 第二十五章 收到秋叶写的电子邮件,是在我与仲西先生会面的两天后。 过六的事我有话要说,今晚你有空吗? 我立刻回信:那,六点半在水天宫的书店见。 寄出邮件后,我忽感怀念,因为那家书店是我们头一次约定碰面的地点。不久,我收到“知道了,是那间店吧!”的回信。我朝秋叶看去,她眨眨眼。 幸好这天不用临时加班,所以一到下班时间我就匆匆离开公司。我怕再磨蹭下去,如果被谁拖住就麻烦了。 一到书店,秋叶站在杂志卖场翻阅杂志的身影便映入眼帘。我还没出声招呼,她便抬起脸嫣然一笑。 “我还以为我会先到。” “工作提早结束后,我就去厕所一边补妆,一边等下班的钟响。”秋叶吐舌扮个鬼脸。 “工作不忙吗?” “现在还好,因为马上就要结束了,所以上面的人也不会把比较耗时的工作分配给我。” “结束?” “契约期满,我只做到这个月底,不是吗?” “……对喔。” 我再次感到原来已到了这种时期。这半年来,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 我们走进书店二楼的咖啡店,秋叶说想喝啤酒,于是我也决定陪她喝。 “等你的派遣工作功成身退,到时我们再来乾杯庆祝。”说完,我与她举杯互碰。 “嗯,不过我想先跟你谈的是这周末的事。”秋叶好像有点难以启齿地切入正题。 我放下杯子,点头。 “白色情人节的事,我也正惦记着,我希望能让你留下甚么快乐回忆。” 以秋叶的个性,我猜她肯定会叫我不用勉强,平安夜、新年、情人节,种种回忆涌现脑海。每次总是她替我设想周全不教我为难。 但秋叶接下来说的话,竟与我这番预想相反。 “可以的话,我也想与你单独度过。所以,我刚刚才会寄信给你。因为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办。” 她这番话令我的反应慢了一拍。我握着杯子当场僵住了。 “你怎么了?”秋叶朝我投以讶异的目光。 “没有,呃,我也正想设法安排。不过,真的很抱歉,因为工作之类的种种因素,事实上我还没开始计划。也没预约餐厅……” 秋叶摇头。 “每次你都已尽力而为。无论是平安夜,或是情人节。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这次我打算由我来准备。” “你?你要怎么准备?” “也不是甚么大计划,只是我已预订了饭店。” “饭店?哪里的?” “横滨的──” 她说的,是一家有名的古典饭店,里面的酒吧更有名,连大牌艺人的歌中都有提到。那是一首以“外遇”为主题的歌。 “那种饭店,亏你订得到房间。而且是在白色情人节。” “是费了一点工夫,不过只要肯努力,总会有办法的。” “我完全没料到你会为我做这种事。” “偶尔一次也不错吧。”秋叶翻眼,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我继续说:“这周六,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笑着回答。语气带着满满的自信。可是,心头却涌起一丝焦躁。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狡猾又软弱的男人,早已决定白色情人节要与秋叶共度,照理说也已觉悟为此多少得冒着一些风险了,可是一旦秋叶主动这样提议,我多少还是有点退缩。 之前无论是平安夜还是情人节,秋叶都早早就放弃单独见面的打算。说穿了,这对我来说是“有努力过就好”的轻松状态,正因如此,才能成功实现秘密约会。但这次并非“有努力过就好”,这点令我焦虑。 “你在想甚么?想家里的事?”秋叶问。 “不,我在想礼物,因为我还没准备。” “我不需要甚么礼物,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够了。” 这句毫不矫饰的话,彷佛可以窥见她非比寻常的决心。同时,我也开始察觉,自己的内心原来有点退缩。 “昨晚,我父亲打电话给我。”秋叶说。 我心头一跳,回视她。“你父亲打给你?” “你们前几天见过面了吧?为何没有告诉我?” “为甚么啊……那是因为,我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主动提起。我慌了。 “听说你跟我父亲说了,你说正在考虑我俩的将来。” “啊,那个,呃,对呀。” “我好开心。”秋叶垂首,闪着妖艳光芒的双眼朝我投以一瞥。 “你父亲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摇头。 “也没说甚么,我父亲绝对不会插嘴干涉我做的事。” “嗯……” 我在想天底下真有这种父亲吗?明知女儿跟有妇之夫在一起── “你和你父亲还谈了些甚么?”我问。 “就只有这样,只是非常简短的父女对话,你干嘛问这个?” 我迟疑良久,方才开口。 “秋叶,钉宫真纪子小姐你认识吗?” 她原本柔和的神情顿时变得阴郁,眼部的阴影渐深。 “是本条丽子小姐的妹妹,你怎么会认识她?” “之前,我一个人去‘蝶之巢’时偶然认识的,她跟我讲了很多。老实说,那些话听起来并不愉快。” “是喔。”秋叶咕哝。她面无表情,看来似乎已经猜到谈话内容。 “你父亲得知这件事,所以才来找我。他说有事想说明。” “说明甚么?” “说明钉宫真纪子小姐和芦原刑警的怀疑并不正确。据你父亲表示,他们认为的真凶,似乎并没有杀害本条丽子小姐的动机,因为他和本条丽子发生特殊关系是在他与妻子分居后,因此本条小姐并非他们离婚的原因,这就是他的说明。” “我父亲居然跟你讲这种话……”秋叶垂眼看着杯中剩下的啤酒。 “你以前曾经这么告诉我:警方怀疑两个有动机的人,那个动机就是失去了心爱之人,所以要报仇──你还记得吗?” “在元町公园,对吧。”秋叶别有意味地微笑。“记得啊,当然。” “这和你父亲的说法相互矛盾,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这个嘛,你说呢?” “喂,现在是我在问你。” 秋叶喝光剩下的啤酒,托腮看着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甚么稀奇的东西。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是怎不怎样……” “我有没有杀害本条丽子小姐的动机,你干嘛想知道?” “那是因为……”我词穷了。 “如果没有犯案动机就可以安心,假使有的话就会怀疑我?” “不是的,我并没有怀疑你。” “那么,你干嘛要问那种事?不管我有无动机,都与你无关吧?” 这次我真的无话可说了。她说得没错,如果真的相信她,动机的有无根本毫无意义。 我尴尬之下想喝啤酒,但杯子早已空了。 “要再叫一杯吗?” “不,算了。”我垂首。 “唯有一点,我要先声明。”秋叶说:“本条丽子小姐成为我父亲的情人,是在我父母分居后,这点的确没错。” 我抬起脸。 “你父亲,也是这么向我说明的。” 秋叶点点头。 “我父亲说的是真的,我也可以保证。他们的夫妻关系出问题时,父亲与本条小姐之间并无特殊关系,纯粹只是雇主与秘书。” 听着她的话,我一边暗忖为何她能够如此斩钉截铁地断言?两人之间的事应该只有当事人彼此才知道吧,但我没有说出这个疑问。 “那你是怎么想的?对于那起案件。”我战战兢兢地说:“你认为犯人是谁?果然还是强盗杀人吗?” 秋叶头一歪,撩起头发。 “我不知道,你和钉宫真纪子小姐谈过吧?那么,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个可能性很低。” “在她的叙述中,那个部份极有说服力。” “你啊,碰上理性分析就毫无招架之力。我倒觉得,如果一切都可以用理性来说明,这个世界会变得更乏味。不过,总之只剩两个星期多一点了,届时一切都会结束。” “你以前曾说,等到三月三十一日,你应该就能说出很多事,那个想法还是没变吗?” 她露出有点迷惘的表情,嗯了一声。 “那么,在那之前我也决定甚么都不想了。”这句话也是在对我自己说:“反正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必须去想。” “比方说白色情人节?” “对呀。” “但愿周六是个好天气。”秋叶说:“记得那天也是只有天气特别好。” “那天?” “十五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天气非常晴朗,我打开窗子,吹奏竖笛。竖笛那种东西,早知道我就不吹了。” “为甚么?” 被我一问,秋叶似乎这才蓦然回神。 “那件事,我迟早也会说出来。总之,现在请你专心想周六的事就好。还有,有一点我可要先强调喔。我啊,再也不会顾忌了。” “顾忌甚么?” “你的家庭,你自己去想办法搞定,反正我已经决定把你当成是我的了。” 第二十六章 在酱油中溶解芥末的新谷脸色阴沉,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我的脸。 “喂,你这话是认真的吗?你在说真的?” “真的,所以我才伤脑筋呀。” 喂喂喂,新谷说着咕噜咕噜猛灌啤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握拳咚地往桌上一敲。 “渡部,我上次就讲过了吧?在平安夜之后,我应该跟你讲过这种特技表演我可不玩了。” “我知道。” “不只如此,新年和情人节我也劝过你放弃,我说外遇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没忘记吧?” “状况改变了。” “怎么变?” 被新谷这么一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要说明现在的情况并不容易。 “因为是外遇所以才不行,对吧?如果不是外遇就行了吧?”我想了半天之后说。 新谷噘起唇。 “这是甚么意思?我听不懂,你是说要跟她分手?” “这个‘她’若是指情人,很遗憾并不是。” 我的回答令新谷皱起脸侧首不解,但他旋即瞪大眼。 “兄弟,你该不会要和你老婆……” “没错。”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就跟你说那样不行。”新谷像要甩开甚么似的挥动左手。“唯独那个绝对不行。兄弟,你根本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忠告嘛!已经外遇了也没办法,但是接下来的事一定要好好思考,这我说过吧?我也说过所谓的红线根本不存在吧?我是不知道甚么原因让你这样冲昏了头,但是离婚你想都别想,千万要三思啊!” 我心情冷静地凝视激动得滔滔不绝、几乎从嘴里喷出啤酒泡沫的他。我想藉由这样做,确认自己尚未迷失自我。 “有些男人和老婆离婚后,与外遇对象再婚不也过得很幸福吗?” “那是例外。”新谷当下说:“基本上你就想错了,离婚这码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算你爱上别的女人,你老婆可不会说声‘好,我知道了’就乖乖盖章。还是怎么着?难道你老婆已经答应离婚了?” “不,我甚么都还没跟她说。” “那么,是你外遇的事东窗事发了?” “不知道,我想应该还没被发现。” 我的回答,令新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但愿如此。你听好,渡部,做老婆的人可是拚了命想维护现在的生活,只要目前的生活安定,她就一定会这样做。单凭老公的片面决定就必须舍弃现有生活,这种事做老婆的绝不可能同意,到时只会爱恨情仇纠缠不清,然后拖拖拉拉没完没了,结果大家都会变得不幸。弄到最后,既不能离婚,也无法重回原来的美满家庭,只能痛苦地一天挨过一天。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要三思。” 这是经验之谈吗?听着新谷的慷慨陈词,我暗忖。 “与其过着那么难受的每一天,难道老婆不会觉得还是爽快离婚比较好吗?” “她们才不会这么想,你根本不了解做妻子的人,她们不答应离婚,并不只是因为不想失去生活的安定,而是因为无法容忍老公独自得到幸福。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她们认为稍微气闷的生活还可以忍受。” 一口气说完后,新谷一鼓作气痛饮啤酒,喝光了杯中酒。 他对店员高喊:“生啤酒再来一杯!” 我吃着泡菜,小口小口地浅啜啤酒。他说的话我很明白,我也不认为有美子会爽快与我离婚,说不定将有无比漫长的修罗地狱等着我。但是在看不见何去何从的情况下继续与秋叶交往,已痛苦得令我无法忍受,折磨她令我痛苦,与其如此,我宁愿自己也选择炼狱之路。 追加的啤酒送来后,新谷还没喝就先把额头贴在杯子上,好像是在冷却脑袋。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样?” “你是指甚么?” “白色情人节呀。你想离婚,对吧?也打算向老婆招认你有外遇吧?但你却还来拜托我替你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打算晚一点再告诉我老婆,但是白色情人节我已答应女友要跟她见面了,所以我需要离开家门的藉口。老实说,就算有一点不自然,令我老婆起疑也没关系,现在和平安夜不同。所以,你不用像上次那样精心安排没关系。” 新谷一脸被打败的表情撩起刘海,我发现他的发线已有点后退。 “你想离婚的事,跟你的女友提了吗?” 我点头。“提了。” “她很高兴吗?” “起初她很困惑,也曾劝我别有那种念头,但是现在她很高兴。” “我想也是,女人都是这样,是你解开了她的芳心封印。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喔!从今以后,她会愈来愈得寸进尺,过去她可以忍受你回到老婆身边,但是她很快就会开始又哭又闹吵着不让你走了。” “怎么可能!?” “都是这样的,不过,就算跟现在的你说这个也没用吧!只有真的到了那一刻你才会明白,人人都是如此。”他的语气和刚才截然相反变得非常平静,好像已经对甚么死心了。 他看着我又说:“所以,白色情人节那天,你们约几点?” 第二十七章 三月十四日这天,对有家室的人而言不是特别的日子。我像以往的周六一样快到中午才起床,一个人吃只有吐司配咖啡的简单早午餐。有美子带着园美,铁定正与幼稚园那些妈妈们一起享受午茶时光,那就是她们标准的周末消遣方式。 母女俩回来时已过了午后三点,那时我正在客厅看电视。有美子说她买了蛋糕回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现在不想吃。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新谷打来的。 “今天的约会计划有变吗?”他问。 “不,大致不变。” “那么,就照预定计划进行,你今晚要跟我们喝酒,这样行了吧?” 抱歉,我小声这么说时,这次轮到家里的电话响起。 “你家的电话响了吧?”新谷说:“是古崎打的。他现在在我旁边。” 我吃惊地看向有美子。她已接起电话。 “我们今晚真的要在新宿喝酒,是铁定会彻夜不归的长期抗战。这样你应该可以和她过夜吧。不过相对的,我们也会拿你的话题当作下酒菜好好开涮,这点小意思你就忍忍吧。” “知道了,抱歉。” “这次真的是下不为例了喔。”新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有美子走过来,递上分机。 “古崎先生打电话找你,他说你的手机占线。” “我刚才在跟新谷讲电话,他邀我今晚出去喝酒,古崎八成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有美子兴趣缺缺地把分机往桌上一放,迳自回厨房去了。 我叫出分机的来电纪录,直接回拨。古崎立刻接起。 “是新谷提出奇怪的请托,所以刚才我打过电话。”他说,语气平淡依旧。“今晚,大家说好了要喝酒,但你不会来。虽然不来,却要当作你有来,是这样没错吧?” “就是这样,拜托你了。”我意识到有美子,稍微小声说。 古崎沉吟。 “详情我是不知道啦,但年纪大了总有许多苦衷。总之,祝你成功。” “抱歉。”说完我挂上电话。有美子在洗碗,是否有竖起耳朵听我们说话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六点过后我开始整装,我自认并没有打扮得特别光鲜时髦。 “哎哟,今晚穿得特别体面喔!”有美子如此批评。 “会吗?” “对呀,你跟那些人见面时,向来都穿得很邋遢。” “我们要去新谷的朋友开的店,如果穿得太邋遢岂不是失礼。”情急之下我如此搪塞。 “嗯──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还真是好人,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这么重视友情。” 我看着环抱双臂说出这种话的有美子。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没甚么特别原因,只是这么觉得,很奇怪吗?”她翻眼回视我。 “不,不会。”我说着避开目光。 走出公寓拦下计程车,我先去了一趟公司,再搭计程车赶往东京车站。去公司,是因为要给秋叶的礼物放在公司的置物柜。 马上就能见到秋叶的念头令我心情雀跃,同时有美子的态度也教我耿耿于怀,也许是我做贼心虚吧,但总觉得她好像已察觉甚么。 明知即使如此也莫可奈何,我还是深感不安,依然盘据在我心中的软弱与狡猾,渴望将人生的重大分歧点尽可能往后拖延。 我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在横滨下车。车站旁的咖啡店兼蛋糕店就是我们约定碰面的地方。 秋叶坐在门口附近正在看文库本,桌上放着冰红茶。 “嗨!”我说着,在对面位子坐下,她笑着阖起书本。 “情侣果然很多。” 被她这么一说,我环视四周,其他桌子的确都被情侣占据。 “太好了,我也能与你共度,否则一个人好寂寞。” 秋叶的态度和平安夜及情人节时明显不同,当时她不会这么坦率地说话。 “我也很高兴。”我说。 出了店,她立刻挽着我的手,这也是过去从未发生的情形。 “你害羞?” “不,那倒不是。” “这样走路一直是我的梦想。”她搂住我的手臂紧紧贴过来。 我们搭计程车前往山下公园,秋叶订的古典饭店在那边。 抵达看似明治时代洋楼的饭店,我们先办理住房登记,但是没进房间,直接前往位于饭店内的法国餐厅。那是一间可以眺望港口夜景、非常宽敞的餐厅。 以香槟乾杯后,我俩一边用餐,同时也喝光了白酒与红酒各一瓶,一边聆听平台钢琴的演奏。要上甜点之前,我取出藏在西装口袋的礼物。 是用英文字母“a”设计的白金坠饰。秋叶两眼发亮,立刻挂上脖子。“a”字在衬衫胸前闪闪发亮。 “我可以戴去上班吗?”她神情淘气地问。 “那是无所谓,但这可不是足以炫耀的值钱东西喔。” “那种事不重要,我只是想把你送的东西正大光明地戴在身上,纯属自我满足。” 之后她也一直戴着那个链子,不时用指尖轻触坠子的动作,看起来有点骄傲。 餐后,我邀她去这家饭店素负盛名的酒吧,但秋叶头一偏。 “若要喝酒,我想去‘蝶之巢’耶!可以吗?” “没甚么不可以的。” “那就这么决定,那里也比较自在。”她再次搂住我的手臂。 离开饭店,我们朝中华街信步走去。第一次去“蝶之巢”时,也是从这个山下公园走过去的,关于东白乐的杀人命案,那晚也是她头一次告诉我详情。我迟疑着是否该提起这件事,最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谈。 彩色夫人滨崎妙子,难得站在吧台里面洗杯子。看到我们,她在一瞬间停下动作,流露惊愕的神情,但她的嘴角过了一会儿就立刻重现笑意。 “这可真是稀客啊,两位居然会一起光临。啊对了,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嘛。” “你看这个,他送的。”秋叶一边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一边捻起坠子给她看。 “不错嘛。”彩色夫人看着我微微颔首。 秋叶说她还是照旧,向白发酒保点了鸡尾酒,我喝琴汤尼。 快速地喝完第一杯鸡尾酒后,秋叶对夫人说:“还剩两周多一点耶。” 夫人满脸困惑,于是秋叶又说:“我是说距离时效成立,某人殷切期盼的时效成立,可以放下重担的时效成立之日。” 幸好没有其他客人,如果有外人在场,看到吧台的几个人当场冻结如冰,肯定会毛骨悚然。 第二杯鸡尾酒也被秋叶快快喝光。 “犯人到底在哪里呢?现在在做甚么呢?做出那么惨无人道的事,现在还好意思在哪过着幸福生活吗?” “秋叶,你是怎么了?” 她转向我,做出一个脸上的肌肉全都放松似的笑容。 “但我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很幸福,因为我能够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 “伤脑筋。”我朝夫人和酒保投以苦笑。“她好像醉了。” “好像是。” “我带她回去。结帐。” “我才没有醉。”秋叶仰起脸。“我还要喝,你不要自作主张。” “可是──” 我刚开口,便有新的客人进来,同时感到夫人倒抽了一口气。我朝客人看去,当下不禁小声惊呼,钉宫真纪子正表情僵硬地朝我们走来。 “好久不见,滨崎小姐。”钉宫真纪子说着在隔壁第三张凳子坐下,向我点头致意。“上次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我回应,心里一片混乱。这种夜晚,为何非得在这种状况下与她狭路相逢。 秋叶离开我身上,猛然转身面向钉宫真纪子。 “你好,钉宫小姐。” “你好。” “真遗憾,只剩十七天了呢,然后时效成立,一切结束。”秋叶挑衅地说。 “法律决定的追诉时效,与我无关。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钉宫真纪子用毅然决然的语气说,然后向酒保点了黑啤酒。 秋叶滑下高脚凳,走近钉宫真纪子,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不稳,我慌忙扶住她。 “秋叶,我们该走了。” 秋叶把我放在她肩上的手甩开。 “钉宫小姐,我要透露一个好消息给你,连警方都不知道喔!十五年来,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 “那我倒有兴趣听听。”钉宫真纪子把手挥向酒杯。“不知是关于哪方面?” “很单纯。是关于门窗。” “门窗?” “发现尸体时,有一扇落地窗开着。所以大家都以为犯人是从那里逃走,其实并非如此,那根本不可能。” “为甚么?” “因为,”秋叶环视在场全员的脸孔后才继续说:“其实,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从屋内全部上锁,因此没有人能从外面打开,也没有人能出得去。” 然后她就像发条转尽的洋娃娃,倒向我怀中。 烂醉如泥的秋叶身体比想像中还重,我让她在长椅上躺平后,替她盖上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钉宫真纪子问。 我站着回头。“你是指甚么?” “刚才说的事,她说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 我摇头。 “我压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忽然说出那种话。” 钉宫真纪子的目光射向吧台里的夫人。 “那你呢?关于她的说法,你一定知道甚么吧?” 彩色夫人在杯中注入乌龙茶开始啜饮,她的动作很慢,但在我看来她的指尖似乎正微微颤抖。 “我也一样毫不知情,我想她只是因为喝醉了,所以胡言乱语,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用放在心上?对于那么重要的消息?俗话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 “谁知道。”夫人说着手持乌龙茶的杯子,就这么把脸一撇。 “那我问你,刚才她说的是事实吗?那天,你发现我姊的尸体时,屋子的门窗到底锁了没有?” “关于那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无论是对警方或者对你。” “麻烦你再说一次。” 夫人叹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吧台上。 “客厅里面向庭院的落地窗之一,当时并未上锁,那是事实。” “你敢对天发誓?”钉宫真纪子咄咄逼人。 夫人一口应承缩紧下颚。“我对天发誓。” 钉宫真纪子滑下高脚凳,迈开大步走出。看到她朝秋叶接近,我当下慌了。 “你想干甚么?”我挡在她面前。 “这还用说,当然是问刚才那件事的下文。” “她在睡觉,她已经醉了,就算你把她叫醒也没用,她不可能会神智清醒地回答你。” “不叫叫看怎么知道不可能。” “现在,就算你勉强问出甚么也毫无意义吧?那是醉鬼说的话。反正还是有必要在她没喝酒时重新问一次,既然如此,你就等到那时候再问不也一样吗?” 钉宫真纪子狠狠朝我瞪视,她看起来不像被说服,但她咬住唇,慢吞吞地点头。 “好吧,你说得对,或许的确没必要在此时此地干着急。况且,我认为她说的话是真的。” “是因为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还是因为我认为这正是她今夜来此的理由,她是为了告诉我那件事,才特地来这间店的。” 我听不懂钉宫真纪子在说甚么。大概是我脸上写满困惑,她噗哧一笑。 “是她提议要来这里的吧?” “是这样没错。” “之前,她主动跟我联络过,她问我会不会来‘蝶之巢’。我说,只要有空每天都会去,于是她说,那么我们或许很快就能碰面,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秋叶她……”我转身俯视秋叶。她正发出规律的鼾声。 “她是为了说刚才那件事才来这里的,否则白色情人节的晚上,她不可能会跟情人来这种来历不祥的店。” 来历不祥?也许是被这个字眼触怒,我从眼角瞄到夫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紧绷。 钉宫真纪子继续说:“那个消息是真的。案发当日,仲西家的门窗全都从内侧锁上了,没人进得去,也没人出得来,秋叶小姐是在陈述事实。” “如果那是事实,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何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正因为重要,所以之前才说不出口,因为那会令事件结构幡然改变,那表示我姊不是被外来侵入者杀害,而是死在屋中某人的手里。秋叶小姐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那么,为何事到如今她又要说出来?这岂非自相矛盾。” “为何事到如今才肯说啊……这点的确很奇妙,不过,如果这么想就解释得通了──那也许算是一种胜利宣言吧。” “胜利宣言?” “正如她刚才也讲过的,距离时效成立只剩十七天。实际上警方毫无动作,唯有芦原刑警,紧咬着一个可能性持续调查,但是也没查出甚么像样的成果。顶多只是去见头号重要人物的情人,打听那人最近的情况。” 钉宫真纪子看着我的脸。 “也许她是觉得,胜利已遥遥在望了吧。所以事到如今,她才亮出隐藏多年的最后王牌给我看。那张王牌,就是当天的仲西家是密室状态!但是事到如今纵使亮出那种东西,我也束手无策,哪怕是通知警方也没用。当刑警去确认时,秋叶小姐只要装作没这回事矢口否认就行了,她可以说在‘蝶之巢’酒吧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然后就结束了,警方甚么也无法确认,所以我才说那是胜利宣言。同时──”她用力推开我,凑近秋叶。她俯视沉睡的秋叶继续说:“也算是真凶宣言吧。因为发现尸体时,屋中只有这个人在。” 我再次介入秋叶与钉宫真纪子之间。 “她只是说着玩的,那根本不是事实。” “说着玩?秋叶小姐吗?她干嘛要做那种事?” “她在消遣你,因为你好像认定秋叶就是犯人,所以她一时兴起来个小小的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没错。” 钉宫真纪子放松嘴角,稍微侧过脸凝视我,她的眼神彷佛在看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处于受害者家属的立场,虽然我刚才说法律决定的时效与我无关,其实我非常痛苦,那种痛苦你能理解吗?” “那个……我自认理解,虽说或许不足够。” “是啊,你也是个成年人嘛!一般成年人大抵都理解,最起码也能想像。一般正常人不会去消遣怀抱那种痛苦的受害者家属,就算再怎么坏心眼、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因为,消遣家属毫无意义,眼见时效将至,若还有人会去消遣家属,那只有真凶才做得出来,你不觉得吗?” 