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机遇》 勋爵失踪之谜 圣文森特夫人正在累加数字。她叹了口气,手不由得滑向隐隐作痛的前额。她一向不喜欢算术。可不幸的是,这些天来,她的生活似乎完全由一种特别的求和所组成,即不停地把一些数目虽小却又必须的开支加在一起,而计算结果总会令她感到意外与吃惊。 总数绝不可能是那个数目!于是她又重新查看那些数字。在便士的计算上她的确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可其它的数字没有问题。 圣文森特夫人又叹了口气,她此刻实在头痛得厉害。门开了,她一抬头,正看到女儿巴巴拉走进屋来。巴巴拉·圣文森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具有与母亲一样精巧的五官,一样高傲地扬起的头,只是她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蓝色的,而且;她的嘴也不一样,红色的嘴唇噘着,看上去倒也不乏魅力。 “妈妈,”她喊道,“你还在摆弄那些可怕的陈年旧账啊?把它们扔进火堆里去吧。”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的境况如何,”圣文森特夫人忐忑不安地说。 女孩耸了耸肩。 “我们总是境遇相同,”女儿冷冰冰地说道,“处境维艰。像平时一样只剩最后一个便士。” 圣文森特夫人叹了口气。 “我希望——”她说着又停了下来。 “我得找些事做,”巴巴拉语气生硬,“而且得快些找到。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参加了那个速记与打字课程学习班。可是就我所知,上百万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何种经历?’没有,但是——‘哦,谢谢,早上好。我们会把结果通知你的。’但他们从未通知过!我必须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 “别这样,亲爱的,”母亲恳求道,“再等一等吧。” 巴巴拉走到窗边,茫然地向外望去,她并未注意到对面那排脏乎乎的房子。 “有的时候,”她缓缓说道,“我真后悔让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带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开心——那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遇到的开心时刻。我的确开心——开心极了。然而,这却叫人烦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须重新面对这一切。” 她用手在屋里横扫了一下。圣文森特夫人的视线随之移动,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一间典型的廉价陈设的屋子。花盆里种的蜘蛛抱蛋上满是灰尘,屋里的家具纯粹只能权当摆设,墙纸俗气而又破旧。种种迹象表明,房客的个性与房东太太格格不入;一两件精制的瓷器上面满是修补过的裂纹,如果出售的话,根本分文不值。沙发靠背上扔着一块刺绣,另有一幅水彩画,上面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二十年前式样的服饰;这一切距离圣文森特夫人近在咫尺,不会看错。 “如果我们对于过去一无所知的话,那倒也无所谓,”巴巴拉接着说,“可是,一想到安斯蒂斯庄园——” 她停了下来,简直不相信自己会重提那个可爱的家。它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属于圣文森特家族,而现在却落入了异姓之手。 “如果父亲——没有投机——并且借钱的话——” “亲爱的,”圣文森特夫人说道,“无论如何,你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个真正的商人。” 她说话的语调优雅,而且语气坚定。巴巴拉走过来,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嘴里喃喃说道,“可怜的妈妈,我再不说什么了。” 圣文森特夫人再次提起笔,俯身趴在桌上。巴巴拉重又回到窗边。过了一会儿,女孩说道:“母亲,今天早晨,我听到了——听到了吉姆·马斯特顿的消息,他想来看我。” 圣文森特夫人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敏锐地抬起头来。 “来这儿?”她大声喊道。 “是啊,我们又没法请他去里兹饭店吃饭。”巴巴拉讥讽道。 她的母亲看上去气色不正。她再次心存厌恶地环视屋里。 “是的,”巴巴拉说道,“这是个让人讨厌的地方,太寒酸了!听起来倒是不错——一个白灰粉饰的村落,乡间风情,设计精美的印花棉布,盛开的玫瑰,热情周到的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务。书里是这么写的。可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得从办公室里最底层的工作做起,这就是伦敦。邋遢的房东,楼梯上脏兮兮的孩子,看起来永远像是混血儿的房客们,味道不怎么样而又权作早餐的黑鳕鱼——诸如此类。” “如果——”圣文森特夫人开口说道,“可是,我真的开始害怕了。恐怕连这屋子的房租我们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这就意味着我们得搬去住一间寝室客厅两用房间——对于你我来说——真可怕!”巴巴拉说道。 “屋里还得摆个橱柜,给鲁珀特用。当吉姆来的时候,我就在楼下的那间凌乱的屋子里接待他,而四周的墙壁上成群的斑猫沿墙挤在一起,瞪眼看着我们,一边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片刻沉默。 “巴巴拉,”圣文森特夫人终于开口说道,“你——我是说——你……” 她停下来,脸上有些发红。 “你不必字斟句酌了,母亲,”巴巴拉说道,“如今谁还这样。我想你是要说,嫁给吉姆?如果他问我,我就立即答应。我真害怕他不肯。” “哦,巴巴拉,亲爱的。” “哦,这可不同于看到我跟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于(像中篇小说里所说的那样)上流社会之中逢场作戏。他真的喜欢我。可现在,他要在这样的屋子里见我!你知道,他是个可笑的家伙,挑剔而又保守。我——我正喜欢他这一点。这使我想起安斯蒂斯和那个村子——样样都落后时代一百年,却是这么——这么——哦!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么芬芳。就像是薰衣草!” 她笑起来,对于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圣文森特夫人开口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执着的淳朴。 “我愿意你嫁给吉姆·马斯特顿,”她说,“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而且他很富有,不过这一点我倒并不怎么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说道,“我都穷怕了。” “可是,巴巴拉,这不是——” “就为了这个?是的,我真的看重这个。我——哦!母亲,你不明白我看重这个吗?” 圣文森特夫人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适的场合见你,亲爱的。”她愁眉苦脸地说道。 “哦,好了!”巴巴拉说,“担心什么?我们不如尽力而为,然后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刚才这么发脾气,振作起来,亲爱的。” 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然后走出门外。圣文森特夫人放弃了计算账目的打算,在并不舒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心头思绪索绕,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松鼠一样。 “说实话,相貌的确可以打动一个男人。不是以后——不是他们真正订婚以后。他那时当然就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甜美,多么可爱的女孩。可是年轻人总是易于受周围场合的格调的影响。现在的鲁珀特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不是要束缚自己的孩子。绝对不是这样。可是,如果鲁珀特与那个烟草商的丑闺女订婚,我就不赞成。我敢说,她也许是个好女孩,可她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事太难了。可怜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够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可是钱从哪里来?我们已经变卖了所有一切,好让鲁珀特能够起步。可是,甚至连这个我们都支付不起。” 为了散心,圣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报,然后看起头版的广告来。这广告当中的大多数她都已经牢记在心里。有人想要资金,有人手头有资金又急于出手,有人想要购买牙齿(她总是想知道为什么),还有人想要高价出售皮毛大衣和长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内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给温文尔雅的人们。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小屋,陈设精美,仅提供给那些愿意精心照料它的人们。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中介免谈。” 一则普普通通的广告。她读过许许多多同样或是——噢,几乎一样的广告。房租微不足道,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为感到烦躁不安,并且急于从思绪之中解脱出来,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辆便利的公共汽车找到广告上所说的地址。这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地址。不是刚刚开张,熙熙攘攘的那种,这是一个破敝、老式的处所。她有些胆怯地掏出那则从报上撕下的广告,打听详细情况。 接待她的白发老绅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夫人。那幢房子,广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维厄特街7号。你要预定吗?”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圣文森特夫人间道。 “啊!房租。具体的数目还没有定下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纯粹微不足道。” “对于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异。”圣文森特夫人说道。 老年绅士不禁格格笑了两声。 “是的,这是个老手法———个老手法。不过,你尽可以相信我的话,这件事不是这样。也许每周一两个几尼,不会更多了。” 圣文森特夫人决定把这房子预定下来。当然,她根本不可能支付得起个中的费用。但是,她依旧想要看一看。以这样价格出租的房子,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缺陷。 但是,当她抬头看到切维厄特街7号的外观时,她的心里不禁一颤。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时代的建筑,而且状况良好!一个管家前来开门。他头发灰白,微微有些络腮胡,脸上沉思的表情像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心里这么想。他宽厚温和地同意了她的预订。 “当然,夫人,我会带你去看看。这房子现在随时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带路,开门,一一介绍房间。 “客厅,粉刷过的书房,从这里通向盥洗室,夫人。” 完美无缺——像是梦境一般。家具是同一时期的,每件上面都有磨损的痕迹,可是都经过精心打磨。松软的地毯是美丽的暗旧颜色,每间屋里都有几盆鲜花。从屋后可以俯瞰格林公园,整处寓所散发着古典的魅力。 泪水涌上圣文森特夫人的双眼,可她竭力忍住了。安斯蒂斯庄园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安斯蒂斯——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感。如果注意到了,那么他完全是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她喜欢这些上了年纪的仆人,与他们呆在一起,人们会感到安全,自在。他们就像是朋友一样。 “这是一间漂亮的房子,”她轻柔地说道,“非常漂亮,能够参观它,我感到很高兴。” “是你一个人住吗,夫人?” “我,我的儿子和女儿。可是恐怕——” 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太想住在这里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觉察到那个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有看她,只是超脱、淡然地说道: “夫人,我碰巧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最重要的要求是必须是适合的房客。对他来讲,房租无关紧要。他希望住户必须是个愿意照料并且欣赏这里的人。” “我欣赏这里。”圣文森特夫人低声说道。 她转身向屋外走。 “谢谢你带我参观。”她彬彬有礼地说道。 “别客气,夫人。”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沿着街道离去。她心里对自己说:“他心里明白,他为我感到难过,他是那种守旧的人。他想让我住那儿——不是作仆役,也不是缀钮扣!我们这类人正在消逝,可是我们却碰到了一起。” 最终,她决定不再回房产公司去。有什么用呢?虽然她付得起房租——可是还得考虑佣人。在一幢那样的屋子里一定得有佣人。 第二天早餐时,她在盘子旁边发现一封信。是那家房产公司寄来的。信中提出让她在切维厄特街7号租住六个月,租金每周两个几尼,并且还说:“我们想,你已经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佣人的费用由房东出资?这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提议。” 的确如此。她感到异常惊讶,竟然大声把信读了出来。连珠炮般的问题接踵而至,于是,她重新描述了自己昨天的经历。 “亲爱的妈妈,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巴巴拉喊道,“真有这样的好事吗?” 鲁珀特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了他的法庭讯问。 “这背后必有什么内幕。依我看,这事可疑。非常可疑。” “说实话,我可不这么想,”巴巴拉嗅了嗅鼻子说道,“呃!为什么这背后就应该有什么内幕呢?鲁珀特,你总是这样,本来没事,你却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侦探小说你读得太多了。” “这样的房租不过是在开玩笑,”鲁珀特说道,“在这个都市里,”他又作了重要补充,“一个人对于各种各样的怪事总会变得警觉起来。告诉你们,这事有一点非常可疑。” “别胡说了,”巴巴拉说,“这房子是个有钱人的,他喜欢它。当他离开时,想要找体面人住在里面。就这么回事。金钱对于他来说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你说地址在什么地方?”鲁珀特问他的母亲。 “切维厄特街7号。” “嗬!”他把椅子向后一推。“我说,这真是令人兴奋。这正是当初李斯特戴尔勋爵失踪的地方。” “你敢肯定吗?”圣文森特夫人狐疑地问道。 “绝对肯定。他在伦敦各处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这里。一天傍晚,他说自己要外出去俱乐部,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猜测他逃到了东非或是什么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没错,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里被人谋杀了。你说过那儿有很多镶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是——” 鲁珀特没有给她时间。他饶有兴致地接着说下去。 “镶板!你们听到了。一定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秘密通道。尸体被扔在那儿,而且自此以后就一直在那儿,也许事先经过防腐处理。” “鲁珀特,亲爱的,别再胡说了。”他的母亲说道。 “别冒傻气了,”巴巴拉说道,“你带那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女郎去看电影看得大多了。” 鲁珀特面色庄重地站起身来——尽管他身材瘦长,尚且年轻,他还是表现得极其庄重。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去住这房子,妈妈。我来调查这起神秘的事件。你看我是否能弄它个水落石出。”鲁珀特恐怕上班迟到,所以匆匆离去。 两个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们去住吗,母亲?”巴巴拉战战兢兢地问道,“哦!如果我们去,那该有多好。” “那些佣人,”圣文森特夫人悲哀地说,“得吃饭,你知道。我是说,当然,人们需要他们去做——可缺点正在这儿。当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凑合。”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巴巴拉。女孩点点头。 “这件事我们得好好考虑。”母亲说道。 不过,事实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到了女孩眼里跳动的火花。她心里想:“吉姆·马斯特顿一定得在合适的场所见她。这是个机会——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它。”她坐下来,给房产公司写信,表示接受他们的提议。 “昆廷,百合花从哪儿来的?我可买不起昂贵的鲜花。” “夫人,它们是从国王切维厄特庄园送来的。这一直是这里的习俗。”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如释重负。昆廷走了以后该怎么凑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便利。她心里想,“这种情形太好了,持续不了多久。我不久就会从梦中醒来,我知道我会的,而且发现不过是好梦一场。我在这儿真开心——已经两个月了,真是光阴似箭。” 她生活得的确非常开心。昆廷,那个管家,表现出了切维厄特街7号的贵族气质。“你还是把一切都交给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说道,“你会发现这是最好的做法。” 每周,他都把家政册拿来,他们的支出总是低得惊人。另外的仆人只有两个,一个厨师,还有一个女仆。他们举止得体,做事勤快,可是,管理家事的是昆廷。餐桌上有时会出现野味和家禽,这就使得圣文森特夫人倍感焦虑。昆廷安慰她,这些是从李斯特戴尔勋爵的乡间居所,国王切维厄特庄园,或是从他在约克郡的野地那边送来的。“这是惯常的做法,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心里暗自思忖,不知失踪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否会同意这种说法。她怀疑昆廷是在越权,他自作主张。显然,他喜欢这么做,在他眼里,再怎么做,这也不算过分。 昆廷的宣称引起了她的好奇。圣文森特夫人再次见到房产经纪人时,她简短地提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白发老绅士即刻作出了答复。 是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在东非。过去的十八个月一直呆在那儿。 “我们的这位主顾可真是个怪人。”他说着脸上绽开了笑容。“他离开伦敦的方式可真是不同寻常,这你也许还记得?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报纸抓住了这条消息。甚至伦敦警察厅也在调查这事。幸运的是,人们收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本人在东非的消息。他将全权委托给他的表弟卡法克斯上校。正是后者对于李斯特戴尔勋爵的一切事务进行了安排。是的,恐怕很奇怪。他总是喜欢在荒原旅行——在卡片上他还说,几年之内他不会重返英格兰,尽管他年事已高。” “当然,他年纪还不算很大。”圣文森特夫人说着,心目中突然想起一张瘦削、长满胡子的脸,就像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这形象她曾在一本图片杂志上见到过。 “中年,”白发绅士说道,“五十三岁,根据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的记录。” 圣文森特夫人将以上这段对话转述给鲁珀特听,以此来反驳这位年轻人的说法。 然而,鲁珀特却一点没有气馁。 “在我看来,这比以往更加可疑。”他宣布道,“这个卡法克斯上校是谁?或许如果李斯特戴尔勋爵出了什么意外,他就可以承袭这个头衔。东非来的信件也许是伪造的。三年,或者是多少年以后,这个卡法克斯就会假定勋爵已经死亡而继承他的头衔。同时,他也得到了那些房产。我说,这非常可疑。” 他甚至不怕屈尊降贵亲自去调查这间寓所。闲暇的时候,他会去敲敲镶板,进行精确测量,以测定可能的密室的位置。但是,他渐渐对李斯特戴尔勋爵之谜失去了兴趣。而且,他对于烟草商的闺女的话题也失去了热忱。家里的氛围可以说明这一点。 对于巴巴拉来说,这房子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吉姆·马斯特顿已经来过家里,而且经常来访。他与圣文森特夫人相处极其融洽。可是,一天他对巴巴拉说的话使她感到吃惊。 “你知道,对于你母亲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场所。” “对于母亲来说?” “是的,这简直就是为她而造的!她与这地方极其相称。你知道,关于这屋子有些古怪的事情,一些怪诞迷离而又无法解释的事情。” “别像鲁珀特似的,”巴巴拉恳求道,“他确信是那个邪恶的卡法克斯上校谋杀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然后把他的尸体藏在地板下面。” 马斯特顿笑了起来。 “我欣赏鲁珀特做侦探的热情。不过,我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气氛,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氛围。” 他们在切维厄特街已经住了三个月。一天,巴巴拉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 “吉姆和我——我们订婚了。是的——昨天晚上。哦,母亲!就像是一个童话变成了现实。” “哦,亲爱的!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母亲与女儿紧紧拥抱。 “你知道,吉姆爱你就跟爱上我差不多。”巴巴拉最终说道,一边恶作剧地笑着。 圣文森特夫人脸红了,看上去更加可爱。 “他的确是这样,”她坚持这么说,“你以为这房子会给我创造一个合适的场所,而事实上,这一直都是你的地方。鲁珀特和我住在这里不合适。你合适。” “别胡说了,亲爱的。” “这不是胡说。这里有种迷人的城堡的风情,你是迷人的公主,而昆廷就是——就是——哦!一个好心的魔术师。” 圣文森特夫人笑着认可了最后一项。 鲁珀特听到他妹妹订婚的消息时非常镇静。 “我已经听说了这事。”他自作聪明地品评道。 他正在与母亲一起吃饭;而巴巴拉则与吉姆外出了。 昆廷把波尔图葡萄酒放在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是个古怪的老家伙。”鲁珀特冲着紧闭的门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人有些奇怪,你知道,有些——” “可疑吗?”圣文森特夫人打断了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噢,母亲,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鲁珀特一本正经地质问道。 “你自己经常这么说,亲爱的。你觉得什么都可疑。我想你认为是昆廷除掉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然后把他弄到了地板下面。” “在镶板后面,”鲁珀特纠正道,“你总是把事情搞错那么一丁点儿,母亲。不,这事我已经问过了。当时,昆廷正在国王切维厄特庄园。” 圣文森特夫人冲他一笑,然后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向楼上的休息室。就某些方面而言,鲁珀特还远未长大。 突然,她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不知李斯特戴尔勋爵为什么如此仓促地离开了英格兰。这背后必有内情可以解释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她正在考虑这事,这时昆廷端着咖啡盘子走了进来。她冲动地开口说话。 “你跟了李斯特戴尔勋爵很久,不是吗,昆廷?” “是的,夫人;当我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的时候。那还是在已经故去的老勋爵在世的时候。我开始的时候是个三等仆役。” “你一定非常了解李斯特戴尔勋爵。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管家把盘子转动了一下,以便她可以更方便地加糖,一边漠然地说道: “李斯特戴尔勋爵曾经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夫人:他从不为别人着想。” 他拿起盘子离开房间。圣文森特夫人手里端着咖啡杯子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困惑不解。除了这话本身所表达的内容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非同寻常。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昆廷用的是“曾经”而不是“现在”。那么,他一定以为——一定相信——她坐直了身子。她像鲁珀特一样坏!可是,局促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她的第一丝疑虑就从此刻开始。 由于巴巴拉的幸福和前途有了保证,她就有了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而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她的思绪开始集中在李斯特戴尔勋爵之谜上。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无论如何,昆廷一定了解这事。他说的那些话很奇怪——“一个非常自私的绅士——从不为别人着想。”这话暗指什么呢?他说话的方式就像是个法官,超然而又不偏不倚。 李斯特戴尔勋爵失踪事件,昆廷是否也参与了呢?如果真的发生过一起悲剧,那么昆廷是否曾经积极参与了呢?毕竟,尽管当时看来鲁珀特的假想是荒谬的,但是那封来自东非的委托信——嗯,值得怀疑。但是,尽管她会尝试揭开这个谜,她并不相信昆廷真的邪恶。昆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是个好人——她像是个孩子似的使用这个字眼。昆廷是个好人。但他的确知道些什么! 她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跟他谈起他的主人。这个话题显然已经被遗忘了。鲁珀特和巴巴拉还有其它的事情要考虑,所以,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讨论。 直到临近八月底时,她的模模糊糊的猜测才逐渐变成现实。鲁珀特花两周时间与一位有汽车和拖车的朋友去度假。可他才仅仅离去十天,圣文森特夫人就吃惊地看到他匆匆忙忙跑进她正在写字的那间屋子。 “鲁珀特!”她喊道。 “我知道,母亲。你原指望再过三天才能见到我。可是发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一向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于是我就建议去国王切维厄特庄园看看———”“国王切维厄特庄园?可是为什么——” “你很清楚,母亲,我对于这里的事情一直怀疑。喔,我参观了那个古老的地方——它被出租了,这你知道——那儿一无所有。我倒不是指望找到什么东西——可以说,我只是在四处探查。” 是的,她心里想。鲁珀特此刻正像是一只猎犬,在直觉的引导下,忙碌而又快活地兜着圈子在寻找什么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的东西。 “正当我们穿行在一个八九英里之外的村落的时候,这事发生了——我是说,我看到了他。” “看见了谁?” “昆廷——正在走进一间小茅舍。这里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于是我们停下车,我就赶了回来。我敲了敲屋门,开门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不明白。昆廷根本没有离开——” “我就要说到那一点了,母亲。你听我说,别打断我。那个人是昆廷,又不是昆廷,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圣文森特夫人的确不明白,于是他就进一步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人就是昆廷,但不是我们家里的昆廷。那人才是真正的昆廷。” “鲁珀特!” “听着。起先,我被蒙住了,问:‘你就是昆廷,不是吗?’那个老人说:‘正是,先生,这正是我的名字。我能帮助你们吗?’随后,我才明白,他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尽管他们看起来很像,声音什么的都像。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作了答复。这个老头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他曾经是李斯特戴尔勋爵的管家,退休以后就依靠退休金过活。就在李斯特戴尔勋爵被认为动身去非洲的那个时刻他被赠与那间茅舍。你明白这可以使我们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寓所里的这个家伙是假冒的——他出于自己的目的正在扮演昆廷的角色。我的猜测是,在那天傍晚他来到镇上,谎称是从国王切维厄特庄园来的管家,然后见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谋杀了他,并将他的尸体藏在镶板的后面。这是间旧屋子,一定会有密室——” “哦,让我们别再谈论这个了,”圣文森特夫人慌忙打断了他。“我受不了这个。他为什么要——我想要知道这个——为什么?如果他这么做了——你听着,我根本不信——那么原因是什么?” “你说的对,”鲁珀特说道,“动机——这很重要。现在,我已经调查过了。李斯特戴尔勋爵有很多房产。在过去的两天里,我发现他几乎所有的这些房子在过去的十八个月当中都被租给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们,而租金微不足道——条件是仆人都要保留下来。而昆廷自己总是每次亲自——我是说那个自称昆廷的男人——到那儿去作一段时间的管家。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珠宝,或是文件——藏在李斯特戴尔勋爵的某处房产里,而这帮匪徒不知道在哪儿。我设想有一个匪帮,但是这个昆廷一定是单枪匹马。有一个……” 圣文森特夫人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 “鲁珀特!停一停。你让我头晕。无论如何,你说的都是胡话——那些关于匪帮和隐匿的文件的话。” “还有另外一种推断,”鲁珀特承认。“这个昆廷也许曾经受过李斯特戴尔勋爵伤害。那个真正的管家告诉我有关一个名叫塞缨尔·洛——一个下等花匠的许多事情。他跟昆廷自己身高和体格都差不多。他对李斯特戴尔勋爵心存嫉恨——” 圣文森特夫人吃了一惊。 “从不为别人着想。”她的耳朵里又回响起那个漠然、审慎的腔调。话说得不多,可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呢? 在沉思之中,她几乎听不见鲁珀特在说些什么。他飞快地作了一个什么解释,她没有听清,随后他就转身离开了屋里。 这时她醒悟过来。鲁珀特去了哪儿?他将要怎么做?她没有听清他最后说的话。也许他要去警察局。如果那样——她突然站起身来,按响了铃铛,昆廷一如既往地立即应声而来。 “是你按铃吗?夫人。” “是的。请进,把门关上。” 管家照办了。圣文森特夫人沉默片刻,用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他。 她心里想:“他对我很好——没有人知道有多好。孩子们根本不明白。鲁珀特的这个故事也许纯粹就是一派胡言——另一方面,也许——是的,也许——这说法有些道理。一个人为什么要下结论呢?结果不会知道的。我是说,这事的错与对无关……我将冒险——是的,我将这么做——认为他是个好人。”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烧,战战兢兢。 “昆廷,鲁珀特先生刚刚回来了。他去了国王切维厄特庄园——去了一个邻近那里的村子——” 她停下来,注意到他不禁猛地吃了一惊。 “他——见到了什么人?” 她以审慎的语调接着说道。 她心里在想:“噢,他得到警告了。无论如何,他得到警告了。” 在蓦然一惊之后,昆廷又恢复了他沉静的常态,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他的目光警惕而又敏锐,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这双眼睛第一次看起来是个男人,而不是个仆人。 他犹豫片刻,微妙地换了一种声音讲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圣文森特夫人?”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屋门大开,鲁珀特大步走进屋里。跟他一起走进来的是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脸上微微有些络腮胡子,脸上一副心地善良的大主教的神情。是昆廷! “他来了,”鲁珀特说道,“真正的昆廷。我让他呆在屋外的出租车里。现在,昆廷,看着这个人告诉我——他是否就是塞缪尔·洛?” 对于鲁珀特,这是个辉煌的时刻。但却是短暂的,他几乎立即就嗅出了有些不对劲。真正的昆廷看上去面有愧色,很不自在,而另外一个昆廷却在微笑,一点也不掩饰脸上开心的微笑。 他拍了拍面有愧色的同名者的脊背。 “好了,昆廷。我想,总得让事情真相大白。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是谁。” 那个面容威严的陌生人站直了身子。 “先生,这位,”他宣布道,带着责备的口气,“就是我的主人,李斯特戴尔勋爵。” 接下来的一刻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是过分自信的鲁珀特瘫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这个惊人的发现,他的嘴大张着。他发觉自己正在被轻轻抬到门边。耳朵里听到一个友好然而却又陌生的声音。 “没事了,我的孩子。没有摔断骨头。但是我想和你的母亲谈谈。你干得不错,用这种方式把我找出来了。” 他躺在屋外,盯着关上的门。真正的昆廷站在他的身边,慈祥的解释的话语从他的嘴里源源而出。在屋里,李斯特戴尔勋爵正与圣文森特夫人四目相对。 “听我解释——如果我能解释得清的话!我一生当中都是个自私的魔鬼——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这一点。我想我要尝试一下利他主义来改变自己。作为一个狂热的傻瓜,我狂热地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我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捐钱,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哦,亲自去做。我一直同情那些无法乞讨,那些在沉默中遭罪的人们——可怜的人们。我有很多房产。我想出一个主意,把这些房子租给那些——哦,真正需要,并且欣赏它们的人们。正在创业的年轻夫妇,带着儿女闯世界的寡妇们。昆廷对于我不仅仅是个仆人,他还是我的朋友。在他的同意和帮助之下,我借用了他的性格。我一向具有表演才能。一天晚上,在去俱乐部的路上,我想到这个主意,于是我就径自去找昆廷商量。当我发现他们正在为了我的失踪而大惊小怪的时候,我就安排了一封寄自东非的信。在信里,我向自己的表弟莫里斯·卡法克斯作了详细交代。然而——哦,总之,情况就是如此。” 他没有全都说完就停了下来,眼睛出神地看着圣文森特夫人。她直直地站在那儿,目光坚定地盯着他。 “这是一项好心的计划,”她说道,“一项非同寻常计划,一项给你带来荣誉的计划。我——非常感激。但是——当然,你能理解我们必须离开吧?” “这一点我料到了,”他说,“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接受这个,你也许会称之为‘慈善’。”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语气沉稳地问道。 “不,”他回答道,“因为我想要什么东西作为回报。” “什么东西?” “所有一切。”他大声说道,是个习惯于支配别人的声音。 “当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说道,“我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她一年以后就去世了。自此以后,我非常孤独。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位女士——一位我梦中的女士……” “我算是这样的人吗?”她低声问道,“我这么老——这么憔悴。” 他笑起来。 “老?你比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年轻。可以说,倒是我老了。” 随后,她也会心地大声笑起来。欢乐的笑声在屋里轻轻荡漾开来。 “你?你还是个男孩。一个喜欢穿戴的男孩。”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伸出的双手。 菲洛梅尔山庄 “再见,亲爱的。” “再见,我的心上人。” 阿利克斯·马丁斜倚在村舍的大门边,望着丈夫的身影向着村里那个方向一路渐渐远去。不久,他绕过一个拐角,看不见了。可是阿利克斯依旧呆在原地未动,一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持平一缕吹拂过脸庞的深棕色头发。她的眼睛眺望远方,神情有些恍惚。 阿利克斯·马丁并不美丽,严格来讲,甚至不能算作漂亮。可她的脸上,她那不再是妙龄女子的脸孔上,神采焕发,态度温和,竟至于她先前力、公室里的同事们几乎认不出来。阿历克斯·金小姐曾是一位齐整、有条不紊的年轻女子,她办事卓有效率,尽管举止略显粗鲁,可是很显然,她精明能干,讲求实际。 阿利克斯毕业于一所严格的学校。十五年来,从十八岁直到三十三岁,她一直做着速记员的工作养活自己(其中有七年还要赡养她卧病在床的母亲)。是生存斗争使得她少女的脸庞上柔和的轮廓变得坚毅。 的确,她曾经有过浪漫经历——不过名不副实——是和迪克·温迪福德,一位一起工作的职员。阿利克斯内心里依旧是个女人。尽管她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来,但是她心里明白,他的确在意。表面上他们只是朋友,没有更深的交往。迪克生活很艰难,他得从自己每月的微薄收入之中省出钱来供养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当时,他还没法考虑结婚。 随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女孩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从每天的劳苦当中解脱出来。一位远房的表姐去世了,把她的财产留给了阿利克斯——有几千英镑,一年的利息就足有几百英镑。对阿利克斯来讲,这就是自由、生活、独立。现在,她和迪克不需要再等了。 但是,迪克作出的反应却让人始料不及。他从未当面提及对阿利克斯的爱慕;而现在,他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会这么做。他躲避她,神情郁闷愁苦。阿利克斯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已经成为一个拥有财产的女人。矜持与自尊妨碍了迪克向她求婚。 她对他的爱并未因此而减弱。事实上,她正在考虑她自己是否应该采取主动。可是,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再一次降临到她的头上。 她在一位朋友的家里遇见了杰拉尔德·马丁。他热烈地爱上了她。不出一周,他们就订婚了。阿利克斯一向认为自己不属于那种“坠人情网的人”,这次却感到激动不已。这无意中触怒了她原先的情人。迪克·温迪福德来找她,由于愤怒,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人!你对他一无所知!” “我知道我爱他。” “你怎么能知道——一周之内?” “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花上十一年时间才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阿利克斯生气地喊道。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自从遇到你,我就一直喜欢你。我还以为你也在意。” 阿利克斯道出了真话。 “我也一直这样,”她承认。“但那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 随后,迪克又一次爆发了。祈求,恳求,甚至威胁——是有关取代了他的那个男人的威胁。阿利克斯吃惊地发现,这个她曾经自以为很了解的男人缄默的外表下原是一座火山。而今,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她斜倚在山庄的门边时,她的思绪又重新回到那次见面。 她结婚已有一月,过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快乐生活。然而,在暂时见不到她心爱的丈夫之时,在她元忧元虑的生活当中平添了几分忧虑的色彩。而这忧虑的根源正是迪克·温迪福德。 自从她结婚以来,有三次她梦见同样的梦境。周围环境不一样,可主要情节总是一样。她看至丈夫死在地上,迪克·温迪福德站在他的身边,而她一清二楚地知道,他就是那个给了丈夫致命一击的人。 尽管这已经让人害怕,还有比这更恐怖的,这就是,在她醒来之后。因为在梦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那么没法避免,她,阿利克斯,看到她丈夫死去,感到高兴;她感激地向那个杀人犯伸出双手,有时还向他致谢。梦境的结局总是一样的,她自己被迪克·温迪福德紧紧拥抱着。 关于这个梦境,她只字未向丈夫提及,只是私下里,这个梦境比她所愿意承认的程度还要更深地困扰着她。这是否是一个警告——一个有关迪克·温迪福德的警告? 屋中传来的尖厉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阿利克斯的思绪。她走进山庄拿起了听筒。突然,她的身于晃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扶在墙上。 “你说你是谁?” “哎呀,阿利克斯,你的声音怎么了?我真想象不出。我是迪克。” “哦!”阿利克斯说,“哦!你——你现在在哪儿?” “在‘旅行者纹章店’里——它就叫这名字,不是吗?或者,你难道连自己村子里的酒馆也不知道?我正在度假——在这里钓鱼。介意我今天傍晚吃过饭后去看一看你们两人吗?” “不,”阿利克斯尖声说道,“你别来。” 