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放下筷子,朝着院外看去。我被药不然捅了一下,赶紧三两口咽下干丝,也跟着众人视线看去。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一个老头。这老头身材宽大,一头白发,穿的是一件丝绸功夫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身材极好,就是面部线条有些硬朗,看着很像最近港台电影里的那个打女杨紫琼。 药不然对我悄悄说:“这就是黄字门的家长,叫黄克武。身后那个是他孙女,叫黄烟烟。”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今天那家瑞缃丰,就是他的产业。” “哦……”我看着这位黄克武,如果不介绍,还以为这老头子是哪位武学名家呢。 “这次刘伯伯策划五脉聚首,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你们白字门的金石玉器这块儿,现在大部分都是黄家兼管着。如果许家回来,受损最大的就是他们黄家。” 刘局一见黄克武来了,连忙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迎了上去:“黄老,您来啦。” 黄老看看饭桌眼皮一翻:“我来不来,也没什么区别,你们这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嘛。” 刘局道:“看您说哪儿的话,几位理事都在等您呢。小辈儿们不经饿,我让他们先吃点垫垫肚子。咱们今天是家宴,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黄克武走到桌边,冲其他三位理事拱拱手,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一双虎目瞪着我。 我哪里还能吃下东西,只得放下筷子,也看着他。 “你就是许愿?”黄克武劈头就问。 “是。” “你爹是许和平?” “是。” “你爷爷是许一城?” “……这个,我不知道。”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我爷爷的名字,原来是叫许一城。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讥讽地撇了撇嘴,对刘局道:“看看,他连这些都不知道,你还要搞什么五脉聚首。有什么好聚的?” 药老爷子忍不住开口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五脉中人。五脉同气连枝这么多年,见见故人之子,叙叙旧,有何不好?” 他刚才还出题刁难我呢,现在黄克武一出来,他反而开始帮我说话了。看来药不然说的“玄黄二门不和”,果然是真的。黄克武看看药老爷子,又看看沈云琛,最后把视线落在一直不吭声的刘一鸣身上:“好哇,你们三位看来是早商量好了,就等着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呢。” 刘一鸣睁开眼睛,慢条斯理道:“老黄你还是这性子,太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论呢,你生什么气?” “定论?定论在六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黄克武伸平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整个桌子上的菜盘都跳了一跳。他一指我:“这个许家人不知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当初许家干过什么,你们全忘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满桌子都安静下来。刘局给黄克武斟满了酒杯,表情如常。沈云琛皱眉道:“老黄,提六十年前的事做什么?那都是解放前的恩怨了。” 黄克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药老三刚才不是说要叙叙旧,见见故人么?那今天咱们不妨把话说开,给这位小朋友讲讲,他们许家当年到底做过什么,要被开革出五脉。”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无论刘局还是药不然,他们一提到许家过往就变得吞吞吐吐,不肯吐露信息。这让我非常不耐烦,也是我至今都不是很积极地响应五脉聚首的原因——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搅和到这些事情里头。 反观这位黄家长,虽然上来就明显对我有敌意,但说话痛快,正中我的下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中平端酒杯,三指在底,两指握杯,大声道:“我虽然姓许,对自己家的事却完全没了解。请您为我解惑。” 现代人不兴下跪,这是比较正式的求人手势,圈子里一般只有在涉及到生死大事时,才会使用。黄克武见我用这手势,左右看看,对刘局道:“你们都没跟他说过?” “还没。”刘局回答。 “真有意思。你们要把人家拉进鉴古研究学会,却连这种大事都不肯说。藏着掖着,到底是机关干部的作派。” 刘局也不尴尬,反而笑道:“今天我把老几位都请来,正是想聚齐了人,把这事摊开来讲。既然赶上这个契机,那就由黄老您讲讲吧。” 黄克武把目光转向我:“你爹从来没讲过你爷爷的事情。你可知为什么?”我摇摇头。他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你爷爷做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太丢人了,你爹都没脸跟别人说。” “是什么事?” “你爷爷,是个汉奸!” 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对这位爷爷充满了好奇的想象。有时候,我爷爷是个十恶不赦的山贼,他抢劫绑架杀人无恶不作,每一个村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颤栗着匍匐在地;有的时候,我爷爷是个忍辱负重的地下党,他智斗鸠山,巧取情报,还救出了杨子荣与铁梅。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最终他都会以一个轰动性的大案作结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疑问成为我幼小心灵中一段挥之不去的主题。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揣测中渡过的。 我至今都无法忘怀那个夏夜的后海四合院。黄克武冷冷地吐露出七个字来,彻底终结了我童年的想象,让我在炎热的夏季如坠冰窟。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会是一个汉奸。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继续冷酷地讲述起来—— “五脉自唐初始创,以鉴宝知名于世,历经唐、五代、宋、元、明、清,一直绵延到了民国,声望不堕。那时候还没有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这个机构,时人都把五脉称为‘明眼梅花’。清末时局大乱,无数古董旧物流落民间,一时泥沙俱下,良莠不齐,正需要鉴宝之人掌眼把关。那时候,五脉的掌门,正是白字门的家长,你爷爷许一城。 “许一城是个天才,不光精通本门术业,连其他四门的门道也是一清二楚,又兼具雄材大略,深孚人望,在各界都吃得开。五脉在他的带领下,声望达到巅峰。那时节,在京沪等地,提起许一城和明眼梅花,无不翘起大拇指。买家若是一听这玩意儿被许一城鉴过,问都不问,直接包走。 “有件事你得知道,在民国之前,咱们中国人是不碰佛像的,尤其是不玩佛头。佛头这东西,只有洋人才格外有兴趣。许多国外著名的博物馆,都来中国收购,价格还都不低。古董贩子们一见有利可图,纷纷从龙门、敦煌等地盗割佛头,卖给洋人,连出了几件大案子。这些案子曝光以后,影响极坏,佛教徒和文化、考古界纷纷要求民国政府采取措施,通过考古委员会呼吁,认为这是对中华文明的一大破坏。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五脉却出了一件大事。1931年,我们伟大的掌门人许一城,鬼迷心窍,跟一个叫木户有三的日本人勾结,潜入内陆。五脉中人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等到木户有三回到日本以后,在《考古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游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的配合下,寻获了一件稀世珍宝‘则天明堂玉佛头’,还附了两个人的合影和那个玉佛头的照片。 “日本媒体大肆宣扬了一阵,消息传到中国以后,舆论大哗,纷纷指责许一城是汉奸。五脉也因此在藏古界声名狼藉,几乎站不住脚。你想想,谁会去信任一个盗卖文物的鉴宝人呢?何况还是盗卖给日本人。 “这件大案被媒体起了大标题《鉴古名宿自甘堕落,勾结倭寇卖我长城》,着实哄传过一阵。拜他所赐,我们五脉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五脉的家长找到许一城,要求他做出澄清或解释,他却拒绝了,什么都不肯说。民国政府很快将他逮捕,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死刑。 “许一城很快被押赴京郊某一处的刑场执行枪决。与此同时,五脉的家长也做出了决定,鉴于许一城的影响太坏,罢免他的掌门之职,同时把许家开革出去。从此五脉就变成了四脉。 “许一城的老婆倒是个有志气的女人。门里宣布开革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五脉,从此再无音讯。但经过这一次打击,四脉气象大不如前,后来又赶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更加衰微。一直到建国以后,在总理的关怀下,这四脉才重新改组成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获得新生。” 听黄克武讲完以后,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黄克武所说皆为实情的话,那我爷爷还真的是一个大汉奸、大卖国贼。 勾结日本人什么的且不说,盗卖则天明堂的玉佛头?那还了得? 则天明堂,那在中国建筑史上属于空前绝后的杰作。这间明堂方圆百米,高也是百米,极其华丽宏伟,在古代算得上是超大型建筑,被认为是唐代风范的极致体现——可惜建成以后没两年,就失火烧没了,不然留到现在,绝对是和故宫、乾陵、长城并称古代奇观。 武则天对明堂如此重视,里面供奉着的东西,自然也是海内少有的奇珍异宝。随便一件东西流传到现在,都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我爷爷许一城居然盗卖明堂里的玉佛头,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看周围的人的反应,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准确地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人,全知道这个故事,只有我这个许家的后裔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汗颜,看向黄克武的眼神也不那么有底气了。不过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太清楚。 “你现在明白了?当初许家做下那等无耻之事,还牵连了其他四脉,五脉根基几乎为之不保。你若想重回五脉,就先把你爷爷的罪孽清算清楚!”黄克武训斥道,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他是亲历者,一定对许一城案发后五脉所处的窘境记忆犹新。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局估计是看出我的尴尬,轻轻拍了拍桌子:“黄老您别激动。许一城做错了事,那是他的问题。小许与许一城虽是爷孙,可一城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再者说,小许的父亲自知有愧,闭关隐居,一世都不掺和五脉的事,赎罪也都赎够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扯到下一代、下两代去呢?咱可不能搞‘文革’那一套,老子反动儿混蛋什么的。” 黄克武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当没事人一样,跟这个许一城的孙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荒唐!” 刘局见黄克武说得决绝,赔笑道:“依您老的意思,小许该怎么样才能重回五脉?”黄克武略做思忖,开口说道:“若想让许家重归五脉,也简单。他爷爷不是把那个玉佛头卖出去了么?他若是能给弄回来,我黄家亲自给他抬进五脉!” 说完以后,黄克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桌子上的其他几个长辈都微皱眉头。这个条件表面看合情合理,实则是故意刁难。这改朝换代都几十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让我一个小古董贩子把明堂玉佛头搞回来,那不比盗掘乾陵简单多少——且不说那玉佛头如今下落不明,就是知道下落,肯定也是价值连城,藏在什么收藏家的博物馆里。我哪来的钱买?总不能偷回来吧? “小子,你能做到吗?”黄克武问。 我心中愤懑越发浓郁。重返五脉这事,我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回归有什么好处。从头到尾,其实全是刘局一个人在不停地撺掇,现在倒好,黄克武一巴掌打回来,却是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强压住怒气,端起酒杯道:“黄老爷子,从前我不知道我爷爷和我家的来历,一直稀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晚上听您解惑,把这个事儿说透,给了我一个明白交代。我谢谢您,改日请您吃饭。不过五脉一事,我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我爷爷是犯下了事被开革出门,我这当孙子的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往里钻。玉佛头我找不回来,也不想找回来。咱们哪说哪了,今天就这样吧!” 我许家是讲尊严的,既然被人开革出门,那么也没必要硬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推开椅子要走。刘局使了个眼色,药不然赶紧起身一把拽住我,低声道:“你急什么?我爷爷和刘一鸣都挺你,沈奶奶也没说啥,三比一,黄家奈何不了你。”我摇摇头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趟这滩浑水,你们非逼着我掺和。”药不然气得直瞪眼睛:“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鉴古研究会,你倒好,把机会往外推!笨不笨!”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我铁了心要走,谁也劝不住。最近这一连串事件太让人不自在了:刘局半夜约谈,药不然上门挑衅,瑞缃丰卖假佛头,五脉聚餐,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把我使唤来使唤去,从来没问问我乐意不乐意。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象棋子儿,人家在棋盘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凭什么啊! 泥人还有个土性,耗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我把药不然甩开,转身要走。刘局原本慢悠悠地啜着酒,听到我这么一说,微微一笑,淡淡说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爷爷许一城平反?” 这一句话有如头顶“喀嚓”响过一声巨雷,把我当时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转过脸去,看着刘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齐齐望过去,表情各异,院子里一片寂静。 什么?平反? 平反这个词儿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爹妈在反右期间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双双自尽。头几年我一直忙于写申诉材料,替他们平反摘帽子。所以一听到这个词,我心里一激灵。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刘局:“您是说,我爷爷许一城的案子,另有隐情?” 刘局从容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机会。你往下挖,说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你不挖,这汉奸的帽子你爷爷就得一直戴着。” 刘局不愧是领导干部,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从来不肯说清楚。这一席话听着七拐八绕,实则滴水不漏,什么信息都没提供,什么保证也没承诺,但却隐隐约约地抓住了我的软肋。 这个软肋,就是我们许家的名誉。我爷爷许一城若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也就罢了;倘若其中藏有什么隐情,我这做孙子的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彻查到底,给他平反昭雪。我们许家人对荣辱看得极重,做人的原则也是一以贯之,对此刘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无法拒绝,无法坐视自己爷爷有平反的机会而不理——这是刘局堂堂正正的阳谋。 我回到餐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盯着这一干鉴古学会的老大们:“五脉我们许家回不回来,无所谓。不过许一城这件事我得问清楚。刘局,您说的好好把握机会,是什么意思?” 刘局看了眼黄克武,徐徐道:“黄老爷子刚才的故事里,已经把这个机会藏在里头了。能不能发现,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种揪着刘局衣领大吼的冲动。他到底会不会直截了当说话?每次开口总是绕来绕去的,听起来一点都不痛快。黄克武看起来也不太喜欢刘局这么说话,他的卧蚕眉一耸,开口道:“许一城当年的事确实疑点不少,但那些是些细枝末节,他勾结日本人盗卖国宝,大节有亏,可是逃不掉的。” 黄克武既然都这么说了,等于间接承认了刘局的话——刚才的故事里,确实藏有玄机。 我不顾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诫子椅上,仔细回想黄克武刚才讲的故事,试图找出暗藏的玄机。可是要从中听到,谈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好几次想开口,又都闭上了。黄克武身后那个叫黄烟烟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说不上是嘲笑还是鄙视。 药不然倒是抓耳挠腮地想提示我什么,可他爷爷根本不让他说话。他只得拿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赶紧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动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过来。 其实这个蹊跷之处隐藏得并不深,甚至说根本没有被刻意隐藏。我之所以之前没发现,完全是因为被我家的黑历史所震惊,顾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误区。 蹊跷之处,正是那个则天明堂里的玉佛头。 佛头在藏古界是个特定称谓,代表了两种东西。一种是念珠里的大珠,代表佛陀,还有一种,就是从佛像上盗割的佛头。 佛头这类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无人问津,不算一个门类。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探险家、收藏家大量进入中国,佛像才开始被重视。不过佛像大多是石雕,体型庞大,既显眼又不易搬运。盗贼为了携带方便,都是把最具艺术价值的脑袋割下来带走,扔下无头佛身在原地。 但则天明堂的佛头,是玉佛头。除了历史价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钱。所以很少有人会去割玉佛的佛头,都是尽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话,叫“石头铁尊玉全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割下玉佛头的行为,无异于是买椟还珠。 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大塑料袋里包着一叠钱,会把钱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见一个皮尔卡丹的钱包里放着一叠钱,你肯定是连钱包一起拿,因为这钱包本身说不定比里面的钱还贵。谁要是光拿走了钱,却把钱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尔卡丹的钱包,玉佛头就是钱包里的钱。 根据黄克武的描述,我爷爷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头卖给日本人——这对于一个五脉掌门来说,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卖掉,岂不赚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头卖给日本人,那么玉佛身子在哪里?则天明堂里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宝。玉佛头现世,民国政府和藏古界一定会发了疯地去找玉佛身。可听黄克武的描述,许一城死后,这事就平息了,再没什么动静,这也不正常。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望向刘局和黄克武,把我心中的这些疑问告诉他们。刘局听完大笑道:“你这个倔孩子,总算想明白了。”他随即又收敛起笑容:“不过你也别太乐观,这些疑问未必帮得上你的忙。” 我点点头,关于玉佛头的疑问属于常识范畴,我都能看出问题,五脉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来,他们肯定也派人追查过,看黄克武的恶劣态度,就知道没什么结果。 刘局说的没错,这是个机会,但也仅仅只是个机会而已。这些疑问,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释。也许历史流传下来的就只有这么一个玉佛头;也许玉佛身在战乱中被砸毁,无人知晓;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机缘巧合下偷偷拿到手,从来没拿出来在市面流通。只凭着这点线索给我爷爷平反,概率实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谢谢刘局关心,我会去设法查查。”我没有退缩。许家因为这件事,已经牺牲了整个家族,直觉告诉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斋的那块匾额,一定也与这玉佛头,和许一城有关系。我是许家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只有查出真相,才能给许家一个明白的交代。 我胆小,我也怕事,但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态,刘局侧身对黄克武道:“黄老爷子,您觉得这样行么?” 黄克武伸出一个指头,遥遥点着我的脑门:“看在五脉的份上,我多给你个机会。要么你证明许一城是清白的,要么你找回玉佛头。两个条件你只要完成一个,我就同意许家重回鉴古学会。” 这老爷子性烈如火,其实心思一点都不简单。看起来他大度,其实难度一点没变,反而还有所增加…… 刘局环顾四周,又问药来、沈云琛,刘一鸣三位。前两位不置可否,应该是默许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刘一鸣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黄的意思吧。咱们都做个见证,免得小许反悔。” 我嘿嘿一乐,这个老头子说话够毒。他明里是说我,其实是嘲讽黄克武。黄克武眉头一蹙,没说什么,倒是黄烟烟俏眼一瞪,流露出明显不满。刘一鸣地位尊崇,她不能说什么,只得轻咬了一下嘴唇。 这时刘局笑眯眯地说:“既然鉴古学会的几位理事都同意,这事就好办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红头文件搁到桌子上。第一张是正本,还盖着大红章,底下几页都是复印件,四位理事刚好一人一张。看得出来,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表情不一。 “这是一个月前外事办转给我的一封请求信,信来自东京,写信的人叫做木户加奈。她是木户有三的孙女。” 刘局这一句话,让全场都陷入一片安静。我偷偷扫视了一圈,发现无论是黄克武,还是药来、沈云琛,都露出惊疑的表情,说明他们事先也不知情,只有刘一鸣还是一脸淡然。 先是领来一个许一城的孙子,然后又突然跳出一个木户有三的孙女。我越发感觉,刘局这一次宴会,可不光是扶我进鉴古学会这么简单,似乎图谋很深,而这个图谋,与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大案息息相关。 刘局把手里的红头文件原件扬了扬,继续说道:“木户加奈在信里说,她的祖父在中国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国的国宝。因此她决定将则天明堂玉佛头归还给中国。现在上头正在研究,要好好搞个归还仪式,宣传中日友好……” “啪”的一声巨响,黄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面上,这一张上好的厚红枣木桌居然被拍出几道裂缝。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叮当作响。 “好小子,你挖这么一个大坑,就等着我往里跳是不是!”老头的声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黄克武生气。他刚做出了“拿回玉佛头,才能回五脉”的承诺,转头刘局立刻抛出这么一条归还玉佛头的爆炸性新闻,只要他多说一句“小许可以参与这个归还工作”,就算是我寻回了玉佛头,许家便可堂而皇之回归五脉——简单一句话,黄克武被坑了。 黄克武一动手,黄烟烟立刻也有了动作,她表情忽变,两道目光如闪电一般射向刘局。这时候刘一鸣身后那名男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黄烟烟和刘局之间。四合院里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时候在一旁的沈云琛发话道:“我说刘局,这么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现在才跟我们说。”她的语气里充满责怪,显然也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 刘局一摊手:“这事是通过外事办传达的,属于国家机密。不是我刻意瞒着几位,实在是有纪律,不到时候不能说。” 刘局和鉴古学会不一样,是正经国家干部。鉴古学会地位尊崇,可也绝不可能凌驾于政府之上。刘局抬出外事办当挡箭牌,沈云琛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道:“那这个机密现在算是解禁了?”刘局点点头,说他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正题就是说这个事。 这时黄克武一声断喝:“刘一鸣,你是早就算计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刘局,而是把矛头直接指向刘一鸣。看来他已经认定,刘局是冲在前头打头阵的,真正筹谋的是那个刘一鸣。 刘一鸣没吭声,又是刘局说道:“黄老爷子,您别着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他挥了挥手,刘一鸣身前的男子退后了两步,黄烟烟也老大不情愿地收了手。 刘局道:“玉佛头不光关系到国家文物和藏古界,还与咱们五脉大有渊源。它能归还,是件大喜事。我原来也想早点告诉几位理事,让咱们好好乐呵乐呵。可是在我们收到木户加奈的信之后,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药来奇道:“难道匿名信里说,木户加奈归还中国的那尊佛头,是假的?” 刘局苦笑道:“不错。” 在坐的人包括我顿时哑然。 刘局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头藏尾,根本没说明白。现在这个归还仪式的风已经吹出去了,有好几位大领导都很有兴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骑虎难下。取消归还仪式不行,会在国际上造成不良影响;如果木户加奈归还的佛头是假的,更是有损国家声望。所以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在归还仪式之前搞清楚。” 药来问:“归还仪式定在何时?”刘局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以后。” 一个月时间,这可真是有点紧。刘局对我说道:“小许,我找你出来,是希望你能够帮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刘局的意思。许一城的罪名是盗卖佛头给日本人,现在这佛头却真伪难辨,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曲折。所以对我来说,辨明佛头真假,和查明我爷爷当年作为,其实是一件事,不怕不尽心竭力。 这一场宴会里,刘局先为许家回归五脉张目,迫使黄克武说出当年往事,引出我的决心,再抛出佛头一事,让我无法拒绝,一连串的安排可真称得上是煞费苦心——可问题来了,我虽继承了许家血脉,但鉴古的水平不见得多高,也不知道什么独门秘密,刘局费这么大力气把我扯进来,到底为的什么? 毛主席说过,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还没想明白,黄克武先不干了:“鉴定个佛头而已,有什么难的!我们黄字门的人足可以胜任,何必假手于外人?”他一指黄烟烟:“别说别人,她就比这个野小子强。” 金石本是白字门的领域,许家被驱出五脉以后,这一行当被黄字门接盘。刘局让我来鉴定佛头,等于是越俎代庖,动摇了黄字门的权威。我若是顺利完成任务,许家就可以回归五脉,对黄字门更不利。 面对质问,刘局用两个指头敲了敲桌面,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您的人真可以胜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许的那本《素鼎录》了。”是言一出,十几道炽热的视线在小院里交错纵横,每个人都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药不然冲着我摇摇头,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下午我那儿才被盗,这会儿刘局就已经知道真相了?看来方震早知道实情,没告诉我而已。这些人做事,全都一个德性,吞吞吐吐藏着掖着,没一点痛快劲儿。 黄克武也没料到刘局会这么说,回头低声问了黄烟烟一句,眉头大皱,转头道:“玉佛头事关五脉,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调门比刚才低了不少,看来是被刘局拿住了软肋。 刘局解释道:“玉佛头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脉一动,藏古界的其他人也会闻到风声。到时候佛头没还回来,自己家院子闹得沸沸扬扬,上头可就被动了。小许是白字门后人,严格来说也不算外人,他平时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说到这里,他把黄克武的酒杯扶起来,重新斟满,恭恭敬敬递过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验一下小许么?这次玉佛头的真伪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办砸了,别说您,我都不会让他进门。” 如果我把事情办好了会怎么样,刘局没说,也不用说,给黄克武留个台阶。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我黄门荣辱事小,五脉佛头事大。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让烟烟跟着他。”然后他对自己孙女贴耳说了一句。 黄烟烟听完吩咐,走到我跟前,双手开始解衣扣。我吓了一跳,以为黄家要给我配个陪床的,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黄烟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从敞开的衣襟里拿出一个挂饰,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我。原来人家的挂饰是藏在衣服里,解开第一个扣子是为了方便拿出来。我差点会错意了。 她递给我的这东西,是个小巧的青铜环,上头用一根红绳穿起。这枚小青铜环,表面锈迹斑斓,隐有五彩,看形制是个古物。我拿在手里,隐隐能感觉到一阵温热,不用问,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贴身的温度。 这玩意是古人用来束带的,不算稀罕东西。但这个上面居然嵌着金纹,走成蒲纹样式,跟绿锈相衬颇为华贵。我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黄克武道:“这东西赔给你,够了么?”我听出来了,他今天被刘局摆了一道,不甘心,还要考我一考。这东西能挂在黄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独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说不定就中了他们的计。 我把青铜环捏在手里,摩挲了一阵,没有说话。药不然冲我做了个暧昧的手势,又指了指黄烟烟,意思是这东西是人家姑娘贴身带着的,刚拿出来你就摸个不停,太猥琐了。这小子,太损了。 我用指甲偷偷抠了一下青铜环上面的铜锈。古铜锈特别硬,假铜锈都是胶水做的,很软,一抠就进去。我稍一用力,指甲就顶弯了,硬得很!其实我是多此一举,这枚青铜环的真伪,不用鉴别,肯定是真的。这里全是行家,若是黄克武拿个假的出来,那是抽自己耳光。 “甭抠了,你身为白字门的传人,看见那蒲纹,居然还瞧不出好坏么?”黄克武冷笑道。 我赶紧低头再看,看到青铜环上的嵌金蒲纹,有点迷糊。所谓“蒲纹”,是用蒲草编制成的草席纹路,斜线交错,状如六角凸起的蝈蝈笼,是汉代典型纹饰,但黄克武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克武不屑道:“蒲纹在玉器上用得多,极少用在青铜器上。你明白了?” 我顿时羞红了大半张脸。玩古董不光是讲究一个“值钱”,还要讲究一个“独特”。这个青铜环不算贵重,但它独有蒲纹纹饰,别具个性,在方家眼里,算是个有故事的东西。我对纹饰一知半解,结果露了一个大怯。 到底是老一辈的鉴古人,轻轻一推,就让我大大地丢了一回脸。我这才知道,沈云琛和药来两个人刚才出题考较,手下留情了,他们要是认真起来,我哪会那么容易过关。一想到这里,我就汗流浃背,意识到五脉的实力是多么深不可测,自己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我对黄烟烟刮目相看。青铜环包浆再怎么厚,表皮也是锈迹斑斑,她却像是养玉一样贴身带着,也不嫌磨肉。黄烟烟注意到我的目光,挑衅似的也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抹不舍的神色。这东西大概对她很重要吧?就这么被她爷爷随手送人,肯定有点不安。我正要说点什么,可黄烟烟已经扭头走开,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药来估计一向跟黄克武不对盘,见黄烟烟去了,立刻也开口道:“药不然,你也去盯着,免得有坏人捣乱。” 药不然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刘局看了看沈云琛,后者摇摇头:“玄瓷黄明,这两门都和佛头挨着点边,我们青字门是木器,就不掺和了。”说完她冲我展颜一笑:“不过小许若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我。”说完她递给我一张古香古色的名片,颜色淡青,名片边缘还画着几株竹子。 刘局拍手笑道:“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许,明天我让方震给你送去相关资料。你们明天一起过去。” 药来又对我说:“老黄给了你一个人、一样东西。我们玄字门也不会小气,人我给你了,再给你添件儿东西。” 我刚要开口客气,药来已经让药不然把东西送过来了。我原以为他们玄字门既然是玩瓷器的,肯定是送个小瓷瓶,或者一套碗碟——说不定药来出手阔绰,直接送个汝窑碎片也说不定——结果等药不然拿过来一看,我乐了。 在他手里攥着的是个大哥大。摩托罗拉3200,方头方脑黑漆漆的一大块,往桌子上一搁,整个桌面都微微一颤。这在市面上还是个新鲜玩意,两万多块钱一个,还买不到,寻常老百姓见都没见过。药老爷还真慷慨,随手就给了我一台。 这玩意虽然不古,可比起寻常古董可也算得上值钱了。对我来说挺实用,跑来跑去的联络起来也方便。 我把大哥大揣怀里,向药老爷子道谢。药不然有点心疼地说:“你小子使的时候小心点。我问我爷爷要了半年,他都没给我。” 我笑道:“你再去问他要一个呗。我有大哥大,你没有,联络还是不方便嘛。”药不然一拍头:“对呀!”乐颠颠地又跑回去,说了两句,又吃了药老爷一记爆栗。 这时候红字门的理事刘一鸣忽然睁开眼睛,我以为他也要给我东西。没想到他一开口,只有一句话:“小许,我没东西给你,只叮嘱你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这六个字说得铿锵有力,让人醍醐灌顶。我左手捏着青铜环,右手攥着摩托罗拉,没法拱手,只得低头称谢。刘一鸣说完便不再理我。我有点失望。黄克武在一旁冷讽热嘲道:“红字门不食人间烟火,崇尚精神文明,这一份厚礼可贵重着呢,你可要好好琢磨。” “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刘局问。 我琢磨了一下:“我要是接了这活儿,店里就没人了。你们能不能找个人替我看摊儿啊?”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云琛捂着嘴乐道:“你这孩子,还真实在。行,这忙我来帮吧,我让沈君派个人去。”她身后的沈君点头表示没问题,告诉我稍后会有人跟我联系。 “要是有人来跟你要房租,别答应,拖一拖,等我回来再说。”我叮嘱道,沈君的脸看起来有些无可奈何。 这时候刘局拍了拍手,示意把桌上凉掉的菜再换一遍,几位理事身后的人,也都纷纷落座。这一次,总算是正式开始吃饭了,可把我给饿坏了。 席间刘局谈笑风生,说的都是藏古界和政界的一些新鲜事。其他几位理事各怀心事,沉默寡言,偶尔动一下筷子。只有药来跟他有来有往地谈说几句。其他几个小辈,更是拘谨。这顿饭吃的,真没什么意思…… 这一顿鸿门宴吃到十点多,刘一鸣、黄克武、沈云琛几个理事纷纷离开,就剩一个药来跟刘局一杯接一杯地猛干。我看刘局那样子,估计今天他也没法叮嘱我什么了,只得先走。方震把我送回到四悔斋门口,说明天上午他会送东西过来。 我心事重重地推开门,回到熟悉的小店里,脑子有点乱。一顿饭,牵出一桩几十年前的大案,多了一个汉奸爷爷,还给我挑起了一副莫名其妙的鉴宝重担。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也不知道我父亲许和平口中的四悔,是不是就跟这些事情有关。 我正打算洗把脸睡觉,忽然发现门缝底下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拿起来一看,是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纸片,在铅字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有诈? 我看到这俩字的时候,苦笑起来。 这是一句废话。如果没有诈,刘局怎么会强势推动沉寂已久的许家回归五脉?怎么会力排众议,让既无声望也没背景的我来参与玉佛头的鉴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其中必有重大图谋——只是这个图谋我不知道。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此事关乎许家声誉,必须要查下去。要么证明我爷爷是汉奸,要么证明别有隐情。 我刚要把报纸揉成一团,忽然发现上头除了这两个字,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赶紧重新展开一看,发现这两个字旁边,还有一段广告被圆珠笔隐晦地圈住了。这则广告本身没什么可关注的,不过落款有个地址,市内的。我暗暗把这个地址记下来,纸头扯碎扔簸箕里,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掏出打火机来,给烧成了灰。 做这一行,必须得谨慎。这纸条吉凶未卜,我觉得还是把它销毁了的好。 藏古界向来是个暗流涌动的地方,表面古雅,背地里多少勾心斗角,复杂着呢。鉴古学会这滩水,比我想象中要深得多。玄字门派人公然挑衅,黄字门偷偷贩假,而红字门摆明了车马支持刘局,就连青字门也显得高深莫测。看来这四门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并不一致。虽然刘局用手段压制住了,不过心怀不满者必然比比皆是。面对这种乱局,我非得小心不可。 这张纸条,说不定就是哪一门的人偷偷塞进来的,很难说是不是个陷阱。我不能太当真,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所以这上头暗示的地址,我暂时肯定不去,但说不定是条出路。我这个人比较谨慎,对反常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警惕——四悔斋的头两悔,就是悔人和悔事,家训不能忘。 做完这个决定,我就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天亮,既没梦到我父亲许和平,也没梦到我爷爷许一城。 第二天一早,方震和一个小伙计准时出现在四悔斋门口,那辆红旗也停在旁边,我的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都没探出头来看。 我跟小伙计交代了几句,然后上了车:“咱们今天去哪儿?” 这次方震回答得倒挺痛快,说去北京饭店,木户加奈就住在那里。北京饭店算是北京档次最高的酒店之一,只有外地高干和外国人有资格住。木户加奈是来献宝的,受到礼遇也属平常。 方震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一个身穿礼服的服务员走过来拉开车门,把我们迎进去,药不然和黄烟烟已经到了,两个人各自坐在大堂的休息沙发上,彼此隔得很远,也不说话。药不然跷着二郎腿东张西望,没个正形;黄烟烟斜靠沙发,右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仪态大方,像是挂历上的模特一样漂亮。 见到我来了,药不然从沙发上跳起来,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哥们儿,看见她手边的东西了么?”我转头过去看,黄烟烟手边搁着一个笔记本,正是我那本丢失的《素鼎录》。 “是你昨天丢的那本么?”药不然问。我点点头,药不然哈哈大笑道:“人家黄家说给你找回来,就真能给找回来,真是一诺千金——不,是一诺千美金。” “我看不见得。”我耸耸肩。 黄烟烟看到我来了,面无表情地抬手把笔记本递给我:“爷爷托我给你的。”我接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没带塑料袋儿,本子又太大揣不进兜里,只得拿在手里。我问药不然有口袋么,他摇摇头,故意大声说黄家可真够大方,连个几分钱的口袋都不准备,真是一毛不拔。 黄烟烟听到药不然这句嘲讽,不动声色,跟没听见一样。药不然自讨没趣,对我偷偷说:“黄家这位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从来不苟言笑,那脸跟拿胶布贴住了似的。据说除了家里人,很少有人能听她说上三句话以上,傲得很。” 我淡淡道:“我早看出来了,你看她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明显是一个防卫形态,说明她对外界非常不信任,缺乏安全感。人家压根不情愿与我们混在一起呢。” “啧,哥们儿行啊,看不出你还有当警察的潜质。” “这人呐,和古玩一样,一沟一壑,一纹一环,都藏着故事,耐琢磨。” 药不然暧昧地看了我一眼:“人家那一沟一壑,你可别瞎琢磨。她爷爷是形意拳的宗师,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名次的,拆你比拆天福号的酱肘子还容易。”我摇摇头,黄家我避之不及,哪里敢惹。 药不然看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我把笔记本递过去:“你看看?”药不然说武林秘籍哪有随便给人看的。我笑着说黄字门的人看我都不怕,何况你?药不然接过笔记本,将信将疑地打开,没翻两页就扔还给我:“上了你小子的当了!” 笔记本里的内容,跟天书差不多,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我告诉药不然,这是一种叫做不等距位移的密码,这种加密方式在民国很流行,许多政要军阀发电报都用这种方式。不过像《素鼎录》这样把一整本笔记都加密的,挺少见。 所以就算它丢了,我也不担心会泄密。 我们俩正闲聊着,方震走过来,手里拿着三页复印纸:“木户小姐那边还要准备一下,你们先看看材料吧。” 我接过文件,里面简略地写了木户加奈的个人情况。她是本州山口县萩市人,今年二十四岁,正在早稻田大学攻读考古学博士学位。简历里还附了一张照片,跟《血疑》里的山口百惠挺像的,不过印刷质量不高,看不清细节。 药不然看看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黄烟烟尽管没表示,但她的眼神明显也有疑惑。我们三个从这份简历里,都看出点不对劲的地方。 二十四岁的考古学博士,似乎有点太年轻了。我不知道日本大学制度如何,但对考古这一行来说,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显然有点不够分量。 不过真正让我们三个起疑心的,不是她的学历,而是她发表的硕士论文。 方震提供的这份简历很详细,除了写有她的个人信息以外,还罗列了她曾经发表过的论文题目。这位木户小姐的硕士论文题目,翻译成中文以后,叫做《“包浆”成分度量之再检讨》。 这个题目在外行人眼中,平淡无奇,还有些拗口,可在我们眼里,却实在是不得了。 “包浆”是个古董术语,又叫“黑漆古”,也称“蚕衣”,都指的是在古玩表面浮起的一层光皮。真正的古旧东西,上面泛起的光泽沉稳内敛,摸上去似乎有一种温润腻滑的手感——这是无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那些新造的赝品再怎么模仿,也只能泛起贼光。鉴定古董,包浆是个很重要的手段。 可到底它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法说透彻,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浆这么个概念,可把古玩搁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哪种是贼光,哪种是旧光;而一个几十年的老行家,扫一眼就能看出来,凭的就是感觉。 而现在看这个论文题目,这个木户小姑娘野心可不小,竟然想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包浆”成分搞清楚,还要科学量化,这可真是个大手笔。如果她真能弄成了,以后就不用大师鉴定,直接拿仪器一扫:这是贼光,这是旧光,全搞定了,比碳14检测管用多了。 我扫了眼论文发表时间,发现是在两年前,心里冷笑了一下。两年时间,如果她的论文真提出什么牛逼的理论,藏古界早已大地震了。可见她搞的这个度量检测,应该是失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挺佩服这女人。研究包浆,可不是光精通考古就行的,冶金、化工、物理、医学什么都得懂,年纪轻轻就敢涉足这个领域,这女人不简单。 “等一会见面的时候,谨慎点。”我对药不然说,药不然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咱哥们儿是八路军的后代,日本花姑娘,不怕!” “只怕人家是川岛芳子,不是日本花姑娘。” 方震见我们都看完了,一挥手,招呼我们上楼。三个人纷纷起身,跟随着他朝电梯走去。那本笔记我没地方放,只好捏在手里。很快我们来到了九层。这一层全是套房,走廊上铺的红地毯特别厚实,每走几步都有一个一人高的仿青花瓷六棱大瓶立在墙边,上头还插着几簇新鲜花卉。看来木户这次访问中国,接待规格相当高。 我们走到907房,方震按动门铃,很快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半打开门,警惕地扫了我们一眼。方震说了几句日语,还拿出自己的证件,保镖这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间套房分为内外两部,里面是卧室,外头是一个中国风格的宽敞门厅。我们进了门厅以后,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长得和简历照片里一样,不过近距离看真人,五官更精致一些,谈不上漂亮,但面相舒服,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 她冲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递上一张名片,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我是木户加奈,请多多关照。”我们几个人也纷纷还礼,药不然还贼兮兮地打量了她一番,用译制片的口吻说了句:“小姐你真漂亮。”木户加奈听懂了,面飞红霞,不自觉地把头低下去。黄烟烟狠狠瞪了他一眼,药不然这才闭嘴。 做了简单的寒暄和介绍以后,方震借故抽烟,离开了房间。他这个人一向自觉性很强,虽然一手操办,可绝不涉入。我去见刘局和参加五脉宴会的两次,他都是守在门口。 我估计这也是出自刘局的安排。只让我们跟木户加奈接触,算是中国民间对日本民间,不掺杂政府色彩,许多事情都好开展。 他一离开,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我们三个人一个来自于黄字门,一个来自于玄字门,还有一个来自被废弃的白字门,彼此之间没有主次,到底谁来做主,一时间还真是难以定夺,于是谁都不肯先开口。 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木户加奈把视线定在了我身上,眼神灼灼,率先开口:“许桑,我能请问您一个问题吗?”我没料到她会先发制人,只得回答:“呃……请问吧。” 木户加奈问道:“我可以看一下您手里的这本笔记本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笔记本递过去。木户加奈没有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只是轻轻摩挲封皮片刻,便还给了我,然后说:“我祖父木户有三也有一个完全一样的本子,四角也镶嵌莲银。”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我心中的震撼最大。 我手里有一本《素鼎录》,现在木户加奈说她祖父木户有三手里也有一本——这岂不是意味着,许一城当初和木户有三勾结在一起,不光盗卖国宝,而且还把家传的秘籍都给人家了? 这不光是汉奸的问题,都算是数典忘祖了。 “那么令祖父的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呢?”我不甘心地追问道。木户加奈摇摇头:“我不知道,笔记本里是用汉文写的,而且被加密过。” 越说越像了,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药不然这时插嘴问道:“木户小姐,你祖父那本笔记带来了么?”木户加奈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许一城先生的后人,所以并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候,黄烟烟突然冷冷道:“玉佛头在哪?” 我有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但总算把我暂时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佛头的真伪问题,我祖父的历史清白是另外一码事。两事虽有关联,却不可混为一谈,弄错主次。黄烟烟一句话,把我们拉回到了正题。 木户加奈拿起一个黄色的信封,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铺在茶几上:“这是我的家族历年来为玉佛头所拍摄的相片,请你们先过目一下。”六只眼睛汇聚在这一堆照片上,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玉佛头是国之至宝,又牵扯到五脉几十年前的悬案,无论是谁都没法漠然处之。 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这些照片拍的都是则天明堂玉佛头特写,各种角度都有。照片分黑白和彩色,新旧程度也不同,明显不是同一时间拍摄的。最早的一张边缘已经泛黄,旁边还用钢笔写了一行字:昭和六年摄于东京。我心算了一下,公元纪年应该是1931年,与我爷爷被枪毙的时间差不多。 从这些照片上看,这个玉佛头雕刻得十分精致,有唐代佛像的典型特征:面相饱满丰肥,额头宽阔,结构匀称,头顶的肉髻凸显,大耳下垂。佛头在闪光灯下晶莹剔透,温润透亮,用的一定是上好羊脂玉。最难得的是,在佛头双腮处有两团若有若无的红晕,让面部变得极其生动,更具人性魅力。 这红晕想必是玉器的沁色,或者干脆用的糖玉。这沁色的位置生得极其巧妙,加上玉匠竟能因地制宜,将这两块天然形成的淡红处理成红晕,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光这一个细节,就足以让它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物。 从这个佛头大小判断,整个佛像应该是有五十厘米高。作为玉制品来说,体积相当可观了。 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是谁如此狠心,竟对这么一件宝物动刀子。要知道,唐代玉器流传到现在的极其稀少,每一件都是珍品。如果这个玉佛头真的能回归中国,将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情。如果是完整的玉佛全身……我都不敢想象会引发什么轰动。 也难怪五脉会对许一城如此愤恨,抛开民族大义不谈,单是截锯佛头破坏宝物的行径,就足以让这些鉴宝人痛心疾首了。 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默默地把照片放回去。药不然很快也放了下去,黄烟烟看得最仔细,多看了几分钟。大概她爷爷事先有交代,让她不可在玄、白二门前堕了威风。 药不然性子急,开口问道:“照片看完了,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眼见为实。佛头实物在哪里呢?木户小姐,让哥们儿鉴定一下呗?”木户加奈面露为难之色,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现在佛头还在日本。” 我们听了都是一楞。药不然大为不满,嚷嚷起来:“这您可就有点不地道了。光是几张照片就想糊弄过去?日本帝国主义当初在卢沟桥,都没这么不讲道理!” 我把药不然拽回到沙发上,让他稍安毋躁。玉佛头是国宝,在前期工作准备好之前,木户肯定不敢贸然拿佛头过来,要不然磕了碰了算谁的?算药不然的么? 但药不然说的也没错,没见到真的佛头,谁也不能拍胸脯下结论。木户加奈面对质问,回答说:“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制约,这次来到中国我只携带了照片,更多的资料正在整理中。在我们与中方达成协议以后,一定充分满足几位的意愿,请多见谅。” 她说得很诚恳,可这话在我们耳中,听起来更像是遁词。达成协议?现在佛头的真伪都没有定论,怎么达成协议? 看来这个木户加奈,也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而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图谋。不过我心里已经有成算,也不急于这一时来说破。 黄烟烟忽然开口道:“这些照片,为何没有佛头断面特写?”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句疑问,正是我想说的。 鉴定佛头,一定得看它的脖颈截断面,这是鉴古常识。而木户加奈出示的这些照片,拍摄角度或正或侧或顶部,唯独没有拍它的截断面。现在从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线索是:佛颈不用任何支撑就能立在桌子上,说明断面很平整,至于那是后来磨平的,还是当初盗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疏忽,对一个二十几岁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学位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黄烟烟说完以后,挑衅地望了我一眼。黄字门代替白字门几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诣果然极其深厚。潘家园的那家黑店摆了我一道,现在黄烟烟又捷足先登。我意识到,自己遭遇劲敌了。 听到黄烟烟的质疑,木户加奈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药不然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这里楼下就有国际长途电话与传真机,我想联系上日本那边,应该不用多少时间吧?” 木户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轻轻摇摇头,却一时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辞,或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中文表达。 “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黄烟烟追问。她说话言简意赅,像是一把长枪直直戳了过来,没敬语也没修饰。 “很抱歉。”木户加奈还是暧昧地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黄烟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这是无声的施压。 我意识到,如果放任这种局面下去,我很快就会被黄烟烟压倒,对接下来的进展很不利,于是我开口道:“木户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没拍,而是你手里只有照片,却无法接近玉佛头吧?” 木户加奈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别说是她,就连要离开房间的黄烟烟和药不然都是一惊。黄烟烟转向我,眼里充满疑惑,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盯着我。 我拿起照片,解释道:“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看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旧,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后跨越了几十年。如果佛头在木户小姐手里,她为什么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给我们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这可忽悠大了……”药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户加奈来到中国,打的是归还国宝的旗号,如果她连要归还的国宝都无法接触,那还谈什么归还,岂不是把中国政府给耍了?如果真是如此,这事就算是办砸了。别说许家无法回归,就连黄字门、玄字门乃至整个鉴古学会和刘局,都要受牵连被冲击。 黄烟烟把目光转向木户加奈,眼神愈发凌厉。 木户加奈既没否认,也没确认。她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开口道:“许桑不愧是许一城先生的后代,果然无法瞒过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向许桑详细说明一下这次佛头归还的缘起。” 黄烟烟皱着眉头,她大概是觉得话题又偏离了。 “如果不是许桑在场的话,我是不会说这些的。”木户加奈说得很坚决。 果然刘局指定要我来,是有用意的。木户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药不然和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刘局只说过木户加奈为了赎罪才决定把佛头送还中国,具体情形却没细说。所以我们三个也想知道,到底这个日本人为什么会想来归还佛头,佛头在日本到底经历过什么——还有最重要的,当初佛头是怎么从中国流入日本的。 接下来,是木户加奈的故事。 <hr /> 注释: 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 木户加奈的家族在日本是华族名门,家族里最有名气的人物,是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木户加奈这一支属于木户的分家,没有涉入政坛。她的祖父木户有三在早稻田大学是考古系教授,专门从事东北亚历史研究,精通汉学,在学界小有名气。 清末民初之际,中国门户大开。西方开始在中国进行掠夺式的古董搜集,连续爆发了数起古董大案,中国军阀混战,自顾不暇,根本无法追查。日本对中国文化一向有着狂热的爱好,于是就有学界大老提出,支那已经没有资格继承中华古老文明,只有日本有责任挽救这一切。 于是由文部省出面,黑龙会出资,联合日本学界精英人士成立了一个叫“支那风土会”的组织,专门负责利用中国的混乱政局,获取各种名贵文物运回日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风土会编了一本文件,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记载了中国许多国宝级文物的样貌、来历、持有人、收藏地点等资料。许多日本学者打着研究的旗号前往中国,他们一方面设法搜罗国宝偷运回国,一方面调查情报,填补《支那骨董账》里的资料空白。 木户加奈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人面露茫然,便问道:“你们知道李济是谁吧?” 我们点了点头。 学考古的都知道,这位李济在民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在二十九岁那年受聘于清华,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位著名学者并称“五导师”。他一直主张进行田野考察,是中国第一个进行现代考古挖掘的学者——可惜在1949年他跟随蒋介石,押送大批文物去了台湾,所以这边了解他的人,只限在几个学术小圈子内。 在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成立,担任组长的李济开始组织考古队伍在河南、陕西等地进行田野考古作业。木户有三利用“支那风土会”的资金,很快取得李济信任,参与到调查队中来。 到了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为了摸清当前文物现状,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筹备了一个宏大计划,要搞一个全国范围的古迹大排查,李济被任命为执行者。 李济为了这个计划,四处招兵买马,既有国外的专家,也有国内的民间高手。木户有三作为李济的好友也参与其中,并结识了一个叫许一城的人。这个许一城是五脉掌门,代表了中国古董界最神秘的一股力量,尤其是手里还掌握着一些神奇的鉴古技艺,让木户有三非常有兴趣。两人走得很近,一度还按照中国的风俗拜了把子。 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并没有跟随大部队行动,他们被李济委托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1931年7月中出发,一直到8月底才再次出现,消失了一个半月时间,但却没有提交任何报告,也没任何记录表明。 后来李济的这次大排查因为时局的变动无疾而终,许一城回到北平。木户有三也回到日本国内,发表了一篇文章,宣称在中国寻获则天明堂玉佛头,并称赞说许一城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一下子,国内舆论哗然,无论是李济还是五脉都承受了极大压力。很快许一城被逮捕枪决,五脉因此元气大伤,李济也因为此事受到了申饬。李济一怒之下,与日本方面打起官司来,后来抗战爆发,李济护送文物南迁,更无暇顾及此事。 这尊玉佛头流落日本以后,落入“支那风土学会”手中。可木户有三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这件文物不要做公开展示。于是它被收藏在学会专属的博物馆内,只有有限的几人能够看到。木户有三从那时候起,身患重病,一直卧床休养。 抗战胜利之后,日本各个右倾组织包括黑龙会在内都被美军取缔,支那风土学会逃过一劫,改名叫东北亚研究所。李济曾经代表战胜国中国东渡日本去调查和收回被掠夺的文物,结果东北亚研究所搪塞说玉佛头已在轰炸中被毁,李济无功而返。 木户有三在四十年代去世,他的孙女木户加奈长大成人,继承祖父衣钵学习考古。她在一次无意的调查中发现了玉佛头的下落,这才知道佛头与中国的渊源。出于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木户加奈认为祖父当年做错了事,希望能把佛头归还中国,以抵偿当年的罪过——当然,最后这句是她的说辞。 我听着这个故事,靠在沙发上一直没搭腔。我在想一些事情。木户加奈的这个故事,可以和黄克武的故事相对照来看,许多细节都能对应上。通过这两段故事,许一城的经历差不多可以搞清楚了。 可是这两个故事都缺少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他们都无法回答,在1931年两人消失的一个半月空白,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而直觉告诉我,对于佛头之谜,这段经历至关重要。 现在三个当事人里,许一城已经被枪毙,木户死于东京大轰炸,李济在台湾也没活几年就去世了。唯一的指望,是他们会不会留下一些文字记录当作线索。 我盯着木户加奈,开口问道:“木户有三当年不是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玉佛头的论文么?请问你手里有论文原文吗?”木户加奈似乎早有预料,她转身从里屋取出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一份学报剪报的复印件,旁边还体贴地附了中文译文。 我读完以后有些失望。这份报告其实很短,与其说是论文,倒更像是新闻稿。木户有意无意地省略掉了细节,只是含糊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协助下在内地寻获”云云,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全文大部分段落是在吹嘘大日本帝国在文化方面的丰功伟绩,跟“文革”大字报很像,全是空话。 木户有三能得到李济的青睐,学术水平一定不低。他把论文写成这样,似乎是故意要把1931年的经历刻意抹除。 报告的结尾还附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穿一身咔叽布探险装,戴圆眼镜,还有一顶史怀哲式的探险帽,脖子上挎着一个望远镜;高个子穿一身短装中式棉衣,留着两撇小胡子,头上还戴着顶瓜皮帽,背景是北京大学校门。 我家里和许一城有关的东西都被我父亲处理了,所以我从未见过我爷爷长什么样。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蚕眉厚唇,还有一张方脸,和我父亲的眉眼十分相似,一看就有一种血缘上的颤动。望着祖父的脸,让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第二张照片,是木户有三独照,他还是那一身装束,站在个丘陵上,背景是一堵半坍塌的古城墙。墙体正中有一条隐约的缝隙,缝隙两侧的光影颇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分辨度太低了,无法看清细节。 照片旁边的注释说这是木户有三,摄于勘察途中,但没提具体地点。 我注视爷爷的照片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泪水,把剪报还给木户加奈。木户加奈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多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这么说来,玉佛头现在你的手里?”黄烟烟问。我注意到,她已经有意无意把自己当成了带头人。 “准确地说,是在我家族中收藏。而它的处置权,则是在东北亚研究所手里,即使是我也无权单独做出决定。我能拿到的,就只有这几张照片而已。” 药不然忍不住怒道:“那你丫还跟这儿废什么话!我告诉你,中国人民感情被严重伤害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木户加奈连忙解释道:“玉佛头我一定会归还贵国的,只是相关的协调工作还在继续,现在距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贵方能够帮我,我有把握可以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那几个老头子。” 她说得轻声细语,可听在我们耳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图穷匕见。 这个女人果然不像她表面那么柔弱。 黄烟烟和药不然听到木户加奈的话,无不愤怒。药不然拍案而起:“操,你还当现在是卢沟桥事变啊,不要欺人太甚!”木户加奈似乎受了很大惊吓,连连鞠躬:“我是希望能够让国宝回归中国,替祖父反省过去的错误,促进中日友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把这个民族大义抬出来,黄烟烟和药不然两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暗暗佩服刘局的英明。看来他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不让政府出面,甚至不让五脉直接出手,大费周章地把我一个无名小卒推上前台,现在看来是太对了。 “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我问。既然这个女人开口提了条件,不妨先听听。反正我也不是国家的人,大不了一拍两散。 木户加奈对另外两个人的怒火浑然不觉,她撩了撩发根,慢慢说道:“希望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我皱起眉头。让我们三个鉴定古物、寻访遗珍什么的,可以算是一把好手,可寻人这事,应该跟公安局说才对啊。 木户加奈忽然笑了:“许桑,其实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木户加奈指了指我怀里那个牛皮笔记本:“刚才我不说过么,我祖父不是有一个类似的本子。那个本子里的文字,是被加密过的,无法破解。我一直怀疑,祖父在那个本子里写下了发现玉佛头的经历。破译这个笔记本,我才能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而许桑你也可以找出你们家族的真相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这女人好厉害,她已经看穿了我的用心,知道我也对1931年7月到9月的“空白”有着强烈兴趣,不可能拒绝她这个请求。她借的这条金钩,我不得不咬。 别看我们这边一直咄咄逼人,其实从我们一进屋子,就是她在掌握着全局,每一步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我们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我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问道:“木户有三的笔记,和你要找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木户加奈道:“那个本子的末页,被人用铅笔划过。这个划痕经过还原以后,是三个汉字,叫做付贵缴。这是祖父的笔记本唯一留下来的线索。要破译密码,我想这是唯一的突破口。”然后她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我注意到,黄烟烟听到这个名字,瞳孔猛然一缩。 药不然偷偷对我说:“我说,你手里那本笔记,不是知道密码么?这两本很明显是一套,如果你能解开木户笔记,岂不省事多了。”我“嗯”了一声,却没急着点头,这是我的筹码,可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我说:“木户小姐,你是否有办法让我们看到木户笔记的内容?没解密的也没关系。说不定它和我手里这本笔记有某种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会很有利——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 木户加奈沉思片刻,从房间里拿出一本日文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几年前给我祖父做的一篇专题,里面有一张关于木户笔记的照片,不知道是否合许桑的心意。” 我接过杂志,直接忽略掉密密麻麻的日文,去看那照片。照片中的木户笔记被放在一个玻璃橱窗里,中间均匀摊开,镜头角度俯拍。可能是摄影师水平欠佳,玻璃反光很强,笔记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里面的文字内容却很难看清。配图的说明大概意思是:这是木户有三先生在中国考察期间使用的笔记,如今已成为木户家的文物,被妥善保管在荻市私人博物馆内,云云。 我找木户加奈借了一个放大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算勉强从这个糟糕的摄影师手里分辨出一行文字来。从这行文字的排列来看,木户笔记与《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基本相同,使用位移式密码。但是在简略的心算之后,发现我所知道的密码,无法解开这本笔记。 关于玉佛头的第一次会谈就这么结束了。我和木户加奈达成了初步协议,她会尽快联络日本方面把那个笔记本寄过来,而我则帮她把“付贵缴”这个人找出来,破译木户笔记——至于玉佛头,木户加奈答应会继续与研究所的人斡旋,至于效果则要看我们的工作效果了。 离开饭店以后,药不然偷偷问我:“你说木户家的那本笔记,会不会就是另外一本《素鼎录》啊?如果真的是,那还找什么付贵缴,你不是就能破译吗?” 我摇摇头说,哪有这种好事,然后给他解释说这种位移密码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位移密码使用的是中文电报编码。这种编码是在1873年由法国人威基杰根据《康熙字典》创造出来的,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一个中文汉字,绝无重复。比如6113代表袁,0213代表世,0618代表凯,只消在电报局拍发611302130618,收件人就能翻译成袁世凯三个字。 在需要加密的时候,加密者会设定一个密匙,密匙可以是任何东西,但表达的意思是必须是数字的加减。比如-200,用需要加密汉字的编码去减这个数字,会得出一串新数字。袁(6113)世(0213)凯(0618)就会变成5913/0013/0418。这三组数字也有对应的汉字,分别是诘、倬、厄。这三个字给别人看,那就是天书,但如果知道了密匙,经过简单计算就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素鼎录》和木户笔记虽然用的是同一套密码系统,用的却不是一套密匙。我知道的密码,解不开这本笔记。看来,还是得从木户加奈提供的那条线索,去找找这个叫“付贵缴”的人。 药不然抓抓脑袋嘟囔道:“这回干得不错,佛头没见着,反让人借钩钓鱼了。” “借钩钓鱼”是古董术语,指骗子会借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古玩,勾住有兴趣的买家,迫使他不断投钱,最后骗子突然甩钩走人,让买家落得钱货两空。木户加奈她先是说要归还国宝,等把中国方面的胃口钓起来,她又说玉佛头不在自己手里,提出额外要求。这时候中国方面骑虎难下,不得不帮她——这是个标准的“借钩钓鱼”式开头。 我俩正说着,黄烟烟从后头走过来。我追过去问她:“黄小姐,刚才木户加奈提到那个名字时,我看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你知道这个付贵缴是谁吗?” 黄烟烟回头吐出两个字:“知道。” 本来她是什么性子,跟我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们三个同在一条船上,她明知线索,却什么都不说,就有些过分了。我有点恼火:“玉佛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知道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 黄烟烟没搭理我,自顾往下走去。我走上去要去拽她胳膊,她手腕一翻,一股力道涌来,差点把我给甩下去。 我看她态度实在恶劣,只好把昨天黄克武送给我的青铜蒲纹青铜环从兜里掏出来,在她面前一晃:“你们家黄老爷子是让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 黄烟烟看我亮出青铜环,嘴角抽动几下,高耸的胸口几下起伏,显然是气坏了。她银牙紧咬,终于开口道:“当初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名字叫付贵。” “嗯?那付贵缴是谁?”我一下子脑筋还没转过来。黄烟烟轻蔑一笑:“缴是收缴证物的印记。” 我这才恍然大悟。许一城被捕以后,那些笔记也会被当成证物,需要在上头写明是由谁来收缴的。这就和现在警察局移交证物时,都得签字说明是由谁谁保管,转交谁谁,是一个道理。这么简单,我居然都没想到。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黄烟烟摇摇头,径直迈开长腿走了,多待一秒都不情愿。药不然默默地从后头跟过来,拍拍我肩膀道:“哥们儿,有点过了。” “怎么了?” “那个青铜环是有来历的。”药不然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据说她出生的时候不会呼吸,眼看要憋死了。她爷爷恰好从外头收了一个青铜环回来,给她挂到脖子上。说来也怪,她一戴上,马上呼吸就正常了。从此她就一直贴身带着,视若性命。现在你平白给拿走了不说,还亮出来炫耀,换谁家姑娘都会生气啊。” 我一愣:“又不是我非要的……黄老爷子把这东西给我,岂不是挑拨离间么?” 药不然嘿嘿一笑:“怎么会是挑拨离间?这是黄老爷子给他孙女婿准备的,现在你明白为啥她那么愤怒了吧?”我一听,苦笑一声,没说什么,把黄烟烟的事搁到一旁,开始思考付贵的事情。 木户有三的这本笔记,作为指控许一城的证物被付贵收缴,还在背后做了个记号,然后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木户有三手里。这其中的蹊跷曲折之处,很值得探讨。木户加奈从付贵这条线入手是对的,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 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个付贵既然是探长,在1931年拘捕许一城时年纪怎么也得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活到现在的概率可不太高——毕竟后来经历了这么多战乱纷争,他就算逃得过抗战,逃得过解放战争,建国以后各种运动也足以整死他。看来想找这个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无论走得通走不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正想着,突然全身开始剧颤,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好像触电一般。药不然大惊道:“你、你怎么了?那个日本人给你下毒了?” “不,不是……”我咬着牙齿说,同时右手颤抖着朝腰间摸去,“大……大哥大响了。” “靠!你这吓唬人么?” 这大哥大功率十足,一响起来震得我全身跟筛糠似的。我忙不迭地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电话是刘局打过来的,我把见面情况一说,刘局立刻做出了判断:“她这是在借钩钓鱼。” “我知道。”我稳稳地回答,然后狡黠一笑,“我也是。” 刘局:“嗯?小许你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回答:“虽然没看到实物,但根据我的判断,那个玉佛头,八成是赝品。” 药不然在旁边听了一愣,他之前可没看出来我露出半点口风。电话里的刘局也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看看左右:“等我上车再说。” 这里是北京饭店大门口,人多眼杂,确实不适合说这些。方震已经把车开来了,我拿着大哥大一猫腰钻进去,药不然尾随而入,把窗帘都扯起来。一直等到车子发动,我才把今天跟木户加奈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给刘局听。刘局说:“小许你认为玉佛头是赝品,完全是基于照片而做的判断喽?” “首先,我没说它是赝品,只说赝品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在电话里说,“只凭照片,既无法观察它的细节,也无法测定它的质地,所以只能从佛像形制上做个初步的判断,里面有些疑点。” 我说得特别谨慎。鉴古这一行,真假分辨其实是件非常复杂的学问。有时候一件古物上有一处破绽,怎么看怎么假,但过了几年以后有了新的研究成果,才发现那不是破绽,是鉴别的人功力不够。 从前曾经有人花大价钱收了半块魏碑,结果有行家鉴定了一圈,说你这碑肯定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碑文里搀进去一个简体字,把“離亂”的“亂”字写成简化过的“乱”了。那人气得把碑给砸了,碎块拿去砌鸡窝。结果过了几年,新的魏碑出土,上面赫然也有一个“乱”字,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古已有之,是工匠们刻字时随手省略的,又叫俗体字,那人知道以后后悔不迭,可惜已经晚了。 所以我没有急着下结论,只说有疑点。刘局听出了我的心思,爽朗一笑,说你先给我说说看吧。 其实这个鉴别说穿了,也没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鉴别佛像,一个特别关键的因素是它的雕刻风格。中国历代都有佛像,但是其雕刻手法各有各的特点,发展沿革有清晰的脉络可循。什么时代会出现什么纹饰,这个是错不了的。 我说:“我刚才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这个佛头的面相有些熟悉。后来想起来了。这尊玉佛和龙门石窟的大卢舍那佛像神态非常类似。” 龙门石窟有一尊大卢舍那佛,佛高17.14米,头高4米,耳长1.90米,雕刻极其精美,是镇窟之宝。根据史料记载,这尊大佛是武则天捐出自己的脂粉钱修建而成的,容貌完全依照武则天本人的相貌刻成。照片上的那尊玉佛头,和大卢舍那佛的相貌非常类似,两者的秀美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威严之气,俨然有女王的气象。 “这没什么奇怪的。”刘局在电话里说,“这尊玉佛是供奉在则天明堂之内的,有很大概率也是依照她的面容雕刻而成。” 我立刻说:“正是因为这两尊佛像都依照武则天相貌雕成,才会有问题。我发现的蹊跷之处,一共有二。 “第一点。大卢舍那佛的头部发型是水波式的,属于犍陀罗流派风格;而这个玉佛头的发型却是螺发肉髻,是马土腊流派的作品。这两个佛陀造像流派起源于古印度,在盛唐都有流行,但是泾渭分明,极少互相混杂——大卢舍那佛和这个玉佛头同样是描摹武则天的形象,风格应该统一,但两者却走了不同的装饰路线,其中古怪之处,可资玩味。 “第二点则更为离奇。我在玉佛头的肉髻上还能看到一圈微微的扇形凸起褶皱,层叠如帜。这种装饰风格叫做‘顶严’,而玉佛头上的‘顶严’风格与寻常大不一样,它弯曲角度很大,象一层层洋葱皮半剥开,一直垂下到佛祖的额头,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很有早期藏传佛像的特色。这就非常有趣了,武则天时代,佛教刚刚传入西藏,距离莲花生大师创立密宗还有好几十年呢。在武则天的明堂里,居然供奉着几十年后才出现的藏传佛教风格,这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西藏在初唐、中唐时期的佛像都是从汉地、印度、尼泊尔以及西域等地引进,风格混杂,然后在朗达玛灭佛时全毁了。所以那个时代的佛像究竟是什么样式,只能揣测,很少有实物。我也是从一个活佛那里听过,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得重申一句,这些只是疑点,真伪还不好下结论。” 听完我的汇报,刘局那边沉默了一下,指示说:“这些疑问,你跟木户加奈说了没有?” “还不到时候。她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她既然把金钩甩过来了,咱们将计就计,看被钓的到底是谁。”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斗智,木户加奈不仁在先,也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她想拿照片糊弄过去,我却捏住了这张佛头的底牌,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刘局下达了指示:“仅仅凭借这些细节,确实还不足以下结论。既然木户加奈请你们帮忙寻找付贵,那么你们尽快去找吧。我让方震给你们从公安系统提供点帮助——但你们记住,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间行为,国家是不知道的。你把电话给方震吧。” 我把电话递给前排的方震,方震接过去嗯了几声,又面无表情地送了回来。我耳朵一贴到话筒,刘局已经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气:“听说你把黄烟烟给气跑了?” “黄大小姐自己脾气大,我可没办法。”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哄不住姑娘呢?你稍微让让她。这件事做好了,也就等于团结了五脉。周总理在万隆会议上怎么说的?求同存异啊。” 我看刘局开始打官腔,随口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个刘局,每次跟他说话都特别累,老得猜他在琢磨什么。我放下电话,看到药不然在旁边直勾勾盯着我,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新线索?药不然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脸道:“咱俩现在是好哥们儿不?” “算是吧。” “哥们儿之间,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对吧?” 我乐了,随手把大哥大扔给了他:“反正这是你爷爷送的,你拿去玩吧。” 药不然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借大哥大?”我回答:“你从刚才就一直往我腰上瞅,还不停地看时间,肯定是有什么约会。我估计,约会的是个姑娘,你想拿手机过去炫耀吧?” 药不然一点都不害臊,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我肩膀:“你小子就是这双眼睛太毒。” 我和药不然回到四悔斋以后,发现沈家派来的小伙计把铺子弄得井井有条。我表扬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了。一盘点,人家这经营手段比我强多了,一个上午就出了三件货,相当于原来我一个礼拜的营业额了。 我自己弄了杯茶慢慢喝着,药不然拿着大哥大煲起了电话粥。他好歹也是五脉传人,刚来四悔斋挑衅的时候,还算有几份风骨,现在一拿起电话,就完全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缠着姑娘的小年轻了,一直说到大哥大电量耗尽,他才悻悻放下。 我们俩随口聊了几句,我这时候才知道,药家到了这一代,一共有两兄弟,药不然和他哥哥药不是。大哥是公派留学生,在美国读博士,专业是医药,所以药不然被家里当成重点来培养。药家把持着五脉中的瓷器,这是一个大类,涉及到的学问包罗万象,他虽然是北大的高材生,要学的东西也还是不少。 言语之间,我感觉药不然对这个行当不是特别在意,按他自己的话说,似乎替他哥哥履行责任。说不定这哥俩之间,还有什么事,但我没细问。 说了一阵,我有点困了,自己回屋里眯了一会儿,把药不然自己扔在前屋帮我看柜台。等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这小子正跟方震聊着天。方震见我起床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看药不然悻悻的神色,大概是想提前看却被拒绝。以方震做事的风格,肯定不会让他先看。 要说公安系统的办事效率,那是相当的高。我和药不然回四悔斋这才三四个小时,方震就拿到资料了。 原来这个付贵在解放前是北京警察局的一个探长,除了亲手逮捕过许一城以外,还抓过几个地下党。但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多,没下狠手。所以北京和平解放以后,他虽然被抓起来,但不算罪大恶极,建国后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监狱里待着。等他刑满释放,正赶上“文革”。付贵不愿意继续待在北京,就跑到了天津隐居。近两年古董生意红火起来,他就在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里做个拉纤的,帮人说合生意。 一个解放前的探长退休以后,居然混到古董行当来了,这可挺有意思。拉纤这活不是那么好做,得能说会道,还得擅长察言观色,倒是挺适合一个老警察。不过这行还得有鉴古的眼力,既不能被卖家骗了,也不能让买家坑了,这就要考较真功夫了。 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当即让方震去订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往天津。药不然一脸愁眉苦脸,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约出来,看来又要爽约了。 进了火车站,黄烟烟居然也站在月台上。不用问,肯定是刘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凑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似乎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哭过。我把那个青铜环拿出来:“我许愿做人有原则,从不强人所难,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原物奉还。”说完我转过脸去,跟药不然继续贫嘴。至于黄烟烟什么反应,我就不知道了。 北京到天津火车挺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一下车,趁着天色还未黑,直奔沈阳道而去。 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可是个老资格,俗话说:“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这地方别看简陋破落,可着实出过不少好东西,像什么乾隆龙纹如意耳葫芦瓶、成化九秋瓶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淘出来的。今天是周末,来的人更多,热闹程度不输潘家园,满耳朵听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卫嘴子。北京鉴古界的人,没事儿都会来这晃一圈,我先前也来过几次,认识个把熟人。 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黄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黄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玉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身相迎。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黄烟烟身上:“黄大小姐,你也来了。”黄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阳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那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高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脱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迎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胸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交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白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性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满街乱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藏身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欲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黄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摇头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个圈子虽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麻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解开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玉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黄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摇头:“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插嘴道:“甭问,问了也白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高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黄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黄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阳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泄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阳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交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黄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鸡蛋煎饼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北京的薄脆饼好吃。 黄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黄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黄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鸡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中国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看他满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内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黄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水。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谁!”黄烟烟忽然收住招式,朝这边瞪过来。我只好走出来,尴尬地没话找话:“打拳呐?”黄烟烟见是我,没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头放下来。我见她没说话,只好厚着脸皮又说:“打的什么拳呐?”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从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学学,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传儿不传女,呵呵。” 我故意说了个笑话,黄烟烟没笑,而是比了个手势,让我过去。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绝,迟疑走进场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抚住了我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靠了过来,传来一阵馨香。黄烟烟见我有些陶醉,妩媚一笑,双手突然发力,脚下一扫,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黄烟烟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离开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还没爬起来呢,药不然的脑袋忽然从走廊探了过来:“我说,别玩了,赶紧过来,有人上钩了!” 来拜访药不然的是五个人,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我看着有些眼熟,应该都是沈阳道的几家大铺子掌柜,前两天药不然都去转悠过。他们五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不是人参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钱但还算稀罕的小玩意儿。 药不然坐在沙发上没起来,态度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举止矜持,看见他们拎着东西过来,下巴一抬:“搁那儿吧。”五个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搓着手笑道:“药老爷子可有日子没来溜达了。” “我爷爷身体不大好,所以我这做孙子的替他多跑跑。几位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为首之人见药不然把话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这瞥了一眼。药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说这兄弟也是我们药家的,不是外人,他们将信将疑,也不好质疑,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黄烟烟呢?她跑哪里去了?这种场合,按道理她也应该出席才对。 为首的掌柜姓孙,孙掌柜对药不然说:“我们听说,药家这儿招了马眼子?跟您讨教几合。”我听得清楚,马眼子是旧社会的江湖黑话,原来指的是擅长相马的马贩子,后来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鉴定古董的手段。孙掌柜说药家招了马眼子,就是在问是不是发明了新的鉴定手段。 以前鉴定全靠摸、看、尝,现在一个检测仪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无不密切关注技术进展,随时跟进。药家是瓷器鉴定的权威,又有大学资源,他们的新成果,绝对是各方都觊觎的关注点。 药不然听了孙掌柜的话,笑道:“瓷器这玩意博大精深,哪个马眼子能保证万无一失。” 孙掌柜见药不然没否认他的问话,心中大喜,赶紧捧了几句:“科学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药不然假意谦虚道:“唉,这可不是一家的功劳,几个大专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个人赶紧点头附和。孙掌柜又夸奖了几句,觉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们这些经营小买卖的,最怕赝品。打了一次眼,半个棺材本儿就赔进去了。小药你们家是这行当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啊。” 我在旁边听着,大概猜出药不然的打算了。前两天他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在沈阳道放出烟幕弹,说药家又有新的鉴定手段问世。玩瓷器的掌柜们听了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赶过来讨好他。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件事跟付贵有什么关系。 药不然面露为难:“孙掌柜您言重了。鉴古学会有了好东西绝不藏私。只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说出来就是一场地震,影响深远。爷爷不点头,我也不敢乱说。”孙掌柜一听这话门没关死,赶紧补了一句:“您给我们漏个底儿就成,我们绝计不说出去。”说完他一扯药不然衣袖,伸出三个指头。 这就所谓“袖底乾坤”了,只要药不然透句话出来,孙掌柜他们愿意付三千块钱。药不然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啊。”五个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纷纷拿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和自家祖宗起誓。药不然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们知道蚯蚓走泥纹吧?” 蚯蚓走泥纹是指宋代钧瓷特有的表面釉纹,开片如蚯蚓走过草地的痕迹,是鉴别钧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识。这一群掌柜们跟小学生似的点点头,谁也不敢面露不屑。 药不然徐徐道:“那你们是否知道,如今这个已经不保准了?” 孙掌柜他们一听,面色无不大震。蚯蚓走泥纹是鉴定宋钧瓷的绝对特征,历来人们都认为,只要有这个纹路,就一定是宋钧无疑,根本不可能伪造。可如今药不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告诉数学家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一样。如果这个蚯蚓走泥纹能被仿制,那么市场可是要大乱一阵。 孙掌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您详细说说。”药不然道:“具体详情我也不知,但药家数月之前已然发现,禹州窑厂已能仿烧出这类纹路。虽然未臻完美,但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改进不难。” 掌柜们一阵哗然。药不然连忙宽慰道:“好在经过分析,目前这类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所以我爷爷打算趁这类赝品还没大量入市,未雨绸缪,找出新的鉴定手段。” 孙掌柜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喽?”药不然摇头道:“哪那么容易,现在技术小组还在攻关呢,只不过初有眉目而已。” 五个掌柜只盼着药不然能多说点。药不然却不肯说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的,还得等技术小组的论文出来。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别太往心里去啊,万一我记错了误导你们,得折损多少功德。” 最后一句直接被五个掌柜给忽略了。他们见药不然再也不肯说了,只得纷纷告退。等到他们一个一个离开,药不然把脸转向我:“你眼睛毒,看出什么没有?” 我隐隐约约摸到了眉目,淡淡道:“钓金鳌。”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对大贼眼珠子啊。” 药不然笑完,又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付贵根本没打算贪货,而是这五个掌柜的其中一个故意放出烟幕弹,自己揣了货,故意栽赃给付贵。” 我问他:“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那个故事破绽忒多了,跟网兜儿都多。那个老太太真是不识货,付贵大可以把它低价收回来,然后光明正大卖出去,何必搞窜货场这么曲折?他吞货的手法太傻逼了,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圈子里要想黑人,手段可龌龊得紧,他们一撅屁股,哥们儿就知道拉什么屎。”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懂瓷器,可人心都是一样的。 药不然更是得意,继续说道:“北宋的钧瓷太珍贵了,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搜集到完整的。无论是谁拿到一件钧瓷,心里除了高兴,肯定还特别忐忑,特别没底,总惦记着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是故意散布药家有新马眼子的消息,把他钓来这里,再故意用蚯蚓走泥纹的话题,勾起他的疑心,就是为了试探,到底是谁私藏了货。” 我想起来了,药不然刚才说了一句“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现在看来,这句话其实就是在暗示,那个钧瓷小笔洗,说不定就是近期面市的赝品之一。真正的藏货者一听,肯定坐不住,想急着回去看看。想不到这家伙也有这等细密心思。 “嘿嘿,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中有一人面色一变,跟火撩兔子似的,转身就走,心里有鬼。” 我环顾左右,笑道:“这么说来,黄烟烟没出现,也是你安排的,她现在正偷偷跟在那位掌柜身后吧?” 药不然点点头:“敢匿下钧瓷、栽赃付贵的,一定是大店的掌柜。而这沈阳道上玩瓷器的大店,听了咱药家名号,没人敢不过来问候。” 这就是五脉的底气了。我对这小子另眼相看。五脉出身的人,果然不一样。虽然有点借重家族势力,但这一手用鉴古的法子玩弄人心,颇有大家底蕴,实在佩服。 药不然端起杯茶,稳稳道:“咱们接下来,就等吧。”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搁在茶几上的大哥大响了,震得玻璃几乎都要碎掉。我赶紧把它接起来,里面传来黄烟烟的声音:“目标锁定了,速来。”然后她报了一个地址。 我和药不然连忙离开旅馆,直奔黄烟烟给的那个地址而去。那儿不在天津城区,而是靠近塘沽,一路上已经有些荒凉。我们很快来到一处城乡结合部的小胡同外,黄烟烟在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旁已经等候多时了。 “确定了?”药不然问道。黄烟烟点点头,伸手一指:“就在村口第三家。” 我们三个像日本鬼子一样偷偷摸进了村,来到第三家门口。这家的房子明显比其他邻居要好,门面是大理石装饰,一左一右搁了两个石狮子,屋顶还支着一个天线锅。 黄烟烟过去一撬,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门应声而开。 既然已如此暴力地破门而入了,索性就贯彻到底吧。我们仨飞快地冲进院子,隔着玻璃看到屋里的情形。屋里那人正是刚才五个掌柜中为首的孙掌柜。孙掌柜正拿着放大镜,聚精会神地对着一个精致的瓜形笔洗琢磨,甚至连我们进了院子都不知道。 药不然推门进屋,孙掌柜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一看是我们,吓得赶紧要把笔洗藏起来,手一颤,差点没摔到地上。药不然道:“哟呵,北宋的钧瓷,孙掌柜,发达了啊。”孙掌柜顾不得质疑我们为何闯门,起身连声解释道:“祖传的,祖传的。” 药不然学着我的口气道:“我看不见得吧!哥们儿来天津时,听说沈阳道上出了一件宝贝,是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想必就是这一件?”孙掌柜面色大变,可藏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赔笑道:“您肯定看错了,那件儿不是被人匿了嘛。” 药不然似笑非笑:“是啊,我也听说了,是被人匿了,听说整个天津都满世界在找呢。” 孙掌柜急道:“你们私闯民宅,我要去报警!”他是豁出去了,药不然既然语出威胁,他也只能铤而走险。药不然一屁股坐到对面沙发上,悠然自得地说:“您莫着恼。你们沈阳道上的事,哪怕闹翻了天,哥们儿我也不管。我们路过宝地,是想请你捧个人场。” “您说您说……”孙掌柜借着这个问话的机会,把那个笔洗偷偷藏到身后。 “开门见山吧,我们想找付贵。孙掌柜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 “你们找他干嘛?”孙掌柜反问。 我一听,和药不然对视一眼,心知有门。 药不然道:“这您就别管了。”孙掌柜还想挣扎,药不然脸色一沉:“我说老孙,出来混,义气最重要。你不讲义气,哥们儿可就也不讲了。” 孙掌柜一听,颓然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喃喃说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这主意都是付贵出的。” 原来在一个多月之前,付贵带着这个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找到孙掌柜,说自己准备金盆洗手,想弄一笔钱就出国隐居。孙掌柜见到这宝物大为震惊,想盘下来。可付贵不肯让,说这东西拿出去肯定轰动,会惹祸上身,所以想用别的办法弄钱。于是孙掌柜和付贵商量出一个计策,付贵出面,散布消息说有人要出手一个钧瓷笔洗,以他的人脉,很快整个沈阳道的人都知道了。孙掌柜借机策动几个大掌柜的,说这东西既然谁都想要,为策公平,不如开个窜货场,几个掌柜都同意了。 窜货场的规矩,参加的人得交订金。订金虽不多,但参与的人很多,合在一起也不是笔小数目。按照事先约定的,付贵拿了订金,又从孙掌柜那里拿了一大笔钱,跑了。而孙掌柜拿到了笔洗,偷偷藏起来,等风头一过,再悄悄出手。 这计策听起来两边都不吃亏,而且最大的风险还是付贵背着,所以孙掌柜心里一直踏实。可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几句关于蚯蚓走泥纹的话以后,孙掌柜开始担心这会不会是赝品,一从旅馆出来,就直奔回家研究,结果被抓了一个正着。 “所以你们问我付贵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他把笔洗给了我,拿着钱就跑了。”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药不然用指头敲着沙发,陷入沉思。这时候,我忽然开口:“照你这么说,那个笔洗的原主人——就是那个被付贵欺骗的老太太——也是假的喽?” 孙掌柜道:“对,那是付贵找来的托儿。” 古董市场买卖,讲究源流。一件东西,是孙家、臧家还是童家,来历必须分明。付贵找个寡居的老太太当原主,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好让那些掌柜放心。 “她家地址你有么?”我问。药不然和黄烟烟同时眼睛一亮。外界都以为老太太是被骗的苦主,只有孙掌柜知道她是托儿。那么付贵如果躲在她家里,那肯定谁也想不到。 孙掌柜犹豫了一下,给我写了一张纸条。我们三个拿起纸条,起身准备离开。孙掌柜拉住药不然,想讨一句放心话。他这勾当,如果真曝光出来,以后就别在沈阳道混了。 药不然笑眯眯道:“你看得起我,我看得起你,我号称京城铁嘴金不换,你的事儿,别说严刑拷打了,就是美色当前,咱也不含糊。”孙掌柜听他话里有话,忙问是什么意思。药不然指了指那件被孙掌柜藏在身后的笔洗:“别怪哥们多嘴啊,这玩意一看,就知道不旧。” 孙掌柜手里一颤:“啊?” 药不然叹了口气,指着那笔洗的深色胎足道:“宋钧瓷的足心包釉,元钧瓷却是裸底露胎。这是元瓷,不是宋瓷。您只顾贪钱,把这么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啊。” 我们默默走出屋子去。在我们身后,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来,然后是一个人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的声音。 离开了孙掌柜家里,我们按图索骥,很快找回到城里,来到那老太太的住所。老太太姓陈,住的是不知哪个单位的家属院。几栋四四方方的楼立着,砖头呈暗红色,各家窗台和阳台上都堆满了大蒜、鞋垫、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每栋楼之间都种着一排排槐树与柳树。 陈老太太住的是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采光不算太好,很狭窄,又被自行车、腌菜缸之类的占去了大部分空间,我们三个费了好大力气才上到四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家,就是陈老太太住的地方。她家门口是一扇绿漆斑驳不堪的木门;门上一个倒“福”字被人撕得只剩下一半,两侧的对联倒是清晰可见,上面浓墨楷体写着宝光寺的名联:“世外人,法非常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看得出这对联绝不是大街上随处买的,而是什么人亲手所书,无论笔锋还是内容都颇有禅意。 药不然正要敲门,我把他拦住了,眯着眼睛说:“这家人,恐怕正请客呢。咱们得谨慎点。” 药不然和黄烟烟问我为何,我一指门口的铁撮子:“撮子里有蒜皮、有芹菜梗,上头还沾着点面粉。这家人肯定是打算包饺子。” “那又怎么样?”黄烟烟反问。 “一个寡居的老太太,包饺子肯定是为了请客。你们看芹菜的新鲜程度,刚摘好的。门里还有砧板的声音。天津吃饺子讲究吃新鲜的,所以这位客人,恐怕现在已经在屋里头了。”我别有深意地说。 我们短暂地商量了一下,我跟药不然分别站在门两侧,让黄烟烟去敲门。黄烟烟轻轻敲了几下,屋里过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谁呀?” “您好,我是街道办的,国家最近要做城镇人口普查,我上门来了解一下情况。” 那个冷若冰霜的黄烟烟,此时居然改了一副热情活泼的口气,俨然一个来街道办实习的女大学生。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等演技,真是小看她了。 门开了一半,一个老太太警惕地探出头来,看到门口居然站着三个人,吓了一跳,就势要把门收回去。黄烟烟满面笑容,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您辛苦了!”老太太被她突然抓住手,缩不回去。我和药不然一看机不可失,一脚伸进门内,把腿一别,门当即被拉开。 “你们干什么?入室抢劫?”老太太惊惶地嚷道,想挡住门口。可她哪拦得住两条壮汉,我们轻轻松松就闯了进去。药不然还忙里偷闲地喊了一声:“警察!统统不许动!” <hr /> 注释: 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我和药不然眼神一闪,分头冲向东西两个房间。我一进屋,看到这是个卧室,卧室里除了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双人床以外,再没别的东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没人,就退到了门口。药不然也检查过了对面那屋,说那里只有一张折叠木桌和几把椅子,还有台黑白电视。 不过药不然告诉我,那木桌上搁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盘拌海蜇,还有一瓶茅台酒与一个酒盅。 老太太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一把拽住我和药不然,喋喋不休说要报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着面粉,知道她开门前是在厨房包饺子呢。 换句话说,在客厅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闪动,把老太太轻轻扯开,交给药不然拽住,第二次走进那卧室。我一进去,扫视一眼,径直走向衣柜。这衣柜是榉木做的,样式很老,支脚还是虎头状的,应该是民国家具,不过保养得不错,表皮包浆溜光。 本来还在撒泼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老头子,快走!” 大衣柜的两扇柜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老头子猛地窜了出来,手里拿着把改锥(螺丝起子)恶狠狠地朝我扎来。我不敢阻挡,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头儿借着这个空隙冲出卧室,朝门口跑去,动作无比迅捷。药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灵。 可惜老头不知道,门口还有个女煞神等着呢。他刚出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锥“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整个人当即动弹不得。 这老头行动虽然惊慌,眼神里却闪着凶光,全身都紧绷着,有如一头恶犬,稍有放纵便会伤人。他挣扎着从地上要爬起来,却被黄烟烟牢牢按住。 “请问您是付贵付探长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问道。 老头听到我的问话,身体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应,心里踏实了,这老头肯定有事儿。我示意黄烟烟下手轻一些,和颜悦色道:“付探长,放心吧。我们不是冲那件假钧瓷笔洗来的,就是想来问个事儿。” 付贵听到我提到“假钧瓷笔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会被我们扔到沈阳道去,他终于不再挣扎,瞪着我道:“你们……要问什么?” “来,来,先起来,尊老敬贤,这么说话哪成。”我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黄烟烟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带。药不然苦笑着对老太太说:“大妈,您是属狗的吧?能把嘴松开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药不然的手掌一直没放开,都见血了。 付贵冲老太太挥了挥手,叹息一声:“月儿,松开吧,接着包饺子去,没你事儿了。”老太太这才放开药不然,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看到这一幕,我们三个心里都明白了。这老太太估计是付贵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沈阳道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老太太出来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几位掌柜,二是放出烟幕弹——谁能想到,付贵会躲到苦主家里来呢。 付贵弯腰从地上把改锥捡起来,手掌冲客厅侧伸:“三位,请吧。”他已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气度沉稳,全不像一个刚刚被人按在地上的骗子。 我暗暗心想,这老头到底干过探长,果然不简单。他本来在客厅吃饭,一听敲门声,第一时间就躲进了衣柜,还不忘手里攥着凶器,伺机反击。若不是黄烟烟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们几个人坐定。付贵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我们几个点点头。付贵又问:“你们是五脉的人?”这次只有药不然和黄烟烟点了点头。付贵找出几个酒盅,给我们满上,然后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们是为了许一城的事?” 这人眼光当真毒辣得很,药不然拿指头点了下我:“这位是许一城的孙子。” 付贵打量了我一番,不动声色:“倒和许一城眉眼有几分相似。”他一说到许一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骗人钱财的猥琐老纤夫,而是当年在北平地头上横行无忌的探长。我注意到,在他脖颈右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虽然被衣领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烧伤。 现在亲眼见过许一城的人,除了黄克武以外,就只有这个付贵了。从他嘴里探听出来的东西,将对我接下来的人生有重大影响。我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听说当初拘捕审问我爷爷的是您,所以想向您问问当时的情形。” 付贵三个指头捏着酒盅淡淡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把这件事给翻出来啦?你们费这么大力气跑来找我,恐怕不是想叙旧那么简单吧?”于是我把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来龙去脉约略一说,特意强调付贵是解开木户笔记的关键。 “这么说来,五脉对这个盗卖佛头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许家已不是五脉之一。”我纠正了付贵的说法。付贵听到许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问道:“你们家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 我简短地说了一下许家的情况。付贵听完,把酒盅搁下,指了指门口:“看到门口那副对联了么?那就是许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请人临摹一副,挂到门外,这都好多年了。”我颇为意外:“您和我爷爷原来就认识?” “岂止认识,还是好朋友呢!”付贵晃着脑袋,仿佛很怀念以往的日子,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我跟他认识,那还是在溥仪才逊位不久。那时节,我在琉璃厂附近做个小巡警,每天别着警棍在管片儿溜达。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穿马褂的人走过来,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把油伞,像是哪个大学的学生。那时候大学生老闹事,我就上了心,过去盘问。那学生说他叫许一城,正准备去北大上课。我一看他带着油伞,心里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谁没事会出门带把伞啊,肯定有问题!” 付贵说着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老人最喜欢回忆过去,而且对过去的记忆都特别深刻。我没急着问他木户笔记的事,而是安静地听着,希望能多听到点关于许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说,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带入审讯室。刚坐下还没一分钟,又进来一拨人,说是有个人在古董铺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铜镜。掌柜的说这是汉镜,价值连城,非让他赔,两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够,我就索性把掌柜的与顾客也带进审讯室,两件事一起审。我略问了问古董铺子的案情原委,许一城在旁边乐了,跟我说我帮你解决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说你以为你是包青天呐?许一城一拍胸脯:这可是一桩大富贵。 “没想到,这案子还真让许一城给破了。他说汉唐铜镜的材质是高锡青铜,江湖上有一种做旧的手法,是用水银、明矾、鹿角灰掺着玄锡粉末去摩擦镜面,叫做磨镜药,磨出来几可乱真,要水银沁还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头还沾着锡粉,一望便知是个造假的作坊,专门讹人。于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带着几个伙计赶去那商铺,顺藤摸瓜起出来了一个赝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对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还请去张记吃了一顿酱羊肉。从此我和许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厂这个地界,纠纷多因为古玩而起。有这么个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后办起案子来也方便。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脉传人,肯折节与我这个小警察交结,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后来许一城做到了五脉掌门,我也借势破了几个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长。” 说到这里,付贵忽然变得有些困惑:“我实在没想到,许一城这么一个明白人,竟然会去盗卖佛头。那家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夺宝,经常感叹国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护。当初孙殿英炸开慈禧墓,把他给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去盗卖佛头,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问:“您在审问他的时候,他没告诉您?” 付贵听到这,气哼哼地咳了一声:“哼。佛头案发以后,北平警局要拿他。本来这案子没我什么事,我主动请缨去审他,认为这里面绝对有冤情。许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办法替他洗刷。” “您怎么如此笃信?” “因为这案子蹊跷啊!我告诉你,盗卖佛头这案子,唯一的证据,就是木户有三在日本学报上登的那篇文章,这叫孤证。至于那枚佛头他们是在哪盗的,什么时候盗的,这些细节一概没有。这么一个案子,一城只要推说都是那日本人所为,自己只是受了蒙骗,不说开释,多少能有减刑。结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么都不说,问来问去只有一句话:老付你不懂。过了几天,他索性认罪了,说左右是要死,这最后一份功劳不如送给老付你,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说到这里,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显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几十年。老太太闻声走进来,把碎片收走,又给他拿了一个新的。 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听付贵的意思,许一城竟是自投罗网,主动承认了罪名。这在道理上完全说不通啊。药不然见我沉默不语,抢先问道:“那个木户有三,你打过交道么?” 付贵听完却十分为难,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户有三不是特别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过两次饭,还是跟许一城一起。我对日本鬼子没好感,不过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我做探长这么多年,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户有三这人,就是个书呆子,高度近视,不擅言辞,没事就捧着本书看,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吃的那两顿饭,其实一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许一城聊天,他陪在旁边,一脸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来因为他而导致许一城入狱,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好朋友呢——所以你们说我能解开木户笔记的密码,实在有点勉强,我跟他,真没什么交集。” “审讯许一城的时候,木户在吗?” “怎么可能,那家伙要敢来北平,我一枪崩了他!” “他有一本笔记,当时被当做证物收走了,还是你签的字。你有没有印象?” 付贵歪着头沉思了一阵:“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东西……不对,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们三个一听,都是一惊。那种牛皮镶银笔记我手里有一本,木户加奈手里有一本,居然还有第三本? “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里面用的是密码。我估计大概是考古笔记之类的东西吧——不过许一城自己已经承认,所以检控方对这些笔记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当成二类证据,没费心思去破译。” 果然这第三本笔记,也被加密过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码是和《素鼎录》一样,还是跟木户笔记相同,抑或有自己专属的密码。 “后来这些笔记本的下落呢?”我问。 “日本领事馆来了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说这是日本政府的财产,给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当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户有三笔记的来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问重新发现:如果日本政府当时把笔记本收走,那么我家里那本笔记,到底是从何得来的呢?还有,第三本笔记,下落又在何处呢? 我又细细追问,也亏得付贵对当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许多细节都还记得。我问了一圈下来,发现付贵这个人只是凭着对朋友的义气,想要帮帮许一城罢了,他只是个小探长,对于盗卖佛头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还不如黄克武多。 综合黄克武、付贵和木户加奈的故事,许一城的形象逐渐丰满了,但他与木户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间的经历,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问道:“我爷爷,到死也没再说什么?”付贵摇摇头道:“没有。你爷爷许一城是个茶壶煮饺子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你一个字也别想撬出来。他临刑前夜,我带了点酒菜去送行,劝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有把握把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么都没说。等我把酒菜盘子端出监狱,发现案底粘了一张纸条。纸条上说他与我相识一场,总要留点东西做纪念。纸条指点我去南城一处偏僻的冰窖里,从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们以镜结识,就以镜结束好了。” 他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遗孀,可她那时候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失踪了。后来抗战爆发,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没跑,稀里糊涂当了伪警察。抗战胜利以后,我勉强避过了汉奸的风头,还抱上了北平警备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紧,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开都难了。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监狱里待了小半辈子,出来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当年跟许一城混的时候学到的一鳞半爪,在天津当个拉纤的。” “不对……”我喃喃自语。桌上其他三个人都听到了。付贵眉头一皱:“你说什么不对?” 我抬起头:“我说您收的那样古董不对。” “你是说你爷爷给了我的是赝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贵不悦道。 “不,不,不是说这枚青铜镜是赝品,而是……”我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铜镜的地点,有问题。您刚才说,这东西是搁在一个冰窖里的?” “对,就在城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头,以前是给宫里专门存冰用的。” “这就奇怪了。我爷爷是白字门的大行家,五脉掌门。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没常识的事来。” 我的话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着指头解释道:“青铜镜的合金配方是锡加铜,而锡这种东西,在低温下会变成黄色粉末。青铜器如果放置环境不对,其中的锡成分就会形成粉蚀,还会迅速传染到附近的区域——所谓‘锡疫’。所以青铜器的保管,低温是一个绝对的大忌。” 冰窖,顾名思义,是存放冰块的地窖。古人没有冰箱,只能挖一个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块放进去,利用低温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温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铜器搁在里头,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得上锡疫。 许一城是青铜器专家,他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送给朋友留念的青铜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确实是那么放的呀。”付贵辩解道。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通过这个铜镜,想传递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会用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放置办法,来做出暗示。而这个暗示只有铜镜发生锡疫后,才能被发现。” “咳!他何必跟我绕这么大圈子?有啥话不能直说。” “佛头这件事,牵扯太广,多少方势力都在暗中窥视。我爷爷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后来拿到铜镜以后,可记得上面有什么东西?” 付贵道:“从冰窖起出来以后,就一直搁在家里。青铜器我不太懂,也就没怎么仔细看过。” 黄烟烟忍不住问:“那枚青铜镜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付贵面露羞赧,拍了拍脑袋,这才说道:“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前两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给卖了。可看病的钱还是不够,所以我才想跟孙掌柜联手,搞一回大的,就带老婆子回家乡养病。没成想倒让你们找上门来了。” 原来他是急着给老婆看病,才定下这么一个坑人的计谋。不过仔细想想,他是刑满释放人员,也缺少专业技能,做拉纤本身又赚不到什么钱,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药不然耐不住性子,抢着问道:“卖给谁了?” 付贵说:“一个安阳的老板。他说需要一枚古镜镇宅,从我这里收购走的。唉,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给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东西给卖喽。” 我们三个人对视一眼,看来这趟旅途还没结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阳了。我找付贵要了那个安阳老板的地址,仔细抄录下来。那老板叫郑国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计他爹是秦始皇的拥趸。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双手举起,恭恭敬敬道:“付爷。我这第一杯酒,是为今天的鲁莽道歉。”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这第二杯酒,是替我爷爷许一城敬您这位好朋友,这么多年,还一直惦记着他。”我再次一饮而尽。 我本来不大擅长喝酒,到这时候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是坚持倒了第三杯:“这第三杯,是谢谢您给我指出一条线索。这对我爷爷,对我们许家的名誉,至关重要。” 付贵缓缓站起身来,用双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泪纵流:“当年我未能帮上一城的忙,一直遗憾得很。今天这份心愿,总算能了却一点。”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变得灼灼有神:“小许,我告诉你,你爷爷许一城,绝对不是盗卖佛头的人。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我没查出来,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阳台,从阳台里翻腾半天,翻出一本相册,相册上满是尘土。付贵拍了拍土,咳嗽了几声,把册子翻开,取出一张已经残旧的老照片:“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张许一城的照片,是当时审讯许一城时我偷偷留下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们看到照片后,面色顿时大变。 这张照片,我们前几天已经在木户加奈那里看到过,是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的木户有三那张摄于考察途中的单人照,脚踏丘陵,背靠城墙,景物、构图、人物姿势、光线都毫无二致。 但这张照片和学报上的那张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这张照片上多了一个人,在木户有三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短衫,正是许一城。 照片修改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当时的人们利用修补、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术,对照片可以实现天衣无缝的修改。比较著名的有1920年列宁在莫斯科发表演说的照片,旁边本来站着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后,就利用这种技术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蒋介石也干过类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两名军官与孙中山的合影做了处理,两名军官被涂改掉,变成他与孙中山单独合影,以证明自己受国父赏识。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认识一个新华社的摄影师。他在“文革”期间经常接到类似任务,把被打倒的老帅和官员从毛主席的身边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挡的标语、语录什么的。 我把这些常识告诉药不然与黄烟烟,两个人表情都显得很震惊。他们赝品古董见得多了,却没想到照片这种东西也有做伪的手段。药不然抓抓头皮,感叹道:“我操,还有这种手段。哎,那摄影师你还有联系么?哥们儿有几张和前女友的合影想处理一下……”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头紧锁。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同一张照片,却出来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许一城与木户有三的合影被涂改,还是木户有三的单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个一个疑团萦绕而上,而我却觉得有心无力,想从中抽丝剥茧而不能。 我们先坐火车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们,顺便向刘局做了汇报。刘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让我们继续放手去查,有关部门会支持,但绝不介入。方震把那张照片拿走,说是去技术部门做个鉴定。如果是修改过的话,胶片颗粒会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识别出来。 木户加奈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她已经做通了木户家族的工作,把木户笔记一页一页拍照传真过来。清晰度差了点,但足以辨认汉字。 木户加奈把这些传真件订成一个册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许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在中国,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无论刘局还是鉴古研究学会,他们的目的,都是让玉佛头回归;只有我是为了祖父名誉而参与此事,从根子上与她为祖父赎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户加奈单纯只是为了给祖父的侵华罪行赎罪而来的。她的种种手段,都透着那么一丝诡异。还有那本“支那风土会”出的《支那骨董账》,不知道和现在的东北亚研究会有什么联系。 不过现阶段她跟我的利益不冲突,所以我也就没暂时说破。 “木户小姐,付贵的情况,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关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关系,查一下当时日本方面的记录?” 许一城案发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笔记取走了。三本笔记现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还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从这条线索摸过去,说不定会有收获。木户加奈听我说完后,答应打电话去日本查一下。 说完这些,木户加奈把头发撩到耳后,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许桑,我可以跟你们一齐去安阳吗?”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药不然和黄烟烟对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难把握这个女人,这次去安阳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变数越少越好。 木户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没有勉强。她说她会利用这几天时间去考察一下潘家园的古玩市场。我这才想起来,她似乎还有一篇讨论包浆量化的论文。说实在的,她在潘家园那种十货九赝的地方,真不会有什么收获。 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木户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许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评价您的祖父吗?” “嗯?”我停步回头。 “他从来没提过。即使学界的人反复询问,他都从来没说过一个字。”木户加奈说。 我心领神会,鞠躬向她道谢。 纵观整个盗卖佛头案会发现,虽然此案轰动一时,但却几乎没有任何细节公诸于世。许一城被枪决,是因为他自己认罪,付贵没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户有三在学报上发表了《则天明堂佛头发现记》,也只是在强调其历史价值,对如何发现讳莫如深。换句话说,这两个关键的当事人,对1931年的空白,均三缄其口,带进了棺材。 这件案子的轰动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来的细节,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谈及这案子时,大多集中在汉奸与盗卖等民族大义的批判上,却对这一点很少关注。这其中蹊跷,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爷爷做这件事,肯定不是汉奸这么简单。 我从北京饭店出来,忽然接到药不然的电话,他说他爷爷药来想找我聊聊。 药家坐落在城东,是一栋颇为洋气的独立小楼,乌檐碧瓦,装修品味不凡。我一进门,药不然跟着药来迎了出来。药老爷子看着精神头不错,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两个紫金核桃,核桃一转,发出闷闷的碰撞声,一听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们各自坐定,药来开门见山道:“那天晚宴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苦笑一声。那天晚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都说不过来。我只得摇摇头,请他开示。药来道:“你还记不记得刘局是怎么介绍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刘局当时说的是“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差不多就是这意思。药来眯起眼睛,一脸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对五脉来说,许家的最后一个五脉成员,是许一城。我父亲许和平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进入这个圈子,也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对他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而刘局介绍我的时候,没说是许一城的孙子,却说是许和平的儿子,这就很堪玩味了。 刘局那么说,说明许家在我父亲这一代,和五脉也有接触,而且关系匪浅。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震。难道我那与世无争的父亲,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药来看我的神情有异,大为得意:“小许,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五脉的关系,可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你们许家即使被开革出门,这几百年沉淀下来的关系,也不是轻易能断绝的。”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药老爷子肯定有下文。药来示意药不然把门关好,慢慢啜了一口茶,开口道:“我听不然说,你一直在为你父母上访?” 《素鼎录》失窃以后,药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险柜里的东西,里面就放着上访材料。所以他告诉自己爷爷,并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学当教员。父亲在中文系教古代汉语,母亲是建筑系的讲师。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生活得很低调,除了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几乎没有别的朋友。“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课堂上宣扬封建礼教和资产阶级趣味。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什么荒唐的罪名都有。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被揪去批斗游街,家里也被抄过好几次。 有几个他们原来的学生,对自己老师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称找到了他们反党反人民的关键证据。那一次批斗会后,我父母实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后来“文革”结束,他们的这个罪名却一直没得到平反,我这几年,就在奔走这事。 现在想想,突然觉得挺讽刺的。现在不光是为我父母恢复名誉,还要为我爷爷的身后名奔走。我们许家最重声誉,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这玩意儿拖累。 药来听完以后,神情严肃道:“五脉之中,一直有人想让许家回归,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许家置于死地。”我听完以后,如坠冰窟。药来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文革”期间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有一只幕后的黑手,利用形势对许家进行迫害。 “可是,为什么?”我忍不住问。许家已经淡出古董圈,不会对五脉再有什么威胁啊。 药来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革’期间,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东西被砸了,有些好东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没明确说出来,但我已听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觊觎许家的什么东西,就煽动革命小将去抄家,然后趁机偷窃。 而我们家能引起五脉中人觊觎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录》。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只留了个索引号给我,所以小将们反复抄了几次都没抄到。 “是谁?是黄家吗?”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胸中怒气充盈。 药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文革’期间,五脉遭受的冲击也特别大,各家都极力收缩,自顾不暇。至于谁在背后策动,只能说,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联想到,我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语,莫非这四悔,指的就是与五脉的那些瓜葛?我问药来我父亲跟五脉有什么关系时,药来道:“许和平这人虽没许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错,知进退。他隐居京城,一直想断绝与五脉的关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可惜……” 听完以后我沉默不语,心乱如麻。药来呵呵一笑,补充道:“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们许家,其实一直在五脉的视线之内。这次玉佛头回归,一定会触动某些人。他们能害许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当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辙呐。” 五脉里的黑手是谁,至今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黑手的能量绝对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间,都有能力把许家搞得家破人亡。现在黑手仍旧隐在暗处,伺机露出獠牙。药来为玄字门考虑,颇为忌惮,很多话不好明说。我也不好逼问。 “谢谢您。”我真心实意地向这位老人道谢。药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五脉相连,都是一家。许一城那一代我没赶上;许和平这一代我没帮上;到了你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观,岂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孙子之前有什么不礼貌的试探,我代他赔个罪。” 我笑了:“我看不见得。药不然上门挑衅,其实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药来对我产生了兴趣,又不好公开露面,就把药不然放出去斗口,摸清我的底细。这其中关节,不难推想。 药来哈哈大笑:“刘局说你脑子聪明,反应快,果然如此。我这孙子,心高气傲,却没什么心机,一撺掇就跑过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说,人情历练,你还得多跟小许学学。”药不然在旁边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冲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从药家出来,我把移动电话扔到药不然怀里:“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里电话。”药不然咧嘴乐了:“有福同享,这才是好哥们儿嘛。”他右手拿着大哥大,左手拍着我肩膀,压低声音道:“烟烟那边,你打算……” 从药来的话来看,黄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黄克武坚持让黄烟烟一直跟着调查,动机相当可疑。所以药不然担心接下来的调查,会不会有变数,毕竟黄烟烟武艺高强,去了河南随便找个山边河口,我和他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觉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给他分析道,“如果黄家是幕后黑手,四悔斋开张的时候他们就对我下手了,还容我活到现在?他们一直到前几天才派人去偷,黄克武又还得那么痛快,只能说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药不然嘟囔道,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药家,会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药家不会,我药不然也绝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我笑道。 药不然忽然收敛起笑容,回头望着自家的高耸墙壁,叹了口气:“哥们儿其实压根对瓷器没兴趣,我本想去学吉他玩摇滚,结果被家里人整黄了。你甭看我们这些五脉弟子人五人六儿的,表面看风光得很,其实是驴粪蛋——外头光鲜罢了!全国除了秦城监狱,就属我们家管得严,就差没架机枪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砸了墙壁一拳,仿佛要把怨念都化为力量轰出来。可惜那墙岿然不动,倒是拳头磨破了点皮。 药不然把视线从高墙收了回来,摩挲着手上的伤口,语气颇有些沉重:“那些老家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变成了一具具古董。哥们儿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说实在的,哥们儿最羡慕的,就是你这样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别药家,我回到四悔斋以后,屋子里一片漆黑,沈家的小伙计已经走了,还留下了当日的账本。我打开电灯,习惯性地一低头,看到门缝里塞着什么东西。我俯身捡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张报纸碎片。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我去天津之前,也捡到过一样的纸条。那个神秘的主人似乎对我很关心,一次提醒见我没反应,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纸条展开,和第一次一样,在报纸里有一段广告被圈起来,里面包含了一个地址,和第一次给的完全一样。 若换了前两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听了药来的暗示,我却多留了一个心眼。我本来以为许家与世无争,结果爷爷的历史一片迷雾,父亲的历史又是一片迷雾,许家好像被魔术师一点点揭开平凡的幕布,露出隐藏许久的各种神秘。在这种真真假假的状态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诈,到底用意为何,实在难以索解。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与之接触,并不是个好主意。我决定暂时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记下以后,纸条点着烧了,纸灰随风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药不然、黄烟烟约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车前往安阳。 我到站台的时候,黄烟烟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配件浅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女士皮包,时髦得很,屡屡引起旁边乘客侧目。 我拿出了青铜环,对黄烟烟道:“你爷爷当初给我这枚环,是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我的钱之前已经讨回来了,那么与黄家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环你拿回去吧。” 黄烟烟寒着脸道:“你当它是什么?”伸手把我的手打开,自己拎着包先往车厢里钻。我自讨没趣,心想当初我拿走的时候,你怒目以对;现在要还给你,你还是怒目以对,真是反复无常。 黄烟烟上到一半台阶,回眸说:“我黄家的东西,不会轻易与人,亦不会轻易讨还。佛头归还之日,我自会取走。” 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她现在不要那青铜环,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来她慢慢地,也愿意与我沟通了,这是个好兆头。 我一回头,看到药不然拿着我的电话,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个小女朋友说个没完。他这几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爷爷身旁,现在又要去安阳,少不得要抚慰一下女孩子。我过去一拍他脑袋,催他快点上车,药不然嘴里不停地说着甜蜜话,手里忙不迭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再给他两分钟。 “我等你,车可不等!”我不由分说抢过大哥大来,跳上车厢,药不然只得也紧跟上来,还不忘把脑袋伸到话筒前,吻别了一下。 安阳位于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号称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对于藏古界,尤其是摆弄金石的人来说,这个城市称得上是圣地。这里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过大量的甲骨文;还有商王朝晚期的诸多宫殿遗址和大量青铜器,比如那个名声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这附近出土。其他还有大量古迹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者或者古董贩子为之疯狂。 当然,安阳还有一个为业内熟知的特点:这里还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伪造基地。从春秋时代开始,这一带仿制青铜器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已经形成一种悠久传统。在安阳附近的村子里,许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拥有无法想象的伪造工艺,即使是老专家也会走眼。最可怕的是,他们与时俱进,绝不固步自封。 我听过一件事:八十年代初,专家开发出一种新的青铜器鉴别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铸造比较复杂的青铜器时,会用一些细小的金属片连接在范型之间,用来固定。待得浇铸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这些细小金属片有可能会被烧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过X光对青铜器的扫描,垫片的痕迹便成为区分真赝的标准之一。结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没几年,市面上的赝品青铜器就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金属垫片,与真品几无二致…… 而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那位郑国渠,据说就是来自青铜器赝品世家之一。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黄烟烟,自从许家被开革以后,黄家便把持了这一门生意,对全国青铜器市场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郑国渠,是个造假的高手,经他手出去的赝品青铜器少说也有二十几件,很难被鉴定出来。郑国渠为人凶狠狡猾,据说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鉴古学会跟警方合作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能动摇其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次,可以说是深入敌阵了。 在安阳下车以后,有人接站,也是黄家在当地的关系。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以后,我把黄烟烟和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郑国渠。我跟他毫无瓜葛,不会引起敌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铜镜看看,不是买,相信只要筹码开得慷慨,他不会拒绝。 但黄烟烟反对。她说郑国渠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对收藏鉴赏什么的毫无兴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标准,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铜镜,搞不好会引得他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份慷慨也会让他心生疑窦,认为铜镜里藏着什么东西。万一许一城在铜镜里留着的信息被郑国渠发现或破坏,一切都完蛋了。 黄烟烟说得十分严重,可见鉴古学会对这个郑国渠忌惮极深。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 黄烟烟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这是一具青铜爵,流口十分宽大,流底有垂鳞纹,菌形柱,腹部还有一周环龙纹,龙下以波曲纹衬底,三足为刀状,是典型的周代青铜纹饰特点。这个排列组合,暗喻着“龙凭鳞而行于水”,意思是龙是靠鳞片在水中游动的。 这绿莹莹的铜爵一拿出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朴幽密起来。 “知道父辛爵么?”黄烟烟问。 我点点头。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的一件国宝,号称是商周青铜爵之冠。黄烟烟拿着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黄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黄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精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缝,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黄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缝,总会有小小缝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缝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黄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黄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黄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黄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黄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黄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逼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黄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黄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黄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黄家咄咄逼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强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黄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黄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黄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好再继续追问,只得叮嘱道:“这件事风险不好把握,要谨慎。”至于她听没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爷爷的事,父亲的事,自己的事,佛头的事,千头万绪化成一大团灰蝇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捋不清也赶不走。我实在烦闷,披起衣服在屋子里转悠,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分心,就这么转悠着,还真让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个便前往位于袁林的安阳古玩市场。袁林是袁世凯的陵墓所在,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阳。虽然他生前没做什么好事,但身后总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阳附近的古玩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区门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间,地摊和固定店铺都有,繁华程度比起潘家园来并不逊色。 根据情报,郑国渠开的那家店铺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与朝歌各一个字。铺子里东西很杂,从青铜面具到民国鼻烟壶,从汉八刀到全国粮票,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人进人出,生意兴隆得很。 黄烟烟悄悄告诉我们,这铺子只是个伪装,真正的生意,都在后头,非得有熟人带进去不可。郑家从不在这里公开卖青铜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后,带去村子里看货,看准货以后,从另外一条路运出去。郑国渠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从不说自己卖的是真货,卖的只是仿古工艺品,至于买主买了仿制品以后怎么去骗别人,那就跟他没关系了。所以鉴古学会和警察明知他在伪造,却也无计可施。 我们三个人走进店里,径直朝里屋走去。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赶紧伸手拦住:“三位,请问想看什么物件?” 药不然一马当先,大声道:“我们是有一件货,想看你们收不收。”说完话,他指了指黄烟烟,她的无名指在一尊玉貔貅头顶点了三点。那中年男子一看这手势,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么门类的玩意?”药不然一指招牌:“来洹朝古玩,当然是要出尊绿器。” 各地古董市场切口都不相同,安阳这里管青铜器叫做绿器,取其千年绿锈之意。中年男子一听是绿器,表情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您带在身边么?” 药不然往旁边一指:“不是我,是她。”黄烟烟扶了扶墨镜,不动声色,显得高深莫测。她自从进了这门,一直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傲气,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做古董买卖,七分看宝,三分看人,阅人的老江湖一扫过去,就能猜出这人可靠不可靠、手里东西是真是假。像付贵这种人,没有古玩根基,却能在沈阳道替人拉纤,也是靠他一双看人的毒眼。这中年男子一看黄烟烟气质打扮,就知道是来了厉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鄙人姓郑,叫郑重。请几位里面品茶吧。” 药不然却拒绝了他的邀请,说咱们就在这看吧。斗口,就是要在大庭广众斗,让所有人都看到,才能达到公开羞辱的目的。若是进了里屋,门一关,斗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我只是个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们店主回来如何?”药不然道:“那就是你们不敢收喽?”他声音放得很大,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个美貌大姑娘的无名指按在貔貅脑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来斗口了。中国人最好看热闹,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店铺,就连外头的人都纷纷凑过来。 郑重脸色有些僵硬,这么多人看着,他没法推托,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货拿出来我看看吧。不过您拿什么当彩头?” 药不然还没开口,黄烟烟摘下墨镜,长发轻撩,淡淡说道:“我。”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全炸开了。黄烟烟生得漂亮,长期习武又让她的身材保持得极好,胸前曲线高耸,双腿笔直而修长。她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无数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着黄烟烟的窈窕身材咽咽口水,心想若真把这漂亮姑娘赢回家,得有多大的艳福可以享。 我和药不然也傻了。我们都知道这姑娘胆大妄为,但鲁莽到这程度还真是没想到!就算对那青铜爵有十足自信,押点钱或者古玩什么的也够了,怎么把自己也押上去了?还真当这是旧社会啊。 我们俩同时压低声音:“烟烟你想干什么!” 黄烟烟没理睬我们,面无表情地盯着郑重道:“够了?”郑重没有被美色冲晕了头,他听明白了黄烟烟的意思,这赌注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命。彩头越大,代价越大,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为赌注,可见对这间铺子的图谋极大。能够抵偿这种赌注的,不是稀世珍宝,就是洹朝古玩这块招牌,或者另外一条命…… 他有心不接,可声势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缩已不可能。 我终于明白,黄烟烟为何如此笃定郑国渠会出现——拿人命为斗口的彩头,还是个美女,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安阳的藏古界都会被惊动。她这不是以青铜爵为饵,分明是以自己为饵。 我忽然想起之前药不然在自家楼前的感叹,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次的选择,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吗?还是说,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体现?黄老爷子一声令下,黄烟烟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最心爱的青铜挂饰,那么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于险地,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这时候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一齐有节奏地喊着:“接着!”“接着!”还有人唱起民间小调,里面的词儿低俗不堪,逗起阵阵笑声。郑重退无可退,终于拱手道:“您既然这么看得起,那么我们就接了。请您亮宝吧。” 店铺里的声音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宁气,等着看这美女出手。黄烟烟从袋子里拿出那一尊龙纹爵,缓缓搁在桌子上,对郑重道:“请你过过眼吧。” 这爵一出,气氛立刻变得大不一样。在古董市场混迹的人,都多少有点眼光,一看这爵形,就知道气度不凡。郑重默默地把青铜爵捧起来,左右端详,又伸手去抠那铜锈,他低声吩咐旁边一个小伙计,让他去屋里取来一套工具。 过不多时,小伙计拿来几件钢制的细长工具,造型都很奇异,很像是江南吃大闸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个像是大号牙签的尖头钎,是用来剔器物缝隙的,器物缝隙里的锈迹不易做伪,假锈轻浮,若能刮削下来,则说明是赝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 郑重又是刮,又是闻,又是抠,还拿起刷子蘸着热碱水来回刷了几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汗来了。看得出来,他与我的鉴定水平差不多,已经黔驴技穷。要知道,斗口不是斗真假,而是斗你能不能看出来这是假的。明知这青铜爵是赝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绽,实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来,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彻底砸了。 眼看他用尽了各种手段,仍是没有定论,周围的看客都兴奋起来。洹朝古玩在安阳也是赫赫有名的铺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瘪,以前吃过亏的人都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 药不然的嘴最欠,这会儿更是不闲着:“我说您要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着瓷器活儿。四九城多少老专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着队过来鉴定,都没说出个不字儿。美国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几十年了,到北京这儿机器一开,也查不出来啥,临走还翘着大拇指,说一句OK!” 在这内外夹攻之下,郑重终于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托出一件宋代鸿雁银制香囊,盯着黄烟烟道:“拿这个封一天的盘,您看成么?”围观人群发出起哄声。 封盘本是围棋术语,指的是双方比赛中断,棋盘被封,中途休息后再战。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斗口的时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鉴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就会提出封盘,缓上一段时间,可以趁这期间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须得拿出一件东西补偿给对方。补偿多少,得看斗口的器物鉴定难度有多高,彩头有多大。 像这个青铜爵的斗口难度,郑重拿出宋代的银香囊来封盘,已经算是低了。黄烟烟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里,然后把青铜爵拿回来,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离开。 回到旅馆以后,我关上门,沉着脸质问她:“黄烟烟,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黄烟烟不回答,低头抱着龙纹爵缓缓摩挲。 “你拿自己做赌注!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很生气。我们此行是接触郑国渠,拿到那枚铜镜,不是砸他的招牌。黄烟烟把自己押上去,无异于把我们与还没露面的郑国渠推上完全对抗的道路。 黄烟烟终于抬起头,淡然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太鲁莽了,这样不光会搅乱整个计划,也对你自己不负责!” 药不然过来打圆场,把我们两个拉开,劝我道:“哎,我说两位,床头吵架床尾……(我和黄烟烟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错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别吵了。其实这样也挺好。今天封盘用宋银囊,明天封盘的时候,咱们提出得用唐铜镜,不就结了吗?” 封盘的代价是很高的,多次封盘,价码就会逐级提升。如果用这个手段拿到铜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冷哼一声:“那也得谨慎点。万一人家斗口赢了呢?我知道五脉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龙卧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万一真让人斗回来怎么办?到时候,我看你黄烟烟是当场自刎,还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黄烟烟不理睬我,抱着铜爵离开,剩下我和药不然面面相觑。 我问药不然:“她这么做,你说会不会是她爷爷的主意?”药不然挠挠脑袋,有些迷惑:“黄克武对这个孙女特别宝贝,应该不会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吧……不知道,哥们儿真的不知道,黄家在五脉里,算是个异类,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 “妈的。”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只是我也不知道是骂黄烟烟,还是骂黄家。 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如期而至。店铺门口早已经站满了人,都等着看续集。郑重一看我们来了,从里屋搀出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一头花白头发,戴着副老花镜,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胳膊上还套着两个蓝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这装束,心生警惕。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某个作坊或美术厂的老技工,其貌不扬,手里活却高明得很。老技工接过青铜爵,仔细端详起来。他的鉴别手法跟昨天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动作更为细致,看的时间更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老技工眉头有些紧皱,开始把手指伸进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么。这些青铜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铭文,从铭文内容、字形、字边锈蚀与其他部分的协调程度,就能大致判断出来真伪——铭文或阴刻或阳刻,边缘凹凸不平,赝品在做旧的时候,很难做到天衣无缝,字边锈斑会露出破绽。只不过这种鉴别办法要有深厚的彝铭功底,全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人屈指可数。 更何况,以黄家的底蕴,怎么可能会忽略这一点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绽,只得拿了一张绵纸卷成纸筒,放入爵中,一边浇水一边用一个小木锤轻轻锤拓,没过一会儿就把爵内铭文拓在纸上。他拿出来看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末了老技工只能冲郑重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郑重脸色顿时垮下来。谁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绿器闻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里栽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还要封盘么?”药不然挑衅地问。 郑重跟老技工低声商量了一阵,尴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们一天?” 这和我们之前的预测差不多。第一次斗口,洹朝古玩应该不会马上惊动郑国渠,而是会请城里的某位专家来解决;只有在第二次斗口仍旧失利的情况下,才会通知住在村子里的郑国渠。他赶到安阳前后也得花上半天工夫。 “可以再封一次盘,但这次的封盘物,得我们来挑。”药不然说。 郑重有些为难,搓着手半天不开口。旁边药不然笑道:“洹朝古玩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如今别说输不起,连封盘都封不起了啦?”周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被药不然几句话煽动起来,一齐起哄。郑重被药不然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咬牙:“这店里的东西,您挑吧!”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提出了要求:“听说你这里有枚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拿那个来封盘好了。”周围看客都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在他们看来,唐代的青铜镜不够珍贵,配不上这二次封盘的价码。 听到这个要求,郑重眼神微微露出惊讶:“您高抬贵手,可我们店里没这东西啊,隋代的凤边花镜倒有一面。”隋镜比唐镜早,他开出这个价,也算有诚意了。可是药不然却摇摇头:“非这面镜子不可,你拿不出来,可以去问问店主嘛。”郑重为难道:“我只是个打工的。要不您还是换一件吧。” “难道这店不是他开的?这招牌不是他挂的?”药不然讥讽地接了一句。我们没提过郑国渠的名字,可在这里混的人呢,谁不知道郑老大的威名。渐渐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三个人是上门挑事的,而且还挑的是郑老大。一时间喧哗少了不少,围观的人却更多了。 郑重既不敢承认斗口输了,也拿不出海兽葡萄青铜镜。药不然嘴皮子上下翻动,步步紧逼要他表态。郑重走投无路,只得说去打个电话,然后转身进屋。我们三个互视一眼,知道有门儿了。 黄烟烟在店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只手托腮,姿态之优雅,可真比港台女星还漂亮。别看她从昨天开始摆出了非常高的姿态,但精神一直都紧绷着,一直到刚才,我才看到她的双肩微微垂下,整个人松弛下来。 药不然站在门口,得意洋洋地跟那些人神侃,把我们三个的来历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黄烟烟是北京某高官女儿,我是某部委官员,他是北大最年轻的教授啥的,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当时就有几个人跟他换了名片。人群里有几个小姑娘,眼神里满是羡慕,药不然更来劲了。 过不多时,郑重掀帘出来说:“我们店主答应了,不过东西还在村里,送过来得一段时间。要不……您来里屋坐坐喝点茶?” “不必了。这是我们旅馆的地址。东西到了,给我送过去。”药不然随手写下一个地址。郑重诚惶诚恐地接过纸条,连声说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我们在众人目送下离开袁林,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药不然没跟过来,远远地跟一群姑娘还在聊着。我喊他快走,他冲我摆摆手,让我们先回去,他随后就来。我知道这人的秉性,索性不管他,对黄烟烟说我们先回去吧。 从袁林到我们住的旅馆并不远,只不过中间要穿行数条小巷。少了药不然在旁边插科打诨,我们在灰白色的低矮小巷子里并肩而行,一路无语。我觉得这种尴尬气氛需要打破:“引出郑国渠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夺镜,砸招牌。” 这可真是富有黄家特色的回答,简明扼要。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就为了争口气,不惜把自己也赔进去么?” 黄烟烟小心翼翼捧着青铜爵,眼神望着前方:“这与你无关。” “我看不见得吧。你若失了手,佛头的事也会麻烦。真不知你们五脉里的人怎么想的,不把小辈的人生当回事。” 黄烟烟听出我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也不知是懒得理我还是说中了心事。我又想继续说,黄烟烟忽然停住了脚步,表情变得警惕起来。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抬眼望去,发现这条小巷子后头有人走过来。看他们走路的姿态和手里拿着的棍子,似乎不怀好意。 “你,先走!”黄烟烟不由分说,把龙纹爵塞到我怀里。我还想拒绝,她已经掉转过头,如箭一般冲了出去。我别无选择,只得飞快地朝前跑出,只要出了巷子就是大马路,应该就安全了。 就在我马上要奔到巷口之时,前方突然冲出两个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下意识地转身要跑,脖颈却突然挨了重重的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黄烟烟愤怒的喊叫…… <hr /> 注释: 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闻到一股带着土腥味儿的草香。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倒在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两条胳膊和腿被几根粗大的麻绳牢牢地绑住。黄烟烟就躺在我的身边,同样五花大绑,一缕秀发垂落到唇边,显得凄楚动人。她似乎还没醒转过来。好在胸前微微起伏,说明还有呼吸,我稍微放下心来。 我记得遇袭的时候是下午,而现在看天色,应该是凌晨。这么说来,我起码昏迷了十二个小时。这周围光线很差,看不清环境,但从气味来看,应该是郊外。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几个人影躬着腰不知在干些什么,隐约可以听到金属与石子的碰撞声,还有铲土声。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不太妙。我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尖锐的石子来割断绳索,却一无所获。这时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死了没有?” 我勉强把脖子拧过去,看到黄烟烟一对眸子已经睁开,闪动着警觉的光芒。 “帮我把绳结咬开。”她说。 我暗暗佩服,一般人身处这种环境,第一反应肯定是惊慌失措,而黄烟烟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却已经设法谋求挣脱,意志够顽强。 绑我们两个的人手段高明得很,绳索的打结处不是在身后,而是结在了腹部。这样人双手反绑在背,不可能够到身前的绳结。要想解开,只能靠对方的嘴。我犹豫了半秒钟,慢慢把身体朝着黄烟烟身前挪动。她的身材本来就非常好,现在被绳子缚住双肋,丰满的胸部被勒得更加突出,我的头只要摆动幅度稍大,就会碰到她高耸的双峰,这让我紧张地绷紧全身。黄烟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向前一动,我的整张脸立刻陷入那一片丰腴中去。那种滑腻的触感,淡淡的乳香,还有颤巍巍的弹性,让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来。 “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黄烟烟冰冷的话让我恢复了神智。我咽了咽口水,继续蠕动身体,嘴唇沿着她的小腹向下滑行,很快碰触到了一大团绳结。我张开嘴,咬住其中一个绳头,舌齿并用,麻绳很臭,可我顾不得许多。可是这个绳结太硬了,我费尽力气只能勉强让它松动一点。 远处挖东西的人随时可能回来,黄烟烟眼中满是焦灼。我抬起头,开始挪动身体,让我的腰部贴近她的脸。 “你干什么?”黄烟烟又惊又怒。 “我的口袋里有青铜环。” 她的那个小青铜环,一直被我放在身上。那玩意儿好歹是金器,边缘锋利,拿来磨绳子比牙齿管用。黄烟烟一听就明白,她的唇舌比我利落,没几下就从我的裤袋里把那个青铜环咬出来,然后嘴对嘴递给我。我们在传递的时候很小心,生怕碰到对方的唇。 有了青铜环,事情简单多了。我花了十几分钟时间磨断了其中一截,绳结终于解开了。黄烟烟双臂一振,挣脱开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她给我解开绳子,那些人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个声音高喊道:“老大,他们要跑!” 顿时有七八个人从那边围了过来。我心里暗暗叫苦,叫黄烟烟先跑,黄烟烟却摇摇头,起身摆了一个形意拳的起手势。那几个人围过来以后,看到黄烟烟一副死战到底的模样,都不敢靠近。这些人里有几个脸上还带着伤,估计是被她之前打的,所以他们才如此忌惮。郑重也在其中,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黄烟烟。 双方对峙了片刻,一个男子慢悠悠走进圈里来。 这是个中年汉子,宽脸高额,皮肤黝黑,一对圆鼓鼓的眼睛似乎要跳出眼眶。他往那大大咧咧地一站,稳稳地好似一尊四方大鼎,手里攥着一件铜器,正是龙纹爵。 “到底是黄家的大小姐,挨了几下闷棍,还这么有活力。” 黄烟烟怒道:“郑国渠,你无耻!”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就是传说中的郑国渠。估计就是他向郑重下达命令,派人袭击离开了袁林的我们,再绑到这个乡下地方。这些人斗口不过,索性斗人,真是心狠手辣。 郑国渠听到她的话,大眼珠子一翻:“你拿件真货来砸我的店,不厚道在先,怪不得我。” 我眼睛陡然瞪大,那个龙纹爵不是黄家仿制的吗?怎么到了郑国渠嘴里,却成了真品了?我再看黄烟烟,她却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我心里一沉。 现在我们是瓮中之鳖,郑国渠也不起急,来回踱了几步:“今天你们两位贵客赶上我开张,不如来府上坐坐吧。”说完他朝那边指了指。借着晨曦的光芒,我看到远处是一座古坟,旁边一个方洞口隐约可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盗墓! 郑国渠笑得很残忍:“我这个人做事,一向讲究公平。我取走了墓主的东西,再给他送还两个陪葬的人牲,还赔上一个龙纹爵,也算够义气了。” 郑国渠说得不轻不重,可我心中惊骇却已经翻江倒海。这家伙手段果然毒辣,先挖盗洞取走墓内明器,再把我们两个扔进去毁尸灭迹,一石二鸟。这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就算药不然报警,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我勉强抬起头笑道:“别唬人了,龙纹爵若是真的,你舍得埋掉?” 郑国渠道:“老子贪,但不傻,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这真东西若留着,烧手,不如就给你们陪葬好了。” 他似乎懒得再跟我们啰嗦,挥一挥手,让手底下人动手。这时郑重开口道:“老大,这娘们儿反正要扔进去,不如让兄弟们快活一下,别浪费了。”黄烟烟让他两次在大庭广众丢脸,他早就恨她入骨。一群人不怀好意地往黄烟烟身上溜,眼神淫邪,脑子里想什么就更不必说了。 郑国渠歪着头考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天快亮了,让人看见不合适。你们抓紧点时间。”那几个人大喜,挽起袖子拿铁锹木棒朝着黄烟烟扑过去。黄烟烟怒不可遏,伸拳去打,打倒了一个,可是她寡不敌众,很快局面岌岌可危。 郑国渠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用鞋底蹭我的脑袋:“哟,这不是那个青铜环么?看来你是黄烟烟的相好啊。”原来他也知道黄家的这个典故。我把青铜环吐出去,咬牙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们花了这么大代价来斗你,到底是图什么?”郑国渠却不吃这套:“你们想图什么,我不想知道。” “我看不见得吧,难道玉佛头你也没兴趣?” 郑国渠的动作停住了,他蹲下身子,两只大眼似乎凸得更大了些。他勾勾手,让我再说一遍。我转动脖子,看向对面,郑国渠知道我的意思,发一声喊,让手底下人暂缓了动作。 我爷爷许一城留给付贵的那面海兽葡萄青铜镜,很可能藏着关于则天明堂佛头的重要讯息。付贵不知道其中奥秘,但熟知古董的人一听就明白。这个郑国渠是鉴古老手,他收购那枚镜子,说不定已经洞悉其中奥秘,甚至有可能从一开始的收购就是带着目的。 我赌的,就是他也知道佛头这件事。现在看他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郑国渠把我双腿的绳子松开,然后大手抓着我肩膀,我百十斤的重量,被他跟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直接带到那个盗洞边。这个盗洞是个宽方口,好似个下水道的入口,直通通深入往地下,一看便知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我就这么半站在洞口边缘,全靠郑国渠抓住肩膀,他只消轻轻一推,我就会掉进去。 郑国渠淡淡道:“你说吧。” “你先把她放了。” 郑国渠咧开嘴乐了:“你媳妇儿就快成别人媳妇了,你还在这讨价还价?” 不远处,黄烟烟气喘吁吁地被围在中间。她虽然踹开了好几个人,但毕竟对付不了七八个手持武器的壮年男子。她的头发散乱,上衣被撕开了一角,露出脖颈的一片白腻。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来安阳,其实是为了你手里那枚海兽葡萄青铜镜,镜里有关于则天明堂玉佛头的重要讯息。”郑国渠略露惊讶,但很快摇摇头:“挺有意思,但还不够。” “现在那个玉佛头在日本人手里,要归还给国家,可是……” 我的声音逐渐放低,郑国渠身子微微前倾,身体一震。我突然疯狂地扭动身躯,脑袋狠狠地撞向郑国渠。郑国渠闪动很快,手掌一推,要把我推下去。我张嘴一口咬住他的衣领,死不松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用上了黄烟烟在天津“教”我的那招土狗吃屎,猛一绊,郑国渠一个踉跄,连同我一前一后跌入盗洞。 这个盗洞是笔直打下去的,稍微带了点斜度,我俩手碰脚脚碰头一口气摔到了洞底。我背部落地的瞬间,摔得眼冒金星,脑子震成了一锅粥。郑国渠侧卧在旁边,一动不动,好似晕倒一般。 这盗洞不深,也就四五米,能看到洞口晨曦微光。我摸索了一番,发现洞底不是黄土而是一片青砖,然后在洞侧还有一条倾斜向下的窄洞,黑漆漆的阴气逼人。估计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这座墓室的顶部。他们打洞打到这里,定准了墓室的位置,然后顺着那条窄洞下去找入口。 我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硬东西,拿起来一看,赫然发现是半块人的头盖骨,白骨森森,半个眼窝睥睨着我。我连忙把它恭恭敬敬放下,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心说不是我要惊扰你的安眠,实在是情非得已。 这时候,头顶洞口冒出几个人头,其中一个惊慌地喊道:“郑老大,你在下面吗?”我恶声恶气道:“你们老大现在摔晕了,就躺在旁边。你们想救他,就得听我的。快让那姑娘过来说话!”洞口沉默了片刻,很快黄烟烟的声音传了下来,声音还是那么冷静:“还活着?” 我看她平安无事,便喊道:“你先走,如果他们拦你,你喊一嗓子,我就把郑国渠脑袋撅了!”这话是喊给她听的,也是喊给其他几个人听的。我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是谦谦君子,“文革”里没少跟人打架,书包里藏板砖是家常便饭。 “你怎么办?”黄烟烟问。 “你走了,我九死一生;你不走,咱们俩都是十死无生。” 黄烟烟是个果断的女人,没半点矫情,扔了一个东西下来。我接住那东西一看,原来是那枚青铜环。我刚才割断绳子后吐在了地上,现在她又给扔回来了。 “拿好,坚持住。”她说。 黄烟烟的脑袋从洞口消失了,我把青铜环握在手里,百感交集。这时头顶又隐约听到传来争吵声,我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再为难她,我就掐死郑国渠!”外头的声音消失了,又过了一阵,郑重把头探了进来,一脸怨毒:“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你快把我们老大放开。” 我仰着脖子喊:“你们扔下根绳子来,再站远点。”郑重嚷道:“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勒死我们老大?”我没好气地说:“废话,我还在洞底呢,把他勒死对我有什么好处?”郑重拍拍脑袋,回头叫人去弄绳子。没过一会儿,一条粗大的麻绳颤悠悠地垂了下来。 我扯了扯,确认绳子的另外一头绑牢了,伸腿踢了踢郑国渠:“别装了。”原本昏迷不醒的郑国渠“唰”地睁开双眼,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这货,恁地狡猾!” “没办法,我必须要摆脱黄烟烟。”我闭上眼睛。 其实打来安阳开始,我对黄烟烟就起了疑心。在郑国渠这件事上,明明还有其他和缓的手段,她却一直坚持要斗口,拿出了龙纹爵,甚至不惜用自己身体为赌注,有点急切得过分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我就多留了点心思。 等到郑国渠一口说出那尊龙纹爵是真品后,我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那龙纹爵若是真品,也是国家一级文物,黄家竟拿出私藏的国宝来对付郑国渠,还对我和药不然隐瞒,所图绝不会小。更何况,黄家与郑国渠交恶许多年了,何以偏偏在我们前往安阳追查佛头时才发力?——这说明,郑国渠一定与佛头或许一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我得想个办法摆脱黄烟烟,单独行动。可当时我被捆得紧紧的,跑也跑不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赌。 我赌的是,郑国渠知道“玉佛头”的渊源,甚至知道许一城。 所以,我故意对郑国渠提及佛头字眼,果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把我带到了盗洞旁边。然后我偷偷对郑国渠说了一句话:“我是许一城的孙子许愿,进洞说。” 幸运的是,我赌对了。郑国渠不愧是与黄家势均力敌的造假高手,反应极快。我一表明身份,他只是微微一愣,立刻与我跌下盗洞,还装作昏迷不醒。这样一来,我假意挟持郑国渠,顺理成章地让黄烟烟离开,没有引起她的疑心。 虽然对不起黄烟烟,但黄家的古怪举动,让我不得不有所防备。 “你这家伙胆子可不小,若是我不知道佛头或者许一城之名,你俩早被埋起来了。”郑国渠道。 “没办法,那种情况下,我只能赌一把。” 说完这句话,我盘腿坐在坑底,脊梁贴着土壁,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郑国渠盯着我手里的青铜环,半讽半谑道:“我还以为你跟黄家姑娘是两口子呢,敢情也不是一条心。”我冷着脸道:“你手底下的人太不地道,我先把她支走,也是为她好。” 郑国渠突然凑过来,大手一把扼住我的咽喉,恶狠狠地说:“臭小子,别太蹬鼻子上脸。我配合你演这么一出,是因为你还算有点价值,不代表我不能动你。” 他的手好似一把老虎钳,把我掐得几乎透不过来气。直到我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而死时,郑国渠才松开手,我半跪在地上,揉着自己喉咙拼命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郑国渠抬头看了眼洞口,席地而坐:“如今人也走了,戏也演完了,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要是我听了不满意,嘿嘿……” 他眼睛朝着通往墓室的那条通道瞟了一眼,阴恻恻地说:“别看是汉代的棺椁,里头可还宽敞着呢。” 我看出来了,如果我不和盘托出,恐怕是没机会从这深深的墓穴底爬出去。于是我也不再掩饰,简单地从我的身世讲起,还有最近围绕着玉佛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听完以后郑国渠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大信心,觉得我比黄家还可信?” 我抬眼道:“因为郑重。” “郑重?” “对,他在鉴别青铜器的手法上,与我家祖传的一种技法十分类似。这技法是不传之秘,他居然也会,说明你们一定与我们白字门有些渊源。” 郑国渠听完以后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什么开心事,然后他突然敛住笑容:“你猜对了一点,也猜错了一点。不错,许一城跟我家有点渊源,他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那枚镜子,也在我手里。但我可对那些陈年旧账没兴趣,你若拿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一样要死。” “这个好处,你不会拒绝的。” “啥?” “《素鼎录》。”我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 郑国渠两只鼓眼骤然一亮,他一把捏住我的肩膀:“这么说,这本书在你那儿?”我点点头。 《素鼎录》是金石鉴定的权威之书,凝结了白字门历代心得,江湖上一直流传,得到此书,则金石无忧。郑国渠是专做青铜器赝品的,这书对他来说,就像是化学家拿到元素周期表、军人拿到作战地图一样,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所以郑国渠一点也没犹豫,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下,算是成交。 能看得出来,郑国渠是个既贪婪又理性的人。能拿到手的利益,他一点也不会松口,但只要有风险,他会非常干脆地撒手。龙纹爵这么贵重的东西,说放弃就放弃,半点都不犹豫。这种人,相当可怕。我跟他握手之后,闪过一丝后悔,不知这么危险的人,我是否能驾驭。 “上去之前,我还有件事。”我忽然说。 郑国渠眉头一皱:“黄烟烟很快就会回来,我们没多少时间。” 我把地上那头盖骨轻轻拿起来:“你们盗墓不算,还随手乱扔遗骸。我既然看到了,好歹把它送归原棺,不然走得也不心安。”“要去你自己下去。”郑国渠撇撇嘴。他们这些人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鬼神从无敬畏。 我把头盖骨拿好,一猫腰,顺着那个斜洞钻了下去。他们已经进去过一次墓室,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入口。墓室石门半开,里头阴森森的没有光亮,黑暗中有一种千年的沧桑与腐败。我伸手想去摸索棺椁,忽然一只冰凉的骨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我的手背上,一道凉气蹭地从我尾椎骨蹿升到了头顶。 我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敢动,等了一阵看周围没动静,才战战兢兢用手去摸,发现搭在手背上的原来是半截尺骨连着掌骨。郑国渠这些人做事太不厚道,把骸骨拖出来随手乱扔,这半截手臂就半挂在被撬开的棺椁外头,正好搭在我手背上。 我把它拿起来,连同头盖骨一起放入棺材内,脑袋一阵恍惚,差点一头栽进那棺材里去。这里空气不大流畅,待得时间久了容易头晕。黑暗中,恍恍惚惚地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是在我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喜欢钻进大院附近一个废弃的下水道里玩,有一次,我们钻到一半,闻到前面一股腐臭,借了一盒火柴点亮,然后发现前头居然躺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吓得我们四散而逃。我慌不择路在下水道里乱跑,总以为那具尸体跟在后面,吓得大叫,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不停狂奔。好不容易跑到出口,正看到我父母和其他大人赶到,我一头扑到他们怀里,嚎啕大哭,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突然间,我眼泪无端地流了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有多孤单。追寻爷爷许一城的真相,也许不是为了什么佛头,而是为了能够多看到自己亲人在这世上的痕迹吧。 “爸爸,妈妈,爷爷……”我在黑暗中扶着这几千年的古棺,喃喃自语。希望现在也像小时候一样,只要坚持跑出黑暗,他们就会在尽头迎接着我。 等我擦干眼泪爬出来以后,郑国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郑国渠和我借助那根绳子爬到地面,郑重等人一拥而上要揍我,被郑国渠拦住了。在郑国渠的指挥下,这些人把古墓旁边的痕迹扫干净,跳上附近一辆小货车匆匆离去。 我看到他们上车的时候还拎了个口袋,里面装的估计都是明器。郑国渠注意到我的眼神,拿起龙纹爵丢给了我:“我不要,你拿着玩吧。”我知道这种国家一级文物他不敢留,就直接收下了。 在车上我问郑国渠,难道不怕黄烟烟向警察指证他吗?郑国渠咧嘴一笑,全不在乎:“有三百多个村民能证明我当时在村子里打麻将。”他跟黄家斗了这么久,却仍旧逍遥在外,果然是有些手段。 车子大约开了三四十分钟,终于进了村子。这村子叫郑别村,远远望去就是一处河南的普通农村,村里大部分都是瓦房,一条柏油路横贯村中,不知是不是托了郑国渠搞青铜赝品的福。 进了村子以后,其他人都散去。郑国渠和郑重带着我七拐八转,来到一处临山而起的隐秘大院里。这院里和寻常农家院不一样,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铁渣矿石,还有些残缺不全的农具,甚至还有一个半锈的大锅炉。看得出来,这是他们造假青铜器的工坊。里面有几个工人在埋头干活,看到我进来,纷纷露出警惕神色。郑国渠一挥手,他们才重新低下头去。 “甭看了,这里只是个原料加工厂,正式注册过的。正经地方可不在这儿。”郑国渠说。 我们进到厂子的办公室,郑国渠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太久没倒斗,下去转一圈嗓子里都是土。”他放下缸子,冲我一伸手:“先把《素鼎录》拿来。” “我没带在身上,还放在北京家里。” “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取。取回来了,咱们再往下说。” 我摇摇头:“刘局派了人一直盯着我家,你们的人去了,只会是自投罗网。” 郑国渠眼神一下变得阴冷起来:“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我指了指自己脑袋:“《素鼎录》我看得烂熟,都记在这里了。”郑国渠思考了一下,一抬下巴,郑重连忙把那一口袋明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里面一共是三件,两件陶壶,一柄断了柄的龙头青铜带勾,像是西汉初年的东西。 “你既然是白字门的,应该能看出这几样东西有什么名堂。” 我只略扫一眼,便笑起来:“什么名堂不好说,反正你这次运气可是不怎么样。”郑国渠被我说中了心事,闷闷地哼了一声,旁边郑重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带勾这东西,是古人用来勾腰带的。古人衣着有严格的讲究,只有贵族的衣袍才用得着金属带勾,所以青铜带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一个有青铜带勾作为陪葬的贵族墓穴里,他们居然只拿到两个陶壶,恐怕那个墓穴早已有盗墓贼光顾,把大部分值钱的都卷走了。 我估计,就连那个盗洞,都是老洞。郑国渠他们动手晚了,只是利用这个通道下去捡个漏而已。 被我说破了尴尬,郑国渠也无心再盘问。他让郑重拿来一叠题头印着“郑别村农用机械加工厂”红字的信笺、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你就在这里把《素鼎录》默写出来吧。” “那么我要的东西呢?” 郑国渠道:“写完我自然拿给你。” 我“啪”地把钢笔搁下:“不行,你现在得拿给我,不然我一个字都不写。” 我俩对峙了一阵,郑国渠大概觉得反正我也跑不掉,就退了一步,让我继续写,郑重在门口看守,然后他自己走了出去,说去给我取来。 办公室只留下我一个。我铺开信笺,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素鼎录》虽然是白字门的秘籍,但我并没有把它捂在手里的心思。鉴古技术日新月异,造假技术也不断创新,《素鼎录》里虽然有些好手段,但早晚都会过时,这时候再讲究什么不传之秘,未免太落后于时代了。 我唯一的顾虑,是郑国渠学到了这些东西,造出更多赝品,违背了我不碰假货的原则。于是我没有默写原文,而是把加密的文字默写下来。如果我不说出密码,郑国渠就和黄家一样,偷了也是白偷。 想到这里,钢笔的笔尖猛然一顿。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黄家偷那本《素鼎录》,真的是为了得到白字门的秘籍吗? 我听药不然说,五脉改组为鉴古学会以后,各家都有意识地跟大学、研究所等科研单位合作,不断有新的鉴伪手段被开发出来——其中尤以黄家和药家最为用心,因为高科技对鉴定青铜器、玉器和瓷器特别重要。一本民国时期的《素鼎录》对黄家来说,究竟有多大意义,这个实在很难讲。 目前我所知道的牛皮镶银笔记,一共有三本,一本记载了白字门的鉴古技术;一本留在日本,据说是木户有三亲笔所写,内容不详;另外根据付贵的说法,还有第三本笔记,在许一城死后不知所踪,写的什么内容不清楚。根据我的推断,剩下两本笔记里,很可能是记录着木户和许一城1931年7月到9月这期间发生的事情。 这三本笔记外貌都一样,都是粗粝的牛皮封皮,四角嵌着莲瓣银,光看封皮没什么区别。黄家那次派人去我家里偷东西,恐怕是误以为我家里藏的是记录1931年之谜的笔记,结果拿到手一看,发现只是用处不大的《素鼎录》——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那么痛快地把笔记还给了我。 但黄克武还是不放心,便把黄烟烟派到我身边,名为协助,实为监视。送我的那个青铜环,想必也是故意让人误会他要招我为孙女婿,好掩人耳目吧。 想到这里,我脊背一阵发凉,不知道这个推测是杞人忧天,还是黄克武这个人算计太深。 黄家对1931年之谜如此紧张,要么是急于知道什么,要么是急于掩盖什么。无论是哪一种,我都绝不能在他们的视线下继续追查,这次摆脱黄烟烟,正是个好机会。只是跟着郑国渠这么个危险分子,不知道是不是正确选择。 “爷爷,您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我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喃喃自语,感觉有一张隐约可见的大网笼罩过来。 我埋头写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门被推开了,郑国渠夹着一个木匣子进来。 “你写多少了?”他劈头就问。 “我要的东西呢?”我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对郑国渠这样的枭雄来说,低眉顺眼只会被他吃得死死的,我得利用手里的优势,争取有利位置。 郑国渠晃了晃匣子:“都在这里头。你写完了自然给你。” “我要先看。反正我在这里又跑不了,说不定你的东西里有我想要的,我一高兴多想起来几条。”我索性放下笔,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郑国渠知道我跑不了,于是只狠狠瞪了一眼,没再坚持。他带来的匣子,是个小檀木匣,外头画的是鸳鸯戏水图,用指头一推,顶盖就缩了回去,颇为精致。 匣子里搁着一张纸和一堆灰白碎片。我一看到那些碎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那些是镜子的碎片,而能被郑国渠特意拿过来的,毫无疑问是那面海兽葡萄青铜镜。 “我从付贵那里买来的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郑国渠说。 我眉头一皱,当初付贵可没提过这个细节。这镜子里可能存有重要线索,不知道碎了以后,那些线索是否还在。我小心地用手指去摩挲那些青铜,把残片一一拿起来看。在其中一片比较大的镜背碎片上,我发现有些浮雕字形,连忙去看其他的,很快被我找到三四片可以拼接到一起的,已能勉强分辨出两个残字。 两个字是“寶志”,其中“寶”字少了盖头,“志”字缺了底部。 宝志?宝志是什么意思?我和郑国渠都有些茫然。除了这两个字以外,那镜子的残片再无其他可值得注意之处。 “这镜子的背纹除了海兽与葡萄纹以外,还有一个扭结,是大唐皇室的标志。这镜子估计是宫里用的。”郑国渠指点道。 我拿着镜子残片看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看你对这镜子也不是很上心,当初为何要去买?” 郑国渠翻翻眼珠:“你看了那纸就知道了。” 我这才想起来,匣子里还叠着一张纸。这纸已经泛黄,年头估计相当久了。我把纸拿出来小心摊开,发现这是一份民国时代的合同纸。上面墨字龙飞凤舞,大概意思是说,兹有古董商人许一城,雇佣郑虎参与考古队工作。雇佣日期是从1931年的6月到7月,落款是许一城的落款和两个鲜红的手指印。 “郑虎就是我大伯。”郑国渠补充道。 我一看落款时间,民国二十年,正好是公元1931年。那一年7月中,许一城和木户有三脱离李济的大考古队,单独出发前往不为人知的地点。从这份合同来看,他们不是两个人去的,至少还有第三个人——郑国渠的大伯郑虎。 我看着这份合同,却总觉得不大对劲。郑家是世代做青铜器赝品的,算是许家的对手。许一城去执行这个秘密任务,不从五脉里选人,怎么从对手家里找帮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许一城这次出发有意隐瞒五脉。他不告诉族人,却带了一个敌人和一个日本人,实在是蹊跷。 我放下合同纸:“你大伯……还健在吗?”郑国渠耸耸肩:“解放后当地主恶霸判刑,死在监狱里了。” “呃……他生前有没有提到过,许一城雇佣他去哪里?” 郑国渠摇头道:“我大伯没跟人详细说过,不过他应该去的是岐山县,呆了一个月就返回安阳了。他后来有一次喝醉了,吹嘘说就连许一城都要找他铸东西——我大伯是那一代最好的青铜工匠,造出来的绿器就连五脉都看不出破绽。” “铸的什么?” “好像是个关公。”郑国渠似乎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捏着下巴,陷入沉思。难道是许一城让他做赝品骗人?但这不符合五脉的行规,更不符合许一城的为人。我抓起那些镜子的碎片,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你为什么要从付贵那里收这面镜子?你大伯是不是认识付贵?” 郑国渠笑得很阴冷:“嘿嘿,岂止是认识。许一城事发之后。我大伯也被叫去审问,审他的人就是付贵,因为证据不足,他被释放了。然后到了解放以后,这笔账又被人翻了出来,结果我大伯被关到监狱里,你可知道举报的人是谁?” “是谁?” “嘿嘿,就是黄克武。” 我听到这名字,心中一惊。想不到郑国渠这一族,跟付贵、黄克武都有些牵连,更跟黄家势同水火,有着大仇。 按照我的想法,应该是郑虎知道许一城的一些事情,便从付贵手里买来铜镜,试图找出线索。结果黄克武突然出手,想夺取铜镜,所以施展手段将其害死。可是郑国渠的话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想:“铜镜是前两年刚买的,有人告诉我,这东西放在手里,将有大用。” “是谁?” “我不知道。”郑国渠迷惑地说,“那个人是我的一个老主顾,但只用电话沟通,我从来没见过,给钱倒是很爽快。” 我还想再问,郑国渠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问得也差不多了,我的东西呢?写好了没有?”郑国渠径直走过来,抓起稿纸扫了一眼,勃然大怒:“操,你写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也不怪他发怒,我写的都是加密后的《素鼎录》,这是一个预防措施。我把加密的事情告诉他,然后说密码必须等到我安全离开这个村子,才能告诉他。郑国渠气鼓鼓地瞪着我,仿佛要把我撕碎,但末了还是放下了拳头,沉声道:“继续写!” 我们俩正在僵持,这时郑重推开门,满脸惊慌地跑过来:“不好了!黄家的那个女人带着警察进村了!” “好快!” 这前后才三四个小时,黄烟烟就已经带人找上门来。以她的缜密心思和势力,恐怕这村子附近的通路都被封锁了。郑国渠冷笑一声,一指我:“老七,你把他给带到坑里去,天黑前别回来。” 说完郑国渠把东西收回小匣子里,自己拿在手里,没有交给我的意思。不过我也不在意,我想要的,是线索,而非器物。 郑重拽起我要走,我一扯胳膊道:“别像抓犯人一样,我又不会跑。”郑国渠在一旁轻咳一声,郑重只好松开手,在前头带路,我们俩离开了屋子。 远远地,我已能听到警笛声,似乎还不只一辆。郑别村民风彪悍,又长年经营造假,这种场面见得惯了,斗争经验丰富。眼看警察过来,村子里的人也没多惊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狗都不怎么叫。我跟在郑重身后,在如同迷宫般的村子小路里七转八绕,开始我还试图记路,到后来彻底被绕晕了。郑重带着我,也不知怎么走的,巧妙地避开了盘查的警察,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村子,钻进附近的一个山坳里。 这个山坳很隐蔽,从外面看只是一片长满繁茂槐树的山坡,没有任何人工建筑的痕迹。等到我们穿过槐树林,爬上高坡以后,视野立刻为之一变。从坡顶向里,在槐树掩蔽之下,整个坡势陡然塌陷成一个小小的凹陷盆地,好像一个小小的火山口。 “火山口”的底部是一片平地,上面搭着几个简易工棚。工棚前有三四个两米见方的坑,坑上都盖着木板。坑旁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青铜器,有爵有簠,有壶有盘,甚至还有两根大戈与一尊小鼎。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同样的特点:表面很光滑,一看就是新造出来的,和挂满锈蚀的青铜器真品气质大不相同。 郑重带着我走到一处工棚,指了指里头的一张行军床:“你就先在这里待着吧。”我注意到,那些坑土的颜色与周围大不相同,呈现出暗褐色,还微微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这里……是你们坑锈的地方?” “哼,老大倒是挺看重你,这个坑村里都很少人知道。”郑重搬了把板凳,坐到我旁边,语气有些不爽。他没说不,显然是间接承认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回可有麻烦了。 青铜器造假的工序里,有一道至关重要的过程,叫做“坑锈”。将新造的青铜器埋入坑中,坑土烤热,泼入陈醋,再加土掩埋,几天工夫,就能咬出与老器一模一样的锈蚀出来。添加不同的化学药剂,锈蚀风格都有不同——郑国渠想要我的《素鼎录》,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有没有独到的坑锈配方。 与此同时,坑锈也是警方认定文物造假的关键性证据。没有这道工序,铸造青铜器不算违法;被查出有坑锈的行为,才会被认定是蓄意造假。所以每一个造假窝点,坑锈工坊都藏得极为隐秘,轻易不示于人。现在郑国渠居然让人把我藏到了这么隐蔽的地方,要么是对我太放心,要么就是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这家伙做事,实在是狠辣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我躺到行军床上,开始眯着眼睛打盹。郑重身负监视之职,不敢睡觉,可看我这么一副悠闲的样子,又恨得咬牙切齿。他坐在板凳上,显得十分烦躁。 “阿嚏!” 我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怎么这里好冷啊。” “扯淡。”郑重撇撇嘴,此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多,虽然坑底大部分天空都被茂盛的槐树遮挡,但透下来的阳光很充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真的,不是那种冷,是阴冷。”我抱着胳膊,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难不成真是那古墓闹的……” 郑重一听“古墓”俩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你说什么?”我连忙摆手,表示没说什么没说什么,郑重反而起了疑心。他今天倒斗一无所获,心里正憋着一口闷气,对这些字眼都特别敏感。 他再三追问,我只得无奈地问道:“那个墓室,你今天下去过没有?”郑重回答:“下去了,墓室的石门就是我挪开的。”我“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还动了里面什么东西么?” “里面狗屁都没有,掏了半天才掏出那么点破东西。”郑重恨恨说道。 我摇了摇头,说不对,你肯定还动过别的东西。郑重急了,说一共就挖出那三件玩意,多一件都没有。我就问,你动没动过遗骸?郑重往地上吐了口痰,换了个不安的姿势,说几根死人骨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摇摇头:“晚了,晚了。”郑重一听,眼睛瞪得溜圆,问我什么晚了。我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枕在头后,翘着腿在行军床上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听一个江湖上倒斗的朋友说,从前有一伙盗墓贼,去挖一座春秋时代楚国的贵族墓。带头的那个进了墓室,结果不小心把棺椁里的尸骸给毁了,骨头扔了一路。他拿了明器高高兴兴地往回爬,结果差一米到盗洞口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眼看天快亮了,他的伙伴也急了,拿手电往下照,这一照可不得了,看见他的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长发女人,脸煞白,背高高拱起来,正好卡在盗洞里。盗洞很狭窄,他转不过身来,只能把明器一件一件往下扔,扔一件,那女人的背就平下来一分。一直到明器都扔完,女人的背才直过来,正好紧贴着那个人的背。那人吓的要死,拼命要往上爬,这时候那女人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郑重完全被我的话吸引住了。 “明器还完了,接下来该算我尸骨的账了。” 郑重的表情瞬间变得很惊恐,他坐立不安,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 “有点冷了?” 郑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为什么冷。凡是下了墓穴,都会带上来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惹起墓主怨气的,更是不得了,就像那个盗墓贼一样。咱们运气好,前面已经有过一个盗洞,所以没那么大危险,但有一个麻烦之处……” “是什么?”郑重急着问。 “咱们俩待的地方。”我指了指头顶,“槐树是五阴之木,能积聚阴气,营造阴宅。这个坡上遍植槐树,可以说每一棵树,都是一副棺材。咱们俩带着阴气过来,又被千棺围绕,此地又有大坑,你说这是个什么预兆?” 但凡玩古董的,都有点迷信——尤其是盗墓倒斗的,迷信心理尤重,胆量再大,在潜意识里仍会留存一点点恐惧。别看郑重贵为一方掌柜,还是脱不掉这层心理障碍。他被我层层诱导,脸色顿时煞白。 恰好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头顶,槐树林发出沙沙的低沉声响。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工棚旁的锈坑,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坑有多大,能不能装下两副棺材。” 郑重“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了,冲我大叫道:“你少在那吓唬人!”我缓缓转过脸去,视线却看向他的背后,悠悠然道:“我猜,封住坑口的那几块木板,也是槐树做的吧?” 郑重脸色唰地变白了。这种上锈用的坑,平时不用的时候都用木板盖住,防止落雨或者落尘,让化学制剂在里头自然发酵。一个坑用得越久,坑土里积存的化学物质越多,咬锈效果越好。所以青铜器造假有一句话,叫“老坑如老汤”。 这周围都是槐树,我估计封口用的木板应该是就地取材。槐树是棺材木,这坑又比较大,上木下土,再加上早上刚盗了一回墓,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在我不断的心理暗示之下,郑重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他在工棚里来回走了几圈,心浮气躁,末了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跺脚,走向最大的一个锈坑旁,俯身去挪那块封盖的木板。 “我劝你最好别掀开。”我冷冷说。 “老子不怕这些邪门的玩意!”郑重大吼。他一咬牙,双手一抬,举起了木板,伸头往里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抓住机会,飞快地跳到他身后,猛地一推。郑重猝不及防,整个人噗通一声跌落到坑底。 “许愿你干什么?!”郑重惊慌地抬头嚷道。 这个坑是给中、大型器具上锈的,所以挖得很深,有将近两米左右。郑重身材不高,他掉进去以后,要高举双手才能勉强摸到坑的边缘,使不上力气。坑里没有垫脚的东西,内壁又不适合攀缘。如果没人帮忙,他爬上来怕是要费上一番手脚。 我从坑口俯视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郑重意识到上了我的当,开始在坑里大声怒骂起来,内容无非就是一句“郑国渠饶不了你”。我没搭理他,把封盖木板重新盖上去,又抱来十来个未加工完的青铜器镇在上头,又怕不够,把行军床也拖过来。这样一来,除非是村里派人来找他,否则凭他自己是绝爬不上来的。 搞定郑重以后,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龙纹爵匆匆离去。 无论是黄烟烟还是郑国渠,我都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瓜葛。现在我已经从郑国渠这里得到一个关键消息,那么我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远离郑别村,获得一个单独行动的机会。 这一带地形我不熟悉,既要躲开郑国渠的人,又要避开警察与黄烟烟,所以我不敢沿着路走,只能在庄稼地里横穿,有好几次还误闯了人家果园,差点被狗咬住。 总算这一天黄历上写着宜出行,警察和郑国渠在互相对峙,一时顾不到别处。我跌跌撞撞,在天黑前跑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我一打听,发现是在郑别村西北方向,有十几里远,距离安阳市大约有四十多公里。 这时候,郑国渠也该发现坑底的郑重了。于是我没敢多逗留,这里村子之间彼此联系紧密,保不齐哪个小媳妇儿或大婶子多一句嘴,就会传到郑国渠耳朵里。我找了一个当地老乡,许给他十块钱,坐着他的农用拖拉机一路突突突返回安阳。 到了安阳以后,我把身上的钱全给老乡了,自己只剩下一尊无法出手的龙纹爵和十块钱,又不能返回旅馆。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药不然打了一个电话。我出事之前,大哥大放在了药不然身上。 “喂?”药不然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不耐烦,显得特别焦躁。 “不然,是我。” “我操!大许,你竟然……”话筒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嘘,你小声点,不要让人听见。” “烟烟找你都快找疯了!”药不然在电话里嚷道。我沉默了一下:“她在你的旁边吗?” “没,她还在郑别村跟郑国渠对峙呢。”药不然连珠炮一样地把情况大略说了一遍。黄烟烟安全脱离以后,在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又跟在安阳急得团团转的药不然联系上。安阳市出动了十几辆警车,在黄烟烟的带领下直扑古墓,在那里他们没有发现我和郑国渠的痕迹,于是转扑郑别村。郑国渠拿出一堆人证物证,证明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村子,警方不想继续调查,但黄烟烟却死活不肯走,双方一直对峙到现在。 药不然说:“你赶紧跟她联系一下吧,我可从来没看过她那么着急。”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对黄家,我没有什么负罪感;但对黄烟烟,我却存着一份歉疚。 “听着,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就别把我的消息泄露给任何人,即使是烟烟和你爷爷都不行。” “啊?你什么意思?”药不然大惑不解。 “我必须要单独去一个地方,至于是哪儿,你就别问了,总之我肯定在期限内回来。” “你太不够意思了吧?这种事也要背着我!” “时间很紧,我没法跟你解释那么多。总之你就信我一回,我不会拿自己爷爷的声誉开玩笑。”看到我在电话里说得严重,药不然颓然答应下来:“好吧,哥们儿就信你一回。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多准备点现金,去火车站等我;第二,你帮我盯着黄家的动静,我会定期跟你联络,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告诉我。” “黄家?你是说,烟烟有问题?”药不然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现在还不好说,总之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对了,刘局那边,你也不打算说吗?” 我沉思了一下,回答道:“对,那边也别提。”刘局那个人神神秘秘的,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不想过早惊动他;方震是个老刑侦,所处的位置又高,如果给他们透了口风,估计刘局一个电话就能把我从地里起出来。 现阶段,还是让郑国渠背着黑锅,替我在前头挡风挡雨吧。 当天晚上,我来到安阳火车站,远远看到药不然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捏着个白信封,站在月台上。我竖起衣领,把帽子拉低——这是我买完火车票以后,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的——仔细地观察了半天,确信周围没有警察的埋伏,才凑过去。 很快远方一辆火车进站了,这是一趟前往徐州的火车,在这里只停车两分钟。我默默地走到药不然身后,一拍他的肩膀,药不然回头一看是我,一愣神。我飞快地从他手里拿过信封,跳上火车。乘务员在我身后砰地把车门给关上了。 我隔着车窗冲他挥了挥手,药不然张嘴说了句什么,不过我也听不清楚。等到火车离开安阳站,我捏了捏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钱还不少。药不然在这点上还是挺靠谱儿的。 这趟火车是慢车,见站就停。我没多做停留,在下一站汤阴下了车,然后换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一路坐到新乡。这样一来,即使药不然无意中说漏了嘴,他们也琢磨不到我去了哪里。 