她的问题令我哑口无言,虽然我脑海中唯有“秋叶不是真凶”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 钉宫真纪子倏然转身,一边打开皮包,一边走近吧台。 “从我开始来这间店也有好多年了,但今晚还是我头一次这么有收获,也不枉我喝了这么多年不好喝的酒了。” “今晚不用给钱了,因为你甚么也没喝。”夫人说。 “说得也是。”钉宫真纪子点点头阖起皮包,再次转身。“等她醒了,你替我告诉她,心是没有时效的。” “不管怎样……我会替你转告。”虽然不想跟秋叶说那种话,但我还是这么回答。 钉宫真纪子大步走向店门,发出刺耳巨响离开。 我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彩色夫人自吧台内走出,坐在我旁边。 “你别把那个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她是眼看时效快要到了,所以被逼急了。弄到最后,甚至被可笑的妄想缠身。” “钉宫小姐的事我不在意,但是秋叶说的话我很好奇,她为何会说出那种话呢?” 她摇头。 “我也不知道,或许如你所说,只是小小的恶作剧。若是一般场合的确不可能消遣受害者家属,但是被视为犯人,想必令秋叶也对钉宫小姐心生抗议吧。最主要的是,她醉成这副德行,根本无法发挥正常的判断力。” “滨崎女士。”我凝视着夫人的眼睛说:“秋叶说的话是假的吧?” 她眨眨眼,但并未回避我的注视。舔唇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头。 “是假的,落地窗有一扇没上锁,犯人就是从那里逃走的。我当时在场,所以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想想看,秋叶当时昏倒了,落地窗有没有上锁,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详情。” 夫人的话中带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之所以说某种程度,是因为我心里并不全然相信她。因为秋叶当时昏倒的说法,也是出自她的证词。 然而,关于这个问题现在我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了,我的心情就像蒙着眼下楼梯,有种如果随便跨出脚步,可能会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的不安。 “可以帮我叫车吗?”我说。 秋叶在计程车上依然沉睡不醒,抵达饭店后,我硬是将她叫醒扶她走路,门僮连忙跑过来,帮我一把。 古典饭店的双人房,是家具和用品都洋溢着古董氛围的高雅客房,木窗外可以看见海港。我让秋叶在床上躺平,开始喝冰箱取出的可乐,一边望着她的睡颜,一边回想她说的话。 落地窗全都锁起来了,自屋内全部上锁──秋叶为何会说那种话呢?那是真的吗?若是真的,正如钉宫真纪子所说,秋叶等于是在招认自己是犯人。饶是时效已近在眉睫,也没人会做出那种事。正因时效逼近,所以愈发谨慎,这才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吧。虽然钉宫真纪子用胜利宣言来形容,但若依秋叶的个性判断,那也难以想像。 凝望着秋叶的睡脸,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曾经说过,她不擅长说“对不起”,关于个中内情,她说等到三月三十一日就能说出来了。 印象中曾在某本书看过,犯罪逃逸的人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被捕,据说是因为良心的苛责,以及不知几时被捕的恐惧,令人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下。 说不定──秋叶是想道歉吗?我暗忖。她想说:对不起,杀了你很抱歉,但她不可能说出口,所以很痛苦?有没有可能是这种念头,令她吐露仲西家当时是密室状态呢? 我爱着那样的女人,即使有妻有女,但我不惜抛弃她们,也打算与那个女人厮守。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即使手上握着冰凉的玻璃杯。我把剩下的可乐倒进杯中,泡沫发出宛如海潮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感到秋叶起床的动静,于是我睁眼。不是自睡梦中醒来,之前我只是在床上闭着眼而已,或许中间睡了一会,但我毫无那样的自觉。 秋叶似乎正在冲澡,听着那个声音,我拉开窗帘,港口的海面闪着粼粼波光。山下公园里,早已有散步的人群。 秋叶穿着浴袍出来。“啊!你醒了。” “早。” “欸,我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我想也是。” “到我们去‘蝶之巢’为止我还记得……我有没有做出甚么奇怪的举动?” “放心,你只是中途就睡着了。” “是喔,饮酒过量果然不是好事。”她往床上一坐,拿毛巾擦拭头发。“难得的白色情人节,结果都被我糟蹋了。” “算了,偶尔一次有甚么关系。” 我这么一说,她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地歪起头。“你怎么了?” “甚么?” “你好像没甚么精神。” “没那回事,我也喝多了,所以只是觉得头重重的。” “也许是葡萄酒的后劲太强吧。”她开始用毛巾漂亮地包裹脑袋。 我们在饭店的咖啡厅用了简单的早餐,虽然没胃口,但我还是勉强将吐司和炒蛋吞下去。 退房后,我们上了计程车。我对司机说,去横滨车站。 “喂。”秋叶对我耳语:“你现在,还是非回去不可吗?” 我一边留意司机的耳朵一边回答:“中午之前一定得回去。” “可是,这是白色情人节的翌日,而且星期天才刚开始。” “我拜托了朋友配合我撒谎,如果我回去得太晚,会让他们的辛苦化为泡影。” “那样不行吗?” 她的话,令我不禁错愕地“啊”了一声。 “化为泡影不行吗?”她又再说一次。 “他们为了我特地聚在一起喝酒。即使我根本不会去。这都是为了掩护我偷吃。” “偷吃?”秋叶的眼睛似乎炯然发光。 “总之,那样不太好。” “因为你不想被抓包?”她凑近看着我的脸。“被你老婆。” 我觉得司机的耳朵好像猛然抽动了一下。大概是错觉吧,但我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好好说话。 我小声回答:“那件事待会儿再说。” 在横滨车站下了计程车,正想直接步向车站,秋叶拽住我的手臂。 “我还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决定把你当成我的,你应该也同意了。” “今天我还不想逞强。” “逞强?你是指甚么?” 面对她的逼问,我无言以对。这种事迟早得向妻子坦白,无论是今天或明天都一样,这点我也明白。 “随便带我去个地方,只要两小时就好,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秋叶……” “我就是不安嘛!”她流露出悲凄的眼神说:“只要一想到你要回家,我就无可救药地不安,我觉得你好像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如果你说你不会,那就答应我的任性要求。” 她的哀诉动摇了我的心,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难过。另一方面,我心里也在盘算,站在这种地方说话,难保不会被甚么人给撞见。 “好吧。”我回答。 我们走进一间老旧的宾馆,在彷佛已渗入芳香剂气味的床上做爱。秋叶翻身在上时,我心头一惊。因为她的眼眶含泪,但我没有问她原因,我不敢问。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完事后,她说。 “甚么?”我问。 “不管我发生了甚么事,我要你承诺一定会保护我,我想相信唯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屏息,思考秋叶的话中之意。 “怎么了?你无法承诺?” 我抚摸她的头发。 “没那回事,一言为定。” “太好了。”秋叶呢喃,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离开宾馆后,我在品川车站与秋叶分开,踏上归途。我从东京车站坐计程车,但占据脑海的,全是应该如何找藉口向有美子交代。时钟的指针早已过了午后两点。 不管怎么想,我这次的行动都很不自然,虽然我经常与学生时代的哥儿们去喝酒,却难得彻夜不归。更何况,过了中午还没回家,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当然这点我打从一开始就已有觉悟,但我的心境,和不久之前有了微妙的差异。一言以蔽之,在我心中萌生了想要采取守势按兵不动的心情。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中存在着狡诈、卑劣的想法,我还没有完全选择秋叶,我想保留维持现状──抛弃秋叶,重拾以往生活的可能性。正因如此,我才会试图找藉口自今天这个困境安然脱身。 就在毫无结论的情况下,计程车已抵达公寓前,我很想再多思考一会儿,但是回家时间再拖延下去会更不妙。 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自家门前,我翻找口袋的钥匙。我想像有美子一看到我的脸,会如何咄咄逼问,她说不定已给新谷他们打过电话。我不认为他们会露出马脚,但是极有可能做出不自然的回答。 我做个深呼吸才开门,登时窜入耳中的是热闹的笑声。笑声来自客厅。 我探头窥视客厅,除了有美子还有三个女人在,全都是生面孔,但就年龄和气质判断,应是园美的幼稚园同学们的母亲。她们正围绕餐桌而坐,桌上放着茶杯,中央摆着装有饼干的容器。 “哎呀,你回来了。”有美子转向我说。她的脸上犹带笑容。 打扰府上了,三名女性纷纷向我打招呼。我也低头行礼,说声大家好。 “这几位是幼稚园的妈妈。”有美子说。 “小朋友们呢?” “去幼稚园了,来了一个人偶剧团,应该就快演完了,我们说好了到时要一起去接小朋友,所以在那之前先来我们家喝茶。” “原来如此,那各位慢慢聊。”我说完就关上门,走向寝室。 正在寝室换衣服时,有美子进来了。我不安地舔了舔唇。 “对不起。”她说。 我大为意外地回视她。“啊?对不起甚么?”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把大家带回家里,因为我们平时去的咖啡店今天公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倒是无所谓……” 我很困惑,因为我以为一定会因为迟归的事挨骂。 “要帮你泡咖啡吗?我可以替你端来这里。” “不,现在不用,待会儿我自己泡。” “好吧。”她点点头,便打算出去。 “那个,”我说:“倒是我,这么晚才回来对不起。一不小心就喝到天亮,之后又拖拖拉拉走不掉……” 有美子在我说到一半时便开始苦笑。 “你们难得见一次面,有甚么关系。小心别把身体搞坏就好。” “嗯,我知道。” “玩得开心吗?” “那个,还好。” “那就好。”有美子保持平静的表情,就这么离开房间。 我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然后顺势躺倒。 我觉得怅然若失,有美子的态度和我之前想像的截然不同。 是因为她比我以为的更信任丈夫吗?是因为她安心地认定,丈夫偷腥这种事连万分之一都不可能? 之后,过了一会,有美子便与其他妈妈们一起出门了。她带园美回来,是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即便回来了,对于我,她也只字未再问起昨晚的事,我本来以为刚才也许是因为有客人在,她才忍住没审问我,但是看来显然也非如此。 晚餐时,桌上摆满有美子亲手煮的菜,泰半是头一次吃到的菜色,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说是白天跟那些妈妈学来的。 “老是吃同样的菜色一定很腻吧?妈妈们的情报交流也很重要喔!”有美子说着笑了。 就这样,安然无事地结束了一天。无须任何觉悟,也不必做任何决断,只是个平凡的星期日。钻进被窝后,我回想这两天,心情很古怪,前半段的遭遇宛如在梦中发生。 但是,那当然并不是梦,我不得不做出结论的日子,正在分秒逼近。 第二十九章 翌日一到公司,便见几名年轻职员聚在一起正在说悄悄话,田口真穗也在其中,但没看到秋叶。 “怎么了?”我问。 田口真穗做个留意四下动静的动作后,才压低嗓门说:“里村先生好像终于被甩了,被仲西小姐。” “噢?这样啊。” 对我来说,这个消息毫不意外,但我的反应似乎令田口真穗很不满。 “您好像漠不关心喔!” “那倒不是,不过你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这个嘛,”说着她做出垂涎欲滴的表情。 “里村先生白色情人节邀仲西小姐约会,听说被拒绝了,但他不肯死心,昨天晚上好像跑去仲西小姐的公寓旁,他说想当面送上礼物,拜托跟他见一下面就好。” “结果呢?” “人家好像不肯收礼物。不仅如此,好像还对他说出相当决定性的话喔。” “决定性?” “自己已有交往的对象,感情已好到许诺将来,可能很快就会结婚──听说是这么跟他说的。” 看着田口真穗两眼发亮的脸,我在一瞬间感到轻微的目眩,彷佛突然间被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揍了一拳。实际上,我也的确脚步踉跄。 “您怎么了?” “不,没甚么……嗯,这样啊。我只是,呃……有点惊讶。” “就是嘛!您想想看,仲西小姐当初在欢迎会上,明明说她身边没那种对象。所以,这表示她是来我们公司之后才找到那个对象的。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我们公司的人。” “不会吧!”我的脸颊紧绷。 “我也觉得应该不大可能,因为我们公司又没甚么像样的男人。”田口真穗掩嘴,天真无邪地哈哈大笑。 到了上班时间,我回到自己座位,却无心开始工作。 我悄悄朝斜后方偷窥,秋叶正面对电脑,但也许是察觉到视线,她朝我看来,开心微笑。我连忙把脸转向正前方,担心被谁看到就糟了。 过去在公司她从不曾这样对我笑,一举一动总是小心翼翼,以免我俩的关系被发现。秋叶的心,已朝终点开始起跑了,所以在公司里的言行举止也逐渐变得大胆。 