片刻沉默,随后是迪克的声音,语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接着讲话。 “请原谅,”他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我不想打扰你们——” 阿利克斯匆忙打断了他。他一定以为她的举动异乎寻常。的确异乎寻常。她的神经都要崩溃了。 “我只是想说我们——今晚没空,”她解释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你能明晚来吃饭吗?” 但是,迪克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语调缺乏热诚。 “不胜感谢,”他用同样郑重的语调说道,“但我也许随时都会离开。取决于我的一个朋友是否会来。再见,阿利克斯。”他停顿了片刻,随后又匆忙加了一句,换了种腔调:“祝你走运,亲爱的。” 阿利克斯挂上话筒,感到如释重负。 “他一定不能来这儿,”她对自己重复道,“他千万不能来这儿。哦,我真傻!把事态想象成这个样子。不过,他不来我还是很高兴。” 她从桌上抓起一顶乡村式样的灯心草帽,再次跑到外面的花园里,驻足仰视刻在门廊上的标牌:“菲洛梅尔山庄”。 结婚以前,有一次她问杰拉尔德:“这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他笑起来。 “你这个小伦敦佬,”他充满挚爱地说道,“我相信你从未听过夜鸳的歌唱。很高兴你没有。夜营只是为情侣们歌唱。在夏夜,我们可以在自己屋子外面一起聆听它们唱歌。”一想到他们是如何真正听到夜茸歌唱的,阿利克斯站在门边,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菲洛梅尔山庄是杰拉尔德找到的。一天,他兴冲冲地来见阿利克斯。他已经找到了适合他们的栖身之所——独一无二的———块宝地——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当中只有一次。当阿利克斯看了这个地方以后,也为之着迷。这地方是相当偏僻——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两英里——可是这个山庄非常雅致,老式的模样,坚固,舒适的盥洗室,热水供应系统,电灯,电话,使她即刻为它的魅力所倾倒。可随后遇到了麻烦。这里的主人,一个富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拒绝出租这个山庄。他只愿意出售。 尽管杰拉尔德·马丁收入颇丰,可是他不能去碰他的资金。他最多只能筹集到一千英镑。 可这里的主人要价三千。然而,阿利克斯已经一心一意要买下这个地方。于是,她赶来援救。她自己的钱是无记名债券,很容易就变卖了。她把这笔钱的一半用于购买这个家园。 于是,菲洛梅尔山庄就成了他们的家,而阿利克斯也从未有片刻对于这个选择懊悔过。的确,仆人们不会喜欢乡村的寂寞——事实上,此刻他们根本没有仆人——可阿利克斯早已渴望家庭生活,她对于能够烹制可口的便餐,照看这所房子感到满心欢喜。 花园里面鲜花四处盛开,它由村里的一位老人照看,他一周来两次。 当她绕过屋角时,阿利克斯诧异地看到那个老花匠正俯身在花坛边上忙碌着。她感到诧异是因为他的工作日是周一和周五,而今天是星期三。 “喂,乔治,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道,一边向他走去。 老人直起腰一笑,伸手摘去头上的一顶年深日久的帽子。 “夫人,我可以想见你有多吃惊。事情是这样的。周五乡绅那儿有个庆祝会,我对自己说,马丁先生和他的夫人不会因为我有一次周三而不是周五来上班而见怪的。” “这没什么,”阿利克斯说,“愿你在庆祝会上过得开心。” “我想会的,”乔治简短地说道,“能够吃饱,而且自始至终都知道不用你付钱。真是好极了。对于他的佃户,乡绅那里还有一顿像样的由仆人端上的茶点。夫人,在你走之前,我还想知道你对这个花坛有什么意见。夫人,我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吧?” “可我并没有要出门。” 乔治盯着她。 “你明天不是要去伦敦吗?” “不去,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 乔治把头向肩上一扬。 “昨天遇到主人去村子里。他说你们两个明天都要去伦敦,而且,他什么时候回来还不能肯定。” “真荒唐,”阿利克斯笑着说,“你一定误解他了。” 可是,她依旧想知道,究竟杰拉尔德说了什么使得老人犯了一个这么奇怪的错误。去伦敦?她从来没有想要再回伦敦。 “我恨伦敦。”她突然粗鲁地说道。 “哦!”乔治平静地说,“我一定是不知怎么弄错了,可在我看来,他说得非常清楚。你能来这儿看看我很高兴。我可不赞成四处闲荡,而且我也觉得伦敦不怎么样。我从没有必要去那儿。汽车大多了——这是当今的问题。一旦人们有了车,如果他们依旧可以在一个地方呆下来,那就该祝福他们。艾姆斯先生,这所屋子以前的主人——在他买下汽车之前是个不错的安静的绅士。买下车子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要出售这个山庄。在这座房子上他也花了不少钱,所有的房间里都配上了插座,电灯,还有其它一切。‘这些钱你再也收不回来了,’我对他说。‘可是’,他对我说,‘为了这所房子,我将一个便士也不少地得到两千英镑。’而且,的确,他得到了。” “他得到了三千英镑。”阿利克斯微笑着说。 “两千。”乔治重复道,“当时,也谈到了他的要价。” “的确是三千。”阿利克斯说。 “女士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数字。”乔治不相信地说,“艾姆斯先生还不至于厚着脸皮站在你的面前,不知羞耻地大声说三千英镑吧?”“他没这么跟我说,”阿利克斯说;“他是跟我丈夫说的。” 乔治又俯下身去侍弄花坛。 “售价是两千。”他执拗地坚持道。 阿利克斯没有再费工夫去和他争辩。她走向远处的一个花坛,采摘了一捧鲜花。 当她捧着芬芳霞郁的花束往回走的时候,阿利克斯注意到在一个花坛的枝叶之间隐约显露出一个小型的绿色物体。她俯身把它拾起,认出这是她丈夫的袖珍日记本。 她把本子打开,津津有味地测览着里面的条目。几乎从他们结婚时起,她就意识到冲动、任性的杰拉尔德难得地整洁而有条理。他对于准时开饭非常挑剔,而且总是用时间表精确地计划他未来的每一天。 看着日记,她惊奇地发现五月十四日这一条:“两点半在圣彼得教堂与阿利克斯结婚。” “这个大傻瓜。”阿利克斯轻声对自己说,一边翻着本子。突然,她停了下来。 “‘六月十八日,星期三’——哦,是今天。” 在那天的空白处杰拉尔德整洁、准确地写着:“晚上九点钟。”其它什么也没有。杰拉尔德九点钟计划做什么?阿利克斯不知道。她冲着自己微笑,意识到如果这要是像她先前读过的故事,这本日记元疑会向她揭示一些激动人心的情况,这里面定然还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懒懒地翻动着日记本后面的几页。里面有日期,约会,晦涩的有关生意的条目,但是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然而,当她把日记本放进口袋,捧着花束向屋子走去时,隐约觉得有些局促不安。迪克·温迪福德的那些话语又回响在耳边,好像他就近在咫尺,重复着那句话:“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人。你对他一无所知。” 的确如此。关于他,她知道些什么呢?毕竟,杰拉尔德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年间,他生活当中一定有过不止一个女人…… 阿利克斯烦躁地摇了摇头。她可不能被这些念头所左右。她还有更迫切的事情得处理。她应该,还是不应该告诉丈夫迪克·温迪福德给她来过电话? 有可能杰拉尔德已经在村子里遇见过他。可如果那样,他回来以后会马上跟她讲的,而她也就不必再心怀忐忑了。如果没有——那么,阿利克斯清楚地觉得她应该只字不提。 如果她告诉了他,他一定会建议邀请迪克·温迪福德到菲洛梅尔山庄来。那样她将不得不解释,迪克曾自己提出要来,而她却找借口不让他来。而如果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能说什么呢?把她的梦境告诉他?但他只会大笑——甚至更糟,认为她看重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最终,颇为羞惭地,阿利克斯决定什么也不说。这是她向丈夫保守的第一个秘密,而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浑身不自在。 午饭之前不久,她听到杰拉尔德从村子里归来。她匆忙跑到厨房里面,假装忙着做饭,以掩饰她的窘迫。 很快事情清楚了,杰拉尔德根本没有见到迪克·温迪福德。阿利克斯立即感到既轻松又局促。她现在显然是采取一种藏而不露的策略。 他们用完了朴素的晚餐后,一起坐在起居室里面的橡木凳上。窗子开着,以便夹杂着窗外淡紫色和白色花卉芬芳的甜美的夜风能够吹进来。直到此时,阿利克斯才想起那本袖珍日记。 “这是你在给花浇水时掉的,”她说着把它扔到他的膝上。 “是把它掉在花坛里了,是吗?” “是的;我现在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了。” “不是你的罪过。”杰拉尔德摇摇头说道。 “你今晚九点钟的约会是怎么回事?” “哦,这——”他看起来片刻间吃了一惊,随后又微笑起来,似乎什么事情给他提供了特殊的笑料。“是跟一个特别出色的女孩的约会,阿利克斯。她有着棕色头发,蓝色眼睛。她非常像你。” “我不明白,”阿利克斯说道,假装严厉。“你在回避要点。” “不,我没有。事实上,那是提醒我,今晚要冲洗一些胶卷,我想要你帮助我。” 杰拉尔德·马丁是一个狂热的摄影家。他有一架老式相机,但是,镜头非常好,另外,他还将一间小地窖拼凑成暗室,在里面制作自己的照片。 “而且,这必须得在九点整去做。”阿利克斯揶揄道。 杰拉尔德看起来有些生气。 “亲爱的,”他说道,举止中约略带着些许不快,“一个人总得为一件事作出具体的时间计划,然后,工作才能进展顺利。” 阿利克斯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看着丈夫靠在椅子上抽烟。他面庞黧黑,头向后仰着,在阴暗背景的映衬下,显现出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分明的棱角。突然,不知为何,她身上涌过一丝惊恐,不禁喊了出来,“哦,杰拉尔德,我真希望能更了解你!” 她的丈夫转过脸,吃惊地看着她。 “可是,亲爱的阿利克斯,你的确完全了解我。我告诉过你我在诺森伯兰度过的童年,我在南非的经历,以及在加拿大度过的给我带来成功的十年。” “哦,生意!”阿利克斯轻蔑地说。 杰拉尔德突然笑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风流韵事。你们女人都是一个样子。你们所感兴趣的莫过于个人隐私了。” 阿利克斯感到嗓子发干,她喃喃说道:“嗯,一定有——风流韵事。我是说——如果我知道——” 又是一两分钟的沉默。杰拉尔德·马丁皱着眉,一脸的犹疑不决。他再开口的时候,神情庄重,他先前的诙谐渺无踪迹。 “阿利克斯,你觉得这样——这样——和女人胡来然后再把她们杀掉的举动明智吗?我生活当中有过女人,是的,这我并不否认。如果我否认,你也不会相信我。但我真心向你发誓,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使我动心。” 他的声音中带着诚恳,他的妻子听了安定下来。 “满意了,阿利克斯?”他微笑着问道。随后,他带着些许好奇看着她。 “是什么使你在今晚,而不是在其它夜晚,想到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阿利克斯站起来,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 “哦,我不知道,”她说,“我整天都紧张不安。” “奇怪,”杰拉尔德低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真奇怪。” “有什么奇怪?” “哦,亲爱的,别这样冲我发火。我只是说这事有些蹊跷,因为,一般说来,你是那么可爱,那么沉静。” 阿利克斯挤出一丝笑容。 “今天事事都凑在一起惹我生气,”她承认。“甚至老乔治也荒唐地以为我们要去伦敦。他说是你这么告诉他的。”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杰拉尔德厉声问道。 “他今天而不是周五来上班。” “该死的老傻瓜。”杰拉尔德怒气冲冲地说道。 阿利克斯诧异地盯着他。他丈夫的脸由于愤怒而痉挛。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发火。 看到她吃惊的样子,杰拉尔德竭力控制住自己。 “是的,他是个该死的老傻瓜。”他断言道。 “你可能说过什么会使他这么想吗?” “我?我从未说过什么。至少——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跟他开玩笑说‘早晨去伦敦’,我想他当真了。否则就是他没有听明白。你当然使他醒悟过来了,是吗?” 他不安地等着她的回答。 “当然,可他这种人如果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很难让他改变主意。” 随后,她又告诉他乔治所坚持的这个山庄的价格。 杰拉尔德沉默了一两分钟,随后缓缓说道: “艾姆斯愿意接收两千英镑的现金,另外一千英镑用财产抵押。我想,这就是这个错误的起源。” “很有可能,”阿利克斯表示同意。 随后,她抬头去看钟,恶作剧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它。 “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了,杰拉尔德。比时间表晚了五分钟。” 杰拉尔德·马丁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微笑。 “我改变了主意,”他静静地说道;“我今晚不冲洗底片了。” 女人的心思真是怪异。那个周三的晚上,当阿利克斯上床睡觉时,感到心满意足,心平气和。她暂时受到打击的幸福感又重新确立起来,一如往昔那样得意洋洋。 但是,到第二天傍晚,她意识到某些微妙的力量正在破坏她的这种感觉。迪克·温迪福德没有再打电话来,然而,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影响力正在起作用。他的那些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耳边:“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人。你对他一无所知。”伴随着这些话语,浮现在她记忆中的是深深地印在她脑海中的,丈夫说话时的面孔,“阿利克斯,你觉得这样——和女人胡来然后再把她们杀掉的举动明智吗?”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这些话语带着告诫——一种威胁的暗示。看起来,他实际上好像说:“你最好别窥探我的生活,阿利克斯。如果你这么做,你会大吃一惊的。” 到周五早晨时,阿利克斯已经确信杰拉尔德生活当中有过其他女人——一件他竭力向她隐瞒的风流韵事。她的妒嫉逐渐升腾,变得一发而不可收。 他那天晚上九点要见的是一个女人吗?他冲洗胶卷的说法是否为一时的借口而编造的谎言?三天以前,她本来还会坚定他说,她完全了解她的丈夫。而现在看起来,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想起他对老乔治莫名的冲冲怒气,这与他平时宽容的举止如此格格不入。这也许是件小事,可它表明她并不真正了解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 周五那天,需要到村子里去买几件东西。下午,阿利克斯提议,她去购物,而杰拉尔德可以呆在花园里;但使她感到奇怪的是,他强烈反对这个计划,坚持要他去,而她可以留在家里。阿利克斯不得不让步,但是,他的坚持使她感到意外,感到吃惊。他为什么这么反对她去村子里呢? 突然,一个解释浮现在她脑海里,一切都清楚了。没有可能,尽管杰拉尔德只字不提,他的确碰见了迪克·温迪福德?她的妒嫉在结婚时完全休眠着,只是后来才逐渐显现出来。莫非杰拉尔德也一样?他也急于阻止她再次与迪克·温迪福德再次相见?这个解释与种种事实如此吻合,使阿利克斯困扰的心绪得到了抚慰,所以她急不可耐地接受下来。当吃下午茶点的时刻到来又过去以后,她变得烦躁不安。自从杰拉尔德离去之后,她始终在与一种时时袭来的诱惑较量。最终,她安慰着自己说,这所房子的确需要彻底整理一下了。于是,走进楼上丈夫的更衣室。她拿了一把掸子,以便作为操持家务的藉口。 “如果我能肯定,”她对自己重复道,“如果我能肯定。” 她徒劳地告诉自己,任何了解的企图很久以前就应该放弃了。她进一步辩解道,男人有时的确会装着多愁善感来保守他们那些该诅咒的秘密。 最终,阿利克斯屈从于诱惑。由于为自己的行动羞惭,她的脸颊发烫。她屏住呼吸,在一扎扎的信件与文件当中搜寻着。她翻开抽屉,甚至她丈夫的衣服口袋。只有两个抽屉没有看;橱柜下面的抽屉与写字台右边的小抽屉都上了锁。但是,现在阿利克斯已经全然不顾羞耻。她肯定,在这些抽屉当中的一个里,她可以找到证据,找到这个使她困扰的、想象中的过去的女人。 她记起杰拉尔德不经意地把钥匙放在楼下的餐具柜上。她把它们拿来一把一把地试。第三把钥匙对应写字台的抽屉。阿利克斯急切地把它打开。里面是一个支票簿,一个塞满钞票的钱夹,在抽屉的尽头处是用一根红丝带捆在一起的一扎信件。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阿利克斯解开了丝带。随后,脸上感到滚烫。她把书信放回到抽屉里,关上,又重新锁好。因为这些信是她自己写的,在她嫁给杰拉尔德·马丁之前写给他的。 她现在又转向橱柜。她现在的期望与其说是想找到她要的东西,倒不如说是她不愿留下没有搜寻到的地方。 使她烦恼的是,那些钥匙没有一把与这个抽屉相配。阿利克斯依!日不认输,她跑进别的屋子,拿来一大串钥匙。使她满意的是,屋里衣橱的备用钥匙也能打开橱柜。她把锁落下,拉开橱柜。但是,里面除了一卷已被灰尘覆盖、颜色泛黄的剪报以外一无所有。 阿利克斯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看了一眼那些剪报,想知道是什么题目这么使他感兴趣,因而不怕麻烦,把这脏兮兮的东西保存下来,几乎都是美国报纸;日期表明大约是七年以前的,上面报道了臭名昭著的骗子与重婚犯查尔斯·勒梅特。勒梅特涉嫌谋杀妇女。在他租赁的一间屋子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一具骨骼。和他“结婚”的女人也大都从此音讯杳无。 面对指控,在一些最出色的美国律师帮助下,他以纯熟的技巧为自己辩护。法庭最后的“证据不足”的裁决也许是这个案子的最好注解。由于证据不足,有关谋杀的指控未能成立,他被判无罪;但由于其它指控,他被判长期监禁。 阿利克斯还记得这个案子当时所引起的轰动,以及大约三年以后勒梅特逃走所引起的震动。他自此再未被捕获。当时的英国报纸都大量报道了这个男人的个性,他对于女人非凡的魅力,他在法庭上的易于激动,他激烈的抗辩。还有,偶尔地,他也会突然崩溃,因为他的心脏不好,尽管无知者把这归于他的演技。 阿利克斯拿着的剪报上有一幅他的照片,她饶有兴趣地仔细看着——长长的胡子,颇有学者风范的一位绅士。 这张面孔让她想起了谁?突然,她摹地一惊,意识到这正是杰拉尔德本人。眼睛,眉毛都与他一般无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保存了这些剪报。她的视线移向图片旁边的段落。看起来。在被告的袖珍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些日期,人们辩论说,这些就是他谋害那些受害者的日期。随后,一位妇女作证,准确地辨认出了那个罪犯,因为他的左手腕上有一颗痣,就在手掌下面。 阿利克斯放下报纸,站起身来,身子一晃。在她丈夫的左手腕上,就在手掌下面,有一块小小的伤疤…… 屋子在她周围旋转起来。后来,她突然想到,真奇怪,她早该得出这样肯定的结论。杰拉尔德·马丁正是查尔斯·勒梅特。她知道这一点,于是一瞬间接受了这个结论。在她的大脑中,各种没有关联的枝节旋来荡去,像是在拼凑一个七巧板。 购买房子的费用——她的钱——只是她的钱;她委托他保管的无记名债券。甚至她的梦境也被赋予了真实的含义。在她内心深处,那个潜意识的自我总是惧怕杰拉尔德,总想避开他。而这个自我正是去向迪克·温迪福德寻求帮助。这也是她之所以能够从容接受这个事实的原因,毋庸置疑。她本来会成为勒梅特的另一个牺牲品。也许,很快……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差一点喊出来。星期三,晚上九点。地窖,那上面的石板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起来!他以前曾把一个受害人埋在地窖里,星期三晚上都已经计划好了。但是,有条不紊地事先把它记下来——简直是精神错乱!不,这合乎逻辑。杰拉尔德总是事先在备忘录上记下要做的事情;谋杀对于他来说与其它的生意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是什么救了她?什么拯救了她?是他在最后一刻发了慈悲?不,一瞬间,她得出了答案——老乔治。 她现在明白为何丈夫会勃然大怒。毫无疑问,他事先已经做好准备,告诉他遇见的每个人,说他们第二天将去伦敦。随后,乔治意外地来上班,向她提到伦敦,而她反驳他的说法。那天晚上干掉她太冒险了,老乔治会对别人讲起那段对话。可这是怎样的死里逃生!如果她没有凑巧提及那件小事——阿利克斯浑身哆嗦起来。 随后,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她听到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她的丈夫回来了。有一刻,阿利克斯像是石头一样僵住了。随后,她踞着脚尖走到窗口,从窗帘后向窗外张望。 是的,是他的丈夫。他正自得地微笑着,嘴里哼着一只小曲。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差点使这个惊恐的女人心脏停止跳动。那是一把崭新的铁铲。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她迅速得出结论。就是今晚…… 但是,还有机会。杰拉尔德哼着小曲绕过屋子去了后院。没有再有片刻犹豫,她冲下楼梯,跑到山庄外面。但是,正当她出门时,她的丈夫出现在屋子的另一边。 “喂,”他说,“你这么急匆匆地要上哪儿去?” 阿利克斯拼命地使自己像往常一样镇静。现在,她没有机会了。但是,如果她小心,不引起他的疑心的话,还会有机会的。甚至现在,也许…… “我到路上散步,然后就回来。”她说话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显得柔弱而忐忑。 “好的,”杰拉尔德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请不要,杰拉尔德。我——紧张,头疼——我还是一个人去吧。” 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她觉得在他眼中掠过一丝疑虑。 “阿利克斯,你怎么了?你脸色苍白——还在发抖。” “没什么。”她强迫自己硬朗起来——微笑了一下。“我有些头痛,就是这样。散步会让我好受些。” “哦,你说不要我一起去,这可不好。”杰拉尔德说,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要和你一起去。” 她不敢再争辩了。如果他怀疑她知道…… 总算,她努力恢复了一些常态。然而,她不安地感到,他总是时不时地侧眼看她,好像总也不放心似的。她感到,他的狐疑井未完全消除。 当他们重新回到屋子里,他坚持要她躺下,随后拿来一些科隆香水搽在她的太阳穴上。他严然还是平时那位挚爱的丈夫。阿利克斯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像是手脚被捆住掉进了陷饼里的羊羔。他一刻也不离开她。他跟她到厨房,帮她把那些她已经准备好的简单的几样凉菜端进屋里。她吃晚饭时总是被噎住,于是强迫自己去吃,甚至看上去严然一副高兴、自然的模样。 她知道,现在她正为自己的生命而战。她一个人面对这个男人,最近的援助也在数英里之外,完全听凭他的摆布。她·惟一的机会是打消他的疑虑,以便能让她独自呆一会儿——才有足够的时间到客厅里打电话求援。现在,这是她惟一的希望了。 当她想起他先前是如何放弃自己的计划时,心中重又燃起一线希望。设想如果她告诉他迪克·温迪福德今晚要来看望他们,会怎么样呢? 这些话语在她的嘴唇上哆嗦——随后,她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可是,这个男人不会再次被阻止了。在他平静的举止之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喜悦,而这使她感到恶心。她只能促成他的犯罪。他会在此时此地将她谋杀,随后镇定自若地给迪克·温迪福德打电话,告诉他阿利克斯突然被人叫走了。如果迪克·温迪福德今晚能来这里!如果迪克…… 突然,她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紧紧盯着旁边的丈夫,仿佛生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她终于想出一个计划,于是又壮起了胆子。她的举止十分自如,以致于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她煮好咖啡,随后将它端到门廊上,过去,在美丽的夜色下,他们常常一起坐在这里。 “顺便说一句,”杰拉尔德突然说道,“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冲洗那些胶卷。” 阿利克斯感到浑身直冒凉气,不过,她平静地说,“你一个人不行吗?我今晚累了。” “不要很长时间,”他冲自己笑一笑。“而且,我敢说,过后你再也不会感到累了。” 这些话看来使他开心。阿利克斯打了一个冷颤。或者马上,或者永远也没有机会执行她的计划了。 她站起身来。 “我去给肉铺打个电话,”她平静地宣布。“你坐着不用动。” “给肉铺?在深夜这个时候?” “傻瓜,当然,他的店铺已经关门了。但他一定在店里。明天是星期六,我想让他一早送些小牛肉排来,别让别人把它们抢走了。这个老伙计会愿意为我做一切的。” 她飞快地走到屋子里,随手把门关上。她听到杰拉尔德说“别把门关上”,随即轻快地说,“可以把飞蛾挡在外面。我讨厌蛾子。傻瓜,你以为我会和屠夫谈情说爱吗?” 一进屋子,她抓起话筒,拨打“旅行者纹章店”的号码。电话马上接通了。 “温迪福德先生?他还在那儿吗?我可以和他说话吗?” 随后,她的心里猛地一沉。门被推开,她的丈夫走进了客厅。 “你走开,杰拉尔德,”她生气他说道,“打电话时,我讨厌有人旁听。” 他只是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一定是在给屠夫打电话喽?”他嘲弄道。 阿利克斯感到绝望。她的计划失败了。迪克·温迪福德马上就会来到电话边。她是否应该不顾一切大声求援? 随后,她绝望地松开手中话筒上的小键。这个键可以让电话另外一头的人听到或是听不到电话的内容。她的脑中闪过另外一个主意。 “这很困难,”她心里想。“这意味着保持冷静,想出恰当的言辞,而且,不能有片刻支吾,不过,我想我做得到。我必须这么做。” 就在此刻,她听到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迪克·温迪福德的声音。 阿利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她坚定地按下那个键开口说话。 “我是马丁夫人——从菲洛梅尔山庄给你打电话。请你来吧。(她松开了键)明天早晨,拿些新鲜小牛肉排来(她又重新按下键)这很重要(她又松开键)多谢你,赫克斯沃西先生:你不会介意我这么晚打电话吧。可是那些小牛肉排(她按下键)非常重要(她又松开键)。非常好——明天早晨(她按下键)尽可能快。” 她将电话放在挂钩上,转过身来,面对她的丈夫,喘着粗气。 “你就这么跟屠夫说话,是吗?”杰拉尔德说道。 “是女性的格调。”阿利克斯轻快地说。 她内心充满了兴奋,他没有起疑心。迪克,即使他不理解,也会来的。 她走进起居室,打开电灯。杰拉尔德跟在她的身后。 “你现在看上去情绪很好?”他说道,奇怪地看着她。 “是的,”阿利克斯说,“我的头现在不疼了。” 她坐在通常的位置上,冲着丈夫微笑。他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得救了,现在才八点二十五分,距离迪克九点钟来还有根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你给我的咖啡不怎么样,”杰拉尔德抱怨说,“味道很苦。” “我正在尝试一个新的品牌。亲爱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再煮它了。” 阿利克斯拿起一件针线活来,开始穿针引线。杰拉尔德读了几页他的书。随后,他抬头看看钟表,把书扔到一边。 “八点半了。该到地窖里开始干活了。” 针线活从阿利克斯的手中滑落。 “不,还不到。让我们等到九点钟吧。” “不,亲爱的,八点半。是我定下的时间。这样你可以早些上床睡觉。” “可我宁愿等到九点钟。” “你知道,我一旦定下了时间,就总是坚持下去。来吧,阿利克斯。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阿利克斯抬头看着他,感到浑身一阵颤栗。面具掀开了。杰拉尔德的双手在抽搐,他的眼睛由于兴奋而闪闪发亮,他的舌头不停地舐着干燥的嘴唇。他不再掩饰他的兴奋。 阿利克斯想:“的确——他等不及了——就像是一个疯子。” 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拽起来。 “走吧,亲爱的——否则,我会把你抱到那儿。” 他的语调很惬意,可是它其中包含的那种不加掩饰的气势汹汹使她吃惊。好不容易,她挣开了,畏缩着紧靠在墙上。她软弱无力。她逃不掉——她什么也做不了——可他正向她走来。 “现在,阿利克斯——” “不——不。” 她尖叫着伸出无力的双手将他挡开。 “杰拉尔德——停住别动——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向你坦白——” 他果然停了下来。 “坦白?”他好奇地问。 “是的,坦白。”她是胡乱用的这个字眼,可她绝望地接下去,试图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 “我想,是先前的情人。”他讥讽道。 “不,”阿利克斯说,“是别的事情。你会把它称作,我想——是的,把它称作犯罪。” 瞬间,她看到自己说对了。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住。看到这些,她又恢复了勇气。 她觉得自己又一次掌握了局面。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她平静地说。 她穿过屋子,走到她的那把旧椅子前坐了下来。她甚至还俯身拾起她的针线活。但在她平静的表面背后,她正急切地思考,编造:因为她的故事必须在救援到来之前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中间有两年的间隔。第一次作速记是在我二十二岁时。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一个没有什么财产的上了年纪的人。他爱上了我,要我嫁给他。我接受了。于是,我们结了婚。” 她停顿了一下。“我诱使他为我而买了人寿保险。” 她看到丈夫的脸上突然一下子来了兴致,于是,重新获得了自信,接着把故事讲下去: “在战争中,有一段时间我在医院诊疗室里工作。在那儿,我接触了各种各样罕见的药物和毒药。” 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现在,毫无疑问,他非常有兴致。谋杀者必然会对谋杀感兴趣。 她把赌注押在这上面,她成功了。她偷偷瞥了一眼钟表。差二十五分九点。 “有一种毒药——是一种白色的粉未。只要一小撮,就可置人于死地。也许,你并不了解毒药吧?” 她略带恐惧地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他了解,她就得小心。 “不,”杰拉尔德说,“关于这个,我几乎一无所知。” 她松了一口气。 “当然,你听说过生物碱?这种药的作用原理与其它药物差不多,不过,绝对不留丝毫痕迹。医生会诊断为心力衰竭。我偷了一些这种药物,把它保存下来。” 她停顿片刻,集聚自己的力量。 “说下去。”杰拉尔德说。 “不,恐怕不行。我不能告诉你。下一次吧。” “就现在,”他不耐烦地说,“我想听。” “我们结婚后的一个月里。我对自己年长的丈夫非常体贴,非常和蔼,忠实。他向所有的邻居夸奖我。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忠实的妻子。我总是每晚亲自为他煮咖啡。一天傍晚,当我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我把一撮那种剧毒的生物碱放进了他的杯子——” 阿利克斯停下来,又小心地重新穿针引线。她自己一生当中从未演过戏,可此刻,她比得上世界上最出色的女演员。事实上,她正扮演一个残忍的投毒者的角色。 “当时非常宁静。我坐在那儿看着他。有一刻,他喘着气要新鲜空气。我打开窗户。随后,他说,他在椅子上动弹不了。过了一会儿,他死了。” 她停下来,脸上挂着微笑。差一刻九点。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到了。 “那笔保险金额有多少?”杰拉尔德问道。 “大约两千英镑。我用它来投机,可是全都赔进去了。我又重新做起了办公室工作。可我再也不打算在那儿久留。随后,我遇到另外一个男人。在办公室里我依旧用未婚时的名字。他不知道我以前结过婚。他比较年轻,长相不错,而且很有钱。我们婚后在萨塞克斯郡过着宁静的生活。他不愿投人寿保险,不过当然起草了一份于我有利的遗嘱。他一如我的第一位丈夫那样喜欢我亲自给他煮咖啡。” 阿利克斯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随后又简短地加上一句,“我煮的咖啡确实不错。” 随后,她又接着说: “在我们居住的村子里我有几位朋友。当我的丈夫一天傍晚饭后突然因心力衰竭而去世时,他们都为我难过。我不喜欢那个医生。我倒不认为他会怀疑我,不过,对于我丈夫的突然去世,他当然感到非常惊异。我不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又回到办公室。我想,是习惯。我的第二位丈夫留下了大约四千英镑。这次,我没有用它去投机;我用它投资。随后,你瞧——” 可她被打断了。杰拉尔德·马丁的脸胀得通红,一边抽噎着,用颤抖的食指指向她。 “咖啡——上帝!咖啡!” 她盯着他。 “我现在明白它为什么是苦的了。你这个魔鬼!你又重施故伎了。” 他的双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他准备向她扑过来。 “你给我喝了毒药。” 阿利克斯退到壁炉边。现在,惊恐万状地,她矢口否认——随后停顿了一下。他随时会向她扑来。她集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他。 “是的,”她说,“我给你喝了毒药。药力已经发作了。现在,别离开椅子——别动——”如果她能让他呆在那儿——即使几分钟…… 啊!是什么?公路上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屋外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外面的门打开了。 “你别动。”她重复道。 随后,她从他身边溜过,匆匆逃到屋外,倒在迪克·温迪福德的怀里。 “天哪!阿利克斯。”他喊道。 随后,他转身面向那个同来的男人,一个高大健壮、身着警服的人。 “看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利克斯放在沙发上,俯下身子。 “亲爱的,”他喃喃说道,“可怜的女人。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她的眼皮抖动了几下,嘴里只是念叨着他的名字。 那个警察碰了碰迪克的臂膀,他才清醒过来。 “先生,那所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好像是吓坏了,而且——” “什么?” “哦,先生,他——死了。” 他们听到阿利克斯的声音都吓了一跳。她像是在说梦活,她的眼睛依旧闭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像是在援引什么著作,“他死了——” 列车上的女孩 “就这么完了!”乔治·罗兰懊丧地评论道,一边抬头凝望刚刚走出的那幢威严的、被烟尘玷污的大楼的正面。 这件事可以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金钱的重要性——而威廉·罗兰,即前面提到的乔治的叔父,刚才不过是在代表金钱慷慨陈词。在短短十分钟内,乔治从他叔父的掌上明珠,他的遗产继承人,一个商业生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穿着这身衣服他们甚至连救济也不会给我。”罗兰先生怅然地思量道,“至于作诗,然后上门以两便士的价格(或者“女士,你愿意给多少?”)兜售,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诚然,在乔治身上展现了裁缝艺术的辉煌成就。他穿着精美雅致。国王所罗门以及田野里的百合花都无法与之媲美。但是,男人不能只靠衣饰——除非他在艺术方面受过良好的训练——罗兰先生早已痛心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都怪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他闷闷不乐地想道。 昨晚那场糟透了的演出是指伦敦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的舞会。罗兰先生回来时,天色已晚——或者说,时间还相当早——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杰斯,他叔父的管家,一个勤谨的家伙,肯定会对这事添枝加叶。第二天,他头痛得厉害,喝过一杯浓茶之后,才在差五分十二点,而不是九点半去上班,这就引发了这场灾难。说到老罗兰先生,他二十四年来一直在尽一个深谋远虑的亲戚之所能,宽宏大量,按时付钱。突然之间,他摒弃了这些策略,严然一副不同以往的模样。乔治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这年轻人依旧头痛得要命,像是在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里受刑)使他更加愤怒。威廉·罗兰处事非常老练。他只用简洁的寥寥数语就将侄子打发到了外面的世界。随后,他静下心来,着手处理被打断的有关几座油田的调查。 乔治·罗兰把从他叔父办公室里带来的尘土从鞋上抖去,然后漫步在伦敦街头。乔治是个讲求实际的小伙子。他想,在审时度势之前,一顿可口的午餐至关重要。他先去吃了午饭。随后,他重新回到叔父的府第。是罗杰斯开的门。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见到乔治井未使他久经世故的脸上流露出惊讶。 “下午好,罗杰斯。你能把我的东西打一下包吗?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的,先生。只是为了再来看一眼,先生?” “再见了,罗杰斯。今天下午我就动身到殖民地去。” “真的吗,先生?” “是的,如果有合适的轮船。你知道有关航运的情况吗,罗杰斯?” “先生,您要去哪个殖民地?” “我不挑剔,随便哪个都行。就说澳大利亚吧。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罗杰斯?” 罗杰斯审慎地咳嗽两声。 “哦,先生,对于想找工作的人,那里真是海阔天空。” 罗兰先生凝视着他,满怀兴趣和钦佩。 “说得不错,罗杰斯。我也在这么想。我不去澳大利亚——无论如何,不是今天。给我拿本全国列车时刻表,好吗?我们得找个近些的地方。” 罗杰斯取来他要的书。乔治随意地把它打开,然后飞快地用手翻动书页。 “珀斯——太远——帕特尼·布里奇——太近了。拉姆斯盖特?我想不行。赖盖特我也不感兴趣。啊——真是好极了!原来还有个地方叫罗兰城堡。听说过它吗,罗杰斯?” “先生,我想,您得从滑铁卢车站去那儿。” “罗杰斯,你真太好了。你什么都知道。哦,哦,罗兰城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我只能这么说,先生。” “那更好;竞争不会那么激烈。这些宁静的小山村里,封建思想依旧流行。原先的罗兰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定会即刻受到赏识。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一周之后就会选我作市长。” 他砰地一声把书合上。 “就这么定了。给我打点一个小行李箱,好吗,罗杰斯?还有,请代我向厨师致意。问她是否可以好心地把猫借给我。你知道,就是迪克·惠廷顿。当你出发去就任市长大人时,一只猫是至关重要的。” “抱歉,先生。现在猫不在家里。” “怎么回事?” “一个八口之家,先生。它们今早到的。” “真的吗?我想她的名字叫彼得。” “是的,先生。我们都感到吃惊。” “起名不当,性别错误,啊?好吧,好吧,我不带猫去了。马上把那些东西打点好,可以吗?” “好的,先生。” 罗杰斯犹豫片刻,然后又向屋里挪动了一下。 “请恕我直言,先生,可如果我是你,我根本不会过多去想今早罗兰先生说过的话。他昨晚参加了一个市里的宴会,所以——” “别说了,”乔治说,“我明白。” “所以就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对你来说,真是一个紧张的夜晚,罗杰斯。跟我们两个呆在一起,呃?不过,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在罗兰城堡——我名垂青史的家族的发源地——出人头地——这听来像是演讲,不是吗?如果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炖小牛肉,可以发电报,或是在晨报上登载一条不显眼的广告,我会随时回来的。而现在——去滑铁卢——像是惠灵顿将军在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前夕所说的。” 那天下午,滑铁卢车站并不是它最光彩照人的模样。罗兰先生终于找到一趟带他去目的地的列车,但这是一列普通客车,样子一点也不威风——看起来没人会乐于坐它去旅行。罗兰先生坐在列车前部的头等车厢里。一阵雾气在这个都市隐约降临,时散时聚。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机车发出的哮喘声打破了沉寂。 正在此时,突然,转眼间发生了几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首先是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她拧开门跳上车,将罗兰先生从打盹中惊醒,一边喊道:“哦,把我藏起来——哦!请把我藏起来。” 乔治是个非常注重行动的人——不问为什么,只是去做,去牺牲,诸如此类。在列车车厢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座位下面。几秒钟之后,女孩被安置在那里,而乔治的手提箱则随意地立在地上,遮住了她的藏身之处。没过多久,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 “我的侄女!她在你这儿。我要我的侄女。” 乔治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才斜倚在拐角处,正用心在读一份晚报的三十版的体育栏目。他把报纸搁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像是才从遥远的地方回到现实中来。 “你说什么,先生?”他礼貌地问道。 “我的侄女——你把她怎么样了?” 想到进攻总是比防守要好的策略,乔治立即付诸行动。 “见鬼,你说什么?”他喊道,模仿着他叔父的举止,非常逼真。 对方愣了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汹气势吓了一跳。这是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依旧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来的。他留着平顶式的头发,蓄着德国霍亨索伦式的胡子。 他的腔调带有浓重的喉音,而他僵直的举止表明他穿着军服会比不穿更为自在。乔治具有英国人那种天生的对于外国人的偏见——特别是讨厌看上去像德国人的外国人。 “见鬼,你说什么,先生?”他愤怒地重复道。 “她刚才来这儿,”对方说,“我看到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乔治把报纸扔在一边,从窗户里探出头和肩膀来。 “原来是这样,”他咆哮道,“敲诈。可是你找错人了。我在今早的每日邮报上读到过你们的劣迹。警卫!警卫!到这儿来!” 负责人员早就听到了远处的争吵声,于是忙不迭地跑过来。 “警卫,来这儿,”罗兰先生说,脸上带着那种普通阶层如此仰慕的十足的长官神气。“这个家伙打扰了我。如果有必要,我会指控他试图敲诈。他谎称我把他的侄女藏在了车上。总有这样一帮外国人玩弄这套把戏。应该阻止他们。你会把他带走,是吗?这是我的证件,如果你想看的话。” 警卫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个,很快下了决心。他所受的训练使他鄙视外国人,而尊崇、敬重衣着体面、坐头等车厢旅行的绅士们。 他用手抓住那个入侵者的肩膀。 “喂,”他说道,“你别捣乱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陌生人的英语卡壳了,于是用母语激烈地谩骂起来。 “够了,”警卫说,“站在一边,听到没有?火车就要开了。” 一阵旗子挥舞,汽笛长鸣。列车不情愿地猛然一抽搐,徐徐驶出了车站。 乔治依旧呆在他的观察哨位上,直到他们离开站台。