我从新乡转车到郑州,连夜买了一张汽车票到西安。西安我曾经去过一次,那还是在小时候,我父母带我一起去的,那时候连兵马俑都还没发现呢。当时父母是带学生去考察,我在家里没人带,所以索性把我也一齐带去了。我从一个博物馆跑到另外一个博物馆,看过什么东西早就忘了,只记得母亲给我掰了一整碗碎碎的羊肉泡馍,吃得无比香甜。我还拉着母亲的手去了乾陵、大雁塔、华清池,还在父亲那群学生的帮助下爬了一小半华山。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之一。 等一等。 我在西安的记忆里,找不到我父亲的身影。我在卧铺上一下子睡不着了,拼命在记忆里搜寻,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去了哪里。西安的记忆里除了吃、玩就是母亲和那些学生,父亲好像只在抵达和离开的时候才有印象。 他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惊人的念头钻入我的脑海:难道……他去了岐山? 对许一城之谜来说,岐山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地点。 从郑国渠透露给我的消息可知,岐山县是整个1931年探险的起点。而且在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出发前一个月,郑虎来到这里为许一城打造了一件和关公有关的青铜器。我不知道郑虎和木户有三有没有见过面,不过他铸造的那件与关公有关的东西,一定跟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二人的失踪息息相关。 而且我手里还握有另外一个信息,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情报。那本《素鼎录》的笔记里,在序言中曾经提到,这本笔记乃是味经书院刊书处高手所制。味经书院是清末民初期间陕西五大书院之一,位于泾阳,刊书处是其下属,乃是陕西早期的出版机构,出过许多维新书籍。 我查过相关资料,味经书院早于光绪二十八年并入弘道学堂,而刊书处也随之撤销。其中一部分转为民营,在民国一直以装帧为业,仍以味经为名——而这个刊书处,就位于岐山。 这两则消息单独来看,都没什么意义。但把它们合起来研究,两条线索却都汇聚到了岐山这个交汇点。他们在这里出发,笔记也是在这里制作。我觉得要解开1931年之谜,岐山是必然要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单独行动的原因。 从西安到岐山并不远。说不定当初我父亲来西安,也是为了前往岐山去处理什么事情。虽然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及过许家从前的事,但我能感觉得到,那些事一直萦绕于心,他从未忘怀。他临终前留下的“悔人、悔事、悔过、悔心”,一定与此有关。 我在西安找到了一个父亲以前的学生,也是当初来西安考察的学生之一。他告诉我,那次考察期间,许教授确实离开过队伍,大约三天时间,说是去附近一个县文物局见一位老朋友,但具体去哪里没提。我问他,我父亲的专业并非田野考古,为什么突然想来西安考察?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这次考察来得特别突兀,似乎是许教授自己主张的,路费都是自掏腰包,没有从大学走费用。 听起来,我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去岐山,西安考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我临走之前,那学生问了一下我父母平反的情况,一阵唏嘘,说许教授是他见过最好、最低调的老师,这样的人居然在“文革”中也被整得死去活来。 “许教授被整这件事特别突兀,一夜之间,就出现了批斗他的大字报,落款是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当时群情激奋,也没人想过。后来我问过一圈才知道,他们都不承认是自己贴的。后来抄家的时候,更是没人知道是谁挑起的头——因为许教授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他自己从无任何私藏。”他告诉我说。 我点点头,这些情况我都调查过,但没什么结果,只好归咎为“文革”时的混乱。 带着满腹的疑问,我从西安先向西到宝鸡,然后再折回西边,坐短途公共汽车来到了岐山县。在这里,我不光是寻找爷爷的足迹,还要寻找父亲的痕迹,一时间觉得肩上的重担沉甸甸的。 岐山地处内陆山边,还没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仍旧保持着古朴的风貌。县城里没有多少高楼,街上多是马车和自行车,很少看见汽车,远处隐约可见巍峨的秦岭山脉。不过我对岐山却一点不敢小觑,这里号称青铜器之乡,出过大盂鼎、毛公鼎这样的国宝,文化底蕴丝毫不逊于河南。当初我们白字门把持金石这一行当,岐山绝对是重镇之一,我祖父和我父亲选择来这里,丝毫不奇怪。 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岐山当地的青铜器水平也很高,我爷爷许一城为何不嫌麻烦地从河南借郑虎过来铸什么关公像呢? 我在县城里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吃了一大碗岐山臊子面,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打算先去当地文物局看看。可当我骑到文物局门口,刚要锁车子时,却在门口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木户加奈! 我急忙把车子锁好,闪身躲在门柱旁,心里一阵惊骇。这女人不待在北京,怎么跑这里来了? 木户加奈这次穿的是一身浅绿短装,头戴凉帽,像是很专业的野外考古人员,和在北京见到时的书卷气大不相同。跟随她走出文物局的还有三个男子,看样子是文物局的领导。他们谈笑声音很大,且说且走,一齐钻进一辆桑塔纳里。 她在登车之前,似乎有所感应,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吓得我赶紧把头缩回去。 “喂,你在这干啥呢?”门房老大爷看我形迹可疑,走过来大喝一声。我吓了一跳,生怕被木户加奈他们听见。老大爷不依不饶拽着我袖子,我看桑塔纳开远了,才回头解释说找文物局的人有事。老大爷非要我出示证件,不然就报警。我急中生智,拿出那龙纹爵说:“我是来捐献文物的。” 老大爷一听,态度立刻变了,热情地把我带进收发室,还倒了杯热水给我,水面上还漂着点茶末。老大爷说以前农民们觉悟高,在地里刨出点东西,都捐给国家,现在都卖给那些古董贩子,文物局一年也收不上来几件文物。 我随口虚应着,心里琢磨开了。木户加奈当初告诉我们,木户有三没有留下任何关于1931年之行的资料。可她现在无缘无故出现在岐山,说明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撒了谎。木户有三在日本肯定明确提及过,岐山是1931年空白的起点。所以在我们去查付贵、郑国渠那根线的时候,她自己却偷偷跑来这里。这个女人啊,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可真响。 现在在这小小的岐山县里,我们两个成了竞争对手。我不清楚她手里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报,但我手里也有独家秘闻,而且她在明,我在暗,两下扯平,算是势均力敌。 老大爷看我想得入了神,连唤了几声。我回过神来,问他这岐山县里,有没有和关公有关的东西。老大爷端起茶缸子,得意地说,别看他就是个看门的,好歹也是文物局的正式编制,这岐山县里的各处名胜,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大爷说关帝庙在岐山少说也有十来座,问我到底要看哪一座。我说要没有供奉着铜像,而且比较老的。 老大爷仔细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我又随便聊了几句,拿起龙纹爵要走,老大爷问你不是要捐献吗?我给你叫个研究员来。我心想这若是交出去,等于是通告全国我在岐山了,赶紧找了个借口溜掉了。我刚一出门,就被人猛地拍了下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戴着副蛤蟆镜,穿了身花衬衫,头发还留得稍微有点长,半潮不土的。 他嘻嘻笑着开口说:“同志,去文物局捐献文物啊?”我没想理他,转身就想走,他赶紧把我拦住了:“是不是人家不让你进?哎,同志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代啊,不时兴捐献了,开放搞活,商品经济。你想啊,捐给国家,人家就发你一个奖状几百块钱就了不起了,你给我看一眼,我保证给你这个数儿。”说完他伸出三个指头,犹豫了一下,又伸起一个。 我唇边浮起笑意,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了。专门有那么一批掮客,在陕西、河南这些古董大省的农村与各地文物局门口转悠,看到有当地人抱着东西,就过去搭讪,连蒙带骗以低价——但在当地人眼里算很高了——买入,一转手拿到北京上海甚至国外,这价就得翻了几十倍。这叫套宝,本质上跟捡漏区别不大。 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买了一套当地农民穿的外套,比较土气。估计这位是把我当成献宝的农民了,所以凑上来就是那一套说辞。我本想拒绝他,但转念一想,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混进岐山古董圈子,看能不能多摸些情报。于是我冲他笑了笑:“我是有件地里头挖出来的绿东西,想看看有人收没?” 那位眼睛一亮,绿器非富即贵,连忙拽着我胳膊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我骑上车子,跟着他来到一处小饭店的后院,旁边就是个泔水桶。这位自称叫秦二爷,我干脆报了个假名字,自称叫郑重。 我故意把龙纹爵给他看了一眼,又不让他看清楚。秦二爷眼光不错,光看那一角,就知道不是凡品。他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拼命克制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你这东西啊,不怎么样,虽然是古品,但明显有瑕疵。” 这是套宝的老招数。他先是故意指摘个不靠谱的缺点,如果你沉不住气,把东西亮出来,就算是进了他的圈套。到时候他见缝挫价,三寸不烂之舌能把你忽悠得晕头转向,最后低价卖给他,还得感谢他肯收这破烂货。 我把龙纹爵拿出来,装出一副急吼吼的样子道:“怎么可能,我这是才出土的,上头可擦得干干净净!”秦二爷一看我这样子,表情轻松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小郑你这就不对了,这绿器在地底下埋了几千年,上头都是锈,特别脆。古董古董,人家买的就是这古锈。你把锈都擦干净,那还有什么人买?你想啊,你把羊肉都撇光了,馍还能泡啥?” 听他满嘴胡说,我摆成一副惶恐的样子,问怎么办。秦二爷叹了口气,说本来他是不想再收这东西的,但看我是个老实人,又比较投缘,愿意掏一百块钱买下来。我心里暗骂这小子心黑,表面上却表现出惊喜,连连称谢。秦二爷伸手要来拿龙纹爵,我却给挡下来。 “您能带我再去找找别人吗?” 秦二爷眼看就要到手,听我这么一说,脸色有点僵硬:“这有什么好找的,那些人都是奸商,只会占你便宜。”我抱住龙纹爵:“临走之前我叔说这是文物,不能拿来换钱,得拿来换东西。”秦二爷气得都乐了:“好,你说吧,你要换什么?”我说:“旧书,清末民初的旧书,要不就是关公的铜像。” 味经书院刊书处连接着三本笔记;关公铜像连接着许一城的行踪,这两条线索都必须要查出来。 秦二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觉得像我这种乡下农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赶紧补充道:“我叔叔说的。他是小学教书的先生,知道得可多了。” “那你就听你叔叔说的,留着这个破玩意儿吧!”秦二爷佯装愤怒,转身离去。我傻呆呆地原地没动。果然,过了一分钟不到,他自己又转回来了:“哎,算了,我这个人心肠实在太好,就再帮你一次吧!旧书我帮你找,跟你换这个爵,你可不许给别人了。” “哎!哎!”我连连点头。 这是木户加奈用过的“借钩钓鱼”之法。如今我也略微施展一下,借来黄家的龙纹爵来钓秦二爷这条鱼。只要这龙纹爵在手里,秦二爷就得乖乖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和五脉一样,文物市场里青铜器和书画也是分开来的两个系统,互相之间各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秦二爷是混青铜器的,对书画那个圈子也不是特别熟。他带着我去了岐山的几个小古董市场,打算随便弄两本书糊弄一下得了,给我介绍的,都是些着三不着两的卖主。有几个卖的旧书都是头几年的杂志,什么《武林》《大众电影》《农村养猪手册》什么的。至于关公铜像,市面上倒有那么三两尊,可惜全是假的。 我不为所动,只管摇头。我俩走了足足半天,秦二爷实在乏了,抱怨说你到底要找啥?我说叔叔就提了两个条件:清末民初的书,还得是岐山本地印的。秦二爷好不容易找了家上点规模的书画店,一问,发现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书,只有味经书院刊书处的,简称叫味版书,十分珍惜,市面上很少见到。秦二爷瞪着我,说你叔叔还挺识货的嘛,我连连点头。 秦二爷问了一圈,回来告诉我,说整个岐山,专门收藏味版书的只有一个人,叫姬云浮,是当地的文化名人。从姓就能看得出来,他家是岐山大族。即使解放这么多年了,姬家在岐山仍有相当的影响力。秦二爷嘬着牙花子,神情有些为难。我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如果上门去找姬云浮讨要味版书,势必要拿出龙纹爵——而龙纹爵一亮相,可就轮不到他秦二爷占便宜了。 “姬家可不是文物局,让你随便进。一旦惹怒了他,警察能直接上门抓你。还是换本别的书吧?”秦二爷试图吓唬我,我也不急,抱着爵说找到再说。 秦二爷没办法,只得拉我先去吃晚饭,他请客。我点了一大碗油泼面,吃得满嘴生光,连连咂吧嘴。吃完饭秦二爷一出门,面色顿时一变,拉着我就跑。我莫名其妙,跟他跑了几步,就被好几个彪形大汉给截住了。这些人穿得流里流气,态度倒挺客气,亲热地跟秦二爷吊膀子打招呼,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俩请到附近一处机修铺子里。 “老秦,你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呐?”为首的大汉坐在一个拖拉机大轮胎上,手里晃着个扳手,脖子上还挂着一片玉。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温和,但其中透着十足压力。秦二爷点头哈腰,汗珠子哗哗往外冒,连声道:“胡哥,我正找您呢。”胡哥冷哼一声,拿扳手敲了敲轮胎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秦二爷眼珠一转,突然一指我道:“胡哥,您看,我这不是给您带来了么?” <hr /> 注释: 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 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招,一时大惊。胡哥转头看看我,面露不解:“老秦,你什么意思?我可不好这口儿。”秦二爷赔笑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说他,而是说他怀里那件宝贝。我刚收来一尊青铜爵,价值不菲,特意给您送过来。” “哦?拿来看看。”胡哥扳手一晃,就有人朝我走过来。我心里大骂秦二爷,这家伙太无耻了,居然拿别人东西去偿还他的债。这伙人一看来路就不正,估计也不会讲什么道理。 我急中生智,索性把龙纹爵拿出来,双手捧着往前面一递,直截了当说:“胡爷,我跟老秦根本不熟,他非要收我的爵,我一直没答应。他这是想借花献佛,把欠账赖到我,明摆着是说您是个不讲道理巧取豪夺的人。这爵叫龙纹爵,商周货,值钱得很。如果您看得起我,尽管拿去,当我送您的礼物,但这话我得说清楚。” 我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光撇清了自己,还把麻烦扔回给秦二爷。人都有贪念,我主动把青铜爵献出去,还说明不抵秦二爷的账,这对胡哥来说,是一笔钱变两笔钱的好事,他帮哪边不言而喻。 秦二爷听出里面的利害,脸都憋紫了。胡哥斜着眼睛看着他:“老秦,这到底怎么回事?”秦二爷吓得两腿发抖,拼命辩解说我在胡说。我也不客气,拿起龙纹爵说起它的特点来,说得头头是道。秦二爷原以为我是个傻头傻脑的当地小年轻,却没想到,我一直在扮猪吃老虎,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胡哥听我说完,扳手晃动几圈:“青铜器我不大懂,但你确实是个行家,说话倒直爽,挺有意思。”他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人把筛糠般的秦二爷像抓小鸡一样拎了出去,铺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这龙纹爵,如果真如你说的这么珍贵,那岂不是算国家级的文物?”胡哥问。我点头称是。胡哥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复又睁开:“那岂不是说,如果我收了它,回头你或老秦去局子里举报,我就直接进去了?” 果然这世界上不缺聪明人,于是我也不忌讳:“我跟秦二爷真是今天才认识,还没谈妥买卖呢。他要混赖我的东西,我也只好借您的手对付一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哀嚎,真不知道秦二爷在受什么刑罚。胡哥很享受地听完以后,抬了抬下巴:“我已如你所愿,把他收拾了。那你有什么能回报我的?” 听起来,胡哥是话里有话。我心念电转:“我别的不行,鉴古还算有些心得。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胡哥把脖子上的玉拿下来:“你看看这玉是真是假?”我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块桃形玉锁,正面有“吉祥满门”四字阴刻,下配灵芝纹饰,两边云纹开窗,还算精致。 我道:“您这问题问得不对。” 胡哥眉毛一抬,我又解释说:“玉本无所谓真假,得看您以为它是什么。”胡哥想了想,告诉我这是块和田玉质地的玉锁,别人送的,说是清末一户富绅家的传家宝。我看了几眼,又拿着玉往旁边铁架子上磕了磕,回头笑了:“这玉,是别人巴结您送的礼物吧?” “怎么说?” “这玉不是和田玉,估计是青海玉或者俄罗斯玉,磕上去声音是脆的,不过也算是顶级货色——只是若说是清末老玉,我看实在是不见得。” 胡哥饶有兴趣地凑过来,也拿起玉锁来端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可得靠点眼力,你看云纹处那两个开窗的部位,里侧有点磨痕对吧?胡哥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又喊人拿来一把放大镜端详了一下,说确实有。我继续说道:“您看这磨痕是和窗口平行的,还是垂直的?” 胡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说是平行的。我告诉他,老玉工处理开窗时,多是先钻个眼儿,然后用线锯伸进去,围着窗口的形转一圈,再把窗芯敲掉,所以磨痕都与窗口垂直。这种工艺特别费精力,所以现在的玉工,都是先钻眼,再用磨具一圈一圈旋着磨开窗户,所以磨痕都是顺着窗户走。看磨痕走向,大抵就能判断玉的新旧。 “也就是说,这玉佩是假的喽?” 我摇摇头:“玉是好玉,只不过被虚报了年份和成色。” 胡哥一拍巴掌:“好,够专业。” “金石玉器,瞒不住我。”我淡淡回答。刚才和秦二爷周旋,需要我越装孙子越好;现在跟胡哥这种人,就需要表现得很自信。 “不过,就这么放你走了,也不合适。你说要把东西送给我,我没要,这算是个大人情,是不是?” 我心里暗骂一句,反正现在扳手在他手里,人情怎么欠,只能是他说了算。 他忽然端详我一番:“看你的谈吐口音,不像是陕西人。身怀巨宝,又懂这么多道道,你来岐山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不料胡哥忽又摆了摆手:“算了,如果与我无关,就别说出来。” 我心想他虽然这么说,我如果不主动吐露一点,还是会惹他生疑。这位胡哥看来在当地颇有势力,如能借上他的力气,好过我自己闭着眼睛乱撞,便开口道:“不瞒你说,我来岐山,其实是来找一个人。” “谁?” “姬云浮。” 胡哥听到这名字,眼神爆出一道厉光,旋即黯淡下去,慢悠悠地抱着胳膊道:“你找他,是报恩呢,还是寻仇呢?”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问题可不好答。胡哥跟姬云浮有什么恩怨,我可不知道,万一答拧了,他手里那扳手可不饶人。 “都不是,我是找他问个事。”我回答。姬云浮如果搜集味版书,那么一定对味经书院刊书处有很深的了解,说不定能找出什么东西,所以我不算撒谎。 胡哥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意,放下扳手,忽然说起另外一件无关的事:“两天之前,在岐山附近出土了一块宋代石碑,明后天应该会运到县城。县里组织了一个内部拍卖会。你跟我去,帮我鉴定看看,我打算把它买下来。”说完他朝门那边瞄了一眼:“我原来还想让老秦去,可惜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可是,这是岐山县组织的拍卖会吧?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混进去?” “这你不用担心,你跟着我就行,县委书记是我舅舅。”胡哥淡淡地说。我明白秦二爷为什么如此害怕他了,在这种小地方,县委书记就和天子差不多。我听说在陕西的一些小地方,当地政府为了解决财政问题,都纷纷寻找出路,默许有关系的文物贩子倒卖一些不太显眼的文物。胡哥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背景。 胡哥看我沉默不语,又说道:“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你不帮我,那就得还我个人情。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我连忙拍了拍胸脯:“公平,公平。别的不说,金石鉴定我不会输给别人。” 胡哥给我找了个住的地方,条件比我找的小旅馆强多了,就是一点不方便:不让出门。整整三天,我都是在屋里待着的。我也趁这个机会,把之前的线索都重新梳理了一遍。这期间,我还拜托胡哥打听木户加奈的动向,胡哥告诉我,这女人是打着文化交流的旗号来的,县里不敢怠慢,带着她每天在各处寺院转悠。 看来她应该是在寻找则天明堂玉佛头的线索。岐山靠近武则天的乾陵,说不定会在寺庙有什么发现吧——我估计她的思路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我跟木户加奈的目的,并没有矛盾。她希望破解笔记,找出祖父在中国的行踪;而我则需要尽快破解笔记,让木户拿回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将佛头归还中国。我们殊途同归。 可我始终还是不能够信任她,总觉得她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 更让我有些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刘局接到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消息以后,很快得到匿名信,声称佛头有假;我介入此事以后,也收到纸条,提醒木户有诈;郑国渠也曾接到过电话委托,要他去买那面青铜镜。种种诡秘难解之处,不一而足——这让我感觉,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始终悬在我头上。 我之所以从郑别村逃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摆脱黄烟烟、郑国渠,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跳开这道视线的注视,取得行动自由。 就这么过了三天,胡哥带着我去了县里唯一的一座宾馆。这座宾馆装潢挺新潮,蓝玻璃,铝合金窗框,大理石地面,外面还贴着一片片的白色瓷砖。我们来到一楼的车库,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见到胡哥来了,都纷纷过来打招呼。有一个大胖子对他不屑一顾,胡哥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车库里现在明显分成了两派,以那个大胖子和胡哥为两个圆心。之前胡哥给我普及过,岐山县的古董圈子有两股势力,一股是胡哥,严格来说不属于古董圈子,但借着县委书记撑腰,有肉吃的时候也会插一杠子;还有一股势力是那个大白胖子,他叫封雷,是当地玩古董的世家,据说家里从明清起,就是岐山的古董大户。 这一个是外来势力,一个是本土力量,两方肯定是谁看谁都不顺眼。胡哥有势力,只是苦于手里全是修车的,没什么鉴古的专业人才,只能用秦二爷这种级别的帮闲。所以当我露了一手以后,立刻被他委以重任。没办法,人才匮乏嘛。 车库里除了这两拨人以外,还停着一辆小皮卡,皮卡后头竖着一块近两米高的石碑,底座都用钢索固定好,碑面已经擦干净了,黑底白字刻着一排排小楷,周围还有云龙纹饰。 严格来说,这些都是二级以上文物,不允许被买卖。但是岐山每年出土的东西太多了,一块宋代石碑真不算什么,有时候县政府资金实在紧张,就默许人偷偷买走。 一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从皮卡上下来,看了一圈人群,扫视到我的时候,眉头皱了皱,胡哥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他点点头,不再追究。 “哟,胡哥,你来了。正好这皮卡坏了,你给看看吧。”封雷的语气里满是讥讽。胡哥不动声色,点起一支烟来抽。封雷又道:“谁不知道,咱们胡哥在整个岐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修车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下巴往石碑那里一摆。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胡哥的几个手下冲过去要打人,却被拦住了。封雷笑眯眯道:“看来胡哥您涵养多了不少,是不是最近多读了几本书,修身养性了?读书好,多读书,就不会再吃没文化的亏了。” 听他的意思,估计胡哥之前在他手里吃过暗亏。古董这行,对专业要求非常高,一个外行人,被打眼简直是家常便饭。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机修工人想倚仗着蛮力闯入古董圈,很容易会引起那圈人的同仇敌忾。 面对封雷的挑衅,胡哥没什么表示,那个政府干部眉头一皱,冲他喝道:“封胖子,想参加就少废话,再啰嗦就把你撵出去!”封雷哈哈一笑,冲干部拱了拱手,退了下去。胡哥慢慢踱步到我身旁,悄声说了一句:“看清楚了么?一会儿你就往死了收拾他。”我点点头。 除了封雷和胡哥,还有几个外地与本地的商人,他们都低调得很,只缩在一旁不动。 干部看看手表,说咱们差不多开始吧。两个人把车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整个屋子都瞬间暗了下来。“啪”的一声,车库里的四盏大灯从四角亮起,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干部跳到皮卡上,手扶着石碑,开始说拍卖规则。别看是政府主办,用的还是古董圈的老一套规矩,叫“撒豆成兵”。参加拍卖的都叫“神仙”,每人手里一把豆子,一个碗,事先约定好一粒豆子顶多少钱。叫价的时候,数好豆子扣到碗里,推到“判官”跟前。判官看过所有的碗中豆,把价少的一个退回去,剩下的按照豆子多少,依次还给神仙。再竞一轮,可以加豆子,但不能减。周而复始,一直竞价到只剩一个碗为止。 这规矩的妙处在于,全程只有“判官”知道“神仙”们的具体出价。“神仙”们只知道自己的豆子数排在第几,却不知道上家与下家到底搁了多少豆子。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像公开拍卖似的,一个价顶一个价,面儿大家都不会伤和气,都有台阶可下,和气生财。 胡哥、封雷跟其他三个商人都分到了一只青花大瓷碗,还有一把豆子。干部说:“你们先派人上来验货吧。”胡哥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爬上皮卡,跟其他四个人一起围着石碑看。 从形制来看,这块石碑是典型的宋代风格,黑面白字。碑额是双龙抢珠,精工雕镌,下面用小楷写着主人生平,洋洋洒洒千余字,可惜落款时间日期已磨平难辨。 从内容来看,碑主是岐山当地的富绅。当时陕西已为金兵所据,他怀念故国,抑郁而死。碑文中说他临终前吟颂陆游的《示儿》诗,那么这石碑至少是公元1210年陆游死后刻的。当时这首诗影响极大,被人广为传颂,传到陕西遗民耳中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块有丰富历史内涵的石碑,价值可不低。我看了一圈,发现其他四个人眼神闪烁不定,知道他们也看出门道来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人的时候。我们必须根据验看的结果,计算这东西值多少钱,竞争对手会出多少钱。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找到一个止损点,谁找对止损点,谁就能笑到最后。 我们跳下皮卡,走回到各自圈子。胡哥低声问我:“你觉得如何?”我点点头:“是好东西。”胡哥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数了几枚豆子,扣到碗下,推到“判官”前。很快其他人也出好了价,“判官”前面一共搁了五个碗。“判官”依次掀碗细看,然后扣回去,把其中一个碗推给一个商人。那商人有些沮丧地拍拍脑袋,把豆子扔嘴里嘎巴嘎巴给嚼了。 结果是封雷排名第一,其次是胡哥,剩下两人分列三四位。 封雷冷哼一声,往自己的碗口又加了几枚豆子,推上来,挑衅似地放到“判官”面前。第二轮竞价揭晓,又一名商人被淘汰,胡哥这次撒豆最多,抢到了第一,封雷退居第二。 三个人都在暗自揣测,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豆子在碗里。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亏。胡哥问我接下来怎么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声说这石碑有问题,恐怕是一块赝品。封雷听见,哈哈大笑,说不愧是老胡你请的人,跟你的文化水平差不多。那干部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质问我凭什么这么说。 我背着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几步:“这石碑无论是从形制还是质料,都天衣无缝。就连碑文,都把宋代的简约文风学得十足。可惜,它却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逻辑上出了一个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微微一笑:“当时陕西一带,是金国的统治地区吧?” “是。”在场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这是历史常识。 “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处,渴望早日回归祖国,更别说还引用了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对女真人来说,这诗简直反动透顶。试想一下,这种东西,可能堂而皇之竖立在金国人的统治区吗?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后代呢?难道他不怕被株连九族?” 这一句话说出来,车库里的人都是一愣,都开始嗡嗡地谈论起来,交头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补充解释道:“就相当于在抗战时期的北平街头,扯起一条横幅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战电影电视剧还是看过的,立刻听明白了。 那干部不耐烦地说:“你算老几,说赝品就是赝品?撒豆成兵还没完呢。”我赶紧道歉,胡哥上前打了个圆场。 不过我那一句话的影响力已经显现出来。封雷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来看。他旁边的人似乎发生了争辩,这让封雷有些无所适从,握着豆子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对我表示赞赏,然后悄声问道:“那咱们还撒豆么?”我说:“投,干嘛不撒?这石碑是好东西。”胡哥有点纳闷:“你不是说,那是个赝品么?”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狠狠收拾封胖子么?”胡哥眼睛一亮,听我的指示,又放了几枚豆子下去。 撒豆成兵的规矩,要么认栽退出,要么玩到最后。封雷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继续玩下去,他和那个商人明显撒豆都犹豫,于是第三轮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个外地商客认输被淘汰。 我看到这排名结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封雷沉不住气,喝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笑某些人文化水平不高,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封雷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睛:“你听了我的话,心里是不是起疑了?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屁!你算老几,老子撒豆还要看你眼色?”我耸耸肩,重新爬上皮卡,一指那石碑:“你们刚才验货的时候,没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线吧?” 胡哥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线啊?” 我蹲下来,指着石碑底部说:“石碑欲立,下面必须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来,上半截风吹日晒,下半截水土侵蚀,颜色会变得不一样,会自然分出一条线来。这线叫阴阳线,象征着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的隔绝。而这一块……” 我手指缓缓滑过,车库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块石碑底部与上部颜色基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明显区别。 “这不是更证明是赝品了吗?”其中一个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几个商人都如释重负,只有胡哥有点急了,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一脚踏在皮卡的挡板上,居高临下对车下的观众道:“我看不见得。你们仔细想象,阴阳线和碑文,这两条证据单独来看,都可证明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将两者统合来观,却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你什么意思?”封雷问。 “你仔细想想,为何这石碑没有阴阳线?为何这碑文敢在金国统治地区缅怀故宋?答案,只有一个。”我举起指头,慢慢放慢了语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吸引:“这不是石碑,而是阴碑。” 懂行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我给胡哥解释说:“阴碑,是放在死者墓穴里的石碑。墓穴皆为石制,碑体嵌在石中,自然就没有阴阳线。而墓穴封闭之后,上面碑文写的什么,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根本无从查知。” “那这块石碑,是真的喽?” “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我也可能是在骗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干部,从皮卡上跳下来走到胡哥身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为赞叹,说光是看封雷那张扭曲的脸,就足以值回票价了。那三个被淘汰的商人,也纷纷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 现在压力最大的,莫过于封雷了。他那个人疑心病重,现在听完我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更是心浮气躁,不知道是该撒豆还是不撒。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身边那几个负责鉴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见,全被他一句话呛回去,只得闭嘴。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卖之道。现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竞价,封雷已经被我搅得方寸大乱,不知该怎么出价才好。接下来只要胡哥抓住机会,要么把这面石碑吞下,要么逼迫封雷赔本把石碑买回去。无论怎样,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这时干部喊道:“最后一轮,两位神仙,撒豆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气定神闲地撒好豆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着青花碗,一直游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还是不敢下注。这次胡哥身后那批人开始起哄,冷讽热嘲,把封雷一张大白脸说成了紫青色。 就在判官下了最后通牒之时,车库的门忽然打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人,车库里的人都一惊。这个拍卖会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别说参与者要判刑,就连岐山政府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这栋宾馆大楼戒备很森严,等闲人连大院都进不去。 而这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进来了,不由得人不揣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眉毛特别长,唇下留着一撮横须,有种读书人的儒雅之气,就是脸色有点苍白。至于那个女人,我就更熟悉了,不是木户加奈是谁? “小郑,”胡哥把我叫过去,指着那男子道,“你不是要找姬云浮么?就是他。”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男人就是姬云浮,他怎么会和木户加奈搭上线呢? 姬云浮在岐山地位看来不低,他一进来,车库里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负责拍卖的干部也赶紧迎过来说:“姬老师,您也来竞价?不过我们这都已经最后一轮了,您看……”姬云浮摆了摆手:“放心吧,我不是来竞价的,是带这位日本友人来观摩一下。你们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很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干部一听,看了一眼木户加奈,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胡哥侧头告诉我,这个姬云浮经常会带些老外过来,现场收购古董,语气里殊多不满。 封雷本来神情恍惚,一看到姬云浮来了,大喜过望。他跟姬云浮差不了几岁,可那神情却好似被欺负的孩子,走过去小声嘀嘀咕咕。姬云浮微笑着听他说完,然后冲干部做了个手势:“我能先去看一眼么?”干部看看胡哥,胡哥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姬云浮冲胡哥一拱手,一撩衣角,整个人轻轻跳到了皮卡上头,下面一阵喝彩。他围着石碑转了两圈,用手去摸那碑文,然后跳下车来,与封雷耳语了几句,封雷忙不迭地点头。 胡哥有点担心,对我说:“不会有什么变故吧?”我一拍胸脯道:“这你放心,已经是最后一轮竞价,他们翻不出天去。”我朝那边偷偷望去,发现姬云浮有意无意冲这边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判官”喊着尽快出价,很快胡哥与封雷都把碗扣起来,推了过去。按照撒豆成兵的规矩,这最后一轮比价,为示公平,要一起翻出来看。“判官”双手一动,两个青碗同时被挪开,一边是十粒黄豆,一边是九粒黄豆。 “胡哥多!”判官做了最终的敲定。 一粒黄豆,代表着两千元钱,十粒黄豆就是两万。在岐山这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根据我的推断,封雷之前的出价,不是八粒就是九粒。按照规定,每一轮竞价都必须往上加豆,他最终报价只有九粒,说明封雷在听完姬云浮的建议以后,果断地放弃了加价,等于是直接认输了。 胡哥乐得满面红光,当场把钱交割清楚,周围的人都纷纷冲他恭喜。我不欲抛头露面,缩到角落里,避免被木户加奈发现。这时候封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饶你奸似鬼,也要喝姬先生的洗脚水。” 胡哥眉头一皱:“封胖子,输了就输了,怎么这么没风度?”封雷道:“我没输,你也没赢。陪你玩了半天,看你花两万块的废品回去垒鸡窝,挺开心的。” “哼,输了还这么嘴硬。我这也有鉴定的专家,倒想听听,姬先生讲出来的是个什么道理。”胡哥双手抱臂,让我站到前头来。我一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木户加奈一看是我,眉毛一耸,却没动声色。我们两个人目光交错,眼神都意味深长。 姬云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帮小封掌了掌眼,随口说了两句,未必做得数。”他言辞谦逊,胡哥却更不肯让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身份的人,一言能顶九鼎。这话要传出去,我这碑就算是真的,也给传成假的了,到时候怎么算?” 他再三要求。姬云浮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对我说道:“刚才我听小封说了。你不拘于文物本身,切合阴阳线与碑文,又能联系当时环境,触类旁通,可见是个鉴古的高手,我十分敬佩。不过阁下却也有了一点不查。”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问。刚才那石碑我已反复在脑海里验证了十几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没任何问题。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设备才能查得出来,我不信姬云浮能有什么手段,转这么两圈就看出问题来。 姬云浮的神态好似是站在大学讲堂里,抬手一点:“你且来看这首陆放翁的《示儿》。” 碑文里全文引用了《示儿》四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爱国之心。姬云浮笑道:“小郑,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故弄玄虚。”我冷笑道。这四句小学课本里就背过,滚瓜烂熟,能有什么问题? “陆放翁这首诗,一经写出,立刻享誉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爱国情怀所感动。诚如小郑所言,岐山乃是中华祖地,爱国者甚多。陆翁此诗流传到此,被人刻入阴宅,丝毫也不奇怪……”姬云浮娓娓道来,话风突地一转,“可是,这诗中却有一处文字,绝不会在南宋时期出现。” 我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姬云浮手指轻轻碰触碑面,在一个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诗的第一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原”字。 “这个字有什么问题?” 姬云浮用指头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元”字:“明代之前,本无‘原来’,都是写做‘元来’,比如唐诗《焚书坑》诗后两句为‘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元来不读书’;再比如耶律楚材《万松老人琴谱》诗:‘元来底许真消息,不在弦边与指边。’后来朱元璋灭掉元朝,坐了天下,不喜欢这个字,这才把‘元来’换成了‘原来’。换句话说,这块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东西。” 他随口引经据典,我的脑子却是“嗡”的一声。这次可被人给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这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两个价格会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满满,却栽到了一个小小的汉字身上。以前我听过许多老师傅一次走眼,毁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们在答案揭晓那一瞬间的错愕与痛苦。 “小郑你太重器物,却忽略了这些文字上的变迁。”姬云浮还是那一副和蔼表情,“我家中有几本珍藏的宋版书,上面例证颇多。小郑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听进去。自从涉足五脉之事后,我凭着一本《素鼎录》一路上过关斩将,鉴汉印,败药不然,过五脉掌门考验,至少在鉴古上没失过手。可在这岐山,却硬生生地给人撅了……这个打击,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同样惊愕的还有胡哥。他虽然不明白我们说什么,但花了冤枉钱买了赝品这事,他是听出来了。关键这还是政府操办的拍卖会,你事先验过货了,买到赝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就算是县委书记的侄子,这钱也退不出来。 他阴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郑,我记得你可是跟我拍过胸脯的吧?”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扳手,晃来晃去。我想解释一下,喉咙却干得说不出话来,手也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手底下几个人已把我团团围住,跟刚才的恭敬大相径庭。这也难怪,我的失误,让他损失了两万元不说,还在封雷面前丢了脸面,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会放过我才怪。 这时候,姬云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与这位小友谈谈,胡哥你能行个方便么?” “等我跟他谈完,要是还有命在,再跟你谈不迟。”胡哥说。 姬云浮道:“常打猎的,谁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觉得不开心,不如去我那儿,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藏虽然珍品不多,但也不无小补。”他言外之意,是要拿一件古董来换我的人了。我颇为意外,不知他为何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个姓郑的是我带来的,我今天要把他带走,谁也拦不住!”姬云浮还想再劝,我猛地抬起头,强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帮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觉悟。这次错本在我,这笔账我认下了。” 说完我整整衣襟,对胡哥做了个走的手势。胡哥也不客气,一扯我胳膊,往外走去。周围的人要么如封雷一样幸灾乐祸,要么如干部一样冷漠不语,都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了车库门和胡哥之间,我和胡哥都是一怔,再仔细一看,正是木户加奈。胡哥刚才听见姬云浮说了,知道这是个日本外宾,不好粗鲁推搡,便皱眉道:“老子不打女人,你给我让开。”木户加奈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胡桑,有件事我非得要拜托你不可。” “什么?” “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呢?”木户加奈指着我说。 胡哥不耐烦地喝道:“别以为你是外宾我就怕了。这人我今天非带走不可!”木户加奈听到,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连连鞠躬,让胡哥老大不自在。他忍受不了这待遇,挠了挠头,没好气地嚷道:“他是你啥人?” 木户加奈深吸一口气,面色有些绯红:“他……呃……是我的男朋友。” 这下别说胡哥,连我都愣住了。这丫头还真敢说,满打满算我们一共没见过三次面,她现在居然就对外人说跟我处对象了?胡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避而不答。 这时从车库外匆匆过来一个人,对胡哥耳语一句。胡哥一惊:“我舅舅真是这么说的?”那人点点头。胡哥咬咬牙,对木户加奈道:“你可以把人领回去,但我的损失该怎么办?” 木户加奈连忙道:“我已经答应岐山政府的王桑,会牵线向日本文化基金会申请一笔经费,用于岐山文化的研究工作,希望胡桑到时候也可以参与进来。” 车库里的人一起“哦”了一声,这里都是人精,一听就明白其中原委。看来那位木户小姐在日本颇有背景,能给岐山政府带来笔额外收入,县委书记自然不会让自己外甥坏了这笔买卖。胡哥再跋扈嚣张,也不敢跟他舅舅作对。大家都不免多看了一眼这怯弱弱的小姑娘,再看看我,估计都在心里骂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胡哥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横顶在我的咽喉,阵阵发寒:“臭小子,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点,没金刚钻别瞎来揽这瓷器活儿。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讲道理。”他把扳手拿开,扬长而去。 他离开以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姬云浮和木户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户加奈伸出双手,帮我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拍了拍肩上的尘土,好似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愿意与木户加奈相遇的方式。有价值的情报没到手不说,还平白受了她的恩惠,这以后在她面前我都无法抬头了。 姬云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挥手让我们跟他走。出了宾馆大院,门口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姬云浮直接钻进驾驶室,我和木户坐到车后头。木户对我说:“我们回去姬桑的住所,在那里很安全,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木户笑吟吟地用力点了点头。她在暗示我,她不会把我的行踪暴露给方震、刘局或者五脉的人——看来我在安阳失踪的消息,她也听说了。 我在心里思索,她这算是一种交易吗?用闭嘴来交换我的情报。她把我带到姬云浮这里来,到底有何用意?姬云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经书院刊书处收藏家,他跟许一城等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木户加奈在岐山,已经找到和青铜关公有关的线索了吗? 一个个疑问盘旋而出,在一瞬间,我有种抓住木户加奈把她知道的东西都倒出来的冲动,表情不知不觉变得狰狞起来。木户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调整五官,讪讪地转过脸去。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傻了吧。 吉普车一路向北,很快来到岐山郊区的一处幽静所在。这里风景秀丽,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陕北的黄土高坡,更像是江南风光。吉普车离开公路,进入一条土路,颠簸了约摸十几分钟,在一处院子前停住了。 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砖高墙所围,正面两扇朱漆门板,顶部出檐,气魄大得很。墙头居然还有几个垛口,不过上头已经长满了荒草,还有几处坍塌的痕迹。姬云浮道:“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没收了当美术厂,现在还了一小部分到我手里。” 他下了车,掏出钥匙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这大院的主人估计以前权势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宽阔,看这个架势,少说也有七八个大院落。正中一栋宗祠,上头有幅姬姓楹联: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过宗祠大门紧闭,估计也是好久没修缮过了。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是屋顶高高竖立起的一截天线。 到了姬云浮住的院子里,他一开门,一股混杂了书墨香气和旧蠹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地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一代大儒形象,家里应该是书画在壁,处处梅竹,素净木椅,可眼前这屋子里却是杂乱无章——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 这屋子颇为轩敞,光是大厅就有七十多平米,厅里最多的东西,是书。大厅三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上面书本摆得满满。还有更多的书,被塑料绳一捆捆绑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发旁、茶几底下、三角橱的边缝、花盆上头,也都搁着两三本书。那些书半开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随手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乱得不可开交。 在大厅正中,还搁着一台老式幻灯机,正对着幻灯机的书架上卷着一团白布,应该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书没关系的,是靠着窗边的一架无线电台,一根长长的天线伸出去,估计是和外头的天线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问。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像他这种收藏大家,屋里起码得摆上几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这里除了书就只有书。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搁别的地方了。这里是专门放书的。至于那个无线电,是因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还是宝鸡市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我从不离开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联络了。” 他让我们随便坐,然后拎起个热水瓶要给我们倒水,晃了晃,发现空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盗火》和《马克思传》这两本书从沙发上挪开,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户加奈却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不时抽出一本翻上两页。 “你也在找姬云浮?”我轻声问道。 “味经书院。”木户加奈手里继续翻着书,吐出四个字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户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经书院的相关记录。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书籍收藏家,木户加奈循着这条线摸到这里,必然会找他。这一点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但她比我抢先一步。 我问她这个姬云浮到底什么来头,木户加奈却摇摇头,说:“我与他刚刚接触,我对这个人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许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木户加奈转过身来凑近我,轻声轻气地问。她一副怯弱弱的样子,仿佛怕触怒到我。我不动声色:“我们在追查同一段祖辈的历史,本该坦诚相待才对。”木户加奈道:“这件事我本来可以解释,可对许桑造成的困扰却是无法弥补……” 我以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体前倾,先是细长的头发撩到我的面孔,然后一对热唇印上了我的额头。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似触电般飞快地脱离。我猝不及防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就算要表达歉意,也不必用这么亲热的手段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木户加奈站得稍微远了点,满脸涨红,双手绞着衣角,双眼却勇敢地看过来,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此时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纯子。 这时姬云浮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他似乎没发现我们两个的异状,径直倒了两杯水给我们,然后坐到一张檀木书桌后。我们收敛了刚才一瞬间的尴尬,四道目光同时投向姬云浮。这个人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我和木户加奈都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我们找到他,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等我们出现。 果然,他十指交叠,垫住下巴,开口第一句就是:“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您知道我们是谁?”我问。 姬云浮大笑:“能够和许一城、木户有三两位前辈的后代相遇,见证一段传奇,实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惊骇。他一口就说破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谁?木户加奈开口道:“莫非您……也是当年佛头案的参与者?”说完她自己笑了,姬云浮看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佛头案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 姬云浮摇摇头道:“你们甭猜了,我跟你们五脉没有任何关系,我家长辈也没任何瓜葛,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佛头这件事,纯属我的个人兴趣。”他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剪报:“这是许一城佛头案事发以后,上海《大公报》的报道。” 我接过剪报,看到上面,内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说许一城汉奸卖国盗窃文物云云。 姬云浮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我这个人身体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窝在家里,嗜书如命,喜欢搜集各类资料。一次偶尔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佛头案的这篇报道,发觉里面疑点颇多。一来,许一城这个人在民国古董圈子声望很高,这么一个耆宿,何以自甘堕落?二来,我寻遍了民国当时各大报章甚至日本的资料,内容多是事后采访各界人士的反应,对案子本身却所提甚少,他们如何找到佛头,佛头是什么样子,均语焉不详。如此大案,细节却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缘故。我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他一边说着,又走到另外一处书架旁,拈出一张透明胶片,把它搁到幻灯机里,将白屏拉下来。一开机,一张巨大的照片映现在白布上。我和木户加奈顿时都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便查查,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才真正让我开始集中精力挖掘。”姬云浮道,拿着一根小讲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我们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户有三在坍塌城墙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这张照片两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学报上登出来的,是木户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们仔细看,在两个人身后有一条坍塌的城墙,仔细看城墙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对不对?在木户先生身旁本该是阴影的部分,却透过来阳光,难道木户先生是个透明人?而且你们看,城砖的接缝处很不自然,像是拼起来的。” “您的意思是……”木户加奈皱起眉头。 “我认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至少是经过了处理。”姬云浮拍了拍手,“而且伪造地点,就在岐山的味经书院刊书处。” 我听到味经书院这四个字,心里一跳。似乎玉佛头在岐山的所有线索,都绕不开这个名字。我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姬云浮仔细摆弄了一下照片,又调了一下灯光。我们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侧边框,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印,排列稀疏,头部尖锐,像是高速飞行的墨点在瞬间凝固。 我和木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这么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张胶片,这胶片上是一簇工笔风格的竹枝,颇为隽美。他将这两张胶片的边缘重叠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我们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叶尖端轮廓贴合得分毫不差。 “味经书院刊书处的印记,皆以竹林为标记。这张照片在冲洗拼接时,用的是刊书处的底版,所以也带了一点竹叶小尖,成为该照片是味经书院处理的最关键证据。”姬云浮道。 我暗暗佩服,这个发现说破了很简单,但能从黑印联想到书标,这需要极强的观察能力与联想力,还有大量的资料储备。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发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 “当我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兴趣更大了。味经书院刊书处在1931年已经迁来岐山,所以这张照片肯定是在岐山处理的,我实在没想到,佛头案居然还能和我的家乡扯上关系,这真可以说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经书院不是个出版机构吗?”木户加奈不解。 “民国时期,照相技术与印刷息息相关。味经书院迁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对摄影业务也有所涉猎。历代陕西主政者,都利用过这个技术,来为自己做政治宣传,像是陆建章、陈树藩、冯玉祥、刘镇华等等……” 姬云浮在书堆和书架之间来回徜徉,边走边说,说到关键之处,随手就能拿出一页文献或照片以资佐证。那些资料看似摆放得凌乱不堪,对他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一切熟稔于胸。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经摆满了资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户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小本本来记录,倒显得我有些漫不经心。 姬云浮说:“当我发现这照片是伪造的以后,冒出来两个问题:一、这张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为什么要伪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个问题。”我平静地回答。姬云浮闻言,双目精光暴射,走过来双手抓住我肩膀,急切问道:“说,快说!”我问他:“你知道付贵吗?” 姬云浮道:“哦?付贵,是那个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吧?”他果然对佛头案有精深的了解,对里面的人名如数家珍。我把去天津寻访付贵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从他手里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可惜已经被方震拿去检验,我只能口头简单描述一下。 原版与伪造版最大的差异,是后者少了一个许一城。姬云浮听完我的描述,松开手,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睁开,拿起一支马克笔,在胶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来,轮廓恰好是一个人形。他拿给我看,我点点头,许一城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姬云浮一拍大腿:“这样第二个问题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灯机前,指着那张照片道:“当你们看到木户有三这张单人照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木户加奈“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兴奋:“是拍照者!” 姬云浮满意地点点头:“所有的公开资料里,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考察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看到木户有三的独照,自然就会联想到,拍照者是许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却是他们两个的合影,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还有第三者存在!一个在所有记录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阳了,难道说,还有一个人不成? “能确定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姬云浮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有原版底片,说不定能分析出来拍摄时间,光是这张翻拍的,就没办法了。” 姬云浮头脑敏锐,又对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犹豫,这个人能力没问题,但究竟可信与否,还有待观察。 这时候木户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记录里,确实只有记录我祖父与许一城先生同行的记录。这个第三者,会不会只是路过的村民帮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便捷,没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操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帮忙,为什么事后要特意给照片进行处理?” 木户加奈失望地表示赞同,她把记录本放下,又满怀希望地开口道:“如果能找到当时味经书院的记录就好了。”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和味经书院有关的东西:县志、馆藏、旧书旧档案、甚至师生笔记和校方账本,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载。不过……”他关掉幻灯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过我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想你们两位一定知道,许一城审判的时候,留下了三本笔记。这三本笔记四角镶莲瓣银,牛皮外皮,厚约八十页,用的还是洋县华亭镇的蔡侯纸。” 我和木户加奈惊疑对望,只得默默点头,心想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随手拿起一本书给我们,上面说陕西洋县华亭镇是汉代蔡伦进行造纸实验的地方,当地造纸一直延续到民国,生产的土纸在陕西境内颇受欢迎——味经书院出版的书籍,很多都是从这里进纸。 “根据我收藏的味经书院账本,这些笔记的制作时间大约是在1930年左右。当时主政陕西的是杨虎城将军,他帮味经书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机。可是杨将军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刊书处便特制了这种笔记本,作为礼物相赠,一共只生产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马倥偬之间方便记录,所以用鞣制牛皮为封皮,耐磨;镶莲瓣银,则是为了体现出杨将军的身份。” “那怎么会流落到许一城手里呢?”我问。 姬云浮道:“味经书院赠给杨将军的,一共只有七本,还剩下三本。我推测,许、木户二人抵达岐山以后,在味经书院得到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记录之用。可惜东窗事发以后,这三本笔记在审判时被当成了二类证据,很快被一个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个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补充道。这是从付贵那里听来的。姬云浮连忙把这个名字记下来。这时候,木户加奈挺直了身体:“姬桑、许桑,非常抱歉,事实并非如此。” “哦……”姬云浮眉头一扬。 “在许桑见完付贵以后,我拜托日本的朋友查过了。事实上,当时中日关系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外交官参与过许一城的审判。而且,也没有一个驻华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说……” “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云浮颔首喃喃道:“这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和木户有三、许一城都有关系,说不定,正是那张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说到这里,姬云浮用双手垫住下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先生和木户小姐,应该各持有一本莲银牛皮笔记吧?” 我们都承认。姬云浮道:“看来,那个神秘人拿到笔记以后,把其中一本交给木户带回日本,另外两本留在中国,其中一本就留在许家。” “听起来,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错!五脉和木户的后人,只要稍微多动些心思,就会发现笔记上与味经书院的联系,一定会来岐山寻访。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经书院的名气,尽人皆知。所以你们一到岐山,自然就会被引导到我这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木户加奈是通过文物局官员,而我是通过秦二爷,两条不相干的线都被引导到了姬云浮这里。他只要稳坐中军帐,早晚会有人上门来。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无关系啊。”我忍不住问。 姬云浮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你见过小孩子捉蜻蜓吗?”我有点发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姬云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脸迷醉:“小孩子会拿一个网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问他捉住蜻蜓有什么用,他反而答不出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我也是一样。佛头这件事,我没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们不觉得,把一件旧事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还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我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人。看着他一脸兴奋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说一句你太闲了。木户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机会让玉佛头回归祖国,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这么多年。”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起初荒诞到不值一提,可却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迫使我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姬云浮问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和平的人吗?” 姬云浮听到这个名字,唇边露出微笑:“你终于发觉了?” 听到这个答复,我霍然起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按照姬云浮刚才所言,凡是持有莲银牛皮笔记,而且又对许一城案有兴趣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来岐山找他。而我父亲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亲和他的学生,从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来岐山见姬云浮的。 换句话说,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提及过,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调查着许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调查方向与我惊人地相似。我感觉自己不仅开始触摸到爷爷的过往,也开始挖掘关于父亲隐秘的一面。 姬云浮善解人意地为我添加了一杯开水,颇为怀念地说道:“许教授那一次来,和你差不多,都是顺着味经书院这根线摸来的。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他就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说会趁着去西安考察的机会,前来拜访。我当时也很兴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五脉中人。我们见面以后,谈得十分愉快。你问我为什么会对许一城的事情知道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资料,是许教授给我的。” 我安静地听着,沉默如我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在家里从不提任何关于爷爷的话题,甚至连古董一类的话题都不说。实在没想到,我父亲不显山不露水地,居然偷偷搜集了那么多资料,而且把调查做到了这地步——可是,他为什么宁可跟一个陌生人沟通,却不肯与家里人谈谈呢? 姬云浮愉快地回忆着他跟我父亲的碰面。他告诉我,我父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见如故,两个人相谈甚欢。“我问过你父亲,是否考虑过回归五脉、寻回佛头、为许一城平反昭雪什么的。你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追之无益,他也不想把这个包袱留给后人,希望就在这一代终结——或者淡忘。” “所以才会来找你?” “他一开始到岐山只是为了味经书院的事。但跟我谈完以后,认为像我这样纯粹出于兴趣才来调查的人,没有历史包袱,比他更适合保管真相。于是他倾囊所授,把几乎所有资料交托给我,并说很高兴让许一城这件悬案变成一个单纯的历史研究课题,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闭上眼睛,想象父亲说这番话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许教授离开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个重担了——我想,这也是他对你绝口不提家族历史的原因吧。” 姬云浮盯着我,语气诚恳。我挪动嘴唇:“我父亲……他还说什么了么?”姬云浮道:“他唯一没给我的资料,是你家珍藏的那两本莲银牛皮笔记。他说这是刚刚得到的先人遗物,无法交给外人,于是我只研究了一下装帧便还给他了,没有翻阅里面内容。我对莲瓣镶银笔记的追查,就是始于此。” “等一下。”我拦住了他,“你说两本?” “不错,两本。” 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笔记一共三册,当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户笔记》,一本是《素鼎录》,还有一本不知所踪。可听姬云浮的意思,似乎我父亲手中,原本就有两本笔记,而且是才得到不久——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两本笔记入手,才促使我父亲有了这趟岐山之行。 “笔记里有什么东西,你父亲没有详细说,估计他也有顾虑。” “那笔记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码,拿到也没用。”我说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说看不懂,倒未必。”姬云浮双手抱臂靠在书架上,“当时我没办法,但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高人,跟他聊过笔记加密的事。那个人听了以后,对我说,只要给他点时间,那种程度的密码,根本不堪一破。” “哗啦”一声,木户加奈手边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来什么,表情变得和木户加奈一样激动。 “你说的那个人,他有把握解开笔记密码?”我按捺着快要爆炸的心情,做着确认。姬云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个人的能力来说,应该差不多吧,不过……” 木户加奈从背包里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这是她从日本那边传真的木户笔记的原本,我手里也有一份。如果那个人真能解开其中内容,可绝对是个天大的突破。 姬云浮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木户加奈居然会把木户笔记随身带过来。他立刻意识到,一个让他研究可以大大迈进一步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双目圆睁,兴奋得孩子般手舞足蹈。 “那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脑袋,“哎呀,不行,这样去不行。这样吧,我准备点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去。” 说完他转身冲入后屋,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她捧着水杯,向我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如果这次能够破解笔记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够说服东北亚研究所交还佛头。” “那也得等那佛头确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回答。“说的也是呢……”木户加奈重新垂下头。我有些不忍,想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一张嘴却变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踪吗?” 木户加奈道:“他安排了当地官员陪同我,不过被姬桑支开了。”她停了停,又说:“许桑请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你是我在中国唯一可信赖的人。”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事隔几十年后,许、木户两家的后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拥有同一个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种宿命和轮回。 我伸出右手,与木户加奈简单地握了一下,正色道:“无论如何,希望两家几代人的恩怨,在我们这一代有个了结。”木户加奈咧开嘴笑了,元气十足地“嗯”了一声。这时姬云浮从里屋冲出来,我们两个赶紧把手分开。 当天晚上,姬云浮在家里请我们吃了顿饭,又聊起天来。我发现这个人实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鉴古方面的见识,不输给五脉。而且他态度平和,与之谈话如沐春风,一点压力也无。我们三个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从收藏掌故说到金石碑刻,学了不少东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日子,我的鉴古水平应该还能更上一层楼,跟五脉正面对决也不是没可能。 “你这么想就错了。”姬云浮道,“鉴古这个行当可不是武侠小说,没那么多一剑封喉的绝招,东西就那几样东西,掌眼就那几招手法,写在纸上,印到书里,所有人都看得到,一点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还是经验。同样是蚯蚓走泥纹,一个浸淫瓷器几十年的老专家和一个大学生看出来的信息绝不相同。五脉为什么这么多年声威不坠?靠的不是几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经验的累积。” 我听出他有点看不上《素鼎录》的意思,有些不服气。姬云浮笑道:“理论必须要学,经验也必须要有,两手都要硬嘛。有机会,咱们多多交流。” “你没考虑去北京发展一下?”我又问道。以他的水准,无论国家机构还是私营团体都会抢着要,就算到了海外,这种资深人士也会极受欢迎。木户加奈也表示如果他愿意去日本讲学的话,她可以帮忙安排。 姬云浮在椅子上重新换了个姿势,笑道:“我在岐山待着就够了,外头的世界,翻阅资料是一回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我听他似乎话里有话。 姬云浮压低声音道:“现在鉴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鉴假、销假的一个黑色产业链。这条庞大的产业链潜在水面之下,难以把握。五脉虽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可在其中的关系,却显得不明不白。其中水太深了,我不想掺和。” “可五脉的原则,是绝不造赝啊。”我惊道。 姬云浮意味深长地用指头点了点桌面:“大势如此,五脉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我忽然想到刘局让我鉴定的那枚汉印,想必那件几可乱真的赝品,也是这暗流的手笔。如此看来,他们掌握的技术,相当惊人。如果这种级别的赝品大量出现在市场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姬云浮道:“你知道么?这股鉴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国内,还与国外有勾结——跟这佛头的案子,还大有关系呢。”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还记得,木户有三为什么会来中国么?他是受了‘支那风土会’的委托,而这个研究会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囊括了他们打算劫往日本的中国古董列表。” 我点点头,这件事木户加奈也曾经提到过。 姬云浮道:“这个研究会,在当时派遣了许多人来中国,木户有三只是其中一个。即使《支那骨董账》的目标只实现了三分之一,我国的损失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个研究会在战后改组成了东北亚研究所,表面上是做学术研究,骨子里还在觊觎中国的文物。我一直怀疑,那股伪古暗流的背后,说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听到这里,陡然想起来,木户加奈跟东北亚研究所关系匪浅,需要得到他们的首肯,才能拿回佛头,这其中的渊源,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她神色如常,对姬云浮的说法并没反驳或辩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账》就好了,我们中国流失了多少东西,便可一目了然。”姬云浮拍着窗边的无线电台,深深感慨道。 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我们各自回房去睡觉。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离开了姬家大院,坐着姬云浮的大吉普开上了路。吉普从大院开回到了县城里,到了一处书店。姬云浮下车进去,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摞薄薄的书,那些册子看起来印制的颇为粗糙。 “这是什么?” “贿赂。”姬云浮眨了眨眼睛。 吉普再度上路,七转八拐,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前。这些平房都是砖瓦房,已经颇有年头了,平房之间的道路上堆满了煤球、木柴、大白菜、砖瓦和残缺不全的旧家具,每家屋顶都伸出一个熏黑了的烟囱,乱七八糟的电线缭绕在半空,好似台风过后的蜘蛛网。 姬云浮从吉普跳下车,带着我们走到其中一户平房门前。这一户的门前比别家都要干净些,门前没那么多杂物。最有趣的是,别人家两扇门板都贴着福字门神,这一家却贴着两个洋人的画像,一个是高斯,一个是牛顿。这两张画像一看就知道是中学的教具,下面还写着陕西教育局印几个字。 姬云浮抬手敲门,敲得很有节奏,似乎是某种暗号。过了一阵,一个老头探出头来。这老头身子瘦弱,脖颈细,脑袋却很大,似乎轻轻一晃就会掉下来。他是个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其中一个眼镜腿还是用筷子改造的。 老头抬起头看看姬云浮,又看看身后的我们,语气很冷淡:“我很忙,你有什么事?” 姬云浮道:“老戚,我给你带了点研究材料。”然后把那一摞册子递过去。老戚一把抓过去,翻了几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你这带来的都是什么破烂,早就过时了!这些论文已经失去了价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唯一的目标,是哥德巴赫猜想!陈景润证明了1+1,我必须赶在他前头,把最终的证明拿出来。” 我有点惊讶,这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报告文学都过去十多年了,竟然又冒出一个陈景润?姬云浮却早有准备,乐呵呵又递过一本册子:“这是这几年国际上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论文集。” “哦?”老戚拿过去翻了翻,又看了看我们。老戚看人很有特点,他会先把头略微低下去,让眼镜滑落半分,然后眼睛上翻,越过眼镜框的上方注视你,看上去好似翻白眼一样。 “进来吧。”老戚把册子放下,让开半边身子。 老戚的屋子里很整洁,一张书桌、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单人木床,剩下的就是大摞大摞的手稿,上面用蓝黑与红两种颜色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 在路上,姬云浮告诉我,这个叫老戚的人,也算是岐山当地的一位奇人。他原本是西安交大的数学教授,“文革”时下放到岐山,后来一直就没回城里。老戚疯疯癫癫的,除了数学什么都不关心,大家都当他是疯子,连红卫兵都懒得批斗他,给他扣了个白专的帽子就扔在岐山不管了。他现在在岐山的一所中学里教数学,没子女,也没什么亲戚,只有姬云浮与他有旧,会偶尔过去探望他一下。 姬云浮还笑着说,老头其实不怎么会教书,给中学生讲课居然把高数也掺进去了,结果绝大多数学生根本听不懂,就一个听懂了,后来成了全国高考数学状元。多亏了有这个业绩,老头就算教得再烂,学校也忍了,一直教到现在。 我们进了屋子以后,老戚也不让座,他把册子扔到桌子上,转身生硬地说道:“你们有两分三十秒时间。” 姬云浮花了三十秒说明来意,可惜无论是玉佛头、五脉还是莲银牛皮笔记,对这个老头子都无法产生任何震撼。他一直面无表情,左手的拇指压在右手腕口,利用脉搏默默地在读着秒。 木户加奈乖巧地把传真件递过去,老戚扫了一眼,开口道:“这是简单的位移式密码,破译起来没有难度。” 姬云浮连忙道:“老戚你能帮我们破译吗?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戚摘下眼镜,一脸不屑地说道:“破译这种密码,原理很简单。无论哪种语言,都有自己的字频。比如英文,最常出现的字母是B和S;中文最常出现的汉字,是‘的’、‘了’之类。在位移密码中,这些汉字被替换成了其他字,但字频规律却不会变。所以只要统计出哪些字出现频率最高,就能推算出它与原始明文之间的映射关系。但是!” 说到这里,老戚右手做了一个用力向下劈的姿势:“但是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对照。对不起,我没精力浪费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人类的终极真理还等着我去追寻。好了,时间到了,你们走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起身送客。我们三个被赶出门以后,姬云浮无奈地说:“他这人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特意搜集过一些最新的数学期刊,就是等有朝一日能用上打动他,可惜,太傲了,看不上眼。我看除非华罗庚再世,或者把陈景润请来,否则老头谁也不买账……” “就没别的办法了?”我问。 “难!老头脾气特别犟,顶起牛来,天王老子也没辙。”姬云浮搓搓手,也是一脸沮丧。说到古董鉴定,我和姬云浮都是头头是道,可涉及到数学领域,就完全茫然无措了。 这时候木户加奈怯生生地举起手:“要不……我去试试?” “你还懂数学?”我和姬云浮大为惊讶。我记得她应该是考古专业,那专业虽然需要点数学能力,但跟专业的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吧?木户加奈难得地露出一副卖关子的戏谑表情:“老头子最在乎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们先回吉普车里,等着我的消息好了。”说完歪着头眨了眨右眼,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秀发,把笔记影印件捏在手里。 于是我和姬云浮把木户加奈留在门前,回到吉普车里,都是茫然不知所措。姬云浮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能有什么法子?女色?老戚那人对女人可是毫无兴趣啊。” “交给她吧。这个女人,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我靠在椅背上说。 姬云浮把头缓缓转过来:“呵呵,你看来对她的评价还挺高——现在她不在了,你可以说说你的事情了。” 我一愣,旋即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原来姬云浮早就看出来我和木户小姐之间的关系不对劲,似乎对彼此都有所隐瞒。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这也难怪,木户教授和许一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你们作为后人,恩怨未了之前,自然没法真正交心。何况又掺杂着把佛头归还中国的事,牵扯到诸方利益,里面的文章,怕是不小啊。” 我长长吐了口气,伸手问他要了支烟。我轻易不抽,不过在做重大决定时,总会叼上一根。 既然姬云浮已看破我的隐晦,我也就索性和盘托出。我父亲既然选择把佛头案托付给他,相信他应该是可信赖的。这时我多少能够体会到我父亲许和平的心情,一个秘密隐藏得太久了,会迫切需要跟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分享。 于是我把从安阳开始遭遇的事情一一说给姬云浮听,其中包括了最关键的两条信息:海兽葡萄镜上残留的“寶志”二字;还有郑虎前往岐山铸造青铜关羽的事。 姬云浮到底学识渊博,他思索了一阵,告诉我说:宝志是南朝齐、梁朝的一位高僧,又叫志公,喜欢披头散发拖着锡杖在街上闲走,曾经被齐武帝拘禁,又被梁武帝接入宫中供奉,精通佛法,在当时有很多传奇故事。 玉佛头是武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无论怎么想,都跟宝志和尚还有关羽扯不上半点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两个百思不得其解。姬云浮说让他再想想。 我们正苦苦思索着,看到远处木户加奈走了过来,手里空空的。 她走到车门旁,我们连忙问她怎么样了。木户加奈扬了扬手,意思是搞定了。姬云浮又惊又喜,问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老戚头这么快就范。 木户加奈有点赧然:“我知道中国老一代的人,对于日本侵略者都有厌恶感。所以我告诉戚桑,日本有许多出色的数学家,他们认为中国的数学水平不高,只有拿到日本去,用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才有机会破译。戚桑听完以后很生气,说小鬼子们懂什么,一把抓过笔记,说用什么计算机,他一个礼拜肯定破出来。” 我和姬云浮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戚老头这么容易就被一个日本女孩子给糊弄了。 “不过戚桑说,破译这个笔记需要很大的工作量,还需要有精通古董的人,才能配合统计字频和一些关键语句的识别。” 姬云浮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跟他熟,你们未必受得了他的脾气。你们会开车吗?”木户加奈点头。姬云浮把钥匙扔过去:“这车你们拿去用,这几天在岐山附近随便溜达溜达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直奔老戚的房子而去。这个人浸淫佛头案这么多年,眼看真相近在咫尺,比我们两个当事人都要急。我和木户加奈没办法,只好上了车。木户熟练地发动了吉普,侧脸问我:“许桑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想了想:“先去胡哥那把龙纹爵拿回来吧。” 黄家的龙纹爵如今还押在他手里,早些要回来才好。木户加奈听到,笑盈盈道:“好的,到时候许桑记得不要露馅儿。”她把“馅”的儿话音发得很生涩,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等到车都快开到胡哥的修车铺了,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昨天木户加奈在宾馆车库里保我的时候,她对胡哥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一会去找胡哥,显然我们必须还得“保持”那种关系。 木户加奈下了车,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里面走去,我的脑子却完全不转了。我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是清清白白,以礼相待。可在一天之内,先被木户加奈亲了额头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挽起手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的小手牵在手里,有点像是握着一块丝绸缎子包裹的羊脂软玉,温热而滑嫩,品相绝佳。 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想到的,却是和黄烟烟绑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回忆起那种馨香、那种肌肤相亲的磨蹭。直到木户加奈呼唤我的名字,我才猛然惊醒,竟有一种背着老婆搞第三者的惭愧与慌乱。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默默地想。 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 我们进修车铺的时候,胡哥正在修车。他从一辆拖拉机下爬出来,赤裸着上半身,毽子肉上沾着一道道黑机油,只有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链子,跟赤铜色的肌肤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带玉的,后来被我认出来是劣玉,就换了。 “你们坏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现在还要过来讨东西,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阴恻恻地说,坐在一个大铲车轮胎上,手里的扳手忽悠悠地转着。木户加奈双手抚膝,鞠了一躬:“对于给您带来的麻烦,我们深表歉意。我会在接下来的文化基金投资里进行补偿。” 胡哥摇摇头,竖起三个指头:“这小子先坏了我的脸面,你搬出我舅舅,好,这个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头,继续道:“他还糟践了我几万块钱,你说文化基金里补。这个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头,把剩下的一根指头晃了晃:“脸面和钱,拿我舅舅和基金兑了。还剩最后一个龙纹爵,是他押在我这里的。一码归一码,这可不能算在前两个里头。” 言外之意,他还要捞些好处,才肯把龙纹爵吐出来。木户加奈有些为难,我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出头,挺身而出:“胡哥你开个价吧。” “好!够爽快!” 胡哥从轮胎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计是在琢磨能从我这里榨到什么好处。他一凑过来,我突然双目圆睁,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为我要动手,举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别忙!”指着他脖子上那根金项链,大声问道:“你这条项链是哪里来的?” 胡哥下意识地用手攥住项链,大怒道:“关你屁事!”我从兜里把药不然给我的钱都扔过去:“这些钱都是你的。你快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胡哥可没想到,我会突然对他的项链有兴趣。他后退两步,一脸狐疑地瞪着我:“这是我奶奶从凤鸣寺给我请的,你想怎么样?”木户加奈对我的举动迷惑不解,小声问道:“许桑,你发现什么了?” 我有些激动地比划着,木户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项链,也立刻瞪大了眼睛,发出“啊”的一声。胡哥的这串金项链是纯金锁链相扣,在末端还拴着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头顶严的风格,俨然与则天明堂玉佛头殊无二致,自佛额垂下的两道开帘颇为醒目。 从木户加奈带给我们的佛头照片里,我判断出那尊被盗玉佛头有三大特点:一是面容酷似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则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于马土腊流派风格;三是佛头顶严与初期藏传佛像一致,曲度较大,外饰呈层叠剥落状,且在佛额开帘。 武则天为何选择这种几乎凭空而来的顶严风格,难以索解。这个疑点不解决,佛头的真伪就很难得到确认——但我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现代社会岐山一个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几乎一样的顶严风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户加奈才会突然失态。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户加奈,他把我扔出来的钱捡起来收好,然后对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勉为其难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说法,这条金项链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时的陪嫁,链条是请人打的,佛像是从本地的胜严寺里开光请来的。 我和木户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项链,仔细看了看。这尊佛从造型上来说,属于说法像,结跏趺坐,右手抬高手指结成环状,左手平放在膝盖上,算是汉地相当普遍的造像。唯独那个顶严显得特别突兀,简直像是把一根黄瓜强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样。 “这是在胜严寺请的对吗?”木户加奈问,胡哥点头,然后解释说胜严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庙,位于岐山县西南,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对木户加奈说:“看来,咱们得去一趟胜严寺看看。”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握紧我的手。那种顶严风格既然出现在金佛头上,说明工匠在铸佛时一定有所参照,而这个参照物,很大可能就在胜严寺内。 胡哥收了钱,心情大好,回头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裹着绷带的秦二爷从后头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龙纹爵。他一看是我,眼睛里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脸道:“你明天带着他们去胜严寺转转,不许出差错。” 秦二爷一脸不情愿,可不敢流露出半点抗拒。他把龙纹爵交给我们,战战兢兢地先走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估计上次打得不轻。 当天晚上,我就在姬云浮家睡了一宿,木户加奈回了县里的宾馆。到了第二天,我们开着吉普车,秦二爷带路,风驰电掣地朝着胜严寺开去。一路上,秦二爷除了指路以外,一声不吭,显然是怀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话,总被他一句“您扮猪吃老虎厉害,我不敢说”顶回去。 胜严寺位于岐山县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爷在方向上不敢撒谎,带着我们沿公路过去,没多少时间就开到了目的地。这里位于周公河和横水河交汇处的北岸塬顶,地势颇高,以风水而论,确实是个建寺起观的好地方。 到了胜严寺门口,我问秦二爷跟不跟我们进去。秦二爷一拧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转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古寺山门半毁,处处断垣青痕,虽然已被重修,却也难掩倾颓之气。寺门前的两株大树一棵已经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垂耸,还没被清理干净。我站在这寺面前,能感觉到一种古朴凄凉的寥落之感。木户加奈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掏出相机,先给山门拍了一张照片。 昨天木户加奈已经从文物局要了相关资料。胜严寺是座古寺,何时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历代县志都有记载,可惜大部分建筑在“文革”期间被毁,至今还没恢复元气。 这座寺不算旅游景点,没人收费。我们信步入内,一路穿过广场,偶尔有几个村民走过,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继续前行。 我们从广场走过钟楼、鼓楼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栏侧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萨像和金刚像等常见的寺庙造像。不过这些石像要么被砸得面目模糊,要么整个头颅被切掉,几乎没几具是完整的。等到我们来到了寺庙的核心大雄宝殿时,发现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乱的石座地基,木质结构全都不见了——据说全毁于“文革”里的一场大火。 讽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谁搁了一个小香炉,几炷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里头,半死不活。看起来,这里还是有些村民会跑来上香的,只是不知他们对着断垣残壁拜个什么劲。 我们继续往后走去。后头的观音殿、藏经楼、华严殿、禅房之类的功能性建筑,也是大多损毁。木像金像铜像之类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静角落或者山壁凹处的石像,总算还保留着原貌。我和木户加奈仔细勘察,发现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过造型都是典型汉地风格,没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们转悠了半天,一无所获,问了几个过路的和尚。可他们都是最近才被派来胜严寺监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许桑,那个是什么佛?”木户加奈忽然指着一尊石像问道。这尊石像藏在一处突石之后,身后一棵大杨树,身前摆着一个香坛摆放的痕迹。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身。我扫了一眼,看到这石像身披裙甲,旁边斜靠一截长兵器柄,在腰部附近还能看到有几缕胡须垂下的凸起粉饰,不禁笑道:“这人在你们日本,也很有名气,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啊?是吗?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国人?”木户加奈很惊讶。 “因为这是一尊关公像啊。”我手指点了点那石像垂下来的胡须。中国寺庙里供奉的神像,除了关羽,还没有第二个人会留这么长的胡子。说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摆出一个京剧里关羽瞪眼的架势,木户加奈“噗嗤”一声乐出声来。 “可是,关羽怎么会出现在佛教的寺庙里呢?” “关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视作是守护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庙里,都会有关羽神像的身影,是类似于护法珈蓝神一样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当地传统的见证。” “那关羽是什么时候从人间的武将,变成佛教神灵的呢?”木户加奈抬起脸好奇地问道。我恰好之前收过关公像,所以研究过几本关公崇拜演化的书,对这个略知一二,便告诉她:“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总之历朝历代对关羽不断地神化,不断地加封号,慢慢从一员武将变成名将,又变成了神将。” “你知道的还真多。”木户加奈大为佩服。我脸一红,前不久我才在姬云浮面前栽了一个大跟斗,听到这种恭维,还真是有点吃不住。 “没办法。这个也是业务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关公铜像,特别精致,说是宋品。我一看铜像背后写着‘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几个字,就乐了,说您这个肯定不是宋朝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宋朝关羽的封号,叫做‘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后来到了元朝,嫌壮缪两个字不够威风,才给改成了‘显灵’。所以关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号便知。” 木户加奈听得十分认真:“我在日本也看到过关羽崇拜的痕迹,想必也是与中国同源。” “嗯,就是这样没错……” 我随口答应着,拍拍那尊破败的关公像,表面平静,心里却像煮开了锅的饺子一样,沉浮不定。 原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许一城为什么让郑虎来到岐山铸造青铜关公?这个举动,到底和玉佛头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到这尊供奉在胜严寺的半截关公像,让我隐约捕捉到一丝灵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开皇十二年。当时的高僧智剀在玉泉山为关羽亡灵授菩萨戒,使其成为佛门弟子。到了武则天时期,禅宗的北派创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对头——在玉泉山建大通禅寺,第一次将关羽封为护法珈蓝神,正式引入佛教神灵体系。 而就是这个神秀,后来被武则天请到长安供养,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恩荣无加,成为中国北方佛教界的领袖人物。 神秀既然进过长安,那么关羽崇拜随之进入上层社会,不足为怪;而神秀作为佛教权威,武则天修造佛像什么的,也会请教他的意思——这个联系非常牵强,还缺少关键性证据,但毕竟让我摸到一点门道了。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还得留神不要让木户加奈看出来——她还不知道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情。木户加奈倒没起疑心,拿着相机喀嚓喀嚓拍个不停。 这时候,一个老道士挡在了我们面前。 是的,我没看错,是一个在和尚庙里的老道士。这道士花白头发,戴副眼睛,梳了一个松散发髻,披了身脏兮兮的道袍,有点像是电视剧里的鹿力大仙。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旗杆和一个小马扎,旗杆上写着“算命”两个字。 “这两位,要不要来算算命啊?不准不要钱。”老道士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标准得像是新闻联播播音员。 我和木户加奈都乐了,我开口道:“你一个道门弟子,怎么跑来佛家的庙里搞这一套,不怕佛祖说你抢生意吗?” 老道下巴一抬,一脸不屑:“我告诉你们,正经和尚是不会算命的。佛门经典一万三千六百卷里,没一句教人求神问卜。所以凡是求签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妇而已。我们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职工作。” 我听他说得有趣,索性停下脚步,把我的八字报过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小马扎一扎,大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几下,双目“唰”地睁开:“你这命格不错,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声,之前有人给我算过命,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这老道还真有两下子。我连忙问他:“那你能看出来我最近运势么?”老道斜乜一眼木户加奈:“别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户加奈也好奇地凑过来,让他看手相。老道捏过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华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为惊讶,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护照掉了……” 木户加奈连忙低头,看到自己那本写着“日本国护照”的护照落在了地上。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老头可真是有点意思。他说:“看你们挺投缘的,老道我实话实说吧,算命这东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色。一看你们衣着举止,再谈上两句,来历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顺着来历说话,基本上都错不了。” “您就不怕我们听完实话,不给您钱还骂您骗子?” “老道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你们俩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们是什么人?” “嘿嘿,你们都是聪明人。我跟你们说八字运势,你们不一定信;但跟你们说实话,你们肯定觉得我这人有趣,一准给钱。” 老道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想掏钱给他,一摸兜,才想起来刚才全扔给胡哥了。木户加奈见状,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递给老道。老道吓了一跳,连声说这太多了太多了,我说你就收下吧,也算缘分,他才战战兢兢接过去,反复叠了几下,揣入怀中。 有了这一百元垫底,我们很快就熟络了,索性坐下来跟老道攀谈起来。老道也不避讳,说起自己的经历来。他俗家姓谢,本是这胜严寺的一个小沙弥,后来太清苦,不干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门。“文革”时候胜严寺被焚,僧众流散,青城山却是岿然不动,让谢老道躲过一劫。改革开放以后,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处寺庙道观里转悠。 “这么说你对焚毁前的胜严寺很熟悉喽?”我装做不经意地问道。 谢老道一拍胸脯:“那还用说,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这里面有什么佛像,你也都知道喽?” 谢老道说:“那是自然。我当小沙弥的时候,最喜欢数佛像玩了。” 我让木户加奈拿出玉佛头的照片给谢老道:“你看看,这寺里有没有和这个相似的,尤其是这一处。”我特意指了指顶严的位置。谢老道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尊吧……我记得是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脑袋顶上就和这个差不多。” 我和木户加奈目光俱是一凛。老道又道:“不过看照片上这脸,倒很似是龙门那里的大佛嘛。” “哦?您也见过龙门的卢舍那大佛?” 谢老道一脸愤怒:“你们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时候,可是精研过佛学的,也不是没挂过单。”他揉揉鼻子,摆出个教训的姿势:“卢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的相貌雕刻而成,这你们知道吧?” “知道。” “可你们知道不知道,武则天为什么要选择卢舍那佛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户加奈一齐摇头。 谢老道大为得意,脚往上翘:“卢舍那佛是佛祖的三个分身之一,叫做报身佛,‘卢舍那’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和武则天的‘曌’字可以印合。” “卢舍那佛先不去管它,还是说回您刚才提的那尊毗卢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远。 谢老道一瞪眼:“没文化!佛祖立名的时候,把法身佛、报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报不二的精义,所以卢舍那佛,就是毗卢遮那佛的简称,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要说毗卢遮那,怎能不提卢舍那?” 我心中一动:“也就是说,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其实是异名同体,互为表里喽?” 谢老道说:“不错。具体到佛像上,这两尊佛一般都会相对而供。明处供奉卢舍那佛,必也会在偏处供一尊毗卢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报,如此才符合佛法奥义——不过这胜严寺很奇怪,原先的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头谁也不知道,但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却谁都没见过。” “那尊毗卢遮那佛的顶严,是与照片上的一样?” “差不多吧。我记得挺清楚,那尊佛当时香火还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还卖了不少开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来的。毗卢遮那佛这名字太拗口,当地老百姓看它的顶严别致,都叫它金顶佛。” “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行,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生意。不过那佛像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一个大水坑。” 谢老道起身收起小马扎,带着我们往胜严寺后头走。他轻车熟路,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带到后寺。这里原来是一处幽静禅院,精舍俱在,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几个建筑工人在慢条斯理地修补着屋顶。谢老道走到一处围墙旁边:“就是这里了。” 我们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只剩一个干涸的大水坑,别说佛像,连基座都不见了,水坑边缘露出红黄颜色的干土,跟四周草丛相比,就像是一个人的头顶生了块癞疮。 木户加奈问道:“既然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为何要放在禅院里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这里是和尚的住所,香客们来烧拜,岂不是很不方便?” 谢老道被问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里已经供了如来佛祖的应身,怎好鸠占鹊巢……”谢老道意识到这成语用错了,敲敲脑袋,改口道:“怎好一佛两拜。再说了,据说在立寺之时那尊金顶佛就立在那里了,这么多年从没挪过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动,喇嘛们也不干呀。” “喇嘛?胜严寺不是禅寺吗?” “这里离临夏和甘南都不远,也经常有喇嘛过来串门。他们不干别的,只为过来拜一拜毗卢遮那佛。他们捐的香油钱不少,寺里就答应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谢老道竖起一根指头:“你们连这点常识都忘了?毗卢遮那佛的别名叫什么?大日如来!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听到这句话,我犹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几乎站立不住。 我怎么会这么笨!连这个最最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无上的大日如来,就是毗卢遮那佛啊!佛头的顶严具有西藏风格,丝毫不足为奇。 这些佛教常识,我本来是熟稔于胸的。不过玉佛头毕竟是初唐作品,那时候佛教在西藏刚有萌芽,大日如来的面相与后来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压根没认出来。一直到谢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 护法珈蓝神的关羽像。 则天明堂里的玉制大日如来。 藏传佛教的顶严。 对向而供的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盘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挥之不去。我努力想将它们捞起来,试图发现其中的联系,却总是感觉力不从心。 谢老道看我面色不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他从怀里摸出瓶药丸,自夸说他除了学道,还学医,糅合道家养生之道,能合丹药,可治百病。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又问道:“你说二佛对供,那胜严寺里与大日如来对供的卢舍那佛,是在哪里?” 谢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没有?” 听到我的质问,谢老道仿佛权威受到了伤害:“胜严寺各类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记得清楚,绝不会错。”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把他放开。 我们很快离开了胜严寺,驱车回到岐山县,还顺便把谢老道送进县城。他冲我们一稽首,转头就钻进一个农贸市场,不知做什么买卖去了。木户加奈问我回宾馆还是回哪里,我说先去趟新华书店吧。于是我们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宝鸡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图,还顺便买了本中国地图册。木户加奈看起来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没问。 回到宾馆之后,我把地图摊在床上,拿着放大镜对着地图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抬起头来对木户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许桑知道了什么?”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发现我们的祖辈在1931年消失的那两个月里去了什么地方。”木户加奈闻言手中一颤,差点没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检查一下宾馆的窗户,又把房门关好,转过身来严肃道:“木户小姐,在这之前,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情。” “请说。” “你归还玉佛头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木户加奈开口之前,我又补充了一句:“请不要说为了两国友好或者为祖父赎罪这样的废话,我不会相信的。”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 如果她真想归还佛头为祖父赎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体上发布声明,然后在中国政府与东北亚研究所之间进行协调。她作为佛头的继承者,应该有足够的影响力来促成合作。而实际上,她非但不回日本与东北亚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带着一堆玉佛头的旧照片跑来中国,到处打探消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赎罪者该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刚才看了地图之后,有了一个相当可靠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被证实,那么距离1931年之谜,会大大地踏进一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慎重。如果木户加奈不能完全信赖的话,我宁可不说出来。 看到我的质疑,木户加奈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涩。她撩起发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催问,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过了半天,她抬起头:“如果我说出来,许桑你还会陪着我么?” “这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木户加奈道:“我即使说出实情,要怎样才会让许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听得出来。”木户加奈苦笑着摇摇头:“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确认,许桑您对我也是没有保留的呢?” 她这一句反诘,把我给噎住了。确实,信任是双向的,她固然没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没说出全部事实。是否要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我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突然发觉,中计了! 这是木户加奈的一个试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缩,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瞒着她。 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声夺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摆了一道。可是木户加奈的大眼睛里没有得意,还是一副被人误会的伤感神情。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开口提议道:“许桑,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不再怀疑对方,真正成为可以信赖的伙伴。” “什么?” “我们,嗯,结婚。”木户加奈低声说,音调微微有些发颤。 “结婚!”我被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吓了一跳,这也跳跃得太厉害了吧。 木户加奈面色绯红,但她仍鼓起勇气说道:“是的,结婚。我们两个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有着纠葛。我们成为夫妇之后,从此合为一体,便可共享这个宿命,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女人的想法,实在是与常人殊异。我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算要结婚,也来不及啊。我户口本还在北京呢。”木户加奈道:“只要我们确定关系,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后补。” 我脸色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昧。木户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木户加奈倒了两杯白水,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轻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抚子。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我回答,没有把手抽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之前我提供给中方的资料,包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只不过我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户家与这尊玉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根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岂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时间?”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根据我祖父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阳无意中看到这尊玉佛。他在洛阳与玉佛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他回来以后,对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谒这尊玉佛。” “也就是说,这个玉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木户有三一开始来中国,就存了寻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日本保存的各类中国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玉佛。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玉佛的兴趣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我的祖父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中国。”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玉佛头?”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身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绝对不是要去别的国家窃取古董。他是一个爱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够了。” “可他毕竟把玉佛带回日本去了。” “我父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国家、种族什么的根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带回国的,只有佛头。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父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身首分离而伤心。” 木户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您的父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父交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馆。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尺寸,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却足以容纳三本。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交还给了你的父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藏,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中国,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父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身,让玉佛合二归一。至于玉佛本身的归属究竟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无所谓。只要宝物重新恢复,我的祖父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缔结婚约。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血液吧。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直在努力吗?”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床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阳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阴一阳相对供奉。” “是的。”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阳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阳中州路与定鼎路交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阳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阳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阳,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阳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抽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现在时节还未进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他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日军参谋本部出版的。在抗战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入中国,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中国自己的都好用。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高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高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胸中玄机?”说完他托起一个风水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黄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包浆,内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熟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性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永远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水杯,像传说中的日本女人一样贤惠。 胡哥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入秦岭。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白县、周至县境内,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高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我们在山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满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这张地图虽然等高线精细,<kbd>http://www?99lib.net</kbd>可也不能完全信赖。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你看看,东一条沟壑,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根头发一样。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干在上面。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饱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玉佛头本来放在洛阳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阳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高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高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高大建筑了。它分为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来玉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他还拿牛血画了一张两百尺高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兴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身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我估计,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宫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户加奈问。我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插嘴。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高岭的侧面斜插到两片山崖交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强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满竹林和槭树的山坳。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强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高度。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捋着胡子道:“槭树为帐,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那是一座坟。” 我松了口气。在深山里面,一座坟总比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要安全。我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坟。这坟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坟围用大块青砖砌筑。不过这坟已经被人给盗过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个基座,坟塚像一个人被剖开了肚皮,向两侧敞开,里面隐约可见半扇拱形葬顶。大概盗墓贼觉得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肆无忌惮,连盗洞也不打,直接挖开了事。 坟墓附近长着高高的灌木与野草,几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没有任何小径的痕迹。说明这地方即使当年有人祭祀,也早已弃之不管了,就连盗墓的恐怕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说这坟修得古怪,这里无水环山,乃是个枯困局,在这里修坟,成心是不打算让死者安生。 我是个无神论者,木户加奈在日本也是见惯了墓葬的人;至于谢老道,他自称会法术,鬼神不能近身。我们三个都不忌讳,索性就在坟墓旁边扎营,支起帐篷。谢老道说他不用睡帐篷,有块石板就够了。但他年纪不小,我们不太好意思让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顶给他。 不过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只剩一个帐篷了。我正在为难,木户加奈已经钻进帐篷,把里面的充气垫子铺好,拿出两个睡袋摆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劳。吃过晚饭以后,我和谢老道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钻进帐篷。我一掀帘子,木户加奈正跪坐在充气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您回来了。”口气像是一个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妇。她帮我把外套脱了下来,仔细叠成枕头形状,放在睡袋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经脱去了登山外套,里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线不输给秦岭的险峻,两条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让整个帐篷里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面色一红,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凝视着我,忽然叹道:“许桑,我们离开岐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理论上是一个失踪人口,五脉只知道我在安阳失踪,就算他们能撬开郑国渠的嘴或者药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潜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现身,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黄家和药家姑且不论,刘局那里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才行。 “如果这次咱们能查清真相,这些小事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那黄小姐和药先生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沉默了。药不然我还算能交代,但黄烟烟却是一根刺。这根刺不深,但很锐利。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黄家才不得以采取的手段,可终究是我欺骗了她。一想到浑不知情的她在郑别村头与郑国渠拼命的样子,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骗了她,会有多大的怒气。 “哎,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户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五脉对你的成见太深,很难接纳许家回归。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户家不会不欢迎故人之后的。” “再说吧……哎,对了,东北亚研究所,现在是做什么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鉴别工作,说起来,工作内容跟中华鉴古学会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们那里任职。” “咳,那个就扯得有点远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现在也做一些古董进出口生意什么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户加奈摇摇头,“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我这才想起来缩回手,赶紧钻进睡袋里去。木户加奈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把帐篷里侧拉锁拉好,钻进另一个睡袋。而隔壁谢老道的帐篷里,早已鼾声如雷。 我当天晚上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木户加奈那个问题。思绪像是把大木杵,把脑子里的睡意像捣蒜一样捣得支离破碎、汁液横流。 大约到了午夜光景,肉体疲惫好不容易快要压服精神亢奋时,我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响动。我顿时睡意全无,轻轻拉开睡袋,隔着帐篷门帘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个人影在树林里晃动。 我小时候听反特故事里有一招,找一根细线拉在外头草丛里,细线那头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个罐头盒。碰到那根线,罐头盒就当啷一声倒扣下来。晚饭我们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个空盒子,一时有了玩心,才设了这么一个东西,装完以后就忘了这茬儿,谁也没说——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那个模糊的人影估计也听到空盒子落地的声音了,正打算掉头离开。我侧耳倾听,谢老道在帐篷呼噜打得正响,肯定不是他,再侧脸一看,木户加奈也在睡袋里睡得正酣。毫无疑问,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除我们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惊。 我赶紧爬起身来,随手抄起野营用的铝水壶,离开帐篷。今天夜色无云,星月高悬夜空,整个山坳里罩着一层浅浅的灰白光芒。我抬眼这么一看,却看到那人影跑到坟边上那么一晃,消失了。一股凉气从我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是无神论者,可这大半夜往坟墓旁凑,确实需要点胆气。我咽了口唾沫,先去帐篷里把谢老道叫醒。 谢老道听我那么一说,一骨碌爬起来,特兴奋,抄起罗盘和金刚杵就走。我本来想问那金刚杵不是佛家法器么,后来想想,那玩意儿也能防个身扎个人…… 无数槭树阴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无声的尸群。谢老道告诉我,这在老时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头的颜色差不多的光。这种时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坟地,有讲究。我说咱们现在可不就在犯忌讳么?谢老道一拍胸脯:“我会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们俩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动静。那人影不可能跑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钻进坟里去了。这坟头被人挖开过,露出半个拱形葬顶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狱的入口。我让谢老道拿起手电对准洞口,然后依次跳了下去,钻入洞里。 洞里只能容一人单向弯腰进入,里头阴气逼人,尽头是有两扇青石墓门,石门紧闭,上头还刻着花纹与鸟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动,皱起了眉头:“这坟墓被人盗过,为什么墓门却完好无损呢?” 谢老道骇然道:“难道真是鬼?”我摇摇头,手掌慢慢地朝旁边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这个墓门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诉谢老道,明代坟墓为了防止别人盗窃,已与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设一假墓门,使盗墓贼得门而不得入内。而真正的墓门,却在别的地方。这个墓门两旁的夯土都是实的,有经验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对,估计那些盗墓贼也是挖到这里,发现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谢老道环顾四周,兴奋大过紧张。 我问谢老道:“你不是懂风水吗?这里的吉位在哪里?”谢老道手忙脚乱地算了一圈,说吉在东南。他正要往东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谢老道问你不是要去找墓门么?我急道:“你之前不说了么?这起坟之人处处都跟墓主为难,那墓门自然不会挑吉位而设,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设在相反的东北方才对。” 我们俩离开洞口,来到坟墓东北方向。我眼睛尖,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有个微微的凸起。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边看似随意地垒着几块石头。谢老道一看,就叫起来说这是镇墓石,摆的是北斗七星图。 我走到洞口,大声喊道:“快出来吧!不然我们就把洞口给封住,往里灌烟!”过了半晌,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蛇爬。从那里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后露出一张我所熟悉的脸庞。 “许愿,咱们又见面了。”方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秦岭这个无名古坟里钻出来的,居然是方震。这比从里面钻出一个费翔还要让我惊讶。他是刘局手下的得力干将,身上迷雾缭绕,我从来没看透过他。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居然跑来偏远山区钻进一座坟里,这事怎么想都蹊跷。 在我的注视下,方震从从容容从洞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叼起一根香烟:“我本来以为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个墓口是我刚才发现的,虽然不大,但隐蔽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猫耳洞比这个还难钻一点。” “我没问你这个!”我很愤怒,“我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面对质问,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慌:“很简单,我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组的监控范围之内,从来没脱离过我的视线。”方震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被这一句话搞得大为震惊,不愧是国家机器专政机关,我自以为像孙猴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没想到还是没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谢老道一听他是警方的人,口气又跟我很熟,连忙缩缩脖子,偷偷跟我说:“老道我身份证早丢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帐篷了。”说完转身离开,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里。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此时没穿警服,换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装,像是某个大学登山队的教练一样,只有表情仍旧是那一副冷漠、镇静的神态,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到动动眉毛。 “这么说,我一离开安阳,你们就盯上我了?”我问道。方震却摇摇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帐篷:“在安阳我们把你弄丢了,局里反响很大。后来工作组形成一个意见,认为你和木户加奈之间可能有秘密约定,正赶上她申请前往岐山,我就跟过来了。” 说到这里,方震微微一笑。我却暗暗叫苦,这件事他们弄错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后,才跟木户加奈合作,可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我跟胡哥、姬云浮他们的来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喽?”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的树林里,烟头显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反应,高深莫测,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敌特,更没做什么非法的勾当。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务,是对你们实施保护性跟踪,刘局没让我干涉或探听你们的行动。”方震说。听到这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说的是真话,说明他口中的“工作组”只是知道我接触过岐山的什么人,至于我和姬云浮、木户加奈他们谈过什么内容,工作组应该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脚上有些破旧的回力球鞋,颇为佩服。同样是保护性跟踪,在县城监控是一回事,在山里追踪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个人,既要提防山路险峻,又要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紧紧追在我们身后,难度可真不小。他说以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这时候方震该会问我“你们来秦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专注地抽着烟。我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既然行踪暴露了,打算怎么办?杀人灭口?” “没接到这样的命令。”方震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经验比较丰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还真没办法说拒绝。刘局委托我们调查佛头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护,我们理论上是一伙的,没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这样也好,一切摊在阳光下,至少他不会鬼鬼祟祟地阴魂不散了。 “对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心中牵挂不已。方震道:“郑国渠接受了调查,但证据不足,很快就释放了。黄烟烟直接返回北京,药不然跟药老爷子说了一声,留在安阳处理家族事务。”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大家都平安无事。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宿营地,方震很自觉地找了一处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钻进了木户加奈的帐篷,心想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觉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后,发现帐篷是空的,探头出去,闻到一阵肉香。原来方震不知用什么办法打了一只野兔,用竹枝串起来正烤得冒油。木户加奈和谢老道坐在两侧,手里捧着两节竹节,里头是白花花的米饭,有些拘谨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户加奈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脸,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方震说他只负责保护安全,可当着他的面我们谈话还是会有顾忌。木户加奈在我手心划了“小心”两个字,我点点头,回写道:“见机行事。” 我望着有条不紊拆卸着帐篷的方震,心里涌现出一个疑问:以他的老练,真的是不小心被我发现,才被迫现身同行吗?方震的任务只是暗中保护我们,没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接近帐篷。除非……他是必须要接近某一个人,或者必须要拿到什么东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饭,我们把帐篷收拾停当,准备继续上路。这时方震走过来,交给我一样东西:“昨天晚上在那个墓道口捡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黄澄澄的铜钱,上头锈迹斑斑,方孔有破损痕迹。它的正面围绕钱孔刻着四个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不过被磨损得很厉害,只能看清一个人字,一个心字。 我告诉他们,这叫花钱,是一种民间自用的私铸钱,不能当正钱流通,一般都是婚丧嫁娶时用于纪念或者讨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会刻一些应景的话。祝寿就刻个长命百岁,升职就刻一个“加官进禄”,所以也叫吉语钱。方震捡的这枚花钱,应该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计是盗墓贼遗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过这四个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几个,周姓陈姓许姓都可以用。至于后头四个字,就实在难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专业,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方震听闻,“哦”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说话。谢老道凑过去讨好道:“警察同志,用罗盘不?”方震摆摆手:“不用,我不看风水,我是在琢磨,这座古墓是怎么被盗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横了一眼谢老道:“我以前做刑侦工作的,职业病。”谢老道身子一颤,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这个多了一人的探险队再次上路,方震背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发前我没告诉方震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他也没问。我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把那个点标出来,然后把地图交给他,让他给我们带一条最快最安全抵达的路。 不得不说,有方震这个退伍老兵在,我们前进的速度快多了。日军旧地图在专业人士手里,发挥出了更大作用。他带着我们一路翻山越岭,毫不迟疑;有些极其险峻的地方,他还能肩扛手拽,把我们一一安全地送过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前一天他能轻轻松松跟上我们的脚程而不露任何痕迹了,跟这个精于山地作战的老兵相比,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去野游。 唯一的遗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户加奈几乎没法说话,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们在山里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两点多时,方震告诉我,我们已经非常接近地图上的标示点了。他指着前头几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样的小山道:“你们要去的点,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凉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与周围连绵的山势显得格格不入,山体孤拔陡峭,岩层褶皱堆叠,如海螺扭转,两侧均向外倾斜,但顶部却颇为平缓,被一片绿油油的植被所覆盖。它有点像是一个小号的麦积崖,只是峭壁上没那么多石刻,只有藤萝悬挂。 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声,颇为疑惑。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他测定了一下方位,发现这小山与昨天山坳里的坟墓,恰成观望相向之势。我问他什么叫观望之势,老道解释说观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后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说了半天,我不耐烦听,让他直接说结论。老道摸摸脖子,说单就那个坟墓自己的格局来看,是个枯困之局;但如果把这座海螺山跟它联系到一起看,那个困住死者魂魄的恶局,反而起到了为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话,那么昨天那座坟,就是它外围的镇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于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谢老道说完以后,啧了啧舌头。我们望着那孤独挺立的海螺山,不觉有了一丝寒意。只有方震面无表情,叉开手指就着太阳在测定方位。 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装上路。目标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很快就来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群山之中,远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处,才发现海拔并不低,山顶到地面粗略估计得有两百米。由于地质运动的缘故,这种形态的孤峰山势都特别陡峭,坡度有时候能达到五十到六十度,极端点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别说有什么山路了。所以我们事先准备了登山绳索,必要时,估计得攀岩上去。 可是当探险队绕到海螺山的北侧时,都大吃一惊。我们看到,在海螺山的侧面居然有一条栈道,如同一条细小的蟠龙,沿着崖边盘绕而上,往回曲折,直达峰顶。 谢老道走近几步,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个栈道,怎么看着有些古怪……” 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秦岭自古多栈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成语。他年轻时候,走过许多次,对各式栈道都很熟悉。他说一般的古栈道,须要先在峭壁上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后在木梁上铺设木板,有时候还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风雨。这种修建方式费时费力,不花上几年修不完。 可眼前这个栈道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一个凿孔与木梁都没有,几十条粗大的双股麻绳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势,用钩连、悬吊以及杠杆原理让整条栈道浮在半空,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吊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把借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一项杰作。 木户加奈这时脱口而出一句日语,表情变得有些激动。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说,这种建筑手法她曾经见过,是北海道古阿伊努族人发明的一种叫“库奴”的山梯,用树藤绕过一个个岩壁凸起的支撑点,把木板层层悬吊在山侧,这种方式费时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适用于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势复杂的小山。木户有三曾经有过专门的论著,还得过奖。 “这么说,这条栈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户有三修筑的?”我脱口而出。木户加奈点点头,望着那栈道吊索,双眼竟有些湿润。 从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绕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够了。而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在这里足足消失了两个多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这库奴栈道,我猜很可能这两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在木户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这条栈道,好爬上山顶。 可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问题:海螺山不是什么难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设备足以保证他们登顶。何必大费周章修这么个阿伊努族的栈道来?要么是他们想运什么东西上去,要么是想把什么东西运下来…… “看来只有到了山顶,才知道答案。” 我迈步朝前走去,却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过去,这条栈道年久失修,绳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经糟朽,贸然上去太危险了。”木户加奈也补充道:“方桑说的没错。库努栈道的耐久性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当作临时通道来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安全使用。” “那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攀岩而上?”我有些焦虑。 方震没有回答,走到栈道的入口处,抬头观察了半天,用脚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绳子,回头说道:“这条栈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独立的绳索系统悬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二十米。直到我确认脚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们再前进。要注意,只踩我踩过的木板。” 他自告奋勇,让我忽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件事太危险了,带路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我说:“老方,你没必要跟我们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任务。”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这么做。方震一指谢老道:“你在下面看着,万一上面发生什么事,好尽快通知别人。”谢老道看起来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们把重的行李都搁在山下,交给谢老道看管,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食物和全套登山绳索、登山钩,木户加奈还挎了一具迷你相机。方震在前,木户加奈在中间,我在最后,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栈道。 这一路的惊险自不用说。这条古老通道已经在山莽中隐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呀声,摇摇晃晃。我们三个人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远,每走一段就挂一个安全钩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栈突然坍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虚空,双腿有些发软,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辈和木户加奈的祖辈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山顶,感觉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会有谁为我哭泣。”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伤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户加奈?或是黄烟烟?对她们我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过两百米,我们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算有惊无险地抵达山顶。到了山顶以后,我们三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小腿肚子因为过于紧绷而酸疼不已。我气还没喘匀,就被木户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刺痛不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我们面前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砖墙,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凉如此险峻的山顶,居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面人造的东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详起来。 这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看向木户加奈,她激动得连连点头,表示我没看错。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那张合影,背景正是这堵砖墙。虽然历经这么多年,城墙侵蚀风化,破落不堪,但大体模样仍在,只是砖隙间的青草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某一处隐秘的平原古城,却没想到坐落在这么高的山顶之上。 栈道和照片都毫无疑义地证明,木户和许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这个山顶为最终目标。我们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还是有一种惶惑与兴奋。我甚至可以听到木户加奈咚咚的心跳声。 这堵墙壁不太长,大约只有五六米长,然后就朝里侧拐了过去,像是把什么东西给围住了。方震靠在墙下,点起了一支烟,悠然望着远处群山,对如此离奇的场景毫不动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诚如他所言,他只是来负责我们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没兴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户加奈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要爆炸了。我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墙,看到在另外一侧的围墙正面是一座已经呈半坍塌状的石门。我们穿过石门,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离胜严寺的大日如来恰好十五公里,正是卢舍那佛的假定供奉点。可是,我们既没看到对供的卢舍那佛,也没看到谢老道说的什么坟墓。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破败小庙。这庙太小了,甚至不及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规模。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龛。神龛上头是云拱形状,阴刻着一道石匾“义在春秋”。龛内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像,丹凤眼,及腰长髯,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 这是一座关帝庙。 <hr /> 注释: 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 我万没想到,在这个预计供奉着卢舍那佛的地方,居然不是寺庙,不是佛龛,而是一座关帝庙。 只是这关帝庙,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木户加奈抓住我的胳膊,喃喃道:“这样的建筑风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经她一提示,我很快注意到,这座迷你关帝庙,在各种细节上都显得与众不同。比如它的纹饰与檐角龛前的曲度很大,墙沿里都塞满了断面齐整的菇莎草,看上去嵌了一条棕红色的饰带——这很接近藏区的庙宇风格。 我凑近两步,看到那尊关公铜像,虽然衣饰穿着还是汉地风格,但脚踩着的坛座,却是一朵曼荼罗花。一看到这花,我心中一惊,连忙让木户加奈原地等着,然后绕到这半庙半龛的背后。果然,在庙龛的背后,我发现了一座已然倒塌的石刻经幢,不过幢顶、幢身和基座三节还算分得清楚。 经幢这种东西,是唐代中期出现的。当时的人相信经幢里蕴涵着无边佛法,可以避邪消灾,镇伏恶鬼。这经幢有一个八角形须弥座,幢身可见曼荼罗花的纹饰,显然是密宗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密宗风格浓厚的庙宇,里头供着一位关公。 我忽然有一种电视换错了台的感觉,里的黄蓉跑到《上海滩》,去跟许文强谈恋爱。 我愣了愣,忽然想到,按道理经幢上应该都有立幢人的姓名,急忙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发现刻字已经没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信”字和下面“谨立”二字,其他信息都付之阙如。 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藏文,这可以理解。如果这关帝庙是跟武则天的玉佛头属同一时期产物的话,在那个时候,藏文刚刚诞生没多少时间,还没流行开来。 我观看良久,回转到庙前头来。木户加奈正在给那尊关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来,问我有什么发现。我摇摇头,木户加奈指着关公道:“这个应该就是蜀汉的武将关羽吧?” “是的。”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关公?它和我们在胜严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么联系吗?” 我否认了这个说法。胜严寺那个关公像,最多是清代的东西,跟这个关帝庙年代差得远着呢。再说,自从神秀把关羽提升为佛教护法神以后,中土庙宇的关羽像随处可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木户加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胶皮手套戴上,伸手去摸关公像,从头到脚摸得相当仔细,还用一把小尺子去量。过了十分钟,她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尊青铜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历史。” “哦?数字能估得这么精确?” “嗯,我是从铜像表面的锈蚀厚度推测的。你看,这锈蚀面层叠分明,分成好几个层次,蚀感均有细微差别。有一个估算的公式。”木户加奈回答,一涉及到专业领域,她的语气就不再腼腆。 我笑道:“我倒忘了,你有篇论文就是讨论这事儿的。” 我记得在木户加奈的简历里,曾经发表过一篇试图把文物包浆量化的论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写这种内容的东西,对古董的鉴别肯定是有相当的自信。 木户加奈道:“这并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才是这个理论的最早提出者。” 我看她说得非常自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这尊关公像可不是真品,它应该是1931年6月在岐山诞生的,制造者正是郑虎。 我忽然想到,这铜像是民国产物,身上锈蚀却这么厚,明摆着是故意做旧。许一城找郑虎造这么个东西,肯定是打算设局骗木户有三。那些看似古旧的铜蚀,不仅骗过了当代的木户加奈,恐怕还骗过了几十年前的木户有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探险之旅,其意味就和公开历史变得大不一样了,变成了一场骗局,许一城是设局者,而木户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为什么是关羽呢?这个符号在佛头案里有什么特定的意义? 木户加奈看我发愣,双眼充满了疑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觉到语调里淡淡的伤心。她似乎觉察到我有事情瞒着她,女人的直觉,还真可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青铜关羽的故事说给她听了。既然她已经向我坦诚,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爷们儿了。我说完以后,木户加奈脸色变了三变,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鉴定这青铜像的错误,祖父在几十年前也犯过一次。 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长长叹息道:“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夫妻之间,不需要再隐瞒什么。”“呃……”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脸色有些尴尬。木户加奈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失望神色,这让我心生歉疚。我想去牵她的手,她却躲开了:“您还有什么事没对我说?” “没了,真没了。”我连声道。可惜这种解释有些苍白无力,木户加奈的疑惑没有因此而消退。她松开我的胳膊,低声道:“我去后面看看。”然后走到庙龛后头去看那具倒塌的经幢。 面对这无声的抗议,我没追上去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她离开以后,我晃晃脑袋,继续端详那尊关公像。郑氏的手艺确实精湛,若非我事先知情,也要以为这关羽铜像是唐代之物了。这种伪造水准甚至比郑国渠他们都强,不拿精密仪器检测,可真看不出来。 我伸手去摸它,忽然发现那尊关公像稍微晃动了一下,再一掰,差点把它从坛座上掰下来。我仔细看了一眼连接处,有微小的焊接痕迹,还有不贴合的微小空隙。也就是说,这关公像和这坛座本非一体,而是后加上去的。那么原来摆在坛座上的,是什么?是那尊与胜严寺对供的卢舍那石佛,还是则天明堂的玉佛? 我盘坐在关公铜像之前,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化身为爷爷许一城,想象他在这里会看到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在同一个地点,祖孙两代人发生了神奇的交汇,我把自己置身于几十年前那场迷雾之中,努力拨开微尘颗粒,努力要看清内中轮廓,找出我爷爷真正的用心。 也许还有我父亲的。 不知过去多久,我“唰”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绕到庙龛的后头。在那里,木户加奈正用一个专业小毛刷在刷着经幢表面,试图分辨出更多文字。 “不用看了,我刚才看过,上面刻的是陀罗尼经的经文。”我走过去告诉她。木户加奈却不肯抬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刷着。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扭动身子试图挣脱。我叹了口气,对她说:“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请让我先把东西挖出来。” 木户加奈抬起头,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原来您还有更多的事没说。” “不是不是……”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往回找,“我是刚刚看到那关公像,才想起来的。我如果说假话,就让我下不去这海螺山!”木户加奈将信将疑,但还是直起身子闪开了。 这个石质经幢个头不小,好在已经摔断了。它的经幢基座半埋在土里,我掏出一柄小铁铲,把周围的土都挖开,一直挖下去大约三十公分深,终于看到了基座的根部。我把整个基座连同根部拔出来,放到一边,继续往下挖去。不过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铲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后再铲再挖,很快出现一个颇为标准的圆柱形坑。 木户加奈见我的行动如此古怪,忍不住问道:“您到底在挖什么?”我停住手,咧开嘴:“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告诉你。”木户加奈面色一红:“我又没有生气。”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声道:“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青铜关羽的事情,原谅我吧。”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我问这算不算原谅,她又嗯了一声。我说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谅了。木户加奈抽动嘴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腻味完了,我告诉她:“我是在挖一个东西,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样东西。”说完继续挥舞着铲子,木户加奈被我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也来到坑边观看。我又挖了一会儿,一铲到底,忽然发出铿锵的声音。我把铲子拨开虚土,露出了大坑底部坚硬的花岗岩层。 “什么都没有。”木户加奈失望地说。 “我看不见得。这没有,其实就是有。有,其实就是没有。”我咧开嘴笑了。木户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铲子敲了敲圆坑的边缘:“你看看这边上是什么?”我已经把坑里的泥土都挖干净了,木户加奈低头看去,发现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岗岩同样的质地,形成一个很精致的圆柱形岩壁坑洞。 我把铲子插到旁边如小山一样的土堆中,说道:“海螺山这种山体,是由造山运动挤压而成的,主体是花岗岩。在这样一座山顶,竟然能挖出这么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泥土层的大小,恰好是一个圆柱体,周围都是岩层,这说明什么?” “……这个坑洞,是人为刻意凿出来的?”木户加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我点点头:“不错,很可能就是建造这座关帝庙的人干的,目的是把经幢埋下去固定住。可是这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拿起木户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经幢埋在土里的根部长度是三十厘米,而这个坑,却有八十厘米高。这里的花岗岩这么硬,凿起来费时费功,那些工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户加奈迟疑道。 “除非他们在经幢底下,还要放件东西。这件东西的高度,大约就是五十厘米。” 木户加奈眼睛霎时睁大。从现存于世的玉佛头可以推算出,则天明堂玉佛的全身高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这个发现意义太大了。它证明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则天明堂玉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静静地埋藏在这个经幢之下,沉睡在这秦岭群山之中。 木户加奈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洞里去,试图抓一把泥土上来,仿佛要感受一下那玉佛跨越千年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她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很简单,经幢上刻的是陀罗尼经。陀罗尼是梵语‘总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身佛的毗卢遮佛。而佛家喜欢在各类塔类建筑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门寺的地宫——所以我估计经幢下一定会有东西。” “可是……与胜严寺对供而立的,难道不该是卢舍那佛吗?” 我指了指前头:“原本应该是有的,那尊卢舍那佛本该坐在庙内坛座上——但不知为什么,那坛座被人给换上了关公像,至于卢舍那佛像,恐怕已经被毁了吧?” 我们意识到,几十年前,在这个山顶上,在那个关键的时间交汇点,有着至今所有故事与因果的解释。许一城、木户有三和那个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们挖出了经幢下的玉佛,毁掉了庙里的卢舍那佛,换了一尊关公像上去——那关公像,一定代表着非凡的意义。 就在我们的思路陷入僵局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里。我问他怎么进来了,方震不动声色地说:“栈道断了。” 我们顿时大惊失色,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方震回答说他刚才听到几声噼啪声,栈道的绳子开始剧烈摇晃。他本来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栈道摇摆幅度太大了,根本无法立足。摇动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几乎所有的木板塌落,只留下几截绳子。 “会不会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木户加奈问。 “怎么会这么巧,六十多年来刮风下雨栈道都没坏,偏偏在我们来的时候,却被风吹毁了?”我不认同她的猜测,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震叼着烟卷没吭声,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很少会发表意见,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栈道被毁的原因,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麻烦:我们要怎么下去? 这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海螺山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几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没有栈道,仅凭我们带的那几截登山绳,根本没法下去。 “谢老道在下面知道这件事吗?”我忽然想到,“咱们可以喊喊他。” 方震不爱说话,木户加奈天生嗓音细小,这个大喊的任务只能交给我了。我在腰上绑了绳子,一头让方震拽着,然后一步步蹭到悬崖旁边,探出头去,气运丹田,放声大吼。这里群山环绕,回声阵阵,海螺山高度又不是特别高,如果谢老道还在山下,没理由听不见。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哑了,下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得悻悻缩了回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会落山。我们三个既没携带给养,也没带帐篷,在山顶过夜会很危险。方震围着山顶转了一圈,看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木户加奈就在旁边,朝我的身体贴了贴。 此时远方的日头开始西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岭的落日,昏红的圆形缓缓浸入青灰色的山脉之间,那番场景,就像是把一面烧至赤红的汉代铜镜淬入冰冷的水中,就连周边的云霭都变得红彤彤一片。 木户加奈凝视着远方的落日,默不作声,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嚅动嘴唇,喃喃轻言:“我小的时候很淘气,家里有几栋明治、大正时期的木制老建筑,是我最喜欢去的游乐场。有一次,我爬上了一间旧屋的房梁上玩,无意中发现在房梁上有一处暗格,里面藏着一本笔记。我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却把梯子踢倒了。那栋建筑隔音效果很好,位置又很偏远,无论我怎么大声呼救,别人都听不到。我就那么攥着笔记,惊慌地蜷缩在房梁上,等待着被大人们发现……” “木户笔记,原来是你找到的?” 木户加奈点点头,把头埋到我的臂弯:“那时的我一个人站在被隔绝的高处,感觉非常害怕,也非常孤独,只有那本笔记陪伴着我,给了我力量,一直到我获救。我始终认为,那是祖父寄寓在笔记里的灵魂。他保护了我,也选中了我来完成他的夙愿……” 大概是这相似的场景触动了她的童年阴影,木户加奈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我只得把她搂在怀里,慢慢抚摸她的头发。她忽然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别胡说,咱们谁都不会死。三个大活人,还能被一座小山困住?”我轻声斥道,拍打她的头。 木户加奈把头抬起来,竟已是泪流满面。她摇动着我的手臂:“你还不明白么?我们找到了祖辈们留下来的痕迹,然后身困绝境。完全相同的场景啊,你听到了吗?这是轮回,这是宿命。我们的祖父,一定在这附近看着我们!” 听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她的一句话来不停回荡:“祖辈留下的痕迹。祖辈留下的痕迹……”我搂住木户加奈,闭上眼睛,隐隐发现,我之前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次序。 1931年6月,许一城和郑虎来到岐山,铸造了青铜关羽,郑虎离开;然后在7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还有神秘的“第三人”前往海螺山搭起库奴栈道,登顶找到玉佛。由此可见,许一城应该是在6月到7月之间,把故意做旧的青铜关羽带上了海螺山,替换掉了卢舍那佛像,然后才下山跟木户有三汇合。 换句话说,在库奴栈道修成之前,许一城有另外一个上下海螺山的通道——而且这条路还很稳固,否则不可能把那么沉重的青铜关羽像弄上去。 这条路肯定已经不在了,但至少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我站起身来,安抚了一下木户加奈,找到方震,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方震沉思片刻:“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刚才仔细地勘察过周围山崖,没发现任何栈道以外的痕迹。”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方震忽然开口:“你看过《福尔摩斯》吗?” “看过电视。” “有时间可以看看小说,写得很不错。”方震的语气从容不迫,“福尔摩斯在里面说过一句话:当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即使再离奇,也是事实。”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转动脖颈,看向那间小小的关帝庙。此时夜幕降临,那没有半点香火的小庙看上去格外落寞。我们相视默契一笑,一起走到那关帝庙里,把青铜关羽像取下来,又搬开坛座。我就着落日余晖看了一圈坛座底下的地面,冲方震做了个确认的手势。 庙里的地面是用一尺见方的石板铺就,板隙处和外墙一样,塞满了用红土染过的菇莎草,形成的红色格条颇有藏区风格。菇莎草染成红色以后,历经千年都不会褪色,但根据时间长短,颜色会有微妙差异。我看到,有几块石板条隙之间的颜色与别处有细微的差异,应该是被掀开以后再铺回去的。 “石板底下难道有密道?”我喃喃自语。方震却是眉头一皱:“不对,如果底下是通道的话,那么只需要两块石板遮掩就够了。而眼前变色的石板,却排列成了一个狭长的条状,从小庙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墙底下,又扁又长。谁会把密道挖成这副模样?” “不管那么多了,全都掀开看看!” 我和方震猫下腰,开始一块块石板掀起来。木户加奈呆呆地看着我们热火朝天地拆迁,不明就里,我也顾不上解释,因为天马上就黑了。 石板下是松软的泥土,质地跟经幢下那个藏佛洞里的土地完全一样。把这些泥土拨开,我和方震发现,底下是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但是在坚硬的岩面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大裂缝,裂缝横着贯穿了整座小庙,恰好被那几块石板盖住。以比喻来说,海螺山的山体从山顶往下豁了一个大口子,然后被人用泥土和石板当创可贴给封住了。 我和方震谁都没想到,庙底下居然藏着这么一条大裂缝,实在超乎想象。不过这裂口虽长,宽窄却不能容人下去,不可能作为密道使用。 方震观察了一下它的深度和长度,告诉我说,这很可能是某次地震时,把这座海螺山震裂开来的痕迹。不过因为它特别的地质结构,裂缝是从山体中间开裂,外部峭壁没有明显裂口。方震绕到小庙墙外,俯身去挖,果然在一层泥土之下,也找到了那条裂隙的延伸,而且裂口颇大,可勉强容一个成人下去。我探头看去,下面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方震少有地用自责的语气感叹:“攀登之前,我就发现海螺山的两侧倾斜的角度有些古怪,早该发觉这中间有问题。” “难道说,之前他们是从这里爬上来的?”我忍不住问。 “山脉本身的内部,存在着无数空洞,如果这条裂隙裂开得比较巧,与其中的一些空洞相接,就有可能构成通道。”方震说完,划了一根火柴,丢到裂隙里去。火柴落下去不一会儿,就撞到岩石熄灭了。我们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看到裂隙深处两侧岩石高低不平,看起来怪石嶙峋,不过倒适于攀爬。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从这里下去碰碰运气。 我把情况告诉木户加奈,她表示只要跟着我,去哪里都可以。本来我们还想把青铜关羽像搬走,但考虑到风险,还是暂时把它留下了。人活下去才最重要的,文物以后随时可以来拿。 这条裂隙比想象中容易攀爬,左右凹凸的石柱成为天然的扶梯,裂隙忽宽忽窄,总在我们担心无路可下时,突然别有洞天,豁然开朗。大自然的景观真是奇妙,这海螺山就像是一枚核桃,被磕开了一条裂缝,虽然外壳保持完整,但只消把核桃的两边一捏,外壳就会朝两侧脱落,露出核桃仁。古人也不知怎么发现这么一处洞天福地的。 我一边往下爬去,一边在脑海里复原着当时许一城的举动。 他先是请郑虎铸好了关羽青铜像,然后跟“第三个人”来到海螺山,顺着这条大裂隙爬上去,替换掉了卢舍那佛。然后他们把坛座放好,石板铺回原样,然后从围墙外的裂隙爬下去。等到木户有三跟着许一城到海螺山时,许一城故意隐瞒下这条裂隙的存在,跟他一起搭起库奴栈道。到了山顶,木户有三的注意力肯定先被那小庙吸引,许一城或“第三个人”趁机把墙外裂隙遮掩掉。 这样一来,在木户有三眼中,海螺山就成了自唐代兴建之后再无人涉足的封闭之地,上面的青铜关羽像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认定是唐代之物。许一城苦心积虑设下这么一个局,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一切都是骗木户有三的,那么他们在海螺山顶发现的玉佛头,其真伪可就很堪玩味了。 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底部。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木户加奈不小心踩空了一脚,差点直接摔下去,被方震眼疾手快拉住了,但他自己的右腿受了伤。我们从一个隐蔽性极好的地洞里钻了出来。洞口被一大片大树的根须遮挡,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条裂隙可真是条天造地设的好通道。 我们打开手电,从地洞口绕到出发的栈道位置,无不大吃一惊。 在我们眼前,帐篷等物资都扔在山脚下,一截断掉的栈道从半空垂下来,谢老道趴在正下方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头和身体弯着一个奇怪的角度。他的那个罗盘丢在不远的地方,摔得四分五裂。 方震走过去检查了一下,说他已经死了,死因是高空坠落导致脖颈折断。我一拳捶在地上,心中痛惜不已。谢老道和这件事其实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想赚点小钱,想不到把命给赔上了。 现在看来,大概当时的情况是:谢老道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也想爬山。结果他刚走上栈道几十步远,赶上山风吹来,栈道摇晃不已。他心一慌,从山上跌落下来,连带着把栈绳也扯松了,最终导致了整条栈道的坍塌。 我正在嗟叹不已,方震却拖着一条瘸腿悄悄走到我身边,眉头紧皱。他环顾左右,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道:“谢老道的死,不是意外事故,是他杀。” 听到方震的话,我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觉得周围温度又降低了几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变成尸体,而现在又被发现是被杀。在黑影幢幢的深山里,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如果他从摇摆的栈道上跌下来,以这个高度,不可能正好落在正下方,应该偏离两到三米左右。”方震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其次,这栈道这么难爬,会有人在爬的时候手拿罗盘?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摔死的尸体不是这么流血的,尸斑形状也有差异。” “你的意思是……” “我看是谢老道遇害之后,凶手对现场进行了摆放。如果我们认定他是高空意外坠落,就上了凶手的当了。” 他不愧是老刑侦,仅从现场分析就得出了结论。 “那凶手在哪里……”我惊恐地看着周围的黑暗。方震道:“凶手的目的,应该是把我们困在山顶。他既然不知道裂隙的存在,估计已经离开了。”我沉默不语。这个凶手和方震一样,一路尾随着我们,处心积虑,其目的一定与佛头有关系。我一直觉得,在暗中有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无论是在北京、天津、安阳还是岐山,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长久以来的不祥预感,现在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们即将接近真相,他终于决定动手。 我忽然起了疑心,莫非是方震事先有所察觉,才会主动现身来保护我们? 不过我没问他,问了也是白问。他如果认为你可以知道,会主动告诉你,否则打死他也撬不出什么消息。 “我们该怎么办?” “就地扎营,明天再走。”方震说。 木户加奈看起来吓得不轻。这一天晚上,我陪她在一个帐篷里,聊了很多东西。我的童年,她的童年,我的家族,她的家族。方震一夜都没睡,一直到半夜,我还能听到他起身巡逻的脚步声,不由得对这位老兵充满了敬佩之心。 次日清早,方震借着太阳光把谢老道的尸体做了仔细的检验,记录下来,然后就地掩埋。他没亲戚也没朋友,除了我们恐怕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写了个谢老道之墓的木牌,支在坟墓面前。木户加奈在坟前为这位道士念了一段往生咒,我知道谢老道不会介意。 在方震的带领下,我们只花了两天多时间就走出了群山,再次回到岐山县。一进县城,方震先行匆匆离开。我则给姬云浮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却是个陌生人接的,自称是姬云浮的堂妹姬云芳。我问姬云浮在不在,对方迟疑了一下,问我是谁,我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对方告诉我,姬云浮在昨天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打了下来,我几乎握不住话筒。 姬云浮也死了? 这怎么可能? 姬云芳告诉我,姬云浮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几乎没离开过岐山。昨天有人来找他,发现姬云浮伏在书桌上,身体已经变得冰凉。法医已经做了检验,没有疑点,尸体已送去殡仪馆。 我闭上眼睛,心中的痛楚无可名状。我不相信他是心脏病死去的,我也不相信谢老道是自己摔死的。他们两个的死,包括我们三个遭遇的危险,都发生在接近真相之时。幕后黑手的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反应时间都不留给我们。 “那他死时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资料、纸条或者笔记什么的。”我颤抖着声音问。 姬云芳颇为无奈道:“他留下的东西,可太多了……” 她说的没错,姬云浮的藏书太丰富了,光是资料就有几大屋。但我想问的,是他跟戚老头合作破译的那本木户笔记,是否已经有了结果。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死,和那本笔记有着直接联系。 但这些东西,姬云浮的堂妹都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告诉她,怕她也会因此而遭毒手。 我问可否在方便的时候去姬府凭吊,姬云芳答应了。 我放下电话,把这个噩耗告诉木户加奈,她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连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摇摇头,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气短胸闷。这郁结在胸中越结越多,我不由得大叫一声,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姬云浮与我交往时间虽短,但一见如故,他是好朋友,是好前辈。没有他抽丝剥茧的分析与资料搜集,我们断然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我信任他,就如同我父亲信任他一样。可他却因为这件与自己本无关系的陈年旧事,枉送掉了性命。这让我既愤怒,又愧疚。 祖父的命运,我无法改变;父亲的命运,我也无法改变;现在连一个朋友的命运,我还是束手无策。我在这一瞬间,真的无比惶惑,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努力,到底能改变什么。 我颓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木户加奈拼命叫着我的名字,摇动着我的手臂,我却无力回应。木户加奈突然出手,给了我一个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我左半边脸热辣辣的一片。 “振作一点!我们得尽快去找戚桑!” 她这一巴掌,让我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对了!还有老戚头!他才是破解木户笔记密码的主力! 我“嚯”地站起身来,拼命搓了搓脸,勉强打起精神。木户加奈就近买了两辆自行车,我们两个直奔老戚头住的平房区骑去。当我们快到时,远远地看到一片黑乎乎,我心中狂跳。等骑到了附近,我们发现那一片平房已被烧成了废墟。 我向附近的居民询问,他们告诉我,前天这里闹了一场火灾,从老戚头的家里开始燃起,波及到了附近几十户人家。消防队赶到时,火势中央的几处房屋已经烧成了白地。老戚头和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那几麻袋稿纸,就这么付之一炬。 看到这番情景,极度愤怒反倒让我冷静下来。我放倒自行车,蹲在废墟前,扫视着那一片废墟。老戚头是前天被烧死,而姬云浮是昨天才发病身亡。这个次序表明,幕后黑手先是烧死老戚头,然后发现姬云浮已经拿到了破译的结果,不得不第二次下手,杀死了他,拿走或毁掉了木户笔记译文。 但是,以姬云浮的智慧,不会觉察不到老戚头的死因蹊跷。两个人的死相隔了差不多一天,在这期间,姬云浮会毫无准备坐以待毙吗? 我看不见得。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跨上自行车,对木户加奈说:“我送你去找方震,在那里你会比较安全。” “那你呢?” “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做。”我咬着牙。 我把木户加奈送到方震那里,他听到这两个消息以后表示,当地公安局已经介入,他会尝试多拿到些资料。我安顿好木户加奈,骑着自行车直奔姬家大院而去。 姬家大院不在县城,而是在北边的郊区。我凭借着记忆骑了半个多小时,顺利找到了他家的大门。姬云浮是当地文化界的名人,他死才没一天,已经有人给送花圈来了,门口摆了好几排。 我敲了敲门,里面一位中年女性走出来,她戴着黑框眼镜,很像是严厉的小学老师,她应该就是姬云浮的堂妹姬云芳。我对她说明来意,想瞻仰一下姬云浮的书房,她讥讽地看了我一眼:“今天有好几拨人来拜访,嘴上都是这么说,你们都是看中了他的收藏吧?” 我正色道:“我与姬先生认识还不到一周,但一见如故,这才到此缅怀。对于他的心血收藏,我绝无任何觊觎之心。我若进了屋子妄动一物,您直接把我赶走就是。” 她看我说得诚恳,态度略有软化,把门打开了。她带我走进书屋,屋子里还是那一副纷乱的样子,铺天盖地都是书,幻灯机和无线电台依然摆在原来的位置。她边走边说:“云浮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动,还保持着生前的次序。我这个堂哥,就喜欢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连分类都不分,整理遗物可麻烦着呢。” 我微微一笑。姬云浮的东西,绝不是随便摆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检索方法。不知道的话,看到的只是混乱;知道的话,就会井然有序。可惜他身死道消,没人能让这座巨大的资料库重新活过来。 几天之前,姬云浮还在这里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解着佛头案,如今却已阴阳相隔。一想到这里,便让我心中痛惜。 他的书桌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上面杂乱无章。她一指:“当时他就是这么趴在书桌上去世,被人发现。”桌面正中铺着一张雪白宣纸,上头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毛笔仍斜斜搁在一旁。我凑近一看,看到那上面写的正是陆游的《示儿》。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它的第一句赫然写成了“死去原知万事空”,在“原”字旁边,作者似乎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形成一个圆圆的墨点。 若在平常人眼里,这不过是一幅普通的毛笔字帖而已。可在我眼里,意义却大不一样。我和姬云浮的初次相识,正是在宋代古碑的拍卖会上,在那里他指出了“元”字与“原”字的区别,将我击败。他在临死前写下这么一首诗,还故意写错一字,显然是一个只有我才会注意到的暗记。 看来,姬云浮生前,恐怕还和那位凶手周旋了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无法幸免,即使留下遗书或者提示,也会被凶手毁灭。所以他抓紧最后的时间,打造了一把专用钥匙,只有在我眼里才能发挥作用。 可是,这把专用钥匙,到底是用来开启什么的呢? 我再度扫视桌案,上头摆着一盏荷叶笔洗、一方翕州砚、一尊青铜镂花小香炉、一块银牌、一个鸟纹祖母绿玉扳指、几本经味书院的线装书,还有一个小犀角杯和一把金梳背。这些东西有十几件之多,种类繁杂,而且摆放次序很怪异,一字排开。 看起来,姬云浮在写诗前后,曾经玩赏过这些东西。姬云浮在岐山是收藏界的大人物,手里有几件镇宅之物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我上次来的时候,姬云浮说过,这书房里全是书与资料,其他东西都搁到别处去了。他忽然把这些东西拿到书房来玩赏,一定有用意。 我转头问姬云芳:“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您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成,不要食言而肥。”她讥讽地撇了撇嘴,以为我是找理由想窥视她堂哥的收藏。我没理睬她的鄙夷视线,先拿起那把金梳背,细细端详。我想,姬云浮会不会把一些讯息留在这些小玩意上面。 这梳背大概是桌子上最值钱的了,从造型来看是唐代的金器。梳背上是团花纹饰,全以极细的金丝勾勒而成,而花蕊部分则镶嵌着一粒粒细小金珠,十分华贵。我翻过来掉过去,没发现任何文字,倒无意中看出,这东西居然是件赝品。 说来讽刺,我对金银器不是很熟,之所以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还是姬云浮前不久聊天的时候教我的。 姬云浮告诉我,唐代金器上的金珠,制作工艺被称为“碾珠”,先是把金丝切成等长的线段,然后加热烧熔,金汁滴落在受器里,自然形成圆形,再用两块平板来回碾成滚圆的珠子。焊缀的时候,用混着汞的金泥把珠子粘在器物上,加热后汞一蒸发,就焊上去了。 这种工艺很麻烦,所以后世都是改用“炸珠”的办法,把烧熔的金汁直接点在冷水里,利用温度差异,结成金珠。炸珠比碾珠省掉了一道程序,但比后者要粗糙,金珠尺寸不能控制,且形状不够圆。 这个金梳背就有这个问题:花蕊中的珠子圆度不够,且大小不一,挤在一起显得笨拙凌乱。 我猜姬云浮也看出这是赝品,只是出于好玩而收藏。在他堂妹的注视下,我把金梳背放下,再去看其他的东西,结果发现里面真假参半:犀角杯、玉扳指和笔洗还有另外几件是假的,其他都是真品。 可是无论在哪一件器物上,我都没发现任何刻痕与标记。 我失望地转身离去,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一切只是巧合。姬云芳看我没提出任何要求,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把我送到门口,态度缓和了不少。我问她姬云浮的遗体告别仪式是什么时候,我想去吊唁。她告诉我时间还没定,但一定会通知我。 我走到自行车前,失望与悲伤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我扶住车把,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这栋已变成姬云浮故居的房子。我从青墙扫到檐角,从滴瓦扫到脊兽,划过屋顶高高耸立的天线…… 等等,天线? 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心中一跳。姬云浮是宝鸡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家里有台无线电台,没事就通过这个跟外界交流。 他会不会利用这台装置留下什么讯息呢? 我扔下自行车,又跑了回去砰砰敲门。姬云芳见我去而复返,显得非常意外。我顾不得许多,恳求她让我再看一眼。姬云芳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不过她没阻拦。 我冲进书屋,走到无线电台前,去找开关,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检查了一下,发现那根外接天线不知何时被折断了。姬云芳无奈地告诉我,就算天线是完好的也没用。这个电台在一星期前就坏了,里头有个线圈烧坏了,新元件要从外地厂子订购,现在还没到货。 一个星期前,那还在我认识姬云浮之前,看来这也不是他真正的暗示。我颓丧地垂下头,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张考卷的答案近在咫尺,你却抓耳挠腮答不出问题。 姬云芳看我这一副模样,大概起了同情心。她轻轻喟叹一声:“我这个堂哥,从小就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除了看书,整天就抱着这个电台,嘀嘀嘀地玩个不停。你如果对这个有兴趣,尽管拿走就是,反正我们家里没人搞得明白。物有所托,我想堂哥在九泉下也不会介意。”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无线电没什么认识,总以为和战争电影里那些电报机差不多,只会嘀嘀嘀地叫。 嘀嘀嘀? 嘀嘀嘀! 姬云浮为什么会把一台已经坏掉的无线电台的天线折断? “对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猛然跳起来,把姬云芳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几步,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砚台想自卫。我没理她,转而用狂热的眼神重新去审视桌子上的那些小器物。 谜底解开了! 我刚才看了一圈,发现桌上的东西里有真品,也有赝品。我本以为只是个巧合,现在却想通了,这是刻意为之,真假器物的摆放次序至关重要! 从左到右,最左边是清代青铜镂花小香炉,这个是真的,记为点;它的右边,是那把唐团花金花梳背,这个是赝品,记为划。以此类推,通过书桌上摆放的真假次序,真点假划,最后得到的,是一串点划相间的摩斯电码。 把这串点划转换成数字,用电报码译成文字,就是他要传达给我的讯息。这与木户笔记和《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如出一辙。 大部分人只会注意单个器物,却不会想到只有将这些古玩排列在一起,真伪才被赋予了深远的意义。能够解开这个暗示的人,必须能鉴别古董真伪,还要熟知摩斯密码与电报码之间的转换规律——而这个人,只能是我。我手里的《素鼎录》就是用电报码加密的,我需要经常阅读它,因此对电报码滚瓜烂熟。 《示儿》诗用来提示;天线折断暗示与电码有关;真伪古玩则暗藏着消息。这三个布置简单而巧妙,环环相扣,营造出了一扇只有我能开启的大门,一步步被引导着接近他藏匿的信息。姬云浮临终前的这些部署,真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 我为求完全,又把桌上的古玩一一检验了一遍,比以往哪一次都细心。一次真伪辨认错误,就有可能导致整条信息都解读不出来。很快,我把他的这个讯息换算了出来。 信息非常简短:二柜二排。 藏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树林里。姬云浮这间书屋,实在是隐藏文件最好的地方,随便扔在哪里,都很难找到。凶手大概是觉得姬云浮一死,他找不到,别人也不可能找到,这才放心离去。 我环顾整个屋子,发现那些木质书架实际上是分成了六个大架子,顶天立地。每个架子上都写着一个字,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儒家的六艺。那么二柜应该是乐字柜。 我走到乐字柜前,仰头看到二排已靠近天花板,就找来一把椅子站上去。姬云芳看我这么放肆,瞠目结舌,一时间居然都忘了阻止。乐字柜的第二排有两米多长,一字排开高高低低几十本书,中间还夹杂着各类剪报、档案、照片与票据,看上去杂乱无章。 真假古董的编码容量有限,姬云浮塞不进更多细节,于是我只得一本一本地检查。姬云芳在下面仰起头说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情急之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钱包扔下去:“我叫许愿,我绝对不是坏人,这是我身份证,钱也全在里头。”她捡起我的身份证,看了一眼,我连忙又补充道:“姬老师生前有一份文件,是给我的,我必须找到它。” 姬云芳冷冷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认识我堂哥还不到一个礼拜的人?” “交情不能以长短而论,我和姬老师虽然见面不长,但一见如故。” 我一边拼命拖延着时间,一边飞快地翻动书架,希望能多争取点时间。姬云芳在下面听得将信将疑,让我先下来说清楚。我知道她现在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下去未必能再上得来,只得继续翻找。 就在她的怒气差不多到极限之时,我手中一顿,终于在一本书的中间翻出了一叠稿纸。这稿纸的质感我很熟悉,和老戚头家里用的稿纸差不多。我刚要展开看,姬云芳忽然飞起一脚,把椅子踹倒在地,我也咣当一声摔到地板上。 姬云芳走到我身旁,俯身捡起稿纸:“滚出去。”她脸色阴沉,显然对我的肆意妄为十分不满。我急得满头是汗,伸手去抓,姬云芳冷笑着后退一步,拿起一只打火机,做势要烧:“我堂哥的遗物,谁也别想霸占。” 这是唯一的线索,如果被她烧毁,姬云浮和老戚头可就算是白死了。我恳求道:“我不是要霸占……我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原处。这个事关你堂哥的死亡真相,不能烧啊。” “我堂哥是自然死亡,有什么可疑的?”她根本不为所动。 一时间我没法解释那么多,只得喊道:“你堂哥的死,与这卷稿纸有着直接关系。”听我这么一说,姬云芳一脸狐疑,缓缓把稿纸展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表情霎时变得很古怪。 “你刚才说你叫许愿?” “身份证都给你看了。” 她的下一个动作出乎意料,将稿纸扔给我:“好吧,东西你拿走。” 姬云芳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她淡淡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鬼话,我根本不信。我放你走,只是因为我堂哥的遗言而已。” 我愣在了那里:“什么遗言?” 她指了指那叠稿纸,我展开一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汉字,在抬头部分,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给许愿,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 从姬云浮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了。我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搁在怀里的稿纸,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县里去。 乡下一向保持着日落而息的传统,这条没有路灯的县级公路又地处偏僻,所以天黑以后,路上几乎没有人,只剩我一辆自行车。我一想到木户笔记的真容即将揭晓,心中就不住狂跳,恨不得一脚踩回县城,车子蹬得风驰电掣。 我骑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天色愈加黑起来,两侧都是连绵的丘陵庄稼地。这时候,我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低沉的声音,回头一看,远处有两束白光在慢慢接近,看大小应该是辆轿车,具体型号看不太清。我车头摆了一下,朝着路边靠去。夜晚开车很危险,司机有时候注意不到前方行人,我这辆自行车的后面没贴红灯,万一被追尾就麻烦了。 轿车的车速很快,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我,嚣张的大灯把我前头的道路照的雪亮。我眯起眼睛,降低速度,从它的轮廓判断这是一辆帕萨特B2。这可不是一般干部能开的车,估计是什么大领导出来办事吧。我心里想着,又往旁边靠了靠。 我猛然警觉,我都已经快下路面了,那两道光柱却依然笼罩着我,这说明帕萨特B2的车头,始终正对着我,它是冲我来的。我刚反应过来,就听身后的汽车发出轰鸣声,司机在猛踩油门,直直朝着我撞了过来。车灯霎时将我笼罩在一片白光中。 我情急之下,从自行车上朝旁边跳去。起跳的一瞬间,车头重重撞在了自行车上,我顿觉眼睛一黑,整个人在半空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到了路肩庄稼地里。我四肢剧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强感应到周围的动静。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的身体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在怀里翻找一阵,把怀里的那叠稿纸拿了出去。我心中一惊,奋力去抓,一下子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指甲都掐了进去。那人情急之下,又给了我狠狠的一拳,把我打晕在地…… 等到我恢复清醒时,周围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和一辆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我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公路旁,等了一个多小时,幸运地等到一辆进城的拖拉机,把我捎回了县城。等到我返回宾馆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我敲了敲木户加奈的门,眼前出现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木户加奈,还有一个是姬云芳。她们看到我这副惨状,都很惊讶。木户加奈急忙从洗手间拿来毛巾,给我擦拭脸上的污痕。姬云芳双手抱臂,皱着眉头问:“你还真受伤了?” “嘿嘿,不出我的意料。”我咧嘴笑了笑,把遭遇汽车袭击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东西你带来了?”姬云芳点点头,她把卷成一卷的稿纸拿给我,神色却变得非常阴沉。 我一开始就猜到,幕后黑手一定会跟踪我。所以从姬府出来时,我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姬云芳亲自把稿纸送给木户加奈,而我则揣着另外一叠数学证明草稿,骑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黑手再一次出手,把草稿劫走了,希望他们最终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你这也太冒险了,万一他们要杀死你可怎么办?”木户加奈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责怪道。 “如果他们要杀死我,早在北京我就性命不保了。”我冷哼一声。如果他们一直躲在幕后还好,现在他们连着好几次出手,固然伤我不轻,但也把自己慢慢暴露出来。 送走了姬云芳,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我把窗户和门都关严实,坐回到沙发上。木户加奈早已等待在那里,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着茶几上的那叠稿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木户有三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已经有三个人因此而丧命了。我看看木户,这是她祖父的笔记,应该让她来打开。木户加奈没有推辞,她习惯性地把头发撩到耳后,拿起稿纸,缓缓掀开第一页。 稿纸上全是汉字,笔画很潦草,大部分汉字上头还标着四位数字,我估计这是老戚头破译时的原稿,那些数字就是加密的电报码。 在我们的预期里,这应该是木户有三的中国探险日记,里面应该记录了1931年那几个月的经历。可是,事实却和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一段四骈六丽的古文。不是一篇,而是十几篇,每一篇的文风都不统一,有的很雅,有的却很大白话,看起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的段落连完整的都没有,只剩残缺不全的几句话。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散见其中的一系列批注,有的批注很短,只有一句话,有的却写了满满一页纸。 “怎么会这样?”我和木户加奈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种格式,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一篇充斥着大量引文的学术论文。 每一段古文的左上角,都有一个用红墨水笔标出的数字,笔迹跟汉字不太一样,应该是出自姬云浮的手笔。他在拿到译稿以后,肯定做了初步的整理。也幸亏有他这位资料处理大师,不然我们光看这些明文,不比看密码容易多少。 “中文古文你能阅读吗?”我问木户加奈。木户加奈笑了起来:“在日本史学界和考古学界,大部分人都不懂现代汉语,但古汉语阅读却是一项基本技能,否则与大陆密切相关的日本上古史便没法研究。” “很好……”我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她的意思,她的古文阅读比我还要好。我们肩并肩互相依靠着,开始按照姬云浮整理的顺序正式开始阅读。 这篇“论文”相当复杂,作者旁引博证,从故纸堆里刨出无数碎片,把它们巧妙地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还加入了自己的分析与点评。而随着作者的考据推展,一个尘封已久的秘辛缓缓浮上水面,这秘辛是古老的,却与现在的我们息息相关,仿佛一面大幕缓缓拉开。我们慢慢翻看了笔记,像两个忠诚的观众,完全沉浸到那个世界里。 鉴于原文太过艰涩繁复,我无法引用,只能试着用现代白话将整个故事还原,中间还加入了自己对“论文”的理解。 故事的开端,是在武周垂拱四年。 那一年,武则天决意称帝,开始大造舆论,为登基做准备。她宣称自己是弥勒佛主转世,降于世间拯救万民,所以大肆崇佛,命令薛怀义以乾元殿为基础,建起了明堂与天堂,并在里面供奉佛像。这些佛像中,有两尊佛像至为珍贵。一尊是夹纻弥勒大佛像,身量极高,供奉于天堂之内,代表的是武则天的本身。 除了弥勒大佛以外,明堂里还供奉着另外一尊毗卢遮那佛。这一尊佛的质料来自于西域进贡的极品美玉,依照武则天容貌雕成,是一件稀世珍品。武则天非常喜欢这尊玉佛,将它摆在了明堂隐龛中,用来与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对供。 毗卢遮那佛不过两尺多高,武则天一直担心会被人盗走,遂从神策军中选拔精壮士兵,担任明堂的守卫工作。可是明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不是砖瓦无故跌落,就是夜闻女狐哭声。正巧北禅宗的六祖神秀大师在洛阳,武则天向他请教,神秀大师说您的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血腥与杀孽太重,与佛堂祥和气氛不合。武则天问有什么解决办法。神秀大师仰天一笑,说陛下您问的正是时候,这件事的因果,在数年前便已经注定了。 原来几年前神秀在玉泉山传法,曾挖出一座废弃祠堂。工人原想把祠堂拆走,不料平地忽起大风,无法施工。到了晚上,一位丹眼长髯的红脸武将出现在神秀梦中,说我乃汉将关羽,魂魄一直栖息玉泉山中,那祠堂是容身之处,倘若拆毁便成了孤魂野鬼。神秀说你不如皈依我佛,做个护教珈蓝,岂不更好?关羽大喜。到了第二天,神秀便为关羽重塑金身,再造祠庙,供入玉泉寺内,受信徒香火。 神秀讲完这故事,对武则天说关羽乃是天下无双的猛将,威压如今又已皈依我佛,请他为明堂护法,再合适不过了。武则天听说以后,大喜过望,立刻下诏造起一尊关公珈蓝铜像,供入明堂。神秀上师还为守卫明堂的士兵一一剃度,受具足戒,号曰“佛军”。 佛军最高统帅当然是关羽,但他毕竟只是护法珈蓝,能防鬼祟防不了盗贼。所以在大元帅之下,还有正副两名统领。正统领是一个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叫连衡;他的副手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叫鱼朝奉。两人都是贵族子弟出身,英勇果毅,忠心不二。他们两个人都起誓,愿以性命护卫明堂,永远有一个人亲自守护在玉佛身旁,日夜不辍。 当时在洛阳,还活跃着一位日本遣唐使,叫河内坂良那。他是在总章二年跟随第六批遣唐使来到大唐的,还是正使河内鲸的侄子。河内坂良那是一个狂热的大唐文化爱好者,对一切事物都非常痴迷。结果等到河内鲸回国之时,河内坂良那没有一同返回,而是留在了洛阳。到明堂落成之时,这位日本人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十九年。 明堂落成之后,对洛阳官员开放数日。河内坂良那凭着自己遣唐使的关系,也跑去参观。当他看到那尊玉佛时,立刻深深地爱上了它,不可自拔。他试图近前去摸那玉佛的脸,正巧那日连衡当值,见这人行为不轨,拔刀差点将其砍杀。 河内坂良那离开以后,得了深深的相思症,一心希望能够再次一睹玉佛风姿。可惜明堂平时很少对外开放,何况还有佛军护卫,基本不可能接近。河内坂良那一睹玉佛的心愿,却始终没能实现。 八年之后,正是武周证圣元年。河内坂良那对玉佛的仰慕非但没有减退,反而与日俱增,已经到了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的地步。