我无法责怪她,让她变成这样的正是我,是我宣称要抛弃妻女选择她,承诺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她。她相信我这些话,又有甚么错? 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很焦虑,我渴望与秋叶在一起,同时却又因那过于险峻的路程不知如何是好。 当我不知第几次叹气时,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所以我一边提高警觉,一边接起。 “渡部先生,是吧?”开口便这么问的男声很耳熟,我的脑海浮现一张国字脸。 “我是芦原,”对方说:“现在我在贵公司附近,能否请你抽空和我见个面?” “那是没问题,但不知你有甚么事?之前我也表明过了,我甚么都不知道。” “说不定现在与当时的状况已经不同罗。总之,我现在就过去拜访。” 芦原刑警说要去一楼的接待厅就挂断电话。 无奈之下,我起身离席。那个刑警到底找我做甚么。 大厅里,芦原刑警罩着米色大衣伫立。虽然他不像彼得?佛克(注:Peter Michael Falk,一九二七-。因主演美国推理影集“神探可伦坡”而知名。),但我好像可以稍微体会,被刑警可伦坡缠着不放的嫌疑犯作何感想了。 “让你百忙之中抽空,不好意思。”他低头行礼。 “我可没有任何对你有益的情报喔。” “哎,你别这么说嘛!怎么样,要来杯咖啡吗?”刑警指着自动贩卖机。 “我不用了。” “是吗?那么不好意思,我自己喝。”他买了柳橙汁。 隔着大厅的桌子面对而坐,他没脱大衣,我多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无意久留。 “前天晚上,你见过钉宫真纪子小姐吧?” 他的话令我赫然一惊,同时也猜到他来找我的目的。 “是她告诉你的?” “是的,她打电话通知我的,那个人的执着真是令我甘拜下风,她还没死心。” “那又怎样?” “她告诉我一件非常耐人寻味的事。”芦原刑警喝着果汁,痞痞地笑了。“据说仲西秋叶小姐趁着醉意,做出了非常惊人的告白。” “你是说,屋子门窗全都从内侧上锁这件事吗?” 刑警点头。“我认为这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内容。” “但也不是犯人会说的话吧。” “这就是人类心理的复杂之处了。据我听说,仲西秋叶小姐当时好像醉得很厉害。”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告白那么重要的事吧。” “那可不见得,长年隐瞒的事,在某种意外契机下一不小心说溜嘴,这是常有的情形。以前,不就发生过某个杀害幼儿的男子在酒家拿着尸体照片炫耀,因此遭到逮捕的事件吗?犯人自己特地发出讯息,并不是甚么罕见的奇事。” “那和这个是两码事。如果你这么怀疑,何不去向她本人确认?你可以直接问她,那天是不是趁着醉意说溜了嘴。” 结果芦原刑警一脸伤脑筋地皱起眉头,连嘴角也跟着扭曲。 “就算门窗全部上锁是真的,她也不可能这么告诉我吧。要是说得出口,她应该早在多年前就自首了。她不会告诉我的,不会告诉身为刑警的我……对吧?” 从他饱含深意看着我的眼神中,我醒悟他的真正用意,我摇头。 “就算是在我面前,她也不会讲的。” “是这样吗?如果是你,她说不定会吐露真心话喔。我啊,判断她现在已经动摇了,眼看时效将至,她正遭受良心的谴责。她在想,自己是否该这样继续逃避。我认为就是这种迷惘,导致她在酒酣耳热时说出那番重大告白。正因如此,我想拜托你。如果她真的有所隐瞒,我想请你催促她吐露真相,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我瞪视刑警。“秋叶不是犯人,她没有杀害本条小姐的理由。” “那是从她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女人,她母亲也因此自杀了。” “仲西夫妇的离婚与本条小姐无关,我听说他们夫妇分居后,仲西先生才开始与本条小姐交往。” “是仲西先生告诉你的吗?”芦原刑警的嘴角一歪。“那种说法,你真的相信?” “那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假的吗?”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警方的搜查能力。仲西夫妇在表面上的确是和平分手,但仲西先生的外遇是离婚原因,这点已有多项证词足以证明。” “不可能。” “相不相信随便你,你最好想想,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为了我好?” 芦原刑警倚靠椅子,绷紧下颚看着我,他的眼中蕴藏着狡猾的光芒。 “再这样下去,想必时效应会成立,但那并不会让一切结束。钉宫真纪子小姐不会放手,即使做为刑事案件算是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民事等着,民事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距现在还有五年时间。老弟,在那期间你也打算跟她交往吗?” “甚么意思?” “我是在劝你,要分手就趁现在,现在仲西秋叶小姐的心就已经动摇了。时效成立后,她极有可能会说出真相,届时如果提起民事诉讼,后果可就不得了了喔。就连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懂吗?” 我摇头,站起来。“你请回吧。” “渡部先生,你最好想想,这可是关系到你的一生。” “我相信她,因此,我也无意让她自首,失陪了。” 虽然掉头而去,我的心却如钟摆一样来回摆荡。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对秋叶的信任,其实并不如我气势十足对刑警断言的那么坚定。 第三十章 看到园美把纳豆浇在饭上,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她虽然喜欢搅拌纳豆,但是并不爱吃。 “你在看甚么?”有美子问道。 “没有,因为园美在吃纳豆。” 于是她看着女儿,噢了一声点点头。 “她从上个月开始就敢吃了喔。老公,你现在才发现?早餐已经出现过这样东西好几次了。” “是吗?是甚么原因让她变得敢吃的吗?” “上次回长冈时,我爸吃的时候给了她一点,结果她说很好吃,其实和我们平常吃的纳豆味道根本没甚么差别,小孩子真的很不可思议。从此,她就开始主动吃那个了。” “嗯……” “说到这里,那时候你不在场。”有美子露出回想的眼神。“那天你一个人,在傍晚出门去了,说要去滑雪。” “是那晚吗……”我的心头一阵刺痛。 “算算都已过了一个多月了,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太迟钝了吧!”有美子的语气不像在谴责我的漠不关心,反倒带有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女儿变化的优越感。 “小孩子果真是天天在长大。” 我这么一说,有美子苦笑着说:“事到如今你在说甚么傻话啊。” “爸爸坏坏喔,园美敢吃纳豆的事,他到现在才发现。”有美子对女儿说。 “坏坏喔!”幼小的女儿对我说。 “不好意思。”我耍宝地缩起脖子。 这是平凡无奇、一成不变的早晨对话。园美固然不用说,就连有美子,想必也毫不怀疑今后会这样度过每一天吧。若说有变,顶多只是园美多出弟弟或妹妹,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之中会少了哪一个人。就连我自己,一年前也是如此。 但现在的我知道,这个风景不久就要变了,三人行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不久却将变成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将从这里消失。 打从决定选择秋叶的那一刻,我就不断意识到这点。也许该用“觉悟”来形容比较好。不能再见到母女俩的痛苦是莫可奈何,但我感到心痛,是在我想像到她们的痛苦时。 尤其是想到园美会受到的心灵创伤,我便犹如被黑暗笼罩,没有任何光芒,找不到出口,我也不认为她自己找得到。 没有发现园美已经敢吃纳豆,并非缘于我太迟钝,而是因为我已无法再正眼面对不久便得抛弃的幼小女儿。 在妻子与女儿的目送下,我离开家门。出了公寓,人行道旁栽种的樱花已接近盛开,原来已到了这种时节。 她们深信我会回来,丝毫没想过我不回来的可能性。这令我很痛苦,如果我是个坏父亲或许还好些,如果我是那种离开只会让她们抚胸庆幸的坏男人,那就甚么问题也不会有了。但是──我自己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我并非那种坏男人,我一直试图继续扮演好丈夫、好父亲,事到如今,就连这种行为本身似乎也是罪恶。 到了公司,秋叶还没来。我坐到自己位子上,正准备开电脑时,田口真穗带着少根筋的笑容过来了。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关于秋叶结婚的小道消息吧,我暗自做好戒备。 “渡部先生,今晚您有安排节目吗?”她小声问。 “今晚?不,今晚我没事。” “我们打算替仲西小姐办个送别会,她这个月底不是要离职了吗?可是课长好像不想特地办送别会,我们觉得那样她太可怜,所以年轻同事想自己办个送别会,但是大家都方便的日子只有今天,所以才临时决定。” “我去没关系吗?我可不是年轻人。” “没关系,渡部先生,您勉强过关,那我就当作您要参加罗!” 我很想质问这算哪门子勉强过关,但田口真穗撇下我,就这么走了。 我看着秋叶的座位,不知几时她已经到了,正要戴上眼镜。动作做到一半时她朝我看来。我俩的视线相接。早安,今天也好吗?──她朝我这么默默倾诉。很好,我回答。其实暗怀苦恼,但是至少我得用眼睛撒谎。 秋叶的送别会在八丁堀那间居酒屋举行。少了几名当初参加欢迎会的成员,其中包括课长与里村。 想当然耳,大家开始针对秋叶的婚事发问,先从消息的真假问起。 “目前还没有具体决定。” 她的回答令众人全部围上来。 “可是,有对象了吧?当初办欢迎会时,你说没这样的对象,那是骗人的吗?”男职员问。 “不是骗人的,那时真的没有。” 噢──除了我以外全场哄然变色。 “这么说对方是公司的人?” 这个逼近核心的问题令我开始坐立不安,我喝芋头烧酒掺水的速度加快了。 秋叶嫣然一笑,微微摇头。 “很遗憾并不是。” 这句话,令全场的紧张登时松弛。搞甚么啊,坐我旁边的男职员咕哝。 “那你在哪认识的?联谊?”田口真穗扮演起发问者。 “不,是在棒球打击练习场。” 嘴里含着烧酒的我差点呛到。 “棒球打击练习场?仲西小姐,你会去那种地方?” “去啊!那玩意对于发泄压力非常管用。” “噢?然后就在那里邂逅了?” 秋叶点头。“命运的邂逅。” 不知是谁咻地惊叹一声,其他人也目瞪口呆。 “欸,对方是甚么样的人?”田口真穗继续发问。 秋叶像要思考般略微歪头后才开口。 “他是个对工作充满干劲又温柔的人,还有……我想他应该是个能够重视家庭的人。” “被你这么一讲我想起来了,仲西小姐你在欢迎会时就说过,不能尽到丈夫职责的人你不要,对吧?” 一扯到这种话题,田口真穗似乎就会发挥过人的记忆力。 “还有,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对方外遇会杀了他?” 男职员的这个疑问,令好几个人都迭声附和没错没错。 “那时我们听了还觉得超恐怖的。” 秋叶一边报以微笑,一边说:“外遇连想都别想。”继而又说:“不过,如果是动了真心那也没办法。” “动了真心?”田口真穗问。 “无论是男是女,我想都有可能移情别恋,因为就连我自己,交往过的男人也不止一个。明明已有固定对象,却还是喜欢上别人,我认为这个行为本身不该被谴责。无法原谅的是自己没失去任何东西,也没受伤,却把负担统统推给对方的行为。那样不叫真心,纯粹只是偷吃,无论是谁,应该都没这种权利玩弄别人的感情吧?” 在秋叶以平淡语气娓娓道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表情逐渐凝重,但是神情最阴郁的肯定是我。 “这么说,你不担心那个人会偷吃罗?”田口真穗语带开朗地问。 “我想没问题,他应该没那个胆子,因为他知道会被我杀死。” 这句话令大家重拾笑容。 “欸,你最喜欢那个人的哪一点?” 田口真穗的问题,令秋叶再次歪头思考。 “哪一点啊……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而且如果是过去的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那种类型的人。不过多亏有他,的确让我得以重新发现自己。” “重新发现自己?” “比方说连我自己也没注意到的长处或短处或喜好,诸如此类。尤其是从那个人身上,我学到了道歉。我啊,在认识他之前,一直无法坦诚说出对不起,我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对不起别人……”秋叶说完,逐一环视再度变得神情肃穆的同事们,深深一鞠躬。“都是我胡言乱语,把好好的气氛弄僵了,对不起。你们看,我现在能道歉了吧?” 秋叶的笑话,拯救了本来快要陷入沉闷的气氛。之后,包括田口真穗在内,再也没人向秋叶问起她的男友,大概是猜测其中可能有甚么一言难尽的隐情吧! 送别会结束后,田口真穗邀我继续喝下一摊,但我说太晚回家不方便推辞掉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在少数人中和秋叶一起太尴尬了。 和大家道别,我独自钻进计程车后检查手机简讯,有秋叶寄来的。 我也不参加第二摊,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前等你。 我慌忙对司机说:“不好意思,请改去新宿。” 我在棒球打击练习场旁下了计程车,边走,边取出手机,但是还没开始操作,便发觉秋叶站在眼前。 “你是今晚的主角,不去参加没关系吗?” 她飞奔向我,一把挽住我的手臂。 “因为人家想跟你在这里见面嘛!” “刚才,你自己说着说着也开始怀念了吧。” “对呀,你呢?” “我也很怀念,虽然仅仅是半年前的事。” 我想起秋叶脸色狰狞甩动球棒的模样,想必就在那瞬间,我爱上了她。 “那晚,要是没在这里遇到,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了吧。”