随后,他探回头,抓起手提箱扔到行李架上。 “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他安慰道。 女孩爬了出来。 “哦!”她喘口气。“我该怎么谢你?” “没什么。我很乐意这么做,我保证。”乔治淡然说道。 他冲她抚慰地一笑。她的眼中流露出迷惆的神情,看来正在思念已经朝夕相处的什么人或事物。正在此刻,她在迎面的窄玻璃里瞥见了自己,不禁急促地吸了口气。 车厢保洁员究竟是否清扫座位下面值得怀疑。看来他们不这么做,不过也许每块尘上和烟尘都像是归巢的小鸟一样在那儿找到了归宿。乔治当时来不及注意女孩的容貌,因为她蓦然出现,旋即钻入藏身之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消失在座位下的是个整洁、衣着得体的年轻女士。而现在,她的红色小帽被弄皱压瘪了,脸上也因为长长的尘土条纹而变了模样。 “哦!”女孩喊道。 她伸手摸索手提包。乔治真正具有绅士的风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欣赏泰晤士河以南伦敦的街景。 “我该怎么谢你?”女孩又一次说道。 听到这个可以重新开始谈话的暗示,乔治拢回自己的目光。他再次表示没有必要。不过,这一次他的举止中显出格外的热情。 这个女孩真可爱!乔治告诉自己,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于是,他举止之中流露出的热情越发明显。 “我认为你真是太出色了。”女孩热切地说道。 “一点也不。世上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能帮助你,不胜荣幸。”乔治咕哝着说道。 “非常出色。”她加强了语气又重复道。 毫无疑问,见到你最心爱的女孩盯着你的眼睛,然后告诉你她认为你有多么出色,这有多么令人愉悦。乔治也正如任何人一样,感到欣喜异常。 然而,接下来却是一段令人窘迫的沉默。看来,女孩已经明白,对方期望她作出进一步的解释。她的脸有些发红。 “令人尴尬的是,”她紧张地说,“恐怕我没法解释。” 她脸上带着让人怜爱的不安看着他。 “你不能解释?” “不能。” “真是妙极了!”罗兰先生热切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真是妙极了。正像那些让人整夜手不释卷的好书。女主人公总是在第一章里说,‘我不能解释。’当然,最后她会解释,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理由为什么不在第一章里这么做——只有一点,那样会破坏这个故事。我没法告诉你,能够卷人一个真正的谜当中,我有多高兴——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情。我希望它与机密文件,还有巴尔干快车有关。我非常喜欢巴尔干快车。” 女孩睁大了眼睛,狐疑地盯着他。 “是什么使你想到巴尔干快车?”她敏锐地问道。 “但愿我没有显得轻率,”乔治赶忙插话。“也许,你的叔父坐它旅行。” “我的叔父——”她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说,“我的叔父——” “正是这样,”乔治同情地说,“我自己也有一个叔父。没有人应该为他们的叔父而负责。生活中小小的缺憾——我这么称呼它。” 女孩突然笑起来。当她开口讲话时,乔治注意到她语调中带有的些许外国腔调。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英国人。 “你真是个令人愉快、不同寻常的人,呃——” “罗兰。朋友们叫我乔治。” “我叫伊丽莎白——” 她突然停下来。 “我喜欢伊丽莎白这名字,”乔治说,以掩饰她片刻的不知所措。“我希望他们不会把你称作贝西,或类似的可怕名字。” 她摇摇头。 “好了,”乔治说,“既然我们认识了,我们最好还是谈点正事。伊丽莎白,如果你愿意站起来,我可以给你掸一下衣服后面的尘土。” 她顺从地站起来,而乔治也没有食言。 “谢谢你,罗兰先生。” “乔治。记住,我的朋友们叫我乔治。你不会跳上我的这节空车厢,藏到座位下,诱使我向你的叔父说谎,然后又拒绝作朋友。你会吗?” “谢谢你,乔治。” “好极了。” “我现在看起来没事了吧?”伊丽莎白问道,一边试图从左肩向后看。 “你看上去——哦!你看上去——你看上去没事。”乔治说着,一边竭力忍住暗笑。 “你瞧,一切都突如其来。”女孩解释说。 “一定是这样。” “他看到了我们坐着出租车,随后我逃到这里,知道他就尾随在我身后。顺便问一句,这火车去什么地方?” “罗兰城堡。”乔治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 “罗兰城堡?” “当然,不是马上。要停停走走很长时间。但我确信午夜之前可以到达那里,老牌的西南铁路线可以信赖——虽然慢,但是保险——我敢肯定南方铁路公司依旧坚持老的传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去罗兰城堡。”女孩犹疑地说。 “你让我伤心,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 “你去过那儿吗?” “准确地说,没有。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罗兰城堡,你可以去许多其它地方。有沃金、韦布里奇、温布尔登。火车一定会在当中的某站停下来。” “我明白了。”女孩说,“是的,我可以在那儿下车,也许随后乘车返回伦敦。我想,这也许是最好的计划。” 甚至在她说话时,火车已经放慢了速度。罗兰先生的眼睛恳求地盯着她。 “如果我能做些什么——” “不,的确,你已经做了很多。”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随后突然说: “我——我希望我能解释一下。我——”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这样!这会毁了一切的。不过听着,真的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吗?把秘密文件带到维也纳——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总该有秘密文件。给我一次机会吧。” 火车已经停下来。伊丽莎白飞快地跳到站台上。她转过身来透过窗户和他说话。 “你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愿意为我们——为我做事吗?” “我愿为你做世上的任何事,伊丽莎白。” “即使我不说出理由?” “去他的理由!” “即使——有危险?” “越危险越好。” 她踌躇片刻,随后似乎下了决心。 “看窗户外面。低头看站台,好像你并没有在真正观察。”罗兰先生尽力照着这个有些蹊跷的建议去做。“你看到那个正在上车的男人了吗——留着小黑胡——浅色的大衣?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到哪里去。” “就这些?”罗兰问道,“我怎么……” 她打断了他。 “我会给你进一步的指示。盯着他——还有,护着这个。”她把一个密封的小包扔进他的手中。“用你的生命去保护它。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 火车继续前行。罗兰先生依旧盯着窗外,目送着伊丽莎白高挑优美的身影沿着站台逐渐远去。他手里紧紧抓住那个密封着的小包。 接下来的旅程单调而平凡。车开得很慢。它在哪儿都停。每到一站,乔治都探头到窗外,以防猎物下车。偶尔,停车时间很长时,他也下到站台上来回踱步,心里肯定那个男人依旧在车上。 火车最后的终点站是朴次茅斯,正是在这站,那个黑胡子旅行者下了车。他走进一家小型的二流客栈订了一个房间。罗兰先生也订了一个房间。 这两间屋子在同一条走廊上。中间只隔两扇门。这种安排在乔治看来令人满意。尽管在跟踪这方面,他还完全是个新手,可他急于表现自己,以不辜负伊丽莎白对他的信任。 吃饭时,乔治被安排在一张距离他的猎物不远的桌子上用餐。屋子里井没有坐满人,绝大多数的餐客,依照乔治的估计,都是旅行的商人。这些体面的人静静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们的食物。只有一个人引起他的特别注意。这人身材矮小,姜黄色头发和胡须,衣着中透露出对于赛马的爱好。他看来也对乔治感兴趣,所以用完餐后,他提议一起去喝酒,打台球。但乔治看到黑胡子男人正在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于是就礼貌地谢绝了。随后,他走到街上,此刻,他进一步认识到跟踪的难度。这次跟踪看来漫长而令人困倦——而结局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在沿着朴次茅斯的街道拐弯抹角地行约四英里之后,那个男人回到了旅馆,乔治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丝疑虑袭上他的心头。是不是那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当乔治正站在大厅里琢磨这事时,外面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小个子,长着姜黄色头发和胡须的男人走进来。显然,他也刚刚外出闲逛回来。 乔治猛然意识到办公桌前的漂亮女士正在同他说话。 “是罗兰先生吗?两位绅士来拜望您。两位外国绅士。他们在走廊尽头的小屋里。” 乔治有些吃惊,他走向那个房间。两个男人正坐在那儿。他们站起来拘谨地向他一躬身。 “罗兰先生吗?毫无疑问,你猜得到我们的身份。” 乔治凝视他们两人。说话的人年纪稍长,是个灰白头发,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傲慢绅士。另外一位是个高个男人,脸上有些丘疹,具有日耳曼人的气质,不过并不更吸引人,因为此刻他正虎视眈眈地怒视着乔治。乔治发现这两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的那个老绅士,于是略微松了口气。他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举止。 “请坐,先生们。认识你们很高兴。要来一杯吗?” 那个年纪较长的人伸手阻拦。 “谢谢你,罗兰大人——我们不喝。我们时间很紧——只想请您回答一个问题。” “你们把我列入贵族阶层,这真大好了,”乔治说,“真遗憾,你们不想来一杯。那么,这个要紧的问题是什么呢?” “罗兰大人,您跟一位女士一起离开伦敦,结果却独自到达这里。那位女士去了什么地方?” 乔治站起身来。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乔治冷冷地说,竭力模仿着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胜荣幸,祝你们晚安,先生们。” “但你的确是清楚的。非常清楚,”那个年轻一些的人突然叫嚷道,“你把亚历克萨怎么样了?” “镇静,先生,”另一个低语道,“请你镇静一点。”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乔治说,“我不认识你们所说的这位女士。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那个年纪较长的人目光咄咄逼人地上下打量他。 “这不可能,”他沙哑地说道,“我冒昧地查看了宾馆的登记簿。您登在上面的名字是罗兰城堡的G·罗兰先生。” 乔治不由得脸一红。 “这只是个玩笑。”他无力地解释。 “这借口不怎么样。喂,别兜圈子了。殿下究竟在哪儿?” “如果你是说伊丽莎白——” 那个年轻人怒吼一声,又向前冲来。 “你这只蠢猪!你怎么敢这么称呼她!” “我是指,”另一个男人缓缓说道,“你也许早就听说过,卡多尼亚的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亚历山大·玛丽亚·海伦娜·奥尔加·伊丽莎白公主。” “哦!”罗兰无力地叹道。 他竭力回忆卡多尼亚的有关情况。据他的回忆,这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小王国。他隐约记得那儿发生过一场革命。他又重新打起精神。 “显然,我们是说同一个人,”他高兴地说,“只是我把她称作伊丽莎白。” “为此,你得接受我的挑战,”年轻人咆哮道,“我们得打一架。” “打架?” “决斗。” “我从不与人决斗。”罗兰先生决然道。 “为什么不?”对方悻悻问道。 “我很害怕受伤。” “啊!是这样吗?那样我至少可以揪掉你的鼻子。” 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难以看清,但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头晕眼花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罗兰先生的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正像我所说的,”他品评道,“我总是害怕受伤。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学习柔道的原因。” 片刻沉默。两个外国人犹豫地看着这个面目和蔼的年轻人,仿佛突然意识到在他温文尔雅的举止背后潜藏的是某种危险的品性。那个年轻的日耳曼人气得脸色煞白。 “你会为此而后悔的。”他气喘吁吁地说。 年长的人依旧保持着他的威仪。 “这就是你最后要说的,罗兰先生,你拒绝告诉我们殿下的下落?” “她的下落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 “恐怕你生性好疑,先生。”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你会再次听到我们的消息。”说完两个男人悻悻地走了。 乔治把手放在额头上。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显然被卷人了一场欧洲的丑闻之中。 “也许,这意味着一场新的战争。”乔治满怀希冀地说道,一边四处搜寻那个黑胡子的下落。 看到他仍然坐在商务室的角落里,乔治才如释重负。乔治在另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大约三分钟以后,黑胡子起身去睡觉了。乔治尾随着在他身后,看到他走进屋子带上了房门。乔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需要休息一晚,”他喃喃自语道,“非常需要。” 随后,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假如黑胡子已经意识到乔治在跟踪他怎么办?假如正当乔治安然酣睡时他溜走了怎么办?几分钟后罗兰先生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方法。他拆开一只袜子,抽出一根长长的淡色丝线,随后悄悄溜出房间。他用整张邮票将线的一端贴在远处陌生人的门上,随后将线的另一端拽进自己屋里。他把这一端系在一个小银铃上——昨晚奇遇的战利品。他心满意足地看了看这些安排。黑胡子如果企图离开屋子,铃响会立即向乔治发出警报。 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立即走到长沙发旁边,把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面。随即,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想法可以这样表达: “阿娜斯塔西娅·索菲亚·玛丽亚·亚历山大·奥尔加·伊丽莎白。去他的,有个名字想不起来了。不知道现在……” 他无法立即入眠,干着急就是没法理解眼前的局势。究竟是怎么回事?出逃的公主与密封的小包还有那个黑胡子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公主要逃避什么?那几个外国人是否知道密封小包就在他的手里?这里面可能会是什么呢? 想着这些,带着毫无进展所产生的不快,罗兰先生睡着了。 忽然,他被微弱的铃声惊醒。罗兰先生可不是那种一醒来就行动的人,他只花了一分半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后,他跳起身来,跋拉上拖鞋,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到走廊上。走廊另一端尽头隐约闪现的身影向他指明了猎物逃走的方向。罗兰先生蹑足潜踪地尾随着黑影。他看到那个黑胡子进了洗手间。这令人困惑,特别是因为在他房间对面就有一个洗手间。走近微开着的房门,乔治从门缝向里窥视。只见那人跪在浴缸旁边,正对着紧靠在它后面的壁角板忙碌着。他在那儿呆了有五分钟,随后站起身来。乔治机警地撤开身,安然躲在自己屋门的后面。目送着对方从门前经过以后,乔治又重新回到自己房里。 “好了,”乔治对自己说,“明天早晨再去调查洗手间之谜。” 他爬上床,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以确信那个宝贝小包依旧在那儿。可紧接着,他已经在慌乱地抖动床单被褥。令他吃惊的是,小包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倍受痛苦煎熬的乔治正坐在桌边吞食鸡蛋与咸猪肉。他辜负了伊丽莎白。 他居然把她托付的宝贝小包让人偷走了,而“洗手间之谜”又令人沮丧他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的,无疑,乔治做了件蠢事。 吃过早饭,乔治走上楼去。走廊里站着一个神情疑惑的女服务员。“怎么了,亲爱的?”乔治和蔼地说。 “是住在这里的那位绅士,先生。他要我八点半叫他,可没人应声,而且门上了锁。” “是真的吗?”乔治问道。 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跑进自己的屋里。然而,一个始料不及的发现使得他正在制订的计划全然被抛到了脑后。在梳妆台上搁着的正是头天晚上被偷走的小包! 乔治把它拿起,仔细查看。是的,无疑,是同一个包。可是,封条已经被打开了。犹豫片刻,他将包拆开。如果别人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他就没有理由不去看一下。而且,里面的东西也许已经被人盗走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纸板盒,属于珠宝商用的那类。乔治把它打开。盒子里面,倚偎在绒布上的,是一枚普通的金制结婚戒指。 他拿起戒指仔细端详。上面没有刻字——与别的结婚戒指别无二致。乔治呻吟着用手捧住头。 “疯了,”他喃喃说道,“是的。完全是发疯。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突然,他想起女服务员说的话,同时,他注意到窗外有宽宽的围栏。通常,他不会尝试这样的表演,可是,此刻好奇与愤怒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困难在他心中已经不复存在。 他跳到窗台上。几秒钟之后,他已经在透过黑胡子的房间窗户向里窥探,窗户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不远处是一座太平梯。猎物是如何逃走的显而易见。 乔治从窗户跳进屋里。失踪男子的物品依旧丢落在四处。或许,从中可以找到线索,以此来释去乔治心头的疑云。他开始四处搜寻,首先从一个破旧的狭长行李袋开始。 一种声音使他停下了搜寻——一种细微的声音,然而,无疑就在这间屋里。乔治的目光移到大衣橱上。他跳过去猛地把门扭开。与此同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跳出来,在地上一骨碌爬起身来,却被乔治一把抱住。这人可不是普通的敌手。乔治使出浑身解数也不怎么管用。终于,他们都已精疲力竭,才算分开。乔治这才看清他的对手。原来是那个长着姜黄色小胡子的矮个男人。 “你究竟是谁?”乔治质问道。 作为答复,对方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乔治大声读道: “侦探——贾罗尔德警督,伦敦警察厅。” “正是,先生。请把你所知道的这事的来龙去脉好好说说。” “我,是我吗?”乔治若有所思地说,“警督,你是否知道,我想你是对的。我们是否先换个适当的场所再谈?” 在酒吧里一个僻静的角落,乔治倾诉了他的心事。贾罗尔德警督同情地听着。 “非常使人困惑,正如你所说的,先生。”乔治说完后,他品评道,“有许多情况我也摸不着头脑,不过,有一两点我可以向你澄清。我在这儿跟踪马登伯格(就是你的黑胡子朋友),而你的出现与观察他的方式都让我生疑。我想不起你是谁。昨晚,当你外出时,我溜进你的屋子。是我从枕下偷拿了那个小包。当我打开它,发现里面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时,就立刻找机会把它送还到你的房里。” “这无疑使得事情清楚些了。”乔治思考着说,“看来,我自始至终都够蠢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先生。作为一个初学者,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你说你今天早晨去过洗手间,并取回了藏在壁角板后面的物品?” “是的。不过只是一封蹩脚的情书。”乔治抑郁地说,“见鬼,我可不想探听这个可怜家伙的私生活。” “能让我看看信吗,先生?” 乔治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折叠好的信件递给警督。后者把它展开。 “正像你说的,先生。不过我想,如果你在带点的字母I之间连线的话,你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哦,天哪,先生,这是一张朴次茅斯城防图。” “什么?” “是的。我们监视这个人已经有段时间了。但对我们来说,他太狡诈了。他让一个女人做这件肮脏活计的绝大部分。” “一个女人?”乔治颓然说道,“她叫什么?” “她有很多化名,先生。最常用的是贝蒂·布莱特艾。她是个非常美貌的女子。” “贝蒂——布莱特艾,”乔治说,“谢谢你,警督。” “对不起,先生,可你的脸色不好。” “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我想我最好乘第一班火车回伦敦去。” 警督看了看他的手表。 “先生,恐怕那是一班慢车。最好还是等快车。” “没关系。”乔治黯然说道,“没有什么车会比我昨天来时乘的那班更慢了。” 乔治又一次就坐在头等车厢里,他饶有兴致地浏览着当天的新闻。突然,他坐直了身子,瞪着眼前的报纸。 “昨天,在伦敦举办了一桩浪漫的婚礼。罗兰·盖爵士,阿克斯敏斯特侯爵的次子,与卡多尼亚的阿娜斯塔西娅公主成婚。婚礼被严格保密。自从卡多尼亚发生动荡以来,公主一直与她的叔父住在巴黎。当她还是卡多尼亚驻英国使馆的秘书时,她遇到了罗兰爵士。他们彼此的倾慕也自此开始。” “哦,我——” 罗兰先生想不出什么强烈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依旧盯着天空。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一位女士上了车,在他的对面坐下。 “早上好,乔治。”她语音甜美地说道。 “天哪!”乔治喊道,“伊丽莎白!” 她冲他一笑,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可爱。 “听着,”乔治喊道,一把抱住自己的头。“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你是阿娜斯塔西姬公主,还是贝蒂·布莱特艾?” “都不是。我是伊丽莎白·盖。我现在可以都告诉你了。而且,我得道歉。听着,罗兰(他是我的兄弟)一直爱着亚历克萨——” “你是说公主?” “是的,家里人这么称呼她。哦,正如我所说的,罗兰一直爱着她,而她也爱他。随后,革命降临了,而亚历克萨在巴黎。正当他们准备安排婚期时,老施特厄姆,那位首相,出面井坚持要带走亚历克萨,逼迫她嫁给她的表兄卡尔王子,一个脸上长着丘疹,令人生畏的家伙——” “我想我已经见过他了。”乔治说。 “她恨这个人。老王子乌斯里克,她的叔父,不许她再见到罗兰。于是,她逃回英格兰。我在镇上遇到她,我们就给在苏格兰的罗兰发电报。就在最后一刻,当我们乘出租车去登记处的时候,与老王子乌斯里克乘坐的出租车迎面相遇。当然,他就尾随我们,而我们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一定会动真格的。而且,无论如何,他到底是监护人。随后,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互换角色。如今的女孩,除了她的鼻尖,你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戴上亚历克萨的红帽子,穿上她的棕色外套,而她穿上我的灰色衣服。随后,我们让出租车去滑铁卢车站。我在那儿跳下车,冲进车站。老乌斯里克就跟着那顶红帽子,根本没有想到出租车里还躲着另一个人,当然,可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脸。所以,我箭一般冲进你的车厢,求你帮忙。” “这些我都明白。”乔治说,“可我不明白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知道。这正是我必须道歉的。我希望你别大发脾气。你知道,你当时看上去如此热衷,好像这就是个真正的谜——就像书中一样,所以,我也没法抗拒这种诱惑。我从站台上挑出一个长相凶恶的人,要你跟踪他。随后,我把包裹扔给你。” “里面是一枚结婚戒指。” “是的。是亚历克萨和我买的。因为罗兰直到婚礼前才能从苏格兰赶来。当然,我知道,当我赶到伦敦时,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他们用的也许是舞台铃铛或是什么。” “我明白了。”乔治说,“世界上的事情就这样——你知道了就这么简单!让我看看,伊丽莎白。” 他拿掉她左手的手套,看到她无名指上空着,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好了,”他评论说,“无论如何,这个戒指不会被浪费掉了。” “哦!”伊丽莎白喊道,“可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你知道我是个好人,”乔治说,“顺便,我刚刚想到,你当然就是伊丽莎自·盖女士了。”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爱德华·帕利泽爵士是一位大律师,他住在安娜女王小巷9号。安娜女王小巷是条死胡同。地处威斯敏斯特贵族居住区心脏地带,这里依旧保留了一种静谧的、远离二十世纪喧嚣的古朴氛围。这正合爱德华·帕利泽爵士的口味。 爱德华爵士曾是最杰出的刑事法庭律师之一。既然他现在不再从事律师行业,于是就去大量搜集犯罪学书籍加以收藏,并以此自得其乐。另外,他还是《知名囚犯回忆录》一书的作者。这天傍晚,爱德华爵士正坐在藏书室壁炉边,嘴里呷着爽口的咖啡,一边冲着意大利著名犯罪学家龙勃罗梭的一本著作摇头。这些天才的理论已经完全过时了。 门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开了,训练有素的男仆从厚厚的绒面地毯上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有位年轻女士想要见您,先生。” “年轻女士?” 爱德华爵士感到诧异。这事颇有些不同寻常。但他转念又想,这一定是他的侄女,埃塞尔——可是,不会。如果这样,阿穆尔刚才就会这么说的。 他小心地询问。 “女士没有通报她的姓名吗?” “没有,先生,不过她说她敢肯定您希望见到她。” “带她进来。”爱德华·帕利泽爵土说道。这种说法倒是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致。 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头、黑肤色、年近三十的女郎。她身着黑色衣裙,剪裁得非常合身;头上戴着一顶小黑帽。她走到爱德华爵士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急切地辨认对方。阿穆尔退了出去,随手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爱德华爵士,您的确认识我,不是吗?我是玛格达琳·沃恩。” “哦,当然。”他热情地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 他现在完全想起来了,乘坐西卢里克号从美洲重返故园的那次旅行!这个可爱的孩子——因为当时她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他记得,自己曾向她求爱,摆出一副谨慎、老到、深诸世故的架式。她当时正值妙龄——如此热切——如此满怀钦敬与英雄崇拜——遂一举俘获了一个年近六旬男人的心。想到这些,他握起手来格外亲热。 “你能来,这太好了。请坐。”他把她安置在扶手椅上。他平心静气地侃侃而谈,心里却在思忖她此行的来意。他终于结束了轻松的闲聊,此后是片刻沉寂。 她把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紧又松开,随后舐了舐嘴唇。突然,她唐突地开口说话。 “爱德华爵士,我想要您帮我。” 他感到惊讶,只是机械地问道: “什么事?” 接下来,她加重了语气说道: “你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如果世上有什么你可以帮我做的——你会这么做的。” 是的,他的确这么说过。这种话一个人的确会说,特别是在分手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他将她的手举到唇边。 “如果任何时候有什么事我可以做——记住,我会去做的……” 是的,一个人会那么说……可二个人说过的话很少、很少必须忖诸行动!而且是在过了——多少年?九年或是十年之后。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她依旧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不过对他来说,她已经失去了魅力——那种纯洁清新的青春气息。现在这张面孔也许在年轻人看起来别有风情,但是,爱德华爵士却一点也鼓不起当年那次大西洋航海结束时的热情和情感。 他的神情变得郑重其事,小心谨慎。他语调略显尖刻地说道: “当然,亲爱的年轻女士。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尽管我怀疑自己到了这把年纪,是否对于任何人还能有什么大的帮助。” 如果说这是他在为自己准备退路,她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属于那种眼里一次只能看到一件事情的人,而此时此刻,她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要求。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爱德华爵士会乐意帮助她。 “我们遇到了可怕的麻烦,爱德华爵士。” “我们?你结婚了?” “没有,我是说我和我的兄弟。哦!进一步说,还有威廉和埃米莉。但我必须解释一下。我有——有一个姨奶奶——克雷布特里小姐。你也许在报纸上读到过她。事情糟透了。她被人杀掉了——是谋杀。” “啊!”爱德华爵士脸上燃起一丝兴致。“大约一个月以前,是吗?” 女人点点头。 “也许更短些——三周。” “是的,我想起来了。她在自己屋里被人猛击头部。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玛格达琳·沃恩又点点头。 “警察没有抓到那个人——我想他们永远也抓不到的。你瞧,也许根本就没有要抓的人。” “什么?” “是的——这糟透了。关于这件事,报纸上还没有结果。不过,这正是警方的看法。他们知道,那天晚上没有人走进那间屋子。” “你是说——” “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的一个。一定是。警察不知道是哪一个——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我们不知道。我们每天坐在家里,彼此偷偷观望,心里疑惑。哦!如果是外面的人——但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爱德华爵士盯着她,觉得自己突然来了兴趣。 “你是怀疑家庭内部成员?”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当然,警方没有这么说。他们彬彬有礼、待人和善。不过,他们在屋里四处搜查,向我们所有的人提问,而玛莎更是被盘问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哪一个,所以迟迟不肯下手。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 “亲爱的孩子。得了,你准是在夸大其词。” “我没有。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的一个。一定是。” “你指的是哪四个人?” 玛格达琳坐直了身子,更平静地讲话。 “有我和马修。莉莉是我们的姨奶奶。她是我祖母的姐姐。自从十四岁起,我们就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我们是双胞胎)。还有威廉·克雷布特里。他是她的侄子——她兄弟的儿子。他和妻子埃米莉也住在那儿。” “她供养他们?” “多少是这样。他自己有些钱,不过,他体格并不健壮,只好呆在家里。他属于那种安静、好幻想的人。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可能——哦——甚至我这样想都太可怕了!” “可是,我还是一点也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也许,你并不介意扼要讲述一下这些事实——如果这不会使你过分伤心的话。” “哦!是的——我愿意告诉你。这事我依旧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你知道,下午我们吃过茶点以后,就分头去做各自的事情。我去缝制一件女装,马修去打字机上打一篇文章——他平时写点新闻;威廉去摆弄他的邮票。埃米莉没有下楼来吃茶点。她刚刚服用了止头痛药粉,正躺在床上。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忙忙碌碌。当玛莎七点半进屋去摆放晚餐的时候,莉莉姨奶奶躺在那儿——已经死了。她的头部——哦!真是太可怕了——整个被击碎了。” “我想,凶器找到了?” “是的,是平时放在门边桌上的一块沉甸甸的镇纸。警方在上面查找指纹,可根本没有。它已经被抹掉了。” “你的第一个念头是?” “当然,我们以为是盗贼。书桌的两三个抽屉被拉开了,似乎窃贼在找什么东西。当然,我们以为是盗贼!随后,警察来了——他们说她死了已经至少一小时,然后问玛莎有谁进过房间,她回答说没人进去过。可是,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闩着,而且,似乎屋里的东西也没人碰过。随后,警察就开始向我们提问……” 她停下来,胸部一起一伏。她恐惧而又恳求的目光在从爱德华爵士眼中寻求着许诺。 “比方说,你姨奶奶死后,谁会得到好处?” “这很简单。我们当中的每个人获益均等。她把财产留给我们四个人平分。” “她的个人财产价值多少?” “律师告诉我们,在支付遗产税后还有大约八万英镑。” 爱德华爵土略显诧异地睁大眼睛。 “这笔数目可不小。我想,这事发生以前你就知道你姨奶奶的财产总额?” 玛格达琳摇摇头。 “不——我听说以后感到很意外。莉莉姨奶奶对于钱总是谨慎得要命。她仅有一个仆人,而且总是说要节俭。” 爱德华爵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玛格达琳坐在椅子上,略微向前欠了欠身。 “你会帮我的——是吗?” 此时,爱德华爵士正在对这个故事本身发生兴趣,而她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亲爱的年轻女士——我能做些什么呢?如果你想要好的法律咨询,我可以给你名字——” 她打断了他。 “哦!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本人的帮助——作为朋友的帮助。” “你这么说很迷人,可是——” “我想要你到我们家里来。我想要你问问题。我想要你亲眼看看,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 “可是,亲爱的年轻——” “记住,你答应过。任何地点——任何时候——你说,如果我需要帮助——” 她望着他,目光恳切然而自信。他感到惭愧,他被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她发自内心的真诚,她对于随口允诺的坚信,十年了,依旧认作神圣的、具有约束力的东西。这种话,有几个男人没有说过——几乎成了陈词滥调!——而他们之中鲜有几个被要求兑现诺言。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确信有很多人能比我给你更好的建议。” “我有很多朋友——当然是这样。”(他被她天真的自信逗乐了)“不过你瞧,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算得上聪明。不像你。你已经习惯于盘问别人。而且,你经验丰富,一定知道。” “知道什么?” “他们究竟无辜还是有罪。” 他对自己自嘲地笑笑。他自以为,总的说来,他从前通常是确信这一点的。尽管在许多场合,他个人的见解与陪审团的意见并不一致。 玛格达琳神经质地用手把额上的帽子向后推了推。她环视了一下屋里,说道: “这里真安静。有时,你不渴望有些声响吗?” 死胡同!她无意中随口说的这些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死胡同。是的,不过总有出路——你来时的路——你重返世界的路……内心的冲动与青春活力在搅扰着他。她纯朴的信任触动了他性情中善良的一面——而她所处的困境又触动了其它的什么——那个内心的犯罪学家。他真想见见她提到的这些人。他想要作出自己的论断。 他说:“如果你确信我能帮忙……听着,我不能保证什么。” 他指望她喜出望外,但是,她表现得很平静。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我一向都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你能现在就跟我回去吗?” “不。我想,如果明天去,结果会更令人满意。你能把克雷布特里小姐的律师的姓名与地址给我吗?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她用笔写下然后递给他。随后,她站起身来,颇为羞涩地说: “我——我真是太感谢了。再见。” “你自己的地址是?” “我有多蠢。切尔西,帕拉丁街18号。”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爱德华·帕利泽爵士一本正经地踱着步向帕拉丁街18号走来。此前,他已经做了几件事情。 早上,他刚刚去过伦敦警察厅,那里的助理厅长是他的老朋友。此外,他还会晤了已故去的克雷布特里小姐的律师。因此,他对于情况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克雷布特里小姐对于钱的安排有些不同寻常。她从不使用支票簿。相反地,她习惯于写信给她的律师,要他准备一定数额的五英镑面值的钞票,数额几乎总是一样。每次三百英镑,每年四次。她总是乘坐四轮马车亲自来取钱,她认为马车是惟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余时候,她从不离开家门。 在伦敦警察厅,爱德华爵士得知,对于此案的金钱问题已经进行了详细的调查。马上又快到了克雷布特里小姐取钱的时候。据推测,她已花完——或是几乎花完了先前的三百英镑。但正是这一点难以确定。通过核查家庭支出,很快发现克雷布特里小姐每季度的支出远低于三百英镑。另一方面,她习惯于将五英镑的钞票送给那些贫困的朋友和亲属们。她去世时屋里究竟有很多还是几乎没有钱值得探讨。 屋里一个便士也没有找到。 当爱德华爵士走近帕拉丁街时,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正是这个问题。 屋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个头不高的老妇人,她警惕地盯着他。他被领进走廊左边的一间宽敞的双人房间里。就在这儿,玛格达琳小姐来见他。比先前更加明显的是,他看到她的脸上流露出紧张不安。 “你让我问问题,我来了。”爱德华爵土说,当他握手时,脸上带着微笑。“首先,我想知道,是谁最后见到你的姨奶奶,当时的准确时间是多少?” “是在吃过茶点以后——五点钟。玛莎最后一个见到她。她那天下午去付账,随后给莉莉姨奶奶拿回了零钱还有账簿。” “你信任玛莎吗?” “哦,绝对信任。她跟了莉莉姨奶奶——哦!我想是三十年。她一向为人忠厚。” 爱德华爵士点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埃米莉为什么服用止痛药粉?” “哦,因为她当时头疼。” “当然。可她这样头疼会不会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噢,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那天午饭时有些大煞风景。埃米莉生性易于激动,神经紧张。她过去有时和莉莉姨奶奶吵架。” “她们吃午饭时吵架了?” “是的。莉莉姨奶奶动辄对小事发难。总是无事生非——随后就唇枪舌剑——埃米莉会信口胡说一通她根本不会当真的话——说她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说她气得吃不下饭——哦!各种各样的傻话。莉莉姨奶奶说,埃米莉还有她的丈夫最好及早收拾包裹离开。可事实上,这些话根本不是当真的。” “因为克雷布特里先生和夫人根本就担负不起收拾行李离开?” “哦,不仅这些。威廉喜欢莉莉姨奶奶。他的确这样。” “不会凑巧一天吵了几架吧?” 玛格达琳涨红了脸。 “你是说我?关于我想成为一名时装模特的争执?” “你的姨奶奶不同意?” “是的。” “你为什么想去做时装模特,玛格达琳小姐?你觉得这种生活很吸引人吗?” “不,只是无论做什么也比在这儿无所事事住下去好。” “嗯。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优厚的薪金喽?” “哦!是的,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 她极其纯朴地承认这一点。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相反地,他问道:“你的兄弟呢?他也跟人吵架了吗?” “马修?哦,不。” “那就没人能说他具备动机,希望除去他那碍事的姨奶奶。” 他随即觉察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沮丧。 “我忘了,”他不经意地问道,“他欠了很多债,不是吗?” “是的;可怜的马修。” “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 “是的——”她出了口气。“现在可以松口气了。” 她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匆忙转换了话题。 “克雷布特里先生和夫人,还有你的兄弟,他们现在都在家吗?” “是的;我告诉过他们您要来。他们都急着要帮忙。哦,爱德华爵士——不知怎的,我有种预感,您不会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们当中没人与这事有牵连——终究,凶手是家庭成员以外的人。” “我可不会导演奇迹。我也许可以找出真相,可并不能使真相成为你所希望的样子。” “不能吗?我觉得你能做到任何事——任何事情。” 她离开了房间。他心里不安地想:“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要我辩护吗?是为了谁呢?” 这时,走进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生就一副健壮的身板,不过背有些驼。他衣着不整,头发凌乱。他看上去态度和蔼,不过神情却有些茫然。 “是爱德华·帕利泽爵士吗?哦,您好。玛格达琳要我来的。您想要帮助我们,我敢肯定,您是个好人。尽管我认为人们最终什么也发现不了。我是说,他们抓不到那家伙。” “那么,你认为是盗贼了——家里人以外的什么人?” “喔,一定是这样。不可能是家里人。如今的窃贼都很狡猾,他们像猫一样攀援,进出自如。” “克雷布特里先生,悲剧发生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正忙我的邮票——在我楼上的小起居室里。” “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我全神贯注时什么也听不到。我真蠢,可情况就是这样。” “你说的起居室在这间屋子上面吗?” “不,在后面。” 门又开了。走进一个矮个金发女人。她的双手神经质地抽搐着。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威廉,你为什么不等等我?我说过‘等一下’。” “对不起,亲爱的,我忘了。爱德华·帕利泽爵士——这是我妻子。” “你好,克雷布特里夫人。希望你不介意我到这儿来提几个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急着想把这件事情澄清。” “当然。可我没有什么情况能告诉您——我能吗,威廉?我当时睡着了——在我床上——直到玛莎尖叫时我才惊醒。” 她的双手依旧在抽搐着。 “克雷布特里夫人,你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间屋子上面。可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怎么能听到呢?