他整个人已经近乎疯狂,居然浮现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把玉佛据为己有。为此,他设法与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搭上了关系。 当时武则天已经有了新宠沈南璆,薛怀义唯恐地位不保,正冥思苦想如何讨好女皇。河内坂良那献上两计,一计是将佛像埋在地下,用铁链慢慢牵引上浮,制造祥瑞之象;还有一计是用百牛之血,绘出两百尺之高的浮屠。薛怀义闻之大喜,依言而行,不料武则天反应冷淡,让他大失所望。 薛怀义心中郁闷,河内坂良那借这个机会,将其灌醉,然后一把火将明堂点起了大火。这一场火势极大,史书记载“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暴风裂血像为数百段”。到了次日清晨大火熄灭,明堂与天堂均被烧成了白地,夹纻弥勒大佛像被烧成了灰烬,玉佛却不知所踪,佛军统领连衡也消失了。 薛怀义酒醒以后,以为这场大火是自己引起的,自缚请罪。武则天念在旧情,赦免了他,但对失踪的玉佛却耿耿于怀。根据副统领鱼朝奉的说法,连衡是监守自盗,趁乱窃走玉佛。于是全国都发下海捕文书,捉拿连衡。 而实际情况,却是河内坂良那趁大火盗走玉佛,一路朝着东方跑去。连衡不及通知同僚,只身追踪而去。最后连衡在扬州附近追及河内坂良那,两人斗智斗勇,都奈何不了对方。在争抢中,玉佛被一摔为二,佛头被河内坂良那夺走,返回日本,佛身却落到了连衡手中。 连衡返回洛阳,惊愕地发现自己竟已成罪人,连同连氏家族也被波及。他手中只有无头玉佛,不敢交还朝廷,又不敢留在身边,只得将其埋在岐山群山之中,在其上面建起一座关帝庙,以纪念佛军守护。而他则改姓为许,隐居在岐山附近,默默地守护着。 对于河内坂良那,许衡一直耿耿于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寻回佛头,奉还朝廷,恢复家族名誉。为此,他拼命钻研金石玉石的鉴别之道,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岐山。儿子成年之后,许衡把家业与鉴古手艺传承给他,留下一篇《自叙》给家人,毅然离开岐山。 在《自叙》里,许衡先是把玉佛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表示自己的时日无多,希望能在临死前去日本,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才算对得起自己当年的誓言。许衡还表示,如果他没有回到中土,说明佛头的任务失败了,那么这个使命,将由许家子孙一代代传下去,直到玉佛身首归为一为止。 据说后来他化装成僧人,混入鉴真大师的队伍,从此再无任何消息。究竟他是在海难中身亡,还是在日本被杀,就没人知道了。 但许家没有遗忘家族祖先的遗训,将祖先交托的使命一代一代传了下去。笔记里列了一个很详细的家谱清单,上面的记录显示,许家从没有忘记过这个遗训,一直把佛身保护得很好,再窘迫的时候,也没人会提出卖掉它。 几百年下来,许家的金石鉴定之术已成为权威,更逐渐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形成了五脉鉴古的雏形。而先祖许衡的嘱托,历代许家子孙也未敢遗忘,每一代总有人会前往岐山,守护玉佛身。笔记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录,零散而琐碎,都是在记叙哪一代什么人做的关于玉佛的什么事。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才重新出现了大段记录。当时许家有一名子弟叫许信,参加了大明援朝抗倭战争。许信在前线杀敌之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姓木户明雄的倭寇头目,居然想乔装潜入内陆,形迹可疑。他得到上级首肯后,只身追踪而去。几番交手,许信才知道,木户这个姓,原来就是当年的河内家分支传下来的,他们继承了河内坂良那的遗志,一直对留在大陆的玉佛身垂涎三尺。最后两人在岐山附近同归于尽。 许家这才意识到,原来几百年过去,河内坂良那的子孙竟然也一直没放弃夺取玉佛的心思。在族长的主持下,许信被安葬在离玉佛不远的地方,以表彰其精神。而从这时候起,许氏族长下令对玉佛之事三缄其口,除了长房嫡子嫡孙以外,不得外传。 这个命令初衷是为了防止有心人觊觎宝藏,但时间一长,对玉佛的存在知道的人逐渐变少,再加上乱世波折,传承几度中断,五脉尚在,但玉佛之事却慢慢地被许氏子孙淡忘。到了清代,许家已无人记得,就连《自叙》一文也不知流去何方。 在论文的结尾处,作者不无忧郁地写道:“自从唐代连衡祖先东渡以来,列祖列宗无不秉承‘信义’,把守护玉佛视为比性命还重要的事,这是多么令人钦佩的事情呀。连衡先祖开创白字门金石之法,本意是让许氏有朝一日寻得玉佛,可以明辨其真伪。可如今本末倒置,玉佛无人记得,这鉴古之法倒成了主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许氏已遗忘了祖先的嘱托,偏离了本道,把心思都用错了地方。 “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搜集、考证了无数古籍与古董,试着将许衡祖先的事迹复原,其目的在于有朝一日,可以唤醒许氏血脉,再度肩负起这个使命,不让我们的祖先蒙受无信的羞辱。明堂已经化为灰烬,武则天在乾陵里沉睡,对朝廷的恩义,我们可以不管,但让玉佛身首归一,是我们华夏子孙的责任。尤其是当下倭寇欲侵我国土,欲亡我民族之魂,欲灭我民族之精神,玉佛之事,可正为六万万同胞振奋之图腾也!” 落款是三个字:许一城。时间是民国十九年十月,也就是公元1930年10月。 我和木户加奈看完以后,各自捏着稿纸的一端,因震惊而久久不能开口。这篇笔记和我们预期的不一样,但却更有冲击。它不仅讲述了玉佛头的真正来历,而且还揭开了许家和木户家之间纠葛千年的宿命和恩怨。我从来不曾想过,许家和木户家竟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不是从现代,也不是从民国,而是从唐代绵延到了今日。 我和木户加奈同时望向对方,我们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千年之前的两个人,努力把这尊玉佛一分为二;而千年之后,他们的两位后人,却在努力把玉佛合二为一,这其中恩恩怨怨的奇妙之处,难以尽言。 可以说,我们之间的牵绊,从河内坂良那投向玉佛那一瞬间的凝视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加奈……”我轻轻地翕动嘴唇。木户加奈眼神闪了一下,嘴唇的弧度勾起一丝妩媚:“知道吗?这是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们两个人的脸又靠近了一些,她的头向左微偏,我的头向右微偏,似乎都在寻求某种契合的角度。 屋子里的温度开始上升,暧昧的气味越发浓郁。这份笔记的冲击力太大了,许多东西要慢慢消化,许多细节需要慢慢推敲。可在这个时刻,我的大脑根本无法思考,原始的欲望霸占了整个身体,推动着我继续靠近,靠近,近到可以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喷薄而出的香气。 就在我的理性即将崩溃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有着丝毫不掩饰的急切与粗暴。我和木户加奈猝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分开。木户加奈面色通红,胸部微微起伏,身体软软瘫坐在沙发上起不来,只好由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面色阴沉的警察,还有秦二爷。秦二爷一看到我,立刻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就是他!没错!”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走近前来,一晃证件:“许愿吗?你被捕了。” <hr /> 注释: 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 听到他们的话,我有点懵。我被捕了?什么我就被捕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把我一把推开,直愣愣闯进屋子,开始到处翻动。木户加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连忙把桌子上的稿纸抓在手里。 好在警察对那叠稿纸毫不关心,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在我的床边发现了龙纹爵——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藏——为首的警察拿起来递给秦二爷看,秦二爷捣蒜一样地点头:“对,对,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为首警察冲我微微一笑:“许愿,这是你的东西吗?” 他这句话,问得相当毒辣。龙纹爵是国家一级文物,我如果说是我的,马上就会被质疑来源;如果我说是从黄家拿的,那就更有盗窃文物的嫌疑,怎么回答都讨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着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铐子把我铐起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大声质问道。 秦二爷过来,趾高气扬地喝道:“你这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那龙纹爵不是贼赃就是明器,北京来的同志大老远跑过来,还能冤枉了你?” “你们不是岐山警方?”我皱起眉头。 “不,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为是秦二爷故意使坏,去当地公安局举报,这多半是托关系公报私仇,好解决。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来的人,事情就复杂了。 警察从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说明那边已经正式立案。这背后的推动者,肯定是黄家。他们是龙纹爵真正的主人,他们一报案,立刻让我变成了一个携带国家一级文物潜逃的罪犯。 现在“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纵然我要辩白或者请黄家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说了。无论如何,岐山我是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去找方震!” 我临被带走前,只来得及对木户加奈说这么一句话。现在能救我的,只有方震和他背后的刘局。木户加奈手里紧紧攥着稿纸,用力点了一下头。 宾馆外是一辆岐山当地的警车,我上了车,两只手搁在双腿之间,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住我,一言不发。车子开了很久,眼看就要出城了,我忍不住问道:“警察同志,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对方没有回答,我只好垂下头去,闭上眼睛,试图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 按道理说,我调查佛头,是五脉都认可的行为。黄家纵然对我在安阳的举动不满,也不至于动用警方这么夸张。现在这个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愿意让我继续呆在岐山。 难道是怕我挖出更多东西?有意思。看来杀死姬云浮、老戚头和谢老道的幕后黑手,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着,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住了。我被警察带下来,抬头一看,看到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顶端有灯光闪现。远处还有两排地灯,直直地伸向远方,还有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入耳朵。 这是岐山的机场啊,而且还是军用机场,停机坪上放着好几架涂着空军标志的飞机。 “跟我们走,老实点。”警察拽着我胳膊,把我带到一架大腹便便的飞机前。我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运七”,是咱们中国自己研发的机型,民航和军航都有装备。飞机的舱门打开了,一架舷梯放了下来,两侧的螺旋桨已经发动起来,转得飞快,发出嗡嗡的低沉声音。 我仰望“运七”那个大鼻子头,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没想到他们居然急切到了这种程度,一夜羁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飞机。可见那位幕后黑手,也是颇有顾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刘局在北京打一个电话,警察肯定没办法把我带离岐山。为此,他不惜为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动用军航飞机,就是不想给他们留出反应时间。 说实在的,我还真他妈有点荣幸了。 上了飞机以后,我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机舱里很宽敞,里面堆着好多绿色邮包和麻袋,看来这不是给我准备的专机,而是运送邮件和货物的飞机。 我进了机舱,警察把我的手铐在了一个把手上,然后各自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机舱里还有其他几个人,看到警察面色阴沉,我又带着手铐,都不敢过来搭话。 飞机很快起飞,这种螺旋桨式的飞机非常颠簸,大家都把背靠着舱壁,减少震动。可我的手被手铐吊在把手上,身体来回摇摆,非常难受。我实在受不了,问警察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下,起身掏钥匙开手铐,然后把我带到后面一处角落,重新铐好。 这地方还不错,能靠直身体。我坐定以后,拿眼睛那么一扫,发现附近的邮包上还靠着一位老哥。这老哥脑袋特别大,头发稀疏,跟个大狮子头似的,偏偏脖子还特别细,让人一看很担心会不会折断。我眯起眼睛,借着机舱昏黄的灯光,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物件,不时用手去摩挲,显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种汉代的玉器,圆柱形,用简单的几刀刻出俯卧肥猪的轮廓,大小正好能被一只手握住。下葬的时候,握豚会放在死者手心,象征着阴间的财富,和含在死人嘴里的玉蝉汉八刀是一类东西。 握豚是明器,给死人用的。这位老哥估计是个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挂在身上的?这要是在潘家园让人看见,肯定得嘲笑一句“塞屁眼”。 “塞屁眼”是个典故。民国时候,孙殿英炸开慈禧墓,里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间。北京有个前清的旗人老爷,不知怎么弄到一件墓里的玉器,锥台形状,小巧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没事含在嘴里。后来有明白人告诉他,那玉叫九窍门,用来封闭尸体九窍,他含嘴里那个,是慈禧拿来塞肛门的…… 等到警察走开了,这位老哥把脑袋探过来,特好奇地问道:“我说,你犯什么事了?”我看看他,没吭声。他还往前凑:“能坐飞机押送,这事估计小不了吧?” “古董。”我说了两个字。 大脑袋眼睛一亮:“哟,童家店里折的?” 童家是鉴古界的切口,意思是亲自挖墓挖出来的东西。不过这是老讲,解放后几乎没人用了,都说是孙家的,意思是从老百姓家里收的。这个大脑袋估计是道听途说这么个切口,没确切把握其涵义,就拿来乱用一气。在玩古董的人里,这种半瓶醋特别多,自以为很懂,其实根本没到那水平。好奇心还强,骗他们比骗什么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了他的底,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我缓慢转动脖子,让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觉察到这点,才把目光收回,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立刻让大脑袋不自在起来。他反复摩挲着握豚,眼神闪烁,犹豫了半天,终于探头过来:“我说,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我就随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这让大脑袋很是惊慌,越发认定我看出了什么。他悻悻缩了回去,一会儿工夫,又伸过来了:“哎,我说,咱们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飞机上,也算是缘分。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 “我一个犯人,不能随便讲话。”我摇摇头。 这让大脑袋立刻相信,不是没问题,而是我有话不敢讲。他一拍脑袋,起身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两个警察那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转回来道:“我问过人家了。只要我不碰你,说两句话没什么关系。” 能坐军航的人,多少都有点背景。那两个警察估计觉得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大脑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带还算有点人脉,你帮我,我也帮你。”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把东西拿近点我看看。” 大脑袋一听,赶紧摘下来,递到我的眼前。我就着灯光看了一遭,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的?”大脑袋忽然脸红了,他抓抓脑袋,咧开嘴傻笑,笑了半天才说:“这是……这是我女朋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原来这个大脑袋是个北京的军航子弟,在岐山认识了一个女笔友,两人通信了一段时间,他巴巴地跑来岐山看真人。女笔友带着他见了父母,父母拿出这么一件东西,说是祖传之物,只留给看中的女婿。大脑袋当时给感动坏了,当场确定了恋爱关系,还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女方家里置办了一大堆东西当聘礼,然后带着这串东西回北京筹备婚礼。 听完这个描述,我心里有数了,告诉他:“他们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里提过。” “你还答应他们什么了?” “啊?我答应把她调进北京,安排到国营厂里;还帮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给她父母买台彩电;给她姑姑买辆自行车……”大脑袋掰着指头一一数来。还没说完,我打断他道:“回北京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啊?” “花八分钱给那姑娘写封信,说这事吹了。” “为什么?”大脑袋张大了嘴,很是惊愕。 “这玩意儿是当地玉厂琢出来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我把身体往后一靠,“真正的汉代琢玉,都是斜着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浅。你看这个玉器上头,刻痕与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机器琢出来的。” 大脑袋一听这话,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颤抖:“你这说法太武断了吧?我还特意去找过专家鉴定的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自己受了骗,但却不肯面对现实,抱定一个说法不放手,对任何指责都怀有疑心。 “那专家是谁带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对了,这就是托儿。” 也不知道是大脑袋本身智商比较低,还是恋爱中的人容易变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释了半天,大脑袋这才接受了现实,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回到邮包之间,一会儿工夫后,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别伤心,声音不大,但流泪不少,嗓子还发出凄凉的哀鸣。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大汉,哭起来跟个小女孩似的。他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讲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忆,又用手绢抹眼角。两个警察还以为我把他怎么了,过来查问。我也没瞒着,都给说出来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泪交加,想乐又不好乐,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泪一抹:“多谢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骗了。说吧,有啥我能帮上你的。我在牢里也有几个熟人,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只要你给一个人捎句话就行。”然后对他耳语几句,大脑袋听完以后一愣:“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整个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脑袋很快离开,继续去缅怀他被欺骗的爱情。我则继续闭目养神,脑子里不住地转动着。 从满是情欲味道的宾馆转换到这冰冷的机舱里,我终于可以静下来心,慢慢消化木户笔记带给我的冲击了。 从整篇文章来看,玉佛的传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断掉了。一直到了许一城这一代,才搜集资料,将其补完。该文是在1930年写成的,说不定木户有三就是看到这篇考据,才动了来中国的心思。 但是,这篇考证文章还存在着一个大矛盾。根据许衡的《自叙》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为二,河内得佛头带回日本,许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头应该是在日本才对,为什么木户有三还要来中国寻找呢? 这说明,在这两件事之间,还缺失了重要的一环。那枚玉佛头,在唐代到民国之间的时间里,很有可能曾经返回过中国,一直到抗战前才再一次被运到日本。姬云浮说这篇文章当与《景德传灯录》参照阅读,可《景德传灯录》是宋朝一本记录历代高僧事迹的书,不知和这个有什么联系。我手头没这本书,只好先搁置一边。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们曾经看到过一个大墓。按照笔记的说法,那应该是明代许信的坟墓。方震从那墓里找出来过一枚花钱,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只看得清两个字:人,心。 我心里一哆嗦。那花钱是方孔的,方孔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两个字是人、心,难道另外两个字是事、过?难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 那是我祖父的遗言,也是父亲的遗言,以及四悔斋店名的来历。 我一直认为,父亲的遗言,代表了他对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现在发现,明朝我家先祖的墓里,就已经有了这四句话,如此说来,这句话应该是许家的祖训,由此看来,父亲的遗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 我想着想着,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从外头打完篮球回来,发现家门口聚着好多人。那些邻居看到我回来了,都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里有同情,有伤心,甚至还有几道幸灾乐祸,但没人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拨开人群,掏出钥匙进了家门。平时回家,妈妈总会递来一搪瓷缸子的凉白开,然后把我的脏背心脱下来去洗;而父亲永远是在书房看书。可这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我在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亲写的一张信纸,上面有八个字: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还有一串数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随手折了起来。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学校革委会的头头。他趾高气扬地向我宣布,右派、反革命分子许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将的震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尽,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他奉命前来收缴反革命分子的遗留罪证。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预感似的,我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反而异常平静。我扑向那个头头,跟他扭打起来。那头头是大学篮球队的主力,身材壮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却被我打断了两条肋骨。然后我被七八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动弹不得。我看到一群人冲进我的家里,肆无忌惮地毁灭我所熟悉的一切。父亲和母亲结婚的合影被践踏在地上,妈妈的花盆被砸烂,墙上的奖状和柜橱上的玩具枪全都丢出窗外……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羁押室里度过的。等到我被放出来,他们告诉我,父母的尸体已经火化。我没看到他们最后一面,拿到手里的只有一坛骨灰——他们甚至没有分开存放,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自始至终,我没有流一滴泪。 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乱了套,没有一个地方没被蹂躏过,没有一件东西没被翻动过。我怀抱着骨灰坛在废墟里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我又掏出父亲的遗言来看,猛然发现那一串数字,是大学图书馆的索引号。那时候学校都在闹,没人上课,图书馆更没人去了。我就找机会溜进去,按图索骥,找到一本笔记。这本笔记里,记录的是《素鼎录》,而它的密码,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这八个字——不过另外一本藏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已经随着老房子的拆迁,带着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可真是奇妙,木户有三带走了两本笔记,却不知道密钥;我父亲许和平知道密钥,却没有笔记。一直到木户有三去世前夕,其中两本才送回到我父亲手里。早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他选择了沉默,把一部分资料交给姬云浮之后,继续隐姓埋名,直到大时代的洪流将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着舱壁,静静地回忆着这些事情,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些事情,从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爸爸,妈妈,爷爷……”我望着机舱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语。那一天未曾流出的泪水,在此时悄然滑落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机舱里一震,总算是安全降落了。我从飞机里被带出来,一辆警车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着。此时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时去安阳的时候,我可没想过会这么回到北京。 既然是军航,那么降落地点应该是北京南边的南苑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大脑袋冲我比了个手势,表示他没忘记我的嘱托,然后拎起包离开了。两个警察把我押上警车,警车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去哪里。 车子开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停在了一处不知所在的看守所。这看守所白墙灰屋,规模不是很大,此时只有岗哨和交接室还亮着灯。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说。看守所的管教打量了我一番,也没多说话,只是让我换上囚犯的衣服,发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个人物品封存签字,态度还挺客气。等手续都走完了,我被关到了一个单间号房里。 这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北京的看守所条件很差,经常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号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像单间这种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够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赶上这种待遇。 其实这个单间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床上一套看不出颜色的破褥子与被子,上头结着一层屎黄色的油壳。墙上沾着几缕可疑的污渍和乱七八糟的刻痕。在床头方向的角落搁着一个夜壶,夜壶附近的墙角生着一圈惨绿色的尿苔,骚味仍能隐隐闻得到。 如果换了黄烟烟、药不然或者木户加奈,他们绝对无法忍受,但这种环境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我没脱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当过一段时间小混混,对里面的规矩还算熟悉。对看守所来说,单间只是个临时性的中转站,能住在这里的犯人,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要么是有背景的人,这两种人都不会待很久。所以我猜测,我既然被关进单间,应该最多也就待上一两天,很快就会被再度转移。 可令我感到蹊跷的是,接下来一连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时有人送来以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没人提审,没人探视,也没人来交保,甚至连一日两次的放风,都没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这间狭小的号房里,听着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来回巡逻的脚步声。这种平静很是让人不安,我似乎变成了里的邓迪斯,被关进了无人问津的古老监狱。外界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终老病死。 为了驱走这种恐惧,我每天在号房里飞快地来回走动,让身体保持一定运动量,这在监狱里叫狗转圈;我的脑子也不闲着,把目前搜集到的线索重新排列组合,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想得脑瓜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终于有管教打开号房,对我说:“许愿,有人要见你。”我走出号房,先贪婪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跟随着他来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两边,我一眼看到对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红字门的掌门,刘一鸣? 居然会是他。 我对这个老人印象不深,只记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没说几句话。最后我要走,其他四门都送了好东西,就他送了轻飘飘的两句话。我倒真没想到,第一个来探监的人,不是木户加奈,不是刘局或方震,居然会是他。说实话,黄克武来,我都不会这么惊讶。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刘一鸣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钟,才开口说道:“小许,你受委屈了。”这台词很熟,电影里那些被自己同志误会的地下党,在真相大白之后,总会有一位领导代表组织这样说。 “嗯?您说的委屈是?”我没客气。 “这事算是个误会。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安阳,结果有人在岐山发现龙纹爵,黄家还以为是被人盗去,这才报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个正着。” 对于这个说法,我只是笑了笑,刘一鸣则略抬嘴角,两个人心照不宣。他给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解释,是想隐讳地告诉我,这事是黄家自己搞出来的,不是五脉的官方决议。 刘一鸣轻轻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顾虑,黄家很快就会撤诉,警方那边有方震在协调,这案子立不起来。不过程序上,还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我会让看守所的人照顾你。”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受委屈不要紧,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刘一鸣听出我的话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无论是龙纹爵还是佛头,五脉都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让你白白辛苦。” 我听出来了,他在旁敲侧击问我在岐山的发现。这说明,无论是方震还是木户加奈,都没有说出当时的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木户加奈不说可以理解,方震是刘局的部下,居然都没透露半点风声,这可太奇怪了。难道刘一鸣和刘局不是一路人? 刘一鸣是这一代五脉的掌门,可就我的感觉而言,这人好似闲云野鹤,从来不参与任何事务,连说话都是云山雾罩,虚的比实的多。上次五脉聚首那么大的事,他几乎不置一词,只在最后给我留下两句不咸不淡的劝诫。这份有话从来不直说的风格,倒是跟刘局一脉相承。 我暗自下定决心,除非他直接开口想问,不然我就装傻到底。 所以我安静地与他对视,不肯吐露一字。刘一鸣也不急,手指慢慢敲着椅背,好似下围棋的时候长考。旁边的警卫看到我们两个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讲话,表情变得颇为怪异。这种奇特的对峙持续了三分多钟,警卫不得不咳了一声:“咳,我说,会面时间可就快过了。” 这句话对刘一鸣起了一点作用,他终于打破沉默:“其实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让你宽心以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木户加奈已经回国了。” 我大吃一惊,再也无法装作淡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居然回日本了? 刘一鸣看到我的失态,未动声色,平静地说道:“你出事以后,木户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来要见你,但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国,拜托我转告你一声。” “什么事?” “她应该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说是回国跟东北亚研究会的人协调,说服他们将佛头正式归还我国。看来你们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识到,刘一鸣是故意的。木户加奈的消息是我急于知道的,他却一直到会面时间快结束时才透露出来,这样一来,我就会陷入恐慌,没法继续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气,索性把话挑明,挑衅般地反问道:“您不想知道,我们在岐山发现了什么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刘一鸣却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指头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说:“你就先在这里安心待几天吧,这里条件一般,不过总比外头清净。”然后他站起身,踏着会客时间结束的铃声飘然离去。 我彻底糊涂了,刘一鸣专程跑到这个看守所来,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问我真相,难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户加奈回国的事情? 我回到号房以后,思绪万千,这事情开始朝着奇妙的方向发展了。木户加奈手里有木户笔记的译稿,看来她打算用这个去说服东北亚研究会。这个选择是对的,如今幕后黑手不明,留在中国太危险,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东北亚研究会同意归还佛头,这一切都将成为公众的焦点,对幕后黑手来说,下手就更有难度了。 木户加奈已经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回避我们的谈话,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现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选择就是问我;而如果有人想隐瞒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目标,也是我…… 我突然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心惊不已。我现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从我这里知道。各方隐藏在水下的势力,都冷冷地盯着我,打着自己的算盘。这么推演一下,我简直就成了众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刘一鸣说我在牢里待着还算清净,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铁门传来敲击声,然后门上的小门打开,一盆热气腾腾的窝头、咸菜和满满一碗芹菜肉丁递了进来。看来刘一鸣果然已经打过招呼,这饭菜可比前几天的丰盛多了。有隔壁牢房闻到香味的犯人开始鼓噪,喊着也来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闭上嘴。 我已经素了好几天了,肚子里缺油水,于是也不客气,张开大嘴风卷残云,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个饱,撑得倒在地上直喘气。五分钟以后,我忽然感觉不对劲了。肚子开始只是浅浅的一线疼痛,很快这疼痛感分出无数枝桠,扩展到整个胃部,把里面变成了火灾现场,无处不是火烧火燎的。 我捂着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无力地伸向牢房铁门,抓了几抓,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又一阵疼痛传来,我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隔壁犯人听见了,开始还调侃说哥们儿吃太多了吧,后来听我声音确实不对,赶紧帮忙喊来了管教。 铁门咣当一声被拉开,管教一看我蜷缩在地捂着肚子疼得脸色发青,立刻喊来医生给我检查。医生匆忙跑过来简单检查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赶紧送医院去。于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来,七手八脚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辆面包车,由一名司机和一名管教看着,往附近的医院送。 说来也怪,我的腹部剧疼,意识却清醒得很。这食物肯定不对劲,可到底是谁要下毒害我?是幕后黑手,还是五脉中的什么人?为何他们在岐山不动手,却要在北京灭口呢?刘一鸣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疑虑袭击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肉体。我在这双重的打击不断呕吐,不断颤抖,在面包车的座椅上蜷缩成一团。管教看我这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 这时候,面包车一个急刹车,突然停住了。我听见管教大声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好像撞到什么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开车门下去查探。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闷闷的打击声,然后一个人冲进车里,一下打晕司机,然后凑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些发苦,一落进肚子,胃里顿时清凉一片,火势减弱了不少。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老人的脸,脖颈右侧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表情颇为凶悍。 “付……付贵?” 来的人,居然是当年的北平探长付贵。他把我搀扶起来,厉声道:“别说那么多,咱们先走。”我脑袋还有些晕,听凭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车,钻进旁边一条小胡同。看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全不像一个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头,一辆桑塔纳早已停在那里。付贵把我塞进车里,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机开车。桑塔纳车头一摆,朝着相反方向开去。我在车上晃晃悠悠,胃里还是疼得很。付贵又递给我一粒药丸,我张口吞下,腹里又稍微好受了一点。 我本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实在没什么力气,任由车子往前开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床头柜上搁着一条粉红色毛巾,还有一粒药丸搁在一个塑料瓶盖儿里。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很有特点。家具与器物都是寻常所见,但摆放得颇为巧妙,不用任何字画古物,却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韵味。唯一的例外,是床头的一头毛绒大熊玩具,就搁在我脑袋不远处。 门一开,我看到付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见我醒了,让我把那药就着水吞下。我喝完以后,虚弱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付贵嘿嘿一笑:“还不是为了把你弄出来。我买通了厨师,在你菜里下了特制的药丸,吃了那东西,你会开始胃疼。那个看守所没有好的医生,一定会把你往医院送,我们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桩。”说完以后,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啧啧了两声:“这是民国截囚的老法子了,连药丸的配方都没变,想不到现在还能用上。” 从他的表情,依稀可见当年叱咤四九城的大探长风范。我苦笑着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您怎么会跑来趟这个浑水了?” “是她把我找来的。”付贵回头望去。我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颤。 来的人是黄烟烟。 黄烟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神情和从前一样冰冷,只是脸庞愈加瘦削,双颊浮起两团苍白。她的眼神盯着我,却没有喜色或怒色。付贵站起身来,投来一个暧昧的眼光给我。黄烟烟走过来,我苦笑着刚要开口说话,她却扬起手来,搧了我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条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过。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点跌下床去,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打完这巴掌,黄烟烟才开口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整个北京我只信得过你。”我捂着脸,看着她的眼睛。 大脑袋下飞机前,我曾拜托他给一个人传句话。那个人就是黄烟烟。我知道自己即将身陷牢狱,但外面有件关键的事情,必须交托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尽管那时候黄烟烟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选择——本来我还考虑过药不然,但这个家伙有点太过跳脱,做事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黄烟烟闻言,眼神闪动,手攥了又攥,这第二个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她的那枚青铜环,交到她手里,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这是我掉进盗洞时她扔下来的,如今算是物归原主。黄烟烟眉头一蹙,把它接过去,“啪”地又重重地搧了一记耳光。 这时候付贵在一旁提醒道:“喂,我从天津冒这么大风险来这,是为了给许一城许老哥洗刷冤屈的,不是看你们打情骂俏的。黄姑娘,你账算清楚了没?咱们好说正事了。”黄烟烟冷冷瞥了我脸上的五道指印:“算清楚了。” “都还清了就好。这世上两本账不能欠,一本风流账,一本恩义账,算错了可会惹出大麻烦。”付贵一脸揶揄。我抚摸着脸庞,尴尬地点着头,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你怎么会去找付老爷子?” 黄烟烟道:“是你自己说的,要提防五脉里的人,我别无选择。”付贵补充道:“这丫头找到我时,吓了我一跳。丫头说你小子有危险。老许的后人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把老骨头只好冒险出来闯一闯。”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有危险?”我问。 付贵道:“黄丫头说了,这次黄家报案的事,黄克武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试图借黄家整你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所图非小,视你为眼中钉。你留在看守所内,等于是任人宰割,绝不安全。” 他的说法,跟刘一鸣截然相反,我不禁哑然。 我把今天刘一鸣的事说给他听。付贵笑道:“这并不算矛盾。刘一鸣的话,倒也没错,但他只算到你在狱中会平安无事,这是守势;而我把你劫出来,则是个攻势。兵法有云,做敌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等若为那幕后黑手平添一份变数,他只能进行补救,早晚会露出破绽,那就是咱们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像框震得差点倒地,眼神凶光毕露。付贵当年在北平地皮上,三教九流什么场面都见过,奇案怪案也破了不少,无论眼界还是见识都是一流。经他这么一分析,我才明白原来劫我出来还有这层深意。 “辛苦老爷子了。”我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付贵至今在沈阳道还被悬赏,却跑到北京来劫看守所的囚车,这份胆识、这份义气都不得了。我心中感激,深觉我爷爷当年没交错这个朋友。 “你别谢我。”付贵摆了摆手,“我帮你,一是看许一城的面子;可更主要的是,我对当年他的作为也一直想不通。等这件事圆满解决,你要完完整整说给我听,让我这老头子闭着眼睛进棺材。” 我举起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这象征着天、地、人,也代表着君、亲、师,是旧江湖发誓最郑重的手势。我当场郑重起誓,等佛头案真相大白,必将一切细节告之付贵,违者五雷轰顶。 付贵满意地点点头。我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说你还记得让黄烟烟去调查的事么?我说记得啊。 我在去天津和去安阳之前,先后接到过两封匿名信,上面都只有两个字“有诈”。还暗示了一个地址。我最初对此并没特别留意,但随着真相不断揭开,我越发感觉,这两封匿名信对于谜团的破解至关重要。所以我让大脑袋给黄烟烟传话时,特意叮嘱她针对这个地址调查一下。 写信之人熟知我的行程,必然与五脉有关联。黄烟烟利用自己的优势,把调查重点放在五脉成员与这个地址的重叠。结果发现,那个地址是一家高级品茗会所,会所的管理者姓沈,叫沈君,是青字门掌门沈云琛的远方侄子。 黄烟烟提醒我,那天五脉聚首的晚宴,他也去了,就站在沈云琛身后。我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那张脸有点熟悉,可他一直躲在阴影里,一句话都没说,印象不是特别深刻。 这个人给我连写了两封匿名信,却又不肯透露身份,到底有什么用意?可惜那个会所管理很严格,只接待港澳台来大陆投资的商人,即使是黄烟烟也没办法大摇大摆进去。付贵唯恐打草惊蛇,没让她继续试探,而是留给了我。 “他既然暗示了你地址,一定有办法让你进去。” 我忽然想起来了。在那天晚宴上,沈云琛曾经给过我一张名片,说有事可以拿名片找青字门帮忙。那名片质地很不一般,有竹子纹理,想来是特制的。这事沈君也知道,我凭着它,说不定就能进入那个地址。 付贵一拍手:“很好!没问题了,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现在就走?”我一愣。 “你还打算在人家闺房待多久?” 我这才意识到,这房间原来是黄烟烟的闺房,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烟烟一脸淡然:“这房子我很快就卖了,所以没相干。”说完她先推门出去了。 付贵耸耸肩,拿出一顶宽檐鸭舌帽给我戴上,又弄了个口罩:“现在劫囚的消息,新闻和报纸都没提,看来被有心人给压下来了。但警察外松内紧,盘查得很厉害,你出门前稍微掩藏一下。” 我接过行头,给自己围起来,三个人一齐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桑塔纳,黄烟烟拉开驾驶室的门,迈开长腿坐了进去。我考虑到不要引人注目,就选择了驾驶室后面的位子。刚坐进去,黄烟烟突然回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了,我忘了恭喜你,木户家的乘龙快婿。” 我一时语塞。木户加奈在回国之前,果然把我们的婚事告诉了五脉的人。这件事虽是权宜,可确实无可辩白。 “对不起……”我真心诚意地说,一阵阵地心虚。也不知道这一声道歉是指我在安阳骗她,还是指我跟木户加奈结婚。 黄烟烟耸耸肩,表示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我不需要解释。我用手把住前方的座位,把头探过去:“烟烟,我……呃,谢谢你这次还肯相信我。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的。” 黄烟烟从遮阳板里弄了副墨镜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只是想知道,谁在拿黄家当枪使。”她冷冷的语气里蕴涵着杀气。 我悻悻缩回来头,偶然抬眼一瞥,发现那个青铜环恰好用一根蓝丝线拴住,正在后视镜下轻轻地晃动着。 那家高级品茗会所位于城东建国门附近,距离外交公寓很近。我们的车没法在那里停,于是我和付贵先下了车,黄烟烟找地方去停车。付贵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窃听器,让我装在身上。他则躲在附近,负责监听。这个无法无天的探长,甚至还弄了一套警服,万一出现非常情况,他打算冒充警察去干涉。 我一切弄妥当了,迈步进了会所,迎头就看见“飘香品茗”的金匾额。这会所里是真气派,厅内摆放着四把檀木椅,两把太师椅,还有两扇人物画屏风,都是明清真品。柜台后头一个竹格大橱,里面的份格错落有致,放着各色茶叶,以及存放者的姓名。 见我进来,一个旗袍美女迎了上来,略一打量,便满是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待会员。”我拿出名片递给她:“我想见见你们经理沈君。”旗袍美女一看那名字,脸色微变,连忙回到柜台,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又放下了:“您好,请您到竹思厅稍候,我们经理马上就到。” 然后旗袍美女带路,把我一路带入室内。这会所里真是不小,处处曲径通幽,我都快转晕了,突然在前方走廊旁出现一簇竹林,想必就是她说的竹思厅了。我信步刚要迈进去,从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下把我的嘴捂住。我想要挣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那手把窃听器取走,轻轻交给带路的旗袍美女。而我则被一路拖行,拖到一间狭窄的办公室内,丢在地上。 这时我才看清拖我走的那人。这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剑眉短发,鼻梁高挺,唐装下的肌肉块隆起,难怪我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 “许先生,我没想到你这么鲁莽。”壮汉坐在办公椅上,这个单薄的椅子似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发出咯吱的声音。 “你是谁?”我抬起头,忽然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壮汉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给许和平教授抄家那天,我可是被你打断了两条肋骨呢。” 我父母自尽那天,学校的革委会战斗队的头头带着一群人来抄家。那头头叫魏大军,大学篮球队主力,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之一。那一天,我因为愤怒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打断了他的两条肋骨,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我也因此被拘留了好几天。在那次打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你是……魏大军?”我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脑海里的记忆慢慢苏醒。魏大军扯开衣领,用手指着自己胸膛,感慨地说:“那两截钢钉,至今还在骨头里呢。今天它们隐隐作痛,我就预感你要来。” 我脊背上流出冷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青字门的会所里,居然碰到了一个并不太想见的故人。他把我拽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朝门外瞟去,魏大军笑了笑:“甭找了,那个窃听器已经被我送到竹思厅里,你的同伴,现在恐怕还以为你在安静地等待着呢。”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魏大军歪了歪脖子,把椅子挪近一点,用手指向自己:“因为两次给你写信的人,不是沈君,而是我啊。” 我大为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向办公桌上的一摞报纸,还有一个放派克钢笔的架子。几乎可以肯定,那两封匿名信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魏大军没有马上解答我的疑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来之前肯定做过调查,对沈君这名字有没有印象?”我摇摇头。我第一次知道这名字,就是刚才从黄烟烟的口中。 “也难怪……你当年年纪不大,记不住那么多……” 他把身体朝后靠去,双手搭在腹肌鲜明的小腹处,那种嘲讽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怀念与歉疚的神情——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他和我是大学同学,也是许和平许教授的学生。” 我一听,几乎惊呆了。我一直以为我父亲彻底断绝了与五脉的来往,可他的学生中,居然还有五脉的子弟。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魏大军摸摸下巴,“许教授对人热情,但心思太单纯了,他脑子里只有教课,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要不然,那时节我们怎么会骂他是白专呢——哎,冤枉了一位好老师啊。”说到这里,魏大军自嘲地笑了笑。 “岂止是冤枉。”我冷冷地评论道。魏大军脸上掠过一阵阴影,嘴唇蠕动几分,终究没说什么。我又追问道:“你接着说那个沈君,他和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了……”声音无限感慨。 魏大军说,他跟沈君是同班同学,从大一开始就一起上许教授的课,两人意气相投,关系特别好。到了“文革”,魏大军仗着出身好,成分硬,干到了工农兵坚决战斗队的总队长,沈君则出任军师一职,给他出谋划策。两个人联手,把周围一片学校全都打趴下了,无人敢惹。 工农兵坚决战斗队主要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对外跟其他院校的红卫兵对抗;一个是揪出自己大学内的各种牛鬼蛇神,大肆批判。前一个任务的指挥是魏大君,后一个任务的策划,则是沈君。沈君在这方面拥有极强的天赋,那些老教授老学者的黑历史、黑言论无论隐藏得多深,他都能一一挖掘出来,引经据典形成罪名。所以他们的大学三天两头就会召开批斗大会,每次都有新鲜东西,显得比其他院校更革命。不过沈君从不居功,总是把光荣让给魏大军,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并不多。 有一次,沈君找到魏大军,给了他一份计划,列出了几位“尚未深入揭批”的教授名单,其中包括了许和平的名字。魏大军有些犹豫,因为这几位教授在学生中口碑还不错,许和平还曾经帮过他。但沈君告诉魏大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他已经组织好了充分的批判材料,足可以把那些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既然他这么说,魏大军也就不再反对。战斗队对这一套流程轻车熟路,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然后是系内批判、院内批判,进而发展到全校批判,甚至还要把这些教授押送到其他院校游街。在新一轮的攻势下,有些教授屈服了,主动承认了罪行,有些教授发了疯,只有许和平夫妇坚决不认错。魏大军决定,必要时刻可以动用非常规手段,却听到了一个消息,许和平夫妇投了太平湖自尽。 魏大军听到这消息时,心中大为震惊。可沈君告诉他,这些反革命分子妄图以死来逃避批判,绝不可遂了他们愿,建议立刻组织人前往抄家。于是魏大军带着大队人马杀奔我家,与刚回家的我迎头撞见,然后就有了那一场斗殴…… “许教授是一个好师长、好前辈,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学生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可惜啊,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头脑简单,容易激动,几乎没有明辨事非的能力,竟然……许愿,我其实是你的杀父仇人。” 魏大军说到这里时,双目泛红,手指支在桌子上微微颤抖。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揪着他的衣领痛斥,还是淡然处之。 “你现在后悔了?” “是,但不是现在,而是在你把我打伤以后,我就被打醒了。我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可对许教授的伤害,让我一直有愧于心。我一直……一直想找个机会,给许教授,还有你当面道歉,不然我的灵魂会不安。”魏大军把手按在胸口,表情肃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个十字架。 一个当年豪气干云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却选择了皈依上帝,这样的变化,让我感慨万千。 我静静地看着魏大军,我本该恨他入骨,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没什么恨意。那是个疯狂的年代,所有的正常人都陷入疯狂,这是时代的悲哀,不是某个人的错。魏大军这么多年来,始终被这种歉疚折磨着,说明他这个人良心未泯,仅这一点就已经强过了太多的人。 “所以你留了纸条,是为了专程向我道歉?” “是,但不只是这样。”魏大军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故事还没有结束。” 魏大军继续说,他出院以后,就辞去了战斗队的职务,去了辽宁农村插队。而沈君在全国搞串联,两个人失去了联系。后来“文革”结束,魏大军回到城里,无所事事,在一家国营单位当保卫科长。他无意中碰到沈君,后者在家族的扶持下,正在经营茶叶生意。沈君挺念旧情,便把魏大军也招进公司,一起创业。这家会所,沈君的总经理只是挂名,真正长年镇场子的人,是魏大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魏大军知道沈君原来是属于一个叫中华鉴古研究会的组织,也了解到了其背后五脉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魏大军从沈君口中得知,原来许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门的唯一后人,不由得大为震惊。一个青字门的子弟,居然成了失落的白字门后人的学生,这件事真的是巧合吗? 魏大军这时意识到,那一连串抄家的行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革命行为。沈君在策划批斗时,若有若无地把矛头指向许和平家,只不过这个意图隐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让人发现。魏大军对许和平心存愧疚,决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当年的几个当事人询问,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是:沈君是被保送进这所大学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学,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学历档案里的籍贯,是假的。 而另外一条线索则更为重要:在抄完许和平家的当夜,有人看见沈君偷偷跑去许教授家里。据目击者说,他开始以为沈君想到贪点小便宜,捡点洋落儿。可是他偷偷看了一阵,发现沈君是在屋子里到处翻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魏大军猜想,也许是许和平家里藏着什么东西,引起了青字门的关注。青字门把沈君派入大学接近许和平,想把这件东西找出来。为了不让许和平觉察到,还特意将沈君的籍贯改到了外省。 这个故事听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认为,我父母是因为不堪受辱,才双双自尽,这是“文革”的悲剧。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死亡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的动机。沈君试图寻找的,毫无疑问是木户有三还给许和平的那两本笔记。其中《素鼎录》是在我手里,那么另一本,说不定就是被他拿走了。 闹了半天,“文革”只是个背景,魏大军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还是要归结到我爷爷许一城,甚至要归结到千年前许衡与则天明堂玉佛的渊源。 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难道我许家真的无法摆脱这玉佛的诅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沈君的动机,肯定跟袭击我的幕后黑手有关。第一次,我摸到了这黑手真实存在的证据。我问道:“听你这么推断,沈君的背后主使者,莫非是沈云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军换了个姿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沈君其实对沈云琛一直很不满,总说她太保守了,说这个行业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迈得大一点。我觉得沈君身后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这大概是一个代号,或者尊称,我只是偶尔听沈君提及过。他谈起这个人时,语气很尊敬,但指代的到底是谁,就没人知道了。那个人在五脉里似乎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渠道,利用鉴古学会的资源与人脉,制造赝品,走私文物。” 我心中一动,姬云浮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跟我写匿名信说有诈,是什么意思?” 魏大军说,沈君很信任他,所以五脉聚首的事他略知一二,甚至知道我受命去调查佛头。他知道五脉中隐藏着害死许教授的“老朝奉”,现在许教授的儿子又牵涉进这件事情,他们一定会再次出手。魏大军不希望这种悲剧再度发生,为了赎自己的罪,他暗中写了匿名信警告我,想叫我远离这滩浑水。在我置若罔闻的情况下,他又冒险写了第二封,再次警告。 “不过现在看你这架势,恐怕劝你抽身离开也是不可能了。”魏大军苦笑着说。我坚定地点点头:“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还涉及到好几条人命。我不能退。” “老朝奉是谁,恐怕你只能亲自去问沈君了。” 说到这里,魏大军长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口,倒背双手沉声道:“你如果想见沈君,就去后海胡同,他每个礼拜四都会去那喝茶。沈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帮你们更多了。”我默默地点点头,我能感受他的矛盾与痛苦。 背对着我的魏大军沉默了一阵,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当我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他有些迟疑的声音:“许愿,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国的话,我想爷爷与父亲此时都看得到。” “谢谢你,愿主保佑你。”他的声音有一种长久压抑消除后的轻松。我推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魏大军虔诚的祈祷。 我从会所出来,付贵都快急坏了。他一直监听着窃听器,发现半个小时都悄无声息,就意识到出事了。我再晚五分钟出来,他就打算穿起警服闯进去了。 我把魏大军的事约略一说,付贵和黄烟烟听了都大为惊异。尤其是黄烟烟,脸色变得奇差:“许愿,你是否还记得龙纹爵?” “怎么会忘呢……”我嗫嚅道。正因为黄烟烟带着龙纹爵去安阳,才引出来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事实上,要求我带龙纹爵去安阳找郑国渠,那也不是我爷爷的意愿,而是几位门内长辈一齐要求的。我没办法,只得听命行事。”黄烟烟很难得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听黄烟烟这么一说,我感觉到,现在五脉里似乎存在着一股势力,已经超越了门派之限,能够在几位掌门之下偷偷地搞起串联,甚至越过掌门来操纵内部事务。 “咳,发什么呆。把沈君逮住,不就什么都问出来了?”付贵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行动派。 明天就是星期四,我和付贵、黄烟烟简单商量了一下,各自分头去准备。到了次日,我们早早赶到后海胡同附近,很快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踱着步子,慢慢走进胡同。黄烟烟首先走过去,把他拦住了。沈君一看是她,不禁一愣:“烟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烟烟随便找了个理由,与他攀谈。她在五脉之中名声很大,沈君不好拂袖而去,便跟她站在原地闲扯。我和付贵化妆成环卫工人,慢慢接近他,突然发难,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付贵手腕一抖,用一方蘸着乙醚的手帕遮住他口鼻,沈君当即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放进垃圾车底,大摇大摆地推出去,来到我们临时租的一间平房里。黄烟烟身份敏感,留在外头放哨,只留下我和付贵。我们把沈君绑在椅子上,用凉水把他叫醒。他醒来以后扫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付贵很兴奋,说他好多年没审过人了,手艺都快忘了。吓得我赶紧叮嘱他,不能用旧社会那一套。付贵嗤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从前的警察,有的是办法让犯人不见任何伤痕,还痛不欲生。 我们两个的这段对话没避人,有意给沈君施加压力。可是他听见以后,却是一脸不屑:“许愿,你一个畏罪潜逃的罪犯,不去自首,还胆敢绑架公民,就不怕罪上加罪么?” 看来我从看守所逃走的消息,五脉里已经都知道了。我慢慢走到沈君面前,眼睛直视:“当初你也是我父亲的学生?” 沈君没料到我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不错。我还见过你几次呐。” “你进入那所大学,就是为了接近我父亲吧?” “不错。”沈君回答得倒真痛快,“本来我想扮演个好学生,讨得许和平的信任。可惜他根本不识趣,怨不得我用一些极端手段,借一借‘文革’的东风。” 我看他说得平心静气,和说早上起来吃饭刷牙一样平常,气得牙齿咯咯作响,直想冲过去给他一拳。沈君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表情,唇边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到底是谁主使你这么做的?”我大吼道。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父母,我就很难保持冷静,何况他和佛头案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沈君没有回答,他居然在笑。我一看到他的笑脸,血气涌上头来,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打到他嘴角沁出血来,可那诡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说,老朝奉到底是谁?” 沈君的瞳孔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哦?你连老朝奉都查出来了?不简单嘛。” “别着急,小许,所有的犯人开始时都是这副样子。”付贵拍拍我的肩膀,拿出一块白纱布,在沈君面前一晃,“小伙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君冷哼一声,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付贵。付贵道:“这是一块普通的纱布,透气性很好。等一下我会把它蒙在你的脸上,然后把你的脸仰放在水龙头下,让水慢慢滴到你脸上。” 沈君冷笑道:“那又如何,给我洗脸?”付贵道:“开始时候你不会感到痛苦,不过慢慢地,你就会有窒息的感觉,这感觉逐渐扩大,让你的感官变得极为敏感。每一滴水,都像一枚扔到你脸上的炸弹,让你痛不欲生。我们那会儿,管这个叫做龙王拜寿。” “故弄玄虚!” 付贵把沈君放平,纱布蒙脸,然后轻轻把水龙头扭开一点,刚好让水形成一滴滴流出来,中间略有间断。这些水滴滴到纱布上,开始时无法渗透,只是让纱布变得略微湿润。慢慢地,整块纱布都被浸湿,水再滴下来,就会透过布层流到沈君的口鼻处。 我能听得出来,沈君的呼吸开始时很平静,然后变得急促,五分钟过去,呼吸声已变成呼哧呼哧的声音,胸部也不断起伏,看来付贵的手段很快就会见效了。付贵如同一个恶魔,附在沈君的耳畔悄声说着:“招出来吧,你就可以轻松些。”沈君唔唔着,身体还在挣扎,像条砧板上的鱼。 虽然他是我的仇人,可我对这种逼供还是感到不舒服,转身走出屋子。黄烟烟正好迎面走回来:“有人来了。” “谁?”我闻言一惊,这间屋子应该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药不然,我让他过来帮忙。” 我一听是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果说五脉里谁能够信任的话,除了黄烟烟,就是药不然了。前几天一直没来得及通知他,这次绑架沈君是大行动,我担心人手不够,便让黄烟烟偷偷告诉药不然。我还特意叮嘱,不要勉强,毕竟我现在是逃犯,把无关的人拉下水不合适。 没想到药不然这小子一副浑不吝的性格,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 他一见到我,激动得够呛,伸开双臂来了一个法国式的拥抱,嘴里不住念叨着:“操,哥们儿,哎哟我操!”拥抱完了,他又一拳捣到我肩膀上:“你个臭小子!不拿哥们儿当兄弟是吧?在安阳说跑就跑,在岐山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又跟日本姑娘风流快活。现在回北京了可好,宁可告诉烟烟,也不跟我说一声,重色轻友啊!” 药不然瞪起眼睛,一脸愤怒。我跟他连连道歉,他才算心满意足。寒暄完了以后,药不然收敛起笑容:“详细的事我都听烟烟说了。没想到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是要跟五脉公开对着干呐。” “你怕了?” 药不然搓搓手,两眼放光:“怎么会!反抗家族统治这种事,光是想象就够让人热血沸腾了!算我一个。”我跟他握了握手,相视一笑。里屋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药不然猛然转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付老爷子在审沈君?” “嗯……”我没好意思细说。多年的教育,让我总觉得刑讯逼供是国民党反动派才用的手段。药不然掀开帘子看了看,对这个水滴刑罚大感好奇,观察了好一阵,才缩回脖子,啧啧赞叹:“这玩意看上去挺神奇的,能管用吗?” “既然付老爷子有信心,姑且放手让他试一下——毕竟只有沈君知道五脉中的‘老朝奉’何在。” 药不然却摇了摇头:“你们都不了解沈君这个人。他性格绵里藏针,看着和气,其实犟得像头驴。你们这么逼供,他未必会吐露实情。”我问他有什么办法没有。药不然挽起袖子:“哥们儿跟他混过一段时间,也许能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我欣然同意,跟他一起走进里屋。付贵还在慢慢悠悠地滴着水,不时转动水龙头,调节水量。沈君的四肢抽搐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跟受到电击似的。我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刑罚,竟有如此功效,不由得心中一凛。药不然走过去,掀开纱布看看沈君的脸,重新盖好,冲付老爷子比了个大拇指。 “沈奶奶若看见他这副模样,准保气得背过气去。”药不然哈哈大笑。我捅了他一下:“你小声点,让沈君听见,你就等于彻底跟五脉翻脸了。” “怕什么?他们青字门,奈何不了我们。”药不然不屑一顾,还用指头撩拨那层纱布,对纱布下那张扭曲的面孔极有兴趣。 “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一弄,牵扯可就深了。” “屁!你去西安的汽车票,都是拿我的钱买的!要说牵扯,那时候我就被牵扯进来了,现在可别想把哥们儿一脚踢开。” 我笑着点了点头,可下一个瞬间,却变得错愕,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药不然还在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用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不然,咱们是哥们儿对么?” “是啊。” “哥们儿之间应该坦承对吧?” “那是当然的。” “我离开安阳以后,你去哪里了?” “嗯……烟烟回了北京,我在安阳有点私事,又待了一阵,这也才回北京没多久。” 我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盯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那你能解释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去西安是坐汽车的呢?” 药不然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hr /> 注释: 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从郑别村逃离以后,曾经联络过药不然,让他去安阳火车站跟我交接。我拿到路费以后,当着他的面登上去徐州的火车,然后在汤阴下车,一路乘坐汽车途径新乡、郑州,然后辗转来到西安。 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算木户加奈我都没提过。而药不然刚才那一句话,却让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车去的西安。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迈前一步。付贵这时听出情况不对,他扭上水龙头,抬起眼来也盯着药不然。药不然勉强笑了笑:“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嘛,坐汽车去西安很稀罕吗?” “我看不见得。坐汽车去西安不稀罕,但我们是在火车站交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该说火车才对。” 药不然恼怒地瞪着我,右手一拍桌面:“许愿,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怀疑我喽?” “还有,你刚才说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木户小姐说的啊。” “我在岐山,只骗过一次人,就是假冒卖文物的农民去骗秦二爷。可这件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讲过,除了秦二爷与胡哥,没人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药不然被我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沁出细细的一层汗水。他还要开口辩解,却被我一声大喝打断:“承认吧,你根本没留在安阳。你一直在跟着我,跟着我从安阳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脑海里的疑惑逐渐清晰起来。药不然忿忿地大叫:“许愿你丫儿好荒唐,我好心过来帮你,你这种胡话都说得出口?”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这胳膊上的抓痕,难道不是从我怀里偷走木户笔记时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几道长长的抓痕犹在。 这一击,让药不然彻底哑口无言。他缓缓把胳膊抽出去,整个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以往的轻佻如蛇皮般蜕去,展露出来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果然是你。”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脉里最好的朋友,我觉得这是可以做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我对他的信赖甚至要超过黄烟烟……但当我毫不犹豫地把背部交给他时,却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没来由地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四句话,所谓的“悔人悔心”,就是这种滋味吧。 药不然悠然走到墙角,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仰头徐徐吐了一个烟圈:“我当初一时心软没干掉你,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悔。” “你不杀我,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北京抓我的警察已经抵达,你不想节外生枝吧?”我也报以冷笑。 药不然没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烟雾,把表情遮挡在青烟之中。 “我记得离开药老爷子家里时,你曾经说过:‘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我原来以为你指的是摇滚,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说着这些话,死死注视着他。药不然并没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脸坦然道:“老朝奉说过,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弃家族和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老朝奉到底是谁?” “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话音刚落,突然出手,没有扑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贵。付贵早看出不对劲,手里攥起一把水果刀。药不然刚一动脚,他毫不犹豫地挺刀刺去。药不然身子一斜,堪堪避过刺击,右拳挥动,结结实实砸在了付贵的脸颊上。老人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打飞撞到墙上,又弹回地面,晕了过去。药不然收住招式,嘴唇微撇,原本懒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气取代。 药不然的手法,不是哪个功夫门派,而是现代散打术,这家伙居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他们,大概就是倒在了这种绝对优势的武力威慑之下。 药不然把注意力转向我:“大许,你我相交一场,若不是因为佛头,也许还能做个好朋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盖在沈君脸上的纱布揭开。沈君长长喘息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把我放开!”药不然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指挥我做这做那。”说完不耐烦地一掌切到他脖颈,沈君顿时晕了过去。 药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伙,弹了弹烟灰:“大许,把木户笔记的译稿交出来,我还能帮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冷笑道。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黄烟烟一推门冲进来:“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她刚说完,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奇怪态势。她瞪大眼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药不然指着我道:“烟烟,警察是我叫来的。这个越狱犯和同伙试图绑架公民,被我公安干警抓获,你我举报有功,可以去讨赏钱了。” “你背叛了我们?”黄烟烟的判断简单明了。 “不,是想引导你们走入正轨……” 药不然还没说完,黄烟烟已经欺身贴近,二话不说,一双粉拳砸将过去。药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显认真起来,两个人就在这狭窄的屋子里缠斗起来。 黄烟烟是形意拳的高手,加上她身材好,四肢颀长,打起拳来大开大阖,如狂风骤雨。而药不然却像一条孤狼,看似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真正受制。他的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出拳或出脚都没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简单、最具效率。黄烟烟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略占上风,可这种状态无法持久,时间一长,黄烟烟难免落败。 “许愿,你快走!我不欠你什么了!”黄烟烟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喊叫,整个人朝药不然撞去。药不然若是想杀她,轻而易举,但他却选择了后退。黄烟烟吃准他不会真下杀手,故意采用这不要命的打法,好为我拖延时间。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几乎呆住了。直到黄烟烟忽然发出一声呻吟,我才如梦初醒。药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动身体来阻挡,却被黄烟烟死死缠住。她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却还在勉力支撑。我犹豫片刻,暗一咬牙,冲到两人之间,挺直了胸膛。 “你们别打了!”我挡在了黄烟烟身前,双手拦住药不然的攻势,“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她了。”药不然收住招数,没动声色地倒退三步。黄烟烟却怒极:“许愿,你还不走?” 我回头勉强一笑:“我许家历代,都有着四悔的宿命。到了我这里,悔人、悔事、悔过这三悔已然尝到了滋味。我若弃你们而去,势必悔心。我不想把这最后一悔,应验到你身上。” “笨蛋……”黄烟烟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全无刚才的气势。 药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识时务者为俊杰,大许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冷哼一声:“你可以带我走,但不许为难烟烟和付老爷子。” 药不然为难地敲了敲头:“本来大许你若没识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聪明,点破了玄机。我现在若放他们离去,必然会惹出大乱子。我看这样好了,你们都跟我回去见见老朝奉,盘桓几日。只要过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问老朝奉便是。”药不然咧开嘴,笑得天真无邪。 ……我摘下眼罩,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宾馆里,里面只有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沙发,别无余物。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灯打开。 药不然递给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爷子和烟烟都被安置在别处,他们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卑鄙。”我说了两个字。 药不然耸耸肩,似乎对这个称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间那个大哥大搁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发:“等一下老朝奉会来见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不要有半点遗漏。” 他语气轻松,和平常聊天一样,但我听得出里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也从一个侧面表示,药不然虽然对我实施了跟踪,但是关键的几次谈话,他都没有听到,所以才这么急于让我说出岐山的发现。我强压住心中忿怒,开口道:“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问吧。” “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都是你杀死的?” 药不然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三个人的遇害时间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杀死谢老道,又赶回去杀死老戚头和姬云浮?” 药不然眯起眼睛:“大许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你对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径可走。” “嗯,虽不中,亦不远。” “告诉你海螺山捷径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经去过海螺山。” “哎呀,大许我就佩服你这点,脑子太清楚了,靠一片叶子就能推断出整片森林。”药不然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我冷着脸道:“你原本的计划,是杀死谢老道,毁掉栈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山中隧道的存在,所以原本的计划是杀死谢老道,毁掉栈道,把我们困死在山顶。但你们万万没有料到,我们靠着方震的好眼力,居然把那条隧道找了出来,顺利脱困。当你返回岐山杀死姬、戚二人后,发现我们居然也平安返回了,仓促之下,只得找汽车来撞我,是不是?” 药不然懊恼地抓抓头:“那次是哥们儿失算了,一时心软没杀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结果还他妈拿错了。” “别扯淡了。”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不杀我,是因为你知道北京来的警察已抵达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给他们。”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计想看我出丑,我可不会那么容易遂了他的心愿。” “那么,你是怎么杀的姬先生?”我尽量保持着镇定。 一提到这名字,药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云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风范,脑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刚一进屋,他把我的底细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尔摩斯和波洛都厉害。他那么一说,我不想杀也得杀了。当然哥们儿我挺文明的,给了他一片药,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挣扎也没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请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后还写了幅字才病发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飞扬的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心中却在冷笑。他大概还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聪明,让姬云浮留了暗号,我才会得到译稿。 药不然颇为失落道:“要不是你运气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烧光姬府,省得如今这么麻烦。” 我实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泼了他一脸。我打不过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愤怒。药不然没生气,跟狗似的抖抖头发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过来:“你要觉得这么做能过瘾,我拿花洒头给你。”我看他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悻悻地把水杯放下,只有双目依旧怒气腾腾。 药不然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大许,其实老朝奉挺欣赏你的。你要是愿意,也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帮你们造假赝品害人?白日做梦。” 药不然叹道:“知道老朝奉怎么评价你们么?从许一城、许和平到你许愿,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轴。” “我们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则。”我平静地回答。 就在这时,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药不然拿起来嗯了一声,递给我:“老朝奉打来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为他会亲身来见我,却没想到是通过电话。药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开门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许吗?”电话里的声音很奇怪,似乎经过特别处理,别说声线,就连男女都听不出来。这位老朝奉,做事相当谨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没错。”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姊小路永德?”我握着电话,挑衅般地先发制人。这是和刘一鸣对话的时候学到的,要牢牢地把握发问权,永远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面对我的质问,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发出爽朗的笑声:“许愿,我果然没看错你。” 药不然刚刚提及,老朝奉对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过那里的人,除了许一城、木户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头案发以后,一个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笔记。不难推测出,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也就是电话另外一端的那个神秘人物——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这位老朝奉年纪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想要什么?”我主动问道。 老朝奉见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话筒那边轻轻笑了起来:“许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固执。当年许一城、许和平都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听到。被拒绝了三次,你要理解一个老人的心情……” 我握着大哥大,保持着沉默。老朝奉似乎挺伤心,隔了好久才再度开口道:“提这么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换一个吧,我要木户笔记的译稿。” “木户加奈不是带回日本了么?” “我相信以小许你的记忆力,不会忘记里面的内容。” 我呵呵一笑:“看来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嘛。木户加奈手里明明有现成的,你们却束手无策,要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问我。” “没办法。小药办事不力,打草惊蛇,方震对木户加奈加强了保护,一直保护到她返回日本。我们只好来请教你了。” 老朝奉一点也没有文过饰非的意思,反而说得很坦率。我发现药不然的说话风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们都很少表现出情绪波动,无论是多么无耻多么严重的事情,都可以面色如常像聊天一样地说出来。这是一种典型的利益思维,完全不掺杂任何道德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说,跟他们谈论道德与廉耻毫无意义。愤怒的指责与咆哮,对他们这种人没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断,并暗中调整了策略。电话里这个老头子,能够在五脉中隐忍这么多年,暗中积蓄势力,其心志与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况他手中还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须要冷静,非常冷静,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说出来,有什么好处?”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绪稳住。 话筒那边显得很意外:“小许,我才夸你聪明,你怎么就犯糊涂了?现在黄烟烟和付贵在我们手里,你怎么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看不见得。”我冷冷道,“若只是为了木户笔记,你们何必费如此大的心思。你们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图谋,这图谋非我不能完成。不知这是否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话筒那边是遮掩不住的赞叹,“你比小药、小沈他们都强得多。真的不肯过来帮我?” “我说过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轻人这么固执……”老朝奉显得颇为无奈,“算你说得对。不过你想要什么?想仔细再开口,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头案的关键节点,是千年恩怨的中转,是许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对它的了解,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点而已。为了拼凑这张巨大的拼图,我还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 话筒那边的老朝奉倒没显出意外:“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看来你还是没放弃给你爷爷恢复名誉嘛。” “我爷爷身背汉奸之名而死,我父亲隐姓埋名,仍无法逃脱,还因此而自尽。我们许家四悔俱全,背负污名几十年,两代人的悲剧,若连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实在无法厚颜与你们合作。” 我现在稍微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对于他们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胁。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真相呢?”话筒里的声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经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领取笔记,这就不难猜了。我甚至怀疑,第三本笔记如今就在你手里。”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除我以外,还真没别人能够回答。好吧,我很欣赏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诚意。你猜得不错,第三本笔记就在我手里,但内容是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为引,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连小药、小沈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诚意是双向的,你得答应我,听完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合作,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讲出来,并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朝奉这个故事,是从1931年的春天开始。当时的老朝奉,还是五脉的一个年轻学徒,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手艺,尤其得到掌门人许一城的青睐,被视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许一城找到老朝奉,说他将与一位日本学者木户有三去陕西考古,需要一个助手,让他打点行装。老朝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赶往岐山。 到了岐山,许一城才告诉他,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协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设一个骗局。老朝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许一城却语焉不详,只让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当时许一城还找了第三个人郑虎,在岐山当地铸出一尊青铜关羽像。郑虎离开以后,许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运到山顶布置在庙内,然后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来,木户有三教授如约抵达岐山,与许一城汇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许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户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后,发现了小庙的存在,并从庙后的石柱下挖出玉佛头和垫衬的木身。木户有三欣喜若狂,数度流泪。老朝奉心生疑窦,便趁许一城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去套木户有三的话。木户有三心思单纯,在老朝奉有心询问之下,几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来木户有三的家族曾经秘藏过一枚大唐玉佛头,奉为家族至宝。结果在大明万历年间,一个叫许信的锦衣卫借着明倭战争的时机独闯日本,将佛头盗来中国。木户家的当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户明雄潜入大明内陆,全数战死。但木户明雄在临死前将玉佛身躯毁掉,记下了佛头的封印地点,并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日本。 这条遗训被木户家世代传下来,一直传到木户有三这一代。恰逢“支那风土会”编制《支那骨董账》,资助他来中国考察,木户有三决意把佛头找出来,以遂家族夙愿。而海螺山上的关帝庙,正与祖上传下来的遗训完全吻合,他认定这玉佛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 许一城发现了老朝奉的行为,把他狠狠痛骂一顿,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岐山。他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许一城很可能是许家后人,他协助木户教授找到的玉佛头,肯定是赝品。以许一城在金石玉器领域的手段,做出一个假玉佛头不算困难。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们这次没找到,下次还会来;木户教授就算死了,还会派其他人来调查。与其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来寻访,不如一劳永逸,用一枚赝品了结此事。这就是许一城的计划。 可是,老朝奉有一个疑问:如果海螺山顶的佛头是假的,那么真佛头会在哪里呢? 他一个人悄悄返回岐山,凭着自己对风水的理解,很快锁定了一个疑点——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坟墓。他盗掘了那座坟墓,发现果然是明代许信的墓。墓里的阴碑记叙,许信虽从日本取回了佛头,却让木户明雄毁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坟墓,甘愿在此为海螺山镇魂赎罪。真正的佛头,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许信墓中。可墓中却是空空如也,佛头不知去向。 老朝奉从墓里爬出来,却发现许一城等在外头,一脸阴沉。老朝奉连连叩头求饶,许一城才饶他一命,把他驱逐出五脉。老朝奉心中无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后,联络报馆,揭露出许一城盗卖佛头一事。一时间舆论大哗,许一城也因此被捕。 许一城可以说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日本方面也会觉察到佛头是赝品,必然会卷土重来。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着指责。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们在海螺山探险时曾经拍过照片。老朝奉虽然没出现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会知道他也参与过此事。好在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经书院冲洗,只被许一城取走过一张。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余的照片做了修改,销毁了底片,这次终于如释重负。 (被取走的那一张,正是许一城送给付贵,后来又送给我的那张合影原版。我听着故事,在心里想。) 可是在味经书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许一城曾经在这里买了三个笔记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记录了探险的全过程。如果这些笔记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会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听,发现三本笔记被当成佛头案的证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笔记全部取走。 许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老朝奉,决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资本,正是手里的三本笔记和关于佛头的真相。木户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笔记,却不承认佛头是假的——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头是已经公开宣扬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于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当事人均三缄其口。木户有三从此再不愿提及佛头之事。 而老朝奉借着木户教授这根线,搭上了“支那风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支那风土会”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账》的指导,一边在五脉积蓄力量,一边把许多中国文物偷偷运往日本。因为这事做得隐秘,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老朝奉凭着机智,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他与日本人有染。建国以后,文物市场极度萎缩,他跟随着五脉蛰伏起来,并不动声色地吸引了五脉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到了“文革”期间,一次偶尔的机会,老朝奉才惊恐地发现,木户教授居然把其中两本笔记送还给了许氏后人。这两本笔记如同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解密,毁掉老朝奉的声望和地位。老朝奉别无选择,只能派出沈君,去毁掉许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段长长的故事讲完,我的耳朵都听得有些滚烫。我对故事的真实性并不怀疑,许多细节都可以对应上。老朝奉相当坦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胆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自己的全部图谋。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许一城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爷爷是为了保守佛头赝品的秘密,才选择了牺牲?”我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大哥大。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要呼之欲出。 “对,他真是个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盖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我二话没说,直接挂掉大哥大,然后一个人在屋内嚎啕大哭起来。 这既是悲愤之泪,又是喜悦之泪。一种喜悦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爷爷不是汉奸,他从来都不是。一直郁结在我心头的阴霾,此时已经全部散去。我爷爷和许家历代祖先一样,忠诚地执行着许衡的遗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上,心情突然变得轻松,然后再度沉重。一个尘封多年的历史真相终于被揭破,但这样一来,我的责任更加艰巨了。1931年许一城完成了他的责任;“文革”期间我父亲完成了他的责任,现在听完老朝奉这一段自白,这份责任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终结。 讽刺的是,我获取真相的代价,却是与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着冥冥中的父亲与祖父,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以启示,可是却没有回应。不知为何,刘一鸣在晚宴上送给我的那句话,突然跳入脑海:“鉴古易,鉴人难。”老朝奉之于许一城,沈君之于许和平,药不然之于我,岂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电话,老朝奉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哭够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无比坦承地把许一城的故事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许家贯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许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难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别人听。我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回首往事的机会,已经不多啦。”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沧桑,几许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吗?”我反问道。 “事隔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证实,没人会信你的。”老朝奉轻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内。 “你为什么要跟‘支那风土会’合作盗卖文物?就因为许一城要把你赶出五脉?” “呵呵,年轻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错,我恨许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赶出五脉,而是他那种泥古不化的态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户教授考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老朝奉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我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什么?”我问。 “我们在进入陕西境内以后,亲眼目睹一座坟墓被掘开。周围的乡民一涌而上,疯狂地从那座坟墓里抢劫明器。那是一座晋代贵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还有许多帛书、竹简和珍贵的墓葬遗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认金银玉陶,却把更有价值的丝绢书简踏在脚下。我当时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写中国的历史,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被践踏成碎片。当抢劫结束以后,整个墓葬已经被搬运一空。木户教授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铲一点点把残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状,并花了大钱将其中的内容用电报拍回日本。日本人对文化与古物的态度,远远胜过我们中国人。”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汉奸行为找借口。” “荒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过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国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你看看长城,在中国人手里被毁得乱七八糟;你再看看圆明园里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里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国古籍,连中国自己都没有了,都要从日本去抄。与其为了一个爱国的虚名而让宝物蒙尘,不如让文物落入识货人的手中!不错,我是往日本运送了许多文物,但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而那些留在中国的呢?在战乱中被毁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毁去多少?你觉得我是在毁它们,还是在救它们?” 老朝奉的声音略显激动,似乎对我的评语非常委屈,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静,也是因责任而生的冷静。 老朝奉发了一通议论,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换了个口吻:“行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应该朝前看。邓小平同志不是说了么?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可是你并没有收敛。姬云浮告诉我,现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与‘支那风土会’仍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连这个都查出来啦?不简单。不错!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市场复苏,我跟日本‘支那风土会’的老熟人取得了联系,以他们的财力支持,继续完成《支那骨董账》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着电话,一时无语。 “好了,现在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笔记的内容说了出来。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许一城的坚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我反唇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日本人么?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内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笔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笔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玉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真实历程。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笔记的内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泄露出去,总是不好的。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笔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高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北京。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领导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谁又有《素鼎录》呢?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操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中华鉴古研究会的大权。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入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色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强得惊人。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父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我祖父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父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一个“不”字出口,黄烟烟和付贵都将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阴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阴谋,而是阳谋。 “我得考虑一下。”我努力调整着呼吸。 “我知道这不容易。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色。”他看我脸色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足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从他们禁止让我加入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藏起来。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时间。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身来,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却依然干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白、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白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父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藏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乱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和“宝志”,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机,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药不然虽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没多问,很快就给我找来一本,而且还是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四部丛刊三编〈景德传灯录〉》。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出启示来,直到抱着书沉沉睡去……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诉药不然我已经准备好了。药不然开门进来,说咱们走吧,我却把他拦住了。 “我要跟黄烟烟通话,确定他们平安。” “不行,等到你办好了事情再说。到时候别说跟她说话,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药不然笑眯眯地回绝了我的要求。 这个反应是在我预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们的保证,一旦老朝奉得手,你们必须立即放人,一分钟都不许耽误。如果这个要求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药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得很爽快:“这没问题。现场有大哥大,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接下来我们去哪?” 药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点,是我家那个名叫四悔斋的小店。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访,把已决意安静度过这一辈子的我,推入到五脉的漩涡中来。 药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厂就走了。我慢慢推开四悔斋的大门,屋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父母的平反申诉材料和《素鼎录》摆在我的面前,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不该遗忘的故事。我闭上眼睛,心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伏。许衡的一生、许信的一生、许一城的一生、许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这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划成许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响,让人难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这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方震。 这番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着想。 我此时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时,表情却波澜不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斋布置了监控系统,我一回来,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 方震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现在不用藏了,通缉令已经取消,黄家也已撤诉。”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药不然给我身上装了一个窃听器,所以很多话我是没法说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话。他没有继续追问我这几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说道:“我这次来,是接你去见刘局。木户加奈已经把佛头带来北京,在新闻发布会前,刘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叹,一切都和老朝奉预料的一样。 红旗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上了车,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帘,带着我一路西行,来到八大处的那个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头,我独自走进院子,来到当初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玉佛头。 “许桑!”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自从我在岐山被警察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日本带回玉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身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满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涩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谐,唇边还带有一丝神秘。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确实是大日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考试答案的作弊学生,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父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黄家的事情,你放心。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压回去了,风险太大。别看我如今身在此处,可身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摩挲着。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准。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随心所欲。额角之间、眉宇之间、唇鼻之间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规。即便是描摹武则天面容的卢舍那大佛,也是依循这一比例关系进行发挥。看多了佛像以后,心中自然会形成一个直观概念,再看到不合标准的佛像,一眼就会觉得有问题。 而这尊大日如来玉佛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它的脸庞与五官单看都很绝美,可综合到一起,却说不出地怪异。更不要说那离奇的顶严,说不出地突兀,与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暗暗叹息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是在一个公平的场合来鉴定,我一定会说,这是一尊赝品。可是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药不然还在窃听器旁支着耳朵听着。 “确实是真品无疑。”我把佛头放下,转过脸对屋子里的三个人平静地说。 刘一鸣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目光如刀:“小许,你确定?” “是的,这确实就是那尊则天明堂佛头。” “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你祖父盗卖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这个与我的家世无关。” 刘一鸣笑了:“很好,能够抛弃杂念,只专注于鉴古本身,小许你已有了入五脉的资格。”他转头对刘局道:“既然如此,你就尽快安排吧。”刘局道:“是,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准备了,媒体也已经预热起来,各级领导都已知会——上头已经有了指示,这次要配合好当前外交形势。” 刘一鸣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喊了他一声,刘一鸣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前行。 “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必须按时睡觉。”刘局笑眯眯地解释道。我连忙道:“没什么,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话,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来着?” “鉴古易,鉴人难。” 刘局“哦”了一声,拍了拍巴掌。两名工作人员从会议室外面走进来,把佛头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订制的金属箱内,刘局亲自检查了一遍,掏出钥匙锁好,还在箱子边缝贴了一圈封条。如果什么人试图打开这箱子,就会让封条损毁。 工作人员把箱子搬走了,刘局一指隔壁办公室:“走,去我那儿喝茶去。”他兴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将了结的关系吧。 我和木户加奈跟着走了过去,半路上木户加奈悄悄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牵着,感受着女孩子细腻滑嫩的手指,心里却沉重得像被景山压住了。 办公室里的陈设还是一点没变。刘局和我们两个对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来,给我们摆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壶,放了点茶叶进去。那紫砂壶一看就是养了很久,色泽内敛光亮,是把好壶。 刘局把滚水倒进壶里,一直快要溢出壶口才停。他把壶盖盖住,又浇了一遍壶身。 “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这喝茶一样啊。”我说道。 “当时你心怀疑虑,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刘局把茶碗摆出来,先洗了遍茶,然后给我们斟满,对木户加奈道:“你们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来,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实喝茶喝的是个心境,只要心境在,怎么喝其实都不重要,搞那么多仪式,就着相了。” 木户加奈道:“我对茶道不是很懂,让您见笑了。”我们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顿觉满嘴生香。刘局道:“许愿,怎么样?跟我第一次让你喝的茶比,有什么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涩,但苦味悠长;这一次香,但缭绕不散,各有千秋。” 刘局大笑:“看来你还是个懂茶之人。等这件大事了结,五脉聚首,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们各自饮了几杯。我满腹心思,根本无法细细品味。刘局这时又倒满一杯,对我正色道:“我真的没看错你,许愿。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许家中人,都是一样固执、聪明且有原则。如果没有你,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这杯茶,是我代表国家,代表五脉多谢你。” 我沉默地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刘局微微一笑:“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年轻人肯定有不少话说。等到新闻发布会那天,我让方震去接你们。” 我们告别刘局,离开了大院。我要回四悔斋,木户加奈却扯住了我的衣袖,她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头深深垂着。 “嗯?什么?”我问。 “我们两家的羁绊,马上就要合二为一了。我们的人生,也将因此而合二为一。我想,发布会那天我们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这个……” “我是说,以真正夫妇的名义出席……”木户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气,把头重新抬起来,双颊红得好似刷了一层海棠红釉,双眸含水欲滴,“我回到日本以后,一直在想着许桑你,一直都想着。我知道,这与家族、宿命什么的没有关系。”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告白,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么能接受这份心意?我舔舔干涩的嘴唇,看到木户加奈勇敢地直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宾馆吧,咱们发布会上见。” 木户加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径直离去。我不敢回头,我无法正视她失落的表情,因为还有更深的一层羁绊,在等着我去解开——为了救出黄烟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的生活非常平静。无论是刘局那边还是老朝奉那边,都没有来骚扰我,木户加奈也没有再次出现。报纸和电视上开始对佛头进行报道,左邻右舍和业内的朋友也开始谈论,大家都对这个传奇故事颇感兴趣。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每天只在四悔斋里擦拭古董,整理文件,扫扫地,过得波澜不惊。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视即将面对的未来。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开车过来接我,说新闻发布会定在今天上午十点,让我快过去。 我把家里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装翻腾出来,还弄了一条皱皱巴巴的领带,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蹩脚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后,又从屋子里拿了一件工具,揣入怀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头一皱,但什么也没说,低头把车门拉开了。 新闻发布会的地点,是在著名的大会堂内。宴会厅内张灯结彩,一道大红横幅挂在正中,上书“则天明堂佛头归还大典”。横幅下是一张精致的镶金檀木方台,上面有一个用红丝绸罩着的大玻璃罩,两侧摆着好几个花篮,几名保安把玻璃罩围得水泄不通。 还有两台摄像机对着玻璃罩,线路在红地毯上杂乱地盘着,几个技术人员在调试。看这架势,只怕是要搞现场直播。 我进来的时候,宴会厅里人来得已经相当多。除了一些在电视上总能见到的大领导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这圈子的菁英们差不多一网打尽了。五脉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见过的几位掌门全都来了,各自被一群记者簇拥,在高谈阔论。我注意到,黄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闷闷不乐,大概是在担心失踪的孙女黄烟烟。 我的视线在主席台右侧停住了。在那里,木户加奈身穿一套华贵的晚礼服,正擎着酒杯跟日本大使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着正式礼服。和平时的知识分子气质不同,今天的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从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我没有走过去。如今的我,从什么立场都没有接近她的资格。我微微叹息一声,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待着,这里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乐得清静。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药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装革履,头发还抹了摩丝,简直可以去竞争电影男主角了。 “干吗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他明知故问。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着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药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现得不错,我把录音给老朝奉听了,他很满意,又把你夸奖了一番,真让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根本不接他的话头。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这边立刻就放人。”药不然耸耸肩。我环顾四周,老朝奉这个神秘人物如今就藏在这些人群之中,等着施展雷霆一击。这位神秘人物,在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要站出前台了。 “这次的排场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领导和日本大使也都来了,嘿嘿,刘一鸣这回可真下了血本。”药不然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白牙齿。他的语气里,对这位五脉掌门一点尊敬也没有。 “无论如何,今日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我望着主席台上的玻璃罩。 十点差五分,扩音器里开始宣布仪式马上开始,出席者们纷纷落座。领导们在第一排,各个媒体的记者们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后。我注意到,木户加奈和刘一鸣、刘局三个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但视野很好,刚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展台位置。至于药不然,他的位置离我不远,大概隐含了监视的意思。 十点整,仪式正式开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绍,各级领导讲话,捐赠者木户加奈小姐讲话。木户加奈说的话不多,只是简单地说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头的回归能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贡献云云。在讲话结尾处,木户加奈声音突然提高了:“这次来到中国,受到了许多人的照顾。今后我回到日本,会一直铭记中国朋友们的热心,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 我听到以后,心中一沉。她这是变相地在告诉我,她在仪式结束后就回去了。中国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将变成过去。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遗憾呢? 木户加奈下台以后,新闻发布会的重头戏到了。刘一鸣和刘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刘一鸣以中华鉴古研究会会长的身份,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佛头的来历,不过中间省略掉了不少细节,略微提及许衡,许信和许一城却根本没提,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历经战火,国宝流落日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发布会前,就通过各种渠道拿到相关资料,所以对刘一鸣的讲话给予礼节性的掌声。刘一鸣讲完话以后,请上来两位高官,一人一边,各执丝绸一角,轻轻一扯。宴会厅霎时暗了下来,只有玻璃罩顶上的小灯悄然亮起。那尊则天明堂玉佛头,缓缓出现在观众面前。 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射下,这佛头显得流光溢彩,生动无比,俨然如卢舍那大佛一样睥睨众生,气度恢宏。宴会厅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听见摄像机嗡嗡的转动声。过了一分钟,台下的观众才清醒过来,纷纷发出惊叹,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后排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翘着脖子拼命往前张望。 在群情激动中,我端坐不动,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一幕。 “刘先生,这尊玉佛就是您刚才说的,在武则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卢遮那佛吗?”一个记者大声问道。 刘一鸣道:“不错,根据我们多方考证与论证,认为它就是毗卢遮那玉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个洪亮而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大厅里响起:“我看不见得!”这声音极具穿透力,霎时把喧闹全都压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来,高举起右手,大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佛头不旧!”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顿时鹤立鸡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惊,因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药不然的爷爷、玄字门的掌门——药来。 在台上的刘一鸣眉头一皱:“老药,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玉佛头,是赝品。”药来大声道。 这一句话的威力犹如投向广岛的原子弹,在观众席里一下子炸开了花,喧哗声几乎掀翻了房顶;那几位政府高官,也纷纷交头接耳,对这个意外情况很是吃惊;日本大使低下头去,一个翻译飞快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整个仪式的主角,刘一鸣、刘局和木户加奈三个人,全都变了脸色。沈云琛、黄克武两个人,也眉头紧皱,显然对这个意外没有心理准备。 “请安静,请安静。”刘局对着话筒连说了好几声,观众席才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盯着药来迈着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摄像师捂了一下耳麦,把机器垂了下来。想必这是接到了导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着药来负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窦越发浓郁。 药来我接触过两次,感觉是个挺随和的老人。没想到今天发难之人,居然是他,难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这怎么可能?药不然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药家门,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爷爷,他何必多此一举;而且,我去安阳前曾与药来见过一面,那次药来特意提醒我,“文革”时我父母的死亡有疑问,若没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从这个方向去查。 可如今药来就这么施施然地站了起来,高举着右手,搅乱了刘一鸣苦心经营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谁会这么做? 我在思考的当儿,药来已经走到了展台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围绕了一圈,轻轻摆了摆头。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又引发了一轮低沉的议论。 “药老爷子,您到底是什么指教?”刘局还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药来道:“咱们五脉,是从古代传承至今的鉴古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这么久,凭的就是一个信字。买古董的、卖古董的,都信咱们这块招牌,相信咱们掌眼的玩意儿,绝不会被打眼。我今天看到这‘信’字眼看就要被毁,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来说句话。” 刘局道:“药老爷子,您在瓷器方面的造诣,可称大师,想不到在玉石领域,也这么有眼光。” 他这么说,其实就是在暗示,这根本不是你的专业范围。药来也听出来了,却未动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们红字门是搞字画的,也在这里公开鉴定佛头。许你们附庸风雅,就不许我来插一嘴了?” 刘局意识到,周围许多人在盯着呢,再这么绕圈子,恐怕会对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话筒单刀直入:“药老爷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药来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我刚才说过了,这个佛头啊,它不旧。”刘局道:“只一句不旧,未免难以服众。”药来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他一摆手:“佛头代表了中国近代史的屈辱,它的回归是中国人民的大事,必须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开,咱们就当着诸多朋友的面,一起来说说这佛头。真理不辩,它可不明呐。” 那几位高官饶有兴味地把视线投向刘局,看他如何应对。刘局看了一眼刘一鸣,刘一鸣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道:“既然药家人坚持要再掌一次眼,咱们就给他个机会。”台下观众们都激动了,他们可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场大戏,纷纷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户加奈朝着观众席焦虑地扫视,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员走上来把玻璃罩掀开,玉佛头立刻袒露在几百道火热的目光之下。药来从兜里掏出手套戴好,轻轻拿起佛头,上下端详了一番。 刘局道:“您可看仔细了。”药来道:“我看得很仔细,一看就看出来三个破绽。”他伸出三个指头,向台下摆了摆,观众们的好奇心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愿闻其详。”刘局不动声色。 药来眉毛轻挑:“刚才刘一鸣掌门说了,这佛头乃是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曾为兵火所侵,身首异处。请问这其中细节,可有史料佐证?” 木户加奈已经把木户笔记的内容交给了刘局,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刘一鸣略做思忖,便答道:“当日佛堂大火,曾有贼人盗取佛宝,意欲离开,被一名卫士发觉,尾随追击。这一追,便是数千里。最后两人争抢之中,玉佛被一摔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卫士著有《自叙》一篇,记录很详细。” 河内坂良那和许衡的故事,早在佛头回归前,就在报纸和电视上介绍过,公众对这段传奇故事都很有兴趣,尽人皆知。 药来道:“这《自叙》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衬出这佛头的假来。” “此话怎讲?”发问的是台下一位政府高官。 药来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断留下的断口,和被锯断的断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开裂,裂隙参差不齐,高低不均,是不规则的曲线;而如果是人为锯断,受外力金属切割,那么断口应该是一条直线。这尊佛头,是许衡和河内坂良那在争抢过程中摔断的。那么它的脖颈断裂处,该是一条曲线才是。” 他把佛头拿在手里,脖颈断面朝向观众,前排的人都纷纷凑过去细看,后排的也踮起脚,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几位领导都过目之后,药来又说道:“大家看了没有?这尊玉佛头的脖颈断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锯断或斩断,绝非摔断,可见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话,在观众里引起了巨大波澜。刘一鸣却不为所动,待到议论停息,他才开口说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这么长的时间里,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刚石,也会被打磨平整。这佛头在民间流转那么长的时间,历经风霜,脖颈处纵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条线了。老药你这个指责,不大妥当。” 刘一鸣答得合情合理,台下舆论似乎又朝他这方倒来。 药来冷笑道:“容你先狡辩几句,咱们接着来看第二个破绽。”他背着手,围着佛头来回踱了几步,等到观众胃口都被吊得老高,这才朗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武则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们可知道她为何如此佞佛?” 这是个反问句,不需要回答。药来很快又继续说道:“因为武则天是一个女人。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王朝,一个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则天为了不让老百姓说三道四,就想了一个办法。她利用民间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前来搭救世人,为她统治的合法性辩护。” 药来说到这里,一指佛头:“这一尊佛,乃是如来的法身、毗卢遮那佛,也就是俗称的大日如来。按照刘掌门的说法,这佛脸是按照武则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试问一下,一个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的女皇帝,为何要在大日如来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这一次质问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说话,都等着刘一鸣回答。刘一鸣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并不稀奇。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则天的相貌么?” 药来道:“卢舍那是报身佛,而大日如来是法身佛,虽然如来在立名的时候,把法身与报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报不二,但两者之间还是有细微区别的。所谓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报身,则是指佛领悟佛法以后凝结成的身体。法身只有一个,报身却有许多,弥勒佛也是报身之一,与卢舍那性质一样。所以卢舍那佛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可以说得通,但大日如来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却是佛法难容!” 刘一鸣听了这一通佛法宣讲,却没出言反驳。台下观众轰然开始议论。药来道:“接下来,是它的第三个,也是决定性的破绽。” 他一把将玉佛头上的顶严抓住,好似拔萝卜一样把佛头抓起来,环场绕了一圈,方才说道:“这东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为顶严,乃是佛像标志性装饰之一,在藏传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武则天时期,中原绝没有一尊佛像会有顶严,那时连藏传佛教都没有——这就好像我们不可能在汉代发现自行车一样。” 这第三次质问掷地有声,大家全都不说话了,宴会厅里一片寂静。 无论是刘一鸣还是刘局,面对这个质问都保持着沉默,脸色铁青。他们的态度,让正确答案呼之欲出。观众们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再一想这么大的排场和宣传声势,最后居然发现国宝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惊,想看刘一鸣如何收场。 药来站在佛头旁,头高高地仰起,又抛出一枚炸弹:“其实在佛头回归之初,我就曾经写过匿名信提醒刘掌门和刘局,告诉他们佛头是赝品,需要慎重。谁知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骗了党、欺骗了政府、欺骗了人民,以至演变成了今日之局面。我年纪虽大,却不能坐视损害国家利益的事发生。我们鉴古学会,怎能让‘信’字被玷污!” 他的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这才醒悟到,当初寄给刘局,声称佛头是赝品的匿名信,原来是药来写的。这一招伏笔相当毒辣,顿时让刘局显得更加无能,让药来的质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几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丢的,已经不是刘局或者刘一鸣或者五脉的脸,而是政府的脸。其中一个老者让刘局和刘一鸣过去,看他的脸色,似乎是在训斥着什么。药来独身一个人站在台上,台下闪光灯闪成一片,许多记者凑过来发问,俨然把他当成了民族英雄。木户加奈站在一旁,浑身颤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树叶。 观众席位上,更多的五脉成员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场和光同尘的盛宴,却变成了难堪的闹剧。所有的人都意识到,鉴古学会就要变天了。我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大功告成。”药不然忽然出现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语气无比快乐。 他说得没错,老朝奉的夺权计划,已经完美地实现了,刘一鸣和红字门已彻底垮台,五脉马上就会重新洗牌,届时能够统帅鉴古学会的人,舍老朝奉其谁?然后“支那风土会”和《支那骨董账》的计划将会再度启动,中国的文物市场,会充斥着赝品与伪造,真品却源源不断地流入日本…… 这样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让我额头沁出汗水。 “药不然,我们的约定呢?”我闭着眼睛,连头都没回。 “真是情圣啊。” 药不然一边感慨,一边掏出大哥大拨了几下,说了一句,然后递给了我。我把耳朵贴近听筒,黄烟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许愿!你没有答应他们吧!?” 她的声音高得几乎要把我震聋,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远一点,反问道:“你们都平安了吗?” “他们刚把我和付老爷子放出来,这群混蛋!我恨不得……” “烟烟,先别激动。你听我说,你和付老爷子,确实已经身处安全之地了吗?” “算是吧,我们现在大街上,周围人很多,旁边就是个派出所。” “好,你快带着付老爷子去四悔斋,方震在那里等你们。” 说完这一句,我没容黄烟烟再多说,立刻掐断电话,扔给药不然。药不然嗤笑道:“你还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经是丧家之犬,他能成什么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谁也翻不去盘了。” 我没理睬他,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当我在心里默数到三十时,双眼“唰”地睁开,直直地目视着前方。 时候终于到了。 恰好在这时,一位记者问药来是如何得知这佛头是赝品的,药来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寻真相的意志和几十年的经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后也要为文物鉴定贡献力量云云。 “我看不见得!”我运足了力气,大声吼道,顿时把场内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我站起身来,大踏步朝着主席台走去。药不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脸啊!事到如今,你还想翻盘吗?”我继续朝前走去,药不然似乎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冲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说的,回到最初。”药不然听到这四个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宾们没料到,玉佛头这件事居然还有意外的发展,纷纷屏息凝气,连那几位高官都停止了训斥,把注意力转向这边来。 我就在这一片安静中,坦然地走上展台,站在了玉佛头的左侧,与右侧的药来并排而立。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用沉静而缓慢的腔调说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许愿,是许一城的孙子。” 这是我的开场白。 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一个嘉宾高喊道:“许一城是谁?” “他是个大汉奸。”黄克武在观众席里忽然大声喊道。 “没错,他是一个大汉奸。在1931年,是他将玉佛头盗卖给了日本人,从此玉佛头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归还。”我看了一眼惊愕的木户加奈,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几个记者低头开始记录,那位嘉宾又喊道:“那你刚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玉佛头是真,还是假?” “在判断佛头真伪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汉奸的故事。”我把脸侧过去,望着同样惊讶的药来,“药老爷子,可以吗?” “你讲吧。”药来摸不清楚我的意图,于是从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从许衡与河内坂良那的纠葛开始说起,然后是许信,然后是许一城、许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调查结果综合起来,融会贯通,我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们许家尘封多年的经历与宿命,今天就在这大会堂中当着众多嘉宾的面,被我娓娓道来。 我不是想洗刷什么,也不是想澄清什么。我只是希望,许家人历经千年的执著,在今日能够骄傲地大声讲出来,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不会被永远掩藏在暗处,会有人记得,会有人缅怀,会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记,不至被彻底遗忘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许家宿命的记录者、传播者,也是许家宿命的终结者。 故事里唯一略有改动的,是关于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没有提及他就是药来,而是以“老朝奉”代称。 这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整个宴会厅里鸦雀无声,都被这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所震惊。他们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家族,持续了千年的守护,代代不辍。黄克武面沉如水,手指捏着扶手,青筋绽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这个也不例外……”我缓缓抬起头,手指指向天花板,“……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在今天,就在这里。诸位都将成为见证人,见证一段漫长宿命的完结。” 一位记者站起来道:“这是一个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说明什么呢?许一城也许是无辜的,但和这个玉佛头的真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刚才这位老师说了三个破绽,你有相应的证据反驳吗?” “不,我没有。”我摇摇头,“药老爷子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质疑,辩无可辩。” 台下观众轰的一声,嘘声四起。药来和台下的药不然对视一眼,眼里神色都稍微缓和了些。我突如其来地站出来,不在他们计算之内。现在看到我只是在讲家族史,对他们不构成威胁,都松了一口气。木户加奈站在远处,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 我看了一眼刘一鸣,老先生神色还算平静,可右手却在微微颤抖。我再度开口道:“刘一鸣老师曾经告诉我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古董的鉴定,往往不局限于器物,也在于鉴人。比起死物来说,人性的千变万化,才是最难了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则器物真伪,便可应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头处,抚摸着它的头顶:“古董的真与赝,并非简单地如我们肉眼所见的那样。有时候,你必须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价值。只有了解我爷爷的情怀和坚持,才能知道这佛头的真假。因为我们鉴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台下一片寂静。 “那么这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喊出这一句话的,是药不然,他带着一丝狠戾的笑意。我能体会到他的用意,这是一个两难境地:如果佛头是真的,那么许一城就是汉奸;如果佛头是假的,那么五脉的终结,就在今日。无论我坚持哪一个主张,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头是真的,同时也是假的。” 台下顿时哗然。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药来皱眉道:“小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药老爷子刚才提到,这佛头有三个破绽:脖颈处的裂隙;佛像的面容以及顶严风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头时,也注意到了这三点。那时候的我,和药老爷子一样心存疑窦,直到了解了我爷爷许一城的临终遗言,才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药来的眼神霎时变得惊骇,他应该知道这青铜镜的存在,但没想我已参透了个中奥秘。 “我爷爷在行刑之前,曾经把一面唐代海兽葡萄青铜镜交给一位朋友。这面青铜镜很奇怪,它被故意搁在一处冰窖里。大家都知道,在低温状态下,青铜镜很容易沾染锡疫而化为粉末。以许一城的阅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是想通过这不正常的状态,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日本人注意的前提下,传达出一条关键信息。可惜那位朋友对古董不熟,未能留意。后来这镜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保存不当化为粉末——好在暗藏于镜中的提示被保存了下来,这个提示,只有两个字:宝志。” 台下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何玄妙。沈云琛忽然起身:“宝志,莫不是南朝的那位高僧?”我点头道:“沈奶奶说对了。宝志,乃是在南朝齐、梁之间活跃的一位高僧大德。他举止颇为怪异,长发赤足,在锡杖上挂满剪刀、扇子、镜子,行走于城乡之间,屡现神迹,颇为百姓所信奉,被尊称为宝志大士。” “一个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么联系?你绕了半天圈子,佛头到底是真是假?”药不然跳起发难,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慌。我抬手让他少安毋躁,朗声道:“宝志和尚一生,有许多灵异事迹,《景德传灯录》中有过许多记载。其中有一个故事,最具神奇色彩。这个故事,与我们今日的佛头之争,密切相关。” 观众们瞪大了眼睛,等着我说,记者们甚至忘记了拍照。整个局势,已隐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齐武帝时,宝志和尚因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关入监狱。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来。梁武帝沉迷于释道,对宝志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请入宫中供养。当时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圣手,叫做张僧繇,被梁武帝召进宫中,为宝志和尚画像。宝志和尚问梁武帝:请问陛下是要画皮相,还是要画法相?梁武帝说当然要画法相。于是宝志当着梁武帝和张僧繇的面,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面门竖着一切,一张人脸顿时被一分为二,向两侧裂去,里面出现的,竟是观世音菩萨的面孔。这观音相分为十二面,神色各有不同,流转变幻,玄妙不可言说,张僧繇端详良久,根本无法下笔描摹。 “多亏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宝志与《景德传灯录》里的这个故事联系起来。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提示。有了它,我们才能解开佛头之谜。” 说到这里,我缓缓从怀里拿出从四悔斋带出来的一件工具。这是一把小榔头,铁头,木身,握手处还裹着一圈胶皮。我面带着微笑,拿起榔头朝着玉佛头砸去。 见我突然暴起发难,观众席上发出惊叫。几个保安见状不妙,要冲过来阻止,但他们的速度哪有我手里快。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挥舞着榔头,重重地砸在了佛头的顶严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深沉悠远,如古寺晨钟,像是敲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记、第三记……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锤,都砸在了那突兀而高耸的顶严之上。 “佛头碎了!”一个坐得近的嘉宾颤声喊道。 只见玉佛头顶的顶严被我敲出数条粗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着下方疯狂伸展,眼看就要遍布到佛头。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裂隙发展到玉佛额头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水被导入两条水槽一般,绕过佛脸,沿着那两道装饰用的额帘向两侧延伸开裂,到耳廓,到脖颈,到脑后勺,整个佛头除了脸部,都密布着裂纹。 随着“哗啦”一声,这些裂纹终于玉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台子上。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与其说是崩解,不如说是剥落,碎裂的只是佛头的一层外皮,就像是蛇蜕掉了一层旧皮一样。当碎片全部落光以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全新的佛头。 这尊玉佛头的面部仍是武则天的雍容造像,可头顶、耳部、脑后等地方,却与刚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静谧不可名状。 我甩开惊骇的保安,捧起佛头,平静地对台下所有人说道:“给大家重新介绍一下,这一尊,就是武则天供奉在明堂内的仿则天面容弥勒玉佛。” 全场的人都呆住了,没有人说得出话来。一尊假佛毁去,一尊真佛现身。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脑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即使是药来,也瞪大了双眼,目光不肯从那尊玉佛上挪开。 “这是怎么回事?”药来喃喃自语。 我告诉他,在许家《素鼎录》的最后一页,记载了一种叫做“包玉术”的技术,可以把一块整玉包裹在另外一块玉内,不见任何破绽,天衣无缝。我爷爷许一城用这种手法,在真正的弥勒玉佛外面,包了一层同样质地的玉皮,巧妙地遮掩住了弥勒佛的造像特征,重构了大日如来,就好像给人蒙了一层人皮面具一样。两层玉重叠在一起,须要无比精确的手法和计算,才能不凸显叠线,也不影响折光率。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艺。 而那个顶严,则有两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绽,让人以为这是赝品;二是作为破解机关。外包的那一层玉,结构应力全都集中在顶严处,只要这里被敲碎,伪装立刻就会被解除,露出佛头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钥匙。 至于脖颈处的折纹,只要简单地把曲线磨成直线,就可以伪造出人为锯断的破绽了。 自古从来都是赝品伪真,谁又能想到,我爷爷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来伪赝呢? 这时候观众们才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如同海潮扑向沙滩。闪光灯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闪个不停,记者们颤抖着双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这种新闻,绝对是百年难遇的好素材。政府的几位高官和日本大使表现得比较稳重,可是闪闪发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惊和兴奋。 黄克武激动地站起身来,冲到台上:“许一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日本人一心要得到玉佛头,他无力阻止,只得设计了这么一个真中带假、假中带真的双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骗过了木户有三,让他误以为真;第二重圈套骗过了老朝奉,让他误以为假。” 说到这里,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爷爷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过精湛,把几乎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几十年来,竟没一个人能够领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刚才说了,只有了解许一城这个人,才能弄清楚这佛头的真假。” 姬云浮的脸,慢慢浮现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个天才,可以说,他才是许一城真正的知己。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了解到了许一城的用意。 面对台下的热潮,药来呆立在台上,眼神有些茫然。当玉弥勒佛头展露真容之时,他刚才列举的那些破绽,反成了证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证。他辛苦一场,却给我做了嫁衣。他苦心经营出这么一个局,却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刘局正在和领导们谈笑风生,刘一鸣缓缓走上台,拍拍我的肩膀:“小许,辛苦了。”药来这才如梦初醒:“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还记得那晚刘局请我喝的茶吗?”我似笑非笑,“虽然药不然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可惜他却看不到,我和刘局之间,是在用茶阵交流。” 刘局第一次见我,就是用茶阵考验。后来我找了些资料,也学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刘局办公室内喝茶,不动声色地用茶碗摆出了我想要表达的信息。此后的一切,都是我与刘局默契设置的一个局,诱使药来跳进坑来。一等到黄烟烟和付贵脱困,立刻发动。 “老朝奉,如今你大势已去,准备好为你手里的几条人命负责吧。”我冷冷地对他说,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时刘一鸣却把我拦住了:“小许,你错了,他不是老朝奉。” 听到刘一鸣这么说,我一愣,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怎么可能?不是他今日跳出来跟你们为难的吗?” 刘一鸣道:“小许,你也许很懂鉴古,却不懂官场之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出来质疑佛头真伪,固然能使我们红字门垮台,同样也扫落了领导的面子,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于心计,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老药,只不过是他安排了与我等同归于尽的弃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转向药来,陡然发现他的嘴角,有一丝鲜血流出来,大叫不好。比我先动的是黄克武,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虎爪卡住药来的下颌,试图把他吞下去的东西卡住。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药来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目光开始涣散。 “老药!”黄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来,连连拍打背心。可这种努力也是徒劳,药来似是下了决心,始终紧闭着嘴唇,不肯张开。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面前,药来才倏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一条胳膊,嘴唇嗫嚅。我凑得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小许……救救我的孙子,救救他……”说到一半,他头一歪,一代掌门,就此气绝身亡。 我抱着药来的尸体,抬头环顾。整个宴会厅里,大多数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逆转,混乱不堪。黄克武缓缓放平他的尸身,刘一鸣在一旁叹道:“老药一生洒脱,唯独却对这个孙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药不然做钳制,迫使他今日来做弃子。这祖孙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叹。” 药来一代掌门人,若非是至亲受到胁迫,又怎会做出此等事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日与我透露“文革”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觉察到,就不会有今日的惨事了。 一股悲凉郁闷的气息,开始在我的胸中郁结。这个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视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类情感当回事,在幕后玩弄着人心与人命,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对了,药不然?”我急忙朝台下看去。他爷爷为他而死,这个混蛋如果还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话了。可是我环顾四周,却发现药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面孤零零地只搁着一支大哥大。这小子估计在我敲碎玉佛之时,觉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爷爷,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这可真是他的一个失招。他自诩跟随许一城多年,对你们许家人的秉性,还是不太了解。”刘一鸣呵呵笑道,紧接着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此役失败以后,老朝奉定然会隐姓埋名,躲藏起来,现在恐怕已经寻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药来的尸体,冷冷说道:“我只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终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刘掌门,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哦?请说。” “让郑国渠买走青铜镜的人,是您吧?” 刘一鸣捋髯微笑,却不置可否,神秘莫测。 “许桑?” 一声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木户加奈向我走来,她似乎对我十分畏惧,不敢接近:“许桑,你觉得我的祖父,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才郁郁寡欢,以至抱憾终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户教授回到日本之后,对佛头之事表现得非常低调,十分反常。我估计,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话,认为佛头是假的,这才变得十分失落。 “你会恨我的祖父吗?”她问道。 “不会。他毕竟是一个学者,虽然被‘支那风土会’利用,但还有着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将两本笔记交还给许家后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听到我这么说,木户加奈展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双臂伸开,环抱住我的脖子,双唇在我的嘴上轻轻一点,立刻远离。 “那么我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见了,许桑。” 木户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离开。我想阻止她,可是身体却动不了。佛头的真相,在我们之间竖起了高大的藩篱。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户家和许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终结,不该再继续纠葛下去。 “加奈!谢谢你!”我第一次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木户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应,然后转身跟日本大使一起离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里。 此时宴会厅里已经彻底乱了套,有人发现药来居然服毒自尽,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抢先出去发稿子;有的人却想拼命凑近,想瞻仰一下玉佛头。几位大领导围在一起,轻声讨论着。黄克武守在佛头一旁,如渊渟岳峙,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都一一轰开。 “小子,我孙女呢?”他忙里偷闲地问了一句。 我还没回答,忽然一阵香风扑来,然后一个红色的影子扑到了我的怀中,冲击力之大,差点让我把佛头撞倒。我拼命抱住她,却觉得胸前被硌得生疼,一低头,看到那一枚青铜环,正夹在了我们两个之间。 “你跑不掉了。”她说。 <hr /> 注释: 尾声 一阵嘟嘟嘟嘟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宴会厅内响起,我一低头,看到药不然的大哥大显示有来电进入。我让烟烟松开手,按动接听键,里面传来老朝奉的声音。 “喂。” “别喂了!”我对着电话说道,“药不然呢?叫那个胆小鬼来听电话!” “他就在我身边,不过不方便接电话。”老朝奉还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语气,丝毫不见沮丧,“小许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是个有胆识、有见识的年轻人,不愧是许一城的后人。” “少废话!你的图谋已经破产了!” “呵呵,没想到许一城从一开始,就把我算计进去了,居然用了包玉术。除了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谁敢拿锤子去敲玉佛。这次是我输了,输给了你们祖孙二人。” “这是因为邪不胜正。”我冷冷道。许家牺牲了三代人,才终结了这段公案,代价实在是高得有些惊人。 “这次你赢了。不过我倒要看看,你和这抱残守缺的五脉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会抓到你;我会扼断那条赝品暗流;我会找到那本《支那骨董账》,把那些流失的文物都一一找回来。” 我一字一句地说给老朝奉听。他闻言大笑:“哈哈哈哈,你的决心很好,我忽然很期待,咱们这千年的恩怨,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千年?” “嘿嘿,年轻人,你看了木户笔记,还想不起来么?当年守护明堂的,可不只是许衡一个。” 电话从掌中滑落,身体瞬间变得冰冷。我想起来了,当年守卫明堂的卫士一共有两个人,统领叫许衡,他还有一个副手。副手的名字,叫做鱼朝奉。 我看向佛头,重生的玉佛头依然雍容,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淡淡的、悲天悯人的忧色。 后记 后记 49:5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本书虽纯属虚构,但其中关于《清明上河图》的种种分析,却都有本可据。 早在三十年代,吴晗先生即在《〈金瓶梅〉的著作年代及其社会背景》中详细考证了王世贞、严世藩与《清明上河图》之间的种种传说。 有趣的是,吴晗先生当时是想买一部《〈明史纪事〉本末》,但没有钱,就在暑假里写成此篇,换取10元稿酬。《清明上河图》残本之说,在学术界一直有争议,郑振铎先生在担任鉴定组组长时,曾撰专文予以探讨,各方众说纷纭,并无定论。 至于《清明上河图》其名其释,孔宪易、邹身城、史树青等学者均别有创见。小说广采诸家之言,化用于情节之中,特此鸣谢。 《古董局中局3》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1928年7月,军阀孙殿英疯狂盗挖马兰峪的清代皇陵。他率下属先开了慈禧的东陵,又挖了乾隆的裕陵,连挖七天七夜,掘出的宝藏无以计数,光是搬运宝物的大车,就用了三十辆。 在这些帝王级的随葬品中,最珍贵的是一柄九龙宝剑,剑面上嵌有九条金龙,剑柄上则嵌着宝石,价值无法估算。 但正是这柄宝剑,为它的拥有者带来了无尽的厄运。 自盗掘皇陵之后,孙殿英便被舆论围攻,迫不得已只得将九龙宝剑交付戴笠,托戴笠转交给总统蒋介石,以此行贿。戴笠将宝剑郑重收藏在库房内,1946年3月,才终于有机会携此剑自天津经上海飞往重庆见蒋介石。飞行途中,他遭遇了暴雨,坠机而死,九龙宝剑也因此成了他的随葬品。 而许愿,发现这柄宝剑中,其实潜藏着两千年前的一段秘密…… 敬请期待《古董局中局3》。 序 序 49:5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一个家族的传承,就像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它历经许多代人的呵护与打磨,在漫长时光中悄无声息地积淀。慢慢地,这传承也如同古玩一样,会裹着一层幽邃圆熟的包浆,沉静温润,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古董有形,传承无质,它看不见,摸不到,却渗到家族每一个后代的骨血中去,成为家族成员之间的精神纽带,甚至成为他们的性格乃至命运的一部分。 在我去见老朝奉的路上,我身体里那许家潜藏千年的精神开始觉醒。它跃动着,着,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这不是言语上的表达,而是一种超越了时光束缚的共鸣。它要讲的故事很长,传递给我却只是眨眼的工夫。那些曾经的人,那些曾经的事以及那些传奇的古玩,浓缩成了一瞬间的感动,让我在奔跑途中突然停下脚步,按住胸口,抬头望向天空。 我虽无法感知细节,但知道,这是一个关于我祖父许一城的故事。 一个我从来不曾知道的传奇。 第一章 君子棋 · 一 第一章君子棋·一 49:5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春夏之交,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恶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来了一阵大风。这风张牙舞爪声势极大,裹挟着漫天的沙尘盖过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头疯灌,一连好几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尘霾蔽日,触目皆黄,整个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骡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尘,可多是在春天。今年这风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恶五月。老一辈儿的人说这风有来历,叫作“皇煞风”,专门克皇上的。崇祯爷上吊那年,北京刮过一次;袁世凯死那年,也刮过一次;再往后,宣统帝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那年,这风又来了。所以今年皇煞风一起,又赶上恶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这又要改朝换代了吧? 黄克武手里抱着个宝蓝皮儿的包袱,顺着天坛根儿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又是顶风前行,饶是他十七八岁的精壮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敛气。稍微跑得快了点,一张嘴就是满口沙子,一喘气就一鼻子呛灰。可事急如火,黄克武哪顾得上抱怨天气,他把毡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脚下片刻不停。 他刚过虎坊桥,劲风忽起,比胭脂粉还细的黄土面儿洋洋洒洒地飘旋而起,顿时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雾。别说远处的前门塔檐和近处大栅栏的招牌,就是街对面栓的骡马,隔开几步都看不清楚。黄克武眯着眼睛只顾低头狂奔,不提防前头突然从土雾里冒出个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哟”一声跟那位重重撞了个满怀。黄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几步,拿桩站稳了,对方却倒在地上。黄克武赶紧俯身去搀扶,刚一猫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蓝灰军装,头上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手里还拿着杆辽十三式步枪,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张作霖带来关内的东北军,军纪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从十七年初南北再次开战以来,张大总统在山东、河南的战事一片糜烂,北伐军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军伤兵越来越多。上头不管饷,这些伤兵手里除了一条枪什么都没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抢,见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黄克武不愿在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趁着沙尘天气溜走。不料那个奉天兵从地上爬起来,“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把手里的步枪对准黄克武,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撞了老子还想走?”黄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过来,劈头先给黄克武一个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让狗吃啦?”黄克武咬着牙,瞪着枪口一声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见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着:“老子怀疑你是叛军的奸细,拿过来!开包检查!”伸手就要去拽。这包袱干系重大,黄克武哪肯让他碰,身子一旋,轻轻避了过去。 奉天兵大怒,骂了句“不识抬举”,抬枪就要扣动扳机。黄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枪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电,一记手刀切他的脖颈。“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黄克武头顶飞去半空,奉天兵软软地昏倒在地。 黄克武摸了摸脑袋,脸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头。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已经乱到了这地步?他怔怔呆了几秒,猛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急忙丢开步枪,把包袱重新背紧,转身钻进漫天黄沙中。过不多时,几个影影绰绰的行人靠近,见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连步枪都扛走了。 黄克武摆脱了奉天兵,一气跑过宣武门,直到了储库营胡同东头的太原会馆门口才停下来。这段距离可不近,他觉得肺里头跟浇了一勺开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净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拿来了?”那后生问。 黄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蓝包袱皮捧住,爱惜地摸了摸:“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点没给弄坏了。” 守门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吴队长的寿宴,来的宾客许进不许出。他们看见刘、黄二人到了,也不阻拦,推门让他们进去。两人绕过照壁进了院子,黄克武一愣。 这种刮风天,院子里居然还摆了七八张枣木圆桌。桌上潦草地摆着一壶茶,几盘果品,大风一起就落满灰土,也没人碰。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五六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语,如同泥塑。没有知客的管事,也没戏班子唱曲儿,只有十来个士兵站在东西两厢门口,擦着枪,抽着卷烟,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好像野猫盯着老鼠一样。 刘、黄二人从席间穿行而过,黄克武左右张望,能认出差不多七八成的宾客,都是京城里叫得上号的大商人。这些家伙平时穿的都是绸面,今天却特地换了身布衫,那点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来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政界的靠山,吴郁文平时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势大乱,那帮子高官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管这些人。吴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们拘过来,做笔一锤子买卖。黄克武虽然憨直,脑子却不笨,这个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个人从席间猛然站起,奉天兵们的长枪哗啦一下都抬了起来。那人吓得连忙抬起双手连声解释:“我就是跟他说个话,说个话……”然后扯住了刘一鸣的袖子。刘一鸣认出来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个熟人,客客气气道:“王老板,您有事儿?” 王老板面带焦虑:“你们五脉,到底打算怎么办?”刘一鸣道:“这不是还在里头商量着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一群宾客都能听见:“明眼梅花的名头,京城里人人皆知。去伪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点不会含糊的,有他们在,咱们尽可以放心!”周围的泥塑们听见这话,纷纷活了过来,也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帮商人不敢顶撞吴郁文,只好向五脉施加压力。他也不多说,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脉一定会给各位一个公道。”然后拽着黄克武赶紧往里面走。 过了月门,黄克武低声道:“你说这吴郁文,直接要钱不就得了?何必打什么古董买卖的旗号,这不脱裤子放屁吗?”刘一鸣道:“直接要钱,那算敲诈;现在是做买卖,估价的是五脉,他照价收钱,挨骂也是咱们在前头顶着——嘿嘿,吴阎王分寸可拿得很准呢。” “大刘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没啥用啊?”黄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后别老催我说……”刘一鸣扬首望天,口气悠悠,“多说无益,嗯?” 说话间两人进了二进的小院子。院子里没有圆桌,只有几条长凳。十来名长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黄克武扫了一眼,老态龙钟的族长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语,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衫男子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五脉各家的长辈围在四周,还有几位被族里寄以厚望的年轻高手在后头站着——五脉的精英,差不多都来齐了。 这些人加到一起的学问,能把吴郁文羞出几条大街去。可人家手里有枪,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刘一鸣走了几步,突然轻轻发出一声“咦”,似乎觉出什么异样。黄克武侧头问他怎么了,刘一鸣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出去接黄克武时,这些人正争吵不休,可现在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虽然还是皱眉不展,但眉眼之间带着微妙的如释重负。才离开短短十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刘一鸣疑窦大起。 看到刘一鸣、黄克武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走到族长沈默跟前,黄克武把包袱解下来,躬身说:“大爷爷,东西送到了。”沈默双手拄着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他旁边那名男子开口道:“那就往里送吧,别让人等急了。” 说话的人叫药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几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长袖善舞,擅长结交人物,是族里公认的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他代表族长发号施令,也算正常。 刘一鸣眼神一眯。药慎行这话听着有意思。往里送?这么说,家里派去给吴郁文掌眼的人选,已经定了? 黄克武站在原地,却没人接他手里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经意地把脸别过去,装没看见。药慎行说了把包袱往里送,可没明确提出让谁去送。刘一鸣心中冷笑,家里这些长辈一贯如此,他们怕会被连累,连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黄克武的包袱:“老黄,没听见族长说的吗?咱们走。” “一鸣,回来,你去凑什么热闹!”刘一鸣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边黄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刘一鸣不去,凭什么让我们家克武去?”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沈默不耐烦地顿了一下拐杖:“吵什么吵!一鸣、克武,你们一起去。你们年纪轻,谅人家也不会为难。” 刘一鸣耸耸鼻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跟这些人同处一院,一拽黄克武,两人并肩离开那一群各怀心思的人群,来到三进院子。 “大黄,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五脉如今的德性。”刘一鸣低声说,难得地从神色里漏出几滴激愤。黄克武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讪讪道:“长辈有长辈的计较,你也别生气。”刘一鸣抬起头来:“他们的计较?他们的计较就好比这天气,灰蒙蒙,黑压压,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说了。”他抬腿径直走入三进,黄克武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这宅子一进招待富商,二进招待五脉,再往里走过一个小门就是吴郁文的内宅。朱漆门半开,两只防风大红灯笼吊在两侧,如同一头饕餮瞪圆了双眼张开大口,等着吞食。黄克武瞪着眼睛抬头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黄混沌,昼夜难分。 “你猜会是谁在里头?”黄克武突然问。 “无论是谁在里头,他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脉受过,却只有两个年轻后生给他送行。”刘一鸣扶了扶眼镜,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他虽然只是家中年轻一代的子弟,见事却极准。对五脉来说,这次绝户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壮士断腕,指派一人去鉴宝,帮吴哄抬高价,渡过这一劫,然后再把他开革出家,给那些富商一个交代。以一人声名,换五脉平安——说难听点,就是背黑锅。 第一章 君子棋 · 二 第一章君子棋·二 49:5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之前争吵,就是因为谁也不愿意牺牲。现在这个背黑锅的终于选出来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刘一鸣刚才数了数,院子里的人都在,一个不少,那么最后被推出笼子的猴子到底是谁? 两人前脚迈过木门槛,后脚还没迈,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长笑。 这笑声阴恻恻的如蛇头吐信,两人都听出来这是吴郁文的招牌笑声。京城有俗谚:宁听老鸹叫,莫闻阎王笑。吴郁文一笑,必见血光之灾。他们对视一眼,急忙掀帘进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个房间的旗人砖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样,上头搁着个张梨花木的矮腿宽沿炕桌,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两侧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人塌眉尖颌,颅骨形状从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挂着张作霖亲自颁发的文虎勋章,正是人见人怕的吴阎王。他盘腿正坐,眼睛盯着棋盘,右手把玩着一把银手枪,食指时不时去轻挠一下扳机,隐隐的杀气充盈屋间。右边的人却在喝茶,他放下茶盏,微微侧头,昏暗的电气灯照亮了半边脸颊。 “许一城?” 黄克武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身边的刘一鸣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许一城是五脉里许家的嫡系传人。许家号称五脉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这一代只剩许一城一个。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当族长接班人来培养,但他行事离经叛道,颇为五脉人诟病。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离家而去,从此游移于五脉之外,几乎没什么来往。对刘一鸣、黄克武来说,许一城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像是个活在“听说”中的人物。 想不到来为吴阎王掌眼的人选,居然是他。刘一鸣心中一盘算,刚才院子里没他,肯定是十分钟前刚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来的,还是毛遂自荐——无所谓了,反正结局没差,刘一鸣同情地想。 许一城和吴郁文对响动恍若未闻,两人只看着棋盘。吴郁文沉吟许久,挪动一步。许一城轻轻一笑,拈起一枚车,往九宫前一搁,说道:“将!吴队长,您的大帅再不跑,可就来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态度闲雅,似乎对这盘棋的胜负并不是太在意。 吴郁文剜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可又不好发作。他盯着棋盘琢磨了一阵,心里不知为何,被那句话搅得越来越烦乱,索性一推棋盘:“不下了,和了吧。” 许一城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来了?”两人讪讪不知如何作答,许一城对吴郁文道:“这是黄家和刘家的两个小家伙。” 吴郁文连眼也不抬:“东西拿来了么?”黄克武上前一步,把宝蓝皮儿的包袱递过去。许一城接过去搁在炕上,随手解开,里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摊,顿时射出一股金锐之气。连如老僧坐定般的吴阎王,都不由得抬眼看过来。这布上衬着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侧面烙着一个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且不是寻常锦缎上的四合如意云纹,中间多了一轮日头,如破云而出,颇为抢眼。牛皮上别着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质地黝黑精钢,黄杨木的云边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长短。 “好利器。”吴阎王赞道。 许一城从黑布上取下一把小铲,五指灵巧地来回拨弄,让人眼花缭乱:“这套玩意儿叫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打造出来的,用来鉴定古器极为便当。五脉把这套当作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若不是吴队长你面子大,沈老爷子还不肯借呢。” “现在海底针既然到了,那就麻烦许先生你赶紧给掌掌眼,估个价吧。” 这时候刘、黄二人才注意到,炕的另外一头搁着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头大小的布包。布就是一般的蓝细布,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里头是什么。这应该就是吴郁文打算卖的“宝贝”了。正经买卖古董的人,都是拿锦盒木椟盛着物件,只有那些急着把贼赃脱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乱用布包着宝贝卖。 刘一鸣、黄克武在旁边沉默地站着,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许一城会怎么办。许一城是许家唯一传人,万一惹急了吴阎王被一枪崩了,五脉可就要绝了一门。不知道是沈默老头子自己犯糊涂,还是被人撺掇——五脉里看不惯许一城的人,可着实不少。 “那些人,还是窝里斗最在行。”刘一鸣心中冷笑。 许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圆的,里面玉是方的,这叫外圆内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这套象棋可不简单,要先拿整块的金丝楠木雕成棋子模样,中间挖出大空来,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丝。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软,再把玉片塞进去,木缝合拢,就结结实实嵌在里头了。匠人再沿木缝雕出蕉叶纹,以缝为叶茎,看起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可是,把玉包得这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费这个心思?”吴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个了。 “这其中的意义,可深了……”许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这君子棋里究竟包着美玉还是顽石,从外表无法辨别。除非是撬开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体雕成,挖开后再也无法还原,棋也就毁了。所以这东西若要转手出卖,买家无法验证,只能信任卖家是个诚实君子。因此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诚,一疑不信,便再不配为君子。” 吴郁文先是颌首称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啪”地一拍棋盘,用手枪对着许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开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想骂老子是小人?” 黄克武吓得差点冲上去,幸亏被刘一鸣拽住。许一城仍是稳稳岿然不动,脸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无不暗藏大义。悟透了这层道理,这器物才真正属于你。古董玩赏,实际上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我不是讽刺吴队长您,而是感慨这君子棋寓意之深、设计之巧啊。” 吴郁文看到他这张淡定的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枪顶着许一城脑门:“管你君子棋还是小人棋,赶紧给老子估价,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许一城两道淡眉纹丝不动,指头往棋盘上重重一点,语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吴队长,这君子棋的残局,您还看不透?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帅都得跑,剩下一枚过河卒子,还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话音一落,外头一阵大风急啸,厚沙旋起,屋里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吴郁文额头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处。可他手里的枪始终顶着许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变卖收藏,好有点养老的着落——许先生不会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轻轻扣动扳机,枪后击锤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气,许一城的脑袋就得被打成烂西瓜。 这滔天杀意如惊涛拍岸,许一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吴队长你以铁腕治理京城,仇家无数。若就此放权归隐,没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几万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吴郁文替张作霖杀了无数人,如今京城盛传张作霖要跑回东北,撑腰的没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来复仇。如今被许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颤,心神大乱,不由得开口辩解道:“树倒猢狲散。奉系大势已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问问看?”一指那棋盘。吴郁文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道:“我们玩古董的,特别相信一个命字。什么样的命数,得什么宝贝;反过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它一定预示着什么样的命数。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说明你们两个之间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问它又该问谁呢?” “怎么问?”吴郁文狐疑地把枪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许一城是个满嘴胡柴的江湖骗子,就一枪崩了,再换一个五脉的人进来。许一城一伸手,把吴郁文的老帅从九宫里捞出来,用铲子一撬,棋子应声裂成两片木壳,露出一方玉石。许一城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掌心,送到吴郁文眼前,淡淡道:“这都不摆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别给我卖关子。”吴郁文的耐心快要到头了。 许一城把撬开的两片木壳抛开,只递给他那片玉石:“双木虽好,终不如石。” “啪”的一声,吴郁文的手枪掉落在炕上,脸色惊骇无比。 黄克武有些不解,这棋子刚才也敲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吴郁文反应这么大?刘一鸣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侧耳悄声告诉黄克武:“双木为林,白玉为石。这是劝吴阎王改换门庭,离开张作霖,改投蒋介石呐……”黄克武这才恍然大悟。 第一章 君子棋 · 三 第一章君子棋·三 49:5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用玉石有节奏地敲击着木壳,发出“啪啪”的声音。吴郁文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怀疑这是故意编造出的瞎话,可许一城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头夹玉,哪能这么巧编出这么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来? 莫非……这君子棋真跟我有缘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蒋? 国民革命军节节胜利,奉系将领投降的不少,据说个个混得都不错。吴郁文早就动过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没兵,一个小小的警察厅侦缉处长,入不了那些大军阀的眼,这才有了敛财跑路的念头。现在既然这君子棋显出了征兆,看来投蒋是唯一的出路。可没门没路,人家会不会接纳…… 许一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银枪包着捡起来,枪柄一转,递给吴郁文。吴郁文接过枪,试探着问道:“许先生跟南边有联系?”许一城笑道:“谈不上联系,有几个朋友而已。”早几个月,如果许一城敢这么说,早被吴郁文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吴阎王现在听了这话,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气气道:“有空不妨帮我引荐一下。” 这句话一出来,刘、黄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气。五脉这一劫,算是逃过去了。转念一想,两人不由暗生敬佩。一个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来,之前五脉只是纠结在该不该说谎,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许一城却看透了问题的本质,跳开真伪局限,直指吴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开朗。 可刘一鸣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如果吴阎王手里没有君子棋呢?许一城该怎么说服他?难道这个人已经厉害到随便见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天桥有些算命先生测字玩得好,写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来,许一城这一手,可比他们要难多了,这人得要有多厉害?刘一鸣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一阵尴尬的沉默。吴郁文突然有点后悔办这次寿宴。他本来的打算是做一锤子买卖,大捞一笔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蒋,以后还是要在这京城地面儿混,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这次不要钱了,可现在是羞刀难入鞘,这么大阵仗讹钱,却中途而废,传出去会成笑柄,以后再没人会怕他了。 他犹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许先生,我已与那些商家约好让宝,贸然取消,恐怕有违诚信,该如何是好?”他是正话反说。许一城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吴阎王被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心想这个许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强赔出几声干笑,不敢转身。 许一城收回目光,朗声笑道:“我倒有个提议,可以让吴队长和商家两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诡异,吴郁文连忙请教,许一城一指他胸前挂着的文虎勋章:“只要吴队长舍得这东西。”然后附耳说了几句,吴郁文大喜,连声说好。 外院的富商们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间等着。忽然里院里传来脚步声。所有人都纷纷把头转过去,为首的王老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先是吴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一排士兵,捧着二十来个布包鱼贯而出,一一搁在中间的圆桌上。吴郁文使了个眼色,士兵们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从宣德炉到玉扳指,从莲花铜磬到金银簪,没一件是重样的。附近的奉天兵们都抖擞精神,持枪直立。 看来五脉果然是跟吴阎王沆瀣一气,准备抬高价来坑人了。在场的富商们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着脸,心里暗暗咬牙,决定等离开这院子,就到处嚷嚷五脉是江湖骗子去。 吴郁文走到院子中间,抱拳环了一圈,大声道:“今天兄弟寿宴,感谢各位商界巨子莅临,盛意心领。这几年兄弟我机缘巧合,得了几件宝贝,不敢独享,今日特地拿出来与诸位玩赏。” 商人们哪有心思听他虚情假意地客气,都忙着在心里计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吴郁文话锋一转,痛心疾首起来:“如今时局不靖,生灵涂炭。这几年咱们北京城里,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诲,深知仁德为立国之本。所以本人借这次寿宴,决定将所有收藏拍卖,所得善款皆用于资助孤儿院与善堂,尽国民的一份责任。欢迎诸位与我共襄善举。” 他这一番话,让商人们都愣住了。自古未闻老虎吃斋狐狸茹素,血债累累的吴阎王,居然开始念叨着做善事了? 吴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勋章摘下来,高声道:“本人这枚文虎勋章,也一并捐出,以示决心。” 一时间这小院里人声鼎沸,不一会儿工夫,二十几件货都拍了出去。商人们心中侥幸,又凑了几包银洋给院里的奉天兵做茶钱。奉天兵们得了打赏,也都眉眼嬉笑,肃杀气氛一扫而空。 吴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心情很好。虽然得钱不多,还得挪出一部分来做善事,但不至于把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获得一个行善的美名,可以在报纸上大大宣扬一下,对投蒋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这些钱从哪里都能赚到,没什么可惜。 他跟几位商人应酬几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这次五脉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沈默有些无语,一小时之前,你还凶神恶煞地把我们全族拘在二进院子,现在倒来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气了几句,吴郁文环顾左右,又问道:“许先生人呢?” 沈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许一城:“哦,他说学校还有点事,先走了。”吴郁文一阵愕然:“学校?他不是你们五脉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过跟家里来往不多,现在在清华学校。”吴郁文看看五脉那一群人木然畏缩地站在沈默身后,老鸹似的干笑一声:“怪不得不太像——不过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学深不可测,以后有这么一位人杰接班,五脉传承,高枕无忧哇。” 沈默没吭声,反倒是身旁的药慎行嘴角一抽,但终究没敢说什么。 而此时此刻,刘一鸣、黄克武正在跟许一城叙话。黄克武眼睛尖,拍卖一开始,他就看到许一城从门口悄然离去。他一是不愿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还有满肚子的疑惑未解,连忙叫上刘一鸣,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胡同口,瞧见许一城在风沙中缓步前行,急忙喊住。 许一城听到呼喊,停住脚步,转身等着这两个年轻人跑到跟前。黄克武抢先问道:“许叔,拍卖刚开始,您怎么就走了?”许一城看了眼胡同深处,淡淡答道:“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儿了。” “他们这是卸磨杀……呃、呃,杀人!”黄克武道。他们亲眼所见,许一城从三进院子出来,对沈默说了结果,那些五脉的人脸上如释重负,却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对许一城视若无睹。等到沈默和吴郁文一起朝外走,其他人一窝蜂跟上去,没有一个人来跟许一城哪怕道个谢。 黄克武义愤填膺,许一城却只是笑了一笑。刘一鸣在一旁仔细观察,他想,这个人若不是装模作样,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弃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扬眉吐气、掌眼立威这件事,实在是不怎么重要…… “你们俩特意跑过来,不是只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许一城反问。他的双眸晶亮,刘、黄二人觉得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他。 黄克武脸一红,随即一脸崇拜地脱口而出:“我想学许叔你的本事!”许一城呵呵一笑,拍了拍黄克武的肩膀:“你二伯玩青铜的眼力天下无双,走遍河南无敌手;他三叔的书画鉴赏,连荣宝斋都要请教。五脉里的能人那么多,何必找我一个不相干的?” “可您比他们都强啊。”黄克武想说具体强在哪,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瞪着眼睛朝刘一鸣望去。刘一鸣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们不想知道您怎么鉴宝,只想问问您怎么鉴人。” 许一城眼皮跳了一下:“一鸣你说到点子上了,鉴宝容易,鉴人却难。”说完他手掌一翻,五指朝上聚拢,做出一个捏的姿势,“鉴宝要究其本源;鉴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儿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最怕什么、最在乎的又是什么,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随意驱驰——不过,察言观色,言语动人,买卖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长这招了,你们多去天桥溜达溜达,比我这学到的多。” 刘一鸣忍不住又问道:“那君子棋里‘双木不如石’的预兆,是真那么巧,还是您发现棋里有玉以后,现编的词儿?” 许一城不禁莞尔:“真有那么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厅有个朋友,我先从那儿探听出吴阎王有这么一副象棋,然后一进屋时邀他下一局,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过古董上咱可没说假话,那确实是一副君子棋。” 黄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经说服了吴阎王,让他取消便是,又何必节外生枝,搞什么捐款呢?” 许一城微抬下巴,嘴角略带戏谑:“那些豪商平时让他们捐点钱,跟杀了他们一样。如今能借上吴郁文的势,让他们掏钱做善事还心甘情愿,何乐而不为?” 刘、黄二人同时啧了一声。没想到许一城不只轻轻破开灭顶之灾救了五脉,还顺手逼着富商们捐出善款。别人想破头也打不开的局面,他居然还有余力一石二鸟,这份从容和心智,着实令人惊叹。 许一城说到这里,笑意少敛:“今天这事,你们得小心点,我总觉得透着点蹊跷。吴郁文跟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突然非要抓五脉陪绑,怎么看背后都有文章……” 他这话一说出来,刘、黄二人面色一凛,仔细琢磨一下,这里面确实味道不对。三人同时抬头,天色昏黄,混沌中仿佛隐着一只如来佛的巨掌,随时可能扣下来。许一城忽然又摇摇头,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爷子坐镇,药大哥打理,又能出什么事?我这也就是瞎担心。”刘一鸣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些人胆小怕事,能有什么用?许叔你不如回来,咱们一起从长计议。” 黄克武眼睛瞪圆,许一城离开五脉的详情两人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没想到刘一鸣平时说一藏十,今天却这么大胆。许一城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地拍拍刘一鸣的肩膀:“我正在清华跟李济先生学考古,平时可忙着呢。” “考古?”刘一鸣和黄克武大眼瞪小眼,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许一城竖起一根手指:“考古是洋人传进来的科学,和鉴宝有点类似,都是格古之学。不过鉴宝归根到底是门生意,鉴的是值多少钱,图的是一个‘利’字;考古不以盈利为重,保存文化,纯出自一片公心……哎,让我想想怎么解释,考古是为国史鉴定,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懂了点,又似乎不太懂。许一城爽朗地挥了挥手:“我就住在清华园,你们没事可以来找我玩。”说完他转身离开,一会儿工夫,那笔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黄沙中。 “这就算了?”黄克武有点怅然若失。 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嘴唇挪动:“没听许叔说吗?