秋叶望着棒球练习场的灯光说。 “大概吧。” “说不定,那样比较好吧,那我就用不着这么痛苦,也不会苦苦折磨你了。” “……很痛苦?” 被我一问,秋叶倏然垂眼,但她旋即抬起头,嫣然一笑。 “不,没关系,我不在乎,一点也不痛苦,能够这样很幸福。” “我也不在乎。” 冷风吹来,我本想找家咖啡店进去坐,但秋叶提议散步。 “在夜晚的街头四处走走吧,那样更有秘密约会的感觉。” “秘密约会吗……” 我们手挽着手,开始漫步新宿街头。街上挤满了还没享尽夜色的人们。 “下个星期一你有空吗?我是说周一晚上。”秋叶边走边问。 “星期一是……” “三十号。”她当下回答:“三月三十号。如果解释得再罗唆点,是三月三十一号的前一天。” 我不禁脱口惊呼,那天的意义我当然明白。 “只要等到三十一号的午夜零时,那个案子的时效就成立了。届时,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秋叶驻足,放开我的手臂。她转身面对我,继续说道:“不行吗?”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我可以感受到她那股拚命的气势,怎么可能开得了口拒绝。 “好啊,那晚我们一起度过吧!” 我又得对有美子说谎了,然而,我觉得那已无关紧要。 “欸,你记得吗?我之前讲过的,等到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就可以说出很多事。” “当然记得。” “那一天终于快要来临了,我的命运之日。”秋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会说喔。一切的一切,我都会说。” 我默然颔首。无论她要告白甚么,我都打算正面接受,其实此时此刻我就想问个明白,但我踌躇不决,不知是否该说出口,那样等于轻忽她保持沉默长达十五年以来的觉悟。 “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秋叶说。 “甚么事?” 秋叶将视线从我转开,迷惘地游移眼眸,然后做个深呼吸,再次将真挚的目光投向我。 “请你决定我们的事,我希望你做个决断,看要怎么做。其中也包含了你要拿现在的家庭怎么办。” “我的心意并没改变呀。” 她摇头。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心意,我是希望你能让我见识一下那份心意有多强烈。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如果你是真心的,我希望你不要逃避失去和受伤,如果你那样做,就表示你不是真心的,那代表你的所做所为,纯粹只是偷腥。” 秋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利刃刺进我的心,我根本无力反驳。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是我逃避至今,我一直把负担推给她一个人承受。 “知道了,届时我也会给你答案,在听你的告白之前,我会先跟我太太说清楚。” “那可不行。”秋叶说:“你的答覆,等听完我告白之后再说,我不想让你后悔,纵使你没有后悔,今后若要一边怀疑你是否已经后悔一边过日子,我也会很痛苦。” “我不会后悔,我有把握不会。” “即使那样也不行。”秋叶的语气很严厉。 我叹息。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等我听完你的告白再说吧。之后,我会向我太太坦承一切,在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做个了断。” “那天一切都会结束,对吧。”秋叶再次挽住我的手臂。 “从那天起,一切都会开始。”我说着,迈步走出。 第三十一章 一出被窝,我就浑身哆嗦,明明应该是暖冬,最近却每天早上都冷得要命。我压抑想钻回被窝的欲望,脱掉睡衣。 一边穿上衬衫,我看着放在枕畔的月历。今天是三月三十日,星期一,想到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我再次浑身一震。 客厅里正要展开早餐的风景。园美坐在桌边,正在喝热牛奶,盘子里有她爱吃的香肠和荷包蛋。 “早。”我对园美说。 “爸爸早。”她说着笑了。 这张笑脸,我还能再看几次呢?我暗忖。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即使还会再见面,她想必也绝对不会原谅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吧。 “你也吃面包,可以吗?”有美子从厨房问。 可以啊,我回答。 “还有,临时才说不好意思,今晚我不回来。” “哎呀,这样吗?”有美子从厨房探出头。“要出差?” “对呀。”目前我姑且只能先这么回答。 “行李收拾好了吗?要去哪里出差?” “大阪,只住一晚,所以不用特别准备甚么,反正到了饭店也只是睡觉。” 是喔,有美子说着点点头,又回厨房去了,看来她丝毫没有起疑心。 我一边吃吐司喝咖啡,一边浏览早报,报上完全没有提到东白乐命案即将届满时效。就世人看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件。 我在西装外面罩上大衣,抱着公事包走向玄关。有美子也跟来,要送我出门。 “路上小心。”有美子接下我用完的鞋拔,一边说道。 “嗯……那个,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问这个干嘛?” “不是啦,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有事?甚么事?现在不能说?”她不解地微微歪头。 “那件事我想坐下来慢慢说,现在没时间。” “嗯……我明天倒是没甚么事。” “知道了,那今晚就先这样,家里拜托你了。”我走出家门。 我深深感到正在确实接近某种事物,但等在那里的将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的发展已无法遏止,即便是巨大的吊钟,只要用指尖不断戳动,最后也会产生共振大幅晃荡,过去那些琐碎行动的累积,即将猛烈撼动我的人生。 即便到了公司,我也完全无心工作。我满脑子都在想,等我离婚之后周遭的人会怎么看待。而且离婚的原因是外遇。和派遣员工搞外遇,最后弄到离婚收场,连小孩也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年前我自己轻蔑过的行为,肯定有许多人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会看不起我、嗤之以鼻。 在转着那种念头的空档,我不时偷窥秋叶,其中有几次与她四目相交。 就是今晚喔──我感到她在朝我如此嗫嚅。 对,终于等到今晚了。一切将会结束,抑或一切即将开始,目前还不知道。 到了下班时间,我迅速整理好东西,立刻离开办公室。与秋叶碰面的地点,早在上周就已决定。 出了公司,我坐计程车去汐留,我已预订高层大楼顶楼的餐厅。在门口报上姓名后,穿黑色制服的女性领我去窗口的座位。 等待秋叶的期间,我边喝啤酒,边眺望夜景。 这是充满回忆的店。去年的平安夜,我用了高空走钢索般的特技手法与秋叶在这里约会,明明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我却感到似乎已是遥远的往昔。 大约喝掉三分之一的啤酒时,秋叶出现了,她穿着隐约透出肌肤的妖艳衬衫。当然,在公司时,她并不是这身打扮。 “你换了衣服?” “对呀,因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嘛。” 以香槟乾杯后,她环视店内,微笑看我。 “上次能在平安夜见面让我好感动,本来已经放弃了,你却为我做到了。” “你说不可能,所以我死要面子非得争口气啊。” “你这人,就是这么好胜。” “你不也是吗?看你打棒球的那个架式就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她噘起嘴把脸一撇,迳自喝香槟。 之后我们也不断聊起种种回忆。连续剧的最后一集,有时会播出之前的精采片段,我们现在就等于是在自行上演那一套。 不过是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而已,却有道之不尽的回忆。或者,也许是因为记忆犹新,所以才能源源不绝地想起。 说是道之不尽,其实还是有限,最后忍不住连白色情人节及上周送别会后的约会都拿来回顾。不过到了那时,套餐也只剩下甜点了。 “九点了。”在位子上结完帐后,我看着表说:“还有三个小时,接下来要做甚么?” 意识到午夜零时而发言,这是头一次。到目前为止秋叶也没提及。 “要换个地方继续喝酒吗?”我问。 秋叶没点头,她凝视我,嘴角浮现笑意。 “今晚你不回家也没关系吧?” “没问题。” “那么,要不要陪我去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一边问,一边已隐约猜到,她指的是何处。 “我家,那起事件的发生地点,东白乐的房子。” “我就知道。”我回答:“今晚,你父亲不在吗?” “现在应该还不在,他有工作。” “现在?意思是说,晚一点他就会回来了吗?” “预定是这样,因为我叫他要回来。” “你叫他?” “过了十二点再回来──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仲西家亮着门灯,一楼隐约透出灯光,但秋叶说那只是为了防盗,才一直开着灯。车库里只停放着我也坐过好几次的富豪轿车。秋叶取出钥匙,打开玄关,朝我转身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我说着跨进大门。 “你想坐哪边?要去我房间,还是客厅?”秋叶问。 “哪边都行,由你决定。” 她想了一下后,说:“那就去我房间。” 十几年前还是高中生的秋叶用过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一样,床上的毯子和被子,似乎也保持我们那天离开时的形状。 来这里之前路过便利商店,我们买了罐装啤酒和牛肉乾之类的东西。秋叶把那个袋子放在书桌上。 看着那张桌子上的钟,我在一瞬间吃了一惊,因为时钟的时间完全错误。不过仔细想想,这房间已经多年无人使用,时钟没电也是理所当然。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秋叶拿起那个钟。 “现在几点了?” 我看着自己的表。“九点五十分。” 她转动指针,调到九点五十分后才把钟放回原位。“你要记得不时告诉我时间。” “然后每次都要调钟吗?” 嗯,她说着点点头。 我们用罐装啤酒乾杯,咀嚼牛肉乾。也许应该等到午夜零时再乾杯才对吧?秋叶说出这种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现在几点了?”她问。 我回答十点零五分,她再次转动时钟的指针,然后看着我,微微偏头。 “我可以去你旁边吗?” 我正坐在床上。“可以啊。”我回答。 秋叶来到我旁边,我伸手环抱她的背。她靠向我怀中,我在她的额上轻吻后,她仰起脸。我们的嘴唇相贴。 “你父亲不知几点会回来。” “还早得很,所以你不用在意。” 把罐装啤酒放到地上,我们拥抱,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极自然地开始脱下彼此的衣服。在两人的合作下,我们很快就全身赤裸。中途,秋叶提议将灯光调暗。 “不会冷吗?”钻进被窝后我问。 “我不在乎,你呢,会冷吗?” “我也不要紧。”说着,我抱紧赤裸的她。 到此为止一如既往,按照两人在数月之间联手创造出的顺序,很正常。但接下来就不同了。 无论再怎么爱抚秋叶的身体,或者反过来受到她的爱抚,我的重要部位依然毫无反应。试了好几次,但还是不成,那玩意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坨柔软的肉片垂挂在股间。 “怪了……”我不禁嘀咕。 “这也没甚么嘛!我只要能跟你抱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嗯。”我点点头。在这种紧要关头出糗,我觉得很窝囊,到头来我果然还是顾忌多多啊,我只能如此自我分析。 “现在几点了?”她在我怀中问。 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表,我想起“南方之星”的〈任性的辛巴达〉,是啊-大致上-(注:“南方之星”一九七八年出道的成名曲,由桑田佳佑作词作曲。歌词中重复出现:“现在几点了?是啊-大致上-”) “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嗯……”她扭动了一会儿后,凝视着我。“去楼下吧。” “也好。” 我们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客厅的空气冰凉,而且有点灰尘,客厅的矮柜上放着有装饰的座钟。那个钟的指针在动,指向十一点整。 “要泡咖啡吗?还是你要继续喝啤酒?” “都可以……不,还是喝咖啡好了。” 好吧,秋叶说着遁入里屋。 我在豪华的皮沙发坐下,沙发冷冰冰的,起初彷佛会夺走体温,坐了一会见才渐渐温暖起来。 我坐着再次环视室内,想到这里在十五年前发生过杀人命案,实在无法保持平稳心情。 我的目光停留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我凝视着上面的弦月形锁扣。 过了一会儿,秋叶回来了,托盘上放着茶杯和茶壶。 “找不到咖啡,所以我泡了红茶,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茶杯冒出的蒸气不知怎地令我感到真实,这栋屋子并非架空虚拟,而是真实存在,出过命案也是真实的。既已决定与秋叶共度此生,我想我必须面对一切现实。 喝下红茶,她眯起眼说身子都暖了。我从正面直视那张脸。 “白色情人节那晚,我们去了‘蝶之巢’,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秋叶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但她立刻放松嘴角。 “嗯,我记得。” “当时你好像醉得很厉害。” 