我睡着了。” 除此之外,他再也从她嘴里得不到什么。她一无所知——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一直在睡觉。 她用一种受到惊吓的女人的偏执反复重申这一点。然而,爱德华爵士知道这正是——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他最后找了个借口脱身——说他想问玛莎几个问题。 威廉·克雷布特里主动提出带他去厨房。在门厅里,爱德华爵士几乎与一个正疾步向前门走去的高大黧黑的年轻人撞个满怀。 “是马修·沃恩吗?” “是的——不过听着,我没时间。我有一个约会。” “马修!”楼上传来他姐姐的声音。“哦!马修,你答应过——” “是的,姐姐。可现在不行。我得去见一个人。而且,无论如何,这该死的事情谈了一遍又一遍究竟有什么用。我们跟警方已经谈够了。我对这出表演烦透了。” 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马修·沃恩已经退场了。 爱德华爵士被领进厨房。玛莎正在熨衣服。她停下手里的活,手里还抓着熨斗。爱德华爵士随手把门关上。 “沃恩小姐要我帮她的忙,”他说,“希望你不反对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不是他们当中的人干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是你所能见到的最好的绅士淑女。” “这点我并不怀疑。但是,你知道,说他们好,这我们爿不能称之为证据。” “也许不能,先生。法律真是可笑,但是也有证据——像你所说的,先生。他们当中如果有人这么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肯定——”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先生。喂,听那个——” “那个”是指他们头上发出的吱嘎声。 “楼梯,先生。每当有人上下楼时,楼梯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无论你走起路来多么安静。克雷布特里夫人当时正躺在床上,克雷布特里先生正在翻弄他那些可怜的邮票,而玛格达琳小姐又在楼上摆弄她的机器。如果他们三个当中有一个下楼来,我当时应该知道。可他们并没有!” 她说话时那种深信不疑的样子打动了律师。他想:“一个出色的证人。她的话很有分量。” “可是,你也许并没有注意到。” “不,我会的。可以这么说,即使不去注意,我也会注意到的。正如当门关上,有人出去时,你会注意到一样。” 爱德华爵士转换了他的立场。 “可以证明三个人不在场,可是,还有第四个人。当时,马修·沃恩先生也在楼上吗?” “不在,可是,他在楼下的小屋里。就在隔壁。他当时正在打字。从这儿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机子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先生,我可以发誓。是讨厌的、烦人的僻僻啪啪的打字声。” 爱德华爵士停顿了片刻。 “是你发现的她,不是吗?” “是的,先生,是我。可怜她头发上沾满了鲜血,躺在那儿。由于马修先生打字机的噼啪声,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你能肯定没有人走迸那间屋子吗?” “他们怎么能呢,先生,又不让我知道?这儿的门铃会响,而且,只有一扇门。” 他盯着她的脸。 “你喜欢克雷布特里小姐吗?” 她的脸上泛起——真正的——显而易见的——红色。 “是的,的确是这样,先生。但对于克雷布特里小姐——哦,我现在上了年纪,现在也不必介意提起这事。当我还是一个女孩时,先生,我遇到了麻烦,而克雷布特里小姐保护了我——让我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这么做了,直到麻烦结束。为了她我可以去死——我真会这么做的。” 爱德华爵士听出了其中的真挚。玛莎是真诚的。 “就你所知,没有人走近房门?” “根本不可能有人来过。” “我是说就你所知。但如果克雷布特里小姐当时是在等什么人——如果是她自己为那人打开门……” “哦!”玛莎看起来吃了一惊。 “我想,这是可能的?”爱德华爵士旁敲侧击地问道。 “这有可能——是的——不过不大可能。我是说……” 她显然感到震惊。尽管她无法否认,可她的确想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另有内幕。果真这样吗?家里面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有罪?玛莎是要庇护那个有罪的当事人吗?楼梯当时是否发出了吱嘎声?是否有人偷偷下楼来,而玛莎知道那人是谁? 她本人是诚实可靠的——爱德华爵士确信这一点。 他望着她,依旧坚持己见。 “我想,克雷布特里小姐当时是有可能这么做的,那间屋子的窗户正对着大街。她可以从窗户里看到那个她正在等的人,随后走到门厅,让那个男人或是女人进来。她甚至希望旁人没有看见这个人。” 玛莎看起来心烦意乱。最后,她勉强说道: “是的,先生,也许你是对的。我从未考虑到这一点。没有想到她当时是在等一位绅士,是的,这完全有可能。” 似乎她开始洞察到这种说法的优点。 “你是见她最后一面的人,不是吗?” “是的,先生。是在我收拾完茶点以后。我把单据和剩下的零钱交给她。” “她给你的是五英镑面值的钞票吗?” “只有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玛莎的声音里透露着震惊。 “单据上的数目从未达到过五英镑。我一向小心谨慎。” “她把钱放在什么地方?” “我并不十分清楚,先生:依我看,她自己随身带着——在她的黑色天鹅绒手提包里。不过,当然也可能她会把钱放在卧室的抽屉里,然后锁上。她总喜欢把什么东西都锁起来,尽管总是把钥匙弄丢。” 爱德华爵士点点头。 “你不知道她有多少钱——我是说,五英镑的钞票?” “不,先生,我说不出确切的数目。” “而且,她从未向你说起什么,会使你以为她在等什么人?” “没有,先生。” “你非常肯定吗?她当时究竟是怎么说的?” “喔,”玛莎考虑了一下,“她说屠夫都是恶棍和骗子,还说我多买了四分之一磅的茶叶,她还说克雷布特里夫人不喜欢吃人造黄油纯粹是胡说,还说她不喜欢我替她找回的六便士硬币当中的一枚——是一枚新市,上面有橡树叶子——她说它不好用,我费了好大气力才使她回心转意。她还说——哦,说鱼贩送来的是黑线鳕鱼,而不是牙鳕,又问我是否告诉了鱼贩,我说是的——真的,我想就是这些,先生。” 玛莎的言辞使得这位已不在世的女士清晰地浮现在爱德华爵士眼前,即便是再详尽的描述也做不到这一点。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位不大容易讨好的女主人,呃?” “有些爱挑剔。不过,可怜的人儿,她并不经常外出,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于是不得不找些事情开心。她虽然很挑剔,但心肠很好——凡是上门来的乞丐,没有一个是空着手走的。她也许挑剔,可真正是一位慈爱的女士。” “我很高兴,玛莎,她在去世后还有人怀念她。” 老仆人屏住了呼吸。 “你是说——哦,可是,他们都喜欢她——是真的——在内心深处。他们都不时与她发生争吵,可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爱德华爵士抬起头来。屋顶上发出吱嘎声。 “是玛格达琳小姐在下楼。” “你怎么知道?”他突然向她提问。 老妇人涨红了脸。“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她喃喃说道。 爱德华爵士疾步离开了厨房。玛莎是对的。玛格达琳刚刚走下楼梯。她满脸期望地看着他。 “到目前还没有大多进展。”爱德华爵士说道,算是应答她的目光,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碰巧不知道你的姨奶奶遇害那天她收到了哪些信件?” “它们还都在。当然,警方已经都检查过了。” 她在前面领路,走进一间双人起居室。她打开一个抽屉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大黑天鹅绒制成的手提包,上面还带有一个老式的银制钩子。 “这是姨奶奶的手提包。这屋里的一切都正如她遇害那天一样。我保留了它的原样。” 爱德华爵士向她表示感谢,随后将包里的东西倒在桌上。他想这提包算得上是一个脾气古怪、上了年纪的女士的手提包的典型样品。 包里有些剩余的银市,两个小姜饼,三份有关乔安娜·索斯科特的花边文字的剪报,一首描写失业的歪诗,一份老莫尔年鉴,一大片樟脑,几副眼镜和三封信。一封署名“表妹露西”寄来的字体细长的信件,一张修表的账单,以及一家慈善机构的呼吁书。 爱德华爵士仔仔细细查看了每样物品,随后把包重新装好,递给玛格达琳。最后,他叹了口气。 “谢谢你,玛格达琳小姐。恐怕这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他站起身,一边评论说从窗户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前门的台阶。随后他握住玛格达琳的手。 “你要走了吗?” “是的。” “可是这——这一切都会没事吗?” “从事法律工作的人从不这样轻易下结论。”爱德华爵士庄重他说。随后,他溜走了。 他走在街上,陷入沉思之中。难题就在他的掌中——但他却解决不了。需要一样东西——某件小事。只是指明一下方向。 有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原来是马修·沃恩。他有些气喘吁吁。 “我一直在追你,爱德华爵士。我想道歉。为了我半小时以前的粗鲁举止。不过,恐怕我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了。你能过问这件事真是太好了。你想知道什么请随便问。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突然,爱德华爵士挺直了身体。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不是马修——而是街的对面。马修有些不知所措,又重复道: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你已经帮了我的忙,亲爱的年轻人,”爱德华爵士说道,“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拦住我,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本来也许会错过的一件事上。” 他用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小餐馆。 “二十四只黑画眉餐馆?”马修困惑地问道。 “正是。” “它的名字有些古怪——不过我想你在那儿总能吃到像样的饭菜。” “我可不想冒险去试验。”爱德华爵士说道,“朋友,我比你早离开托儿所,不过,我对于儿时的童谣可能记得更清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一首是这样的:唱一首六便士的歌,一只装满黑麦的口袋;二十四只黑画眉,在馅饼里被烘烤——诸如此类。它的其余部分与我们无关。” 他猛地转过身。 “你去哪儿?”马修·沃恩问道。 “回你们家去,我的朋友。” 他们无声地往回走,马修·沃恩狐疑地瞅着他的同伴。 爱德华爵士走进屋里,大步走到一个抽屉跟前,拿出一个天鹅绒的提包并把它打开。他看看马修,年轻人不情愿地离开了屋子。 爱德华爵士把银币倒在桌子上。随后,他点点头。他没有记错。 他站起来,按响了铃,一边把一样东西塞进手里。 听到铃声,玛莎走了进来。 “告诉我,玛莎,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曾经与你过世的女主人因为一枚六便士的硬币发生了小小的口角。这里有两枚六便士的硬币,可它们都是老式的。” 她迷惑地盯着他。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天傍晚的确有人来过这间屋子——你的女主人给了这个人六便士……我想她给他六便士是为了换这……” 他迅即把手向前一伸,取出那首描写失业的打油诗。 只看一眼她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游戏结束了,玛莎——你瞧,我明白了。你不如把事情的始未都告诉我吧。” 她跌坐在椅子上——泪水从脸上簌簌落下。 “的确——的确——门铃不能正常发声——我当时不敢肯定,于是就想最好是去看看。我走到门边时,他正把她击倒。一卷五英镑的钞票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是看到了这些钱——还有以为她是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想法才使得他这么做的——因为是她亲自来给他开的门。我喊不出声。我都瘫倒了,这时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正是我的儿子,哦,他一向是个坏孩子。我总是尽可能把自己的钱都给他。他蹲过两次监狱。他一定是来看我的,这时,克雷布特里小姐看到我没有去开门,就自己去开门。他吃了一惊,拿出一张描写失业的传单。慈善的女主人让他进来,取出六便士。而此时,那卷钞票依旧像我给她零钱时一样,放在桌子上。可魔鬼附体,他走到她身后,随后把她击倒了。” “随后呢?”爱德华爵土问道。 “哦,先生,我能怎么做呢?我自己的骨肉。他的父亲很坏,本也随他——可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把他推出屋外,返身走回厨房按时准备晚饭。你认为我非常邪恶吗,先生?当你问我问题时,我尽量不撒谎。” 爱德华爵士站起来。 “可怜的女人,”他动情地说,“我真为你难过。然而,你知道,法律会自有公论。” “他已经逃离了这个国家,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么,他也许可以逃离绞刑架,不过别指望这个。请叫玛格达琳小姐来见我。” “哦,爱德华爵士。你真太出色了——你真太出色了。” 当他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玛格达琳小姐说道,“你把我们都救了。我该怎么谢你呢?” 爱德华爵士俯身冲她一笑,轻轻拍拍她的手。他简直就是个伟人。小小的玛格达琳当年乘坐西卢里克号航船从美洲归来时,可真是楚楚动人。十六岁的花季——真美妙!当然,她现在已是青春不再了。 “下次你需要朋友的时候——”他说。 “我会直接去找你。” “不,不,”爱德华爵土警觉地喊道,“我可不想你这么做。还是去找年轻人吧。” 他老练地摆脱了那满怀感激的一家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当他跌坐在车上时,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即便是清纯的十七岁的魅力,看起来也值得怀疑。 这根本无法与汗牛充栋的犯罪学藏书室相提并论。 出租车掉头驶入安娜女王小巷。 他的死胡同。 爱德华·鲁宾逊的男人气概 “比尔挥动着健壮的臂膀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双唇给了他一个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吻——” 爱德华·鲁宾逊先生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的《爱至高无上》一书,目光凝视着地铁的窗外。他们正在穿越斯坦姆福德小河。爱德华·鲁宾逊心里还在想着比尔。比尔绝对属于那种女小说家笔下所垂青的具有完美男性气概的男人。爱德华羡慕他的肌肉,他粗旷英俊的面容,还有他炽烈的激情。他再次捧起书,阅读有关马切萨·比安卡的那段描述。她的美貌如此令人倾倒,她的魅力如此令人陶醉,以致于强壮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九柱戏中的木柱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下去,他们因为爱而变得孱弱无助。 “当然,”爱德华自言自语道,“一派胡言,这种东西。纯粹胡说,一定是。不过,我想知道——”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惆怅。生活当中何处有浪漫与冒险? 真有令人陶醉、美貌动人的女人吗?真有像火焰一样能把人吞噬的爱吗? “可是,我生活在现实中,这是事实。”爱德华叹道,“我还是得像其他的小伙子们一样处事。” 可他又想,总的说来,自己算是个走运的年轻人。他有理想的栖身之所——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公司作文书工作。 他身体健康,没有人指靠他,而且他跟莫德订了婚。 但是一想到莫德,他的脸就罩上了阴影。虽然他绝不会承认,但他是怕莫德的。 莫德。他爱她——是的——他依旧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从后面欣赏着她从那件廉价的四英镑十一便士的短衫里露出的雪白脖颈。当时他在电影院里坐在她的身后。与他同来的朋友认识她,就介绍他们相识,毫无疑问,莫德非常出色。她模样俊俏,人很聪明,又极有淑女风范,而且,她总是熟请世事。人人都说,她属于那种能够成为贤淑妻子的人。 爱德华不知道马切萨比安卡是否能够成为这种贤妻。不知怎的,他有些怀疑这一点。他想象不出,性感的比安卡,红红的嘴唇,婀娜的身姿,如何能够温顺地为充满阳刚之气的比尔缝缀纽扣。不,比安卡属于浪漫故事,而眼前是现实生活。他与莫德在一起会很幸福。她的知识那么丰富…… 但是,他依旧希望她不是这么——嗯,尖刻,这样动辄“责骂他”。 当然,她这么做完全是她的精明与常识使然。莫德非常通晓事理。通常,爱德华也很明白事理,只是偶尔有的时候——比如,他曾经想要这个圣诞节结婚。而莫德则指出,再等一段时间要明智得多——也许一两年。他的薪水不多。他曾经想要送给她一只昂贵的戒指——她被吓呆了,迫使他把它收回,换了一只便宜的戒指。她所具有的特点都是优点,只是爱德华有时倒希望她身上能多一些缺点,少一些美德。正是她的那些美德迫使他作出一些孤注一掷的事情来。 比如说——由于负疚,一朵红晕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他一定得告诉她——立刻告诉她。他内心的负疚感已经使他行为乖戾。 明天是三天假期的第一天,她曾经建议他到她家里来与她的家人共度这一天。而他却以一种愚笨的方式,一种不可能不引起她怀疑的方式,从中脱身——他编了一个冗长的故事,说自己已经答应跟他的一位乡间的朋友共同度过那天。 他在乡间根本没有朋友。他有的只是内心的负疚感。 三个月以前,爱德华·鲁宾逊与几十万个其他年轻人一道,参加了一家周报举办的竞赛。 要求是将十二个女孩的名字按照她们受欢迎程度的顺序排列出来。爱德华当时就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自己所偏好的总是错的——这一点他早在先前的几场类似的竞赛当中就注意到了。他把这十二个名字按照自己的顺序排出来,然后,从这张名单的顶端和底部依次轮流取一个名字,重新把它们写下来。 结果揭晓时,爱德华十二个当中答对了八个,被授予一等奖五百英镑。这项结果,虽易于归为运气,但爱德华坚持认为这是他的“系统”的直接结果。他为自己感到十分自豪。 接下来的是,该怎么花这五百英镑?他很清楚莫德会说什么。用它去投资。对于将来是一笔不错的储备金。当然,莫德非常正确,这他心里明白。但是,在竞赛中赢钱,这种感觉是世上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如果这笔钱是作为遗产留给他的话,他倒情愿把它捐给教会,权且用作皈依费用,或是购买英国政府发行的债券。但是,仅仅通过动一下笔杆就得来的钱,正如孩子的六个便士一样——“就是你的——来得容易花得快。” 在他每天去办公室的路上,必定经过一家精品商店。在这店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梦想中的物品:一辆小型双座汽车,长长的、闪闪发亮的车头上清清楚楚地标着价钱——465英镑。 “如果我有了钱,”爱德华日复一日地冲着它说,“如果我有了钱,我就把你买下来。” 而现在他——如果不算富有的话——至少拥有一笔钱,足以实现他的梦想。那辆车,那辆熠熠生辉、诱人心魄的可爱的车,就是他的了,如果他愿意付这笔钱的话。 他本打算把钱的事告诉莫德。他一旦把这事告诉她,他就可以便自己免受诱惑。面临莫德的威仪与反对,他绝不敢固执己见。但是,碰巧,是莫德自己促成了这件事。当初,他带她去看电影——而且是那儿最好的座位。可是,她却好心而又坚定地向他指出他做的傻事——把好端端的钱都浪费了——花一英镑六便士,而不是两英镑四便士。而一个人坐在后排一样看得很清楚。 爱德华听着她的指责心里在生闷气。莫德感到她的话起了效果,觉得心满意足。可不能让爱德华这样挥霍下去。 她爱爱德华,但她也意识到他的弱点——她目前的任务就是去影响他,使他正确行动、处事。她看着他蠕虫一般的举止,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爱德华的确像是一只蠕虫。像蠕虫一样,他转过身子。 他依旧为她的言辞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买那一辆车。 “去她的。”爱德华自言自语道,“平生第一次,我将做我喜欢的事。莫德尽可以去管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他走进那家玻璃制成的宫殿。里面还是那些神气的住户,它们的瓷釉与金属闪烁着光芒。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漫不经心,他买下了那辆车。买辆车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他买下这车如今已有四天。他开着车子四处游荡,表面平静,内心却沐浴在狂喜之中。迄今,他对莫德只字未提。这四天里,每天一到午饭时间,他就去接受指导,学习如何摆弄这个可爱的生灵。他是个聪明的学生。 明天就是圣诞前夜,他得带她到乡村去。可是,他向莫德说了谎。如果必要,他还要撒谎。他的整个身心都被这件新的财产所占据了。对于他,它就代表浪漫、冒险,以及他渴望然而从未获得的一切。明天,他将与他的情人一道启程。 他们将在凛冽的寒气中疾驰,将伦敦的心悸与烦忧抛到脑后——到宽阔空旷的地方去…… 此刻的爱德华,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已经非常接近于一个诗人了。 明天——他低下头,看看手里的书——《爱至高元上》。他笑着把书塞进衣兜里。汽车,马切萨·比安卡的红嘴唇,以及比尔非凡的英勇都掺杂到了一起。明天——天气,对于那些指望她的人来说,通常就像一个让人难过的荡妇。可是,第二天的天气却正合爱德华的心意。她给了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天气,闪闪发亮的白霜,淡蓝色的天空,橙色的太阳。于是,满怀探险的激情和不顾一切的鲁莽,爱德华驾车驶出伦敦。他先是在海德公园之角碰到了麻烦,随后又在帕特尼大桥遇到了意外的事情:变速器出了毛病,而且车闸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其他司机的呵斥向爱德华倾泻而来。但是对于一个新手来说,他的表现还不是很糟。 此刻,他正开车驶上一条司机们所钟爱的宽阔的公路。今天,这条路上没有什么阻塞。爱德华继续向前开着,深为自己能主宰这样一辆光彩照人的汽车而陶醉。他满心欢喜地在寒冷的银白世界里疾驶而去。 这一天他欣喜若狂。他先是在一家老式客栈停车吃午餐,后来又在这里停车用午后茶点。后来,他才极不情愿地调头——重新回到伦敦,回到莫德身边,回到那些无可避免的解释与指责之中…… 他叹了口气,被打断了思绪。明天就由它去吧。他还有今天。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着迷的?车子在黑暗中疾驰,车灯搜寻着前面的道路。哦,这是最绝妙的了! 他断定自己已没有时间停车用晚餐。在黑暗中驾车需要小心对待。回伦敦的时间比他原先想象的要长。八点整,他驶过欣德黑德,来到“潘趣酒碗”的边上。月光下,两天前的降雪还未融化。 他停下车,停在那儿瞪眼看着。如果他直到午夜才返回伦敦,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根本再也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还舍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跳下车,向路边走去。一条婉蜒而去的小径诱人地出现在眼前。爱德华无法抵挡这种诱惑,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心旷神怡地漫步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他从未想到世上有如此景致。而这是属于他的,都是他的,是他那正忠实地候在路边的光彩照人的情人给他的。 他又重新爬上路边,钻进车里,一路驶去。刚才发现的美景依旧使他感到有些眩晕。而这种美景,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会偶尔遇到的。随后,他叹口气,又回过神来。他把手伸进车兜里去拿这天早些时候他曾经放在里面的一条备用围巾。 可是,围巾不见了。车兜是空的。不,不完全是空的——有些略手的、坚硬的东西——像是卵石。 爱德华把手探到兜底。接下来,他像是丧失了理智,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 他手里拿着的,从指间垂落下的,月光在上面撞击出上百个火花的,是一条钻石项链。 爱德华瞪眼看了又看。千真万确。一条或许价值数千英镑的钻石项链(因为都是大颗粒的钻石)原来一直在车兜里恬然而憩。 可究竟是谁把它放在那儿?自然,当他离开镇子的时候,项链还不在车兜里。当他在雪原中漫步时,一定有人来过,然后有意把它塞进车里。可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他的车子? 是否项链的主人弄错了?或者,这项链也许是偷来的? 随即,正当这些念头在他的脑中飞速旋转时,爱德华突然感到身体发僵,全身冰凉。这不是他的车子。 的确,这很像是他的车。它有同样耀眼的深红颜色——红得就像马切萨·比安卡的嘴唇——它有同样的长长的、闪闪发亮的车头,但是借助于上千个微小的痕迹,爱德华意识到这不是他的车。尽管这是辆新车,闪闪发亮,可是车上有星星点点的疤痕,而且,还有一些尽管细微但绝不会错的、磨损的痕迹。如果这样…… 爱德华没有再犹豫,他迅速调转车身。车子调头不是他的强项。倒车时,他总是仓皇失措,打错方向盘。而且,他常常会被纠缠在油门与脚闸之间而产生灾难性的后果。然而,最终,他成功了,于是,车子又径直向山上呜呜开去。 爱德华记得,当时不远处停着另外一辆车子,只是他并未特别留意。他散完步往回走的时候,选择的不是那条他先前去山谷里散步时的路。他当时想,正对着路口的就是他的车子。实际上,他的车子一定是另外一辆。 大约十分钟后,爱德华又回到了他当时停车的地方。可路边一辆车也没有。这辆车的主人一定开着爱德华的车走了——或许,他也因为车子相似的外表而弄错了。 爱德华从兜里取出项链,茫然地让它从指间滑过。 下一步该怎么办?开车去最近的警察局?解释一下情况,递上项链,再给出自己的车牌号码。 可他的车牌号码究竟是多少呢?爱德华想了又想,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他感到身上发凉,心里一沉。在警察局里,他看上去会是最大的傻瓜。号码里面有个8,这是他惟一能够记起的。当然,这并不真正重要——至少……他不安地看着项链。设想一下,如果他们认为——噢,他们不会的——可他们也许还是会的——认为是他偷了车子和项链,怎么办?因为,毕竟,想想这事,理智正常的人谁会把昂贵的钻石项链漫不经心地塞进敞开的车兜里?爱德华跳下车,走到车子后部。车牌号是XR10061。除了一个事实,就是这绝对不是他的车牌号以外,这数字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随后,他又有条不紊地搜寻了所有的车兜,终于找到一张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些字。借着车灯的光亮,爱德华很容易地读出了上面的字。 “来找我,在格里恩,索尔特街拐角处,十点钟。” 他记得格里恩这名字。这天早些时,他曾在路边一根柱子上见过这名字。紧接着,他下了决心。他要到格里恩村去,找到索尔特街,去见那个写这纸条的人,把情况当面解释一下。这么做比在当地警察局里看上去像是个傻瓜要强多了。 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开车离去。这件事不同寻常,而钻石项链更使得它令人激动而又神秘莫测。在寻找格里恩时,爱德华颇费了些周折,而找到索尔特街更不容易。但在敲门唤醒了两户村民以后,他终于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狭窄的道路行进,一边仔细留意路的左边,村民们告诉他,索尔特街在这边分岔。可这时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 他转过一个拐角,突然出现在那条街上。当他停车时,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上前来。 “总算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喊道,“杰拉尔德,你路上走了这么久!” 她说着,走到车前,车灯照在她的身上,爱德华屏住了呼吸。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光彩夺目的生灵。 她很年轻,漆黑的头发,鲜红的嘴唇,身上厚厚的斗篷敞开着。爱德华看到她穿着全套的夜礼服——一套火焰般的紧身连衣裙,勾勒出她完美的体形。她脖子上还戴着一串精美的珍珠项链。 突然,这个女孩吃了一惊。 “噢,”她喊道,“不是杰拉尔德。” “不是。”爱德华匆忙说道,“我得解释一下。”他从兜里掏出钻石项链,拿到她的面前。“我叫爱德华——”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这个女孩拍拍双手,打断了他: “当然,是爱德华!我非常高兴。可那个傻瓜吉米电话里告诉我,他会派杰拉尔德开车来。你能来,这可真够冒险的。我太想见到你了。记得我六岁以后就再未见过你。我看见你手里已经拿到了那条项链。村里的警察也许会前来观赏它。啊,这里冷得像冰一样。让我上车。”犹如梦中一般,爱德华打开了车门,她轻盈地跳上车来,在他旁边坐下。她的毛皮衣服扫过他的面颊,一种难以捉摸的气味,像是雨后紫罗兰的气味,直刺他的鼻孔。 他没有计划,甚至没有明晰的思维。瞬间,下意识地,他屈从于冒险的欲望。她把他称作爱德华——如果他是另外一个爱德华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久就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同时,还应该让这出戏演下去。他合上离合器,轻快地驾车离去。 过了一会儿,女孩笑起来。她的笑声正如她本人一样迷人。 “显然,你对汽车不是很在行。我想你在外面没有车吧?” “不知道‘外面’是指什么地方?”爱德华心里想。他大声说,“不是很在行。” “还是让我来开车吧,”女孩说,“在我们重新驶上干道之前,在这些小巷里找路可是件棘手的事。” 他欣然让位给她。不久,他们在夜色中嗡嗡穿行的速度与莽撞都使爱德华感到暗自吃惊。她向他扭过头来。 “我喜欢开快车。你呢?你知道,你一点也不像杰拉尔德。没有人会把你们当作兄弟。” “你跟我想象的也完全不同。” “我想,”爱德华说,“是我过于平凡了。是这样吗?” “不是平凡——而是特别。我没法理解你。可怜的吉米怎么样了?我想,他一定是牢骚满腹吧?” “哦,吉米挺好。”爱德华敷衍道。 “这么说可够轻巧的——可他不走运,刚刚扭伤了脚踝。他把整个事情跟你说了吗?” “他只字未提。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希望你能告诉我。” “哦,这事就像一场梦。吉米从前门进来,男扮女装,穿着他女朋友的衣服。我等了他一两分钟,随后爬上窗台。艾格尼丝·拉雷拉的女仆正在为她整理衣服和珠宝,还有其它东西。突然,有人在楼下大喊一声。爆炸声响了,人们大喊救火。女仆冲了出去,我跳进房间,抓起项链,闪电一般出屋下楼,随后走小路穿越‘潘趣酒碗’,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把项链和该在什么地方接我的纸条顺手塞进了车兜。随后,我回到旅馆去见路易丝,当然是已经换掉了棉靴之后。这是我不在场的最好证明。她根本不知道我外出过。” “那吉米呢?” “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可什么都没跟我说过。”爱德华从容地说道。 “哦,在嬉闹时他被裙子绊了一下就把脚扭伤了。他们不得不把他抬上车,让拉雷拉家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家。想象一下如果当时司机凑巧把手伸进车兜里!” 爱德华与她一起笑起来,可他的心里一片忙乱。他现在多少知道了些情况。拉雷拉这个名字他隐约感到耳熟——这是个与富有联系在一起的名字。眼前这个女孩,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叫做吉米的男子,密谋窃走这串项链,并且得手了。因为脚踝受伤,而且有拉雷拉的司机在场,吉米在打电话前没功夫去看车兜里面——或许根本没想去看。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另外一个不曾谋面的“杰拉尔德”一有时机就会这么做。而在里面,他会发现爱德华的围巾! “情况不错。”女孩说道。 一辆电车从旁边一闪而过,他们已经到达了伦敦市郊。 他们穿梭于往来的车流中。这个女孩是个出色的司机,可她太冒险了! 一刻钟以后,他们在一个寒气逼人的广场中央一座宏伟的庭院前停下车来。 “在我们去里特森之前,”女孩说,“我们可以先换掉一些衣服。” “里特森?”爱德华询问道。他几乎是满怀敬意地提到那家著名的夜总会。 “是的,杰拉尔德没告诉你吗?” “没有。”爱德华严肃地说,“那我的衣服呢?” 她皱了皱眉。 “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我们会把你装扮起来的。这事我们一定得做到底。” 一位神情庄重的管家打开门,站在一边把他们让进屋。 “小姐,杰拉尔德·钱普尼斯来过电话。他非常着急,想要和您通话,可他不肯留言。” “我敢肯定他急于与她通话。”爱德华心里说,“无论如何,我现在知道自己的全名了。爱德华·钱普尼斯。可她是谁?他们称她小姐。她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项链?是为了偿付打桥牌欠下的债务?” 在他偶尔从报纸上读到的法文长篇连载小说里,美丽高贵的女主人公总是被桥牌债务逼得走投无路。 那位神情庄重的管家把爱德华领到一边,交给一个态度安祥的男仆。一刻钟以后,他在大厅里再次见到女主人,他身着萨维尔·罗服装店缝制的华丽的夜礼眼,再合身不过了。 天哪!多开心的一个夜晚! 他们开车去著名的里特森夜总会。像别人一样,爱德华也曾读到有关它的一些丑闻。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迟早会在这里出现。爱德华惟一担心的是认识真正爱德华,钱普尼斯的人会出现。他安慰自己说,这个真正的爱德华显然离开英格兰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们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旁边,呷着鸡尾酒。鸡尾酒! 对于淳朴的爱德华来说,它就代表了放荡生活的本身。那个女孩,裹着一条缝制精美的披中,漠然地呷着杯里的酒,突然,她取下肩上的披中站起身来。 “我们跳舞吧。” 现在爱德华能够全力去做的只是跳舞。当他与莫德走进舞场携手共舞时,那些舞技稍逊一筹的人们都静静站着,满怀艳羡地旁观。 “我差点忘了,”女孩突然说,“项链呢?” 她伸出手来。爱德华已经全然心醉神迷。他把项链从口袋里取出来交给她。使他惊异的是,她居然从容地把它戴在脖子上,随后冲着他迷人地一笑。 “现在,”她柔声说道,“我们跳舞吧。” 他们翩翩起舞。总之,里特森夜总会里看不到更完美的舞姿了。 一曲终了,当他们走向桌边时,一位自命不凡、面有倨傲之色的老年绅士冲着爱德华的舞伴打招呼。 “啊,诺琳女士,总见到你在跳舞!是的,没错。佛里奥特上尉今晚在这儿吗?” “吉米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真的吗?怎么回事?” “详情现在还不大清楚。” 她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爱德华跟在后面,脑中飞速转动。现在他明白了。诺琳·艾略特女士,闻名遐迩的诺琳女士本人,也许是在英格兰人们谈论最多的女孩。她以自己的美貌、胆识而出名——她是聪明的年轻人团体的领导人。她与豪斯霍尔德骑兵队的詹姆斯·佛里奥特上尉最近刚刚宣布订婚。 可那条项链?他依旧无法理解那条项链。他必须冒着泄漏自己身份的危险,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当他们再次就座时,他提到这件事。 “诺琳,为什么这样?”他问,“告诉我为什么?” 她脸上带着一丝朦胧的微笑,眼睛望着远处,依旧沉浸在舞蹈的魅力之中。 “我想,这个你很难理解。对于同样的事情,人们会变得非常厌倦——总是同样的事情。偶尔去寻宝还行,可是很快一切又习以为常。偷盗是我的主意。五十英镑的入场费,然后抽签。这是第三次了。吉米和我抽到了艾格尼丝·拉雷拉。你知道规则吗?盗窃要在三天之内完成,而偷来的东西要在公众场合佩戴至少一小时,否则你就失去了所下的赌注,并且要罚款一百英镑。吉米扭伤了脚踝真不走运,可我们赢得了所有赌注。” “我明白了。”爱德华说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诺琳突然站起身,围上披中。 “开车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到码头去。到使人恐怖而又激动的地方去。等一等——”她伸手取下颈上的项链。“这个最好你拿着。我可不想因为它而被谋杀。” 他们一起走出里特森夜总会。车子停在一条狭窄、漆黑的偏僻街道上。他们转过街角向车子走去时,另外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年轻人跳下车来。 “谢天谢地,诺琳,总算找到你了。”他喊道,“真倒霉。那个愚蠢的吉米开走的是另一辆车。天知道那项链现在什么地方。我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诺琳女士盯着他。 “你说什么?我们已经得到了项链——至少爱德华拿到了。” “爱德华?” “是的。”她用手指一指身旁。 “现在是我遇到麻烦了。”爱德华心里想。“十比一的胜率,这位就是杰拉尔德老弟。” 年轻人盯着他看。 “你说什么?”他缓缓说道,“爱德华还在苏格兰。” “哦,”女孩喊了一声。她盯着爱德华,“哦!” 她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那你,”她低声说,“是真的盗匪?” 只是瞬间,爱德华就明白了局势。女孩的眼中流露出恐惧——也许是——倾慕?他应该解释一下吗?不能这么驯服!他要把这场戏演到底。 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我得谢谢你,诺琳女士。”他说,带着公路劫匪的腔调,“你使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傍晚。”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年轻人跳下的那辆车。深红颜色,车头闪闪发亮。正是他的车!“祝你们晚安。” 他纵身一跃跳上车,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向前一蹿。杰拉尔德站在那儿目瞪口呆,但是那个女孩动作要更为迅捷。 当车从身边经过时,她纵身跃上车的踏板。 “你得把项链给我——哦,你必须得把它给我,我还得把它还给艾格尼丝·拉雷拉。大度一些吧——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一……我们一起跳舞——我们是——朋友。你难道不把它给我吗?给我?” 一个美得使你陶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而且,爱德华还巴不得丢掉这条项链。这是一个让他故作慷慨姿态的天赐良机。 他从口袋里取出项链放在她伸出的手上。 “我们是——朋友。”他说。 “啊!”她的双眼燃起熊熊烈火。 出人意料地,她冲他俯下头。一瞬间,他抱住她,她的嘴唇贴着他的……随后,她跳下车。深红色的汽车向前一跃,疾驶而去。 浪漫! 冒险! 圣诞节这天中午十二点,爱德华·鲁宾逊阔步走进户拉珀姆区一幢房屋的客厅里,嘴里说着“圣诞快乐”。 莫德正在重新整理枞树枝叶,只是冷淡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跟你的朋友在乡间玩得开心吗?”她问道。 “听着,”爱德华说道,“那是一个谎言。我在比赛中赢了五百英镑,我用它买了一辆车。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此大吵大闹。这是第一件事。我买下了这辆车,关于它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第二件事是——我不愿再闲荡下去了。我的前途不错,我想下个月娶你。明白吗?” “哦!”莫德声音微弱地说。 这是——这可能是——爱德华在以这种主人般的方式讲话吗? “你愿意吗?”爱德华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盯着他,被镇住了。她的眼里满是敬畏与钦佩,而看到这种神色让爱德华感到陶醉。那种使他恼怒的慈母般的宽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昨晚,诺琳女士也这么盯着他看。可是诺琳女士已经远远逝去,与马切萨·比安卡井肩消失在浪漫之乡里。眼前才是现实。这才是他的女人。 “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重复一遍,向前迈了一步。 “愿——愿——意。”莫德支吾着说,“可是,爱德华,你怎么了?你今天与以往大不一样。” “是的。”爱德华说,“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是个真正男人,而不是一条虫——而且,老天作证,这的确值!” 他把她拥在怀里,几乎像是超人比尔那样。 “你爱我吗,莫德?告诉我,你爱我吗?” “哦,爱德华!”莫德喘着气,“我崇拜你……” 事故 “……告诉你——这是同一个女人——毫无疑问!” 海多克船长盯着朋友急切、激动的面孔叹了一口气。他真希望埃文斯别这么肯定,别这么兴高采烈,在海上生涯中,这位老船长已经学会不去插手与已无关的事。但是,他的朋友埃文斯,一位先前的伦敦警察厅刑事调查部官员,生活哲学则全然不同,他早期的格言是“依照收到的情报行事”,而他对此又进行了改进,以至于自己去找出需要的信息。埃文斯曾是一个思维敏捷,头脑清醒的警督,因而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本应属于自己的提升。即使他现在已经退休,并在梦想中的乡间村落定居下来,他的职业本能依旧活跃。 “我通常不会忘记一个人的面容。”他自负地重申道,“安东尼夫人——是的,这正是安东尼夫人。当你提到梅罗迪恩夫人时,我马上就知道是她。” 海多克船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梅罗迪恩一家是他除了埃文斯以外最亲近的邻居,把梅罗迪恩夫人与一起先前轰动一时事件的女主角等同起来使他感到困扰。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轻声说道。 “九年了。”埃文斯说道,准确一如既往,“九年零三个月。你还记得那个案子吗?” “隐约记得。” “安东尼最终被证明是个砷化物服用者。”埃文斯说道,“所以他们把她放了。” “嗯,他们难道不该这么做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这是他们根据证据所能作出的惟一裁决。这绝对是正确的。” “这就对了,”海多克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多事。” “谁在多事?” “我想是你。” “根本不是。”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船长总结道,“如果梅罗迪恩夫人生活中曾一度不幸由于谋杀受审,而又最终被无罪释放的话——”“通常,人们不认为无罪获释是件不幸的事。”埃文斯插话道。 “你知道我说话的意思。”海多克船长生气地说,“如果这位可怜的女士已经结束了她的痛苦经历,我们没有必要旧事重提,对吗?” 埃文斯没有吭气。 “算了,埃文斯。这位女士是无辜的——你刚才还这么说。” “我并没有说她是无辜的。我只说她被无罪释放。” “这是一码事。” “并不总是这样。” 海多克船长刚才还在他的椅子侧背上磕打烟斗,这时却停了下来。他坐直了身子,脸上流露出警觉的表情。 “喂——喂——喂,”他说道,“事情的确就是这样,不是吗?你不认为她是无辜的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是——不知道。安东尼有服用砷化物的习惯,而他的妻子则为他搞到砷化物。一天,由于疏忽,他服用了过量的砷化物。这究竟是他,还是他的妻子的过错?没人知道。而陪审团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又合乎时宜地推定她无罪。这是完全正确的,我无可挑剔。只是像从前一样,我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 海多克船长又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烟斗上。 “嗯,”他舒心地说道,“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 “但是的确——” “听我说。这个梅罗迪恩——今天傍晚还在他的实验室里摆弄实验——你记得——”“当然。他提到了马什试砷法。说你精通这个——这是你的本行——然后就格格地笑。如果他当时想一下就不会那么说——”埃文斯打断了他。 “你是说,如果他当时知道的话就不会那么说。他们结婚有多久了——你告诉我是六年?我敢打赌他根本不知道妻子就是曾经臭名昭著的安东尼夫人。” “而且,当然他也不会从我这里知道。”海多克船长绷着脸说道。 埃文斯没有理会,而是接着说: “你刚才打断了我。在马什试砷实验之后,梅罗迪恩在试管里加热一种物质。他将金属状残渣溶于水中,随后加入硝酸银使之沉淀。这是氯酸盐测试。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实验。” “但我碰巧从一本放在桌上的翻开的书中读到这样的论述:硫酸分解氯酸盐时会释放出CL4O2。如果加热,会发生剧烈的爆炸;所以混合物应该保存在凉爽之处,并且少量使用。”海多克盯着他的朋友。 “嗯,这又怎么样?” “是的。干我们这行也作实验——谋杀实验。得把事实累积起来——权衡它们,当你考虑到证人的偏见与普遍的不准确之后,就分析残渣。但是,还有另外一类谋杀实验——它相当精确,但却极其——危险!谋杀犯很少会满足于一起犯罪。如果有时间而又不受怀疑的话,他会接着干下去的。你抓了一个人——他究竟是否谋杀了他的妻子呢?也许这件案子里他看上去不像是有罪。看一看他的过去——如果你发现他有过好几个妻子——而且我们假设她们都死了——死得相当蹊跷,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时你就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我讲的是一种道义逻辑上的可能性。一旦明白了以后,你就可以去查找证据。” “随后呢?” “我就要谈到这一点。如果有过去可以探究这还好办。可假设你抓住的是一个初犯呢:那么从这个测试中你将一无所获。但是假设囚犯被无罪释放——更名改姓重新开始生活。这个谋杀犯是否会重新犯罪?” “这想法真可怕!” “你还能说这不关我们的事吗?” “是的,我还这么想。梅罗迪恩夫人完全是个无辜的女人,你没有理由把她想象成其他的什么人。” 这位前任警督沉默了片刻。随后他缓缓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们曾调查她的过去,但一无所获。也并非完全如此。她有过一个继父。十八岁时,她喜欢上了某个男子——而她的继父运用他的权威将他们拆散。一次,她与继父沿着悬崖上一段相当危险的地段散步。事故发生了——她的继父走得距离边缘太近——它塌了下去,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而丧命。” “你不会认为——” “这是一起事故。事故!安东尼服用砷化物过度也是一起事故。如果不是有人透露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顺便说一句,他溜走了——她根本就不会受到审判。看起来即使陪审团满意了,她也不会满意。告诉你,海多克,什么地方只要她出现,恐怕就会有另外一起——事故!” 老船长耸了耸肩。 “那件事距今九年了。现在怎么还会发生另外一起你所说的‘事故’呢?” “我没有说现在。我是说某一天,如果必要的动机出现的话。” 海多克船长耸耸肩:“哦,我不知道你如何能防范这一点。” “我也不知道。”埃文斯沉思着说。 “我最好还是别插手。”海多克船长说,“插手别人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这条建议不对这位前警督的口味。他很有耐心,更有决心。与他的朋友分手之后,他信步朝村子里走去,心里还在盘算着他的行动能否成功。 在邮局里面买邮票时,他碰巧遇到了他要找的对象:乔治。梅罗迪恩。这位前化学教授身材矮小,看上去犹如在梦中。他态度温和友善,总是心不在焉。他认出了对方,和蔼地与他打招呼,一边俯身去拾由于感到意外而掉落在地上的信件。埃文斯也弯下腰来。他的动作比对方更为迅速,首先拿到了这些信。他一边道歉,一边把信递还给它们的主人。这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些信件。最上面那封信的地址重新唤起了他的疑心。那上面是一家著名保险公司的名字。 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纯朴的乔治。梅罗迪恩根本没有意识到接下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在和这位前警督一起在村子里散步了。他也许更说不清楚的是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人寿保险上。 埃文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梅罗迪恩自己主动说,为了妻子的利益,他刚刚投保人寿险,随后询问埃文斯对于这家公司看法如何。 “我作过一些很不明智的投资,”他解释说,“所以我的收入减少了。如果将来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妻子会很落魄。这项保险会解决问题的。” “她不反对这个主意吗?”埃文斯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些女士反对,这你知道。感觉不吉利——诸如此类。” “哦,玛格丽特非常实际。”梅罗迪恩微笑着说,“一点也不迷信。事实上,我想这最初是她的主意。她不乐意我这样担忧。” 埃文斯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他跟对方不久以后分手。 他的嘴唇紧紧绷着。故去的安东尼先生就是在他死前几周投保了有利于妻子的人寿险的。 埃文斯已经习惯于依靠直觉。他的心里已深信不疑。但如何行动则是另一回事。他不想当场去捉罪犯,而是想要阻止犯罪,这就遇然不同,也更困难得多。 整个白天他都在苦思冥想。当天下午,在本地乡绅的处所将要举行一个报春花联盟庆祝会。他也动身前往。他参与“一便士游戏”,猜测猪的体重,躲避掷来的椰子,脸上却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甚至还花了半个克朗去问卜水晶球占卜术。问卜时,他冲自己笑了笑,心里想起在职时自己违抗算命先生预言的种种举动。 他并没有十分留意她低沉的嗡嗡声——直到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会在不久以后——的确是不久以后——遇到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事关一个人的生死。” “哦,你说什么?”他唐突地问道。 “一个决定——你得作出一个决定。你必须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如果你犯一个错误——最小的错误——”“怎么样?” 算命者颤抖起来。埃文斯警督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被深深打动了。 “我告诫你——千万别犯错误。否则,我已清楚地预见到结果——死亡……”怪诞,真是怪诞。死亡。想想她的这些预言! “如果我犯了错误就会死。是这样吗?” “是的。” “如果这样,”埃文斯说着站起身来,递过半个克朗,“我可绝对不能犯错误。呃?” 他语调很轻松。然而,当走出帐篷时,他却紧绷着下巴,脸上一副毅然的神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他千万不能犯错误。生命,一条脆弱的生命就倚仗它了。 但是没有人帮他。他看了看远处他的朋友海多克的身影。从他那儿得不到帮助。“莫管闲事”是他的座右铭。而这一点在这事上是行不通的。 海多克正在跟一个女人谈话。那女人告别了海多克向埃文斯这边走来。警督一眼认出了她。正是梅罗迪恩夫人。 一时冲动,他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梅罗迪恩夫人长得相当漂亮。她长着宽宽的眉毛,一双美丽动人的棕色眼睛,脸上流露着沉静的神情。她看起来就像是意大利艺术家塑造的圣母,有过之而元不及: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打着卷盖在双耳上面,她的声音深沉而略带倦意。 她抬头冲埃文斯微笑,一种心满意足、热忱欢迎的微笑。 “我想你是,安东尼夫人——我是说——梅罗迪恩夫人。”他伶俐地说道。 他故意犯了一个口误,一边偷偷观察她的反应。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听到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但是,她的目光没有犹豫。她坚定而又自豪地盯着他。 “我在找我的丈夫。”她静静地说道,“你在周围见到他了吗?” “我刚才见到他在那个方向。” 他们朝着所指的方向肩并肩一路走去,一边静静地、愉快地交谈。警督感到自己的钦佩在增长。好一个女人!这是怎样一种自制,这是怎样一种镇静。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又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他深信不疑——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女人。 他依旧感到很不自在,尽管他对于自己的初步行动感到满意。他已经让她知道他认出了她。这将使她处于戒备。 她将不敢贸然行事。梅罗迪恩是个问题。要是能告诫他一下……他们找到这个矮个子男人时,他正在漫不经心地对着一个瓷质洋娃娃沉思冥想,这是他在“一便士游戏”中得到的。他的妻子提议回家去,他欣然同意了。梅罗迪恩夫人转身对警督说:“你不跟我们回去安安静静地喝杯咖啡吗,埃文斯先生?” 她的声音中是否有一分淡然的挑战?他想是的。 “谢谢,梅罗迪恩夫人。我非常乐意。” 他们步行回家。一路上谈着愉快的日常小事。阳光照耀,微风轻拂,他们周围的事物看起来是那么令人愉悦而又普通平凡。 当他们来到诱人的古老的村落时,梅罗迪恩夫人解释说他们的女仆外出参加庆祝会去了。她走进自己的屋子,摘掉帽子,取出茶叶,然后在一个小型火炉上烧了壶水。从壁炉边的架子上她拿来三只小碗和碟子。 “我们有些非常特别的中国茶,”她解释说,“而且我们总是以中国方式喝茶——用碗,而不是用杯子。” 她说着停了下来,朝一只碗里偷偷看了一下,随后悻悻地嘟嚷着把它和另一只碗交换了位置。 “乔治——你真糟糕,你又在用这样的碗了。” “亲爱的,对不起。”教授歉意地说,“它们的尺寸正合适。我定购的那一批货还没到。” “总有一天,你会把我们都毒死。”他的妻子强装笑脸。 玛丽在实验室里找到这些,就把它们拿回来,却从不肯费力气去把它们清洗干净,除非里面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东西。 对了,前几天你还用一只这样的碗放过氰化钾。真的,乔治。 这真是太危险了。” 梅罗迪恩看起来有些生气。 “玛丽不该从实验室里拿走东西。她不该碰那儿的任何东西。” “但是,我们在喝茶以后总把茶杯留在那儿。她怎么区分得开呢呢?亲爱的,理智点。” 教授走进自己的实验室,一边低声咕哝着。梅罗迪恩夫人面带微笑将沸水沏到茶叶上,随后吹灭了小银灯里面的火焰。 埃文斯感到困惑,却又有些懵懂。出于某种原因,梅罗迪恩夫人正在施展她的伎俩。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故’吗? 她故意说出这一切是为了事先准备好借口吗,这样的话,当某一天“事故”发生时,他将不得不提供对她有利的证词。如果这样,她真是太愚蠢了,因为在此之前——突然,他倒吸一口凉气。她已经把茶倒进了三只碗里。 她将一只碗放在他面前,一只放在她自己面前,另外一只放在炉边的一张小桌上,旁边就是她丈夫时常坐的那把椅子。 当她把这最后一只碗放到桌上时,嘴角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微笑。这是一丝会心的微笑。他明白了!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一个危险的女人。没有等待——没有任何准备。今天下午——就是今天下午——有他在这里作为证人。这项大胆的举动简直使他喘不过气来。 干得真聪明——真是聪明极了。他什么也证明不了。她没有料到他会起疑心——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个思维与行动都快如闪电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探过身。 “梅罗迪恩夫人,我是个有许多奇怪想法的人。你能否让我随便喝哪一杯?” 她的目光里带着质询,但毫不怀疑。 他站起身来,拿起她面前的那只碗,然后走到小桌前,把两只碗互换了一下。他拿回了另一只碗井将它放在她面前。 “我想要看着你喝这杯。” 她的目光与他相遇。坚定,深不可测。她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她伸出手去端起杯子。他屏住呼吸。猜想这段时间他一直犯了一个错误。 她把碗端到嘴边——在最后一刻,她一哆嗦,身体前倾,迅速将茶泼进了一个种着蕨类的花盆里。随后她在椅子上向后一靠,轻蔑地盯着他。 他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怎么样?”她说。 她的声音变了。略带嘲讽——轻蔑。 他冷静镇定地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梅罗迪恩夫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必要再——重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声音平和,没有表情。他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还不想上绞架。 “祝你和你的丈夫长寿。”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然后将茶端到嘴边。 突然,他的脸色大变。脸部可怕地扭曲……他想要站起来——大声呼喊。他的身体发僵——他的脸变成了紫色。他仰面躺倒在椅子上——四肢痉挛。 梅罗迪恩夫人向前俯下身来,注视着他。嘴边掠过一丝微笑。她开口对他讲话——声音非常轻柔。 “埃文斯先生,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以为我想要杀死乔治……你有多蠢——太蠢了。” 她在那儿又坐了片刻,看着死者。这是第三个威胁她,并且要将她和她心爱的男人分开的男人。 她脸上的微笑绽开来。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像一个圣母。随后她提高嗓音喊道:“乔治,乔治!哎,快来!恐怕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故……可怜的埃文斯先生……” 简找工作 简·克利夫兰沙沙翻动着每日导报,随后叹了口气。这叹气发自心灵的最深处。她厌恶地看着大理石面的桌子,静卧在上面的烤面包与荷包蛋,还有那一小壶茶。倒不是她不饿。事实恰恰相反。简饥肠辘辘。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能够吃下一磅半烧透的牛排,另外再加上炸上豆条,也许还得再来些四季豆。然后,再品着佳酿而不是茶水,吃下所有的食物。可是,对于经济窘迫的年轻女子而言,她们没有选择。简能够点一只荷包蛋,一壶茶已经算是幸运了。看来,她明天就连这个也做不到了。除非—— 她再次去看每日导报中的广告。实话说,简刚刚丢掉一份工作。情况变得日益严峻。管理那间破敝公寓的房东,一位斯文的女士也已经在斜睨这个特别的女子了。 “可是,”简对自己说,一边习惯性地生气地扬起下巴。 “可是我人很聪明,长相漂亮,又受过良好教育。雇主们还想要什么呢?” 根据每日导报,他们看来想要经验丰富的速记员,拥有小笔资金的商店经理,饲养家禽的女工(这里依旧要求一小笔资金),还有难以计数的厨师,女佣,客厅侍女——特别是客厅侍女。 “当客厅侍女我不介意。”她自言自语道,“可是,没有经验,谁也不会要我的。我敢说,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作个‘志愿女子’——可他们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付给年轻的‘志愿女子’。” 她又叹了口气,把报纸支在面前。随后,散发着她健康的青春活力,简狼吞虎咽地吃起那只荷包蛋来。 当她打发完最后一口,简把报纸翻过来,去研究上面的“私事广告”栏目,一边还喝着茶水。这个栏目是她最后的希望。 如果她有几千英镑,这事就容易多了。至少有七个难得的机会——每个机会每年都至少能赚三千英镑。简掀起嘴唇。 “如果我有两千英镑,”她喃喃说道,“要把我和它分开可不容易。” 她的视线投向栏目的底部,随后又以长期炼就的从容向上扫视。 有一位女士,她总出高价收购穿旧的衣服,“贵妇们的衣物可以上门收购”。也有些绅士什么东西都收购——不过主要是些假牙。另有一些有头衔的贵妇人,在行将出国之际,会以荒唐的价格把她们的毛皮大衣处理掉。此外,还有哀伤的牧师,勤快的寡妇,残废的军官,都可能会报出五十到两千的数目不等。突然,简停下来。她放下茶杯,把那条广告又重新看了一遍。 “当然,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她喃喃自语道,“这种事情总是有圈套。我一定得小心。不过——” 这条引起简·克利夫兰兴趣的广告内容如下: 诚征一位女士,年龄二十五至三十岁,深蓝色眼睛,金黄色头发,黑色睫毛与眉毛,鼻梁挺直,身材苗条,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善于模仿,能讲法语。请于下午五至六点来恩德斯利大街7号,她将听到对她有利的消息。 “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否则,为什么女孩子们会上当受骗,”简喃喃低语。“我当然得小心。可是,那种事情根本不会有这么多具体的要求。我现在该……让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些条件。” 她接着看那些要求。 “二十五到三十——我今年二十六。深蓝色眼睛,没错。金黄色头发——黑色睫毛与眉毛——都没问题。鼻梁挺直?是——的——无论如何,我的鼻梁是够直的。既没有向下钩起,也没有向上翻起。而且,我体态苗条——即使现在看来也够苗条的。我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但我可以穿上高跟鞋。我善于模仿——没什么稀奇的,我能模仿人们说话的声音。而且,我说起法语来就像是一个天使或者法国女人。事实上,我正是合适的人选。当我出现的时候,他们应该喜不自禁。简·克利夫兰一走进屋里就中选了。” 简毅然撕下那条广告,把它放进手提包里。随后,她要了账单,声音听着焕然轻快起来。差十分五点时,简已经在恩德斯利大街附近进行勘查了。恩德斯利大街是条较小的街道,被夹在牛津圆形广场附近的两条大街之间。它尽管单调乏味,却还体面。7号房看起来跟周围的屋子没什么不一样。它看起来像是由几间办公室组成的。但是,抬头一看,简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她并不是惟一的蓝眼睛,黄头发,鼻梁挺直,身材苗条,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女人。显然,伦敦有许多这样的女孩,而且仅在恩德斯利大街7号的外面至少就聚集着四五十人。 “竞争,”简说,“我最好还是赶快排队。” 她这么做了。此时又有三个女孩刚刚转过街角。她们后面还跟着其他人。简通过打量她身边的邻伴来消遣时光。在每个人身上,她总能找出不对劲的地方——黄色而不是黑色的睫毛,灰色而不是蓝色的眼睛,人为而非天然的金色头发,形状各异的鼻子,以及只有慈悲至极的人才会称之为苗条的身材。简来了精神。 “我相信我在哪方面的机会也不比任何人差。”她喃喃自语道,“不知道竞赛是什么样的。我希望是遴选美女合唱队。” 队列缓慢然而又不停地向前移动。不久以后,另一队女孩开始从屋里鱼贯而出,她们当中一些人垂头丧气,另外一些则装出一副笑脸。 “没有被录用,”简欣喜地说,“我真希望在我进去之前职位还空着。” 女孩的队列依旧在向前移动着。有人焦急地在小镜子里扫视自己,有人在狂乱地往鼻子上搽粉,还有人恣意挥舞着唇膏。 “我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能更好看些。”简难过地想。 终于,该轮到她了。在屋子里面,一边是一扇玻璃门,上面刻着传奇人物卡思伯森先生的名字。申请人一个接一个地所通过的正是这扇玻璃门。轮到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外部办公室,显然是职员们的。在屋子尽头是另外一扇玻璃门。简在旁人指示下,穿过这扇玻璃门。她走进一间小一些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目光敏锐,蓄着浓密、外国样式的小胡子。他扫了一眼简,随后用手一指左边的一扇门。“请在那儿等着。”他利落地说道。 简照着做了。她走进屋子时,里面已经有人。五个女孩笔直地坐在那里,彼此瞪眼瞧着。 简清楚,她已被列入可能的候选人当中。她来了兴致。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就广告上的条款而言,这五个女孩和她一样有资格入选。 时间流逝。更多的女孩正在穿过内部办公室。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被从一扇通向走廊的门打发走了。但是,每隔一会儿,会走进一个入选者,来壮大这支候选队伍。六点半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四个女孩。 简听到办公室里传来低低的谈话声,随后那个外国人模样的绅士出现在门边。因为他的小胡子具有军人风范,所以,简心里给他起个绰号“上校”。 “我将每次会见一位女士,请,”他宣布道,“请以你们到来的先后为序。” 当然,简是第六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被叫了进去。“上校”双手背在身后正站在那儿。他先是一连串的快速盘问,接着测试她的法语知识,随后测量她的身高。 “小姐,”他用法语说道,“可能你正是合适人选。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 “请问,这是什么职务?”简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耸了耸肩膀。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如果你被选中——那你会知道的。” “这看起来很神秘。”简表示异议。“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去干一份工作。我是否可以问问,这跟演戏有关吗?” “演戏?不,没有关系。” “哦!”简喊道,吃惊非小。 他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 “你很聪明,是吗?而且审慎。” “我有足够的聪明与审慎,”简镇定地说,“薪水如何?” “薪水是两千英镑——工作两周。” “哦!”简差点晕了过去。 她对于这个慷慨的数目大吃一惊,没能马上恢复常态。 上校接着说下去。 “我还挑选了另外二位年轻女士。你与她一样适合。也许还有其他的我没有见到。我会指导你通过下面的进程。你知道哈里奇宾馆吗?” 简急促地喘了口气。在英格兰谁不知道哈里奇宾馆?那家位于伦敦西区梅费尔高级住宅区边道上,不十分惹眼的著名的旅馆。事实上,知名人物与皇室成员在那里进进出出。今天早晨,简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奥斯特洛瓦大公夫人波林的到来。她来开办一个义卖市场,以救助那些俄国难民。她,理所当然,正住在哈里奇宾馆。 “是的。”简对上校的问题答道。 “很好。到那儿去。去找施特雷蒂奇伯爵。递上你的名片——你有名片吗?” 简拿出一张。上校接过去,在角上写了一个小小的P,又把它递还给她。 “这可以确保伯爵会见你。他会明白你是我派去的。最终取决于他——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果他认为你合适,会向你解释情况,而你可以接受或是拒绝他的提议。满意了吗?” “非常满意。”简说道。 “到目前为止,”当简出现在大街上时喃喃自语,“我看不到有什么圈套。可是,一定有。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什么也不做就可以拿到钱。一定是犯罪!没有其它的可能了。” 她的兴致高涨起来。在某种程度上,简并不反对犯罪。近来报上登的皆是各女匪的卓越勋绩。简曾认真考虑过,如果其它方法不成功,那么就加入并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她好不容易找到哈里奇宾馆的大门,略显胆怯地走了进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有一顶新帽子。 但她还是勇敢地走到接待处,递上名片,要求谒见施特雷蒂奇伯爵,举止当中没有丝毫的犹疑。她猜想那个职员正在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而,他还是接过名片,随手递给身边一个小听差,然后低声耳语了几句。简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不久,听差回来了,请简跟着他走。他们乘坐电梯上楼,沿着一条走廊来到一扇高大的双开门前,听差停下来敲门。过了一会儿,简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在她对面是个高大、瘦削的男子,留着金色的胡须。他一只白皙无力的手里正捏着简的名片。 “简。克利夫兰小姐。”他嘴里缓缓念道,“我就是施特雷蒂奇伯爵。” 她张开嘴,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可是并没有产生令人愉快的效果。 “我知道你是应征来的,”伯爵接着说,“好心的克莱宁上校把你派来的。” “他真是上校。”简心里想,对自己的洞察力沾沾自喜。不过,她只是点点头。 “请原谅,能提几个问题吗?” 没等简回答,他接下来像克莱宁上校一样将她盘问了一气。她的回答看来令他满意。他点了点头。 “小姐,现在请你走到门边,再慢慢走回来。” “也许,他们想让我作时装模特,”简心里想,她照着做了。“可他们是不会付给一个模特两千英镑的。不过,我想最好还是过一会儿再提问。” 施特雷蒂奇伯爵皱了皱眉。他用白皙的手指轻弹桌面。突然,他站起来,打开隔壁的屋门,冲着里面的人讲话。 他又重新回到座位上,一位矮小的中年女士走进屋来,随手关上门。她体态丰满,形容非常丑陋,可是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是个重要人物。 “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伯爵说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位女士将简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好像女孩是蜡像馆里的塑像一样。她没有装腔作势地同简打招呼。 “她也许行。”她终于说道,“严格来讲,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身材肤色都不错,比其他的都强。你觉得它怎么样,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 “我同意你的观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她能讲法语吗?” “她的法语很出色。” 简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假人。这两个古怪的家伙看来已想不起她还是一个真人。 “可是,她会小心谨慎吗?”女士问道,一边直冲简皱眉。 “这是波波伦斯基公主,”施特雷蒂奇伯爵用法语对简说,“她是问,你是否小心谨慎?”简向公主答话。 “在有人向我解释这个职务以前,我不会作出任何承诺。” “说得好,小家伙。”女士评论道,“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我觉得她很聪明——比其他的女孩聪明。告诉我,小家伙,你也有勇气吗?” “我不知道。”简困惑地说道,“我不愿意受伤害,不过。我能忍受。” “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不介意冒险,不介意?” “哦!”简叫到。“冒险!这没什么。我喜欢冒险。” “你很穷?想要挣很多钱?” “让我试试吧。”简几乎是热切地请求道。 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伦斯基公主交换了一下目光。随后,他们同时点点头。 “要我把事情解释一下吗,波波伦斯基公主?”伯爵问道。 公主摇摇头。 “公爵夫人要亲自向她解释。” “没有必要——也不明智。” “不过,这是她的命令。你问完话后,我得和她谈谈。” 施特雷蒂奇耸耸肩。显然他有些不快。一样显然的是,他并不打算违抗命令。他转身面对简。 “波波伦斯基公主要带你去见波林大公夫人。别吃惊。” 简一点也不吃惊。她一想到能见到一位在世的真正的公爵夫人就满心欢喜。简可不是社会主义者。这一刻,她甚至不再担心自己的帽子了。 波波伦斯基公主在前面领路,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尽管处境不妙,可她还是竭力在步伐之中显露威仪。她们穿过隔壁的屋子,这不过是前厅而已。随后,公主在更远处的一堵墙上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应声,公主打开门走了进去,简紧跟在她身后。 “夫人,让我来向你介绍,”公主语调庄重地说,“简·克利夫兰小姐。” 屋子另一头大扶手椅上坐着的年轻女子跃起身跑了过来。她紧盯着简看了一两分钟,随后开心地笑了。 “可这简直太妙了,安娜。”她答道,“我从未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来,让我们肩并肩来看看自己。” 她拉着简的手臂走到屋子另一边,在一面挂在墙上的大穿衣镜前停下脚步。 “看到了吗?”她欣喜地喊道,“真是天生的一双!” 实际上,在她第一眼看到波林大公夫人时,简就开始明白了。公爵夫人也许比简年长一两岁。她有同样颜色的金色头发,同样苗条的身材。也许,她只是约略高出一些。现在她们站在一起,相似是很明显的。即便细看,她们的肤色也几乎完全一样。 公爵夫人拍了拍双手。她看来是个很开朗的年轻女子。 “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宣布道,“安娜,你得代我向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祝贺。他干得的确太出色了。” “可是,夫人,”公主低声说道,“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对她的要求是什么。” “是这样。”公爵夫人说道,稍微平静下来。“我忘记了。哦,我会让她明白的。噢,别打扰我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可是,夫人——”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生气地一跺脚,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公爵夫人坐下来,示意简也坐下。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令人厌烦。”波林品评道。 “可是,人们还离不开她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比大多数人要优秀。好了,小姐——啊,是的,简·克利夫兰小姐。我喜欢这名字。我也喜欢你。你有同情心。我瞬间就能分辨一个人是否具有同情心。” “夫人,您真聪明。”简这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是聪明。”波林镇定地说,“好了,现在让我把事情向你解释一下。没有多少要解释的。你知道奥斯特洛瓦的历史。几乎我所有的家人都死了——被激进主义者除掉了。我也许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我是个女人,不能登上王位。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但不是这样。无论我去哪儿,总有人试图暗杀我。很荒唐,不是吗?那些浸在伏特加酒中的野兽从没有分寸感。” “我明白了。”简说,感到自己该说些什么。 “绝大部分时间我都过着一种退隐的生活——这样可以采取预防措施。不过,偶尔,我也会在公众仪式上露面。比如,在这儿,我必须参加几个半公开的典礼。还有,在我回到巴黎之后也一样。你知道,我在匈牙利有一处房产。那里的体育活动真是美妙极了。” “真的吗?”简问道。 “无与伦比。我崇拜体育。而且——我不该告诉你这个,可我要说,因为你看上去这么有同情心。那里正在制订一些计划——非常秘密地,你明白。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在今后的两周内,我不能被暗杀。” “可是,警察一定会——”简开口说道。 “警察?哦,是的,我相信他们很出色。我们——我们也有自己的密探。暗杀发生之前,我可能事先会得到警告。不过,也可能得不到。” 她耸耸肩。 “我开始明白了。”简缓缓说道,“你想让我作你的替身?” “只是在某些场合。”公爵夫人急切地说,“我必须能够随时找到你,明白吗?在以后的两周里,我也许需要你两次,三次,甚至四次。每次都是某种公开场合。自然,在私人场合,你不能代替我。” “当然不能。”简表示同意。 “事实上,你会干得很出色。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居然想出刊登广告,是不是很聪明?” “假设,”简说,“我被谋杀了会怎样?” 公爵夫人耸耸肩。 “当然,有这种危险。但根据我们的秘密情报,他们只是想绑架,而并不想把我干掉。不过,我还是很诚实——他们投出一枚炸弹也是可能的。” “我明白了。”简说。 她竭力模仿波林轻松的举止。她急于谈到钱的问题,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圆满地引入这个话题。不过,波林没有让她多费周折。 “当然,我们会支付给你可观的费用。”她不经意地说,“我不记得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提议的数目是多少了。我们当时说是以法郎或是克郎计算。” “克雷奇上校,”简说,“他说大约两千英镑。” “是的。”波林说道,脸上放出光彩。“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希望这个数目足够了?或者,你想要三千?” “哦,”简说,“如果对你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我宁愿要三千。” “我明白了,你很会做生意。”公爵夫人和蔼地说,“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只是我对金钱一窍不通。我所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就是这样。” 在简看来,这种心态简单却又让人钦佩。 “当然,像你说的,会有危险。”夫人心事重重地说道,“尽管在我看来,你似乎并不介意冒险。我自己也不。希望你别以为我是胆小鬼,所以才要你替代我的位置。我应该结婚,而且至少得有两个儿子,你瞧,这对奥斯特洛瓦至关重要。这以后,我再发生什么事就无关紧要了。” “我明白了。”简说。 “你接受吗?” “是的。”简毅然说道,“我接受。” 波林使劲拍了几下手掌。波波伦斯基公主旋即出现在眼前。 “安娜,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公爵夫人宣布道,“她愿意做我们想要的事,而她将得到三千英镑。告诉费奥多把这事记下来。她的确非常像我,不是吗?不过,我觉得她长得更漂亮些。” 公主摇摇摆摆走出房间,再次返回时,后面跟着施特雷蒂奇伯爵。 “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费奥多。亚历山大洛维奇。”公爵夫人说道。 他鞠了一躬。 “我想知道,她能扮演您的角色吗?”他问道,狐疑地打量着简。 “我来向你演示。”女孩突然说,“夫人,您同意吗?”她向公爵夫人问道。 后者爽快地点了点头。 简站了起来。 “可这简直太妙了,安娜。”她说道,“我从未料到事情会如此一帆风顺。来,让我们肩并肩来看看自己。” 正像波林曾经做过的那样,她把另外一个女孩拽到镜子跟前。 “看到了吗?天生的一双!” 言语,举止和姿势,模仿得极像夫人的问候的方式。公主点点头,咕哝一声,表示赞许。 “演得不错,”她断言道,“可以骗过大多数人。” “你很聪明。”波林赞许地说,“我就扮演不了别人来拯救自己。” 简相信她。她已经想到,波林还年轻,还很真诚。 “安娜会向你布置细节的。”公爵夫人说道,“安娜,带她到我的卧室里来,给她试试我的衣服。” 她将头一点,优雅地道别。随后,由波波伦斯基公主来护送简。 “夫人就穿这些来出席义卖市场的开幕式。”老年的女士解释道,手里举着一件黑白色的极新潮的礼服。“时间是在三天以后。 也许你得替代她。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收到消息。” 在安娜的命令下,她匆忙换下自己褴褛的衣衫,试穿那件上衣。正合身。公主满意地点点头。 “几乎就是完美的了——只有一点长,因为你比夫人矮大约一英寸。” “这很容易弥补。”简迅即答道,“我注意到公爵夫人穿的是低跟鞋。如果我穿上同一式样的高跟鞋,就可以进行很好的调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她看夫人通常与这件衣服一起穿的那双鞋子。它用鳄鱼皮制成,有一根皮制的带子。简记住了它们的样子,然后设法找到一双同样的鞋,只是鞋跟不同。 “你最好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穿颜色与质地与夫人不同的衣服。这样,如果事先接到通知,要你调换位置的话,这种替换不会引起注意。” 简想了片刻。 “火红色布料怎么样?我也许该再来一副普通的夹鼻眼镜。这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两个建议都被接受了。她们接着讨论下面的细节。 简离开旅馆时,一百英镑的钞票装进了她的钱夹。她还被指示如何购置必须的全套衣服,并化名来自纽约的蒙特里索小姐住在布利茨宾馆。 隔了一天,施特雷蒂奇伯爵前来看她。 “真是判若两人。”他说着,一边鞠躬。 作为回复,简也模仿他鞠躬。她非常喜欢这些新衣服,还有这种奢华的生活。 “所有这一切都好,”她叹口气。“不过,我想你的来访意味着我得忙起来挣钱。” “正是这样。我们接到了情报。可能会有人企图在夫人从义卖市场回家的途中绑架她。义卖,你知道,将在伦敦以外十英里的奥里恩大厅举行。夫人将必须亲自参加,因为促办这次义卖的安切斯特伯爵夫人认识她。但接下来是我制订的计划。” 简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大致情况。 她问了几个问题,最后果断他说她已完全明白了她所必须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黎明,天气晴朗明媚——对于伦敦的一个重要事件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日子:由安切斯特伯爵夫人促办的,以救助居住在英国的奥斯特洛瓦难民的义卖即将在奥里恩大厅开幕。考虑到伦敦天气的多变,义卖在宽敞的奥里恩大厅里举行。这里五百年来都属历任安切斯特伯爵掌管。人们已经借贷来了各式各样的收藏,一个绝妙的主意是,一百位上流社会的女士每人从自己项链上取下一颗珍珠,每颗珍珠都将在第二天拍卖售出。当场还将有很多吸引人的助兴活动。简一早就以蒙特里索小姐的身份抵达那儿。她身着火红布料的衣服,头戴一顶小号红色钟形礼帽。脚上穿着鳄鱼皮的高跟鞋。 波林大公夫人的到来是一件盛事。她被护送着走上讲台,一个孩子不失时机地献上一束玫瑰。她作了简短却又动人的演说,然后宣布义卖开始。施特雷蒂奇伯爵和波波伦斯基公主在旁边陪着她。 她穿着简见过的那套衣服,白底上是醒目的黑色图案,头戴小号黑色钟形札帽,帽边垂挂着不少白色羽毛,一块镶边的面纱半遮着脸部。简冲自己笑笑。 大公夫人在市上四处走动,参观每个货摊,购买几样物品,而且总是彬彬有札。随后,她准备离开。 简迅速理解了这一暗示。她请求与波波伦斯基公主说话,并要求被引见给大公夫人。 “啊,是的!”波林大声说,“蒙特里索小姐,我记得这名字。我想,她是个美国记者。她为我们的事业做了不少事。我很高兴为了她的报纸而简短地会见她。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不受别人打扰吗?” 在公爵夫人的吩咐下,立即安排了一间小接待室。随后,施特雷蒂奇伯爵被派去把蒙特里索小姐带进来。当他照办,又退出去之后,只剩波波伦斯基公主在一边陪伴。于是,迅速交换了衣服。 三分钟之后,门开了,“大公夫人”出现在门口,手里的玫瑰花束举到脸部。 她冲着安切斯特女士彬彬有礼地一躬身,又用法语说了几句道别的话。随后,她走出市外,登上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汽车。波波伦斯基公主坐在她的旁边,车子开走了。 “哦,”简说,“很顺利。不知道‘蒙特里索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可以悄悄溜出去。” “是的,”简说,“我干得不错,不是吗?” “你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 “伯爵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 “他必须留下来。得有人负责夫人的安全。” “我不希望有人扔炸弹,”简惴惴不安地说,“哎!我们偏离干道了。怎么回事?” 车子正加大了油门,箭一般地驶过一条旁路。 简跳起来,把头伸出窗外,一边责怪司机。他只是笑着加大了车速。简又跌坐在座位上。 “你们的密探是对的。”她笑着说,“我们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我想我们坚持越久,大公夫人就越安全。无论如何,我们得给她足够的时间安然返回伦敦。” 一想到面临的危险,简来了兴致。她不希望遇到炸弹,不过,这种危险正合她冒险的本能。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子猛然停下来。一个男子跳上踏板。手里拿着一枝左轮手枪。 “举起手来。”他怒吼道。 波波伦斯基公主立即举起双手,但简只是蔑视地看他一眼,双手依旧放在膝上。 “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怒气冲冲。”她向同伴用法语吩咐道。 但后者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男人已经破门而入。他开口说了一大堆外国话。 简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耸耸肩,什么也没说。司机从座位上下来,去跟那个男人会合。 “可否请尊贵的女士下车?”他咧嘴笑着问道。 简依旧把花举在脸边,走出车外。波波伦斯基公主跟在她的身后。 “尊贵的女士请这边走。” 简没有理会这个男人嘲讽、无礼的举止,而是径自向一间低矮、凌乱的屋子走去。这间屋距离他们停车的地方约有一百码远。这条路是个死胡同,它的尽头是大门和车道,通向这间显然无人居住的房子。 那个男人依旧挥舞着手枪,走在他们身后。当他们上楼梯时,他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撞开左边的一扇门。屋子里是空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显然才搬进来。 简走进屋里坐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她的身后。那个男人砰地把门关上,转了几下钥匙。 简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当然,我可以跳出去,”简评论道,“可我跑不了很远。不,我们现在还得呆在这里,尽量想办法。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给我们吃的东西?” 大约半小时以后,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有人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还有两片干面包。 “显然,没有贵族的奢华。”当门关好落锁之后,简愉快地评述道,“你先吃,还是我先来?” 波波伦斯基公主惊恐万状,对吃饭的建议置之不理。 “我怎么吃得下?谁知道我的主人会不会遇到危险?” “她没事的。”简说,“我担忧的,是我自己。你知道,当这些家伙发现他们抓错了人,是不会高兴的。事实上,他们会很不高兴。我将尽可能长时间地扮演傲慢的公爵夫人这一角色,然后,一有机会就逃走。” 波波伦斯基公主没有回答。 简饿了,把汤全都喝完了。味道有些奇怪,不过温热可口。 随后,她觉得昏昏欲睡。波波伦斯基公主看来在暗自抽泣。简在那张不舒适的椅子上以最舒适的方式坐下,然后垂下头。 她睡着了。 简蓦然醒来。她感到自己睡了很久。她感到头发沉,很不舒服。 突然,她看到的东西惊得她睡意全消。 她正穿着那件火红布料的上衣。 她坐起身来,向周围张望。是的,她依旧在那件空屋子里。陈设都跟她入睡前一模一样,只有两点例外。 首先是波波伦斯基公主已经不在另一张椅子上。其次是无法解释地,她已经换了衣服。 “我不会是在做梦。”简说,“如果做梦的话,我不应该在这儿。” 她看着对面的窗户,注意到另一个重要的事实。