我有预感,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章 血书 · 一 第二章血书·一 49:5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北京城里这几天人心惶惶,一阵说南方军已经打到沧州了,一阵说东北又运过来几千名奉天兵和几车皮的军火,甚至还有传闻说在天津寓居的溥仪请来洋人,又组了个八国联军在天津卫登陆,气势汹汹奔北京来复辟帝制——总之什么离谱的说法儿都有,加上那一阵皇煞风刮得邪性,老百姓们都心惊胆战。这个恶五月有点恶得过火了。 方老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走大路,沿着胡同边踅着穿行,看见人影就赶紧矮身缩在墙角,生怕碰见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抢,这年头儿还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个老北京,这些年见识过不少战乱,经验丰富,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最怕的就是饥荒。所以他这次一听又要打仗,连忙出城,从附近农家弄了两条大萝卜、一捆青菜,还有两条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河鱼,拿麻绳串起来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这点东西勉强够一家人撑几天了,方老山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了点。 眼看快到家门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过来,走路姿势忽高忽低,特怪异。方老山一惊,心想不是碰见胡同儿串子了吧?老北京传说,死在外头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没了记性,只能在胡同里穿来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儿串子,不能跟它说话,低头过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酿成大祸了。 方老山也赶紧把脑袋垂下来,屏住呼吸往前走。两人很快走了个对脸儿,对方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开胳膊,朝着方老山抱过来,吓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粮食,转身就跑,这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过头来,看见他摔倒在地没动静了,才壮着胆子回来。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颈子,还带着热乎气,才确信这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见这人没什么声息,不由升起一股贪念,如果把这身衣服剥了卖到成衣铺里去,也能换点酒钱。 方老山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过去,这人却突然把脑袋抬起来,吓得他哎哟妈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这人是个年轻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败。他喘息着张嘴道:“老伯……把这个送到清华学校,给许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头还沾着鲜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有重谢,重谢……”他身子一挣,似乎要强调。方老山赶紧说老弟我给你叫医生去吧,那人说:“一定要送到,不然来不……”话没说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忽然胡同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方老山一激灵跳起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纸从他手里扯出来,朝自己家门跑去。他急急忙忙开了锁钻进去,轻轻关上门板,从门缝处偷偷朝外望去。 几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看穿着都是奉天兵的模样,但动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电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来照去。这人身材高长,杀气腾腾,方老山吓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检一番,起身跟周围人轻声吩咐了几句——用的居然还不是中文——然后把尸体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老山觉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才扯得太快,那白纸居然只剩下半张,吓了一跳。他还指望拿这个去清华换报酬呢,赶紧展开看看,这半张纸是张信笺,上头是一个手写的潦草“陵”字,字旁边拍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见。这纸的下半截应该还有字,估计被刚才那些人带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了,也不知这半张纸头能不能换钱。他辗转反侧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是决定去清华学校碰碰运气。 北京城内外风雨飘摇,此时的清华校园里也是一片混乱。几个懒散的士兵靠在校门口的沙包前,无精打采地扔着骰子。几个长衫男生打起白色横幅,慷慨激昂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学生则手里捧着书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纸和小旗,无人打扫。 方老山问了一圈,总算打听清楚许一城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院有自己的专属建筑,在未名湖以东,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白楼。廊下围着一圈灌木丛和各色花草,墙上攀着歪歪斜斜的莳萝与爬山虎,那是前几日大风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点,找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子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桌子上还搁着一个骷髅头。四周堆满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种洋文书籍,还搁着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个人正伏在案前工作,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许先生、许一城。”方老山点头哈腰。那人说我就是。方老山连忙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许一城放下钢笔,投来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气,把昨晚遭遇讲给许一城听。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微皱,问他那个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说:“瓜子脸,高鼻梁,两个眼睛分得很开——哦,对了,额头特别宽。”许一城眼神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问方老山认不认得出来。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张合影,上头有十来个人。他找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对,对,就是这个人。”许一城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动,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东西呢?” 方老山从怀里把那半张叠好的白纸拿出来,却没递过去。许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给他一把铜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铜元接过去,数了数,看了看许一城脸色,赶紧又装出沉痛神情,把信纸恭恭敬敬搁到桌子上。 许一城把信纸展开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没有。”方老山回答。许一城又扔过去几枚铜子儿,方老山接了钱,这才开口道:“他说一定给你送到,不然来不及。”许一城又问:“来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吓得连连摆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说到一半就断气了……”他见许一城表情晦暗,又关切地凑过去,“他是您朋友?”许一城轻轻点点头。 方老山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准备告辞。许一城忽然开口道:“能不能请你准备香烛,在他死的地方帮我烧点纸钱?”方老山连声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不太敢去直视许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数了数钱,眉开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许一城始终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尽头,许一城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办公室。他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张信笺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陈维礼,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对考古有兴趣,志同道合,无话不说。后来陈维礼去了日本留学,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许一城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码头告别,竟成了永别。 许一城闭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陈维礼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儿的年轻人,一心要开创中国考古事业。他曾经对许一城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馆建起一座中国自己的博物馆,将古董商手里的宝贝都放进里面去,留给后世子孙看——放在故宫就很好!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陈维礼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父亲在谈论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样。 可惜这个梦想,陈维礼再也看不到实现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狭窄的北京城胡同深处,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 最初的悲伤过去之后,许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无穷的疑惑。 陈维礼究竟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更重要的是,从方老山的描述来看,陈维礼应该是被人追杀灭口的。为什么他会被追杀?杀他的是谁?为什么? 许一城重新睁开双眼,仰起头来,试图透过天花板去想象陈维礼所面临的危险境地。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为自己求救,而是设法把这张纸送到数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手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来不及了——他知道,以许一城的性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这件“来不及”的事替他办完。 这是最深沉的信赖,也是最沉重的嘱托。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事情,让陈维礼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也要把它送出来?直觉告诉许一城,此事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以陈维礼的性情,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极凶险的大事。 风土? 许一城盯着这一个标记看了一阵,再拿起铅笔,继续刮起来。很快在这个标记旁边,铅笔刮出来一片浅灰色的图,线条分明,应该是一把中国宝剑的轮廓素描,不过只有从剑头到剑颚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计在失落的另外半张纸上。 这半把宝剑的造型也颇有些奇特,似乎被画过两遍,可以勉强看到一截笔直的剑身和一截略显弯曲的剑身,两段剑身交叠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画手拿不定主意,先画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弯身。 再仔细一看,上头似乎还有龙纹。可惜这片痕迹实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细节。 血手印、“陵”字、风土印记和宝剑素描,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许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里最容易追查的,应该是风土印记。这个标志一看就是经过专门的美术和几何设计,应该是某一个机构的专用公章,曾经在这张信笺的上一页用过印,用力稍微大了点,纸又很软,所以在下一页留下一道轻轻的痕迹。如果能找到这个印记的来历,那么陈维礼书写信笺的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一城取来一张北京地图,以陈维礼死去的胡同为圆心,用圆规划了一个圆。方老山曾经说过,陈维礼脸色很差,说明以他的身体状况,跑不了多远,活动范围只可能在这个圆圈之内。而且这种信笺纸相当高级,国内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馆、洋行之类的地方才会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做完这些工作,许一城拉开抽屉,将那一套海底针取出来。这是沈默送给他的,用来酬谢吴郁文的事,算是相当重的奖励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宁可私下里把这套家宝送他,也不肯当着族人的面公开褒奖,个中意味,难以言明。 许一城从海底针里抽出一柄小铲,在一块木牌上刻上“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然后恭敬地摆在桌前。他点起两炷香,直起身子,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传是诸葛亮在白帝城传下来的。在坟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愿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死者遗愿,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以示不负所托之意。说来也怪,许一城刚一拜完,窗外一阵大风吹进屋子,霎时四处被吹得哗哗响动。那木牌晃了几晃,居然面朝着许一城倒了下来。 许一城嘴唇一颤,连忙伸手扶起木牌,双目含悲,却不见半点泪光:“维礼,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杀死你的是谁。但你临终前来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为兄这两行清泪,待得为你昭雪之时,再洒不迟!” 风说停就停了,屋中立时一片寂静。 陈维礼死去的地点是在西城大麻线胡同附近,前后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华之地。商旅云集,南北商铺连成一大片,就连洋行也有那么十几家,其他各色娱乐销金场所更是鳞次栉比。不过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都紧锁大门、上起门板,生怕被败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萧条。 许一城离开清华,以大麻线胡同为圆心,沿着划定的范围走了几圈,一无所获,别说那个标记,就连带“风土”二字的招牌都没一个。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访过了,也没什么可疑之处。许一城拿着这图形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见过。 五月天气说热就热,许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茶馆歇歇脚,喝几口茶。他一抬头,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大华饭店。这大华饭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气,是专门给洋人住的高级旅馆,装潢设施据说请的都是纽约来的设计师,连“大华饭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灯勾出来的,一到晚上花花绿绿的格外耀眼,是远近一景。 许一城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东洋人走出饭店大门,冲送别的人连连鞠躬——不用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们,许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怀疑。陈维礼之死,许一城一直疑心与日本有关系。那印记是“风土”二字,而国外仍旧使用汉字的,只有日本一国。何况当初陈维礼出国,正是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考古系。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啪”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 “哦?”许一城眉头一皱,“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第二章 血书 · 二 第二章血书·二 49:5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那个中国人说:“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快走开!”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草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奸!”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他摆手笑道:“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木户有三”。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风土”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 “那是什么团体?” “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陵”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 许一城忍不住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 “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 “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许一城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五脉出身,又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见识和学识都很丰富,两人聊得特别投机。许一城想到信笺上那半截剑影,便有意把话题往剑器身上引,木户教授恰好毕业论文就是这个主题,兴致更浓,谈了许多古代日本和中国铸剑工艺的差别。许一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次支那风土考察团是否和什么中国宝剑有关系。 木户教授听到这个问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团里没有这样的专题规划。不过我曾经对这类课题做过浅薄的研究,如果这次考察碰到剑器类文物的话,应该会让我先稍微过目,我想是这样吧。”他说的时候,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傲气,在这个专业领域,他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最资深的。 许一城心中一动,把那张纸上的重影形状随手画出来,找了个借口请教。木户教授没什么心机,他觉得许一城是同行,就知无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全无隐瞒。他告诉许一城,剑身弯曲这种情况,在许多文明里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弯刀。不过中原样式的剑颚配弯曲剑身这样的形态,他还没看到过。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半天,认为这人很真诚——或者说很单纯——不会说谎。那把剑的素描,应该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就奇怪了,木户教授明明是考察团里的剑器权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许一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木户教授,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陈维礼的人?”木户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陈君啊,我知道,他是这个考察团的翻译。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听团长堺大辅说是吸食鸦片过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吸食鸦片过量?许一城眉头一挑。好一个借口!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无人不抽鸦片,捏造死因总是这个。他又问道:“那么他的遗体现在哪里?”木户教授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早上应该是送到日本使馆去了,堺团长亲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规定,陈维礼是中国籍,意外死亡,理应交由京师警察厅来处理。日本人却把陈维礼的遗体特意送进使馆,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许一城本来想再询问一下,木户教授却突然站了起来,对许一城道:“团长回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四五个日本人正好走进饭店,为首一人宽肩阔面,下巴奇厚,两道浓眉始终绞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墨团。木户有三起身喊了一声:“堺团长。”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问他是谁,木户有三道:“他叫许一城,在问我陈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说说吧。” 许一城暗暗叫苦,这位木户教授真是成也实诚,败也实诚。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伙神秘人把陈维礼的尸体抬走,那半截留在手里的纸肯定也被他们收缴。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张纸。木户教授这么一说,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纸在我手里,我是来查陈维礼死因的吗? 本来他还打算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通过考察团里的其他人来打探,现在倒好,直接被木户有三给出卖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陈维礼的名字,堺大辅双目爆出一团利芒。他打量了许一城一番,用中文问他和陈维礼什么关系。许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约我今天来大华叙旧,可一直没出现,我过来找找看。”堺大辅将信将疑,开口道:“很不幸,陈君昨晚吸食鸦片过量,已经去世。我们刚刚把他的遗体送到日使馆,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 “尸检不应该是京师警察厅来做吗?”许一城问。 许一城冲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带。在这个人冷峻的目光注视下,许一城缓缓步出大华饭店,头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发觉脊背一片冰凉。 许一城很确定,这一定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有这种内敛洗练的杀气和迅捷动作。 事实很清楚了,陈维礼这次来北京,是以支那风土考察团翻译身份出现的。他发现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张支那风土研究会曾用过印的信笺,从大华饭店逃出去,结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东京帝国大学、支那风土研究会,说不定还有日本军方的影子,许一城觉得这件事越发蹊跷,也越发凶险。如果调查继续深入,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将会是一个组织健全的庞然大物,而他这边甚至连报警都没人理睬。两相对比,强弱极其悬殊。 可是,那又如何? 许一城抬起头,看到一排乌鸦从头顶飞过,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缝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信而坚毅的笑意,抬起双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拢,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许家之人,许下承诺,就绝不会中途而废。 这一天注定无法平静。当许一城返回清华学校时,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两位年轻的客人等候多时了。 一个是刘一鸣,一个是黄克武。两人本来笑嘻嘻的,看到许一城进门后脸色凝重,一时都有些尴尬。许一城问他们怎么跑来清华,黄克武一推刘一鸣,让他说。刘一鸣推推眼镜,把来意说明。 原来他们两个到这里,是为了吴郁文那件事儿的一点余波。 那天在吴郁文的宅子里,正德祥的王老板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换回来一个泥金铜磬,内里还镌着一圈梵文,形若莲花。当时是药慎行亲自掌的眼,虽未标定年代,但不会早于乾嘉。乾嘉到民国没有多少年头,铜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钱。王老板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钱消灾,真的假的无所谓了。 他把这木鱼拿回家以后,随手搁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笃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当天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有个老妈子起夜时,听到佛堂里咯咯作响,她探头进去看,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一听,居然是那佛前的铜磬自己发出响动,一会儿工夫就停了。一看时间,恰好是十点半。 王太太第二天听说以后,挺高兴,觉得这铜磬有佛性,心想这是菩萨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经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时间果然又传来铜磬的声响。她捧着蜡烛进去,往佛堂那儿一跪,突然觉得阴风四起,两条腿顿时动弹不得。 王太太瘫在那儿,只有眼珠子能转。她看见在烛光照映下,那铜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有点怪,形状变成了一个带着旗头的女子。王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跑,只能拼命叫喊。结果整个宅子都给惊动起来了,众人进了佛堂点亮电气灯一看,王太太瘫坐在地上昏了过去,铜磬还在兀自响着。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讳这些东西,王老板一听老婆描述,也吓毛了,当时就要把铜磬扔出去。家里老人提醒,这是邪祟之物,进门容易出门难,如果随随便便扔出去,保不齐会有什么大麻烦。 留着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为难,只得请人来驱邪。道士和尚请了好几个,甚至还找了一个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全都不管用,那铜磬还是每天晚上准时照响不误。家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天一黑就躲屋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连四邻都惊扰不安,纷纷过来打听。 王老板气得大骂,吴阎王杀过那么多人,他经手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他骂完吴阎王,又骂五脉,骂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这点邪气都看不出来。王老板不敢去惹吴阎王,就想让五脉负责。于是他给沈默传个话,要求他们派人来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古董铺子有个行规:凡是经手的物件儿,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卖人假的,这叫骗人;卖人大凶之物,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风水堪舆、命理术数之类的门道儿多少都要涉猎,卖货时负有解说吉凶之责。比如说谁买了面古镜,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悬于榻前;谁要想卖件槐树芯儿的木梳,正经的大铺子都不敢收,寄卖都不肯——槐木大阴,那是给鬼梳头用的,卖出去要出人命。 这铜磬虽说不是五脉经手,但既然给人家掌了眼,也脱不开干系,于是沈默就让药慎行再去看看。 药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药慎行拿起那铜罄东看看,西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这铜磬造型素净,唯一可虑的就是内里镌的那一圈梵文,但经过辨认,也不是什么邪咒,不过是普通的佛经。 第二章 血书 · 三 第二章血书·三 49:5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可王老板扭住药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脉负起责任来。这时候在一旁帮忙的刘一鸣眼珠一转,提议说金石一类是许家的专长,要不请老许家的人来看看。药慎行一听就不乐意,许家老爷子去世几年了,现在许家就剩许一城一个人。请许家出手,那就等于是叫许一城来。那日在吴郁文家里,这个人已经出尽了风头,让一向以接班人自况的药慎行很有危机感。 王老板可不管那么多,听说五脉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没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请。于是刘一鸣叫上黄克武,高高兴兴地跑到清华学校来搬救兵了。 讲完前情,黄克武扯着大嗓门道:“许叔,这事不解决,五脉还会有大麻烦。吴郁文是您解决的,好歹给收个尾,善始善终啊。”许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刘一鸣一眼。后者连忙把视线移开,似乎有什么亏心事。 “王老板家住哪?”许一城问。 黄克武大喜:“这么说许叔您愿意去?”刘一鸣赶紧捅了他一下,黄克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赶紧回答,“崇文门,在崇文门。” “那附近没有什么寺庙吧?” 黄克武对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说应该没有。许一城找出一张北京地图铺开,随手拿起一枚图钉搁到王老板家当标记俯身琢磨了一阵,又从书架上拿起一个小册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们等我一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套海底针拿了出来。 刘一鸣、黄克武一见海底针,精神一振。这海底针号称“无宝不到”,需要它出手的无不是珍奇异宝。许一城如今把它带上,说明那铜磬绝不简单,又有热闹可看了。 “我们走吧。”许一城说。陈维礼的事让他一直心神不宁,正好借此换一换思路。 三人离开清华园,所幸此时电车还在运行。许一城单独坐在前排,头靠椅背,任凭窗外的夕阳照拂脸上,陷入沉思。两人不好意思跟他并排,坐到后面去了。电车在路上徐徐开动。半路上黄克武小声问刘一鸣:“大刘,许叔这一去,你这算是把药伯伯给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虽急,但不代表没眼色。药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许一城这一去,等于是给他塌台子,以他睚眦必报的秉性,必定不会甘休。刘一鸣这个举动,可是捅了个大马蜂窝。 刘一鸣嗤笑一声:“本来金石就是归许家管的,我哪句话说错了?嗯?再说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药来那点烂事儿全抖落出去,到时候看丢脸的是谁。” 黄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说吧,你来找许叔,到底是图啥?” 刘一鸣眯起眼睛,却不肯说,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字。黄克武“哦”的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五脉的族长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涂了连累族里。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寿,不出意外会在席上让药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黄克武想到这儿,一下明白过来说,大刘你这是要给许叔搞一出黄袍加身呐。 刘一鸣扶了扶眼镜:“明眼梅花凋零腐烂,得有一位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来领导,才能活下去——拿破仑你知道是谁吧?”黄克武摇头说不知道,刘一鸣嘿嘿一笑:“那是法兰西的皇帝。”黄克武惊道:“你小子胆子可不小……”刘一鸣瞥了他一眼:“别装了,你如果喜欢药大伯上位,就不会跟我来了。” 黄克武抓了抓头,特别严肃地说:“我倒不是对药大伯有什么成见,他是个好商人,只不过什么物件儿到他手里,只看作价,却不怎么真心爱惜,我不喜欢这样。” 刘一鸣笑道:“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大黄是个讲究人,视古如命。还说我老成,我看你才是个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还收它做什么啊?”黄克武嘟囔道。 两人正在后排嘀嘀咕咕。许一城的声音从前排飘过去:“哎,这次把我叫过去,是一鸣你的主意吧?药大哥可绝不会这么做。” 刘一鸣被说破了算计,也不脸红,索性直言道:“他当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抢他位子呢。” “这不挺吉利的吗?怎么还闹女鬼?”王老板纳闷。 “这芬佗利华有镇压邪魔的功效。夫人看到的那名旗头女子,恐怕是受了什么冤屈,一灵不昧困在磬中,被大白莲花镇着,一入夜便拼命挣扎,是以铜磬不敲自响。”许一城一本正经地说。类似的说辞王老板也听和尚、道士们说过,将信将疑。他问解法,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今日我可叫这铜磬不再惊扰。不过若想彻底化解她的怨气,还得要有功德浸润。” “有,有,我太太经常抄佛经的。”王老板说。 许一城摇摇头:“抄佛经只是虔敬,行慈悲才是功德。”许一城这话一出口,刘一鸣、黄克武就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了,再看他得道高人一样的神情,无不窃笑。 王老板也是个识言知趣的人,立刻表示:“明儿一早我就去再捐五百大洋给福利院。您赶紧作法吧。” 许一城点点头,从海底针里挑出一柄小锉,拿起铜磬,狠狠地锉了几下,重新搁回去。王老板问,完了?许一城说对,做完了。王老板大惊,说不用念经画符啥的吗?许一城朗声笑道:“放下锉刀,立地就可成佛。真正的好手段,看的可不是时间长短——今晚十点半,等着瞧就是。” 看他说得言之凿凿,众人都将信将疑,就连刘一鸣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把锉轻轻蹭几下就能管用?未免太简单了吧? 王老板请他们晚上吃了一顿家宴,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只有许一城谈笑风生,胸有成竹。到了快十点半,众人再次聚在佛堂门口,支愣起耳朵仔细倾听。时间一过,那铜磬果然悄无声息,再无动静。 王老板大喜过望,连称许一城是活神仙。药慎行站在边上,手里摩挲着腰间悬着的一枚铜印,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他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可许一城轻轻两锉就解决了。最可恨的是,自己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成的。这事要是传到家里,岂不是又给他加分了? 可药慎行眼珠一转,又摆出一副笑容,顺着王老板的口风连声称赞,说我这个弟弟天赋异禀自幼修道,最擅长降妖除魔,怎么玄乎怎么吹。药慎行想清楚了,棒杀不如捧杀。如果能把许一城坐实了会捉妖的身份,那对自己就再没有什么威胁了。家里再如何败落,也不会选一个神棍来做族长。 对这些“赞颂”,许一城只是淡淡地解释一句:“我不是道士,我在清华学校学考古的。”大家只当他是谦虚,再说“考古”一词听着玄奥,保不齐也是什么修道的法门。 王老板请五脉的几位回前堂喝茶,然后叫了家里一干人等在佛堂祭拜,感谢菩萨恩德。许一城在太师椅上坐着,喝着王太太亲手泡的茶,悠然自得。刘一鸣凑过去低声问:“许叔,这怎么回事?”他根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许一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四个字:“共振原理。” 刘一鸣瞪大了眼睛,没听明白。许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唐代有个叫曹绍夔的人,他有个和尚朋友,因为屋子里的磬总跟外面钟声一起响,以为有古怪,吓得病了。曹绍夔拿锉刀锉了几下,磬就不响了。他解释说因为钟和磬恰好音律相合,击彼应此,所以有了共鸣。只要稍微改变它的形状,音调一变,声音就消失了。用现代的科学道理来说,就是物体频率恰好一致,产生了共振。” 刘一鸣奇道:“可这附近并没有寺庙,也没听到钟声啊。”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没钟声,可有别的,你仔细想想。”刘一鸣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声:“火车?”许一城赞道:“一鸣你脑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车。这里位于崇文门内,距离京津铁路不远。我刚才在学校查过时刻表,每晚十点半,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开到正阳门火车站,恰好路过这附近。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音低沉,恰好跟这个铜磬的音律对上了。” “敢情这铜磬不是闹女鬼,而是闹火车啊。”刘一鸣笑道。 黄克武急问:“那许太太看见的那个女鬼呢?” “那个铜磬下窄上宽,两边略凸,烛影一照,可不就有点像旗头女子?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少烦恼,无非就三个字:想多了。”许一城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药慎行。后者此时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一言不发。药慎行也不信怪力乱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许一城是怎么解决的,又不愿露怯,只好远远站开,故作深沉。 此间事情已了,许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准备起身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看到王家管事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入前堂。 北京这都已经快入伏了,老头子还披着一件掐边银鼠皮袄,似乎耐不住半点风吹。他脸上老皮沟壑纵横,后脑勺还梳着一根长长的银白色辫子,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一只快被晒干的虾,唯独那两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东青的鹰眼。 管事的对他十分恭敬,口称富老公。老头子进了屋,开口便道:“听说你家里有个刻着莲花的铜磬,拿给我看看。”富老公的声音有些细柔,口气却强硬得很。管事的有些为难,老头子拐杖一顿,管事的一哆嗦,赶紧说我去问主人说一声。过不多时,王老板匆匆转出来,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风把您这么晚给吹来了?” “那个铜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说。王老板担心这磬才被封印不宜轻动,可又忌惮这位老人家,就把征询的眼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点点头,表示不妨事。王老板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来,自己陪着富老公说话。 许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富老公从称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宫里做过太监,职位恐怕不低。清帝逊位以后,太监们也都被赶出宫去。其中一些大太监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脉,转投了其他行业,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互通声气,彼此帮衬,在京城地面隐然也成一股势力。这些人为了表示仍旧效忠清室,都不剪辫子。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铜磬被人取了过来。富老公还没等王老板转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声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只猜这老头子是来夺宝,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富老公怀抱铜磬,弓背不住颤抖,似乎十分伤心。王老板劝了好一阵,富老公才住了眼泪,红着眼睛怀抱铜磬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王老板心想坏了,不知道这铜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这个恨呐,为了这个铜磬,自己先是关在宅院里被人胁迫讹诈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闹鬼搞得家宅不安,现在又惹出富老公来,没一件好事儿! 王老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富老公听说里面封印着女鬼,瞪了许一城一眼,面带怒色:“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对王老板道:“这个作价多少,我两倍给你。” 王老板赶紧摆手说这件宝器在下无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挥手,说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账房里支钱。 他不容王老板再说什么,抱着铜磬径直朝门外走去。从头到尾,富老公都没往五脉这边看一眼。众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由得面面相觑。 铜磬既然已经不在,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许一城和药慎行起身告辞,带着刘一鸣和黄克武两个小家伙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阴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宅门口挂起一个纸灯笼,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内,这段时间北京城兵荒马乱,供电时有时无,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从王宅到大街上就这么一条路,药慎行纵然满心不情愿,也得跟许一城一起走。刘一鸣跟在他们俩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黄克武瞪圆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四人一路无话,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灯笼在身后吹灭了,整条胡同如同被迎头泼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时彻底陷入黑暗,两侧高高低低的墙屋夹出一条状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尔有野猫飞奔而过,双目幽亮如坟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声地挪动着脚步,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黄克武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谁?” 四个人里就他是个练家子,耳目都比别人灵敏。听黄克武这么一喊,其他三个人也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药慎行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低沉杂音,这声音连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滚过砖石路在逐渐逼近。药慎行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朝右边躲去,恰好撞到许一城身上。许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怕,那是车轱辘。” 就在这时,数盏大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药慎行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条出路,左边还有一条斜进去的路。在那条路的正中是一辆胶轮灰蓬大马车,那咯吱声正是胶皮轮胎压在路面的声音。 车前两匹高头枣红辕马,车厢用蓝布帘围得密不透风。马车两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手里各自提着一盏刚刚点亮的防风竹骨大黄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人。 第三章 东陵盗案 · 上 第三章东陵盗案·上 49:5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黄克武一步当前,横掌于胸。这时一只枯槁的手掀开蓝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居然是富老公。他扫视一眼,缓缓开口道:“五脉的朋友,请留步。”那张苍老的脸在烛光照映下,显得颇有些诡异。 四个人都没做声。富老公道:“刚才在别人家里不便相谈,所以老夫特地在这里等候,希望能与两位一叙。” 他说的两位,自然是指药慎行和许一城。这个邀请来得突兀,许一城和药慎行都有些愕然。药慎行心念一转,这铜磬是吴阎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贼赃,说不定这位是正主儿。现在都快半夜了,这么诡异的邀请说什么也不能去。 许一城也没有答应,他盯着马车顶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车檐下左右雕着两条龙,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见他们不言语,又道:“请两位放心,老夫绝无恶意。只因这铜磬干系重大,牵扯到一件极为骇人听闻的大事,不得不请两位帮忙参详参详。”说到“干系重大”四字时,富老公整个人变得特别狞厉,四字咬得极重。 药慎行问:“什么大事?”富老公摇摇头:“这里不是叙话之地。两位不妨移步寒舍,听老夫详细道来。对两位没有害处,反而还有些好处。”药慎行深吸一口气,说按礼数请人叙话得挑个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呵呵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说的这件事,见不得光,非得这时辰说不可。” 话说到这份儿上,药慎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既然都明告诉你这是见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没法走了。两位保镖提着灯笼向前三步,朝车厢各自伸出一只胳膊,齐声道了一声“请”。黄克武瞳孔猛缩,他注意到这两位的手掌都带着厚厚的老茧,想来是积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脉这四个人可谓轻而易举。 这时突然在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归于寂然,仿佛在提醒他们,北京此时已成了无法之地。 药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托不了了,只得说好,我们俩去,但你得告诉我们去哪儿。富老公知道药慎行的用意,便把视线转向刘一鸣和黄克武:“我带你家大人去城东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回城。” 那地方在城东二十里外,再往东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货进京的必经之地,人烟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药慎行听了,稍微放下心来。许一城转过头去,对刘一鸣道:“一鸣,麻烦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妇说一声吧。”刘一鸣“嗯”了一声,许一城趁机压低声音,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放开他肩。 药慎行也吩咐黄克武回五脉交代一声,然后他和许一城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里头十分轩敞,包铜的门边,苏绣的罩垫,座位下还有个雕花方格,夏天搁茶具,冬天放炭炉。布置不见如何奢华,但透着股精致的贵气。富老公端坐在正中,两道银眉耷拉下来,闭目养神。那个铜磬被他捧在手里,似乎十分珍视。药慎行和许一城分坐左右,也没法说话沟通,只得各自想着心事。 药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宫里头出来的,这个铜磬怕不是和宫里的哪位贵人相关。他侧头一瞥,看到许一城身子向后靠着,双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着了。仔细一听,还带着轻轻的呼噜声。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说这家伙有大将风度,还是没心没肺。 等会儿还是跟富老公说清楚的好,五脉是五脉,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药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无一人,又不像前清那会儿有宵禁,连城门都无人值守。马车在道上疾行,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着官道向东。胶轮车比木轮车稳当,丝毫不觉颠簸。过不多时,马车就到了高碑店,来到永定河畔旁的一处独院前。光是朱门前那缠花的门楣和两尊虎纹石墩,就能看出这宅院不大,气度却不小,主人非富即贵。 保镖过去轻轻拍门,很快有一个年轻丫鬟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请主人出来,两位暂在客厅少候。”许一城和药慎行心中一惊,原来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儿,只是个老奴,这排场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间最醒目的是一棵笔直粗大的老槐树。两人看见这树,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种树有规矩,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种鬼拍手;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槐树字旁有鬼,讲究人家都只在门前栽槐,图个进宝招财,院子里是绝计不种的,不吉利。不过北京槐树奇多,打从明代起就有,所以还有句讲,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这宅院中间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树,想必年头一定久远,能在这里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着他们穿过庭院,进到客厅。一进去,两人霎时以为回到宣统年间了。除了两个落地电灯罩,屋里布置与前清贝勒府完全一样。他们各自坐定,丫鬟奉了两杯清茶和两碟小点心。药慎行拿起茶碗,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啧”了一声。这是珐琅游鱼瓷,瓷面浮着一层光釉,倒进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隐约看到鱼在茶中游。这瓷具年代不远,但却是宫里的御制精品,搁到市面上,一套这样的茶具能换回两间瓦房。 许一城对瓷器没什么反应,随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层糕来吃,神态自若。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这糕点师傅当年在宫里奉职,外头可是吃不到的哟。” 两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个富态白净的中年胖子迈着四方步从屏风后转出来,戴着一副玳瑁腿的圆眼镜,手里敲着把折扇,腰上扎着条明黄布带,皮肤保养得好似婴儿,一点褶皱都没有,跟紧随其后的富老公形成鲜明对比。 “民国不兴打千,咱们还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眯眯地说。他双耳厚长,笑起来像是佛陀,声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几分谭派的韵味,看来是个积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闲散人。” 口中说是闲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带着淡淡的矜持劲儿。一听他这名字,两人都是一惊。在北京,这个毓字可大有讲究。当年康熙定下规矩,爱新觉罗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辈,定了胤、弘、永三个字,到乾隆又添了绵、奕、载三个字,道光再添溥、毓、恒三字。满人习惯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国初年怕人报复,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爱新觉罗,而以本辈的字名自称。 换句话说,眼前这胖子是满清宗室中人,毓字辈,比溥仪小一辈。要是没有袁世凯,这又是一位贝勒爷。难怪富老公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称。民国优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龙子龙孙虽没了特权,可日子过得不算坏。 这都民国了,他还是一副王公贵族的派头,张口闭口都是我大清,腰上还扎着黄带子。这黄带子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标志,他到了民国都不肯摘下来,辫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稳稳坐定在圈椅上,抚着折扇道:“刚才富老公都跟我说了。让两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礼数,只是事出有因,还望恕罪。赶明儿我亲自登门给两位陪不是。” 药慎行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您直说吧,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富老公把怀里的铜磬搁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轻轻叩了一下铜磬边,发出悠扬的响动。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道这铜磬的来历?” “若我猜得不错,这该是宫中之物?”药慎行不动声色。 毓方点头道:“药先生说得不错。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时,有一位妃子是镶黄旗人富察氏,员外郎凤秀的女儿。老佛爷亲自点她入宫,本来要封皇后,后来慈安反对,只封为皇贵妃。富察氏笃信佛法,每日礼佛。有一位活佛曾说她是莲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请人打造了一只铜磬,铸造的时候放进她的三根头发,上刻莲花梵文,当作自己的替身——就是这个了。” 药慎行当时曾判定此物制成于乾嘉,现在证明猜对了,不由得面带得色。 这时富老公微一躬身,接口道:“光绪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谥号淑慎皇贵妃,葬在东陵,陵寝就在惠陵西侧的妃园。这件铜磬作为陪葬,也一并下葬。还是老奴亲自搁进她棺椁之中的。”说到这里,他眼泛泪光,又要痛哭。 药慎行和许一城两人都是古董行当里的高手。原本在棺椁里的陪葬品,如今却出现在市面上,淑慎皇贵妃身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不言而喻。这富老公当年应该是皇贵妃的身边人,难怪一见铜磬要失声痛哭。 药慎行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查查,这个墓有没有被盗?” 他不知道,让许一城心中掀起惊涛的,其实是毓方的一句话。 在东陵被盗之前,宗室接待过一个日本考察团? 仔细一想,那个时间,恰好支那风土考察团抵达了北京。许一城忙问那个日本考察团的名字,毓方说叫支那风土考察团,团长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团前脚刚走,后脚东陵即告失窃。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户教授也提到过,他们这次来中国,主要目的是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计划打算开掘几座。许一城蓦然想起那半张信笺上,那一个潦草的“陵”字和那五个血色的手指头印。一个荒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说不定这代表的正是安葬着五位帝王的东陵。 难道说陈维礼拼死传递的信息是,这些日本人觊觎的目标不是普通墓穴,而是东陵? 这未免太荒谬了。东陵是帝王陵寝,且不说这种行为会造成多大的外交纷争,单是陵墓规模来看,也不是这十几位教授的考察团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里出钱出技术,买通国内的盗墓贼代劳,他们则在幕后吃货。这不算新鲜事,国内许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养着许多土夫子专门挖货,谓之“养蝼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合作”。 念及于此,许一城搁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着毓方问道:“若只是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于深夜把我们两个叫过来,这后头还有事儿吧?” 毓方叹息道:“许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盗了以后,毓彭见总兵署对此事不上心,只得报告给了东陵承办事务衙门,然后又上报给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听,当时就伏地大哭,然后召集一干元老议事,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让宗室筹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贵妃,还要对整个事件严加保密;二是调查清楚盗墓真凶。第一件事有几位王爷负责,已经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着落在我头上。我到了现场一看,发现那伙盗墓贼是一次挖开墓道,正面炸开石门,直入地宫,四周没有别的挖掘痕迹——这意味着什么,两位都该清楚吧?” 两人都点点头。盗墓者盗墓的手段,一是打盗洞到墓室上方,然后砸开墓壁,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这叫“穿针眼”。前者麻烦,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后者省事,不过需要精准地知道墓门所在。如毓方所言,这伙盗墓贼没有半分犹豫,一次就准确地挖到墓门,打开地宫,没有半点偏斜,绝对是熟知东陵内情的人干的。 毓方继续道:“盗墓贼得手以后,彻底销声匿迹,丢失的陪葬不知所踪。直到昨天我听说王老板家闹鬼,一打听那铜磬的样子,才知道丢失的陪葬终于开始流到市面上了,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遇到两位五脉高人,可见这是天意。” 说到这里,他起身郑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诚恳道:“我早有耳闻,五脉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盘星。希望两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盗墓贼的来历,免教我等成为不孝子孙。” 药慎行一听,心想这清朝遗老果然是来求五脉做这件事,心中有些为难。 以五脉在京城的人脉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贵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有一桩难办之处:历代以来,古董商人和盗墓贼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暗里牵扯极多。是以对盗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会公开支持,但也不会公开反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五脉若是下手去查,只怕会坏了规矩。 药慎行脑子一转,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毓方听出他的意思,五脉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没什么恩义,犯不上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妃子得罪同行,脸色顿时有些阴下来。 这时许一城在一旁开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毓方先生担心的,只怕是这个吧?” 毓方目光一凛:“正是!若单单只是这一个皇贵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伙盗墓贼胆大包天,又对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贵妃的墓,不可能止步于此,只会把胃口养得更大,明天说不定就会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时逮住他们,只怕整个东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个东陵啊!” 说到这里,他双目泛起血丝,重重一拍桌子,铜磬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被富老公伸手接住。这老头老态龙钟,接东西的动作却迅捷如电。 药慎行这才意识此事有多严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伙人一日不落网,东陵一日不安。倘若满清皇陵真被盗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国以来古董界第一件惊天动地的重案,只怕举国都要为之震惊。 药慎行不由问道:“这种行径,是重大犯罪,怎么不报请政府解决呢?”才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前朝死人骨头的事?于是又改口说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报纸上刊载新闻,让民间团体一起呼吁保护东陵,也是一种做法——可宗室为何对此秘而不宣?” 第三章 东陵盗案 · 下 第三章东陵盗案·下 49:5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毓方苦笑道:“我们哪敢声张啊?此事一经宣扬,等于是昭告天下东陵已经无人保护,满地金银任人取走。到时候盗墓贼蜂拥而至,东陵就彻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嘱,此事调查务必低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他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宗室想抓贼,又怕招惹更多的贼来,只能暗中请行家来调查。 药慎行问:“以你们宗室在京城的底蕴,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头上的扳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大清没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断了。不肖子孙太多,为了抽大烟就敢把祖宗卖了。我如果动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让那群小兔崽子知道东陵也能盗掘,准没好事儿!” 发完一通牢骚,毓方再度看向药慎行和许一城:“所以深夜请两位过来,也是保密起见,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宁,毓方不敢马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呐?” 两个人都没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见两人没吭声,拍了拍巴掌,丫鬟端进来两尊玉貔貅,放在两人跟前。这两只貔貅通体绿莹莹的,质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这两件玩意儿不算报酬,只是给两位深夜造访的赔礼。如果两位愿意接手,我们宗室绝不亏待。” 药慎行犹豫片刻:“兹事体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禀族长,再给您答复。不过……”他拖长声调,去看许一城:“至于许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这是暗示,许一城跟五脉不是一回事,得分开算。 毓方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五脉人之间还有隔阂,又看向许一城。许一城从容掸了掸衣领:“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马上答复,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开扇了几扇:“自然,自然,两位仔细考虑便是——只是得尽快。我等得,那伙盗墓贼可等不得。”说完他对富老公丢了个眼色,富老公躬身道:“两位贵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两位不妨就在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许一城临走前,忽然问富老公道:“丢失的陪葬品中,有宝剑之类的东西吗?”富老公不悦道:“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茹素吃斋,怎么可能会放刀兵之类的凶物在里面——不要胡说!”许一城又追问:“那么其他陵寝里,是否会有刀剑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开国,陪葬刀剑不说一千也得有几百把——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一城“哦”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中国剑有着奇妙的兴趣,东陵里这么多刀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他在堺大辅眼前已经露了形迹,无法深入调查,如果能从东陵这起盗掘案顺藤摸瓜,说不定能独辟蹊径,窥见真相。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说你们两个人意见如何? 药慎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咱们五脉鉴宝,向来不问来历,只辨真假。不管是家传的、土藏的还是偷的抢的,跟咱们都没关系。清宗室的这桩委托,咱们办成了,也获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牵扯进惊天大案,一个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说到这里,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再说了,敢盗掘东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们五脉是正经做生意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呐。” 沈默听完以后,没有表示,又问许一城意见。许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东陵这件案子,可未必那么简单,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日本人的事儿呢。” 沈默和药慎行同时一愣,怎么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许一城缓缓将陈维礼的离奇死亡说出来,然后拿出那半张信笺:“我怀疑这五个血指印和这个‘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满清皇帝的东陵。如果咱们从东陵失窃这条线顺藤摸瓜,说不定便能找出盗墓贼和日本人的关系,搞清楚维礼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脉的力量来支持。” 药慎行不悦道:“就为了给你朋友报仇,要让家里担这么大的风险?” 许一城声调陡然升高:“你还不明白吗?维礼拼死送信,说明此事已不是什么私人仇怨,说不定关系到整个东陵的安危!” 药慎行哈哈笑道:“许兄弟你又异想天开了,我也接触过一些日本人,他们最重礼节懂礼貌,怎么会打东陵的主意?” 许一城冷笑道:“这些年来,他们打咱们的主意打得还少吗?滨田耕作在旅顺,松本信广、西冈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亚考察队在新疆,鸟居龙藏在辽东,关野贞在龙门石窟,常盘大定在响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偷东西?” 他所列举的那些,都是近十几年来日本学者在中国比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惊中国学界,令人扼腕叹息。许一城师从李济,而李济对中国这种考古乱象最为痛心疾首,这些事他无时无刻不铭记于心。 药慎行不以为然:“日本人愿意来拿就拿,愿意买就买,于咱们又没什么损失,做买卖嘛。” 许一城转过脸来,前所未有地严肃:“你错了。这不是买卖,这是在挖咱们中国人的根!” 沈默见他说得严重,皱起眉头:“那你的意思是……”许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须得查下去。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置之不理。” 药慎行呵呵一笑:“贤弟,你这么上心,看来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错嘛,心向清室啊?”许一城缓缓站起,双目紧盯着药慎行一拍桌子,厉声道:“东陵虽然是满人皇帝的陵寝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国,它归属全民所有。看见贼子入室行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声音不大,却震得房梁嗡嗡直响,言语诛心,药慎行面上挂不住,沉着脸道:“说得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清华学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考古,还不就是把挖坟换个好词儿么?你那个老师李济,不也是到处乱挖么?” “无知。”许一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 沈默抬手让两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一城,东陵之事你来主持。需要族里什么支持,直接让慎行帮着协调。” 他说得暧昧,可两个人都听明白了。这一决定,明显就是偏帮。八月就是沈默寿宴,在宴会上要移交权力,这个节骨眼上,药慎行但求无功,不可有过。许一城与五脉若即若离,败,可由他一人承担后果;胜,宗室承的仍是五脉的人情。至于五脉支持许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药慎行的心情了。 许一城早料到这个结局,他也不再劝说,朗声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脉,但我已答应维礼,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后他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兀自摆动的门扇,药慎行和沈默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两人都没想到,他一听五脉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无恋栈。 “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什么就豁出命去喜欢;没兴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过极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叹道,口气说不上是伤怀还是感慨。 后堂安静了许久。沈默拿起放大镜,犹豫了一下,重新搁回到盒子里,叹了口气:“这件洋物虽然好用,终究是以术害道,还是不用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那蟠龙玉佩拿起来,交给药慎行:“慎行,东陵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药慎行吐出两个字:“凶险。” 沈默把眼睛重新闭上,嘴唇嚅动:“你都能看出来,一城他……会看不出来?”药慎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嫉妒,族长以五脉为重,要扶自己上位,可听得出来,他在内心最赏识的始终是许一城。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脆响。两人悚然一惊,发现声音是发自那一尊搁在屋角的貔貅。药慎行拿起来查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地煞白一片。 这只玉雕的辟邪瑞兽,脑门竟无端裂开了一条缝,如邪似佞。 第四章 追凶 · 一 第四章追凶·一 49:5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清东陵位于直隶遵化州的一处山沟里。据说当年顺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猎,最喜欢的一条猎犬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向前狂奔,他与一干侍卫策马紧追不舍。那条猎犬翻过一道山梁,就地一滚,累死在山顶下,死时头向南方,昂首不垂。顺治皇帝追到猎犬尸体旁,顺着犬首方向登高一望,惊讶地看到一股龙气蒸腾而上,在半空盘成一圈,方圆几十里的山水全都笼罩其下。 顺治皇帝下令安葬猎犬,并宣布“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说完把手中佩鞢掷出,佩鞢飘飘悠悠飞到山下。侍卫们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处,即插杆标旗,定为吉穴。 这山,就是东陵风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处,即是景瑞山下的顺治皇帝的孝陵,东陵最核心的区域。此后安葬于此的皇帝、皇后、妃子的陵寝皆以孝陵为中心,分布左右,错落有致,形成一个气势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时有一位风水大师卢麒祥,曾主持皇家园林有功,被皇帝御赐建八字门楼风水堂。他前往东陵堪舆,进去以后手一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弟子问他为何手抖,卢麒祥说此地风水佳至极致,四面环山而格局开阔,二河中流而不雍滞,砂水齐谐,朝案并臻,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实在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帝王陵寝。这么好的风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须罗盘勘测。 这些传说真伪不知,但以风水而论,东陵确实是一块极品宝地。可惜风水再好,也保不住满清的气运。清帝逊位以来,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绿营、礼工部、内府等部因为无人发饷,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东陵承办事务衙门驻在马兰峪的镇子上,靠着民国政府的菲薄拨款和宗室捐助勉强度日。 这一日正是正午时分,大晴天儿,五月的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整个东陵地势开阔,被这无遮无阻的阳光泼洒下来,好似是滚油入锅,地面隐有蒸蒸的热气升腾。这么热的天,偏偏有一个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清室先人的归宿。 许一城身着淡黄色的咔叽布短裤和短袖马甲,头戴遮阳扁帽,俨然一个考古学者的模样。他时而眯起眼睛,举起一个三角板对准北方,时而在一块随身图板上勾画着什么。烈日当空,他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嘴唇紧抿,全神贯注地涂画,就像是一个专注沉浸在有趣游戏中的孩子。 从他的视线向北望去,一条笔直的宽阔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与孝陵相连。神道两侧诸陵、碑、殿排列严整,宽阔坦荡,弥漫着一股庄严的气势。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地面满是枯叶灰土,四周残墙破殿,护陵树木所剩无几。偌大的一个东陵,看似宏大,细处却透着无比的萧索。 极宏伟的死宫阙前,站着这么一个极渺小的活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过不多时,一队骑士也来到陵区。骑士们一到石牌坊前,纷纷下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为首之人双耳厚长如弥陀,正是毓方,紧跟其后的是富老公,还有一个浑身贵气的胖子,走起路来战战兢兢,好像地上撒满了钉子似的。在胖子身后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装,队伍吊尾是一个精瘦老头,胡子花白,动作却精悍得很。 这一行人走过石牌坊,聚到许一城身后。毓方好奇地探身过去看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许先生,你这是在画什么?工笔不似工笔,白描不像白描。”许一城转过头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难得来一趟东陵,我顺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听不懂这词儿,又不愿意露怯,便一摇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国,这要搁到大清那会儿,窥探圣陵可是砍头的罪过儿。”富老公冷哼一声,显然对许一城这种僭越十分不满。许一城径自收起画板往身后一背,把三角板与铅笔插回口袋:“放心好了,这跟堪舆没半点关系,乱不了你们的龙脉风水。”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惠陵在整个东陵的最东边,同治皇帝生前未选择陵址,驾崩以后两宫皇太后才选定在了双山峪,不过那时候清廷已经财政恶化,无法大兴土木,连神道和石像生都没有,仓促建成,比其他诸陵都寒碜。 被盗墓的淑慎皇贵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妃园在东,惠陵在西,隔一条马槽沟相望。相比起其他陵寝来,惠陵群孤悬整个陵区的东边,盗墓贼选择这一座,也是花过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着众人去了惠陵圈营房,亲自打了桶井水给大家解渴。海兰珠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这里山清水秀,这井水品质极佳,清冽冰凉极解暑气,不比玉泉山的差。许一城喝完水,在营房左右转了几圈,毓彭还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给他看。许一城问那具干尸去哪了,毓彭说反正是无主的饿殍,扔山沟里去了。 “够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来的福气。”毓彭嘟囔道。 许一城站在营房门口,抱臂观瞧。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惠陵,方城明楼清晰可见。他突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这营房瞧着,可有点特别,可又说不上哪里特别。”毓彭笑道:“您看出来啦?这营房是护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样,门是开在西边的,正对惠陵,我们都叫望陵房。” 许一城大为感叹:“这些细节,不亲自来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他照例拿出图板,勾画了一阵。富老公斜眼看去,低声哼道:“谁知道他不是为了日后盗墓方便。”海兰珠搀起他的胳膊,笑着劝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学画画儿练手用的,指着靠这个盗墓,还不如拿相机拍呢。”姑娘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富老公不再言语。 大家歇了一气,然后离开营房,前往惠陵妃园。 妃园本来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废了,燎炉和铜鹤早已被盗,享殿香火已绝,连仪树都被附近百姓盗伐一空,飞鸟无处可落,整个陵园静悄悄一片死寂,只余一片惨绿色的琉璃瓦顶。进了寝门,正对着的,就是淑慎皇贵妃的宝顶,四周用朱红色的墙垣围住——所谓的宝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坟包,上植树木,周围以砖墙围住,放置棺椁的地宫墓室就在宝顶下方。 这座陵寝最醒目的部分,是宝顶下方那一条巨大漆黑的豁口。豁口边缘发黑,一看便知是被蛮力炸开。盗掘案发后,宗室派人收拾过这里,遗体也重新入殓,可修补这个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还未完工,只搭了几个竹制脚手架在上面。从寝门向里头望去,宝顶状如人头,豁口为嘴,两侧封树长枝如爪,真有点像是一个旗头女子在幽冥中张口惨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面,格外扭曲诡异。 尽管烈日当头,众人看到这个豁口,周身都是一寒。看来王老板太太所见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进妃园就神情激动,此时看到这等惨状,忍不住又放声大哭。海兰珠过去,轻轻扶住富老公。阿和轩的刀柄握得更紧了,面露自责之色。 不过这些宗室的心思,许一城一点也不关心。他背着手,围着这座陵寝来回转了几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许一城观察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毓方问他怎么了,许一城说这里的布局,有点古怪。 毓方咳了一声,让毓彭给解释。毓彭一遇到自己拿手的话题,精神百倍,问您觉得哪里古怪?许一城抬手一指:“咱们一进来,迎面正对着是一座宝顶,后面还有三座排成一条线。这前一后三的布局是怎么回事?这里葬的都是妃子,又不是皇后,难道不该左右相称么?” 毓彭笑了:“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同治爷一共有一位皇后和四位皇贵妃,这园子就是为他们四位修的。大清那会儿只葬进了一位淑慎皇贵妃富察氏,七年前恭肃皇贵妃才入葬此处,其他两位至今都还健在呢。老佛爷一直最怜爱富察氏,看她与别人格外不同。她去世以后,老佛爷下了道懿旨,把格局改了一下,富察氏在最前,其他三位在后头,以凸显宠爱。”他顿了一顿,指着那个豁口道,“您进去看就知道了,只有淑慎皇贵妃用的是石券拱门,其他几位都用的是砖券——总之处处都格外关照。” “支那风土考察团来过这里没有?”许一城忽然问。毓彭回答说没有,这里太偏,他们参观的是西边的裕陵和定陵,而且没靠近陵园,只远远望了几眼,拍了几张照。 听完毓彭的介绍,许一城走到那大豁口里,信步迈进,顿时凉气扑面。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里面其实很狭窄,重新入殓后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宫通道用砖重新砌妥,进不去。整个空间除了阴森一点以外,并无异状。 许一城看了一阵,从那个豁口重新往外钻,身子刚出来一半,突然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拉”声,心中立刻涌起一阵警惕。他还未顾上左右观察,海兰珠在外头突然惊呼:“小心!”许一城一抬头,眼见头顶的竹制脚手架不知为何猛地坍塌下来,几十根尖锐毛竹朝他身上扎来。 阿和轩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掷出去,霎时钉在许一城头顶的土壁之上。刀身挡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根尖竹,许一城得了一点点缓冲时间,身子往回急忙一缩。随即那些竹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有十几根直直扎在了许一城刚才站立之处。倘若晚上半秒,只怕许一城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第四章 追凶 · 二 第四章追凶·二 49:5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一通砸搞得整个宝顶前尘土弥漫,毓方和毓彭赶紧冲过去,拔开尖竹,把灰头土脸的许一城拽了出来。毓方问他有没有受伤,许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脸,说还好,只是手背蹭破了一点皮。毓彭在旁边愤愤地看着宝顶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气朝贼人撒啊,冲自己人来算什么?”毓方瞪他一眼,训斥道:“你督工不力,还想找借口?” 海兰珠身上带着擦伤药,她走过来大大方方拿起许一城的手掌,涂上药膏。许一城冲她多谢救命之恩。海兰珠道:“先生言重了,这点药膏算什么救命之恩。”许一城道:“刚才若没姑娘那一声喊,恐怕我已经死了。”海兰珠抿嘴一笑,涂妥了药,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淡然笑道:“您是帮我们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难道还要害您不成?”她笑得明艳,许一城却听得眉头一动。 毓方问他有什么收获没有。许一城望着金顶,叹息说事隔太久,已没什么线索可寻,看来还是得从铜磬来源入手去查才行。此地事情已了,还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后我做东置一桌酒席,为许先生压惊。”毓方抚掌笑道。宗室的人对望一眼,看来许一城被这一场意外折了锐气,没心思再多待了,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自从进了皇陵以来,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视,而是带着一种好奇的闪亮眼光,仿佛整个东陵只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这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心态,令他们心中莫名不安。 众人转身离开妃园,许一城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迈出园门的一刹那,突然转回头去,多看了一眼那状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位于户部街的京师警察厅最近比较清闲,虽然各个单位还在照常运转,但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倘若有人来报案,往往连笔录都不做,随口就打发走了。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样,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时事。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许一城问。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这位裴涛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里可算是一位名人。不是因为他文采风流,而是因为这个老头子对古物十分痴迷,到处搜罗。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东西几乎都是假货,好多骗子时常上门卖些假东西。裴翰林家里藏着伏羲氏的九棘金币、大禹的青铜鼎、颜鲁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盘,经常孤芳独赏,感叹世人都是不识货的蠢材——这已经成了古董界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的盗墓者居然把铜磬卖到裴翰林家里去,这可真是个好算计。铜磬是东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面上难保不会被人发现。而裴翰林名声太差,铜磬收在他的手里,根本不会有人当真。 “哪个周?”许一城追问了一句。 “您可把我给问住了,五……五,反正有五个周还是六个周来着。”长发翻转着手掌,反复念叨。 听他这么一说,许一城才明白。武周,那就是武则天称帝那会儿了,她没用大唐国号,改为大周。武则天笃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计卖家说那铜磬是她亲自敲过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烦在于,裴翰林这人虽然鉴古水平不济,脾气却偏执得很。他自信绝无走眼,是捡漏圣手,谁敢说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于嫉妒。包括五脉在内,京城正经玩古董的人都被他骂过一圈。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你们不是翰林呐?” 这么一个固执老头儿,想从他嘴里挖出来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一城心中一转,大概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地跟吴郁文又闲扯了两句,起身告辞。一走下警察厅的窄台阶,他正左右张望找黄包车,忽然听见对面茶馆里有人喊他名字。许一城一抬头,看见刘一鸣和黄克武正趴在临街的茶座边冲他挥手。许一城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守在这里,略微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这茶馆叫天汇轩,当年是提督衙门的差役们常聚的地方。后来提督衙门改组成了警察厅,这里就更热闹了,只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会来这儿喝口茶,顺便盯着对面的动静。老北京说去天汇轩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最近战事纷乱,茶馆里头的人不多。许一城进了天汇轩,一屁股坐到刘、黄二人对面。黄克武叫伙计加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许一城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精光。两人的茶壶不知是续了第几次水了,茶水淡而无味,看来是等了好一阵了。 许一城把杯子搁下,十指交叠,似笑非笑:“你们两个都听说啦?”两人点点头,都露出愤愤的神色。 沈默和许、药二人在素鼎阁的谈话并未公布,但刘一鸣从药慎行的一系列动作里,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谈话结果。 “既然知道五脉不会插手此事,你们又何必来找我?” “他们又想做缩头乌龟,把责任推给您一个人扛。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黄克武愤愤不平地说。刘一鸣也严肃地点点头。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调查东陵盗掘案这件事,不是沈老或药大哥推给我,是我自愿的。有些事情,旁人看着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还记得谭嗣同当年说过的话么,‘自古未闻变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则从嗣同始。’” 一提谭嗣同,黄克武血气“呼”地上涌。谭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术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他一拍胸脯,脱口而出:“习武之人讲究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叔你要当谭嗣同,我俩就当您的大刀王五。” 刘一鸣推了黄克武一把:“别胡说,多不吉利。”黄克武吐吐舌头。刘一鸣转头对许一城道:“许叔,双拳难敌四手,这趟差事您一个人办太困难,得有几个帮手——甭担心五脉,我们俩用个人名义参加,他们管不着。” 许一城却摇摇头:“这次东陵的事情,太过凶险,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你们是五脉的种子,可不能出事。”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人当即就炸了,纷纷表示这是看不起人,黄克武梗着脖子,甚至说要不签个生死契,性命我们自己担着! 来回争了几回合,饶是许一城也被这两个热血少年吵得头昏脑胀,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两个真想帮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许一城道:“这样好了,咱们按五脉的老规矩来。我给你们出一道宝题,做出来,我就答应你们;做不出来,乖乖给我回家去。” 刘一鸣和黄克武面面相觑。宝题是五脉针对小字辈的入门培训,长辈会给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给任何提示,要求说出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钱在哪里,或者蕴藏着什么门道儿,一物一题。宝题的目的不是辨认真假,主要是培养小孩子对各种物件儿的观察和熟悉程度,这是鉴古的基本功。 他们两个都是各门的精英子弟,从小到大宝题做过不知多少。现在听到许一城要出一道宝题,都大感兴奋。黄克武一拍桌子:“许叔你可不能食言!” 许一城笑道:“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从来不食言而肥。”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就拿茶馆里的东西来出题吧……”他扫视一圈,最终把视线停留在曲尺柜台后头,伸直胳膊说,“就它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抬头,看到许一城指尖的延伸线上,是茶馆二柜后的一座神龛,龛里供着一块包着红纸的木牌,正面贴着绉金纸剪的五个字:天地君亲师。 “这、这有什么可说的?”黄克武一愣。 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是儒学认为需要拜祭的五位对象,象征了伦理纲常。这五个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间定下次序,供奉这个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来。无论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书房、商铺、衙门还是茶馆,都得给它准备个位置。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这五个字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天。 这道题,未免太简单了吧? 许一城指头在半空一划:“我给你们出的题,不是那个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儿。”他们俩一听,又把视线挪过去,想看出有什么端倪。许一城站起身来,掏出一把铜元付了茶钱,“我正好还有点东西要准备,你们俩慢慢琢磨。半天以后,咱们还在这儿见。”然后就走了。 刘、黄二人顾不上跟他道别,全聚精会神研究那五个字。这字是馆阁体,但写得有点丑,“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后面三个字大小不搭。那个“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谨,“亲”和“师”甚至缺了几笔,整个看起来潦草得很。可这是宝题,跟真假没关系,不是找破绽,而是寻道理。 两个人从小长在大家族里,这五个字不知看过多少遍,真不知道这里头又能有什么奥妙。 “你看出来没有?”黄克武问。刘一鸣摇摇头,仍旧盯着那字看。黄克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却捏在手里不喝。过了好一阵,刘一鸣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问黄克武:“你记不记得,五脉的祠堂里贴的那张是怎么写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黄克武把杯子重重搁下。 两个人连忙离开茶馆,跑去五脉的祠堂。让他们惊讶的是,家里祠堂前供的五字红纸木牌,虽然书法比天汇轩强得多,写法却极其类似。“天”“地”二字浑扁,“君”字拘谨,“亲”和“师”少了一笔,而且连缺少的位置都一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两人大为吃惊,又去别处转了几圈,甚至还去了国子监,发现京城里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写法,也有不是这么写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东西太过习以为常,反而会视而不见。他们从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对这五个字从来没仔细留意过,一经提醒,才发现居然这里头还隐藏着从未发现的细节。他们蹲在国子监的集贤门前,神情沮丧。若是因为一道简单的宝题而不能参与许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终生的。 黄克武犹豫道:“要不咱们去问问别人?”然后赶紧又摆了摆头,“不成不成,这不就是作弊了嘛。”听到这句,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开口道:“你说许叔为什么给我们出宝题?” 黄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刘一鸣为何问这个问题。刘一鸣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喃喃道:“如果许叔不想我们插手,直接出一道真伪鉴别的难题,咱俩就没戏了,可他却出了一道宝题。宝题是作什么用的?不是辨认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说到这里,猛然跳了起来,“我明白了!许叔不是要拒绝咱们,而是想借着出题,让咱们明白这五个字里隐藏的道理!” “这不是回到老问题了嘛,咱们不知道是啥道理啊?”黄克武丝毫也不兴奋。 “你第一次被大人问宝题,是怎么解决的?” 黄克武回忆了一下说:“我爹拿了一把诫子椅让我坐,我说不出道道儿,又怕挨打,只能到处去问,最后问到沈家二哥。他家是青字门,精通木器。我帮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儿,他才告诉我,说这椅子是训诫小辈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第四章 追凶 · 三 第四章追凶·三 49:5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刘一鸣一拍脑袋:“对呀!就是这样!宝题的用意不是为难你,而是逼着你主动去找、去问!这样学来的东西,比老师教记得更牢。许叔出宝题,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请教别人吗?”他想通了此节,撒腿就跑,黄克武也赶紧跟了上去。 半日之后,许一城重新回到天汇轩,刘一鸣和黄克武已经坐在对面,满面笑容。许一城一坐下就问:“那五个字儿你们弄清楚了?” 刘一鸣朗声道:“‘天’‘地’二字宽写,取天宽地阔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严,寓意君王口不乱开;‘亲(親)’字目无底,寓意亲不闭目;‘师(師)’无左撇,意为老师不当撇开。” 许一城轻轻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确。谁告诉你们的?”两人面色都是一红,刘一鸣道:“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是国子监边上一个遛弯儿的老学究告诉我们的。” 许一城喟叹道:“这五个字的本意是要讲清一番道理。可惜现在世风日下,很多人光知道这五个字,天天顶礼膜拜,却不知其中深意,可谓是买椟还珠。”他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竖起指头,“其实每样东西里头,都藏着一个道理。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计算其价钱更有意义。” 刘一鸣反应快:“考古与鉴宝的差别,即在于此。所以您想告诉我们的是,调查东陵之事,出于公心,与其中古玩值多少钱没有关系。”许一城的方正面孔上浮现出笑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黄克武不管这么多弯弯绕绕,瓮声瓮气道:“这么说,我们可以帮您喽?”许一城故作无奈:“我现在就算不答应,你们也不干呐。”两人一阵欢呼,引得周围茶客纷纷看过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刘一鸣眼神闪亮,摩拳擦掌。 许一城把目前的调查进度略作解说,然后开始分配任务:“克武,你一会儿跟我去趟裴翰林家。”黄克武一听,一下挺直腰杆,满眼喜色。许一城又看了一眼刘一鸣:“至于一鸣你,回五脉去吧。” 刘一鸣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翘,面露兴奋,仿佛觉察到了对方意图。许一城大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云边红格,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脉,不是信不着你,而是请你帮我暗中调查一件事。” “这是?” “这是淑慎皇贵妃墓里的陪葬品名录与特征,富老公亲自写的。你回到五脉,设法搞清楚市面上最近是否有名单上的东西出现过。” 许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这次你可以试试。”说完他迈步开走,不明就里的黄克武赶紧跟上。 裴涛裴翰林家在东直门,临街不远,虽不是豪门宅邸,但门面相当敞亮,两边还贴着一副馆阁体的对子:“海东日南就瞻王会,佛书道藏依据圣言。”横批:“玉堂清秘。”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清秘是翰林的别号,可见这位老先生对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门口的大杨树下常年都蹲着几辆黄包车,车夫们都知道,时常有人去裴翰林家卖古董,出来都带着真金白银,心情好,坐车愿意多打赏几个钱。 这不,一个车夫正斜靠在车座上,布毛巾盖脸正犯着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他揉揉眼睛起来,同伴说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买卖上门了……哟!这回新鲜嘿,是个小孩儿。那一群车夫定睛一看,看到一个穿着绸子衫的少年怀揣着布包,探头探脑地到了裴府门口。 这个少年虎头虎脑,在门口转了几圈,几次想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一直犹豫不决,脑袋一直低着,生怕让人瞧见。车夫们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开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吓了一跳,脸色一红,这才下定决心去扣门环。 过不多时,裴家的一个胖丫鬟打开门,一看是个抱着布包的年轻后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给老爷献宝的,见怪不怪。丫鬟问他名字,少年涨红了脸不肯说,翻过来掉过去就一句话,说要见裴翰林卖东西。丫鬟没办法,回去禀报老爷,裴翰林听着一乐,说叫他进来吧。结果少年又不肯,说深宅大院进去就出不来了。裴翰林哭笑不得,不过献宝之事不拘身份,脾气越怪,东西说不定越好,于是他亲自来到门口。 少年见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说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买不买。古董行的一般不说买卖,说收让,这家伙上来就来了一句“卖东西”,一听就是外行人。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着说你要卖什么,让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开,里头搁着一个木鱼。这木鱼脊圆中空,两侧弯成双龙衔首,腹部卧虎,雕工相当精美。裴翰林见这个木鱼雕工不凡,先有了几分喜欢,他从少年手里接过去,伸手摩挲了一番。这木鱼质地是紫檀木,不过表皮灰白暗哑,像是日积月累磨蚀而成,只隐隐透着几分檀木光泽,看上去颇有些古意。 裴翰林听别人说过,瓷器看釉,木器看漆。但凡是木器,老物的漆暗而剥,新物的漆亮而油。他自负是鉴宝圣手,伸手去蹭这木鱼上的表皮,触感有些毛刺刺的,这是漆面长年累月破蚀成极小的细缝所致,若是假的,碎不成这么均匀,只会裂成大块。于是裴翰林立刻判断,这木鱼的年份肯定不近。 他放下木鱼,问少年你这东西哪里来的,少年脸色又涨红了,说你要买就买,管我哪里来的。裴翰林一捋胡子,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幸亏今日碰到老夫,不妨教诲你一下做人的规矩,卖人器物,须得说清来历,不然这若是贼赃,岂不是陷老夫于不义么?孔子尚且不饮盗泉之水……” 少年一听盗字,脸色大变,一把夺回木鱼说我不卖了,转身要走。裴翰林一看,赶紧一把拽住,说老夫不过是打个比方,又没说你。两人正在拉扯,从街对面跑过来一个男子,身材颀长,脸色蜡黄,戴副小圆墨镜,手里拿着根文明棍。少年一看是他,吓得立刻把包裹一卷,矮身要跑,却被蜡黄脸一把拎住衣领,破口大骂:“不长进的东西,又偷家里东西卖!”劈手把那包裹夺了下来,挥起文明棍狠狠抽了他一下。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猛一蹦高。 旁边围观的车夫一阵起哄,都兴奋得不得了。 蜡黄脸打完少年,冲裴翰林歉意一拱手:“这个兔崽子把家里的传家宝偷出来换烟土,家门见辱,让您见笑了。”裴翰林一听,顿时感同身受。他那个儿子也是抽大烟上瘾,上个月就因为偷人家烟土,差点抓到牢里去,眼前这又是一个偷自己家东西出来的家贼。 蜡黄脸把布包一卷,转身要走。裴翰林赶紧拦住他,说这位先生,你刚才说,这是你们家传家宝? 那个木鱼虽然看着古,但毕竟就是件木器,裴翰林觉得值不了多少钱。如今听说它居然是一件传家宝,可见背后必有名堂。裴翰林一向自况捡漏高手,于草莽间救回无数至宝,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蜡黄脸犹豫了一下,说没错,这是我们家传的宝贝。裴翰林道:“老夫忝为前清翰林,经眼过不少古物。适才略作赏鉴,恕我眼拙,没看这木鱼有何家传之妙哇?”蜡黄脸一听,顿时不干了。他把布包重新打开,指着木鱼道:“您老年高勋著,可不能乱讲话。这个木鱼,当年可是唐明皇在明堂礼佛时用过的。” “唐明皇?” “对啊,唐明皇给杨贵妃建的明堂嘛,戏文里不都写了?” 裴翰林哈哈大笑,手指点着那人:“这可真是贻笑大方了。明堂乃是武则天所建,后有天堂,中有大佛,后来毁于大火,跟李隆基、杨玉环有什么关系?无知,无知甚矣!” 蜡黄脸大惊:“真的假的?” “我一个翰林,还能骗你不成?” 第四章 追凶 · 四 第四章追凶·四 49:5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可我们家世代相传,就是这么说的啊?你看,底下还有花纹呢。”他忙不迭地把木鱼翻过来,裴翰林这才注意到,木鱼底部雕有一些玄妙花纹,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又说不上来。蜡黄脸道:“您看,这花纹是梵文芬佗利华,意思是大白莲花,那不就是杨贵妃在莲花池里头吗?” 裴翰林又好气又好笑:“古史古物,就是被尔等半通不通的人搞乱的。什么莲花池,那叫华清池!能和莲花联系到一起的,只有武则天!她自称是弥勒转世,有莲花相伴。这莲花标记的法器,既然是供奉在明堂里,是给她用的才对。” “啊?您是说,这是武则天的?” 裴翰林点头,心中大为得意,自己慧眼通识,又断了一桩公案。蜡黄脸摸着木鱼喃喃自语:“我说怎么祖上说这木鱼不可丢弃,原来不是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泡着的,是武则天明堂用的——哎,裴老板你知道哪有带莲花纹的磬没有?” 裴翰林没计较他称呼错误,反而心中一顿,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家祖上说的,说明堂里除了这木鱼,还有一个磬,都是莲花纹的。叫我多多留意,如果能凑成一对,就有大功德……” 裴涛听在耳里,心中顿时划过一道闪电:哎呀,不会这么巧吧?我上个月为了去赎那个败家子,送了一个武周时期的铜磬给吴阎王,好像上头也有莲纹。他连忙又把木鱼讨过来,反复看那莲纹,越看越像,越看心里越着急。 释门弟子在诵经礼忏时,木鱼铜磬两件法器并用,以节制经颂,所以这两件物品,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古玩讲究成对,一套茶具,齐全的比缺一只的得贵上数倍;一对屏风,比两扇单屏的价格高出许多。裴翰林脑子里心念电转,这武则天明堂用过的木鱼和铜磬倘若能凑成一对,将是何等的至宝啊! 吴阎王不懂古玩,那个铜磬说不定还能赎回来,再把这个木鱼收了,我就又拯救了一件国宝! 想到这里,裴翰林咳了一声:“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老夫曾经在菩萨面前发过誓愿,要供奉一百个有佛缘的木鱼,如今就差一个就圆满了。不如你成全老夫,价格你开。” 蜡黄脸却连连摇头:“孩子胡闹拿出来卖。家传的东西,岂能随便出卖。”裴翰林再三要求,蜡黄脸就是不从。最后裴翰林说你找到我府前,也算缘分,咱们不谈买卖,进府里坐坐总可以吧?莫非我前清翰林的面子,还不够吗? 蜡黄脸无奈,只得答应。裴翰林把他领进书房,引着他看自己的收藏。不过这蜡黄脸显然是个白丁,不知其中精妙,评价只一个标准,凡是大的就好,凡是小的就不好。裴翰林无论拿什么出来,他就四个字儿:“挺好,挺大。” 裴翰林解说了一阵,觉得实在是对牛弹琴,索性也不说了,只拉扯些闲话。谈了一阵,裴翰林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长长叹道:“如今是斯文扫地,道统沦丧,古董一道被一群无知的商贾之徒把持,他们读书少,偏又爱信口雌黄,党同伐异。倘有外人指斥其非,就群起而攻之。老夫虽然苦心孤诣,抢救了不少,奈何世风日下……”他拖了个长腔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那男子,“实不相瞒,这东西我是真心喜爱,不如让给我吧。” 蜡黄脸有些尴尬,说这是祖传之物不能出让,上个月有人出高价要买,他都没答应。裴翰林一听是四月份,顿时上了心,那个铜磬他也是四月份买的,忙问是谁要买。蜡黄脸说是什么铺子的人又好像是哪个店里,嗯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裴翰林着急了,问是不是垦殖局的。 蜡黄脸一听,立刻点头说:“对对,那人个头也不算高也不算矮,长得挺有意思,是姓……哎,姓什么来着?” “姓孙?右眼下有颗黑痣?”裴翰林道。 “对,对,您也认识他?” “孙六子嘛,哼,他出高价买?他自己就是个穷鬼,哪出得起钱收古董。”裴翰林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他凑近对方,心跳开始加速,“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手里有个啥铜器,正需要我的木鱼凑一对。不过我没理他。” “莲花纹的铜磬?” “啊?对,您见过?” 裴翰林捋髯道:“你没答应就对了。这小子经常来我这儿卖东西,假的居多。那个铜磬前一阵他也拿来给我看了,一看就是假的。”他看了蜡黄脸一眼,语重心长道,“敬惜祖传的宝物,这是对的。不过这木鱼流传了一千多年,能和原来那铜磬凑一对的可能有多大?还不如老夫帮你收着,供在佛前,还有几分功德可赚。” 可这蜡黄脸脾气够倔强,任凭裴翰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不松口。僵持了半天,裴翰林拗不过,说你给我留个地址吧。男子接过笔去,一下子没抱稳,那木鱼“啪”地摔在地上,竟然裂成了两半。 许一城一指成衣铺后头,那里有一面新墙,用布帘挡着,地上搁着一个脏兮兮的石灰木桶,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先找一个大小合适的檀木木鱼,泡到石灰水里,几分钟就能泡出灰白颜色,再用成衣铺里常用来蜡染的英国蜡抹上一遍做旧,最后拿海底针里的小刻刀在木鱼底部工出莲花纹就得了,前后花不了半天工夫。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卖古玩三分靠鉴,七分靠嘴。只要你言语上能把对方忽悠住了,什么破绽他都看不出来,再假的东西都卖得出去。”许一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黄克武,语调严肃,“现在你明白为何五脉老祖宗定下‘绝不作伪’的家规了吧?五脉在赝品这个领域的经验太丰富了,如果真没了约束,只怕整个古玩江湖都要大乱。” 黄克武问咱们接下来去哪?许一城端起盖碗,不疾不徐地说:“哪儿也不去,在这等!”然后不说话了。 若是刘一鸣这样卖关子,黄克武早就挥拳打去。可许一城亮出这副做派,黄克武不敢再问,就在后院里打拳拿桩。许一城端着茶杯跷着二郎腿,看黄克武一招一式练得认真,说其实克武你演技也不错,不考虑去清华参加个话剧社什么的么,那里的女学生不少。黄克武脸一低,继续打拳。 “对了,克武,我问你个问题,你可得说实话。”许一城忽然道。 黄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一拍胸脯:“我可从来没撒过谎。”许一城笑道:“一鸣这孩子一直撺掇我去夺五脉族长之位,他是心气儿高。你跟着他起哄,又是为什么?” 黄克武怔了怔,开口答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做宝题,每样物件儿都拿麋子皮仔细擦拭过,我是真喜欢,捧在手里可经心了。现在家里风气变了,好多人张嘴就是钱。我二叔有一次收了两只秦铜匦,每只都出了大价钱,然后他居然当众给砸了一个,说全天下就剩这独一份了,结果那件价格当场翻了好几番。是,钱是赚大了,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很不对……” 许一城看他说得眼神有点发直,知道这孩子心思憨,碰到想不通的事情,容易郁闷。他叹道:“我当初离开五脉,多少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头。” “许叔您跟他们不一样,跟着您,我觉得特舒坦,心里踏实。”黄克武说得特认真。许一城呵呵一笑,还没回答,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即门帘一挑,进来的居然是毓方,身后跟着毓彭。 毓方不认识黄克武,只当他是小伙计,直接冲许一城开口问道:“您探听得怎么样了?” 许一城道:“问出来了,把铜磬卖给裴翰林的是垦殖局的人,叫孙六子,右眼下面有颗大痣。” 一听到“垦殖局”三个字,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凛。 这个垦殖局听起来像是个农业机构,背景却绝不简单。此局设于民国十年,当时有一个天丰益的商号,偷偷盗伐东陵附近的树木。毓彭无法阻止,求告政府。直隶省省长曹锐亲自下令,严加查办。不料曹锐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着查办的旗号派兵霸占了东陵,成立了一个机构叫作垦植局,名为垦植,实为盗伐,一直肆无忌惮地乱砍乱伐。在宗室奔走运动之下,这局在民国十五年被裁撤,但东陵里的仪树、海树被砍了个精光,成了秃山。 毓彭愤愤道:“这些年我可没少挨这些王八羔子欺负!一个个特别嚣张,全不把咱们宗室放在眼里。”毓方也黑着脸道:“这几年垦殖局把东陵糟蹋得够惨,想不到这些人贪心不足,竟要打陵寝的主意了!” 许一城止住两个人发牢骚,开口问道:“只要有主儿就好,这个孙六子你们认识吗?” 毓彭摇摇头:“垦殖局的人都是从京郊、直隶、天津一带招募来的流氓混混,盗伐时一拥而上,分了钱就一哄而散,没有固定编制。到底有多少人,什么来历,怕是连他们上司都搞不清楚。”说到这里,毓彭忽然一顿,“不过垦殖局的账房先生我倒认识,他管发钱的,说不定能知道。” 毓方斜眼不悦道:“那你还在这里废什么话,不赶紧去问?”毓彭吓得一缩脖子,连声说好,然后转身出去了。毓方又对许一城拱手:“等搞清楚孙六子的下落,还得劳烦许先生出手。” 许一城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反而端起盖碗,不紧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 第五章 恶诸葛 · 一 第五章恶诸葛·一 49:5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一鸣领了许一城的名单,就立刻往家里赶去。这是许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古董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所卖物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声气。谁家新收了什么宝贝,谁家藏着什么东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买,这家没有,老板就会推荐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脉身为京城古董定盘星,与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货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当初找到五脉头上,就是看中这份人脉。 如果是沈默或药慎行来做这事,简单至极。只消把名单分派给召集京城里的五脉掌柜们,让他们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听,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脉的面子,在这圈子里相当管用。可刘一鸣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不动这些掌柜,而且万一被药慎行知道,就会觉察出他在偷偷帮许一城做事,麻烦不小。 眼看走到大门口,刘一鸣还是毫无头绪,脚步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镜,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嗖”地一下窜出来,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刘一鸣一推眼镜,嘿嘿乐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个枕头,让我撞到这家伙,可见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犹豫,抬腿也朝着那方向偷偷跟过去。 那黑影是个孩子,比刘一鸣还小上半头,动作却灵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网的胡同里七转八拐,一点都不迟疑。刘一鸣远远追在后头,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备,贴着墙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青砖高墙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口。那高墙另外一侧是栋高耸的雕栏彩楼。刘一鸣定睛一看,脸色大红,轻轻啐了一口。这是陕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哪怕是在这个世道,楼上还是隐隐传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 刘一鸣远远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探头去看。只见那小木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装扮妖艳。她见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脸。少年也不躲闪,两个人调笑了几下,姿态轻佻。然后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小圆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过去。妇人却收了回去,少年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翡翠质地的寿星捧桃挂件,双手递过去。妇人接过去把玩了一下,这才把墨色圆盒交给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获至宝,赶紧揣到怀里兴冲冲地往回走。没走两步,没提防旁边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你个药来!又偷你爹的藏品出来卖!” 那被唤作药来的少年听着一声喝,吓得筋骨一酥,差点瘫坐在地。他惶然回头,才看到原来是刘一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带着胡同串子味儿,油滑得很。刘一鸣板着脸道:“你上次挨了十几板子,这么快就忘了疼了?”药来连忙作揖:“哎哟,哎哟,我的刘哥哟,您可别说出去,咱这也是有苦衷的。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动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刘一鸣一惊,原来药慎行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药来提醒,恐怕书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谢。”刘一鸣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药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尽心尽力,也是指望你尽早完事,我尽早脱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娄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悲壮地迈步走进院子。 刘一鸣收了关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他是五脉红字门出身,红字门精研书画,所以这一脉子弟的书法造诣都相当高,伪造别人笔迹那是轻而易举。刘一鸣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来封药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垫上一粒米,盖上关老爷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刘一鸣再去找药来,发现药来正趴在屋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看来又吃了一顿好打。他一见刘一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表情凄苦。刘一鸣问他怎么样,药来冲自己一翘拇指,说爷们硬挨了几十大板,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刚说完不知哪儿碰疼了,又愁眉苦脸地吸起凉气来。刘一鸣把印递过去,问药慎行发现印丢了没有。 药来大为不满:“刘哥你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这么大面……不,豁出这么大屁股去挨打,还能出问题?对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刘一鸣点点头,药来松了一口气:“那咱们两清了。你可别再拿这事来要挟我。” “你不要再碰鸦片了,这东西碰不得。”刘一鸣真心诚意地劝道。药来眼皮一翻,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得赶紧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药慎行发现。 刘一鸣没再多留,他离开五脉,把这些信亲自送去京城各处的五脉店铺。那些掌柜的跟刘一鸣都很熟,知道他经常替家里跑腿,药慎行的印记也没什么破绽,所以一个起疑心的也没有。刘一鸣把信一亮,他们就赶紧吩咐人去查一下。这些古董铺子互通声气,一问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东西、出了什么货,效率高得很。 刘一鸣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铺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政局混乱,古董市场没什么大买卖,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调查显示,除了裴翰林的铜磬以外,没有任何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来过。但是许一城给他的另外一份名单,却颇有收获——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鸣就看不太懂了,许一城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地方亮起灯来,星星点点。刘一鸣急着去找许一城汇报,就给清华园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黄克武。黄克武说许一城这时候不在清华园,而在协和医院。刘一鸣问那你在干吗,黄克武支支吾吾,说许叔派了个任务,但不能说。 刘一鸣也不多追问,挂了电话,匆匆赶往协和医院。许夫人在协和医院做护士,许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协和医院就在东单,离刘一鸣不算远。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协和医院是要害机构,政府再糊涂,也会对这里着重保护。所以东单一带游荡的奉军残兵不多,路灯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乱世归乱世,老百姓也得做买卖讨生活。好些原来在隆福寺、天桥、菜市口、牛街、东岳庙等地的小摊贩看中这里清净,都跑这里来支摊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跟庙会似的。 黄包车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刘一鸣没办法,只得下了车,自己朝里头挤去。此时五月光景,大风一落,温度就上来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热劲儿,各种各样的小吃全出摊儿了,什么冰酪、豌豆黄、酸梅汤、江米藕一字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好多人在这儿吃碰头食。刘一鸣挤着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头一人特别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许一城是谁? 刘一鸣连忙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看到许一城正站在一个粉鱼儿摊儿前。刘一鸣喊了一声,许一城看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见来了客,连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芦瓢没命往滚水里挤豆糊。许一城回得头来时,老板早已做出两大碗粉鱼儿,抄过冰凉井水递到他的眼前。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两碗粉鱼儿都兑在自己碗里,多讨要了两抓黄瓜丝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几日的大风才歇,空气里的土腥味还是有点重。 结过了饭钱,许一城端着碗过来,笑着对刘一鸣道:“媳妇加班想吃点清爽的,我出来买点夜宵。”刘一鸣刚要张口,许一城却伸手阻止:“等会儿说。”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协和医院走去。许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脚步比平时更稳,仿佛那碗是柴窑所出的珍宝。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协和主楼顶极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线,一排排红柱竖向分割,俨然如同宫阙一般严谨而威严。此时医院依旧在运转,灯火通明,不时有医生和担架匆匆进出。 两人进了主楼,来到护士值班室。许夫人正在低头写着病历。许一城把碗搁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着布套的筷子,倒杯开水烫了一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许夫人抬起头,冲丈夫笑了笑,问有没有加辣子,许一城说加了加了,不过这东西不能吃多,对胎儿不好。 “说得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许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从碗口拿开,交还到许一城手里。 刘一鸣之前就注意到许一城这条从不离身的白手帕,这会儿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英文单词: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夫人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开始吃。许一城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盖上,一直在注视着她吃,眼神温柔而平静。一会儿工夫,粉鱼就被吃了个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个舒畅的饱嗝,这才发现刘一鸣在侧,顿时变得不好意思。许一城笑着起身,拿起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几点芝麻酱:“你这吃相,可别遗传给孩子。” 许夫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饱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冲刘一鸣微微点头,重新伏案开始工作。 许一城和刘一鸣并肩走出值班室,在侧面走廊的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许一城向着远方望了一会儿,转身问刘一鸣:“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的语调平缓,刘一鸣却发觉,许一城迈出屋子的一瞬间,神情陡然有了变化。刚才还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丈夫,现在眉宇间却有微微的锋芒展露。 刘一鸣把结果递给他,许一城认真地翻阅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这么快就查到了这程度,真是不错——药大哥没觉察?”刘一鸣把药来盗印的事一说,许一城不由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个妙人,药大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有机会应该认识一下。 “这个对许叔你有帮助吗?”刘一鸣忐忑不安地问。 “有,甚至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许一城赞许地抖动纸页,双眼望向远方的黑暗,神情愉悦。刘一鸣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没办好事,让许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给你看一场好戏。”说完许一城把调查结果折叠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刘一鸣按捺不住好奇,问说那白手帕是什么来历,许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这是她在上海哈佛医学堂读书时买的,后来送给了我,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们的孩子,就打算叫这个名字。”许一城满脸洋溢着幸福。刘一鸣低声念了几遍:“许和平,许和平……果然是个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已经天下太平了。”许一城长长叹息一声,胳膊支在协和医院的走廊扶栏上,身子朝前倾去,双眼仰望着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缓慢而坚定,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挠。 第五章 恶诸葛 · 二 第五章恶诸葛·二 49:5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不知为何,刘一鸣心中浮现出一种奇妙的预感,却说不清是什么。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刘一鸣看看时候确实不早,便向许一城告辞。许一城叮嘱他小心点,然后说具体明天怎么安排,回头黄克武会通知他。刘一鸣本来想问问黄克武在干吗,不过想想以许一城的风格,尘埃落定前应该不会轻易说出,于是作罢。 他孤身走出协和医院的大门,正琢磨着是叫一辆黄包车还是溜达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从后面伸过来,拍在肩膀上。刘一鸣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另外一只手里还捧着一碗雪花酪。 “药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一鸣一惊。 “礼尚往来嘛。”药来说,“刘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来挖挖你的事儿。”刘一鸣面色一沉,看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直跟着他尾随至此。药来眼睛朝协和那边贼兮兮地瞟了一眼:“刚才我都看见了,你跟那个许一城在一起,还交给他什么东西。” 刘一鸣保持镇定,一扶眼镜,冷冷地说道:“你也认识他?” “哎哟,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认识也认识了。”药来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得意非凡,“我爹最讨厌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许一城厮混,恐怕麻烦不小哟。” 刘一鸣苦笑一声,药来这家伙报复心还真重,非要原样奉还一次。药来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进嘴,爽得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嘴,说你害怕了吧?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说实话,刘一鸣还真不怕这种要挟。他对这个大家族已经失望透顶,药慎行最多不过是把他开革出家门,正中他的下怀。不过他还得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许一城让他潜伏在五脉,还有用处。于是刘一鸣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嗯?” “呃……” 这倒是把药来给问住了,他光惦记着抓刘一鸣的把柄,还真没想过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药来抓耳挠腮愣了半天,问你和许一城见面是要干吗? 刘一鸣哪里肯说。药来见他吞吞吐吐,大为兴奋。这家伙的逻辑很简单,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隐藏着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药来又逼问了几句,刘一鸣只是摇头,说我不会骗你,但也不会说出来,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这样好了,你们算我一个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发。”药来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次轮到刘一鸣发愣了,他还以为药来会敲诈一大笔钱去买鸦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这种要求。药来眼神闪闪发亮,语气里充满兴奋:“我爹这一辈子没怕过谁,偏偏对许一城这么忌惮,我对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好事的性子,哪有热闹就去哪儿,至于是对是错他全不在乎,整一个混不吝。刘一鸣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好了,我让许叔来见你,由他定夺。药来拍手说好。 于是刘一鸣只得再度返回协和,跟许一城那么一说。许一城也是吃惊不小,药慎行的这个儿子劣迹斑斑,他耳闻已久,没想这小子居然主动跑过来投靠。刘一鸣说事有反常必为妖,会不会是药慎行派来的间谍?许一城却不以为然:“咱们要做的是正经事,不怕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药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胆子,断然不敢从中阻挠。怕什么,见见吧。” 许一城刚一走出协和医院,药来立刻迎上来,跟评书里小英雄艾虎见欧阳春似的,来了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词儿,变着法儿地恭维夸奖许一城。许一城也不拦着,笑意盈盈地听着。等药来说得口干舌燥,许一城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态度客气。药来大喜,以为这事成了。 不料许一城话锋一转:“一鸣和克武入伙时,是要受考验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这里有宝题一道,你做出来,我才答应你。”药来一拍胸脯说尽管来,爷们眨一眨眼都算输。 许一城道:“你是药家人,玄字门内的专精瓷器。我也不欺负你,就给你出一道瓷器的宝题吧。”他回转到值班室里,端出那个刚才盛粉鱼的青花大瓷碗。药来接过碗来,端详了一圈,碗沉釉厚,勾着荷莲纹,四方四字,写的是“德风绵远”,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来是某个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个小款,上头写着“居仁堂”三字。 药来抬头笑道:“许叔,这玩意儿就是个普通瓷碗,有啥讲头?” 许一城眉头纹丝不动:“再看看。”药来拿指头敲敲碗边,无奈说道:“非说有啥讲究,就是居仁堂这个款识,但也不值什么钱啊。” 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镇设了御窑,任命郭葆昌为督陶官,烧制宫廷御用瓷器。不料称帝闹剧很快收场,袁世凯黯然去世,声名狼藉。郭葆昌没办法,只得把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识,向民间发卖,以支付工钱。 药来虽然顽劣,瓷器这方面的家学还是有底蕴的。这玩意儿虽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个年头,说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一愣,只得低下头去,这回足足看了十分钟,才勉强开口道:“青花斑点凝重,深入胎骨,这是孙瀛洲的手笔?” 药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如果是国产的够呛,里头掺的杂质太多,没抽死就先呛死了;若是外国货就不一样了,这“一颗金丹”味儿纯,里面还有啥海洛英,一过量就容易蒙圈。 许一城又问了几句细节,药来答得有点心不在焉,明显是瘾头上来撑不住了。许一城扣下鸦片盒,转身走进协和医院,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药瓶。 “美国最近制成了一种专治鸦片瘾的药,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还能有救。”然后他嘱咐刘一鸣:“一鸣,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来告诉我。我不是五脉的人,可不会留什么情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放出锐利的光芒。刘一鸣不敢多问,搀着药来离开。 许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鸦片盒,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融入夜幕看不见了,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感叹什么。 次日还不到中午,毓彭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经过多方打听,已经找到孙六子的下落了。垦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就在外头厮混,家住京城南边丰台大营旁一个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暂时先不报官,能私下解决最好。所以宗室那边来了毓方、毓彭还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东陵的海兰珠姑娘。许一城则带上了黄克武,药来也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来了,全无昨晚的窘态。 富老公看不惯,说许先生你怎么带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许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会,没说什么,反而是药来正想反唇相讥,说总比你这老东西要强,但他忽然看到娇艳如花的海兰珠,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贼兮兮地盯着她。海兰珠也不发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药来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带路,这一干人匆匆去了丰台大营,七转八弯,找到那个村子。这村子旁边是个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们进了村子,跟村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孙六子只跟着他老娘住,也没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上搭了个棚户,勉强度日。 这一行人得了指点,一路寻过去,远远地看到远处有个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几棵枣树,下头是个池塘。这池塘方圆不小,没有通外头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着一层深绿色水苔,味道特别冲,上头还萦绕着无数蚊蝇,教人一看就浑身不自在。一个用烂木头搭起来的歪斜棚户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间的杂草堆里,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几捧荆棘围住就算院子了。 他们走近棚户,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毓方和许一城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门没有锁,他们一推就开,看到里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靠着灶台哭。 老太太见突然有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缓语气:“大娘,我们是孙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儿呢?”老太太一听,眼泪又流了出来:“在外头泡子里哩。”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那水泡子实在太脏,刚才他们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孙六子待在这样的泡子里,那岂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黄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张望,果然在水泡子深处的草丛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体。黄克武和药来找了一根长杆子,把它捞上岸。尸体泡了一宿,已经肿胀不堪,但眼皮下那颗大痣是错不了的。 尸体散发着一股不知是腐烂还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两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兰珠面色如常,饶有兴趣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尸首。许一城问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战战兢兢说昨天晚上他儿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没回来。晚上黑灯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来找,结果发现自己儿子淹死在自家门前的泡子里。 那孙六子漂在水泡子深处,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动,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无可奈何,只能靠在灶台哭泣。听她讲完,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孙六子是贩卖铜磬的重要线索,他若一死,这条线可就彻底断了。 富老公面无表情地把尸体翻转过来,眼光一扫,伸手拨开孙六子后脑勺的头发,许一城和毓方一看,脑后有一处明显凹下去的伤口。 毓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灭口哇。”他转头看向老太太,语气明显不善:“昨天晚上是谁把您儿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毓方连唬带吓,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 这时一直观察尸体的海兰珠忽然喊道:“哎,你们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药来存心想表现一下,鼓起勇气,把死者右胳膊抬起来,扯开破布袖,发现孙六子手腕上居然戴着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较高,被长袖遮挡,加上整个人都浮肿,所以大家都没发现。海兰珠眼神够犀利,只从袖口的一点点隆起就看出端倪来。 药来强忍着恶心,把珠子摘了下来,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凑近一看,原来这是一串黄澄澄的虎纹蜜蜡珠子。 佛家七宝,为蜜蜡、红玉髓、砗磲、珍珠、珊瑚、金、银,其中蜜蜡多用来串成佛珠,相当宝贵。像这么大的蜜蜡珠,价值绝对不菲,挂在穷鬼孙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这蜜蜡佛珠的来源再明白不过了,肯定是笃信佛法的淑慎皇贵妃的陪葬品。这也证明,孙六子确实跟东陵盗墓案有关系,他把泥金铜磬卖给了裴翰林,却把蜜蜡佛珠留了下来。 一见到这珠子,富老公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趋前几步,想要从药来手里拿过来。许一城一伸手,把他给拦住了。富老公眉头一竖:“你要干吗?”许一城严肃地说:“你们谁都先别动它,找出杀人凶手,得指望这串珠子了。” 富老公见他说得认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凶手?难道它会说话不成?” 许一城让药来轻轻拿住那佛珠,千万别动。药来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这个风头,心里一百遍骂这该死的孙六子。他抬眼去看海兰珠,人家正好奇地盯着许一城,完全不朝这边看。 许一城环顾四周,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听说过指纹学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海兰珠点了点头。许一城抬起手掌:“咱们都画过押、按过契书,应该都知道指纹这东西因人而异。千人千纹,绝无重复。洋人就此发明了一门学问,叫指纹学,用白粉搜集留在桌边、窗棂、碗筷刀叉上的各处指纹,再与人对比,便可知道是谁。用来破案,无往不利。” 当时指纹学刚传入中国不久,连各地警察厅都不曾普及,更别说普通老百姓,大家听得将信将疑。这时海兰珠道:“许先生说得不错。我在英国读书时,也听过苏格兰场用指纹找过嫌犯,相当厉害。” 第五章 恶诸葛 · 三 第五章恶诸葛·三 49:5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冲海兰珠微微一笑,指着药来手里的蜜蜡佛珠道:“蜜蜡这种东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质软而粘。谁的指头碰过它,就会留下痕迹。这串珠子是从东陵盗出,上头除了孙六子的指纹,一定还能留有杀人者的痕迹。咱们只消做简单比对,便可知道是谁灭的口。” 毓方皱眉道:“怎么做?” 许一城道:“今天来找孙六子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所以为了洗脱嫌疑,咱们先把各自的指纹都留一下,与蜜蜡上的指纹对比,证一下清白。”海兰珠拍手笑道:“是了,这可真是好计策,一目了然。”她这么一说,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没法反对。 黄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来几张白纸和一盒印泥。许一城道:“药来是我家小辈,刚才摸过了佛珠。不算他,咱们几个各自留一下左右两枚食指的印记。” 食指最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药来以外,其他六个人各自领了一张白纸,用指头沾了印泥,留下指纹,然后统一交给许一城。许一城看过一圈,沉默不语。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没有?又在装神弄鬼吧!” 许一城淡淡道:“看来这位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而且已经自己招认了。”众人都是一惊,富老公问是谁,许一城道:“现在大家把双手都抬起来,手心冲外。” 所有人都听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问题。许一城道:“您再仔细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一样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刚刚都用了印泥,所以两枚食指上仍旧留有红迹。只有毓彭与众不同,变红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细看就忽略了。 许一城道:“毓彭,你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脸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样嘛。” “不一样!”许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蜡佛珠送给孙六子时,用左手食指碰过,所以心虚怕被发现,就想用中指蒙混过去?” 毓彭瞪着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就是他送给你的?”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毓彭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立刻寂静下来。毓彭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他妈的在诈我!” “你若心中没鬼,谁也诈不到你。”许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抬脚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别听这混蛋挑拨!我真没干过那种事!” 富老公拦住毓方,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看向许一城:“我看着毓彭从小长大,这孩子虽然顽劣,可还不至于对不起祖宗。你刚才只是玩弄口舌,可还有别的证据吗?” 许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果这么护短,我有证据又有何用?东陵这事,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毓方连忙扯住他:“许先生,单凭一句错话,确实不好治他。您若是还有其他凭据,宗室绝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证,许一城这才停下脚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来问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张口答道:“面西背东,正对惠陵,方便观察动静。” 许一城道:“记得在东陵之时你讲过,失窃当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时分,有人站在外头拿枪对着你,你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人形,不敢动弹,事后才发现是具尸体,对不对?” “对啊?” 许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东头,哪里来的月光能从西边照进屋子?” 毓彭挣扎着辩解道:“我盗祖宗墓干吗啊我?我至于吗?” 许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药来使了个颜色,让他闻闻味道。药来拿着佛珠走过来,鼻子像狗一样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许一城问这是什么味道,药来笑嘻嘻道:“这味道问我就对了,太熟了,是福寿膏啊。抽大烟得点烟灯,化烟泡儿,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烟熏火燎,还带着股烟甜味儿。” 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烟这东西,只要一上瘾,什么祖宗亲人礼义廉耻,全都不顾了。毓彭还兀自强辩道:“我抽大烟跟守陵没关系,你就是找个碴儿诬陷我!” 许一城缓声道:“你可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给毓方和富老公。他们一看,第一张纸是富老公亲笔书写的失窃陪葬物品。 许一城道:“我已通过五脉打探过,整个直隶的古董铺子,都没见过这份名单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来的除了泥金铜磬,就只有这串蜜蜡佛珠。不过我还顺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单,你们看看。” 两人再看第二张纸,眉头顿时大皱。这份名单上罗列的,都是鼎炉、香炉、铜鹿、铜鹤、铁树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东陵地面建筑丢失的祭器。 “我在东陵看到祭器残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单,结果发现近几年来,这些东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这个孙六子。若没你这个守陵大臣的纵容和指使,他一个穷汉能有这么大能耐?” 最后这一刀,彻底击溃了毓彭的防线,似泄了气的球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许一城道:“打从东陵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料到你下手这么狠,直接把孙六子灭口。我只好诈你一诈,让你自己跳出来了。” 海兰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这次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听指纹比对是洋人发明的东西,以为真能抓住真凶。其实指纹这东西,就算能留在蜜蜡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没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许一城对她微微一笑:“海兰珠小姐你反应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处。若没你在旁边补上那么一句,毓彭还未必会信呢。” 海兰珠道:“许先生你骗起人来,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惊动了陵寝,让我父亲愧疚到现在。”说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脸上虽然犹带笑意,语气却森冷起来,让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时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交代。原来他很早就染上了烟瘾,开销极大,守陵那点俸禄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垦殖局的孙六子勾结起来,偷偷运东陵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毓彭不敢打陵寝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从接触了“一颗金丹”以后,烟瘾越发大起来,偷卖祭器也不够花了。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里应外合,配合外人去盗妃园,答应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财迷心窍,真就答应了。当天晚上,他把阿和轩支开,自己装作酒醉,其实是给那伙盗墓贼指路。淑慎皇贵妃的墓被炸开后,那伙人突然翻脸,只分给他一件铜磬、一串蜜蜡佛珠。毓彭心惊胆战了很久,委托孙六子把铜磬和蜜蜡佛珠尽快出手。孙六子知道东陵被盗的事,威胁毓彭要去告官,硬讹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铜磬卖给裴翰林。 许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孙六子的踪迹。毓彭越想越害怕,后来一琢磨,不如让他们找到一个死孙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这事就算是结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们来找孙六子,先行一步将其灭口,没想到弄巧成拙,被许一城捉了个正着。 许一城问:“盗墓的贼人是谁?”他最关心这个,因为这条线可能连着陈维礼之死。毓彭低头道:“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时候,都蒙着面。不过那晚他们埋炸药的时候,我听他们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说不定是地名,嗯……嗯,对了,绍义!” “绍义?”许一城一怔。绍义这名字,可有点俗气,满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问详细情形,毓彭摇头说真不知道了,那伙盗墓贼找上门来的时候,都藏头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着分钱就得了。 听完毓彭坦白,毓方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个……你这个……”富老公伸手过去,似乎要搀扶他。毓彭赶紧伸开双臂,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不料咔吧咔吧两声,富老公竟出手把他两条胳膊给卸掉了,毓彭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刚才富老公还站出来维护毓彭,大家没料到他突然下手会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来,退到毓方身后,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 药来吓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黄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这么利索不?”黄克武摇摇头:“举重若轻,少说得几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许一城,钦佩不已,“你看见没有,那串蜜蜡佛珠刚一发现,许叔立刻就做了一个局出来,跟那天吓唬吴郁文一样。这脑子,可比药大伯强多了。”药来也不生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着海兰珠:“海兰珠小姐反应也不算慢嘛,马上就接茬儿说英国如何如何,他们俩倒是真默契。” 海兰珠似乎觉察到这边两个小家伙在窃窃私语,杏眼一斜,两人立刻不敢吭声了。 第五章 恶诸葛 · 四 第五章恶诸葛·四 49:5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边毓方硬着头皮对许一城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这个兔崽子宗室一定会好好处置,至于盗墓贼之事,先生还得多费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还请您别会错意,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满人宗室。你们只要约束好自己人,别再添乱就行了。”许一城毫不客气。毓方有些尴尬,无言以对,和富老公押着毓彭匆匆离去。 海兰珠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好奇道:“许先生您既然说不为宗室,那又是为了什么?”许一城负手而立,没有回答。海兰珠眼神闪动,也没继续追问,娇俏地行了个英式淑女礼,然后追着前面几人离开。 许一城站在水泡子边缘,面上殊无喜色。虽然这次揪出了内奸,可距离陈维礼之死的真相,还不知有多远。“绍义”是什么?东陵被盗动机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长剑图影有何关联? 他觉得仿佛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浅浅的一层,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黄克武喊他,许一城才回过神来,神色疲倦地一挥手,说先回去再说吧。 当天晚上,许一城在鸿宾楼宴请了付贵探长和手底下的几个人,以感谢前两天的事。 当此乱局,平日里觥筹交错的鸿宾楼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几桌,伙计们都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付贵手下那几个警察难得吃点好的,推杯换盏,吵吵闹闹。只有付贵面无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夹着精美菜肴,却坚决不喝酒。许一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相劝,给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眯眯地凑过来。 付贵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还不小?”许一城道:“你怎么知道?”付贵冷哼一声:“你每次惹事来找我帮忙,都是这副德性。” 许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心吧,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我打听点事儿。” “讲。”付贵一点废话没有。 “绍义。” 付贵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名还是地名?” “就是这两个字。”许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出来,“北京附近,有没有类似的地名、典故、建筑、绰号或者人名跟这个有关系的?” 付贵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天:“你这两个字太宽泛,有没有别的话?” “嗯……应该和军队、土匪、强盗什么的有关系。” 付贵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变得严厉起来:“许一城,你到底想查什么?”许一城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有门儿,笑着说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来历?付贵霍地站起身来:“许一城,你最好说实话,否则这事我不管了。” 许一城知道付贵这人是狗脾气,说急就急,连忙把他按回去,低声把从陈维礼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讲了一遍,讲完以后他正色道:“付贵,若是我负屈身死,临死前托孤给你,你会不会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贵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许一城道:“陈维礼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横死,托孤于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也别再劝我收手。”付贵盯着他,知道这个混蛋是个驴脾气,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赶紧告诉我,绍义到底是什么?” 付贵一字一缓道:“绍义这个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隶有势力的军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个人——王绍义。”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许一城说得和气,语气却无比坚定。他起身让伙计结账,付贵却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家伙手劲儿比许一城大得多,如铁钳一般。许一城抽不出手,无奈道:“哎,咱们不是说好不劝我的吗?” “我不是劝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块去。”付贵说。 这次轮到许一城愣住了:“你去干吗?” “我是警察,调查那几件积年悬案是职责所在。”付贵冷冷回答。 许一城盯着这个冷脸探长,他认识这家伙好多年了,这家伙几乎从来不会笑,但也不太会撒谎。许一城笑了笑,笨拙地从他的钳子里缩出手来,低声说了声谢谢。付探长岿然不动,仍是一副漠然神态,手里的筷子连抖都没抖一下。 又吃了一阵,他们结了账,一起走出鸿宾楼。此时已经晚上八点都,天早黑透了,许一城和付贵走在最前,低声讨论去平安城的事。后头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这一群人刚一出饭店门口,付贵突然眉头猛皱,随即暴喝一声:“闪开!”一脚把许一城从台阶上踹下去,自己朝后一个仰倒。 与此同时,一枚炽热的子弹穿过许一城和付贵刚才站立的地方,穿过身后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饭店大门的玻璃击得粉碎。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时间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声发出呻吟。许一城反应很快,被付贵踹下台阶以后就地一滚,藏身在一处大花盆后。他有些狼狈地张望,看到付贵靠在一根廊柱后头,露出小半张脸,目光死死盯住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起伏屋顶,腰间的驳壳枪已被握在手里。 鸿宾楼为了招徕生意,门口也挂起了内置电气灯的大灯笼,一溜八个,璀璨耀眼,给潜伏在夜色中的枪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口,等着许一城出门的那一刻。而付贵把许一城一脚踹到台阶下的花盆后,脱离了照明范围,枪手再也无法瞄准了。 这个杀手一定是冲着许一城来的,付贵凭直觉就猜得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几个警察在大灯笼照耀下一动不敢动,都是活靶子,对面却一直没有再开枪。 闻讯赶来的伙计推门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付贵一瞪他:“快拉灯!”伙计赶紧把门口的大灯笼电全断掉,鸿宾楼前顿时一片黑暗。付贵这才从廊柱旁猫着腰走出来,吩咐那几名警察赶紧把受伤的同僚送去医院,然后走到许一城身边,带着他沿斜角退到鸿宾楼里。 付贵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头看向门外的黑暗,对面是一片民房,错综杂乱,是个天然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即使一不击不中,也可以及时撤走。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语:“四百米,一枪,基本没有误差。许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这个距离有这样的射击精度,无论枪械还是枪手素质都不是奉军士兵所能达到的。枪手背后的势力,一定相当强大。枪手应该是自从他们进了鸿宾楼就埋伏下来,静等着离开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贵反应及时,许一城此时恐怕已经死了。 死里逃生的许一城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枪声背后的意义。这是为了警告他,还是为了杀他灭口?和杀陈维礼的是同一伙人吗? “你还去吗?”付贵在黑暗中发问。 许一城捏起拳头,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一枪说明,我快接近真相啦。”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 一 第六章平安城死局·一 49:5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平安城在北京城东边,距离差不多两百多里路。此地在遵化西南,与玉田、蓟县交界。这里南北都是燕山余脉,东边是翠屏湖,中间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算是直隶比较富庶的地方。这里只要按时纳粮,就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名叫平安城,真是名副其实。 这一天正午,通往平安城的官道上跑来了一辆胶轮马车,拉扯的两匹辕马趾高气扬,神气十足,八只蹄子错落有致地敲击着黄土路面,健步如飞。官道沿途都是前清修的民房、庙宇和水渠,没怎么被战火波及,别有一番情致。 在车厢两侧的外座,左边是黄克武,右边是付贵。黄克武一身镖师打扮,黑衫劲装,可神色颇有些局促紧张。付贵的眼神始终盯着马车两侧,好像任何一丛杂草里都会跳出几个杀手。他的腰间两侧鼓鼓囊囊,带了恐怕不只一把枪。 在车厢里,许一城正背靠座椅闭目养神。他脱掉了西装,换上一身丝绸马褂,还在鼻梁子上架了一副小圆墨镜。在他的两只食指上,左右各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扳指,手里还攥着一对大紫核桃,活脱脱一个古董暴发户的形象。 这些行头包括马车都是清宗室赞助的,要把许一城打扮成一个下乡来收古董的商人,排场必不可少。但作为交换条件,许一城不得不同意让海兰珠也一起跟来。 海兰珠这时就坐在许一城身边,一身纯白洋装,还戴了顶超大的波斯菊类风帽,蕾丝帽檐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樱桃小嘴,洋气十足。她把戴着手套的纤细手臂撑在窗边,优雅地托住下巴,朝外看去,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呼。 许一城知道清宗室肯定会派人随行,取个监视之意。可万万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海兰珠。他要去的平安城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王绍义凶残狡诈,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海兰珠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毓方再三保证,海兰珠自己会照顾自己,许一城这才勉强同意。 看着打扮好似郊游的海兰珠,许一城对这个女孩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宗室如此放心?不过他没有把好奇宣诸于口,而是把视线挪开,闭目养神。他现在必须把全部精力放在对付王绍义身上,别的可顾及不过来。 海兰珠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变化,换了个更优雅的坐姿,还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车厢里的气氛安静而尴尬。 许一城这次去平安城,除了海兰珠以外一共挑选了三个人:付贵、黄克武、刘一鸣。但枪击事件的意外发生,让许一城不得不把刘一鸣留在京城,另有安排。 付贵问过他到平安城后有什么打算。许一城说很简单,就两个字:好处。 王绍义绰号是“恶诸葛”,说明他很聪明,而聪明人的思维方式都是可以捉摸的,只有疯子才无法预测。王绍义再凶残,他的行动也是紧紧围绕好处二字,只要让他相信有足够的利益,自己这一行人就可以保证安全。 至于怎么让王绍义相信,就得看许一城的表现了。 这辆马车很快来到了平安城的城门前,门口有两个穿着奉军军装的卫兵。马福田、王绍义的队伍现在名义上归奉军的岳兆麟统辖,所以有自己划定的驻地。他们的举止,居然比北京城里的正牌奉军还友善一点。卫兵听说许一城是来收古董的,没怎么检查就放进去了。不过他们看向海兰珠的眼神,却颇有些炽热。付贵狠狠地盯了他们几眼,才把他们逼退。 平安城里很是热闹,店铺饭庄银号杂货铺一应俱全,居然还有个戏院,虽不及京师繁华,但该有的都有了。海兰珠隔着车厢朝外望去,啧啧奇道:“我还以为这贼窝得有多脏多乱呢,原来和普通镇子也差不多嘛。” “兔子不吃窝边草。谁都希望自己住得舒服点。”许一城简短地评价道。不能被这个假象所迷惑,这是直隶最凶残的一伙匪帮,小看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十分凄惨。 “既然如此危险,许先生你为什么会接这个委托?”海兰珠忽然问,这是她第二次发问。 这次在狭窄的车厢里,许一城没有了回旋的空间。他思索了一下,轻声答道:“我要为一个朋友报仇,可也不只是为朋友报仇。” 海兰珠微微偏过头,表示有些困惑,企盼着更多解释。可许一城却没有继续说。他对宗室的人不想谈及太多。他们总有种淡淡的优越感,让他很不喜欢。海兰珠感觉到这种敌意,抿嘴一笑:“我知道许大哥你心存疑虑。其实我和毓方他们可不一样,我是心疼我父亲。东陵失窃,最难过的就是他,夜不成寐。我陪你来,只是为了尽一个女儿的孝心,亲手为他解决这件烦恼。” 阿和轩看起来年纪不小,很可能年轻时就在守陵,一辈子的事业突然遭到了否定,难免会被打击。许一城理解地点点头,伸出手指撩起车帘看了眼外头,忽又叹道:“东陵失窃,你父亲会难过,宗室的人会着急,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嗯?为什么?”海兰珠不解。 “你不知道中国现在乱成什么样子。各地都疯狂地挖掘古墓,盗卖明器,很多古董商会亲自雇佣盗墓的土夫子,就守在坟地等着,一箱一箱地往外运,运不走的就地砸毁。大家全都挖红了眼,像东陵这样的宝地,只要谁敢咬第一口,其他人就会如饿狼一样撕咬一空。” 海兰珠瞪大了眼睛,她留学归来不久,不知道国内居然能乱成这副样子。 许一城摆金蟾出去,就是打了个广告,告诉平安城所有人——包括王绍义在内——我路过宝地,顺便收点古董,有意者请与我联系。 过了一阵,黄克武回来,一脸怪异,许一城问他怎么了,黄克武说柜台上已经搁了仨金蟾。这就是说,已经有三个古董贩子也来了平安城,都摆出等兔子的架势。 平安城附近没什么古迹,从古至今都不是什么大都大城,很少有古董贩子专程跑来。这一下子凑了四波人,事情可蹊跷了。 许一城斜斜靠在藤椅上,用指头敲着膝盖,说其他几家八成是听到点东陵的风声,想跑过来收货,这是好事,只要有人能把王绍义手里的货钓出来,就算成功。 “我先出去溜达一圈。”付贵说道,也不等许一城说什么,转身就出去了。许一城跟他有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就叮嘱了一句小心。付贵不懂古董,他得负责所有人的安全,所以这平安城的地形虚实,得事先踩好了才行。 海兰珠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往外看去,这里是个临街的二层房间,正对着平安城唯一的一条大街。她把帽子摘下来,解开洋装上的第一个扣透气。黄克武面色一红,转身要出去,许一城却对他低声喝道:“克武,别乱走,对面有人。”黄克武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他借着余光,看到客栈对面的屋子窗边闪过一个人影。海兰珠只怕是一进屋就发觉了,才故意做出这种轻松姿态,让人放松警惕。 这女人可不简单,许一城心想,然后打开报纸,跷起二郎腿慢慢地浏览。海兰珠斜坐在床边,从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指甲刀,开始修剪起指甲来。只有黄克武有些尴尬,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想想自己身份是保镖,就靠墙站好。 过不多时,伙计跑过来敲门,恭敬地说:“许爷,下头有人找您。” 许一城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送货上门了。不过再仔细一想,平安城也就麻雀那么大,有点什么动静,肯定一传就是满城皆知。 “克武你在房间里看好行李,海兰珠小姐,你跟我去。”许一城道。海兰珠妩媚一笑:“许大哥,别这么生分,会被人看出破绽。叫我安妮就可以了,这是我在英国起的名字。”许一城点头表示知道了。 趁着往楼下走,海兰珠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会让我陪你下来,让克武守着房间呢?”她很清楚,许一城对她是怀有戒心的。 许一城道:“前清时候,在关东有个习俗,看见牵着骆驼的,就知道卖药的来了。因为关东人从前没见过骆驼,不知它脾气温顺。他们一看卖药的居然能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收拾得服服帖帖,本事一定很大,卖的药肯定管用。” 海兰珠先是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许一城这是拿她当骆驼用呢。她笑眯眯地贴了过去:“那我可就当你的骆驼了,你想让我怎么服服帖帖的?”这次轮到许一城狼狈地快走几步。海兰珠难得见他面露尴尬,咯咯地掩口笑了起来。 两人下了楼,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老农站在柜台前。这老农头戴斗笠,皮肤黝黑,双眼被层层叠叠的褶子挤压成一条细细的缝,门外头还搁着一副挑大粪的担子,虽然已经晒干但臭味还是不小。 伙计把老农叫过来,老农赶紧点头哈腰,说听街上人说收宝贝的来了,他也来献宝。许一城既然扮了古董商,就得开张,于是他抬起下巴,故作不耐烦,说你有什么东西? 老农把手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然后从担子边上拿起一个瓷枕来。这瓷枕是个胖孩儿造型,平躺仰卧,两个胖乎乎的小手托起一片莲叶。那莲叶纤毫毕现,叶茎叶纹清晰可见,十分精致。不过瓷色黯淡,估计是蒙尘已久,虽经人草草擦拭,但还是没显出什么光泽。 许一城把东西接过去看了几眼,老农特别紧张,也抻着脖子瞅。海兰珠瞪了他一眼,老农尴尬地笑了下,退后几步,生怕弄脏了她的衣裙。许一城端详了一阵,还屈起指头弹了几下,瓷枕发出闷闷的响声。 瓷枕也归瓷器一类,但不算特别值钱。隋唐时候才有,到宋代更是大量生产,多是民窑所出,造型多,来历多,而且陪葬时一定会把主人的瓷枕搁进去,枕到头下。所以这玩意儿多是盗墓挖出来的明器,家里祖传的反而少见。 许一城问老农这是哪里来的,老农说是头年刨地挖出来的,一直搁在家里头压大缸。有人说这是宝贝,刚才听说有人来收,所以特意拿过来碰碰运气。 许一城检验一圈,已经大概有底儿了。 瓷枕分两种,一种是生枕,是活人枕的;一种叫尸枕,也叫寿枕或阴枕,死人专用。两者的区别在于,生枕朴素实用,因为真得拿它枕着睡觉;寿枕方硬华丽,反正死人不会嫌硌得慌。这个明显是个尸枕,应该是宋瓷,定窑所出。因为看胎色是白里透着一点点黄,积釉如蜡泪,还能在边角看出竹丝刷纹的痕迹。这是个尴尬物件儿,说值钱吧,瓷枕卖不出特别贵的价;说不值钱吧,好歹也是定窑出的宋货。 老农看得着急,连声问这个能卖多少钱。许一城沉吟片刻,眉头一皱,把瓷枕扔回去说这东西又笨又重,做工也不怎么样,也就是样式还算讨喜,给你两个大洋吧。老农说能不能多给点?许一城冷笑说这客栈里还有别人来收,你看看他们能给你几块?又补了一句:“你问了他们,可就不能后悔了。” 这东西搁到市面上,起码能叫上五百大洋。如果是地道的一个古董商人,这时候就要拼命贬低,尽量压价,让卖主觉得不值钱,才好赚取差价。 “有人不要?那拿给我看看。” 正说着,从客栈后头又转出来一人。这人中年微胖,粗眉毛,装扮跟许一城差不多,胸前还揣着一块金怀表。原来伙计不止叫了许一城一家,还叫了另外一个等兔子的。 这人走过来,许一城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把瓷枕递过去了:“这玩意儿您也过过眼?”言语里带了暗示,我已经看过了,而且叫了个低价。如果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对方往往就会退开,犯不上为这点东西得罪人。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 二 第六章平安城死局·二 49:5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但那人居然伸手接了过去,反复看了几圈,还掂量了一下,然后问了老农同样的问题。老农不敢不耐烦,老老实实又答了几句。那个古董商看了眼许一城,说我加一枚鹰洋,这个让给我吧,许一城故作不满道:“朋友,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已经问过价了,您横插一杠子,可是坏了规矩。” 那古董商居然也不坚持,抬手说行,这个我不争了,你收着,转身就要走。许一城却不依不饶起来:“我刚才已经谈妥了两枚大洋,您这一开口就加一枚,还不要了,怎么着?是成心给我添堵不成?”那古董商怒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要坏规矩,不要也坏规矩?” 老农战战兢兢地凑过来,伸出三个指头:“那这个,三枚?”他浑浊的眼神里闪着金光,这是典型的农民式的小精明。许一城脸色一沉:“刚才说好了两枚,就值这么多。有本事你卖给他去。”老农犹豫了,既想多占点便宜,又怕错失了机会,左右为难。 那古董商懒得跟他们吵,说好好,三枚卖给我,你拿来吧。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银晃晃的现大洋,扔给老农,然后瞪了许一城一眼,卷起瓷枕就要上楼。 这时老农忽然喊了一嗓子:“我这儿还有东西,您还看看不?”那古董商回过头来,本来翘起嘴唇,打算把他骂退,可嘴张到一半,却看到那老农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等一下,我……”古董商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枪响,他的右膝陡然爆出一团血花,惨叫着从楼梯上摔下去。 老农的眼皮翻动几下,奋力把层叠的褶皱朝上下挤开来。那个贪婪的老农嘴脸霎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阴森狰狞的眼睛。老农慢慢走过去,看到古董商人捂着腿号叫,抬起枪,又在他肩膀上补了一下。这次是近距离射击,大半个肩膀血肉横飞,古董商人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躺在地上剧烈地抖动着。海兰珠尖叫起来,往许一城身后躲。 老农俯身探探他鼻息,对客栈老板道:“把他抬下去,别死了,没那么便宜的事。”说的时候,嘴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其实他第一枪已经把那商人打废了,第二枪纯属是为了听到惨叫声,他似乎乐在其中。 来了几个客栈伙计,七手八脚把古董商人抬下去,地板上拖了一路的血迹。除了许一城和海兰珠以外,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老农掂着枪走到许一城面前,上下打量,裤腿上还带着飞溅出来的血。海兰珠低下头去,死死抓住许一城胳膊,双肩瑟瑟发抖。许一城一把将她扯开,嘴里骂道:“没见识的娘们儿!”然后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包美人儿香烟,给老农递上一根。 老农也不客气,叼着烟抽了几口,点头道:“嗯,地道。”他慢慢地吞云吐雾,许一城在旁边就候着,也不敢说话。 老农抽了半根儿,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我收拾了他,没收拾你吗?”许一城道:“知道,知道。他这个人,不地道。”老农眉头一抬:“有点意思,怎么不地道了?”许一城道:“我正在看您的东西,谈妥了价儿,他非要往上抬,这是不义;把价抬上去了,我一争,他又不要了,这是不信;最后您一纠缠,他不趁机压价,反而给了钱就走,这是不智。正经收古董的,没人这么做买卖,这人每一步都没走在点儿上,明显就不是这行里的人,心思不在这儿。” “哦,那你说他心思在哪?”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许一城又要给老农递一根烟过去。老农眼睛一斜,没接烟,猛地抓住许一城的手。许一城脸色一变,却又不敢挣扎。老农嘿嘿笑道:“他那手上都是老茧,一看就是玩枪的老兵,以为带块金怀表就能装文明人了?哪像你这手细皮嫩肉的,才是摸着瓷器字画出来的。” 许一城把手抽回来,赔笑道:“您抬举,您抬举。”老农突然眼睛一瞪,声音又阴狠下去:“可这平安城是个穷地方,正经收古董的,一年也来不了一回。你跑来这儿等兔子,是不是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啊?嗯——”他故意拖了个长腔儿,看着许一城,只要一句话说错了,他也不介意多费一颗子弹。 许一城笑道:“在下来这里,自然是冲着钱来的。可这事能不能成,不在我,得看您成全不成全。”老农眉头一挑,嘴巴咧开:“俺一个乡下人,能成全个啥?”许一城道:“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知道您是谁,我这一双招子干脆自己废了得啦,您说对不对?王团副?” 老农忽然哈哈大笑,把枪扔给旁边的客栈掌柜,拍了下许一城的肩膀,说:“你这人,有意思。”这人自然就是外号“恶诸葛”的王绍义。他几乎没有照片流传,付贵在警察厅也只能找到几段彼此矛盾的口供,一直到现在,许一城才发现是这么一位瘦小干枯的乡下老汉,真是出乎意料。 王绍义道:“别怪老汉我招待不周,这年头想来平安城打探消息的奸细太多,不得不防。老汉我信不过别人,只好亲自去试探。”他磨了磨后槽牙,发出尖利的声音,似乎意犹未尽。许一城看了眼那瓷枕:“您这件东西选得好,不贵不贱,鉴别难易适中,是不是行里人,一试即出。” “嘿,所以看着外行的古董商,那一定是奸细;就算不是,那也是手艺不熟,死了也活该。”王绍义说得理直气壮。 这个王绍义果然警惕性十足,连一个收古董的住进来,都亲自挑着粪担子来试探。幸亏许一城是行中里手,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像那位不知哪儿派来的探子露了底,还不知会怎样生不如死。 许一城心想着,冲王绍义一拱手:“这次在下前来平安城,其实是听了点风声,想在王团副这儿走点货。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只好学姜太公在这儿先摆出架势了。”从刚才的一番接触,他知道王绍义这人心思狡诈,猜疑心极强,与其等他起疑,不如自己先承认。 王绍义淡淡道:“我这儿是正经八百的奉军子弟,保境安民是职责所在,可不是做买卖用的,能有什么货?你从谁那儿听说的?”许一城道:“毓彭。”王绍义似笑非笑:“哦,他呀,看来我有时间得进京去跟他聊聊。” 许一城也笑:“您不一定能见着他,我听说毓彭让宗室的人给逮住了,至今下落不明。”他这是告诉王绍义,你盗东陵的事,宗室已经知道了。这么一说,是在不露痕迹地施加压力。王绍义“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漠不关心,又问道:“北京最近局势如何?” 许一城摇摇头,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乱套了,一天一个消息。一会儿说张大帅要跑,一会儿说南边已经打到城边,一会儿又说要和谈,没人有个准主意。”王绍义道:“这么乱了,你还有心思来收古董?” “乱世收古董,盛世卖古董,咱赚的不就是这个钱嘛。”许一城乐呵呵地说着大实话。 王绍义一怔,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实在,哈哈大笑。许一城趁机拿出张片子,恭恭敬敬递过去:“甭管有没有货,能见到王团副,那也是在下荣幸。鄙人许一城,就在客栈这儿候着,随时听您吩咐。” “那你就等着吧。” 王绍义拈过名片,什么承诺也没做,转身就走。他走到海兰珠身旁的时候,停下脚步,对海兰珠咧开大嘴:“小姑娘刚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错,就是欠点火候,还得多磨炼一下。”海兰珠脸色“唰”地变了颜色,后退一步。王绍义呵呵一笑,伸出皱巴巴的指头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来这平安城的,会让这点血腥吓到?”然后走出客栈,依旧挑起粪担子,又变回了乡下老汉的模样,一步一晃悠地走了。 许一城和海兰珠回到房间。一进屋,海兰珠歪斜一下差点瘫坐在地上,幸亏许一城一把扶起来。王绍义带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差点没绷住。许一城道:“早叫你别来,你偏要逞强,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让克武送你回去。” 海兰珠白了他一眼:“刚才还有人要把我撵走,照你这么一说,那可真是自寻死路了。”许一城说不过她,只能苦笑着打开报纸,继续看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客栈外头再没什么别的动静,当然更没有人来献宝。到了晚上,许一城叫老板送来几样小菜,跟其他几个人胡乱吃了几口。许一城一点不急,拿起本书来慢慢翻着看。海兰珠却有点心浮气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黄克武沉默寡言,只有付贵拆下手枪,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十点多,平安城关门闭户,不见一点灯光,黑压压恍如酆都鬼城,连声音都没一点。屋子里的诸人本来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听到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声,一步一步煞是诡异。很快一团昏黄烛光逼近门口,吱呀一声,客栈掌柜推开了房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几位,带上行李,请上路吧。” 这话说得阴气森森,许一城问:“这是王团副的意思?”客栈掌柜面无表情,说您不去也没关系,我回禀就是。许一城冲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四人只好跟着过去,很快出了客栈,走上街道。 一行五个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栈掌柜提灯走在前头,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们就被带进了一处黑乎乎的建筑。借着烛光,许一城认出来了,原来这是平安城的城隍庙。 庙里鬼气森森,正中城隍老爷端坐,两侧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个个泥塑面目狰狞。在城隍老爷头顶还悬着块褪色的匾额,上书“浩然正气”四字,两侧楹联“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写得不错,只是此时看了,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他们没等多一会儿,王绍义从城隍庙大殿后头走出来,他换上一身戎装,腰插盒子炮,周围士兵如同鬼影环伺,手持长枪,面目僵硬。 “到时辰了,跟我去阴曹地府转转吧。”王绍义咧嘴笑了起来,一指许一城和海兰珠。 黄克武和付贵也要跟上,却被旁边的士兵把长枪一横,拦住了。王绍义说咱们是去谈买卖,这些拿刀拿枪的事就免了吧。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是故意要把他们分开啊,可是人家手里有枪,稍有反抗就得横尸当场。许一城拉住付贵,递过一个无妨的眼神。如果王绍义要杀他们,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付贵和黄克武没办法,只得跟着小头目出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许一城上前一步,递过一支烟去:“王团副,您说下阴曹地府,是什么意思?” 王绍义接过烟说道:“你不是来找我做买卖么?不下去怎么谈?”说完一伸手,请许一城往城隍庙后面请。 许一城和海兰珠走进城隍庙后头,里面有一间极小的砖屋,上瓦下砖,墙皮涂成暗红色,屋子左右不过三米见宽,木门槛倒有将近一丈。许一城一看这小屋子,眉头一动,对海兰珠道:“你来过城隍庙么?”海兰珠摇头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国了,城隍庙只是听说,没进来过。”许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兰珠大奇,问为什么。许一城还没回答,王绍义已经催促两人进那屋子。 他们高抬腿迈过门槛,才看到屋子里头啥也没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个地窖。旁边搁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里。 “请。”王绍义的表情在灯笼照耀下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许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见海兰珠也慢慢爬下来。她对黑暗的地方似乎有点恐惧,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许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许一城和海兰珠,然后是王绍义和客栈掌柜,四个人依次下了地窖,外头“砰”的一声,把地窖的口给盖上了,彻底陷入黑暗。许一城感觉黑暗中似乎还有人,可只能听见呼吸声,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海兰珠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问他是不是鬼?许一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唰”的一声,掌柜的划亮一根洋火,点起一个白纸大灯笼,把整个地窖照亮。海兰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差点把许一城掐出血来。 灯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个个青面獠牙,面露狰狞,有吐着长舌的吊死鬼、满脸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肠子的腰斩鬼,还有什么虎伤鬼、科场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惨死状,全都立在四面墙前,身子前倾,仿佛在极近的距离跃然而出,一对对无瞳的眼珠子几乎贴着海兰珠。 海兰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断颤抖。许一城细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这都是泥塑。”海兰珠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才发现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黄的油灯照映之下,油泥浮动,真好似活着一般。 许一城道:“你在国外长大不知道,在城隍庙后头,一般都有个暗室叫作阴司间,就是这里了。里面供着各种鬼像,供游人观看,算是免费游了回阴曹地府。”海兰珠眼神游移,惊魂未定,明知这些东西是假的,可气氛着实惊悚。 王绍义笑道:“小姑娘这一声惊叫,才算是真情实感,不错,有进步。” 如果是大城大镇的城隍庙,阴司间里琳琅满目会有几十种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恶事。不过平安城是个小地方,阴司间里只有约莫七八尊泥塑。许一城环顾一周,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鬼。阴司间正中居然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马褂。他们看向许一城,没吭声,眼神都颇为不善,却也带着几丝惊慌。 王绍义请许一城在桌子一边坐下,海兰珠松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两个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着白纸灯笼恭敬地站在后头,王绍义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马金刀坐定,头顶恰好对准窖门。他环顾四周,指头朝上一指:“鬼门一关,咱们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阴阳隔绝。在这儿天不知,地不管,人间更是没关系。诸位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顿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在阴曹地府一般。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地窖口,还被王绍义牢牢关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谁都不灵。在座的几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着灯站在王绍义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阴影,如同判官。许一城心中冷哼一声,王绍义故意选在这个鬼地方,只怕是别有用心。别的不说,单是这鬼气森森的氛围,就已让人先锉了几分锐气。 王绍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道:“你们三位,都是确实来平安城收货的,彼此认识认识吧。”在座的两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话;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调;他们俩只报了名字,来自哪里,什么铺子的,一概不提,可见彼此都有提防。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 三 第六章平安城死局·三 49:5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海兰珠这才知道,那客栈外头搁着四只金蟾,正是来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绍义亲自去查验,干掉了一个探子伪装的,剩下三家,才有资格邀请到阴司间来。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绍义眼睛一眯:“我先问个问题,兄弟我在东陵做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许一城已经回答过这问题,坦然说是毓彭,另外两位却有些支支吾吾。王绍义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我刚才说了,鬼门一关,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当着这么多恶鬼都敢说谎,可是要遭报应的!”高、卞两位还是有些为难,王绍义冷笑道:“咱们都说实在话。爱新觉罗家的坟,是我刨的,这是机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们来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内部走漏的风声——我不怪罪你们,求财嘛;但嘴不严的,却一定得有个交代。你们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诉我,咱们买卖接着做;不说,我就拿你们开刀,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阴司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高、卞二人垂下头,心里都在紧张地做着斗争。在这昏暗的小地下室内,又被鬼怪环视,人心本来就极度压抑,所以王绍义几句话轻易就动摇了他们的心防。 许一城微微叹息,王绍义这句话相当厉害,等于是分化了这两人与内线的利益,这些求财的人,哪里会讲什么义气,为了自己的好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果然,两人很快各自说出一个人名。王绍义点点头,对掌柜的耳语几句。掌柜的把灯搁下,重新爬上地面打开盖子交代了几句,又爬回来。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绍义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实实诚诚地讲话多痛快?——行了,咱们说正事儿吧。” 掌柜拿来一个口袋,搁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缀着珍珠的凤冠、织金的经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种金银法器、鸡卵大的宝石,林林总总二十多件。灯光昏暗,许一城只能粗粗一扫,和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品似乎都对得上号。跟它们比起来,剩给毓彭的那个泥金铜磬和蜜蜡佛珠算是不值钱的了。 高全、卞福仁两个人眼睛直了,这些东西都是硬货。所谓硬货,是说东西凭着本身质地,就能值不少钱,比如说鸡卵大小的祖母绿,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卖出天价;与之相对的是软货,比如字画,本身一文不值,只因为和名人有关系,方才身价大涨。 这些东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说也是十几万大洋的买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听到风声以后,巴巴地跑来平安城。许一城忽然听身后海兰珠发出粗重呼吸,知道这姑娘有点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绍义笑道:“娘们儿看了金银首饰,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王绍义道:“这些玩意儿,都是从同治的妃陵里弄出来的,兄弟我也担着好大风险,你们可别不领情。” 高全满脸堆笑道:“王团副过虑了,清室都没了多少年了,谁能找您的麻烦?”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东陵荒着也是荒着,与其让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来给活人造福。”王绍义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着许一城:“你怎么不过来恭维恭维我?”许一城道:“挖坟掘墓,有损阴德。我来平安城是为了求财,这嘴上的便宜还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都坐到这阴司间里了,还充什么圣人?”他们对王绍义说:“此人如此无礼,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有用心!”他们二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些明器一共三家来分,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绍义淡淡道:“许老弟说的不错,咱们刨了人家的坟,就别捡便宜卖乖了。其实呢,兄弟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两千多号人的生计。人喂马嚼,当家不易啊……”说完他伸出手去,把这堆珠宝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销赃,你们想赚钱。不过买卖只能两个人做,今天你们却来了三伙儿,这让我有些为难。”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题终于来了。王绍义道:“兄弟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该咋办才好,就跟马福田马团长说了。马团长到底是过来人,有见识。他问我,这些玩意儿都卖了,能卖多少银钱?我说怎么也得十来万吧?马团长又问我了,咱们团一个月发饷钱得多少?我说五万不止。马团长说你就算都卖喽,也不过是三个月军饷,这哪儿够啊?眼光还得放长远不是?我想也对,这个妃子墓,就算刨了几座,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没意思!要挖,就挖个大的。” 王绍义哈哈大笑:“你问到点儿上了。我就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当年慈禧墓修到最后一道手续的时候,留下了八十一个石匠封闭墓道。本来这些人是被灭口的,可其中有个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头砸中,晕死过去。监管太监以为他死了,怕弄脏了地宫,让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沟里。姜石匠后来悠悠醒转,逃回村里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若这是真的,那么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问题。高全惊喜道:“莫非,莫非王团副已经找到那个姜石匠了?” 王绍义道:“还没,不过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几位,你看,这等机密大事,我都跟你们说了,兄弟我算够实诚吧?那现在轮到你们表示一下诚意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就是要钱了吧?王绍义却下巴一抬:“这次吃现席,咱们改改形式,你们也别吃了,代我走货即可。” 寻常的吃现席,古董商给了订金,土夫子挖出东西交给古董商,这事就完了,这是为了防止万一坟是空的,土夫子白干一场。王绍义的意思是,这慈禧墓里头肯定有宝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来,都算自己的,但会指定一人代为出货,拿到市面上去换现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东西虽然值钱,但都见不得光,必须有门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场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风,如何收款,如何保证不被曝光,其中门道很多。王绍义杀人如麻,可在卖货上就是个白丁,必须得找一个行家代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宝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软,果然是一注大富贵。 王绍义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响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三位,我只能挑一位来出货。”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细一琢磨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刚才王绍义已经把盗掘慈禧墓的大计坦然说出,连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居然只挑一个人合作。那么剩下两个人呢?知道这么多秘密,难道王绍义还会把他们放回去?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王绍义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杀气。留一个,杀两个。这已经不是求财,而是求生了。赢了,大把富贵等在眼前;输了,性命就交待在这平安城里。王绍义手里,不在乎多这么几条人命。 阴司间,果然是阴司间。生人进了阴间,又怎么能活着回来? 高全嘴角开始哆嗦起来,卞福仁面无表情,可额头上的细汗却在一层一层地出。海兰珠站在许一城背后,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这个平时总是嘴角带着一丝从容笑意的家伙,在这种情况下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可惜这阴司间里的气氛太沉重了,谁也不敢动。王绍义身后站着掌柜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一把枪,在这狭窄空间里,任何人想暴起伤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个突兀的动作,都可能会导致开枪。 王绍义没有催促,他抱臂后靠,留给这三个人充分的时间去消化。没过多久,高全哑着嗓子道:“就依王团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许一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富贵险中求,输了掉脑袋,赢了却可以拿到无限富贵。唯一横在自己前面的障碍,就是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人。高、卞二人有胆子来平安城,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了几丝锐利。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阴司间的气氛转向杀伐狠戾。 海兰珠打了个寒战,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轻轻去碰许一城的衣角——许一城纹丝不动,她的指尖接触到许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一块古碑,纹丝不动,坚实无比。她这才知道,许一城的肌肉也已经紧绷。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么挑选?”王绍义一推明器:“规矩很简单,这一堆东西里头,有真的有假的。你们一人轮流拿一件,拿完为止。谁手里的真货多,就算胜出。” 吃现席,比的是财大气粗;代人出货,讲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绍义出这么一道难题,就是为了检验一下这几个人的眼色。阴司间光线暗淡,只靠掌柜举着的一盏灯笼,鉴别起来颇有难度——但话又说回来,若一点难度没有,怎能考较出手段来? 海兰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贵妃的墓里丢了什么东西,富老公开列过一张详细单子,许一城都看过。这一场考校,对许一城来说可谓是毫无难度。可她再仔细一琢磨,发现不对。王绍义宣布规矩的时候,只说有真有假,可没说真的是不是全来自淑慎皇贵妃墓。他这是故意玩了个小花样,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为有了名单就高枕无忧,搞不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海兰珠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在阴司间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红了眼睛朝这边看,吓得她心中一颤。王绍义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姐,这赌局事关重大,你可不要再发出声音来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这时许一城忽然开口道:“王团副,给这些东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吗?”王绍义一怔,随即道:“随便你们用什么,只是不许离开这阴司间。”许一城便说那好,从腰间解下来一条宽大的黑带,正是五脉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针,原来他一直随身带着。 这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为五脉所铸,气质不凡。它一亮出来,在场的人包括王绍义和掌柜的都发出一声惊叹。不过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从怀里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发出砰的一声——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谁也不是傻子。 王绍义哈哈大笑,说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让三个人掷点。许一城投出一个三点,高全是四点,卞福仁是六点,点大者先挑。 桌子上这一堆东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凤冠、经被、玉佛、玉观音、各种金银法器以及数粒大宝石。先挑哪件,后挑哪件,其实大有讲究。 卞福仁第一个,他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凤冠。这件凤冠上面是七只金丝勾成的凤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栖枝头者,有引颈高歌者,造型不同,却又彼此相连形成一个整体,极为精致。下面还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几十颗,点翠珐琅,极为抢眼。即使在阴司间这么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这就是俗话说的开门货,凤冠一半价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这个,算是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个轮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没有轻易出手。他盯着这堆东西看了一阵,拿起一枚放大镜来,凑近了端详。其他两个人不做声,冷眼旁观,任他随意看。 这个规矩的妙处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细,因为每次你只能拿一样,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细了,旁边会从你的表情里读出端倪,等于是给别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装腔作势,误导别人。总之是尔虞我诈,虚虚实实。 高全看了有十来分钟,一直到王绍义不耐烦开口催促,他才从中挑了一片经被。经被又叫陀罗尼经被,织有金梵字经文,都是诸佛菩萨真言密咒或功德名号,盖在亡者尸体之上,可罪灭福生,往去西天极乐世界。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赐才行。淑慎皇贵妃品级不够,只因得了慈禧宠爱,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选这个,也是有原因的。经被这东西,少有人伪造,因为经被是藏羚羊羊绒混着金线织就,质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这堆东西里面,只有凤冠和经被属于大开门,断无打眼之虞,一前一后被挑走以后,第三个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会乱了方寸——刚才高全那么长时间的观察,其实是故意的,有意给许一城制造心理压力。 这两次挑选,看似无甚奇处,其实颇有深意。高、卞二人看来已暗暗达成默契,先将许一城驱逐出局,再作竞争。就连海兰珠都感受到,这两位行家先后出手,阴司间的气氛变得凝重无比。一时间就连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气冲撞而敛去几分狰狞。 王绍义道:“许先生,到你了。”许一城肩头一动,从海底针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铁锤。锤头只有两寸见宽,相当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银器,用敲锤之法来看质地。不料许一城拿起这小铁锤,没有半分犹豫,朝着桌子上的一枚单散的东珠就砸过去。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 四 第六章平安城死局·四 49:4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锤声落下,东珠应声而碎,化为一堆粉末和数十片晶莹的残渣。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傻了。 东珠是东北黑龙江一带所产珍珠,因为个大圆润,为皇室所青睐。真正的东珠,如果用暴力弄碎,会化为粉末。有人用鱼骨胶和南珠混裹成假东珠,这种假珠被粉碎后,鱼骨胶只会散碎成片状,不能成粉。 这种鉴别方法,在古董行当里叫作死鉴。意思是,鉴定结果出来了,东西也没了,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如此做法。 可是,谁也没想到,许一城会做出这个选择。 这枚东珠是假的,没错。 问题现在是生死之局,规则要求比的是谁拿到的真货多。许一城没有去为自己争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挥舞锤子,去砸毁了一枚假货,让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他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还想不想赢了? 或者说,他还想不想活了? 许一城这出人意表的举动,别说海兰珠和高、卞二人,就连王绍义都面露惊讶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一城脸色不变,稳稳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不打算做什么解释。高、卞二人虽然不解,但那是许一城自己犯傻,他们可没义务去提醒他。 紧接着第二轮,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宝,分为棒、片、镜——这是鉴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灯笼端过来,拈起三宝中的镜,这东西叫镜,其实是片磨得极薄的透明玻璃,周围镶嵌着一圈铜套。就着光亮,透过这镜去看玉器,可以滤出玉中真正的色泽。比如祖母绿,真品过镜一照,看到的是红色,反之则呈绿色。这镜子一照,真伪立现,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卞福仁凭着这件宝贝,很快选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观音像,搁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对卞福仁那得瑟劲很不屑。他伸开五指,故意从许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长独股金刚杵,放到自己面前。 这件东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为金刚杵这种东西,乃是密宗之宝,样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严格规定。加持神用,金刚杵为三股;修金刚部法,杵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诵,修莲华部法,才用独股杵。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带发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华,白莲花转世,放进棺材里的自然该是独股金刚杵。高全这个选择,不光是精通佛门仪轨,同时也对清宫掌故做足了功课,这一选,以说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气势为之一夺。他急忙转头去看许一城,发现这家伙居然把眼睛给闭上了,压根没看。一直到王绍义开口催促,许一城才把眼睛睁开,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许一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他挥舞小锤,又击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问,也是假的。 过了五轮,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选了五个物件,而许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毁掉一件赝品。他们逐渐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姓许的,居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如此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连续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赝品给揪出来。这是什么眼光? 许一城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后续的那些刻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许一城也不看周围人的眼神,径直从桌子上拿过一件錾刻缠枝花卉的金瓯永固杯来。这个金杯形如宝鼎,底部象鼻托足,双立夔耳,做工极为精致。许一城将其把玩了一阵,把海底针摊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这次要抽什么工具出来。只见他的手像变戏法一样,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针就像是自动跳出来一样,落到掌心。 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样的器具,末端突起,头略显扁平,似牙如锤。许一城先用锤头轻轻敲击杯体,听了下声响,然后用人牙那一侧在杯体上一划,用手指一拂,上面几无痕迹。 高、卞二人同时“嗯”了一声。金器有个特点,真品易变不易断,赝品易断不易变。这个金杯声响沉闷,又不易留下痕迹,显然金质不纯。而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开笔仪式上专用的,“金瓯永固”寓意大清国祚绵长。这等重要的礼器,怎么可能不是纯金?再说,这种重器出现在一个皇贵妃的墓中,也是极不合理的。 毫无疑问,许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赝品,可这又能如何呢? 第六轮开始,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东西给许一城。 在他们两个眼中,许一城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们各自手里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当,胜负打平。两人对视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们很快把视线挪开,等着许一城完成最后的选择和判决。 在众人注视之下,许一城这次终于没有动用海底针,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银制圆筒,形状如花生,筒外表绘着一个洋人女娃娃,金发含笑,身子与四肢撑满圆筒表面,看起来圆滚滚胖乎乎的。