于是她用那双丹凤眼,定定回视我。 “我根本没有醉。” “可是你──” “我说我没醉。”她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你继续说。” 我伸手去拿茶杯,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不祥的预感宛如黑烟,开始弥漫心头。 “你当时对钉宫真纪子是这么说的:发现尸体时,有一扇落地窗没锁的说法是骗人的,其实,所有的门窗都是锁着的,所以没人进得了屋子,也没人出得去──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秋叶彷佛要温热冰冷的指尖似的用双手包覆茶杯。她保持那个姿势凝视某一点,然后开口。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点也没醉。” “你如此说完之后,就立刻陷入昏睡了。” “我知道,我睡着的期间,你和彩色夫人拚命劝钉宫真纪子小姐,你们说我讲的都是醉话,要她千万不能当真,可是钉宫小姐不接受。她断定我的告白是一种胜利宣言,甚至还叫你们等我醒了之后告诉我:心是没有时效的──”说完她看着我,嫣然一笑。“你看,我记得很清楚吧?” 我感到脸上血色全失,一切的一切都如她所言,胜利宣言、心是没有时效的──钉宫真纪子的声音在耳际重现,但她说那些话时,秋叶应该昏睡不醒才对啊! “喝醉……是假装的吗?你为甚么要那样做……” “对不起,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来回避钉宫真纪子小姐的诘问。” “那么,你打从一开始就别说不就没事了。” “那样的话,那晚我去那里就失去意义了,因为我是去执行最后的惩罚。” “惩罚?” 我这么说时,玄关响起声音。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 “推理影集的登场人物好像都到齐了。”秋叶站起来。 我尾随她走向玄关,站在那里的是仲西达彦和彩色夫人滨崎妙子。仲西先生穿着暗灰色西装,夫人在深蓝色毛衣外面套着白色大衣。两人看到我,惊愕地瞪圆双眼。 “这是重要的日子,所以我请渡部先生也来了,没关系吧?” 两人没有回应秋叶的话,他们面面相觑后,默默开始脱鞋。 全体进入客厅后,秋叶看着父亲与阿姨。 “要喝点甚么吗?我们泡了红茶。” “我甚么也不要……”夫人垂着头。 “我要喝杯白兰地。不,我自己倒就好。”仲西先生连西装也没脱,就这么打开矮柜,取出人头马(Rémy Martin)的酒瓶和白兰地酒杯。 秋叶凝视他的身影说:“刚才我向渡部先生坦白了一件大事,上次我在‘蝶之巢’醉得一塌糊涂,其实全都是在演戏。我是早有心理准备,才向钉宫小姐吐露,案发当时,不可能有人进出这栋房子。” “你在胡说甚么?”仲西先生拿着酒杯说:“案发当时你昏倒了,家里的门窗有没有上锁,你应该不知道吧。” 秋叶露出彷佛要看甚么愉快好戏的眼神。 “看来你甚么也不懂,我刚才也说了,我在‘蝶之巢’醉态百出,全都是在演戏。那么十五年前,你又怎知我没有发挥同样的演技呢?” 我花费了好几秒才要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但理解之后,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同时浑身震颤了起来。 发现尸体时,据说秋叶是昏倒的,难道那是他们骗人的吗?不,如果照她的说法,仲西先生和夫人等于也上当了。 “我当时很清醒,你们做的好事我统统都知道。”秋叶像戴了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为了隐匿我的犯行,拚命动了很多手脚。” 心脏的跳动──剧烈得不能再剧烈。耳朵深处,扑通扑通地响起脉动声。在那之间,我的眼角瞄到时钟。 午夜零时马上就到了。 第三十二章 “倒数计时。”秋叶说着指向座钟。 我屏息,凝视指针移动,仲西先生和夫人也没吭声。 时钟清脆移动的指针,指向午夜零时,继而越过。我在吐出胸中郁积的闷气前看向秋叶,同时倏然一惊,因为自她紧闭的眼缝间,溢出了泪水。 “秋叶。”我喊道。 她缓缓睁眼,呼地吁出一口长气,转身面对我,嘴角浮现笑容。 “时效成立,一切都结束了。”秋叶说。然后来回打量呆站不动的父亲与阿姨。“辛苦你们了,很漫长吧?” “你在胡说甚么?”仲西先生满脸苦涩地撇开目光。他在沙发坐下,开始将白兰地注入杯中。 秋叶走近那样的父亲,俯视他。 “你的心情如何?十五年来,一直隐瞒女儿的犯行,现在终于抵达终点了,你轻松得想跳起来?或者,只想好好地沉浸在喜悦中?” “别说了。”仲西先生举杯喝白兰地。 秋叶接着转向夫人。 “那你呢?有何感想?” “我叫你别说了!”仲西先生的声音飞来。“你说那种话做甚么,事件都已经结束了。” 这时秋叶倏然转身,满脸愤懑地看着父亲。 “才没有结束,你别说得这么轻松,对于这起事件,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哪一点不了解了?” “没有任何一点,你们甚么都不知道,在甚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做出那种事。” 仲西先生瞪视女儿,张嘴好像有话想说。但在那之前,他朝我投以一瞥,彷佛改变念头般叹了一口气。 “我看,还是先请渡部先生离开比较好吧,反正时效成立的事已经确认了,接下来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好好谈谈吧!” 秋叶看着我,歪起头。 “你想走吗?” “不,没那回事……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你叙述。” “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我也想请渡部先生留下来听我说──可以吧?”她向父亲征求同意。 仲西先生像要说随便你似的把脸一撇。 秋叶俯视大理石茶几,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在忍受甚么东西涌至心头。 “妙子阿姨买完东西回来,发现本条丽子小姐死在这桌上,胸口戳着一把刀。妙子阿姨大吃一惊,冲上二楼查看我的情况。” “二楼?”我问:“你当时不是倒在尸体旁边……” “不是的,我在二楼房间,吞下了大量安眠药。” “安眠药……” 这当然是头一次听说,新闻报导没有写,钉宫真纪子和芦原刑警也没掌握到这个消息。 “妙子阿姨通知了我父亲,不久便赶回来的父亲与妙子阿姨,不得不做出同样的结论。门是锁着的。窗子全都从内侧上锁。如此一来,刺杀本条小姐的必然是待在室内的人,而且那个人有动机。对她来说,本条小姐是将心爱的母亲逼上自杀绝路的罪魁祸首──父亲的情人。父亲与妙子阿姨当下商量该怎么办,本来,应该保持现场状态立刻报警,但这两人没有这么做。他们选择的路,是让人以为犯行是外人干的,因此,他们将客厅落地窗的锁打开,藏起本条小姐的皮包,把四处留下的指纹擦干净。” “别说了,事到如今,就算说那些又能怎样。”仲西先生粗暴地将白兰地酒杯放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认为不是事实,那么哪里有错误?请你明白说出来。” 秋叶的反击,令仲西先生脸颊抽搐地低下头。但我的脸似乎比他更僵硬。 “秋叶,你是想承认犯行吗?”我的声音已经激动得破音。 她朝我温柔微笑。 “我是在说出真相,或许很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下就好。” “那倒是无所谓。”我咕哝。 她再次朝父亲与阿姨露出愤怒的表情。 “等我醒来后,这两人对我面授机宜:我看到尸体当场晕倒了,被之后返家的他们俩抬到房间。所以发生了甚么事,我毫无所知──如果刑警问起甚么,他们教我就照这样回答。可是,他们一次也没问过我,是否杀了本条小姐。于是我下定决心,既然他们不问,那我也不要回答,如果他们认定人是我杀的,那就任他们这样想好了。” 秋叶以女性标准来说偏低的嗓音,在一片死寂的客厅中回响,等到回响完全消失后,我倏然挺直腰杆。凝视她的侧脸,眨巴着眼。 啊?我脱口喊出。几乎同时,垂首的仲西也抬起头。他的双眼充满血丝。 “你说甚么?”他发出如同呻吟的声音:“这话是甚么意思?” 秋叶双手掩口,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背部碰上墙壁。她来回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发出笑声。但那听来实在不像自然发出的笑声。 “我在问你那是甚么意思!”仲西先生站起来。 秋叶的手离开嘴巴,脸色恢复正经。 “你听不懂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你们不问,所以我也没回答。面对警方时,我也按照你的吩咐回答,我没有机会说出真相。十五年来,一次也没有。” “慢着,秋叶。”我说:“你……没有杀人吗?” 秋叶朝我看来,一脸歉疚地摇头。 “对不起,即使是你问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就像刑警与钉宫真纪子小姐质问时我不能回答一样。我能回答的,只有在这个人发问时。”说着她指向仲西先生。“早在十五年前,我就这么决定了。” 仲西先生站起来,朝她走近一步,他的脸色苍白。 “人不是你杀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秋叶的眼眶迅速泛红,彷佛内侧有甚么东西逐渐膨胀,正欲自她体内穿透而出。她的红唇蠕动。 “不是,不是我杀的。” 我听到用力吸气的声音,是夫人发出的。她以手掩口,杏眼圆睁,看得出她在微微颤抖。 “不可能,怎么会……”仲西先生呻吟着说:“那么,究竟是谁?” “那时,要是你肯这么问我就好了,只要你肯问一声出了甚么事,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也就没必要整整痛苦十五年了。” “出了甚么事?”仲西先生问。 “那天,我在二楼吹奏竖笛,我连楼下发生了甚么事都不知道,还在悠哉吹奏。后来我口渴了想喝点东西,于是下楼,就发现了死掉的本条小姐。” “你说甚么?”我脱口而出。 仲西先生与夫人都没说话,那是因为他们发不出声音,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 “本条小姐她啊,是自杀的,是她自己拿刀往心口戳。” “怎么会……”仲西先生嘶声喊道。 “听来或许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因为她留下了遗书。” “遗书?我根本没看到那种东西。” “那当然,被我藏起来了,因为那种东西,我觉得不能让警方看到。” “那上面到底写了甚么?”我问。 秋叶悲伤的眼光转向我。 “这两人是最低级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他们为了隐瞒自己的不伦关系,牺牲了一名女性。” “你说这两人?”我交互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两人的沉默说明了秋叶的说法是真的。 “不会吧,”我喃喃低语:“可是,你父亲的对象不是本条小姐吗……” “她也爱着我父亲,打从心底深爱着,但我父亲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妙子阿姨。打从与我母亲结婚时,两人便已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说甚么离婚不是因为外遇根本是鬼扯!我父母正是因为那个而离婚的,但是,我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的外遇对象是谁,因为父亲不肯说。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嘛,居然勾搭上妻子的亲妹妹。” “那么,你父亲与本条小姐是……” “我之前不也说过,父亲与本条小姐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是在他与我母亲分居后,那是事实。” “意思是说他与本条小姐也有外遇关系?” “她呀,是被当成烟幕弹。” “你说甚么?” “我母亲向父亲要求,若想要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便得说出外遇对象是谁。站在父亲的立场自然不能说真话,如果那样做我母亲绝对不会答应离婚,于是父亲为了蒙骗母亲,就利用了本条小姐。他与她发生关系,然后才好向母亲交代外遇对象就是本条小姐。自分居到正式离婚之所以拖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我母亲不肯妥协,而是因为他必须先让本条小姐变成真正的情妇。” “不可能,那种事怎能……” “想必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可能,但是千真万确,我也上当了,我一直认定从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是她。因为这么认定,所以母亲死时我很恨她,就连本条小姐自己也深信自己是父亲唯一的情人。”秋叶用哭得通红的双眼瞪视父亲。“她是真心爱着爸爸,那份爱意有多深,我直到看了遗书才明白。对于这样的她,这两人,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行为。在‘情人是本条小姐’这个没有明言的共识背后,他们一直在偷偷幽会。怎样?我说的有哪里不正确吗?” 仲西先生剧烈耸动胸口,徐徐开口。 “我也喜欢本条,绝非单纯只是利用她。” “你少信口开河了!”秋叶尖声反驳:“亏你说得出那种话,如果不是利用,难道你是同时在她与妙子阿姨之间劈腿?那么,妙子阿姨为甚么没对这件事提出抗议?她为甚么没有要求你别和别的女人上床?不就是因为要维持你们的关系,这是莫可奈何之举,所以她只好勉强接受?” 夫人彷佛崩溃了,当场歪身一蹲。仲西先生痛苦扭曲的脸孔垂得低低的,他的手放在胸口,在我看来就像被利刃在那里戳了一刀。 “本条小姐她呀,得知爸爸你的爱是假的,所以在大受打击下选择自杀,她不惜拿刀戳自己的胸口,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绝望。” 我想起有一次秋叶曾经说过,刀子要刺中心脏的困难。她说面对抵抗的对象要那样做是高难度动作。意思是说,如果是不抵抗的对象──也就是自己,那就有可能吗?即使如此,那毕竟是个惊人的自杀方法,不惜选择这种手段,可以感到本条丽子的绝望有多深。 “遗书上写了全部的真相,我看了遗书后,你知道我作何感想吗?我甚么都无法再相信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对于过去一直憎恨本条小姐的自己也感到气愤。我心想,干脆我也死掉算了。于是我回到房间,吞下大量的安眠药,那是我从妈妈那边拿到的安眠药。可是,那样并未让我死掉,因为我立刻反胃恶心,把药几乎全吐出来了。妙子阿姨回来时,我虽然意识不清,却并未睡着,但也没有力气起床。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想看到你们的嘴脸,所以,我才假装睡着。” 秋叶靠着墙,就这么一路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 “爸爸与妙子阿姨打算怎么做,我当时不知道。等警察赶来就得说出一切,所以我以为你们两个一定会身败名裂,我觉得那样最好。没想到两人做出的结论实在很夸张,这两人居然认定是我杀死本条小姐。而且,还私下动手脚企图伪装成强盗杀人。” 不知几时,仲西先生已肃然正坐。他的头垂得很低。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我问他。 仲西先生的脖子稍微动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是秋叶杀的,我压根没想到那会是自杀……” “在我按照爸爸的吩咐撒谎的期间,我就已下定决心了。在时效届满之前我绝不说出真相。只要我保持沉默,对于爸爸与妙子阿姨来说,我就是杀人凶手,这两人就必须保护我,就等于背负起隐瞒莫须有犯罪的十字架。我认为那就是惩罚,也是对本条小姐的赎罪。” 夫人──滨崎妙子趴在地上,忽然放声哭喊,声音听来甚至令人怀疑喉咙会扯破。她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转眼已晕开一片水渍。 秋叶缓缓站起,她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 “这样好吗?”我看着不断号泣的滨崎妙子与宛如石像文风不动的仲西先生。 “没关系,之后的事就让这两人自己去想。” 走吧,她说着拉扯我的手。 我迈步走出,背后传来的滨崎妙子的哭声中,开始混杂着咻咻喘哮宛如鸣笛的声音。 走出大宅,空气的冷冽令我不自觉缩起身子。我搂住秋叶的肩,开始迈步。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秋叶出其不意地止步,从我的怀中倏然抽身离开。 “我自己回家。”她说。 “你自己……” “你也回家去吧,现在还不算迟,只要说出差计划临时取消,你太太应该不会起疑。” “可是我本来打算,今晚要一直陪着你。” “谢谢,但是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了。” 我赫然一惊凝视秋叶的脸,她没有避开目光。 “我,利用了你。和你发生婚外情,是为了折磨那两个人,因为无论我做出多么不道德的事,他们都无法指摘我。” “你骗人。” “很抱歉,这是真的。你还记得在我家门前,头一次见到我父亲的情景?我父亲看到你面露不悦时,我就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扭曲的计划。虽然对你很抱歉,但外遇本来就是不对的行为,所以你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另外若要再说一点,那就是我想体验外遇,我渴望知道那会是甚么感觉。所以,当初对象是不是你都无所谓。” 骗人,我在心中不断重复。没说出口,是因为我很清楚那已是白费力气。 秋叶不是杀人犯。这点令我安心,但不容否认的是,隐藏的真相也令我不知所措。能够把自己不是犯人的这句话,埋藏在心中整整十五年的女人,不可能毫无觉悟就与我交往。 “其实你自己想必也松了一口气吧?” 我不解其意,回视她的双眼。 “我已决定把你当成我的了──被我这么一说,你一定有点害怕吧?你想必非常苦恼,不知能否把一生都赌在一个也许是杀人犯的女人身上吧?关于我之前对公司的人说打算结婚,你八成也很焦虑吧?但是,这下子已经统统解决了,你再也不用烦恼。” 秋叶的话令我恍然大悟。这段日子她莫名积极的言行举止,原来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吗? “我最怕的,就是你在冲动之下离婚,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唯独那点我希望能够避免。如果我态度积极,你一定会退缩迟疑,我是这么猜想。我想,我应该还算了解你的个性喔。” “秋叶……” “刚才说的是假的。”秋叶微笑。“对象并非不是你也行,我还是很庆幸对象是你,跟你在一起很快乐,也充满了兴奋与惊喜。谢谢你。” 即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眼瞳因泪水而闪闪发亮,表情天真无邪犹如少女。也许她已重回十五年前了吧,我想。 我上前一步,想给她最后一吻。但她似乎猜到我的意图立刻往后退。 “不可以,游戏已经结束了。”说着秋叶举起手,一辆计程车紧贴在我们身旁停下。 “我送你回去。” 听到我这么说,她摇头,虽然满脸泪痕,还是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微笑,就这么默默上了车。我隔着车窗凑近看她,但她不肯把脸转过来。 第三十三章 回到家时将近两点,我一边小心不发出声音,一边走进客厅。打开灯,我在厨房灌了一杯水。 一切恍如一梦,不仅是秋叶的叙述超乎我的想像,今早离家时,我也丝毫没想到将会与她分手。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全是该怎么对有美子开口谈离婚才好。 走出厨房,正欲步向沙发时,我发现餐桌上放着奇妙的东西。用奇妙来形容,是指在时节上不合常理。那是用蛋壳做的圣诞老人。 我拿在手中打量之际,传来走过走廊的脚步声,门开了。身穿睡衣的有美子见到我,不停眨眼。 “你不是去出差了吗?” “改成当天来回了。” “噢,肚子饿了吗?” “不要紧。”我现在完全没胃口。“重点是,这是做甚么?” “圣诞老公公。”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为甚么现在还摆着这玩意?” 有美子看着我的手,微微偏过头。 “不为甚么,忽然就想看看,因为看着那个可以抚平心情。” “嗯……” “我可以回我们的寝室了吗?” “去吧,我再过一会儿也要睡了。” “晚安,”她说着走向门口,但途中突然转过身来。“不好意思,那个圣诞老公公,帮我放回去好吗?装圣诞用品的纸箱,就搁在老地方。” “好,我知道了,晚安。” 晚安,她又说一次,走出客厅。 装圣诞用品的纸箱在这个房间的柜子里,我打开柜门,取出纸箱。箱子里放了小型圣诞树以及蜡烛等物。 我一边思忖蛋壳做的圣诞老人该怎么收起来才好,一边翻箱子,结果翻出一个超市购物袋。隐约可见里面装着红色物体。 我心生好奇打开一看,当下吃了一惊。 袋中是大量的蛋壳,全都裹着红布,是那些圣诞老人。有美子说过,要带去幼稚园给大家的。那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而且── 圣诞老人全都是破碎的,感觉上不像不小心弄坏,而是故意破坏的。因为裹着布,所以没有粉碎成一片一片,但每一个都被压扁了。 当我心生问号时,某种想像在脑海浮现。 平安夜的那个早上,这些东西尚无异状,这表示圣诞老人被捏碎是之后的事。圣诞老人被捏碎,该不会是在我与秋叶见面的期间,不,说不定是在我为了约会预作安排的期间吧? 我在脑中描绘有美子把她精心制作的圣诞老人一个接一个捏碎的情景。明知丈夫要去会情人却佯装不知,一心期盼丈夫总有一日会回头的妻子。没有责骂丈夫,是因为妻子认为那只会引发毁灭。捏碎圣诞老人的行为,该不会是平息暴怒的手段吧。 我把超市的袋子放回原位,将蛋壳圣诞老人放在最上头,阖起纸箱。 关上灯,我走出客厅,朝着妻子等待的寝室,迈步走过走廊。 番外篇 新谷君的故事 渡部找上我商量他的外遇,真是笨蛋,平安夜居然想和情人幽会简直太不像话了,而且看样子,这小子相当认真。弄得不好,说不定还打算跟老婆离婚。 我苦口婆心地谆谆告诫渡部,他正试图做出多么任性妄为的行为,我说只要他有那么一丁点想与情人正式厮守的念头,都会造成杀伤力极大的后果。但我那番忠告他似乎一点也不理解,结果那小子还是无法割舍平安夜与情人约会的美梦。害我只好绞尽脑汁,替他拟定一个可以实现梦想的策略。幸好计划是成功了,但下次我死都不干了。 其实渡部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外遇的滋味甘美如蜜。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但要保持蜜汁的美味是有条件的,如果对那条件视若无睹,或者贪求更甜美的蜜汁,立刻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祸。我就是想让渡部明白这点。 1 那一瞬间,英惠的表情冻结,瞪大的双眼试图凝视我,或者该说是我的内心。 “你胡说甚么……”她脸色惨白地说:“你为甚么要说那种话?” “对不起。”我低头致歉。“是我太任性,所以我会尽可能补偿你。” “你这算甚么……突然说出这种话,你教我该怎么办?” 我陷入沉默,凝视放在餐桌上的茶杯。之前我说有点事要谈,英惠便替我泡了茶。虽然她的神情有点紧张,但八成作梦也想像不到我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吧。 “为了女人?”英惠问。 我犹在迟疑该如何回答之际,“是这样没错吧?”她又说。 没错,我说。我觉得坦诚相告比较容易解决,更何况,我也没有办法可以蒙骗过去。 “哪里的女人?”英惠的语气令我悚然一惊。她说“女人”时的声音听起来冷酷得吓人。 “是你不认识的女人啦。” “所以我才问你是哪里的女人,你说呀!” “那种事,没必要说吧!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要去找她理论,要她跟你分手。” “等一下,我现在是在说我想跟你离婚。” “哪有那样的……”英惠闭眼,颓然垂首。她用双肘撑桌抱住脑袋,就这样动也不动。 “我刚才也说了,我会尽可能补偿你,也打算努力确保你今后生活无忧。” 英惠说了些甚么,但声音太模糊听不清楚。 “你说甚么?”我试着问。 “我无法接受。”她依旧抱着头说:“那种事,我无法接受。” “我想也是,但这也没办法。” “甚么叫没办法!?”英惠突然抬起头。她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得一塌糊涂,之前压根没有哭泣的动静,因此我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说。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吧!”英惠用宛如哀号的声音大喊:“做出这种事你真以为能得到原谅?我告诉你,我讨厌那样,这是不正常的,绝对不正常。老公,结婚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过会让我幸福吧?你说过不会背叛我吧?那些承诺到哪去了?你不是当着大家的面发过誓吗?那些算甚么?全都是假的?只要爱上别的女人就再也不算数了?开甚么玩笑啊!太没天理了吧。那我怎么办?用过即丢?那样算甚么,开甚么玩笑啊!别把人当傻瓜耍!” 虽然早有挨骂的心理准备,但我没料到英惠会激动到这种地步,她本来应该是那种冷淡的个性。 “可是以前,你自己不是说过吗?你说如果发现我偷吃,绝对会立刻跟我离婚。你说要拿一笔赡养费,然后和我断得干干净净。” “我是说过,但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偷腥,枉费我那么相信你。”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今晚我打算让我怎么道歉都行。 “老公,你心里其实根本不觉得对不起我吧?你只想赶快谈妥离婚吧?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只有你一个人得到幸福,那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容许的。” 英惠说着站起来,走出客厅,进了隔壁寝室,粗鲁地把门一关。然后便传来哇哇大哭的声音。 我叹口气,自柜子取出威士忌酒瓶。从厨房拿来酒杯,没掺水就直接喝。 2 我说已向妻子提出离婚,绘理的脸蛋在一瞬间猛然发亮,但她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反倒忧心忡忡地仰望我。 “结果……怎么样?” “嗯,唉,起了一点争执。”我抓抓鼻翼。 我在绘理位于江户川桥的公寓,是一房一厅的小套房。床旁的桌上摆满了绘理亲手做的菜,有炸鸡、马铃薯炖肉、烫菠菜,全都是她的拿手好菜。我边喝啤酒,不时伸筷夹菜。 “怎么个争执法?” “就是那种半疯狂状态,不过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吗……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你没必要道歉,这是我决定的事,况且我本来就有责任。” “你太太,会答应吗?” “她不答应也不行,况且她应该也清楚,就算死缠不放也没用。你放心,一定会解决的。” 绘理环抱住我的脖子。我好开心,她在我耳边如此呢喃。我抱紧她纤细的身体。 这样就好了,我告诉自己。今后或许会有很多困难,但只要有绘理陪在身边我就能忍受,无论任何障碍我都能克服。 绘理直到一年前还在六本木的酒廊上班,她当时是大学生。我对她一见钟情,硬是挤出时间和金钱去找她。之后我们开始在外面约会,想当然耳地发展至上床的关系。