当她睡觉时,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而现在,屋子在洒满阳光的车道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房子面向西方。”她沉思道,“我睡觉时是下午。所以现在一定是第二天早晨。所以,那汤里放了药物。所以——哦,我不知道。看起来,一切都发疯了。”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门没有上锁。她在屋里搜寻了一遍。房间里寂静而又空旷。 简把手放到隐隐作痛的头上,竭力思索。 随后,在前门旁边,她看到地上有一张撕破的报纸。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 “美国女匪在英格兰,”她读道,“红衣女郎。奥里恩大厅义卖发生重大抢劫案。” 简蹒跚着走到阳光下。坐在台阶上,她读起了报纸,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那事实简洁而又明了。 在波林大公夫人离开后不久,三个男人还有一个红衣女郎拿着手枪抢劫了众人。他们劫走了那一百颗珍珠,随后驾驶一辆高速赛车逃之夭夭。目前为止,还没有追查到他们的踪迹。 据临时加印的最新消息(这是一份刚刚出版的晚报),上面有寥寥数语,大意是“红衣女匪”曾自称来自纽约的蒙特里索小姐住在布利茨宾馆。 “我完了,”简说,“全完了。我就知道这里面准有圈套。” 随后,她吃了一惊。远处重重地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每隔不久就说出一个单词。 “该死,”那个声音说,“该死。”接着又说,“该死!” 简听到这声音,身子一颤。这如此准确地表达了她的感受。她跑下台阶。在楼梯拐角处躺着一个年轻人,他正竭力要从地上抬起头来。简发现这是她所见过的最英俊的脸庞。他的脸上有些雀斑,神情略显古怪。 “该死,我的头。”年轻人说道,“该死,我——” 他停下来,盯着简。 “我一定在做梦。”他声音微弱地说。 “我也这么说过。”简说道,“但是我们没有。你的头怎么了?” “有人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幸亏它还结实。” 他挣扎着坐起来,做了个鬼脸。 “我想,我的大脑不久即可运转。我看到,我依旧在原来的地方。”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简好奇地询问道。 “这故事很长。顺便问一句,你不是大公夫人吧,她叫什么来着?你是吗?” “我不是。我是普通人简·克利夫兰。” “无论如何,你不普通。”年轻人说,满怀钦佩地望着她。 简脸红了。 “我想该给你取些水或是什么,是不是?”她不安地问。 “我想这是通常的做法。”年轻人表示赞同。“不过,如果你找得到,我宁愿来点威土忌。” 简找不到威士忌。年轻人喝了一通水,说他好些了。 “是我讲我的冒险,还是你讲你的?”他问道。 “你先说。” “我的冒险不怎么样。我凑巧注意到大公夫人走进那间屋子时穿着低跟鞋,出来时却穿着高跟鞋。我觉得奇怪。我不喜欢事情怪异。” “我骑着摩托车尾随那辆车,我看到你被带进屋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一辆宽大的跑车飞驰而来。一个红衣女郎和三个男人下了车。她穿着低跟鞋。他们走进屋子。不久,穿低跟鞋的女人身着黑白色衣服走出来,随同一个老妇人还有一个金色胡须的高大男人,一起坐第一辆车走了。其余的人坐跑车走了。我以为他们都走了,正要从窗户进去救你,有人从背后在我头上一击。就这样。现在该你了。” 简讲了她的历险。 “幸亏你跟来了,否则,”她最后说道,“你明白我本来会遇到多大麻烦吗?大公夫人就有完美的她不在场的证明。她在抢劫之前就离开了市场,然后坐车回了伦敦。可是难道会有人相信我这离奇而又难以置信的故事吗?” “无论如何不会。”年轻人肯定地说。 他们如此沉醉于各自的叙述,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现在,他们抬头一看,略感惊讶地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形容沮丧的男人斜倚在屋边。他冲他们点点头。 “很有趣。”他评论道。 “你是谁?”简质问道。 面容沮丧的男人眨眨眼。 “侦探——法雷尔警督。”他柔和地说,“听到你和这位女士的故事我很感兴趣。女士的故事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有一两件事例外。” “比如说?” “哦,你们瞧,我今早才听说真正的大公夫人已经与巴黎的一个司机私奔了。” 简喘了口气。 “随后,我们得知这个美国‘女匪’已经光顾英国,我们原先预料也许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们许诺,警方会立即对他们下手的。你们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跑上台阶闯进屋里。 “哦!”简说。语气之中充满了力量。 “我想,你能注意到那些鞋,真是太聪明了。”她突然说。 “一点也不,”年轻人说,“我自幼生长在制鞋行业。我父亲是那种鞋业之王。他想让我投身这行当——结婚然后安定下来。就是那类事情。不要成为什么特别人物——只是遵循做这行当的原则。可我想成为艺术家。”他叹口气说道。 “对不起,”简和蔼地说道。 “我已经奋斗了六年。这个事实无法回避。我是个蹩脚的画家。我很想放弃,然后,像个败家子似的回家去。好差事正等着我呢。” “工作是件要紧的事情。”简憧憬着说,“你能让我在什么地方试着做鞋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比这更好的机会。” “哦,是什么?” “现在别管它。一会儿告诉你。你知道,直到昨天,我还从未遇到一个我觉得可以与她结婚的女人。” “昨天?” “在义卖市场上,随后,我见到了她——只有她!” 他紧紧盯着简。 “飞燕草多美呀。”简匆忙说道,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是羽扇豆。”年轻人说。 “这又有什么要紧。”简说。 “一点也不要紧。”他附和道。随后,他凑近了距离。 一个卓有成效的星期天 “哦,真的,这真是太好了,”多萝西·普拉特小姐第四次说道,“多希望那只老猫现在能看见我。她,还有她的詹姆斯!” 如此尖刻地提及的“老猫”乃是普拉特小姐受人尊敬的雇主,麦肯齐·琼斯夫人。她对于客厅女仆应该起合适的基督教名字有着强烈的主张。她总是否定多萝西这名字而喜欢用普拉特小姐自己瞧不起的简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普拉特小姐的同伴没有即刻回答——理由很充分。当你只花二十英镑刚刚购买了一辆第四手的奥斯汀牌微型汽车,而且仅仅是第二次开着它外出时,你全部的注意力必定都集中在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时,如何使用双手和双脚这件艰巨的任务上面。 “呃——啊!”爱德华·帕尔格洛夫先生喊了一声。车子发出可怕的刺耳声音总算躲过了一场危机。这声音足以使一个真正的车手牙齿打战。 “唉,你总是不跟女孩子多说话。”多萝西抱怨道。 帕尔格洛夫先生没有立即作答。原来此刻他正迎头遭到一位微型巴士驾驶员声色俱厉的呵斥。 “唉,真是不小心。”普拉特小姐把头一扬说道。 “我真希望他的车上有这脚闸。”她的情人悻悻然说道。 “脚闸出了什么毛病吗?” “你可以把脚踩在上面,直到它送你去西天。”帕尔格洛夫先生说道,“可是依旧一点用也没有。” “哦,好了,特德,你不能指望花二十英镑就能买到一切。毕竟,我们现在坐在一辆真正的汽车里,在星期天的下午像别人一样到镇子外面去。” 又传来刺耳的撞击声。 “啊,”特德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说,“现在情况好些了。” “你开车真是棒极了。”多萝西钦佩地说。 女性的赞美使得帕尔格洛夫先生壮起了胆子。他试图疾驰通过哈默史密斯百老汇,却又被一位警察当头喝斥了一通。 “嗯,我总是不明白。”当他们向哈默史密斯大桥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行驶的时候,多萝西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这些警察想要干什么。看到他们最近的行为方式本来还以为他们说话会客气一些呢。” “无论如何,我不想走这条路了,”爱德华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想走格雷特·韦斯特路,痛痛快快地开车。” “很可能又会掉进陷阶。”多萝西说道,“那天主人正是这样。花了五英镑还不止。” “这些警察还说得过去。”爱德华宽宏大量地说道,“他们也难为那些富人。一点也不留情。” 一想到这些大亨们走进车行,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买下几辆罗尔斯一罗伊斯轿车,我简直要发疯。这不合情理。 我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还有那些珠宝,”多萝西说着叹了口气。“那些邦德大街上的珠宝店。那些我叫不上名字来的钻石和珠宝!而我戴的却只是一串伍尔沃思廉价商店里出售的不值钱的项链。” 她难过地盘算这件事情。爱德华又一次得以全神贯注地驾车。他们胜利地穿过里士满而没有发生意外。先前与警察的争执动摇了爱德华的勇气。他现在拣最容易的路走。 每当前面出现大道的时候,他也总是盲目地跟在任何一辆车子的后面。 就这样,他发现此刻自己正行进在一条乡间的林荫道上,而这样的路正是技艺高超的车手所梦寐以求的。 “不走那条路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爱德华说道,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 “我要说,真是妙不可言。”普拉特小姐说,“我声明,那边有个人在卖水果。” 的确,在一个便利的拐角处,有一张柳条编成的桌子,上面放着几篮水果,旁边的一面旗子上写着“食用更多的水果”。 “多少钱?”爱德华焦急之中慌乱地一拉手闸,产生了理想的效果。 “新鲜的草莓。”那个摊主说道。 他是个长相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眼睛有些斜视。 “正是女士喜爱的水果。新鲜水果,刚刚采摘的,还有樱桃。地道的英国货。来一篮樱桃吗,女士?” “它们看起来很不错。”多萝西说道。 “非常可爱,正是这样。”那个男人嗓音嘶哑地说,“带给你运气,女士,那个篮子会的。”最后,他屈尊来和爱德华说话。“两个先令,先生,太便宜了。如果你知道篮子里的货色,会同意我这么说的。” “它们看起来真是好极了。”多萝西说道。 爱德华叹了口气,付了两个先令还多。他的心里正在忙着算计,一会儿还要吃茶点,汽油——星期天开车出来可真不便宜。这是带女孩子外出最麻烦的一件事!她们总想得到看见的一切。 “谢谢你,先生。”长相不讨人喜欢的那家伙说道,“在那篮樱桃里你们得到了物超所值的东西。” 爱德华把脚猛地向下一踩,奥斯汀牌微型小汽车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猎犬向那个卖樱桃的小贩扑了过去。 “对不起,”爱德华说,“我忘了车还挂着档。” “你应该小心点,亲爱的。”多萝西说,“你会伤着他的。” 爱德华没有回答。车子又行驶了半英里之后,他们来到了河边的一个理想处所。他们将奥斯汀停在路边。爱德华和多萝西在河边含情脉脉地坐了下来,吃着樱桃。在他们的脚下默默躺着一张星期天日报。 “有什么新闻?”爱德华终于问道,他展身躺在地上,歪戴的帽子遮住眼睛。 多萝西膘了一眼标题。 “悲痛欲绝的妻子;非同寻常的故事;上周有二十八人溺毙;飞行员之死的报道;令人震惊的珠宝抢劫案;价值五万英镑的红宝石项链失踪。哦,特德!五万英镑。你想想看!” 她接着读下去。“这条项链由嵌在白金里的二十一颗宝石串成,从巴黎邮局挂号寄出。包裹寄到以后,人们发现里面只有几颗卵石,而珠宝却不翼而飞。” “在邮局被人偷走了。”爱德华说道,“我想,法国的邮局简直是糟透了。” “我倒是想要见见那样的项链是什么样子。”多萝西说道,“像是血液——鸽子血那样闪闪发亮,这正是人们称之为红宝石的原因。我不知道一个人脖子上戴上这样一串项链会有什么感受。” “得了,我想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亲爱的。”爱德华诙谐他说。 多萝西把头一甩。 “为什么不会,我想知道。女孩子们在世上青云直上白方式真是不可思议。我也许有朝一日会去舞台上演戏。” “举止规矩的女孩子不会出人头地。”爱德华沮丧地说道。 多萝西想要张嘴反驳,却又忍住了,只是低声说,“把樱桃递给我。” “我吃得比你还多。”她评论道。 “我来把剩下的分一分——喂,篮子底部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说着把它从篮子里取了出来——一长串闪闪发亮的血红的宝石。 他们俩盯着项链呆住了。 “在篮子里,你刚才说?”爱德华终于说出话来。 多萝西点点头。 “就在篮子底部——在水果的下面。” 他们又互相瞪了瞪眼睛。 “你说,它怎么会到那儿的?” “我想不出。这事有些蹊跷。特德,我们刚刚读完报上的那条新闻——关于红宝石的那条。” 爱德华笑了。 “你难道真的以为手里拿的是五万英镑吗?” “我刚才说过这事有些溪跷。嵌在白金里面的红宝石。白金是那种暗淡的银色的物质——就像这样。这些珠子不是闪闪发亮吗,这颜色不是很可爱吗?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颗?”她数了起来,“我说,特德,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颗。” “不会!” “真的。数目与报上所说的一致。哦,特德,你不会以为……”“这可能是真的。”特德犹豫不决地说道,“有一种方法可以鉴别——把它们在玻璃上划一下。” “那是钻石。可是你知道,特德,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古怪——那个卖水果的男人——那个长相丑陋的男人。而他也很有趣——说我们篮子里的东西物超所值。” “是的。可是听着,多萝西,他为什么要把五万英镑拱手送给我们呢?” 普拉特小姐摇摇头,感到沮丧。 “这看起来不合情理。”她承认。“除非警方正在追捕他。” “警察?”爱德华脸色有些发白。 “是的。报纸上还说——‘警方已经有了线索。’”爱德华的脊背上直冒凉气。 “我不喜欢这样,多萝西。想想警察在追捕我们。” 多萝西张大了嘴盯着他。 “可我们什么也没做,特德。我们是在篮子里找到的。” “这故事听起来有些愚不可及!根本就不可能。” “是不大可能。”多萝西承认。“哦,特德,你真以为这就是那条项链吗?这简直是童话!” “我倒并不觉得这听起来像是童话。”爱德华说道,“对于我来说,这听起来倒更像是那种主人公蒙冤被送进英格兰达特穆尔监狱服刑十四年的故事。” 但是多萝西听不进去。她已经把项链戴在脖子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正在审视效果如何。 “就像是公爵夫人一样。”她喜不自禁地低声说道。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爱德华语气激烈地说道,“这是赝品。这一定是赝品。” “是的,亲爱的,”多萝西说道,一面依旧专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非常有可能。” “否则的话,这简直是——巧合。” “鸽子的血色。”多萝西喃喃说道。 “这太荒唐了,我这么说,荒唐。听着,多萝西,你在听我说话呢,还是没有?” 多萝西放下镜子。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一只手依旧放在颈上的红宝石上。 “我看起来如何?”她问道。 爱德华盯着她,忘却了恼怒。他从未见过多萝西这副模样。她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流露出一种王室气质,这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由于相信自己脖子上戴着的是价值五万英镑的项链,这使得多萝西·普拉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女人。 她看上去安详之中流露着傲慢,像是克娄巴特拉,塞米勒米斯,芝诺比阿三个古代美人合为一人。 “你看起来——你看起来——使人倾倒。”爱德华卑微地说道。 多萝西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也与往常全然不同。 “听着,”爱德华说道,“我们得做些什么。我们必须把它交到警察局或是什么地方。” “胡说。”多萝西说,“刚才你自己还说他们不会相信你。你也许会因为偷窃它而被送进监狱。” “可是——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做呢?” “把它保存起来。”焕然一新的多萝西·普拉特说道。 爱德华盯着她。 “保存起来?你疯了。” “是我们捡到的,不是吗?为什么我们要想它很值钱呢。我们把它保存起来,我将来要戴。” “警察会抓你的。” 多萝西把这事考虑了一两分钟。 “好吧,”她说,“我们把它卖掉。你可以买一辆,或是两辆罗尔斯一罗伊斯,而我可以买一件钻石头饰和几个戒指。” 爱德华依旧盯着她。多萝西感到不耐烦。 “现在我们有机会了——就看你是否接收它。这不是我们偷来的——我不会同意你这么说。它来到我们身边,这也许是我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惟一机会。你难道一点勇气也没有了吗,爱德华。帕尔格洛夫?” 爱德华这才说出话来。 “你说,把它卖掉?这可没有那么容易。任何一个珠宝商都会想要知道我从哪儿槁到的这鬼玩意。” “你别把它拿到珠宝商那里。你没读过侦探小说吗,特德?当然是把它拿到买卖赃物的黑市。” “我怎么知道黑市在哪儿?我可是出身体面的人。” “男人应该什么都知道,”多萝西说道,“这是他们的本分。” 他看着她。她安详宁静,不屈不挠。 “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他软弱地说道。 “我原本以为你会更勇敢些。” 片刻沉寂。随后多萝西站起身来。 “好了,”她轻快地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去。” “脖子上戴着那项链?” 多萝西取下项链,满怀敬意地看了看,然后把它放进手提包里。 “听着,”爱德华说,“把它给我。” “不。” “不,你得给我。我一直诚实,亲爱的。” “得了,你尽可以诚实下去。你不必与它有任何牵连。” “哦,把它给我。”爱德华不顾一切地说道,“我来做这事。我去找黑市。正像你说的,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们是诚实地得到它的——是用两个先令买来的。这无异于老古玩店里的那些绅士们一生中每天的所作所为,他们居然还为此而自豪。” “正是这样!”多萝西说道,“哦,爱德华,你真出色!” 她递过项链,他把它放迸兜里。他感到兴奋、得意,自己是个敢做敢为的小伙子!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启动了奥斯停他们两个都太兴奋了,连茶点也忘了。他们静静地开车回伦敦。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警察朝着车子走来,爱德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奇迹般地,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爱德华最后对多萝西说的话充满了冒险精神。 “我们要把这事做到底。五万英镑!这么做值得。”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标明英国政府财产的镞形标记还有英格兰的达特穆尔监狱。他很早就起床,形容憔淬,萎靡不振。他还得着手去找黑市——而如何去找他连一点主意都没有!他在办公室里上班纯粹是敷衍了事,因而在午饭前就招致了两次严厉的训斥。 如何才能找到黑市呢?他想到伦敦东部的怀特查琅尔是个合适的地方——或者,也许是斯特普尼? 他刚刚返回办公室,就有人打电话找他。说话的是多萝西的声音——悲切而且涕泪涟涟。“是你吗,特德?我正在打电话,可是她随时会来,那样我就得停下来。特德,你还什么都没做,对吗?” 爱德华回答说什么都还没做。 “喂,听着,特德,你一定什么也别做。我整个晚上睡不着。太糟了,心里还在想着圣经上说过不得偷窃的话。我昨天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这样。你千万什么都别做。听到了吗,特德,亲爱的?” 帕尔格洛夫先生是否偷偷感到如释重负呢?也许是的——但是,他不会承认这点。 “当我说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做到底,”他说话的声音像是长了钢铁眼睛的超人。 “哦,可是,特德,亲爱的,你千万别。哦,上帝,她来了。听着,特德,她今晚去赴宴,我会溜出来见你,在见我以前什么也别做。八点钟。在拐角处等我。”她的声音变成了天使般的低语。“是的,夫人,我想是对方拨错号码了。他们想找布卢姆斯伯里0234号。” 当爱德华六点下班时,一条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吸引了他的视线。 珠宝抢劫案。最新进展。 他匆忙递过一个便士。他安然上了地铁,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座位,然后急切地细细读起报纸来。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他不由得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哦——我——”随后,紧邻的一条标题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读完了报纸,一松手让它滑落到地板上。 八点整,他已经在约会地点等待着了。多萝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赶来见他,她面色苍白,可是依旧美丽动人。 “你还什么也没有做吧,特德?” “我还什么也没有做。”他从兜里取出红宝石项链。“你现在可以把它戴上了。” “可是,特德——” “警方已经找到了那条红宝石项链——还有那个窃贼。现在读一读这个!” 他将一张报纸戳到她的鼻子底下。多萝西读道:新的广告花样全英五便士集市正在采用一种新的广告伎俩。他们计划向著名的伍斯沃斯零售店挑战。昨天他们卖出了成篮的水果,而且以后每个星期天都将有售。在每五篮水果当中就有一篮装有不同颜色的石头制成的赝品项链。这些项链就其价格而言真是妙不可言。昨天,它们引起了轰动一时的兴奋和愉悦。“食用更多的水果”促销活动将在下个星期天风行起来。我们向五便士集市所表现出来的足智多谋表示祝贺,并希望他们在购买英国国货的运动中交好运。 “噢——”多萝西说。 停顿了片刻:“噢!” “是的,”爱德华说道,“我有同感。” 一个路过的人将一张报纸塞进他的手里。 “拿着,兄弟,”他说道。 “一个道德高尚的女人价值远远超出红宝石项链。” “说得好!”爱德华说道,“我希望这能让你高兴起来。” “我不知道,”多萝西狐疑地说,“我并不真想看起来像是个好女人。” “你看起来不像。”爱德华说道,“这正是那个男人给我报纸的原因。你脖子上戴着那串项链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好女人。” 多萝西笑了起来。 “你真可爱,特德。”她说道,“走吧,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伊斯特伍德先生奇遇记 伊斯特伍德先生看着天花板。而后他又俯视地板,接着他的目光渐渐移到右边的墙上。最后,他的目光突然紧紧盯住了眼前的打字机。 洁白的纸张上面用大写字母涂抹着一条标题。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上面这样写道。一个令人愉悦的标题。安东尼·伊斯特伍德觉得,任何一个读到这条标题的人都会立即产生兴趣,为它吸引。“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他们会说,“这里面可能说些什么?黄瓜?第二条黄瓜?我一定得读一读这故事。”他们会被这侦探小说大师在围绕这一普通蔬菜编织惊心动魄的情节时所表现出的娴熟技艺而激动、着迷。好极了。安东尼·伊斯特伍德非常清楚这故事该是什么样子——麻烦的是不知何故,他写不下去了。小说的两要素是标题和情节——其余的只是艰苦的准备工作。有时,甚至可以这么说,单是一个标题本身就能构成情节,然后其余的事就一帆风顺——只是,眼前的题目依旧点缀在那张纸的顶端,情节却还踪影皆无。 安东尼·伊斯特伍德再次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地板,甚至墙纸企图以此来寻找灵感,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故事的女主角名叫索尼娅。”安东尼说着,一边给自己鼓劲。“索尼娅或者是多洛丽斯——她有象牙般苍白的皮肤——倒不是健康不良的那种,眼睛就像深不可测的水池。男主人公叫乔治,或是约翰——一个矮个子英国人。还有花匠——我想,一定得有个花匠,我们得想方设法把那条黄瓜牵扯进来——花匠可以是苏格兰人。他对于早霜的悲观态度令人好笑。” 这种方法有时管用,不过,看来今天早晨不行。尽管安东尼已经清晰地看到了索尼娅、乔治,还有那个可笑的花匠,可他们看起来都懒得动弹。 “当然,我也可以用香蕉。”安东尼绝望地想,“或是离宦,或是甘蓝——甘蓝如何?事实上这是个密码——失窃的元记名债券——居心险恶的比利时男爵。” 曾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明,但是随即又消逝了。比利时男爵根本不能成型。安东尼突然想到早霜与黄瓜很不相宜,这使得那个苏格兰花匠引人发笑的言辞霎时全都化为泡影。 “哦!见鬼!”伊斯特伍德先生喊道。 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每日邮报。也许能在上面找到某人被谋害的消息,这很可以赋予一位急得冒汗的作家以灵感。可今早却尽是些政治与国际新闻。伊斯特伍德先生厌恶地把报纸抛在一边。 接着,他从桌上抓起一本小说。闭上双眼,然后用手指轻轻翻开一页。命运的安排,他的手所指的正是“绵羊”这个单词。霎时间,伴随着耀眼的智慧火花,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伊斯特伍德先生的脑海中展现开来。可爱的女孩——男友在战争中丧生,她的精神错乱,去苏格兰山区牧羊——神秘地与故去的男友再次重逢,结局是绵羊与月光,就像是奥斯卡影片那样,女孩倒在雪中死去,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 这是个美妙的故事。安东尼叹口气,从构思当中清醒过来,难过地晃了晃脑袋。他很清楚编辑不会喜欢这种故事——尽管它也许很美。他们想要——而且坚持要得到的(顺便提一句,他们得到后偶尔也会支付丰厚的报酬),总是有关神秘的黑衣女人,她被人刺穿心脏,年轻的男主人公被不公正地怀疑,而突然之间,借助于少得可怜的线索,谜团解开,有罪的正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事实上,这线索正是“第二条黄瓜的秘密”。 “尽管,”安东尼沉思道,“可能性是十分之一,但是,编辑会问也不问我一下,就把标题改成诸如‘最阴险的谋杀案’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哦,该死的电话。” 他怒气冲冲地跑到电话跟前,摘下听筒。过去的一小时当中,他已经两次被铃声唤到电话机前——一次是对方拨错了号码,另一次则是被一位他深恶痛绝的轻挑的上流社会夫人纠缠去赴宴,只是她的不屈不挠使得他无法抵挡。 “喂!”他冲着听筒里面吼叫一声。 应声的是个女人,声音柔和亲切,略带外国口音。 “是你吗,亲爱的?”这声音温柔说道。 “哦——呃——我不知道。”伊斯特伍德先生小心翼翼地答道,“是谁在讲话?” “是我,卡门。听着,亲爱的。我被跟踪了——处境危险——你必须马上赶来,这性命攸关。” “请原谅。”伊斯特伍德先生礼貌地说道,“恐怕你拨错——”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他。 “哦,圣母!他们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就会杀了我。别辜负我,赶快来,如果你不来我就必死无疑。你知道,柯克大街320号。暗号是黄瓜……嘘……” 他听到咔嗒的一声,对方挂了电话。 “唉,我真倒霉。”伊斯特伍德先生说道。他感到非常诧异。 他走到烟叶罐子跟前,小心地填满了烟斗。 “我想,”他沉思道,“这是潜意识的自我所造成的异常效果。她不可能说过黄瓜。整个事情非同寻常。她究竟说过黄瓜,还是没有说过?” 他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柯克大街320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她正期待那个男人出现。我真希望当时在电话里解释一下。柯克大街320号。暗号是黄瓜——哦,不可能,这有多荒唐——是大脑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恶狠狠地盯着打字机。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用处?我已经盯了你一早晨,这使我获益非浅。作者应该从生活当中寻找情节——从生活当中,你听到了吗?现在我要出去找一个回来。” 他把一顶帽子扣在头上,深情地凝视他那珍贵的珐琅收藏,随后离开了寓所。 大多数伦敦人都知道,柯克大街是一条长长的大道,旁边尽是些古玩店,各种各样的假货价格令人咂舌。还有老字号的铜器店、玻璃器具店、门庭破败的;日货商店以及;日衣物贩子。 320号是专营旧玻璃的。各式各样的玻璃器具把店里挤得满满当当。安东尼不得不沿着中间的过道小心地前行,过道两边是闪闪发亮的葡萄酒具,而在他的头上摇来晃去。烟烟生辉的则是一盏枝形吊灯。店铺里面坐着一位年迈的女士。她长着些许短胡,这一定会让很多大学生艳羡不已。而她的举止也甚为粗蛮。 她看着安东尼声色俱厉地喝问道,“什么事?” 安东尼属于那种动辄会感到不安的年轻人。他于是马上打听起了一种白葡萄酒杯的价格。“每半打四十五先令。”“哦,是真的吗,”安东尼说道,“相当不错,不是吗?这些多少钱?” “它们很好看,是老式的沃特福德玻璃器具,一对十八几尼。” 伊斯特伍德先生觉得自己在自找麻烦。过了片刻,在这个虎视眈眈的老妇人目光下,他已经犹豫着要买下什么东西。可他依旧无法使自己离开这家店铺。 “那一件呢?”他指着一盏枝形吊灯问道。 “三十五个几尼。” “啊!”伊斯特伍德先生遗憾地说道,“这样的价钱我可付不起。” “你想要什么?”老妇人间道,“是结婚礼物吗?” “是的,”安东尼说道。他一下子抓住了这个解释。“可要找到合适的可真不容易。” “啊,是的。”女士的脸上带着毅然的表情站起身来。“一块好的老式玻璃不会错过任何一位主顾。我这里有几件老式的玻璃酒瓶——还有一套漂亮的甜酒酒具,正是送给新娘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安东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女士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玻璃制造技艺中每件可想象得到的作品都被摆列在他眼前。他感到绝望。 “漂亮,真漂亮。”他搪塞地喊道,一边放下手里一个硬塞给他的大高脚杯。随后,他匆忙喊出一句,“我说,你这儿有电话吗?” “不,这儿没有。就在对面有个邮局,在那儿可以打电话。好了,你说什么,高脚杯——还是那些漂亮的老式酒杯?” 因为不是女人,所以安东尼对于如何不买一件东西就走出店门的艺术还不曾掌握。 “我还是来那套甜酒酒具吧。”他怏怏不乐地说道。 这看起来是最微不足道的器具。当递给他的是枝形吊灯时,他被吓坏了。 他满腹酸楚地忖了钱。随即,当老妇人在打包货物时,他突然来了勇气。毕竟,她只会认为他古怪,而且,无论如何,她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黄瓜。”他说,声音清楚而又坚定。 “呃?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挑衅地撒谎道。 “哦!我想你刚才是说黄瓜。” “我是这么说的。”安东尼挑衅地说道。 “唉,”老妇人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白白浪费我的时间。穿过那扇门上楼,她正在等着你。” 似乎在梦中一般,安东尼穿过那扇门,踏上肮脏不堪的楼梯。楼上的门微开着,现出一间狭小的起居室。 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呆呆地盯着门,脸上一副希冀的表情。 这样一个女孩!正像安东尼笔下经常写到的那样象牙般的苍白。还有她的眼睛!什么样的眼睛!她不是英国人,这一眼就看得出来。甚至从她朴素的衣着之中也流露出一种异国情调。安东尼在门口站住了。不知怎的,他感到窘迫。看来是该解释的时候了。可是,那个女孩欢快地喊了一声就扑进他的怀里。 “你来了,”她喊道,“你来了。哦,感谢天使和圣母。” 安东尼是个从不错过机会的人,他热烈地随声附和。最后,她脱开身,带着迷人的羞涩仰视他。 “我本来不该认识你。”她宣布道,“我真的不该。” “不该吗?”安东尼无力地说道。 “不该,甚至你的眼睛也不一样——而且你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十倍。” “我是这样吗?” 安东尼心里对自己说,“孩子,保持镇静,保持镇静。局势进展得不错,不过别失去理智。” “我能再吻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安东尼真心实意地说,“随你吻多少下。” 接下来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插曲。 “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安东尼心里想,“希望那个真家伙千万别出现。她真是太可爱了。”突然,女孩脱开身,脸上现出瞬间的恐惧。 “到这儿来没人跟踪你吧?” “上帝,没有。” “啊,但是,他们非常狡猾。你不像我这样了解他们。鲍里斯是个魔鬼。” “我会很快替你把他解决掉。” “你像一头狮子——是的,一头狮子。至于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听着,我得到它了!如果他们知道,会杀了我。我害怕一一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我想起了你……嘘,那是什么声音?” 是楼下店里传来的声音。她示意他呆在原处别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当她返回时,面色苍白,两眼发直。 “哦,圣母!是警察。他们正在上楼。你有刀子吗?左轮手枪?有哪一样?” “亲爱的,你不会真要我去谋杀一位警察吧?” “哦,你疯了——疯了!他们会把你带走,然后把你吊死。” “他们会怎么样?”伊斯特伍德先生问道,他脊背上面直冒凉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们来了。”女孩低声说道,“什么也别承认。这是惟一的希望。” “这还不简单。”伊斯特伍德先生悄然应声道。 片刻之后,两个男人闯进屋里。他们身着便服,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说明他们训练有素。开口说话的是个矮个子,他身着黑衣,灰色的眼睛显得宁静。 “康拉德·弗莱克曼,你被捕了,”他说,“因为你谋杀了安娜·罗森伯格。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将成为法庭上控告你的证据。这是逮捕令,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女孩差点大声喊起来。安东尼脸上带着镇静的微笑走上前。 “警督,你弄错了。”他甜甜地说道,“我的名字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 两个警探对于他的声明看来完全无动于衷。 “这些我们以后再说。”先前没有开口的那人说道,“现在,请你跟我们走。” “康拉德,”女孩抽泣着。“康拉德,别让他们把你带走。” 安东尼看着警探。 “我敢肯定,你们会允许我同这位年轻女士道别?” 那两个人比他想象得还要体面,他们走向门边。安东尼把那个女孩拉到窗户旁边的屋角,急促地低声和她说话。 “听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不是康拉德·弗莱克曼。你今早打电话时,他们一定给你接错电话号码了。我的名字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我是应你的请求而来的,因此——噢,我就来了。” 她不相信地盯着他。 “你不是康拉德·弗莱克曼?” “不是。” “哦!”她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楚。“可我却吻你了!” “这没什么。”伊斯特伍德先生安慰她。“早期的基督徒还把这作为一种习俗。很明智。现在你听着,我会和他们一起走。我会很快证明我的身份。同时,他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你可以警告你这个亲爱的康拉德。然后——” “怎么样?” “嗯——就这样。我的电话号码是西北1743——小心别再让他们接错号码。” 她泪中含笑地给了他迷人的一瞥。 “我不会忘记的——真的,我不会忘。” “很好。再见。我说——” “什么?” “再提及早期的基督徒你不会介意吧?” 她抱住他的脖子,与他相吻。 “我真的喜欢你——是的,我真的喜欢你。无论发生什么,你会记住这个,不是吗?”安东尼不情愿地挣开身,走近逮捕他的人。 “我现在可以跟你们走了。我想,你们不会拘留这位年轻女士的,对吗?” “不拘留她,先生,这没关系的。”矮个子斯文地说道。 “真是些体面的家伙,这些伦敦警察厅的警察。”当安东尼随着他们走下狭窄的楼梯时,他暗自思忖道。 没有再看到店里的那个老妇人,但是安东尼听到从后门那里传来重重的喘息声。他猜想她可能就站在门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眼前发生的事情。 走出肮脏的柯克大街,安东尼长出了一口气。他冲着两个警察中的那个矮个子开口说话。“喂,警督——我想,你是警督?” “是的,先生。警督维罗尔。这是警士卡特。” “哦,维罗尔警督,是该谈谈正事了——而且该好好地听着。我不是康拉德。我会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我告诉过你,我的职业是作家。如果你们跟我一起去我的寓所,我想,我能够向你们证明我的身份。” 安东尼说话时那种认真的态度看来打动了这两个警探。一丝疑云开始掠过维罗尔的脸庞。而卡特显然还是不肯相信。 “我敢说,”他讥讽道,“你还记得方才那年轻的女士称呼你‘康拉德’。” “啊!这是另一回事。我并不介意向你们但白,我向那女士冒充一个名叫康拉德的人。是私事,这你们应该明白。” “真像是那么回事,不是吗?”卡特品评道,“不,先生,你得跟我们走。乔,叫住那辆出租车。” 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被拦了下来,三个人上了车。安东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同两人中更肯相信他的维罗尔说话。 “听着,尊敬的警督,顺便去我的寓所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这又有什么损害呢?如果愿意,你们尽可以坐着出租车去——由我来出钱好了!五分钟不碍什么事。” 维罗尔上下打量着他。 “我会这么做,”他突然说道,“尽管看起来不可思议,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我们可不想因为抓错了人而在局里出丑。地址是什么地方?” “勃兰登堡住宅区48号。” 维罗尔探身向前冲着司机大声说出地址。三个人静静地坐着,直到目的地。卡特跳下车,维罗尔示意安东尼跟在身后。 “不必把事情搞得不愉快,”他下车时一边解释道,“就像是朋友来访,好像伊斯特伍德先生带了几个朋友回家。” 对于这个提议,安东尼满心感激。他对于刑事侦察部的看法每时每刻都在抬高。 很幸运地,他们在走廊里遇到了搬运工罗杰斯。安东尼停下脚步。 “啊!晚上好,罗杰斯。”他随口打招呼。 “晚上好,伊斯特伍德先生。”搬运工恭敬地答道。 他喜爱安东尼,因为他是个慷慨大方的典范。而这一点,他的邻居们就做不到。 安东尼一脚踏在楼梯上时,他停了下来。 “顺便问一句,罗杰斯。”他不经意地问道,“我住在这儿有多久了?我刚才还在和我的这两位朋友谈论这事。” “让我想想,先生。到现在一定快有四年了。” “和我想的一样。” 安东尼得意地瞥了一眼两个警探。卡特咕哝了一声,但是维罗尔的脸上绽出微笑。 “很好,但是还不够好,先生。”他说道,“我们上楼好吗?” 安东尼用他的弹簧碰锁钥匙打开寓所房门。他记得仆人西马克外出了,这使他感到欣慰。这场灾难的目击者越少越好。 打字机依旧是他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卡特大步走到桌前阅读纸上的标题。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他语调沮丧地读道。 “是我写的故事。”安东尼漠然解释道。 “这一点不错,先生。”维罗尔说着点点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顺便问一句,先生,这故事是关于什么的?第二条黄瓜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啊,你问着了。”安东尼说道,“正是这第二条黄瓜才惹出了这场麻烦。” 卡特专注地看着他。突然他摇摇头,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前额。 “真是闻所未闻,可怜的年轻人。”他用清晰可闻的旁白低声说道。 “现在,先生们,”伊斯特伍德先生轻快地说道,“我们来谈论正事。这是寄给我的信件,我的银行存折,还有与编辑们的通信。你们还要什么?” 维罗尔仔细查看了那些甩给他的纸张。 “就我个人而言,先生,”他恭敬他说,“我不想再要什么了。我已经深信不疑。但我不能承担擅自把你放走的责任。你瞧,尽管可以肯定,你作为伊斯特伍德先生已经在这儿住了有些年头,但是有可能安东尼·伊斯特伍德与康拉德·弗莱克曼是同一个人。我必须仔细搜查寓所,录下你的指纹,然后给总部打电话。” “这看来是个全面细致的计划。”安东尼评论说,“我保证欢迎你们探查我的罪恶秘密。” 警督咧开嘴笑了。就侦探而言,他颇有人情味儿。 “先生,我一个人在这儿忙碌时,你能否与卡特一起到那边的小屋去?” “好吧。”安东尼不情愿地说道,“我想能不能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能不能?” “什么意思?” “你,我,还有几瓶威士忌和汽水在那间小屋里,而我们的朋友,警士先生来彻底搜查。” “你更喜欢这样,先生?” “的确如此。” 他们留下卡特郑重其事地熟练地搜查着桌子里的东西。当他们走出屋门的时候,听到他取下话筒给伦敦警察厅打电话。 “情况还不坏。”安东尼说着坐了下来,将一瓶威士忌和一瓶汽水放在旁边,殷勤地招待维罗尔警督。“我是否先喝,好证明威土忌里面没有放毒药?” 警督笑了笑。 “非同寻常,这所有一切。”他评论说,“但我对这行当还略知一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弄错了。但是,当然,我们得例行公事。你没法摆脱官样文章,你说能吗,先生?” “我想不能,”安东尼遗憾地说,“然而,警士看上去不怎么友善,对吗?” “啊,卡特警土是个好人。但你要哄骗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已经注意到了。”安东尼说道。 “顺便问一句,警督,”他补充说,“你是否反对我听一听有关我自己的事情?” “以什么方式,先生?” “得了,你没看到我已经快被自己的好奇心吞食掉了吗?谁是安娜·罗森伯格,我为什么要谋杀她?” “先生,你会在明天的报纸上读到有关的一切内容。” “昨天的我与今天的我可能会相差一万年。”安东尼引经据典地说道,“警督,我真的认为你应该满足我这完全合法的好奇心。抛开你作为警督的谨慎,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这不合乎规定,先生。” “尊敬的警督先生,难道在我们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之后也是这样?” “嗯,先生,安娜·罗森伯格是个德国犹太人。她住在汉普斯特德。不知以什么为生,她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富有。” “我恰恰相反。”安东尼评论道,“我有维持自己生计的手段,而我却变得一年比一年穷。也许,如果我住在汉普斯特德日子会好过些。我总听人说汉普斯特德令人心旷神冶。” “有段时间,”维罗尔接着说道,“她买卖旧服装——” “这就好解释了。”安东尼打断说,“我还记得在战后卖掉了自己的制服——不是卡其布军服,是另外的东西。整个寓所里到处都是红色的裤子和金色的镶边,眼花缭乱地铺在眼前。一个身着格子西服的肥胖男人坐一辆罗尔斯一罗伊斯,带着一个手提口袋的仆人前来。他出价一英镑十便土要买下这堆东西。最后,我添了一件猎装,还有几副蔡斯公司的眼镜才卖了两英镑。只一个信号,那仆人就打开袋子,把东西统统都收了进去。而那个胖子拿出一张十英镑的票子要我找零。” “大约十年以前,”警督接着说,“有几个西班牙人来伦敦政治避难——他们当中有一个叫唐·费尔南多·费拉雷茨,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他们一贫如洗,而妻子又正在生病。安娜·罗森伯格到他们的寓所前去探询,看他们是否有东西要变卖。唐·费尔南多不在家,他的妻子决定卖掉一块非常漂亮的西班牙围巾,上面有精美的刺绣,是他的丈夫在逃离西班牙之前最后送给她的礼物之一。