这娃娃的穿着风格与中原风格迥异,四周还镶嵌着几圈宝石花纹。造型古怪,质地却相当珍贵。 这应当是国外进贡的东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选它,是因为拿不准真假,保险起见,索性剩给许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这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王绍义狞笑一声,看向许一城:“许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错,把我掺进去的假玩意儿都给挑出来了。不过我也讲过规矩,真货多者胜。” 许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们等等。” 王绍义道:“我立下的规矩,谁也别想变。你趁早省省吧。”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他的视线越过许一城,看到许一城身后的海兰珠眼睛发亮,那是一种无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诈,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可蹊跷在何处,就实在想不出来了。 许一城轻轻拈住娃娃头顶,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圆了,原来这娃娃里头,居然还套着一个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这简直就跟变戏法似的,许一城连拈了五次,里头一个娃娃套着一个娃娃,最后一共摆出来六个娃娃,一字排开,蔚为壮观。许一城笑道:“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东西并非中国所产,名叫罗刹套娃,层层嵌套。这东西是俄罗斯人在光绪二十六年发明,后来沙皇钦点为外交礼品,金铸银造,让公使送到中国几个,分发给宫中玩赏。光绪三十年淑慎皇贵妃去世,她的这个金银套娃也作为陪葬放了进来。” 如果一层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话,那么这里正好六件,与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愤愤道:“你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这么算!”许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风算几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几件?”高全顿时哑然。 古董行当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风,一扇扇分开来卖要称“件”,凑在一起,称“套”。论套卖,可比论件去卖值钱多了。这个俄罗斯套娃合起来是一套,拆开来每个都是一尊独立的娃娃,没什么不妥。 “可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光绪二十六年才有的东西,怎么能算古董?”高全说到后来,自己也突然哑然,自觉理亏。 海兰珠几乎要笑出声来,中国的古董商们一心钻古,哪会知道这些西洋的新玩意儿。但这套娃镶金嵌银,又是从皇贵妃墓里挖出来的,说它是件古董,还真合规矩。许一城这个空子,可谓钻得高明。 高全还要指责,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头一立,刚要开口反驳,忽然一下想到什么,眼神陡变。 没错,许一城是钻了空子,把一件变成了六件。那么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每个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许一城若是有心要赢他们两个,只消每轮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后选中套娃,即可以轻松夺魁。可许一城没有这么做,反而一直在砸毁赝品。高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平局不是巧合,是许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视线转向卞福仁,对方微微点头,表示他想得没错。 他开局后的一举一动,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捣毁多少件赝品,算每个人手里保持多少件真货,才能让最后变成平局。换句话说,许一城必须在一开局就对所有的明器真伪胸有成竹,而且连他们两个人都算了进去,算准他们不会去取那个最关键的套娃。 取胜不难,难的是打平。这得需要多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心态? 高全咕咚一声坐回到椅子上,双眼迷茫。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 这个结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绍义意料。他搓着手指,表情阴晴不定,那一道道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映出阴影。这时许一城拱手道:“王团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见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货。一城虽不信佛法,却也知为人当有好生之德,不必闹出无谓的人命来。” 听到这一席话,高、卞二人不约而同身体前倾,眼睛瞪大,几乎要从喉咙里滚出惊叹声来。 许一城居然是为了救他们两个——两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两个人都不是蠢货,一琢磨立刻就反应过来。王绍义设下的这个局,只要分出胜负,就是一生二死。许一城如此苦心孤诣,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谁都不用死,与王绍义也有了商榷余地。一想到这里,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复杂极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海兰珠知道许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来可以轻易取胜。可她没料到他居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向许一城望去,见他凝神望着王绍义,平眉淡目中居然隐隐露出几丝悲悯佛相。 许一城这时又开口一拱手道:“王团副,咱们就此罢手,三家分货,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开始许一城就说这话,别说王绍义,就是高、卞二人也不会赞同,只会以为许一城示弱。如今许一城露了这么一手,震慑全场,再提这个要求,那就是高风亮节了。 王绍义没有急着回答,他从桌子上把右手抬起来,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问道:“富贵动人心。你有独食不吃,为什么要把巨利分给其他人?那两个人,刚才可是还要弄死你呢。” 许一城正色道:“城隍庙里的阴司间,正是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恶,否则死后下地狱,下场凄惨。若为图暴利而伤人命,有损阴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阴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说完环顾一圈,把那些泥像扫了一圈。 海兰珠长长呼了一口气,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许一城,你骗起人来可真是……”许一城淡淡道:“事急从权,以骗救人而已。” 王绍义突然大笑道:“说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担当,有魄力,我喜欢这样的人。”他这一发话,阴司间的气氛为之一松。高、卞二人连忙起身,朝许一城拱手致歉。两人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这才如释重负,纷纷表示愿意让出大利给许一城,自己占小头。 三人正谈得热络,王绍义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枪。啪啪两声枪响,震得小小的阴司间内尘土扑簌簌往下落,许一城下意识挡在海兰珠身前,两个人都眼前闪黑,耳鸣不已。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以后,许一城抬头一看,眼神霎时凝滞。 高全和卞福仁两个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红,已然气绝身亡。鲜血飞溅,洒在恶鬼泥塑和白纸灯笼上头。许一城脸色铁青:“王团副,您何故出尔反尔?” 王绍义吹了吹枪口青烟,淡然道:“老子从没答应你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道儿立规矩。你赢了,他们两个就死。”许一城身子前倾,肩膀微颤,显然气愤已极。王绍义又把枪抬起来,对准他的额头:“记住,别再自作聪明替我立规矩了,知道不?” 许一城双目定定看着王绍义,没有躲闪,也没有求饶,海兰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几秒,许一城闭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惫神态。海兰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凉。纵然他智谋通天,算计百出,在这不讲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无用处。 两人僵持一阵,王绍义忽地把枪给撤了回去,笑道:“小子还挺倔。现在还指望你给我出货,我暂时不动你。”看得出,王绍义对许一城还是颇为欣赏。许一城冷冷道:“王团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报官?”王绍义毫不为意地伸开腿,踢了踢那两具尸体:“这两个人都是你纳的投名状,你去报什么官?” 当年林冲上梁山,王伦让他下山随便杀个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状,然后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绍义替许一城纳的投名状。这一招,可是够阴毒的,阴司间的赌局传出去,没人会相信许一城救人的义行,只会认为高、卞二人是赌败而死,把账算在他头上。王绍义“恶诸葛”之名,可谓名不虚传。 许一城还未言语,王绍义又一指海兰珠:“还有,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么关系——不妨暂且留住在平安城赏赏风景。等事成以后,再回去不迟。” 许一城和海兰珠闻言,面色大变。王绍义这不光是纳了个死投名状,还要留下一个活质。许一城喝道:“不行!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 五 第六章平安城死局·五 49:4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王绍义咧开嘴笑了:“是不一样。你若是痛痛快快赢了,本来没这么多事。谁让你自作聪明,非要搞什么三家分货呢?我的货,倒要你来做主了?不留个活人质,我怕你又耍心眼。”说完他也不等许一城答应,收枪在腰,转身对掌柜的说:“开门,收尸。” 掌柜的拿起一根长杆,朝上头门板捅了一捅。上头很快有人掀开木门,新鲜空气涌进来,阴司间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点。王绍义先爬了上去,然后下来几个壮丁,七手八脚把那两具尸体抬上去,他们一走,里面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他们两个。反正这里没别的出路,土匪们也不催促。 许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海兰珠伸手过去,摸到他拳头紧攥。海兰珠急道:“许大哥,你没事吧?”过了一阵,许一城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疲态毕现:“自作聪明,我真是自作聪明。非但害死两个无辜的人,还要连累你也要身陷险境。” 海兰珠劝道:“碰到这些不讲理的土匪,许大哥你已经尽力了。我身为翼长之女,做人质就做人质吧,为宗室尽心也是本分。” “可是,这实在太危险了。王绍义这伙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尽快回去通知毓方他们,回来救我。”海兰珠展颜一笑,“你可别小看了我,我在英国可学了不少东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会放心让我来。”她心生恶作剧,忽然很想看看许一城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实在不行,就嫁给这糟老头呗,当个压寨夫人。” 许一城脸一板:“不要胡说!”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门板响动,掌柜的自己又拎着灯笼下来了:“两位,这里不好久待,请上去吧。” 许一城和海兰珠正要往上走,掌柜的忽然又开口道:“请留步。”许一城停下脚步,没有好脸色:“你又让我们上去,又让我们留步,什么意思?”掌柜的把灯笼搁下,双眼注视着:“你是五脉中人?” 许一城这次来没用假名,因为他在古董圈里其名不显,没什么声望。想不到一个平安城的客栈掌柜,居然在这里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可麻烦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引得匪帮去报复五脉,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掌柜的看出他一霎时的慌乱,语调平淡,伸手一指许一城腰间那一圈缀着海底针的黑布:“这东西,是不是叫海底针?”许一城点头称是。掌柜的呼吸略显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许一城以为他要索贿,便开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为我做件事。”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来:“我又不玩古董,要这东西做什么?只是它与我家祖上有旧,我一直听说却没见过,这次难得有机会,想看看罢了。” 许一城皱眉道:“有什么旧?”掌柜的伸手点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上:“先前我还不大敢认,但看到这四合如意云中多了一轮日头,就知道了。这叫作破云纹,乃是我家的标记——看来这海底针,是我家祖上亲手打制的。”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样式名字,看来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欧阳?” “不错。刚才你一亮出来,我就认出来了。我家曾祖父曾经留过遗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后代。就算是死敌,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许一城有所意动。 掌柜的语带讥诮:“几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现在,也剩不下什么。何况就算我想救你们,王团副也不会答应。看在这海底针的份上,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这位姑娘,不会让闲杂人等来骚扰。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如此,多谢了……”许一城知道,这算是运气好了。不然深处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环伺,海兰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还真有危险。 “快上去吧,不然王团副又该起疑了。”掌柜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兰珠贪婪地深吸几口空气,胸口起伏,引得周围几个匪兵窃窃私语。掌柜的带着他们离开城隍庙,来到大街上。过不多时,许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几个士兵押着两人,从县衙门走出来。不用问,自然是黄克武与付贵。 几个人见了面,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碍着掌柜的在侧,只得用眼神简单交流。 掌柜的说:“许先生你的马车就在城门口,随时可以走。海兰珠姑娘得跟我们回去。”海兰珠看了眼许一城,忽然伸手过来,像洋人一样勾住他脖子,下巴垫在他肩膀上,突然泪如雨下,哭着说你可一定得来接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许一城浑身一僵,下意识要把她推开。海兰珠低声道:“做戏得像一点,他们才不会起疑。”许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们,知道海兰珠说得不错。王绍义之所以放心把许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为有那两条人命的投名状以外,就是扣押海兰珠这个人质。海兰珠越是表现出不舍,这枚筹码才越有价值,处境越安全。 于是许一城略带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兰珠伸手推开许一城,擦了擦眼泪,一甩头发对掌柜说:“带路吧,我可得住间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柜的面无表情道:“王团副吩咐过,不会亏待你。” 海兰珠就这样被欧阳掌柜带走,其他人则被押送出城,马车就停放在城门口,上头居然还挂着盏白纸灯笼,沾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才欧阳掌柜在阴司间里提的那盏——这,就是王绍义送给许一城的警告了。 马车夜行十分危险,辕马不辨路途,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可许一城一秒都不愿意多等,上了马车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贵和黄克武见他脸色铁青,不敢多问,也随之登车。 马车朝着北京城辚辚地驶去,许一城在车里把阴司间里的事情一说,黄克武和付贵都大为震惊。这个王绍义一步三算计,手段还如此狠辣,不愧有恶诸葛之名。付贵道:“你也忒滥好人了,能从他手下逃生已经算侥幸,还想去救人?”许一城神色黯然:“两条性命……就这么没了。谁知道这个王绍义和日本人之前又害过多少人命。”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对许一城道:“许叔,我觉得……这次你可能弄错了。”许一城缓缓转过头来,眼中不解。黄克武从怀里取出一块东西,许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这是一块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黄克武道:“你们被带进城隍庙以后,我和付贵叔被押到城隍庙隔壁的县衙,关在监牢里。我很生气,质问看守的人怎么把我们当犯人,知不知道我们是许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说这是平安城的规矩,怕你们乱说乱动,等到王团副谈完,自然放你们出来——关在这里的又不是你们一家。” “还有别人在监牢里?” “嗯,还有几个人都是短装打扮,抱臂站在监牢里,表情都有些不高兴。”黄克武回答。付贵补充道:“客栈里还有两只金蟾,看来找王绍义出货的人不只我们。这些人估计是其他两位老板带来的保镖。” “那估计他们现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绍义就是故意把人分开,谈不成生意就弄死。”许一城叹息道。 “其实监牢里还有其他几个人,大多是这伙人从附近乡村里绑架来的富户,准备勒索赎金的。不过其中一个人,却和咱们有关系——”黄克武不会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那是个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险短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一听到我们提到你的名字,就从地上爬过来,问我们是不是认识许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说不上哪里人。” “木户有三?”许一城眉头一挑,隐约觉出不妥。 黄克武点头:“对的,他自称是木户有三教授,许先生的朋友。木户教授说他是跟随支那风土考察团来北京的,与您偶遇,一见如故,只可惜一直还没时间去清华拜访。几天前支那风土考察团组织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参加了,结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团主力及时撤回,他运气不好被土匪绑了回来,关在此处。刚才他听见我们两个提起许一城,这才爬过来询问。” 许一城脸色微微发白。 他不是担心木户教授,而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有一个假设,他认为陈维礼之死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来中国的目的密切相关,支那风土考察团觊觎东陵,雇佣盗墓贼来盗掘淑慎皇贵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盗墓贼的来历,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联系。这也是他潜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户教授出现在平安城的监牢里,却让这个推论变得岌岌可危。 东陵盗墓者是马福田、王绍义的匪帮,这个匪帮袭击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绑架了木户有三。这等于说,盗墓贼和日本考察团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合作关系,许一城的推论,从根子起就错了。 这样一来,许一城推断日本人觊觎东陵的证据,也只是那半张纸上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从证据上来说,太牵强了。 换句话说,这次来平安城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收获。一想到这里,饶是以许一城的冷静,背后也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来。可他很快就调整了思绪:“就算与维礼之死无关,如今也已经无法回头。救海兰珠小姐,揭发东陵盗掘,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黄克武看许一城的表情时阴时晴,唯恐他忧虑过重,便岔开话题,说许叔你确实认识木户教授? 许一城虚弱地点点头:“一面之缘,不过此人是个书呆子,倒没什么心机,这次来中国就是单纯想做学术——对了,木户教授还说了什么?你手里的残碑碎片是怎么回事?” 黄克武继续讲道:“我在监牢里告诉木户教授,许叔现在正在平安城谈生意,谈妥了争取把你带走。木户教授却拒绝了,说,‘我背后是大日本帝国,这些土匪不敢伤害我。不过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够拿给许君,让他转交给堺团长。’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到监牢角落,掀开烂稻草席子,拿过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块碑石残片,上头刻着几个字,看字体像是北魏时代的。这东西已经碎成这副样子,不值钱,无论是土匪还是监牢里的人,都懒得去抢这东西。木户教授把残片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痛惜。他说他们在这次田野考古中发现一个半挖开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结果遭遇了这些土匪。这些人只顾着掘开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记录开墓后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层。本来这块石碑保存完好,结果被这些人搬起来砸开墓门,活活给敲碎了。他用尽力气,才抢回这么一块残片——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时拓下碑文,说不定可以解决许多中古历史的疑问呀,怎么就给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黄克武自己也是个爱惜古物的人,所以对木户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么都不懂,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算是好东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毁就毁,多少东西就是这么没了的。 “木户教授让我把残碑收好,仔细叮嘱说这样东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务必妥当地把它带出去,至于他,你们不用管。然后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话——对了,他说那些话的表情,和许叔你谈考古的时候特别像。” 黄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颇有爱物成痴的,有石疯子、扇疯子、镜疯子什么的。这位教授可真称得上是位考古疯子,只要能保住这残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东西啊,五脉里这样的人都不多。黄克武自幼接触古董圈子,所见所听,全是各种利益龃龉。他看到木户教授这种“痴人”,内心震动委实不小。 许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对了,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告诉木户教授,说这古碑是我们中国的,应该留在这里。木户教授却瞪着我,问我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保存。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现在兵荒马乱,人都活不了,更别说一块古碑了。木户教授告诉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馆,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这一点,我们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欢文物,就该给它找一个好的归宿,而不是带有国别的偏见和民族情绪。” 许一城看着他:“你觉得这些话有道理?” 黄克武有点迟疑:“我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上来。木户教授说,文物的存续,是数千年的事业;跟这相比,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与其争执国家的归属,不如考虑谁保管得更好,让它能延续的年头更长……”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略蹙:“他是这么说的?”黄克武点头。许一城把眼神移向车厢之外,语气却郑重起来:“你听说昭陵六骏的故事吗?” 黄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骑,分别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他希望死后也有这些骏马陪伴左右,就让阎立本作画、阎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摆了六块浮雕。这都是无上珍品。可在民国七年,有个叫卢芹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飒露紫全都撬下来,以十五万美元的天价卖给美国人。为了方便运输,他们居然把这些浮雕打碎,装上轮船卖去了美国。” 黄克武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浮雕贵在完整,他们居然只为了运输方便就毁掉了,这手段实在是恶劣。 “另外四匹在民国十一年也被卢芹斋所盗,幸亏在运出西安的时候被截获,总算是保留下来。”许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爱没有国别之限,但考古学家却是有祖国的。美国人肯花这么大价钱来买唐代的浮雕,确实是热爱我中华文化,可你看看六骏的遭遇。若是怀了图利之心,无论卖到什么国家,都是一场灾难。日人对我中华文化之热忱,冠绝全球,爱之深,因此才贪之切。爱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脉也不少见,何况日本?你可要留点神。” 黄克武脸一红,讪讪应和。许一城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这一夜总算是老天爷长了眼,马车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没被沟坎绊倒。马车跑到北京城西直门外时,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过跑到这里,马车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了,付贵从车厢探出头去,发现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乱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头缠绷带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还有不少戴着眼镜和礼帽的政府文员。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样,从西直门的城门里涌出来,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争吵声四起,时不时还有冷枪飞过。 马车好不容易挤到城门边,突然一个黑影斜斜冲过来,一把拽住辕马的缰绳,大声叫道:“你们可回来了!” 三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药来。这么黑这么乱的地方,他能分辨出这辆马车,可真是不容易。 “药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大刘呢?”许一城问。 药来带着哭腔喊道:“可等到你们了。大刘他,他让日本人给抓走了!” 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 一 第七章支那骨董账·一 49:4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事要从许一城离开北京以后说起。 刘一鸣本很想跟去平安城,可许一城告诉他,他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设法查清枪击事件的主谋。刘一鸣很高兴被委派了这么一件重要使命,说明许一城将自己倚为心腹。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把许一城扶上位才如此尽心,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崇拜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黄克武只是去做个保镖,跟着许一城就好。而调查枪击则非要头脑和行动力不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刘一鸣有这个自信。 那颗子弹已经从鸿宾楼里找到,它先穿过一名警察的肩膀,击碎玻璃,然后深深嵌入里间的一根红漆柱子。本来京师警察厅没有技术力量来做鉴定,可巧付贵认识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枪械迷,以个人身份帮忙查考了一下,还咨询了几位洋人朋友,最后才得出结论:这枚子弹,是英国产李—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枪mkv的特制弹药。这种枪制造工艺复杂,不适合列入制式装备,只生产了两万支就停产了。但这一型号比起普通量产步枪来说,远距离时的射击精度更高,多被私人收藏。 在中国,极少会有人拥有这种步枪。换句话说,对许一城的袭击,不可能是游荡奉军的流弹走火,绝对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刺杀。而且刺杀者能够动用李—恩菲尔德mkv这种罕见的珍稀步枪,说明背后势力能量很大。 刘一鸣对枪械一窍不通,但至少知道子弹射出枪膛以后走的肯定是直线。他回到鸿宾楼,站在那根带着弹孔的柱子前,眯着眼睛朝前望去,视线穿过玻璃窗,一直看到鸿宾楼前的那一排民房。 李—恩菲尔德mkv的有效射程有一千码,差不多相当于两里路。那么刘一鸣只消以鸿宾楼为圆心,画一个半径两里的圆,在这条圆里的民房屋顶,都有可能是杀手射击的阵地。刘一鸣又排除掉了几间明显不适宜射击的屋子,最终锁定了一间小瓦房。这间瓦房已经废弃很久,没人居住,又是临街而起,杀手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攀上去埋伏,然后在射击后迅速离开。 在这间瓦房里刘一鸣没找到任何痕迹,但他在周围的居民里挖出了一个目击者。那是一个老太太,跟儿子住,枪击当晚她跟儿媳妇吵了一架,结果被赶出门了。老太太又羞又恼,在胡同口生闷气。她看见一个人从后街走过去,个头很高,肯定不是街坊。那人背上有支枪,老太太还以为是奉军伤兵,不敢吭声。算算时间,这事儿差不多就是枪击前两个多小时发生的。 刘一鸣问老太太那人还有什么特征,老太太想了半天,说他右腿好像有点瘸,除此以外就说不出什么了。 紧接着,刘一鸣又去了大华饭店,支那风土考察团是枪击事件最有嫌疑的团体,需要进一步接近。许一城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刘一鸣还是生脸,正适合接近。可刘一鸣到了一问,掌柜的告诉刘一鸣,考察团前两天就离开北京了,去哪了不知道,但房间都还留着没退。 刘一鸣很失望地离开,可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人走出饭店。虽然这人一身马褂,和寻常中国人毫无二致,可浑身透着精悍,让他和周围的路人显得格外不同。 刘一鸣古董世家出身,眼力自然不弱。他一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个人虽然极力掩饰,但右腿确实有点瘸。他问掌柜的这是谁,掌柜的说他不住在这里,但是经常过来跟考察团的日本人接触,到底是哪国人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人几乎没开过口。 刘一鸣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一直要找的人。他离开大华饭店,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紧跟着一路往南走。这个人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走的路也是一条直线,从不东张西望。此时的北京,已经接近临战状态。南方的战事越发不利,报纸上的传言也越来越多。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跟踪这样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逐渐拉近与他的距离,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这人如果是杀手的话,发现有人跟踪很可能就要痛下杀手,到时候别说报警,就是当街呼喊都未必会有人搭理。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个人走到路边,突然驻足停住了。刘一鸣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前方明明没车,为什么他会停下来?是他想起什么事情,还是发现自己在跟踪? 刘一鸣正犹豫是紧跟一步上前,还是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一个惫懒的声音大声传来:“你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在瞎玩!”刘一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已经拎住他脖领子,给他拽到一旁去。刘一鸣侧头一看,居然是药来。 药来也没去平安城,许一城怕他大烟瘾上来惹事。刘一鸣调查的时候也没叫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刘一鸣没想到他突然跑出来,还把自己给拦住了。他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药来却用严厉的眼神一瞪:“你疯了?有这么跟人的么?”他探头朝前看了眼,又故意把嗓门提高,“买大烟你找我借钱呐,偷你爹的宝贝算怎么回事?”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对,以为刘一鸣是个败家子,被人当街逮住。刘一鸣有点怒,这明明是药来自己的事儿,偏偏往他头上栽。但药来是为了救他,刘一鸣不好发作,心想这小子可真会找时候报复。药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把刘一鸣拖开,悄悄探头去看,那人已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被你这一搅,丢了不是?”刘一鸣不满地看着药来。药来耸耸鼻子,不以为然:“你这也叫跟踪呐?你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等人揪出来。你没看出来,那家伙站在路边,右手正往外伸,你要是再靠近,保不齐会出什么娄子。要不是哥们儿及时给你圆场,死都不知怎么死!” “哼,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被我给跟上。” “那是哥们儿急着买烟土,一时疏忽,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会犯这种错。” 刘一鸣不悦道:“别贫了,现在人跑了,怎么办?” 药来笑嘻嘻道:“放心好了,我有几个小兄弟,最擅长跟人。有他们轮流盯着,跑不了。不过他们就是有点馋……”说完他搓搓手指。刘一鸣知道这小子结交广泛,三教九流都认识,这是来要酬劳了,没好气地说:“只要能找到,我自然有钱给你,嗯?”药来道:“有你这句话就放心啦。” 药来的那几位小兄弟确实厉害,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那个人出了南城,进入附近某个货栈,一直没出来。药来朝刘一鸣讨要赏钱,刘一鸣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药来拿了钱,朝远处一招手,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小脏孩子跑过来。刘一鸣这才知道,药来口中的小兄弟都是京城里的流浪儿。 药来自己一分没留,把所有钱都分给他们,说去买点药糖吃吧,那些孩子欢天喜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带路的。药来看看刘一鸣:“这些娃娃可怜呐,没爹没妈,我就当是替你做善事了。” 北京城里寸土寸金,所以从南边来的客商,都把大宗货物屯到城外不远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货栈。货栈一律条砖平顶,长长的一溜儿。刘一鸣和药来找到的这个货栈,发现那是一处私人产业,上面写着几个日本字,四面院墙围住,栽种着一圈杨树,朝东边是一个供车马进出的大门。货栈里头有四列长条仓库,中间用防火带隔开。 货栈门口有人看着,进不去,四面围墙又特别高。刘一鸣和药来躲在附近的一个小土地庙边。刘一鸣问确定看见那人进这里了,药来点点头,说那群野小子天天城里城外乱跑,北京没人比他们更熟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 跟着他们来的是一个小泥猴儿,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鼻头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好似鸟窝。他看见药来,把细瘦的胳膊伸过去,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药来问他找到什么宝贝啦,小泥猴儿说是从那货栈出来的马车上掉下来的,让他给捡着了。药来一捅刘一鸣,刘一鸣不情愿地又拿出块糖给他。 小泥猴儿一口把糖吞下去,咂咂嘴,这才把手松开,把一个小巧的油布包亮出来。药来一看这油布包,脸色顿时就变了,仿佛触电一样,身子猛然缩回去。刘一鸣有点纳闷,油布还没打开,他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药来躲得远远,手直发抖:“你拆你拆……”刘一鸣把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压成圆饼状的黑东西,问药来是什么。药来喘息着说:“这、这就是上次我买的那个‘一颗金丹’呀,不过这是没装盒压模的原丹……哎哟你拿远点,不然我这瘾头又上来了……” 刘一鸣一惊,再仔细一看,确实和上次药来在青楼买的玩意儿差不多。他说许叔不是给你吃戒烟药了么,药来气急败坏地回答:“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哎哟,我躲远点儿,你自个儿琢磨吧。”眼看着他的眼泪鼻涕就下来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躲远。 刘一鸣问泥猴儿是不是那马车上都是这东西,泥猴儿点头说是,还说仓库里堆得更多呢。刘一鸣大惊,他本来是想追查刺杀许一城的凶手,却没想到找到一处烟土大仓库。这货栈不小,如果都堆满了这“一颗金丹”,那量可真是不小。 刘一鸣记得药来说过,这“一颗金丹”是大连产日本厂的产品。可他想不通的是,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怎么跑到藏烟土的货栈来了?难道这些人打着考古的旗号,其实是来贩烟土的?他觉得事情有点朝着诡异的方向偏离了。 刘一鸣把这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到泥地里,用脚跟狠狠碾了几下,直到化为碎渣才罢休。他把药来叫回来,药来一脸狼狈,听说整个货仓都是这东西,不由得把眼睛瞪圆:“这,这都够整个华北抽半年的啦,这不是明摆着要欺负人了么?” 刘一鸣一听,赶紧问欺负谁,药来晃着指头道:“北京市面儿上,最多的就是国产鹰牌鸦片,不如‘一颗金丹’,可胜在便宜。如果日本人把这么大一笔货放出去,价格降下来,那国产货就一点活路没有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刘一鸣眯起眼睛,想得比药来更多。 民国初年北京禁过一阵烟,很快袁世凯开始收鸦片税,从此死灰复燃。此后历届北洋政府对鸦片都表面上反对,私下里纵容,个别如曹锟等人,还要搞官卖军卖。所以这些年来,别看民间的禁烟呼声一直很高,官面儿上也一个又一个禁令地颁布,但实际情况却愈演愈烈。日本人如今要横插一杠,这是打算趁张作霖溃退革命军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趁机攻占整个华北的鸦片市场,所图非小啊。 没抓到古董,却引出了大烟。这个意外之得让刘一鸣哭笑不得。他扶了扶眼镜,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嘘!”药来忽然把刘一鸣的脑袋按下去。那个货栈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队人。刘一鸣一眼就看见那个高个子身在其中,但药来一声低声的“哎哟”声,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中年人,面如鹞鹰,正是药慎行——难怪药来差点喊出声音来。 五脉的下一任族长,居然背地里在存鸦片的仓库跟日本人见面,这个惊人的发现让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间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越来越看不懂这局面。 远处的人浑然不觉被窥视,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握手告别。药慎行没叫黄包车,而是谨慎地步行离开,很快就消失了。药来低声道:“我觉得我爹跟鸦片的事应该没关系,只是借这个地方谈别的事。”他看刘一鸣眼神狐疑,赶紧解释说,“我爹一向最讨厌鸦片,身体对那玩意儿过敏,得病的时候医生都不敢用。” 药来在絮絮叨叨,刘一鸣脸色却阴沉下来。如果不是为了毒品,那只能是为了古董之事。许一城一直认为东陵失窃和日本的考察团有密切联系,只是没有实质证据,这次算是间接证实。 可药慎行在这里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刘一鸣看了一眼药来,把这些揣测藏在肚子里。父子连心,他现在可不知道药来会怎么想。 这时药来大喊一声:“不好!”刘一鸣抬眼去看,发现那个高个儿朝着土地庙径直冲过来,速度奇快,来势汹汹,明摆着就是冲他们来的。刘一鸣一惊,一定是刚才他们俩被药慎行的突然出现吓住了,不留神露出了破绽。 那个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跟鹰鹞子似的,瞪一眼比蛰一下都疼。他跑得非常快,刚发现他们俩,三步两步就扑过来了。刘一鸣刚来得及反应把药来推开,药来若不是平时习惯躲他爹的竹板,油滑得像泥鳅一样,只怕也会被抓进去。他跳进小河沟,侥幸逃走,刘一鸣却被日本人带了回去。 药来不敢回五脉,生怕被他爹发现,也找不到人商量,只好守在西直门城外,等着许一城他们回来。 听药来讲完遭遇以后,所有人都傻了。药慎行这个人平时权欲心重了点,可做事严谨,恪守家规,许一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去南城货栈跟日本人碰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贵率先打破沉默:“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救人,再说其他的。”其他人对这一点没有异议。 于是马车即刻调头,在药来的指引下,朝着南城外的货栈飞奔而去。中途付贵还碰见几个相熟的长警,他告诉这些长警有个查货的机会——警察说查货,那就是敲竹杠,是个肥差,于是那几个警察兴高采烈,跟了过来。 付贵问警察怎么北京城突然变得这么乱,警察告诉他,原来今天下午一股浓烟从总统府飘起来,缭绕了大半个府右街,半个北京都看得见。都说张大总统准备跑回关外了,所以要把机密文件什么的烧掉。甭管是不是真的,老百姓真信了,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城外跑。吴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京师警察厅陷入瘫痪,更别说维持治安了。 总之一句话,北京城现在是彻底乱套了,他们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这一行人来到货栈,正赶上晨曦初亮。货栈里头隐隐还亮着灯,门口还加派了两个人站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来对方也已经存了戒备之心。 “咱们怎么办?直接冲进去?”许一城问。他对古玩考古熟稔无比,但对这些事情就完全无知。付贵没搭理他,直接看向药来:“你说你看见他们运烟土出去了?”药来一拍胸脯:“绝对没错,运的是‘一颗金丹’,那可是上好货色。” 付贵点点头,回头对警察们说:“你们听见了?这里私藏烟土,可得好好查一查。”警察们发出一阵兴奋的议论声,摩拳擦掌。 烟土这东西,虽说广为流通,但明面儿上却属于违禁品。历届政府暗地里纵容,但从来不敢公开宣布鸦片合法。所以警察最喜欢查禁这类东西,师出有名,油水丰厚。付贵心细如发,早看见货栈前的日本字,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些长警胆小如鼠,不会去招惹日本人。打着查禁鸦片的名义,厚利当头,就能让他们鼓起勇气了。 付贵叫上四名警察,径直走了过去。到了货栈门口,那两个守门的喝令站住,付贵把自己证件一亮,冷冷道:“京师警察厅,现在怀疑你们这里私藏大烟。”守门的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其中一人说我们这是芹泽株式会社的产业,不归中国管。付贵脸色一沉:“放屁,这里又不是租界。只要是在北京城,就是我们警察厅的地盘!”他一挥手,四个警察如狼似虎,把这两个守门的枪给下了,直接按倒在地。付贵双手一动,两个人的下巴和手腕都给卸了。不伤人命,但战斗力是彻底废掉了。 这个手段,让黄克武脸色一颤。如果换了是他,最多是找绳子捆住拿毛巾塞嘴,可没付贵这么狠辣。 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 二 第七章支那骨董账·二 49:4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付贵打开货栈大门,让藏在附近的许、黄、药等人过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喝令搜查!那几个警察兴奋不已,一个个抄起警棍,吆喝着奔向货仓和值班室。不一会儿工夫,他们撵出七八个人,大部分是中国人,还有两个日本人。这些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嘴里嘟嘟囔囔,对突如其来的搜查大为不满。付贵掏出枪,朝天开了一枪,大声喝道:“警察办事,都给我趴下!”那些人立刻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比兔子都利索。 这时在黑暗里传来哎哟哎哟几声惨叫,付贵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两个警察从货仓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他眉头一皱,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强手,但体重在那儿摆着,现在居然被人直接扔出来,那个对手的力气可不小。又是两个警察冲过去,很快也惨叫着躺倒在地。 货仓门口出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药来一指:“就是他!我们就是跟踪他找到这里的,一鸣也是被他抓走的!”许一城对付贵道:“这个人我在大华饭店见过,堺大辅身边的,我怀疑是个军人,要小心。” 正说着,黄克武已经扑了上去,与那个人战成一团。黄克武是形意拳的高手,起手不留情面,而那个人左支右挡,显得游刃有余。如果有练家子在旁边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动作洗练,只是在试探黄克武的拳路,等到十几招过后,他突然抬起右拳,朝前猛然一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黄克武双臂急忙一封,却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噗通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那人晃了晃脑袋,脖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凶悍无比。黄克武从地上跳起来,大吼一声,又扑了过去。那人没料到黄克武居然这么快就回过气来,两人又打成一团。 此时整个货栈大院都被控制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身上。许一城不会功夫,只能旁观。他看得出,那人的拳法简单直接,毫无花巧,力量却极大。黄克武虽然身体素质很好,但临敌经验就差很多了,完全处于下风。 没人注意到,这个时候付贵如鬼魅一般钻到两人身旁的货栈台阶旁,如同一只躲在阴影中的狼,冷冷地盯着那个人。黄克武和日本人又一次硬硬相撞,结果被震退了两步,勉强站住。趁两人分开的一瞬间,付贵猝然出手,手里扬出一把白灰,全钻进那人眼睛里。 那人猝然遇袭,眼前一黑,然后觉得眼窝生疼无比。他的性子坚忍,经过极短时间的惊慌后,居然生生忍住,疾步后退,谨守门户。黄克武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弓腿一弹,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冲到他胸前,猛地一撞,把他撞倒在地。 付贵毫不犹豫,又一次出手。这次他撒的不是白色烟尘,而是一碗水。水恰好浇在那人满是白灰的眼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人终于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滚动。付贵立刻冲上去,咔吧咔吧两声,把他胳膊关节卸掉,这才站起来。 黄克武喘着粗气,一脸鼻青脸肿地过来,低头一看,才明白那白色粉末是生石灰。每个货栈的旮旯都会堆放着一点生石灰,在夏天当干燥剂用。刚才付贵估计是随手抓了一把在手里,又抄了一碗守卫解渴的井水,派上了大用场。 黄克武的心情很复杂,那家伙的战斗力太强,若没这把灰肯定拿不下来,可师傅也教导过,说撒石灰是下三滥的手段,学武之人绝不能用。付贵看出他心思,冷冷道:“我不是习武之人,我是办事的警察。” 药来这时钻进货仓,把刘一鸣给搀扶出来。刘一鸣鼻青脸肿,精神萎靡不振,所幸没有生命危险。据他说,被抓进货仓以后,那个人审问过自己被谁指使,还拷打了一番,但他一直咬紧牙关没说。 几个警察在货栈里搜出不少烟土,又喜又惊。喜的是,这些烟土若是充公,好大一笔收入;惊的是,他们现在回过味儿来了,这是日本人的地盘,得罪了外国人,可未必会有好果子吃。付贵对他们说,天塌下来我顶着,他们这才忐忑不安地开始清点存货,救治受伤同伴。 他们找了一间空货仓,把那人捆好,然后取来干布和菜油替他洗了眼睛。许一城踱到他面前问道:“你是谁?”那人先用日语说了一句,然后用生硬的中文回答:“姊小路永德。”这是一个很有中国风味的名字,不过看他棱角分明的面相,可不像是温文儒雅之士。 “你是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联系日本大使馆。”姊小路永德答非所问,语调机械冰冷。 “堺大辅去哪里了?” 付贵走出仓库,冲许一城摇摇头,表示暂时拷问不出什么东西。他比了个手势:“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仓库外面,付贵道:“现在局势越来越坏了,南边的军队越打越近,张作霖也要跑了,北京城已经成了无主之地。” “你的意思是?”许一城猛一抬头,眼神锐利地瞪着他。 “暂时放弃吧,现在没有人会帮我们。”付贵说。 他说得有道理。五脉就是一群废物,清宗室有钱,但力量十分有限,政府和警察厅形同虚设,放眼京城,他们寻不到任何一个强援。而他们的对手,姊小路永德背后是支那风土考察团,考察团背后是日本帝国;王绍义背后是马福田匪帮,这两个一大一小,都是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等局势平静点,再去查陈维礼之死也不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付贵盯着许一城。他的言下之意,陈维礼的事可以搁置,至于海兰珠,那并不是许一城的责任。宗室强行要她跟随,责任就该由他们自己承担,通报一声毓方就够了。 “越是混乱,越会有人趁火打劫。王绍义打算盗东陵,那个现在不知在哪儿的风土考察团也一定别有用心。如果我们不管,那就没人能管,维礼可就白白死了。”许一城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平静地盯着付贵,话语中却是寸土不让。付贵毫不避让,挺直了胸膛,用同样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别忘了!你还有老婆!马上还有孩子!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你忍心把他们娘俩扔下吗?” 听到这句话,许一城的态度霎时软了下来。他垂下头,似乎无言以对。付贵也不逼他,转身走开,扔下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许一城独自站在货仓里,茫然地盯着外面。此时日头已经慢慢升起,光芒一缕缕地从顶棚缝隙洒进来,照在他身上。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似乎在寻找答案。可老天爷对人世间的乱象一点都不关心,今天又是一个亮堂堂的艳阳天,仿佛在讽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他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平静如常的他很快把视线收回来,面色紧绷,背起手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如同一只被困的野兽。末了他走到刘一鸣身前,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对黄克武道:“克武,劳烦你去告诉毓方,把平安城的事情通报给他们。”黄克武答应下来,许一城又对付贵说:“麻烦你把一鸣和这个日本人安置在一处稳妥的地方。”付贵一点头,看来许一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便又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去找一趟药慎行。”许一城阴沉着脸淡淡道。 付贵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许一城打断他的话:“我必须问清楚,他跟日本人碰面到底是为什么。这个不搞清楚,我不会心安。” 这时刘一鸣挣扎着起来:“许叔,如果王绍义绑架了木户教授,那说明盗掘东陵的人,与支那风土考察团无关。药大伯跟他们碰头,大概是为了别的事吧,可能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许一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谁说觊觎东陵的只有一伙人呢?” 刘一鸣吃力地扶了扶镜片:“许叔,我得跟你去。”许一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歇息吧,药来陪我就成了。”药来一听要去找自己父亲对质,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不过他看看刘一鸣,又瞅了瞅黄克武,又把胸膛挺直。 付贵急道:“嫂子那……”许一城道:“我去找了五脉就去看她,正好顺路。” 许一城和药来跨出院子,直奔城里而去。越往城里走,越有些心惊。街上满地垃圾,无比寂静,时不时就会有几个黑影钻来钻去。连鸟都不得安生,被惊扰得飞来飞去,发出瘆人的叫声。以往老北京城那悠闲雍容的气氛荡然无存。 唯一还带点活气的,就只有满街跑的报童,喊着“号外号外”,说张作霖总统宣布退出北京。 他们一路赶到五脉的宅子,发现这里中门大开,许多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门前还停着好几辆运货的马车。药来拦住一人,问怎么回事。那人看是药来,急得一跺脚:“小祖宗,你还玩呐?张大总统都要跑了,家里这正收拾东西,出去避祸呢!”药来问:“我爹呢?”那人一指:“在里头盯着装玩意儿呢。” 药来和许一城迈步就往里走,那人见是许一城,一愣,手里的铜盆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许一城走到堂屋前,对药来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为难。”然后推开屋门。堂屋里头大大小小开着几十个红绸木箱,沈默和药慎行站在中堂,居中指挥,七八个五脉子弟轻手轻脚地搬着各种古玩装箱,每装一个,药慎行就在账簿上记一笔。 见许一城一脚闯进来,药慎行和沈默都有些惊讶。药慎行放下手中账簿,迎了上去,还未开口,许一城抢先厉声问道:“你昨日和姊小路永德为何见面?” 药慎行不防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神色立刻变得不那么自然,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堂屋里的伙计们听说他和日本人见过面,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朝他们俩望去。沈默挥起拐杖在地面一顿:“看什么看!赶紧装箱!” 老掌门发怒,那些子弟都是一哆嗦,连忙重新开始打包。沈默抬起拐杖指向二人:“你们两个,都跟我去后屋。”药慎行知道沈默的心思,大乱当前,他不允许家里人心浮动。于是他和许一城跟着沈默来到后屋,药慎行还不忘把门掩上。 “怎么回事?”沈默端坐在太师椅上,有些疲惫,也有些恼怒。许一城把南城货栈之事一说,沈默初时听着还算平静,可一听到牵涉到烟土,眼神立刻变了。他眼角一斜:“慎行,这可是真的?” 药慎行连忙恭敬地答道:“是这样。昨天有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人来店里,说是代表支那风土考察团,想找咱们五脉谈谈合作。他约在南城货栈,我赴约。至于烟土什么的,我不懂,也没注意。” 沈默道:“谈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么?” 药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几个大财团有意打算斥巨资在中国进行古董收购活动,这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就是其中一个前期调查的团体。他们知道咱们五脉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们合作,一起完成这个收购计划。” 沈默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药慎行道:“最近家里这么多事,我是不想老爷子你分心。何况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个意向,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对方正式提出来,再请您定夺不迟。” 许一城站在后屋中间,双手抱臂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打算伙同日本人偷咱们中国的东西了?”药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东西,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算什么盗卖?中国人买得,日本人买难道不一样?不都是买卖么?”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会这么简单?你这是开门揖盗!” 药慎行从容道:“五脉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说话算话,给钱痛快,又识货,买回去都搁到博物馆里头,精心供奉着,可比中国买主强多了。”他又看向沈默,“这次日本政府的收购计划很大,数量惊人,咱们五脉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丰厚的抽成收入。” 许一城斥道:“你为了这点钱,可是连节操和五脉的脸面都不要了!” 药慎行闻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着许一城:“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自己甩手去了清华,舒舒服服读你的考古,家里的事,你关心过没有?五脉这几年来,情况每况愈下,若不是沈老爷子和我勉力支撑,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你喊几句大义轻松,可管过五脉的死活没有?” 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 三 第七章支那骨董账·三 49:4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针锋相对:“偷抢也能发财,烟土赚得更多,你怎么不去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五脉为何能传承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么钱都能去挣的。” 沈默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咳了一声:“这个收购计划到底有多大?” 药慎行道:“他们有一本《支那骨董账》,里面有一个详细名单,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件,每一件都是好东西。”他又补充道,“慎行绝非贪财才跟他们接洽。如果您觉得不妥,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沈默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问道:“那本《支那骨董账》你看过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给我扫了一眼,不过没让我抄录。” “我问你,你说实话。这份名单里,有没有阴货?” 出现在市面并且被人盘玩过一阵的古玩,叫作熟货;刚刚从墓里或地下挖出来的,叫生货;还有一种古玩,大家都知道搁在某一座墓里,但还没人挖开,这叫作阴货。阴货数量很少,但件件名气大,价值连城。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大家都知道唐太宗临终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阴货。 沈默问这份名单里有无阴货,实际上就是在问,日本人有没有打算在中国挖坟掘墓。要知道,帮日本人鉴定古董,这是一回事;带着日本人去盗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时“汉奸”一词尚未流行,如果帮日本人做这种事,传出去五脉名声不保。 药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单,大多是熟货,以汉唐宋明几代居多。慎行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楚的。” 许一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大多?这么说,你还是看见几件阴货了喽?”药慎行脸上露出一丝恼怒,但许一城紧抓不放,他只得无奈答道:“那本古董账是按年代排序的,我无意中翻到最后一页,只看到那么一件阴货,标明是清代的。” “是什么?” “乾隆皇帝的九龙宝剑。”药慎行回答。 听到这个词,许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陈维礼那信纸里潜藏的剑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处何在。在此前的调查中,大部分证据也跟这把剑没什么关联,许一城几乎已经要放弃这条线索,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账》找到了可对应的记载。 那柄形体模糊的长剑,突然之间从简略的素描里跳了出来,变成了鲜活可触及的物品。 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账》里,只有这么一件清代的东西?”药慎行说是,沈默摩挲着拐杖顶端,双眼带着疑惑:“清代去今不远,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对清古董没兴趣很正常,但他们为何对这一把九龙宝剑情有独钟呢?” 许一城连忙请教沈默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沈默捋髯一笑:“这玩意儿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见的人,却没几个。可巧咱们五脉与它有那么一点渊源,所以我还算知道一点。” 沈默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会参与,他却是会拼了命去阻止,头撞南墙也不回。” 药慎行听见他又拿两人比较,眉头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您更属意许一城,我甘愿让贤。”沈默“啧”了一声,摇摇头:“你这孩子,说几句你又闹起脾气来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执掌家业,他不如你。五脉这一大家子,还得有个稳当人来管才是。” 药慎行听到这一席话,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他偏过头去,想看看许一城什么反应,可视线一扫,整个人愣住了。许一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沈默眯着眼睛,神色有些复杂。刚才许一城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太了解许一城的秉性了,迈出去的步子,谁也别想给拽回来。其实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这种事,只能偶尔感怀了。 他自嘲地弹了弹手指,对药慎行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吧。” 药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犹豫问道:“东陵之事,真不用给一城什么支援?”他纵然性狭侵疑,可这终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见日本人也颇有些心虚。 沈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么事别由着自己性子。” 药慎行低头答应,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沈默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久久不曾动弹。 许一城心急如焚地离开五脉,九龙宝剑的现身,终于让他一直以来的调查有了个坚实的基础。可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整个局面更加诡异。 王绍义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馆里躺着陈维礼冰冷的尸体,而在平安城还陷着一个海兰珠。每一件都是惊天大事,每一桩都无法置之不理。千头万绪,饶是以许一城的头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黄包车了,他低头在路上一路疾行,脑子里在反复想着这些事情。一会儿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会酿成惊天盗案;一会儿又有些犹豫,因为面对的都是庞然大物,实在非自己所能敌。他就这么摇摆不定中,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协和医院门前。 协和医院此时也比平时混乱得多,医生护士行色匆匆,都在小声谈论着局势。医院正门口站着一排洋人士兵,荷枪实弹。这应该是各使馆凑出来的卫兵,以防止医院这种中立机构遭受冲击。 许一城走进医院,许夫人刚刚值完夜班,正躺在行军床上睡觉。许一城一走到房间门口,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唰地睁开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声。许一城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仍旧是那身收古董的长衫和小圆墨镜,一直没腾出工夫来换掉。 他说我来得匆忙,没买早点,正要迈进房间。许夫人却抬眼淡淡道:“你还是别进来了。”许一城一愣,许夫人从床上下来,挺着大肚子走到门口:“我怕你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了,会耽误你的正事。” 许一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好。许夫人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呐,心里有事没事,根本就藏不住。”许一城笨拙地搓着手:“哎,是这样……”许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释。你说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帮不上忙,干着急,还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协和医院有各国使馆保护,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许一城恋恋不舍地触了触她隆起的肚子,许夫人抿嘴笑道:“感觉到了吗?小东西踢了你一下。”许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倾听着。她弯着眉毛,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手帕叠好,揣到许一城的怀里,轻轻一推:“你快走吧。” “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带粉鱼儿过来,这回多放辣子。” 许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滤去。 许一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宗室。东陵是清宗室所管,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他们。虽然他已经派黄克武去通报,不过乾隆的九龙宝剑这个线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您说什么?日本人打算对裕陵下手?”毓方手里的盖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见一丝皱纹的白净胖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扭曲。 许一城点点头。 “好哇,难怪他们提出来去东陵考察,原来是没安好心。”毓方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摇头。 富老公在一旁冷声道:“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你们却偏要答应。”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几位王爷答应的。咳,谁知道他们收了日本人多少好处!”他又走了几步,抬头对许一城道:“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手?” 许一城道:“日本人只来了一个支那风土考察团,人手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原本我以为是王绍义,但现在看来不是。失踪的堺大辅,恐怕就是去寻找适当的人吧?” “那王绍义什么时候动手?”毓方又问。比起日本人,说实话他对恶诸葛更为忌惮。许一城道:“他把海兰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来找买主,说明他对东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动手恐怕就在这个月内。” 毓方想了想,说先顾一头吧,对富老公道:“跟阿和轩联系一下,让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加紧巡视,把精神都给我打好了。” 许一城这时却给扣下一盆冷水:“现在张大帅马上就离京了,无人管束,若我是王绍义,肯定是以移防或演习为名,率大军直接进驻东陵,明火执仗地挖墓。阿和轩那几十号人,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 毓方一琢磨,顿时面露愁容,许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似沉稳,其实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机还凑合,真碰上大事一样发懵。毓方问许一城该怎么办,能不能设个局把他骗住。 “王绍义这个人太狡猾,手底下实力又强大。跟他玩小聪明,一枪就把你崩了。”许一城摇头否认。在平安城阴司间里的遭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任凭他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无济于事。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对付王绍义只有一个办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够的人护陵,能把王绍义挡在东陵之外,不用长,一天就够了。盗墓东陵,毕竟是一件犯忌讳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准备,肯定就知难而退。你们宗室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这点人还是能凑出来吧?” 毓方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宗室这几年,钱是攒了点,人脉也还算广,可败家子更多。若是捐个款起个楼,还好说,这拉队伍去打仗就……” 许一城皱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来?” 毓方摇摇头,抬起指头:“钱的事姑且不说,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壮丁?就算找到了,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挡住恶诸葛那伙悍匪?再说就算人齐了,枪从哪弄?弹药怎么补给?”说到这里,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许一城,“再者说,自从张勋以后,宗室一直被人猜忌,连马车上挂了二龙戏珠都被人怀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里拉出这么大的军队,这不是作死吗?” 发完这一通牢骚,毓方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开折扇,徒劳扇动,全没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劲头。富老公“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不了把我这副老骨头填在那儿!” 许一城望着这位遗老,还不如一个老太监有血性,心想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满清不亡可真是没天理了。许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这些家伙,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三个人在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富老公突然想到什么,走到毓方面前耳语几句。毓方眼睛一亮,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对许一城道:“许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军队,跟王绍义硬抗一天就成了?”许一城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不是拉不起来队伍吗?” 毓方这次脸上带了一点喜色:“宗室没兵,可咱们可以借嘛。富老公刚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许一城“哦?”了一声,抬起头来。 第八章 局势大乱 · 一 第八章局势大乱·一 49:4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富老公说的这个人,叫李德标,关于此人的发迹,颇有传奇色彩。他是辽北法库县人,十九岁加入奉军,在奉军大将郭松龄麾下当个普通小兵。 民国七年,张作霖当上了东三省巡阅使,正式成为东北王。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住的宅邸规格也得提升。于是奉天城内的帅府进行了一次翻修,范围比从前扩大了不少,郭松龄当时担任卫队旅参谋长,特意多派了几个警卫连在四周加强戒备,其中李德标所在的这个连,就把岗哨设在了大帅府东门附近。 张作霖这人有个习惯,喜欢微服私访,经常戴着一顶瓜皮帽,穿一条马褂,什么人也不带,孤身一人溜达出去。这一天他又一个人出去转悠,考察了奉天城里几处要害设施和军营,到了夜里才回来。张作霖走到大帅府东门,正要往里走,被正在岗亭里执勤的李德标看到。李德标一看有个商人模样的家伙鬼鬼祟祟接近大帅府,立刻举起枪来大喝,让他赶快离开否则开枪。张作霖又好气又好笑,以为卫兵没认出来自己,又往前走了两步。不料李德标喀嚓一声拉动枪拴,竟然真要动手。气得张作霖张嘴大骂,说老子就是张作霖,你个小王八羔子赶紧把枪放下。 这李德标也是个直性子,非但没把枪放下,反而大骂:“你是张大帅,我还是你亲爹呢,赶紧滚!不然我真开枪了。”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张作霖怕这小子犯浑真开枪,只得悻悻离开。他去了大南门里路东的教导队机关枪中队部,在那给大帅府挂了个电话,让郭松龄赶紧过来接人。 郭松龄接了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大帅回大帅府什么时候需要特意去接了?但他不敢怠慢,连忙赶到中队部,把张作霖接回去。张作霖进了帅府,第一件事就是让郭松龄把东门岗亭里的李德标叫过来。 李德标被带到以后,张作霖故作不悦,指着他说你现在看看我是谁。李德标一看,才发现刚才门口那人果然是真的大帅。旁边郭松龄脸色铁青,汗如雨下,这个混小子居然连大帅都不认识,还拿枪指着他,简直是不知死活。张作霖一拍桌子,说你不让我进就算了,还说是我亲爹,占我便宜啊?李德标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整个奉天城里,敢自称张作霖亲爹的,恐怕就他一个。 李德标脾气硬,非但没有跪地求饶,反而脖子一梗:“我们连长说了,不许任何可疑分子靠近大帅府。您一不带卫兵二不亮证件,我是照章办事!”张作霖没生气,反而十分满意,一指郭松龄:“你的兵不错,有种!如果奉军将士个个像他一样,严格执行命令,不打半点折扣,那天下就没人能干得过咱们了。” 就因为这件事,李德标因祸得福,反而受到褒奖,很快升了官。张作霖听说他是法库人,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同乡,巡阅使署总参议杨宇霆。杨宇霆对这个硬骨头小同乡十分欣赏,给他找了个媳妇,还把他送去讲武堂深造。从此李德标平步青云,在东北军里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到了民国十七年,他已经升到了上校团长,带着一个独立步兵团,隶属第十四军,在军长孙殿英麾下做事。 许一城听完,说此人倒也是个奇人,不过为什么找他? 毓方说:“前些天我听说,孙殿英被冯玉祥打得大败,十四军一路北溃,现如今在蓟县休整。而这个李德标独立团驻军的位置,就在蓟县和遵化之间,离平安城和东陵都很近。富老公也是法库人,跟李德标有点交情,还曾经助过他的军饷。如果能请他出手,不指望说剿灭王绍义,起码能护得住东陵平安吧——我们宗室的人情,在京城附近也只有这一家能使得动啦。” 许一城沉吟片刻:“军事上的事我不太懂,不过李德标的顶头上司孙殿英没下达命令,他能随意行动吗?” 毓方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孙殿英是个三姓家奴,全靠抱着张宗昌的大腿才混进奉军序列。张作霖对于非嫡系部队都有很深的戒心,他把李德标的独立团编入孙殿英的十四军,是带有监视的意思。所以李德标的独立团,在孙殿英那儿根本是听调不听宣。” 许一城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破绽。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富老公和许一城去找李德标。这时富老公眉头一皱,沉声说:“不行,这样还不够。”两人问他怎么了,富老公道:“李德标这个人我很了解,做事非常一板一眼,从来没有通融。你想,他当小兵的时候,都敢拦张作霖,现在这脾气更不得了。这件事涉及军事部署,他未必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就给钱!咱们再帮他点军饷不就得了?我就不信,一箱子银元砸过去,他会不动心?”毓方不以为然。 “不够,还是不够。”富老公摇摇头。 毓方沉思片刻,看向许一城,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许先生,这时候,就得借助你们五脉的力量了。”许一城何等敏锐,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意图:“你想伪造一份张作霖的手令,假传命令让李德标去打王绍义?” “聪明。”毓方抚掌而笑,“李德标对张大总统忠心耿耿,对于他的命令,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这不合理吧?你就不怕他一通电话打到总统府或参谋部去核实?”许一城皱眉。 毓方得意地道:“若换作平时,这个计策自然行不通,但如今奉军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电话电报全都不通,李德标这种心腹嫡系,只会认张作霖的手令——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他说到这里,满怀期待地看向许一城,“至于如何模仿张作霖的笔迹,就得请五脉的手段了。” 五脉中的红字门——也就是刘一鸣所在的这一脉——专精字画古书,门下子弟从小都要揣摩各家书法,让他们模仿张作霖一个大老粗的笔法,简直是轻而易举。 许一城盯着毓方,看到他闪过一丝狡狯的神色。毓方什么小心思,许一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借此把许一城和宗室绑得再紧些,最好是把五脉一起拉下水。 可惜许一城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毓方提出的这个提议,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没其他的选择。 刘一鸣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突然抬头:“许叔,这字我能模仿,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黄克武在旁边一捅他,急道:“大刘,你干吗?这是要挟许叔吗?”刘一鸣淡淡道:“放心好了,这不是要挟。就算许叔拒绝,我也一样会把手令写得漂漂亮亮,绝不含糊。” 刘一鸣这是以退为进,不过手法略显稚嫩。许一城道:“你说吧。” “东陵之事如果顺利了结,很快就是沈老爷子八十寿诞,我希望您能到场。” 沈默会在自己寿宴宣布五脉接班人的名字,刘一鸣让许一城出席,自然就是希望他去争一争。出乎意料的是,许一城答应得非常干脆:“好,我答应你,我会出席。” 许一城的意思是,我只答应出席宴会,可没答应去争位子。刘一鸣想的是,只要你在宴会里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姿态,就是一个胜利。于是这两边终于达成了一个微妙妥协,刘一鸣长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了一件大事:“帮我准备笔墨吧。” 他重新把卷轴展开,仔细观察。许一城把毓方备的上好纸、笔、墨都铺好了,忽然听到门板一响,回头一看,发现药来推门闪身出去了。许一城把墨柱递给黄克武:“你来帮一鸣磨墨。”然后也走了出去。 药来正蹲在小院柴房门口,一声不吭,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一城走过去:“怎么了?觉得难受?”药来半抬起脑袋,收起以往嬉皮笑脸的油滑:“您和刘哥当着我的面商量怎么在寿宴上给我爹难堪,我没法儿听啊,只能躲出来了。”他又补充道,“我爹是做得不对,可他毕竟是我爹呀。我知道平时没少给他找事儿,也没少挨打,不过让我听着你们说这个,我真不知道该……” 许一城蹲到他旁边,双眼望天:“你知道我为何当年离开五脉么?” “呃?为啥?”药来年纪比较小,许一城离开是他出生前的事。何况他是药慎行的儿子,别人也不会告诉他。 “我是被我爹硬生生打出去的。”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阳光很强烈,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像是对过去有着无限感慨。 “你爹也打你啊?” “嘿嘿,你如果见过他打我的样子,就知道你爹绝对是手下留情了。这么粗的藤条,他打断过三根。” 许一城用手指比划了一个长度,让药来脸色都变了。挨打这个行当,药来可是宗师级的人物,他知道这种藤条有多结实,能打断三根,不知得用多大力气。 “我爹属于那种极端的老古板,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外头人都夸他是个端方君子,可当他儿子可就惨了。从小我就没少挨打,往往有一点稍微做得不妥当,就会一顿棍棒砸下来。你们小时候做宝题是当游戏对吧?对我来说,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老人家对掌眼鉴宝的规矩非常固执,容不得半点离经叛道。一旦做错,那就得在床上躺上三天。” 药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啥才好。 许一城叹了口气:“那次有人拿来一个正德鲜红百鱼暗花盘,想请五脉鉴别一下。我记得那个盘子很漂亮,胎质细腻,盘壁上画着鲭、白、鲤、鳜四尾游鱼,这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取其谐音,清白廉洁。”药来脱口而出。 “不错。我爹有意想考较一下我们两个年轻人,就让我和你爹药慎行一起掌眼。这件盘子的鉴定难度不大,我们俩都判断这是一件赝品。可问题就出在掌眼的手段上。你爹是老一套做法,看釉色,看胎质,看开片,看绘工。我那时候对西方的科技很有兴趣,恰好刚读到一篇新闻报道,说英国发明了一种谢利韦氏瓷器鉴定法,用高倍显微镜观察瓷器表面的老化痕迹,宋代汝瓷能看出半环形腐蚀线,元代钧瓷能看出腐蚀小坑聚成斑点状,不同年代的老化痕迹会有微妙不同。我就跑到孝顺胡同的同仁西医院,借洋人的显微镜来看这个瓷盘。虽说那个显微镜倍数不算高,我手里也没有每种瓷器在不同年代的具体腐蚀特征,但我想了个办法,拿了一个真的正德盘,跟这个在显微镜下做对比,如果不一样,那肯定有问题。” “这办法真不错。”药来啧啧称赞。 “我也这么觉得,兴高采烈地跟家里人说,希望能从英国买几个显微镜回来。没想到我爹大怒,说我这是投机取巧,不去勤练眼力,不去揣摩器物中的道理,指望一个破玻璃片儿就妄断真伪?我怎么跟他解释科学原理,他就是不听,还骂我糊弄别人,品行有亏,五脉的名声都被糟践了。我年轻气盛,气不过就跟他吵,他就拿藤条打,我不躲,也不服软。当时五脉的人都过来劝,有的拉住我爹说别打出人命,有的劝我赶紧认个错。可我们爷儿俩都是倔脾气,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最后我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然后听说我爹跑到同仁西医院那儿,差点把人家化验室给砸了。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我爹更干脆,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从此再没搭理过我。一直到他前几年去世,我回去看他最后一面,他都不让我进门,一直到咽气都头冲门口,双目圆睁,生怕家人把我放进来。” 药来听了,久久不能说话。这对父子,可真是一对驴脾气。 他知道五脉对于现代科技,一直颇有抵触,更信赖自己的眼光和经验。用沈默的话说,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药来一直以为这是沈老爷子的信条,现在才知道根子居然在许一城他爹这里。 第八章 局势大乱 · 二 第八章局势大乱·二 49:4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把脑袋靠在柴房门板上,感慨道:“虽然我对我父亲已经没什么恨意,但对离开五脉的那个决定,至今都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突然又露出一丝微笑,“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收获。” “哎?” “我离开五脉以后,去了同仁医院,给人家化验室打工,赔偿我爹闹事的损失,顺便学习。在那儿我认识了我太太,她当时恰好在那儿做实习护士。” 药来瞪大了眼睛,他原先还在揣测两人到底怎么认识的,原来和五脉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许一城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儿:“所以说,你根本不必如此纠结。人活在世上,总得坚持点特别蠢但你自己认为对的事。” 药来苦笑着摇摇头:“我跟您可不一样。您是个天才,我就是废物一个,没大出息,还抽大烟,这辈子就这样了,还坚持个啥?没大刘的头脑,也没大黄的沉稳,五脉里也没人当我是回事。”他眼神里带着自嘲。看得出来,他平时的嬉皮笑脸,都是出于自卑而披上的伪装。 许一城正色道:“若没有你,我们根本发现不了烟土和支那风土考察团之间的关系,更走不到这一步。这不就是你的价值么?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对瓷器的敏感,比我和你爹年轻时候都强,只是没用心。我叫你戒掉大烟,也是因为不忍心看一个好坯子被毁了。” 药来无精打采地回答:“您这是在宽慰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救?” 许一城道:“我再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吧。就是前几年,我在郑州街头碰到过一个小混混,这人长得很有特点,一眼大,一眼小,拿了一个假青铜器设局骗我。他设的那个局太粗糙,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给破了;没过两天,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招,又设了个局让我撞见,我又给他破了。他连续设了四五次圈套,非但没骗到我,反而自己赔得灰头土脸。最后一次他叫来一群土匪,本来是想吓唬我,结果那群土匪却要动真格的,他怕闹出人命,把我从他自己设的局里给救出去了。他这也是救了自己,如果他跟那群土匪一样动手,我已安排好了后手,一个都别想逃掉。我看这小子对鉴定还算有悟性,而且良心未泯,就教了他几招,给了点本钱,让他务点正业——如今人家在开封一带名气可大了,外号阴阳眼,远近闻名的掌眼高手。” 刚讲完,刘一鸣在屋里喊说弄好了。许一城拍拍药来肩膀,说你自个儿琢磨吧,起身走进屋子里去,剩药来一个人眼神闪动,兀自沉思。 刘一鸣递给他一张纸,上头墨汁淋漓,写的是要求李德标尽力守护东陵不得有误云云,语气严厉而不失亲密,一看就是写给亲近之人,落款三个大字:张作霖。许一城把这封手令跟卷轴对比一了一下,几乎一模一样,暗暗佩服。刘一鸣才多大年纪,书法已经有了这样的造诣。 黄克武道:“许叔,要不要我陪你去?”许一城道:“你和付贵等我通知。如果李德标和王绍义对上,你们趁乱潜入平安城,把海兰珠救出来。” “那木户教授呢?”黄克武问,他还惦记着这个人。许一城叹口气:“能救就一起救吧,他也是个痴人。”黄克武用力“嗯”了一声,面露喜色。 许一城收好卷轴,正要往外走,看到一旁付贵脸色如冰,知道他肚子里有气,不敢招惹,一低头,想走出门去。付贵开口道:“许一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许一城回过头来,一脸苦笑,被他拽着胳膊到了外院。 许一城赔笑道:“你别生气,这次真是事出有因。”付贵冷哼一声:“我对你的借口没兴趣,把东西给我。”许一城一愣,问什么。付贵道:“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 这份遗物许一城一向是随身携带,他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付贵,带着期待:“你有什么新发现?”没想到付贵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 “那你要它做什么?” 付贵没吭声,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里的信笺,直待许一城等着急了才缓缓说道:“我刚才去了趟大华饭店,不只木户教授,其他的考察团成员也一直没有返回。于是我就搜查了一下他们住的那几个房间。可惜日本人把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这个。” 付贵伸出手,拿出一张和陈维礼遗物质地一样的信笺,许一城注意到上头有好多涂鸦样的墨点。 “这是我在饭店柜台后找到的。据店员说,他是在整理团长堺大辅的房间时,在废纸篓里发现的。他觉得这纸质地不错,上面又没写字,就拿来给孩子当草纸——应该和你这半张遗书是在同一个本里撕下来的吧?” 许一城知道他所谓的“搜查”,肯定不是通过正规渠道,不是撬锁闯入,就是要挟店员。而且要在偌大一个饭店里找到相同质地的一片信笺纸,需要的不光是敏锐的观察力,还需要惊人的耐心。付贵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这让许一城一阵感动。 “我不知道这有用没用,你留着琢磨吧。没别的事了,你滚吧。”付贵一转身回去屋里,不容许一城再多说一句。 许一城把这张纸仔细收好,现在还顾不上看。他先带着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经利用在京城的人脉搞清楚了李德标的驻地,得知他就在马伸桥镇,离东陵不过三十里地,离平安城也不过六十里。 连这等军事机密都能打听到,可见奉军上下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调度宗室资源,通知阿和轩做好护陵准备。前往游说李德标的人,除了许一城以外,只跟着一个富老公。两人互相都看不顺眼,更没什么话好说,在马车上一路无语。 “当年富老公犒军之恩,李某一直记在心上,怎么会忘。”李德标神色略微解冻,伸手把他迎过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许一城。富老公道:“这是我们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许。” 许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张总统之命,前来转达一份手令。” 李德标眉头太浓,一动就额前阴云翻滚,让他看起来阴晴不定:“雨帅的命令,为何不通过参谋部下发?”雨帅就是张作霖,因为张作霖字雨亭。尽管他现在贵为总统,可旧部总喜欢如此称呼,以示亲近。 许一城道:“因为张总统说此事必须机密,外人不得予闻。” 张作霖治军,经常越过指挥级,直接给一些亲信发布命令。这是他控制奉军诸部的不二法门,因此直发手令这个举动不算稀奇。李德标又问:“那总统府的人呢?他为何让你这么一个外人传令?”许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标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过手令看了一遍,抬起头:“守护东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富老公和许一城告诉李德标,此前东陵被盗,宗室探知是马福田、王绍义所为,现在听说他们计划去挖慈禧墓,因此溥仪亲自求到总统府。张总统宅心仁厚,深为不安,于是亲发手令,让他们来找李团长襄助云云。 李德标道:“马福田、王绍兴我知道,确实是一伙悍匪。但他们如今在奉军有正式番号,我若去打,岂不是攻击友军?” 许一城道:“雨帅的意思,并非要将军您去剿匪,而是驻守东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知难而退,就必不大动干戈了。”富老公紧接着跟道:“宗室备下一点薄礼,用来犒赏诸位将士护陵之恩。” 富老公这次前来,宗室下了血本,带了四大箱子现洋。任何一个军阀,面对这么大笔数量的银钱都不会不动心。果然,李德标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门口,举高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帅对宗室还真优待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许一城道:“没别的了,张总统说只需守上数日便好。” 李德标面无表情道:“眼下战局紧急,我不想擅离职守。不过既然雨帅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连连拱手感谢,说李团长义薄云天,还请赶快派人去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吧。军饷到手,李德标的冷脸也带出几丝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抬箱子,然后一伸手:“我送送两位吧。” 看得出来,李德标对这事很抵触,不想跟他们多寒暄。富老公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跟许一城表示先离开再说。 李德标带着他们两个走出团部,来到小镇唯一的一条大街上。镇子上的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两侧商铺统统黑着灯,宽阔的黄土街道上只搁着几个铁丝架子,静悄悄地恍如鬼镇。李德标突然停下脚步,对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上路吧。” 富老公讶道:“李团长,您这是……” “我是说你们就在这里上路吧,我会亲自送你们走。” 许一城和富老公对视一眼,富老公正要开口,李德标冷冷一笑,突然脸色一翻,把手令丢在富老公面前,声如惊雷:“你们两条狗敢伪造军令,好大的胆子!” 旁边的卫兵突然出手,霎时把许一城和富老公按在地上。许一城勉强抬起头来喊道:“这确实是总统手谕,李团长一定有什么误会。”李德标揪住他的头发,把手令从地上捡起来,在他眼前甩了甩,讥诮道:“你们真以为雨帅是大老粗?以为我李德标是个蠢丘八?” 许一城保持着镇定:“不知李团长您凭什么说这个是假的?” 李德标抿起嘴,嘿嘿冷笑起来:“雨帅早就防着你们这种人,凡是他所写的手令,都会在毛笔中藏一根针,在纸上留下一个小针眼,透光可见。你明白了?” 许一城和富老公对视一眼,难怪李德标特意把手令举到电灯前去看。他们只顾得模仿笔迹与语气,没想到张作霖还有这样的心机,却在这里露出了大破绽。李德标见两人无话可说,冷笑一声:“伪造军令,当以敌军奸细论处,应该就地枪决。” 说完他掏出佩枪,对准两人:“我刚才说了,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路。” 富老公猛地一挣,高声道:“李德标,手令是假,可东陵之事是真!我又不是害你,还给你送钱,你这点情面都不讲吗?”李德标却丝毫不为所动:“军法如山,没什么好通融的。你伪造雨帅手令,就是罪不容赦。至于你资助我军的那些钱,我叫人烧还给你就是——按住!” 几个卫兵如狼似虎地把两人按跪在地上,许一城还要开口辩解,李德标道:“我不想听你们废话,把嘴堵上。”然后把两团破布塞进两人嘴里。 李德标上前一步,把手枪对准许一城太阳穴,缓缓扣动扳机。突然天空“咔嚓”一声霹雳巨响,一道极耀眼鲜明的闪电切开夜空,让包括李德标在内的所有人浑身一震,这扳机竟没扣下去。 还没等大家抬头望天,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天地间就连成了无数条雨线。这场雨,终于下了起来。李德标不遮不挡,昂首把军帽檐上的水甩了甩,军靴踏过泥泞的路面,再度把枪对准了许一城:“老天爷也只能让你晚死几秒而已。” 就在这时,镇口突然传来一阵军号,声音急促,穿透哗哗的暴雨和雷声,直入镇中。李德标一听这军号,面色一变,三长两短,这是最紧急的军情通报。他只得二度放下枪,朝那边望去。 过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从镇口传来,看到一个短衫平帽的传令兵驱马往这边狂奔。奔到李德标前面,传令兵不及勒马,直接从马上滚落下来,啪地摔在泥水中,就这么灰头土脸带着哭腔地喊道:“团长,不好了,不好了!” “南军打过来了?快说!”李德标厉声喝道。 传令兵结结巴巴道:“大总统,大总统他……他死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李德标一听,顿时天旋地转,差点没站住。他一把揪住传令兵衣襟,硬生生把他从泥泞里拎起来吼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过于激动,说话颠三倒四。说了几次,才把事情原委说明白。原来在许一城、富老公离京之前,张作霖也在同日离开北京,乘坐火车返回奉天。火车行驶至在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满两铁路交汇处桥洞时,突然发生爆炸。火车当场被炸毁,张作霖和同行者均已遇难。这个传令兵恰好在沿线担任独立团联络官,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跑回来告诉李德标。 (实际张作霖当时未死,四小时后被送至沈阳,才重伤不治。东北军秘不发丧,一直到十七天后才公布死讯。) 李德标听完以后,先是沉默,突然咕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声。一边哭,他一边用力拍打着地面,哭到后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居然有鲜血从嘴角沁出。张作霖待他有知遇之恩,骤然听此噩耗,实在是伤痛之极。 旁边许一城和富老公心中也是震惊无比。张作霖一代枭雄,居然就这么死了。政治上的事情他们不懂,但他们不约而同都在想,接下来会怎样? 第八章 局势大乱 · 三 第八章局势大乱·三 49:4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李德标足足哭了有二十分钟,周围卫兵谁也不敢来劝,只能在暴雨里肃立,一动也不敢动。李德标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双目血红,一把推开那传令兵,走到许一城和富老公身前。 “你们两个。”他喝道,嗓子像是两粒沙砾在互相摩擦,显然是刚才硬生生把声带给哭坏了。李德标的眼神怨毒无比:“你们伪造他的手令,雨帅就遇刺了。火车被炸,肯定和你们有关系,对不对?” 两人勃然变色,这根本就是迁怒,实在太没道理,可又有谁敢劝阻住正在气头上的他呢? 李德标自己却越想越有道理:“你们故意伪造手令,把我调去东陵,让我没时间去保护雨帅。没了独立团,雨帅才会被人刺杀。”想到后来,李德标又仰天大哭:“雨帅啊,您不该让我当团长啊,您如果让我陪着您,就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呀!是我无能,是我不孝啊!”哭完了他又瞪着两人,“你们两个王八犊子,是谁让你们刺杀雨帅的?嗯?说呀!” 说完他飞起一脚,狠狠剜在富老公胸口,把他踹倒在地。李德标挥舞着手枪,神态狂热:“我给大帅报仇!用枪打太便宜你们了!得千刀万剐!得祭旗!”他口中嚷嚷着,枪口却对着许一城,猛然扣动扳机。 许一城只道自己这次再无幸免之理,双眼一闭。不料原本躺倒在地的富老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双腿一弹,整个人跳了起来,正好挡在许一城身前。枪声一响,许一城看到这老太监浑身一震,白发披散,仰面倒下。 李德标怔了一下,又抬起手腕,准备再补一枪。不料从镇子外头也传来一声枪响,好似回声。 李德标肩膀一震,军人的敏锐让他觉得有些不妙。军营军法严厉,绝对禁止开枪,这一声响来得蹊跷。他朝枪响的方向望去,想搞清楚怎么回事。然后那边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刚才那一声枪响如同引发了什么机关似的,短短一分钟内,密集如炒豆的枪声响彻半个镇子,中间还夹杂着隆隆的大炮轰鸣,持续不停。如瀑的大雨,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枪炮声盖住了风头。 任何人都看出来,这是独立团遭到敌人袭击了。 带有重炮,说明袭击者规模很大,而且还赶在雨天偷袭,可称得上处心积虑。这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战争。 卫兵们不知所措,都看向李德标。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李德标摘下军帽甩了甩雨水,眼神冷静下来。大帅虽然死了,但他交给自己的队伍不能丢。他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富老公和许一城,把手枪握在手里,恨声道:“雨帅刚死,我倒要看看是谁想趁火打劫。走!” 李德标带着大部分卫兵趟着泥水匆匆离开,只留下一个卫兵看守。这是个小兵蛋子,团长没发指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在雨里举着枪,盯着他们。 许一城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富老公。老太监胸口的鲜血一直往外涌,和雨水混在一处,很快就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淡红。许一城探了探鼻息,发现他一息尚存。可许一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富老公一直看不惯他,两人关系很差,可刚才却替自己挡了必死的一颗子弹。 富老公勉强睁开眼睛,嘶哑着嗓子把他推开:“你快走,快走。” “可我不能把你扔下。”许一城大喊,满脸雨水。 富老公咳出几团带血的唾沫,喘息着说:“你这个人,实在是很讨厌……咳咳,可我没办法……宗室那些废物根本指望不上,唯一能保住东陵的人,只有你……所以你得活下去……我也算尽忠了,无愧于九……”他猛然抓住许一城胳膊,头一歪,气绝身亡。 许一城怔怔地抱起他的尸身,百感交集。那卫兵紧张道:“你别动,不许过来!”许一城怒道:“人都死了,你还想怎样?连块干地方都不给人留吗?” “团长让我看着你!你就不许动。”卫兵喝道。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消停,很快雨也停下来。许一城在大雨中被淋了很久,已经心力交瘁,昏昏欲睡。他忽然看到远处升起许多灯光,许多人影朝这边走过来,于是他苦笑一声,闭上双目。现在的他,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待毙。说什么守护东陵,又是不自量力的大话罢了。 黑夜里看不清楚,旁边一直持枪的卫兵高喊了一句:“团长?”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突然爆起的一点火光,“啪”的一声枪响,卫兵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许一城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头晕了过去。 当许一城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民居的屋子里,身上盖着床棉被,嘴边还带着姜汤的辛辣余味。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村妇战战兢兢坐在旁边,手里还端着个土瓷碗。一看见他醒了,村妇如释重负,起身把碗搁下,走了出去。 过不多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呼啦啦进来三四个人,都穿着奉军军装。为首的是个光头汉子,横眉厚唇,悬胆大鼻,最醒目的是满脸都撒满麻点子,好似一个烧饼。其他几个人都靠后一步,显然都是随从。 光头汉子拿起那粗瓷碗,用鼻子嗅了嗅,回头给了卫兵一巴掌,一口浓郁的河南腔:“他奶奶的,叫你用最好的药,这算啥狗屁玩意儿!”卫兵连忙解释:“这镇子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光头汉子又是一耳光:“滚!没用的东西!人参呢!燕窝呐?”旁边一个高级军官连忙悄声道:“军座,还得对症下药,不能乱吃……” 光头汉子这才住声,转头对许一城笑眯眯道:“许先生,真对不住,手底下人怠慢。” “我、我是在哪里?”许一城虚弱地问。 “还在马伸桥镇,你这都昏迷整整一天了。” 许一城勉强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光头汉子,这人他看着颇为眼生。光头汉子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是明眼梅花,京城五脉鉴宝第一高手神眼圣手许一城。” 许一城心想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绰号,看他表情又不像开玩笑,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说我是许一城,您是? 汉子伸出手指头,对准自己脑门:“我是孙殿英,你就叫我孙麻子吧。”说完自己先哈哈哈笑起来,回头对随从道:“你们看咱平易近人不?”随从们纷纷应和。 “孙殿英?”许一城嗫嚅着这个名字,悚然一惊。孙殿英不就是李德标的上司、奉军十四军军长么?他在这里,那李德标呢? 孙殿英看出他的疑惑,得意洋洋地竖起一根指头:“李德标那个龟孙儿反抗革命,负隅顽抗,他的人已经被咱包了饺子。李德标吞枪自尽,去地下陪张大总统了。”他看许一城越来越糊涂,扯了扯自己的奉军领章,露出里头的青天白日:“许先生你还不知道吧?咱响应北伐,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军长啦。” 许一城这才明白。原来对李德标所部发动突然袭击的,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孙殿英。这其中因果也不难想明白,孙殿英和吴郁文一样,见奉军大势已去,就投了国民革命军。李德标是张作霖安插在十四军的一枚钉子,孙殿英想要易帜,必然得先把他拔除。 于是,奉军第十四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连夜偷袭了马伸桥镇,算是缴纳投名状。一个军对一个团发起偷袭,结果毫无悬念。李德标战败身死,独立团土崩瓦解。许一城运气好,正赶上这次夜袭,正好被孙殿英救起。 树倒猢狲散,墙坍众人推。奉军大势已去,李德标的结局早已注定。一想到他如此下场,许一城颇有些唏嘘。倘若李德标不以忠心而著称,孙殿英说不定还会派人来拉拢。他的忠诚,先送他平步青云,然后又成了他的催命符。某种意义上,他和富老公是同一类人。 一夜之间,两个“死忠”之人葬身于马伸桥镇,这时代的变化可真有点叫人看不明白。 “您怎么会认识我?”许一城奇道。 孙殿英嘿嘿一乐,没说话,伸出右手大指头,把右眼扒拉得大一点,显得有些滑稽。 “廖定?” 廖定就是在开封那个阴阳眼,全靠许一城提携,才从一个小混混成了一号人物。孙殿英点头道:“他是咱好兄弟,当初在河南可帮了我不少忙。他没少提起你来,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咱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刚才我审问了几个俘虏,知道你也在这儿,就顺手救起来了——这可是缘分呐,你命中注定在此要有一劫,等着贵人来救,那不就是咱么?说不定咱俩还是星宿下凡呢!” 说到这里,孙殿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麻子随肉颤动乱走。许一城发现这位军阀有点神经兮兮,想象力有点丰富,随便一句话都能给发挥到天上去。 “多谢军座救命之恩。”许一城要下床致谢,孙殿英连忙搀扶住他:“你身体还没好透,歇着吧。可惜你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夏天存不住尸体,我们就地给埋了,立了块碑,还没刻字。”许一城思忖片刻,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知写什么,留块无字碑吧。”对于富老公,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实在无法评价。 孙殿英说好,然后扯了把椅子,直接坐下:“许先生,你咋会跑到李德标的团部来?” 许一城心中忽然一动,他找李德标,是想借兵去守东陵。眼下李德标所部已经覆亡,可孙殿英手里的实力更为雄厚,找他也一样。许一城偷偷打量一眼孙殿英,心中忽然又有些犹豫。他略通相学,孙殿英的相貌是面方而颌尖,唇厚而边锋,鼻若悬胆而不正,这叫刁雄之相——刁雄不及枭雄,难成大器,但薄恩狠戾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观孙殿英履历,这些年来在各大势力之间来回投靠,全无忠义可言。你看他投了国民革命军,立刻翻脸掉头来打同僚李德标,真是狠辣无情。这种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准绳,没有什么主义,更别说什么信仰。许一城担心,跟他说了盗掘东陵之事,反而会激起此人贪欲。驱虎吞狼之计,把狼吞了,老虎还没吃饱可怎么办? 孙殿英见许一城沉默不语,有些不悦:“许先生如果不方便说,咱就不问啦。反正咱是外人,就算救过命,心里留点提防也是应该的。” 许一城还没说呢,他自己倒先想象出一大堆事儿来。许一城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他钩住再说:“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如今被困平安城,这次是来找李德标借兵救人的。我们伪造了张作霖的手令,哪知道被他识破了,结果……若不是孙军座及时赶到,只怕……咳……” 他说的半句假话也没有,只是故意隐去了东陵这个最根本的因果。 孙殿英听到张作霖往毛笔里藏针的细节,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雨帅这个人呐,看似豪爽,其实谁都不放心,总搞些小伎俩。你们胆子也够大的,李德标是张作霖的一条狗,你拿这个骗他,他肯定跟你急。” 许一城见孙殿英挺高兴,趁机道:“孙军座,您看您能不能分出一支队伍去救人……”话未说完,孙殿英打断了他的话:“这可巧了,你是第二个提出这要求的人。”许一城一愣:“还有谁?”孙殿英摸摸光头,露出一副厌恶神情:“哼,说出来可丢死人,是个日本人,叫啥大辅。” 许一城听到这名字,精神一振:“堺大辅?” “对,对,这名字挺怪的,你也听过?” 堺大辅和许一城只在京城匆匆见过一面,然后他就跟整个考察团消失了。此人是掌握陈维礼之死的关键,许一城一直在找他们,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在孙殿英这里撞见了。他急忙问道:“日本人是怎么说的?” 孙殿英讲,前几天他的部队移防遵化,半路截住了一批日本人——准确地说,是日本人主动找上门来——他们自称是田野考古的日本学者,被土匪袭击,希望寻求庇护,并且还说他们有个同伴被土匪抓回平安城,希望孙殿英能够派兵去救回来。 这个同伴,应该就是木户有三教授。 “那个堺大辅口气可不小,说如果我帮他们去打平安城,可以换取大日本帝国的友谊。嗤,说得老子很稀罕小日本儿似的。他们也就枪炮厉害点,日本妞儿可丑得不行。”孙殿英抬起下巴,不屑一顾。 “后来呢?” “老子当然没同意。开玩笑,军队调动是大事,凭什么他一个日本人说打哪儿就打哪儿?现如今直隶正乱着呢,谁是哪头儿的,谁都不知道。万一马福田、王绍义也投靠了国民革命军呢?那咱岂不是要背上一个袭击友军的罪名?” 孙殿英明着是说拒绝了日本人,其实也等于是回绝许一城。这年头带队伍的都有私心,没好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去跟别人拼命,徒损实力。许一城神色一黯,孙殿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哎,许先生你不知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军中的军饷已经欠发了半年,若不是老孙我人品好,他们都得哗变了。皇上不差饿兵,这次打李德标,那还是因为李德标有钱,能有缴获,那帮兔崽子才愿意扛枪上阵,不然谁也使不动他们呐。” 许一城正琢磨着怎么游说。孙殿英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热情道:“许先生,你要不要跟着咱干?” 许一城一怔,这位军长思维怎么这么跳跃。孙殿英大拇指一翘,满怀期待:“廖定相当推崇许先生你,说你是当世人杰。如今这个世道,那句话咋说的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才郎。廖定告诉我,五脉不怎么待见你,那是他们有眼无珠。你跟着咱干,别的不敢保证,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啊?怎么样?” 孙殿英热切地看着许一城,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许一城都能想象到,此时在孙殿英的脑袋里,恐怕已经勾勒出刘备三顾茅庐的戏文了。 “在下除了鉴宝略通皮毛,政道军略一窍不通,恐怕帮不上军座什么忙。”许一城委婉地回绝了这个邀请,孙殿英再三邀请,许一城只是推托。说到后来,孙殿英有点急了,一拍桌子就要犯横。不料他眉毛一立,居然打了个呵欠,眼角还带着点泪水。许一城一闻他袖子上散出的甜味,就知道他肯定是烟瘾犯了。 那个时节,军队是吸大烟的重灾区。带兵打仗,没有不带烟土的。孙殿英烟瘾一上来,就坐不住了。他拱手说许先生我出去一会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咱们改天再聊,然后匆匆告辞离去。 第八章 局势大乱 · 四 第八章局势大乱·四 49:4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一城就躺在床上休养。孙殿英给他配了几个马弁,随身侍候着。有什么需要,就跟孙殿英身边那个高级军官提,要鸡有鸡,要酒有酒。这人叫谭温江,是孙殿英手下一个师长,人高马大,面相威武。只是他贵为师长,却跟个勤务兵似的跟着孙殿英鞍前马后。 许一城在这里很自由,除了不许离开马伸桥镇以外,别无限制。谭温江每天都过来探视,孙殿英有时候还跑过来跟他聊天,谈谈风月,说说政局,什么奉天大帅府紧闭大门谢客吊丧啦,什么盛传日本人策划了皇姑屯爆炸啦,什么国民革命军先遣团进入北京城啦——当然,还少不了拉拢游说,又是刘备诸葛亮,又是秦琼李世民,但就是不提让许一城离开的事。看来孙殿英是铁了心要把他收到麾下,不答应就不让走。 海兰珠此时还在平安城里困着;王绍义一旦找到姜石匠,掌握了墓道的位置,随时可能对东陵动手。许一城心急如焚,偏偏他还不敢把东陵的事跟孙殿英说,只能虚与委蛇,一圈一圈地围着镇子转悠。 孙殿英手下的军官听说许一城是鉴宝高手,都纷纷跑过来,各自拿出东西请他掌眼。许一城无意得罪他们,尽心尽力,让他们大为满意,整个军营很快都盛传明眼梅花许先生的大名。不过许一城发现,这些东西一半都是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另外一半则是挖掘出的明器,说明孙殿英这支军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孙殿英自己都抱怨说,没钱就不能打仗。一支军队靠贪欲驱动,军纪能好到哪里去? 这天一早,谭温江跑过来,跟许一城说孙军座有请。许一城一路盘算着怎么跟孙殿英开口,走到孙殿英的临时住处,不由一怔。里面除了孙殿英大剌剌坐在正中,对面还站着一个黑脸中年人,宽肩阔面,厚如青砖的下巴,两道卧蚕眉,正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堺大辅。 许一城虽然只在大华饭店与他有一面之缘,但这副面相却一直牢牢记得。 一看孙殿英不耐烦的表情,许一城就知道堺大辅又是来缠着他请求出兵。孙殿英不愿意得罪日本人,也不想答应,就把许一城叫过来当挡箭牌。 果然,他一进屋,孙殿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拱手:“你们两位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话题。中日亲善,一衣带水,就在这儿慢慢聊吧。咱还有军情要处理,就不陪着了哈。”然后打着呵欠拱手离去,不知又去哪里吞云吐雾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微微带着诡异。堺大辅此时也认出许一城是在大华饭店打听陈维礼之死的中国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许一城深吸一口气。堺大辅这个人掌握着一切的关键,却一直隐于幕后。如今两人终于直面相对,短兵相接,他无法退却,也无从转圜。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一城决心用最苛烈、最直接的办法,赢得这一场狭路的胜利。 他扬眉,长剑出鞘。 “姊小路永德那一枪没打死我,让堺团长您失望了。”许一城率先开口。 堺大辅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迟疑片刻,用中文答道:“许先生,你说的这些,让我很为难。”这是一个相当暧昧的表达方式,既没承认自己知道,也没承认自己不知道。 “陈维礼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一城单刀直入。他没指望堺大辅会老老实实回答,可一想到好友在那条幽深巷道里的临死嘱托,他的情绪就抑制不住地翻涌而出。在之前的调查中,他一直告诉自己,陈维礼是为了一件超越了个人的事业而死,他之所以选择追查,也是为了要完成对方未竟的事业。可当许一城直面堺大辅时,他才发觉,好友的死亡,带给他的愤怒与伤痛,远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 堺大辅平静地注视着许一城:“陈君吸食烟土过量而死,我想我告诉过你了。” 许一城冷笑一声:“他从来不碰任何毒品。” “陈君在日本的时候,是个稳重严谨的好学生。可惜回国不久,就染上毒瘾。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中国人。”堺大辅的眼神带着嘲讽。 “日本人倒是不会变,他们只会失踪。”许一城毫不客气地反击。相信姊小路永德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堺大辅耳中了。 果然,堺大辅抬起厚实下巴,严厉且语带威胁:“许先生,我们日本公民在中国是享有治外法权的,任何伤害都会被视为对帝国的挑衅。” “就像张作霖那样?” 许一城听孙殿英提过,他怀疑皇姑屯的爆炸是日本人干的,只有他们有这个能力,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疯狂。此时堺大辅的嚣张态度,与这起事件也不无关系。 对这个隐晦的指控,堺大辅不置可否道:“许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参与的好。有些人,也不该去惹。” 许一城感觉得到,堺大辅这是色厉内荏,变相地在退缩。他踏前一步:“很可惜,已经晚了。姊小路永德已经全都招供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也知道你们所觊觎的东西。九龙宝剑、乾隆裕陵——你们想要染指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他没指望堺大辅自己坦白,所以故意诈上一诈,敲山震虎,反正姊小路永德还在自己手里。 此举虽然会把许一城置于危险中,但也能让日本人以为姊小路永德已经交代了全部计划,这阴谋自然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任何阴谋,只要坦白在阳光下,便会冰雪消融。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堺大辅盯着许一城,肥厚的手指缓慢地互相搓动,双眼微眯。半晌过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诡异的笑容,如同平安城里那个层层嵌套的俄罗斯套娃。 “许先生一定是误会了。我们是个考古学术考察团,遵循的是严格的学术规范。许先生你也是学考古的,应该能明白。”堺大辅这么说。 许一城冷笑道:“考古学术还包括杀人灭口么?” 堺大辅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说过了,他是吸食毒品而死,日本领事馆有详细的尸检报告。”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变换了话题:“我听孙军座说,你也有朋友困在平安城,我们团里的木户教授也在那里。至少在请求孙军座出兵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是相同的,为什么不合作一下,合力说服他呢?” 许一城眼神愈加明亮,锋芒毕露:“我的朋友,我自己会去救;我的朋友被人杀死,无论那个凶手去了哪里,我都要把他绳之以法,除死方休。至于那些敢于窃取我们国家珍宝的强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去揭发,把他们的丑态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整个人如同一把神兵缓缓出鞘,气势之盛,让堺大辅有些难以抵挡,终于露出了狰狞神色:“你是在跟整个帝国作战。没有人会帮你,许先生,没有人。” 听到堺大辅的威胁,许一城反而笑了。他出口威胁,说明已经被触到了痛处,之前的猜测都是正确的——陈维礼也罢、九龙宝剑也罢,这一切,果然是日本人为了开掘裕陵而设下的大局。 堺大辅看着许一城:“固执是人类最不该有的性格缺陷,那只会给大家都带来麻烦。”听到这一句,许一城笑得云淡风轻:“是吗?可在我们许家,这是最引以为豪的优点。” 说完这一句,许一城转身离开,看都不看堺大辅。该说的话都说完,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掀开了所有的遮掩和矫饰,与敌人正式宣战。这一场螳臂当车的战争,终于在开始一个月后,正式开始。 他首先找的人是孙殿英。问到谭温江,他露出为难神色,说军座正在思考战略。许一城早就听马弁们说过了,孙殿英的“思考战略”,就是找地方抽大烟去了。许一城说我现在一定要去见孙军座。 “啧,好义气!有咱九成风范。”孙殿英先翘起拇指赞了一句,然后又担心地说道,“不过王绍义那个人凶残得很,张少帅都碰一鼻子灰,你去了那儿,危险得很呐。” “是啊,怕是九死一生,所以才特地来辞行。”许一城笑道,“我若是活着回来,定当投效军座,效犬马之劳。”孙殿英先是一喜,然后“呃”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了。许一城自蹈险境,以此逼宫,这是在谈条件呢:你不是想招揽我吗?行啊,那就别看着我去送死,赶紧出兵把王绍义灭了。 孙殿英愁眉苦脸,站起身把烟枪扔给马弁,过来拍许一城的肩膀:“哎哟,许老弟,咱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麻烦得很呐。你不在军中,不明白眼下这局势。咱刚投靠国民革命军,正是敏感时期。一动兵马,不知多少人会紧张。马福田、王绍义跟李德标不一样,我打他们师出无名,会惹出乱子呀。” 许一城敏锐地听出他话中漏了点口风,眼神一斜:“军座的意思是,如果师出有名,那么打王绍义就没问题了?” 孙殿英迟疑地抓抓光头:“话是这么说不假。要么他们现在还坚持打奉军的旗号,要么他们脱了军装重新落草为寇,那我开战还算有正当理由——不过王绍义外号‘恶诸葛’,他才没那么傻,落下这么大破绽。” “那……若是他们前来袭击军座呢?” 孙殿英眼睛一瞪:“他们敢!老子把他们揍出屎来!” 许一城一拍手:“那么这就好办了。平安城我是一定得去的,不过我会设法让王绍义的军队调离平安城,前往遵化以东、蓟县西北的马兰峪附近。那里是军座的防区,他们一头扎进去,等于是侵犯友军地域,您就反击有理,师出有名了。” 孙殿英皱眉:“他们真敢把军队派去那里,老子收拾起来肯定不含糊。不过你咋能把他们弄过去?”许一城负手而立,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孙军座只要事先埋伏好兵马,等我把他们引过来就是。” 孙殿英听了这话,眼睛发亮。戏文里诸葛亮最喜欢说这句话,每次这句话一出口,肯定有一场大胜仗。他再看向许一城,这家伙神神秘秘地卖着关子,嘴角笑意若有若无,还真有几分诸葛亮的风范。 许一城表面上胸有成竹,其实心里却在苦笑。 根本没有什么妙计。东陵就在马兰峪,王绍义本来也要带兵去那里,用不着许一城去引。他故意不提东陵,说成马兰峪,就是想把孙殿英的注意力引到歼灭马福田、王绍义匪帮的军事行动上来,别让这位孙麻子对东陵起了贪心。 眼下除了孙殿英,附近没有能制住平安城的势力。许一城为了能挡敌于东陵之外,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都当筹码打出去。 “等到干掉王绍义,救出你的朋友,你可不能食言呐。”孙殿英不忘了提醒一句。 “事成之日,一城为军座亲自执缰扶鞍。” 得了许一城保证,孙殿英大喜过望,拉住他胳膊:“扯啥执缰扶鞍,你过来,咱们俩就是兄弟相称,富贵同享,有难同当……哎呀,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走之前咱们俩不如结拜吧!” 许一城见孙殿英兴致这么高,没别的办法,只得含笑点头应允。谭温江赶紧出去,张罗了黄纸、公鸡、香烛和一尊关公像。孙殿英和许一城就在大烟馆里摆下仪式,对着关公叩了几个头,斩鸡头,烧黄纸,然后八拜成交。孙殿英年长为兄,许一城年幼为弟。 结拜完以后,孙殿英要来两大碗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张麻脸变得赤红,大着舌头问他道:“义弟,你这是打算直接去?” 许一城道:“拖一天就多一天危险,这里离平安城不算远,我等一下就出发。” “真不用老哥哥我给你带几个护卫?” “若此计可行,一人足矣;若是此计不可行,护卫再多也没用。这次就让小弟我单刀赴会吧。” 许一城知道孙殿英最喜欢听评书,还喜欢自己脑补想象,故意多用三国典故。孙殿英听了,果然拍着胸脯慷慨激昂。许一城又把他偷偷拽过来,压低声音道:“马福田、王绍义为匪多年,手里财宝山积海聚。他们完蛋以后,平安城里的资财,哥哥你可得早点派人去接收。” 对于孙殿英这样的军阀,动之以情只是虚幌,真正想要他出死力,还要动之以利才行。孙殿英听完,“嗯”了一声,没有声张,眉眼之间却全是喜色。别的都是虚的,这才是沉甸甸的实在好处。他军中缺饷,这可正是及时雨。 两个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许一城建议提前把十二军埋伏在马兰峪的峪口,这里道路狭窄,两侧山高,是绝好的伏杀场地。他其实藏了点私心,马兰峪峪口离东陵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最大限度降低两军交战对东陵的影响。 商议既定,许一城又道:“不过我还得找哥哥借一个人,往北京去送封信。”孙殿英一指谭温江:“你交给他就得了,他今天正好得押送一批货物到北京去。” 于是许一城写了封信,请谭温江转交付贵探长,并把富老公身死的消息告诉宗室。谭温江对军长这位新义弟恭敬非常,说他一进城就送去,绝不会有半点耽搁。孙殿英又问起堺大辅的事,许一城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说反正都要对王绍义动手,不如卖日本人一个顺水人情,孙殿英自然也乐见其成。 堺大辅刚才已经被许一城斥破了阴谋,不管他们有什么鬼蜮伎俩,都暂时构不成威胁了。 许一城在马伸桥镇把事情都交代完以后,换上一身古董商的行头。临走之前,孙殿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行事,还说他会安排一个连的精锐在平安城附近,一旦有危险,有人接应。 许一城拜别孙殿英,一个人骑马朝着平安城赶去。一出镇子,又赶上一场蒙蒙细雨。许一城不敢耽搁,冒着雨一路前行,又不敢跑得太快让马蹄陷住。不一会儿,雨水便住了,露出天青云白。东陵的护陵案山在远方隐约可见,气势恢宏博大。 许一城将怀中的大白手帕拿出来,擦去面上的雨水,望了望京城方向,嘴唇轻轻嚅动,似乎有无数话语要说。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抖动缰绳,沿着官道疾驰而去。在前方,平安城头的黑云汇聚,又一场暴雨要降临了。 第九章 金蝉传信,无常见珠 · 一 第九章金蝉传信,无常见珠·一 49:4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最近的北京城,真是一日乱似一日,当年袁世凯去世,都没这么乱过。张作霖张大总统离开北京才一天不到,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消息传回来,北京城可炸了窝,逃难的百姓越发多起来,城内店铺行当全面停摆,一夕数惊。这种混乱局面一直持续到数日后国民革命军进城,才算稍有好转。 国民革命军在城内建立卫戍司令部,负责维持治安,另外又设了战地政务委员会,来临时管理市政诸项功能。一张张布告贴出去,一份份法令下达,一队队宪兵派去街头巷尾,这才勉强把局面维持住。街上都在盛传,说蒋介石、阎锡山等大佬即将抵达北京视察,那就是新皇上啦。老百姓们都说,上个月这皇煞风真是名不虚传,每起必有大变。 对于北京城最近的巨变,刘一鸣却根本顾不上感慨。 许一城和富老公离城以后,很快就传来李德标所部被突袭全灭的消息,这两个人却音讯全无,大家都急得不行。黄克武一趟趟地往宗室那边跑,毓方也无能为力;付贵则通过警察厅去打听。可张作霖出事以后,奉军在北京的机构彻底崩溃,所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往奉天跑,其他啥都顾不上了;至于五脉,早就迁去了城外避乱,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大院。 偏偏这时候刘一鸣还留在付贵家养伤,不能外出,这让他感觉分外郁闷。他一心要把许一城扶上位,可现在却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刘一鸣变得越发沉默,经常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双眼盯着天花板,连黄克武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原本关在柴房的姊小路永德趁着大家都忙碌着,跑掉了。付贵把他捆得很结实,但这家伙居然用牙齿从喝水的瓷碗上咬下一小片瓷片,生生磨开了绳子。付贵赶到的时候,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的血迹。 付贵怕他带人回来报复,赶紧安排转移到另外一处房子。他们正收拾东西,谭温江来了。 谭温江果然如对许一城承诺那样,一进城哪儿都没去,先来付贵家送信。付贵和药来出门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好几辆还没来得及卸货的马车,一脸警惕,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谭温江把许一城的下落约略一说,众人才知道他在马伸桥镇的遭遇,都是啧啧称奇。谭温江把信交给付贵,客套几句,然后匆匆离去。 出于可能会被人偷看的顾虑,许一城的信里并未交代太多细节,只说他已和孙殿英商议好,将只身前往平安城,把王绍义引到马兰峪设伏歼灭。他在信里让黄克武和付贵尽快潜入平安城,约定了一个暗号,好配合他的行动。 刘一鸣拿过信来反复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许一城真正的用意。他弹了弹信纸,对其他人说:“东陵即在马兰峪。许叔不提东陵只说马兰峪云云,显然是对孙殿英怀有忌惮,不想为东陵多招惹一个祸害。”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王绍义的最终目的是去东陵,许叔却让孙殿英相信,马兰峪只是一个请王绍义入瓮的圈套。一般的局,是以虚做实,许叔反其道而行之,以实做虚。这等手段,真是厉害。” 付贵冷哼道:“既然王绍义无论如何都要去东陵,那他何必只身前往平安城?多此一举。” “即使要公开站出来反对你爹,你也愿意?” “呃……”药来有点语塞。许一城是他敬爱的偶像,而药慎行则是他最惧怕的心理阴影,不支持是一回事,公开反对则是另外一回事。刘一鸣知道这问题很难回答,也不相逼,对他说不用急着表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最好早想清楚,免得事到临头不知所措。”刘一鸣留下一句晦涩不明的话,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药来觉得他话里可能有话,可又不好直接去问,只得含含糊糊点头答应。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地方以后,药来忙前跑后,洒水铺床,然后把刘一鸣搀扶到床上。 不知为啥,自从付贵和黄克武离开以后,刘一鸣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他让药来把窗户关上,隔绝街道上的杂音,然后闭上眼睛,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陈维礼之死和东陵的线索,许一城跟他说得最多,他也想得最多。 支那风土考察团打算盗掘乾隆裕陵,陈维礼查知出逃,结果被日本人灭口,线索传到许一城这里。姊小路永德又试图杀许一城灭口,未果,又与药慎行接触,要大量购买中国古董。这是日本人目前的动作。 王绍义伙同毓彭盗惠陵妃园,他们劫持了木户教授,现在又要盗掘东陵慈禧太后陵寝。这是土匪们的计划。 刘一鸣反复捋了几遍,发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支那风土考察团和王绍义之间,没有联系,几乎可以算作是两个独立事件。唯一可以称得上联系的,就是木户教授被绑架,可那是一个意外事件。 支那风土考察团如果想要染指东陵,必须寻找当地合作伙伴。许一城开始推测是王绍义,但现在证明不是。那么,日本人的打算到底是什么?把目前所有的线索综合起来,会发现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举动非常奇怪。他们做了许多事,杀陈维礼,攻击许一城,拉拢药慎行,却唯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东陵之间有直接的联系,一切证据都是间接的。 这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日本人根本没考虑过,被冤枉了;要么是许一城被王绍义盗掘慈禧陵寝吸走了注意力,日本人还有什么小动作被他给忽略了。 刘一鸣想到这里,却没有什么思路,不安地沉沉睡去。 黄克武和付贵在接到信的第三天才抵达平安城,他们必须得避开所有行人,以防节外生枝。 平安城还是和上次来一样平静,城门照开,街道熙熙攘攘,并没有受到局势的干扰。可他们没敢进去,王绍义在城里安排了大量暗哨,一旦有生面孔出现,立刻就会被发现。许一城应该已经进城了,不知道他和王绍义谈得如何,但至少海兰珠一直没出来。这让付贵和黄克武十分担心,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付贵绕到城门附近不远的官道旁,这里有一处山林掩映的小丘,长满了松树和柏树,丘脚还有半人多高的杂草,既可以观察到城门前大道的动静,也可以隐蔽自己的行藏。付贵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鹰隼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进出平安城的行人,一霎不离。过不多时,一个穿短衫的半大孩子从外头朝城里走去,他生得很文静秀气,双手手指细嫩,小小年纪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胳肢窝下夹着一把油伞。 付贵点头,说就他吧。黄克武噌地跳到大路当中,伸手拍了拍那小学徒肩膀。小学徒一回头,吓了一跳。黄克武也不跟他废话,大手一拎,像拎一只鸡一样把他拽到小丘后面的林子里。 付贵盯着他,不说话。小学徒见他面相凶恶,以为遇见了强盗,吓得脸都白了。付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问他来历。小学徒不敢不说,交代自己是城里云来饭庄的账房学徒,这次是出来收账的。他以为是劫财的,连忙又解释说自己没收到账,还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身无长物,恳求别杀。 付贵咧嘴笑道:“我们不是要抢你的钱,是要给你钱。”学徒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黄克武按住他肩膀,沉声道:“你认识字不?”学徒抬脸勉强笑道:“我是学做账的,咋能不认识字呢。”付贵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次进城,想请你帮个小忙。”学徒连连摆手:“我不会杀人不会杀人……” 黄克武又好气又好笑:“哪个叫你去杀人。”学徒呆了一下,又连连摆手:“我不会偷东西不会偷东西。”付贵对着他脑袋敲了一下,他才住嘴。付贵道:“这事很简单。你去城里那个客栈,看看柜台上有没有摆着一只金蟾,金蟾旁边搁着什么东西,写了什么字,回来告诉我们就行。” “就这么简单?”学徒不太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你如实告诉我们,这几个铜元就是你的,很合算吧?”付贵问。学徒忙不迭地点头,付贵又把他叫住:“你可别跟别人提这件事,若让我知道,小心子弹无眼。”他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的手枪手柄,学徒脸色一白,赶紧保证说绝不会说出去。 学徒仓皇下了山丘,进了城去。付贵问黄克武这招管不管用,黄克武信心十足地说:“这是许叔和我约定好的,除了古董行当的人,谁也看不懂。” 付贵“哦”了一声,不再追问。黄克武抱住双臂,望着城头,忽然说:“木户教授也还关在里头呢,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你好像挺关心那个日本人的嘛。” “这年头,真心爱惜古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许叔也觉得那人值得一交。” “照你这么说,干脆让日本人把东陵都运走得了,搁在中国也得被土匪卖掉。” 付贵没想到随口一句讽刺,让黄克武居然陷入沉思。付贵知道这孩子有点轴,可没想到居然轴在这上头。他自己就是个冷性子,也懒得去开解,两个人各忙各的,话题就此中止。 两个人等了约莫三十多分钟,很快看到学徒急急忙忙又出了城,直奔着这小山丘来了。 那家客栈的柜台上确实搁着一尊金蟾,金蟾旁边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专收眼纹玉瓶、佛珠、倒流壶、雄貔貅、五帝钱、料姜石、玉决等物。学徒倒认真,把这些东西抄在了一张烟牌的背后,一手馆阁体很漂亮。 付贵把烟牌拿过去,递给黄克武。黄克武看完这份名单以后,亦喜亦忧。 这是许一城出发前跟他们约定好的交流办法。他知道一进平安城,王绍义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肯定会把他扣留,直到盗墓结束为止,不允许和外界接触。许一城的身份是古董商人,他会要求说反正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我就顺便收收货吧。这个不触动王绍义的核心利益,客栈老板又和五脉有那么点渊源,不会有人阻拦。 所以学徒能看到那只金蟾又摆上了柜台,公开收货。 当然,以王绍义的多疑,肯定会安排人紧盯着,谁来找许一城卖东西,一定会被盘问,生怕他借机传递消息出去。 可许一城的门道儿不在这里。 一般下乡收货的古董商,除了摆出金蟾,如果有特别想要收的东西,还会在旁边立个牌子,指明要哪一类古玩。考虑到许多老百姓不识字,有时候还会摆一件实物在那儿——这叫“金蟾分水”。许一城会根据自己情况,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写明收什么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付贵和黄克武根本不需要接近客栈,只消找个人远远地把金蟾分水的名单抄下来,就知道他目前状况了。 金蟾分水的名单,暗藏玄机,非是古董行当的人,很难看懂,就算把名单挂在城门前,也不必担心泄密。 玉瓶寓意“平安”,瓶上有眼纹,即为眼下平安。 佛珠代表海兰珠。 倒流壶是一种玩壶,表面看上去无盖有嘴,注水时需要把壶倒过来,将水从底部注进,再翻覆过来,水不会漏。“倒流”二字,扣的是“倒留”。 所以许一城靠这几件古玩表达的意思,是他和海兰珠都被留在城中,但目前还算安全。 貔貅分雌雄两种,雄貔貅运财,雌貔貅守财。单要雄貔貅,即说运财之事。 五帝钱是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个皇帝的铜钱,此五帝在位时期国泰民安,所以民间一直迷信带这五种年号的铜钱很吉利,专门会有人来收。东陵恰好也埋葬五帝,所以五帝钱意指东陵。 至于料姜石,其实不是古董,而是一味中药,状如生姜,因此而得名。许一城列出它来,指的是掌握了慈禧太后陵寝入口的姜石匠。 至于玉决,则是用了一个鸿门宴的典故。当年项羽在鸿门宴请刘邦,席间他的参谋范增三次举起玉决,示意他动手。项羽却犹豫不决,最终错失了杀死刘邦的好机会。所以玉决有一层寓意,乃是未决,悬而未定。 这几件物品摆下来,意思是王绍义去东陵盗墓的时间还未定,因为姜石匠还未找到。 黄克武喜的是许一城暂时无事,忧的是城内情况依然不明。他解说给付贵听,付贵明白许一城的意思是还得再耐心等等。于是他把铜元扔给学徒,对他说你每天都去看看那牌子,如果牌子上的字换了,就出城在这个地方告诉我们,好处不会短了你。 学徒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件事酬劳还不少,比他干学徒一个月拿的工钱都多,不禁喜出望外,连连答应说一定办好,然后欢天喜地离开了。 第九章 金蝉传信,无常见珠 · 二 第九章金蝉传信,无常见珠·二 49:4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黄克武问付贵怎么办,付贵说:“还能怎么办?等!等许一城的消息!” 黄克武忽然问道:“你和许叔是怎么认识的?”他一直特别好奇,付贵这个人太冷,和许一城的风格格格不入,但两人似乎又极信任对方,不知道怎么凑到一起的。 付贵没回答,黄克武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以为又是冷脸贴热屁股了。他正要放弃,付贵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抓了他,他帮我破了个案子,就这么简单。”付贵忽又反问道,“你和许一城又是如何认识的?”黄克武道:“他和五脉的人都不太一样。这个我说不太明白,大刘更会说。总之……我觉得跟着许叔很舒服,心里踏实。” “哦。”付贵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付贵和黄克武轮流在小丘这守着,不过学徒一直没出现。平安城依旧平安,只是城头依然打着奉军的旗号。到了第四天下午,黄克武正百无聊赖地守在小丘旁,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一抬头,那学徒兴奋地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烟牌。 “有新变化了?”黄克武问。 “我给您抄下来了。”学徒伸手要钱。 黄克武把他打发走以后,去看那个烟牌。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三样物品:七宝烧、铜龟以及宝剑。 黄克武一看这个,顿时就愣住了。付贵赶到,问他什么意思。黄克武解释说:“这个七宝烧,是日本产的。铜龟,取一个‘归’字。许叔的意思是,木户教授要被放出来了。”付贵皱皱眉头:“他不是来把海兰珠换回去的么?怎么她一直不走,反而把这个日本人释放了?——那把宝剑什么意思?杀了他?” 这一连串问题,黄克武都回答不出来,付贵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他只是借此表达对许一城的不满,你到底在平安城里干什么呢?放着老婆不管跟一个满人女子厮混,忙了几天唯一的成果居然只是把日本人先放了出来。付贵自谓对许一城算是了解,可这次他也看不懂了。 黄克武倒是挺高兴,他对木户教授一直有好感。他说既然许叔让我们接应一下,我们就去吧。付贵哼了一声,说要去你去,我没兴趣。黄克武只得由着他。 过不多时,木户教授步履蹒跚地从城门走出来,头发散乱,满脸污秽,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但还努力保持着镇定。几个士兵把他往前一推,就径自回去了。木户教授左顾右盼,十分茫然,只得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拐过一道弯,让小丘遮蔽住了城头守兵的视线,黄克武冲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木户教授。” 木户教授抬眼一看,想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衙门监牢里的那个小家伙。黄克武掏出一包酱驴肉、俩烧饼和一壶水,木户教授两眼放光,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吃饱以后,木户教授瘫坐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歇过来,朝黄克武深深鞠了一躬。 黄克武跳开,有些手足无措,说要谢就谢许叔吧。木户教授在监牢里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放出来了。黄克武没法告诉他真相,只是简单地说在许一城斡旋之下,他才得到释放。木户教授连连表示非常感谢,说等返回北京以后,一定会告诉堺大辅团长和日本方面,请他们予以嘉奖。 黄克武忽然想起来,许一城在最后还附了一把宝剑,说不定,他是想问问那把九龙宝剑的事。 通过药慎行可知,日本人的《支那骨董账》最后一页就是九龙宝剑,这是清代唯一一件被列入名册的物品。许一城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代称,代表的是乾隆裕陵里的大量宝藏。可陈维礼的信笺上,确实留下了宝剑的重叠图影,说明这也是一件实物。 木户教授认不出那把九龙宝剑的图影,更不知道它被列入支那骨董账。不过他听完黄克武的问题以后,说《支那骨董账》纯粹是出于好意。日本从中国这里学习了太多的东西,现在老师生病了,学生把老师的著作拿回去保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黄克武没有对此发表评论,很快把木户教授送走,返回小丘。一回来,付贵就皱着眉头道:“我不管许一城怎么想,你小子一看见日本人就屁颠儿屁颠儿,这可不大好。” 黄克武本来也是个火爆脾气,只是总在许一城和刘一鸣身后,不怎么发作。付贵这么说,他顿时不乐意了,解释说:“我才不是喜欢日本人,我只是觉得,他们比中国很多人更懂得古董的价值。付大哥你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 付贵背着手冷然道:“你们玩古董的我是真不明白。日本人把刘一鸣打得半死,你还跟他们交好;许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他还跟海兰珠在城里逍遥——倒把日本人给放出来了。” 黄克武想要驳斥他,付贵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读书少,不如你们认的字多。可我就认准一个理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这么三心二意,还打日本人,趁早回去歇着吧。”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人轮流值班。黄克武一直想找机会跟付贵聊聊,可付贵压根不理睬他。 这一天傍晚,学徒又来了,这次他抄录的名单不太一样。黄克武接过去一看那牌子,眼神顿时直了,顾不得还在跟付贵冷战,跑到他歇息的地方,叫他赶紧过来看。 付贵拿过牌子,发现别的没变,只有玉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叫作喜鹊铜桥的物件。 中国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恋,被王母娘娘划出天河相隔。幸亏有喜鹊们见义勇为,每年七夕搭成鹊桥,两人才能幽会一夜。民间所谓“喜鹊铜桥”,就是一件雕成三鹊头尾相连的铜制拱形香炉,七夕之日摆在葡萄架下,乞巧时用来燃香默祈。 “悬而未决”的玉佩没有了,却多了一个只有在七夕时才用的喜鹊铜桥。许一城要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了:“王绍义已经找到了姜石匠,很快就会对东陵动手,动手时间就在七月七日左右。”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都变得凝重。 大敌终于要开始动了,付贵和黄克武两人顾不得闹别扭,一条一条地按事先的约定过细节。现在距离七月七日还有数天,他们要通知孙殿英,让他准备伏击王绍义,一方面还要暗地里安排,在半路趁乱救出许一城、海兰珠,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付贵挥了挥手,一点也不受挑衅:“别废话,赶紧走吧。”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然后转身跑出林子,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很远。付贵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本来就冷冷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牌,正面是小学徒记的一连串古玩,他手一翻,翻到背面,上头还有一行淡淡的小字:“无常见珠。” 这是付贵背着黄克武跟小学徒交代的,说如果看到那“金蟾出水”的牌子最底下多了这么一行字,记得一并抄下来,但要写在背面,淡淡地写,不要跟黄克武讲。 这是许一城跟付贵事先约好的,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暗号。 黄克武虽然是个可信任的人,但他毕竟年纪还小,性子又不够沉稳。更何况,有些事情,许一城觉得不适合让黄克武知道。 比如现在付贵要做的事情。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在地平线上只留一抹余光。很快这一抹余光也被吞噬,大地陷入到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中。付贵换上一身几乎紧贴在身上的灰色短装,弓着腰,双脚轻移,轻捷如同一头狸猫,很快就挪到了平安城的城下。 平安城盘查确实很严,但王绍义安排再如何严谨,也不可能把城里每一个人都监视到。城防一定会有漏洞。上次付贵到平安城,可不是白来的。他的一双鹰眼已经把全城的布局构造和布防都摸得清清楚楚。 平安城是座清代修建的城池,不知过了多少年了,青灰色的城墙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那些土匪也不可能花精力在这上头。付贵记得上次勘察的时候,其中一段城墙已经坍塌了一截,形成一个凹口。王绍义懒得修葺,就派了几个兵,每到晚上就守在这儿。 这几个兵三个守在明处,一个守在暗处,正百无聊赖地聊着天。话题关于最近马团长和王团副调动兵马,东陵计划还没公开,但底下人多少都猜到一些,这些士兵都兴奋地遐想着如果开了墓,自己能分多少财宝,能买多少亩地,能娶几房媳妇。 付贵伏在附近静听了一阵,等到他们面露倦意,昏昏欲睡之时。他飞快地摸到暗哨所在,一招就锁住那兵丁的喉咙,五指运力咔嚓一声,那小兵当即软软倒在地上。没了暗哨,明哨就容易躲了,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攀上这半边城墙,轻轻落在城里。 付贵不是善男信女,闯城少不得要杀人见血。许一城不希望黄克武沾上这些杀孽,所以付贵才会等他离开以后才行动。黄克武的拳法是武学,付贵的手段就只是杀人。只要能达成目标,他不在乎其他。 平安城外紧内松,加上夜里无光,付贵的潜入没引起任何波澜。他游走于屋顶巷间,避开了数队巡逻,还望见整个城里唯一仍旧灯火通明的建筑,那应该是马福田、王绍义的住所。想来他们正在忙于规划如何盗墓。东陵那么大,若是一窝蜂乱闯进去,可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怎么也得有个统筹。 不过那不是付贵的目标,他刻意绕过那片灯火,很快来到了城中最黑暗的地方——城隍庙。 城隍庙此时庙门紧闭,空无一人。付贵没进主殿,而是从矮墙跳进去,来到庙后那座阴森恐怖的阴司间前。就在一个月前,许一城在这里赢得了为王绍义走货的资格,同时也有两条人命在这里彻底交待。黑夜之中,阴司间那间屋子上瓦下砖,又高又窄,墙皮都是红色,如同一只染了一身鲜血的无常矗立。 付贵一靠近那里,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阴司间前,正在翘首等待。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付贵不由得一怔。 无常见珠。无常就是阴司间,而珠自然就是海兰珠了。 女子是海兰珠不假,但当初她来平安城的时候,明明是一身洋装,现在却换了一件乡下的枣红碎花衫子和宽纹绣花裤,头上盘起一个鲍鱼头发髻。 “怎么,认不出来我了?”海兰珠冲付贵轻轻一笑。“一城他被人监视得紧,只能让我来了。” 付贵停下脚步,眉头紧皱,海兰珠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不爽。而且她前两天还是直长发,现在居然在头上盘了个发髻,这是新婚小媳妇才干的事情。 海兰珠似乎没觉察到他淡淡的敌意,习惯性地用手去摸了摸脑后的发髻:“真亏他想得出来,让咱们安排在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碰头。上次我在这里可吓得不轻,你在隔壁关着,可不知道那儿有多吓人。一城那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太不讲究。” 付贵听她一口一个“一城”叫得亲热,心中生厌,便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会留在平安城里?许一城不是把你换出去了么?” 海兰珠道:“一城他是想用他把我换出去。不过王绍义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了他很久,质疑我们两个的关系。我看这样下去要出事,就说服一城演了出戏。说我俩自由恋爱,只因家里父母反对,所以恋情不能公开,演了一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说到这里,她面带羞色,伸手去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大概是戏演得太好,王绍义不只相信了,居然还感动了,而且大包大揽,说要做一回红娘,就在平安城里给我们把喜事办了……” 听到这里,付贵肌肉一僵。应付王绍义确实凶险,但为了瞒天过海,许一城居然和海兰珠办了喜事,这可实在太不像话了…… 海兰珠继续说道:“一城这个人,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我留下来了,他又惦记去救那个日本人木户有三。他朋友明明死于日本人之手,他倒挺会以德报怨。好说歹说,王绍义才把那个日本人给放了,可真是横生波折……” 付贵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好了,这么晚让我进城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海兰珠站在原地:“王绍义要对东陵动手了,一城的消息你们已经看到了吧?” “黄克武已经去通知孙殿英和宗室了。” “很好。一城把你叫进来,是要告诉你,姜石匠的下落已经搞清楚了,他希望你尽快赶到他身边。” 第九章 金蝉传信,无常见珠 · 三 第九章金蝉传信,无常见珠·三 49:4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付贵没露出惊讶表情。从许一城“金蟾分水”牌子的变化就能知道,玉决没有了,料姜石还在。难怪王绍义决定七月初兵发东陵,掌握了姜石匠,就等于掌握了地宫钥匙。 “他在哪里?”付贵问。 “据我打听,他并不在城里,而是在离这里二十里之外的刘家村里。老头已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经不起折腾。所以王绍义派了一队人去了刘家村,监视着姜石匠。等到平安城的大部队出发以后,他们到东陵与主力会合。” “这么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付贵不动声色。如果姜石匠在城里受到严密保护,那他几乎没机会救人,如果是在村里被小股人马看守着,那么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是的。不过一城的意思是,不能救得太早,太早就会被王绍义觉察。要等到他的部队进入马兰峪伏击圈无法后撤,再把姜石匠救走——在必要的时候,不妨一劳永逸。”海兰珠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语气着重。 付贵微微抬起下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许一城的意思?” 海兰珠咯咯一笑,随即掩住檀口:“一城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那个人心地太善良。不过这对他、对咱们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的目的是保陵,不是盗墓,如果唯一知道墓门所在的姜石匠死了,那是最好不过的做法,只是太过残酷。付贵可能会这么干,但许一城绝不会。 付贵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海兰珠,思路居然跟自己一样。 付贵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海兰珠,目光冷峭,海兰珠没把眼神移开,表情如常:“我自作主张,其实是为他做一个他知道好但不敢做的决定,他不必因此而被良心谴责,东陵也能消除最后一个隐患——何况我们也并没说一定要灭口,那是最后的手段,不是吗?” 那件事一定和东陵以及九龙宝剑有关,刘一鸣对这一点很笃定。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会怎么做? 他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飞舞,可一伸手却倏然消失了,捉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这种似近还远的无力感,让他非常难受。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常活动都没问题,可心情却一点都没好转。 刘一鸣让药来去街上探听消息、收集报纸与号外,天天在家里看,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身前身后,堆满了各种资料。药来不只一次抱怨,说你这都成了垃圾堆了。刘一鸣记得许一城说过,鉴定古董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反复地看。读经百遍,其义自现。 北京城这段时间还真挺热闹。在度过张作霖遇刺的短暂混乱后,随着国民革命军的进驻,城里慢慢又恢复了和平景象,宵禁取消,集市重新开了,戏园子又抬出水牌要上大戏了。老百姓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让京城添加了几分人气。蛰伏起来的各种社会团体,又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意见。昨天是商业联合会发布公告拥护北伐,今天是燕大清华师生要求清算“五四”血债;还有各式广告、个人声明、讣告以及最新政治动向的号外,铺天盖地。 毓方也亲自撰文,在《时务报》上发表文章说欣闻蒋主席即将莅临京城视察,恳求关注京城周边帝陵修葺治安事宜,冀望文物得到保护,勿使后人垂泣云云。可惜的是,现在整个北京都拼命在新格局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谁会关心前朝皇帝的坟修得咋样。在这一片喧嚣中,东陵只是一个被遗忘的老朽,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没人关心,也没人关注。 毓方组织了一批遗老遗少,打算多写几篇,可惜这阵宣传攻势很快被一枚重磅炸弹打断。 国民党在六月下旬召开了一次中央政治会议,宣布从七月开始,北京更名为北平特别市,归国府直辖。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北京各界全傻眼了。自从明成祖从南京搬来北京以后,这几百年北京首都地位从未有过动摇。想不到五月那一场皇煞风不光刮跑了张作霖,连整个北京的皇气都刮没了。要知道,一国之都,汇聚天下之财,北京降格成北平,失去的可不光是名望和地位,还有无数的商机和发展机会,逐渐泯于凡城。所以消息一出,市面上一片哀叹不平之声。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陵之事更是没人顾得上关心了。 这事对五脉影响也十分巨大,不过刘一鸣并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关于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过大多是外交和军事方面的,且都与奉天有关。让他警觉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条新闻,说日本外交官照会南京,说希望政权交接不会影响到两国贸易以及日本货物在华北市场享有的特权。 刘一鸣眼神闪动,一翻身,从另外一摞报纸里抽出几张,上头有则新闻用朱砂笔点了个记号。那标记过的广告是说,芹泽株式会社招雇船运工。本埠还有一张报纸,是个法国传教士写的华北亲历,说吸毒者与日俱增,呼吁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机构云云。 刘一鸣记得芹泽会社就是那个从大连往北京运烟土的商会,他们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这商会城南的货栈里。刘一鸣一脸阴沉地抬起头来,把药来叫到跟前:“谭温江这次运来的是鹰牌对吧?” “是啊。” “我记得你说过,‘一颗金丹’出现以后,鹰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 “也不能这么说。‘一颗金丹’是高档货,贵,鹰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过两个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药来一说起这个来,就滔滔不绝。 刘一鸣脸色略微一变,说咱俩赶紧出门,找一趟谭温江去,有点事我得确认一下。 药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一起出门了。十二军在北京设了办事处,就在南城教子胡同,是一个大敞院儿。院子里非常宽敞,里面堆满了烟土,用苫布盖着。他们到了一问,发现谭温江已经返回马伸桥镇了,这里只留了十来个士兵留守,被一个上尉管着。 上尉当日跟着谭温江见过药来,知道这是孙军长的贵客,态度颇为客气。药来嘴皮子利落,一块大洋送过去,没几句就把上尉哄得高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里一股烟气腾腾,显然这一伙兵也在抽大烟,个个都带着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脚,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三个人坐下说话,上尉也不怎么隐瞒,那几大车确实是鹰牌烟土,运到北京是为了打点关节的。 过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来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刘一鸣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么。药来则跟上尉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上尉抱怨说现在京城物价忒贵,烟土卖不上价,光养这些人都好大一笔花费,又抱怨说军中没啥补贴,孙老总没事就发烟土顶账,再这么下去,他还不如回乡下种地算逑。 说到这里,上尉一伸手,愤怒地挥舞了一下。药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刘一鸣问他怎么了。药来悄声说:“我爹来过。”刘一鸣眉头一皱,怎么这又有药慎行的事儿了?他问药来怎么看出来的,药来说你看见上尉手指上那个扳指了没?那个是武扳指。 扳指分为文武两种,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纯粹是八旗子弟的装饰品。武扳指是真正战场上用的,是用驼鹿角做的,呈浅褐色。因为大清武备废弛,八旗堕落,所以真正驼鹿角的越来越少。药慎行手里有这么一个,是满清在关外时某位王爷用的,后来这位王爷后人吃上铁杆庄稼,不思进取,这东西就流落到了五脉手里。 这东西说不值钱吧,其实颇为珍贵;说值钱吧,跟玉石扳指比还真不容易叫上价去。所以这一类玩意儿,在古玩行当里叫敲门货。意思是适合送给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关节的人,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贵重。 现在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里,显然是药慎行送的礼了。刘一鸣说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个,你怎么确定是你们家的。药来说那扳指我偷过,不小心给磕缺了一角。我爹给赎回来,还把我痛打了一顿。三十棍子的记性,绝对错不了。 药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上尉果然说前不久有个人来拜访谭师长,两人谈了很久,但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一问形貌,果然是药慎行。 这可就太奇怪了。药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货栈接触,是为了《支那骨董账》的事;这次他又跑来跟谭温江碰头,又是为了什么?那次城南有“一颗金丹”,这次又堆满了鹰牌。怎么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着烟土? 离开十二军办事处以后,药来和刘一鸣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药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爹的行踪越发诡异,他简直无法解释,刘一鸣却想得更多。 药来走出去两步,缩缩脖子,自己絮絮叨叨:“这些人,来历都不简单呐。我爹跟他们混到一起,这是要开烟馆了吗?我还只是偶尔吸两口,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 刘一鸣眉头一皱,停住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哎,我这可不是骂我爹啊……” “不是这句,再往前。” “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对,他们怎么不简单了?不就是孙殿英的兵吗?” 药来一听又进入自己专业领域,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了:“这刘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给咱们端茶那个士兵的手没有?” “嗯?” “那个人的右手指头上都是老茧,可老茧的位置却十分奇特。最厚的茧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无名指却几乎没有。”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别犀利。药来虽然纨绔,可好歹家学渊源,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刘一鸣听他一说,顿时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艺人比如铁匠石匠之类,手拿掌握,老茧均匀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这么奇怪的分布。这一定是一个极特殊的职业,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形。 药来看到刘一鸣也被难住了,大为得意:“说到烟土,我都能给许叔当老师。我告诉你,这是鸦农的手。罂粟花成熟以后,会结出罂粟果,割开以后有白汁流出来,搁干了就是生鸦片膏子。采汁的时候,鸦农会把一柄特制的小刀绑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个小罐。这样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划,小拇指一摆,汁液就会流进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这叫兰花指,也叫勾花式。” “就是说那个士兵其实是鸦农?” “岂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鸦农。” 刘一鸣想着上尉的话、士兵的手、报纸上的新闻以及药慎行离奇的出现。这些散碎的片段逐渐汇聚在一起盘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猜想。 “不好!许叔有危险!” 他抓住药来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来。 第十章 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 · 上 第十章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上 49:4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七月的天气,就如同眼下这京城的局面一样变化无常。这天早上还艳阳高照,过了中午,变成了个阴阳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圆几百里内都被一层薄薄的卷云罩着,云彩上端描着一层金边,云底却涂着厚厚的铅灰颜色。阳光透不下来,只有热力穿过云层直落地面,闷得无边无际。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阴阳交界,头顶黯淡无光。 一过午时,平安城的城门隆隆打开,先出来的是二十几个骑士。他们出城后就散开成一个扇形,飞驰而去。紧接着出城的是一长队步兵,约莫有四百多人。这些士兵动作懒散,神色却很兴奋,边走边跟同伴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整个队列松松垮垮。他们的武器杂乱无章,有的扛着汉阳造,有的拿着辽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别着一把虎头大刀。穿的军服也是乱七八糟,奉军的、国民革命军的、皖系的、山西商号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长摆,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着野蛮与凶悍。 夹杂在这些土匪之间的,是十来辆马车,马车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辆上头有人。许一城双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车上闭目不语,海兰珠亲密地靠着他,给他剥着橘子。 王绍义纵马来到车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尔,两位挺腻味的嘛。”海兰珠甜甜一笑:“还没顾上给王老爷子敬茶,真是不应该。” 王绍义看向许一城道:“许先生,你这闭着眼睛,在想啥呢?” 许一城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两个字:“东陵。” 王绍义大笑,扬鞭朝队伍一挥:“这里几百号人,哪个不想?这辈子能有机会看见东陵墓开,这得是多大福分。等会儿开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他停顿片刻,见许一城不动声色,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有怨气,把你关在城里头十来天不让出来,那也是为了保密起见。再说我可没亏待你,好酒好肉侍候着,你说放人我也就放了,连姨太太我都给你撮合了一房,够不够意思?” 许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团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天?”王绍义问他是啥,许一城肃容道:“这叫阴阳天,也叫九泉翻地。云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时阴阳两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错了路,极容易一脚踏错下了阴间,上了黄泉路,再回来可就难了。” 王绍义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许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还得三思。” 王绍义不屑道:“你说得没错。人在做,天在看——不过老天爷现在就只能看着,啥也干不了。”他发出一连串嘎嘎的笑声,转身离去。 许一城的态度,让王绍义有些扫兴。若依以往的脾气,早就一枪把这个不识趣的小子崩了。不过许一城在拘押这十几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鉴定了不少宝贝古董,确实是高手。王绍义还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货,暂时还留着有用。 王绍义走远以后,海兰珠轻轻握住许一城的手,柔声道:“布下这么大一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来了?”许一城冷冷一笑:“王绍义这个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发,他容易起疑心。我在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门心思奔东陵去了。”说到这里,许一城叹了口气,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当里,有三劝之说。哪怕是拿赝品骗人,对方临要买前,骗子得劝上三回,以示不负良心。劝了三回,对方还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骗了。” “真的假的?谁会干这种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别说。行骗之人越是如此,买家越不虞有诈,反而以为卖家有反悔之意,无不急忙掏钱。”许一城看海兰珠一脸惊讶,笑道,“三劝本是劝人向善的规矩,结果到后来,反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以你看,鉴古鉴古,根本鉴的是人心呐。宝越珍贵,鉴出的人心越可怕。东陵这个宝库鉴出来的,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许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远处群山之间,就是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绍义在队伍旁边,纵马高呼:“兄弟们,走快点。慈禧那老娘们儿已经躺平了,等着咱们呢!” 他的话引起了土匪们的一阵哄笑,士气大振,吆喝声、口哨声抛上半空,整个队伍朝着东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东陵东侧,中间被一道风水墙相隔。府君山的山势崎岖,千折百转,与附近丘陵、沟壑构成一个狭窄的隘口,叫作马兰关,附近还有秦代修建的长城,是马兰峪的枢纽所在。 正当王绍义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府君山上一处隐蔽指挥所里,谭温江放下德制双筒望远镜,回头对孙殿英道:“军座,咱们的人都进入埋伏阵地了。” 付贵离开平安城以后,立刻来到刘家村,没费多大力气就锁定了姜石匠的住处。王绍义的人已经先到了,就住在姜石匠家里,全天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连睡觉都要把他的腿用绳子拴住,生怕逃走。可怜姜石匠当年侥幸逃生,以为再与东陵没什么关系,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这档子事给缠上了。 姜石匠的家里要住士兵,所以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敢怒不敢言。其中姜石匠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就暂时借住在村头一户人家里。付贵没费多大力气就找上他们,几块锃光瓦亮的大洋砸下去,他就成了姜家的一个远房三外甥。 士兵们不禁止姜家的日常活动,只是不许姜石匠走出院子。于是,这位远房三外甥拎着烧酒和一串鱼干来探望他。姜石匠年纪大了,记不得这门亲戚也不奇怪,旁边小儿子一劝,也就似乎想起来了。三外甥时常来探望,今天过来带点吃的,明天捎匹布,跟姜石匠聊得很开心,后来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吵了一架。三外甥怒气冲冲地离开,再也没回来。 王绍义的命令下来以后,士兵们驱赶开姜家人,“护送”着姜石匠朝马兰峪而来。临行之前怕他精力不济,还强迫他吸了两口大烟。 他们一离开刘家村,付贵就紧紧追在后头。 之前都安排妥当了,现在只能适当的时机动手。不能太早,太早了王绍义会觉察有诈,不钻进圈套。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姜石匠被送进王绍义的主力部队,到时候再想动手就来不及了。 其实如果他不顾忌姜石匠生死,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只要王绍义进了埋伏圈,他的生死都无所谓。从这一点上来说,付贵很赞同海兰珠的看法。也只有许一城这样的家伙,才会多此一举,特意叮嘱尽量不要伤害姜石匠的性命。 但既然许一城这么嘱咐过了,就一定要做到。 付贵没那么多废话,也没那么多思绪。他现在整个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肌肉充分收束,呼吸调节到了最佳的节奏,杀气正慢慢地从他身上浮现,头脑却如同一块冰那样冷静。 当姜石匠到达某一个特定地点时,他就会骤然暴起,干掉眼前这七八个人,把姜石匠活着保护起来。付贵现在眼里就只有这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和付贵相比,此时在刘一鸣的脑子里,充斥了各种想法。可是他却无暇顾及。 他此时正骑在一匹洋灰色的高头大马上,药来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吓得大呼小叫,刘一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一味奋力扬鞭狂奔,朝着马兰峪的方向疾驰。他本身偏向文弱,骑术不算高明,可此时却如同关公上身一样,驭马之术行云流水。 骑士策马奔跑之时,忌讳说话,因为上下颠簸很容易咬断舌头。不过刘一鸣没管,他一直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只有药来勉强能听清楚。 “再快点,再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个七月初的阴阳天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各带目的,朝着东陵这个是非之地汇聚而去。 最初的枪声,来自于王绍义的部队。 他们的队伍已经接近马兰关,士兵们因为一路急行军而显得有些疲惫,队伍拖得有点长,打头的队伍已经穿过关前的古碑,队尾还在山谷外的林子边上。王绍义算算时间,护送姜石匠的队伍也差不多该到了,就下令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姜石匠会合。 队伍中有一个士兵走得乏了,他一抬头,看到一只低飞的喜鹊从林子里飞出来,个头肥大,不由手里发痒。他是个神枪手,便从肩膀上摘下步枪,一拉枪拴,朝天打去。 王绍义的队伍军纪非常差,行军途中随意开枪这种事,居然也无人禁止。这神枪手一声枪响,喜鹊在半空一头栽下来,赢来同伴啧啧的称赞声。 可王绍义的队伍拉得实在太长了,后排开枪,前排根本不知道是在打鸟。他们猛然听到枪声,无不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武器,缩着脖子朝左右看去,以为两侧的山上有人在伏击。 而孙殿英埋伏下的士兵们,正是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骤然听到这一声枪响,他们以为友军已经动手了,纷纷从山上探出头去,恰好与王绍义的兵四目相对。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双方都在惊愕和意外中毫不客气地开了火。这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就以这么一个略带喜感的误会开始了。 枪声四起,子弹交错飞过,马兰关前霎时陷入一片火海。 孙殿英的兵早有准备,武器精良,又是居高临下作战。所以甫一开战,埋伏部队很快占据了优势,王绍义的兵被死死压制住,死伤狼藉,惨叫和呻吟声绵绵不绝。许多土匪刚刚拔出枪来,就被两侧的子弹同时洞穿,保持着那个姿势扑倒在地;有反应快的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可惜孙军根本不瞄准,他们只是尽全力把手里的子弹泼洒出去,一片一片的射击形成弹幕,不分死活,见者有份;有的倒霉鬼已经死了,身体却还在被子弹打得一跳一跳,好似诈尸一般。 不过因为王绍义的队伍拖得太长,真正陷入重围的只有前面一半,后面的队伍没有进入伏击者的火力覆盖区域。这些悍匪毕竟有过跟奉军正面对抗的战绩,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以后,居然开始有模有样地打起反击来。 第十章 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 · 下 第十章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下 49:4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王绍义一直留在后队,不在第一波打击范围内。枪声一响,他就飞快地跳下马来,掏出手枪,朝着府君山上望去,脸色阴沉如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王绍义的想象里,他们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轩那几十个前清兵丁,可眼前这射击的密度、进攻的节奏、专业的设伏手法,显然是职业军队。 而在这附近的,只有孙殿英的第十二军。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们了?王绍义脑海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他身在战场,无暇去找罪魁祸首。他挥着手枪,大声让周围的士兵冷静下来,试图恢复秩序。 他的想法是组织两支敢死队,朝两侧的山坡侧面迂回,去兜埋伏部队的屁股。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在两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嗷嗷地朝山坡上冲去,可很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在队伍中爆炸,五六个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抛起。剩下的人抱头鼠窜,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过来,准确地在人群中开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绍义的嘴角抽动一下。孙殿英连这玩意儿都带来了?看来这不是遭遇战,他们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等老子上门啊。 山炮的轰鸣,彻底骇破了那群土匪的胆子。他们在正面战场跟奉军对抗,可以悍不畏死。可这些人今天出门,是为了去东陵发财的,现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气顿时溃不成军。迫于“恶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暂时还不敢转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们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着身子,即像是为了躲避子弹,又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越发强烈的惊慌。 “恶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现这样的眼神,说明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他望着伤亡惨重的前队和士气大挫的后队,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他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凝在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许一城环抱着海兰珠,正躲在马车下方的双轮之间。王绍义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枪声一响,许一城立刻拽着海兰珠滚到大车底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应该先是惊愕、呆滞,去寻找枪声的来源,判断出周围的危险程度后,才会找地方躲藏。而许一城一听枪声,二话不说就朝车下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伏击。 说不定,根本就是这个混蛋设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合作这个臭小子就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王绍义眼神里顿时杀意盎然,他“恶诸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耍过。王绍义磨了磨牙,抄起手里的枪,暴戾之气喷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几个弟兄,也得先把这一对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着捉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战场上依然子弹横飞,孙军的火力朝着这边延伸,马兰关前黑压压地躺着一片尸体。王绍义却不管不顾,迈着大步朝马车走去。许一城一抬头,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恶诸葛”已经知道真相了。一个惯称“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么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个“恶”字了。 “等一下我设法挡住他,你先跑。”许一城对海兰珠说。海兰珠却摇摇头:“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来,不会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许你去做蠢事。”海兰珠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许一城的脑袋被流弹擦中,受的是皮外伤,不过血流出来糊了半个脑袋,看起来煞是吓人。海兰珠从腰间掏出一块布,要给他擦拭。许一城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那块大白手帕,捂住了伤口。洁白的手帕上很快就沾满了污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的身手可真好,比我都强。”许一城对海兰珠笑道。海兰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淡淡的疑惑,微微一笑:“宗室就是这么训练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训练你?” “恐惧。”海兰珠道,“自从溥仪逊位以后,宗室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三百年的养尊处优,把这些人养大了架子,养短了眼光。等到这一切都失去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缺少安全感。” 许一城敏锐地注意到,她说的是溥仪,不是皇上。 海兰珠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宗室之后,都被送去国外接受特别培训,国内的八旗子弟烂到了骨头里,根本指望不上。” “指望什么?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张勋?”许一城道。 “怎么可能?”海兰珠轻笑,“他们一直害怕会被打击,会被报复,所以希望能多点自保之力罢了。” 许一城道:“如果他们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不能接受中华民国普通一民的身份,那么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活该。” “哎,说起来,他们对一城你如此尽力保护东陵,倒是十分满意呢。我想就算你现在去提亲,他们也会欣然应允。”海兰珠大胆地看着他。许一城把视线转移开:“我所作所为,与宗室无关。只是不想助长盗墓气焰,伤我国文化之本罢了。” “只是这个原因?” 许一城没有回答,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对黄克武说道:“那个人,是一鸣吗?” 黄克武视力好,他瞪大了眼睛一看,骑在马上的果然是刘一鸣,后头还有一个药来,正和马车相对奔来。他连忙挥手呼喊,很快刘一鸣拨转马头,来到马车前。那马跑得浑身是汗,一停住脚步,四蹄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刘一鸣和药来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见许一城满头是血,吓了一跳。 许一城宽慰道:“皮外伤,不妨事。王绍义已经被打散了,我们也从乱军中逃了出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刘一鸣喘着粗气急道:“不,许叔,还没结束!” “嗯?”许一城一愣。海兰珠和黄克武也凑了过来。 刘一鸣使了个眼色,药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土筒子:“您知道这烟土是谁的吗?是孙殿英的!” “这我知道。他自己抽,还让谭温江运了一批到北京。”许一城回答道。 “那您知不知道,他不光只是贩卖烟土,还自己生产烟土。这鹰牌,根本就是孙殿英的牌子!”药来道,“这牌子本来叫作殿鹰牌,后来才改的名字!” 药来毕竟在烟土圈里混过,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事了。许一城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生产烟土和贩卖烟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烟土生产成本极为低廉,其耗费主要是在运输上,如果一个人既掌握了生产,又有军队可以贩卖,那么利润将极其巨大。没想到孙殿英手里还掌握着这么一个聚宝盆,难怪可以左右逢迎,屹立不倒。 药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您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抽的那玩意儿‘一颗金丹’吧?” 许一城点点头。 药来道:“日本人在大连的工厂,一直在向华北倾销‘一颗金丹’。‘一颗金丹’的价格,快和鹰牌平齐了。那玩意儿比鹰牌好抽,价格还差不多……”刘一鸣接口道:“而且主持此事的,正是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芹泽株式会社。” 听到这里,许一城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已经听出来刘一鸣话中的含义。“一颗金丹”的倾销,会把鹰牌从市场上彻底排挤出去。鹰牌一失,孙殿英手里最重要的财源就枯竭了。 他在马伸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孙殿英的军队已经缺饷半年,快要哗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袭击李德标。孙殿英已经穷到要直接运烟土去北京城里去打通关节,可见手中压货太多,滞销无法变现。 而这些烟土,在北京居然很难出手,只能堆积在办事处院子里——说明市场环境变得十分恶劣。 可以说,孙殿英被日本人的这一手倾销策略打得穷途末路。 在许一城原来的推理中,一直缺失重要一环,找不出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东陵下手的办法。这不是几个教授能办到的,非得是大批人马才行。许一城本来猜测他们或许会借助王绍义的力量,从现在看来,这个人选应该是孙殿英。 芹泽商社以烟土为武器,断绝孙殿英的财源,然后支那风土考察团再找上门来合作,给这头快饿疯了的恶狼一个希望。看来堺大辅那几次拜访孙殿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怪孙殿英一脸不爽,却不敢下重手把他撵走。 许一城想到这里,面色铁青。如果刘一鸣这个推测是对的,那现在的情势,可真是危如累卵了。孙殿英搞定了王绍义后,很有可能会被堺大辅撺掇着去挖东陵。 这才真是豺狼刚去,饿虎又来。 “没事,我们还有机会。我让付贵去救姜石匠了。没有他指引,孙殿英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门。现在蒋介石和其他高级官员就在北京视察,他不敢耽搁太久闹出大动静……”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一鸣紧张地问。 许一城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抬头望天,那两道刚才在生死之间都不曾颤动的双眉,此时终于拧在了一起。 “维礼已为此牺牲自己性命,接下来,就看我的了。” 第十一章 孙殿英炮轰慈禧墓 · 上 第十一章孙殿英炮轰慈禧墓·上 49:4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马兰关前的伏击战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伏击开始出了点小意外,但总体来说还不错,击毙土匪一百余人,自身伤亡十多人。孙殿英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虽然王绍义跑了,但两人本来也没什么仇怨,没必要穷追猛打,打垮就算了。 最让孙殿英高兴的是,这一战缴获了十几辆大车,而且是带着辕马的。这都是王绍义带来打算装财宝的,除了被黄克武赶走一辆,其他的全成了孙殿英的战利品。 “我那义弟不知跟王绍义有啥仇,这次老哥哥我算是给他出口气了。”孙殿英叼着烟卷,望着关前谷道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对谭温江感慨道。 “有人报告说看见黄克武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他和一个女的往外跑了。”谭温江毕恭毕敬答道。 “嗯,不错,没损伤就好,不然我这一仗,就枉做恶人了。”孙殿英把烟卷往地上一扔,拿鞋跟儿一碾,“传我命令,全体集合!” 谭温江一听,目露兴奋,忙吩咐传令兵下去。很快十来把军号响起集结号,此起彼伏。除了搜检战场搬运尸体的几十号人以外,其他伏击部队都纷纷集结到了马兰关前,排成了一个勉强算是整齐的方阵队伍。 孙殿英拿着马鞭,背着手在队伍前来回踱了几步,大声道:“弟兄们,今天你们打得漂亮,辛苦了。”士兵们齐声回答:“孙军座辛苦。” 孙殿英满意地挥了挥手,然后一指马兰关:“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咱们今天为啥要打这仗。你们知道这道关后头是啥不?后头叫东陵。啥叫东陵,就是埋着满清那些个皇帝的陵墓。” 士兵们不明所以地交换着眼神,不知道这位大帅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殿英换了一副忧伤的脸色,指了指自己:“你们知道咱的身世不?咱的祖先,叫孙……”他说到这里,略有些结巴,急忙拢起袖子,看了眼手心里的纸片,这才继续道,“叫孙承宗,是大明东阁大学士。满人皇帝南下的时候,咱祖先死守高阳,最后全族力战而死,只逃出一个儿子来,隐姓埋名,流传下一支,一直传到咱这儿。祖先之仇,咱是片刻不敢忘了,一门儿心思琢磨着怎么替他们报仇……”孙殿英说到这里,语带哽咽,不得不停下来擦擦眼泪,顺便又瞅了一眼纸片。 “满人当初杀咱全家,现在满清没了,皇帝跑了,不过他们的坟墓还在。弟兄们,你们说,杀亲之仇,是不是该报?这满人皇帝的坟,既然近在眼前,是不是该挖?” 谭温江带头喊起来:“是!该挖!该挖!为孙军座报仇!”士兵们也一起大吼起来,越吼越明白,越吼越兴奋。 孙殿英谦逊地摆了摆手:“咱知道啊,挖坟掘墓这事不地道,有损阴德。可是也得分情况,满人欠咱手里太多血债,孙阁老,袁督师,再往前数,还有打金人的岳武穆,这一笔笔账,都得还清楚!再说了,咱们现在既然是国民革命军,就得有点革命行动。前几年,鹿钟麟将军不是把溥仪从故宫撵出去了吗?还把大炮给架到门口,那可真他娘的过瘾。今天咱们就学一学鹿将军,把这些皇帝从东陵里撵出去,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对!对!”麾下士兵已经不用动员,自发地呼喊起来。 孙殿英说得兴奋了,把枪往那儿一放:“既然现在要革命了,就要革命到底,彻底砸烂这些皇帝太后,才能共和民主!”说到这里,孙殿英大喝一声:“好!听我的命令,入东陵!取宝!” 孙殿英刚说完,喀嚓一声巨响,天空中一个惊雷滚过,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本来特别兴奋的士兵们,忽然又有些疑惑。孙殿英仰起头来,咧开嘴哈哈大笑:“你们看,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迫不及待等着拿雷劈呢。那些满清皇帝躲在地下陵墓里,雷劈不着,咱们帮老天爷个忙,把他们拽出来!” 他一说完,士兵们的疑惑顿消,双目放光,摩拳擦掌。孙殿英到底是不是孙承宗后人,这谁也不知道,可他们都明白,这坟地里埋的可是皇帝,里面藏着的宝贝得有多少?现在要进东陵,肯定见者有份,一个人能分多少好处?财帛动人心,几乎所有人眼睛都红了。 队列顿时有些维持不住,大家往前挤着,都想第一个踏进东陵,孙殿英赶紧让谭温江维持秩序,自己整整皮带,一马当先,迈步朝马兰关的城门走去。 这时又一雷声隆隆滚过,孙殿英突然停住了脚步,略带惊讶地抬头看去。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挡在了马兰关前,挡在了孙殿英的身前。这个身影颀长挺拔,头上还包着一块被污血污染了的手帕,在那里一站,渊渟岳峙,如同生根一般。 “义弟?你跑回来了?”孙殿英又惊又喜,上前哈哈大笑,要去握住他的手。许一城淡淡道:“刚才孙军座的演讲,我都听到了。”孙殿英道:“听见啦?那就好!你放心,咱讲义气,有福同享。开了东陵,好东西也有你的一份。” 许一城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沉重:“这件事,我绝不允许。” 孙殿英眉头一皱:“义弟,你这是说啥呢?”许一城道:“军座与清宗室恩怨,我管不得。但挖坟掘墓,是有悖人伦的大罪,军座不可留下骂名。” 孙殿英道:“那是满人胡勒勒的瞎话儿,可不能信。” 许一城上前一步,目光如火:“先秦之时,奸人发墓者诛;汉时,穿毁坟陇者斩;唐时,发冢开棺者绞;大明律严治盗墓之罪;大清律挖坟掘墓者重治三十六条;民国律盗墓最高可至枪决。历朝历代,此举皆是大逆大恶。军座你要做不义之人吗?” 孙殿英被说得有点恼火:“这是满清狗皇帝的墓,我给我家先祖报仇,有什么不对?你也是汉人,怎么站到那群满人那边去了?” “那你勾结倭寇,盗我中华又算怎么回事?” 孙殿英跳起来瞪着眼睛辩解:“你胡说!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再瞎说老子毙了你!” 许一城丝毫不惧,慨然上前,又把孙殿英逼退了一步:“满清已亡,东陵已成国家之物,理当保护周全,以留后世。你今日勾结日本人挖东陵,明日勾结俄国人挖西陵,后日谁又勾结美国人去挖明陵、宋陵、唐陵、汉陵,秦陵,我中华可还有历史可言?文化血脉岂不是要寸断?” 听着这些大道理,孙殿英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笑脸一收,阴恻恻地问道:“那我要是坚持要开呢?义弟你就一个人,我身后可是有一个师呢。” 许一城微微一笑:“我一个人,自然是螳臂当车。不过军座觉得蒋中正如何?” 一听这个名字,孙殿英嘴角一抖,又退了一步。如今整个中国,要数这位最接近皇上了。许一城道:“蒋公正在北京视察,我已把身边的人派回京城。如果军座执意动手,那我也只好向蒋公和北京诸家报馆揭发。” “哼,蒋公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为几根死人骨头对付我呢。” “届时舆论哗然,只怕蒋公也不会维护一个新收编的杂牌军,反而要杀鸡儆猴呢。” 孙殿英一听,顿时沉默下来,许一城这是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软肋上。蒋介石心眼小,嫡系杂牌分得清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万一东陵事起,蒋介石愿不愿意袒护他,还真不好讲。 许一城见他颇有些动摇,换了个口气:“义兄,你看了那么多戏文,哪个英雄好汉以挖坟为荣?挖坟掘墓,报应不爽,还请早退啊。”不料孙殿英眼皮一翻,却耍起无赖来:“我开了便走!没有证据,谁敢抓我?” 许一城道:“东陵奇大,里面机关甚多。军座你纵然有一个师,若不知墓道所在,掘开得花上十几天工夫。”孙殿英“呃”了一声,这挖坟掘墓是个技术活,他确实不太熟。 许一城道:“有这点时间,足够我去京城召集记者过来拍照再返回北京登报了。” 孙殿英气得拔出枪来,顶住许一城的脑袋:“你这没义气的混蛋!老子对你这么好,你非要来坏事!咱一枪弄死你算了!”许一城也不躲,闭上眼睛安静地等着,似乎根本不怕。 这个许一城赶不走,打不得。这个时候,孙殿英真有点萌生退意了。民族大义啥的孙殿英不关心,但东陵一挖十几天,真被蒋介石知道,闹大了他可真有点担心兜不住。孙殿英撮了半天牙花子,还是把枪给放下来,悻悻道:“把你给崩死了,廖定非跟咱拼命不可。”言语之间有了退意。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孙军座,别来无恙?” 孙殿英一看,居然是堺大辅,脸色顿时不好看。他的财路断绝,就是拜这个人和他身后的芹泽商社所赐,虽然被迫与之合作,可这种城下之盟实在是憋屈。 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们来给孙军座送一份贺礼。”然后他的身后闪出脸色冷峻的姊小路永德,他紧紧抓着一个皮如枣核的老人——正是姜石匠。 “此人姓姜,是当年修建慈禧墓的唯一幸存者。有他指引,孙军座可是事半功倍啊。” 许一城大吼一声,双臂展开,朝孙殿英扑去。姊小路永德一把按住他,要把他踢开,孙殿英却怒喝道:“那是我义弟!谁敢动他?” 堺大辅使了个眼色,姊小路永德放开许一城。孙殿英蹲下来对他道:“义弟,赶明儿老哥哥再给你赔罪,啊。”然后直起腰来,对关前的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喊道:“弟兄们!给我冲啊!开了东陵,好东西随你们拿!” 这一句话喊出来,如同解开了千百个关着野兽的铁笼。一阵海啸般的呼喊在马兰关前掀起,让空气为之一振。军队的队形再也维持不住了,这些饿极了的士兵纷纷扔下武器,瞪红了眼睛,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什么都拿不到。 马兰关前霎时一片混乱,贪婪洪流冲垮了良心的堤坝,朝着东陵奔涌而去,一往无前。 许一城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他张开嘴,试图呼唤,却没有声音。他急忙去扯孙殿英的袖子,可孙殿英一甩手,朝前走去,不愿和他拉扯。许一城一转身,又要拽住另外一个冲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之前在马伸桥曾经见过这个军官,当时他的态度毕恭毕敬,谈吐得体。可现在他年轻的面孔变得扭曲,根本懒得理睬许一城,把他往旁边一推,大踏步地冲过去。 许一城无法保持冷静了。他吼叫着,想去拦住每一个人。可嗓子都喊嘶哑了,却无济于事。他拽住一名老兵,被推开,再拉住另外一人,又被推开,有时还会被人踹上一脚,扑倒在地,再爬起来,狼狈不堪。过不多时,他的长袍被扯裂,浑身沾满了泥土,头发蓬乱。在这一片洪流面前,他就像是一块微小的礁石,根本无法抗拒,更无法撼动大局。 一个看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兵兴奋地朝前跑去,许一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乎疯狂地喊道:“不能去,你们不能去啊!你还小,你该知道这不对!”那娃娃兵恶狠狠地一拳捣在许一城肚子上,带着和年纪不符的凶狠喝道:“滚你妈的蛋!别妨害老子发财!” 听到这句话,许一城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徒劳,这一切什么都不能改变。剧烈而庞大的情绪在胸口炸裂,那种痛苦更甚于腹部中的一拳,仿佛连灵魂都为之粉碎。许一城身形摇动,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终于在汹涌的人群中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了马兰关前。 士兵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倒在地上——就算有人注意也根本不会关心——他们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无数双脚飞速移动,踏过许一城的身体,如同踩过一段枯木和碎瓦砾。 在远处的孙殿英停下脚步,惋惜地看了一眼,知道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被活活踩死。孙殿英摇摇头,叫来两个卫兵把他从乱军中拖出来,继续前行。堺大辅和姊小路永德一直旁观着这一切,堺大辅唇边勾起一丝微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姊小路永德那张死板的脸划过一丝情绪波动:“支那人里,算是难得。” “所幸这样的人不太多。”堺大辅朝许一城被拖走的方向微微低了一下头,不知是在致敬还是告别。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头,随即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水连成了一条线。大雨在此时终于倾盆而下,如瀑的雨水阻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却浇不熄他们的野心。 ……在一个混沌复杂的梦中,许一城见到了许多人,陈维礼站在前往日本的轮船上,朝他兴高采烈地挥手。站在他身边的是富老公,一身锦缎气定神闲,那条轮船却变成了东陵的神道。海兰珠、刘一鸣、黄克武、药来、付贵和木户教授依次出现,每个人都慢慢老去,稍现即逝。最后出现的是他的妻子,她怀抱着未出生的孩子,双唇嚅动,却没有声音。她慢慢隐没在金黄色的光芒里。许一城仿佛看到怀中的孩子在不断成长、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强的样子从来没变过。许一城伸出手去,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却甩开手,在视野里消失…… 许一城平静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许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觉。 许一城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头,一动,她就醒了。看到许一城恢复了神智,她挺着大肚子站起来,从旁边桌子上拿来听诊器和血压计,给他细致地检查。在整个过程中,许夫人都没有说话,全神贯注,检查得格外细致,连皮肤上的一块小疤都要用手指摸过。许一城几次要开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许一城索性不吭声,注视着她忙碌。 好不容易检查完毕,许夫人说:“身子没大碍。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养一阵就没事了。”许一城苦笑一声,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个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气所笼罩。这可是现代医学检查不出来的。 许夫人看出他的情绪,朝旁边瞟了一眼:“你已经比付贵好多了,他一直到现在还在隔壁躺着呢。” “啊?他伤得严重吗?” “脑震荡,抢救回来了,不过没两三个月别想下床。” 第十一章 孙殿英炮轰慈禧墓 · 下 第十一章孙殿英炮轰慈禧墓·下 49:4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是我害了他……”许一城挣扎着,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许夫人道:“小刘、小黄和小药一直轮流在门口守着,他们应该有要对你说的事。你现在要见他们吗?” “嗯。”许一城点点头,他急于知道东陵后来的情况。 许夫人拉开门,探出头去。守在门口的是黄克武,他一听说许一城醒了,大喜过望,进了病房打量了许一城几眼,说我去喊人,然后冲出门去。 “哦,对了,海兰珠小姐也来探望了。”许夫人一边低头整理床铺,一边淡淡地说道,“她说在平安城的时候,形势所迫,跟你办了一场假婚礼,做不得数,让我不必担心。” 许一城略窘迫地开口道:“呃,她是宗室那边派来合作的……”许夫人伸出指头,封住他的口,把那块重新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塞回到他身上,低声说道,“你也真是的,我差一点就以为见不到你了。”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带着一丝颤抖。许一城叹息一声,抬起胳膊想要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许一城连忙把胳膊挪开,三个小家伙风风火火冲进病房。 许夫人整了整额发,对他们道:“你们等一下要说给一城的事,是坏事?”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一鸣勉强点了下头。许夫人看向许一城:“你非得现在听,对吧?” 许一城面色苍白地开口道:“东陵那边……”许夫人截住他的话:“不用讲给我听,你确定自己受得了?”许一城“嗯”了一声。许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男人呐……别谈太久。”然后抱着一堆脏床单出去了。 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消沉。东陵被孙殿英糟蹋,他们的一番努力,可以说是全部付诸东流,大家都有些灰心丧气。此时看到许一城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三人更是情绪低落。 “后来他们还是盗了东陵,对吧?”许一城的声音虚弱,不带什么力气。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刘一鸣开口说起经历来。 那天许一城昏倒以后,被孙殿英的人抬了出去。不过那些卫兵也急着进东陵去发财,草草把许一城扔在马兰关外,就跑掉了。刘一鸣等人赶到以后,吩咐黄克武和药来把许一城火速运回城去,他自己则弄了一套十二军的军装,装成一个普通士兵混进东陵。 刘一鸣知道,东陵势必不守,但如果就此放弃,只怕连惩凶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心思深重,知道许一城已无法主持大局,便决定亲自以身犯险。 当时整个场面十分混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根本没人来查验刘一鸣的身份。刘一鸣混在乱兵里,进了东陵。他很快发现,这些孙殿英的兵跑了一个漫山遍野,像一群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东陵地面上的值钱东西,早就被毓彭和垦殖局的人卖光了,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诸陵地宫里。而地宫防备森严,不是随便几个游兵散勇就能挖开的。盗掘东陵这种规模的陵寝,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和统一的指挥。 于是他借着大雨,逐渐靠近孙殿英,刘一鸣相信这个人一定有安排。果然,刘一鸣很快发现,孙殿英和那两个日本人以及押送着姜石匠的亲卫队一直没乱,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普陀峪定东陵而去,那里埋葬着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名声太臭,关于她的奢靡留下了太多传说,清代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如她。孙殿英把慈禧墓选做目标,是早有预谋。 孙殿英他们抵达了定东陵以后,开始吹号召集附近的士兵集合。刘一鸣也被当成一个小兵,排在第一排,把宝顶附近的土都挖开。然后他看到姜石匠被带到定东陵里,被谭温江逼问当初的墓道位置。搞清楚位置是在明楼旁侧琉璃照壁下面。找到以后,姜石匠就被丢出去了,孙殿英派了几个工兵过去查探,结果碰到了一堵金刚墙。 金刚墙是用花岗岩砌成,中间缝隙浇入桐油和糯米浆,坚固无比。孙殿英先是让人去砸,大锤砸在上头只留下几个白点。然后一个军官出主意,用硝镪水去浇,试图给石隙化松,但也失败了。孙殿英一怒之下,调来一批炸药,一口气把地宫大门给炸开。 地宫开了,里头又碰到一扇汉白玉的石门,石门后头被一根石柱顶着。这石柱叫自来石,修建的时候就吊在门后,等大门一关,石柱就自动滑下来,把门从里面顶住,谁也开不得。孙殿英本来还想用炸药,但怕把整个墓穴震塌了,只得纠集了百十号人不停地撞,硬生生把自来石给撞断了。 地宫门一倒,慈禧的梓宫终于门洞打开。原本还算略有秩序的盗墓大军彻底乱套了。先是孙殿英,然后是谭温江的卫队,后来所有人都蜂拥着冲进去。这些人半年没发薪饷,见到遍地珍宝,如同老鼠掉进油里一样,开始哄抢。那种混乱而疯狂的场面,刘一鸣这辈子也忘不了。 慈禧墓里的宝贝,那是真多,连过道里都堆满了各种珠串、金佛、玉珊瑚什么的。结果碰到这些乱兵,慈禧棺材被撬开,她身上盖的经被,嘴里含的宝石、头上戴的珠冠,甚至镶嵌的金牙都被拔出来。地宫内的其他珍宝也被劫掠一空。慈禧尸骸被抛到墓道上,脑袋被踩得稀巴烂。至于姜石匠,其中一名军官嫌他碍事,一枪给毙了。王绍义准备的那些大车,都被孙殿英用上了,一车一车地往外运。刘一鸣亲眼所见,那对慈禧太后枕在脑袋后头的国宝翡翠西瓜,被谭温江亲手交给孙殿英,他左看右看,笑得嘴都合不拢。 许一城听了,眼神一黯,不是可惜慈禧——那个老妖婆丝毫不值得同情——而是这么多珍宝惨遭劫掠,被毁掉的东西恐怕会更多。这对一个学考古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折磨。 “这都要怪我,我早就该想到,人心的贪欲,岂是寻常手段可以克制的。我学艺未精,鉴人不明,以致有此横祸啊……”许一城自责而痛苦地皱着眉头。 刘一鸣摇摇头:“许叔,这您就说错了。孙殿英盗墓,是日本人一手策划,有您没您,早晚都要出手。”许一城连忙问道:“对了,堺大辅他们,你看到了没有?” 刘一鸣说:“我正要讲到。” “等一等,他们盗了多久?” “足足七天七夜。”刘一鸣叹息道,“走的时候,整个东陵一片狼藉,连石碑都没几块完好的了。” 许一城慢慢靠在床头,摸了一下胸膛心脏的位置,若有所思:“我昏迷了这么久啊……那然后呢?” 刘一鸣朝黄克武看去,黄克武连忙说:“我和药来把许叔你送回北京,直接送进协和,同时海兰珠小姐去通知宗室。宗室那群窝囊废,听到这消息慌成一团,毓方说自己拿不了主意,又去天津请示溥仪。溥仪又召集宗室元老们议事,这一议又是好几天。等他们赶到东陵的时候,人家早跑了!只剩下阿和轩在神道前自尽的尸体。” “阿和轩死了?”许一城一惊。 “他们被孙殿英关在山坳里,等到军队离开才恢复自由。其他兵丁一哄而散,恐怕阿和轩是最后一个为满清殉葬的人了。” 许一城心想,阿和轩是海兰珠的亲爹,不知道那姑娘知道这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宗室就没什么动作吗?” “目前还在商议该怎么办呢。”刘一鸣嘲讽地回答。 “对了,付贵也是在那时候被人发现的。据说是姜石匠的家人一路找到东陵,在靠近马兰峪的地方发现了他,送回京城。”药来补充道。 许一城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先去看看付贵。 隔壁病房里,付贵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像是个滑稽的印度巡捕。这个家伙即使在昏迷时,仍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床边的柜子上没有摆鲜花,而是摆着一把二十响毛瑟短枪。这是许夫人的主张,她说对付贵来说,枪油和火药的味道闻起来比花香更舒心。 许一城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来,伸出手去给他掖了掖被子。付贵一动不动,似乎懒得搭理这个多事的混蛋。他其实对民族、文物什么的毫无兴趣,之所以掺和进来,完全是出于与许一城的友谊。 他本来可以在京城悠哉游哉地当警探,结果却为了一件无关的事情伤成这样。无穷的愧疚涌上许一城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陈维礼。 陈维礼信任许一城,临终前把一个大秘密托付给他;付贵信任许一城,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两个人都把许一城视为生死相交之人,全无保留地付出信赖。现在他们两个一死一伤,孙殿英依然逍遥法外,日本人的阴谋到底是什么还没查明。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 许一城啊许一城,仇敌未灭,真相未明,你有什么资格意志消沉? 其他三个人望着垂首而坐的许一城,半晌没有吭声,以为他伤心过度,连忙过去劝解。刘一鸣伸手一触许一城肩膀,他缓缓抬起头来,把刘一鸣吓得退了一步。 许一城面上原本浮着一层淡淡的灰霾,现在却倏然消散。他眼神里的虚弱和空茫不见了,又变回了之前的清亮和许家人特有的名叫固执的神采。 “许……许叔?”刘一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许一城从椅子上站起来,沉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活力:“这件事还没完。是的,我们没能阻止盗墓,但我们还可以让这些盗墓贼付出代价,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过许叔您的身体,反正盗都被盗了……”药来有点担心。东陵被盗,许一城内伤最深,以他现在的状况,还能不能应付这么危险的事情。许一城正色道:“东陵是被盗了,但日本人的动机尚未查明。现在让我束手,只怕更伤身体。”说到这里,他下巴轻抬,微露傲气,“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头撞南墙而死,没有中途折返的。” 刘一鸣问道:“那许叔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城抬起右手,修长的指头灵巧地拢在一起,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遗憾:“我准备了一个后手,就是用来应对这种局面的。我本希望永远用不着,现在看来,不得不用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满怀期待,等着许一城拿出一条立竿见影的锦囊妙计。许一城却什么都没说,反而让药来给他讲讲最近京城的局势。 药来抖擞精神,絮絮叨叨地讲起来。最近京城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国民革命军的各级政要纷纷前来。奉天那边早就正式为张作霖发丧,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儿子张学良的选择。 许一城闭目听着,不时停下发问。药来说了半天,许一城忽然问:“这么说,蒋主席还在北京?”药来一点头:“还在,忙着接见社会各个团体,忙得很,每天报纸上都有报道。” “现在外头传得最热闹的事是什么?”许一城问的问题很飘忽,让人摸不清头脑。 药来为难地挠挠脑袋,想了一下,啪地一拍巴掌:“对了,有个事儿,好多人都打算上街抗议把北京改北平的事。这是刘伯温当年亲自看的风水,姚广孝亲自建起的八臂哪吒城,四九城内聚着皇气,哪能说迁就迁。不少社会团体联名上书,要求重新考虑。” 许一城对这个很有兴趣,又问了药来几句细节,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他的眼神透过病房,看向东陵的方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床边。 第十二章 剑中机关 · 一 第十二章剑中机关·一 49:4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从五月到七月,北京城里一直乱哄哄的,先是奉军退出北京,然后是张作霖被炸死,国民革命军进城接管,立刻又改北京为北平。一件大事接一件大事,让人目不暇给。 进了八月,老百姓们觉得该消停了吧?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八月一开始,整个北京又被一枚炸弹震动了。 路透社突然发了一篇报道,作者佚名,声称遵化东陵惨遭盗墓贼洗劫,国宝珍品损失无数。报告里说有马兰峪附近村民进入东陵,发现慈禧、乾隆两墓被盗,地宫洞开,里面的陪葬品全数被搬空。敦促国民政府尽快采取行动,派员调查。 这一篇报道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之前战乱频繁,大家顾不上这一摊儿,如今局势稳定下来,注意力立刻全转移到这上面来了。何况被盗墓的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慈禧,更引发了无数揣测。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乃至全国的报章纷纷予以转载,社会各界表示谴责,敦促尽快破案。老百姓们更是交头接耳,什么不靠谱的传说都流传出来了。到底谁是盗墓贼,众说纷纭。 宗室也发表了声明,溥仪声泪俱下,谴责暴行,在东陵补祭,还派了几位元老向国民政府递交请愿书。 东陵大案很快就成了京城热门话题。迫于舆论压力,卫戍司令部和北平战地政务委员会对外宣布,已经调集了京师警察厅的精锐,由侦缉处长吴郁文领衔,开始侦破工作。同时委托国府委员刘人瑞组成调查团,前往东陵调查。 没过几天,警察厅的调查就取得了进展。七月中旬的一天,十二军六师师长谭温江带着夫人去前门看电影,灯一灭,包厢里却熠熠生辉。侦缉队的干探立刻封闭了整个电影院,进入包厢,从谭夫人的绣花鞋上搜到两枚夜明珠,经过宗室辨认,确认是慈禧陪葬之物。 琉璃厂有一家专营古玩的尊古斋,老板叫黄百川。好巧不巧,就在谭温江被抓的同一天,警察厅也拘捕了黄百川,交代说谭温江曾带来几件罕见奇珍,作价十万,经查也是慈禧墓中所盗。 与此同时,山东青岛海关亦有消息传来。他们在陈平丸的客轮上抓住了两个逃兵,从他们身上搜出十二军的军徽标志以及三十六粒东珠。逃兵交代曾参与孙军长在东陵的盗墓活动,捡了一把珠子,觉得不想再给人卖命了,就偷偷跑了出来。 京师警察厅以往效率奇慢,可这一次却如有神助,一招一式极有章法,接二连三查出重大线索,仿佛背后有什么高人支招似的。而且每查有进展,必被新闻界所侦知。于是,孙殿英是东陵盗墓元凶这件事,虽未经法院认定,但已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更有军事观察家发了议论,说这种杂牌军桀骜不驯,若不施以重手整治,只怕日后会生变于肘腋之间,字字诛心。 仿佛老天爷觉得这件事不够热,很快又在上头浇了一勺滚烫的油。 《时务报》发了一篇署名五岳散人的文章,从风水的角度分析,说当年满清选择遵化马兰峪为陵寝,是为了护住北京皇气。如今孙殿英盗掘东陵,以致皇气散失一空,南流而下。北京从此帝都之位不保,沦为普通华北一城,皆肇于此云云。 其实国民政府要迁都一事,早在六月下旬就已宣布,孙殿英盗墓是在七月初。但老百姓不管这个,到了这篇文章一出,立刻炸开了锅。陵寝盗不盗的,那是宗室的事,国宝丢不丢,那是国家的事,但北京失去首都地位,这可就动了所有住在皇城根儿百姓的体面。 大家胸口都憋着一口气,正没处发泄,有了这个理由,自然毫不犹豫地骂上了。这个孙麻子,居然掘了北京的皇气,失了根本,六百年都城坏在他手里。咱天子脚下成了犄角旮旯,平白降了一格,你说该杀不该杀?一时之间,孙殿英这个名字可谓是臭大了街,几乎人人喊打,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势头。 “把迁都之事和盗墓之事联系到一起,高明至极。如今这么一闹,孙殿英要么乖乖自首,要么落草为寇,再没第三条路可选了。”毓方笑眯眯地对许一城说。 许一城面色冷然,淡淡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此时两人正坐在一处小茶楼里。小茶楼是宗室产业,格局不大,却异常精致。毓方专程设宴款待,以感谢许一城这段时间的奔走。海兰珠也在,她换了一身旗袍,露出两条白藕般的手臂为两人泡茶,眼带笑意,低眉顺眼,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毓方翘起大拇指:“一城兄你的手段果然了得。几下出手,就把孙殿英搅得鸡犬不宁。他现在肯定后悔跟你结拜。” 之前那一系列眼花缭乱的舆论组合拳,颇有章法。毓方不信这是巧合,算来算去,只有许一城有这等手段和见识,能把舆论一步步引导起来,布下天罗地网,让孙殿英无处逃遁。 许一城叹道:“大错铸成,如今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还谈什么神机妙算。再说我只是出了几个主意而已,若没有上面一位大人物主持,也没这么大效果。” “哦,是谁?”毓方好奇地问道,许一城伸出指头朝上点了一下,却没回答。 “节哀顺变。”许一城忽然轻轻说。 海兰珠苦笑了一声:“我父亲也算是死得其所。他生前就很痛苦,一方面无法放弃忠诚,另一方面又看着宗室不断堕落腐化,所以才会困守东陵,算是避世。这次护陵而死,总算也是个解脱。” 许一城不再说什么,沉默地朝前走去。 “那些日本人有下落了吗?”海兰珠转换了一个话题。 许一城摇摇头,神情略带遗憾。 堺大辅、姊小路永德带着九龙宝剑离开东陵以后,就彻底消失了。药来曾去大华饭店打听,得知整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包括木户教授在内——也都突然离开,去向不明。 “哎呀,如果他们把宝剑带回国去,那可就追讨不回来了。”海兰珠担心地说道。 许一城紧抿嘴唇:“不,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人还没走,至少还没离开中国。他们拿走九龙宝剑,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动机。维礼之死,一定还有别的深意。” 海兰珠默默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许一城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一城,你别太累了,别把这些事都归咎给自己。”海兰珠柔声道。许一城冲她微微一笑,抬起双臂,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海兰珠一愣,问他是什么意思。许一城肃然道:“这是托孤拜,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我在维礼灵牌之前行过此拜,一定会追查到底。直到找到真相,抓住真凶,我会在他的坟前,手势颠倒一遍,方算还愿。” 海兰珠盯着他的眼,知道这个人太顽固,于是不再相劝。她觉得气氛太沉重了,想说什么轻松点的话题,眼波流转,展颜笑道:“一城你也够坏的,居然把孙殿英和北平迁都联系到一起,可不知道老百姓骂成什么样子。你骗起人来,可真是不含糊呢。” 许一城苦笑道:“亡羊补牢而已。”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海兰珠站在门槛内,手扶住门框,幽幽道:“宗室的委托已了,我们是不是没机会见面了?”许一城看着她的脸,良久方斟酌出四个含糊的字来:“也不尽然。”一听这话,海兰珠顿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你放心好了,平安城里虽然咱俩……”她微微低下头去,移开视线,“咱俩办过喜事,不过那是麻痹敌人的权宜之计,做不得真,咱们还是朋友——哎,对了,你太太她快生了吧?我打个长命锁给你们孩子。” “多谢。” 许一城没有过多表示,一拱手,然后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离开。海兰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怅然若失,默默回过身去走进茶楼。 这一辆黄包车跑过半个城区,最后在南锣鼓巷停住。这里有条圆恩寺胡同,又叫恩园,是一处阔气的大宅邸,中西风格合璧。此时这胡同前被一条路障挡住,临时立起一个哨所,内外各有荷枪实弹的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方圆百米之内,莫说小摊贩,就连行人都没几个。 这里是蒋介石在北京的行辕所在,现在他已回返南京,不过警备程度却没有降低。 许一城走到哨所前,报出一个名字。哨兵打了个电话,仔细搜查了一番,然后恭敬地放行了。他一进恩园内宅,立刻迎出一个人来。此人身穿北伐军服,唇薄而直,两道眉毛如浓墨横过两撇,微微上翘,看上去意气风发。 “哈哈,一城,你来了?”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握住许一城的手,用力晃了晃。许一城也笑道:“雨农兄,幸亏你还在北京。” “蒋公国务繁忙,北京这里尚有未完之事,所以我多留了几日,也快走喽。” 这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联络参谋。 