即使她大学毕业后,辞去酒廊的工作开始在设计事务所上班,我们的关系也没断。 我和她不仅在音乐与食物上的喜好一致,彼此觉得感动、有趣的点也很相近。重视甚么、在甚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割舍,这些所谓的价值观也有相通之处。我也发觉,只要跟她在一起,心情就能变得从容温柔。 我确信绘理才是对自己来说的理想伴侣,我有自信为了她甚么都能做得到,也无法想像失去她的日子。古人常说红线绑住了另一半,那正是绘理,但不巧我们相遇太迟。我早已有了家室。 我与英惠在交往四年后结婚,那是两年前的事,我并不是真的很想结婚,但最后算是屈服在英惠想要赶在三十岁之前结婚的诉求下。一方面也是我灰心地认为不可能再有新的恋爱对象出现。 婚姻从我身上拿走了很多东西,包括任意使用薪水的权利,玩通宵和外宿的自由,以及最重要的,和其他女人的风流韵事。当然,从婚姻得到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不用再烦恼吃饭和家事的问题的确是帮了大忙。随时都有洗干净的内衣,也不会再像单身时那样,临到出门前才找不到另一只袜子急得团团转,屋子角落也不会堆满尘埃。但我开始一天甚于一天地感到,用来交换这种舒适生活所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婚前我想都想像不到,我对英惠居然能漠不关心到如此地步。察觉自己竟然千方百计想逃避与她上床,我为之愕然。 我就是在那时邂逅绘理,我再次感到这桩婚姻是错误,要是早点认识绘理,我绝对不会与英惠结婚。 我提出要与妻子离婚,是在两周前。绘理当时十分惊讶,但她的脸上充满期待与喜悦之情。那种事我本来想都不敢想,她说。 “因为,我听说离婚这码事,过程会非常辛苦,我舍不得让阿俊那么辛苦。” 绘理的这种地方让我很感动,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幸福。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坚定地这么说。 3 当然,我会这么说是抱着某种程度的胜算,因为英惠以前就这么说过: “常常听说有人因为偷吃的老公下跪道歉就无奈地原谅他,但我实在无法理解。我就不相信在那之后还能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与其那样还不如拿笔赡养费,马上离婚,尽快去找下一个对象比较好,否则拖拖拉拉的人都老了,到时要再找对象也会很困难。” 英惠以女性的标准来说算是想法比较实际的人,自尊心也很强,所以我不认为她会又哭又闹不肯离婚。我只担心赡养费的部份,但关于那方面,我也有付出相当金额的觉悟。 但我的预料完全落空,英惠对于离婚死都不肯点头。不过,她倒也没有再像我头一次提出离婚的那晚那样又哭又闹,反倒像是从来没听说过那种事,态度平淡地像以往一样做家事。我摸不透她在想甚么。 “你到底想怎样?”我问。 她的回答大抵相同──不知道。 “但是继续这样的生活也没意思吧,只会让彼此不愉快而已,不是吗?” “你就那么想赶快离婚?” “我是觉得早点了却一桩心事比较好才这么说。” “了却心事的只有你吧!” 一被她这么顶回来,我就无话可说了。 我也想过索性离家出走和绘理同居算了,但是那样做肯定只会让离婚的事拖得更久。现在住的房子是一结婚便买下的分售式公寓,如果英惠不肯搬走,房子就不能卖掉,今后我也无法居住。 我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只好姑且与绘理继续见面接受她的安慰鼓励,然后带着她给的勇气回家忍受我与英惠之间的尴尬气氛,这逐渐成了我的例行日课。 就在这样的某晚,我一回到公寓,发现英惠倒在走廊上。我大吃一惊抱起她,她嘴里散发出酒味。 “你在搞甚么鬼,喂,你醒醒!” 我摇晃她,但她毫无反应。我抱起她进客厅,让她在沙发躺平后,我一看桌上,又吃了一惊。别人送的两瓶葡萄酒和一瓶才打开的威士忌全都被喝光了,平常几乎滴酒不沾的英惠一下子喝了这么多,就算昏迷不醒也不足为奇。 我去厕所检查。果然,马桶中还留有呕吐物,周围也有喷溅的痕迹,她大概连冲马桶都忘了,就这么在走廊陷入昏睡吧。 回到客厅,我检查英惠的头部,确定没受伤后,便从寝室拿来毯子盖在她身上。那时我才发现,英惠的眼眶下留有泪痕。看到那个的瞬间,我感到一股勒紧心口的自我厌恶。 我是个烂男人,我再次这么感觉到,也许这桩婚姻是错误的,但结论不该由我一个人做出。我很后悔没有多花点时间慢慢来。 然而已经太迟了吧,我已无法回头。我思忖,至少在离婚成立之前必须守在英惠旁边,以免她在冲动之下做出傻事。 翌晨,我去客厅一看,英惠早已醒了。令我吃惊的是她正着手准备早餐,她的脸色惨白。 “你还好吗?”我对厨房的她扬声。 嗯,她点点头。“是你替我盖的毯子吧?谢谢。” “那倒是没甚么,你下次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结果她停下烹调的手,一迳垂着头说:“不然,你去帮我弄安眠药来。” “安眠药?” “嗯。因为我睡不着好痛苦,因为我忘不了难过的事。”见我沉默,她又继续这么说:“毒药也行喔。你们公司,应该有甚么氰酸钾之类的吧?你放心,我会等你不在时再吃。” 我用力做个深呼吸后说:“你别说傻话了。” 英惠把宛如能剧面具的脸孔转向我。 “我是说真的。” 4 按下门铃,好像有人从门上的猫眼窥视,然后传来开锁的声音。 “晚安。”打开门,绘理嫣然一笑。那是像幼儿一样开朗、表里如一的笑容。 嗨,我边说,边迅速钻进屋内。 我像平时一样边吃绘理做的菜,边喝啤酒,房间角落放着食谱,她大概是看那个做的菜吧。 “对了,今天我买了好东西回来喔!”绘理把纸袋拉过来,从中取出深蓝色睡衣。“怎么样?和我的是成套的哟!” “噢……” “床单我也换了新的,还买了枕头。” “你怎么突然想到买这些?” “因为,从今以后你可以留下来过夜了吧?上次你不是说,已经跟你太太摊牌了,所以今后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我的确有印象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因为那时我认为如果索性公然外宿,想必英惠也会受不了而死心,但是现在的状况和那时已有微妙的不同。 “关于那个,我想我暂时还是得像以往一样回家。” “啊?为甚么?”是我的错觉吗?绘理的眼中好像倏然闪过一丝冷光。 我一边抓头,一边把英惠烂醉如泥,以及她暗示要自杀的事说出来。 绘理面无表情地凝视半空,然后开口:“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没办法?” “对呀,你本来就知道会伤到你太太吧。况且,是你自己说离婚应该立刻就会成立的。” “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变得比我想像中更复杂。” 绘理对我的说法未置一词,她默默把睡衣装回纸袋。 餐后,我们像往常一样开始做爱,保险套通常是绘理替我戴上,可是今晚她没那样做便骑到我身上,我立刻慌了手脚。 “喂,你干嘛?不戴不行!” “有甚么关系,直接来啦!”绘理淘气地说,但我察觉她的眼中蕴藏着认真,当下心头一跳。 “现在不妥啦,总之,今晚不行。”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抽屉取出保险套。 完事之后我开始准备回家,绘理突然喊我:“你跟你老婆不会做吧?” “做甚么?” “做爱。” “别傻了。”我笑。“怎么可能会做。” “那就好。”绘理也放松嘴角。“做的话我绝不饶你。” “我知道啦!”我回答。 5 我两天去一次绘理住处,除此之外尽量待在家里,维持这样的生活模式。只要不提起离婚的话题,和英惠的生活就还算平稳,有时看电视上的搞笑节目,甚至还会两人一起笑出来。但我当然不会因此就有赞扬双重生活之感。不仅没有,甚至觉得就像蒙眼走在绷得紧紧的绳索上。 睡觉时我已改睡沙发,和英惠睡同一张床,就各种意味而言都令我心生抗拒。 结果有一晚,英惠来到躺在沙发上的我身旁,语气平静地这么说:“老公,你去床上睡,我会待在这里。” “不,我睡这里就行了。” “反正我在寝室也睡不着,算我求你,请你跟我换。” 我坐起上半身。“你还是睡不着吗?” “嗯,不吞点甚么不行。” 大概是打算喝酒吧,我如此解释。 “难道就没有甚么好方法可以让你入睡吗?” 我这么一说,英惠拉起我的双手。 “很简单,只要你这样做就行了。”她把我的手放到她脖子上。“只要你稍微用力掐紧,我就可以解脱了。” “你胡说甚么。”我缩回双手。“我就是怕你会这样胡思乱想,所以现在不是每晚照常回这里吗?” “所以,我才说你可以不用这么麻烦了。”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 “就答应离婚。你想这么说?”英惠浅笑。表情冰冷。“老公,你脑中就只想着那个耶。”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就时间判断,肯定是绘理打来的。 “你接呀,我会走开。”英惠出了客厅。 我拿起手机,果然是绘理打来的。怎么打来了?我问。 “我好寂寞。”绘理细声说:“一个人在家,我不安得要命,一想到你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我就好害怕。” “那怎么可能呢。” “不然,你为甚么不肯陪在我身边?为甚么要让我独守空闺?” “那个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 “因为担心你老婆?那你就不担心我?你以为我就不会死?你以为我就不会喝酒昏倒?” “不是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 电话彼端传来啜泣。 “够了,这种情况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受够了!”电话断了。 我慌忙回拨,但是打不通。我焦急地换好衣服走上走廊,却发现英惠站在那里,宛如幽魂。 “你要去她那里?” “她好像不大对劲。” “噢。” 英惠垂眼,嘴唇抿成一线,在我看来那种表情彷佛象征某种决心,甚至可称之为不祥的预感。但我忽视那种感觉,穿上鞋子,抓起车钥匙。留下伫立原地的英惠,我走出屋子。关门,上锁。 就在下一秒,室内传来撕裂绢帛般的悲鸣,听来不像人类的声音,但我知道那肯定是英惠。我皱起脸,甩头拒绝那个声音,快步跑过公寓走廊,进了电梯。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已在绘理的住处。她跑到阳台上,口口声声说她要跳下去。 “你别做傻事。” “不管,我要死!阿俊,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对不对?” “就跟你说没有那回事。” “那好,你不要再回去了,一直留在这里。” “你别为难我了,现在离婚尚未成立。” “那是因为你会回家,如果你不回去,你老婆一定会死心。”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好吧,那我跳下去,这样你也不在乎?”绘理把手放在阳台边缘。 你明明就不想死,我暗忖。如果真的想死,在我赶到之前应该就已跳下去了。 但我当然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要是那样会伤到她的自尊心,为了保住自尊心,她说不定真的会一时冲动跳下去。 为了安抚一直嚷着要寻死的绘理约莫耗了两小时,我已累坏了。 “我可以去一下厕所吗?” “你想干嘛!你敢去我就跳楼。” “拜托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憋不住了。” 我冲进厕所,正在小便时,手机响起收到简讯的铃声。是英惠传来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看。 我没事。她的情况如何?回家时小心开车,如果累了,先休息一下再回来也行。 凝视液晶萤幕,我忽然有种莫名的辛酸。之前英惠的尖叫是终于决心放弃一切之后的呐喊,而她还在担心我与情妇的纠纷是否会令我过于疲劳开车肇事。 我一出厕所,绘理又开始叫喊。 6 我的外遇故事到此结束。之后,是怎么发展的就任由各位想像吧。如果单说事实,我现在仍与英惠一起生活,并且不再与绘理见面。 这个事件距今已有好几手,我与英惠之间没有提过当时的事,但是,影响至今犹存。 比方说,我现在尽量不去有年轻女孩接待客人的店,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怕被英惠发现了不妥,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我自己。既已结了婚最好就不要再谈甚么恋爱,如果迷上那种东西,到头来只会搞得自己支离破碎。况且我也快要四十岁了,肚子也出来了。 在世人看来我们是欧吉桑,甚至不是男人──我决定这么想。 不再看电视连续剧,也是自那起事件之后。连续剧这种玩意,往往会在不意之间提到恋爱问题,如果那与外遇有关更是糟糕。慌忙转台固然奇怪,站起来走开更尴尬,所以,我干脆打从一开始就对连续剧敬而远之。 关于绘理,我很快就忘了,毫无留恋。当初是在互相谩骂、彼此撕破脸的情况下不欢而散,所以自然不可能还会产生那种依恋。 红线吗?没那种东西,这点我敢断言。 渡部与情人的关系今后会如何发展,这我不知道,那小子似乎深信那个女人就是真命天女,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直觉根本靠不住。不过,就算如此,他的外遇下场也不见得会跟我一样。 渡部的老婆我不熟,也不知道她能否做出像英惠那么逼真的演技。如果她也使出那一招,渡部难保不会节节败退,但我想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换言之,渡部豁出去向老婆招认一切,他老婆听了之后大为震怒但还是同意签字离婚,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要是真的那样又如何呢? 老实说,站在我的立场会有点扫兴,我无法容忍唯有那小子一帆风顺。 外遇就该以外遇告终才对。 所以今后我也会继续给渡部忠告,劝他不要冲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