唐·费尔南多回家以后,听说卖掉了围巾,不禁勃然大怒。他徒劳地试图找回那块围巾。当他最终找到那个经营旧服装的女人时,她说她把那条围巾转卖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唐·费尔南多绝望了。两个月以后,他在街头被人用刀子捅伤,伤重而死。从此以后,安娜·罗森伯格的钱就多得让人生疑。在随后的十年中,她的房子至少有八次被夜盗光顾。有四次这样的企图被挫败,没有丢失东西,而在另外的四次当中,一条带有某种刺绣的围巾连同其它物品一起被盗走了。” 警督停顿了一下,看到安东尼急切的手势,他又继续往下说。 “一个星期以前,唐·费尔南多年轻的女儿卡门·费拉雷茨从法国的一所修道院抵达英国。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汉普斯特德寻找安娜·罗森伯格。在那儿据说她与老妇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临走以前所说的话被一个仆人无意中听到。‘围巾还在你这儿,’她喊道,‘这些年来,你依靠它发家致富——但我郑重地告诉你,它最终将给你带来厄运。对于它,你没有道义上的权利,总有一天,你会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这条绣花围巾。’ “三天以后,卡门·费拉雷茨从她住的旅馆里神秘地失踪了。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这个名字就是康拉德·弗莱克曼,还有一张据称是古玩商人送来的条子,问她是否愿意出售一条据信在她手中的刺绣围巾。条子上的地址是假的。” “显然,这个谜的中心就是这条围巾。昨天早晨,康拉德·弗莱克曼拜望了安娜·罗森伯格。她与他单独呆了一个多小时。当他离去的时候,她卧床不起,这次会晤之后,她就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但是,她吩咐说,如果他再来的话,一定让他进来。昨晚大约九点时,她起床外出,就再也没有回来。今天早晨,在康拉德·弗莱克曼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心脏被刀子刺穿了。在她旁边的地板上——你猜是什么?” “是围巾?”安东尼喘了口气,“绣花围巾?” “比这更令人恐怖得多。是一件能够解释整个围巾之谜井揭示其潜在价值的东西……对不起,我想来的是局长——” 的确有人在按响门铃。安东尼竭力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烦,等着警督回来。现在,他对于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再担心。他们一旦取到指纹就会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随后,也许卡门会打电话…… 绣花围巾!多么离奇的故事——这故事与那个美貌女郎正相宜。 他从白日梦中猛地醒来。这警督怎么去了这么久。他站起身来,拉开门。寓所里异常地寂静无声。他们已经走了吗?当然不会不辞而别。 他大步走进隔壁的屋子里。里面空空如也——起居室里也一样。异样地空旷!里面看起来凌乱不堪。天哪!他的珐琅——银器! 他在寓所里面狂奔。可处处都是一个样子。这个地方已经被洗劫过。像真正的鉴赏家一样,安东尼喜欢收藏小玩意儿,可现在每样值钱的东西都被盗走了。 安东尼呻吟着颓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捂着头。忽然,他被前门的门铃声唤醒过来。他一开门正撞上罗杰斯。 “先生,请原谅。”罗杰斯说道,“可那两位绅士告诉我,说你可能想要什么东西。” “哪些绅土?” “先生,就是你那两个朋友。我尽力帮他们包装好物品。幸亏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两个大箱子。”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我已经仔细把稻草扫过了,先生。” “你是在这儿打包的?”安东尼呻吟道。 “是的,先生。这不是你的意思吗,先生?是那高个子绅士让我这么做的,先生。看到你在小屋里正忙着和另外一位绅士说话,我就没有想打搅你。” “不是我在跟他说话,”安东尼说道,“是他在跟我说话一一一见他的鬼。” 罗杰斯咳嗽了一声。 “我深为你必须这么做而难过,先生。” “必须这么做?” “必须与你小小的财宝道别,先生。” “呕?哦,是的。哈,哈!”他发出阴森的笑声。“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开车走了。我是说,那些——我的那些朋友?” “哦,是的,先生,刚才走的。我把箱子放在出租车上,那个高个先生再次上楼,随后,他们两个从楼上跑下来,立即把车开走了……对不起,先生,出了什么问题吗?” 罗杰斯问得有道理。安东尼发出的空洞的呻吟声无论在哪里都会引起猜测。 “每件事都出了问题。谢谢你,罗杰斯。但我知道这不能怪你。让我独自呆一会。我想打个电话。” 五分钟以后,警督德莱沃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笔记本,而他正在把故事灌进警督的耳朵。德莱沃警督这么没有同情心,(安东尼暗想)他一点也不像个警督!事实上,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是又一个把艺术置于自然之上的典型范例。 安东尼讲完了他的故事。警督也合上他的笔记本。 “怎么回事?”安东尼焦急地问道。 “很显然,”警督说道,“又是帕特森匪帮。他们最近连续作案。高个金发男子,矮个黝黑男人,还有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 “是的,一个非常美貌的女郎。通常是作为诱饵。” “呕,是个西班牙女郎?” “她也许会这么自称。她出生在汉普斯特德。” “我说过这地方令人心旷神怡。”安东尼喃喃说道。 “是的,事情很清楚。”警督说着起身准备离去。“她打电话给你,然后编造一个故事——她猜想你一定会去。随后,她跑到吉布森老妈妈那里,给她一笔小费,以便可以使用她的房间,因为在公众场合不方便——是指情人们,这你明白,与犯罪没有任何关系。你自然上了钩,随后他们把你带回家里,一个人给你编故事,而另外一个则盗走宝物。这无疑是帕特森匪帮——他们惯用的伎俩。” “那我的东西呢?”安东尼焦急地问道。 “我们会尽力的,先生。不过,帕特森匪帮非常狡猾。” “看来是这样。”安东尼难过地说道。 警督起身离去。他刚走,门铃响了。安东尼打开门,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先生,你的包裹。” 安东尼意外地接过包裹。他没有料到会收到包裹。回到起居室里,他把丝线断开。是那一套甜酒酒具! “妈的!”安东尼骂了一句。 随后,他注意到在一个玻璃杯的底部,有一朵小小的人造玫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柯克大街的那间楼上的屋子里。 “我真的喜欢你——是的,我真的喜欢你。无论发生什么,你会记住这个,不是吗?”她是这么说的。无论发生什么……她当时是说——安东尼竭力控制住自己。 “这样不行。”他告诫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打字机上,于是神色坚定地坐了下来。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 他的神情又变得迷离。绣花围巾。尸体旁边的地板上究竟找到了什么?是一件能够解释整个谜的可怕物品? 当然,什么也没有,因为这只是盗匪用来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胡乱编造的一个故事。而故事的讲述者采用了古老的《天方夜谭》中的技巧,在最引人人胜的地方戛然而止。但是,难道真的没有一件能够解释整个谜的可怕物品?现在也没有吗?如果一个人费尽心机去找呢? 安东尼把那张纸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换了另外一张。他打下了标题: 西班牙围巾之谜 他静静地思忖片刻。随后,他开始飞快地打起字来…… 金色的机遇 乔治。邓达斯仁立在伦敦街头沉思。 在他的周围,卖苦力的与赚大钱的像是席卷而来的潮水一样汹涌流动。此刻,乔治衣冠楚楚,裤线笔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正忙着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刚刚发生了一件事情!用社会下层的说法,乔治与他富有的舅舅(即利德贝特。吉林公司的艾尔弗雷德。利德贝特)“吵了一架”。准确他说,这翻争吵完全是利德贝特先生单方面的。那些言辞就像是愤怒的溪流从他的嘴里源源不断奔涌而来。事实上,它们几乎完全是由重复的言辞所组成的,然而,这一点似乎并未使他不安。一件事情只是好好他说上一遍,然后就不去管它,这可不是利德贝特先生的座右铭。 争执的主题倒不复杂——是年轻人的应该批评的愚蠢与乖戾。他总有自己的方式来如此表现自我,居然没有请示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利德贝特先生,当他说完了他所能想得起来的一切,并且有几件事说了两遍之后,停下来喘口气,质问乔治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对此,乔治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觉得自己想要放一天假。事实上,是一个假期。 于是,利德贝特先生接着就问,周六下午和周日是做什么的?更不要说不久以前的圣灵降临周和即将到来的八月银行假日了。 乔治说他不喜欢周六下午,周日,或是银行假日。他想要一天真正的休假,在此期间他才有可能找到半个伦敦的人们还未集聚而至的某个地点。 随后,利德贝特先生说,他已经为自己去世的姐姐的儿子尽了全力——没人能说他没有给他机会。但是,显然这根本不管用。所以,从今以后,乔治可以有五天真正的休假,再加上周六和周日,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金色的机遇向你抛来,孩子。”利德贝特先生带着最后一丝诗歌般想象的格调说道,“可你没有抓住它。” 乔治回答说,在他看来,自己似乎正是这么做的。利德贝特先生怒气冲冲地撇开诗歌,叫他滚出去。所以乔治——在沉思。他的舅舅是否会对他生出恻隐之心?他内心究竟是喜欢乔治,还是只有冷漠与厌恶?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一个最不可能的声音——问候道,“你好!” 一辆小车在他身旁的路边停了下来。这是辆深红色的用来兜风的车子,它的前面是长长的引擎罩,而驾车的正是那个漂亮而又讨人喜欢的上流社会女子:玛丽。蒙特里索。 (对于她的描述就是,那种带有插图的报纸准会在一月之内把她的肖像至少刊登四次)此刻,她正冲着乔治娴雅地微笑。 “我从不知道男人也会看上去像是一座孤岛。”玛丽。蒙特里索说道,“想要上车吗?” “当然愿意。”乔治毫不犹豫地上了车,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驾车缓缓前行,因为交通状况不允许有其它的选择。 “我已经对这座城市感到厌倦了。”玛丽。蒙特里索说道,“我从前来是为了看看它究竟什么样子。现在我要回伦敦去了。” 乔治并未冒昧地去纠正她的地理错误,只是说这个主意美妙极了。 他们时而缓缓而行,时而横冲直撞,那是当玛丽。蒙特里索看到有机会超车的时候。乔治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觉得她似乎兴致不错。只是一想到人生只能死一回,他就觉得最好还是别试图和她搭碴。他倒更情愿这位漂亮的司机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恰恰是她,选择车子在海德公园之角急转弯时,又打开了话匣子。 “你愿意娶我吗?”她不经意地问道。 乔治急促地喘了口气,不过,这也许是因为一辆看来必定会招致灾难的巨型巴士所致,他为自己能够很快作出答复颇感自豪。 “我愿意。”他轻松地说。 “哦,”玛丽。蒙特里索含糊地说道,“也许有一天你会的。” 他们平安地将车开上直道,此时乔治看到了海德公园之角地铁站新近张贴的海报。在政治形势严峻和上校站在了被告席上之间插入的一条标题是上流社会女子将嫁给公爵,另一标题是埃奇希尔公爵与蒙特里索小姐。 “关于埃奇希尔公爵的这条说的是什么?”乔治严厉地质问道。 “我和宾戈吗?我们订婚了。” “那你——你刚才说——” “哦,是这事呀。”玛丽。蒙特里索说道,“你瞧,我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究竟嫁给谁。” “那你为什么与他订婚?” “只是看看是否能做到这一点。似乎人人都以为这事很困难,其实一点也不!” “真不走运。我是说——呃——宾戈。”乔治说道,一边竭力控制住自己因为以绰号来称呼一位真正的尚还健在的公爵而感到的难堪。 “是的,一点也不。”玛丽。蒙特里索说道,“如果宾戈有任何事情走运就好了,可这一点我表示怀疑。” 乔治又有了另外一项发现,依旧是借助于一张显眼的海报。 “哦,今天在阿斯科特有锦标赛,我本该想到那是你今天原定要去的地方。” 玛丽。蒙特里索叹了口气。 “我想要有个假期。”她黯然神伤地说道。 “唉,我也是。”乔治高兴他说道,“所以,我的舅舅就把我一脚踢开,叫我挨饿。” “那么,如果我们结婚。”玛丽说道,“我每年两万的收入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当然,它可以为我们的家里添置一些物品。”乔治说。 “说到家,”玛丽说,“我们不如到乡间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家。” 看来,这是一项简朴却又诱人的计划。他们顺利地穿过帕特尼大桥,到达金斯顿边道。玛丽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脚下一踩油门。他们很快抵达乡间。半小时后,玛丽突然欢呼一声,激动地伸出手来指向前方。 在他们面前的山脊上建有一所房地产中介人称之为(很少是真的)具有“欧洲”魅力的房子。想象一下对于这个国家多数房屋的描述鲜有一次恰如其分,你就可以想到这所屋子的模样。玛丽在一扇白色的大门外停下车来。 “我们把车停在这儿上去看看。这是我们的房子!” “没错,是我们的房子,”乔治随声附和道,“只是,似乎里面现在正住着别人。” 说到别人,玛丽不屑地把手一挥。他们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向山上走去。在近处,这所房子看来尤其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去看看窗户里面。”玛丽说。 乔治表示反对。 “你以为别人——” “我才不去考虑他们。这是我们的房子——他们只是由于某种偶然的机缘才住在里面。另外,今天天气不错,他们一定外出了。如果真有人把我们抓住,我会说——我会说——我还以为是帕——帕登施但格夫人家,可是很抱歉我弄错了。” “嗯,这么说应该很安全。”乔治深思熟虑地说。 他们透过窗户向里看。屋子里面的陈设令人愉悦。他们刚刚走到书房,就听到身后传来嘎吱的脚步声。他们转过身来,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令人无可挑剔的管家,“哦!”玛丽说道。随后,她脸上绽开迷人的微笑,问道:“帕登施但格夫人在家吗?我正在看她是否在书房里面。” “夫人,帕登施但格夫人在家。”管家说道,“请这边走。” 他们做了自己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跟在他的身后。乔治心里在盘算这起事件前景如何。像帕登施但格这样的名字,他心里作着结论,两万个人当中才有一个。这时,他的同伴低声说,“这事交给我。没事的。” 乔治巴不得把这事交给她。这种场合,他心里想,需要女性的策略。 他们被领进一间客厅。管家尚未离开屋子,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留着漂染过的金发的女士满脸期盼地走进屋来。 玛丽。蒙特里索迎上前去,随后佯装吃惊停下了脚步。 “哎呀!”她喊道,“不是艾米!真是不同寻常!” “这的确不同寻常。”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跟在“帕登施但格夫人”后面的是一个男人,一个身体健壮、面如斗牛犬的、恶狠狠地皱着眉头的男人。乔治心想,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畜生。这个男人把门关上,再用背抵祝“不同寻常。”他讥讽地重复道,“但是,我想我明白你们的把戏!”他突然掏出一枝像是特大号的左轮手枪。“举起手来。我说,举起手来。贝拉,搜一搜他们。” 乔治读侦探小说时曾常常对于被搜身意味着什么感到困惑。现在他明白了。 对于乔治和玛丽身上没有藏匿任何致命武器感到满意。 “你们自以为很聪明,是吗?”那个男人嘲讽道,“溜进这里还装作若元其事。这次你们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错误。事实上,我非常怀疑你们的亲友是否能再见到你们。啊!你会的,是吗?”乔治稍一动弹,他就吼道,“别耍花招了。我一看见你就想给你一枪。” “乔治,小心点。”玛丽颤抖着说。 “我会的。”乔治答道,“非常小心。” “现在往前走。”那个男人说道,“贝拉,把门打开。你们两个,把手举在头顶上。女士走在前面——对,就这样。我跟在你们两人身后。穿过大厅,向楼上走……”他们照着做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呢?玛丽走上楼梯,高举着双手。乔治跟在后面。他们身后是那个高大的恶棍,手里举着左轮手枪。 玛丽走到楼梯的顶端,转过拐角处。在同一时刻,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乔治飞起一脚,向后踢去,正中那个男人的腹部,他仰面栽到楼下。乔治旋即转过身,纵身跃下楼梯,用膝盖抵住他的胸部。他用右手拾起对方摔下来时丢落的手枪。 贝拉尖叫着穿过一扇台面呢门逃走了。玛丽跑到楼下,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乔治,你没有把他杀死吧?” 那个男人静静地躺着。乔治俯下身来。 “我想,我没有把他杀死。”他遗憾地说道,“只是他已经输了。” “感谢上帝。”她呼吸急促。 “干得真漂亮。”乔治说道,语气中带着对自己的钦佩。 “看来还得向老骡子多加学习。呃,怎么啦?” 玛丽拉了拉他的手。 “走吧,”她焦急地说,“赶快走。” “我们得找点什么东西把这家伙捆起来,”乔治说,一心想着自己的计划。“我想你就不能四处找根绳子或带子吗?” “不,我不能。”玛丽说,“走吧,快点——快点——我害怕极了。” “你不必害怕。”乔治带着男人的自负说,“有我在这儿。” “亲爱的乔治,走吧——为了我。我不想卷进这事里面。我们还是走吧。” 她说“为了我”时的异样方式动摇了乔治的决心。他听凭自己被拽着跑出屋子,然后沿着车道奔向正在等候的车子。玛丽声音微弱地说:“你来开车。我觉得自己不行了。” 乔治一把握住了方向盘。 “但是,我们得把这件事办完,”他说,“天知道那个长相丑恶的家伙是怎样一个无赖。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去叫警察——可我要自己尝试一下。我应该能够查出他们的来龙去脉。” “别,乔治,我不想你这么做。” “我们有这样一流的冒险,你想让我退出?决不。”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好流血。”玛丽涕泪涟涟地说。 “不是我喜好流血。并不是我先这么做的。是那个混账家伙——他用大号手枪威胁我们。顺便说一句——为什么在我把他踢到楼下时枪没有响?” 他停下车,从放枪的车的侧兜里摸出那支手枪。仔细查看之后,他吹了一声口哨。 “哦,该死的!这里面没有上子弹。如果我知道这样——”他停顿片刻,疑虑重重。“玛丽,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知道是这样。正因为这样,我求你别再管这事了。” “不行。”乔治坚定地说。 玛丽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说,“我必须得告诉你。最糟糕的是我真不知道你将如何接受它。” “你说什么——告诉我?” “你瞧,事情是这样的。”她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如今的女孩子应该齐心协力——她们应该坚持了解她们所遇到的男人的某些情况。” “唉?”乔治感到非常困惑。 “对于女孩子来讲,最重要的是在紧急情况下男人会怎么做一一他是否镇定——勇敢——机敏?这种事你几乎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一直到一切都为时已晚。紧急情况也许不大可能出现,直到结婚多年以后。关于男人你所知道的只是他舞技如何以及是否善于在雨夜叫到出租车。” “都是非常实用的技能。”乔治指出。 “是的。但是一个女人想要感到男人就是男人。” “只有身处旷野,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乔治漫不经心地援引道。 “对极了。可在英格兰,我们没有宽旷的空地。所以人们不得不人为地创造一个情景。这也正是我所做的。” “你是说……” “是这样。那间屋子事实上碰巧就是我的屋子。我们到那儿是设计好的——不是偶然的。而那个男人——那个几乎被你杀死的男人——”“怎么样?” “他是鲁布。华莱士——那位电影演员。他总是扮演职业拳击手,这你知道一一最可亲、最温柔的男人。我约了他。贝拉是他的妻子。正因为如此,我真怕你会杀了他。当然手枪没有上子弹。它是剧院的财产。哦,乔治,你生气了吗?” “我是你第一个——呃——尝试这项试验的人吗?” “哦,不。有——我想想——九个半!” “谁是那半个?”乔治好奇地问道。 “宾戈。”玛丽冷冷答道。 “他们当中没有人想到像骡子一样去踢吗?” “不——他们没有。一些人想要发脾气,一些人立即咆哮起来,可他们都被赶到楼上,然后被捆起来,把嘴堵上。随后,当然,我总是设法把我的绑绳松开,像书中那样——然后把他们解开,随后一起逃走——发现这所屋子是空的。” “没有人想到骡子的把戏或是其它什么吗?” “没有。” “如果这样的话,”乔治优雅地说,“我原谅你。” “谢谢你,乔治。”玛丽温顺地说。 “事实上,”乔治说,“惟一的问题是:我们现在去哪儿?无论如何,我不敢肯定是兰贝斯宫,还是伦敦民事律师公会。” “你在说些什么?” “证书。我想是指一种特别的证书。你过于喜欢与一个男人订婚,随即让另一个男人来娶你了。” “我可没有让你娶我!” “你说过,在海德公园之角。若我求婚就不会选在那个地方,可在这种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痹好。” “我可没有做这种事。我只是开玩笑地问,你是否愿意娶我?并不是当真的。” “如果我去询问律师,我敢肯定他会说这是真正的求婚。另外,我也知道,你的确想嫁给我。” “不。” “失败了九次半还不?想象一下与一个能把你从险境中解救出来的男人共度一生会有怎样的安全感。” 如此的雄辩使玛丽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她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除非他跪着向我爬过来。” 乔治看着她。她真可爱。但乔治还具有骡子除了踢腿以外的其它特征。他也一样坚定地说道:“跪在女人面前有失体面。我决不会这么做。” 玛丽露出诱人的惆怅:“真遗憾。” 他们开车返回伦敦。乔治坚定而又沉默。玛丽的脸被帽子的边缘遮盖着。当他们通过海德公园之角的时候,她柔声低语道:“你不能跪在我面前吗?” 乔治坚定地说:“不。”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超人。她对于他的态度越发敬重。 但不幸的是,他开始怀疑她自己是否也有骡子一般的倾向。 他突然把车停下。 “我去一下。”他说。 他跳出车外,返身回到刚才他们经过的一辆卖水果的手推车旁边,随后立即返回,动作之迅速令赶来质问他们为什么把车停下的警察都望尘莫及。 乔治继续开车,一边把一个苹果扔到玛丽膝上。 “吃点水果,”他说,“有象征意义的。” “象征意义?” “是的。原先是夏娃给亚当苹果,如今是亚当给夏娃苹果。明白了吗?” “是的。”玛丽满腹狐疑。 “我该把你送到哪儿?”乔治郑重其事地问道。 “请送我回家。” 他把车开到格罗夫诺广常他的脸上依旧全然无动于衷。他跳出车外,走到她跟前帮她下车。她最后一次恳求。 “亲爱的乔治——不行吗?只是为了让我开心?” “不行。”乔治说。 就在这时,这事发生了。他脚下一滑,试图恢复平衡,可没有成功。他跪在她面前的泥土上。玛丽欢快地尖叫一声,拍起了双手。 “亲爱的乔治!现在我愿意嫁给你。你可以直接开车去兰贝斯宫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安排这件事。” “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乔治火爆地说,“这是一个——呃——一块香蕉皮。”他把罪魁祸首擎在手中申辩道。 “别介意。”玛丽说道,“这事发生了。如果将来我们吵架,你奚落是我向你求婚,我就可以反驳,是你跪在地上求我嫁给你的。都是因为那块该受福佑的香蕉皮!你刚才是要说这是块该受福佑的香蕉皮吗?” “差不多。”乔治说道。 那天下午五点半,有人通知利德贝特先生他的外甥前来拜望。 “上门来负荆请罪,”利德贝特先生自言自语道,“我敢说自己对这个孩子有些过分,但这也是为了他好。” 他于是下达命令,允许乔治进来。 乔治步履轻快地走进屋来。 “舅舅,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他说,“今天早上你对我大不公平了。我想知道,如果在我这个年龄,您被亲友抛弃,是否也可以走到大街上,在十一点十五分到五点三十分的时间里获得一份一年两万的收入。这正是我所做的!” “孩子,你疯了。” “没有,是聪明才智!我将娶一位年轻、富有、漂亮的上流社会女子为妻。另外,为了我,她还抛弃了一位公爵。” “娶一位富有的女子?这可真是让我预料不到。” “说得对。如果不是——非常幸运地——她来问我,我一辈子也不敢去问她。她后来又畏缩,但我使她改变了主意。舅舅,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吗?是一项明智的两个便士的花费与抓住金色的机遇。” “什么两便士?”利德贝特先生问道,他一听到钱立刻就来了兴致。 “一只香蕉——手推车上落下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那只香蕉。什么地方可以领到结婚证?是兰贝斯宫还是伦敦民事律师公会?” 王公的绿宝石 詹姆斯·邦德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上。这是一本黄色小册子,在它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简洁却又诱人的说明,“你想要工资每年增加三百英镑吗?”书的定价是一个先令。詹姆斯才刚刚读完两页。上面的段落惬意他讲述如何察看老板的脸色,如何培养一种生龙活虎的个性,以及如何营造一种高效率的氛围。他刚刚读到一个更为微妙的话题,“有的时候应该坦率,有的时候应该审慎。”这本黄色小册子如是说,“一个强人不会总是说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詹姆斯合上这本小书,举目凝视外面广袤的蔚蓝色大海。一丝恐怖的疑云浮上他的心头,他不是一个强人。强人应该能够左右眼前的局势,而不是成为它的牺牲品。于是,这天早晨,詹姆斯第六十次念叨自己的失策。 他正在度假。度假?哈哈!冷笑。是谁劝说他来这个时髦的海滨胜地,海上金普顿的?是格雷斯。是谁使得他人不敷出的?格雷斯。而他居然就热切地同意了。她把他弄到了这儿,可结局如何呢?当他呆在一所距离海滨区不到一英里半的不起眼的公寓里时,格雷斯本该呆在一间相似的寓所里(不是同一间,詹姆斯圈子里的人都很审慎),但是,她却公然把他遗弃了,而且居然住在海滨区的埃斯普拉奈德旅馆里。 看起来,她在那儿还有些朋友。朋友!詹姆斯再次冷笑。他的思绪回到过去三年中对格雷斯的那个悠悠然的求爱阶段:当他第一次惟独对她另眼相看时,她欣喜异常。不过,那一切发生在她后来在大街上的巴特斯女帽店里一举成名之前。那时候,詹姆斯威风凛凛,可现在,哎呀!情况正相反。用行话来说,是格雷斯在“挣大钱”。这使得她趾高气扬。是的,不可一世地趾高气扬。詹姆斯感到困惑,脑海里又浮想起某册诗集里的只言片语,大致是说“为了一个好男人所付出的爱,我感谢上帝而斋戒。”但这种事在格雷斯身上根本观察不到。在饱餐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馆的早饭之后,她全然忽略了一个好男人所付出的爱。事实上,她正在接受一个名叫克劳德·索普沃斯的男人的呵护。这个人,詹姆斯觉得,根本没有诸如道德之类的价值。 詹姆斯把一只鞋跟在泥上上蹭了蹭,然后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愁眉不展。海上金普顿。究竟是什么吸引他来这儿的?对于富人与那些时髦的人们来说,这里是个绝好的胜地。这儿有两家大型旅馆,还有绵延数英里之遥的风景如画的别墅,分属于那些时髦的女演员们,富有的犹太人,以及娶了富有妻子的英国贵族们。这里面积最小的别墅,摆设上家具,每周的租金就要二十五个几尼。难以想象那些宽敞一些的房子租金会有多少。在詹姆斯的背后,就正有一处这样的宫殿。它的主人是著名运动员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此刻,屋里贵宾云集,其中有位印度王公马拉普塔那,他的财富难以数计。詹姆斯在那天早晨的周报上曾读到有关他的情况。他在印度丰厚的家业,他的宫殿,他收藏的奇珍异宝,报纸上还特别提到了一块闻名遐迩的绿宝石,并且热烈地宣称它有鸽子蛋那么大。詹姆斯长在城镇,对于鸽子蛋的大小有些懵懂,但是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却是美好的。“如果我要是有块这样的绿宝石,”詹姆斯说道,一边再次冲着地平线皱起了眉头,“我就把它拿给格雷斯看看。” 这种伤感有些朦胧,不过,说出来之后他感到好受些。身后传来阵阵笑声,他猛一回头,正碰上格雷斯,在她旁边还有克拉拉·索普沃斯,艾丽斯·索普沃斯,多萝西·索普沃斯,还有——哎呀!克劳德·索普沃斯。女孩子们挽着手臂,正在格格地笑。 “唉,你可真是个怪人。”格雷斯顽皮地喊道。 “是的。”詹姆斯回答道。 他心里琢磨,自己本该找到一句更为有效的话来反驳。因为仅用一个单词“是的”无法给别人留下具有生龙活虎个性的印象。他腹中作呕地盯着克劳德·索普沃斯。克劳德·索普沃斯就像是音乐喜剧当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衣着华美。詹姆斯热切地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时刻:会有一只热情的海滩上的狗把它潮乎乎的、沾满沙子的前爪搭在克劳德一尘不染的法兰绒白裤子上。他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条耐穿的深灰色法兰绒裤子,这条裤子已经穿了有些年头。 “这儿的空气难道不清——新吗?”克拉拉说道,一边用鼻子吸气,作赏识状。“相当提神,不是吗?” 她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是负离子。”艾丽斯·索普沃斯说道,“这就像营养品一样,你知道。”她也格格地笑了。詹姆斯心想: “我真想让她们愚蠢的脑瓜撞在一起。她们不停地笑什么呢?又不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清白无辜的克劳德疲惫地低声说: “我们是否去海里游泳,或者这么做太累人了?” 游泳的想法被一片刺耳的尖叫声接受了。詹姆斯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甚至还略施小计,拽着格雷斯落在别人后面。 “听着!”他抱怨道,“我最近几乎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 “好了,我敢肯定,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格雷斯说道,“而且,你可以跟我们去旅馆吃午饭,至少——” 她犹豫地看着詹姆斯腿上的裤子。 “怎么了?”詹姆斯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想,是不是穿着不够滞洒,配不上你?” “亲爱的,我的确认为你该多花些工夫。”格雷斯说道,“这里的人个个都很滞洒。你瞧瞧克劳德·索普沃斯!” “我已经瞧过他了。”詹姆斯冷冷地说道,“我从未见过什么人像他一样,完全是头蠢驴。” 格雷斯挺直了身子。 “没有必要批评我的朋友们,詹姆斯,这有失体面。他的衣着正像旅馆里任何一位绅土一样。” “呸!”詹姆斯喝道,“你知道我前两天刚刚在《社会简闻》上读到什么吗?哦,是什么公爵——某某公爵,我记不得了。但无论如何是位公爵,他是英格兰穿得最差的人,是的!” “我相信,”格雷斯说道,“可是,你该明白,他是个公爵。” “这又怎么样?”詹姆斯质问道,“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了公爵呢?至少,不是公爵,也是贵族。” 他拍了拍兜里的黄色小册子,然后背诵了一长串国内贵族的名字,他们的出身比起詹姆斯·邦德来要寒微得多。格雷斯只是格格地笑。 “别这么蠢,詹姆斯。”她说,“不如幻想你是海上金普顿的伯爵!” 詹姆斯瞅着她,恼怒与绝望交织在一起。海上金普顿的空气一定吹进了格雷斯的脑瓜。 金普顿的海滩是块绵长平坦的沙滩。一溜海滨更衣棚沿海岸线均匀地排开,绵延约有一英里半。一行人在一排六间更衣棚前停了下来,上面都醒目地标着“仅供埃斯普拉奈德旅馆的游客们使用”。 “我们到了。”格雷斯欢快地说;“可是,詹姆斯,恐怕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进去,你得去那边的公共更衣篷。我们在海里会面。再见!” “再见!”詹姆斯说着,一边大步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 十二间破敝的篷子肃穆地立在海边。一个上了年纪的水手守卫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卷蓝色的纸张。他接过詹姆斯递来的一枚硬币,从他的纸卷上撕下一张蓝色的票,扔过一条毛巾,然后用大拇指向身后指指。 “排队等着。”他嗓音沙哑地说道。 正是在此刻,詹姆斯意识到了竞争这一事实。除了他以外,别人也在想着入海。不仅每个账篷都占着,而且在每个帐篷的外面都有一群神色坚定的人们在彼此瞪眼。詹姆斯排在最少的一队人后面等待着。帐篷的线绳一分,一个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遮盖的漂亮的年轻女子跃入眼前,一边在整理她的泳帽,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把整个早晨都浪费掉。她大步走到水边,然后坐在沙滩上,呈陶醉状。 “这可不好。”詹姆斯自言自语道,然后立即排在另一队人后面。 在等了五分钟以后,第二个帐篷里动作的声音侧耳可闻。随着喘息声与用力声,帘子一分,从里面走出四个孩子,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帐篷这么小,看起来有些像是变戏法。一瞬间有两个女人向前一跃,每人抓住了帐篷的一片帘子。 “对不起。”第一个年轻女子微微带喘地说道。 “对不起。”另一个年轻女子瞪着眼睛说道。 “我想你该知道,我比你早到这儿十分钟。”第一个年轻女子飞快他说。 “人人都知道我已经在这儿足足等了一刻钟。”第二个年轻女子不买账地说。 “好了,好了。”老水手说着走了过来。 两个女人都冲他尖声喊叫。当她们喊叫完以后,他用大拇指冲着第二个年轻女子一指,简洁地说: “该你了。” 随后他转身离去,对于抗议声充耳不闻。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谁先到的,可他的决定,正像报纸上所说的,是最终的。绝望的詹姆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 “什么事,先生?” “还有多久我才能等到一个帐篷?” 老水手漠然地瞥了一眼排队的人流。 “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半小时。我说不准。” 就在此刻,詹姆斯望见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正轻盈地沿着沙滩跑向大海。 “妈的!”詹姆斯自语道,“哦,妈的!” 他再次拽了拽那个老水手。 “我不能在别的地方找个帐篷吗?这边的棚屋怎么样?看起来里面是空的。” “这些棚屋,”老水手威严地说,“是私人的。” 他申斥完以后,继续向前走去。詹姆斯感到受了捉弄,他从等待的人群当中脱身出来,沿着海滩狂奔起来。这是限制!这是纯粹、完全的限制!他怒视着他经过的一问问齐整的更衣棚。此刻,他由独立自由派变成了狂热的社会主义派。为什么富人就可以拥有更衣棚,能在他们任意选定的时间在大海里游泳,而不必在人丛中等候呢?“我们的制度,”詹姆斯含混他说,“完全错了。” 从海上传来年轻人的嬉闹的叫喊,夹杂着拍打水花的声音。是格雷斯的声音!盖过她的喊叫的,是克劳德·索普沃斯蠢笨的笑声。 “妈的!”詹姆斯说着咬了咬牙。以前,他从未这么咬牙切齿过,只是在小说里面读到而已。他停下脚步,狂乱地捻动着手中的棍子,坚定地转过身背对着大海。他凝视着,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鹰之巢”,“布埃纳远景”,还有“我的愿望”上。这是海上金普顿居民的习俗,给他们的更衣室起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鹰之巢”在詹姆斯看来愚不可及,而“布埃纳远景”又超出他的语言能力范围之外。但是,他的法语知识足以使他意识到第三个名字的恰如其分。 “我的愿望,”詹姆斯说,“我想这正是我的愿望。”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尽管别的更衣棚的门都紧紧关着,惟独“我的愿望”的门微开着。詹姆士若有所思地左右瞧了瞧海滩上,那儿多是一些大家庭的母亲们,正在忙着照看她们的孩子。现在才十点钟,海上金普顿的贵族们来此游泳的时候还早。 “可能还在床上大吃涂脂抹粉的仆人们端来的鹌鹑与蘑菇,呸!他们当中十二点以前不会有人来这儿。”詹姆斯心里想。 他又望了望海上。像是反复训练过的音乐《主导主题》一样,格雷斯的尖声喊叫从空中飘来。紧接着是克劳德·索普沃斯的“哈,哈,哈”。 “我会这么做的。”詹姆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推开“我的愿望”的门走了进去。看到钉子上挂着的各式衣物,他先是蓦然一惊,随即又镇静下来。这间棚屋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右边的钉子上挂着的,是一件女孩子的黄色运动衫,一顶破旧的巴拿马草帽,还有一双沙滩鞋。而左边则是一条穿旧了的灰色法兰绒裤子,一件套头衫,还有一顶防水帽,这表明是男女分开的。詹姆斯匆忙走到棚屋里男士一端,飞快地脱掉衣服。三分钟以后,他已经在海里畅然地吸气吐气了,一边做着种种极其短暂的,看起来像是职业运动员的泳式——头部潜在水下,而双臂在海中挥舞——就是那种样式。 “哦,你在这儿!”格雷斯喊道,“那边等待的人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得过好一阵子才能来呢。” “真的吗?”詹姆斯问道。 他依旧在亲切而又忠实地想着那本黄色小册子。“强人有时也会谨慎从事。”此刻,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他必须以愉快而又坚定的态度同克劳德·索普沃斯谈话,后者正在教格雷斯手臂伸出水面划水: “不,不,老伙计,你全弄错了。我来教她。” 他的语气非常自信,克劳德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退到旁边。惟一遗憾的是,他的胜利是短暂的。英格兰水域的温度从不鼓励游泳的人们在里面久呆。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已经下颌发青,牙齿打颤。她们跑上海滩,而詹姆斯独自一人回到“我的愿望”。他使劲用毛巾擦身,随后套上衬衣,感到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出了生龙活虎的个性。突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被吓呆了。屋外传来女孩们说话的声音,而且与格雷斯及她的伙伴们的声音截然不同。片刻之后,他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的愿望”的合法主人到了。如果詹姆斯衣着齐全的话,他本来也许会仪态庄重地等待她们到来,然后试图作出解释。可这时他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我的愿望”的窗户被深绿色的帘子恰如其分地遮掩着。詹姆斯扑向门边,死死抓住门把手。外面有人徒劳地试图转动把手。 “门锁上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记得佩格说过,门是开着的。” “不,是沃格这么说。” “沃格真是太过分了,”另一个女孩说道,“太糟了,我们得回去取钥匙。” 詹姆斯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长长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他匆匆忙忙披上其余的衣服。两分钟以后,他已经在沿着海滩不经意地散步了,脸上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刻钟以后,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和他在海滩上会合。接下来的早晨时光在掷石子、沙滩上写字、瘪戏打闹中安然度过。随后,克劳德瞥了一眼手表。 “该吃午饭了。”他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往回走吧。” “我饿坏了。”艾丽斯·索普沃斯说。 其他的女孩子们也都说饿坏了。 “你一起走吗,詹姆斯?”格雷斯问道。 无疑,詹姆斯正怏怏不乐。他挑剔起她说话的语调。 “我的衣服不能与你相配,我不去。”他难过地说,“也许,是因为你太出众了,我最好还是不去。” 这是在暗示格雷斯表示异议,但是海滨的空气没有给格雷斯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只是答道: “很好。随你便。那么,今天下午见。” 詹姆斯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唉!”他叹道,一边盯着渐渐远去的女孩子们。“唉,在所有的……” 他心情抑郁地走到镇上。在海上金普顿有两家餐馆,里面都炎热、嘈杂,而且人满为患。这次又像是在更衣棚里一般,詹姆斯不得不排队等候。而且,他不得不等待更长时间。前面刚刚出现一个空座,一位才来的主妇就肆无忌惮地抢在了他的前面。终于,他在一张小桌旁落座。在他的左耳边,几个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的少女正在喋喋不休地胡乱谈论着意大利歌剧。幸好詹姆斯对音乐一窍不通。他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菜单,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里。他心里想: “无论我要什么,结果总是‘没有’。我一向不走运。” 他的右手在口袋深处摸索着,触到一个异样的东西。感觉像是一块卵石,一块大的圆形卵石。 “我究竟把石头放在口袋里做什么?”詹姆斯心里想道。 他用手指抓住它。这时,一个女服务员飘然而至。 “请来些炸比目鱼,还有炸土豆条。”詹姆斯说道。 “没有炸比目鱼。”服务员低声说道。她眼瞅着天花板,如在梦中。 “那就来点咖哩牛肉吧。”詹姆斯说。 “咖喱牛肉也没有了。” “那这张菜单上还有没有‘没有’的东西吗?”詹姆斯质问道。 女服务员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受,她用一只苍灰色的食指戳在“蔬菜炖羊肉”上。詹姆斯只好听天由命,点了蔬菜炖羊肉。他心里对于餐馆的服务怒火中烧。他从口袋里拽出手,手中抓着那块石头。他张开手掌,漫不经心地去看手里的东西。随即,他吃了一惊,那些细枝未节的小事都抛到了脑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块卵石,它是——他几乎无法怀疑———块绿宝石,一块硕大的绿宝石。詹姆斯盯着它,心里充满了恐惧。不,这不可能是块绿宝石,这一定是有色玻璃。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绿宝石,除非——印刷字体在詹姆斯眼前跳动:“马拉普塔那王公——闻名遐迩的绿宝石,有鸽子蛋般大小。”这是——这可能是——他正在看着的这块绿宝石吗?女服务员端来了蔬菜炖羊肉,詹姆斯抽搐着把手合上。他的脊梁里热气与凉气直冒。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如果这是那块绿宝石,可这是吗?这可能是吗?他松开手掌,不安地偷看。詹姆斯对于宝石并不在行,但这件珠宝颜色的浓度和光泽使他确信,这真是那件宝物。他把双时支在桌上,向前探过身,视而不见地看着面前盘子里的蔬菜炖羊肉凝结成块。他一定得把这事想明白。如果这是王公的绿宝石,该怎么办呢?“警察”这个词在他的心头一闪。如果一个人找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应该把它交到警察局。詹姆斯正是听着这样的训诫而长大的。是的,可是——这块宝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裤兜里的?无疑,警察必定会这么问。这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这块宝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裤兜里的?