两人寒暄几句,戴笠把许一城请进侧厢屋里。这里有些昏暗,别无装饰,只有黑色手摇电话一部、军用地图一张和铺天盖地的各种材料。坐定以后,许一城从怀里掏出那个十六粒碧玺珠子手串,交到戴笠手中:“东陵之事,多亏雨农兄鼎力支持,这是一点谢意。” 戴笠把手串接过去,眉眼不动:“只是跟新闻界的朋友打了几个招呼而已,一城你也真是见外。” “哪里,这是宗室给我的,借花献佛而已。”许一城笑道。 戴笠嘿嘿一笑,把手串随手搁在旁边桌面上。 许一城知道,这位联络参谋的实力,可比这头衔可怕多了。他麾下只管着一个调查通讯小组,外号十人团,但却可以上达天听,是蒋介石的私人情报机构,位卑而权重。在北京这个地方,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忌惮这位联络参谋的能量。蒋介石走后,他独住恩园,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戴笠在最高领袖心目中的地位。 戴笠这次跟随蒋介石来北京,为的是在当地营建领袖耳目。许一城离开协和医院之后,立即就去拜访了他。两人有旧,一拍即合。此前针对孙殿英的一系列行动,都是许一城居中策划,戴笠跟京师警察厅和各大报馆打过招呼,不然那些人不可能配合得如此行云流水。 “哦,对了,你引荐的那个吴郁文昨天来拜访过,孙殿英的案子算是他破的,来找我邀功了。”戴笠随意跷起二郎腿,神态轻松。 “觉得此人如何?” “是条恶犬。”戴笠毫不客气,“不过倒是很识时务。这次他这么卖力帮你破案,也是冲着我来的。我跟他谈妥了,准备给他在中央宪兵教导总队谋一个队副的位置。” 许一城“啧”了一声,中央宪兵教导总队,那可是蒋介石的嫡系,吴郁文运气真不错,这么快就在新主子麾下找到好位置了。戴笠身子前倾,看向许一城似笑非笑:“一城,你也不必羡慕。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许给你个更好的位置。”许一城连忙摆了摆手:“这个咱们不是谈过了嘛。我专心学术,对政治的事不感兴趣。” 戴笠把身子重新靠回去,惋惜道:“你几篇新闻稿一发,就逼得孙殿英差点抹脖子上吊。这份手段,若是能用在大处,对领袖、对国家都是一件幸事呀。” 一提孙殿英,许一城精神一振:“这个案子,上头现在怎么说?”他花那么大心思,就是希望能对盗掘东陵的盗墓贼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戴笠似乎早猜到他的来意,不急不慢地从桌子上拿过一份公函,递给许一城。许一城拆开一看,上头是一封龙飞凤舞的手令—— “呈文具悉,通饬所属,一体严密缉拿,务获究办,毋稍宽纵。”落款蒋中正。 “蒋主席亲自下令,一城你可以放心了吧?”戴笠又拿过几份公文,比如北平地方法院派员赴东陵取证的派遣令、河北省主席商震命警备司令张荫梧派兵保护东、西陵的电令、遵化县的盗墓通缉布告等等,总之从蒋介石以下,各级大员一层层地发话,气势惊人,搁到古代,相当于是六部会审的大案了。 许一城读了一遍,心中觉得踏实了许多。只是他发现所有的公文里,都没提及孙殿英的名字,而是以“直奉联军”“逆军某部”“流寇”等含糊字眼代替。 戴笠看出他的疑惑:“政府行文,须得依照法制办事。法院未曾宣判之前,自然不宜先露姓名。”说完他把公文收起来,“正好你在这儿,最近有人在我这里存了一样古董,托我转交蒋公。我请你这位专家先来掌掌眼,万一是赝品,也省得我丢丑了。” 许一城来了兴趣,能送到蒋介石身前的,不知会是什么好东西。戴笠呵呵一笑,侧身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一见这东西,许一城像是被黄蜂蛰了一下,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惊讶得说不出来话。 戴笠手里是一柄短剑,剑身略弯,剑鞘是鲨鱼皮套质地,镶嵌各色宝石,上有九道明黄金纹,气质高贵,望之凛然。即使是在这么一间普通阴暗的屋子里,它仍显得那么雍容和从容不迫。 乾隆皇帝的九龙宝剑? 许一城内心惊骇,几乎无法掩饰。这把宝剑不是已经被堺大辅拿走了吗?怎么又到了戴笠手里?难道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已经被戴笠给抓住了? “这是谁送到你这儿的?”许一城不顾礼貌,大声问道。戴笠没料到许一城这么大反应,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半晌方道:“这是孙殿英送过来的,说是追剿马福田、王绍义匪帮所得。要不你看看?”说完给递了过去。 许一城现在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九龙宝剑上,根本没听出戴笠的弦外之音。他毫不客气地抓起宝剑,横放在自己身前,右手掌心从剑尖缓缓地向下摩挲,一直摸到剑柄末端,然后紧紧攥住。 这一切悲剧的起源,这一切疑团的终点,终于被他握在了手里。 许一城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它的每一处细节,态度前所未有地严肃。九龙宝剑的剑柄和剑格是一整块良质美玉雕成,全无拼接痕迹,这说明原玉体型惊人。这么大块的极品原玉,只雕成这么一点,玉料十不余一,真是奢侈惊人。另外在剑柄外侧,还覆有一层装饰用的紫金利玛铜条。这紫金利玛铜是清宫秘藏的响铜,是用红铜、金、银、锡、铁、铅、水银、五色玻璃面、金刚钻熔炼而成,产量极稀,一般用来铸造御奉佛像。这把宝剑能用紫金利玛铜装饰,足见重视。 第十二章 剑中机关 · 二 第十二章剑中机关·二 49:4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如同着魔一样,慢慢褪下剑鞘,露出剑身。九龙宝剑的剑身比普通宝剑要厚上三分,看起来颇为厚重。剑身颜色黯淡,微有弯曲,两侧均未开刃,并没有寻常兵刃那种锋锐杀伐之气,反而透着股雍容的礼器味道。剑身两面都覆有密密麻麻的错金花纹,纹路细密,似乎是某种咒语,不知是否来自密宗。 在金属剑身上做出错金花纹,不是难事。难的是做出如此紧凑又细密的花纹。要知道,错金首先要抠槽,得在金属表面两侧挖出沟槽,槽底凿出麻点,再将金丝镶入捶实。九龙宝剑上的密宗花纹,线段只有头发丝粗细,而且回旋勾转,都挤在一处,所留空隙极少。你想这槽得有多难抠,丝得有多难镶。这位工匠的手艺,实在是惊为天人。 所以许一城只消看到这错金花纹,就知道这九龙宝剑绝非赝品,货真价实。 陈维礼那半张信笺上绘出的宝剑图影,已经深深印在许一城脑海里,现在回想起来,也完全和这个实物形状对得上号,唯一不同的,只是信笺上画的图影是一直一弯双重剑身。 这宝剑越真,许一城越是迷惑。刘一鸣在东陵看得清清楚楚,堺大辅从乾隆墓中取出宝剑,径自带走,孙殿英并没强留。怎么这剑后来又落到孙殿英的手里,还送给了戴笠? 有没有可能是孙殿英中途反悔,把这伙日本人给灭了?不可能,因为药来做过调查,他们后来返回了大华饭店,结账后才走人的。以孙殿英的狠辣程度,如果劫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绝不会留下活口。 一个个猜想在许一城脑中盘旋,又一个个被否定。戴笠催促了几句,许一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中来。 “这东西,有问题?”戴笠担心地问。 许一城把宝剑握得更紧了些:“雨农,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这把剑,能不能借给我用几天?” 秘密越惊人,破坏越巨大。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秘密,还在九龙宝剑里吗? 许一城把宝剑翻过来调过去,来回看了几次,都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研读了剑身上的那些花纹,也茫然不可解。他虽然鉴古手段高超,可这事跟掌眼关系不大。现在连找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怎么找了。 自从意识到堺大辅另有阴谋后,许一城陷入另外一种焦虑。现在已经是八月份了,在未知的某个地方,堺大辅一定朝着他的目标前进。他在北京——不,现在要说北平了——多耽误一天,堺大辅成功的可能就多一分。 许一城拿着宝剑看啊看啊,看了大半宿仍旧一无所获。他眼睛看得生疼,只得先休息一下,等明天再说。他眯起眼睛,摸索着把剑鞘捡起来,套起短剑。他的手指划过剑鞘表面的蒙皮,突然“嗯”了一声,心中有所动。 这剑鞘是鲨鱼皮做的,上头还镶嵌着诸色宝石和明黄龙纹,做工极其精良。鲨鱼皮又称鲛鱼皮,皮厚且韧涩,面上颗粒细密如米粒,簇状鱼鳞自成纹理,即使沾血也不滑手。清代十分喜欢用鲨鱼蒙皮装饰兵器,取凶猛之意。这柄九龙宝剑的剑鞘蒙皮,取得是南海鲻鲛,皮上颗粒粗大,称为王粒或星,手指摸上去会有麻酥酥的感觉。 许一城刚才指尖一触,发觉在剑鞘这一部分,鲨鱼皮的麻酥之感略有中断,似乎被什么东西干扰。他连忙点亮台灯,仔细看去,终于发现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发现几道和鱼皮纹理格格不入的线段。因为鲨鱼皮颜色很暗,纹理潜藏,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许一城还是用拓印的老办法,用墨涂在鲨鱼皮上,再拓到纸上。颜色反白之后,原本暗藏的线段就全部浮现出来。许一城看到,在一条条半椭圆的鱼皮纹理之间,出现一个图案。这个图案很巧妙,它的大部分都是利用纹理自带的线段,只在关键处添加了几笔。 这个图案许一城见过,四片卷云聚在一处,云中还多了一轮日头。 这和海底针的牛皮小印毫无二致,是欧阳家的四合如意破云纹,绝不会错。 这个发现,大大地出乎了许一城的意料。海底针是欧阳家一位能工巧匠为五脉所制,那是发生在乾隆年间的事,与乾隆下令铸造九龙宝剑的时间完全吻合。看来他不光造了海底针,还被乾隆征召去铸剑。 每一位工匠,都有自己的骄傲。无论是制瓷器还是青铜器,他们都会设法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款。这位欧阳工匠是位不世出的天才,这种骄傲应该更为强烈。他为五脉打造了海底针,不忘在牛皮上留下自己的四合如意破云纹。为乾隆铸造九龙宝剑时,欧阳工匠一定也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口剑器之上。 不过这是御用专品,是乾隆打算到了阴间使用的武器,每一个细节和样式都有特殊含义。乾隆绝不会容许一个工匠随便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上面。这位欧阳工匠胆子太大,居然想出利用鲨鱼皮的质地,偷偷地在九龙宝剑上留下一枚四合如意破云纹。 许一城看着这枚印记,感叹欧阳工匠的胆量和精湛技艺。 可这个发现只让许一城兴奋了一小会儿。 海底针和九龙宝剑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是个有趣的巧合,但又能如何呢?这跟堺大辅的计划,完全扯不上关系。 他实在太疲倦了,便把九龙宝剑搁下,自己倒在地板上,一瞬间就睡着了。 当晨曦再度泛起光华之时,许一城的身体动了动,他待了很长时间,猛地爬起身来,抓住扔在地上的九龙宝剑,他看起来双眼泛红,头发散乱,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潇洒气度。 忽然,一股粥香冲入他的鼻孔,许一城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正关切地望着他。 来的人是海兰珠,她手里提着一个亮漆小食盒,小食盒里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白米粥、一碟豌豆黄、几须咸菜和两根油条。 “你怎么来了?”许一城有气无力地问。海兰珠把食盒里的东西都一一摆出来,边摆边带着埋怨说:“我看你离开茶楼的时候魂不守舍,有点不放心。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你回了清华。我过来看看,顺便给你带点吃的,你这个人肯定不会自己弄的……哎?这个……难道就是九龙宝剑?” 海兰珠瞪大双眸,俯身想要去看看这件传说中的宝器,许一城却把它握住。海兰珠俏脸一扬,嗔怒道:“你干吗?是怕我跟毓方他们说,把这件东西讨回去吗?”许一城呵呵一声,海兰珠嘴唇颤了颤:“想不到在你心里,我只是这样的人!”她把粥碗重重搁下,转身就要走。 许一城连忙拉住她的手腕:“我只是想东西想得魔怔了,真是对不起。”海兰珠气得眼角含泪,低声道:“在平安城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说到一半,海兰珠突然发觉许一城表情有些异样。他的眼神发直,不是在看自己,嘴里在念叨着什么。海兰珠有点害怕:“一城,你怎么了?一城?”许一城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抓住海兰珠双肩,两人的鼻子尖几乎贴在一起。海兰珠呼吸变得急促,心脏跳得快要炸出胸膛。 “平安城里!保护你的那个掌柜!欧阳掌柜!”许一城喊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海兰珠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及这件事。 “他不正是欧阳家的后人吗?”许一城兴奋地喊道。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忽略了!他们第一次去平安城时,许一城在阴司间亮出海底针,被欧阳掌柜认出上头有先祖的四合如意破云纹,为了还人情,欧阳掌柜承诺保护海兰珠在平安城的安全。全靠他帮忙,海兰珠在被扣押期间才省去许多麻烦。 乾隆年间那位欧阳工匠是天才,他这一脉流传到如今,是否还能有这份手艺?是否能道出九龙宝剑里的奥妙所在? 许一城不知道,但他只能赌一把——不,连赌都算不上,这是唯一的选择。 想到这里,许一城顿时顾不上对海兰珠解释,他胡乱扒拉了两口粥,带上宝剑匆匆离开清华。海兰珠莫名其妙,又怕他出事,只得紧紧跟着。 许一城去的是京师警察厅,很快就从那里得到了欧阳掌柜的下落。 平安城被孙殿英偷袭以后,马福田战死,王绍义只身仓皇逃走,其他人不是阵亡,就是被俘。欧阳掌柜作为王绍义的重要心腹,也被俘虏。孙殿英留了个心眼,没就地处决,而是把这些俘虏直接押解到京师警察厅去,宣称剿匪大捷。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在客栈里被王绍义打死的假古董商,是晋军的细作,跟阎锡山还有那么点关系。王绍义潜逃,那么这笔账就算到了欧阳掌柜头上。再加上之前马、王等人在直隶犯下的数起陈年积案,这回全都有着落了。 现如今欧阳掌柜数罪并发,法院已经批文下来,准予枪决。许一城得知消息时,欧阳掌柜已经在被押解刑场的路上了。 许一城闻言大惊,连忙去找吴郁文。吴郁文找对了新主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许一城有引荐之恩,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他说欧阳掌柜的案子太大,多少苦主都等着呢,暂缓执行恐怕不可能,最多准许临刑之前让他们单独见面。 第十二章 剑中机关 · 三 第十二章剑中机关·三 49:4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当初幸亏听了许先生你一席话,吴某才有今日。”吴郁文拿起一管钢笔签发了手令,递给他。 许一城没心思跟他寒暄,一把扯过手令就要走。吴郁文眯起眼睛,看向旁边的墙壁,却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欧阳这件案子,我们警察厅正在准备锦旗,感谢孙军长剿匪有功,帮我们破了陈年积案。”他话刚说完,许一城已经匆匆离去。吴郁文耸耸肩,自言自语道:“我可是提醒过你了啊。”他缩缩手腕,把一串璀璨夺目的朝珠藏回到袖子里去。 许一城拿着吴郁文的手令,心急火燎地又往西郊刑场赶。吴郁文人情送到底,还特意调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去。在半路上,海兰珠终于逮着机会发问,于是许一城把关于九龙宝剑的推断说给她听。海兰珠问你怎么保证欧阳掌柜知道九龙宝剑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一个将死之人,你怎么让他开口说出来?难道你还想凭一己之力去免除他的死罪吗? 这些问题许一城一个也答不上来,只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海兰珠看他眼神坚毅,知道怎么劝也是没用的,只得幽幽一叹。 西郊刑场远在留霞峪附近,离长辛店不远,在一片山脚下的荒地上。车子赶到时,距离行刑只有一小时。犯人已经被关在了刑场旁边的小土屋里。行刑队在检查枪械,附近还有不少闻讯跑来围观的老百姓,慈德女校和德国大使馆都派了代表过来,要亲眼看着这些凶徒伏法。 许一城下了车,交代海兰珠在车上等他,凭着吴郁文的手令,一路连过数道关卡,终于在小土屋里再次见到了欧阳掌柜。欧阳掌柜整个人看上去颓唐不堪,瘦了好几圈,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团晦暗之气。他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许一城,瞪大了眼睛,神情却略显木然。 “许先生,没想到最终给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欧阳掌柜发出感慨。 “欧阳掌柜,别来无恙?” 欧阳掌柜居然还笑得出来:“无恙,无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厅的香饽饽,几十件陈年积案,他们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对我好点?——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的神态淡然,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 许一城盯着他:“我来这里,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欧阳掌柜噗嗤一声乐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挨枪子儿了,还能帮你什么忙?再说了,我落到今天这境地,全是你的错,我为何要帮一个仇人?” 许一城道:“你错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选错了路。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没我,早晚你也会遭报应的。当年欧阳先生何等惊才绝艳,为何到你这一代,却沦为强盗土匪?”欧阳掌柜眉毛一抖:“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我若甜言蜜语,掌柜的你也不会信,不妨实话直说。” 欧阳掌柜大笑:“好吧好吧,许先生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其实我打从入伙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个下场。自己的路,自己选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总算走到头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不见悲伤,只有解脱的快意。 许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对祖上荣光,看得还是很重。不然也不会一见海底针,就要替先祖把人情还给五脉。”欧阳掌柜摆手道:“我无后,欧阳家到我这里就算是断绝了。你也不必恭维我,什么事你直说吧。我好歹留下个善缘,省得下去被先祖骂。”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出来,旁边卫兵一看有兵器,紧张得赶紧抬起枪来。欧阳掌柜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训斥学徒一样训道:“这是礼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着紧张。” 别看史籍上关于古剑的记载动辄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实在现实中,能流传下来的剑兵极少。乾隆这把九龙宝剑,能寻得一柄唐剑为引,已经算是相当不易。而欧阳工匠能把这两件东西合二为一,造得天衣无缝,技术实在是登峰造极。 这时小屋外头传来敲门声,欧阳掌柜把剑搁下,一拍巴掌:“行了,时候到了,我也该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说完他背起手来,让卫兵给他捆上绳子,带出门去。 许一城在他后面大声喊道:“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欧阳掌柜回头笑了笑:“欧阳家欠的恩情,总算在我死之前全部还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着“挺好”,欧阳掌柜点着头,慢慢走出小屋去,脸色坦然,脚步不乱。 许一城目送他离去,心中涌现出深深的遗憾。许一城不知道欧阳家出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堕落如此。不过欧阳掌柜临死前仍惦记着祖上恩情,说明内心良心与骄傲未泯,倘若两人早点相识,说不定就能帮他走上另外一条路,既挽救了欧阳家,也能救出一个传承。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好,没有去看行刑的过程,直接回到车里,吩咐开走。海兰珠看他情绪有点低沉,不好细问,就问有没有收获。许一城把那两柄剑拿给她看,让海兰珠吃惊不小。 许一城说,木户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对九龙宝剑做的解析显然就是打开剑里乾坤,然后又装了回去。说完他把唐剑抬起来,仔细观看。此剑的剑身上锈迹斑斓,上面只勉强能看到在狭长的剑身上有一条醒目的剑纹,从剑尖蜿蜒横贯到剑底。 许一城眼神闪动,将剑身横置再看此纹,如远观连绵山势,跌宕起伏,气势万千。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剑上绘了一幅山势地形图,山中还隐约可见二字:“震护”。 回到清华的这一路上,许一城完全沉浸在对这柄唐剑的研究中,神情专注,海兰珠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不敢打扰他。车子到了清华以后,许一城刚一下车,立刻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一个是黄克武,一个是刘一鸣。他们看到海兰珠与许一城同车,表情都有点古怪。许一城没心思过多解释,问他们什么事。刘一鸣正色道:“许叔,你别忘了和我的约定,嗯?就是今天。” 许一城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想起来了。此前他答应过刘一鸣,要去参加五脉族长沈默的八十寿宴。而今天恰好就是这个日子了。 五脉之前为了避乱搬出了北京,这才搬回来不久。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沈默的精力明显不济。所以他在八月份的寿宴,得提前举办,要尽快把权力移交出去。刘一鸣一心要扶许一城上位,自然不肯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许一城看看时间:“好,我跟你们去。”他扫视一圈,注意到药来居然没出现。黄克武道:“他夹在您和药慎行之间,地位尴尬,所以装肚子疼跑了。”许一城笑道:“这孩子,想得太多,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谋夺他爹的位子,我就是去敬沈老爷子一杯酒而已。”刘一鸣明白许一城其实是在对自己讲,他扶了扶镜片,什么也没说。 海兰珠表示自己不方便出席,先行离开。黄克武看她走远,问许一城这是怎么回事。许一城淡淡道:“我们有了点新突破。”然后把九龙宝剑亮出来。黄克武和刘一鸣四只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传说中的九龙宝剑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 许一城把此剑的前因后果一讲,黄克武不由得感叹道:“在中国已经断了传承的手艺,日本一个教授却知道得这么清楚。”后面的话他没说,许一城看了他一眼,语气略带严厉:“偷东西就是偷东西,再怎么喜欢,也不行。” “可东西毕竟留下来了啊……”黄克武分辩道,自从救出木户教授以后,情绪一直不太对,对东陵之事似乎有自己的看法。 刘一鸣怕两人说僵了,截口道:“那这柄唐剑,您有想法了没?” 许一城道:“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次正好去参加五脉宴会,我想顺便请教一下沈老爷子。” “他会知道?”刘一鸣不屑道。 “你不要小看五脉的底蕴。也许他们胆小怕事,不过这古董的学问,可是不容小觑的。” 沈默这次八十寿宴,按照老爷子的指示没有大操大办。乱局方定,人心未安,不宜大动干戈。所以戏棚、喜楼、金牌一概不用,只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门口吊起两顶麻姑献寿的人物大灯笼,八十整生日,只当是散生日过了。外面来贺寿的人也不多,只有十多位相熟的古董铺子,以及五脉留在京城的那么几十个人。 这些宾客显然也没心思贺寿,个个揣着心事,在席间低声交谈。 北京降格成北平,对整个古董业也是个大打击。试想古董最大的买主是谁?不是政府里当官的,就是给官员送礼的人。如今政府不在北京了,古董生意的衰落只怕就在眼前。沈默老爷子是个高人,可惜年纪太大,恐怕应付不来。这些人都盼着五脉能选出一个得力的族长,早点拿出个主意来。 沈默坐在五德椅上,双眉低垂,整个人如同一棵干枯的柳树。这把五德椅是用桃木、杨木、桐木、柏木、松木五种木料打造而成,桃木清,杨木直,桐木洁,柏木不腐,松木韧,五木既代表了五脉五家,也代表了鉴宝之人所需要具备的五种美德。在五脉,只有在极其重大的场合,才会把这把椅子从宗祠里请出来,并且只有族长才有资格坐。 这把椅子看似风光,坐起来并不舒服,椅面太硬,且没有靠背,稍微坐久一点屁股就会觉得酸疼。所幸自己不需要忍太久了,沈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院子里熙熙攘攘,看着五脉子弟各怀心事,浑浊的眼神变得微微发亮,仿佛回到几十年前。 当年也是这么一个类似的场合,连他在内一共有三个族长的候选人,其他两人早已名满天下,没人看好略显木讷的他。可最终胜出的,却是他沈默,前任许族长亲自把他搀扶到五德椅上,大声对所有人宣布新族长的诞生。有人跳起来质疑,许族长却说,五脉的掌舵人要的不是多么犀利的掌眼手段,而是一个“稳”字。唯有稳重之人,才能让五脉延续下去。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沈默一直牢牢地抓住这一个稳字。在他的领导下,五脉渡过了晚清民初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和灾劫,坚持到了今日。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把这副重担交出去了。沈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着前方看去,药慎行站在台前,正指挥着五脉子弟在搬着寿宴用的器物,有条不紊。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五脉需要这样的人。沈默对自己说。 除了药慎行以外,他还看到刘一鸣、黄克武、药来等几个小辈在院里穿梭。这几个小家伙不太省心,前段时间不在家待着,居然跟着许一城混。几家的家长都来找沈默抱怨,但最后都被劝服了。美玉需磨砺,年轻人需要磨炼,跟在许一城身边可以学到很多五脉不会教的东西。他们这几个人年纪虽小,却已显出超越同辈人的实力,早晚会成为五脉的中流砥柱。 这时沈默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努力睁开眼皮,觉得有些惊讶,甚至还带了几丝欣慰。那身影走到药慎行身边,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侧肩而过,身影继续朝着自己走来。 “一城?”沈默惊讶地说。 “沈老爷子,晚辈许一城,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许一城念着俗词儿,跪倒在他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沈默把身子努力前倾,让许一城赶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沈默咳了一声:“最近辛苦你了。” 许一城知道沈默说的是东陵盗墓的事。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沈默肯定能猜出这事跟许一城关系匪浅。不过以沈默的个性,肯定会庆幸五脉当初拒绝了许一城的请求,因为这种事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 所以这一声“最近辛苦你了”,带有五分宽慰,四分庆幸,还有一分淡淡的疏离。 许一城笑道:“其实我今天来,除了为老爷子您贺寿,还有样东西请您帮忙过过眼。” 沈默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本来今日寿宴并没邀请许一城,他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是这个,您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儿有什么来历没有?” 那张纸上抄录的,就是他在堺大辅房间里找到的另外一个线索,几个零碎的汉字。许一城不确定这跟九龙宝剑有无关系,但这是他现在手里仅有的线索。沈默外号是两脚书橱,博闻强记在家族很有名气。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指望了。 第十二章 剑中机关 · 四 第十二章剑中机关·四 49:4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听到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沈默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戴上老花镜,缓缓念出来:“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 “您有印象吗?”许一城满怀期待地问。 沈默闭上眼睛,低头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顿:“哦,原来是这个。” “哪个?” 沈默昂起头来,长声吟道: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沈默吟得抑扬顿挫,意气风发,拐杖随之频频点地。这诗在咏剑诗中算是绝品,辞藻华丽,气魄如剑锋出鞘,豪气惊人。尤其是结尾四句,感慨自己虽未逢知遇,如宝剑般沉沦埋没,心中雄心却依然不改。 信笺上那几个字,原始出处果然是最后四句。 许一城问这是谁的作品。沈默捋髯道:“我再念一首给你听好了,凄凉宝剑篇,寄泊欲穷年……” “李商隐的《风雨》?”这首太著名了,许一城自然知道。 沈默道:“《风雨》首句里提到的‘宝剑篇’,正是这一首。”然后他把这《古剑篇》的来历娓娓道来。 原来初唐时有一位将领叫郭震,字元振,是太原阳曲人。郭震文武全才,只是仕途际遇坎坷。他有一次得幸被武则天召见,挥毫写下此诗,命名为《古剑篇》,抒发自己壮志未伸的情怀。武则天读到此诗,大为激赏,当即命令抄写数十本,分别赠送给学士李峤、阎朝隐等人。而郭震也因为此诗而曝得大名,从此平步青云,历任凉州都督、安西大都护等职,遮护西域,立下大功,成为一代名将。后来他调回中枢,在唐玄宗夺权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开元年间,郭震不知为何得罪了玄宗,险些被杀,后流放外地,抑郁而死。 沈默道:“张说曾经评价郭震这个人的文风‘有逸气,为世所重’。一个逸字,代表了他豪壮奔逸的风格。如果我记得不错,《全唐诗》里收了十多首他的诗呢,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哪有心静下来看,不知道也不奇怪……” 沈默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惜他后面说的话许一城压根没听进去。许一城此时两眼发直,整个人变得有些傻傻的,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他连招呼也不打,木然离开,口中喃喃说错了,错了……走到位于院子角落里最偏的一桌,一屁股坐下。 沈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顺利把新一任族长选出了,其他都可以放一放。许一城这么退开,让沈默反而松了一口气。 五脉一共五家,为了避免同姓把持族长之位太久,族长人选是通过五姓公投,由族中宿老投票选出。哪怕沈默和其他所有人都属意药慎行,但也不能直接指定,老规矩不能变,形式上还是要通过选举出来。 而选举的办法,就是通过这个伏龙博山炉。 在神案之后,已经早早摆好了五碟香丸,分别是红、青、黄、黑、白,代表了五脉各一支。每个有资格投票的五脉成员,要依次走到神案背后,选择一丸,投入博山炉中。最后由老族长清点,色多者,那一脉的候选人即成为新一任族长——这就叫作“投炉问香”。 选举结束后,香炉还要燃起火来,把投在里面的香丸焚化成香,以免家族生隙。在香气缭绕之中,新旧交接钥匙,新族长把博山炉重新锁回匣子,礼成。 沈默郑重其事地把这个香炉搁到神案上,转身对在场所有人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我年纪已大,难以继续掌管五脉,因此让位于贤,希望有志者站上前来。 院内的五脉中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药慎行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其他几支也分别派出人选,不过这些人无论技艺还是人望都比药慎行差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充数的。最后站在博山炉前的一共有四人,药家、顾家、黄家和刘家各有一人,只有许家没有。许家单传,如今只有许一城一人。他虽然到场,却在角落里发呆,一点也没有角逐的意思。 沈默心中踏实了,如果许一城这时候站出来说要参选,他还真没理由反对。他看了一眼药慎行,抬起手中拐杖,准备宣布投炉问香开始。 可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宾客们纷纷转头去看,看见吴郁文带着十来个警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吴郁文的恶名,五脉的人都领教过。此时看见他突然出现,一个个全像是看见蛇的耗子一样,缩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沈默心里一突,面上强作镇定,迎了上去。吴郁文冲他一拱手:“今天老爷子寿辰,本该备下寿礼,不过我今天是来公干的,有得罪之处,容后补过。” 警察厅的侦缉处长公干,那和夜猫子进宅一样,无事不来。一定是之前东陵的事情闹大了,得罪了人吧?沈默把眼睛往角落的许一城那看,吴郁文笑道:“您甭看了,跟许先生没关系。我要抓的是他。” 他一伸手,手指直直指向药慎行。 这一下子,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还没经过投炉问香,但药慎行是下一代族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吴郁文突然跑过来说要找他,到底是为什么? 沈默强抑怒火:“吴队长,能否看在老夫薄面,权且等寿宴过后再议?”吴郁文毫不客气地打断:“对不起,不是兄弟我不给你这面子,公事公办,职责所在。” “捉人拿赃,请问慎行犯了什么罪,要让一位侦缉处长亲自拿人?” 吴郁文也不回答,一把将沈默推开,走到药慎行面前,一亮逮捕令:“药慎行,警察厅认为你与东陵盗墓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十二章 剑中机关 · 五 第十二章剑中机关·五 49:4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吴郁文声音不大,可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东陵大案,整个北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只知道这跟孙殿英有关,可没想到五脉居然也牵涉其中。再一细想,五脉是鉴古的名家,由他们替孙殿英去卖慈禧墓的宝贝,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一想到一贯崖岸自高的明眼梅花,居然背地里在做这样的勾当,大家看向五脉的眼神都变了。 盗墓这种事,虽然大家都在干,但拿到明面儿上来承认,那却是另外一回事。 药慎行听到勃然大怒:“我不跟你们走,你们在这儿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替孙殿英销赃了?”吴郁文冷笑道:“谭温江都招了,说他早跟你联系过。一旦东陵的明器拿出来,就通过你的手折换现钱。南城教子胡同的十二军办事处,你去过没有?” 药慎行的怒气霎时凝固住了,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在周围一干人眼中,这就是被说中了要害。沈默转过脸来,问药慎行:“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我没卖过。”药慎行有些慌乱,“我只是去那里跟谭温江谈过一次,他们说有一批古董,想要出手……” “那就是确有其事喽?你怎么不跟我说?”沈默的手气得直抖。 药慎行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普通明器,就没跟您说……这行市眼看就萧条下去,我也是为了五脉的今后着想啊!” “糊涂!”沈默呵斥道。他知道自从北京改北平以后,药慎行一直在为五脉寻求新的生财之道。之前和日本人谈买卖古董的事,好歹算是合法生意,这跟盗墓的孙殿英偷偷接触,那名声可就全臭了。哪怕你一件没卖,都得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 药慎行心里很冤枉,他去找谭温江谈的时候,以为是普通明器交易,孙殿英还没开始盗墓呢——可没人会关心这个,大家只看到五脉和盗墓的孙殿英勾结。有心人只需要稍稍一推,就能敲钉转脚,把药慎行坐实成孙殿英的同党,五脉也会随之声名狼藉。五脉活的就是个名声,名声若是没了,那也就完了。 药慎行没想到,自己只拜访了一次,警察厅居然都能查到。更没想到,这一次普通谈生意,会把五脉推到绝境。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身子微微摇摆。 吴郁文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有什么话,咱们回警察厅可以慢慢说。铐走!”几个警察冲上来,把药慎行按住,咔嚓一声把一副精钢手铐给他戴上。沈默气得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药慎行媳妇一见相公被抓走了,“嗷”地一嗓子,放声大哭。旁边一个小娃娃也吓得大哭。其他五脉的人,吓得直往后躲。这一下子现场顿时大乱,哭闹声、叫喊声、劝说声、呵斥声一起爆炸,寿宴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 “不许哭!”药慎行训斥道,药来一下子刹住泪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药慎行脸色惨然,情绪却已经恢复平静,他对药来道:“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药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药慎行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仍旧在角落发呆的许一城,又转回来,“我要你一会儿替我参加投炉问香,不必藏着掖着,我要你拿一枚白香丸,投进去。” 他这一句话说得非常大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默颓然坐回到五德椅上,药慎行的用意,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次东陵的事情太大,别说药慎行,就连五脉都有可能要折进去。药慎行只能毅然放弃五脉族长的角逐,和五脉割裂开来。这样一来,他所作所为,皆是个人行为,所承受的骂名,不会连累五脉。 白色香丸,代表的是五脉中的白字门,也就是许家——而许家只有许一城一个人。药慎行很讨厌许一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实力。如果自己不在了,唯一能把五脉带出困境的人,只能是许一城。他要求药来不藏着,公开投,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其他成员,自己会把五脉托付给谁。 药慎行平时为人处世格局略小,但在这关键时刻,他却毫不含糊地做出了选择。无论药慎行做错了什么,他凡事以五脉存续为最优先,这一点始终不曾变过。 “慎行,你啊……”沈默喃喃道。药慎行双目通红,满噙泪水。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背着双手冲沈默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都出血了。药来蹲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刘一鸣和黄克武怕他哭得太厉害,一左一右赶紧给搀走了。 沈默把视线投向许一城。他记得许一城跟吴郁文关系不错,如果能站出来说两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许一城注意到了这目光的压力,终于叹了口气,站到了门口的位置。 “吴队长,这件事真的不能通融了吗?”他问。 吴郁文眉头一皱道:“许先生,您别让我为难了。东陵案子有多大,这您比我清楚。这件案子,蒋主席、阎长官联合下了命令要严办,谁也没法徇私。” 许一城没办法,只得请求再跟他说句话。吴郁文不好得罪他,只得命令警察们稍微退开几步,说你只能讲一句。 许一城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药慎行却率先说道:“你别误会,我还是很讨厌你,我只是别无选择。” “你也别误会。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个族长,我希望是做一个考古学者。”许一城神色平静。 药慎行大吼:“沈老爷子现在老了,现在能撑起这个家的,只有你而已!这是你的责任,你不能逃避!” “我知道。”许一城淡淡回答。 这个答案让药慎行很不满意,他恼怒地吐出气来,还想要多说几句,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警察推着他往外走,药慎行只能向许一城投去一个忧虑的眼神,就像是被人夺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在一片哭喊声中,吴郁文把药慎行带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局面该如何收拾。沈默勉强打起精神,药慎行走了,可五脉不能散,他强忍悲痛,宣布投炉问香继续开始。 药来擦擦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前,抓起一枚白色香丸,投入炉子。其他有资格投票的人,依序上前,无一例外都拈了白色香丸,整个投炉问香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毫无悬念。 “我宣布,下一任五脉族长是,许家,许一城。”沈默用尽力气喊出声来,随即将香炉点燃。袅袅的香气飘起,勾画出奇妙的形状。若是平常,这时该是鞭炮齐鸣,宾客道贺的热闹场面。可此时下面的人,各自带着心事,还没从刚才的变故里恢复过来,整个院子里一片尴尬的安静。黄克武用力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说这回你可高兴了。刘一鸣却面色沉重,镜片后的那对目光,丝毫不见夙愿得偿的喜悦。在他们身后,药来望着香气的走向,一声不吭,任凭泪水流过脸颊。 沈默亲自把五德椅搬过来,请新族长上坐,把博山炉钥匙颤巍巍地递过去。许一城接过钥匙,却不坐下,而是朝下面一抱拳:“多谢诸位长辈厚爱,可一城如今尚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接任。” 下面的人一阵哗然,今天五脉是怎么了?五脉这一辈最杰出的两个人,一个被抓,一个当选了却不愿意接手。难道五脉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一日之内,太多变故,沈默疲惫不堪,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衰老。沈默鼓起最后的力气,走到许一城面前,沉痛地说道:“一城,你对当年被逐出五脉,仍有心结?对于我之前袖手旁观,仍有不满?老夫可以一力承担,但你不可甩手不管呐……” 说完以后,沈默脚下一软,竟要跪在他面前。吓得许一城连忙把沈默搀扶起来,自己跪了下去:“一城绝无怨恨,真的是有要事在身。” “什么事,比咱们五脉还重要?” 许一城抬起头,眼神凛然:“武则天乾陵即将被盗,我绝不能让它发生。” 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 一 第十三章生死一诺·一 49:4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一架大维美在碧蓝天空上优雅地飞行着,不时穿梭于白云之间,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两侧的宽大双层机翼上涂着青天白日徽,机身上用红油漆写着“腾鸿”二字。这本来是北洋政府用英国借款购买的轰炸机,后来改成了运输机,专飞京、津两地民航。它装有两台劳斯莱斯航空发动机,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飞机提升了不少,能装将近六吨货物,能载十二名乘客。 不过此时这架飞机的乘客,只有许一城与海兰珠两个人。 他们只有两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围堆满了各种邮包和木箱,杂乱无章。浓重的机油味不时从蒙皮缝隙中传进来,机身时不时还要狠狠地晃动两下。 海兰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当初慈禧从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时候啊。可咱们这一回才飞了多久,肚子里的早餐还没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谢,就去谢戴笠吧。” 许一城左手拿着那把唐剑的相片,右手抖开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头也不抬地说。 戴笠虽然已经离开北平,但他留下马汉三作为联络员。许一城把复原的九龙宝剑交还马汉三,顺便问他有没有最快前往西安的办法。马汉三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一番打听,居然安排一架飞机出来。 这架飞机的来历颇有意思。北伐时冯玉祥进军河北,自认功劳最大,冀、京、津理应归他。而蒋介石唯恐冯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阎锡山为平津卫戍总司令,只给了冯玉祥部下一个北平市长的虚衔。冯玉祥对此大为不满,蒋介石为了安抚他,答应把北洋政府遗留下来的航空兵分给他一部分。这架大维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面的,先从北平飞洛阳,加过油后再直飞西安。 大军阀之间的纷争,倒让许一城赶了个巧。否则的话,从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时间。 “咱们还赶得及吗?”海兰珠收回视线,有点担心。 许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笺:“支那风土考察团是七月初走了,现在是八月初,我们比他们足足晚了一个月。不过他们是走陆路,得先去郑州,再转去西安。我问过了,现在那边火车还没恢复,公路也是时断时续,最可靠的只有马车。就算他们运气足够好,一路没有天灾人祸的耽搁,也得花上二十几天。我们比他们晚不了几天。” 海兰珠看起来稍微放心了些,可随即又担忧起来:“哎,一城,你怎么如此笃定,日本人的目标是武则天的乾陵?” 许一城把唐剑照片递过去给她:“你看这里有震护二字了么?” “什么意思?你们玩古董的春点?”海兰珠完全不明白。 “这是只有陪葬才有的字样,而且不是一般的陪葬,而是代活人护陵。比如皇帝对你有大恩,现在皇上死了,你还活着,又不能殉葬,那么就要拿一件东西,作为自己的替身去为皇帝守陵,一般会写明‘某护’‘某臣假’之类的字样。我查过了,郭震是唐玄宗时候死的。他以《古剑篇》为武则天所赏识,女皇对他有知遇之恩,那么武则天死后,他献上宝剑,代身护陵,再正常不过。” “这么说,这把剑原来是在武则天的墓里?” “不,不会的。这把剑是代身守陵,那么它出现的位置,不应该是墓内,而是墓外,也就是地宫入口处的外围,所谓剑门。”许一城弹了弹照片,“你看,上头这根线段,应该就是武则天乾陵的山势图,而这个位置,标记的就是此剑下葬之处。找到此剑下葬的剑门,就能找到乾陵墓道的入口所在。” 海兰珠一听,啊了一声,说这不是和东陵那个姜石匠一样了吗? 许一城点头:“郭震剑之于乾陵,就类似于姜石匠之于东陵,甚至比后者更关键。唐代的陵墓很有特点,唐太宗曾经刻过一块碑,上面写着‘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好盗息心,存没无累。’换句话说,唐陵是以山为陵,规矩浩大。如果不知道墓道的位置,硬挖几无可能。” “有这么夸张吗?不会和东陵一样吧?” 许一城道:“早在唐朝末年,黄巢就打过乾陵的主意。当时他动用了四十万大军,围了乾陵挖了一圈大沟,最终筋疲力尽,也没找到墓道口。日本人再厉害,能有黄巢的人多吗?” 海兰珠立刻明白了:“所以日本人花了这么大心思,就是为了获得郭震剑上关于乾陵墓门的位置。这是唯一能进入武则天陵寝的办法。” 许一城长长叹息道:“之前我完全想错了。维礼在信笺上留下的那五个手指的血手印,根本不是东陵里的五位帝王,那就是一个五,武则天,旁边多出的那个‘陵’字,自然指的是乾陵——若不是找到剑影素描和堺大辅抄写的郭震诗,我还真想不到这一层。” 说到这里,许一城突然沉默下来。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当陈维礼知道支那风土考察团真正的目标后,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愤怒。那可是乾陵啊,武则天的陵寝。他毅然决然地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这个举动所包含的分量,许一城到现在方才彻底明白。 他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去,那里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陈维礼的牌位。他希望能和好友并肩作战。 “日本人对唐代文化近乎痴迷,他们认为现在的中国不配做唐文化的继承者,他们才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郭震剑上能指示乾陵墓道方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乾隆把郭震剑藏进了九龙宝剑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任由他们打开武则天的陵墓,对咱们国人来说,可真是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 许一城一拳砸在了飞机单薄的舱壁上:“我绝不能让东陵悲剧重演。”海兰珠望着他,发现他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神情,嘴唇轻抿,眉头稍皱,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毅。“可是……”海兰珠的声音有点羞怯,“为什么你这次不带五脉的人,单单只叫上我呢?” 许一城苦笑一声,身子向后一靠:“五脉之中,像药慎行那种想法的,是大多数人。他们不能理解我,亦不知我要做的事情意义何在,何必叫他们来。” “可惜什么?” 许一城把视线转向舷窗外,望着外面的云彩,声音里带了几丝疲惫:“你以为药慎行被抓走,是谁举报的?” 海兰珠一惊,差点没坐住。 许一城眯着眼睛,神态平常:“药慎行去十二师办事处的事,当时是一鸣和药来发现的,后来只告诉了我。我和药来都不会说,那么只有他了。这一手厉害啊,专挑了寿宴当天把药慎行给拉下马来,他一手布的这局,自己没费多大力气,借着我揭露孙殿英恶行的东风,就造出一个药慎行不得不退、我不得不上的局面。” 海兰珠啧啧称奇,她知道那个戴眼镜总是不爱说话的小家伙很聪明,可没想到心思深沉到了这地步。许一城道:“假以时日,他必是个厉害角色——但这次行动,我不能把他带在身边。” 海兰珠似笑非笑:“所以你才找的我?” “付贵在医院里还没醒,我没有其他朋友了。”许一城的回答非常干脆。 “只是这样吗?”海兰珠问。 “嗯。” 海兰珠“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许一城抬起双眼,反问道:“西安之事跟宗室已经没关系了,你又为何愿意跟我过来呢?” “哼,明知故问,我不告诉你。” 海兰珠把身子扭过去,不理他。可许一城非但没动静,反而把膝盖上的地图摊开,低头开始研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伸出脚去踢了他屁股下木箱子一下,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摔倒。看到平时总是云淡风轻的许一城露出狼狈相,海兰珠咯咯笑了起来:“说正经的,就算我帮你的忙,可一共就两个人,也不够对付整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吧?” 许一城把那张地图拿起来抖了一下,那是一张西安附近的高精度地形图——讽刺的是,这是日本军部出版的——上面已经被铅笔勾画了好几个地方:“胜败的关键,跟人数没关系。比拼的是对乾陵的熟悉程度。谁先找到墓穴入口,谁就能赢,”说到这里,许一城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别的不好说,和武则天有关的东西,我们许家掌握的资料,可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比的。” 飞机经过数小时的飞行,最终降落在西关大营盘的一处军用机场。许一城和海兰珠一下飞机,当地五脉的人就等在舷楼下。这是个很有儒士风度的年轻人,姓姬,叫姬天钧,岐山人,是五脉在陕西省的关系人之一。他一见许一城,立刻迎了上去用力握手,口称族长。 许一城无奈地解释说现在还不是,姬天钧却不由分说,认准了就不改口,一直执晚辈对长辈的礼节。许一城也只好由他去。 姬天钧人很健谈,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给许一城和海兰珠讲解西安的历史。从三皇五帝说到三国,从三国又讲到陈树藩,跟说评书似的。西安本来建制归长安县,恰好就在上个月,长安县城关四区被陕西省政府单独划分出来,升格成了西安市。所以许一城沿途所见,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告示,百姓喜气洋洋,似乎都与有荣焉。 在同一个月,北京降格成北平,长安却升格成了西安,两大古都两下比较,真是叫人感慨万分。 许一城看着远处逐渐接近的西安城,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那是一种寄寓在唐城周宫秦砖汉瓦之间的亲切,那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厚重气势。无论是作为一个考古学者还是五脉掌门人,许一城都能感到它在呼唤自己,呼唤着深藏在血脉里的古老的根。 北平和西安虽然都是古都,风格却有微妙的不同。北平的大气,是现世的,是一幅光芒四射的工笔彩画;西安的气质,却仿佛与人隔世相望,如同一件古老的青铜器,包浆被岁月磨得圆润,发着幽邃深敛的光芒。许一城闭上眼睛,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细细地感受一下这古老而苍茫的气息。 在路上,姬天钧乐呵呵地把五脉在陕西的生意介绍了一遍。许一城拍了拍他肩膀,隐晦地表示有外人在场,稍后再说。姬天钧看了眼海兰珠,说我还以为是族长夫人呐,不好意思。然后他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说麻烦了。 等到了预定的客栈,许一城和海兰珠才明白什么麻烦了。原来姬天钧居然只订了一间大房,把海兰珠闹了一个大红脸。姬天钧忙不迭地把房间改成两间。 这时候就体现出五脉族长的好处了,可以随意使用当地资源和人脉。许一城吩咐姬天钧去查一下支那风土考察团的踪迹,顺便查询一下乾陵现状。姬天钧应承着很快离去,海兰珠问许一城接下来怎么办,许一城稳稳道:“等。” 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姬天钧一直没露面。许一城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地图,海兰珠待着实在无聊,就出去转悠了一圈。西安城里古迹太多,给她一个月也看不完。 第二天,姬天钧又来拜访。他告诉许一城,西安城里外国人很多,大多是古董贩子和学者,尤其以日本人最多。他们在这里建了很多会所,支那风土考察团很可能就住在其中一间会所里,不易查到落脚点。 至于乾陵,它现在归陕西省古物保管委员会管理。这个委员会是在昭陵六骏偷运事件之后成立的民间组织,专门负责对陕西省重要文物遗迹进行清理、保护。可惜陕西连年战乱,政权更迭,这个委员会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现在唐代十八陵根本无人看守,完全不设防,只有当地警察会偶尔巡视一圈。 姬天钧还带了一大摞资料,多是地方志、游记和一些盗掘案卷宗——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居然还有类似《阳宅指缪》《勘舆五经》《二十四砂葬法》的风水书。许一城把资料留下,没发表任何看法,继续在房间里研读,一看就是好几天。海兰珠有点着急,催促说日本人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挖坑了,你还不急不忙在这儿百~万\小!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放心吧,日本人的动作没那么快。” 许一城告诉她,整个乾陵,其实是一个颠倒的风水大阵,布局方式和寻常方式迥异。郭震剑上留下的地图,绝不能简单地与乾陵地形做对照,其中暗藏风水玄机。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被误导。 “明眼梅花近千年的传承,掌握着外人所不知的一些东西。日本人可不知道这些门道,他们南辕北辙,优势在我们这边。”许一城笑道,然后又低下头去,慢慢地翻开一页。 “干吗不联系政府,让西北军派人去保护不就得了?”海兰珠还是不明白,许一城的做法太奇怪。当初为了保护东陵,他可是到处借兵,先找李德标,又寻孙殿英。怎么到了西安,却只是闷头单干。 许一城摇摇头,露出沉痛神色:“各地军阀,都是一路货色。若是惊动了西北军,怕是前脚赶走日本人,后脚他们就自己动手了。东陵的事情,不可重演。” 海兰珠知道东陵现在就是一根刺,一拔就会让许一城痛苦万分。于是她也不催了,白天出去溜达逛街,回来就泡在许一城的房间里,陪他一起百~万\小!说、聊天。 在这期间,支那风土考察团的行踪始终成谜,不过乾陵附近也一直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 到了第五天中午,姬天钧又来了。这次他神秘兮兮地拿来一个黑布包,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个铜制的风水罗盘,还有香烛灯笼红线什么的。海兰珠凑过来一看,有点糊涂了。她看向许一城,说你真打算改行堪舆了? 许一城把罗盘拿起来掂了掂,对海兰珠道:“古人布局墓穴,都以风水为准。搞清楚了唐人风水的门道儿,才有机会解开盘中谜局,找到墓门。你做好准备,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这会儿就走?到乾陵得大半夜了吧?”海兰珠吃惊不小。 许一城道:“郭震剑上的玄机,不到那个时候是显不出来的。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了结了。”说完他看向乾陵方向,清秀的脸上显出几许肃穆和紧张。 海兰珠问:“那我要做什么准备?” “很简单,保护我。”许一城望向她,目光深深。海兰珠微微有些局促,可她并没有躲开许一城的注视,嘴角微抬,露出了一朵微笑。 姬天钧准备了三匹河套马,鞍鞯齐全。三人各自跨上一匹,急匆匆地出了西安城的西门——安定门。在出城的时候,被守城的西北军士兵稍微耽搁了一下。许一城让海兰珠看好马,然后和姬天均前去交涉,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士兵才骂骂咧咧地放行。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三人匆匆出城,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疾驰。先过咸阳,再经礼泉县,最终抵达乾县县城。他们一路疾驰了五六个小时,无论人马都疲惫不堪,必须在乾县县城休整一下。 八月份天长,他们进县城的时候,西边还泛着一抹隐约的落日余晖,给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光亮。乾陵就在乾县县城往北十二里地的梁山,远远已可望见其峥嵘陵势。不过他们吃过晚饭之后,这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在稀薄的星光照耀之下,乾陵如同一个巨大的模糊黑影,看上去威严而可怖。 “哎,你说进了山以后,会不会闹鬼?”海兰珠有些瑟缩。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种半夜闯死人坟地的事,心里总会有些害怕。许一城整理着马背上的装备,笑道:“怕鬼?你在英国留过学,应该学过‘赛先生’啊。” “我知道啊,但就是害怕嘛。”海兰珠撇嘴。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鬼,做坏事的人心虚了,也就有了鬼。”许一城大笑。海兰珠狠狠地朝许一城脚上踩去:“别以为鲁迅先生的书我没读过!” 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 二 第十三章生死一诺·二 49:4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他们稍事休息,然后在晚上九点左右准时出发。一路上大路坎坷,又没有照明,三匹马只能放慢速度,谨慎前行。后来大路变成小路,小路又变成山路,当他们抵达梁山脚下以后,马匹干脆无法前进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乾陵固然有名,可这里既非军事要地,也非香火繁盛之所,平时人迹罕至,当地自然没有修路的动力。 所以他们三个把马拴在山下一块石碑旁,各自背上背包,打起手电,沿着神道徒步朝山上走去。 梁山一共有三座山峰,一北二南,其中北峰最高,乾陵就在突兀孤绝的北峰之巅。南边的两座山峰东西对望,中间夹着一条司马道,左右还有泔河、漠水两条水带环绕,气势十分雄壮。即使是在夜里,从山下仰望乾陵,感受到的也不是死气,而是穿越千年的煌煌大气。 “真不敢相信,武则天就睡在这座大山里面,那个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海兰珠仰着脖子感叹。 许一城纠正道:“错了,这里其实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合葬墓。只是因为武则天太有名了,所以李治的名字反而不显。” “有这样的老婆,李治一定很辛苦吧?死后都要被压过一头。” 许一城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娶过这样的老婆,也没死过,真不知道。”逗得海兰珠咯咯笑,驱散了不少暗夜陵寝的阴森。 姬天钧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介绍道:“两位没来过,可能不知道。乾陵这个地方原先还有内外二城四门,神道两头还有祭殿、阙楼、祠堂、下宫等等三百多间建筑,可惜早没了。现在地面上剩下的,就只有神道两头的翁仲石像和那一块无字石碑了。” “什么是无字石碑?” “乾陵上头有两通石碑,靠西边的是唐高宗的述圣纪碑,靠西边的是武则天的碑。一般石碑上都应该是写满字,歌功颂德什么的,可武则天的碑却特别奇怪,上头一个字没有。” 海兰珠大为好奇:“武则天干吗给自己立一块无字碑?是觉得无话可说吗?”姬天钧说这就不知道了,历来的说法很多,有的说武则天自认女子不该称帝,所以不敢立碑留言,有的说武则天自认功劳太大,根本不需树碑立传,莫衷一是。 “一城,你怎么看?”海兰珠转向许一城。 许一城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猜,她应该是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问心无愧,根本不惧后人评价,所以才坦然把石碑空在那里——其实本该如此,只要不违本心,哪怕坚持的是一些旁人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做到生前无愧就好,又何必去计较什么身后之名?” “怎么你说的好像临终遗言一样,不吉利!” 三个人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海兰珠忽然发现,他们前进的轨迹已经偏离了神道,朝着乾陵侧麓的山中走去。许一城告诉她,如果想要寻找墓门,不能从正面去找。真这么简单,乾陵早被挖过无数次了。唐代依山为陵,整个山体都是陵墓的一部分,所以须得从乾陵中轴线两侧的山脊入手。换句话说,搜寻范围不能在乾陵之内,而应该是乾陵周围。 “就咱们三个,又黑灯瞎火的,怎么搜啊?”海兰珠担心地说。她拿手电一晃,四周树影幢幢,随山风沙沙作响,根本不知地势虚实。北峰山势挺拔险峻,密林横布,此时是黑夜,稍不留神就会失足掉下去。 “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许一城冲姬天钧点了点头。姬天钧把背包解下来,俯身鼓捣了一阵,拿出一堆竹篦和棉纸。这些竹篦长短一样,显然是特制的。姬天钧手脚麻利,很快就组装成了三个圆筒状的灯笼,外糊棉纸,底有支架,上头封得严实,朝下的开口却很大。 姬天钧往灯笼下面放了沾满豆油的布团,划洋火点燃。很快这三个灯笼飘飘忽忽地浮起来。因为灯笼下端拴着丝线,所以都飘不远,只在三人头顶浮动,把周围稍微照得亮堂了一点。不过在这漆黑的乾陵山中,突然升起三个如豆灯团,远远望去异常醒目,透着一丝诡异。 “这是什么?” 海兰珠不知今晚第几次目瞪口呆了,五脉的渊源,居然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许一城道:“不过这些都是传说,未必是真的。五脉传承至今,丢失了很多记录。祖上的故事尚有许多空白,我正在设法补全,希望能有机会把那段历史完全还原。” 海兰珠还想问,忽然许一城一抬手,说等一下。他们两个朝前看去,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荒坡。荒坡的坡度颇缓,两侧被倾斜的山体石壁挤压,就好像是一座山壁被荒坡从中硬生生劈开一样。坡上长着薄薄一层青草,附近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 从位置来看,这里恰好是北峰半山腰处的东南山麓,遥接南方双乳。如果按袁天罡的理论,把梁山比作少妇平躺的话,那么这个位置就是腰眼所在。 许一城让海兰珠拿住孔明灯和罗盘,先用郭震剑的拓片对照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地貌,然后打着手电走过去。他先走到一侧石壁,用手摸了摸表面,然后走到另外一侧石壁,站开几步,伸手比量了一下两者距离。他让海兰珠把背包丢过来,从里面拿出一把手铲和一根三尺长的金属棍。许一城拿起手铲,在荒坡上挖了几下,拿棍子往下用力一捅,再提上来看看土色。如是三四次,他把棍子往下用力一插,里面传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不是撞到泥土,而是撞到石板发出的声音。 “是这里吗?”海兰珠问。 许一城抬起头,一脸喜色地对海兰珠说:“没错,墓门就在这里!整个乾陵,只有这里符合阴阳颠倒的风水和郭震剑的指示……”可这喜色突然急剧凝固在他的脸上,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海兰珠身后的阴影走出来。 “姊小路永……”许一城还没说完名字,那人已经飞身上前,挥动拳头,一拳砸在许一城头上,然后又是连续三拳砸在右耳、下巴和腹部。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就算是付贵和黄克武都抵挡不住,更别说许一城了。在眩晕中,许一城隐约听见海兰珠在尖叫:“你们轻点!” 姊小路永德又是一拳重重挥去,许一城仰天倒地,挣扎着半天没起来。海兰珠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许一城却一把甩开她的胳膊,愤怒地瞪着她。海兰珠垂着头,没吭声。 “许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堺大辅。他一身黑绸面儿的马褂,打扮得像是一个山西银号老板。难怪姬天钧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原来他们是把自己伪装成了中国商队,混入西安城内。在他身后,还有大约七八个人,各自拿着手电和武器,站在荒坡下面。 许一城喘息着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呼吸粗重。 “多谢海兰珠小姐的鼎力协助,我们才能够在乾陵相逢,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堺大辅抬起肥厚的手指,朝她轻佻地一指。海兰珠脸色略显发白,却不否认。 “你……你一直在给他们通风报信……为什么背叛我?”许一城嘶哑着嗓子质问。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路勘察,却有黄雀跟在后头。 海兰珠把脸一扭,想藏到人群后头,却被堺大辅拦住:“什么背叛?她一直很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她是我们最好的间谍之一。” 许一城气得闭上眼睛:“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 海兰珠抬起头:“一城,我告诉过你,宗室一直处于恐惧之中,恐惧的人,会去寻找能给予他们帮助的人。” “那你们当初直接把东陵卖给日本人就是,为什么还要找我多此一举?” “因为毓方并不是宗社党的人,他最初找到你,是真心希望能保全东陵。我们宗社党为了配合堺先生的行动,才瞒住我的真实身份,利用毓方让我接近你。” “宗社党?” 许一城一下想起第一次去拜访毓方时,在他家马车上看到的二龙戏珠。看来宗社党没有消亡,它就像是马车上那块标记,一直等待着死灰复燃的机会。他咳咳几声,无话可说。 “毓方早就没有雄心了,他是个只求苟全性命的太平犬。我们宗社党的理想,可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想抱着祖先陵寝过一辈子,却不知道,只要能换来日本人的合作,牺牲一个东陵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海兰珠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唇边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不知是对许一城,还是对自己。许一城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堺大辅得意道:“许先生您实在令人佩服,没想到您能从烟土查到九龙宝剑,又从九龙宝剑追查到乾陵。不过也幸亏您这么能干,才能带着我们顺利找到乾陵的墓门所在。这您没想到吧?” 他一边背着手,从荒坡上仰望北峰乾陵,发出感慨,“这么伟大的陵寝,如果是在日本,将会成为万众膜拜的神圣之所——看看你们把它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呸!”许一城再也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飞到他胖胖的脸上。堺大辅也不生气,蹲到许一城跟前,从他怀里扯出那条大白手帕,擦了擦自己面孔,又给他揣了回去。 “你看,即使是许先生你,都在这神圣的陵园里随地吐痰,毫不珍惜。这样的瑰宝,还是交给更懂得珍惜的人去保管吧。”说到这里,堺大辅直起身子,看向乾陵的眼神都变了,声音很大,“打开乾陵,《支那骨董账》就可以填补上很大一片空白。帝国大学那些学阀,他们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姊小路永德面无表情地问是否开始挖掘,堺大辅大手一挥,像挥舞着一把武士刀直劈下来。 七八个人立刻拿出铲子,开始在荒坡上埋头铲土。他们动作标准,整齐划一,而且没一个人吭声,一看就知道和姊小路永德一样是军人出身。堺大辅在旁边还在不住提醒:“轻点,不要太用力,小心伤到东西。” 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 三 第十三章生死一诺·三 49:4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许一城被姊小路永德死死控制在旁边,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日本人一寸寸地拨开荒坡,就像剥下少女的衣裙。海兰珠缩在石壁阴影里,如同化作一尊石像,一直没做声,也没走开。荒坡上的植被很快被挖开,然后土层也被扒开,露出了一片石板。堺大辅俯身过去看,用手去拂开浮土,看了一阵,发出惊喜:“狮马纹,这是唐陵特有的风格,错不了!” 周围的人一阵振奋,挖得更加起劲。没到半小时,整个墓门的大门显露出了真实面目。这是两块雕刻着狮马纹的石板,石板之间严丝合缝,四周还有祥云、牡丹等装饰,依着坡势斜靠——不过,作为乾陵的墓门,似乎有点寒酸。 “看这里!” 堺大辅拿着手电晃过去,光柱射过去,照到石板的正上方有一条石制门楣,门楣上刻着一柄宝剑,形状和九龙宝剑里的郭震剑形制完全一样。堺大辅惊喜地催促道:“没错了。郭震献剑,代身守墓,说明守护的这个墓,就是武则天和李治的合葬墓无疑!快开,快开!” 石板很厚,日本人又不敢用炸药,只得拿出撬棍,七八个人一点一点撬。好在墓门后面不像东陵有镇石顶着,很快就被撬出一条大缝,可容一人通行。缝隙后头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只有阴寒之气嗖嗖地往外冒着。 堺大辅把许一城抓过来,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许先生,作为这个墓门的第一个发现者,我把荣誉留给您,请您第一个进去。” “不可以!”海兰珠连忙出言阻止。墓内情况不明,若是有毒气或者有什么机关,第一个进去的人会非常危险。许一城讥讽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虚伪。海兰珠被他的眼神一扫,浑身没来由地一颤,她可没见过许一城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冰冷,沉静,拒人于千里。 许一城主动站出来,迎着堺大辅的目光,伸手略扶墓门,闪身走了进去。 他进入墓道,先吸了一口气。墓道里的空气带着沉重的陈腐味,但至少含氧量还够。他谨慎地踏出第一步,感觉脚步落在了一片石面上。他伸手朝左右摸了一圈,发现四周也都是同样的青石壁。前方极黑,看不到尽头通向哪里。 堺大辅见许一城进去以后没什么异状,和其他人鱼贯而入,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守门。海兰珠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日本人准备充分,除了手电还带了特制鱼油火炬。七八根火炬一点起来,霎时把墓道照了一个通透。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尽头。甬道顶部呈椭圆状,四周和地面都用四指厚的青石砌成,墙面上没有任何纹饰。 姊小路永德走到许一城身后,用手一推,让他继续打头阵。 传闻武则天心思狠毒,所以在她的陵墓里有大量机关,需要一个炮灰去挡一下。许一城知道日本人的用意,可也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朝前走去。日本人则站成一排,隔开一米,跟着他背后。整个墓穴里非常安静,外面的虫鸣鸟叫和山风全被隔绝,甬道里只听得到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逼仄的黑暗和阴森的墓道让人心中不由得产生烦躁,在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惊慌,如果永远待在这里,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真不知道?”堺大辅盯着他。在火炬的照耀下,脸色阴晴不定。 许一城坦然道:“我和你们一起进来,能做什么手脚?” 堺大辅一时拿他也没办法,跟姊小路永德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探查一圈。武则天不可以常理度之,这方形房间一定暗藏玄机。如果有必要,对许一城可以用刑,这家伙身负五脉,说不定还瞒着什么事。 一群人纷纷拿出铲子,开始敲击附近的石壁,希望能敲出一条暗道或者开关,可惜一无所获。就在这时,甬道那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在这陵墓里,哪里来的脚步声?谁的脚步声?所有人脸色一变,唰地掏出枪来,对准了甬道口。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堺大辅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负责守住门口的那人。堺大辅问他怎么下来了。那人说刚才看到外头的山麓里不知是谁,突然打了一颗信号弹,赶紧过来报道一声。 堺大辅看向海兰珠,海兰珠抱臂有气无力地说:“姬天钧在中途和我们兵分两路,约定如果有发现的话,就用信号弹联络。”堺大辅一听,双目精光四射:“这么说,姬天钧那边应该也有了发现。这里留几个人,其他人过去看看!许先生你……你在干吗?” 他一低头,发现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恭恭敬敬地摆在武将壁画的下面。因为这不是什么危险动作,所以也没人阻止。借着火光,海兰珠看到那木牌上写着“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心头一阵狂跳。许一城在牌位前把双手抬起,八指交拢,先是手背翻手心,拜三拜,然后大拇指交抵,再拿开。再拜三次。 这手势她知道,许一城告诉过她。这叫托孤拜,行了此拜,就一定要完成死者嘱托,生死一诺。但他现在这个手势,和托孤拜是反过来,意思是完成了嘱托,特来告慰死者。 她瞳孔霎时缩小,猛地一推堺大辅,惊骇地喊道:“快、快离开这里!” “维礼,你仔细看着吧。你的仇人都在这里了。”许一城站起身来,怀抱灵牌,面色无比平静。 堺大辅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平地里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炸声,这爆炸声隔得很远,听不太真切,整个墓穴仅仅只是震动一下。旋即每个人都抬起头,听见头顶有沙沙声,先极细切,如蚂蚁食叶,然后声音逐渐变大,好似野牛奔腾。 堺大辅大喊一声说快走!一干人连忙沿甬道朝上跑去。可已经晚了,只听得“轰隆”一声,一半的甬道猛然坍塌下来,青条石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两个跑在前面的人一下子被砸在底下。 堺大辅和姊小路永德同时扑过去,拿铲子试图挖出一条通道。可眼前的退路不是被砂土,而是被大石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挖不动,方室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他们都是军人,不怕牺牲,但困在一个古代陵墓的小墓室里窒息而死,这是无论谁都无法接受的。 堺大辅一把揪住许一城,再也无法淡定:“你到底干了什么?” 许一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快意,无比畅快。他的双眼亮得吓人:“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注意到那荒坡两边的山壁吗?那山壁的基础被墓穴挖开,十分脆弱,只消一点点炸药,山壁就会坍塌下来,砸在荒坡之上,将这里彻底封死。那个信号弹,就意味着姬天钧已经点燃炸药。” 堺大辅怒吼一声,把他狠狠地摔开。许一城后背重重地撞在彩绘石壁之上,然后跌落在地,可是他还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海兰珠走过去,声音有些发颤:“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许一城语气温和,可里面饱含着毒刺:“若没有你尽忠职守,我可完不成。辛苦了。” 寥寥一问一答,海兰珠就全明白了。许一城早知道她的身份,夜探乾陵根本不是为了寻找墓道,只是为了引君入瓮。海兰珠咬住嘴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许一城把身子靠在石壁上,歪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很早,从你执意陪我去平安城开始,我就已经有所怀疑。后来付贵一遇袭,我差不多就能确定了——不然日本人怎么会那么巧,恰好能拦截到付贵和姜石匠呢?” 海兰珠苦笑:“所以从你回到北京开始,和我说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都是戏!”许一城语带讥讽:“彼此彼此。”这时堺大辅面容扭曲地喝道:“这么说,什么颠倒风水局、什么五脉独家之秘,也都是胡说?” 许一城索性盘腿坐下,把陈维礼的牌位抱在怀中,背靠石壁:“你们很强大,我没办法对抗你们。我只能将计就计,通过海兰珠给你们传递信息,让你们以为我有独家之秘,只能靠我才能找到真正的乾陵墓门。” “这么说这个墓,根本不是乾陵墓门喽?”堺大辅大吼。 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 四 第十三章生死一诺·四 49:3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墓,是郭震的代身陪葬墓啊。”许一城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像在课堂上给人讲课一样从容,“郭震剑的剑纹山势上,刻着两个字‘震’‘护’。这既是代身的祈语,也是地点标记,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两个——护字标记的,是乾陵入口;而震字标记的,则是这个代身陪葬墓。我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猜到了。” 说到这里,许一城又是一阵大笑:“我在西安城拖延时间,姬天钧就在乾陵寻找这个墓穴,并着手布置炸药。匆忙出发,是为了让你们没时间准备;城门口被士兵拦住,是让你有机会去给他们报信;挑选黑夜进山,是为了防止你们发现附近埋藏的火药;点燃孔明灯,是为了方便你们追踪过来,免得迷路——你们看看,我多周到。” 墓室里变得安静,更准确地说,是死寂。日本人以为他们一直在监视许一城,却没想到恰好相反,他们一直被许一城所控制。他每说一句,海兰珠的身子都要晃动一下,到后来几乎站立不住。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墓室里没有棺椁,只有一幅彩绘壁画。武则天去世时郭震尚健在,但为了报答皇恩,他在乾陵附近空立一墓,只留一把剑和一幅画像守护主君。这种空墓,里面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密道机关。一条甬道,一间方室,仅此而已。 “每一件古物,都有它的一个道理。郭震以忠义守墓,他的剑,是一把忠义之剑。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就合该有此下场。”许一城紧紧盯着堺大辅。 堺大辅面色微变,他掏出郭震剑的照片,趴在地上,肥厚的手指在照片上一寸寸挪动:“‘震’在这里,‘护’在那里,相距不远。说不定,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就有乾陵的真正入口啊!”他一想刚才可能错过乾陵真正的入口,浑身就在发颤。 “如果你们自己来找,说不定早就找到了。”许一城冷笑。 堺大辅一听到这一句,脸色先变成猪肝颜色,浑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到后来,他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似乎是激动过度引起的癫痫症状。可没人过去看他,大家都已经死到临头。 墓室里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姊小路永德为了节约氧气,下令把所有的火炬都熄掉。一群人坐在黑暗中,听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死亡慢慢临近。姊小路永德忽然冷哼一声,一把抓住许一城的肩膀:“你既然设下这么一个局,又怎么会不留后路!快说!在哪?” 许一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把自己置于死地,又怎么能把你们骗进来?” “那你不是一样要死?” “我进了这里,就从来没打算出去。维礼之仇已报,乾陵已保全。人固有一死,我已没有遗憾了。”他的声音响彻在黑暗的墓穴里。 “好,那我就成全你!也给我们节约点氧气!”姊小路永德狞笑着用力掐住许一城的脖子,很快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就在这时,墓室的天花板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每个人都感觉到有尘土从上方抖落下来。他们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姊小路永德松开手,疑惑地朝上方看去。 许一城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墓穴是空心的,没有木梁加固支撑。上面两扇石壁的重量,这里估计快撑不住了——算你们运气好,被砸死而不是窒息而死。”这个解释丝毫不能给人带来安慰。姊小路永德终于也不能保持冷静,他再度捏住许一城的咽喉:“快说,通道到底在哪?”许一城淡然一笑,闭上眼睛:“维礼被你杀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痛苦吗?” 姬天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看土里伸出来的那只手,已经快攥不住木牌了,更别说挣扎而出。姬天钧奋起大铲,飞快地把周围的土铲开。他惊讶地发现,土里居然是一个方形的洞穴,直通下方。这洞穴的形状太熟悉了,是一个典型的老盗洞。 盗洞里有一人保持着朝上爬的姿势,浑身都沾满了土,几乎变成一个泥俑。姬天钧赶紧把他拽上来,用水壶浇开土,一张方正而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两条平眉成了土黄色,没错,是许一城。 “族长啊,你可把我吓死了。”姬天钧如释重负。 许一城动了动,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荒坡上,夜空上的星星清晰可见。这星空平时都是看得极熟,可他从来没发现它是如此美妙。姬天钧问他在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许一城却没回答,他摊平四肢,喃喃自语:“天意,这是天意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郭震剑是陪葬之物,那么它又怎么会流传出去,被乾隆所得呢?自然是有盗墓贼在乾陵这里打了一个盗洞,光顾了郭震墓,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带着郭震剑离开,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故事。后来时过境迁,这个盗洞逐渐被尘土掩盖,无人知晓。刚才海兰珠猛然扑入许一城的怀里,居然把这个盗洞给撞了出来。 许一城反应极快,急忙钻进盗洞避过墓室坍塌。他想拽一把海兰珠,却被她推开。这盗洞里全填满了土,他不得不用陈维礼的灵牌硬生生挖出一条通道,一点点往上爬,总算逃出生天。 一个试图盗掘乾陵的盗洞,却救了几百年后一个拼命阻止盗墓的人的性命。一切都从这个盗洞开始,一切又在这个盗洞结束。这可真的是天意了。 “维礼啊维礼,你知道吗?你救了我一命呢。”许一城对手里的灵牌虚弱地说。 姬天钧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逃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哎,海兰珠也被压在里头了?这个女人,可真是够害人了。” 许一城“嗯”了一声,心中却殊无快意。刚才海兰珠那一撞,确实够狠。但若没有她这一撞,许一城很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样,要长眠于这乾陵的地下。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许多谜团未明,可惜这些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吧?许一城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拿起水壶,默默地在地上洒了几滴,算做一次微妙的祭奠。 “看,日出了。” 姬天钧兴奋地指着东方,许一城转动脖子,恰好看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把整个关中大地和乾陵揽入金黄色的阳光怀抱之中。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协和医院的产房里传出来,响亮有力。守在产房门口的付贵和刘一鸣、黄克武、药来都一跃而起。在得到医生的允许后,他们拥进房间去,看到许夫人虚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就趴在她怀里,像是一只小猫。 头上还缠着绷带的付贵看了一眼小东西,开口道:“许一城那家伙去西安风流快活了,嫂子,这孩子的名字,你自己定好了。”许夫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看向窗外,淡淡道:“一城说过,希望这孩子长大的时候,已经是和平年代。就叫他和平吧。” 窗外阳光灿烂,如金似瀑。 后记 后记 49:3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故事结束了,历史却刚刚开始。 讲讲书中一些人物和物品在故事结束后的命运吧。 毓彭因东陵盗掘案发,被溥仪罢黜出宗室,名字也从爱新觉罗宗谱中删除。甚至在伪满洲国时期,他都被排斥在外。他一直靠变卖祖产生活,靠子侄辈接济度日。解放后不久,病逝于京郊铁家坟。 吴郁文顺利从京师警察厅调走,充任中央宪兵教导总队上校总队副。抗战开始以后,他叛变投敌,担任北京特别市公署警察局侦缉总队副、天津警察局特高科长等职务,为汉奸伪政权效命。解放后,吴郁文知道自己杀害李大钊,必为政府不容,改名吴博斋,但最终仍被缉拿归案。但此时他已身患重病,因此被判决死刑但不执行,很快病死狱中。 王绍义盗掘东陵未果,反被孙殿英伏击,带领残兵流窜于遵化附近的山林之中。抗战即将结束时,东陵再度无人管理,王绍义贪心又起,纠集了一批匪徒,再赴东陵。这次无人阻挠,他先盗定陵、又盗慈安定东陵,用盗出来的财宝贿赂当地政要,动员了数百人继续盗陵,宣称这是一场革命行动,连续又盗了康熙景陵,景陵妃园、裕陵妃园、惠陵等,东陵为之一空。 此事被在北平的军统负责人马汉三侦知,立刻汇报给戴笠。戴笠立刻做出指示,展开宣传攻势,造谣说中共指使盗陵云云,舆论哗然。中共立刻成立专案组,将参与者全部抓捕,只有张尽忠、王绍义侥幸逃脱。张尽忠在唐山很快被军统抓获,王绍义却逃入深山,凭着恶诸葛的狡黠一直逍遥法外。一直到五年之后,中共专案组才在遵化附近他情妇家里抓到王绍义。1951年3月21日,在东陵马兰峪举办公审大会,王绍义被枪决,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在此期间,东陵又遭到了数次盗墓,均是王绍义曾经的部下和同伙想去捡漏。 截止到1949年,东陵除顺治孝陵之外,全部被盗,无一幸免。 孙殿英因盗掘东陵而被调查,走投无路,向第六军团总指挥徐源泉求救,徐源泉教了他一个花钱消灾之计。孙殿英便用盗陵所得财宝贿赂政府要员,上下疏通,比如何应钦、宋美龄、孔祥熙、宋霭龄等人,均收到贿赂。很快,北平军事法庭东陵案正式开庭,谭温江拒不承认盗掘一事,宣称那些财宝系剿灭马福田、王绍义匪帮所得。国民党高层态度暧昧,此案一审数月不决。很快中原大战一起,孙殿英率军奔赴战场,成为诸方拉拢的筹码之一。东陵盗案不了了之。 但此案影响太大,有识之士痛感盗墓风行,尤其国外打着考古旗号盗掘现象极为严重,呼吁立法禁止,促成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文物保护法令,如《古物保存法》(1930)、《古物保存法实施细则》(1931)、《暂定古物之范围及种类大纲》(1935)、《采掘古物规则》、《外国学术团体或私人参加采掘古物规则》(1935年)、《古物出国护照规则》(1935年)等,对于防止中国文物外流起到了一定作用。 孙殿英此后逍遥法外,在各大军阀之间继续辗转。抗战爆发后,他担任察冀游击总司令,对日作战。1943年于河南被日军俘虏,遂投靠汪精卫,任豫北剿共军总司令。抗战胜利后,孙殿英又投靠蒋介石,积极反共。1947年解放军于汤阴战役中将其俘虏,关入改造营,同年因多年吸食鸦片罹患烟后痢,很快病死。 孙殿英自产的鹰牌烟土,对中国烟土影响颇大。一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东南亚金三角出产的毒品,包装上都有烟标“飞鹰抓地球”,此即鹰牌之余迹。 乾隆九龙宝剑作为东陵至宝之一,先为孙殿英所得,后献给戴笠,请他转交蒋介石。当时戴笠不在北京,因此这把宝剑暂时保管在北平情报站站长马汉三处。不知为何,马汉三却将九龙宝剑私藏家中,并未上缴。到了1940年,马汉三在北平被日军俘虏,他为求活命,把此剑主动献给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系宗社党巨魁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之女,后被日人收养,改名川岛芳子,是清宗室与日本合力培养的代表人物。 川岛芳子对这把宝剑爱不释手,珍藏家中。抗战胜利后,她被军统捕获,马汉三趁机闯入其家中,拿走九龙宝剑。在审讯中,川岛芳子交代出此剑下落,戴笠大怒,召来马汉三问话。马汉三连忙把宝剑交回,又送了大量贿赂,此事才算揭过。 1946年3月17日,戴笠携带此剑从青岛飞南京,要亲自面交给蒋介石。不料飞机在江宁岱山撞山坠毁,戴笠和其他机组人员全数死亡。军统干将沈醉亲自带队赶到现场,在当地农民手里找回了九龙宝剑。可惜这把宝剑在飞机失事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剑鞘、剑柄被完全焚毁,只遗留下一截乌黑的剑身。蒋介石指示把戴笠遗骸葬于灵谷寺无梁殿西侧池塘边,沈醉还把九龙宝剑残余部分一并放入棺椁陪葬。为恐人报复,戴笠墓用水泥浇铸,十分结实。 到了1951年,南京各界强烈要求移走戴笠墓。于是在灵谷寺派出所的监督下,东山头村数名村民将戴笠墓重新扒开。据目击者称,棺中除戴笠遗骸外,只有左轮手枪一把,皮鞋后跟一个以及一片锈蚀得不成样子的狭长铁片儿,依稀可见宝剑形状。这些陪葬物品被当场倾倒进无梁殿池塘中,从此再无踪迹。 陕西乾陵在故事发生后不久,也曾遭遇盗掘。国民党军孙连仲部效仿孙殿英,宣称要进行军事演义,派了一个师的兵力,试图盗掘乾陵。但他们用了火炮、炸药以及人力挖掘等办法,却始终未能找到乾陵墓门。后来忽然天降大雨,数日不停,军中传言武则天动怒,士兵们不敢再动手。孙连仲生怕引起各界不满,只得撤军。 1958年,国家重修西安至兰州公路,修至乾县。11月27日,当地农民前往梁山采集石料,在梁山北峰东南坡炸出一个大洞,洞中青石以铁柱相连,阴气森森。农民立刻向上头汇报,层层汇报,一直上达中央。经专家认定,农民们无意中炸开的,正是乾陵墓门。1960年,陕西省成立乾陵发掘委员会,对乾陵地宫墓道进行挖掘整理,并向中央打报告,申请打开地宫,继续发掘。 但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很快做出批示,“我们不能把好事做完,此事可以留作后人来完成”,叫停了乾陵挖掘工作。在此之后,国务院又向全国文管单位发文,强调“全国帝王陵墓先不要挖”。自清末以来的大规模陵墓挖掘活动,至此告一段落。 至今乾陵地宫仍旧完好无损,成为唐十八陵中唯一一个未被确认有被盗痕迹的陵寝。不过在一份乾陵墓道考古报告中提及,有考古学家在墓道附近八十米处挖出一处陪葬墓,此墓已经坍塌,没有任何陪葬品,只有盗洞一个以及十具男女骸骨,皆民国装束。女尸头向墙内盗洞,半伸手臂,其用意为何,至今众说纷纭。 序 序 49:3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朝奉,是一个古老的名词。 这个名词最早可以追溯到汉代,本是一种朝廷官员的头衔。到了唐、宋年间,朝奉成了一系列固定的官职名称,如朝奉使、朝奉郎、朝奉大夫等。这个称呼后来延伸到了民间,像士子、大店铺主人、有身份的富商,也会被称为朝奉。到了明代之后,朝奉变成了当铺掌柜的尊称,负责收货厘价,是当铺的核心人员。谁去典当物件,在柜台上打招呼都得拱手道一声:“朝奉”。 随着时代发展,“朝奉”现在已逐渐被人遗忘。对于绝大多数老百姓来说,这已经变成一个陌生而神秘的词汇。 但是,对我来说,“老朝奉”却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名字,它属于一个人。 这个人,他出卖了我爷爷许一城,以致其背负污名含冤而死;他设下圈套,逼迫我父亲许和平投湖自尽;他又派人来骗取我的信赖,杀死我的朋友。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狰狞的恶鬼,纠缠了我们许家三代。 他一手建起了覆盖全国的古董赝品制贩网络,暗流涌动,已成为中国文物市场上的一颗极大的毒瘤。 于私,我跟他有数不清的账要算;于公,老朝奉的势力不拔除,古董市场将真假沆瀣,永无宁日。 老朝奉到底是谁?我必须要搞清楚,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在《清明上河图》事件中,我和老朝奉短暂联手,挫败了百瑞莲的阴谋。作为交换条件,老朝奉答应与我相见,把这几十年的恩怨一次了结。 现在,真相距离我近在咫尺。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一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一 49:3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是一座位于通县的老旧四合院,旁边就是永定河。门口摆着两尊磨得看不清形状的蹲虎石墩,门楣上还残留着缠花纹路,看来是座前清的老宅子,原来的主人身份恐怕不低。 可惜任当年如何风光,如今也成了云烟。这宅子历经多变,门前残破斑驳,东一道烟熏火燎的痕迹,西一片没抹干净的“文革”标语,墙边一溜儿垃圾筐,还有辆没轮的破自行车斜躺在大竹笤帚旁边,前挡泥板高高翘起。 大门是两扇刷了黑漆的木门,漆挺新,门板上却沟壑纵横,看来颇有年头。我站在门前,抬起手臂,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腔。 门的那一边,就是老朝奉。 我与他只隔着一扇门板。 我们许家三代跟他的恩怨,在今天即将一次结清。 我伸出手臂,朝前轻轻一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锈蚀的门轴发出生涩吱呀的声音,仿佛在提醒主人有客上门。 门后的照壁已被拆掉了,还剩下半截残垣。我一进门,便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院子不大,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正中立着一棵槐树,这槐树被雷劈毁了一半,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枝干向天空伸展,像极了一个巨人高举双手大声呼救。 看这槐树的粗细,想来得有几百年寿命。老北京一般不在院子里种槐树,不吉利,但也有句话,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能有这么老的槐树,这宅院来历应该不一般。 一个人站在槐树前面,背对着我仰望树顶,像是在欣赏一幅后现代油画。他个子挺拔,比我高出足有一头,西装笔挺平整,一丝都没起皱。 奇怪的是,看身形他的年纪并不老——这不可能是老朝奉。 这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我第一个反应是惊讶,忍不住大喊一声:“药不然?”可当最后一个字滑出口之后,我意识到认错人了。 他的相貌和药不然有八成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药不然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而眼前这人面色木然,眉间有三道淡淡的川字皱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不用找了,这院子里没人,老朝奉不在这里。” 他对我说道,很标准的普通话,一点京腔痕迹都没有。我急忙环顾四周,果然两侧厢房里都静悄悄的。我不敢相信,亲自钻进屋子里找了一圈,里面摆设很整洁,但空无一人。 我一下子怒气翻涌起来。这怎么回事?我花了如此之大的代价,好不容易要见到老朝奉,这个横里闯入的家伙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你他妈到底是谁?”我怒吼道,攥紧了拳头。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你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容易冲动,许愿。” “别转移话题!你到底是谁?”我上前一步,气势汹汹。 他不闪不动,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第一次见面,我是药不然的哥哥,我叫药不是。” 药不然的??哥哥?! 我不由得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对方的表情冷冽而漠然,像是块冰。我从前依稀听药不然提过,他有个大三岁的哥哥,对古董行当没兴趣,很早就被家里送去美国了。这哥俩风格差异可真不小,除了相貌相似,没一个地方相似的。 可是,药不是为什么突然回国?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老朝奉的院子里?难道他也是老朝奉的手下之一?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退后两步。药不是开口道:“我也刚到不久,老朝奉应该是提前离开了,我没有见到。” 他说得坦然,但可把我给气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老朝奉本来只约了我相见,一看居然有一个外人先跑过来,以他的警觉性,自然是立刻抽身离开——我人生中大概最重要的一次会面,居然被这不相干的人搅黄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哪里见面?” “我一直在监听你的电话。” 我顾不得风度,一把揪住药不是的领带:“这是我许家恩怨,你来瞎掺和什么?” 药不是个子高,被我把领带往下那么一拽,整个人朝前弯下腰。他就这么俯视着我,一字一句:“我爷爷因为老朝奉被迫自杀,我弟弟成了通缉犯——你说这事跟我有没有关系?” 我的手一颤,倏然松开他的领带。 是啊,老朝奉害的可不只是我许家一家,药来受他胁迫,就死在我面前;药不然就更别说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投靠老朝奉。他们药家两代中坚一死一叛,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我盯着药不是,想从他眼中看到复仇者特有的愤怒,但我只看到平静,死寂般的平静。 药不是后退一步,把领带重新捋平,语调不急不缓:“家中如此巨变,旁人都靠不住,只好我亲自回国来解决。”说到这里,他扶了扶镜框,冷冷道,“我必须指出,许愿,你真是令我失望。” 我略感愕然,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刚才一提老朝奉,你就急吼吼的像个疯子,完全失去了冷静。以你这种心态,就算真见到老朝奉,又能报得了什么仇?”他的话就像一根根标枪投过来。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低声咕哝。 “你重返五脉后的一切行动,我都仔细研究过。《清明上河图》那件事情,你急于找老朝奉报仇,自己犯浑冲动,才一脚踏入百瑞莲的陷阱。我以为你会因此长点教训,可刚才你的表现证明,根本没长进!”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把老朝奉惊走的人,可不是我。” 药不是道:“即使你见到了老朝奉,然后呢?你认真想过没有?” 他这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先前我沉浸在即将见到老朝奉真面目的激动中,还没顾上想清楚,一旦见了面,要怎么和他了结恩怨——到底是扭送当地派出所绳之以法,还是手刃元凶?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 “难道你也不想搞清楚,我弟弟为何出卖你?”药不是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迈出门的动作僵住了,像被一根绳子牵住了脚脖子。 药不然现在是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一个谜。如果说老朝奉是我要了结的仇恨,那药不然就是我急需解开的心结。他确实背叛过我,但也救过我。那家伙玩世不恭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心思,我从来没搞明白过。 药不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到了今天这步,我也始料未及。这家伙到底什么打算,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没搞明白过。我们两个联手,也许可以弄清楚。”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个提议听起来很诱惑。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大概是药不是的策略,我可不能被他控制了谈话的节奏。 一个凭空出现的家伙,一份突如其来的邀请。我虽然鲁莽,可也不至于如此轻信。 我沉思片刻,转过身来:“这件事太大,光我们两个可不够。今晚家里有个聚会,五脉聚齐。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到那时候提出来,大家群策群力。” 今晚五脉确实有个聚会。老朝奉的实力深不可测,想要抓住他,必须要借助五脉的力量才有可能。 不料药不是“哧”了一声,一脸鄙夷地摇头:“药家的公道,我会讨回——但不会指望他们,那些家伙没有一个靠得住。” 我双眼一眯,这可有意思了。听药不是的口气,显然是打算甩开五脉单干。可我记得,他根本不是混古董圈的。一个常年在国外的外行人,想单枪匹马挑战老朝奉? 亏他还说我有勇无谋,我看他才是不自量力。 药不是似乎无意解释,他挥了挥手,甩过一张名片来:“我这次回国,五脉几乎没人知道,我对无聊的聚会没有兴趣——如果你改变了想法,就来华润饭店找我。” 说完之后,药不是转过身去,继续仰头欣赏着那一棵扭曲古怪的槐树。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如此入迷。 我长长叹了口气,来的时候满怀期待,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莫名其妙。带着遗憾和愤恨,我走出了这座宅子。老宅邸的门“吱呀”一声关起来,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一个人和半棵残破的槐树。 迈出院子,我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一个古老的风水故事。 一个富商在院子里种了棵树,没想到接下来家里却灾难连连。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说您这院子,不吉利啊,院中有树,乃是一个“困”字。那富商一听大惊,慌忙把树给砍掉,但还是老出事。风水先生说,您把树砍了,院里只剩下人,岂不成了一个“囚”字吗? 这一院一树一人,岂不是我身后那座老宅邸的格局么?我不是迷信,但这次老朝奉没见到,却一头扎进这样的风水格局里。 困、囚二字,莫非真的是什么预言? 五脉聚会,并非一个托词。当天晚上确实有一场家宴,名义是迎接《清明上河图》顺利归京,刘局牵头,召集五脉成员庆祝一下。 刘局为了攒这一局可是煞费苦心。《清明上河图》的风波是我惹出来的,五脉中很多人对我十分不满,借这次机会,也算是弥合一下矛盾,为许家重回五脉铺垫一下。 可惜几位家中重要人物都缺席:药来去世,黄克武在香港养病未归,刘一鸣身体不太舒服。烟烟因为要照顾爷爷,也一直留在香港。结果偌大的一个席面上,我的熟人除了刘局,就只有青字门的沈云琛,其他都是各门的小辈,说不上什么话。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刘局在席间高谈阔论,极力想把气氛弄热络点,但我跟这些出席者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敬了一轮酒后,基本就是各吃各的,席间气氛有些尴尬。 在座的人里,沈云琛辈分最高。她对我态度还不错,一见面就送了我件道光年的檀木小葫芦挂饰,说可以逢凶化吉。葫芦上下两截,各刻着“称”“许”二字,不值什么钱,彩头倒好,也是花了心思挑选的。 青字门沈家在五脉里不是大宗,以木器为主营,所以无论是佛头案还是《清明上河图》风波,沈家都没参与。除了有一位沈君跟着老朝奉混之外,青字门一直置身事外,存在感不是很强。正因为如此,我能跟沈云琛平心静气地聊上几句。 说起刘、黄、药几位掌门的遭遇,沈云琛唏嘘了几句。她告诉我,鉴古学会的商业计划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成功地阻击了百瑞莲登陆之后,正是启动的好时机。 我对五脉商业化一直持保留态度,明眼梅花这么多年的声望,是靠立身中正才得来的。如今裁判亲自下水踢球,掺杂太多利益,这公正程度恐怕要打一个折扣。不过话说回来,五脉的店铺,早已开了一家又一家,如今不过是把这层面纱揭开而已。开放搞活,经济建设先行,这是整个时代的大趋势,不可逆转。 “所以我跟你说,古玩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沈云琛乐呵呵地说,眼神里闪动着光芒。 不怪她如此上心,鉴古学会商业化真启动起来,青字门恐怕将是得益最大的。 要知道,木器在古玩界被称为“小器”,也叫“青器”。这个“青”既是指木质发青,也指“年青”。其他门类诸如金石瓷器字画,动辄可以追溯到汉唐宋元。而木器保存不易,收藏以明清为主,再往前就不多了。 青归青,但木器一直是个获利颇丰的行业。古玩讲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贵出贵进。木器却是薄利多销,每一件价不高,但买的人多。原因很简单,别的古玩那是拿来玩赏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来用的。商业化放开之后,单是仿古家具这一项,销量就不可低估。 沈云琛兴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木器行当里的这些事,又讲起最近准备搞一个仿古家具展销的全国巡展计划。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偶尔还点点头。沈云琛说了半天,意识到光她自己说了,于是侧过身子来,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拿起一根汤匙,敲了敲茶杯。铛铛响过几下,席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全都盯着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见了老朝奉。” 我话一出口,整个席间都沉默下来。在五脉里,老朝奉是个禁忌之词,我忽然提起这个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气。就连刘局和沈云琛都搁下筷子,带着不同的表情看过来。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见面的前因后果约略一说——当然,药不是的事儿我没提,只说找到了那间老宅子后,却扑了一个空。 我环顾四周,开口说道:“老朝奉是什么人,我想不必多说,诸位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我没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继续害人。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在座的人都纷纷点头,举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脉的天然敌人,对付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老朝奉让你去那儿见他,但却没出现?”刘局皱着眉头,插嘴问道。 “是的。” “发现什么没有?”沈云琛追问。 “有,我在那里发现了这个,我猜是老朝奉遗落的。”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搁到桌上的玻璃转盘,席上立刻响起不少人的低声惊呼。 席间沉默了一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风向开始发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转变。 “五脉刚刚渡过危机,个人认为,现在不宜轻举妄动。”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二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二 49:3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抓老朝奉是应该的,不过之前许愿你小子异想天开,把家里折腾得鸡犬不宁,这次得想清楚才成,别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咱们就是个民间协会,线索给有关部门,让他们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来,赝品就没断绝过。拿下一个老朝奉,就能保证再没赝品了?天真!” 不少刚才还点头称许的人,现在态度都暧昧起来,还有人大泼冷水,居然一个明确支持的都没了。就连沈云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许,此事牵系太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听着这些话,我的表情还在笑,却越来越冷。 我搁在桌子上的那件东西,是一件清代的断口豆青丹药瓷瓶。丹药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面沉釉无纹,很小的一件东西。 这其实是一件大开门的赝品,釉色虚浮,断口白碴,稍微有点文物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但这件东西,同时也是一个试探。药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经济,单独造假不值当。当这个都出现赝品时,意味着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制假势力,他们已经达到一定规模,连这种小物件都能产生利润。 其实这小药瓶是我来之前随手拿的,跟老朝奉没关系。我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五脉中人的真实态度。果不其然,这些家伙一看到这个小瓷药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后展现的造假实力吓着了,有的则是自己心里有鬼,不清不白,从这瓷瓶里看出了被牵连的可能性。 俗话说,鉴古易,鉴人难。如今看来,人心也不是那么难鉴,一个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种心思都给映照出来了。 他们反对我,有一千个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为何:现在商业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热忙着赚钱,追查老朝奉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何必去触那霉头。 难怪药不是没打算借助五脉的力量,他出身于五脉之中,太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如何。 不过我原来都不知道,药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这两个人一个不苟言笑,一个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处的时候怎么聊天。 我到一个新地方,习惯先观察四周。房间里的陈设精致而简洁,靠大床边上是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皮夹和一叠文件,还有一把精致的电动剃须刀。这就是药不是这次回国的全部行李了。 看来他这人的个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极强。这次回国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为了给药家报仇。 药不是不喜欢寒暄客套,连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来到我这,看来那顿晚宴吃得并不顺利?” “呵呵。”我干笑了一声,把那个豆青药瓶拿出来,搁到茶几上,“忠义刻牌位,财帛动人心,这是人之常情。一个小瓶,就探出了他们的海底。” 药不是摆了摆手:“我对古董不在行,别用这些江湖术语,直接说结论吧。” “大家都忙着赚钱,没人愿意节外生枝——除了我。” 药不是“嗯”了一声,双手抱臂:“我在那宅院里就说过了,五脉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只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别着急。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不是古董专业,连基本的术语都不懂,又久居国外,在中国缺少人脉。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药不是似乎早预料到我会质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凝神盯了一阵,盯得我一阵心慌。然后他才开口道:“你不觉得,之前你犯的错误,就是因为太执著于古玩了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头案里,若你不执著于佛像本身,恐怕早就发现药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图》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以为发现了图中真相,又怎么会有后面那一系列风波?许愿,你确实是古董鉴赏的一把好手,可有时候这反而会成为障碍,让你绕很多路。” “你是说,一个棒槌反而会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讽刺地反击道。 药不是道:“你听过爱迪生的故事没有?” “没有??” “有一次,爱迪生想要测量一个灯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级助手又是测算深浅,又是计算弧度,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实验室里的实习生把灯泡接过去,倒满水,然后又把水倒进量杯,轻而易举地算出了体积——高级助手的数学功底比实习生要强多了,但他就是因为太过执著于计算,反而忽略了最简单的处理办法。你的问题也一样,鉴赏知识让你专注于古董,解决问题往往先入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说到这里,药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来是学医的,后来改学了商科。这两个专业,都需要逻辑——我会运用逻辑,引导你走上一条正确、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层出不穷的古玩绕晕了头。” 这家伙倒真是从不知谦虚,说话直来直往。我之前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戴海燕是这种风格。 “老朝奉这个人,心思缜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寻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药不是显然已经有了通盘考虑,侃侃而谈,就像是在作一个学术报告。我盯着他,心中逐渐有了决定。 他说的没错,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结果反被百瑞莲当枪使,这让我一直心存顾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双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确实需要一个搭档,能够裨补阙漏,帮助我及早觉察问题。 “问题只有一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来骗我。” 我尖锐地问道,这个问题很可能会让他不高兴,但必须要说清楚才成。药不然、钟爱华,我先后遭到过两次背叛,而且对方都是我认为的绝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还是两次被咬,我必须得谨慎。 药不是赞许地点了点头:“问得好,说明你现在开始学着思考了。我说的当然都是真的,不过我没法证明,你只能赌赌运气。” 这算是一次坦诚而开放的对话了。我们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笑——准确地说,只有我笑了,他的唇角只是微微上翘了一下,与其说是微笑,倒不如说是一种矜持。 “我赌。” 我伸出手来,两个人简单地握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反老朝奉联盟,就此结成。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样做?”我问道,随即说了几个可能的调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随时保持开机,老朝奉有可能会再次打电话过来,可以看他打什么主意。还有,五脉里有些人也和他关系匪浅,咱们抓住一点,顺藤摸瓜??” “这些都不行。”药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对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触到的任何线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该怎么办?”我有点发愣。 药不是竖起两根指头:“首先,你得切断一切和五脉的联系,彻底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让老朝奉无法掌握你的行踪。然后,我们去挖掘新的线索。” “新的线索?” “没错。送上门的好处,都是可疑的,只有自己主动发掘,才能获得干净的线索。这就好像一座土匪盘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着陷阱,我们只能另辟蹊径,亲自在荆棘中劈出一条安全的路来,才能直捣蛇窟。”他难得使用了一个比喻。 “那??我们该去哪找新的线索?” 药不是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我:“我这里恰好有一把现成的钥匙。” 看来他早在美国,就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边附了中文翻译。文件的第一页,是数张彩色的青铜炉照片,各个角度都有,旁边还标有刻度。我们许家在五脉的主业是金石玉器,看到这香炉,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炉不是很大,高脚双耳,饕餮纹饰,品相完好,但质地却与幽玄青铜有所差异。我一看腹底题款,颇为惊讶,不由得脱口而出:“这??这是潞王炉啊!” 潞王炉的来历,乃是源自河南卫辉的一个传奇。 明代万历年间,万历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镠为潞王,藩地就放在卫辉府。 朱翊镠深受万历喜爱,封赏无数,潞王府里的金银堆满了十座仓库。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抢救不及,其中一个库房被烧成了白地。库房里的金银被大火生生烧化,熔炼成了一大团金饼。潞王有钱,并不在意,于是这块金饼就闲置在府中,无有用处。 朱翊缪有个儿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欢收藏文物,号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后,无意中发现这团金饼,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风雅的处置办法。 朱常淓请来匠人,把金饼重新化开,改铸成延善香炉。这金饼太大,匠人们前后一共铸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炉,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觉得此炉虽然形制仿古,但古意还不够,于是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把这三百六十尊香炉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气——在现代人看来,其实就是用酸土给炉身咬出锈蚀痕迹,以便做旧。 谁知刚埋下去没几年,李自成的军队就打到卫辉。朱常淓为避锋芒,逃去杭州,后来被清兵擒去北京,惨遭杀害。而这三百六十尊香炉究竟埋在哪里,也就不为人知了。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三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三 49:3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套香炉,在古玩圈里被统称为潞王炉。在我爷爷的《素鼎录》里,特别提过这个,称赞其为良心之作。为什么呢?因为朱常淓身为天潢贵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却不是拿来骗人的。每只炉的底部,都刻着“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xx器”一排小字,xx是指编号——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我仿制的,连编号都有。 在市面上,曾经零星出现过几个炉子,都说是潞王府的香炉。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炉被挖出来多少只?谁挖出来的?从哪里出土的?一直没人知道,成了当地一个小小的宝藏传说。 药不是拿的这份报告,居然是和潞王炉相关,让我兴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报告很长,应该出自专业的调查机构之手。简而言之,在1937年,卫辉当地有两个地痞动了贪念,想去盗朱翊镠的潞王墓。他们的举动被守陵的村民发现,被迫逃跑。两个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盗潞王妃子的墓,结果在挖盗洞的时候居然算错了方位,稀里糊涂挖开了一个大坑。在这个坑里,地痞发现了一个潞王金炉,题款是“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伍拾贰器”,编号是52。 他们如获至宝,把炉子拿回家,结果却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了。当地的保长听到这个消息,打着惩办盗墓贼的旗号,把两个地痞抓进牢里,严刑拷打,两人挨不住,只得乖乖把金炉交出来。 当地古董业有懂行的人告诉保长,潞王埋炉,不可能只埋一个。那个坑里附近,一定还有更多的金炉。保长闻言大喜,再回过头去找那两个地痞,询问埋炉地点。可两人因拷打过度,已经咽气了,临死前只留下三个字:凤凰山。 卫辉当地有凤凰山,占地极广,潞王陵寝就在附近。保长带人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真正的埋炉之处,只得作罢。日本人占领河南之后,保长携家中细软逃跑,一路随中央军退到昆明。保长不久就病死,他儿子为了维持生计,把那个金炉卖给一个陈纳德飞虎队的飞行员。飞行员把它连同它背后的故事都带回美国。几经辗转,这个金炉被飞行员的后人捐赠给了一家私人博物馆。 像这样的博物馆,对于文物来源很重视,聘请了专业人士调查其背景来源。这就是这份报告出台的前因后果。 我看完报告,抬起头来,疑惑不已:“这尊潞王炉,现在你的手里?” “我从来不收古董,没兴趣。现在它还在那家博物馆里摆着呢。” “那么你知道真正的埋炉处吗?”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 “那么??这炉子里有关于老朝奉的线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彻底迷糊了,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潞王炉固然是一件珍贵文物,但和我们的目标似乎毫无关系。 而在这期间,药不是也去做了一些准备。我们两个分别走不同的路线,而约定碰头的地方,正是潞王炉的出土地点——河南省卫辉市。 河南这个地方,历史底蕴实在是太厚了。随便一个县市,都会牵扯到如雷贯耳的历史名人;随便一个乡镇,一追溯过往都是几千年。卫辉位于豫北,打从商周就有这地方,乃是姜子牙和比干的故里,当时叫作牧野——没错,就是周武王和商纣王大决战的那个牧野。您想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这些名人,这地方还曾经出过一起特别有名的盗墓案,成就了文化领域一个著名事件。在西晋年间,这里叫作汲县。一个叫汲不准的盗墓贼,盗掘了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挖出好几车竹简。西晋朝廷组织知名学者把竹简进行整理,发现里面记载了许多先秦典籍,还记录了一段隐秘的周代历史,讲述周穆王驾八骏西游昆仑山,与西王母把酒言欢的经历。后来这些竹简结成了《竹书纪年》,成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们许家是金石专业,接触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对这段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将抵达的卫辉,是《竹书纪年》的发源地,我就有种慢慢步入历史的兴奋感。 火车进站停稳,我发现眼前是一栋颇有欧洲风格的候车室,正中顶端凸起一个三角形的翘檐钟塔。晚清到民国时期,这里是豫北最繁忙的铁路枢纽,这么算下来的话,这个候车室估计也快百年历史了。虽然明显翻修过几次,可那一股子历经百年的故旧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来。 走出候车室,我看到一个戴墨镜的小年轻倚在出站口的栏杆边,举着一张打印纸,上头印着“接北京汪怀虚老师”。 汪怀虚是我的化名,我现在伪装的身份,是北京来的历史系讲师。 我走过去说我是汪怀虚,小年轻的打量了一番,说您跟我来吧。他开的是辆绿色老嘎斯,年头不小,一开就抖。我一低头上了后座。小年轻的回头道:“您要没别的安排,咱们就直接去宾馆吧,康主任等着呢。”我说“好”,然后问他李约瑟先生到了没,小年轻说他们正一起谈事呢。 卫辉市不算大,才撤县立市没几年,就是个普通中国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面上以自行车和牲畜车居多,两边小摊小贩不少,车铃声和马鸣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当地骂人的土话。虽然场面有些混乱,但洋溢着一股粗砺的活力。 我们去的地方叫新乡宾馆,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闻到刺鼻的装修味道。停车的时候,旁边是一辆国内还不多见的奔驰fc轿车。这是一汽引进奔驰技术组装的礼宾车,全国一共只有九百辆,用作政府部门接待。 年轻人羡慕地啧了啧嘴:“看看人家这做派,直接把礼宾车开过来了,太帅了。”我也大为惊叹,这药不是的手笔,还真是不得了。 一进大厅,我就看到药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干部聊天,干部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药不是一身西装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时还要趁头,俨然一副国际精英范儿。他看到我来了,立刻和干部走了过来,指着他道:“介绍一下,这是卫辉市招商办的康主任。这是北京大学的汪怀虚。”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拼命摇晃。我不动声色地纠正:“我不是教授,是讲师。”康主任也不尴尬,反而更加热情:“哎呀,反正都是学问人,没区别。欢迎老师来卫辉呀。咱们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历史底蕴,一会儿得跟你和李约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 我“扑哧”一声,差点没憋住乐。药不是这家伙看着不苟言笑,起个假名可真是够欠的。李约瑟这名字,稍微懂历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啊,就这么被他拿来当名字了。 康主任这么热情是有原因的。药不是这次来卫辉,打的旗号是归国华侨投资考察。不仅开着礼宾奔驰前来,还送了相关领导一人一块手表,出手阔绰,对当地官员产生了极大震撼。因此当地政府非常重视,都指望这金主能投个大项目落地。 不过康主任对我和药不是的态度,有着微妙的差异。投资考察为何要叫个历史讲师来作陪?药不是没有解释,只说是个朋友,所以当地官员大概以为,我只是借熟人面子来蹭吃蹭喝。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要他们这样误解才好,这对接下来的计划至关重要。 中午招商办在当地名店德胜楼设宴款待,吃完饭之后,康主任主动提出来,说带两位在卫辉附近逛逛。我和药不是自然说好。 卫辉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迹还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马市街、北马市街,在明代是卖马的集市,虽然现在早没了痕迹,但明朝崇祯皇帝亲自立的关岔牌还在。再往远处去,什么姜子牙故里、比干庙、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么的,都离卫辉不远。我们花了一天时间走马观花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卫辉古城的东北角。 这里有一个国家重点保护文物——望京楼,号称是中国最大的石构无梁殿建筑。我们走近一看,这是个碉堡一样的建筑,楼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个长方形的砖石建筑,石料外青内白,很是考究。本来二层还有五间歇山大殿,可惜现在只剩殿柱石础。 在望京楼的顶层,还立着一座四柱三楼的石坊,名曰“诚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须弥座都还在,雕花依稀可见,十分精致。只是如今杂草丛生,昔日辉煌只余石迹空存,一时顿生苍凉之感。 药不是站在楼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向远处望去。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卫辉故城,附近地形尽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办的,他见客人远眺不语,立刻见机凑过去解说道:“卫辉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当优越。当年万历皇帝给咱们这儿批了八个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这儿,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马平川,贯穿太行、黄河的枢纽所在,从投资环境考虑,可是块风水宝地。” “那边,是凤凰山吗?”药不是忽然问,伸出手臂指向西边。 康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惊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对卫辉这么了解。没错,那儿就是凤凰山。” “李约瑟”说:“我曾经听过凤凰山下有个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连连点头:“真的,现在还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镠的坟,陵园可大了,搁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对了,咱们脚下踩着的这个望京楼,就是潞王给他母亲建的——您在美国生活,还知道这些呢?” “李约瑟”道:“我家祖上,曾经传下来一件金炉,据说就是从这凤凰山里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闪,立刻笑道:“那敢情好,这说明您跟咱们卫辉有缘分啊。”然后吹捧了几句,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里,康主任拽着药不是去考察投资环境,药不是全程一脸淡定,满口都是生意经,绝口不提金炉的事。而我则申请自由活动,自己去潞王陵转了一圈,那里可以买票入内,不过生意不好,除了我没几个游客。 我乐得清静,边转边写写画画,逛完了陵园,还顺便把凤凰山周边也溜达了一圈,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第四天,考察基本结束。招商办在宾馆再次宴请,几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喝得酒酣耳热。不知道为啥,那几位官员对我特别热情,连连劝酒,把我灌得最后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说我送汪老师回房间,你们继续喝。我被他搀着往房间走,路过药不是时,我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个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面前晃了晃。 进了房间,康主任给我倒了杯热水。我一饮而尽,然后瘫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康主任看了一眼门口,笑眯眯地说:“汪老师,李约瑟先生把您叫来卫辉,不是为了投资的事吧?” “嗯?”我抬起头,双眼迷茫。 “我本来还挺纳闷呢。商务投资,干吗特意叫一个历史讲师来,来了也不参加考察,反而自己去凤凰山附近转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康主任走得近些,压低了嗓门:“汪老师,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约瑟先生寻找潞王炉,我猜的对不对?” 要不说官场上没傻子呢,我和药不是只露出了一点暧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来了。我装作慌乱的样子,把视线往床头柜那看。那里搁着一摞资料,中间夹着那份美国那尊潞王炉的调查报告。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四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四 49:3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在那份调查报告上搁了一个茶杯,留有一圈水渍。现在茶杯还在,杯底和水渍却没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潜入我的房间,把报告拿出来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说破,又凑得近了些:“您别紧张,我不是文物部门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么样。其实吧,我就是想让您知道,那三百六十个潞王炉的事儿,我多少了解一点,因为我认识几个玩古董的朋友,听他们说起过。” 我忽然一阵干呕,挣扎着要起来。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马桶前,边帮我捶背边说:“凤凰山大得很,没有当地人指引的话,埋炉坑可不是那么好找。汪老师,要不要我把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介绍给你,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们可是都很有诚意的。” 我一脸虚弱地抬起头:“李约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这次委托我来进行调查。希望你的几位朋友能够保密。” 我这句话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约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约瑟是雇佣关系,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这潞王炉的事,我代表了最终专家意见;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 这些话里的小扣儿,康主任久混官场,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哈哈一笑,顺手递过一块热毛巾来:“那我让他们帮忙去找找吧,有消息立刻告诉您。” 我把热毛巾敷到脸上:“辛苦,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您。”康主任笑逐颜开。 天下没有能保密的消息,尤其是反复叮嘱只告诉你一个人的事。康主任告诉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那几个朋友再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卫辉的古董圈子。 卫辉是个小地方,没过多久就疯传开了。说来了一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祖上是卫辉人,传给他一尊潞王炉。他这次回国,想寻找其余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无论是流落民间的单件还是埋炉处的线索,都愿意高价换取。更有甚者,甚至传言那个归国华侨乃是潞王后人,这次凑齐三百六十个金炉,就能找到潞王陵内埋藏的宝藏。 这个故事传到我们耳朵里,让我为之大笑,药不是也是神情轻松,嘴角略带嘲弄。 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掌握中。 这个计策说来简单,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欲擒故纵。人的心理总是如此,你越给他推销什么,他越不相信;你越藏着掖着不给他知道,他越是笃信不疑。在古董行里,这是个非常实用的技巧,想出手什么物件,切不可主动劝说,非得一脸心疼舍不得放,买主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俗话说,上赶着不如冷脸子,就是这个道理。 经过我们前期这一系列暗示,康主任已经认定李约瑟是个大款,来卫辉的目的是来寻找潞王炉。他除了官员这一重身份,恐怕在当地古玩圈子里,也有影响,所以才会拍胸脯主动联系朋友来“帮忙”。 其实行内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的埋炉处在哪里,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谓的“帮忙”,只可能是民间献宝,那炉子哪里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伙,赝品差不多该做出来了吧?”药不是站在窗边,手端着咖啡,俯瞰着外面的城市景色,讽刺地说。 我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炉坯子,这个耗时不多,关键是做旧。过去是把东西埋到酸土里咬出锈蚀,怎么也得三五年功夫,现在技术发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里泡就成,三天顶三年。给他们一天时间打磨,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来献宝了。” “这么短时间做出来的东西,破绽肯定不小,他们也敢拿出来?” 我微微一笑:“别忘了,你是个棒槌,鉴定都得听我的。只要他们把我买通,合起伙来蒙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是一个美妙的钓鱼计划,它的原理非常简单:故意造势,把李约瑟打造成一枚香饵,借潞王炉钓出卫辉附近的制假团伙,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然后我们便有机会从中找出和老朝奉关系密切之人。 如药不是所说,我们不是去寻找已知线索,而是去制造一个新的线索出来。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其实跟古董没关系,把潞王炉换成其他任何一样物件,逻辑都成立。这无关器物,只关乎人性。药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为人师的神情:“你看,这就是操纵人性,如果执著于香炉的细节,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这很好。” 我翻翻白眼,这家伙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自说自话。我弹了弹手里的调查报告:“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怎么笃定老朝奉的人会前来献宝?” “很简单,两个字,利益。”药不然再次竖起两个指头,“老朝奉是中国古董造假行业里最大的一只黑手,为了维持这么大的产业,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压力肯定不小,注定了经营策略会以短期利润最大化为导向。咱们放出潞王炉的风声,在外界看来是块肥肉,他们绝不会缺席。” “来献宝的造假团伙,估计会有很多,你怎么分辨哪个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诺给最多香炉的那个。”药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两个字,规模。”药不是又竖起两根指头,“别忘了,我们要的潞王炉不是一个、五个或十个,而是三百六十来个。这么大的数字,加上咱们又故意把时间卡得很紧,制假工坊不上一定规模,绝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来。按这个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没跑。” 这次不等我表示赞叹,药不是主动开口:“你看,许愿,我不必具备古董常识,只要从企业经营和产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确结论,所以逻辑才是??”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我赶紧起身,离开他的房间,不然耳朵要起茧子了。 又过了两天,药不是那边投资办厂的合同都快谈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姗姗来迟。 这是个黑瘦老头,半白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部服,领口敞开,能隐约看见里头穿着红背心——估计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头自称叫老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态度不是很好。一见面,他翻着眼皮表示本来家里农活紧,不想来,却不过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愿地过来谈谈,还强调说得给他补误工费。 我心里有数,对方这也是在欲擒故纵,什么不情愿,什么补钱,都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民,好掉以轻心。 “老徐,我也不耽误你工夫。这样的香炉,康主任说你见过?”我把调查报告递过去。老徐拿过去,横竖还拿颠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见过,不少哩。” 戏肉来了,我心里想,装作惊喜的样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着脑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进凤凰山砍柴,正赶上暴雨倾盆。他慌不择路,钻进一处山坳的洞里避雨。避着避着,忽然觉得耳边隆隆声响起,顿觉不妙,撒腿逃出洞来。刚一出来,就看那山洞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原来是被山洪冲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后,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块,里面露出很多金灿灿的腿,拨弄开一看,是一尊尊倒搁的小香炉。 “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就往家里扛。每次进山,都拿几个走,现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这数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极限产能了。我心里暗暗点头,口上却问:“坑在哪里你知道吗?” “嗨,早没了,后来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冲平了。你要想看炉子,我家后院都堆着呢。” “能拿一件来给我过过眼吗?”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儿金贵,可不敢带过来,想看就跟我回村里看。” 头回见面不带宝贝,这是古董行当的规矩,先相人,再相宝贝,看你这人靠谱,咱们再谈别的。 老徐说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场,想怎么搓弄就由着他来了。这家伙真是把一个狡黠老农给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为他鼓掌。 其实康主任的本意,是让我和造假者合伙骗“李约瑟”。但这事儿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了。 我和老徐初次见面,不是熟人,没有默契。所以老徐绝不会明着说:“我这有一百多件赝品,你往真了说。”我也绝不会明着说:“你分我一半钱,我把这件假的说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说。两边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为了留出活动的余地。等到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会挑透。 我跟老徐约了明日,亲自登门造访验货,然后他就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他既然敢夸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炉,还不怕让人看,那跟老朝奉的产业一定会有瓜葛。 我站在房间窗台边,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离开宾馆,跨上一辆破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骑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帘,忽然看到对面街角的小卖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一直盯着老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却清楚得很,真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等到我回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却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药不是说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确认跟老朝奉有关系,就可以收网了。药不是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初你和我弟弟,也是这么合作的?” 我停下脚步:“呃??有点不一样。咱们是合作者,他是哥们儿??至少在背叛前是。” 药不是听出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慨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啊,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跟谁都能贫上几句,其实心里头跟所有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骨子里有强烈的疏离感。家里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爷爷药来一个,连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说上话。”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爷爷说他是个天生的狐狸命,养得再熟,内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见,谁也动摇不了。” “可老朝奉却能让他死心塌地,甘于背叛一切去追随。” 药不是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和我弟弟以哥们儿相交的人。” “哥们儿?”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礼貌地跟药不是祝晚安,然后走出门去。 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们的心理动机不迟。 次日一早,我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按说老徐应该是一早过来,接我去他们村,或者打了电话来,把地址告诉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和药不是商量了一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们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可是又等了一下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问过康主任,康主任也觉得奇怪,答应说去问问看。结果他很快回报,说老徐家里有事,耽误了,让我们再等几天。 我冷着脸对康主任说,“李约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紧,最多再待三日,否则耽误不起。康主任无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别熟络,只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老徐不来,还有别的人呢。 要说康主任也够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约瑟”谈生意,晚上就变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测,他很可能是从那些献宝的假文物贩子身上收介绍费,见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钱,所以我见得越多,他赚得越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献宝人仍旧络绎不绝。不过跟前几天相比,献宝的质量大幅提高,拿出来的小金炉做工精良,质地纯正,虽然还是能看出是赝品,但得仔细摸过之后才能确定。 连接待了七八个献宝人后,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们拿出来的这几个金炉,色泽、质量、手感几乎都差不多,甚至连破绽都一样。 比如那个“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的题款,真正的标准器上的“大明崇祯”要写成正楷,因为这是国号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国”要写成隶书,以示仿古;而最后那个“制”字,要写成“掣”,和宣德炉是一样的规制。 大明对藩王限制甚多,所以藩王们在这种规矩上容不得半点马虎,以免惹出麻烦。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五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五 49:3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经手的那几件潞王炉,题款都是一水的隶书,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炉,但显然忽略了明代御器和藩王制器之间的区别。这个常识性错误,很多人都会犯,但是犯错犯得一模一样,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大家从什么地方批发来似的?? 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献宝人,一位花袄大妈,自称叫小蹄子,农村多贱名,好养活,口音重得我都听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样的潞王炉。我摇摇头,先照例验看了一遍,然后问她从哪里得来的。她的故事很经典,说是一直在院子里搁着当鸡食盆,听邻居说是宝贝,拿来给专家瞅瞅。 “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我不经意地问道。 “花了??啥?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钱?”小蹄子一瞬间有点紧张。 我说道:“您看看啊,这个香炉的缝隙里一点鸡食渣都没有,炉面也没刮痕,太干净了。” 小蹄子还强辩说就不兴我洗得干净?我摇摇头:“李先生在国外,很讲究洋人规矩。收购一件古董,必须得把来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们宁可不要。” 大妈绷不住了,只好低声承认是买的。我问是哪里买的,她却死活不肯说了,只是恳求地看着我,说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呗,便宜点也中,我是瞒着家里男人,拿来年种子钱给买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没活路了,说到后来,几近哀求。 我叹了口气,这种事见得太多了。普通人听到有个暴富的机会,倾己所有想搏个富贵,却往往堕入奸商的圈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都是寻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妈嘴唇开始哆嗦,手也开始抖,整个人开始微微朝我前倾。我若说个不字,只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为难。你说出从谁那里买的,我就按原价从你这收走。”小蹄子一看没别的路可选,只好压低嗓门说了俩字:老徐。 我给了钱,打发大妈离开,然后揣着那假金炉去找药不是。药不是正在跟人开会,我过去说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领神会,宣布休会二十分钟。 药不是从会场出来了之后,我把金炉递给他:“咱们可能露馅儿了。”药不是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老徐原来说要带我去村里看货,却再也没动静。今天我接连鉴定了十来个献宝人的货,东西特征都一样,都是从老徐那买的。”我忧心忡忡地说,“有可能是他看出我们不怀好意,所以放弃接触,把存货甩卖给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们的计划可就成了镜花水月。 药不是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对??我不懂古玩,但只从成本和利润分析来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炉,卖给我们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则就全砸手里了。即使老徐发现你有疑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不符合商家习惯。” “你的意思??” “他仍旧在试探。”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没有轻易把我带去村里,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炉,让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这来鉴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术;二是看我是否有诚意收这东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药不是就此匆匆离去,说明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点根本不在炉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钓鱼就是同行寻仇。 没想到,这家伙试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古董江湖里的门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隐藏着重重深意。我自谓混得有点经验,可若没有药不是提醒,几乎就栽在卫辉了。 药不是道:“你也不用急,应对试探的办法很简单,按兵不动,镇之以静。”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想试探咱们,不回敬一下,只怕他会更加嚣张。” “注意分寸。”药不是只是叮嘱了一句,没往深里头问,径直回到会议室去继续开会了。 接下来,我们依然待在卫辉。再有献宝人找过来,我会特意点出金炉的破绽所在,劝他们回去,还会装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嘲讽:“这玩意儿做得太假,只能蒙骗你们这些外行人。” 这些人既然是从老徐那儿买的,肯定是信任他们造假的能力。现在被我甩出这么一句挑事儿的话,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找老徐闹,闹成闹不成我不关心,总之会让老徐头疼一回,顺便也把我的讯息传达到了:你的潞王炉有破绽,赶紧改,否则这笔生意没法做。 就这样,我和老徐隔着这些个无辜的献宝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贪小便宜的老乡围攻,我心里就觉得舒服。 没过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门了,说前两天生病了,没顾上过来。我说不妨不妨,现在看也来得及。我们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试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这次他没骑自行车,而是开了个拖拉机,显示出了十足诚意。我也不矫情,纵身跳上拖拉机后厢,坐进一堆萝卜和农具之间。老徐突突突地驶离宾馆,朝市外开去。 卫辉市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区,朝着西边凤凰山而去。大约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们抵达了凤凰村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丫鬟坟村。 据老徐说,这个怪名字是来源于潞王陵。潞王陵头枕凤凰山,脚踩老龙潭,是个风水宝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还有个赵次妃的墓,俗称娘娘坟,娘娘坟周围有一圈小坟包,传说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能开始问价,说明我是真有诚意想买,可以开始商谈交易细节了。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开说话了。 老徐眼皮一翻,敛起无知狡黠的老农形象,换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个,吹叶子。” 一方为一万,这一百多个,就是五十多万,那可是一笔巨款。吹叶子是说现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换或转账。 我似笑非笑:“最近几天去献宝的,人家可都是几百块一个往外卖呢。”其实我不是在砸价——又不是我出钱——而是在委婉地问我能得多少。 “鉴定费三成。”老徐不动声色。 一件潞王炉我能抽三成,算下来十几万块,对一个鉴定师来说,干这一票够几年营生了。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这炉子的成本,撑死也就三百块,再把给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赚到的利润仍旧高得惊人。难怪人家说,贩假古董比卖真家伙还挣钱。 这样最好,巨利当头,不怕老徐不上钩。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开口道:“我想看看那个坑。”老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鸡蛋都在这儿,想吃就炒一个,何必去找母鸡呢。” “不是我想看你们的隐私,而是这成色还有点问题。”我随手拿起一个潞王炉,指着那炉边的光泽说,“你们这是按宣德炉仿的对吧?宣德炉用的是顶级暹罗红铜,但藩王可弄不到这些料。你们从根儿上就搞错了。我看这香炉的色泽,应该是用牌号h90铜合金铸的吧?使劲使过了。” 还没等老徐答话,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这个,足底的磨蚀处太刻意,边缘直露,没有过渡。这应该是机器磨的。正经应该先用锉手工磨一下,再上抛光剂处理,再磨一次,反复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损的效果。” 这两个问题极为专业,又是技术细节。我一经抛出,老徐顿时愣住了,随即把脸一沉:“可你不是都开价了么?” “李约瑟先生把东西拿回美国,也是要接受权威机构检验的。若是炉子本身问题太多,我也会惹麻烦。”我平静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议,弥补破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先搞清楚工艺流程。” “做都做出来了,怎么改?总不能让我们重做吧!”老徐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必回炉重铸,我有一个可以快速解决的方案。但我要亲眼看了你们的工坊,才知道以你们的技术和设备,能改到什么地步。”我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击。 这老徐在组织里相当于一个销售,江湖门道懂不少,但技术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两个专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这无形中树立起了我的技术权威形象,让他连争辩都不敢。 可是,这笔生意太大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说,他报出价的那一刻,就被我们死死钩住,再也无法挣脱了。 老徐不甘心地问道:“那地方太远,主要是怕你劳累。那两处破绽的弥补办法,电话里能给别人说清楚吗?” 我冷笑道:“门口那张年画,你能光用嘴讲给别人,画出一模一样的吗?”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抛下一句“你等等”,转身离去。他应该是去联系工坊的人,验证我是不是故意在诈唬他。 我也不着急,在屋里安静地等着。其实我对这些技术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会装。这两个问题,是从那份美国调查报告里摘出来的技术说明。美国人这点不服不行,他们在调查报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术鉴定,从热释光到金相鉴定一应俱全,所以内行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两个问题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电话问,只会让他拒绝的余地更小。 过不多久,老徐探进头来,一脸死了爹似的样子,嘬着牙花子说:“你随我来。” 嘿嘿,事儿就这样成了。 接下来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辆农用小卡车,卡车在颠簸的路面开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我估计一半时间都在绕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车停下来,我人都快颠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里有一个小工厂,恰好坐落于两道山梁交汇之处,一截砖砌的烟囱竖在当中,黑烟袅袅。 从烟囱高度来判断,这个工厂规模不算大。我扫了一眼,发现附近还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窑口,看来这里除了做青铜器,还有瓷器活儿。 我们许家专长青铜器,他们药家专长是瓷器,看来这地方跟我们还真有缘分。 老徐把我带到工厂门口,咣咣咣砸了几下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小年轻。两人耳语几句,把我带了进去。工厂里面杂乱无章,物料和成品还有生活用品胡乱摆放着,十来个工人各自忙碌着。他们看到外人进来,都非常惊讶。 我站在厂区中间,泰然自若地背着手。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迎过来,语气很恶劣:“你说你有办法在不回炉的前提下,调整铜质?” 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是我说,是数据和科学理论说的。” “磨痕就算了。铜料的问题,不回炉就能解决?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论上可行,也得看你们的设备能不能实现。” 那人被堵了一下,态度更恶劣了,挥手带我往铸炉车间走,看来要手艺里见个真章。 这是件挺讽刺的事。造假团伙对技术的态度,远远要比正派研究机构更敏感和重视。他们会及时吸取最新的科技进展,应用到实践中来。等到市面上充斥应用了这种技术的赝品,鉴定机构才会姗姗来迟,设法寻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团伙里的技术骨干,很多都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精英,自尊心很强。 我对技术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论道,只怕几句话就会露馅儿。好在我和药不是对此已有所准备,心中不算太紧张。我昂首挺胸,跟着他走进车间,老徐也跟了进去。 车间里摆着几个小型中频炉、石墨坩埚和配套设备,地上全是管线炉屑。那炉子呼呼地还在运转,不知又在做什么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这个规模,想做后母戊方鼎问题不大。 那技术员唰唰从桌子上翻开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然后又把十来张实验记录单也甩过来,说:“你不是想考察工艺吗?都在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来,慢慢翻看,一边看,一边不时“啧”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 这个姿态,我练习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证你暂时不露怯,也能维持住高人气势。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够纯熟,最适合这个角色的,应该是药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后头趾高气扬的嘴脸,我就想乐,可随即又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看了二十多分钟,技术员沉不住气了:“汪先生,有何见教?” 第一章 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 · 六 第一章凤凰山下的意外发现·六 49:3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用指头敲了敲记录单:“你们??没用心啊。” 这话其实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但听在他们耳里,意味却不一样。技术员怒道:“我怎么没用心了?你说清楚,是哪儿的问题?配砂、合型、温控还是浇铸?” “这潞王炉,乃是熟铜掺入金银而成,合金成分不同,显示出的光泽会有微妙不同。你们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没有?” “废话,我手里又没有标准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术员一拍桌子,“你别岔开话题,我就问你,不回炉怎么调铜质?” “我来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把报告一合,声音放轻,“你们这样,老朝奉知道可不会高兴。”这名字一出来,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嗡嗡的声音。技术员和老徐对视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赵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细谈。”老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不露痕迹地朝我这边靠过来。 “不是我不想谈,是这位技术同志心存怨言。都是为老朝奉他老人家办事,何必如此。” 老徐脚步停住了,神情略显犹豫。 果然,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关系,但又不是特别密切。 根据药不是的猜测,老朝奉的组织,应该是一个蜘蛛网状的结构。老朝奉安坐中间,周围延伸出去一圈直属人员,这些直属人员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围和产业链,各行其是。这样的好处是,即使一条链被警方截断,其他分支也不会受影响。但这些链条之间不互相统属,经常会有发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况:a线的托儿把肥鱼钓起来,走货的却是b线的手,c线盘了半天道儿,却不小心黑吃d线的同行。 老徐的反应,印证了药不是的推测。 “你是哪座山头的?”老徐问。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先说说,你们是哪座山头?” 老徐道:“我们是鬼谷子门下??”还没说完,赵姓技术员忽然喝道:“他在套咱们的话!”老徐猛然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扑了过来。 我闪身避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防身用的高压电枪,毫不客气地捅到老徐胸口。电光一闪,老徐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那赵姓技术员也是作风凶悍,抄起桌子上的铸铁扳手,狠狠砸了过来。我脑袋急忙偏开,还是被扫中眉角,一阵生疼。 就在这时,工厂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哗四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示踪器,对赵姓技术员笑道:“你做技术的,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 赵姓技术员一看,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齿。我好整以暇地说道:“警察已经把这儿包围了,我建议你快点投降比较好。” “我们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生产的都是仿古工艺品,你们凭什么抓人?” “谁说是抓你们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们绑架了李约瑟先生的朋友,企图勒索巨款,破坏当地投资环境。” 赵姓技术员的脸“唰”的一下就绿了。 我们的计划里,从没打算演一出热血青年勇做卧底协同警方的戏。这种上规模的制假工厂,一般都会有一层合法外衣,且有当地官员做保护伞——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举报他们生产假古玩,实在太难了。 药不是化名李约瑟在卫辉谈投资,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也是为了撬动这层保护伞。在当地政府眼中,制假贩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是影响到当地投资引商的政绩,就绝不会手软了。 我这边顺着潞王炉进了工厂,套问内情;那边药不是已经通报政府,说我的好友被绑票,勒索巨款,连勒索信都伪造好了。只要上级下令彻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厂里头,这罪名敲钉转脚,谁也保不住老徐。 药不是的这个计划,当真是够毒辣的。 赵姓技术员不傻,一听我说,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铁锹,朝着我就砍来。他困兽犹斗,我也不欲与他斗,转身就跑。赵姓技术员跟发了狂似的,死死追着我,全不顾外面正在逐间搜查的警察。 这个车间里的其他工人,警笛一响就全吓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赵姓技术员跟得太紧了,我根本无法摆脱,只好绕着中频炉子跑。 你追我闪僵持了两三分钟,忽然我右脚的脚底板生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边角料的角铁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这工厂的安全措施和卫生工作实在是太差了?? 赵姓技术员趁机欺身靠近,把铁锹抡起一个很大幅度,横削过来。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听“扑哧”一声,铁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把一根水管给削断了。 大量清水从破裂的水管里喷涌而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涌现出极其危险的预感。虽然不知道危机从何处来,但我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就是跑向最近的窗边。那里有一块斜靠墙边的钢板,我躬下身子钻进两者之间的空隙。 在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间还混杂着一声惨号。整个车间里震动不已,蒸汽弥漫,遮蔽我的这块钢板也晃晃悠悠,差点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外面的景象实在惊人。 原来那根水管被砍断之后,把水一股脑全喷向了铸造炉。这个工厂的铸造炉密闭性很差,那些水渗入炉中,与高达近千度的铜液接触,发生了剧烈爆炸,铜液从冒口和水口狂喷而出。 那赵姓技术员和老徐都没能及时离开,很不幸地被高温铜液溅到了身上。赵姓技术员浑身都是黑色的烫斑,当场丧命;老徐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为躺倒在地上,喷溅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脸上了?? 我缩在钢板后头,双腿有点发软。刚才可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只怕现在也送掉了半条命。我们的计划做得很周全,可没算到这种情况。 我们费这么大力气设局,却在最后时刻被意外搞砸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没爆炸,我现在还有没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谷子??”药不然低声咀嚼这三个字,陷入沉思。 “这是中国古代一位传说人??”我解释道。 “废话,这个我还是知道的。”药不是瞪了我一眼。 这大概是一种代号之类的吧,可惜现在不太可能问出来了。可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挖出了这三个字,我们两个总觉得心有未甘。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个人在号啕大喊。我和药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厂里冲,一边冲一边哇哇地哭。他动作很狂暴,三四个警察拽都差点拽不住,时不时还会仰天长啸,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老徐离开宾馆时,我隔着窗户看到站在街边上的那个奇怪男子。 康主任这时赔着笑脸凑到救护车后头,我问他,那男人是谁,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是老徐的亲戚? 如果是老徐的亲戚,那这根线还有机会续上。 康主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尴尬:“不是亲戚,是仇人。” “仇人?” “哎,这个人叫刘振武,原本是当地一个中学的校长。去年他受老徐蛊惑,挪用学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鉴定,嘿,发现是假的。刘振武回到卫辉,亏空补不回来,结果教育局把他开除公职。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没承想路上遭遇车祸,全没了。刘振武一下子就疯了,从那以后,他专盯着老徐,一看见就絮絮叨叨,说老徐把真瓶子给他掉包了,要他还??” 我冷冷地看着康主任言辞闪烁的模样,想来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 这又是一个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这样的事情,我见到的实在太多了,轻则妻离子散,重则家破人亡。看着发狂的刘振武,我对那两个人的愧疚之心减轻了不少,对老朝奉的厌憎又多了一层。 刘振武在那边继续狂喊着:“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来他是真疯了,还幻想着冲进工厂把老徐藏着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听着刘振武的叫喊,药不是的眉头突然耸动了一下。他对康主任道:“老徐卖给刘振武的,是件什么瓷器?”康主任摸摸脑袋,双臂伸圆:“这么大一罐子,元青花还是明青花吧?具体什么样我记不清了,上头画着啥啥下山的。” “东西在哪?” “你是说刘振武手里那件?早被他自己给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门口砸的。” 药不是一下子抓住话里的细节:“刘振武那件?这么说,老徐还有很多件喽?” 康主任变得很尴尬,搓着手,满脸通红地说:“呃,还有几件吧,他不是那个??干这个的嘛。” 我心里有点奇怪,药不是为何死抓住这件事不放?药不是顾不得跟我解释,又追问道:“那老徐手里那几件在哪?” 康主任没吭声,但他的视线很自然地朝着工厂旁边飘去。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作坊除了炉子,还有一排烧窑,自然也可以生产瓷器。 药不是带着我,朝厂区走去。警察要拦阻,药不是说我们不去厂房,只想去看看旁边那一排烧窑。窑口距离爆炸现场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没拦着,一抬手让我们过去了,最多叮嘱了一句:“这些都可能是犯罪证据,不要随便拿碰。” 我们俩走过去,仔细端详。从烟囱高度和窑口体积判断,这个烧窑规模不大,窑间随处可见一地的胎灰和釉浆点滴,管理相当混乱。坛坛罐罐摆得到处都有,不过产品形制比较单一,多是阔口瓶、高足碗和挂盘,纹饰与釉工拙劣不堪。 看来这个瓷窑是量产型的,以量取胜,虽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刘振武这种棒槌已经足够了。 我不明白,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东西,怎么会引起药不是的注意? 药不是围着烧窑群转了一圈,神色颇为不善。我问他看到了什么。药不是一指后头,说你自己去看吧。我过去一瞧,后头是个库房——说是库房,其实是一个破旧砖院,我猜从前是个牲口棚。棚里摆放着一排青花瓷罐,大约十几件,样式完全一样,都是大约半米高,直口短颈,溜肩圆腹,还有一个厚厚的唇口。 虽然这些都是赝品,但做工相当精致,跟外头窑边上那些破烂货不可同日而语。其中最醒目的,是这些瓷罐上绘制的图案。 和大部分以装饰性花纹为主的瓷器纹饰不同,这件瓷器上画的,却是一幅故事画。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端坐车中,前方拉车的是一虎一豹。车前有两名士兵,手持长矛,神色严厉,后面是一位气宇轩昂的骑马将军,手举一面战旗,上书“鬼谷”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装扮的人紧随其后。上面装饰着水波纹和缠枝牡丹,下面是八大码的变形莲瓣纹。 “鬼谷子下山图?” 我辨认出了这画上的历史典故,然后“哎呀”一声,反应过来了。 老朝奉的体系分成几个山头,老徐所属的山头,叫作“鬼谷子”。这也是我唯一从他嘴里套出来的线索。而在这里,居然还存放着鬼谷子下山图的青花大罐——这两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更重要的是,药不是一个外行人,怎么会觉察到这个?难道真的只是凭刘振武那一个疯子的几句疯话? 我忽然觉得,整个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复杂。 我再次看向瓷罐,画上这位神仙一样的鬼谷子,釉丝勾勒出的双眼透着几丝诡异,似乎正要把我们拖入一个无法想象的诡异漩涡。 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 一 第二章油画中的线索·一 49:3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鬼谷子下山,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元代评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齐国和燕国交战,齐国用孙膑领军,一路势如破竹,把燕将乐毅打得丢盔弃甲。乐毅没奈何,请来老师黄伯杨助阵,把孙膑困在阵中。东齐大夫苏代亲赴云梦山,求孙膑的老师鬼谷子出手相助。鬼谷子这才驾车下山,前去搭救自家学生。 以历史典故为纹饰,这在元之前的瓷器装饰上并不多见。元代的评话杂剧在民间特别流行,许多历史人物开始深入人心,这类创作也多了起来。 我从前听药不然说过,人物故事的纹饰,是瓷器纹饰中最难画的一种。诸如八宝纹、团鹤纹、并蒂莲、蟠躏螭什么的花纹,都有固定范式,不需要动太多脑子。即使是二老赏月、五子登科、婴戏百子之类的人物纹,也有套路可循。而历史故事一个就是一个,文王访贤是一个布局,三顾茅庐是另外一个布局,彼此之间绝无重复。考验画师的,是对人物与器物的细节把握,以及整体构图能力,甚至还有想象力。 更难的是,这不是纸上作业,而是绘在瓷器上。青花瓷属于釉下彩,一个没处理好,偏出几下釉滴,或者哪里施釉过厚烧制变形,可能整个故事图就都被破坏掉了。 所以能流传到现在的人物图罐,个个都是精品,操作得当的话,价格上十万不在话下。老徐一口气做了这么多赝品,看来所图非小。 我在瓷器鉴赏这块,也就是一个入门级的水准。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人物图罐,在我看来,破绽不是很明显,单独拿出来让我看,分辨出真伪的可能性大概只有一半一半——跟瞎蒙差不多。 药不是虽说是玄字门出身,可他没在这个行当里混过,专业知识恐怕比我还不如。 那么他如此眉头紧锁,想必是另外有原因。 我推了一把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药不是没回答,捏着下巴,双眼一直盯着这一排青花大罐,仿佛视线被牢牢粘在上头似的。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其中一个大罐前,伸手去摸,然后转到罐后,去看另外一侧,很快又转了回来,蹲下身子,近距离去观察。 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是位资深专家呢。 警察过来几次,催促说这里也马上会被封锁,无关人员得赶紧离开。 药不是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像浸了一盆硝镪水。他说这附近有相机没有,我说这种情况也会有法医在场,他们一般都会带着相机。然后我跑出去找康主任,在他的斡旋下,借到了一部相机。 药不是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对着这十来个瓶子一通猛拍,然后把相机还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美金:“单独交给那个法医,让他冲洗出来直接送到我们两个手里,不许留底,不能给别人看。” “不,五脉一直没变。”烟烟说,“我爷爷最近给我讲了一个许一城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一听是我爷爷的故事,心头一紧。 烟烟讲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民国。当时张作霖即将败退离京,一个叫吴阎王的警察把五脉的人拘在屋子里,强令他们给赝品掌眼,以便卖给京城豪商。这是砸招牌的事,五脉中人谁也不愿去,互相推诿,最后还是许一城主动请缨,这才得以平安渡过危机。 “按我爷爷的话说,民国时候的五脉,也是这副德行。这么多年,鹌鹑性子从来没变过。”烟烟模仿着黄克武的口气评论道。 这故事听得我心潮澎湃,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爷爷啊!那个敢作敢为、勇于任事的许一城! 不过我转念一想,黄克武本来对许一城态度最为激烈,后来平冤昭雪后,他的态度才有所改观,但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怎么现在他突然转性了?而且还充满了赞赏和羡慕口气。 黄克武那会儿大概十七八岁吧,还是个半大孩子,正是最有英雄崇拜情结的年纪。他可能是出于晚辈对前辈的天然崇敬和憧憬,才??嗯?不对! 我抓紧话筒:“烟烟,怎么你爷爷管我爷爷叫许叔呢?他们不应该是同辈吗?” 烟烟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慌乱起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记错了吧。年纪大了,口齿肯定会有问题??”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医生说我们再休息半个月,就能坐飞机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就算五脉一个人都不愿意帮,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真想把我和药不是的计划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药不是那冷冷的表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还是先有个眉目再说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刚放下电话,前台就打进来,说有人来送东西。我下楼一看,是白天出勤的法医。 财帛动人心,有花花绿绿的美元开路,那位法医回去之后加班加点,几个小时就把照片给冲洗好了。我打开信封一看,十几张照片,都很清楚,旁边还有底片——这是我特别交代过的。 我把法医打发走,抱着资料上楼,敲了敲药不是的房间门。 药不是打开门,见到我手里的资料,眼前一亮。他让我进来,也不言语,自己埋头开始翻查这些照片。过了半晌,他猛然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我可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有点颓然,有点愤怒,还带了几丝惶惑。这个举动,表示他决定想要说点什么了。 “说吧,我听着。”我稳稳坐在沙发上,等着听他开口。 药不是的声音略显疲惫,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和一个放大镜:“你看看这张照片上,鬼谷子的造型是否有特异之处?”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没觉得哪不对。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鬼谷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马车也是宋代的样式——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古人也分什么人,工匠没什么文化,习惯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历史常识性错误太正常不过。 你看《封神演义》背景是商周交替,里面还冒出个陈塘关总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职。侯宝林先生说过《关公战秦琼》,在古董界这样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么破绽。 药不是指头弹动,让我再仔细看。我心想,这家伙自己不懂瓷,他让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内行人的着眼点不同,于是我也换了一个思路,重新审视。 既然是人物图画,上色时必然会涉及大块深浅的问题。具体到这个罐子上,鬼谷子一袭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个构图里颜色最重的一个区域。其他如虎、豹的斑点,领路士兵衣着、骑士甲胄、苏代等,还有树干花心等处,颜色都比鬼谷子淡一个色号。 这样别人一眼看过来,才会把鬼谷子当成整个图的核心。绘画技法上,这叫详略得当、重点突出。 我忽然发现,鬼谷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处白口,狭长细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好像鬼谷子穿的是一件棉袄,被划开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棉花来。 我赶紧拿起其他几个罐子的照片,发现每一个罐子上,在这个位置都有一个白口。我手里没实物,从照片上看,白口边缘略显圆滑,显然凹痕在胎体进窑前就有,不是烧出成品再刮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肯定不是无意过失,而是在批量生产时故意这么做的,每个罐子都严格遵循一个固定的标准。 这算是个破绽吧,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假的呀,我们已经知道了。 药不是说道:“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从这个统一的白口可以判断,他们一定有个模仿的原本,一件标准器!” 他这一句话提醒我了,假文物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形制一定是源自于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当有句俗话,叫作万假归真。一万件假货,追根溯源,其来源总是一件真货。现在文物专业有个术语,叫作标准器,意思是以一件确凿无疑的真品作为该时代同类物品的标准,再有别的东西出土,就拿这个标准器去衡量真伪。 显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鬼谷子下山人物罐,那个罐上的鬼谷子袖口开裂,有一道白口,所以这些模仿品在仿制时,原样也给学来了。 好吧,我们可以确认,老朝奉手里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后呢?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发现的意义在哪? 药不是缓缓抬起头,棱角分明的面部显出几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去,显露出一点点不安。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一截一截地挤出来,好似板结了的牙膏。 “在我们药家,也有这么一个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爷爷药来非常喜欢,甚至把它摆在卧室里头当鱼缸,好随时能看见。药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爷子的命根子。” “和这个一样?”我呼吸一紧。 “不,不是鬼谷子下山,而是另外一个人物故事图案——刘玄德三顾茅庐。” “嗨,那又怎样?” “我从小就见过那个人物罐,经常围着它玩,还想去捞里面养的金鱼。有一次我搬了个板凳,把身子探进去,一没留神,差点把罐子扑倒,幸亏被我爷爷及时扶住才没碎。不过他没告诉我爹,反而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个三顾茅庐的故事。从那以后,我没事就故意往罐子旁凑,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听故事了,会随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给我讲一个小故事。” 药不是说起这些话时,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现即逝。 “可惜我对古董不感兴趣,也不想接家里的衣钵,大学时就出国了,一直不肯回来。我爷爷一片苦心落空,这才转而去培养药不然。” 药不是说到这里,摇摇头,说回了正题:“我对那个罐子太熟悉了,到现在都忘不了。就在诸葛亮的袖口处,也有这么一个白口。” “一模一样?”我连忙追问。这可是个相当关键的发现。 药不是按住太阳穴,额头青筋浮现,似乎头疼得厉害:“太具体的细节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有那么一道痕迹。我还问过我爷爷,是不是别人给刮的。我爷爷只是呵呵一笑,说不是,但也没解释。” 我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个发现虽然意味不明,但里外都透着药家不清白,他们和老朝奉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如果继续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牵扯进来。 打假打来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这确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处境。 “今天太晚了,明天咱们俩再商量吧。”我宽慰道。 “不行,这事得说清楚!” 药不是猛然地一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后飞快地从胸前口袋取出一个塑料小药瓶,就着热水吞下一粒药片,脸色这才好一些。他闭目了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阴沉模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牵涉自己家族就手软。” “哦,我不是那个意??”我还想解释,可立刻被他打断。药不是目露锐光:“如果药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让我这姓药的自己送终,好过败在别人手里。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能点头表示没有疑虑,继续按照既定方针办。 我们俩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药家的那个“三顾茅庐”青花人物罐。 这事必须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灭,很快就会传到老朝奉的耳朵里。我们在卫辉接触的人很多,他不费多大手脚,就能搞清楚我们的真实身份。于是我们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天。 我告别之前,看到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神色略显僵硬。那只小白药瓶还搁在茶几上,上面写着一排长长的英文,完全不认识。 我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药不是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与你无关。”我立刻不高兴了:“你的身体状况,关系到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怎么能说和我无关?” 这句反问让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把小药瓶收起来搁回口袋,扶了扶眼镜,疲惫地说道:“许愿,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嗯?” “你我联手,只是因为要揪出老朝奉。若是必须牺牲你才能达到这个目的,我会毫不犹豫。”药不是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稍稍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希望你也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略作思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 二 第二章油画中的线索·二 49:3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摇摇头,走出房间去。这两兄弟之间的性格差异,实在是有点大。药不然总是松松垮垮;他哥总是紧紧绷绷,心里藏着一万件事。当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会产生药不然在身边的错觉了。 次日一早,我们坐上药不是的那辆奔驰,往北京赶。康主任闻讯赶来,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告饶,死活不让走。药不是放下车窗,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刘振武好好安顿一下。欠的债,得先还上,不然报应来了可躲不过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几步,不敢再向前来。药不是把车窗重新关上,淡淡地对司机道:“开车。” 我望了望后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当年老徐坑刘振武那件事里,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关键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么错,不妨就让我们顺手教训一下。 这就是所谓的“邪不胜正”。无论造假者如何气焰嚣张,他的内心始终认为这是不对的。有人拼命礼佛,有人愿意捐点小钱,都是出于这种恐惧,给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内心深处,必定也对此事怀有愧疚,这次算是给他弥补的机会。 对真实的敬畏,是每个人良心深处的一条底线。有这条线在,赝品再多,也压不倒真品。 但是,若是制假者突破了这条底线,那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我忽然在想,老朝奉会不会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毫无顾忌、毫无愧疚的魔王?那么他主动现身要见我,到底是遵从良心的召唤想要忏悔,还是别有图谋? 奔驰车上有司机,因此我们两个也没有深谈什么话题。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地发呆。药不是一直皱着眉头在看照片,双肩平直,背部肌肉紧绷,始终处于一种很紧迫的状态,无法放松。 我家三代与老朝奉为敌,都没紧张到这地步。 从卫辉到北京距离大约有六百公里,路上也不太好走。我们溜溜地开了一天,天擦黑了才进市区。快进城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行踪对五脉要严格保密。如果就这么闯进药家,岂不是把我们两个全暴露出来了吗? 药不是道:“咱们去的,是药家的别院,那地方是我爷爷住的地方,他喜欢清静,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住那儿。我爷爷死后,那里就一直空着。”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呀。 我办佛头案时,去过那间位于城东的小楼,跟药来有过一番谈话。他提醒我五脉之后,还有黑手,让我当心。若没他提醒,恐怕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唉,后面的事情演变,谁能想到呢。 我们驱车很快来到药家的这座别院。院子依旧素雅,乌檐碧瓦,在如今的北京也不多见。可惜物是人非,主人已去,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间宅院。入口的防盗门紧锁,表示这里久无人居。 说来也怪,一间屋子,是空置很久还是常有人住,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件物件,是藏在古墓里千年无人碰触,还是常被人盘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气”这个东西吧,看不见,摸不着,科学也没法解释,但我们就是能感觉到。这宅院的人气还有,只是非常稀薄。看来药来一死,这里再没什么人来了。人气一去,连温度都会降下来。 药不是站在别院门口,怔怔地抬头看着这栋小楼。我本以为他会怀恋一阵,可药不是只看了十几秒,便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很克制,每次都会把情绪收敛起来。这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我可做不到。 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居然是方震。方震从大路的另外一侧走过来,对我们两个视若无睹,到了门前,掏出一把钥匙,搁到地上,然后退后到墙边的阴影里。 看来药不是不方便露面,就通过方震把门钥匙送过来了。我正要打招呼,方震一抬手:“我只是路过,没见过你们,也没进过屋子。”然后看看手表:“你们有三十分钟。” 方震职务所限,也只能帮忙到这儿了。事不宜迟,我们从地上捡起钥匙,打开防盗门,踏进了院子。院子里黑乎乎的,能勉强看清窗下有个鱼池,池中还有一座嶙峋假山,可惜池子干涸了很久。三两株松树矗立在黑暗之中,没修剪过的枝丫伸展开来,宛若鬼魅。 宅子里有电,但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们没敢开灯,各自掏出一个手电筒,轻手轻脚摸进了玄关。玄关一段有点狭窄,手电筒乱晃,无法触及全局,只能看清逼仄的吊顶和两侧的假墙——说实话,这么走进去,真有点闯入地宫盗墓的感觉。 过了玄关,是一个小厅,视野陡然开阔。我们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黑暗,能勉强看清里面布局。 这里布置很简单,整体装修风格以中式为主,红木家具,雕栏墙窗,竹屏风,圆绣墩,还有一个大实木书架。药来死后,这些布置一直都没人动过,保留在原地。 药不是对屋子结构轻车熟路,带着我穿过小厅,直接奔着二楼去。通向二楼的是个螺旋式的木楼梯,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真有点夜探鬼屋的感觉。 到了二楼,走廊分成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药不是刚才看的窗户,大概是他以前住过的房间,另外一个方向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大门,实木质地,两扇对分,比寻常门要宽上一圈,上面似乎敷设了一层隔音垫,但给装饰成了两团凸起的莲花纹饰,很是精致。 药不是告诉我,他爷爷药来喜欢敞亮的地方,所以连门都做得比别人大一号,看着透气舒坦。我们走到门前,我捏住门上那个黄澄澄的黄铜圆头把手,轻轻一拧,“啪嗒”一声,门开了。 一股微微的霉味先飘出来,恐怕很久不曾通风了。我迈步走进去,手电往前一晃,“哎呀”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药不是把手电调到最亮,往那边一晃。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药来还魂,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幅人物半身像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药来身穿唐装,面带微笑坐在一尊孔雀双狮绣墩上,手持一个青花高足杯,正细细啜饮。身前一张紫檀卷书木案,案上放着一件天青釉的马蹄形水盂,旁边树上挂着一个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背景是茅屋一座,远处深壑古树,高云野鹤——看起来俨然一位山林隐者。 能以油画写实的笔触画出水墨画的意境,这位作者水平相当精湛。但问题是??药来老爷子,您得多自恋才会在卧室摆这么大尺寸的自己的油画啊? 药不是道:“你不知道,我爷爷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连鸦片都碰过。年纪大了,性子有所收敛,可骨子里还是那样的人。请人画油画这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他把手电对准画像上药来的脸,端详良久,不肯挪动脚步。画中的爷爷和现实里的孙子,就这么彼此凝望着。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没有催促,我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给他绘这幅油画的作者,是我的朋友。当时我在国外,没办法回来,就请朋友定制了这么一件礼物,算是给爷爷的寿诞贺礼。当时全家人都反对,觉得这么弄不吉利,只有我爷爷乐得不行,特意打电话夸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说起来,这画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画还在,画中人却已经不在了。 “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药不是放下身段,搓了搓脸,迅速恢复成平常语调,“找东西吧。” 这间卧室很大,得有三十多平方米,外面还有一个独立的露台。我们两支电筒在里面晃了一圈,里外找了几圈,摆件不少,可唯独没有那个“三顾茅庐”人物故事青花罐。这罐子高度将近三十厘米,腹部周长也有二十多厘米,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漏眼。 “没有。” “没有。” 我们两个又各自检查了一遍,沮丧地互相报告。我说:“会不会是你家里人把这个人物罐拿走了?” 药不是拿手电一扫,很是疑惑:“不应该呀??我爷爷这里好东西很多,都摆在这儿呢。” 我刚才也注意到了,这卧室里跟个瓷器宝库似的,窗台上、床边、阳台口、书架上,到处都摆着瓷器,架子上是定窑的刻花盘,旁边是青花龙凤纹洗,台前一尊缠枝莲花天球瓶,一张云钩插角的明代木桌上搁着黄地绿彩云龙碗和缠枝牡丹蛐蛐罐,墙角还放着穿花三足双耳炉——有碗有盘,有炉有杯,种类繁多。 我对瓷器了解不深,这些东西的门道说不上来,但作为一个玩古董的人,天然有一种直觉,这里的东西个个都有来历。它们大概是药来生前最喜爱的收藏,所以搁在卧室里,可以随时玩赏。若是家人收拾遗物,不该只动这一件。若是遭贼,更不可能放着那些茶盏盘瓶不拿,去偷一个大罐子。 药不是道:“看来我得去问问家里人,到底这罐子去哪里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们刚要离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动静,都是一惊。药不是走到窗边,探身出去看,然后缩了回来:“有点麻烦,来的是我们药家的人,应该是我二伯药有光和堂哥,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跑来这里了。” 我想起来了,这两位那天宴会都去了,不过一声没吭。 “糟糕,咱们进来的时候,门没锁吧?”我一拍大腿。 我们倒不怕被人当成贼,但这么一照面,药不是和我联手的事,就彻底暴露了。药不是却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不必担心。我们从二楼阳台往外偷望,看到他二伯和堂哥站在防盗门前,却没有惊呼有贼,而是哗啦哗啦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来。 看来方震在我们进去之后,把门给重新带上了。这家伙心思缜密,不动声色之间就把漏洞给补上了。 “来,去对面那屋。”药不是对我说。我这才想起来,二楼一共有两间房,药来卧室正对面还有一个房间。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了一下,门没锁,连忙进去。刚把门关上,就听见楼下的灯“啪嗒”一声亮了,传来他们上楼梯的脚步声。 我们藏身的这间屋子,和药来的卧室风格大相径庭,非常普通的客房,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梳妆台,别无余物。如果那两位药家人是冲着这间屋子来的,我和药不是将无路可逃了。 还好,两个人的脚步声在二楼走廊停住了,先是开了灯,然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门缝传过来:“爸,这么合适吗?” 另外一个声音立刻回道:“这有啥不合适的?咱们是借去用几天充充门面,又不是偷走了卖掉。” “??可是,爷爷生前不是交代过,卧室的东西别动吗?” “别提这个,提起来我就生气。他要是寿终正寝,咱们遵从遗言,没二话。可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连累咱们药家所有人都抬不起来头。他留下一屁股麻烦,还死占着这些东西,让咱们喝西北风啊?”声音怨气十足。 药不是的堂兄不吭声了,他爹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我又不是第一个拿的,兴他们外人借,就不兴我借了?” 两人走到卧室前,一扭手柄,门开了。药有光似乎不太想进去:“儿子,你进去拿吧,记住,就拿那件鳝鱼黄蛐蛐罐,别的不要动,不然以后说不清楚。” 他儿子应了一声,进了卧室,过不多时就走出来了。药有光检查了一下小罐,啧啧称赞:“儿子,你学着点。别看这玩意儿小,可是子玉的手笔,全世界也没几件了。这件玩意儿往咱们铺子里一搁,包管能镇住那帮土包子。” 他儿子疑惑道:“我刚才看了一圈,爷爷卧室里物件不少,真正能算得上绝品的,也就有数的七八件,剩下的虽然也都是好东西,搁在这卧室里,可有点寒碜。比如那个定窑的刻花盘,不算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药有光不以为然道:“谁知道呢,老爷子恋旧,可能是从前有过什么事儿他留个纪念吧。”他复又催促道,“蛐蛐罐搁口袋里,别摔了,咱们走吧。” 他们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朝楼梯走。忽然他儿子问道:“对面这个房间,是什么?里面会不会也有物件?”一边说着,一边握住门把手要拧。 我和药不是立刻变得非常紧张,彼此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药有光道:“这边是客房,平时来个客人住住,里面啥也没有。”他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哦”了一声,随即又松开了。 “快走吧,这地方阴气重,不宜久留。”药有光催促道。 于是两个人走下楼梯,灯也都一一关了。确定屋子里没人了之后,药不是才出声冷笑道:“我这位二伯,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宝,外号铁钻头,无论什么事,都要千方百计钻出点便宜来。” 我们打开屋门,回到走廊。从刚才那段对话里,能听出来,药来在生前立过遗嘱,卧室里的物件都不能动。但他意外自杀后,家里人开始蠢蠢欲动。在他们父子之前,有人已经来这里“借”过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三顾茅庐”青花人物故事盖罐。 药不是道:“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不信任五脉了吧?那些人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他再度环顾四周,轻轻摇了一下头,“咱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回头我去问问谁搬走的盖罐,应该能查得出来。” 我眯起眼睛,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药不是神色一动:“你有什么发现?” “嗯??”我没急着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药来的卧室前,再度拧开了门。我拿手电在卧室里晃了一圈,把光圈对准了那幅油画。药不是站在我后面,有点迷惑不解。 “这份贺礼,你是什么时候送的?” 药不是说了个时间,恰好是我在查佛头案的期间。 “画像是谁提的要求?内容是谁决定的?是你,画师,还是你爷爷的主意?” 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 三 第二章油画中的线索·三 49:3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哪有那个时间啊。我让画师直接联系我爷爷,他们两个商定的细节。” “这位画师你现在还有联系吗?” 药不是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有。”不过他面孔意外的有些尴尬,好在黑暗中不是很明显。 我心里微微浮起一丝快感,也该轮到你莫名其妙一回了。我手里的电筒一扬:“你记不记得刚才你二伯说了一句话?药来是个念旧之人,所以这卧室里有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因为有故事,所以也被放了进来。” 药不是的脑袋反应真快,他没等我关子卖完,“唰”地抬起头来,把视线投向那幅油画。 那幅油画里除了药来之外,还画了四样东西,而且这四件实物就摆在卧室里头: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鸡缸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 卧室那么多物件,为何偏偏选了这么四件入画? 还有一个问题。从时间来看,药来摆画正好是在佛头案期间。当时药来和老朝奉已经有了接触,被其胁迫,他哪来的心情来玩油画? 那么他找人特意画这么一幅油画,是不是别有用意? 要知道,药来是迫于老朝奉的压力而自杀的。有许多秘密,他没办法在生前吐露,说不定会设法留下记录,给有心人。但是老朝奉势力通天,一定会出手把药来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平。药来若想把消息传达给有心人,必须得想个极隐秘的法子才成。 于是药来在生前提前立下遗嘱,卧室里的东西不允许移动。其实这就是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把老朝奉的注意力吸引到卧室里的东西去,而真正的线索,被他放在了油画里。 我猜啊,这四件油画里出现的瓷器,是药来想要表达的消息。为什么他要刻意选择油画?油画写实,比写意的水墨画能体现出更多瓷器细节。 “现在你爷爷不在,那么我们只能去找那位画师,才能搞清楚怎么回事。” 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个推断说出来,回头想问药不是意见。可一转过脸去,看到药不是的面孔涨红,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似乎皮肤下涌动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冲破那张混凝土面孔。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中邪了,或者又发病了。还没来得及问,楼下忽然传来“咣咣咣”砸铁门的声音,这是方震在提醒我们,时候差不多了。 我再看向药不是,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背过身去,说走吧,声音急促,似乎想遮掩住什么。我心想问了也是白问,等会儿再说吧。 于是我最后扫了一眼油画,一起出了药家别院。我和药不是把钥匙交还方震,匆匆上车离开。 我理论上还处于“出差”状态,所以四悔斋不能回,我也没办法找朋友借宿,偌大的北京,竟无处落脚。我问药不是住哪里,药不是沉吟片刻,说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找油画的作者吧。 我一愣,这么急?看看时间,这都快晚上十点了。药不是也不解释,跟司机嘀咕了一个地址,司机点点头,方向盘一打,调头就走。 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外一会儿高楼林立,一会儿大院连绵。黑灯瞎火我不辨方向,侧脸一看,药不是双眼望着前方,双手交错在小腹前,指头不断拨弄着。 做古董生意,最重要的一个才能是察言观色,我在这圈子混,好歹也有点经验。药不是此时的状态,叫做百爪挠心,是人在特别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动作。我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刚才那幅油画的关系,但后来发现不是。 药来在油画里藏了暗示,药不是的反应是激动。但此时他的反应,却是忐忑不安,明显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我猜了半天猜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 大概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子停住了。我下了车,扫视一看,嘿!这不是圆明园么? 我耸耸肩,跟这小子待多了,也慢慢习惯了。我拿着地址进了村,跟鬼子似的摸到一处民房前,敲了敲院门,半天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 “皇军不抢粮??哎,错了,大妈,高兴在吗?”我舌头差点打了个闪。跟药不是这种人待久了,我都快憋成药不然了。 估计大妈见惯了这样的人:“她去福海边上画画去了。” “现在?”我抬头看看天,黑得跟什么似的。 大妈左右看看,凑过来低声跟我说:“同志,你快去看看她吧。高兴那孩子,最近一个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说要趁着天黑画画——您说这成话吗?她别受什么刺激了吧?这村里怪人可不少,挺好一孩子??” 我看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赶紧告辞,奔着福海去了。 这福海名字叫海,其实是个湖,现在连湖也不是了。它原来叫东湖,到了雍正朝才大规模开凿,改名福海,是圆明三园的中央大湖。湖面极广阔,四周环绕十个洲岛,风景如画,是圆明园最著名的胜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这里逐渐沦为苇塘、稻田,再无当日风光。 一直到八几年,这儿才修成遗址公园,不过湖面缩水太多,如“方壶胜境”“蓬岛瑶台”之类的,只剩下一堆石基。 今天多云,没月亮。福海边上又没路灯,四周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儿走去,身边不是断垣就是残壁,仿佛随时可以演鬼片的场景。我可听老人讲过,福海这儿闹鬼,当初英法联军打进来时,管园的大臣叫文丰,就是跳到福海里淹死的。后来老有人撞见一个湿淋淋的黑影,穿着清朝大官衣袍,问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里嘀咕,药不是这什么朋友啊,来这儿干吗? 快到福海边上,月亮露出来一点边。我远远地看见,岸堤上似乎站着个人,手持笔在一块大画板上涂抹——这么黑,她怎么画? 我走近几步,仰着脖子喊:“高兴吗?药不是让我来找你。” 人影搁下笔,一纵身从岸堤上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我定睛一看,这姑娘身材挺拔,一头齐耳短发,身上披着件碎花斗篷,一条挽腿牛仔裤,光脚蹬着双人字拖。 “药不是?他回来啦?”这个叫高兴的姑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她眼睛特别大,永远带着股高兴劲,名字没起错。 “呃,对,不过他在村口等着没进来,让我来找你问点事儿。” 高兴一听就乐了:“这么多年了,他脸皮还是这么薄。他不愿意见我,我得去瞅瞅他,走。”她一拍我肩膀,不容拒绝。我只好带着她往村外走,路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画什么呢?” 高兴伸手比画:“我在尝试着,不要被光线所束缚。不通过眼睛,让感觉顺着胳膊流到笔尖。你知道吗?蒙住眼睛,人类的听觉和触觉就会敏感好几倍,这样画出来的东西,特纯粹。” 她说得特认真,这些先锋艺术我听不懂,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和药不是认识?” 高兴大大方方说道:“我们俩原来谈过恋爱,后来性格不合,分了。他老瞎操心,还说要帮我办出国。我有胳膊有腿,有身份证也有护照,用得着他吗?” 我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俩这样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迹。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点头赞同。 “分就分了呗,多大点事儿啊,还臊得不愿意见我。得,那我去找他总行了吧?”高兴说。 高兴这姑娘,身上一点不高兴的地方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矫情。在她看来,这天下简直没有值得烦心的事,也没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只流浪猫,去哪儿都不腻着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第二章 油画中的线索 · 四 第二章油画中的线索·四 49:3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们俩一边聊着一边走到车边。药不是一看她来了,有点猝不及防,那张脸拉得快比直颈瓶都长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人姑娘非要来,我拦不住。” 高兴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车玻璃前:“药不是,快放下车窗。你有本事打听我地址,没本事见面啊?” 药不是尴尬地放下车窗,却不肯下来:“王生给我的地址。你怎么??住这儿呢?” “嗨,毕业之后没工作呗,这儿房租便宜,有个朋友介绍,就过来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又来了,我不需要。”高兴白了他一眼,“干吗呀?看我觉得可怜想施舍一下?我现在挺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烦你这样,非觉得别人过成你那样才算幸福。” 别看药不是一脸深沉极有主见,在高兴面前,他句句吃瘪。药不是只好转入正题:“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件事,你给我爷爷画油画的事儿。” 高兴一听是这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柴划了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过程。” 高兴那会儿在中央美院还没毕业,虽然她跟药不是已经分手,但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药来很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没正形,老的喊小的“孙媳妇”,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兴问药来,希望画成什么样。药来说想整点洋的,来张油画,高兴正好是这个专业,两人一拍即合。 但对于画什么,怎么画,两个人却起了争执。药来指示得特别细致,这画什么那画什么,都有详细指示。高兴却不乐意,觉得这不是画家的活儿,找一相机一拍不全齐了?不想干了。药来却坚持,非她不可。 高兴虽然性子洒脱,但毕竟不如药来老江湖,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是她坚决不肯署名,说我就干了个刷漆的活儿,这是您的东西,不是我的。 “哎,老爷子估计那会儿心情不太稳定。经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这四件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本来他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忽然告诉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这四样东西。”高兴一支烟吸完,烟屁股一弹,似朵火红色的小流星,飞去了旁边水沟里。 “原先画的那件是什么?” “是个罐子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和药不是同时愣了一下,药不是把卫辉老徐的盖罐照片拿出来,递给高兴:“是这样的吗?” “样子差不多,花纹可不一样。” 我和药不是对视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兴手腕,往车上扯,药不是很有默契地推开车门。高兴大惊:“干吗呀你们?”药不是道:“你得跟我们去个地方,这事很重要。”高兴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可还是主动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重新从圆明园开回到了药来的别院。院门大锁紧闭,现在去找方震也来不及了。我们俩一咬牙,跟高兴说翻墙吧。高兴乐了:“把我叫过来是做贼啊?这可新鲜了。” 她原来在美院估计也是翻墙出去玩的主儿,比我和药不是动作都麻利。我们三个强行闯过院墙,进入小楼,再度进入卧室来到那幅油画跟前。 “是这幅吗?”药不然问。 “没错。”高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原来那幅废了的画在哪里?”我追问。 高兴呵呵一笑,摸摸我脑袋:“小家伙,没学过美术吧?”我“呃”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兴告诉我们,油画和水墨画不一样。油画的颜料会在画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画布上某处有问题,可以刮掉补画一层,把原来的覆盖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画名作,经常会发现画作之下还叠着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尔梅尔曾经有一幅《选首饰的女人》,面世时引起很大轰动。后来经x光检测,发现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废稿画布上重新作画,几乎骗过了所有专家。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这一招偷天换日,和国内拿古代青铜碎片去重铸器物,如出一辙。 高兴对药不是道:“你们想知道原画什么样是吧?” “没错。” 高兴“腾”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带着刮刀,开始在油画上咔嚓咔嚓地刮起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看药不是,这么干,油画可就全废了。药不是双手抱住,严肃地看着。 很快油画被刮掉了一大块,高兴拍拍手,扯起画布说你们看吧。 我们凑近一看,发现在画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机。随着大块大块的颜料被刮掉,画上药来的姿势完全变了,不再是举杯啜饮,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药来的双手姿势特别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拢往下弯曲,拇指压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着罐子比出一个“五”字。 我和药不是,同时陷入震惊。 药来左手这个手势,在早先当铺里经常用到。谁当东西,柜台朝奉会把钱搁到悔篾里——顾名思义,从悔篾里拿走钱,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会用这个手势,把典当之物倒扣着拉进柜台——从这一刻起,东西就是当铺的了。所以这个手势,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当里,也会用这个手势,表示交易完成,绝无反悔。 而右手的手势就明白多了,指向盖罐,比出一个“五”字。 两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扣住老朝奉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盖罐,而且这盖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从前我和药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觉,人物故事罐也许和老朝奉有关联,现在终于确凿无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看向药不是,他也是一脸骇然,但和我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他看向高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爷爷补画那四件东西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吗?”高兴想了想,回答道:“没特别说,不过他倒是提过,说这是你一片孝心,得画得精致点才行。”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药不是的嗓子里滚出来。我和高兴还没反应过来,他“咕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我赶紧去搀,药不是却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前,每次我来爷爷这里玩,他都会给我讲一件淘买古玩的收藏故事。这四件东西,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四个故事,也只有我才听全过。”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也非常巧妙。 一个懂古董的人,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会抛开器物去看待这幅油画。 只有药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药来心头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兴,才知道油画底层还暗藏玄机。 在这重重限制、重重过滤之下,能发现油画奥秘的,只能是药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 这分明是一份留给药不是的定向遗嘱,药来在临终之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远在国外、拒绝继承家里衣钵的孙子身上。 他始终不曾放弃对药不是的期望,这期望甚至超过了药不然。 药不是此时的心中激荡,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兴跳下床来,和我站开几步。药不是恭恭敬敬向这幅被损坏的油画磕了三个头,个个都非常响亮,额头一片青肿。但他一直没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颤抖,也没有眼泪流下来。高兴摇摇头,小声嘀咕:“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劲。” 我们三个连夜离开别院,临走之前,索性把这幅油画也一起搬走。 这幅油画已经被剥开了,任何人进来,都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因此绝不能留。好在这处别院平时来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没人来,就不会露出破绽。高兴说只要三天时间,她就能给修补完整。 我们带着油画,去了药不是下榻的华润饭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这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一共有五件,与老朝奉关系密切。“鬼谷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顾茅庐”是第二件,还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踪。 这五个罐子之间,一定隐藏着和老朝奉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们仨进了房间,药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小药瓶给自己吃下一粒,脸色有点不对。高兴拍拍他肩膀,说这毛病去美国也没治好啊?然后给他烧了点水。 水还烧没开,药不是忽然开口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声音疲惫,但却目光灼灼,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一 第三章“三顾茅庐”青花罐·一 49:3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四个故事,说来都不长,但各有意义。 先说说那件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吧。 古人好斗蛐蛐——南宋时的贾似道外号就是蛐蛐宰相——盛放蛐蛐的器皿,自然也得有讲究。蛐蛐罐这东西,不易分类,既有瓷的,也有陶的、玉的。瓷的罐子比较精致,一般用来斗蛐蛐用;陶的罐子有土气,透水气,适合养蛐蛐。 这件鳝鱼黄蛐蛐罐,题款是“古燕赵子玉造”,黄皮圆口,浆皮温润带毫光。赵子玉是康熙年间的一位名匠,所做的蛐蛐罐都是精品,颇受市面追捧,其身家仅次于永乐官窑出的蛐蛐罐。 药来得到这件宝贝,是在一九三七年。当时他还是个年轻后生,第一次出远门,只身前往陕西扫货。陕西这个地方,别的古玩车载斗量,唯独瓷窑不多,只有耀州窑、旬邑窑算得上是名窑。所以玄字门让药来去陕西,不在寻宝,只是想让他锻炼一下。 药来到了西安城,四处转悠,无意中听说一位当地乡绅手里有一个子玉蛐蛐罐,登时大喜。从咸丰年以后,子玉蛐蛐罐在市面上就很罕见了,且多集中在京城、河北。如今这件宝贝居然在陕西露出行迹,实在难得。药来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拿下,带回家里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药来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位乡绅祖上在北京为官,年老致仕后返回原籍,带了一大堆器物,其中就包括这件蛐蛐罐,是从一位旗人子弟手里买来的。 药来找到乡绅,提出收购。乡绅却拒绝了,说这是祖上之物,不敢擅卖。药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转变心意。药来没办法,只得放弃。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返回北平时,乡绅突然主动找上门,表示愿意出售蛐蛐罐——但是,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不卖钱,只换钱,而且换的不是今钱,而是古钱。乡绅指定得特别具体,要拿三百枚开元通宝来换,还得是缺笔开元通宝。 对于这个交换条件,药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古钱了解不多,不知道什么叫作缺笔开元通宝。于是药来先把乡绅稳住,然后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其中原委。 差不多和药来同时抵达西安的,还有一个上海商人。此人派头极大,住最高级的西安饭店,挥金如土,在当地颇受瞩目。他在西安各大报纸上悬赏,说有意收购开元通宝,但只收缺笔开元通宝。 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极多,不值什么钱。可这缺笔开元通宝,大家却是第一次听说。一问上海商人,人家说了:“普通的开元通宝,四字笔画齐全。但有一种特别的开元通宝,最后一个‘宝’字少了一笔。我愿意以市面十倍价格收购。” 重赏之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纷纷回家去翻找。还真有人在家里找到几枚,拿去给上海商人,人家二话不说,足洋给付。 商人的举动,引起了包括乡绅在内几个有心人的怀疑。这出手太大方了,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换盏,几个人轮流套话,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国洋行的买办,无意中听说德国科学家研制出一种新的铸炮技术,必须用特定金属方能实现。经过研究,只有中国的缺笔开元通宝铜钱才符合要求,于是德国人准备来华收购。他听到风声,先来西安扫货,一俟德国人抵达,转手一卖,利润可达百倍。 这种消息,几无保密可能,很快整个市面上都疯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卖给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积,拼命收购,准备运去上海卖给德国人。乡绅动了心,这才对药来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交易要求。 药来虽不懂科学,可总觉得这事古怪。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缺笔开元通宝此前从未出现,大约在上海商人抵达西安前一个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国人收购的消息传出之后,市面上陡然出现了大量缺笔开元通宝。现在一出现立刻就被争抢一空,价格飙升。许多人卖房卖家,就要搏一个富贵出来。 药来意识到,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乡绅,却被骂了回来。药来也不坚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耐心在西安等着。 没过多久,上海商人离开西安。包括乡绅在内的一大批人带着大把铜钱,兴冲冲地赶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听,那德国洋行纯属子虚乌有,铜钱经过鉴定,全都是新铸的。一时之间,无数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当时就自杀了好几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乡绅为了收购铜钱,借了巨债。债主们闻讯纷纷登门讨账,药来故意选择此时拜访,当着他们面提出购买鳝鱼黄蛐蛐罐。乡绅纵然舍不得,那些债主也会逼他卖罐还债。于是这蛐蛐罐经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落到了药来手里。 药来思来想去,颇觉不安,不知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没骗人,亦没设局,甚至还主动提醒乡绅,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否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夺走别人宝物?药来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给别人讲,讲的是人心贪婪;给自己讲,问的却是于心无愧。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 药来得到这件东西,是在特殊时期。当时日本人占领北平,经济遭到了很大打击,市面萧条。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乱到这地步,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古董铺子们有进无出,惨淡经营,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 有一天,药来在自家铺子里闲坐着打苍蝇,忽然一个长袍男子推门进来,神色有点着慌,指名说要找五脉玄字门的人。药来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长袍男子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布包一开,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则是斗彩鸡缸杯。 药来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会儿年纪不大,可家学渊源,已是行当里闻名的鉴定好手。这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凡物。但他没着急伸手,等着对方开口。长袍男子说麻烦您给这两件掌掌眼,药来立刻明白,人家不是来卖,而是来做鉴定的。 药来接过东西,先拿起鸡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温,手感奇佳,应该是真品无疑。 此杯应出于成化年间,样式敞口浅腹,外壁用斗彩绘出母鸡与小鸡玩逐吃食之态,再用牡丹湖石和兰草湖石分隔开来,做工十分精致细腻。 成化的鸡缸杯,别说在后世,就是在当时都是备受重视的珍品。万历时,一对成化鸡缸杯就能卖到十万钱,皇帝特意指定作为御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这一类里,鸡缸称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会掀动轩然大波。 所以药来断定这是一件真品后,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则是雍正年间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细,若非题款是大清雍正年制,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鸡缸杯来要逊色得多。 药来对长袍男子说,两件都看真,恭喜您,您这是得着宝啦。不料长袍男子脸色一暗,不见喜色,一把抓住药来的胳膊,说有件事麻烦您,明天我带着这鸡缸杯还来,您再掌一次,这次您得说看假。 药来一愣,拿假货请他们当真货断的人,经常会有,但拿着真货让他往假里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药来生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袍男子坚定地说,明天甭管我说什么,您就往假里断,这高足杯,就是给您的酬劳。 说完以后,长袍男子一转身出去了,剩下药来莫名其妙。到了第二天,店里来人了,一个伪警察,一个日本军人,后面跟着那长袍男子。那伪警察一进门,扯着嗓子找药来。药来赶紧迎出来,长袍男子说您掌个眼,然后把鸡缸杯递过去了。 五脉祖训,去伪存真,掌眼时绝不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可没规定不能把真的说成假的。药来嘴皮子利落,拿着鸡缸杯一通品评。那伪警察和日本军人都是棒槌,三五句话,就让药来给忽悠晕了。最后日本人心悦诚服,问药来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药来把东西递回去,笑着说这件有点新。 日本人闻言大怒,拿起鸡缸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哗啦一声,登时摔了个粉碎。药来心里一哆嗦,多好的东西,就这么给摔没了。再看那长袍男子,已呆在了原地。 等到伪警察和日本人气冲冲地摔门出去,长袍男子先是浑身剧抖,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来赶紧叫医生来抢救,可惜回天乏术。 药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长袍男子姓楼,家里传下一盏鸡缸杯,奉为至宝。一个邻居做了伪警察,撺掇着献宝给日本人。日本人三天两头上门,话里话外要霸占这杯子。长袍男子惹不起他们,又舍不得,就想了个办法,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真伪不知,得请方家鉴定。然后他转头来求药来故意说成假的,断了他们的念想。 哪料到这日本人是个火暴脾气,一发现是假的,竟然直接给砸碎了。一番算计,结局居然是这至宝鸡缸杯反遭了灾,这却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了。 药来一直在想,如果实话实说,断为真货,能不能救下他一命?可是这样一来,鸡缸杯势必被夺,这人惜宝如命,也未必能活。换句话说,从他的鸡缸杯露白之日起,命运就已然注定。 那件作为报酬的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被药来精心收藏起来。每次看到它,他就会联想到那件被砸碎的鸡缸杯,心疼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难以逃脱命运的安排。 第三个故事,是那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后周柴世宗的批语:“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青如天,明如镜,是为天青釉。这本是柴窑的特色,但柴窑至今未有发现,所以天青色在宋代其实多出自汝窑、钧窑,同样是稀世珍宝。 1948年,药来前往长春,这里曾是伪满洲国首都,故宫大量收藏都被溥仪带来此处。日本投降以后,不少宝贝流落到东北民间。不少古董商人,都喜欢来东北捡漏,谓之东货。 药来这次来长春,收获不少,可行将离开之时,却发现走不了了。两军交战,把长春城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鸟都休想进出。没过多久,城里开始闹起饥荒。 药来脑子活,一开始封城时就意识到不妙,抢先出手,偷囤了点粮食。虽然不多,但足够一人维持。城内已然是哀鸿遍野,每天都有人饿死,情况十分凄惨。药来不敢外出,就躲在房间里,希望能挨过这次劫难。 这一天,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药来一看,却是之前曾接触过的一个账房先生,叫郭行。郭行的爷爷给溥仪当过侍卫,偷拿过一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之前药来想收,只因对方要价太高,未能谈妥。 郭行找到药来,双眼通红,脚步虚浮,一见面就说:“药先生,这件水盂您收走,我不要钱,就给我点吃的吧,不然我全家都要饿死了。”药来心生犹豫,还没作出决定,旁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说:“且慢,我拿吃的跟你换!” 药来转头一看,发现是本地一个古董藏家,叫郑安国。郑安国极为痴迷瓷器,在当地被人称为瓷疯子。药来到长春之后,被他搅乱了好几笔生意,两个人如仇敌一般。 郭行已经顾不得许多,放话说谁给的食物多,天青釉水盂就归谁。药来手里只有三块面包,而郑安国“咣当”一声,扔过来一袋大米,足有十斤。 郭行冲药来一拱手,说声抱歉,然后把水盂递给郑安国,拿起米袋子转身就走,毫无留恋。他本来珍视此物如性命一般,到了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 郑安国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水盂蹦蹦跳跳也离开了。药来着实喜欢这件水盂,舍不得放弃。他思前想后了一整天,决定再去努力一下,于是次日便去了郑安国家里。药来到了郑家门口,一推门,没锁,他踏步进去一看,登时惊呆了。 郑安国一家四口人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药来凑过去一探鼻息,已经全活活饿死了。郑安国死前,双手还紧紧攥着那件水盂。药来这才知道,郑安国家里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是刚弄来一点口粮,回去救命的,结果被他又换回了天青釉水盂。 这个疯子,就为了一件瓷器,居然连自家人性命都不顾了! 药来摇头叹息了一番,也不去碰水盂,转身要走。可他忽然听到炕上传来一声特别微弱的声音,跟小猫叫似的。他回头一看,炕里头原来还蜷着一个男孩,大概十岁上下,奄奄一息,但鼻孔里还有点气。 药来叹了口气,心说老郑啊老郑,我救你儿子一命,拿走这件水盂作报酬,不为过吧?你可别有怨念。于是药来把水盂收走,掏出面包分了一半给那孩子,孩子勉强吊回命来。 后来药来带着这孩子和水盂,千辛万苦回到北平。家里老人一看,发现这天青釉水盂其实是件赝品,不是宋瓷,而是清瓷,景德镇出的。康熙年间,景德镇的窑口能仿制出天青色来,几可乱真。哪怕是积年的老手,也很容易被打眼。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二 第三章“三顾茅庐”青花罐·二 49:3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药来倒不觉得遗憾,谁没被打过眼呢?他感慨的是,郑安国舍去全家性命,最后争得的却是一件赝品,真是十足讽刺。那么,倘若这件东西是真的呢?那么郑安国的牺牲到底值还是不值?外人看来,当真是愚行、痴行,可郑安国自己内心,未必会如是想,甚至郭行也未必是这么想,说不定心底反倒羡慕郑安国。痴迷一道,孰是孰非,实在难以评判。于是这件赝品,也留在了药来身边,以纪念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第四个故事,是孔雀双狮绣墩。 绣墩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竖放的鼓形坐具,圆形,腹部大,上下小,移动起来方便,坐时上覆绣帕一块,所以又称“绣墩”,古代也叫“基台”或“荃蹄”。绣墩的质地什么都有,木的、瓷的、竹的、雕漆的,种类很广泛,不过一般以瓷墩最为贵重。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是青花瓜棱墩,上下各有一道弦纹,近墩面处是孔雀团纹,四周缠枝葡萄叶,墩面绘的是双狮戏球纹,底下还有几朵如意云头。做工很精致,应该是明代隆庆年间的器物。可惜的是,墩边磕掉了一块,不够完美。 这个绣墩本属于一家叫谟问斋的古董铺子,据说是鹿钟麟闯宫那年,老板趁乱从故宫里弄出来的。谟问斋老板将其视若珍宝,平时深藏家中,等闲人见不到。只有接待贵客时,他才把它拿出来显摆一下。 按谟问斋老板的话说,这绣墩是隆庆年间进的宫,深居大内几百年,伺候了明清两朝十几位皇上,里面满满的全是龙气。想要收购的人一直没断过,可老板坚决不卖,放出话去,说哪怕穷得要卖孩子,这东西也不出手。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后,北京各个行业都开始搞公私合营,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脉作为鉴古的定盘星,和政府配合,负责说服北京的这些个古董铺老板,把原有的铺子合并成国营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识时务,乖乖让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却拒绝合作。像谟问斋老板就坚决不肯,放言说谁敢动我的铺子我跟谁拼命。 当时五脉负责这边的人是药来,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反而被骂了回来。政府派驻的代表不乐意了,当时拍桌子说要严惩。药来好说歹说,勉强劝住,然后连夜拍了一封电报,给谟问斋老板的儿子。 老板儿子早年去了延安,后在南方军中任职。他接到电报,立刻请了个假赶回北京。谟问斋老板本以为儿子来了,能给自己撑腰。没料到他儿子一到,积极表态,很快就和药来把合营的事给谈定了,比其他铺子还彻底。 谟问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着儿子揍。儿子不敢还手,只能躲。俩人在屋里你追我赶,一不留神,“咣当”一声把这个瓷绣墩给撞倒在地,边上磕破了一块。谟问斋老板心疼得不行,当时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儿子不敢怠慢,赶紧送去医院抢救。老爷子给抢救过来了,但身子也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让儿子做主。 谟问斋公私合营那天,老板非要从医院出来,一屁股坐在铺子前,屁股下就是这个掉了碴儿的孔雀双狮绣墩。他大声说:“这绣墩打来我家起,一直是当爷爷供着,从来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个痛快,过一把皇帝的瘾。” 他坐在这个绣墩上,一动不动,盯着人把铺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后大家把公私合营的牌匾挂上,鞭炮响完,儿子过来招呼老爷子起身,凑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老爷子就这么坐在绣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来,紧紧抠在绣墩的缺口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要两个小伙子才把手指头掰开。 一个声音从我们旁边飘过来,药不是沉着脸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起床来了餐厅。高兴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吃她的煎蛋。我横了他一眼:“昨晚睡得还挺好?” 药不是眼皮一抖,知道我是在拿高兴留宿的事涮他。他“哼”了一声,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独自坐去另外一张餐桌,拿起一片燕麦吐司,默默地往上抹黄油。 有他在,谈话氛围立刻荡然无存,我和高兴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高兴三口两口吃完,起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修补油画还挺费工夫的。药不是点点头,让奔驰专车去送她。 高兴离开之后,我清理完自己的早餐,挪动屁股坐到药不是对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五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已知的有两个。“鬼谷子下山”的真品在老朝奉手里,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药家收藏的“三顾茅庐”盖罐,被谁给拿走了。 药不是搁下刀叉:“这个交给我来查,毕竟是药家的事儿。我不必露面,一样有办法查到。至于你,另外有一件任务。” 我对他这种上司口气习以为常,叹了口气:“你说吧。” 药不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封面,上面是四个繁体字:玄瓷成鉴。 我爷爷许一城曾经留下过一本秘籍,叫做《素鼎录》,集许家数代人金石玉器鉴定经验之大成。药家是玄字门,以瓷器为主,家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叫做《玄瓷成鉴》,内容差不多,也是药家在瓷器方面独到的见解。 “你??你从哪找出这东西的?”我有些惊讶。 “这只是影印本而已,不是原本。” “废话!我是问,你把它拿给我干啥?” 药不是推推眼镜:“自然是要你研读。接下来我们要追查的重点是青花罐,胜负的关键,就看瓷器的鉴定手段了。这些我不懂,又不能找家里人帮忙,只能靠你了。” “我的专业是金石玉器,不是瓷器啊。” “不懂可以学,至少你比我基础好,我是完全不懂。”药不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满脸苦笑:“你当我是天才儿童,看一遍就成专家了?” 《素鼎录》也罢,《玄瓷成鉴》也罢,说是秘籍,其实和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不是一回事。 鉴定古董,凭的是学问和经验,秘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更何况,书中所载,只是前人的经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很多技巧因此失效。现在的鉴定和伪造技术,已远远超出秘籍时代的想象。 比如说热释光技术,可以用来判断器物存在时间;金相显微镜技术,可以看出器物内部的裂痕或分子结构。这些东西一出来,民国之前的七成鉴定和造假手法就废掉了,不得不更新换代。 所以五脉对待老一辈秘籍的态度,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不会刻意藏私,在小范围内允许外人阅读与翻拍。 我倒不忌讳偷看药家秘籍,这不算什么机密。但药不是显然指望我一读秘籍,就成瓷器鉴定大师,这是纯属外行人的瞎想了。 药不是放下吐司,慢条斯理道:“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临时抱抱佛脚,哪怕只提高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去努力。对不对?” 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讨厌的老师,可是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无奈地答应。 药不是交代了几句,外出去调查了。我猫在宾馆里,开始翻阅这本《玄瓷成鉴》。 这书比《素鼎录》要好懂,印刷排版都很舒服,一看就是精修过的版本。书前的序言是药来的爷爷药襄子写的——这家人起名字的品位始终那么奇特——大概意思是此书是鉴定瓷器之大要,药家弟子需要先诚信正意,领悟去伪存真的祖训,才有资格学习。 这本不是入门读物,没有从基础讲起,一开篇就是各种鉴定理论和实例,用的还是文言文。我花了大半天时间,草草翻了一遍,感觉没有读透。估计里面有很多关节,只是点到为止,要有老师讲解,才能说透彻。 至于能有多少东西进脑子,又有多少脑子能记住,真是不好说。我看得眼睛发疼,放下笔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不留神,穿着拖鞋的右脚“咣”的一下,踢到了一个柜箱的边角,疼得龇牙咧嘴。我赶紧坐回到沙发上,边揉边吸凉气,嘴里还骂道这什么鬼箱子?? 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序言里“药襄子”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在《素鼎录》里也有提及。那本书是家传绝学,我倒背如流,赶紧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 我爷爷许一城在谈及青铜器皿的形制时,特意留了一笔,说玄字门有位前辈师叔药襄子,把瓷器开片比为青铜纹隙,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足见掌眼者不可偏重一门,要博采诸家之长云云。 嗯?感觉哪里不对。 我又细琢磨了一下,才发现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药襄子是药来的爷爷,而许一城把他称为玄门师叔。换句话说,许一城比药来、刘一鸣、黄克武都高一辈。这样推演下来,我父亲许和平和药、刘、黄三位同辈,那??那药不然、药不是还有烟烟,岂不是我的子侄辈了吗? 这辈分可有点乱哪??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三 第三章“三顾茅庐”青花罐·三 49:3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五脉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明眼梅花同气连枝,所以这一代代的辈分,排得很有讲究。可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别的不说,烟烟可是正跟我好呢,这不成了跟侄女谈恋爱了嘛。 我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估计是我爷爷笔误了,那毕竟是个手抄本。要真是辈分差那么大,五脉其他人早该提醒我了。 我看了大半天,正在头晕脑涨之际,药不是推门进来了。他一脸疲惫,看来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放下手里的包,告诉我那件“三顾茅庐”盖罐的下落已经查清楚了。 我忙问在哪,药不是冷冷一笑:“这事可有意思了。” 原来借走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的,不是药家的人,而是青字门沈家,还是族长沈云琛亲自开口。为这事,药家还召集了一次家族会议,一致同意暂时借出。沈家按规矩送来了抵押品,打了借条,甚至连公证都做了,手续齐全。 难怪药不是二伯潜入别院时,抱怨说外人能借为啥自己人不能借。 “那沈云琛为什么要借这个盖罐?”我问道。青字门是玩木器的,怎么会来借瓷器? 药不是道:“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了。现在五脉不是在搞商业化吗?沈家最积极。最近沈云琛在杭州搞了一个明清家具博览会,大张旗鼓,想把仿古家具这块做起来,所以要借‘三顾茅庐’盖罐去充充门面。” 瓷器和木器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古董家具的摆设很有讲究,配青铜太阴,字画又太轻,玉器金器又不宜多,只有配瓷器才最为自然。桌上瓷砚瓷盏,架上瓷瓶瓷雕,香几瓷炉,屏风瓷罐,床上瓷枕,橱中瓷盘。因此古董行当有句话,叫“瓷衬木,木托瓷”,两者陈列,谁也离不开谁。 沈家和药家经常互相借器物帮衬,习以为常,并无可疑之处。青花“三顾茅庐”盖罐是件罕有的宝贝,摆在博览会大门口,档次立刻就上去了,绝对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 “除了‘三顾茅庐’人物罐,沈云琛还借了其他二十几件,都是药家珍藏的东西。估计她是暗中给了不少好处,才换得药家这些人一致同意。不过她可不亏,这些器物价值连城,有话题性,在媒体上稍加操作,就能引起极大关注。” 药不是不懂瓷器,可是他懂商道,一眼就看穿了沈云琛的醉翁之意。 经历了《清明上河图》事件,我体会到了媒体的威力有多大。沈云琛作为这一辈人里最有商业头脑的,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把每一件东西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这瓷罐是什么时候借的?”我忽然问。 “半个月之前,现在应该已经运到杭州了。” 我“哦”了一声,这至少能证明,借罐这事跟老朝奉没关系。半个月前,我和药不是尚未碰面,更不知道人物五罐的存在。老朝奉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借走罐子让我们扑空。 药不是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只信任自己挖掘出的线索。你终于也开始理性思考了。” 得??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确定沈云琛借罐跟老朝奉无关,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不需要占有那罐子,而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只要去杭州看一眼,就得了。 我本打算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去杭州博物馆或者西湖去转悠一下。结果在药不是的瞪视下,我只得乖乖留在酒店里,继续攻读《玄瓷成鉴》。 博览会开幕的新闻,我在电视上看了,规格还挺高。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杭州市的各级领导都去了,市长还特意做了讲话。沈云琛就站在旁边,双手不停鼓掌,神采意气风发。她是响应五脉商业化最积极的一个,也是最先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 不过我跟着摄像机镜头扫了一圈,却没看到刘一鸣的身影。按说他是五脉之长,又是五脉商业化的幕后推手,这种重要场合应该出席才对。我想大概是年纪太大的缘故吧,那一代的老人,都在慢慢地淡出这个舞台,岁月不饶人。 新闻只有短短二十几秒,我看完之后,恰好药不是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件新买的中山装:一件浅灰色,一件藏蓝色。 “明天我们穿着这两件去,不会被发现。” “好家伙,穿上这个,起码老上十岁。”我嘟囔了一句,挑中那件浅灰色的,“你要是再弄个软帽,咱俩就更像政工干部了。” 话没说完,药不是从怀里掏出两顶灰土土的扁帽,我的脸色都变了。 到了开幕第二天,我们俩一大早就来到浙江展览馆,等着排队入场。 浙江展览馆模仿的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砖石结构,有一个正厅、两个副厅,一共三层,结构对称、高大,前后南北有两个很大的广场,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路上听司机说,这个馆是六十年代末年完工的,当时的名字特别长,叫做“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因为名字太长,杭州人一般都简称为万岁馆。 这个展览馆最初的顶端,有一枚巨大的毛泽东的像章,像章后头是个钟楼。一到整点,钟楼就会播放《东方红》,所以有时候杭州人干脆叫它红太阳。改革开放之后,这个展览馆面向企业社会,经常成为省内省外的工业品、日用品展销会的场地,一九八九年还搞过一次古董珠宝展,轰动一时。我估计沈云琛的灵感,就是从这来的。 此时排队的人特别多,市民们甭管懂不懂,都想来看个热闹。我们俩排在正门,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充气彩虹门,两侧都挂着好多五颜六色的氢气球,旁边是关系企业送的四十多个花篮。好多小孩高举着双手,哇哇直叫,跟过儿童节似的。展览馆的正面台基是八根大理石立柱,每一根柱子上都用彩绸缠起,柱间吊悬起纸扎的大红灯笼与横幅。 九点半准时开馆,队伍缓缓向里面移动。入口通道处,搁着两尊仿制的青铜鼎。二十几位身穿深红旗袍的美女一字排开,旗袍都快开到大腿根儿了。检票时,美女会甜甜一笑,用小手拿起镀金小剪刀,在你票上轻轻一剪,然后柔声说:“先生,您这边走。” 每一个进来的参观者,都感觉自己是贵宾待遇。沈云琛这次,在细节上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展馆里面分成了几个区域,一个是展销区,一个是洽谈区,还有一个是展示区。展示区的面积最大,占据了展馆最中间的位置,所有真正的古董,都在这里头摆着。 展出的物件大多是明清古家具。木器我不算太懂,但也能看出来着实有不少好东西。比如镇门的是一件黑漆嵌螺钿描金平脱双龙戏珠十屉柜,我记得这件是故宫馆藏的,全国就这么一件,也给拿来了。好多人围在周围,俯身看柜上的雕纹。还有一件铁梨木雕象纹翘头案,是王世襄先生的收藏,从上海博物馆里借来的,翘头和堵头浑然一体,居然是用一件独料做出来的,这份功夫可是不得了。 沈家的能量,可是真不小。 场馆为了搭配出古香古色的意境,这些家具的摆放不是简单地一字排列,而是以黑漆屏风隔成一条曲折的通道。参观者如身在迷宫,一眼看不到全局,只能沿着屏风前行,沿途经过一个个房间场景。 房间的次序,也是依照过去大户人家的布局,前堂、正厅、书房、宴厅、后堂、卧室逐渐展开,里面按生活习惯摆放着不同款式家具,仿佛主人正在这里生活。展厅非常宽阔,虽然参观者很多,可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 我们俩假意看了几件,开始东张西望地去找罐子。一路心不在焉地看过去,我们不知不觉走到展厅最深处。 这里是一个单独的展示区域,三面用雕莲花格的黄杨木窗隔开。正中是一张独板围子罗汉榻,上面搁着张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榻上还铺了一件碎花湖皱面儿的条褥、一条大迎枕。这是个见客的布置,而且见的还是亲近客人,可以直接上榻相谈。后头立着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在榻前放着两件柚木嵌瓷心圆凳、两件荷叶高脚六足香几、一张五屏镜台,远处还放着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为了增添效果,香几上摆着两尊博山炉,里面真的点起了熏香。香烟飘袅,缭绕之间透着世家大族的富贵之气。 看得出,这是展厅最核心的一部分。整个布置雍容华贵,还特意用了顶灯垂照,更显得气度非凡。 眼前摆出的这些家具,恐怕个个都有来历,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玄机。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布展者把明、清两代的物件混杂在一起,整体看起来不那么协调。 明代和清代的家具之间的风格差异挺明显。明式木器造型简约,典雅质朴,几乎没什么装饰,看起来清爽利落;清代家具厚雕重饰,有繁复之美,但比明式要臃肿浮华。 两种家具摆在一起,正如瓷器里的雍正瓷和乾隆瓷,风格差异太大,连药不是都能看出不协调。真不知道沈家是怎么想的。 当然,我们真正的注意力不在这,而是在罗汉榻和八扇屏之间的空隙。那里搁着一个青花大盖罐,高度和腹宽都差不多三十厘米。它的底部明显被垫高了很多,在这一堆紫檀木、黄花梨的家具中显得分外抢眼。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同时朝那边靠去。可惜前头有一根粗红绳给拦住了,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禁止入内”,只能站在外头看。左右两个安保人员,看得很紧。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四 第三章“三顾茅庐”青花罐·四 49:3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凑近,把身体压向绳子,踮着脚去看那罐子的细节。 那青花罐的颈部是水波纹,肩部是缠枝牡丹,在最宽阔的罐腹,绘着三顾茅庐的人物图:诸葛亮羽扇纶巾,盘膝坐在松下,旁边一个童子捧琴而立,另外一位童子做禀报姿态。在另外一侧,刘备在柳树下恭恭敬敬躬身等候,关羽张飞面带不忿,似在悄声交谈。在更远处,周仓扛着青龙偃月刀,正牵着赤兔马往前走。 诸人神态惟妙惟肖,画工相当精致,执笔的是个丹青高手。 两个罐子除了人物图不一样,款式几乎一样,都是丰肩圆腹,宽浅圈足,而且上下纹饰完全一样。我回想了一下,发现从笔触来看,施釉的画风和鬼谷子下山罐如出一人之手。可以判定,这两个罐子,必然是同手所勾,同窑所出,同属一套。 至于这个罐子的真伪,不必多说。它的釉面泛白,但积釉处发青,这是用进口苏麻离青料绘制的,极难做假。这不是我在炫耀学问,是刚从《玄瓷成鉴》里学来的小技巧,现学现卖而已。 我们还想往前靠,保安立刻走过来喝止。我们俩没办法,只好拿起相机——好在这个他们不禁止——嘁里喀喳拍了几十张照片。 我们拍够了照片,又去找解说牌。这次因为要面向不懂古董的社会大众,沈家在每一件家具或文物旁边,都细心地放了一个解说牌,上面有名字、年代和简单的介绍。在行家眼里,这介绍写得太简略,但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 这个罐子的名牌上,写着:青花“三顾茅庐”人物图罐,明代。然后说了一堆做工如何如何精致、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话。 我忽然很好奇,药家人为何把它断定在明代呢? 还有,老朝奉麾下以山头来分,卫辉那边的老徐,是鬼谷子山头的,那么会不会也有一个山头,叫作茅庐或者诸葛亮?其他三个罐子,是不是也各自代表一个山头?老朝奉为何对这几个罐子念念不忘? 无数疑问,纷沓而出。我手扶隔绳,眉头不期然地皱在了一起。 我在琢磨这个之时,药不是正板着一张脸,观察四周的环境和摆设,有时候还举起相机,对着安保人员和天花板拍上几张,跟间谍似的。 我们俩正忙活着,周围的参观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队中小学生,让老师带着排成一队往前走。这些学生叽叽喳喳吵闹得很,老师队前队后忙活着管孩子。忽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一猫腰钻过绳索,朝里面跑进去。旁边个胳膊带两道杠的小女孩大喊:“老师,王小毛又乱跑了!” 老师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脸都白了。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万一真给那调皮鬼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她不敢过绳,杏眼直瞪,声音都紧张得变形了:“王小毛,你快给我回来!” 那个叫王小毛的小孩听到老师叫喊,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停下脚步,还是朝前跑去。安保人员也慌了神,想要准备跨过绳索,去把他揪回来。 忽然一个黑影猛然从我眼前蹿过去,比安保人员速度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去抓王小毛的衣领。王小毛一矮身子,往罗汉榻旁边躲,黑影似乎算准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把身子横移过去,一下子把他给提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药不是。 药不是沉着脸出来,把王小毛往地上一丢。老师跑过去,提着他耳朵尖声训斥。王小毛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就地躺倒,放声大哭。他的同学们都聚拢过来,七嘴八舌,还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指责大人欺负孩子,现场一片混乱。 “看不出你身手如此敏捷,可以去拍武打片了。”我戏谑道。药不是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 “一般孩子顽皮,都是漫无目的地乱跑。可这孩子一翻过隔离绳,直奔罗汉榻那边。再说,一个小孩子,就算他再调皮,若听到老师喊他回去,多少会有点犹豫吧?可他反而跑得更快。” “难道他别有目的?”我顺着药不是的思路想了下去,把自己吓了一跳。 “没错,他根本不是瞎跑,他的目标,是那件‘三顾茅庐’人物盖罐。”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过程,果然如此,那个王小毛从一开始就是跑成了一条直线,终点正是屏风与罗汉榻之间的盖罐。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惊道:“难道说,这孩子是打算偷罐子?” 话一出去,我发觉不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家伙怎么可能偷走这么大的罐子。就是让他随便拿,他也抱不走啊。 药不然冷冷道:“不可能抱走,但有可能去砸毁。” “三顾茅庐”人物盖罐不是直接搁在地板上,而是放在一个木制平盘托架上,托架正好与圈足嵌合。这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圈足不会磨损或磕碰。那个托架高大约二十厘米,如果有人刻意去推,很容易就会把罐子摔翻在地。这个高度,摔得粉碎不好说,四分五裂是一定的。 “这孩子跟那罐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有些疑惑。 “恐怕是背后有人指使,想借孩子之手把罐子毁掉吧!” 药不是这么一说,我脑子里登时了然。这可真是好算计,通过孩子之手,便可把这一切做成一个意外之局,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孩子背后会有人唆使。 我回过头去,看了眼仍在放声大哭的王小毛,心中的疑虑有增无减。 究竟是谁会对这个罐子动了杀心?更重要的是,此事恰好在我们参观之时发生,这是个巧合还是处心积虑? 我和药不是交换了一下眼色。我走过去,推开围观人群。女老师还在歇斯底里地训着他,一连串杭州土话骂将出来,比孩子哭声还大。 我对女老师说:“同志,别骂了。他还是个孩子嘛,你说得这么狠,多伤他的自尊心呀。” 于是王小毛抽泣着,把之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原来他昨天放学后,路上有一个人找到他,拿出一个变形金刚,说你们明天要去参观浙江展览馆对不对,那个展览馆里有个大罐子,如果你去把它推倒摔碎,我就把这台变形金刚送给你。 王小毛并不知道青花罐的价值,他特别想要那个变形金刚,觉得为了它,哪怕豁出去被老师训一顿也值了,于是就答应下来。 “那个人你认识吗?”我问。 王小毛摇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王小毛说:“是个爷爷,高个子,戴着墨镜,没留胡子。”除此以外,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站起身来,让他回到队伍里去,然后问了女老师这孩子的情况。女老师对我颇为信任,大倒了一通苦水,说这孩子顽劣不堪,总是闯祸,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怎么说都不改。 很显然,这事是一早就计划好的。王小毛平时在学校里贪玩胆大,不知轻重,用一个变形金刚就可以收买他去推罐子。这事成了最好,不成也不会引起特别注意,小孩子胡闹嘛。 看来,这罐子已经危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必须要采用摔碎这么极端的方式来解决。 我回到药不是身边,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药不是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迸出来两个字:“同意。” 嘿,真成了领导了。 “我这边也不是没收获。”药不是说道,“刚才我趁机冲进隔离绳,靠近盖罐就近看了一眼,诸葛亮的右侧袖子上,似乎也有一道白口。” 我瞪大了眼睛,赶紧也朝那边看去。可惜经过刚才的风波,保安明显比刚才严格多了,任何靠近行为都会被提前喝止。 我收回视线,问药不是确定吗?药不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说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在卫辉的鬼谷子下山罐仿品上,我们注意到鬼谷子的袖子有一道白口,意义不明。这不可能是瑕疵,而是真品上本来就有的。我们手里没有“鬼谷子下山”罐的真品,无从比较,那么“三顾茅庐”罐上,到底有没有同样的白口痕迹,意义重大。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去再说。”药不是望了望人群,时至中午,参观的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我扫过仿古家具展销的横幅,忽然心中升起一股灵感,拽住药不是:“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莫名其妙,问我想干吗。我说:“先别管,你带了多少钱?”药不是掏出钱包来,数了数,人民币有两千,美金有五百块,还有一千多外汇券。我算了算,说够了,拽着他往外走。 我们离开展示区,直奔展销区。这个区域也摆了琳琅满目的中式家具,不过全是仿制品,对外销售。里面人头攒动,好多销售员满头大汗地在应付热情的顾客们。 鉴定一件古董木器,没多少钱;卖掉一件古董木器,利润也不稳定。仿古家具销售利润虽薄,走量却大,只要营销得当,每日流水数字惊人,比经营古董的收入高多了。 沈云琛的经营思路,靠青字门的木器底蕴来推动家具销售。你想,木器专家卖的家具,那质量还能有错? 我一边感慨,一边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展销区前边,对一个销售员喊道:“我想订两百套紫檀木的官帽椅。” 销售员正应付好几个人的询问,听到我的呼喊,眼神登时一亮。他叫来一个同事替他介绍,然后把脑袋凑过来:“您要订两百套?” “对,两百套。我们单位的三产要用。”我举起两个手指,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这个销售员足够机灵的话,从我这几句话可以获知很多信息了:给单位三产买,说明这单位很大,不差钱;紫檀的官帽椅要两百件,这是外行人才会说的话。紫檀虽不似金丝楠木那么珍贵,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两百件真品。我一口喊出紫檀官帽椅两百套,显然对这个行业完全不懂。 财大气粗的外行人,这是任何商家都绝不会放过的机会。果然,销售员立刻走过来,殷勤地说这里太吵了,咱们这边谈。然后摘下隔离绳,把我和药不是往里带。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五 第三章“三顾茅庐”青花罐·五 49:3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展销区里面再走十来步,是洽谈区。这里的环境比外面要好得多,四面屏风围住,中间是一圈真皮沙发和树根雕成的茶台,旁边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点茶的姑娘。这里是洽谈大宗生意的,招待的都是大客户,自然怠慢不得。 销售员招待我们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说您想要订购两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说对,我们单位的三产要开高级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销售员“哦”了一声,故作关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话,价格会非常贵。”然后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立刻面露难色。 销售员立刻道:“我们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不能为了赚钱就坑您。如果您只是为酒店采购坐具的话,我倒建议您哪,可以买紫榆木料的,这种料本来就是黑紫色的,表层涂漆仿紫檀色泽,跟紫檀看起来一样,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这番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推心置腹,完全替顾客着想。我摆出为难表情,说这料也有点贵,还有便宜点的吗?销售员先后又推荐了张家口的黄榆、吕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报价我都嫌贵。销售员有点无奈,可又想促成这么大一单生意,问道:“您预算多少?” 我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销售员飞快地想了一下,又报出几种预算内的木料,让我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说道:“我听说桦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销售员的眉头一跳,又勉强压抑下来。我心中暗笑,绕了一大圈,总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桦木这种料弹性好,色泽明快,可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齐茬儿断。说得科学点,叫抗剪力差,经不起细加工,榫卯件做着做着,咔嚓,齐茬儿断了。所以几乎没有纯桦木家具,都是掺在别的料里,起个辅助作用。 而我要求订购的官帽椅这种坐具,对做工要求极精细。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员的幞头,椅背的立柱和搭脑、扶手衔接处得做出软圆角来,这非常考验榫头和榫窝的细节处理,木工行管这叫作“挖烟袋锅”,一般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下凿。 用桦木这种料,去做官帽椅,报废率会高得惊人。即使勉强凑出两百套,因为桦木易变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毁掉几套。 销售员自然不愿意触这个霉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我坚决一定得用桦木不可,他不愿意放弃这笔大生意,只好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干吗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这搭脑朝两边伸出来这么多,占地方,不好摆,不如换一种椅子吧!” 我有点不太情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交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们连声答应,销售员给了我们两个袖章,都是红色的,上头写着“库管”二字。他拉开门,我们尾随而入。 和白天的人声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览馆别有一番意味。喧嚣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气韵。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古朴的家具安静伫立,才显露出真实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场演出,到了此时才是这些演员的本色。 这个展销会要办足一个星期,所以展示品不会那么快移动。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些清洁人员在埋头打扫,几个库管员手持记录本,一件一件地检查文物,看是否遗失或损坏。还有一些安保人员,在通道之间巡逻。不过看他们悠闲的神态,似乎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 这可以理解,国人概念里的珍贵文物,都是青铜器、玉器、瓷器、书画之类的东西,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在销售员的带领下,再度来到展示区的最核心部分。两个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显疲惫。他们俩站一天了,要等库管点完货,才交接给夜班组。 销售员神态自然地掀起隔离绳,让我们跨过去。安保出于职责过来询问,销售员说这两位库管的老师来检查一下家具状况。安保看了眼我们的袖章,说不是检查过了吗,销售员说这是交叉检查,避免出问题。 安保“哦”了一声,退回到原位。 “两位赶紧看吧,选中了样式,马上离开。记住,时间别太久。”销售员压低声音道。 我和药不是自然是满口答应,迈步向前。从隔离绳到“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罐这段距离,不过四五米,不过沿途摆着香几、圆凳、插屏、镜台,附近还有罗汉榻和屏风,如同竖起一道错综复杂的木篱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药不是轻易抓住,就是因为在这之间绕来绕去。 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我们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详,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向里侧。大约花了五分钟时间,我们终于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靠近了青花罐。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就这么立在我们面前,釉面温润,纹饰纤毫毕现,连缠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馆昏黄的夜灯照射下,瓷面泛着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泽,罐上人物栩栩如生,岁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太美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开门,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气,冒的是贼光;老瓷内敛,泛的是葆光。外行人听了可能觉得说法玄乎,可当你看到一件真品时,就会一下子明白,这几个词一点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份历尽尘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更何况,在它身上,隐藏着老朝奉所畏惧的秘密,近在咫尺。我侧过头去,药不是的眼中跳动着同样兴奋的火焰。 此时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处于罗汉榻和黑螺钿侍女屏风之间的狭小空隙里,正对着的就是青花罐。药不是不懂瓷器,本该等我靠近。可这瓷罐实在太美,他还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爷爷最珍贵的遗物。 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咯楞”一声,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青花罐忽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还不小,仿佛药不是那一碰用了极大的力气。药不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摆动幅度却更大了。短短一秒钟后,青花罐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离奇倾斜,高台跳水一般,从托架上悄无声息地一头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破裂声。 一时之间,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间,无论是我、销售员还是两个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脑子瞬间停掉了。我们四双眼睛,在远近不同的地方盯着药不是,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药不是也似乎惊呆了,他身子向前倾去,像是在做一个慢动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压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 第四章 顺藤摸瓜 · 一 第四章顺藤摸瓜·一 49:3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距离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两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贵的一个青花罐,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药不是,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我强抑住惊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搀扶他起来。药不是的双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眼镜也摔到了远处,头发狼狈不堪,可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枪套的长矛,锋锐而凶狠。 药不是没等身子站稳,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别管我,你赶紧走。记住规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同时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 我本来心乱如麻,被他这么一瞪,反倒恢复了清醒。我想起我们在卫辉约定过一个规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对方牺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践行这条了。 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开,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销售员和两个安保都飞奔过去追赶。我稳定心神,趁这个难得的空当,连忙从另外一个方向迅速逃开。 展厅里的警哨响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警报声也被拉响,响彻整个穹顶。许多警卫和工作人员涌入厅内,大声叫喊,几个大门也迅速被专人把守,我戴着库管的袖标,身上又什么都没拿,顺利逃了出去。 我没敢多停留,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然后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这才停下脚步,喘息不已。 “药不是现在应该被抓住了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浙江博物馆灯光全开,里面人影散乱。这里没多少隐藏的角落,药不是这么高的个子,面对逐层搜查,不可能逃掉。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眼所见,药不是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垫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体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个意外,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药不是为了给我创造逃跑机会,主动负隅顽抗——不,他才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只会关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连忙低下头,借着路灯的灯光,从怀里掏出那件他塞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点,呈不规则五角星,边缘都是新断碴儿——毫无疑问,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药不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我再仔细一看,这片残瓷面上还有画面痕迹,虽然残缺不全,但能辨认出是诸葛亮身体的一部分,左手长袖,上头有一道我们苦苦寻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间,居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机会。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扑倒在碎瓷片上,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瓷片。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搀扶起来后,心里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决定牺牲自己,让我带着这片瓷片安全离开浙江展览馆。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尽快揪出老朝奉。 这家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应太迅速了,而且对自己太狠了。 我握紧了手掌,掌心压在瓷片的锋利切口处,被割得隐隐疼痛。我们千方百计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一件稀世珍宝被毁,一个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牺牲自己,可不是让我在这儿伤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朝巷子的另外一个尽头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浙江展览馆。 伤感还不是时候。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推进下去,绝不放弃。 我们许家人,只有固执这一点不输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们搜到药不是的身份证,一定会查到住处。销售员知道我们有两个人,警方会到处找我。当然,药不是肯定会坚称自己是无意而为,把我从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录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个路边小服装店,随便买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换掉干部装。然后我拿出一张假身份证——这是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他考虑到了所有情况——找了家不起眼的民营旅社,住了进去。 一直进了房间,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胃部痉挛略微缓解。我冲了个澡,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搁在床头柜边,扭亮台灯,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药不是说过:“五罐的胜负,在于瓷器鉴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线索,必须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静下来。 我先微微闭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纷扰都排除脑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几日。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老朝奉、药家兄弟、五脉恩怨。仍旧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钟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焦虑的情绪不见了。我此时心无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残片我见过不少,可见证一件奇珍从完整到破碎全过程,这还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间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觉得遗憾万分。 这残瓷尽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灯光下,反复转动着欣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短促,无从细看,这次终于近距离慢慢地观察,看出不少细节。 以我浅薄的瓷器眼光来判断,这应该是用上好的苏料绘制,所以发色浓郁,浓重青翠,在灯光照耀下通透而晶莹,透着宝石的光亮。难怪很多人为了瓷器神魂颠倒,它的魅力实在太大了。 苏料叫作苏麻离青或苏泥麻青,不是中国原产,而是来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萨村。它是一种低锰高铁类的钴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稳定地呈现出蓝色。苏料的色泽,有如蓝宝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没人能完全仿制出来。所以苏麻离青是一个绝好的防伪标签,凭这个去判断,几乎百发百中。 于是从元代晚期开始,中国开始进口苏麻离青料,用于瓷器纹饰绘制。后来郑和下西洋,从伊拉克萨马拉那边带回了一大批高品质苏料,永乐、宣德官窑青花瓷器,都用的这种料。可惜在成化之后,从此再没有大批量进口过,所以官窑全改用了回青或国产青,苏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现,再没大规模生产过。 这就对了,我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当时研磨工艺不到位,苏料颗粒比较大且不均匀。画工在作画时运笔顿挫,轻重不一,苏料含铁量比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会氧化形成铁锈状的凝聚斑。这在鉴定里,叫作“锡光”,也是苏料的标记之一。 我这也是现学现卖,拿着《玄瓷成鉴》充内行。手里拿着一件真品,与书中的种种道理印证,可比光百~万\小!说效率高多了,许多原本记不住的知识,如今可以一气贯通。 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我又问道:“他给你的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问题搔到痒处。他说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动画《头领战士》里的首领,叫作巨无霸福特,它可以从人形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宇航基地。这个玩具摆出来得有半米高,极其华丽,所有男孩都会为之疯狂。 不过王小毛告诉我,这个巨无霸福特的价格,高达五百五十块。我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一个玩具,这东西可是够贵的了。可转念一想,这么贵的东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会进。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从北京或上海特意背过来,应该是在当地买的。 我赶紧问王小毛,这东西哪里有卖。王小毛告诉我,整个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货商店才有一个,他没事就趴在柜台上看,过过眼瘾。 我问清地点,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头问了一句:“叔叔你不会告诉老师,是吗?”我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经破旧得没了边,忽生恻隐之心。 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缺乏管教。老师说他出身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死,父亲是个卡车司机,常年不回来。我十几岁失去了双亲,对他这种境况感受颇深。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知道这样的孩子其实自尊心很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第四章 顺藤摸瓜 · 二 第四章顺藤摸瓜·二 49:3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我选定的地点,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涛路附近。这杭海路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明清时就有,最早是连接杭州与海宁的通道,就是沿着钱塘江的一溜海塘。后来岸线发生迁移,海塘这才变成了路。至今在这条路沿线,还保留着许多海塘及附属遗迹。 我约郑教授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遗迹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庙,也叫五龙庙。我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钱缪修海塘之时,这一段屡修屡毁,他只好割开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这才修起来。后来当地人在这一段的塘下盖起一座塘王庙,比别的地方都灵验。百姓们有什么争执纠纷,都来到这庙里,请塘王裁断,比官府还灵验。很久以前,这里还挂着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是从衙门里摘下来的,历任县官谁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郑教授应该也听过这个传说,可以体会到我选择这里的讽刺意味:黑灯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就让塘王来评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发回学校,然后稍微做了做准备,便动身前往杭海路。这里已不复当年的海塘风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将成为一片现代化城区。我来到秋涛路附近,远远只看到一片废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点,向路过的行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最近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庙和周围一圈低矮危房,刚刚被拆平,准备起新楼。 此时正逢夕阳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庙的旧址已是处处断垣残壁,被落日拉长了影子,显出时过境迁的凄凉。一台挖掘机孤独地垂下铲斗,像一名疲惫的持剑武士在战场休憩。 塘王庙先后重修过几次,里面没剩下什么真东西,算不上文物保护单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缓步穿过这一片片废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大殿所在,我抬起头,在脑海里想象出当年的香火盛况,稍稍抬起头仰望逐渐暗淡的虚空,仿佛看到殿内高悬的那块“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紧邻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远远隐约听见钱塘江水的奔流之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岁月的冲蚀之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人情还是想法,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纵然这牌匾还在,恐怕塘王他也无从判断这纷纷世事的真伪善恶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那是脚步踏在碎砖上的声音。我转过身来,面带微笑:“郑教授,你好。” 来人果然是郑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跃出眼眶:“许愿?”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让王小毛送纸条的,是你?”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是孤身前往,没带别的人来。这一带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势开阔,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么会是你?”郑教授的眼神开始躲闪,语气虚浮无根。 “这正是我要问,怎么会是您?” 两个问题完全一样,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我的反问让郑教授倒退了几步,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愧意,有如一个被人抓到作弊的学生。他右手几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终还是垂下手臂。下一个瞬间,他眉头一振,失声道: “原来,药不是那个失踪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时间就传到郑教授耳朵里了。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现在我突然出现在杭州,又对王小毛了如指掌。郑教授是个聪明人,立刻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了——这样最好,不必我多费唇舌解释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不容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郑教授,我一直当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诚以待。” 郑教授意识到,现在根本没有辩解和掩饰的余地。他抽动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错,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 “这么说,你其实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紧逼。 郑教授沉默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清明上河图》那件案子里,您对我多加照顾,又是提供资料,又是介绍图书馆,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顾我,而是帮衬老朝奉。”我冷冷地继续说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联手,立场一致。难怪郑教授会这么热心。 郑教授继续保持着沉默。 “您在我面前说什么恪守传统、坚守精神,说什么不愿见到五脉被商业化,原来都是恶心的谎话。” “不,不是谎话!”郑教授终于忍不住恼怒地高举双手,下巴因过于激动而抖动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从未有过改变。” “您怀着这么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会为一个制假贩假亏欠无数人命的恶人做走狗呢?”我大声道,“你敢当着五脉的面把‘去伪存真’再念一遍吗?” 郑教授的面色涨红,脖颈处青筋起伏,几次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剧烈对抗着。 “小许,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道:“当初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拉药不然下水的吧?” 第四章 顺藤摸瓜 · 三 第四章顺藤摸瓜·三 49:3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逻辑,就像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把我重重地撞离既定的轨道。思来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也只有他能对药不然引导、拉拢乃至洗脑。 老朝奉拉下了郑教授,郑教授又拉下了药不然。虽然我还不清楚这对师徒为何对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们沆瀣一气,可谓确凿无疑! 可我再次看向郑教授时,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残光在天边,郑教授的面容轮廓,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着这个人。他的神色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难道情况相反,是药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问道。郑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这个如释重负的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 这可真有点出乎意料,药不然居然才是主导。我转念一想,这样其实才说得通。药不然是个狐狸命,外表随和,内心极有主见,谁也别想拿捏住他。郑教授性格软,反被药不然说服也不足为奇。 这师父,反被徒弟牵着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带着讽意,郑教授不由得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投靠过老朝奉,我们只是暂时为了同一目标而合作罢了。小许,你不也和他联手过吗?” “我跟他联手,是为了对付百瑞莲。你和他联手,又是为了什么?” 郑教授听到这个问题,颓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砖墙前,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有些嘶哑:“小许,你经历过幻灭和绝望吗?你体验过那种眼看着最珍视的美好被毁灭的经历吗?”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塘王庙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从小就喜欢瓷器,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发痴。只要有瓷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顾。幸运的是,我从小就长在药家,身边有最丰富的资源和人脉。故宫深藏不摆出来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国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惬意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想法太自私了。它们的美好是独立于价值而存在的,不应该被无关的东西亵渎。只要它们能妥妥当当地搁在某一个地方,有人呵护有人欣赏,我就很开心了。” “可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实现。这些年来,我在这圈子里接触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剧,每一次都让我元气大伤。曾经一位古董铺老板,有一件心爱的成化内府斗彩莲足盘,反右那年,一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积极上进,勇于批判腐朽文化,当众生生给摔碎了。这成化莲足盘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件,可从那以后,一件都没了,想看就只能出国看。我在清华的一位老师,他一辈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个个都是精品。结果六六年破四旧,被‘西纠’抄家,红卫兵们进来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师当场被活活气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仓库蒙尘。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师的后人费尽力气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辆卡车运回老家。结果那司机为了腾地方拉私货,利欲熏心,擅自挪动包装,在车上装了好多杂货。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经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当时赶到现场,也差点和老师一样被气死,大病了一场。”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么忽然扯到佛头案去了?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爷爷当年为了阻止日本人盗宝,把性命都赔上去了,可最后佛头还是被木户有三带回了日本,这一切似乎是徒劳无功。 郑教授道:“因为他知道,在当时的中国,就算留下玉佛头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话,以日本人的做事风格,一定会把佛头好好地保留下来。许一城在佛头外故意包上一层假壳,目的就是让日本人误以为是赝品,掉以轻心,他日回归中国时也容易些。” “你看,连许一城这样的人物,都认为日本保护文物比中国更靠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惜许一城的民族主义还是中毒太深,总惦记着佛头回归中国,才多此一举搞什么包玉之术。直接留在日本,岂不是更好!” 这个理由,无非是老朝奉的陈词滥调。我爷爷,可绝非如此浅薄之人。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喝道:“这都是老朝奉说的吧?” “没错!是他点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梦想。” 此时的郑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论里,刚见面时的那点愧疚全然不见了。 “我从未参与过贩假,也从未给老朝奉提供过任何制假的帮助。我加入时跟他有约在先,绝不沾‘伪赝’二字,只帮他搜集真东西。其实假货遍天下,又与我何干?只要那些真东西,都好好地搁在那,不受任何伤害就够了。这些事五脉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恶不赦,我也会帮他。你可以叫我瓷卫兵。” 我怒极反笑:“您口口声声说珍视珍品,为了瓷器的存续。可您却处心积虑,买通一个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顾茅庐’人物青花盖罐,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郑教授停顿了一下,神色略带遗憾:“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么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种程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简直荒唐!” “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层次,眼界高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外表还维持着愤怒的表象,但情绪已经迅速退了出来。现在郑教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理性消退,正是套话的绝好机会。 “难道这五罐,和老朝奉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你们才拼命要把它们毁掉?” 郑教授毫无提防,自顾喋喋不休:“那是当然——咦?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五罐了。这一定是药不是那孩子发现的吧?那孩子对瓷器毫无兴趣,可真是药家的耻辱。” “联系是什么?老朝奉为何如此惧怕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谁?”我持续发问,不容他有思考的机会。同时身体踏步向前,脖子前伸,双眼直视。 这是一个压迫性的动作,会对对方造成一种强烈的催促效果。郑教授不是个阴谋家,他只是个被洗脑的瓷呆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从刚才开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状态,对这种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听到我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张开嘴就要回答。 可是他刚吐出一个含糊的音,突然间腔调一变,从嘴里飞出一声呻吟,然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猝不及防。我离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么一秒不到的距离而已,居然功亏一篑,不禁又气又恼,向前疾走几步,想去看看郑教授为什么突然晕倒。 第四章 顺藤摸瓜 · 四 第四章顺藤摸瓜·四 49:3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塘王庙一带因为拆迁,路灯还没装全,太阳一落山便特别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着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我及时地停住了脚步,眼睛一眯,看到一个人影从郑教授身后浮现,就像是从黑夜里一点点分离出来似的。 “哎呀哎呀,我这个老师就是太好说话。幸亏哥们儿跟来了,不然可要麻烦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药不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穿件纯白的运动t恤,一只手插在牛仔裤里,另外一只手还保持着手刀的姿势。刚才就是他出现在郑教授背后,看到即将泄露出老朝奉的隐秘,便毫不客气地给了恩师一记手刀,生生将其打晕。 我们两个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还是药不然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这么一脸苦大仇深,哥们儿见面,分外眼红啊。” 我哼了一下,却依然没吭声。 我该怎么反应?是扑上去打生打死,还是问问他九龙城寨里的伤好了没有?这家伙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敌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混蛋。 药不然抬起右手:“你别多心,这次哥们儿真不是追着你来的。我是听说郑老师匆匆出门神色不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许愿,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给截和了。” 药不然对我的讽刺毫不介意,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杭州,肯定是碰见我哥哥药不是了吧?”还没等我说话,他又道,“这次杭州博览会的事,闹了半天是你们俩搞出来的。怎么样?我哥是个挺难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们儿这么随和。” 遗传基因这东西,真是强韧。 药不然一看我反应,点头道:“你若跟我哥联手,自然也是听过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么?老郑家当年在长春,外号叫作西厢郑。因为他们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厢记’人物盖罐,焚香拜月,举城皆知。” 我的喉咙一下子发干。这是,第三件人物盖罐! “鬼谷子下山”“三顾茅庐”之外,原来还有一件是“西厢记”!第三件人物罐终于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没想到它和郑教授有如此之深的关联。 药不然道:“我爷爷去长春,其实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这件罐子。可惜郑安国一口回绝,推说早就卖给别人。我爷爷十分怀疑,以郑对瓷器的痴迷,怎么可能会轻易卖出?何况古董市场没什么机密,这么大的物件出手,怎么一点风声也无?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郑安国就死了,到底罐子卖给谁也就成了一个谜——至少对五脉来说,还是个谜。” 我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下文,正要详细询问,药不然却摆了摆手,正色道:“哎,说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许愿,我跟你说,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较好。” “这与你无关。”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药不然跺了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许愿哪,本来老朝奉都打算见你了,你说你绕这么大一圈,不还是为了见他?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我不是要见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他的赝品帝国分崩离析,无法再流毒人间。”我一字一句道,然后比了一个决绝的手势,“药不然,我们理念背道而驰,注定要互相敌对。你要么在这里杀死我,否则我绝不会罢手。” “你这家伙,对我们真的威胁太大了。你说得对,我应该现在动手,把你干掉!” 话音刚落,药不然脚下一动,整个人急速地冲过来,霎时便冲到我面门前。在这个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杀气毕露,有如一匹凶残精悍的野狼。 以药不然的身手,我实在没有反击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可攻击却没出现,那股杀气却一下子消失了。药不然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摊,愤愤道:“你这是耍赖!” “你既然杀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药不然气得原地转了几圈,几次抬腿要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转回头道:“这次我是私自出来,老朝奉不知道。但他迟早会觉察到,暗中协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来找你的人,可就没我这么客气友善了。” “谁?” “我不能说。总之,收手吧。” “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你到底要在这个肮脏的泥坑里趴多久?”我大声质问道。 黑暗中药不然的表情暧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人之毒药,我之甘露。这是哥们儿自己的选择,你不懂。”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这个混蛋明明都已经背叛了,却始终不肯明白地说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坚持些什么、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只想好好揍他一顿。 “那咱们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转身就走。 “你这家伙??”药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没辙——喂,往这边看。”他这个举动,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他玩什么花样。 “我给你一个友情提示,至于你能悟出什么,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会这么好心?” “哼,反正拦不住你,那就顺其自然呗。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药不然弯下腰,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他拿了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砖墙上刻字。过了一阵,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记住啊,这次咱俩从来没碰见过。”说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郑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唉声叹气:“还得先给扛回去,唉,你说我这是图啥??” 我站在庙前,心中五味杂陈。这次突如其来的见面,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它非但没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涌现出更多谜团。我抬起头,纵然塘神在此,恐怕也无从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时,钱塘江中的雾气悄然弥漫到这边来,把废墟淹没在一片淡淡的雾霭中。我觉得胸口有些积郁,无处抒发,走向那半堵砖墙,想看看刻的是什么字。 光线不足,我不得不划亮一根火柴,才勉强能看清。上头用红砖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绍兴,八字桥”。 远远地,药不然的声音忽然从雾气中又飞了过来:“对了,提醒你一声,如果碰到自称细柳营的人,千万小心。” 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一 第五章“飞桥登仙”绝技再现·一 49:3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赶到绍兴市是在次日下午。 绍兴距离杭州极近,不过百里之遥,两城之间往返的长途车极多。跟杭州相比,绍兴城区不算大,里弄窄巷,老街小桥,处处都透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润气质。我进城时正好赶上下雨,看着窗外细雨如酥,周遭的老旧建筑都隐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让我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仿佛被洗过一遍似的。 绍兴这地方,号称“文物之邦”,这个“文物”不是指现在咱们说的文物,“文”指精神文明,“物”指物质文明,意思是说绍兴这里无论文化底蕴还是物质生活,两手都硬得很。你想啊,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后来又处于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带,几千年文化浸润,让这个小城市的底蕴厚实得惊人。 从舜、禹开始数起,古代名人有勾践、西施、王羲之、陆游、王阳明、徐渭,近有鲁迅、周恩来、蔡元培、秋瑾等名人故里。几乎是随便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闻名遐迩的历史名人故里。这种人杰荟萃的地方,一向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车子徐徐开进城区,我在路上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郑教授显然是被药不然拉入伙,然后被老朝奉洗了脑,派来这里摧毁“三顾茅庐”罐。那么从这个角度反着考虑,沈家应该不是老朝奉的人,否则他们在北京就可以动手,何必让郑教授跑来杭州大费周章。 五脉与老朝奉之间,真是错综复杂,难以分辨。 从药不然的话里判断,老朝奉有两件事还不知道。一是我和药不是联手;二是我身上怀有“三顾茅庐”罐的碎片。而且药不然也暗示,他不会对老朝奉说起我们的会面,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说,老朝奉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归根到底,还得先搞清楚,绍兴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药不然让我来绍兴,却绝口不提原因,只留下一个叫“八字桥”的地名。我不知道需要去见一个人,还是找一件物品,还是去寻访一处地方?根本全无头绪。 绍兴这个地方,文化上最出名的有两类东西,一是书帖,绍兴旁边就是兰亭,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诞生地,又是书圣王羲之的故乡,传承下来的书法水平自然高明得很;二是明清家具,绍兴一带大族世家非常多,累世繁衍,一族动辄有数千人的规模,号称“三十六天井,七十二槛窗”,意思是一处大宅,就有三十六户人家独院,可想而知日常所用器物得有多少。何况他们又是缙绅官宦的身份,讲究风雅文气,对家具质量要求很高。 他既然特意指定我来绍兴,那么要找的东西或人,必然是跟这两样东西有关。 尽管药不是反复告诫,说绝不可相信送上门的线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药不然应该没有骗我。不过这只是直觉,没有证据,若是药不是还在身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吧。 “这个混蛋,总不肯把话说全。”我暗自咬了咬牙,然后从汽车上跳下来。此时小雨依然在下,雨点落到脖颈子里带着丝丝凉意。我缩缩脖子,买了一把伞撑起来,朝着八字桥走去。 我出发前买了本绍兴旅游手册,里面说八字桥始建于南宋嘉泰年间,年头久远。位于八字桥直街和广宁桥直街交会处。我一路问一路找,沿着小街一直快走到尽头,才在斜风细雨中看到一座低调的梁式石桥。 这八字桥位于三水汇聚之处,正桥跨架南北流向的主河上,桥身全是花岗条石砌成。旁边还有副桥架在两侧踏跺下面,分向四个方向落坡。远远望去,恰成一个“八”字。桥下的两条踏跺各有一座方形桥洞,可容桥下两条小河通行。河旁边还依稀能看到一条便道,估计是从前纤夫拉纤走的路。 这个造型,像极了现在的立交桥,四通八达,水陆适用,又显得匀称质朴,真是一个建筑杰作。我走上去,桥面嶙峋起伏,如同核桃皮一样,落脚之处的台阶几乎被磨平。不过望桥柱上雕刻的覆莲浮雕,却保存得很好,莲瓣清晰可见。桥身临水的侧面,绿萝如帘,更增添几分古朴情趣。 我站在桥上的最高处,桥顶几乎与左右屋顶平齐,四下风景一目了然。河水两侧全是江南的白墙乌瓦宅子,地势反而比八字桥要低。可以看到有女子在门前水旁洗菜,一条乌篷船悠悠然漂过来,河道边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骑过窄巷,惊起两只燕子斜斜飞过水面。 上头还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兰稽斋”三字。兰是兰亭,稽是会稽。 我推门进去,里面店面不大,铺子两侧各有一个枣木阁架,上面摆着各种古玩,有青铜、玉石、瓷器和一些杂件,后头还挂着一幅《兰亭集序》的横轴誊本。我约略扫了一眼,货色只能算中平,细节倒布置得极清爽,窗明几净,简简单单,还焚了一炉素香。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脸细眉,皮肤白净不见一丝皱纹,颇有几分女相。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您随便看看,然后又踱回到柜台后头。 我注意到这家铺子并不是开在鲁迅故里附近——那里是绍兴最大的古玩市场——这说明他是一处车店。所谓车店,是指那种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一般人找不到,上门都是经熟人介绍来的,大多是懂行的。与之相对的是街店,设在旅游景点或热闹街市旁边,抬眼就能看见,接待的多是游客和外行人。 我没着急说话,围着阁架转了几圈,里面的物件有新有旧,掺着摆在一起。我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青花花鸟莲子罐,罐上底款写的是“大清乾隆年制”。我一看那底款,微微一笑,心里有数了。正经的乾隆官器底款,“年”字上面一横要断开,叫作断头年,“製”字下面凹处横着一笔出头。这个罐子底款不具备这两个特征,不用看其他的了,肯定是假的。 不过这罐子仿得还可以,花鸟和莲子纹饰得线条清晰,釉面擦得干干净净,光彩夺目,算是现代工艺精品。我也不言语,拿着这罐子端详了半天。这时候老板凑过来了,笑眯眯地说:“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我含糊回答:“还成,看着挺漂亮的。”老板一翘拇指:“实不相瞒,我摆在外面的东西,新多旧少,糊弄外行人的。您一挑就挑出唯一一件真货,可真是行家。”我故作得意,连连点头。老板一拽我衣袖,压低声音道:“我这店里,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您还没看到呢。” “哦?在哪?” 老板说:“我跟你说,这是我个人私藏。咱俩有眼缘,我才破这个例,一般客人来,想看都看不着。”说着话,他从后屋取出一个云龙纹宝蓝绸底的大锦盒,郑重其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康熙五彩龙凤瓷笔筒。一拿出来,满眼生色。 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绘,有红、黄、绿、蓝、紫、黑等等,还分深浅、浓淡、厚薄,所以呈现出的效果极为夺目。这个笔筒绘着一龙一凤,龙身是蜜蜡黄,凤羽是瓜皮绿加枣皮红,陪衬的祥云、瑞草、花卉、林木、山石也各有独色,让画面看起来热闹无比。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这件东西我是不卖的,但是碰到懂行的人,总想一起鉴赏鉴赏。”老板柔声细语地说道,满眼都带着真诚。 我摸着这个笔筒,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他这是给我夹菜呢。 夹菜是句南方古董行当的暗话,北方的春点里叫分槽,是古董店钩人的一种手段。 有些古董铺子,老板会故意在前头货架上摆上真真假假的物件,后头备有几个锦盒,里头装的都是假的。如果客人一进门,就挑起一件假货在那儿摆弄,说明是棒槌,老板就会故意吹捧,说您真有眼光,把客人捧得飘飘然。然后他会推心置腹地说,前面的货色一般,后面有几件珍藏的宝贝,只给懂行的人看。 客人听了,虚荣心得到满足,又觉得老板很真诚,进了套儿浑然不觉。接下来怎样,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这种做法,是看人下菜碟,所以称为夹菜。北方比较粗俗,给猪喂食得分开食槽,区别对待,所以又称分槽。 这个老板见我孤身一人闯入,又拿起那个假莲子罐看了半天,所以默认我是个棒槌,不骗白不骗。 其实我还真是棒槌,这些知识,都是临时抱佛脚从《玄瓷成鉴》上学来的。好在虽然我的瓷器知识不扎实,但骗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懂点心理学、明白点人性就够了。 比如这个康熙五彩龙凤笔筒,若是单独搁在这让我猜,我可鉴别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现在我一看老板给我夹菜,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假的。知道正确答案,再往回推断其中破绽,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拿起笔筒,在手里转了几下,不经意地说:“老板,这绿色有点不对啊。人说康熙五彩是绿里透黄,你看这凤凰羽翎的绿,可有点透黑啊。” 老板一听,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我这话,绝对是行家才问得出来的。他赶紧赔着笑说可能屋里光线不好。我把笔筒一翻,说康熙年间的器物细,都是糯米胎质,微微泛黄,怎么这看着泛白呢?老板这回可绷不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您说的??这个嘛,也不尽然。” 我轻轻说了第三句:“民国货的话,确实是一件精品,断成康熙年,就过了。” 五彩瓷只出现过两个时期,康熙年间流行了一阵,后来因为太过浓艳,逐渐被粉彩给取代了。一直到了同光年间和民国初年,民间才开始重新仿制五彩。很多人拿新五彩充旧五彩,专唬外行。 至于怎么区分两者区别,一看胎质,二看彩料,三看釉色,这在《玄瓷成鉴》里说得特别明白。但实际如何运用,可就是运用其妙,存乎一心了,不是背书能解决的。 老板从我手里把笔筒一把抢回去,气哼哼地说:“我好心觉得你合眼缘,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古董这个圈子有个很怪的心态。外行充内行的人不少,而且特别受商人欢迎,好骗;像我这种内行充外行的,反而会受鄙视,觉得是存心戏弄人,挡人家生意。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做,真不是闲着无聊,而是让药不然给逼的。 药不然给我的线索太少了,我不得不去一处一处试探。可是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哪里埋着坑,不得不小心谨慎。先探探对方的底,觉得靠谱,才好打听事情。 这一试,果然让我给试出来了。这兰稽斋的老板一见到肥羊,骗得毫不犹豫。可见他人品有限,铺子布置再清雅,也遮不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我怀揣着“三顾茅庐”人物罐的残片,干系重大,可不能随便拿给这种人看。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还请自便吧。”老板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一句:“你这有青花人物盖罐吗?”老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很不耐烦地收拾茶器:“没有没有,从来没收过。我这要关门了。” 听到这回答,至少我能确定,这里绝非药不然所暗示的地点。 多待无益,我很快推门出去,站在小巷子口,一时有些彷徨。八字桥附近,应该只有这一家古董铺子,若不是这里,我该如何去找呢? 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有如迷宫,房屋密密麻麻,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去问吧?我在雨中沿着巷子里转了许久,因为没有目标,只好逢弯必转,信马由缰。就这么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一无所获,反倒是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我实在懒得再走远了,抬头一看,原来又转回到八字桥边上。旁边有一家小铺子恰好出摊,挨着河边在卖炸臭豆腐。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弥漫四周,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与河草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快走两步过去,正看见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从油锅里捞出来,上面的豆腐块已炸出金黄颜色。店主在锅边磕了磕油,旁边一个顾客接过去,直接开始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看着特别香。我看得眼馋,正要掏钱,听到一个女声欢快地喊道:“呀,你也来吃啊?” 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二 第五章“飞桥登仙”绝技再现·二 49:3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一抬头,原来等在锅边的人,正是下午给我指路的那个写生女孩子。她在八字桥这里写了一下午,也跑来吃臭豆腐。于是我们索性拼了张桌子,点了一碟《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要了盘糟青鱼干,就着臭豆腐边吃边聊。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莫许愿,我一听,差点没拿住筷子,这不成心的么?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许愿。她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么一层缘分,我们俩聊得更自在了。莫许愿是学美术的,本地人。她说八字桥边上这家臭豆腐特别好吃,是用苋菜梗原汁泡的,卤出来特别香。说完她拿起一根空钎子,把豆腐块蓬松的表皮戳出洞来,再从旁边的小瓶里舀出辣椒油和麻油,顺洞里倒进去。 经过这么一番处置,她戳下一块递给我。我入口一嚼,真是脆香四溢,臭味翻滚,简直就是一列五味杂陈的味觉火车,在嘴里来回冲撞,痛快极了。连吃了五块,我才停下来,吃点小菜解味。 莫许愿说她从小就在这八字桥旁边长大,对每一条巷子都极熟悉。现在她不住这里了,但每个月还是会来一次桥上,画一遍附近的风景,然后下来吃顿臭豆腐。她说她想把这些记忆留住,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下来,因为画画走心,心到了,人也就到了。 一说到这个,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莫许愿忽然意识把我给冷落了,有点不好意思:“哎,你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吗?” “嗯,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就出来了。” “原来你还研究古玩啊,怪不得面相看着有点老成。” 这姑娘可真不会聊天??我呵呵一笑,避而不谈。莫许愿挺热心,又歪着脑袋使劲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八字桥附近还有什么和古玩有关的地方。 “真对不起,实在想不出来啦。”莫许愿双手合十,歉然说道。她说完以后,半天没听见我吭声,一抬头,看到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火热。 姑娘脸立刻红了,正要避开眼神,我却低声喝道:“别动!”她立刻不敢动了。我伸过手臂,想要去摸她的脸,把莫许愿给吓坏了,身子往旁边一躲,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我这时才意识到失态了,连忙缩回手,解释说我刚才不是看你,我是在看你的银头饰。 莫许愿从头上摘下头饰放在手心里,递过来:“喏,你自己看就是,别再看我啦。” 其实中午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头上别着一个银头饰,和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相得益彰,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不过那时我没留意头饰细节,现在两人对桌吃饭,我才注意到,那个银头饰居然是一朵莲瓣团花。我一时看得入迷,结果差点引发了误会。 我把银头饰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它的工艺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捶平的银饼上錾出花纹,然后再弯成扎头样式。可是这个莲瓣团花的造型,却很不寻常。它以十六片莲瓣团成一圈,每两瓣莲瓣之间,穿插有一根竹枝,这些竹枝好似辐条一样汇聚到圆心,看上去好似车轮。 这种莲瓣加竹枝的造型,我生平只在一处看过。 民国时期,陕西的经味书院曾定制过一批牛皮笔记本,赠送给杨虎城将军。后来有三本笔记本流落到我父亲手里,成为佛头案的重要证据。这些笔记本做工精美,本子四角都以银角镶嵌,设计者别出心裁,把银角设计成了莲瓣竹枝的造型,莲代表佛家,竹代表儒家,正是经味书院的特色所在。 经味书院一关,这个设计湮灭无闻,没有其他人再使用过。 而我在绍兴,居然再一次看到这个造型,不由得又惊又喜。我抓住莫许愿双臂,连声问她这银饰哪里买的。 “好吧??” 八字桥附近住着一个姓尹的银匠,不是本地人——不过这个所谓“本地人”的概念,可有点长。按照中国的尺度,有可能迁移过来四五代人了,仍被当成是外来人看待。 “反正从我爸小时候记事开始,他就在这了。”莫许愿说。 尹银匠有一个很小的摊子,就开在家门口。他收费公道,手艺也不赖,八字桥附近的街坊都来这打些长命锁、银手镯什么的。最近几年,自家打银器的人少了,尹银匠也开始做一些比较流行的首饰,吸引年轻姑娘。莫许愿前一阵路过他的摊子,看到一个挂出来的头饰不错,便买了下来。 我点点头,请她带我去看看。莫许愿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警告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可做好心理准备啊。” 莫许愿带着我走街串巷,在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转了半天。此时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她前头拐了个弯,说道:“就在前头了,今天运气不错,他出摊了!” 我看到前方是一条窄窄的乌巷,两侧高墙,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在巷子尽头可以看到亮起了一盏灯。大概是灯泡瓦数不够,那灯光略显昏黄。我们再走近些,可以看到雨点敲打在掉漆的蓝皮灯罩上,光线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真有点雨夜深巷说《聊斋》的味道。 尹银匠没有铺子,连招牌也没有,就是在自家当街门口放了一个木制工作台,用几片玻璃罩住。前头插着一个竹架,上头挑着许多造型各异的小银饰,非常低调,若不是有莫许愿提醒,我可能从他面前走过都不会有觉察。 我们走到跟前,隐隐能听到房门里传来收音机的唱戏声。尹银匠整个人正窝在工作台里,弓着腰在捶弄着一块银片。工作台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小工具,什么熔银炉、手锤、錾子、铁皮剪、坩埚、铜模子,旁边地板上还散乱地堆放着松香、石灰、硼砂等物料。这是个典型的传统民间手工小作坊,唯一比较现代的设备,是一台用来化银的乙炔喷灯。 莫许愿喊了一声尹银匠,他停住手里的活,抬起头来。这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苦脸,倒八字眉,双眼因为长年伏案做细活,眯成了一条缝,双颊下陷,几乎能勾勒出颅骨形状。唯独额头奇大,跟老寿星似的。 “给你介绍笔生意!”莫许愿把我往前一推。尹银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头重新低了下去:“你想要什么?” 我拿出莫许愿的那个莲竹头饰:“这是您打的吧?” “是。”尹银匠点点头。 我俯下身子,靠近工作台:“我想问一下您,这个银饰的造型,您是走的手还是走的模子?” 我许家以金石为主,金银器也在掌管之列,我在这方面略通一二。银器的花纹做法分成两种,一种是用錾子一点一点錾出来,一种是用现成的模子浇银汁。前者适用于定制,俗话叫走手;后者适用于批量生产,叫走模子。 听到我这个问题,尹银匠摘下老花镜,搓弄了一下手指。他的手指纤细修长,上头沾满了银粉,一动就隐隐有粉尘飞舞,跟变魔术似的。 “不买就别问!” 银匠语气里带着厌烦,仿佛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莫许愿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小声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给钱就得了,别瞎说惹他生气啊。” 我连忙掏出二十块钱,说我要我要,要一个跟她一样式的。银匠接过钱,数了数,丢进工作台下面的抽屉,又问道:“自己带料还是现料?” “您这的现料就成。”我回答。 银匠看了我一眼,起身回到门里,一会儿工夫拿出来一块银板,用抹布擦了擦上头的灰,拿铁剪咔嚓咔嚓剪下一片,开始熔银。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熔、捶、錾、折,都非常有韵律感。那块银料在他手里服服帖帖的,跟橡皮泥似的,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老一辈的手工艺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我不用看他做,也知道答案。模子浇出来的花纹,边缘光滑,形体比较浅;錾出来的边缘更锋利,造型清晰。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够,无法处理太复杂的花纹。这莲瓣竹枝太精细了,连竹枝的竹节都能看清楚,肯定是靠手工一点点錾雕。 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个制作过程,做一下确认。 莲花和竹子的组合,并不是多难想到的设定,说不定哪位能工巧匠灵光一现,也能巧合地想出来。但是经味书院的莲竹造型有个特点,竹在莲前,莲在竹下,两种植物前后交叠,巧妙地用竹节和莲边来表现位置关系。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得先錾一半莲瓣,再雕竹节,然后再回过头錾另外一半莲瓣,最后是竹身。必须按这个次序,才能做出同样的效果。 若是尹银匠是按这个次序操作,那来源必是经味书院无疑。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对方开口,只要看他打完一件东西,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 我站在工作台旁,借着昏黄的灯光注视着尹银匠。他趴在那,把初具形状的银坯子搁在砧子上,开始了最复杂的一道工序——錾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个真是熟极而流,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飞舞,不带一丝犹豫,时捶时锉,还不时用喷灯撩一下。很快一个崭新的莲竹头饰便成形了,手速真快。 我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他做了一定程度的简化,但加工次序完全一样。这个银匠,绝对有门道! 尹银匠对我的注视恍若未见,他用钳子夹住,丢到旁边的酸洗液里涮了涮,又丢到清水盆里。这是因为银饰刚接受高温捶打,表面会发黑,需要酸洗一下,才能光泽鲜亮。 趁着这个当儿,我开口问道:“这个莲竹相间的纹饰不错,您是从哪看来的?”尹银匠没回答,专心致志地涮洗着银饰。我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句。尹银匠把银饰夹起来,用块糜子皮擦干净,硬邦邦地说:“祖传的样式。” “您家祖上,籍贯是哪里?”我又问道。 “拿走。”尹银匠把银饰丢给我,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 我索性把话挑明了:“您祖上和陕西经味书院,是否有关系?” 尹银匠摘下眼镜,开始收拾工作台上的残料。我不甘心,又凑近一点,几乎趴到他耳边:“您听说过五脉吗?”尹银匠冷哼一声,把工具一件一件归拢到小木箱里,这是要收摊的架势。 莫许愿在旁边悄声道:“他就这脾气,不想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我们来打银饰,都尽量少说话,不惹他。” 我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很无奈,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好在既然锁定了他,剩下就是水磨功夫,慢慢磨呗。 不过仔细想想,这银匠虽然疑似和经味书院有关系,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从莲竹纹联系到经味,从经味联系到杨虎城的笔记本,从笔记本再联系到佛头案,从佛头案到五脉,再到青花罐——这个逻辑太牵强了,绕了好多圈。 可眼下就这么一条线索,我也没别的选择。 尹银匠已经快收拾完了,我看看天色已晚,不好耽误小姑娘的时间,转身欲走。临走之前,我又瞥了一眼那工作台,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再仔细一看,眼神被其中一样东西锁住了。 那是一柄搁在工具箱内的细长铁笔,长约十厘米,毛笔杆粗细,握手处用细铜丝箍着一圈竹套。竹套黄里泛黑,已经有年头了。铁笔的笔端是个平头,上头有一个凹槽。 这个工具叫细钻,用来在银面上镂孔用的。根据需求不同,笔端可以装不同的钻头,在银器上钻出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孔出来。 可是这个细钻,和一般的细钻不太一样。这个微妙的差异,让我看到了一丝破开局面的曙光。 我拦住尹银匠,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不是银匠,你是一个焗瓷匠。” 尹银匠听到这一句,八字眉猛然一抖,整个人像个捻儿被点着的爆竹似的。他弯腰从钱匣子里拿出二十块钱,丢还给我,然后一把从我手里抢回莲竹银饰,粗暴地丢回工作台,一锤砸瘪。 “耸泡蛋!枪毙巨!”尹银匠连声用当地土话呵斥道,用力挥着手掌,仿佛我触动了他的什么禁忌。我还想要解释一下,尹银匠直接把喷灯给抄起来了,横眉立目,跟看见杀父仇人似的。 喷灯连金属都能化开,对付血肉之躯轻而易举,吓得我赶紧往后一缩。 我本来还想给他看一眼怀里的瓷器残片,但看他如此决绝,我也不敢坚持。尹银匠把工作台推回屋去,“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随后屋顶悬着的那盏灯也“啪”地熄灭了。 莫许愿抱怨道:“你看,让你别乱问,让人撵出来了吧?”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好奇地问道:“听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区别不大。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绍兴?”莫许愿说不知道,反正从她小时候起,这银匠已经在这里开摊了。 “那他家里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莫许愿摇摇头,说:“你也看见了,这人脾气古怪,平时跟人很少交谈。附近街坊有想给他介绍对象的,可谁家姑娘也受不了他,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单身,也没朋友。早些年他家里有个老娘,过世很早,现在一个人独居。” 我又问:“什么情况下,他会发脾气?”莫许愿说:“他好像特别不喜欢别人问他过去的事,一问就急,连生意都不做了。居委会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别省的逃犯,后来公安来查过,并不是,也就没下文了。” “难道户籍登记上也没写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我又不是查户口的。”莫许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问得这么详细,不会是公安局的吧?”我笑了笑,没回答。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我作了告别,准备先回旅馆再说。 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三 第五章“飞桥登仙”绝技再现·三 49:31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莫许愿瞪大眼睛:“哎?你不该请我吃个冰激凌喝个茶什么的吗?”随即她自己又摆了摆头,“算了,请我吃完甜食,你肯定会提出送我回家,然后你就知道我们家地址了。我还得邀请你上去坐,天色这么晚,聊得太晚你回不去,还得借宿在家里,太容易出事了——我对你又没感觉,这样会很麻烦。” 我摇头苦笑,这姑娘读琼瑶小说真是读得太多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没敢送她回家。我们在城区里找了一家冰激凌店,她痛痛快快吃了三个球,然后分手。 “哎,我能最后问个问题吗?”莫许愿说。 “说吧,要是感情方面的事就算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焗瓷匠,怎么他一听就生那么大气呢?”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我眯起眼睛,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焗匠,是一门古老的职业,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这东西,虽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轻者掉渣,重者碎裂,会变得特别不好看。所以专门有这么一类手艺人,能把瓷器修补上。比如你一个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拼回一个碗去。或者一个瓷盘掉了一角,他能给镶了铜角。这就叫焗瓷。 焗匠分两种,一种叫常活,一种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给穷人服务的,老百姓家里穷,瓷碗摔了舍不得买新的,就找人补。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都知道,焗匠会肩扛着一个挑子,带着调门喊“锔盆、锔碗、锔大缸”,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几件东西。这种常活的工匠,叫箍炉匠,下九流。现在生产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么钱,坏了就换新的,所以常活几乎灭绝了。 至于秀活,是专为古董瓷器修补而发展出来的。古瓷一代一代往下传,难免有不完整的时候,甚至有时只能找到一堆碎瓷片。这时就需要有专门的工匠把它修补起来,而且不能光补完就算,还得保证艺术完整性,对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艺,还得兼顾艺术性。到了今天,文物修复专业,还得借鉴这些手艺。 关于秀活,在古董圈里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故事。 南宋时期,日本有一位贵族叫平重盛,向宁波阿育王寺捐献了黄金。作为回礼,阿育王寺回赠了龙泉窑的一件瓷碗,备受平重盛喜爱。后来到了室町年间,这个瓷碗被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政得到。可惜因为屡遭战乱,这个瓷碗出现了几道裂痕。足利义政派遣一位特使,携带此碗来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赠送一件。可是龙泉窑经过时代变迁,已经烧不出同样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让御用焗瓷匠将此碗修复,带回日本去。这个瓷碗上焗了几颗豆钉,看起来形状有点像蚂蝗,于是日本人把这个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蚂蝗绊”,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艺,已经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辉的地步了。 那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认出来尹银匠是焗匠呢? 焗瓷这门手艺,原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瓷器上钻几个孔,再用长短不一的钉子给固定住。其中钻孔这一道工序,最考验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面钻出一个孔来,还得保证不碎不裂,需要极精细的手法。焗匠用的开孔工具,是一根铁笔,在笔头镶嵌一颗金刚石,在要开孔的部位轻轻研磨,磨出一个孔来。 中国有句俗话,叫“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打这里来。 尹银匠工具箱里那杆铁笔,已经改圆为尖,用来加工银器——可是外头那圈竹套却泄了底。给银器钻眼,考验的是力道,弄错了还能回炉重化;给瓷器钻孔,只有一次机会,用错力气就碎了,所以需要极为精细的控制。外面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银匠之前肯定干过焗瓷,而且还是一个玩秀活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改了行当,只是这管铁笔还用得着,于是稍加改造,变成了一件银器工具。若没那圈竹套,我还真看不穿。 当年在京城里头,秀活手艺出众的都是瓷器大家,有这个眼界,才敢在古瓷上头动手。既然尹银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间终于有了直接联系! 我暗自庆幸。尹银匠的这个破绽,其实根本不算破绽。若非对金银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来。银器是我本家的学问,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鉴》里写过。多亏了药不是逼我恶补了一阵,这才侥幸有所发现。 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锅沿,感叹了一声,说从前街坊有在电视台工作的,想做一期失传的传统手工艺,找到尹银匠这来了,结果他一看见摄像机,立刻翻脸,把一伙子人直接骂出门去了。还有一个香港人,想请他去广州做银器生意,刚一提出来,就被老尹拒绝了。香港人觉得是钱没给够吧,揣了一口袋现金过来。老尹倒好,直接开了喷灯,把口袋给点着了。等香港人把火给扑灭,钱已经被烧了一半多。 “若是我,就趁机要挟尹银匠赔钱,赔不起,就把他弄到广州。”我脱口而出。 店主笑道:“香港人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这人哪,真不可貌相。没想到老尹从家里拿出俩瓷碗,丢过去。香港人请人鉴定了下,发现这俩瓷碗值的钱,比被烧掉的钱多呢,只好揣着碗灰溜溜地离开。当时整个八字桥都轰动啦,街坊们议论纷纷,这老尹平时看着穷酸,手里还真有值钱东西啊。” 我忙问是什么碗,店主为难地抓了抓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想想,那半口袋钱起码得几万块,一个小银匠,居然收藏着这么贵重的瓷碗,这家伙的底细,果然有些神秘。 我们俩正聊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老尹居然回来了,翻着眼皮,一脸欠了人钱似的。我还没开口,却发现老尹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我也熟,正是昨天兰稽斋的老板。我们四目相对,一下子全愣住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我看到老板手里抱着一个八卦纹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银匠的焗瓷手艺,想请他出手修补。 兰稽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他大概此时心里在想,好小子,你昨天去我店里,原来是想探我的底。我觉得有点冤枉,不过眼下也没法解释,只好任凭他误会下去了。 尹银匠一出门,就被兰稽斋老板堵了回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面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地表,随时可能被灼热的岩浆淹没。平时一个人去找他,已经让他烦躁得要发病;现在这种讨厌鬼有两个,当场气死都有可能。 “让我回去!”尹银匠厉声叫道,却多少有点色厉内荏。 我笑着把他挡住:“尹先生,既然来了,何妨喝点再走?”兰稽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乡里乡亲,应该多走动走动,这顿我请。”我们俩虽然互相敌视,但在按住尹银匠这点上,还算有共识。 尹银匠气急了,开始用绍兴话骂起人来,又急又快。我听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来久经考验,也不会被影响。尹银匠骂累了,呼哧呼哧喘气,发现我们两个摆明了不吃怒骂,他手边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完全没办法。 我跟兰稽斋老板都看出来了,这个尹银匠表面狂躁,其实骨子里是个懦弱性格。只要你比他更凶更横,他很快就服软了。 一看我俩油盐不进的无赖模样,尹银匠无奈地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颓然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我们想干什么呢?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请尹银匠为我看看那块“三顾茅庐”的碎片。他对瓷性熟的话,说不定能窥破那白口的奥秘。 至于兰稽斋老板的真实目的,恐怕绝非修补琮式瓶这么简单。这瓶口修复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绍兴没有,杭州一定有师傅,何必选择尹银匠这么一个难应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图,是想摸清楚尹银匠家里还存着什么瓷器。 商人逐利如苍蝇逐臭,哪有宝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买。这种随随便便拿出两个精品瓷碗的家伙,手里一定有更多好货。 我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局面便陷入一个尴尬境地,一时小店里安静下来。尹银匠的面皮又抽动了一下:“你们不说,那我就回去了。”我和兰稽斋老板对望一眼,同时开口道:“我们想请教一下焗瓷的手艺。” 尹银匠对“焗瓷”这个词似乎非常抗拒,一听我们这么说,他双肩高耸,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样。店主人眼疾手快,递过去一碗黄酒。尹银匠一饮而尽,用袖口擦擦嘴,情绪勉强压了下去:“我只是个银匠,只会银活儿。” 兰稽斋老板抢先道:“不麻烦您太多,就是想给这个瓷瓶镶个银芒口。说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还是银活嘛。” 这家伙到底是个老江湖,这话说得相当有门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还在,这种可以拿钉子焗回原状,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经找不到了,这种情况的修补方式,是用金、银、铜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状镶嵌上去——相当于给瓷器镶了个金牙——所以这手艺不光看修补,还得修补得有艺术感。手艺高的人,能把残瓷修出花样来。 比如一个茶盏坏了半边,用金叶子镶上,两边用米钉焗子固定,这就有了个新名目,叫作金瓯缺。再比如哪个壶口出现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银边,叫作遮芒。还有补盘子时,上面镶上一串铜豆钉,一个素盘就成了满天星。前面提到的那个“青瓷蚂蝗绊”,就是把残缺品焗成艺术品的一个范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属加工的绝活,和专业银匠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兰稽斋老板故意混淆这两者之间的概念,强调这个委托其实还是银活,不想激起尹银匠的反感。 尹银匠对这个要求不置可否,转过来又看向我。我想了想,开口道:“我手里有片碎瓷,想请您看看其中门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没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动手,只要看一眼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我们都看出来了,尹银匠对焗瓷特别抗拒,因此尽量把要求说得简单,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银匠既没一口答应,也没一口回绝,他又要了一碗黄酒喝完,打了个酒嗝:“我只能答应一个人,你们俩自己商量吧。” 得,这尹银匠看着木讷,脑子还真好使。见我们两个一起纠缠过来,索性祸水东引,把矛盾转移,让我们自己先撕巴一轮,他看热闹。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和兰稽斋老板一看就是志在必得,谁也不会放弃。两人跟斗鸡似的,竖起翎羽,翘起鸡冠,互不相让,可一时都还坐在座位上,没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怕我们一打起来,尹银匠趁机跑喽。 旁边店主打了个圆场:“老尹哪,你这不是挑拨人家打架吗?我这小店可容不下两尊菩萨。要不你给他们划个道?” 尹银匠这会儿酒劲有点上来了,眼睛微微泛红,说话声也比刚才大了:“那成,你们不是来找焗活吗?那就考考你们的焗活手艺,谁知道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我和兰稽斋老板对视一眼,同声道:“怎么比?” 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四 第五章“飞桥登仙”绝技再现·四 49:3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尹银匠想了想,说你们跟我来,然后伸手跟店主借了两个盛酒的大瓷碗。我和兰稽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挟持着出了店铺。店主摇摇头,继续炸他的臭豆腐。 我们三个出了店没走几步,就是八字桥头。此时正值正午,阳光艳炽,是绍兴难得的晴朗天气。金黄色的光芒抛洒下来,照得桥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这座青灰色的古桥不受影响,依然带着绵延千年的阴冷气质。 我们三个走到桥顶,尹银匠看看天色,开口道:“焗活手艺,我收起来几十年了。今天你们俩逼我拿出来,也得看你们有资格没有。当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过了三关,师傅才会开始真正训徒。你们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这个规矩。比过三关,谁胜数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说这话的时候,尹银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气质为之一变。刚才那个有着精神隐疾、脾气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见了。阳光照耀下,尹银匠微眯的双眼透出一丝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动,先前我曾在北京见过一个老头子,曾经是京郊最有名的风筝高手,谁也斗不过他,后来落魄到了要饭的地步。可他只要手一碰风筝线,整个人精气神立刻变了,威风凛凛,和眼前的尹银匠一样。 每一个艺人,其实都有在专业领域的矜持和骄傲。 “这第一关,是考验眼力。” 尹银匠举起那两个瓷碗,从桥顶朝两个方向往下一摔。石桥都是花岗石路面,坚硬无比,又凹凸不平,这俩碗扔下去,登时摔了个粉碎。尹银匠道:“你们先来比比眼力吧,看谁先能给拼回去。” 这个考验,不算离谱。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对缝,把碎瓷和瓷器本体之间的缝隙对上。咱们现在说话老爱说找碴找碴,其实最早就是焗瓷的术语。 找碴的难度在于,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状能对上,厚度未必能严丝合缝。这时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断,究竟怎么搓、怎么敲,都有章法可循。说白了,其实就一条:看你眼力有多准,拼图有多快。 我和兰稽斋老板却没着急动,看着尹银匠。 我们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过去捡碎片的时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尹银匠跺了跺桥面:“你们两个一边桥头一个,我怎么跑?”我和兰稽店老板对视一眼,也有道理,这才同时转身朝桥下跑去。 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强度不高,碰到八字桥这种石桥,摔得特别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飞快去捡,只挑大片的,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心思。一时间,就看到俩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阶之间捡瓷片。 兰稽斋老板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可能对瓷器的了解要远胜于我。但说到玩拼图,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小时候在家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拼地图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图册,被我一页页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们很快就把能捡起来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开始磕磕绊绊地拼回去。这碗没有任何装饰,不易判断位置,而且还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体拼图,难度又上了一层。 想把一个完整的碗拼回来是不可能的,我们比的,是谁对的碴更齐整。 我比兰稽斋老板拼得更快,转瞬之间就把瓷碗给拼了一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较大的,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说来奇怪,这个残片我怎么拼缝对碴,都对不上。但这片很大,若是放弃的话,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对手了。 拼图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块东西你以为拼对了地方,但其实没有,反而导致其他拼图都错了,错一处,乱一局。我琢磨着它该拼在哪里,来回试,还得把别的地方拆开,打散重来。这么一耽搁,兰稽斋老板却是抢先拼完,双手捧着一个残破大碗,递到尹银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个洞,但胜在速度快。尹银匠看了一眼,说这一关是你胜了。 我满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瓷片是你的!” 原来尹银匠把瓷碗摔向两边之后,兰稽斋老板拿起他那边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扔了过来。 拼图最忌讳混入不相干的碎片,会误导拼图者,扰乱判断。两个瓷碗完全一样,所以我根本没发觉,反而为如何安放这鸠占鹊巢的碎片绞尽脑汁,浪费了宝贵时间。 兰稽斋老板舍了完整性,却赢得了时间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我气得够呛,大声说他作弊!这不公平!尹银匠却淡淡说:“连碎瓷出自哪一个碗都分不出来,你输得不冤。” 我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兰稽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衅似的催促道:“赶紧下一关吧,考手力对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钻眼儿,以便挂焗钉上去固定。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个档案夹把纸孔串钉起来。不过瓷器上打眼儿,可比在纸上打眼儿难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头打眼儿,手必须极其稳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几毫米厚,要在上头打个眼儿,还不能打透,这孔眼儿得有多薄?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字,我被迫调动了整整一条胳膊的肌肉。 我们两个把瓷片交上去,尹银匠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满怀期待的兰稽斋老板,对我说:“手力关,你赢了。” “凭什么!”兰稽斋老板跳起来高声抗议。两只细长眼瞪得浑圆,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这么圆。尹银匠面无表情地把两片瓷片一起翻过来,亮给我们两个人。 兰稽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个半字,最后一个“言”字还剩底下的“口”字没刻。他字写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环境下,他仍尽量保证写出楷书的笔锋来。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简单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两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排列,兰稽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议这是耍赖,可最后还是退缩了,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说了俩字:“取巧。” 我还真是取巧了。这种文字排列的办法,和瓷器没关系,而是我从印章的学问里借用来的。金石印章里有一种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个字,四角各有一个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读。比如中间是个隐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读的时候,应该读成隐身、隐名、隐利、隐心。此所谓四合印。 我在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只不过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立”字在中间,三角分别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规矩,正该读成“立德立功立言”。换句话说,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写了五个半字,还不如我写四个字更全。尹银匠说得很明白,先写完者为胜,自然就是我了。 兰稽斋老板的店里也卖印章,这个技法他也知道。可惜他光惦记着瓷器,没往旁里想。 我这是赌上一赌。若尹银匠就是个普通焗瓷匠,对印章一点不了解,我这媚眼就算是抛给了瞎子看。可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是四合印的变体,深知其价值,这才会判定我胜利。 尹银匠见老板仍不心服,便开口道:“这不是什么取巧。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钻眼儿的手法。瓷器样式不同,纹饰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选择点眼位置时,得有通盘考量,兼顾实用与美观。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优雅又节约空间,这才是手力的体现。闷头刻字,不是取胜之道。” 听完之后,我恍然大悟。这第二关的题目,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深意。兰稽斋老板动动嘴巴,哑口无言。 尹银匠道:“现在是一比一平。接下来,是心力关。” 我们两个同时紧张起来。前两关看似简单,其实各藏心机。这一关的题目可得听好,免得误入歧途。 尹银匠缓缓走下八字桥,一拍桥侧的望桥柱:“你们看到这柱顶上的覆莲了吧?拿起你们手里的瓷片,想办法与这覆莲凑到一起,看谁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损坏覆莲柱,这可是古迹。” 这一次的题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关,自然与用心相关,考较的其实是美感。美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没法用明确的词去形容,但它无处不在,而且极端重要。同样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钉,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横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苍蝇,这就是审美的差距了。 不过??虽然这考题读明白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 我走到一根望桥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圆形石柱,连接石护栏,顶上盖着一个约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轮,石轮侧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莲花纹,从上到下交覆。这是宋代所雕,与八字桥同龄。如今石面已斑驳不堪,但莲瓣依然清晰可见,古意盎然。若在别处,只怕早就围起来当文物供奉,绍兴却把它留在民居之间,任凭百姓在旁边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馆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气。 这么美的一根覆莲石柱,和手里这个破瓷碗的残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来?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之前是靠鉴宝,如今就完全取决于艺术修养了——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这人没什么审美,平时穿着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药不然或烟烟在这,说不定能给点建议。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哪? 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五 第五章“飞桥登仙”绝技再现·五 49:3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侧脸偷偷看去,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抓耳挠腮。这不像是眼力、手力关,有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努力就是。“弄得好看”四字主观色彩太浓,谁知道尹银匠什么品位? 过了几分钟,兰稽斋老板似乎想到什么,蹲在地上,开始用石阶用力地磨瓷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煞是难听。我意识到,他打算要对瓷片进行加工了,看来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覆莲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搁一个碗没问题。可这瓷片太差了,横着摆,竖着摆,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头,尹银匠背着手站在桥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天空的太阳照射下来,恰好是逆光,让他变成一个威严的黑影,还有团团光圈笼罩,看起来特别庄严。别看他刚才百般不情愿,一旦出了题目,他就立刻换了一个人。这简直就像国外惊险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有双重人格。 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杂念甩出去。这时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对呀,我可以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阶来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尽量狭长,中间还磨出一些深痕。这是竹枝,深痕是竹节,和莲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许愿的莲竹头饰造型。我不知道尹银匠是哪里学来这个造型的,但他应该很喜欢,否则不会转行打造银器还继续使用。 这个设想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投其所好。这破瓷片硬件条件太差,也只能从创意方面去尽量发挥了。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两个各自退开一步。我把长条瓷片摆在覆莲旁边,说实话,真有点丑,不过莲竹模样还是能看出来的。 尹银匠背着手从我这溜达过去,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赞赏或批评。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兰稽斋老板的望桥柱,看到覆莲上撒了许多白色粉末,夹杂在莲瓣之间,略显愕然。我也挺惊讶,这叫啥造型?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瓷粉。 兰稽斋老板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细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儿一样撒了上去。 我那个好歹也算个造型,这个算什么鬼?尹银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算什么用意。 无论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内圆外方,象征着天圆地方。而这个瓶子修补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四个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条长长的银条,对折一下,然后镶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实。大部分瓷器圆口圆形,实现这个工艺很容易。 而兰稽斋老板送来的这个瓶,内圆外方,崩口又有点大,从内圈圆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为了遮芒,镶条得兼顾内外,同时包起,才能稳稳套住。你可以这么想象,尹银匠得在一瞬间把一团银泥捏成内圆外方的双结构套环,给瓶子镶住。 要知道,银泥不是橡皮泥,正处于高温熔解状态,没法用手去精细控制。把高温金属在一瞬间捏成这么一个复杂形状,难度可想而知。 难怪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要来请尹银匠出山。 尹银匠戴上一副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端详了许久,然后从那个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锉。这么多年过去,这小锉的光泽依然明锐。尹银匠一握紧那小锉,整个人立刻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我能感受得到,这比“心外无物”的境界还要高明一些,是“心无外物”。前者忘物,专注于我;后者忘我,专注于物。 他仔细地把琮式瓶的崩口边缘锉平,用一枚蘸了颜料的扁针在上面细细画了一道圈。做完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铅笔在纸上涂画了一阵,然后取来一根小银铤。 尹银匠把小银铤搁到坩埚上剪碎,以乙炔喷灯加热,银铤很快熔成一团颤巍巍的小银珠。这时尹银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直两条胳膊,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说呢??川剧里的变脸,演员得先练铜钱掌,把十根指头交叠在一起,以极高的速度改变手势。练这个出师了,才能正式学变脸。尹银匠此时的动作,就和那个非常相似。我和兰稽斋老板在一旁看着,瞠目结舌。 当一套手势做完之后,尹银匠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看来这绝活儿,对他的身体负担可不小。他忽然把双手解开,从牛皮带上拔下一把小钩和一把小夹,直接插入坩埚上的银水珠。只见手腕轻轻一动,一钩一夹如抽丝一般,从水珠里拉出一条银线。 这银线在半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形,尹银匠左手提线在瓶口一绕,同时右手用夹子往外圈一压,犹如太极中的举重若轻。银线在双手钩夹的捏弄下极为服帖,飞快地在瓶口缠成一条长带,格出内圆外方的形制。尹银匠双臂猛然一沉,这银条已牢牢贴敷到了瓷口上,开始凝固。他趁机掐边压缝,填补崩口内缺,然后把工具放下,双手拇指捺住边口转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时,这琮式瓶口已牢牢镶起了一圈银边,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雍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这等牵银入瓷的手法,我闻所未闻,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侧脸一看,兰稽斋老板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就算是《玄瓷成鉴》里,也没提过有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银匠把琮式瓶搁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细部的修补,不忘在银条上錾上一些纹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递给兰稽斋老板:“一百块。你可以走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掏出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过瓶子。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问道:“您刚才这一手绝活儿,可有来历吗?” “没有。”尹银匠又恢复成了一个木讷老头,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复见锋芒。 兰稽斋老板似不甘心:“您这牛皮卷里的工具,看着可也有年头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家里传下来的?”尹银匠依然没理他,埋头把牛皮卷好,结上搭扣。兰稽斋老板在一旁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废话,搞得尹银匠烦不胜烦,挥手呵斥道:“你们两个快走!快走!” 嘿,连我也给捎上了。本来我打算趁机询问几句,这回好,一起被赶走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能留下来,兰稽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然后他直了直腰,那谦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笑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这手绝活儿,不是绝迹江湖几十年的‘飞桥登仙’吗?” 尹银匠正在系扣的双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兰稽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么要害。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惶恐。 仔细想想,“飞桥登仙”这名字还真挺合适的。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美,小钩引着银线飞过半空,迅捷飘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为何尹银匠这么大反应? 这时屋子外头,忽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共六声。掌声很响亮,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可里面殊无热情,反倒带着几分阴冷险恶的味道,如同猛兽接近时的脚步声。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一 第六章对峙细柳营·一 49:3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听到这拍巴掌的声音,兰稽斋老板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躬身让开门口,很快有三个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瘦弱的年轻人,容貌清朗俊秀,可惜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眉宇间带着几丝忧郁气质。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纯白颜色,不见一根杂质。露在外面的双手肌肤白皙透亮,青色血管隐约可见,简直就像景德镇的隐青釉色一般——他应该罹患严重的白化病。 后面两个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头皮青茬,紧跟在那年轻人身后。他们一进来,两具魁梧身材立刻把门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年轻人一进屋,先看向兰稽斋老板:“你亲眼确认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点头:“是,是,刚才我亲眼目睹,确实是‘飞桥登仙’。” 年轻人矜持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尹银匠:“尹前辈,你好。晚辈姓柳,叫柳成绦。” 尹银匠莫名其妙,只好一言不发。 柳成绦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慢悠悠说:“晚辈听说,焗瓷里的秀活,分成了山东、河南、河北三个流派。山东皮钻,河南弓钻,河北砣钻,各有绝活。若我认得不差,这应该是河北一派的独门手法——您说对吗?” 尹银匠有心发作,可面对这个来路诡异的白化病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成绦也没打算听到他回答,继续自顾说道:“‘飞桥登仙’这一手太过巧妙,有补完天工之能,所以易遭天妒,不可轻用。真正有幸看到的人,一共也没几个。今天晚辈有幸,适逢其会,真是何其幸运。” 我和尹银匠同时扬了扬眉毛,看向兰稽斋老板。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那个琮式瓶想来也是被故意处理成那样的崩口,非“飞桥登仙”不能修补,借此引出绝活。 闹了半天,这老板不是贪图尹银匠的瓷器,而是在替这个白化病人试探身份! 柳成绦又继续道:“河北一派本来混迹于京城,乃是三派地位最显赫的京派。可惜人丁不旺,到了晚清逐渐式微。唯一一点血脉,并入了明眼梅花,这绝活也传入五脉之中的玄字门,成了药家独有的手艺——您是药家的什么人?”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还带了点孩子式的好奇。可话里的意思,却让我无比震惊。 我的心脏陡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紧。这?怎么一下子就把五脉牵扯进来了?我惊骇地看着尹银匠,难道说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竟然是药不然的同族吗? 面对质问,尹银匠淡淡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柳成绦微微一笑:“没事,没事,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重要的是,您有这一手绝活,就够了。我想啊,咱们国家很多传统手艺都快失传了,得有个法子保存下来。您跟我回去,跟晚辈商量一下,如何把这些民族瑰宝保留下来,如何?” 话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尹银匠感觉到了对方的恶意,伸手想要去抓喷灯,柳成绦身后的保镖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喷管。那喷管是黄铜质地,“咔吧”一声,居然被他撅筷子一样轻松撅断了。尹银匠后退几步,嘴角开始颤抖,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些家伙为达目的,是绝不会吝惜使用暴力的。 一念及此,尹银匠立刻怂了。不在工作台前,他终究只是个懦弱老头罢了。柳成绦又看向我,态度依然非常和蔼:“这位先生,虽然你我素昧平生,不过见面就是缘分,不妨一起去小处坐坐吧?” 这就是要灭口的节奏吧?我心中暗想,开始扫视屋子,想该怎么脱身才好。柳成绦见我眼神闪烁,知道我尚怀有侥幸心理,苦口婆心地劝道:“‘飞桥登仙这事’,干系重大,不能外传。就算您发了誓,我也不放心。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您得跟我回去。您不必徒费心机了。” 见我不吭声,兰稽斋老板赶紧讨好地看向年轻人,一脸谄媚。柳成绦弹了弹手指:“咱们细柳营,向来是言出必践。你的账就平了吧。”兰稽斋老板连连作揖感谢,可眼神却飘向那黄花梨柜子。柳成绦知道他心思,不由得摇摇头:“不告而取,不是君子所为。尹老师走后,这铺子你可得替他看好了。” 兰稽斋老板大喜过望,尹银匠这次肯定回不来了,让他看铺子,岂不就意味着铺子里收藏的瓷器,全是他的了。若不是贪图这些便宜,他才不会纡尊降贵来跟一个老银匠周旋。 我在一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柳成绦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细柳营,细柳营,这不正是药不然叮嘱我要提防的老朝奉的手下么?! 我仔细这么一想,前后关系一下子就捋顺了。细柳营身负老朝奉的嘱托,来绍兴寻找‘飞桥登仙’的传人。柳成绦查到尹银匠这里,不确认他到底会不会这手绝活,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是让当地的古董店老板假借修瓷为名,来试探尹银匠。一旦尹银匠露出这手绝活,细柳营才会出面来绑人。 这些人行事,真是既谨慎又狠辣,从前到后滴水不漏。 药不然显然知道细柳营在绍兴的举动,又不便对我明说,于是给了我一个隐隐约约的暗示。 趁着敌人混乱的机会,我拽住尹银匠推开后房的门,闪身进去。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还有一截短走廊,连接着尽头的一处小厢房。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没有?”我问尹银匠。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尹银匠没有回答。他加快脚步,冲到院子里。这院子没人侍弄过,只有一棵半枯的老树和几丛野草。他走到围墙处,蹲下身子扒拉几下,搬开一块爬满藤蔓的荒石,墙下便出现一个狗洞。这狗洞半连着墙基,可容一个成年人爬行进出。 事到如今,顾不得面子如何。我和尹银匠依次从洞里爬出去,到了墙外一看,原来已经濒临河边了。尹银匠又把那块荒石重新拽回到洞口挡住,这才爬出来。 为了防止河水泡坏墙基,这里的临河院墙与河岸之间会空出一小段空隙。我和尹银匠把背紧贴在墙壁上,勉强能够站稳脚跟。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撞开厢房木门的声音,还有不甘心的叫喊和搜寻。 我听到柳成绦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沉稳,似乎并没因为煮熟的鸭子飞了而坏了情绪。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厢房没有,那就只能是翻墙而出了。你们去看看,墙角有没有洞。” 我看了一眼尹银匠,意思是怎么办,尹银匠指了指水面,比了个划的动作。 还能怎么办?游呗! 我们俩顾不得脱下衣服,慢慢矮下身子进入水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好在这条小河的水并不深,估计也就两米左右,对我这个八岁就敢跳北海的熊孩子来说,完全没难度。 尹银匠打头,我紧随其后。我们安静地挥动着手臂,朝前缓缓游去。水温很舒服,就是偶尔会有浮在水面的生活垃圾从身边漂过,略恶心了点。我们游了好一阵,在路人惊讶的注视下,从一处洗衣服的小台阶爬了上去。一抬头,看到八字桥恰好就在对面不远处。 水乡就是如此,从八字桥到尹银匠家得弯弯绕绕走上好久,如果你豁出去下水,其实直线距离并没多远。这一带的居民很多,附近还有一个派出所,就算柳成绦他们追过来,也不敢动手。 应该??不敢动手吧? 我忽然没那么确信。 这些家伙,气质和我之前接触的敌人不太一样。如果硬要比喻的话,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小流氓,会放狠话动刀子见血,但技止于此,而柳成绦这些手下是职业杀手,不轻易动手,但一动就是要命的事。 那两个家伙,身上有股隐隐的土腥味——这是盗墓贼特有的气味。他们常年钻行于腐土陈木臭尸之间,味道渗入毛孔,怎么洗都洗不掉,一闻就闻得出来。 难怪药不然叮嘱要当心细柳营,盗墓贼全是亡命之徒,最为凶残。老朝奉手下除了制假团伙,居然还豢养着这么一群转正的盗墓贼,其志可真是不小哇。 我正琢磨着,尹银匠忽然用手按住我的脑袋,急声道:“快趴下!”我连忙蹲下身子,藏在一蓬水草旁边。我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尹银匠把食指竖在唇前,然后指了指八字桥。 我小心地探出小半个头,朝那边看去。八字桥顶,柳成绦正笑意盈盈地和一个姑娘说着什么,那姑娘头上缀着一枚银饰,在日头照耀下闪闪发光——正是莫许愿。柳成绦的旁边只有一个护卫,估计另外一个送去医院了吧,硫酸泼面可不是什么小伤。 柳成绦站在那里,和莫许愿聊得颇为热络,两人有说有笑,小姑娘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我心中大急,这个柳成绦是个极危险的家伙,无缘无故接近莫许愿,一定不怀好意。虽然我跟这姑娘交往不深,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无辜受牵连。 可惜我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柳成绦凑在莫许愿耳边嘀咕了几句,姑娘摇摇头,却没躲开。柳成绦居然牵住她的细嫩小手,两人肩并肩走下桥去。临走之前,柳成绦忽然停下脚步,朝我们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阴冷,如青蛇吐出信子。 “他一定是发现了莫许愿那个莲竹头饰,以为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对尹银匠不无埋怨地说。当初若是他早点承认,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 尹银匠没说什么,他确认柳成绦离开后,缓缓站起身来,一指巷子口:“那边有条路可以出去,你走吧。”然后自顾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我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吼道:“那些王八蛋显然是打算挟持莫姑娘,逼问咱们的去处——难道你打算袖手旁观?” 尹银匠漠然道:“这不关我事。” “那可是你的街坊啊!” “她只是买过我几串银饰,不算什么街坊。”尹银匠拨开我的手,眼神闪烁。他刚才做焗活时,俨然一代宗师,现在他又变回到那个脾气暴躁、胆小怕事的猥琐银匠。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尹银匠瞪向我:“你也看到了,那些家伙,真的会下手杀人!”他回想起刚才的惊险,仍旧心有余悸。他缩了缩脖子,想要离开,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懂的绍兴话。 我身子一横挡在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我是五脉许家的后人,我叫许愿。你如果真是药家子弟,就该知道,我能从柳成绦手里救出你,也一样能毁了你。” 一听到这句话,尹银匠如中雷击。对他来说,我后半句的威胁,还不如前半句更有杀伤力。他沮丧地捂住脸,口中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露‘飞桥登仙’的绝活,一定会遭天谴,一定会。几十年都忍了,怎么还是没忍住??” 尹银匠被我逼迫得走投无路,说着说着,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双目泛红,眼看又要犯病。我毫不客气,啪啪给了他两个大耳刮,他被我打蒙了,那些症状也硬是被打了回去。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二 第六章对峙细柳营·二 49:30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看来他的这个狂躁症,也是选择性的,吃硬不吃软。好声好气地询问,他跟你甩脸色、发脾气,非得恶形恶色地诈唬威胁,他才服软。早知道尹银匠是这么个秉性,我何必费尽心思去试探,直接杀进门去一通威胁,就全搞定了。 现在柳成绦没机会了,但我还有机会。 不把他逼到绝境,这家伙不肯开口。我冷冷说道:“我可以放你自行离去,莫许愿我自己会去救,但你要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否则??” 我刚才用酸洗液泼人脸,他也看见了,知道我也是个下手不容情的狠角色,说到做到。 尹银匠万般无奈,只得做了个手势,让我跟着他走,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他带着我七转八弯,在窄巷子里穿行了许久,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竟走到一条大路上来。我看到在前方路边右侧,居然是一处教堂。 这教堂通体漆成棕黄色,有一个高高的尖塔钟楼,正中圆窗镶嵌着彩色玻璃。看这建筑的墙壁斑驳程度,恐怕是民国时候建起来的。虽然建筑略显破旧,但自有一番内敛的圣洁气象。在教堂外围是个小院,院子有一个圣母造型的喷泉和一个自行车棚,旁边书架上放着可以随意取拿的宣传小册子。 尹银匠轻车熟路,直接往里面走。教堂没锁,一推就开。我在后面跟着,有点愣神,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基督徒? 教堂内的陈设非常标准,前头是一个布道台,竖着十字架,下面大约二十几排木椅。旁边的穹柱上还挂着一副极富中国特色的大红对联,上书:主造天地万物,神爱世上众人。此时没有礼拜,教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尹银匠进来之后,神态变得平和多了,狂躁之气一扫而光。他随便选了一处座位坐下,我想了想,坐去了他身后一排。从我这边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以及远处的耶稣十字架。 有些话,不面对面,更容易说出来。 我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臂,安静地等着。尹银匠在前面垂下头去,双手合抱,喃喃祈祷了几句。阳光透过穹顶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如一只看不见的光芒之手,安抚着他的肩膀。 “我不是药家的子弟,只是跟药家有些渊源罢了。”这是尹银匠的开场白。 这位药慎行,真是一位重情义守言诺的君子。为了赎罪,甘愿舍弃五脉。为了一个誓言,甘心隐居至此。 “可是他为何特意选择绍兴定居?”我问。 “因为尹丹一直想去沈园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南下之时带着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园一处角落里。据我父亲说,他经常过去探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动,心算了一下,发现他北上的时日,与我爷爷许一城的玉佛头案时间居然差不多。 难道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关联? “他北上去做什么,有跟你们说过吗?” 尹鸿摇摇头:“我父亲他一直念叨,说有心为老人尽孝,却连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于药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寻人,一直就在绍兴待着。”说到这里,尹鸿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喃喃道,“我总感觉,我们不是隐居在此,而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药慎行捎回绍兴的,只有那一卷海底针。可我刚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着那么十来件精致小工具。若是暗藏什么玄机,恐怕早就被尹鸿发觉了吧?再者说,既然要他们守护,又不提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怎么守? 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晚了,那卷海底针,恐怕已经落入柳成绦的手里了吧。 这时尹鸿道:“你刚才说??你是许家的人?” “不错,许一城是我爷爷。”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 尹银匠“哦”了一声,说我父亲提过这个名字,药爷爷对他可是赞赏有加,说比自己更有资格统领五脉,那套海底针,据说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我倒没想到,这卷工具居然是我爷爷的遗物。可转念一想,我突然眉头皱了起来:“药慎行和许一城,可是平辈相称?” “应该是吧,许一城比药慎行要小几岁。” 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鸿说的没错,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刘一鸣、药来、沈云琛四人同辈,而我父亲许和平,也是这一辈才对。以此类推,药不然、烟烟他们,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 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妥,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更是一脑门子糨糊。 这事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 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他叹了口气,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闭上眼:“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呢。我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从怀里拿出那一片“三顾茅庐”的瓷片,递给他。 “你帮我看看,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我的语气很强硬,不容推辞。 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得转过身来,把瓷片接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明青花吧?是个人物罐?”他一边看一边判断,基本上都猜对了。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焗瓷之人,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关注的是器形、釉色、历史传承等方面,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而在焗瓷匠眼中,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积,纹路如何开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 “主要请你看看这一条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鸿手里一转,视线就移到了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端详了许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为他要跑,没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旁边有一个小屋,是神父休息准备的地方。小屋没锁,尹鸿进去,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缸子上还写着某某单位三八红旗手奖励云云,和教堂的气氛充满了不协调感。 尹鸿晃了晃缸子,里面还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进去,约莫两分钟后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泡回去,再拿出来。如是三次,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东西来了?”我问。 尹鸿让我看那道白口的边缘,手指抠住。我瞪大了眼睛,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移动,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尹鸿道:“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一般经久不变。不过若是环境太差,釉面就会发生沁蚀,个别部位变得松软,拿锐物一抠,会有粉末下来,俗称酥骨,科学名叫作钙化。” 银匠一般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便于掐银做记号。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缝里嵌入一星白色微颗粒。 “焗瓷工匠在修补瓷器时,最头疼的就是碰到酥骨,无论钻孔还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让局面难以收拾。” “这么说,这白口也是个酥骨的痕迹?” 尹鸿的语气里略带困惑:“是酥骨没错,可却像是故意弄出来的。你看白口周围的釉面,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钙化斑点,浮于表面,这是用银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会发现,其实质地并未软化,硬实得很。民国有一种造假手法,即故意伪造酥骨痕迹,以新瓷冒充旧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来有点吃力,不过大概能捕捉到尹鸿的意思。酥骨钙化发生的区域,边缘通常是个渐进过渡,有个半软半硬的中间地带——就像从森林地带到草原地带,中间必有过渡的平原。 这片瓷器上的白口,边缘非常硬实,没呈现出过渡带的特征,但却被特意撒上银粉,伪装成有过渡的样子。 “这个碎片的边缘,很像是被人切出来的啊??”尹银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后从中拣出来的。” 尹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见过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吗?位置一样吗?”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三 第六章对峙细柳营·三 49:2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想了想,现在一共只见过“三顾茅庐”人物罐和“鬼谷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两件罐子的白口,开在了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处。 “这就对了。为了处理衣襟层叠的效果,这里施釉往往比较重,堆叠厚积,手摸上去会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种叫波浪釉,跟这个差不多。利用这个厚度,里面的空间是可以藏东西的,称之为釉囊衣。” “啊?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窑里烧成的,几千度的高温,里面藏什么东西也都化了。我前两天看《倚天屠龙记》,里面说倚天剑、屠龙刀里藏着《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这怎么可能嘛,炼起铁来,啥书也都烧光了,跟这个情况一样一样的。 尹鸿慢悠悠道:“没说一定是书。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几个字,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明代有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瓷匠染了重病,他担心自己死后,小儿子要被女婿侵夺家产,遂精心烧制了一个瓷瓶。瓷匠死后,儿子被姐姐和姐夫收养,家产也被移并过去,只有瓷瓶还留在身边。他儿子长到十五岁,把釉囊衣刮开,胎体里面刻着家父遗嘱。他拿这个印记去见官,终于把自己的家产拿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么信息?” 尹鸿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来:“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显然里面的东西已被人取走了。这白口,就是刮开釉囊衣残留的痕迹。为防止别人发现,那个人对白口进行了精心修补和伪装,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浅沟。” “这怎么可能?我看过白口边缘,很平滑,和周围瓷面是一体的。刮开后的瓷面,怎么可能会补成这样?” 补釉这种事,并不算罕见。用调好的釉汁涂抹在器物表面缺损处,入窑焙烧,出来便能补好,甚至开片纹路都能模仿出来。但是这种手艺,只适用于单色瓷,而且无法抹平釉面衔接的痕迹,总会留一道伤疤。像青花瓷的釉面,若是被刮开,绝不可能恢复如新。 尹鸿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绝对可未必。这世间尚有一种焗瓷手艺,能够做到打开釉囊衣,再天衣无缝地修补回去,那就是‘飞桥登仙’。” “啊?”我一愣,“飞桥登仙”不是用金银补瓷的手艺吗? 既然说开了,尹鸿也就不再忌讳,给我作了解释。原来这“飞桥登仙”,指的并非是具体的工艺,而是一种手法。让焗匠靠腕力控制釉浆或金银液走向,在极短的时间内精确覆盖到指定位置,既能镶金嵌银,也能开釉补釉,补起来不留痕迹。 “可??可他们是谁呀?” “五脉的敌人,我爷爷许一城和你爷爷药慎行的敌人。”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说是全国假古董幕后的总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银匠早就吓跑了。 一提到药慎行,尹鸿总算恢复了一点勇气。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缩,你得跟我联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我拽着他往外走。对于这种脾性的人,与其跟他商量,不如霸气地替他做主。 “真的去沈园啊?”尹鸿胆怯地说。 “是的,让我领教一下细柳营的厉害。”我目光灼灼。 如果要逃脱细柳营的追捕,我有很多办法。哪怕是考虑到莫许愿的安危,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这样太消极了,我希望能更积极一点。细柳营虽然危险,但却是唯一能引导我通向老朝奉的线索。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老朝奉的人追着跑,现在也该轮到他们吃点苦头了。 绍兴这个地方,最有名的除了鲁迅故居之外,就要属春波弄的沈园了。这里本是南宋时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园林,最有名的事迹,莫过于陆游和唐婉儿的爱情故事。当初陆游和表妹唐婉儿结婚,夫妻两人情投意合,却因母亲反对而被迫离婚。十年之后,陆游游历沈园时又逢唐婉儿,两人相顾无言,陆游填了一首《钗头凤》以寄相思无奈,唐婉儿读完忧郁而终,临终前同样填了一首《钗头凤》唱和,成为千古凄情的代表之作。陆游七十多岁重游沈园,又写了《沈园二首》,仍对当年念念不忘,成为毕生的一个心结。 如今沈园已经过重新整修,改成了古迹公园对社会开放,市民游客皆可入内游览。柳成绦选在这里见面,未免太有恃无恐。我们两个抵达园子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往外去,眼看就到了闭园时间。 “要不还是报警吧??”尹鸿仍在犹豫,他缩手缩脚,简直跟迈进地狱似的。 我摇头道:“没用的,柳成绦从头到尾,没说过任何威胁的话。莫姑娘至今恐怕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陷险境。叫警察过来,怎么跟他们说呢?细柳营狡猾之处在于,平时他们会巧妙地踩在合法线上,让你捉不到破绽,一旦他们觉得有必要出手,会毫不犹豫。” 我虽然只跟细柳营接触了一次,但那股盗墓的土腥味让我能了解这些人的行事风格。 我和尹鸿进了沈园,无心欣赏周围精致园林,直奔北苑而去。那里有一个葫芦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遗物。假山之上有一处仿古的闲云亭,柳成绦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在假山下面,有数个面色不善的壮汉看守。一看到我们来了,立刻聚拢过来,其中有一个家伙,一米八几的大个,肌肉在西装下鼓鼓囊囊,他拦住我:“你下午弄伤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在医院。” “然后?”我冷冷地反问道。 “你等着吧,小崽子,我叫龙王,早晚我弄死你。”他目露凶光,却到底没有伸手过来打人。反倒是尹鸿被他一瞪,腿软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我们走上假山,看到在闲云亭里,柳成绦正和莫许愿说说笑笑,在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宜兴紫砂壶和四个精致的粉彩茶碗,还有几碟瓜子花生。 我带着笑意,从容踏入亭中。尹鸿本来不太情愿,可被我一拽袖子,只好也迈步进去。莫许愿转头看到是我们,兴奋地叫道:“尹银匠?许愿?” 她这一声喊出来,我脑子一嗡,登时浑身冰凉。我忘了曾跟莫许愿提过真名,当时只觉得是个略带浪漫的小巧合,现在想想,纯属作死啊。 柳成绦没见过我,但一定知道“许愿”的大名。被她这么直接当场喊出来,我的一切后续计划都将泡汤,这还没出师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绦的动作一滞,眼神里疑窦大起。我心思电转,哈哈一笑,对莫许愿大声道:“尹银匠,莫许愿,尹银匠,莫许愿,你这名字无论接在谁后头,都有点意思啊——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啦?” 莫许愿有些羞涩地看了眼柳成绦:“这不碰见了柳先生嘛。他也是来游玩的,说跟尹银匠很熟,还约在沈园吃晚饭。我是过来蹭饭的。” 柳成绦眼神里的疑虑这才消退了几分。我暗叫侥幸,幸亏这姑娘名字和我一样,总算蒙混过关。尹鸿没我这么好的演技,哭丧着脸勉强一笑,不再吭声,额头上却全是汗水。 我们坐在石桌对面。柳成绦殷勤地把茶杯斟满,手势优雅,姿态从容,颇有几分旧社会大族公子的气度。莫许愿在一旁看了,又是双眼闪亮。 待得这一通弄完,柳成绦才慢条斯理道:“尹老师那一手绝活,晚辈非常欣赏。老一辈手工艺者的传承,不能就这么断了,要不您开个价?”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诚,就好像下午撕破脸皮的恶斗没发生过似的。尹鸿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咙:“尹老师的事,已全权授权给我处理了。” “哦?”柳成绦白眉一扬,“那阁下是什么意见?” 我瞥了一眼莫许愿:“大人谈话,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吧?我们既然已经到这儿,她还是赶紧回家得了,家里可是还有门禁呢。” 我这么说,一来是为了救她尽快脱险,二是生怕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来,可就全完了。定时炸弹,得早点排除。柳成绦还没表态,莫许愿却不乐意了,气呼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是柳先生请来的,又不是你许愿的客人!干吗撵我走啊,我偏要在这待!”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四 第六章对峙细柳营·四 49:2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暗叫不好,赶紧接了一句:“是,我是许了愿,要请你吃一顿。今天太晚了,改日再吃不急嘛。” 我心里苦笑,这姑娘不知道我是在救她。她再这么说下去,光是圆场就会活活把我累死。眼看着莫许愿娥眉直竖,这时尹银匠出乎意料地站起身来,用绍兴话恶狠狠地骂了两句。 这话我听不懂,但估计挺难听的。只见莫许愿气得双腮粉红,双眸噙泪,小嘴唇微微颤抖,真是给气着了。她望向柳成绦,指望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能说句话。 可柳成绦却稳稳坐在那,拈起茶碗啜了口香茗,没发表评论。对他来说,只要我和尹银匠在手里,莫许愿便没什么用处了。 莫许愿一看刚才还说笑的柳公子,居然对她的遭遇置若罔闻,不由得泪水滚滚。她咬住嘴唇,把那莲竹头饰从头上揪下来,丢向尹银匠,然后一跺脚,转身噔噔噔跑下假山去,远远传来呜咽声。 莫许愿一走,我的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柳成绦拿起紫砂壶,给我们俩一人重新斟了一杯。 壶嘴一共点了三回。这叫玉凤三点头,是福建一带招待贵宾才有的手法,但他倒茶时食指压在拇指上,意思就完全变了,成了另外一个名目,叫作退避三舍。这是表示自己已退让到了极限,再不会作任何让步。用倒茶的方式表达,比直接说出口更委婉一些,不至于场面太僵。 柳成绦这么干,是向我们表明了态度,这次他志在必得。 面对他那张笑意盈盈的俊俏面孔,我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柳成绦抬眉问道:“对了,下午虽然有一面之缘,可还没请教阁下姓名。” “汪怀虚。”我用了在卫辉的化名。在柳成绦面前,我可不敢公开自己身份。 “哦,汪先生。我听兰稽斋的人说,您去找尹银匠,是为了学习一下焗瓷技法?” 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说,谈判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我直截了当道:“尹鸿先生现在全权委托我来处理这件事,我希望能和你们达成一个公平的合作。” “合作?” 柳成绦笑了起来,似乎在听一个很有趣的笑话:“这事可有点麻烦呢,您似乎没有立场谈合作吧?”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假山下面,影影绰绰七八个手下,想动手随时可以冲上来。 我懒得绕圈子,轻轻吐出六个字:“青花人物五罐。”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柳成绦的脸上,让他那两条妖里妖气的白眉猛然一抖。 他知道我为焗瓷而来,也知道找尹银匠可能跟“飞桥登仙”有关,可没想到我居然连五罐都知道——这可是他们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个目的。 我略带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手心和瓷面之间开始有汗水沁出。 柳成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天哪,五罐您都知道?我之前真是小看您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尹银匠?为的不就是‘飞桥登仙’这把钥匙么?”我继续抛着重磅炸弹,把这条危险的鲨鱼钩着往前跑。果然,当柳成绦听到我连“钥匙”的事都知道时,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 这是一招险棋。我主动暴露出对五罐秘密的了解,等于是把自己置于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祸。 但是唯有这一条路,才能通向老朝奉的城堡。 柳成绦目光变得危险起来,他又为我轻轻斟了一杯:“您要这把钥匙做什么?” “因为我手里有五罐之一,‘焚香拜月’罐。”我眯着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来,整个亭子里变得非常安静。 这是我深思熟虑了很久的结果。五罐之中,“鬼谷子下山”可以确定在老朝奉手里。“三顾茅庐”已经被摔碎在杭州。剩下三件瓷器,至少有一件我确定不在老朝奉手里——就是长春郑家里收藏的那件青花焚香拜月盖罐。药不然提过这件东西,说郑家不知何时给卖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 若要钓住柳成绦,最好就是透露出我有五罐其中一件。有这么一件东西当诱饵,细柳营绝不会松口。 柳成绦沉思片刻,问了一个问题:“哦?这罐子是什么来历?” 古玩这东西,很讲究传承,你是从哪收购的,哪座坟里刨出来的,都得交代清楚。国外很多博物馆,你不说清楚来历,人家根本不收。他既然这么问,显然是不大相信我会有五罐真品。青花人物罐子多了,光是卫辉就有大批鬼谷子下山的仿冒品。我说我手里有,可怎么证明是真品?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呵呵一笑:“口说为虚,眼见为实。来历什么的不重要,不妨见见真章。”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一片碎瓷片,搁在石桌上。一看到这瓷片,柳成绦的脸终于变了颜色。 他一招手,旁边的人赶紧递过来一柄放大镜。他拿起镜子,对着那瓷片端详了半天,用手摸了许久,包括白口部分也都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才重新抬眼。 “这么说,‘焚香拜月’罐碎了?” “不错,这是其中一片残瓷,张生的袖子。”我面不改色。尹银匠在旁边垂头啜着茶,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这件碎片,自然就是我从“三顾茅庐”人物罐里捡回来的那片。 也许有人会问,诸葛亮是汉代三国人物,张生是宋元故事,两者形象差得远着呢。柳成绦得的是白化病,又不是青光眼,怎么可能会分不出来? 不要忘了,这不是整张图,而是一片残片,上面只有诸葛亮的大半条胳膊和袖子,看不见脸,也看不见手。 我没见过“焚香拜月”罐的实体,不过《西厢记》倒是读过几遍。第一本第三折中,有一个场景是“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崔莺莺幽锁闺中,在庭院中焚起香来,拜月祈祷。旁边张生隔墙偷看,忍不住吟出一首诗来,与莺莺唱和。两人虽未相见,却已起了情愫。 这“焚香拜月”罐中所画,我猜其中必有张生隔墙倾听的形象。因此我把诸葛亮的袖子一角,说成是张生的袖子。 我前面也说了,古代工匠没受过教育,对历代服饰不详细考究过,往往选择自己最熟悉的样式来画,经常出现时代错乱的情况,这在瓷器行里,不算破绽。所以无论是战国时的鬼谷子、三国时的诸葛亮还是宋元时代的张生,工匠可能一律都按宋人服饰来描绘,袖子风格完全一样。从单个碎片局部上,相当不易分辨。 更何况这五个罐子乃是一窑所出,无论胎质、釉色、开片、包浆、青花晕点笔触都完全一样,这是做不得假的。从这些角度去考察,只会更加证明这瓷片的真实性。除非有人立刻拿出“三顾茅庐”和“焚香拜月”两个罐子,互相对比,才能识破。 可三顾已毁,焚香没有着落,可谓是死无对证。 柳成绦反复检查了半天,看他的手法,在瓷器上的造诣也不浅。不过我这一招李代桃僵几无破绽,他不可能看出问题来。 柳成绦忽然拈起瓷片,“扑通”一声丢进了茶杯里。我和尹鸿眉头同时一颤,他显然也知道“飞桥登仙”的唯一缺憾。想想也是,老朝奉既然能挖出隐居绍兴的尹银匠,对这手绝活的了解必然颇深。 不过知道归知道,他从这个思路去验证,只会更加证明我们没说谎。 柳成绦把瓷片捞出,眯着眼睛看了良久,终于也捕捉到了那一缕陈黄。他终于抬头道:“很好,汪先生,你赢得我的关注了。”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五 第六章对峙细柳营·五 49:2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既然这么说,显然认可了这就是“焚香拜月”罐。我微微一笑:“可惜只捡了这一片过来,但白口既在,应该够用了。” 柳成绦神色肃然,终于相信我真的掌握了不少讯息。他们找五罐,不是为了收藏,摔成齑粉都不要紧,只要这个白口还在。我特意拿出这个碎片,表明我对其中意义同样心知肚明。 “难怪下午汪先生的反应那么激烈,原来咱们都是同路人。” “客气了,若不是你们太过热情,我又怎能赢得尹老师的信任?” 我们简短地交锋了几句,同时笑了起来。我问道:“那么,现在我们是否可以对等合作了呢?” 柳成绦把手掌一拢,把瓷片夹在中间,笑了起来:“汪先生,您可真是宅心仁厚,居然这么信任我。我现在若是把这片瓷片收走,您该怎么办呢?” 我悠然端起茶杯:“这白口值几个钱?你尽管拿走就是。不过它后头的东西,你们就只能自己去揣摩喽。” “哦?这么说来,您知道白口所藏,是什么?”柳成绦问得有点天真。 “呵呵。” 我没再多说,淡然瞥了一眼旁边的尹银匠,一切尽在不言中。 “呵呵”二字,乃是个万能回答。既可以避敌锋芒,也可以显得深不可测。 经过前面的铺排,柳成绦已经相信我手里有“焚香拜月”罐,而且已经请尹银匠第二次打开了白口,掌握里面的某个秘密。这样一来,就算老朝奉拿到了其他四个罐,缺我这一个,也不完全。 至于我愿不愿意把秘密分享给细柳营,就看他们的表现了。 柳成绦面上的笑意更盛了,他把碎片抛还给我:“汪先生果然是方家,小弟佩服佩服。能和您这样的人做生意,是我们细柳营的运气。您觉得这事该怎么讲?” 这就是正式上钩,开始跟我谈条件了。我心中窃喜,表面上却平静道:“我知道白口的秘密,但手里只有这一个罐,我想其他四罐,八成在你们手里。咱们不妨五罐共享,各得其利。” 柳成绦嘴角轻撇,他没料到我的胃口这么大。 “没有我的秘密,没有尹银匠的绝活,你们五罐齐全也无济于事;没有你们的罐子,我空守秘密也没意义。所以咱们合作,相得益彰。” 我见柳成绦沉默着没回答,笑道:“兹事体大,你一个年轻人,能做得了主吗?”柳成绦用手摸了摸唇边:“您是觉得在下嘴边无毛,希望跟上面的人谈谈?” 我哈哈一笑:“我倒不急,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暗示得很明确,这事是你们求着我,得表现出点诚意来,来个级别高点的人——能比柳成绦级别高的,我估计只有老朝奉了。 柳成绦有些为难:“您早晚都得说出来,跟谁说,不都一样嘛。” “呵呵。”我笑了笑。 我压根不知道白口的秘密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柳成绦他们了解多少,但我必须装作智珠在握。无论对方说什么话,都对以高深莫测的呵呵一笑,让对方心里打鼓。 果然,柳成绦一看我轻蔑一笑,有点拿不准。他想了想:“您说的对,兹事体大,不可仓促作决定。我回去请示一下,再跟您联系如何?” “很好,很好。” 我站起身来,示意尹鸿一起走。柳成绦却说:“刚才谈的是汪先生的事儿,尹老师的事儿还没谈呢。”我一挥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谈妥了,他的也就成了。” 左右几个壮汉身形一动,只要柳成绦一下令,他们就会过来把我们控制住。柳成绦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对视了大约十秒钟,柳成绦轻轻叹了口气:“恭送两位,明天有了眉目,我派车去接你们。” 他本来打算就地动手,把我们绑走。但看我刚才那一番做派,知道我们早有准备,如果强行翻脸,后果难测。好在我也有求于他们,倒不必担心我们连夜潜逃。 我带着尹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假山,忽然又转回去了。 我们谢过柳成绦,离开沈园。一直到走出园门,我才觉得背心凉飕飕的,几乎被汗水浸透。我面对的是一群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跟他们玩空手套白狼的游戏,一步不慎,可能就要倒大霉。刚才那一番简短对话,已经让我几乎耗尽心神。 “你回哪里?”我问尹鸿。 尹鸿今天全程没怎么说话,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听到我问,哀叹道:“我还能去哪?去哪都会被盯上。” “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掩护我顺利打入他们内部,我一定会护你周全。”我宽慰他道。 刚才那一番交谈,算是钩住了柳成绦,明天说不定能扯出更大的家伙。只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就会送尹鸿脱险。 我说你现在回八字桥可不安全,那附近人少,万一他们起了歹心把你绑架走,恐怕都没机会示警,不如跟我回酒店吧。尹鸿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继续唉声叹息,似乎并不释怀。昨天他还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工匠,今天却被我硬拽着卷入这场险恶纷争。 不过若不是我在,只怕他现在已经被生生绑架了。细柳营的人,盗墓都敢,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我们走出春波弄的巷子口,特意找了一家在公安局附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对口酒店,我用方震给的证件办理入住,柳成绦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跑到这里来造次。 快进房间时,我忽然把尹鸿叫住,低声交代了几句。尹鸿开始听了,一脸不情愿,一张老脸跟经霜的茄子似的。我冷哼一声,说这事你不办妥,明日可是难保性命啊。尹鸿这才答应下来,开门进屋,然后重重把门摔上。 我进了自己房间,拉开窗帘,从落地窗朝外看去,看到路边有鬼鬼祟祟的影子。这应该是柳成绦派来监视的人,细柳营办事,可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好了,这次我不会逃的,我会紧紧跟着你们,直到见了分晓。”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唰”地把窗帘拉起来,但把落地灯一直开着。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十一点了,走出房门,到楼下前台掏出身份证,要求换另外一间房。服务员看了我一眼,有些纳闷,我说那屋里有烟味,睡不着。小姑娘“哦”了一声,动作麻利地给我换了。 我进了新房间后,确认附近没有可疑的人,然后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然后对面的人接了起来。 “喂,方震,我是许愿。”我握住话筒,把声音尽量放低。 方震是唯一知道我和药不是联手行动的人,同时也是我们唯一信任的朋友。这个号码,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用于单向紧急联络。我现在即将打入细柳营的内部,深入虎穴之前,必须得提前在外面准备好接应,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许愿,你终于打电话过来了。”方震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从来沉稳冷淡,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可现在我却觉察此时的他有一丝震颤。 “怎么了?”我先问道。 “刘老爷子,没了。”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一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一 49:2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方震的声音不大,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不啻惊雷。我惊得差点没拿住话筒,刘老爷子一直精神矍铄,怎么也得奔着一百岁,可??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就?? 方震道:“前天老爷子在家里睡下,没什么征兆,次日便再没起来。” 话筒对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尽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我听得出来,那是极力压抑后的平静。我握紧话筒,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锥心的剧痛。难怪之前那次五脉家宴他没参加,原来身子骨在那时就已经不行了。 刘老爷子对我一直关怀备至。许家能回归五脉,他厥功至伟。即使我后来犯了大错,把五脉置于危难之中,他也没过多叱责,反而谆谆教导。尽管有时候我也受不了他云山雾罩的说话风格,但他无疑是五脉之中我最信任的人,一位长者,一位亲人。 他永远那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让人心安。有他在,五脉有再多幺蛾子事,都不会让人心慌。 五脉的山岳之镇,就这么走了? 短短几年时间里,药来自尽,刘一鸣去世,黄克武也是风烛残年,昔日撑起五脉的三巨头,一一谢幕。五脉的三巨头时代,终于到了终结之时。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一瞬间泪流满面。我涌现出强烈的冲动,想放弃手里的一切,赶回北京去参加刘一鸣的葬礼,最后送他一程。 “你不必赶回来。”方震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这边有刘局主持大局,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不过刘老爷子留了一封信给你,在我这里保管。” “给我留的信?”我一阵错愕。 “对,应该是刘老爷子之前有所预感,先写好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我得知他去世后,立刻掌握在手里了。” 听方震的口气,刘一鸣的去世,似乎还引发了其他一系列动静。不过想想也合理,他执掌五脉这么多年,又一手主导了商业化运作,牵扯利益极广。他骤然去世,必然会产生混乱。看五脉那些人,又少不得会有争权夺利的情况发生吧,恐怕老朝奉也会蠢蠢欲动。 方震到底是老公安,没有深陷在悲痛中,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我忽然皱眉道:“我多问一句,老爷子??真的是自然死亡?” 方震道:“我们当时也有疑问,所以做了一次全面尸检,结论是自然死亡,没有问题。其实你在香港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问题。但当时是五脉的关键时刻,他一直没对外公布。”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和刘老爷子的最后一次交谈,是我在上海查《及春踏花图》。当时我掌握重大线索,急于验证,打电话回北京。刘老爷子尽管疲惫,仍然给予指导,还告诉我黄克武在香港被素姐刺激入院的噩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刘老爷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凭着这句话的力量,我才在香港作出了最正确的抉择,击破了百瑞莲的阴谋。 从香港回北京后,按说这么大的事了结,刘老爷子应该会见我一面,可一直却没动静,我还纳闷过一阵。如今看来,那时候他的状况已不太好。 “你手边有传真机没有?我可以现在把草稿传给你。” “我在绍兴的公安宾馆,应该会有设备。” “你怎么跑到绍兴去了?”方震难得地多问了一句。 我强收住悲痛,把我在杭州、绍兴的遭遇跟方震说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开口说道:“这个细柳营我知道,可是背了不少人命官司在身上。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风险太高。” “不这么做的话,没法打入他们内部——现在刘老爷子没了,若不尽快铲除这个毒瘤,恐怕日后更没办法压制了。” 方震似乎被我说服了,他没有继续劝说:“我在绍兴公安有一个熟人,我让他提供协助,但你自己千万得小心。”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个侦查细节,也许能帮到你——细柳营,应该也是一个青花人物罐子的主题。” 我大惊,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老朝奉的山头,似乎是以五罐来命名:有“鬼谷子下山”罐,所以卫辉是鬼谷子一派门下;药家家传“三顾茅庐”罐,药不然可能隶属茅庐一派;那么柳成绦自称细柳营,自然也是因为有个青花罐子叫作“细柳营”,说不定和柳成绦还有什么关系。 周亚夫屯兵细柳营,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汉文帝去视察军队,到其他军营时,都可以直接骑马直入,但到了周亚夫驻屯在细柳的营地,却进不去了。守门士兵说必须有周将军的军令才能开门,文帝没办法,只能等待军令。等到军营门开,守门士兵又说,营内不得骑马,文帝只能下来自己走。左右大臣都说要惩罚周亚夫,文帝却赞扬说这才是真正的治军之才。 柳成绦这一支起名叫细柳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方震这个细节提供得太及时了,之前我说要打入老朝奉内部,还没想到什么具体计划,现在经他这么一提醒,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对了,药不是怎么样了?”我问。 “他被当场抓住了,吃了点苦头。不过沈云琛出面,经过斡旋,表示不会发起民事诉讼。现在反倒是药家自己打得不亦乐乎。有的痛斥药家这两兄弟都是败家子,要开革出家;有的坚持要连沈家一起告,告他们保管不力,总之吵成了一锅粥——不过这两天突然都不说话了,似乎受到什么人威胁。” 我心想这大概是药不然的杰作。那些药家人个个屁股都不干净,碰到药不然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横货,只能无可奈何。 “那药不是会被释放吗?” 方震回答:“知道了。” 这么重大的消息,他听起来既不兴奋,也不惊讶。我怀疑他们早掌握了郑教授的情况,所以才一直没让他进入决策圈。 我把电话挂掉之后,下楼去找传真机。这大半夜的,可不太好找。好在我有证件,又用银钱开路,服务员收了贿赂,偷偷开了商务中心的门。很快那边传真过来几张纸,用毛笔手写的,笔迹苍劲,是刘老爷子的手笔。我带回到房间去,扭亮台灯,仔细阅读起来。 在信的开头,刘一鸣说他最近忽有所感,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应该跟我交代一下。 然后他讲起了民国的一段往事,说的是许一城带着他、黄克武和药来,阻止孙殿英盗掘清东陵。篇幅所限,细节不多,但从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对许一城由衷的崇拜。 刘一鸣自己坦陈,那时候他对许一城无比崇拜,深信他才是能把五脉带上新轨道之人。许一城之所以能坐上五脉掌门之位,也是他暗中推动所致。 这段往事我约略知道一点,不过听当事人讲起来,感触又不一样。 说完东陵大案,刘一鸣的笔锋一转,又谈起了佛头案。刘、黄、药三人谁都不信许一城会这么做,积极维护,前后奔走。可让他们郁闷的是,许一城忽然性格大变,对自己勾结日人之事毫无愧疚,反而把刘、黄、药三人赶走。 让他们三人态度发生剧变的,是庆丰楼事件。北京在东四有个饭店,叫做庆丰楼,是招待贵客的高级馆子。许一城被捕的前几天,他在这里有一场赌局,逼得一个叫楼胤凡的古董商人跳楼自杀,还把他的收藏直接交给了日本人。三人本来是帮许一城的,结果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从那之后,三人终于彻底失望,本来黄克武最为推崇许一城,结果变得最为憎恶。 一直到我揭破了玉佛头之谜,他们心中才略微释然,了解许一城的用心。可是心结仍未去除,刘一鸣说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许一城当初要那么做。他明明可以把玉佛头的事和盘托出,群策群力,何必拼命自污,把友人全部推开呢?在庆丰楼中,他为何举止如此诡异,生生要逼死楼胤凡呢?可惜刘一鸣说得很含糊,无从得知。 刘一鸣最后说,也许除了玉佛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迫使许一城不得不忍辱负重。如果他当年足够聪明,看破此点,许家也不必承受那么多苦难了。刘一鸣写到这里,充满自责,说最近几年,梦里屡屡回到当年东陵,梦见许一城阻挡在陵前的身影,他这才下决心推动许家回归五脉,否则死后没脸去见许一城。 草稿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是传真件的草稿,所以我还能看到刘一鸣的修改痕迹。我注意到,后面还有半句话,但却被涂掉了,涂抹者是一笔一笔认真涂黑的,连形状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辨认汉字了。 我放下传真件,站起身来,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望去,心潮澎湃。 东陵的故事我知道,那是文物史上的一次浩劫。我爷爷再如何天纵英才,也没办法阻止这次悲剧的发生。可我能想象得到,他站在东陵之前,孤身一人挡在孙殿英的大军之前。一个孤拔坚毅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绝望肃立。 那种澎湃的意念,几乎可以跨越时空,让后世的孙子泪流满面。 “爷爷,我不会让您失望。咱们许家,一定会坚持到底。”我面对着窗外,双目清亮,不再有半点迷惘。 次日一早,柳成绦果然如约出现在宾馆门口,他衣冠楚楚,须发皆白,频频引人侧目。他一看我们俩下楼,咧嘴笑道:“两位,我这边有眉目了。我老板愿意见你,不过得在我们公司里头。” 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们一定不肯放弃主动权,但我坚持要见高层,折中下来,只能是我去他们老巢了。我没有再纠缠什么条件,立刻答应下来。 刘一鸣的意外辞世,让我的紧迫感更加强烈。这事,不能再耽误了。 柳成绦一伸手:“公司不在绍兴,得麻烦二位出趟远门了,上车吧。”说完一辆桑塔纳开了过来,规格不低。 “稍等片刻。”我学着他的样子鼓了几下掌。柳成绦一愣,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忽然之间,七八个记者模样的人涌了过来,旁边还有几台相机和摄像机跟拍。带头一个女记者把话筒伸向柳城绦:“柳先生,我是绍兴晚报的记者,你这次来绍兴寻找民间手工艺人,挽救失传绝活,是出于国家安排还是个人兴趣?” 柳成绦有点蒙,我走过去,亲热地扶住他的肩,对记者说:“柳先生是一位热心公益的企业家,他珍视民族传统,一直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回馈社会。他上次来到绍兴,看到很多民间手艺者慢慢老去,可一手绝活却没有人愿意学,不少已经失传,令人扼腕。柳先生感慨之余,决定投资一大笔钱,用于民间传统工艺保护。八字桥的尹银匠,就是他决定资助的第一位民间匠人。老尹,你过来。” 尹银匠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我把我们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继续对记者道:“我们已与柳先生达成共识,今天就去他们的基地,去录像,去研究,可能还会收几个徒弟,把咱们绍兴银匠的绝活保存下来。这只是个开始,今后柳先生会致力于拯救更多民间艺术。这样才不会断掉我们文化上的根,为子孙后代留下珍贵财富!” 我说得热血,记者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趁着他们嘁里喀喳拍照的当儿,柳成绦低下脑袋,两条白眉几乎汇成一条粉笔线:“您这是在干吗?”我一摊手:“尹银匠本来就是名人,惊动媒体很正常嘛。” 记者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过来。柳成绦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能尴尬地含糊应付,他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手下,都站在远处,有些不知所措。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什么也不能干。柳成绦瞪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失去了淡定。 我懒得看他,偷偷对尹银匠道:“你可以放心了,这么一宣传,没人敢动你。”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二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二 49:2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个灵感的来源,还是感谢莫许愿。她曾经跟我说过,有电视台想采访尹银匠,结果被骂了出来。我昨晚让尹银匠重新去联系他们,主动爆料,说有民间企业家资助手艺人。媒体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一大早就派记者跑过来追新闻了。 柳成绦算定我们不会去报警,但没想到我会通知媒体,假戏真做。经过这么一番宣传曝光,尹银匠被摆在了明面上,成了大众关注的焦点,无形中多了一层保护。若是我和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用别人,媒体就会揪着柳成绦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记者不知谁泄的密,还通知了几位老艺人。他们寂寞太久,听说有金主愿意资助,全都不辞辛苦跑过来了。我看到几个衣着朴素的老头老太太,主动在给柳成绦递名片,扯着袖子不放开,连哭带喊,诉说着自己的故事。甚至还有人带了各种民俗乐器,当场就要表演。在呜拉呜拉的喜庆交响乐中,柳成绦心里估计已经杀了我几百遍了。 老朝奉也罢,细柳营也罢,都是在黑暗中蝇营狗苟之辈,势力太大,也见不得光。如今媒体一关注,就把柳成绦最大的优势给废掉了。 这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柳成绦就算知道,也是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众人都上了车。柳成绦的头发被挤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了好几个扣子,那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我暗自一笑,看来恶人还得恶人来磨。 “开车。”柳成绦恨恨地说了一句,没再摆出那张温和的面孔。 究竟去哪,他没有告诉我们。刚才记者也问过,他只含含糊糊说去北京,不过这一听就是骗人的。 车子很快驶离绍兴城区,开上一条长途路线。我看看太阳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这一开,就是五六个钟头。中间车子停了几次,加油、吃饭、上厕所。柳成绦也不再献殷勤了,随便丢过来几包面包和水,除了上厕所不允许我们下车,上厕所也有人看着。 尹银匠有些晕车,脑袋后靠双目紧闭,他大概这辈子从来没离开绍兴这么远。我则把头靠在车窗上,反复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这次深入虎穴,风险十分之大。我有可能会被夺宝灭口,会被人识破真实身份,就算一切顺利,见到老朝奉,怎么逃出来也是个问题。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个尹银匠,我必须得保护他的安全,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 从前我不是没身陷险境过,但这次的局面最为复杂,我所能倚仗的,只有一个未经验证的想法。万一算错了,就完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面临的麻烦再大,也没有我爷爷许一城当初面对孙殿英那么危险。 许家的男人,总会坚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这是刘老爷子的教诲。 我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路牌,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地名,应该已经进入安徽境内了,离黄山已经不远。不知不觉,桑塔纳偏离了主路,朝着一处偏僻镇子而去。进了镇子,柳成绦示意下车,然后带我们到了一个破旧的路边小饭店。 他们叫了简单的几样菜,曾经威胁过我的那个大个子龙王还想要瓶啤酒。柳成绦筷子一搁,沉脸说别误事,龙王只得讪讪给退了。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在柳成绦面前跟鹌鹑似的,一点都耍不起威风。但一转头,其他手下又对龙王毕恭毕敬。 这些细节,我在旁边不动声色地默默记住。我马上就要进入敌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战场,多知道一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我一命。为此,我得拿出鉴赏古董的细致劲来,去观察去记忆,去抠,小时候看的那些地下党连环画,这回全用上了。 吃罢了晚饭,我们出了饭店,发现桑塔纳换成了一辆大解放。车厢用苫布盖着,遮得严严实实。柳成绦把我俩带到车屁股,说:“两位请上去吧,接下来的路比较颠。” 我本以为已到地方了,看来只是个中转站。接下来的路,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见,于是换了一辆车。尹银匠有点犹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么,咱们现在是绍兴名人。”然后我在龙王的怒视下,从容爬上去,挑了个车厢最深处。这里靠近驾驶室车头,比较不颠。 龙王也爬上来,双手抱臂坐到对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车子轰鸣启动,抖动着巨大的身躯继续朝前开去。 接下来的路确实很颠,估计不是走省级公路,而是在山里钻来钻去。我靠在车厢,忽然冲对面的龙王开口道:“喂,你弟弟怎么样了?” 龙王勃然大怒:“你他妈还好意思提,我弟弟整个被毁容了,以后都没法找对象。”我扑哧乐了,原来他最担心的居然是这个。龙王伸开肥厚的巴掌,过来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车窗,坐在副驾的柳成绦回头看过来,龙王只得收回动作,改用眼神瞪我。 这时候他才知道,为啥我要往里坐。 “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泼那盆酸,就让你们给逮住了。总不能许你们抓人,不许我反抗吧?”我眯着眼睛,随着车子颠簸一晃一晃。 直到三楼的客房门打开,我才长舒一口气。这里的住宿条件还不错,标准宾馆配备,两张床,总算是人间的味道。我还真怕一开门,正中搁着一具棺椁让我睡进去呢。 房间里有电视,但没有电话,墙壁特别白,不知谁拍死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在墙上留了一个特别瘆人的血手印。房间的墙壁上钉着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陈列着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异,都是白瓷。不过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客房里。 “两位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这里是山区,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绦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开。 我们俩坐了整整一天车,腰酸背疼,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头就睡。这几年经历的事儿多了,我已经习惯在巨大的压力下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次日起床,周遭极其安静,只偶尔有鸟鸣。一耸鼻子,可以闻到极新鲜的空气味道。