他绝望地望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刻,他的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他聚拢目光细看。一条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与另一条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的确非常相像。可是,詹姆斯依旧有一种直觉,这不是他的裤子。他靠在椅背上,对于这个发现呆若木鸡。他现在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匆忙逃出更衣棚的时候,他错拿了裤子。他还记得自己把裤子挂在一条旧裤子旁边的钉子上。是的,这就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错拿了裤子。可是,究竟为什么把价值成百上千万英镑的宝石放在那儿呢?他越想这事,就越觉得离奇。当然,他会向警察解释——这很尴尬,这点毫无疑问,这定会令人尴尬。这里必须提及一个事实,就是他有意闯进别人的更衣棚。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严重的过失,只是他才刚刚崭露头角,这会让他蒙羞。 “先生,还要别的吗?” 又是那个女服务员。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未曾碰过的蔬菜炖羊肉。詹姆斯匆忙把菜往自己盘子上倒了些,然后要求结账。拿到账单,他付了钱,然后走出店外。正当他犹豫地站在街上时,对面的一张海报映入他的眼帘。邻近的哈切斯特小镇有一家晚报,而詹姆斯读的正是这家报纸的目录。上面宣布了一个简短、轰动的消息:“王公的绿宝石失窃。”“我的天!”詹姆斯声音微弱地说着,侧身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打起精神,摸出一个便士,买了份报纸。他没有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当地新闻中鲜有轰动的消息。报纸头版登载着大字标题“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家里发生轰动一时的夜盗案件。闻名遐迩的绿宝石被窃。马拉普塔那王公损失惨重。”文字寥寥无几,事实清楚明白。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前一天傍晚在家里款待几位朋友。席间,王公想向一位在场的女士出示这块宝石。当他去取宝石时,才发现它不见了。警察被召来。目前还没有找到线索。詹姆斯听凭报纸落在地上。他依然不明白宝石是如何跑到更衣棚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的兜里的,但是,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警方会怀疑他所说的话。他究竟该怎么办呢?此刻,他正站在海上金普顿的一条干道上,口袋里悠悠然揣着身价与皇帝的赎金相当的赃物;而此刻,这个地区的全部警察都正在忙着寻找同一件赃物。他眼前有两条出路。第一条路,他可以径直去警察局,然后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必须承认,詹姆斯害怕这么做。第二条路,想方设法除掉这块绿宝石。他想到可以把它裹在一个齐整的小包里,然后寄给王公。随后,他又摇摇头。这种做法他在侦探小说里读到得太多了。他知道,超级侦探会手拿放大镜和种种新奇的器械忙碌起来。任何一个称职的警察都会忙不迭地查看詹姆斯的包裹,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查出寄送者的职业、年龄、习性以及容貌。此后,也就只要几个小时即可将其擒获。 恰恰就在此时,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计划浮现在詹姆斯脑海中。现在是午饭时间,海滩上相对地人比较少,他可以返回“我的愿望”,把裤子挂在原处,然后重新取回自己的衣物。于是,他步履轻盈地向着海滩走去。尽管如此,他的良心感到隐隐刺痛。宝石应该归还给王公。他怀有一个想法,自己或许可以做些探查的工作——就是说,在他一旦重新取回自己的裤子,与那条裤子更换之后。心里这么想着,他迈步向那个老水手走去。他把他看作是有关金普顿信息的无尽源泉。“对不起!”詹姆斯礼貌地说道,“不过,我想我的一位朋友,查尔斯·兰普顿先生,在这个海滩上有一处更衣棚。我想,它的名字叫‘我的愿望’。” 老水手正端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只烟斗,凝视着大海。他挪动了一下烟斗,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说道: “‘我的愿望’属于爱德华·坎皮恩勋爵,这大家都知道。我从未听说过查尔斯·兰普顿先生,他一定是刚来这里不久。” “谢谢你。”詹姆斯说着转身离开。 这个消息使他不知所措。当然,王公本人不可能把宝石装在兜里,然后忘记。詹姆斯摇摇头,这种理论不能令他满意。显然,家庭聚会的某一成员就是那个窃贼。眼前的情形使詹姆斯联想起他最喜爱的一些侦探小说。 然而,他的目标依旧坚定不移。好在一切都轻而易举。海滩上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几乎空无一人,更幸运的是,“我的愿望”的门依旧微微地开着。转眼间,他已经溜进屋里,他正要从挂钩上提起自己的衣服,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突然转过身来。 “我总算抓到你了,伙计!”这个声音说道。 詹姆斯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在“我的愿望”的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是个衣着体面,年约四旬的男人,他的目光有如猎鹰。 “我总算抓到你了!”陌生人重复道。 “你——你是谁?”詹姆斯结结巴巴地问道。 “伦敦警察厅的梅里利斯警督。”对方利落地答道,“请你把那块绿宝石交出来。” “那块——那块绿宝石?” 詹姆斯在试图磨蹭时间。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梅里利斯警督正色道。 他说起话来干净利落,一本正经。詹姆斯强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摆出一副尊严的架式。 “哦,不,小伙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整个事情,”詹姆斯说道,“是个错误。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解释——”他停了下来。对方面露厌倦之色。 “这些家伙总这么说,”伦敦警察厅的人冷冷地低声说道,“我想你是在沿着海岸漫步时捡到的,呃?通常就是这类解释。” 詹姆斯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一点他意识到了,可他依旧在争取时间。 “我怎么能知道你就是你自称的警察?”他心虚地质问道。 梅里利斯将外衣向后一扬,露出一枚徽章。詹姆斯看着他,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现在,”对方得意地说,“现在你明白自己是在跟谁作对了!你是个新手——可以看得出。你第一次做这事,不是吗?” 詹姆斯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现在,小伙子,是你把绿宝石交给我,还是我必须搜你的身?” 詹姆斯总算说出话来。 “我——我没带在身上,”他宣称道。 他正在绝望地考虑问题。 “是把它留在自己住处了?”梅里利斯问询道。 詹姆斯点点头。 “很好,”警督说道,“我们一起去那儿。” 他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我可不想让你跑掉。”他温和地说,“我们去你的住所,然后你把那块宝石给我。” 詹姆斯说话都变了腔调。 “如果我照办,你会放我走吗?”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梅里利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们想确切知道,这块宝石是如何被拿走的,”他解释说,“还有那位与此事有牵连的女士的情况。当然,如果这一切顺利的话,王公不想声张这事。你了解这些当地的统治者们吗?” 詹姆斯对于当地的统治者们一无所知,只有时下这起轰动一时的事件例外。他点点头,现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当然,这将不合规定,”警督说,“但是你会安然无恙地脱身。” 詹姆斯再次点点头。他们已经走过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馆,正在走进镇子。詹姆斯指点方向,可对方却片刻不停地紧紧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突然,詹姆斯踌躇着慑懦又止。梅里利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随后笑起来。他们正在从派出所旁边经过,他注意到詹姆斯正在痛苦地扫视里面。 “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的。”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正在此刻,事情发生了。詹姆斯怒吼一声,擒住了对方的手臂,他高声喊叫: “来人!抓贼。来人!抓贼。” 不到一分钟,他们就被人群包围。梅里利斯试图把他的手臂从詹姆斯手中挣脱出来。 “我控告这个人,”詹姆斯喊道,“我控告这个人,他从我的兜里偷东西。” “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傻瓜?”对方喊道。 一位警察走上前来处理这件事。梅里利斯先生和詹姆斯被带进派出所。詹姆斯反复重申着他的指控。 “这人掏了我的衣兜,”他焦躁地声称,“他右边的口袋里装着我的钱包,就在那儿!” “这个人疯了。”对方发着牢骚。“警督,你可以亲自看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在警督的示意下,那个警察小心翼翼地把手插进梅里利斯的口袋。他取出一样东西,然后吃惊地喘着粗气把它举起来。 “我的上帝!”出于职业礼仪,警督吃惊地喊了一声。“这必定是王公的绿宝石无疑。” 梅里利斯比任何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太奇怪了,”他仓促地说道,“太奇怪了。一定是这个人在我们一起走路时把它放进了我的口袋。这是栽赃陷害。” 梅里利斯憾人心魄的个性使得警督开始动摇。他转而怀疑詹姆斯。他对那个警察耳语了几句,后者随即走了出去。 “现在,先生们,”警督说道,“让我来听听你们的说法,一个一个说。” “当然,”詹姆斯说道,“我正在沿着海滩行走,忽然我遇到这位先生。他谎称认识我。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他,可我讲究礼貌,不能这么说。我们就一起行走。我对他起了疑心,正当我们走到派出所对面时,我发现他正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我于是抓住他呼喊求援。” 警督又把目光移向梅里利斯。 “现在该你了,先生。” 梅里利斯看起来有些窘迫。 “情况大致如此,”他缓缓说道,“但不完全这样。不是我和他凑近乎,而是他和我凑近乎。无疑,他想除掉这块绿宝石,所以当我们说话时,就把它塞进了我的口袋。” 警督停下了手里的笔。 “啊!”他不偏不倚地说道,“好了,过一会儿会有一位先生来这里,他会帮助我们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梅里利斯皱了皱眉头。 “我真的没法再等了,”他喃喃说道,一边从兜里掏出表。“我还有约会。当然,警督,你还不至于荒唐地认为是我偷了绿宝石,然后把它放在兜里散步?” “这不大可能,先生,我承认。”警督答复道,“但你还得再等五到十分钟,直到我们澄清这件事情,哦!勋爵大人到了。” 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人阔步走进屋里。他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和一件旧运动衫。 “好了,警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已经找到了那块绿宝石?好极了,干得真漂亮。这些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掠过詹姆斯落在梅里利斯身上。后者憾人心魄的个性看起来变得畏畏缩缩。“噢——琼斯!”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大声喊道。 “你认识这个人,爱德华勋爵?”警督机敏地问道。 “当然认识,”爱德华勋爵冷冷地说,“他是我的仆人。一个月以前来到我这儿。从伦敦派来的人立即识破了他,但是,在他的行李中丝毫没有那块宝石的踪迹。” “他把它装在外衣口袋里,”警督声明道,“这位先生帮我们识破了他。”他指了指詹姆斯。接下来,詹姆斯受到热烈的祝贺,并且被握住了手。 “亲爱的小伙子,”爱德华·坎皮恩勋爵说道,“那么,你说你一直都在怀疑他?” “是的,”詹姆斯说,“我不得不编了一个故事,说他掏我的口袋,才把他送进派出所。” “嗯,很好,”爱德华勋爵说,“真是好极了。你得随我回去一起吃午饭,如果你还没有吃过的话。时间有些晚了,我知道,快两点了。” “不,”詹姆斯说道;“我还没有吃过午饭——不过——” “别说了,别说了。”爱德华勋爵说,“王公,你知道,他想要为重新找回绿宝石而向你致谢。我还没有听你详细他讲述这个故事。” 他们走出警察局,站在台阶上。 “事实上,”詹姆斯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这件事情的真相。” 他接下来这么做了。勋爵感到兴趣盎然。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妙的故事,”他宣称,“我现在都明白了。琼斯偷了那块宝石以后,一定是匆忙赶到了更衣棚,因为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彻底搜查家里。那条旧裤子是我有时外出钓鱼时穿的,没人会去碰它,而他可以在有空的时候重新找回宝石。他今天去了以后,发现宝石不见了,一定大吃一惊。你一出现,他就意识到是你拿走了那块宝石。只是我依旧不太明白,你是如何看穿他的警察是伪装的!” “一个强人,”詹姆斯心里想,“知道何时应该坦诚,何时应该审慎。”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手指轻轻滑过衣服翻领的里面,触摸那家默默无闻的俱乐部——莫顿公园超级自行车俱乐部的银质徽章。真是令人吃惊的巧合,那个叫琼斯的人也是俱乐部成员,的确这样! “喂,詹姆斯!” 他转过身来。格雷斯与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们正在街的对面喊他。他转身面对爱德华勋爵。 “能等我一下吗?” 他穿过大街向她们奔去。 “我们要去看电影,”格雷斯说,“想到你可能也想去。” “对不起,”詹姆斯说,“我得回去与爱德华·坎皮恩勋爵一起共进午餐。是的,就是那个穿着舒适的旧衣服的男人。他想要带我去见马拉普塔那王公。” 他彬彬有礼地举起帽子,然后返身向爱德华勋爵走去。 最后的演出 伦敦一个五月的早晨十一点钟。科恩先生正探头向窗外张望。在他身后是里兹饭店套房起居室里的烟烟光辉。这套房是为刚刚抵达伦敦的著名歌剧明星波拉。娜佐科夫夫人预定的。科恩先生是夫人的主要代理人,他正等着会见夫人。门开了,他摹然回头,却发现进来的是里德小姐,娜佐科夫夫人的秘书。她面色苍白,但办事却雷厉风行。 “哦,是你,亲爱的。”科恩先生说,“夫人还没有起床,是吗?” 里德小姐摇摇头。 “她告诉我十点来。”科恩先生说,“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他既没有流露出不满也没有表现出诧异。科恩先生已经真正习惯了艺术禀性的种种乖谬。他身材魁梧,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着体面得不得了,真是无可挑剔。他的头发乌黑,闪闪发亮;他的牙齿洁白,显得咄咄逼人。他说话时,S音发得含混不清。这倒不是他口齿不清,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无需多少想象力即可猜到他父亲的名字或许就是科恩。 正在此刻,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一个衣着整洁的法国女孩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正在起床?”科恩期盼地问道,“告诉我们,埃莉丝。” 埃莉丝随即高高扬起双手。 “夫人今天早上像是中了魔一样,事事惹她生气!先生昨晚送给她美丽的黄玫瑰,可她说这在纽约还行,可在伦敦送这些给她就是白痴。她说,在伦敦只有红玫瑰才行。她随即打开房门,把黄玫瑰摔在过道上,不偏不倚地砸在一位先生身上,我想是位行伍出身的绅士,他自然怒不可遏,真是的!” 科恩扬起眼眉,但没有流露出别的情感。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笺簿,用铅笔在上面记下“红玫瑰”。 埃莉丝从另一扇门匆匆离去,而科恩则再次面向窗外。 维拉。里德坐在办公桌边,开始拆封信件并把它们分类整理。十分钟静悄悄地过去了,随后,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波拉。娜佐科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出现立即使这间屋子变小了。维拉。里德显得更加面无血色,而科恩也畏缩成为一个背景之中的人物。 “啊,哈!我的孩子们,”歌剧女主角说道,“我不是很准时吗?” 她高高的个头,就歌剧演员而言,她并不显得过分肥胖。她的手臂和腿依旧还苗条,她的脖颈像是漂亮的石柱一般浑圆。她的头发卷成一大卷散在脑后,闪烁着深红颜色。 如果说这颜色至少要部分地归功于染发水的话,这效果可一点也不显得逊色。她不再年轻,至少有四十岁,可她脸上的皱纹依然可爱,尽管在一闪一闪的黑眼睛周围,皮肤已经松弛,起了招皱。她笑起来像是个孩子,消化食物像是只鸵乌,脾气像是个魔鬼,但她却被公认为当时最伟大的歌剧女高音。她径直走向科恩。 “你是否按照我说的去做了?是不是已经把那台可恶的英国钢琴搬走,并且把它扔进了泰晤士河?” “我给你另找了一台。”科恩说道,用手指了指屋角。 娜佐科夫奔了过去,掀开琴盖。 “是一台埃拉德钢琴。”她说,“不错。现在让我们来试试。” 美妙的女高音唱出一个音,随后,它随音阶轻快地起伏两次,接着又舒缓地渐进至高音,持续这一高音,并且音量越来越大,最后声音重又归于柔和,减弱至无。 “啊!”波拉。娜佐科夫天真而又满足地说道,“我的声音多美妙!即使在伦敦,我的歌喉也可算作是优美的了。” “是这样。”科恩衷心地向她祝贺道,“可以肯定,整个伦敦都将为你而倾倒,正如在纽约那样。” “你真这么想?”歌唱家问道。 她的嘴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对她来说,这问题不过是例行的做法而已。 “当然是这样。”科恩回答说。 波拉。娜佐科夫合上钢琴盖,然后迈着缓慢起伏的步伐走向桌边,这种步伐在舞台上证明很有效果。 “好了,好了。”她说,“让我们谈谈正事吧。你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啦,我的朋友?” 科恩从他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 “没有什么大的变更。”他评论道,“你将在科文特加登演唱五次,三次唱‘托斯卡’,两次唱‘阿伊达’。” “‘阿伊达’!呸,”歌剧女主角说道;“太让人厌烦了。但‘托斯卡’就不一样。” “啊,是的。”科恩说,“那就是你的角色。” 波拉。娜佐科夫坐直了身子。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托斯卡’。”她淡然说道。 “是这样。”科恩赞许他说,“没人能与你相比。” “我想,罗斯卡里将演唱‘斯卡皮亚’吧?” 科恩点点头。 “还有埃米尔。利比。” “什么?”娜佐科夫尖叫起来,“利比,就是那个讨厌的小青蛙,咕哇——咕哇——咕哇。” “我可不跟他一起唱。我会咬他的,我会抓他的脸。” “哦,哦。”科恩安慰她。 “告诉你,他根本不会歌唱。他只是一只汪汪叫的杂种狗。” “好了,我们会看到的,我们会看到的。”科恩说道。 他很聪明,从不与个性倔强的歌唱家争论。 “那‘卡瓦拉多斯’呢?”娜佐科夫问道。 “由美国男高音歌唱家亨斯戴尔演唱。” 对方点点头。 “这是个不错的小男孩,他唱得很美。” “另外,我想贝拉拉也将演唱一次。” “他是个艺术家。”夫人慷慨大度地说道,“但是,让那个咕呱叫唤的青蛙利比来演唱‘斯卡皮亚’。呸——我才不和他一起唱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科恩安慰道。 他清了清嗓子,又拿起另外一叠纸。 “我现在正为你安排艾伯特厅的一场特别音乐会。” 娜佐科夫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知道。”科恩说,“可人人都这么做。” “我将唱得非常出色。”娜佐科夫说,“届时将会人多得挤破天花板,而我将赚到一大笔钱。哦!” 科恩又一次摆弄他的纸张。 “这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要求。”他说道,“是罗斯顿伯里夫人写来的。她想要你去演唱。” “罗斯顿伯里?” 歌剧女主角皱紧眉头,像是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我最近读到过这名字,就在最近。是个城镇——或是村子,不是吗?” “是的,这是哈福德郡的一个小地方。至于罗斯顿伯里伯爵的住所,罗斯顿伯里城堡,这是个真正绝妙的老式封建领地,里面有精灵与家人的画像,隐秘的楼梯,还有个一流的私人剧院。他们财源滚滚,总在上演私人剧目。她建议我们演出整场歌剧,最好是演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 科恩点点头。 “而且,他们准备付大价钱。当然,我们得摆平科文特加登,但即使这样,从金钱角度来讲,也完全值得你这么做。王室成员很可能到常这是绝好的广告。” 夫人扬起她那依旧动人的下颌。 “我需要做广告吗?”她傲慢地问道。 “你太出色了,无论怎么说都不过分。”科恩腆着脸皮说道。 “罗斯顿伯里。”歌唱家喃喃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她一跃而起,奔向屋子中间的那张桌子,开始翻看放在上面的一张带有插图的报纸。 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个版面上,随后,听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又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心绪突然改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举止安祥,甚至是庄重了。 “做好准备,去罗斯顿伯里。我想去那儿演唱,但有个条件——演出的歌剧必须是‘托斯卡’。” 科恩眼神里透露出疑虑。 “这相当困难——对于私人演出而言。你知道,舞台布景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或是‘托斯卡’,或是不演出。” 科恩紧紧盯着她。他看到的似乎使他感到信服,他一点头站起身来。 “我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娜佐科夫也站了起来。要她解释自己的决定,这使她看来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这是我扮演的最伟大的角色,科恩。我唱那个角色的方式与以往任何一个女演员都不一样。” “这是个美妙的角色。”科恩说道,“杰里茨去年以出演这一角色而轰动一时。” “杰里茨!”对方喊道,脸上泛起红色。接下来,她不厌其烦地详述她对于杰里茨的看法。 科恩已经习惯于聆听歌唱家之间的相互评价。直到长篇宏论结束了,他才又回过神来;他随后执拗地说:“无论如何,她能趴在地上演唱‘维西·德阿特’。” “为什么不呢?”娜佐科夫质问道,“谁阻止她了?我能躺着并且在空中摇摆双腿来演唱它。” 科恩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 “我不相信这么做会被人们接受。”他告诉她。“可是,这种做法依旧很时兴。” “没人能像我那样演唱‘维西·德阿特’。”娜佐科夫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是用修道院里的声音来演唱的——一如多年以前那些好心的修女们教我的那样。就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那样,没有感觉,没有激情。” “我知道。”科恩发自内心地说,“我听过你的演唱,真是美妙极了。” “这是艺术。”歌剧女主角说道,“付出代价,忍受痛苦。承受磨难。最终不仅获得知识,而且具有了一种回溯的能力,一直回溯到开始,重新找回失去的童心之美。” 科恩诧异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盯着他的旁边,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古怪、茫然的神情。她的这副模样使他感到有些毛骨惊然。她的嘴唇张开,轻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刚刚能够听见。 “终于,”她喃喃说道,“终于——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 罗斯顿伯里夫人既有雄心壮志,又有艺术天赋。她能够成功地驾驭着这两种品质。她很幸运,她的丈夫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艺术天赋,所以从来不会碍她的事,罗斯顿怕里伯爵魁伟健壮,除了对于马匹以外,一无其它爱好。他崇拜自己的妻子,而且为她感到自豪。他很高兴自己的丰厚财产能使她纵情于自己的种种计划。那个私人剧院是不到一百年以前他的祖父修建的。这是罗斯顿伯里夫人的主要消遣——她已经在里面上演了一出易卜生的剧作,一场超新派的戏剧,里面尽是些离婚与毒药之类的情节。另外还有一出立体派舞台布景的诗歌幻想剧。即将演出的托斯卡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罗斯顿伯里夫人为此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而伦敦的各界名流都乘车赶来助兴。 娜佐科夫夫人一行在午饭前赶到。新近走红的美国男高音亨斯戴尔即将演唱‘卡瓦拉多斯’,而罗斯卡里将演唱‘斯卡皮亚’。演唱制作耗费了巨资,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个。 波拉。娜佐科夫兴致勃勃,她迷人、优雅,表现出的是那个令人愉悦,而又见多识广的自我。科恩既有些意外,又感到高兴,心里祈祷这种局面能维持下去。 午餐之后,一行人进入剧场,查看舞台布景和各式陈设。管弦乐队由英格兰最著名的指挥之一塞缪尔。里奇先生负责。一切看起来都进展顺利。而奇怪的是,正是这个事实使科恩先生感到不安。他在纷扰的氛围中倒更自在些,这种反常的安宁使他困扰。 “事情看起来进展得过于顺利了。”科恩先生低声自言自语。“夫人像是一只吃了奶油的猫一样,这种安宁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是因为长期与歌剧界打交道,科恩先生形成了一种第六感觉。显然,他的预感是很有道理的。当天傍晚,还不到七点钟,法国女仆埃莉丝神色悲哀地向他跑来。 “啊,科恩先生,快来,求你快来。” “发生了什么事?”科恩先生焦急地质问道,“夫人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跟人吵架了,呃,是这样吗?” “不,不,不是夫人,是罗斯卡里先生。他病了,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哦,快去看看。” 科恩匆匆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患病的意大利人的卧室。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躺在床上,或者说正在床上猛地扭来扭去,如果程度不是这么严重的话,倒是蛮有些幽默的意味波拉。娜佐科夫俯身在他旁边;她匆忙与科恩打招呼。 “啊!你来了。我们可怜的罗斯卡里,他难受得厉害。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 “我要死了。”矮个子呻吟道,“疼——疼死了。噢!” 他又一次扭动身躯,两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 “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科恩说道。 正当他要去开门,波拉一把抓住了他。 “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他会为这可怜的人竭尽全力的,这已经安排好了,可是,罗斯卡里今晚再也不能演唱了。” “我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要死了。”意大利人呻吟道。 “不,不,你不会死的,”波拉说,“只是消化不良。可是,你今晚没法演唱了。” “我中毒了。” “是的,无疑是食物中毒。”波拉说道,“埃莉丝,陪着他,等着医生来。” 歌唱家把科恩拽到门外。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科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时间迫在眉睫,再去伦敦找人来替代罗斯卡里已经不可能了。罗斯顿伯里夫人刚刚听到她的客人生病的消息,匆匆沿着走廊赶来与他们会面。她最关心的,正如波拉。娜佐科夫一样,是“托斯卡”的演出能顺利进行。 “如果附近就有人可以替换——”歌剧女主角呻吟道。 “啊!”罗斯顿伯里夫人突然喊起来,“当然!布雷恩。” “布雷恩?” “是的,埃杜阿德。布雷恩。你知道,著名的法国男中音。他住在离这儿不远处。这个星期的乡村居舍画刊上登载了他乡间寓所的照片。他正是合适的人眩”“这可真是来自天堂的答复。”娜佐科夫喊道,“布雷恩扮演的‘斯卡皮亚’,我记得很清楚,是他最伟大的角色之一。但是,他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我会找他来。”罗斯顿伯里夫人说,“这事由我去办。” 她行事果断,立即打发西班牙仆人苏伊萨出去做准备。 十分钟以后,埃杜阿德。布雷恩先生的乡间寓所里闯进一位激动不安的伯爵夫人。罗斯顿伯里夫人一旦下了决心,是个非常坚定的女人。布雷恩先生意识到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他出身寒微,但最终爬到了这一行业的巅峰,而且与公爵王子们平起平坐,这一切总是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自从他退休住进这个古香古色的居所,他知道了什么是不满。他怀念赞颂与掌声,而英国的乡间对于他的认同远非他原先想象的那样迅捷。所以,对于罗斯顿怕里未人的请求,他感到非常高兴与着迷。 “我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的。”他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知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当众演唱了。我甚至不收学生,只是作为特例才收那么一两个。但是——因为罗斯卡里先生不幸身感不适——”“是可怕的疾患。”罗斯顿伯里夫人说逼。 “他不能算作真正的歌唱家。”布雷恩说。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个中缘由。看起来,自从埃杜阿德。布雷恩退休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出色的男中音了。 “娜佐科夫夫人将演唱‘托斯卡’。”罗斯顿伯里夫人说,“我敢说,你认识她,是吗?”“我从未见过她。”布雷恩说,“我曾在纽约听她演唱过。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一对于戏剧有着卓越的见解。” 罗斯顿伯里夫人松了一口气——人们没法了解这些歌唱家——他们之间具有异乎寻常的妒嫉和反感。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她重新走进城堡的门厅,一边得意地挥动着手臂。 “我找到他了。”她大声笑着说,“亲爱的布雷恩先生的确非常好心,这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围拢住这个法国人,他们的感激和欣赏对于他来说就像是馥郁的芳香。埃杜阿德。布雷恩尽管已经年近六旬,依旧英竣魁梧、黝黑,具有迷人的个性。 “让我看看,”罗斯顿伯里夫人说,“夫人在哪儿?哦!她在那儿。” 在大家欢迎这个法国人时,波拉。娜佐科夫没有参与。 她静静地坐在壁炉遮蔽处的一张高高的橡木椅子上。当然,壁炉里没有火,因为傍晚天气很暖和,而这位歌唱家正在用一把大棕榈叶制成的扇子慢慢扇凉。她显得如此高做,如此超然,以致于罗斯顿伯里夫人生怕冒犯了她。 “布雷恩先生。”她把他领到歌唱家面前,“你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娜佐科夫夫人。” 波拉。娜佐科夫最后摇动,几乎是舞动了一下她的棕搁叶,然后把它放下,向法国人伸出一只手。他接住她的手,深深一躬身,歌剧女主角嘴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夫人,”布雷恩说道,“我们以前从未一起演唱过。这是对我的报应!但是,命运对我发了慈悲,赶来拯救我了。” 波拉轻声笑起来。 “你真是太好了,布雷恩先生。当我还是一个可怜的默默无闻的歌剧演员时,我曾经就坐在你的脚边。你在歌剧‘利哥莱托’里的演唱——是真正的艺术,登峰造极!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唉!”布雷恩假装叹气道,“我的鼎盛时期已经结束了。‘斯卡皮亚’、‘利哥莱托’、‘拉达姆斯’、‘夏普利斯’,这些歌剧里的角色我唱过不知有多少遍,可现在——不再唱了!” “还要唱——今晚。” “的确、夫人——我忘记了。今晚。” “你跟许多‘托斯卡’一起唱过,”娜佐科夫自负地说;“不过还从未和我一起唱过!” 法国人鞠了一躬。 “不胜荣幸。”他轻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夫人。” “这需要的不仅是一位歌唱家,而且必须是一位艺术表演大师。”罗斯顿伯里夫人插话道。 “是这样。”布雷恩附和道,“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意大利,曾经去米兰的一家偏僻的剧院。那个座位只花了我几个里拉,但我那晚听到的演唱与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听到的一样出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演唱‘托斯卡’,她的演唱就像是天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演唱‘维西·德阿特’时的声音,清脆,纯洁。只是缺乏戏剧的表现力。” 娜佐科夫点点头。 “这需要后天的功夫。”她静静地说道。 “是的。这个年轻的女孩——比安卡。卡佩利,她的名字是——我只是对于她的职业生涯感兴趣。通过我她得到了宝贵的机会,但是她愚蠢——令人遗憾地愚蠢。” 他耸了耸肩。 “她怎么愚蠢?” 说话的是罗斯顿伯里夫人二十四岁的女儿布兰奇。艾默里,这女孩身段苗条,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法国人不失礼节地转过身来。 “唉!小姐,她和一个卑鄙的家伙,一个无赖,一个帮派成员搅和在一起。警方找他的麻烦,他被判了死刑;她跑来求我想办法救出她的情人。” 布兰奇。艾默里盯着他。 “你帮她了吗?”她专注地问道。 “我,小姐,我能做些什么呢?作为这个国度里的一个外乡人。” “你说话也许有些影响呢?”娜佐科夫提示说,声音低沉而响亮。 “即使有,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施加这种影响。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做。我尽了全力来帮助这个女孩。” 他微微一笑。这个英国女孩突然发现在他的微笑之中蕴含着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觉得他此刻的话完全口不应心。 “你尽了自己所能。”挪佐科夫说道,“你真好心,她一定满心感激,呃?” 法国人耸了耸肩膀。 “那个男人被处死刑,”他说,“而那个女孩进了修道院。呃,你瞧!这世界失去了一位歌唱家。” 娜佐科夫低声笑了起来。 “我们俄国人可没有那么坚贞。”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当歌唱家说话的时候,布兰奇。艾默里凑巧在看着科恩。她看到他的脸上蓦然一惊,他的嘴半张着,只是波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顺从地把嘴牢牢闭上。 管家出现在门口。 “该吃午饭了。”罗斯顿伯里夫人说,一边站起身来。“你们真可怜,我为你们难过。歌唱之前必须忍饥挨饿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此后总会有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们会期待着它,”波拉。娜佐科夫说道。随后,她又轻声笑道,“演完再说!” 在剧院里,‘托斯卡’的第一幕刚刚演完。观众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迷人、优雅的王室成员坐在前三排的天鹅绒面椅子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觉得在第一幕当中,娜佐科夫距离她的名声相去甚眩大多数观众没有意识到歌唱家这么做方才表现了她的艺术,在第一幕中,她在节省嗓音和体力。她将托斯卡塑造成一个快活、轻浮的人物,玩弄爱情,风骚而又嫉妒,易于激动。布雷恩的演出很成功,尽管他的嗓音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但他演的无所顾忌的‘斯卡皮亚’形象依旧栩栩如生。在他扮演的这一浪荡子角色中看不到任何衰老的踪影。他塑造的斯卡皮亚是个英俊,甚至和蔼的人物,在外表之下只是微妙地约略流露出些许歹毒。在最后一段里,在风琴声和队列之间,斯卡皮亚站在那里沉思,得意地盘算着得到托斯卡的计划,布雷恩扮演的这一角色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第二幕开始了,场景是在斯卡皮亚的公寓里。 这次,当托斯卡登台时,娜佐科夫的艺术才能充分发挥出来了。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一个自信的优秀女演员扮演的一个身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人。她自如地向斯卡皮亚打招呼,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居然微笑着回答他的问题!在这一幕中,波拉。娜佐科夫用她的眼神表演,她的举止表现出极度的镇静,脸上无动于衷却又挂着微笑。只是她那不停扫视斯卡皮亚的目光透露出她的真实情感。故事就这样接着演下去,刑讯拷问的那一幕,托斯卡丧失了镇静,她伏在斯卡皮亚脚下徒劳地恳求怜悯,全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老勋爵莱康米尔,一个音乐鉴赏家,也被深深打动了,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外国大使对他低声说:“她超越了自我,娜佐科夫,就在今晚。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在舞台上表演得这样淋漓尽致。” 莱康米尔点点头。 此刻,斯卡皮亚开口道出了他的价码,于是,托斯卡慌不择路地向窗口逃去。随后远处传来鼓声,托斯卡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斯卡皮亚站在她的身边,嘴里念叨着他的手下正在如何竖起绞刑架——接着是沉默,随后又是远处的鼓声。 娜佐科夫趴在沙发上,她的头部垂下,几乎触及地板,被头发遮祝接下来,与刚才二十分钟里的激情和紧张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声音渐渐放开,响亮而又清脆,这声音正像她告诉科恩的那样,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 ‘Vissi d'larte,vissi d'arte,no feci mai male ad anima-viva. Con man furtiva quante miserie conobbi,aiutai.’这是一个用意大利语唱出的,是一种好奇、迷惑的孩子般的声音。随后,她再次跪下恳求,直到斯波莱塔出现的那一刻。托斯卡精疲力竭,终于屈服了。而斯卡皮亚则说出他那一语双关的致命言辞。斯波莱塔再次离去。随后是那个戏剧性的时刻,托斯卡用颤抖的手举起一杯葡萄酒,看见了桌子上的刀子,拿来藏在身后。 布雷恩站了起来。他英竣庄重、充满激情。“托斯卡,我的未日!”刀子闪电般地刺进了他的身体,托斯卡的嘴里发出复仇的嘶嘶声:“Questo Il bacio di tosca(托斯卡正是这样亲吻的)!” 娜佐科夫以前从未如此欣赏托斯卡的复仇行动。最后一声尖利的低语‘该死的家伙’,随后剧院里响起一个奇怪,静静的声音:“Org Perdono(现在我原谅他了)!” 当托斯卡开始她的仪式时,剧院里响起了柔和的安魂曲。她把蜡烛放在他头部的两边,把十字架放在他的胸部,她最后又在门口停下回头凝望,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大幕落下。这一次,观众中爆发出真正的热烈反响,但这注定是短暂的。有人从舞台侧翼后面匆匆跑出来与罗斯顿伯里伯爵说话。他站起来,在询问了一两分钟以后转身召唤唐纳德。卡尔索普爵士,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几乎是在刹那间,事情的真相在观众中传开了。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受了重伤。一位歌剧演员在幕前出现,他解释说布雷恩先生不幸遇到一起事故——歌剧不能继续演出了。于是,谣言再次传开,说布雷恩被捅了一刀,娜佐科夫失去了理智,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以致于真的捅了那个一起演出的男人一刀。莱康米尔勋爵正在和他的大使朋友说话,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回头一看,正遇上布兰奇。艾默里的目光。 “这不是事故。”女孩说道,“我敢肯定这不是事故。你没有听到他在午饭前讲的那个意大利女孩的故事吗?那个女孩就是波拉。娜佐科夫。故事讲完后,她说自己是俄国人,而我看到科恩先生表现出十分诧异。她或许起了个俄国名字,但是,他很清楚她是意大利人。” “我亲爱的布兰奇,”莱康米尔勋爵说道。 “告诉你,这事我敢肯定。在她的卧室里有一份图片报纸,正翻开到布雷恩先生在他的乡间村舍的那一页。她来这里以前就知道。我想她一定是给那可怜的矮个子意大利人吃了什么,使他生玻”“但这是为什么?”莱康米尔勋爵喊道,“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这整个就是托斯卡故事的翻版。他想让她呆在意大利,可是她忠于自己的情人,于是,她就去找他,想让他救她的情人,而他假意答应。可是,他却让他去死。现在,她终于来复仇了。你没有听到她嘶嘶地说‘我就是托斯卡’吗?当她这么说时,我看到了布雷恩的脸,他那时已经知道了一他认出她了!” 在化妆室里,波拉。娜佐科夫坐着一动不动,一件白色的貂皮大衣裹住了她的身体。有人敲门。 “进来。”歌剧女演员说道。 埃莉丝走了进来,她在抽泣。 “夫人,夫人,他死了!而且——” “什么?” “夫人,我该怎么说呢?有两位警督先生想要和你谈谈。” 波拉。娜佐科夫一下子站起来。 “我去见他们。”她静静地说。 她从颈上摘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法国女孩的手里。 “这是给你的,埃莉丝。你是个好女孩。在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这个。你明白吗,埃莉丝?我再也不能演唱‘托斯卡’了。”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扫视着化妆室,似乎在回顾她过去三十年的生涯。 随后,从齿缝里她轻轻说出另外一出歌剧里的最后一句台词:“La commedia e finita(喜剧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