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三楼阳台上往外一看,发现这附近的地形应了《醉翁亭记》开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山峦叠嶂,触目皆绿,高高低低的山峰把这里围成一个小盆地,视野根本无法远望。唯见天空碧蓝一角,有丝丝缕缕的碎云点缀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这栋小楼。此时阳光斑斓,浓绿映衬,让小楼昨夜的诡异风格荡然无存,反而显得生机勃勃,透出几丝隐庐野趣。我记得一个导演朋友说过,拍电影最重要的其实是打光,同一个场景,打不同的光,风格迥异,诚哉斯言。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楼梯在正中,每层都向两侧延伸出去两条走廊,每一侧都有两个长屋子,里面很宽阔。唯独我们住的第三层,都是小房间,一侧三个。估计这楼从前是个乡村学校,一、二层是教室,三层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 小楼周围还有不少农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顶,大部分是砖屋,呈现出火红色与黑釉颜色,颇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过已荒废很久。一条陡峭的山路曲曲弯弯地伸了出去,一头扎进群山。我还看到一些瓷窑,正袅袅飘着黑烟。这些窑不算旧,样式很有特点,拱圆身长,纵向看有点像葫芦。二十多米高的窑囱高高竖起,外糊一层黄泥。这和时下流行的烤花炉、梭式窑不太一样。 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自然村,居民迁改之后搬到山外头去了,老房子都荒在这里。结果被细柳营看中,跑到这里来建了一个造假基地。这个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大。除去砖窑,我在远处还看到许多相关设施,甚至有两三个堆着瓷土、釉矿的堆料场。 判断一个作坊规模,一是看窑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随做随进,不存东西。若是有堆料场,就必然是有转运需求,规模一定小不了。 这里跟河南一马平川不一样,山路崎岖,一般不会有外人闯入。天高皇帝远,手脚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细柳营的气魄,果然不一样。 可这样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给我们送来早餐,五个馒头,一盘咸菜,两个煮鸡蛋,居然还有两份小瓦罐排骨汤。我注意到,从三楼到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出口,一道栅栏铁门给拦住了,上面挂了锁头,送饭的进出都得现开门。 等于说我们只能在三楼活动,无法离开,变相被软禁了。至于柳成绦,却一直没出现过。 既然不让出去,那就随遇而安吧。我和尹银匠就在屋子里待着,看看电视,聊聊天。说来也怪,尹银匠到了这里,情绪反而平复了。大概是周围没人,又安静,和他原来的生活环境差不多。 这家伙原来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流行话题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银器手艺和焗瓷。他一说起这个就双眼放光,话匣子停不下来。 我趁送饭的人过来,问他们要几件瓷器。这里既然是造假工坊,这类东西肯定很多。过了一阵,看守咣当咣当抬来一筐,不过里面残次居多,估计都是烧窑淘汰下来的。尹鸿连说带演示,让我学到了不少瓷器知识。 不过尹鸿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总会面露困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绦终于出现了,对我们说:“两位,跟我来吧。”我们跟着他走到一楼的一间教室里去。 教室的墙壁上还依稀可见一些标语痕迹,黑板和木制讲台尚在。但讲台下的摆设、风格却截然不同:地上铺着猩红地毯,正中一个乌木根雕大茶台,上头茶器一应俱全,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张云墩和木椅,旁边还竖着一扇檀木八扇屏风,屏风上缀着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风纹。 旁边一个小炉子,火焰腾腾,坐着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铁壶。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谈吗?现在他的人刚刚赶到。”柳成绦说。 我朝茶台那边望过去,一个人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茶碗,他一抬头,那张熟悉的笑脸让我心中一震——药不然? 这个变化,真是让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为柳成绦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没想到是药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绦,慢慢道:“柳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柳成绦以为我嫌年轻,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大老板派来的特使,可以全权代表他作出决断。您尽可以放心。”我敏锐地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不满。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药不然。”药不然演技不错,一点没看出破绽,热情地起身相迎,然后提起铁壶,亲手给我沏了杯热茶,“这是新下来的黄山银钩,尝尝,尝尝。” 我端着茶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新下来的黄山银钩?他是在暗示这里距离黄山不远?婺源?祁门?还是歙县?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给我消息,而且也没有更详细的暗示了。 药不然的意外出现,让我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变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混蛋是敌是友。 药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似乎我的错愕让他挺开心,就像是一个损友的恶作剧。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这儿,是代表我老板来跟你谈的。我听大柳说了,您手里掌握着西厢‘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卖个好价钱?” “是。”我面无表情,尽可能少说话。 “价钱好谈,谁也不在乎这仨枣儿俩枣儿的,不过汪先生有顾虑,我们也有顾虑。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们没法判断。万一咱们达成了协议,您手一摊,说逗你玩,这不耽误大家工夫嘛。”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三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三 49:2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药不然正经谈事。他谈起生意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番话敲山震虎,语带威胁,又隐隐留出了口风。 “那依药先生你的意思,我还得证明一下自己?” 药不然笑了笑:“那倒也不急。大柳这回去绍兴,其实是冲尹银匠去的,您算是一个意外收获。所以今天咱们先不谈那些,把正事先办了,后面怎么弄可以慢慢谈嘛,我们不是很急。” 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我也许就信了。但对方是药不然,这话就得反着听了。 药不然见我沉默不语,冲柳成绦抬了抬下巴。柳成绦冷哼一声,让龙王搬进一样东西。这东西我们都熟,居然是尹银匠在绍兴用的那个工作台。 尹鸿没料到他们把它也搬过来了,快走两步,用手去抚摸台面的凹痕,有些激动。我看到在工作台旁边还搭着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爷爷转赠药慎行的海底针,也在这里了。 柳成绦道:“尹老师,也不知道您什么工具称手,我就自作主张,从铺子里给您运来了。”尹鸿对此不置可否,轻轻摩挲着工作台的每一个凹凸,仿佛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了一个响指,龙王又搬进来一件瓷器。我一看见这东西,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这,又是一个青花人物盖罐! 它的大小、形制,和我见过的“三顾茅庐”罐并无二致,只是纹饰不同。正中坐着一位戎装大将,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边一位军士打起一个旗幌,上书“周亚夫”三字。还有一匹西域骏马系在树边。除了这些主要造像,装饰用的柳树、卷草、祥云、碎花等物,风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辙。 看来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不过比起“三顾茅庐”的儒雅之气,这个罐子更显得威严肃杀。 药不然道:“汪先生别拘束,随便看看。”听了他的话,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了一阵。无论釉面手感还是青花色泽都极舒服,苏料锡光也很清晰,是件大开门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凑近罐边仔细端详。果然,在周亚夫的手肘处,也有一道不易发现的白口。 这说明,“细柳营”罐子的釉囊衣同样也被打开过,然后被封起。 柳成绦道:“尹老师,这次请您过来,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绝活,把这条白口重新开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前面说了,釉囊衣的大小没法藏实物,但适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说,就算之前有人开启过,只要不故意损毁,信息说不定还留着。 尹鸿看看我,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 他抱起“细柳营”来到工作台前,轻轻搁下。他扫了一眼,说还缺乙炔喷灯和几种原料。 这个作坊很大,储存的物资很丰富。柳成绦一声吩咐,十几分钟就备齐了。尹鸿略作处理,摊开海底针,对着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飞桥登仙”。龙王在对面还架起了一个小摄像机,打算把这些录下来。 尹鸿对这个并不介意。有些东西,就算你看一万遍录像,也是学不会的。我看过一个新闻,川剧变脸去美国访问,美国人拿高速摄像机拍下来,一帧一帧分析,但没用,眼睛看见手速也跟不上。 随着几声清脆的瓷面敲击声,尹鸿正式开始了操作。一瞬间,那个威风八面的老艺人又回来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么流畅,手法眼花缭乱。一个人潜心一辈子,只钻研一件事,就是这种完美境界。我虽未见过其他人,但估计药慎行、尹念旧甚至尹田的水平,绝无尹鸿这么高超。他们接触的世界太庞杂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鸿这个强迫症的至纯至粹。 不光是我,就连柳成绦、药不然和龙王都面露凛然。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飞桥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视觉效果也极其漂亮,尹鸿双手往复,飘逸如仙人。难怪当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贵族都相邀来看,这就是所谓“匠人之道”的极致了吧。 大约半小时后。尹鸿猛然停手,双臂下垂,关掉喷灯,倒退三步,整个人疲惫不堪:“得了。” 药不然带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柳成绦都不轻不重地鼓了几下。我忽然想起来,尹家似乎有祖训,说施展“飞桥登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否则有诅咒加身。不知这是尹鸿第几次施展了。 不过这时候大家的关注点不在他,而在细柳营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经被挖开了大大一片,露出里面一层层细腻的胎质,好像一个人的腹部被划开一个刀口再用牵引钩拉开似的。 这有点拓碑的意思了。过不多时,尹鸿双手一掀,把纸扯下来,小心地保持着褶皱形状,把它搁到工作台上。 这个瓷口被层层刮开,边缘部分有如一道凹凸不平的长坡。黑条散布在高度不同的坡面。也就是说,这些黑色标记不是一个平面图,是三维的,没法直接用相机或纸拓下来。只有用纸把标记带着曲度全复制下来,变成一个立体纸型,才能窥得全貌。 尹鸿之所以用元书熟竹纸,是因为它的纸质刚,曲折后会留下痕迹,用来写字可能不如别的纸类,但做纸型最适合不过。 尹鸿叹道:“烧这瓷器的人,可真是个天才。如此精致的釉囊衣,我都是第一次见到。”药不然眼神一闪:“莫非,这是龙走纹?”尹鸿点头。 我在《玄瓷成鉴》里看到过。龙走纹是早已失传的一种瓷器烧制法。匠人在塑形时不是捏制,而是用密度不同的黏土,一层一层糊上去。在其中一层或几层掺入金属线或矿物颗粒,谓之“龙走”。龙走排列成特定的图形或文字,然后外涂重釉。这样一来,因为密度不同,瓷器胎体烧制出来也是分层的,刮开外面几层,就能看到里面留下的文字。 龙走纹,是实现釉囊衣的先决条件,特别适合给一些隐秘之事留底。之前尹鸿讲的那个明代夺家产的故事,就是一例。 “细柳营”瓷罐高明之处在于,烧制匠人不是只埋于一层,而是在不同层的不同位置都埋有龙走,只有用纸把整个结构都取出纸型,才能看出整条龙走的脉络,读取信息。这就像是看风水找龙脉,光在平面地图上,看不出个所以然,非得亲身登高望远,才能把山川高低走势尽收眼底,然后才能寻砂探穴。 尹鸿叹息道:“这个白口之前被人刮开过一次,又涂釉回填。我是循着前人痕迹,才侥幸重现了龙走。之前那位前辈,凭直觉和经验就能刮出釉底龙走,可比我要厉害多啦。” 柳成绦忍不住道:“那么这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代表了教室内所有人的心声。可尹鸿却摇了摇头:“我只能把东西取出来,至于是什么,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了那竹纸上面。那张竹纸似是被人随手揉烂成一团,褶皱层叠有如山峦起伏,那些黑点黑线分布在上面,构成了一幅玄妙的点墨作品。 这时龙王走过去,把其他人都赶开。柳成绦伸手把纸型拿出,从不同角度反复观察,眉头却是一皱。 看柳成绦的神情,似乎也没看懂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他舍不得拿出来让大家参详讨论,这是细柳营的东西,自然得对别人——尤其是对药不然保密。 柳成绦看看我,我既然宣称知道白口背后的秘密,眼下正用得着。他把我扯到一旁,拿出纸型给我看。我捧着纸型挑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终于看到这些黑点聚合成了一句话:“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 每一个汉字我都认识,但凑到一起,却如同天书一般。鸡笼是什么?甲卯针六更,似乎是什么行经拔脉的手法。总不会跟武侠小说似的,五罐里藏着一部武功秘籍吧? 柳成绦问我什么意思,我哪知道,只得摇摇头:“这东西残缺不全,殆不可解。” 柳成绦也不着恼,合掌一笑:“汪先生手里,不是还有另外一片瓷片么?一句不懂,两句总该能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对老板有个交代了。” 谁都听得出来,柳成绦这是在强调自己的功劳,暗示药不然只是过来看看,什么力气都没出。药不然远远站着,依旧笑意盈盈,不以为意。 不过他一语倒提醒我了,我手里还有一片“三顾茅庐”的碎瓷(当然,他们以为是“焚香拜月”),如果也依法刮开,取出纸型,提出另外一句,合在一起说不定就能读懂了。 这瓷片此时就在我身上,反正我如今被软禁于此,他们也就不着急收缴。 这时尹鸿活动了一下手腕,咳嗽了一声:“‘飞桥登仙’对精力消耗太大,按规矩每旬才能施展一次。我昨日在铺子里用过,今日又用了一次,已经到极限了。” 柳成绦道:“眼下只差这么一片,尹老师破例加个班呗?”尹鸿斜眼看了他一下:“若要开出这个釉囊中的龙走纹,下手必须极稳。差之分毫,刮错一层,可能整个布局就毁了。”说完他伸出双手。 手背青筋绽露,指头微微发抖,皮肤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灰色,显然已耗尽了力量。 技术方面尹鸿是最大的权威,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柳成绦也不敢坚持。他想了想道:“那再让您休息三天,不能再多了。” 今天的活动,就这么结束了。柳成绦把那张宣纸小心翼翼抹上定型胶水,挪到一个玻璃罩子里,让龙王搬走,生怕药不然觊觎。至于那尊细柳营的青花罐,柳成绦居然没提修补的事,可见他全副心思都在龙走纹上了。 结果这件贵重的青花瓷罐,就这么敞着一个大大的伤口,立在教室里,有若一具解剖完的尸体。真是暴殄天物。 我和尹鸿被照旧带回到三楼,大门一锁,继续软禁。一进房间,尹鸿长出一口气,一离开工作台,就恢复胆小怕事的样子了。他怯怯地对我说:“今天我可都按你说的做了,拖延三天够吗?”我说:“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握之中。你继续去准备吧。”尹鸿将信将疑,可他已经被我拽得这么深,说啥后悔也晚了。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在喊:“老汪,老汪。”我探头出去一看,只见药不然悠悠然然站在栅栏外,左手拿着一瓶西凤酒,右手一只烧鸡。 药不然没钥匙,隔着铁栏杆笑嘻嘻地说:“今天你们两位辛苦了,山里条件差,给你们加点餐。”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伸手把东西接过去,什么都没说。 “老汪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哪。”他话里有话地说道。 我冷哼一声。让我去绍兴是他的主意,然后才引发这么一连串事情。至今我也没明白他到底图什么,为了帮我?可他什么都不说全。为了害我?目前倒真没看出来。 我的计划里,本来没有药不然的位置。我一直在犹豫,对他这个变数该怎么用,要不要和盘托出求他配合。 这个混蛋,总在最尴尬的时候出现。我们隔着栅栏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药不然依旧是那种灿烂笑容,永远没个正形:“我想过好几种咱们再聚的场景,可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子,你在里面,我在外面,哈哈哈。”他伸出指头,轻佻地在铁栏杆上弹上一弹,发出微微的颤音。 这实在是太讽刺了,折腾一圈,现在反倒成了我身陷牢狱他在外头送饭的状况。 “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亲自把你送进监狱去??”我低声恨恨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英特纳雄耐尔还一定会实现呢。”药不然像哄小孩子一样,然后话锋一转,“??你可别小看那个小白脸。他说话假模假式,对不听话的人可从来不手软。你看到你屋子里的瓷器了么?可都是骨灰瓷哪。” 一听这话,一股凉气从我的尾椎骨升到头顶。药不然还要继续说,柳成绦从楼下走了上来。估计是守卫不敢阻拦药不然,赶紧通知他匆匆赶过来。他表情阴沉:“药不然,你跑来这里干吗?” 药不然笑眯眯地说道:“小白啊,你这次搞得不错。我代表老板,犒劳一下人家。”他指了指我手拎的烧鸡和酒。 “别叫我小白!”柳成绦对这个外号很恼火,白眉一耸一耸的,“这是我找来的人,你别想搞什么花样。”他跟一只护食的小狗一样,对企图接近“食盆”的人充满警惕。 药不然双手一摊:“这里是你细柳营的地盘,我孤家寡人,能有什么花样?我说小白啊,咱们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老朝奉的部下,何必搞山头主义呢。我最多是提点建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啊?” “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柳成绦冷冷地驳回去。药不然一摊手,哈哈一笑,背着手施施然走下楼梯,像极了老干部的做派——我看得出来,他一定是故意气人的。 听柳成绦的口气,他和五脉之间居然还有什么渊源?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四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四 49:2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见他走了,柳成绦转脸过来看向我:“汪先生,让你见笑了。这家伙虽然是老板的特使,性格却有点问题。” 我必须得说,我第一次觉得柳成绦说的完全没错。 有了药不然捣乱,柳成绦也不好逼迫我们太甚,烧鸡和西凤酒都留下来了。我把东西拿回去,尹鸿一看有酒,眼神发亮,拿过去给自己倒了一盅,有滋有味地喝起来。我撕开烧鸡,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字条,结果一无所获——难道那家伙真的只是来送吃的? 我把烧鸡丢给尹鸿,抬头去看架子上的那一排瓷器。 我原来就觉得挺奇怪,整个屋子的装修都很随意,为何要特意搁一排装饰瓷在上头?而且瓷器形制也不统一,有莲瓣碗,有八福盘,也有梅瓶和阔口杯。它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没有任何纹饰,素白釉面,算是中规中矩的现代仿品。 不知为何,自从我听药不然说这是骨灰瓷后,总觉得它们的光泽折射着几丝妖异,那釉面下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骨灰瓷也叫骨瓷,不是中国原产,而是英国人先发明的。把煅烧后的动物骨灰、瓷土和矿物溶剂混在一起烧制,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而且硬度更高,烧出来的瓷器既薄且透。现在市面上的高档生活用瓷,多是骨瓷。 但也有一种特别的骨瓷,是把人的骨灰烧入瓷中,多半是亲人的,以做纪念。 黄克武为什么在香港突发心脏病?因为他曾经跟梅素兰有一段私情,有个私生子。素姐把儿子骨头烧成骨瓷水盂,当众还给黄克武。他受的刺激太大,结果导致一病不起。 想到这段公案,我再度扫视这些瓷器,心中一惊。难道说,这些骨瓷,竟是来自那些被柳成绦干掉的人?那家伙不光杀了他们,还把他们的骨殖烧成瓷器,堂而皇之地陈列于此。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警示我们?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我们除了不能离开三楼,其他待遇都不错。柳成绦怕药不然对我们有影响,餐饮水平有所提高,甚至到了傍晚还允许我们下楼在附近溜达几圈。尹鸿打死也不肯出去,一个人缩在屋里,不是骂人就是发呆,电视必须永远开着。 我则趁这个机会,去外面观察了好几圈,不过龙王永远紧随其后,怕我跑掉。 龙王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拳砸死我。他腰里别着一把五四手枪,说只要我稍微露出要跑的意思,他就有理由把我当场击毙。偏偏我根本不跑,反而凑过去找他说话,让他难受异常,一对牛眼瞪得血红。 我发现龙王是个单纯的打手,对古董行当完全不熟。我提出去小楼附近的瓷窑看看,龙王大手一拦,坚决不许,但我说去看看小楼附近的房屋,他却不拦着。 这一片小平地附近的农舍房屋,都是用砖砌成的,而且都是大砖头,透着黑红颜色,上面还有一道道的灰斑。有些砖上,居然还有闪闪发亮的釉色痕迹。到了傍晚,夕阳余光照射过来,农舍会泛起一种奇妙的酡红色,如同燃起熊熊的火焰,与屋子共存。 龙王大概不知道,这些农舍用的砖,都是瓷窑砖。瓷窑温度很高,所用砖头耐热性都特别好。但一个窑持续用上二三十年,砖头会被慢慢烧脆,不堪敷用,要重新铺设。这些废弃砖头,便被附近农民拿去盖了房子,质量再差,也比版筑夯土的强。 通过观察农舍的窑砖,我大致能推断出来这里的瓷窑来历。龙王不懂这些,以为不让我接近瓷窑就成,实在是大错特错。 这村里还夹杂着几个古老瓷窑,早已废弃,龙王对这个并不禁止,任由我看个够。 到了第三天,我们又被请到了一楼的教室。工作台已经准备好了,海底针、乙炔喷灯和若干焗料一应俱全,和之前一模一样。围观的人,还是柳成绦、药不然、龙王那几个。 尹鸿不断瞪我,用眼神问我援军在哪呢。我没法回答,只得用手势让他少安毋躁。柳成绦再三催促,他无可奈何地坐到了工作台前,开始啪叽啪叽按动手柄,给乙炔罐加压。其他人都看向我,等着我把碎瓷片拿出来。 我环顾四周,却不着急掏出来:“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柳成绦不耐烦道:“汪先生,你先把瓷片给尹老师,然后随您说多久都成。” “我要说的,正是关于这枚瓷片的事。”我慢条斯理地说道,然后视线缓缓扫过众人。 其实我的心里暗暗在着急,援军迟迟未来,之前已拖延了三天,若是再没动静,只怕我的计划就全盘落空了。 “有屁快放!”龙王催促道。 “你们难道不好奇,这‘焚香拜月’罐到底怎么落到我手里的?这来历,可是与瓷中奥秘息息相关。” 我故作高深,柳成绦虽然觉得不对,可一时也想不到回绝的理由。毕竟我被他们“请”过来的原因,除了身怀瓷片,还有我宣称自己知道五罐的秘密为何。药不然打了个圆场:“听听倒也无妨,权当开场,汪先生你说吧。” 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艰难的考验。我必须请各国著名编剧上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编出一个合情合理让人信服的故事出来。 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搜肠刮肚,把我许家先祖的故事改头换面,娓娓道来。我讲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柳成绦实在忍不住,打断我道:“汪先生,您这是在说评书吧,可否直接说重点?” 我说就快到了,拉拉杂杂又讲了五分钟。龙王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到底想说啥!赶紧他妈交出瓷片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引擎轰鸣。我们朝窗外看去,看到两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大摇大摆开进来,停在小楼前面,从车上下来六七个人。 柳成绦面色一变,正要吩咐龙王去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很快教室大门“咣”地被人推开,那些人粗鲁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人身材矮小,长长的脸上一片麻皮,嘴里还叼着一根雪茄。他身后几个伙计也是恶形恶色,统一穿着迷彩服。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特种部队杀进来了。 龙王反应最快,掏出五四手枪对准他们。那几个伙计也都带着家伙,同时掏出来对准屋内,一时气氛极为紧张。 药不然和柳成绦却没动。前者笑眯眯的似乎啥都没发生,柳成绦一直盯着那个小个子,眼神里有意外,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战意昂然。就连那惨白的脸色,都染上了一点点振奋的血色。 我看了他们一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总算是赶上了。接下来的事,可就有意思了。 柳成绦淡淡道:“欧阳穆穆,你们鬼谷子不在河南忙活,跑来我细柳营做什么?”那个叫欧阳穆穆的麻脸狞笑一声:“小白白,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是来抓人的,抓了我们就走。” “别他妈叫我这个!还有,我细柳营里,哪里有你们要的人?” “有,就是他!”欧阳穆穆一指我,“这个姓汪的兔崽子,是我们鬼谷子的仇人,非弄死不可。” 我一下子成了整个教室的焦点。尹鸿坐在工作台前,回头脸色煞白,眼神似乎在问:“这就是你请的援军?” 我微微一笑——这些人,还真是我招来的。 在绍兴那一晚,我给卫辉的康主任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说汪怀虚现在被细柳营掌握,要回老巢去开启五罐,就在这几天。 康主任既然跟老徐勾结那么深,肯定也认识鬼谷子的其他人,会第一时间通知到他们。 无论是“汪怀虚”还是五罐,都是最能挑动鬼谷子神经的事。他们若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心急火燎来细柳营兴师问罪。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不过鬼谷子和细柳营同属老朝奉,他们自然有办法打听出细柳营的藏身之处。 这位欧阳穆穆,想来就是鬼谷子这个山头的老大,他们总算及时赶到了。 药不然看我的眼神,也充满疑惑。我没办法当场跟他解释,我把鬼谷子招来,不是因为活腻了,而是想要驱虎吞狼、死中求活。 老朝奉手下,各个山头彼此不服,互别苗头。我多吸引几股势力来制衡柳成绦,中间才有腾挪的空间,否则一家独大,哪有我活命的机会? 借势不止能借友军的,也能借仇人的。 柳成绦看了一眼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沉声问道:“汪先生是我的客人,他和你们结了什么梁子?” 欧阳穆穆大叫道:“卫辉那事你听说了吧?就是这个王八蛋害得我们损失惨重,今天不弄死他,我在道上没法混了。”一听这话,柳成绦冷着脸:“这是我细柳营的地盘,不是你家炕头。你在道儿上混不下去,就跑我这儿撒泼耍赖。难道我是你家长?” 这句小便宜占得巧妙,让柳成绦身后的人都哄笑起来,欧阳穆穆气得鼻头都红了:“你妈的,你个小白脸咋说话呢?”柳成绦道:“好话你听不懂,赖话你又不爱听。赶紧给我滚蛋吧,别耽误办正事。” 一碰上这样的蛮汉,柳成绦也懒得谈吐风雅了。两个人话顶话,眼看就要吵起来。我故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下子欧阳穆穆更是勃然大怒,一指我:“兔崽子,你还敢乐?别以为有这个小白脸撑腰,你就能逃过此劫!老徐尸骨未寒,你今天必须得去陪他!” 我继续挑衅道:“你说必须就必须?你是谁啊?”说完往龙王身后缩了缩。这一举动看在欧阳穆穆眼里,俨然是细柳营决定死命保我的信号,眼睛立刻红了。 “姓柳的,你就给我一句明白的,今天这人你交还是不交?”欧阳穆穆喘着粗气。柳成绦抬起下巴,轻蔑道:“这个嘛??看我心情。” 我身怀白口秘密,又在绍兴媒体上露过脸。现在若让欧阳穆穆把我拖出去毙了,这个黑锅就得让柳成绦来背。所以无论柳成绦多厌恶我,这种情况下也得死死保住。 欧阳穆穆听到柳成绦的话,立刻发起飙来,像是一头闯进瓷器铺子的公牛,摇头摆尾不顾一切。他大踏步向前,伸出手去抓我。龙王下意识地拦住,他毫不客气地扇了龙王一耳光,脆响无比。龙王哪受过这委屈,挥拳要打回来,却被欧阳穆穆的手下一个短发青年给架住。 龙王毫不含糊,拔出五四手枪,顶住对方脑门。对面那小青年也够悍勇的,居然也不退,反而把脑门往前顶,把枪口顶了回去,手指头还钩了两下,意思是你有种就开枪。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紧张至极。这时一个轻松的声音响起:“哎,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都是老朝奉的部属,干吗搞得跟仇人似的。” 说话的是药不然,他居中说和,左手把龙王的手枪把住,右手推开那个悍勇青年。两人不动,欧阳穆穆和柳成绦同时发出指示,两人这才各自后退了数步,杀意却依然强烈。 欧阳穆穆和柳成绦也知道,真要火拼起来,老朝奉那里肯定怪罪。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面子过不去。此时药不然出来给铺了一层台阶,自然赶紧下来。 欧阳穆穆斜眼对药不然道:“药老二,我今天卖你一个面子,不动手。但人我必须带走,这个没得商量。” 药不然恨铁不成钢地嘬了嘬牙花子:“哎,哥们儿,太不会聊天了吧?啥事不能谈啊?怎么就没商量了?” 欧阳穆穆冷哼一声,没吭声,继续瞪着我,生怕我借机跑了。药不然趁机继续道:“你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小白跑到你的地盘上,舞刀弄枪非要抓一个客人回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敢!” “啧,你怎么又冒出脾气了!回头老朝奉问起来,你说我该怎么汇报?” 欧阳穆穆知道这个药老二是老朝奉的体己人,也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不能真起冲突。他眼皮一翻:“那你说咋办?” 药不然转过头,对柳成绦笑道:“欧阳老大刀子嘴,豆腐心,也没什么恶意。远道而来,也别太冷落了。”柳成绦淡淡道:“你的人情,你自己去承,别把我扯进来。无礼之客,我们这里恕不接待。” 虽然还是拒绝口气,但比刚才的调门可低多了。 药不然一拍手:“无礼之客不接待,那有礼之客就没问题喽?”他又转向欧阳:“欧阳老大,我保证,小白确实有要事在办。左右就半天时间,你等等不就得了?大局为重哈。” 药不然这几句话,看似公允,其实憋着坏呢。柳成绦听了,心里憋屈;欧阳穆穆听了,觉得是牺牲自己作出重大让步,两个人都觉得是受了大委屈。刚才拱起来的火,只是暂时给压下去了,压根没排解出来。 我看向药不然,他一本正经地左右调停着。我的计划虽然没跟他提过,这小子倒是颇有默契,完全按照我的节奏在使劲。 欧阳穆穆怒气稍微退了点潮,他拖过一把椅子来,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大局为重?好,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大局,能比我的事还重。” 药不然扯过柳成绦,嘀咕了几句,柳成绦眉头紧蹙,沉思片刻,勉强点头应允。药不然得了许可,指了指我和尹银匠:“欧阳老大,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据说里头藏着东西。这两位一个能开,一个能读,小白好不容易请他们二位来,是帮忙开罐的。”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五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五 49:2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欧阳穆穆摸了摸下巴,一脸不信:“真的假的?” 药不然道:“其实细柳营的罐子,三天前就开了。现在要开的,是‘西厢记焚香拜月’罐。” 欧阳穆穆一听,目露精光:“哦?那个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帮我一忙,我就不追究这个汪怀虚了。” 在场众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眉头一耸。这家伙,看似脾气暴躁有勇无谋,原来精明着呢。刚才那一番胡搅蛮缠,不过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绝了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你说开窗户,人家未必愿意,你闹着说把屋子给拆了,人家三劝两劝说开个窗户就得了。 我微微一笑,倒腾假古董的人,不会有傻子。想挑动鬼谷子和细柳营互斗,光是一个我分量根本不够,他归根到底,还是冲着五罐来的——别忘了,他手里,可是还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康主任打的那个电话,除了强调“汪怀虚”之外,还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关。 这年头,利益永远都是最能动人心的。 果然,欧阳穆穆摆足了姿势,开口道:“这罐子咱家也有一个,正巧带在身边,你让我插个队,先请这位尹师傅先把这个给开喽,咋样?” 我看到柳成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估计心里已经骂开了。欧阳这个混蛋,青花盖罐那么大,谁会“正巧”带在身边。你明明一开始就存了开罐的心,却装出一副要报仇雪恨的嘴脸。看似勉为其难地作了重大让步,其实全是演技。 柳成绦寻访到尹银匠,本来想占得先机,结果这欧阳穆穆不知从哪里闻到腥味,也跟苍蝇似的飞过来了。 柳成绦道:“开罐并非那么简单,这位尹老师开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欧阳穆穆一摆手:“反正你们住这儿,也不急于这一时。我大老远来的,不方便,还不能占个先?” 柳成绦冷笑:“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欧阳穆穆斜眼道:“那你把这姓汪的交出来,咱们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绦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麻脸上怒意转盛:“你这么处处维护他,难道卫辉的事是你指使他干的?” 这连污蔑都不算,简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绦脑袋上扣。我见状,赶紧先朗声辩白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卫辉之事,纯是我个人行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辩白”还好,这么一说,柳成绦发现自己说是也不合适,说不是也不合适,好像我在主动替他背黑锅似的。他对卫辉的事根本一无所知,结果被我这么“撇清”,反而显得居心叵测。 也不知道欧阳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还是借题发挥,总之“嘿嘿”阴笑起来,周围小弟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药不然见状不妙,又出来打圆场:“哎哎,大柳,实在不行你就让他先开呗。你反正开过一个了,不差这几天工夫。”柳成绦的脸色特别恼火,明明是自家地盘,却闯进来这么一个厌物。还有那个药不然,面上说得貌似公允,其实却明显偏帮对方。 “罢了,你先开,开完了赶紧给我滚。”柳成绦甩了甩手,又阴沉地补充了一句,“但你的人必须给我出去,只许你一个人在这里看。”欧阳穆穆开口要说什么,柳成绦音量陡然升高:“再啰唆,你一样也别想得着!” 这是最后通牒,欧阳穆穆知道再纠缠下去,这白毛怕是会真翻脸了。他侧过头跟手下小弟耳语几句,小弟们纷纷放下武器出去,过不多时,抬进来另外一个青花罐来。 这青花罐直口短颈,溜肩圆腹,上面画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车,造型和我们在卫辉看到的量产赝品并无二致——这便是“鬼谷子下山”的真品盖罐了。真品的气质,果然非比寻常,那温润内敛的光泽,比赝品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目前所见的三件罐子,“三顾茅庐”“鬼谷子下山”和“屯兵细柳营”,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开门货。青花的魅力在它们身上表露无遗。我忍不住浮想联翩,倘若这五件罐子在博物馆里搁在一起,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柳成绦和药不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罐子,他们是行家,知道光是这罐子本身的价值,在市场上就能引起很大轰动。那么这五罐中藏着的秘密,到底该多重要,简直不敢想象。 欧阳穆穆略带得意,爱惜地拍了拍这盖罐,说这玩意儿的仿品,我一年少说也能卖出去五六十件,绝对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点啊。 尹鸿把盖罐接过去,搁到工作台上,朝我看过来。我说没问题,给他开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尹鸿没有耽搁,立刻开始着手开始施展“飞桥登仙”。 绝活的具体过程,不再赘述。总之我们一干人等,又饱了一次眼福,见识到了艺术玄妙。欧阳穆穆本来坐在椅子上,略带着不屑,不信这事有多复杂。可当尹鸿甫一动手,他便瞪大了眼睛,一瞬都无法挪走。他浸淫这行许多年,知道这手法整治起瓷器来有多么牛,整个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登仙的魅力,谁能阻挡?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尹鸿停下动作。欧阳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好!好!精彩!”尹鸿没受影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皱起的宣纸,里面依然是黑点纵横。 欧阳穆穆怕我们看到,抢先一步把宣纸捏在手里,先看了一遍,有点莫名其妙:“这啥玩意儿?把我的宝贝罐子刮开,就藏着这么一句鬼话?” 看来这里面那句话,和细柳营里的那句话风格是一样的。不过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开口提醒他,几双眼睛就这么默默盯视着。 欧阳穆穆抓抓脑袋,走近“鬼谷子”盖罐,有点怜惜地摸了摸开腹处:“可怜孩子,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被剖膛了——喂,你是焗瓷匠吧?这个伤口还能补回原样吗?” 欧阳穆穆十分敏锐,听到我的话,立刻起疑。他问药不然:“你们本来不是要开罐的么?难得今天聚得这么齐,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呗。” 药不然苦笑着摇头:“我们这还有个‘西厢记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了,就剩下一片残片,在汪先生手里呢。”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不是你们拿来的,是汪怀虚那小子的,对吗?” “是啊。”药不然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 “我说这小子怎么去卫辉的,原来也是为了五罐的事儿!” 欧阳穆穆一拍巴掌,然后把卫辉工坊覆没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这一下子,柳成绦也对我起了疑心。他原本以为我是去找尹银匠,跟他们算是偶遇。若欧阳穆穆的话是真的,我早早就处心积虑地与老朝奉过不去了,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柳成绦缓缓逼近我,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龙王在一旁露出兴奋的表情,只要柳成绦一个手势,他非常乐意把我打成筛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谁呢?东西是真的不就得了?”然后用手在胸口这轻轻一捏。柳成绦脚步立刻放缓。 没错,那枚碎片他检查过,确属真品无疑。但若我现在当场摔碎,恐怕大家都将一无所获,他不敢相逼过甚。更何况我还宣称自己知道白口背后隐藏的秘密,所以还不到最后翻脸之时。 柳成绦没有继续靠近。这时欧阳穆穆开口道:“小白脸,三天之后,‘焚香拜月’里的东西,我要分一半。” 他这句话一出来,整个教室的空气登时凝结。 现在柳成绦和欧阳穆穆各持有五罐里的一句话,分量相当,谁若能多拿到一句话,在未来便可占据优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是细柳营的地盘。欧阳穆穆硬闯进来加了塞,已经是打了主人脸。现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点太过分。 柳成绦吼道:“欧阳穆穆!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欧阳穆穆搓了搓手,脸上肌肉一颤一颤,无数麻子晃来晃去,好似万蚁覆面,“这碎片是汪怀虚的,不是你柳成绦的,对吧?” “是又怎样?” “这小子毁了我的产业,断的就是老朝奉的财路。他的东西,我有权分走一半,这要求不过分吧?” “若我不答应呢?”柳成绦阴恻恻地反问。 “不分也成,现在我就把他带走,你别拦着!” 柳成绦十分为难。我知道在黑道有这样的规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种复仇是最大的理。欧阳穆穆的这个要求,按说是不该拒绝的。但若我被欧阳带走,在这之前必然毁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 我看着这两个怒目以对的枭雄,心中暗自盘算。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柳成绦“贪”,欧阳穆穆“恨”,只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绑定柳成绦,再用柳成绦钓住欧阳穆穆,两人迟早要爆发冲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钓出老朝奉,没想到来的是药不然。不然我可以在这里把老朝奉的实力一锅端。 算了,先别好高骛远了,眼前这一番局面,还得仔细应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我走到尹鸿跟前,跟他说:“咱们走吧。”尹鸿默不做声地把海底针收拾起来。我俯身下去,似乎在跟他说话,然后微微侧过脸去,冲欧阳穆穆一笑。 欧阳穆穆面色大变,他果然开始起了疑心。刚才尹鸿取纸型时,会不会已经看到了那句话?若是他看到,会不会告诉汪怀虚?汪怀虚知道了,柳成绦是不是也知道了? 若是柳成绦知道了,那他这一番辛苦,可就全白费了。鬼谷子注定要被细柳营压倒。 有了“恨”和“贪”作为向导,这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我看到欧阳穆穆打了一个寒战,就知道自己的挑拨成了。 可我事实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笑了笑。他拿这事跟柳成绦掰扯,是注定要被斥回来的。欧阳穆穆梗着脖子,几次要开口,却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人总是这样,越是憋着,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再加上之前的“撇清”,我和柳成绦勾结的嫌疑,在他心目中恐怕越来越大。 “哎,哎,你说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药不然再次出来打圆场。他左边拍拍柳成绦,右边拍拍欧阳穆穆,可两人都冷笑以对,拒绝让步。他终于也怒了,说你们两位看不起我不要紧,难道老朝奉的话也不听了? 欧阳穆穆正在气头上,摆摆手掌:“滚开,药老二,你家里人都快死完了,别拿老朝奉的旗号来吓唬人。” 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六 第七章青花罐,龙走纹·六 49:2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药不然陡然色变:“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议论我家里的事,你他妈给我咽回去!”他一向嘻嘻哈哈,突然这么一变脸,锋芒毕露。欧阳穆穆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他有点后悔,不过羞刀难入鞘,只得岔开话题:“今天我是来找小白脸的晦气,不是你药老二的。” “我只重复一遍,刚才说我家里人的话,你他妈给我咽回去!” 药不然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把短刀,直抵欧阳穆穆的咽喉。他的双眼瞬间充斥着杀意,仿佛只要对方说错一个字,就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柳成绦抱臂站在旁边,嘴角略微抽动。显然之前也吃过类似的亏。欧阳穆穆久混江湖,知道什么人是可谈判的,什么是玩真的。药不然此时的眼神,那是真动了杀心。他的喉结滚了几滚,终于服软了:“好,好,我说错了,我咽回去。” 药不然这才松开刀,脸一变,立刻又恢复到了那个大大咧咧的形象,笑眯眯地环顾四周:“你们两位甭对我藏着掖着,我来这只是做个见证,不会去争那些玩意儿。我就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些东西,都是老朝奉想要的,你们私下里怎么分功,无所谓,但若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儿,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 说完之后,他坐了回去,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来旋去。 柳成绦权衡再三,一咬牙:“好,我就再让你一步。三天之后,‘焚香拜月’开出来的东西,我们两个共享。” 这时尹鸿怯怯开口道:“这枚瓷片比较小,不像前面两个都是整罐,我倒不必休息那么久,明天应该就成。” 柳成绦和欧阳穆穆对此都无异议,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是我给尹鸿做的暗示。两个人现在对彼此的敌意达到峰值,万一过了三天恨意消退,或者两人说着说着说明白了,我一番苦功就白忙了,得趁热打铁。 于是在药不然出乎意料的爆发下,两人再一次勉强达成了协议,约定次日开“焚香拜月”瓷片,两人都有权看取出来的纸型。 这个宽边香炉是金的,两边伸出翘边,合在炉前,仿佛一个长袖之人拱手为礼。此即“一诺千金”的象征。 柳成绦、欧阳穆穆和药不然三人点燃香炉,各自拈一支香,恭恭敬敬插进炉里。甭管真心假心,三个人在六爷前还是拜得挺认真的。 但欧阳穆穆随即提出一个要求,加派他的人手,去看管我和尹鸿。柳成绦说我们已经被软禁在三楼,有铁门锁着,门口有人把守。但欧阳穆穆表示不信任他,坚持要加一个鬼谷子的守卫。柳成绦为示坦荡,也只得同意了。 回到房间后,我偷偷问过尹鸿,尹鸿说鬼谷子里开出的那句话是:“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这回似乎又成了星象,但十一指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懂。这两句话搁到一起,意思非但没明确,反而更加含糊了。我杂书读得算多了,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所幸欧阳穆穆和柳成绦互相提防,不愿意把自己那句话拿出来跟对方分享。不然万一他们逼我解读,我还真没理由推托。 当晚,我和尹鸿一夜好睡。反倒是细柳营和鬼谷子的两个守卫,互相提防着,一宿没合眼,早上起来两人都跟熊猫似的。 次日上午,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里,工具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看见我们进去,三人神情不一。药不然似笑非笑,坐在茶桌后慢悠悠弄着茶水。柳成绦面无表情,欧阳穆穆旁若无人地点起一根雪茄,喷吐着烟雾,旁边一个小弟殷勤地擦着雪茄钳。 柳成绦伸手找我要瓷片,我从怀里掏出来,但没着急交出:“我可不是聋子和瞎子,昨天他闹得那么厉害,若现在把瓷片交出去,只怕我会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样?” “很简单,你在季六爷的香炉前加一支香,承诺不会让欧阳穆穆把我带走。” 柳成绦看向欧阳穆穆,后者叼着雪茄,嘲讽地哼了一句“假模假式”,不置可否。于是柳成绦说“好”,转身在香炉里加了一支香,我这才把瓷片交还给他。柳成绦检查了一下,点点头,确认是当初我给他看的那片无误。 我后退几步,退到了教室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靠近讲台。柳成绦比了一个手势,龙王走过去,站在我和教室门口之间,虎视眈眈。我的护身符已经交出去了,现在除了白口的秘密,没有其他价值,他可以随时干掉我。 我心里一乐。这家伙对我充满仇怨,比小狗还好预测,只要我去哪,他一定跟着。我再看向欧阳穆穆,他眼神里的疑惑更加浓郁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昨天已经在欧阳穆穆心中种下了一枚怀疑的种子,让他认为我和柳成绦干脆就是一伙的。以这个人的疑心病来看,无论现在柳成绦对我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的遮掩。 龙王觉得他在看管我,可在欧阳穆穆那边来看,显然是柳成绦怕他们动手抢人,所以给我安排龙王当保镖。 两边互相的猜疑,将成为我最好的武器。现在这把武器,已经磨砺得差不多了。 我抬眼看看窗户,外面阳光正灿烂,真是一个好天气。 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就绪,现在只等最后一张牌翻开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睛,屏息凝气,努力让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尹鸿拿着瓷片,在工作台上开始着手准备。他的背这几天驼得相当厉害,连续数次施展“飞桥登仙”,可是极大的负担。所以他的动作,比前两次要慢很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尹鸿以妙至毫巅的技巧,慢慢剖开小小瓷片上的白口,如同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在做脑部手术。这种碎瓷片,整治起来比剖开整个罐子还要难,因为尺寸太小了,迫使焗匠必须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一点一点地把釉囊衣解开,难度和玩枣核微雕差不多。中途好几次,尹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要求提供湿毛巾和眼药水。 周围的人怕干扰效果,都不敢大声。欧阳穆穆和柳成绦这一对冤家,没再互相挑衅,都集中在尹鸿的双手。过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尹鸿总算完成了工作,仔细地用玉扣纸从解开的囊衣中,取出了第三张划满黑点的纸型,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幸不辱命??”尹鸿低声道,然后拿起瓷片,抚去上面的粉尘。在他的精湛技艺之下,这瓷片只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开,其他部分的釉纹保存依旧。 欧阳穆穆从嘴边拿下雪茄,准备收取胜利果实。可他忽然注意到,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那瓷片,唇边带笑,登时疑云大起。 “等一下,让我先检查一下。” 欧阳穆穆伸手按住尹鸿,抓起瓷片看了一眼,忽然面色一凛,重重把它扣在桌面:“这他妈不是‘焚香拜月’的碎片!” 柳成绦大怒:“咱们可是在季六爷前起过誓的,你要反悔?” 欧阳穆穆拿起那瓷片,狠狠丢过来:“我操你妈的!你自己看看,是谁不守承诺?”柳成绦拿过瓷片,扫了一眼,并无任何异状,他刚才明明已经检查过了。 欧阳穆穆道:“你脸挺白眼睛倒真瞎,张生他妈的会穿道袍吗?” 柳成绦一听,两道白眉挤到了一起。他再低头去看,碎片上的袖子边缘,出现了小半个八卦图案。 八卦图案不很清楚,只勉强看得清一个离卦符号,但这已经足够。 《西厢记》讲的是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张生是个书生,怎么可能会穿道袍? “你个小白脸,想跟我玩狸猫换太子?太小看你欧阳爷爷了。”欧阳穆穆这次可是动了真火了,把雪茄直接丢到地上,一脚碾碎。 柳成绦有点糊涂,手里这片瓷,无论光泽、重量、釉质、胎体,和沈园我给他看的那块并无二致,怎么会平白多出一片八卦纹呢?他猛然瞪向我,我却报之以微微一笑。 早在绍兴沈园赴宴之前,我已经对这枚瓷片做了处理。这本来是“三顾茅庐”的瓷碎片,釉画是诸葛亮袍袖的一角——诸葛亮穿道袍,有八卦再正常不过。我请尹鸿出手,用釉粉把这小半个八卦暂时抹掉,于是道袍遂变成了一截普通的袍袖。 柳成绦只防着我拿假瓷片骗人,却没想到我是在真品上面做手脚。加上后来这碎片一直在我身上,他没机会仔细观察,便没发现涂抹的破绽。 昨天晚上,尹鸿把釉粉给抹去了,露出这个小小的八卦纹。早上我故意诱使欧阳穆穆,让他去检查碎片真伪。别看这家伙作风粗豪,眼光却相当毒辣,一眼就看出这个巨大的破绽。 他会怎么想? 欧阳穆穆不知道这其实是“三顾茅庐”的碎片。他只知道《西厢记》的张生袍袖上,出现了八卦,这是地地道道的赝品!谁干的?这还用想吗?肯定是柳成绦为了独吞真品,搞了一个掉包计! 昨天积蓄的疑虑和恼怒,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面对欧阳穆穆的质疑,柳成绦面目扭曲,当真是百口莫辩。 欧阳穆穆认准了柳成绦把真品藏了起来,可柳成绦手里握的“赝品”,其实就是真品,让他去哪再拿一个出来? 两边本来就不存信任,这一下子,关系更是彻底崩溃。 “在季六爷的炉里插过香,你都敢玩阴的。按江湖规矩,我杀你全家都占着理!” 欧阳穆穆大吼着,抓起茶桌上的茶杯,砸向柳成绦。柳成绦眼疾手快,头一偏,茶杯撞到身后黑板,“哗啦”一声撞了个粉碎。柳成绦怒极,大声招呼手下人冲进教室,控制局面。 欧阳穆穆一脸杀意,低声喝道:“虎子,你先去抓汪怀虚!”说完从腰间掏出一把黑黝黝的小手枪,对准了柳成绦。只要他动一动,就立刻开枪。 那个叫虎子的小弟,就是昨晚苦守三楼的人。他第一时间不是抓我,而是扑向龙王。他们以为龙王是保护我的,要抓我,就得先把龙王干掉。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互相提防,今天终于彻底开打。龙王占得一个膀大腰圆,而那虎子一看就是练家子,动作专业凶狠。龙虎相争,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事真是讽刺,两个人都是要控制我,结果我反倒无人问津。 外面细柳营和鬼谷子的人纷纷冲进教室。细柳营人数占优,可欧阳穆穆拿枪对着柳成绦,一时形成了僵持局面。 我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白碎片,往天空一抛,高呼一声:“真品在此!”教室里的所有人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光,都朝天空看去。 这其实是我前两天从碎弃瓷片里捡的,用床头的铁框子磨成了真品大小。仓促之间,没人来得及辨认真假。我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冲到那个乙炔小罐子前,拔下软管,然后高喊道:“尹鸿!药不然!” 尹鸿早有准备,一听我的指令,就地一滚,藏到了那扇屏风后头。我则抱着头,就近躲在木制讲台的后面。这是教室里唯二能起到遮蔽作用的两个掩体,至于药不然能不能及时反应,就看他自己的运道了。 教室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还是在互相呵斥,威胁。 短短数秒钟后,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工作台下方响起,整个台子腾空而起,四分五裂,被一团急遽扩大的火团吞没。碎裂的钢皮和木屑伴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教室两侧的玻璃窗“哗啦”一声全部破碎。 所有站着或坐着的人,都被狠狠掀翻在地,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整个教室,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第八章 脱险 · 一 第八章脱险·一 49:2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个炸弹,其实是搁在工作台下供应喷灯的乙炔罐。 尹鸿在前两次使用乙炔喷灯时,做了个手脚,偷偷把桌下的乙炔罐的氮气软管接口扭松。刚才趁着他们争吵,他又悄悄拧紧了罐口的安全阀。 这一切前置工作完成后,接下来我扑了过去,把软管扯开。结果大量空气取代氮气,裹挟着瓶口的铁锈、氯化物一下子冲入罐内,发生聚合反应,产生了大量热量。瓶内的温度和压力急遽升高,却没办法通过拧紧的安全阀传到罐外。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我从前当过化学课代表,虽然后来转行做古玩,但一些安全常识还是知道的。幸亏这个罐子是供应喷灯的,容量不是很大。若是工业级的乙炔罐,估计整栋楼就没了。 木质讲台和檀木屏风并不能彻底抵御如此强烈的冲击,但我们比起屋子里的其他人来说已经幸福太多了。 我从摇摇欲坠的木质讲台下钻出来,强忍住晕眩和疼痛,抬头朝屏风那边望去。整个教室是个密闭环境,刚才又一下子冲进许多人。被这么一炸,现场烟雾弥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体,生死不知,真是凄惨无比。 我顾不得查看战果,一瘸一拐地从这些人身上迈过去,朝对角的屏风走去。那扇屏风早已被炸得粉碎,我奋力拨开那些碎木渣滓,看到尹鸿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给吓坏了,好在没怎么受伤。 我一碰他,他就发出尖声大叫,带着哭腔喊着爹和娘,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心里一凉,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尹鸿小时候眼睁睁目睹了爹妈被炸弹炸死,从此才变得封闭,这是他心理最大的阴影。可现在我却让他重新直面这种恐怖,把最惨痛的记忆唤醒。我心下恻然,这事责任完全在我。 我拼命拽住尹鸿的胳膊搭到脖子上,不顾他尖叫,咬紧牙关往外走去。我还顺便扫了一眼,没看到药不然的身影,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们跌跌撞撞出了教室,外面也是一片混乱。一些工坊的工人和守卫,都纷纷聚拢过来,可谁也不敢靠近。 楼前停着欧阳穆穆的吉普车,车上本来坐着一个司机,现在也下了车,惊恐地朝教室那边看去。我搀着尹鸿,对司机大吼:“他们黑吃黑!欧阳老大让我们赶紧先走!” 驾驶员见我满脸灰土,分辨不出是谁,有点不知所措。我气势汹汹地训斥道:“还犹豫什么!细柳营马上就追过来了,一围住,咱们都得死!” 一听这话,驾驶员立刻哆嗦起来。他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互相看不惯,昨天还差点打起来,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爆炸,对我的话自然笃信无疑。 他不敢怠慢,赶紧发动车子。我拽着仍旧在瑟瑟发抖的尹鸿,绕到车后,把他推进后排。 我正要也顺势爬上去,脚踝却猛然被人拽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浑身是血的龙王站在身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凶兽,双目露着可怖的煞气。没想到这家伙皮糙肉厚,居然抗住了那一轮冲击。他伸手一拽,硬是把我从车厢上拽下来。 我急中生智,猛拍车厢后盖,示意前面快开车。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往回看,我大喊道:“快开车!别让细柳营的人追上!我掩护你!”驾驶员看到那浑身是血的大汉,吓得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隆隆地开去。龙王气得开了几枪,效果适得其反,车子反而跑得更快了。 龙王还要开车去追,我一咬牙,回身扑上去,跟他缠斗。尹鸿是我招来的,没他我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无论如何我得先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我那点花架子,哪是龙王的对手,几下就被撂倒在地。可这时候汽车已经远远开了出去,再也喊不回来了。 龙王狠狠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把脚重重踩在我的小腹上。我大声惨叫,他的军用皮靴却毫不留情,狠毒地用靴跟戳完,还要搅动几下。 “小崽子,你会死得很慢。”他充满杀意地吼道。说完他抓起我的一条腿,直接拖在地上往教室那边走。我的背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磕得生疼。 此时爆炸后的混乱已经初步结束,尘埃落定。幸存下来的人跌跌撞撞向外求援,伤者大声呻吟。外面的人也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清理现场。鬼谷子和细柳营顾不得自相残杀,都在先搞清楚自家人还有多少活下来的。 龙王叫来一个手下,让他赶紧开车去追尹鸿,然后把我重重丢在一块大石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沦为废墟的教室。 欧阳穆穆被两个人抬着出来,那张麻脸覆盖着血污,胸口还插着一片金属罐皮。我记得爆炸之时,他站得离工作台最近,手里还拿着瓷片,所以受创最深。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被清理抬出,临时搁在小楼前的停车场,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十多具人体,无不是满身烟尘血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柳成绦居然活了下来,一头白发几乎被灰土盖满。他的眼角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有鲜红的血顺着眼角流到白脸上,格外醒目。除此之外,他倒没受什么其他伤害,就是腿脚有点不灵便,显然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 柳成绦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鞋底沙沙地磨着沙砾,充满恶意和怨毒,像是一条毒蛇在缓缓游向猎物。 可惜,他觉察得太晚了。 “不,还不晚,您还在我手里呢。”柳成绦咧开嘴,不知是在笑还是威胁,眼角那道鲜血正好划过脸庞,流至唇边。 他直起身子,向左右吩咐了几句清理现场的指示,然后比了个手势,让龙王把我拖到三楼睡觉的房间。进了屋子,龙王把我一脚踹倒在地,用绳子把我的双手牢牢绑在床脚。 柳成绦用一条白手帕把眼角的鲜血擦干净,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排你们住这个房间吗?因为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移向电视架上的那一排素白瓷器。 “药不然跟你说过吧?这些瓷器,都是骨灰瓷。每一件,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或者背叛者。”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素白茶碗,“你看这个莲瓣茶碗,它曾经是我最好的竞争对手,头脑敏锐,意气风发。” 然后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件八福盘:“这件是我的得力助手,兢兢业业跟了我三年。可惜小伙子没把持住,还是办了件错事。哎,他临死前恳求我的嘴脸,应该刻在盘子上才对。” 他把盘子放回去,用手抚着那件曲线优美的梅瓶,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情人,英文系的。人真漂亮,床上功夫也不错,可惜不安守本分。我把她烧成梅瓶,就是为了纪念她那令人销魂的美好身材。” 每拿起一件瓷器,他都会讲一个故事。柳成绦的双眼闪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甚至带了几丝沉醉,这得是多变态才会把敌人们烧成瓷器玩赏。他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头发猛然一揪。我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生生薅下来一束头发。 “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会让您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火化后才烧成瓷器,你要不要试试活着被送进窑炉,感受一下活体入瓷?”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个不用回答。 “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想。我会请最好的工匠,给您全身抹上瓷泥,外面施一层厚釉,只留两个鼻孔。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让他们勾几笔花纹。然后您会被摆进窑里,靠墙站好,慢慢享受几千度的高温。烧窑温度上升不快,泥釉的传热不高,所以您的死亡过程,会很慢。热力让泥釉逐渐硬化,您会发现皮肤被灼热的瓷面牢牢吸住,像浑身都贴满了熨斗,但是您无处可逃,动都动不了,只有脑子还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皮肤腐烂,肌肉消熔,半熔化的高温瓷浆流入你的身体,焚毁血管和神经。您很害怕,你会大口大口呼吸,把灼热的空气吸入鼻孔,烫熟您那卑贱的脑壳。想想看,您可以近距离观察窑变,亲身化为飞灰再融入瓷胎中,这是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体验啊——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会打开窑炉,您已经成为一件原大尺寸的人形瓷器。如果运气足够好,上面甚至还能固定住您临死前那绝望痛苦的表情。哎呀,佛家说人在世间,如居火宅,您这可是暗合了佛理,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柳成绦近乎陶醉地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这种残忍的想象中。龙王在旁边满脸钦佩地看着他,感叹说:“不愧是头儿,我最多只能想到,一片片把他的肉剐下来而已。” “干将莫邪舍身入炉,才换来两口利剑,铸钟娘娘舍身入炉,才有北京那一口皇觉大钟。瓷器也是一样。若有人的魂魄在其中嘶鸣,肉体在其中消熔,那便会让瓷色加倍漂亮。”柳成绦滔滔不绝地说着,去看我的脸色。 我开口道:“难道白口的秘密,你不想要听了?” 柳成绦哈哈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您吗?退一步说,就算您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这几天我都看明白了,这个秘密,非得把五罐全开了,才能搞清楚。现在欧阳穆穆死了,他的鬼谷子罐,加上我的细柳营罐,我已经掌握了五分之二的纸型。只要再弄到另外三件,自然一目了然,还用你说?” 细柳营的纸型,已经被柳成绦精心收藏。鬼谷子的纸型,也在昨天被欧阳穆穆拿走放到了别的地方。两个纸型都不在教室现场,不会被爆炸焚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您替我干掉一个对手,又送来一件大礼。机关算尽,没想到却给我做了嫁衣吧?绝望吗?失落吗?”柳成绦越说越兴奋,他抬起皮靴,又开始去踩我的脸。我躲闪不过,被踩得鼻青脸肿,可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柳成绦更加用力踩去,期望我开口求饶。让敌人在悔恨中堕入深渊,是他最喜欢欣赏的景色。可我却没让他如愿:“你可是犯了一个大错。” “哦?愿闻其详。”柳成绦收回皮靴,好奇地问道。 “拿到纸型的,可不是只有你。”我呵呵干笑道。尹鸿有着卓绝的记忆力,他在操作当晚,已经成功地把两个罐子的纸型都复制出来,带在身上。 柳成绦很失望:“这就是你的垂死挣扎?太弱了。” “如果我说我们拿到了三个呢?”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 柳成绦的动作僵住了:“三个?那一枚瓷片不是假的么?” 我呵呵笑起来:“说它是‘焚香拜月’,那是骗你;可我也没说过它不是五罐之一啊。” 柳成绦忽然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心理盲区,以为用来冒充真品的一定是赝品,却没想过真品也可以来冒充真品。 他想到那做不得假的釉色和袖子上的八卦纹,不由得失声道:“那是‘三顾茅庐’罐!在杭州被摔碎的‘三顾茅庐’!” 我点了点头,这小子的反应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这么快就想通前因后果了。 可惜,还是太晚了。 当时尹鸿从瓷片里提取出第三份纸型后,欧阳穆穆立刻跳出来质疑,随即发生了爆炸。也就是说,现场的人,只有尹鸿一个人见到过这份纸型。如今“三顾茅庐”已经粉碎不存,碎片也毁于爆炸,全世界唯一一份留存的信息,就只有尹鸿怀里揣着的那一份。 只要尹鸿顺利逃出去,他就有了三份纸型,比柳成绦更占据优势。 柳成绦道:“你们根本连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黄山?” 柳成绦大笑起来,似乎奸计得逞。我也大笑起来:“黄山个屁,你根本是在存心误导我们。” 这些古董贩子,一个比一个狡猾。柳成绦带我们进来之前,故意让我们看到黄山路牌。如果我们是警方的卧底,肯定会设法通知他们去黄山附近围剿,那可就真是南辕北辙了。 看我一口说破他的小心思,柳成绦也不气恼:“那您说说,咱们是在什么地方?” “呵呵,我们不知道,但瓷器会告诉我们。” 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向守卫讨了些附近瓷窑烧坏的废瓷。这些瓷器虽然品质不高,不过足以看出端倪——这是景德镇瓷,我们是在景德镇附近的山里! 一般人会被“安徽”这个概念束缚住,会进入思维误区。景德镇和黄山分属江西、安徽两省,感觉上似乎相距甚远,其实是分省导致的错觉。景德镇在黄山西南方向,两地之间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开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柳成绦既然在黄山虚晃一枪,那么他的真正基地,一定是在景德镇附近。 景德镇号称瓷都,在中国瓷业中的地位,就算是不懂行的老百姓都如雷贯耳。柳成绦玩瓷器,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景德镇这块金字招牌。 黄山附近、烧制白瓷。有这两个坐标参照,想猜不到是景德镇都难。 我看了看柳成绦,知道自己说中了。柳成绦抬起头,向龙王怒喝一声,说你们怎么不去追。龙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说我想先控制这个主谋,以为那个废物不重要。柳成绦抓起一个不知是谁的骨灰瓷,重重砸到龙王额头:“蠢材!快去追!”龙王不敢争辩,赶紧跑出屋子去。 柳成绦站起身来,喘着粗气:“汪先生,您的计划真不错。不过我很好奇,就算尹银匠顺利逃出去,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一样要死?” “可惜啊,你不会杀我的。” 柳成绦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这就是您的临终遗言?可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慢悠悠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何杭州那被砸碎的‘三顾茅庐’,碎片在我身上?为何欧阳穆穆对我恨之入骨?为何我要处处针对你们?” 第八章 脱险 · 二 第八章脱险·二 49:2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柳成绦是个聪明人,我点破了几个关键点,他便能想通。在卫辉,是两个人整垮了老徐;在杭州,是两个人砸碎了瓷罐,抓住了一个,另外一个跑掉了。被抓的那个,叫作药不是,是五脉药家的人。 那么另外一个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你是五脉的人?”柳成绦说,语气既带愤恨,也带点敬畏。 “我不叫汪怀虚。我叫许愿。”我缓缓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有时候底牌不需要欺骗,真实才更有力量。 老朝奉和我们许家渊源深切,而且我先后经历了佛头案和《清明上河图》风波,与他关系匪浅。纵然老朝奉的组织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的相貌,但许愿这个名字,应该是相当有知名度的。 正因为我太有名了,所以我算定柳成绦不敢擅专,一定会先请示老朝奉,只有他才有权处置我。本来我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但眼看自己都快被烧成瓷了,也只好用出最后这招保命了。 果然,柳成绦一听这名字,立刻愣住了。 “你是许愿?” “如假包换。” 这个时候,绝不能讲究英雄主义,我撒腿就跑。我这几天一直下楼溜达,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来轻车熟路,一头扎进小楼旁边的村里去。 村子里的农舍早已废弃无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半坍塌的破旧古瓷窑。我沿着高高低低的土路疯跑了一阵,肺里火辣辣的疼。回头一看,好家伙,三五十人展开队形,漫山遍野地追了过来。 看来柳成绦是动了真怒,把细柳营里的工人也都动员起来,非要把我逮住不可。他也知道,如果让我进了山区,就麻烦了。要知道,江西的山势和别处可不一样。 我又跑了一阵,发现后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摆出了一个鹤翼阵。两侧急速向前包抄,封锁我进山的路,中路徐图缓进,要把我堵在古村里,然后再抓出来。 看来进山是没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古瓷窑,拱圆身长,纵看呈葫芦状,窑囱已经塌了一半,但主体结构还在,窑壁剥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留。 我看着追兵进来,一猫腰,钻了进去。窑洞里很大,前高后低,跟一条逐渐压低的隧道似的。阳光从上方的扁形观火孔投射进来,把内部构造照得很清楚。从窑门直入前室,过了护墙,会连着一个火膛。膛壁烧得发黑,这应该属于平焰窑的一种。 《玄瓷成鉴》对各类窑炉也有介绍。我依稀记得书中曾提及,景德镇早期是馒头窑,后来到了宋元有了改进,变成了葫芦窑,后来明末清初之际,又改成了镇窑,又叫蛋窑。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断有改进,越往后对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细节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芦窑,那么在火膛下面会有一个小口,平进平出,用来鼓风添柴。到后期镇窑,这个设计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我蹲下身子,在侧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把碎砾搬开,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不大,但勉强能容我钻下去。 也是亏了我之前在村子里溜达了好几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古窑,提前做了点功课。不然情急之下,我还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样往里钻。里面硌硌棱棱的,我也只能忍了。这个洞口往外通向一个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经被荒草掩住,影影绰绰能看到阳光洒进来。我把上半拉身子伸进灶台里,就不敢再动了,脑袋再往前伸,就会从灶口伸到外面去。倘若被人发现,便成了瓮中捉鳖了。 我刚藏好,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伏下身子去,压着那本通信录,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脚步声众多,在附近跑来跑去,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一群废物!就这么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这是柳成绦的声音,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我听着他的皮靴声踩着沙砾,逐渐接近灶台,最后竟然就在前头停下来了。我和他那双皮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灶体和枯黄草,只要一阵风刮过,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调动全身肌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安静地观察着。柳成绦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来回踱了好几圈,还踢飞了一块石头,焦躁得很。他都快气疯了,煮熟的鸭子居然都飞了。 “你们再给我搜一遍,挨家挨户搜!”然后“砰”的一声,我感觉背后的窑体稍微晃了晃。估计是柳成绦一拳砸了上去。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答应,各自分散开来。不一会儿,两条大粗腿飞快地跑过来,看那宽度,应该属于龙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追人吗?”柳成绦心情非常不好。 龙王道:“老大,小王在通信室被人给打昏了!” “什么?” “您不是让我去追尹银匠嘛。我派了几个人开车去追,然后想联系附近镇上的兄弟接应。我一上二楼,发现通信室门开着,进去一看,小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录??不见了。”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极低。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王脸上,柳成绦大怒:“许愿不可能一个人逃出来把通信录偷走!到底是谁,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龙王的声音有点发虚:“药先生告诉我,说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帮许愿逃跑的,还让我赶紧多带点人过来帮您。” “等一下??你看见药不然了?” “啊?对,他告诉我的。” “药不然是卧底!他和许愿是一伙的!许愿一定是他放的!” 我听到这段对话,心里踏实了不少。药不然果然没死,不愧是祸害活千年啊。看来刚才打晕护卫的人,也是他。不过很奇怪,以他的个性,救了我肯定得嘚瑟几句,怎么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呢? 龙王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脑子,对这个奇诡的局面实在无法理解。柳成绦急切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龙王摸摸脑袋:“瓷厂门口。”柳成绦呆了一下,镇定神情终于彻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啊?”龙王一愣。 “药不然把许愿放出来,让咱们去追,他好趁机混进瓷厂——那两个罐子的纸型,可都在那里放着呢!” “啊!”龙王如梦初醒。 柳成绦这回可真是要气疯了,今天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离奇潜逃;现在更好,连纸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明占有主场之利,却赔了一个底朝天。 那一双皮靴,踩着沙砾都踩不稳当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可惜视角所限,看不到那张白眉白脸扭曲成什么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第八章 脱险 · 三 第八章脱险·三 49:2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而是药不然。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再怎么说,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何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现在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小。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绦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我冷静地说。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推了数步。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么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可龙王却纹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小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没对我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可是我们不后悔。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对了,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通信录?”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录是重要的证据,原本收缴在警方手里。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复印件,这是北京那边特别交代的。”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装订好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这时才有机会翻开这本通信录。里面内容其实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电话和无线电呼号。但这里面有柳成绦的上游供应商、下游分销商、合作伙伴、其他分厂以及上级管理者等联系方式,警方以此为据,可以拎出一整条盗卖文物制假贩假的产业链条。 到时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断一臂的事了,是整个产业都要覆没。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窑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录,然后要求给方震通个电话。方震说这起案子已经在公安部挂了号,肯定要搞出一场大地震来。他让我安心养伤,同时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为柳成绦和几个手下在逃,这些亡命之徒不知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问:“药不然呢?” 话筒对面沉默片刻,然后方震答道:“在逃。” 听到这个回答,我真是一阵失落,又一阵庆幸。失落的是,这家伙果然又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庆幸的是,终究还是得让我亲手把他逮住。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是要知会一声。”方震说。 “嗯?” “柳成绦的背景,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里本来也是做古董这一行的,店铺名字叫作谟问斋。后来公私合营,谟问斋老板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干部,便把全家都迁到南方,从此与古董行业再无瓜葛。柳成绦从小罹患白化病,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就喜欢摆弄古董。至于他怎么与老朝奉勾结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听到谟问斋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这不是药来给药不是讲的四个故事之一么?那个孔雀双狮绣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谟问斋老板。 难怪柳成绦那次对药不然说了句奇怪的话,什么“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原来渊源在这里。谟问斋老板的去世,大部分责任要归于柳成绦祖父,还有一部分责任,可得是药来承担。 可往深里想,药来讲的四个故事里,已经有两个和五罐有着间接联系。郑家有“西厢记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如果另外两个故事里也有和青花盖罐的联系,加上药家的“刘备三顾茅庐”,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画,莫非还有我们没读懂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想赶紧赶回北京。我匆匆挂掉方震的电话,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星期,没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医生坚决不肯通融,说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贸然放走,万一出了事谁敢负责。 这儿的医生,比许家的人还固执。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养伤。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处于完全静养状态,没有会客,没有电话,一日三餐两次散步,晚上看看电视上的电视连续剧傻乐。门口有两个警察二十四小时执勤,安全什么的也不必担心。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过这样纯粹而平静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医院花园里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夜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古董铺子老板,过着纯粹而平静的生活,结果他一脚踏进门来,从此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也不知道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不过平心而论,这跟方震关系不大,甚至跟刘局、刘老爷子关系都不大。他们只是一个契机。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来自于许家血脉里存在的执拗。 若我爷爷不坚持东陵之事和佛头一案,则可以五脉族长的身份终老一生,名利双收;若我父亲不坚持赴西安查证,引来老朝奉灭口,则可以作为大学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坚持与老朝奉作对,现在也能在中华鉴古学会混口饭吃,衣食和性命都无忧。 可谁让我们姓许啊,许衡的许,许信的许,许一城的许。打从唐朝开始,我们这一家子人,就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坚持原则这件事,说来容易,只有亲身体验了才如手试井水,凉暖自知。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许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正在天上看着我。 好不容易过了七天,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笔录。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过五罐的事和背后的恩怨,只是约略一句,带过不提。这些事警方兴趣也不大,并没有详细追问。我问了下调查进展,对方说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里面涉案已经不是江西一省,恐怕会多省联办。 做完笔录之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处僻静疗养院里,我看到了尹鸿。 第八章 脱险 · 四 第八章脱险·四 49:2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地待着,嘴里偶尔会嘟囔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形容枯槁,大额头下的双眼有两个大大的黑圈。医生告诉我,这是专门的隔音房间,因为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变得特别惊慌,所以一直没怎么睡,时刻都提心吊胆,跟流浪猫似的。 我隔着玻璃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愧疚无极。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我明知道他亲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对于爆炸声有着严重的心理痼疾,却完全忽略了这点,拟定了一个乙炔罐子爆炸的计划。 他本来跟这些事情完全无关,只因身怀绝技,被各方裹挟利用,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实在是太冤枉了。 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去,小声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我愣了一下,尹鸿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那么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于是回答说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回事,医生解释说这跟他的精神创伤没关系,而是身体长期接触重金属导致了癌变。 癌症?我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所谓“飞桥登仙”的诅咒啊! 尹家有古训,“飞桥登仙”易引天妒,一生施展不可超过大衍之数五十,否则必有灾厄。这门绝活儿,施展起来须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属,加上施展手法极易使颗粒渗入口鼻身体,对健康有极大损害。 看来尹家前辈对这事儿已有明悟,不过缺少科学理论,只能按照易遭天妒的方式去解释。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与他过度使用这一绝活有关系。 也就是说,尹鸿施展“飞桥登仙”,根本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转身离开医院,冲到街上,买了一张学生用的木制课桌,斜面单层,大小跟尹鸿的工作台差不多。然后我又配了几样银匠常用的小工具,又回到疗养院,提出放尹鸿屋子里。 本来医生拒绝我把这些东西搁进去,这些都是尖锐物品,太过危险。可架不住我再三恳求,院方勉强答应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试试。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摆,尹鸿惊恐的双眼倏然闪过一道光芒。他立刻凑过来,伸出双手放在台子上,摆弄了一会儿小工具,然后整个人躬着腰向前靠去,把脸贴在桌面。那神气,活像是小婴儿投入妈妈的怀抱一样。没过多久,安心的呼噜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尹鸿就龟缩到工作台后,把焗匠和银匠当成遁世的理由,这里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鸿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众人都没吭声。他们只知道我前一段时间不在北京,没想到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一个动静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通信录复印件,往桌子上重重一丢:“这是我在细柳营里找到的通信录,里面记载着不少和老朝奉有瓜葛的人??”说到这里,我声音放缓,眯着眼睛往四周看去,有些人流露惊讶,有些人面色惶然。 “??我仔细看过了,里面有那么几页,是对咱们五脉的污蔑,已经给扯掉了。各位倒不必担心。” 说完我拍了拍通信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座的没人相信我是销毁证据的活雷锋,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要挟——你们谁敢不服,就当老朝奉的同党论处。 之前我若这么威胁,他们不会当回事。但我挟大破细柳营之威,气势便大不相同。 其实那通信录里到底写了啥,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不妨碍我拿出来唬人。只要话说得含糊点,心虚的人自然会往自己身上联想。 我双手撑住桌子,一字一句道:“眼下国家正在督办细柳营这件大案,宜将剩勇追穷寇。我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我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从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但接下来都得好好配合我,跟老朝奉大干一场。众人虽然还未表态,可个个盯着那本重逾千斤的通信录,没人表示反对。 这时一个人不阴不阳地插口道:“哟,刘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夺权了?” 我抬头一看,认出来了,也是个熟人,正是药家兄弟的二伯——药有光。药有光叼着根香烟,抱着手臂,歪着脑袋一脸不屑。 “药二伯,您什么意思?” “我说啊,有人想学康熙擒鳌拜,这不是笑话嘛。”药有光这张嘴还是挺犀利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就是比喻有点不伦不类。 我和颜悦色道:“药二伯,您误会了。我不是支使诸位,就是想让大伙儿一起使劲儿,趁着这个机会把赝品行业给打残,这对五脉也是好事。” “大道理我是不懂啊,反正我问心无愧。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别把我们药家扯进去。”药有光翻翻白眼。 我知道药有光肯定不是老朝奉的人,这号货色人家看不上。我笑了笑:“那个子玉造鳝鱼黄蛐蛐罐,您玩赏得可尽兴?” 药有光一听,香烟“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表情跟看见鬼似的。 他去药来的别墅拿子玉蛐蛐罐的事儿,本以为做得机密,只有他和他儿子知道。他可万万想不到,当时我和药不是就在隔壁,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东西可得收好,不然露了白,家里人可不好交代啊。” 药有光面皮涨得紫红,一股气憋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听方震说了,“三顾茅庐”事件发生后,药家跳得最凶的,就是这位药有光,扬言一定要严惩药不是。后来忽然不吭声了,很有可能是被药不然威胁了一下。现在他居然还敢转过来欺负我,我得当面教训他一下。 我们俩对视半天,最后药有光还是认了怂,垂头丧气地从地上捡起烟,在烟灰缸里碾了碾,然后一甩手:“行了行了,都听你的,成了吧?”我给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啤酒:“药二伯从善如流,功莫大焉,以后得多帮衬帮衬我们这些小辈。” 倒完了酒,我环顾四周,表情转冷:“诸位还有什么意见,不如一起提出来吧。” 挑事儿的药有光被我一顿棍棒狠狠敲了回去,这些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药不是说得对,这些家伙,果然都是属鹌鹑的,吃硬不吃软。 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祝咱们旗开得胜,还古董行当一个朗朗乾坤!”我正要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定下来,忽然门外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家里这么大事,怎么都不叫我呢?” 一听这声音,席上倒有一半人喜上眉梢,仿佛盼来救星似的。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鹦鹉绿的旗袍,双耳垂环,脖下一圈玉链,双手都戴着祖母绿扳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正是青字门的沈云琛。 我连忙起身,去搀她入座:“您怎么来啦?”沈云琛斜了我一眼:“我怕有人自作主张,从上海匆匆赶回来了。”她说话京字京韵,跟唱大鼓似的,中气十足。 我心里一阵打鼓。方震在召集家宴的时候,跟刘局打过招呼,刻意不让老一辈的出席,这样我才好控制场面。沈云琛居然出现在这儿,说明刘局没挡住她。以她的身份,那可就没我说话的份儿啦。 在座的人重新蠢蠢欲动起来,药有光一脸得意,等着看我的笑话。沈云琛扫了一眼桌上的通信录,把它重新搁回去:“小许,新闻我看了,你做得不错。这本通信录,确定是真的?” “是真的。”我毕恭毕敬回答。沈云琛把通信录交还给我,面无表情道:“我在这给大家表个态,这几年是五脉发展的关键时期。虽然如今刘老爷子不在了,但改革的方向不能变。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容许有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 说完这话,沈云琛一指我:“小许,对付老朝奉的事儿,接下来你全权处理,老婆子给你兜着底。谁要是阳奉阴违,让他来找我说话。”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举座皆惊。所有人包括我都糊涂了,她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吗?怎么旗帜一变,成了挺许的旗手了?我有点惊讶地看着沈老太太。我记得上次家宴,她还反对把事情搞大,说“此事牵系太广,还须从长计议”,为何忽然转变态度了呢? 沈云琛看出我的疑惑,拿起筷子不动声色地敲了三下瓷碟。 这是个暗示,意思是稍后细说。 有沈云琛老一辈的背书,五脉的人更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了。于是这个战略便就此敲定,至于如何配合警方行动,回头自有方震安排,我只需坐镇协调,就不插手别人的专业领域了。 我很兴奋,这是五脉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要跟制假团伙开战。这些人胆子不大,但专业素养毋庸置疑,深谙其中门道儿。有他们协助和通信录指引,警方对付老朝奉,那还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就算之前跟老朝奉有勾结的人,也都会纷纷反水,甚至反咬一口。老朝奉的势力,必然是风流云散。 散了席之后,我和沈云琛留到了最后。沈云琛见人都走完了,对我说道:“小许,你是不是很意外,为何我忽然态度变了?” “是。”我实话实说,“本来以为您老会找我的麻烦呢。” 沈云琛长长叹了口气,保养极好的额头上浮现出几丝皱纹:“我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来,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八章 脱险 · 五 第八章脱险·五 49:2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好默默尾随而去。我们离开饭店,上了她的车。车子大概开了十几分钟,都快到京郊了,忽然拐进一个院子。我下车一看,这里居然是一处羁押所。 沈云琛显然来过这里,轻车熟路,她对负责接待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填了一张表,然后和我进了会客室。没过多久,那边铁门哗啦一响,守卫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药不是?”我霍然起身,激动万分。 在我眼前,赫然是失陷在杭州的药不是。他还戴着那一副金丝眼镜,神色疲惫,头型略显凌乱,几根毛高高翘起——看得出他试图收拾过,但羁押所里没发胶,只能用清水解决。 他看见我,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默默地坐到对面,古井无波。 “你,你还好吧?”我问道。 药不是照例忽略了这句问候:“我听说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个重镇?” “是啊。” “不要庆祝得过早,战争还没结束。” 药不是一句表扬的话也没有,劈头就是一句训诫。本来我还想显摆一下,这下子兴致全没了。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云琛:“您也过来了?” 沈云琛道:“家里和展会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会提起诉讼,很快你就能重获自由。不过赔偿费用,暂时还得由你来承担。” 我和药不是同时眉头一动。暂时?这个词用得颇为古怪。无论如何,那个罐子就是药不是推倒的,就算无论家里怎么谅解,这个损失也得是他来赔,为何要特意强调暂时?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说法? 沈云琛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敏感。”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双肘优雅地撑在台面上,“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当着你们俩的面说——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后,我非常气愤,没想到药不是你一回国,就给我捅这么大一娄子。可后来我左想不对,右想不对,你没这个动机,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别蹊跷。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翻了翻出事之后的照片,结果被我发现一个稳定性的问题??” 说到这里,沈云琛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顾茅庐”盖罐不是高脚瓶,它的圆足直径比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个中部鼓起的圆柱形,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结构,怎么会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整个布局的摆设有不协调的地方。”沈云琛问。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摆设里,有独板围子罗汉榻,有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有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圆凳和荷叶高脚六足香几,还有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这些家具都很珍贵,艺术价值很高,要说哪不协调?? “不错。比如这一件木器,把双榫粽角榫法,换成了带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该是牙条和牙头分造的云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夹牙条与牙头的夹头榫,等等。这些往深了说得说几天,不细讲了。总之,每一件家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规程,但变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变,会对家具造成什么影响?”药不是问。 “单看的话,几乎没有,只会有一点点形变。可若是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发生一点变化,集腋成裘,产生的影响可就大了。”沈云琛沉着脸道,“真正让我确定有猫腻的,是‘三顾茅庐’瓷的底座。那个圆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圆香几攒边打槽——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木圈,拆开来是四个完全一样的曲状构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后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后,绝不会松脱,想故意拆开都极难。” “然后?” “这种圆座是用来托香炉或瓷罐的,以稳为主,所以规程里要求必须使用攒边打槽。但我的检查结果发现,那个圆座,用的却是走马销!”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对木器不熟,但对走马销这名字也是如雷贯耳。这是一种叫作札榫的载销方式,用一个独立木块做成榫头,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边大,半边小。榫接的时候,榫头从大的一端插入,逐渐推向小的一边。这种逐渐推入的方式,特别像走马,所以叫作走马销。 “走马销本来是用于罗汉床围子的。若是圆座用了这种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个斜下的力,又恰好与榫嵌方向相反,它就会松开,相当于有一只手把它推开了。” 药不是听到这里,双眼中开始酝酿起怒火。沈云琛说得简单明了,只要有初中物理常识的人都能听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给换了。 “可是,那也不至于让瓷罐一推就倒吧?”我发出疑问。 沈云琛说到这里,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圈:“那个展台,也有问题。我测试过,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围家具的变化,底座榫卯的更换,展台的角度,还有瓷罐的摆放方式??每一个小改动,都不起眼。可如果汇聚到一处,构成的巧合,足以营造出‘三顾茅庐’罐摇摇欲坠一触即倒的形势。”沈云琛沉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我做过实验,发现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药不是都听傻了,原来木器还能这样玩,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难怪郑教授只消买通一个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这种巧妙布置,寻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这是真的,能做成这样的布置,那人必须对木器极为精熟,而且能够完全控制布展细节,难道说??我和药不是同时想到,不由得看向沈云琛。 沈云琛叹息道:“家门不幸,这设计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来沈家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买通了的奸细。我这才明白,难怪她立场转变那么快,原来是想要亡羊补牢。说罐子“暂时”由药不是来赔偿,只是为了尽快从法律上结案,获得释放。等到追查出真凶,再还他一个清白。 我对这位老太太肃然起敬。这种丑闻,别人掩之不及,她却毫不犹豫全抖搂出来,向我们坦承,极见决断。五脉的几位掌门,果然都不是浪得虚名。 药不是没我那么激动,他冷着脸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那么,您知道是谁了吗?如果是负责展会布置,应该很容易追查吧?” 沈云琛有些为难地摇摇头:“展会的整个设计,是交给了家里所属的一个设计所来解决。整个方案是由一个小组讨论出来的。每一处改动,方案里都陈述了理由。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不动声色地影响其他人,把设计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调查会议记录或询问与会人员吗?”我问。 还没等沈云琛回答,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样会打草惊蛇,得想别的办法。” 沈云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们俩来,当面把这事说清楚,一是当面致歉,二是想得到两位的协助。” “协助什么?” 沈云琛手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扫房间,把那只老鼠逼出来!”她气势勃发,如同一头看到自己领地被侵犯的母狮子。药不是道:“何必这么麻烦,这件事是郑教授指使的,去问他不就得了?” 沈云琛面色顿时暗淡:“他已经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哪,我可从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郑教授与我曾经直面相对过,若我活着回来,一定会揭穿他的面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逃走。不过??我觉得沈云琛的话里,里面似乎有点八卦。 沈云琛难得露出腼腆神色,双颊微红:“年轻的时候,我差点嫁给他。不过家里诸多因素,最后没成。” 看她的扭捏神色,估计这段风流韵事可没这么简单。不过现在大事当前,我也没心思深入挖掘,还是说回正题的好。 虽然郑教授跑了,这有些遗憾。但一想到老朝奉在五脉中的钉子,正在被一个一个拔出,还是让人很过瘾。这个过程固然有些痛苦,却也是恢复身体健康的必要一步。 会面时间很快结束了,药不是暂时先回返牢房。我和沈云琛出来,她问我去哪。我想了想,说自己走走,沈云琛知道我如今心绪繁多,也不多劝,叮嘱了几句便先驱车离开——她那边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离开羁押所后,我并没有着急返回四悔斋,自个儿在路面溜达起来,整理整理事情。 现在对老朝奉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这不劳我再多费心。现在还有五罐之谜,尚未解开。直觉告诉我,这和许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关。 “三顾茅庐”“细柳营”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里,药不然拿走了“细柳营”和“鬼谷子”;还剩下“焚香拜月”以及第五个罐子不知下落。 还有,药来讲的那四个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么关系? 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为何事?许一城在庆丰楼逼着那个叫楼胤凡的商人跳楼,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无数疑惑,纷纷扬扬涌入心中,每一个和其他问题都似有联系,可那线索若有若无。 我这么琢磨着,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不觉呆住了。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栋三层小楼,仿古歇山顶加水泥结构,白石雕栏,明黄瓦片,既典雅又不古旧。入口处有一个竖牌,写着“中华鉴古研究会总部”几个字。 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怎么今天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了。我正要离开,却看到此时楼前横拉着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刘一鸣同志去世”。两侧各有两个花圈。两扇正门敞开着,直通向大堂。 我回来之后,一直想去吊唁一下刘老爷子,可先是五脉家宴会,又是沈云琛的事,还没腾出空来。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觉察的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最后送老爷子一程,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入口,赶紧去附近买了一朵白花、一个黑箍,给自己佩戴上,然后才返回正门前。 大堂里的布设极为简单,正中央是刘老爷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爷子神情淡然,仙风道骨。照片两边摆放着几束鲜花和对联,不是挽联,而是刘老爷子书房挂着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没有香炉,没有哀乐,也没有吊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朴素低调。 此时距离刘老爷子去世已过去两个多星期了,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所以此时楼里安静得很,只有前台坐着一个接待员。 接待员见我进来,起身要来迎接。我摆摆手,表示不必,然后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我站起来,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许君?”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名女子身着黑色连身葬礼服,胸口别着一朵白花,还戴着黑纱。虽然脸被黑纱所隔,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木户加奈?!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一 第九章解密五罐·一 49:2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木户加奈?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姑娘,跟我的渊源太深了。佛头案,就是从她而起。木户家和我许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纠葛。甚至我俩还一度差点结婚。不过佛头案后,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们就再没什么联系。现在看到她突然出现,真是让我无比意外。 “你??呃,木户小姐你怎么来了?” 木户加奈掀开黑纱,深鞠一躬:“我听到刘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万分悲痛。特意从日本赶过来,希望能够在灵前吊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双手合十,闭眼祷告,然后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来,轻轻放在刘一鸣的遗像前。 “我记得第一次到中国来,得到了刘老先生的很多照顾。佛头能够顺利回归,多亏了刘先生的推动。还没来得及好好表达谢意,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木户加奈望着遗像说道,我注视着她的脸,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吊唁结束后,我们两个并肩走出小楼。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尴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还是木户加奈撩了撩头发,开口笑道:“可以请您去喝杯咖啡吗?有些话我正想能够对许君您说。本来想吊唁完刘先生,再去四悔斋拜访的,能够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下来。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各自点了东西。我慢慢搅着汤匙,等着她开口。木户加奈注视着我,忽然笑起来:“许君还是和从前一样羞涩啊。” “咳咳,承让,承让??”我挠挠头,说着不着边际的回答,“你最近,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我已经顺利毕业了。现在东北亚历史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专做古董修复研究,总之是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努力吧。”木户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来还流利,这几年看来下了不少苦功。 “许君呢?” “哎,老样子,混呗。”我含含糊糊地说,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提最近发生的这些烂事了。 木户加奈道:“说起来,我的家族和许君的家族之间,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奇妙缘分呢。” 她这话真没错。真要追溯我们两家的历史,得从唐代追溯起。当年火烧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内坂良对则天玉佛起了觊觎之心,与明堂守护连衡发生冲突。最后玉佛一分为二,佛头被河内坂良带回日本。连衡则改姓为许,嘱托后代千万取回佛头,这才有了五脉的诞生。 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心想她这次来中国,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呢?木户加奈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双手搁在膝前,这是正式开始要谈话的仪态。我也赶紧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这样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现了一个新动态,因为涉及了我们的家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许君通报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们两家,不是玉佛头的事情又起了波澜吧?”我眉头一紧,这会儿我已经焦头烂额,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了。 木户加奈道:“日本有一个叫作岛津文库的私人博物馆,里面珍藏着大量古代典籍文档,但几乎不对外开放。一年之前,该博物馆的管理者变更,政策也随之有了改变,允许一部分专业学者入内查阅。连同我在内的一批东北亚研究会学者有幸作为第一批有资格的人入内。在里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关于许家的记录。” “如果是关于玉佛头和许衡的话,我应该都知道了吧?”我问道。 “不,和玉佛头没关系,是和许信有关。” “嗯?许信?”我一怔。 根据我爷爷许一城的考证和老朝奉的补叙,许信是许家在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位祖先。他是锦衣卫出身,曾经参加过万历援朝抗倭战争,在战场上与河内氏的后人木户明雄相遇。许信是个异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机潜入日本,从木户家手里夺走玉佛头,带回到大明。木户明雄一路追杀,尾随至大明,想把佛头佛身反夺回去,最终两人在岐山同归于尽。许信死后,就葬在玉佛身边。 木户加奈道:“没错,那位同事查到的资料,就是和这位许信关系密切。” 我兴趣一下子被提上来了。许信的生平资料,在中国早就散失已久,我爷爷许一城费尽心思,也只是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轮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还能有资料保留下来。 挺讽刺的一件事,但这在文化史上并不罕见。中国本土因为战乱频繁,导致大量资料散佚,反而是积极吸收中华文化的日本保存下许多珍贵典籍。清末民国那会儿,中国学者经常要去日本抄录孤本遗本。比如唐代魏征、褚遂良曾经编过一本《群书治要》,失传于宋代,后来学者在日本发现了译本,这才得以一窥全貌。 木户加奈说:“萨摩藩当年是中日贸易的重镇,贸易往来繁多,因此作为藩主的岛津家留下了大量档案记录。在万历年间,藩主岛津义久身边有一位来自大明的医生,叫作许三官。他虽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关心大明。丰臣秀吉决意侵略朝鲜之时,许三官冒着生命危险把情报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视。在许三官留下的名为《三官文书》里,曾经隐晦地提及,有锦衣卫前来拜访,应该就是许信本人。” 原来许信闯入日本,在当地还是有接应的。那会儿不像现在,如果孤身一人贸然进入陌生国度,没有当地华侨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后许三官帮他从木户氏抢回了玉佛头吗?” 木户加奈轻轻摇了摇头:“《三官文书》里没提这个,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许三官提及了一个与许信密切相关的关键词,叫作柴窑。嗯,没错??应该是叫柴窑吧?” 我一听这个名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柴窑?那可是中国最富传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窑是后周皇帝柴荣的官窑,被称为“诸窑之冠”。当时制瓷工匠请示柴荣,想要什么颜色的。柴荣颁下谕旨:“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后来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做出来号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柴瓷绝品。因为柴窑存世时间短,所以存世极少。古人称之为“柴窑最贵,世不一见”,在明代都已经属于极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钧、定五大窑之上。清代之后,柴器几乎彻底消失,偶尔有残片问世,都能卖出天价。即便是《玄瓷成鉴》里,也感叹说柴瓷难睹,几乎未有过手的机会。 可是大海茫茫,凭着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怎么找福公号?就算有现代化的搜寻设备,恐怕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着木户加奈的表情,总觉得她似乎话还没说完。 果然,木户加奈继续道:“学界和商界对这个提议都很有兴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来,深入挖掘相关文献,结果真的被他们发掘出一条??许君应该还记得吧?东北亚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东亚风土会。” “我怎么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这个风土会搞出了《支那古董账》,意图有计划、有步骤地掠夺中国文物。玉佛头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战后这个组织被取缔,改组成了东北亚史地研究所。 木户加奈道:“在风土会残留的档案里,学者们发现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报告。在这份报告里,已经有人接触到了《三官文书》,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建议政府派遣军舰前往勘察打捞福公号云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国二十年,和佛头案是同一时间。 “那么线索是什么?” 木户加奈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语速:“报告里说,他们联系了一个叫楼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里有当年许信留下来的福公号沉船位置记录。在中国专家许一城的配合下,很快就会有收获。建议帝国予以重视,派遣军舰前往勘察云云。” 许一城!我爷爷的名字果然又出现了。我暗暗心惊,有许一城这个名字在,这事一定大有深意。 楼胤凡这名字我听起来十分耳熟,再仔细一想,不正是庆丰楼事件里的受害者吗?刘一鸣他们亲眼目睹许一城在庆丰楼当面逼死楼胤凡,讨好日本人,这才对他彻底失望。 那时玉佛头事件已然爆发,没过多久我爷爷便死了。如今看来,在我爷爷死前,似乎还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还为此事逼死了一个人。别说当年的刘、黄、药三人迷糊,就是现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爷爷到底想做什么? 从木户加奈的话里判断,这事应该没成功。不然现在也不会再次要组织人去打捞。 木户加奈证实了我的猜测:“研究会找到的,也只是这一份报告而已。至于后续如何,则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没有任何官方派遣舰船的打捞记录。我们推测,很可能当时这份报告并未引起重视,所以就被搁置了,尘封至今。” “谁写的这份报告?木户有三教授吗?” “不,他不是这个专业的。报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国夫的学者,他是研究瓷器的专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过他在发出这份报告后不久,就神秘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曾经有传言,说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说大陆的宝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捞海底的东西。泉田国夫一气之下,自己出发去寻船了,不过这终究只是个传言??” 我摸摸下巴,这事听起来,还真是扑朔迷离:“那么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还是说,您单纯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木户加奈挺直了胸膛,语气诚恳:“我之所以会归还玉佛头,是因为希望它能回到中国。许君也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自己国家的东西,能留在自己国家。福公号的沉没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许君能提醒五脉以及相关政府部门,引起重视,尽快着手开始准备。” 我看着她的眼神,闪亮亮的没有一丝作伪。 我忽然明白她为何来找我。刘一鸣去世,瓷器专精的药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说道:“您真是费心了。没问题,福公号的事我一定尽快转达给有关部门,让他们重视起来。” 对于福公号的事,我不是特别急。柴器确实价值连城,意义深远,可远洋捕捞和大海捞针一样,光凭着几句古人记载,不太可能马上能出什么成果。我现在得集中精力对付老朝奉,这事就先去有关部门挂个号吧。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住木户小姐的好意,不过还得分个轻重缓急嘛。 木户加奈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敷衍,长睫毛失落地闪了闪,仍旧鞠躬表示谢意。然后她拿出一叠文件,说是《三官文书》《泉田报告》的影印本。 我接过去,随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从汉字猜测意思。我翻了几页,实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后一页,是泉田报告书附的两张照片,旁边用钢笔注释了一连串日文。 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后脑子呼的一下就炸开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倾,撞动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给碰翻了,黄褐色的液体弄脏了大半块桌布。木户小姐发出小小的惊呼声,胸前也被溅到了几点。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二 第九章解密五罐·二 49:2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但我完全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照片,整个人的注意力仿佛被焊死在上头。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木制摆架。架子上一字摆开,有五件青花人物罐。两张照片构图完全一样,只是方向不同,为的是能够拍全罐子两侧的纹饰。 照片年代久远,画面有点模糊,但因为是近距离拍摄,所以青花罐整体构图还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顾茅庐”“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细柳营”,还有第五件我认不出来。 这五个罐子里,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三件,冒充过一件。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们;彻底搅乱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们! 我万万没想到,它们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却带着另外一重意义。 不,准确地说,是真正展现出它们的意义。在那之前,别看我们围绕五罐斗得不亦乐乎,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懵懂无知,不知为何抢它。柳成绦、欧阳穆穆那批人抢,是因为老朝奉要;我抢,是为了让老朝奉要不着。但老朝奉为什么要这东西,除了他没人知道——也许药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说。 我努力让自己的手别抖得那么厉害,把两张照片拿得稳一些,去看向第五个罐子。 前四个罐子,我一共见过三个,第四个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题材是《西厢记》。唯独第五个罐子,到底画的是什么完全无知。现在这个谜底,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这第五件上的花纹,乃是一组战争群像。最正中一人挥鞭骑马,头戴双翅朝天幞头。后面紧随一员执钢鞭的长须大将,身后若干小兵追随。在更远处,两员武将正在你追我赶,一人在前,手执钢叉回架,一人在后,手挥长矛前刺。 中国著名武将里,拿钢鞭的就那么几个,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听评书的记忆,很容易就对上了号——尉迟恭!这一幕,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单雄信的包围。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树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这时尉迟恭飞马赶来,三招打跑单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营。 所以这第五个罐子,主题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可算是知道这第五个罐子是什么样子的了。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反而越发的激烈起来。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后日本方面就开始启动福公号打捞的计划。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让我恰好在他们动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这真的是巧合吗? 我拿起照片,问木户加奈这旁边的注解是什么意思。木户加奈说:“直译过来的话,意思是‘引向沉船的关键器物’,不过这句话暧昧不清,学术界至今还有争论,到底这五个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里藏的,是五句话,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报告》没错的话,那么这五句话,很可能是福公号沉没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话实在太难懂了,完全不似人话,恐怕是密码或是暗语之类的吧! 我忽然想起来了。尹银匠曾经说过,这些罐子曾经被“飞桥登仙”的手段开过一次,然后又补回来了。难道那一次开启,就是在民国二十年的庆丰楼里?可许一城并不懂“飞桥登仙”,当时唯一的传人是药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从绍兴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一个模糊的故事浮现在我脑海:我爷爷许一城和泉田国夫勾结,在庆丰楼夺走楼胤凡的五个罐子,请来药慎行北上开启,然后利用其中坐标,欲出海寻宝。 这里面还有许多矛盾之处。首先我爷爷不可能跟日本人勾结,他一定别有用意;其次,既然出海,为何还大费周章把罐子补回去?再次,药慎行在其中究竟扮演何方角色;最后,到底寻宝结果如何?要知道,我爷爷可是被公开枪决的?? 我又把照片翻过去,看到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老朝奉”。笔迹和前面注解完全一样。然后还划了一个箭头,指向一片东海海域。怎么回事?老朝奉为什么会出现在《泉田报告》里? “许君?” 木户小姐的呼唤,把我从混沌的沉思中拽回到现实里来。我抱歉地冲她笑了笑,解释说不好意思,想得有点出神了。 木户加奈叫过服务员来,更换桌布和杯子,好奇地问道:“许君在想些什么?” 我不希望对她有什么隐瞒,于是坦诚地把五罐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给她看了三句话中的两句话,从“三顾茅庐”中开出来的第三句话,我没亮出来——不是我怀疑她,在当前形势下,一切都必须谨慎。 木户加奈听完故事,没想到这背后居然隐藏着如此深的秘辛,惊叹连连。不过她也表示,那几句话完全看不懂。 “这样说来,幸亏我来中国通知许君你了呢,不然的话我们双方都身陷迷雾而不自知。” 我把视线移到照片上,木户加奈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可以解读出那几句话,也许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它太难懂了,恐怕要到一些大的图书馆查询才行。” 她的话,在我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一下子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哎?对啊!你说得对。木户小姐,没别的安排的话,跟我走一趟吧。” “啊?去哪里?” “如你说的一样,去找图书馆。” 图书馆不是真正的图书馆,而是一个人。这家伙在南城倒腾旧书,号称无所不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找出来,只要价格合适。当初《清明上河图》风波中,全靠他帮忙,我最终才得以力挽狂澜,顺利解决。 说起来,图书馆还是郑教授介绍给我的呢。 我带着木户加奈直奔南城,来到离丰台不远的一个城边村。这里是一片黑压压的低矮平房,中间被十几条狭窄的胡同巷子切割成几十块错综复杂的街区。街上污水纵流,垃圾满地,一吹风能掀起一片脏兮兮的灰尘。 木户加奈有点不适应这个环境,只好轻蹙眉头,用一块小手帕掩住口鼻,紧紧跟着我。我们一头扎进小胡同,走过散发着异味的公共厕所、苍蝇嗡嗡的垃圾堆和杂乱的发廊,七转八弯,在她要昏倒之前总算抵达了一条小胡同的尽头。 这里没什么变化,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紧闭着,上头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院里一棵杨树挺拔而出。 我咣咣拍了几下门,门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别敲了,家里没人!”我扯着脖子喊道:“我许愿!”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门打开半扇,探出一个几何图形。 图书馆这个家伙,脸长得特别标准,圆脸,三角眼,梯形鼻,还有两条波浪线的嘴唇。 他看到我,没什么好面色,劈头就问:“你把郑教授咋啦?”我没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图书馆又道:“他欠了我好几百块书款,现在玩失踪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关。” 我苦笑一声,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图书馆一见我面露苦笑,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甭跟我诉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还上钱,我可什么书都找不到。” 图书馆抬起一条胳膊,挡在门边,做出随时关门的架势。这家伙除了钱,从来六亲不认。我只好掏出钱包,先把郑教授的书钱给还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儿去了,我还得替他还账。 图书馆接过那沓钱,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数了起来。木户加奈挪到我身后,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数完了,他满意地把钱一卷,塞进腰包,然后打开门说进来吧。 他这个小院的布局,我怀疑从来没变过。从来都是铺天盖地的旧书,里三层,外三层,花坛上,平板车里,窗台边,铺天盖地全是书,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来,他怎么搬到屋里去。我来过好几次,对这番奇景早看习惯了。木户加奈没料到小院里别有洞天,有这许多书,不由得双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图书馆瞥了她一眼:“阅览也是要收费的。”木户加奈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图书馆拎起一摞用麻线捆着的书,丢到我面前:“这是郑教授订的书。” 我吓了一跳:“你给我干吗,我也不知道他失踪去哪儿了啊!”图书馆一瞪眼:“反正你钱给了,书就得给你。至于你怎么给他,我不管。一直在我这儿搁着,也得收保管费。”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把书接过去,让木户加奈拿好。图书馆交割清楚了,这才看向我:“这回你想怎么照顾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话。” 图书馆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原先你就找几本书,现在更出息了啊,找话?我怎么给你找,一本本翻吗?”我生怕他开出个天价,连忙解释说,是凭着一句话找相关的书。不一定严格按照那句话,只要是类似的感觉就好。 图书馆对这个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么话。我给了他一句:“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图书馆看着这十个字,直嘬牙花子。看来这玩意儿把他也给难住了,真是够冷僻的。 图书馆闷着头琢磨了一阵,然后抬头问:“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样,只要感觉接近就成,对吧?”我一点头。图书馆说这个不太好找,得多点钱才成。我说不是刚刚给你钱了吗,图书馆说那是郑教授的书钱,跟这个不是一码事。面对这个钻钱眼儿里的家伙,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说好吧。 图书馆倒是个有信誉的人,谈好了协议,立刻说你们等会儿,然后回身进屋。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可真是下了力气。 木户加奈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都是他的藏书吗?为什么不好好地保存起来?”我摇摇头:“他可不藏书,他是个二手书贩子,到处收书来卖。书籍对他来说,就是商品。”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木户加奈出身学术世家,书籍对她来说无比神圣,无法想象还有这种做法。我感叹道:“其实不只是书籍,古董也一样。有人深爱至极,为之发痴发狂;有人却纯当成买卖,皆以价格论断。前者是收藏家,后者是古董贩子。最讽刺的是,后者靠着前者才有生财之道,前者靠后者才能起流转之功。” 然后我给她讲了郑教授一家的遭遇。郑安国就是一个典型的爱物之人,为了古玩,连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药来更像是一个生意人。木户加奈听完这个故事,感慨万分。她说日本有个差不多的故事:江户时代有一位画师,为了描绘出真正恐怖的地狱图景,不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烧死。 画师和郑安国都是一类人,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学和痴迷,世间的亲情根本不重要。这种到了极致的爱,到底是好是坏,已经没法用常理去评判。古董也罢,绘画也罢,它们就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每个人心中最真实的贪婪和疯狂。 人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那么郑教授和他父亲一样吗?”木户加奈问。 如果是原来,我会立刻回答说不一样。可是自从在塘王庙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后,我还真有点拿不准了。郑家那种对一件东西痴迷到极致的基因,说不定一直潜伏在他体内,当碰到特定情况时,就会爆发出来。至少在塘王庙时的郑教授,行为举止简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连药不然都有点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户加奈垂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在手里那一摞郑教授的书上:“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喜欢看的是什么书。” 反正图书馆还在折腾,等着也没什么事儿。我和木户加奈凑过去,看郑教授在发疯前到底在找什么书。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三 第九章解密五罐·三 49:2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一摞大概是十来本书,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仪的《武备志》、李淳风的《乙巳占》、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怀仁的《灵台仪象志》,甚至还有一本康有为的《诸天讲》,似乎和天文相关的比较多。 我还真不知道,郑教授对天文学还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历法专著。木户加奈忽然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本书,看起来和其他书有些不协调。” 我凑近一看,她的手指滑过茅元仪的《武备志》书脊上。这本书我知道,茅元仪是明末一位学者,喜好军事,对大明日渐废弛的武备痛心疾首,于是把历代军事资料合辑成了一本书,起名《武备志》,希望能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当然,我只是知道个书名,没看过,所以不知道这本书哪里不协调。 木户加奈盯着书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备志》在日本的名声也不小。宽文年间,就已经被一个叫须原屋茂兵卫的人译成日文,广为流传。我曾经看过相关研究论文,所以有印象。我记得《武备志》是一部非常厚的书,一共有两百多卷,汉字的字数有两百多万,且还配了七百多张图,怎么可能只有这么薄的一本?”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反应过来了。《武备志》不是一本原创书籍,而是资料汇编,里面广泛收录了古代的许多军事资料,从兵法、战例到行军设营、战火器装备、地理形势、天文状况,一应俱全,几乎可以称为是军事百科全书。 眼前这一本,可实在是太薄了点。 “也许是其中一个分册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又看向屋子里。图书馆还在折腾,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 木户加奈却有一股认真劲儿,她蹲下身子,双手拢住捆书的绳结,问可以拆开吗。我随意说拆吧,郑教授肯定不会追究的。木户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解开,搬开上面的书,把那一册《武备志》拿出来。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是商务印书馆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朴素,只写着书名和作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册。她翻开序言,朗读给我听。原来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备志》里专门编了一卷占度部,讲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势的。 这就对了。郑教授订的这一摞书都是天文学相关的,于是《武备志》里的占度分册也被单独抽出来,归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关。郑教授搜集这些资料,也许和福公船有密切联系呢。”木户加奈对我说道。然后她捧起书,认真地读了起来。我想反正也是等着,左右无事,于是也随手拿起康有为的《诸天讲》闲翻。 我们两个埋头翻书,图书馆在屋子里继续翻腾。一时之间,整个小院里特别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我坐在花坛上,背靠大树,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中学图书馆前的草坪。小风吹过,绿叶沙沙作响,书页散发着油墨的香味。 “哎?许君,你快来看。”木户加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把书合上,赶紧凑过去。她整个人很激动,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备志》摊开的一页。 这是一张图。正中是一条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画着北斗七星。四周都写满了字。船右侧写着“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门双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灯笼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侧写着“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侧还有一排文字,标题是:《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 听这个标题,似乎说的是从锡兰山到苏门答腊的路线,可图上并没有路线。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周围写的文字。虽然它们和我掌握的三句话文字不一样,但格式和行文风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结尾,都是xx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木户加奈朝前翻动几页,然后说这是一系列地图,统称叫作《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留下来的珍贵航海资料。我前后翻了一下,类似这样的图还有好几张,词语风格如出一辙。 终于找到那几句怪话的根儿了!什么“平水”啊、“几指”啊之类的,大概是某种航海术语。可有一个根本问题还没得到解决——那几句话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路线图之类的?”我追问。 木户加奈翻动数页,里面有一个折叠的长幅,展开来看是一个地图长卷,从地势和地名看应该是从南京到东南亚的水路航线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标记,沿途标了十几条航线和一百个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极为详尽,简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术已经精密到了这程度。 地图上的文字细如蚊蝇,我没任何航海基础,看了没多久便头晕眼花,赶紧闭上眼睛,放弃了寻找线索的打算。 “这可怎么办呢?”木户加奈道。 “我想到一个人,她应该可以帮到我。”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脱离了那片混乱的区域,我就近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楼,要求让戴海燕听电话。她生活作息很规律,一般在这个时间,都在宿舍里百~万\小!说。 戴海燕是我最钦佩的女性之一,她拥有犀利无比的洞察力和缜密的逻辑思维,永远不会被情绪所左右。天下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庖丁解牛一样的分剖解析,理得一清二楚。那个理科生的大脑,简直可以碾压大部分文科生。 我跟她是在《清明上河图》事件期间认识的。多亏了她在考据方面的帮忙,我才能最终翻盘。事件结束之后,我还顾不上给她打电话致谢。 像牵星术这种深奥的理科学问,我想不出有谁比她更适合解决。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戴海燕清冷的声音:“喂。” “海燕哪,我是许愿。《清明上河图》的事我一直没顾上谢??” “说正题。”她毫不客气地截断我的寒暄。 于是我在电话里把五罐和福公号的事大概讲了一下,略掉了许多部分。不是我故意欺骗她,我知道,她对江湖恩怨、人情世故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只说技术层面的东西就好。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来搞清楚牵星术的原理,并换算成现代经纬度标记,确定福公号沉船位置?” 我一拍巴掌,她总结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么个需求。 “那么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呃了一声,一瞬间以为自己拨错了电话给图书馆。戴海燕高傲自矜,怎么也开始谈起铜臭来了。 “海燕你是要??钱?” “许愿,如果要以金钱价值来换取我的脑力,你根本付不起。”戴海燕冷冷道,“我的要求是,如果你们要出海的话,我必须随行。” 我没想到她提出这么个要求,颇觉意外:“你干吗要亲自出海,大学没事了?” “这个与你无关。”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时间紧迫,我便随口先答应下来。戴海燕说她需要去调查,让我23个小时之后打过来。我问她干吗不说24个小时,结果她的回答是:“不需要,23个小时足够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踏实不少。这个技术难题甩给了专业人士,我可以腾出精力做别的事情了。 木户加奈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等待,今天多亏了她的敏锐,才能从《武备志》里翻出重要线索。若不是她专程从日本送来这么贵重的情报,我还被蒙在鼓里,怎么感谢人家都不为过。我说要不去我那小店坐一会儿,她挺高兴,立刻就答应了。 说起来,我的四悔斋好久没开张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我一进胡同,街坊王大妈迎面过来,一看是我,赶紧挥手把我叫过去。还没开口呢,她视线越过我肩膀,看到后面跟着的木户加奈,眼神立刻变了。大妈一把抓住我胳膊,拽到一旁小声问:“这姑娘是谁啊?”我回答说这是我日本来的朋友,过来坐坐。 王大妈一听是日本人,不由得“哦”了一声,说你小子一会儿可注意点啊,别惹出国际纠纷来。我有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国际纠纷。王大妈却含含糊糊不明说,一转身走了。 我和木户加奈拐过街角,我看到一个高挑倩影,正站在四悔斋的门前。 “烟烟?”我大吃一惊。 一听到我的呼唤,那倩影转过脸来,果然是黄烟烟。不过她看上去可比从前憔悴多了,脸色有些苍白,颧骨凹陷,眼角甚至多了几道淡淡的皱纹。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香港照顾黄克武,没日没夜,也真是够辛苦的了。 她居然回北京了? 我惊喜万分,快走了几步。烟烟看到是我,也露出笑意,可她的视线扫到木户加奈,身形却僵了一僵。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种状况可真是太尴尬了。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那我这个作者最不擅长的,就是言情戏,结果还被我赶上了最头疼最经典的场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可去面对细柳营和鬼谷子的联手搏杀。 木户小姐倒是波澜不惊,起身向她鞠了一躬,说道:“好久不见了,黄小姐。”黄烟烟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木户加奈,礼貌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 “烟烟,我??”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想解释一下。话没说完,烟烟先沉声道:“许愿你现在有空吗?” 她居然没纠缠这件事,我心中先是一松,可再看烟烟的眼神,却带着几丝焦灼,说明她心里有大事,大到已经顾不得吃飞醋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不会是黄克武出了什么事吧?老爷子心脏一直不算太好,也许听说刘一鸣去世,受了刺激,所以烟烟才会突然返回北?? 黄烟烟伸出巴掌,猛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摸摸脑袋,问那到底是啥事,黄烟烟道:“我爷爷回来了,想见见你。”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坏消息。五脉的老人凋零得太多,可不能承受再一次打击了。 “老爷子在哪?” “301医院。”烟烟解释说,他虽然身体恢复了,可还是有点隐患,回来以后直接住进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四 第九章解密五罐·四 49:2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站在一旁的木户加奈说:“既然许君有事的话,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我在北京会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我跟日本方面联络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我也鞠躬致谢,黄烟烟虽然想问到底是什么事,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们坐上车,朝医院赶去。我看着烟烟疲惫的侧影,忍不住去撩她的额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她有点受惊地躲闪了一下,似乎已经不太习惯这种亲热动作。我只好把手收回来。 “还好,比起你来说还算安逸。”她回答,看来我的事她也略有耳闻。 我把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慢慢讲给她听,她一直没发表评论,只是沉默地听着。我讲到在瓷窑里的事情时,她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很快又放开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有点变了,对我有微微的抗拒感。不是那种厌恶或者嫌弃,更像是躲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太久没见面导致的有些生疏。我顺口把刚才和木户加奈去找图书馆的事也说了,不露痕迹地作了一下澄清。黄烟烟不置可否,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这,我于是不敢再说了,再说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药不是那家伙,根本配不上高兴姐。”烟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也认识她?” 黄烟烟说:“当然认识,高兴姐可是我的闺蜜。我早跟她说过了,药不是的性格太阴沉了,药不然又太轻佻,他们俩都不适合高兴姐。” 我差点没被口水噎死:“药不然还和高兴谈过恋爱啊?” “没有。药不是跟她分手出国以后,药不然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追高兴。高兴姐说咱们年纪相差太大,他说不介意。高兴姐逼急了,说我介意,药不然这才悻悻作罢。” 烟烟说药不然宣布公开追求高兴姐那一段时间,跟打了鸡血似的,见天往高兴姐那儿跑,一宿一宿不回家,除了喝酒抽烟就是唱歌,累了倒头就睡,日子过得无比颓废。高兴姐那么不吝一人,最后都看不下去了,通知药家把他接了回去,他被药来狠狠训斥了一顿,这才收敛。 没料到那小子还有这么一段荒唐的罗曼史啊,我心里嘿嘿一乐。说起别人的八卦,车里的气氛就缓和多了。 我们驱车抵达301医院,进到有武警把守的特护病房。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在病房里缓缓地打拳,他本来是练形意的,现在却换成了太极。 一见我们来了,老人立刻收招。黄克武可比我原来看见的精神差多了,脸上满是老人斑,褶皱耷拉下来,眼神里那股虎虎生风的劲头还在,可整个人明显发虚。 “许愿哪,你来啦?”黄克武说话低沉,中气不足,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靠到了床上去,略有点喘。 我摇摇头。这人的名字我在刘一鸣的遗信里见过,但也只知道个名字罢了。 黄克武眯起眼睛:“那个人啊,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瓷器名家,人望很高。一直有个传说,他家里藏着几个青花人物罐,据说那些罐子本属五脉,前几代里出了一个不肖子孙,输给他了。五脉长辈去交涉过,可不了了之。然后许叔有一天忽然说,他有办法把瓷罐讨回来,我们三个人听了挺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说到这里,他又弹了一下水盂,显得颇为困惑:“那可真是个奇怪的时机。那时候玉佛头案其实已经爆发了,社会上要抓他的呼声很高,全靠付贵顶着。我们挺奇怪,为什么他还有心思去管五罐的事?可许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们以为他早有脱罪的办法,也就没多问。” “药来是玄字门的,骗楼胤凡的事儿他来主导,我们两个策应。我们经过那么一番调查,发现楼胤凡曾经接触过一个叫老朝奉的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据药来说,这位老朝奉也是位瓷器高手,是楼胤凡动用关系请来整治青花罐的。” 我心中一动,《泉田报告》里提及老朝奉,也是在这时候。 “有老刘筹划,有我执行,还有药来的专业知识,我们最终成功地把楼胤凡引入局中,逼出一个在庆丰楼和许叔对赌的局面。玩这个,谁能干得过许叔哇,结果楼胤凡惨败,气得他直接跳了楼。我们一看闹出人命,都有点吓傻了,可更让人气愤的事还在后头。庆丰楼里有个日本人站起来,似乎跟许叔非常熟稔,两人握了握手,许叔直接把罐子交给他了。这一下子,我们全傻了。他要真这么干,那不证明玉佛头案里指控他勾结日本人是真的了吗?可许叔根本不搭理我们,他显得特别急躁。没过几天,玉佛头事发,他被捕入狱,我对许叔终于彻底失望??”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 “泉田国夫。”黄克武对那个时候的事情,记忆犹新,可见当时受的刺激有多大。 我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从黄克武的描述结合木户加奈的消息,很显然这是一个局。泉田国夫知道五罐里的秘密,因此伙同我爷爷从楼胤凡那抢过来。我爷爷借助刘、黄、药三人之力,成功夺得五罐,然后交给泉田。 这故事应该没这么简单,其中一定有什么隐秘之处。 这个关键点,就在老朝奉——他本来是楼胤凡请来开罐之人,后来却成了泉田国夫寻找沉船的向导。 “后来呢?”我追问。 “许叔的死,让五脉特别被动。我们几个都颇为惶恐不安,尤其药来那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泉田国夫很快就失踪了,再没人见过他。不过那五个青花罐,倒是没有被带走,而是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谁?” “姬天钧。”黄克武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可是一听就有股寒意浸透全身。 “他是谁?” “他呀,本来是五脉在西安铺子里的一个小伙计,不在五姓之内。不过他机灵能干,几年就有资格在柜上拿干股。东陵事变之后,许叔去乾陵收拾日本人,当地负责接待的,就是这位姬天钧。许叔觉得这人乖巧能干,问掌柜讨来带在身边。不过他身份比我们三个人低,行事特别低调,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庆丰楼的事儿,他一直陪在许叔身边。” “就是说,后来楼胤凡和我爷爷都死了,泉田失踪,了解整个事件过程的,只剩一个姬天钧?”我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错,那三个人或死或失踪,这个姬天钧却趁机把那五个罐子卷走了。我们三个狠狠地和他干了一仗,可五个罐子却没保住,散失了四件,只有一件‘三顾茅庐’被药来抢了回来——当然,姬天钧自己也没捞到几个,有一件最多了。” 我沉默不语。 那五件罐子的去向,恰好我大多都知道。“西厢记”去了长春郑家,“细柳营”跟着谟问斋南下福建,“鬼谷子下山”流落到欧阳家手里,还有一个“尉迟恭单骑救主”,不知所终——很有可能就落在姬天钧手里。 难怪药来前往长春寻访,原来他搜寻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而是为了找郑家的“西厢记”人物青花罐。 若是黄克武所说并无隐瞒的话,那老朝奉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可是??老朝奉明明与楼胤凡、泉田国夫关系匪浅,而且似乎掌握了沉船位置,和姬天钧的行踪身份并不符合。 这一位老朝奉,并不知道沉船位置,所以才对五罐表现出了强烈兴趣,持续到了今天,不仅刻意搜集这些青花罐,还把自己的势力以五个罐子来命名。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一震。现在回想药来的四个故事,真是个个都有深意。天青釉马蹄形水盂,指向的是有“西厢记”的郑家;孔雀双狮绣墩,暗示的是拥有“细柳营”的谟问斋柳家;青花高足杯的故事,虽说发生于沦陷期间,可这故事的主角姓楼,且情节和楼胤凡的遭遇惊人相似,都是被国人出卖给日本人,最后人物两空。 那么最后一个子玉蛐蛐罐,又是暗指什么呢?那故事发生在西安,姬天钧恰好又出身西安?? 黄克武看我呆呆不语,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猜,老朝奉就是姬天钧?” “没错!”我越想越像。无论年纪、行为还是姬天钧出现在我爷爷许一城面前的时机,都严丝合缝。除了出现时间有点矛盾,几无破绽。 黄克武叹了口气:“后来这小子确实也成了陕西的一个文物大盗,为害不浅。我们也曾经怀疑过,姬天钧就是老朝奉。不过他一九四八年就已经死了。” “啊?死了?”我一惊。 “当然,我没见过尸体,只是听说。他似乎是死于一次盗墓的意外事故,也有人说是解放军剿匪干掉的,总之众说纷纭。” 等一等,如果姬天钧解放前就死了,那“文革”期间害死我父亲的人是谁?现在跟我打对台的老朝奉是谁?难道还是鬼不成? 我开始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只得看向黄克武。黄克武坦然回答:“老朝奉到底是谁,我确实不知道,老刘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但药来一定知道点什么。” 这个回答,等于没说。 黄克武继续道:“解放初期,曾经有一轮大规模打击盗墓的活动。我们五脉也参与其中,摧毁了不少制假和盗墓团伙。那几仗可真是荡气回肠,痛快得很。”他晃了晃拳头,嘴角浮笑,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这种事,最对他的胃口了。 “后来这边古玩市场完全消失,相关商业活动陷入停顿,连五脉都变成了一个学术机构。加上当年跟外界沟通也受限制,那些暗地里的勾当无利可图,完全销声匿迹。一直到改革开放,市场也重新开始活跃,我们才发现,原来的制假和盗墓的沉渣,又再度泛了起来,且似有整合的趋势,就连五脉也隐隐被侵蚀。” 讲到这里,黄克武的脸上隐隐带着忧虑——能让他感到忧虑的东西,可不多。 “你该知道,贪婪永远比理智发展更快。那些曾经被打压到近乎灭绝的沉渣,比五脉复苏还快。短短几年,野火燎原一样在全国扩展开来,发展速度完全出乎我们几个的意料。等到我们想动手予以打压时,对方已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我们都感觉,这一切背后应该有一个黑手,在组织这些事情,否则黑势力发展绝不会如此迅速。盗墓、造假、走私、诈骗以及洗白,每一方面都规划得井井有条,形成一个巨大的产业链。这只黑手一定对古董行当非常熟悉,且对五脉了如指掌。” 我精神一振,这是黄克武第一次明确承认,五脉里有老朝奉的人。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五 第九章解密五罐·五 49:1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曾经建议在五脉搞一次清洗,起码把我们内部纯洁一下。可是药来反对,刘一鸣态度也很暧昧。他们的意见是,如果强行清洗,恐怕会把整个五脉都牺牲掉。这一锅饭,等于是夹生了,没法下嘴,可又不能全倒了。真要把和老朝奉有关的人都抓起来,恐怕五脉一半人都得进去。” “这么多?”我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这个比例吓到了。 黄克武愧疚地叹息道:“我这还是往少了说。都说人心向善,倒不如说是人心向利,大家都奔着钱去,再严的家规,也挡不住哇。别说别家,就是我们黄家,干这事的明里暗里就不少。” “你们这种态度,就是姑息养奸。”我直言不讳地批评道。黄克武没有动怒:“若是早个几十年,我也和你的态度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位置不同,顾忌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下面这么一大家子人得养活,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 黄克武道:“所以你能做这些事,我心里很高兴。我们已经老了,老到丧失了勇气,畏惧变化,正义感和良知还有,可已经风烛残年。但你不会,你和你爷爷许一城的眼神一样,透着一股子轴劲。你知道吗?当初在东陵前,所有人都觉得一定会失败了,你爷爷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朝孙殿英的军队冲去,那可是一个团的兵呢——那可真是个痛快的时代啊,跟着许叔,算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 黄克武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浮出无比的怀念。他的脸一瞬间变年轻了,泛起光泽,表情如同少年一样。我没有做声,默默地让老人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 过了足足五分钟,黄克武才继续说道:“庆丰楼的事儿过去后,我非常痛恨许叔。因为我是最崇拜他的一个,偶像破灭后我也是最痛苦的一个。咱俩初次见面,我没什么好脸色,你得多谅解,我是想不通哇,想不通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 “现在您想通了吧。” “你把玉佛头敲开的那一瞬间,我就释然了。所以庆丰楼这事,我相信一定另有隐情。可惜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今天叫你过来,是希望你能顺利解决五罐之事。我会努力活下去,活到许叔所作所为真相大白为止,可别让我带着遗憾进了棺材。” “行了,我说完了,说说你吧。五个罐子到底干吗用的?”黄克武好奇地问道。从庆丰楼算起,他已经好奇了几十年。 于是我把五罐秘密、福公号以及老朝奉的纠葛讲给黄克武听,黄克武听完半晌不语,末了才说道:“原来,当年泉田国夫觊觎的,居然是这个,难怪许叔会参与其中。也难怪姬天钧会事后去抢罐子。” 十件柴瓷,比五件明代青花罐值钱百倍有余。这个价值,黄克武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黄克武奇道:“药来抢得也特别积极,跟姬天钧几乎兵戎相见。难道说,他早就知道这罐子里的奥秘?”他一语提醒了我,“很有可能。不然他也不会特意弄了一幅油画,煞费苦心地给药不是暗示‘三顾茅庐’的重要性了。” 黄克武眯起眼睛:“我总感觉,自从庆丰楼的事儿出了以后,药来一定知道些什么,可他从来不说。我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他的内心很痛苦,似乎藏着一个永远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对老朝奉的暧昧态度,药不然的突然叛变,包括他最后的自杀,一定也和这个有关系。” “会不会药来被老朝奉拿住了什么把柄?” “药来那家伙狡猾得很,至少我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要挟到他的东西。”黄克武说到这里,沉痛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人都死了,有什么秘密也都没用了。” 我心想,药家和这五个罐子的渊源,可是比您想象中更深呢。药来痛苦的那个秘密,我应该能猜出来源。 楼胤凡请来一位高人整治五罐,五罐唯一需要整治的地方,就是里面藏的坐标。而打开它的唯一手段,是“飞桥登仙”。在那个时候,能施展“飞桥登仙”的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蜗居绍兴的尹念旧,一个是离奇北上的药慎行。 从黄克武的描述里,总觉得药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事情,但支支吾吾不提。难道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父亲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不光彩角色,所以为尊者讳? 我已经能勉强摸到围绕着庆丰楼的谜团轨迹,现在只欠缺一根主线把整个事件拎起来。药慎行到底干了什么?姬天钧到底是不是老朝奉?泉田到底去了哪里?我爷爷到底什么打算?药来试图隐瞒的是什么?种种疑问,其实只要有一个答案,即可豁然开朗。 我们一老一少都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黄克武摆了摆手:“不想了,不想了。那些陈年烂谷子,暂时没必要想那么多。咱们先看眼前吧。” 黄老说得对。纠结于庆丰楼,不过是想廓清一段史实,而福公号国宝面临流失,才是火烧眼睫毛的大事,得分个轻重缓急。 “您想怎么办?”我问。 “我和老刘聊过这事,我俩都有一个默契。万一有一个先走了,那么剩下的一个,就随自己意思来。反正我的日子也没几年了,索性放肆一把,到时候去见许叔,也好有个赎罪的赔礼。”说到这里,黄克武双目虎虎生威,整个人挺直了身子,凶悍之气又回来了:“五脉的反攻,我来亲自督军主持局面。趁着老朝奉病,要他的命!” “如果您能主持大局,就最好不过了。”我大喜过望。虽然我撵着五脉的人对老朝奉开战,但我实在不适合做领导,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黄老爷子放弃暧昧立场,亲自领衔,无论能力还是资历,都远远在我之上。他加上沈云琛亲自上场,谁也不敢有什么反对。 这一件大事卸下,我便可以专心在福公号的事情上。木户小姐说过,日方已经在筹划此事,又有老朝奉居中协作,假如他再次和日本人合作,事情便无可挽回了。 这十件柴窑国宝,无论落到谁手里,都将对古董市场产生巨大影响。更何况它关系到我祖先、我爷爷的命运。于公于私,我都必须得去把它们找回来。 黄克武痛快地一挥手:“这件事你也不用发愁,我去跟文物主管部门反映,让他们出船出人出钱,组织出海。国家每年拨款那么多,得花到正地方才成!” “那最好不过。我已经委托专家去解析,很快就能知道那三个坐标,剩下的我会想办法。我们还有机会。”我迅速回答。老朝奉肯定也没拿全坐标,手里最多有三个,所以这是一场看谁先把坐标搜集全的竞赛。 这几件大事定下来以后,屋子里暂时恢复平静。我心绪如麻,觉得事情千头万绪。可黄克武并没说谈话结束,所以我也不好走。 黄克武端详了我很久,忽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刚才在谈话时,你应该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吧?” 我也笑了:“您特意让烟烟出去,也是为了方便我提问吧?” 黄克武没有做声,就那么望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把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们都叫我爷爷许叔,我的辈分到底是什么?” 第九章 解密五罐 · 六 第九章解密五罐·六 49:1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黄克武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个问题,他仿佛正在从肩上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这件事儿,本来我不想说。不过现在也瞒不住,为你们俩好,还是说明白的好。” 我眼睛一眯,等着他下文。 “这事,也和姬天钧相关。” 我一阵愕然:“这也跟他有关系?” 黄克武道:“五脉虽然合称明眼梅花,不过五姓乃是许衡的四个弟子外加儿子传下来,中间虽然互有姻亲,但并无血缘关系。传承千年下来,辈分和年龄之间总有差异。许叔比我、刘一鸣以及药来大一辈,但下一代却差着将近二十岁。我们跟着许一城解决东陵案后,他的孩子许和平才出生。” 这是常有的事,我一朋友,得管一个四岁娃娃叫叔,辈分和年纪之间常有错位。 黄克武继续道:“许叔死后,整个五脉都认为他是罪人,连带着对许婶态度也有转变,有偏激的人甚至要求她也得坐牢。我们三人虽觉不妥,可当时年纪太小,人轻言微。加上心中对许叔也有怀疑,并没有多花心思。许婶是一个要强的人,面对着巨大压力,她没有向五脉乞求,毅然从协和医院辞职,抱着孩子远去西安??” 说到后来,黄克武声音转小,眼中愧疚深重。我对家族史不甚了解,听到我奶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既欣慰又愤恨,双拳不由得攥起。 “为什么远去西安?” “因为姬天钧在那儿。”黄克武说到这里,面色发沉,“五脉敌视许婶,可姬天钧那会儿却把自己装扮成许叔的亲密战友,在明面儿上仍旧扮演好人。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下,许婶别无选择,只能依靠他。为了避免和五脉有什么瓜葛,惹出仇家上门,她把许和平故意降了一辈,管姬天钧叫叔。反正年龄差距正合适,这样一来便不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呃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黄克武道:“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在当时,只知道许婶去了西安,然后不知所踪。五脉曾经派人去西安找过,不过因为这个辈分上的微妙差异,始终没找到。” 我心中一动:“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去的人是药来?” 黄克武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确实是他。当时他第一次独自出门,前往西安扫货。我和老黄偷偷拜托他去寻访一下,结果他无功而归。” 这就完全对上了,我心里说。药来的四个故事,和五罐之间的渊源太深了,绣墩故事对应“细柳营”,水盂故事对应“西厢记”,高足杯故事对应楼胤凡,现在第四个故事也合上了榫头。药来去西安,除了淘到子玉造蛐蛐罐,原来还肩负着找我家人的任务。 这四个故事,均颇有深意。药来特意点出这故事,到底是想暗示什么?难道那一次开元通宝大骗局,是姬天钧搞的鬼? 黄克武继续道:“姬天钧原来还算规矩。自从一九三七年中日开战之后,他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行动开始肆无忌惮。盗掘古墓,巧取豪夺,造假贩卖。许婶是个是非感极强的人,她大概也觉察到姬天钧的真面目,便愤然断绝来往,和许和平一起又回到北京。不过回京之后,她从来没主动联系过我们,我们虽然略有耳闻,但觉得见面也尴尬,也没主动去联络,许婶去世我们也没去看。两边就这么各过各的,直到‘文革’??” 黄克武没有继续说下去,怕伤我的心。我父亲许和平在“文革”期间被老朝奉陷害,夫妻双双自尽而死,剩下我一个孤儿。 “本来呢,辈分这事,只要不来往就无所谓。没想到木户小姐意外地送还佛头,把你给引出来了。我们几个老的头疼了很久。论辈分,你比烟烟他们高。可是如果我们要把这事说明白了,必须牵扯到姬天钧,牵扯到我们几个当年的不地道??我们一合计,反正你年纪和烟烟、药不然他们差不多大,就这么含糊过去,不特别说明了。” 黄克武说得有点心虚,直拿眼神看我。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太儿戏了,哪有这么编排人的! 刘、黄、药三人对许家尤其是对我奶奶的态度,我虽然很不爽,但可以理解。毕竟那个时候我爷爷还未洗刷冤屈。但既然明知有辈分差异,为了面子故意不说,这不是坑人吗? “那您就放心让我跟侄女谈恋爱?”我提高了声音,怒目以对。 黄克武眼神躲闪,全无刚才要督促五脉反攻的气势:“嗯??许家几代单传,跟其他四脉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俩年纪相当,辈分什么的无所谓。” 我忍不住抚住额头:“好,好,我算您有理,辈分无所谓,我们继续谈——可您干脆别告诉我真相不就得了?现在您怎么又想起来说了?” 黄克武唉声叹气:“烟烟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陪着我吗?病房里也没别的事,就是闲聊,说着说着就讲起从前的事。她缠着我要听许家的事,我给她讲许一城当年如何如何,一不留神说走嘴了,叫了声许叔。那丫头多机灵,逮着这个漏洞使劲追问。我实在磨不过她,只好把实情给说了。” 黄克武忽然严肃道:“其实就算烟烟不问,我也会跟你说。因为你要查五罐,姬天钧是个绕不开的槛。许家的辈分差异,很有可能会挖出很重要的线索。” “等一下,姬天钧有后代吗?”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 “不知道,至少我没听说过。” 我眉头紧皱,心想他的后代,该不会是姬云浮吧?不然我父亲许和平当初去西安,怎么会那么巧,找到姬家的人?可姬云浮对玉佛头案的兴趣,纯粹是自发的,我目睹了他搜寻的全过程。若他是姬天钧的后人,这些资料简直唾手可得,何必费那么大劲? 可惜他已然身死,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一想到他的去世,我格外觉得遗憾,那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妙人。而杀他的人,却是药不然。 等一下!我念头一转。 哎?姬云浮不是有个妹妹吗?叫什么来着?对了,姬云芳,我们为姬云浮善后的时候接触过。我还留着她的电话,可以去问问看。 我们这一谈,谈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黄克武已十分疲倦。于是我们果断终止了谈话,今天我听到的信息,够我消化好久的了。 有专门的护士服侍黄克武吃药上床。我推门出去,看到烟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玩着脖子上挂的蒲纹青铜环。那玩意儿,可是陪着我们去过好多地方呢。 “烟烟。”我叫了一声。她慌忙站起身来:“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辛苦老爷子了。” “谈得怎么样?”她问。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叹息:“拼图的碎片足够多了,可是都散落各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聚不成形,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你可别太累,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摇摇头:“许家的事,只能许家人自己扛——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解决了。” 黄烟烟勉强笑了笑,说你注意安全才好。我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脸凑了过去。烟烟惊慌失措,以为我要干啥,想要挣脱,我却死死按住,郑重其事地说:“烟烟你安心地照顾你爷爷,等我逮着老朝奉以后,咱们好好谈谈将来的事儿。” 我刻意回避掉那个敏感的字眼,用了个委婉的说法。辈分差异这种事实在太尴尬了,实在不适合现在谈。黄烟烟怔了一下,旋即双肩松弛下来。她本来以为我要跟她摊牌,一听到抓住老朝奉后再说,如释重负。 我们俩都是一般心思,这事根本不知该怎么办,那就能拖一阵是一阵吧。 烟烟要留下陪床,于是我独自一人离开了301医院。 一出医院大门,我抬头一看,头顶正是星光璀璨。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发觉千万道星光勾勒出几个熟悉的轮廓。在夜幕之上,我看到了我爷爷、我奶奶、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在天上慈祥地望着我,守护着我,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许家承受了太多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许衡没有,许信没有,许一城和许和平也没有,我许愿,也绝不会退缩。 而且我一定要比他们做得更好,因为这一次,我会把这段漫长的恩怨彻底做一个了断。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一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一 49:1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凑到窗边,隔着一块略带污渍的玻璃看过去。隔壁是一间审讯室,药不是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穿着号服,闭目一动不动。 沈云琛走在我身边,神情严肃,手里默默地数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黄老谈过了?” “嗯,昨天谈过了,他会督办五脉反攻的事情。” 沈云琛松了口气:“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压得住。那些家伙,个个都跟老朝奉的势力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勾结不法犯罪分子还这么有理,再不整顿,我怕五脉就真成了贼窝了。”我沉着脸说道。 沈云琛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五脉原本由刘一鸣牢牢把持,她自己实际上被三巨头边缘化了。如今骤然失压,她就算资历够老,权威也难以震慑整个学会。 “大面儿上的事,交给黄老,我先专心把青字门这一脉好好清理清理吧。现在是商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不整合好内部,会留下巨大隐患。”沈云琛说着生意经,重新把脸贴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间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这个偏僻派出所的,沈云琛告诉我,今天有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改动展台。我挺惊讶,问她是打算动用刑侦审讯手段吗,她却说不是,她喜欢更柔一点的办法。 沈云琛告诉我,涉嫌改动“三顾茅庐”展台的人,一共有五个。她已经向五人分别发出邀请,说警方正在审讯药不是,需要他们协助审理。 “那个搁‘三顾茅庐’的底座,榫卯本该是攒边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马销,这是最关键的一个改动。走马销有一个特点:上方有巨大物体摔落时,木销会向一侧滑出,伴随有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咔嗒声其实是两声,先是在凹槽内滑动的声音,然后是木销脱离槽轨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别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经跟药不是面授机宜,准备了一套供词。顺着这套供词审下去,内鬼自然现身。” 沈云琛说得有点模糊,不过我仔细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沈云琛长出一口气:“幸亏不是。他是我们最好的明清家具研究员之一,若是内鬼,损失可大了。” 她按动电钮,审讯室里一盏不太起眼的红灯闪了一下。警官见状,对男子说:“咱们休息一下吧。”然后把他带了出去。 “他会被警方带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审讯。”沈云琛说。我点点头,这是个很细致的安排。如果这五个人发现其他人也参与审讯,有可能心生怀疑,在结束前单独隔离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个人也来了,大个子警官重新把刚才的戏演了一遍,感觉好似时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完成了前四个人的审讯。他们表现都很正常,对于供词里那段咔嗒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果第五个人也是如此,那这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怕就失败了。我和沈云琛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焦虑。 第五个人是个分头高鼻的小帅哥,行动举止颇为优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学过家具设计,归国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属的设计所任职。他一进审讯室,就跷起二郎腿,十指交叠在膝盖,显得十分放松。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测。 沈云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时是傲气了点,不过确实没今天那么夸张。” 我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在高喊:“医生,快叫医生来!”我们都是一惊,三步并两步往那边跑去。到了办公室,我率先冲进门,看到曾小哥瘫倒在长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动,四肢抽搐得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高个儿警官。他也急得一脸汗,说刚把曾小哥带进屋,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其他什么都没碰。他喝了热水以后,立刻就这样了。 我扫视屋子,看到办公桌上那白瓷茶杯还在,里面热气腾腾,连忙过去把盖子盖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触到杯外壁,这都是重要证据。 在警察局里投毒杀人?老朝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云琛站在门口,看到曾小哥这副惨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快步上前,试图扶住他的双臂,可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发现场就在警察局内,短短一分多钟,一名法医和几名刑警先赶到了。封锁现场,检查被害人状况,处理得有条不紊。 曾小哥此时已经停止了抽搐,法医蹲下检查了一下,起身宣布已经死亡。 这个宣布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别说沈云琛,连我都无法接受。我问法医是否中毒而死,法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旁边大高个儿警官把他拽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他们得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初步判断和热水没关系。” 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因为刚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里,还倒了水,若说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属。 这一下横生惊变,我和沈云琛自然没法离开,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尸检。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这个变故,他的释放时间又要延后。 沈云琛道:“你注意到了吗?他和药来死时的症状几乎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想起来了。药来自尽时,也是这么个情况。“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来。这家伙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不只肆无忌惮地制假行骗,而且还频频弄出人命来。 “难道我们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被泄露给了老朝奉?”沈云琛自言自语,可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计划细节只有你、我和药不是才知道,就连那个大个儿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来配合我们。” 我忽然问:“安排那五个人来审讯,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别通知的,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这个通知,一定会先告诉老朝奉。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朝奉产生了怀疑,定下灭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发布的协助审讯邀请,去审别人,又不是被审查,老朝奉没理由会怀疑吧?”沈云琛始终不太相信,她眉头紧皱,“如果这都能看穿,老朝奉岂不是成精了?” 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也许??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怀疑。现在他的产业风雨飘摇,五脉也开始全面清查整顿。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止损!把曾小哥干掉,让我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再也无法顺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来就想把曾小哥灭口?”沈云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发抖。她虽然在五脉中最精通商道,可这样的事还是经历太少。 “极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风格,我太了解了。他疑心太重,连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间互别苗头,分而治之。一旦有什么危险,毫不犹豫牺牲掉一支,不伤其余,有如壁虎断尾。像曾小哥这种棋子,自然说弃就弃。 他的死告诉我们,五脉的清查整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难怪刘一鸣一直不敢大举动手,这可是真的会死人! 正如沈云琛之前跟我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从利益考量出发。你谈理想,谈道德,谈信仰,都没问题,但一旦涉及利益,态度就不一样了。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人家还不找你拼命? 沈云琛和我同时苦笑起来。这一仗,不知道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三个小时之后,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喝了热水后胶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里导致死亡。同时法医也指出,即使不喝热水,胶囊也会在数小时内分解。也就是说,曾小哥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二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二 49:19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不幸中的万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内投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然那可成了惊天大案。 后续的调查很繁琐,要去查曾小哥的家里是否还有剩余胶囊,要去查他最近几日的行踪,还有平时接触过的社交人群等等。沈云琛作为青字门的掌门,对这些最有发言权,她决定主动去跟警方交涉。 至于药不是,我们给办了一个取保候审,总算把他弄了出来。 药不是听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为之动容。他说曾小哥开审前那种异常的挑衅态度,大概是想传达点什么,可惜真相如何,再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琛已经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里和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说。 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杀曾小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样的破绽?纯属无用功。” “死马当活马医呗。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脉里的一枚钉子。” 药不是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公安局。一迈出大门,药不是停下脚步,说等一下,然后闭上眼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浑身为之一松。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陶醉,不过稍现即逝,又恢复了那张死板淡漠的脸孔。 “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我有点惭愧地说。杭州的事,归根到底,是他牺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价,换取我继续追查的自由。 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来。” 我问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刘一鸣?探望黄克武?还是先回药家休息一下?反正他归国的事现在尽人皆知,也不必隐瞒。谁知药不是打了个响指,说了三个字:“四悔斋。” 他怎么想起来去那?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俩回到我的小店,正开锁呢,邻居王大妈又探出头来,殷勤地跟我说:“小许,上回俩姑娘没打起来吧?”给我搞得哭笑不得。 进了屋,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开窗通风,拂去柜上灰尘,还顺便把扔在家里的大哥大充上电。药不是环顾四周,说你根本不会经营,回头我帮你做一份商业计划书吧。我苦笑着说我哪有空管店啊,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净出生入死了。 “这是为你以后打算。光是一个小店,收益有限,得纳入到一个大体系里来。” “等会儿,你是要把我卖了?” “沈云琛是五脉里面最有商业头脑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谈过,可能会回来帮她。你的四悔斋,将来也会放入这个体系,发挥作用。”药不是一本正经地说。 沈云琛和药不是这个组合,倒是相当合适,说不定真能打造一个古董商业大帝国出来吧!不过我对这些真是毫无兴趣。 “得了,这些事回头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给他搬了把椅子,烧上一壶水。 药不是点点头:“你说得对。反正你也不懂,到时候听安排就是了。” 我抚住额头:“说正事了,说正事了。” 药不是在牢里听过我大闹细柳营的事,但也仅限于知道,前因后果和细节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后,先后从木户加奈、图书馆以及黄克武那里听来一大堆秘辛,急需找个人帮我梳理,药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药不是。若不是他强势拉我合作,去卫辉揭开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见老朝奉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发展,我简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现在更惨。 所以我一点都没隐瞒,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庆丰楼到绍兴尹银匠,从明代许信到五罐坐标,全讲了。唯一没提的,是辈分问题,这跟福公号无关,说出来徒见尴尬。难以想象,当药不是得知我按辈分算是他叔叔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现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杂,自己已经全无头绪,只能指望他的清晰头脑能带来一个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完我的讲述,药不是闭上眼睛,安静地思考了一阵。我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也不打扰,起身泡了两杯茶,黄山毛峰。茶是原来存铺子里的,一看这个,我立刻就想起了细柳营的事。当初柳成绦还试图骗我在黄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后来逮到没有,这人是个亡命之徒,真逼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药不是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说有咖啡吗,我撅着屁股翻了半天柜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时候剩下的。药不是一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 他对我说:“我给你数数看,庆丰楼是一条线,药家是一条线,五个青花人物罐是一条线,福公号又是一条,还有泉田国夫的行踪、姬天钧的变化,你们许家的经历,全纠缠在一起,想要全解开,实在是太难了。”他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到后来十指都不太够用了。 我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脑子都要爆炸了。原来是苦于线索太少,无处下手,现在发现线索多了也不是好事,更乱。 药不是道:“我们学商业管理的,有一个忒修斯原则。在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的国王修建起一座极其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中央是一头叫米诺陶的牛头人神怪物。无数英雄试图闯入,结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来。后来一个叫忒修斯的少年,带着线团进入。无论周围如何变化,他始终跟着线团行进,最终抵达中央,干掉了怪物。” 我一听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你是说,要抓住主要矛盾,放开次要矛盾?” “对,当你面临一堆庞杂的事态,必须提炼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线团。否则你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顾及,最后只会身陷迷宫,再也绕不出来。”药不是侃侃而谈,好似上课一般。 “什么庆丰楼旧怨啊,什么我爷爷的四个故事啊,什么许家和姬天钧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现在最主要的事是什么?是尽快打捞福公号,别让老朝奉抢先夺宝!”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听越糊涂,便问这东西怎么测定位置。 戴海燕道:“牵星术里规定了几个固定坐标,比如北极星、灯笼骨星、织女星、布司星、华盖星等等。需要测定时,测量员站在船头,左手竖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这样一来,手臂与海平面是平行的,牵星板与海平面垂直。” 我只恨科幻小说里的电视电话没能实现,不能直观理解。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吧,咱们要观测织女星,就摆出这个姿势来,保证牵星板的上端正好对准织女星,先用八指板,结果高了,换一块七指的,还高,再换六指的,正好。然后从六指牵星板上端牵出一条线,一直拽到肩膀,牵星板、丝线和手臂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丝线就是斜边。用的是几指板,说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间的夹角,就是几指。小数点后,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我恍然大悟:“估算出星辰高度,就能算出纬度了。” 戴海燕道:“没错,比如说‘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这句话,意思就是说,你先用指南针确定东北方向,然后用牵星板去算织女星的高度,如果用十一指板的上缘贴合织女星,下缘贴合海平面,说明是在正确的位置。如果不是,你还得继续走。” 我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老祖宗们的技术,原来也这么有意思。那些如同天书般的术语,经过这么一解说,变得异常精妙。 “其实这不光是有坐标作用,对航向也是个指引。比如正北方向的北极星,你第一天测高度是四指,第二天测是三指,这说明船在朝正南方向行进。东北的织女星高度第一天是六指,第二天是五指,那船头所向必然是朝着西南——这个测量原理,已经和六分仪无限接近了,只是精确度不及后者。” “那‘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是什么意思?” “针是航线的意思,古人用指南针指示航海方向,故称针路。甲卯是方向,指东方。整句话的意思是,从鸡笼——就是台湾的基隆港——出发,朝东方走十二个小时,这是大方向。差不多到了,再按照后面几句话的星辰夹角,进行测算,微调航向。” “那你现在能把具体位置换算成现代经纬度吗?” “你只给了我三句话,我只能给你划出一大片海域来,跟没说一样。你记住,坐标越多,位置越精确。最起码有四个坐标,才能构成出海打捞的先决条件。”戴海燕毫不客气地说。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在太平洋大海捞针,和在东海大海捞针,区别根本不大??看来不把那五句话搞全,很难锁定精确坐标。 “我明白了,谢谢你。”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如果你要出海,我也要跟着。”戴海燕提醒我。 “一定一定??” “我觉得你语气里有敷衍的成分。”戴海燕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戳破。 “怎么可能!我许家从不骗人,不然天打雷劈。”我赌咒发誓。 戴海燕道:“撒谎和雷电之间可没有相关性,我需要更严谨的保证。”我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寄份公证过的承诺书。戴海燕想了想,居然说这个不错。 我真是永远抓不住她的重点。 我放下电话,把新消息告诉药不是。药不是目露赞赏,说道:“这个牵星技术真是不错,很科学。以明代的技术水平,能够想到这么巧妙的办法,实在难得——这个戴海燕,是不是就是上次帮你解读《清明上河图》的女人?” “对。” “如果你能像她那么理性而有条理地思考,也许我们还能少走点弯路。”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嘴脸,心想如果我把关于辈分的真相告诉他,他面对我这位“叔叔”,是否还能摆出这么一副跩跩的面孔。 哎,算了,正事尚且做不完,这些争大辈讨口头便宜的事儿,先搁一边吧,又不是说相声。 我整了整思路,说道:“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如何弄到剩下的两个罐子。弄不到罐子,就没有坐标,没有坐标,就没法出海——这事啊,药不然肯定知道。若是他肯说,省了多少事情。” 药不是听到这名字,嘿然冷笑:“他不想说,谁也别想改变。我这个弟弟,是铁了心跟着老朝奉了。” “呃??这个也不尽然。在杭州塘王庙,他跟我的碰面就没跟老朝奉提。在细柳营,他也帮了不少忙。我总觉得,药不然似乎不完全和老朝奉是一伙。” “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最后细柳营覆没,难道最大的获利者不是他?”药不是的话让我无言以对。他语气生硬,“我劝你放弃幻想,认真对待,对敌人不要手软。” 我没法反驳他的话,只得微微叹息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忙碌而又平静。警方针对曾小哥家里的搜查,果然一无所获,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反倒是五脉的攻击,在黄克武和沈云琛的领导下搞得有声有色,加上刘局在官面儿上配合,掀起了一场文物市场清理行动。警方查封了一批古董铺子,抓了不少制假团伙和文物走私贩子,连盗墓贼也逮了七八队。十几家专业和大众报纸都进行了专题报道,境外媒体也有关注,甚至连《新闻联播》都提了一嘴,声势颇为浩大。 这些倒霉孩子,大部分都是细柳营那份通信名录上的。警方顺藤摸瓜,又有五脉提供技术指导,势如破竹,一抓一个准。这边的战果越辉煌,老朝奉的势力失血就越多。这一次攻势即使不能彻底铲除他的实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气大伤。 这就暗合了古董行当流传的一个古理——赝品之所以要伪真,是因为连它自己都打心眼里认为,真比赝好。所以赝品势力再大,它始终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永远只能在暗地里生存。老朝奉在地下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只要把它拖出在阳光下,便会如冰雪消融。 所谓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点正义感,也许会衰弱,也许会蛰伏,可这是正理儿,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只要真赝对决,最终一定是邪不胜正。这跟势力啊、手段啊什么的都没关系,此乃天命所归。 我在这一个星期里,一方面拜托木户小姐从日本打探更多资料,另外一方面则把精力放在寻找五罐的蛛丝马迹上。方震告诉我,他已经给上面打了报告,请示未来的沉船打捞工作。但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建立在我找到正确坐标的前提下。 我每天都打一个电话到南昌去,尹银匠情绪还算稳定,每天趴在工作台上,没什么变化。至于药不是,却跟失踪了似的,再也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这家伙对私人交情没什么兴趣,没事不必来往。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三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三 49:1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天我正坐在店里,面对着一块画满了圆圈和线段的小黑板发呆。这块黑板,是我朝旁边小学借的。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和人物,一个一个用粉笔写上去,彼此连线,希望借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五罐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了,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国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国的,围绕着庆丰楼的种种谜团,失踪的几个神秘人物,以及佛头案。我每次一思考,就头疼欲裂,这不是小黑板能解决的,电子计算机还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宫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柜子发出一阵震颤。柜子里的那些小玉佛拼命颤抖,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开,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佛爷挪窝,必有幺蛾。 我赶紧按住柜面,低头一看,果然是搁在柜子里的大哥大响了。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面传来烟烟的声音。 “许??呃,许愿。”自从知道辈分真相后,她对我的称呼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我俩最近一直没见面,彼此看着都尴尬,至于两人关系要如何定义,还是等这事告一段落再说吧。她现在主动打电话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怎么了?黄老爷子身体没事吧?”我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打电话来,是告诉你,‘尉迟恭单骑救主’,有着落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五个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亚夫细柳营”“鬼谷子下山”和“刘备三顾茅庐”已经现世,“西厢记焚香拜月”和“尉迟恭单骑救主”却不见踪影。那天我跟黄克武谈完,他允诺发动他的关系,在全国范围内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黄克武作为五脉中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声望不在刘一鸣之下,人脉关系也是极广。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一周时间就查出来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黄烟烟知道我误会了,说道:“这和我爷爷没关系,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点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烟烟,但跟黄克武比,她还是稚嫩太多。一听我这口气,烟烟有点不高兴。我赶紧哄了几句,她才说明白。 原来黄克武确实发动了各地关系网去找,连药家的资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没有任何进展。黄烟烟忽然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误区:所有的搜寻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业,却忽略了一个资源同样丰富却不太被人关注的领域——博物馆。 从故宫到各地博物馆,馆藏着的好东西,远比市面上流通的文物要多。只因为博物馆内的东西不可流通贩卖,不是商品,只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场往往被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实际上,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博物馆才是真正的文物归宿之地。 烟烟想到这一点,就自己去借来了中国文物馆藏名录翻阅。这份名录很厚,里面涵盖了中国所有一、二、三级博物馆的重要藏品清单,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类的名单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错,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万历年的人物罐。 结果这么一查,还真被她查到了。 这家伙??难道有透视眼不成?我赶紧低下头,像是一个在课堂上偷看小人书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药不是眯着眼睛盯了我一阵,换了一个坐姿,意味深长地说:“我给你讲个药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 “药不然上初中时,学校来了一个转学生,高干子弟。这位高干子弟很嚣张,横行霸道,连老师都不敢管。结果半个学期不到,他因为偷窥女人洗澡,狼狈地背了一个处分转走了。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清楚得很,这一切都是药不然策划的。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女浴室的墙上凿了一个孔洞,然后特意选在女校长洗澡的时候,把高干子弟骗到墙边,让他当场被抓了个正着。‘人洞并获’,证据确凿,那个高干子弟只能黯然离校。” 这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药不然在初中就已经这么妖孽了啊。 “你知道这件事最可怕的一点在哪里吗?”药不是的声调微微提高,眼神也随之锐利,“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是药不然干的。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整天笑眯眯的小男生,会策划出这么狠辣的局。就连我,也只是通过从他的日常行为的蛛丝马迹中,才推断出真相。药不然为了一个目的,竟然把行动贯彻得如此彻底,但同时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隐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凉气。 药不是道:“别人是外柔内刚,我这个弟弟是外刚内柔,中间还夹着一层雾。没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跟他做敌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侥幸,不要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某种意义上,他比老朝奉更难对付。” 说完他把头再度转向窗外,把再也没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边。 我们抵达烟台之后,哪也没停,直奔烟台闽商博物馆而去。 烟台闽商博物馆位于一处相当有特色的老建筑里,那是一座闽南天后庙。歇山重檐、雕梁画栋,上覆翠蓝琉璃瓦,闽南风格强烈,十分精致。当年福建船帮商贾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线沿途修了一系列海神娘娘庙。现在拿这个来做博物馆,所以才叫做闽商博物馆。 山门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这里的一大特色。看解说牌,据说当年一砖一石皆是从泉州运来,梁枋、雀替、重檐之间,有近百处各色浮雕,个个皆有典故。可惜我们有心事在身,无暇欣赏,买了两张票,匆匆进了庙里。 得先确认了罐子的存在,再想办法。毕竟从名录上看都是虚的,眼见为实。 馆内不大,游客寥寥,标牌摆设什么的漫不经心。如今大家都热衷于商品经济,讲究原子弹不如茶叶蛋,各地大博物馆尚且萧条,何况这种小馆。 我们转了一圈,里面展品还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铜诏版铁权,这大概算是镇馆之宝了。瓷器分类比较少,但也有那么十几件,以清代居多,像什么乾隆朝的金胎画珐琅双耳杯、康熙朝的青花开光八仙图花觚等等,还有明代景德镇窑的缠枝梅瓶,元代钧窑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阳窑、越窑的也有那么几件。 可是唯独没看到万历年的人物青花罐。 这事挺奇怪的。烟烟明明拜托了当地朋友来查验过,确实还在。怎么我们一到这儿,这罐子就失踪了? 不会老朝奉又抢先一步吧?我和药不是对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担心。这次来烟台,除了黄烟烟就只有我和药不是知道,按说保密工作不会有纰漏——可对手是老朝奉的话,可真就不好说了。 我们赶紧找来讲解员询问,那是个小姑娘,除了解说词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她被我们问得满头大汗,只得说去请示领导。结果一问,领导出差去了,啥时候回来不知道。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态度和气,问我们有什么事。他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脸膛是黑紫色的,皮肤皴皱,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晒。唯有两只圆眼闪亮,透着儒雅之气。 他自我介绍叫梁冀——跟汉代那个跋扈大将军同名——是烟台闽商博物馆的专家,我跟他攀谈了几句,梁冀双目放光,搓着大手欣喜地说道:“你们很内行嘛。” 山东人本来就热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络起来。交谈中我了解到,梁冀在这里负责野外考古,不过最近馆里经费紧张,野外作业暂停。他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跑来博物馆里待着。他刚才看到我们追问解说小姑娘,发现我们不是走马观花的普通游客,赶紧亲自过来招呼。 “现在愿意来这里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连我手下的队员,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镜片,抑制不住热情,“欢迎你们能来,挺好,挺好!这个博物馆虽然小,可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 这位考古专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难得看到两位感兴趣的知音,分外热情。我聊了几句,趁机问他:“听说这里有一件万历年的‘尉迟恭单骑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们没看到啊。” “哟,这件东西两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兴了,往周围一指,“你们也看见了,这庙里地方小,文物摆不开,所以我们采用轮放制,定期更换。那些撤下来的,都封存了搁在库房里。你说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换下来的。” “我们能不能去库房里看看?”我试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为难地抓了抓头,说馆里有规定,入库文物不能拿出来。我看他语气不是很坚决,恳求道:“我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可能在烟台待到下次换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点左右为难,说:“咱们这馆里还有别的好玩意儿,我可以免费给你讲讲,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坚持,但梁冀原则性很强,怎么说就是不松口,坚决不肯违反规定。 我以退为进,作势要走。梁冀连忙拽住,说要不这样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轮换一批文物,把它从库里放出来布展,你们就能看到了。 这个折中的方案虽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吃午饭,等到下午又来到博物馆里。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门口,热情地给我们一指,说布好了。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只见那件“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人物罐,就这么悄然立在了一个大玻璃柜子里。这是件大开门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确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窑所出,无论色泽、釉质、开片都如出一辙。我拿出《泉田报告》里附的那张民国老照片比较,也完全一样。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那种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以及那美妙的苏料釉色,都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迷恋之情。 梁冀也按住双膝,身子前倾,像宠溺自己孩子一样望着它,一脸陶醉:“这个馆里好瓷器也有那么几件,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经常一个人看半天都看不够。” 我脑门顶在玻璃柜上,尽量凑近。这么轻易就看到了它,让我总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前三个罐子,我们都是历尽艰辛,才能接触到其中的秘密,现在第四件如此轻易地出现在面前,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其实古董这一行就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时候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我尽量去观察,努力去寻找上面的釉囊衣。可惜间隔还是太远,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干净,影响了观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来看,用手去触摸凹凸,才能分辨出准确位置。我把手贴在柜子上,努力抓过去,现在这个秘密离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四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四 49:18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有了它,我就拥有四个坐标,在与老朝奉的竞争中处于有利位置。 “这罐子哪里弄来的?”我问。 梁冀道:“哦,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馆的时候从民间收上来的,可惜捐献者的档案早就找不到了。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怀疑是战乱逃难至此的大户从北边带过来的。” 民国二十年之后,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别落到药、郑、柳、欧阳几家手里,这第五个罐子流落山东,也不足为奇。 我盯着柜子端详良久,眼睛盯着青花罐,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 跟博物馆打交道,和古董铺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可以谈。博物馆是事业单位,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学术气氛重,官僚气息也重。不按规矩来,事情很难办成。 我和药不是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份故宫开的介绍信,这是黄克武帮我们弄到的。但这介绍信只是介绍,没有管理效力,至于如何“借”走罐子,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乐呵呵地给我讲解着。我问他这罐子是否曾经外借给兄弟博物馆展出什么的,梁冀断然否决:“这怎么可能,这虽然不是镇馆之宝,但也极具考古和欣赏价值,博物馆怎么可能会放走?我们提交藏品目录时,都不敢写得太清楚,就是怕别人借走了不还。” 难怪烟烟查的目录上语焉不详,原来还藏了这个心思在里头。我心想这可麻烦了,这里如此看重这件文物,拿走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这时药不是走过去,把我推开,开口问道:“这个,能买吗?”梁冀脸色骤然就变了。我急道:“药不是,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国家文物,不允许买卖,那是犯罪。” 药不是不动声色:“我就是问问而已。” “这是犯罪行为,我不会参与的。”我解释了一句,看向药不是。药不是反应最快:“看来是另外有人找上门来了。” “老朝奉?”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竞争者。 药不是眼神闪动:“应该不是行动泄密,而是有人尾随着我们到这里来,所以他勾结馆长的时间,比我们慢了半拍。”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我们本来占据时间优势,结果因为我坚持不能犯罪,放弃了机会,让人家后来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没这种道德负担,可以毫不含糊地买通馆长。 我们俩正说着话,房门“啪”的一响,抬头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来请他跟我们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发现跟我们无关,转身就走。这位的脾气,可真是够急的。我从房门探出头去,人跑得早没了踪影,喊都喊不回来。 次日一早,我们一早就赶到博物馆门口,等着开门。可到了开馆时间,大门却依然紧闭着,只听到院内似乎有叫嚷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连警察都匆匆赶到,旁边售票处的小门这才打开,放他们进去。 我们也想跟着混进去,检票员却不让。我亮出故宫介绍信,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北京来的。那检票的小孩不知道这介绍信没啥效力,一听故宫、北京,又盖着公章,觉得来头好大,哪还敢阻拦。 我们循着声音走过山门,走到正殿前头。此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看穿着都是博物馆员工,馆长站在最前头,表情恼火。 在正殿门口,梁冀高举着“尉迟恭单骑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举鼎,踏在白玉石台阶上,眼睛通红地瞪着台阶下面的人。馆长气急败坏地喊道:“老梁,你快下来,别闹!” 梁冀把罐子一举,台下群众一阵惊恐。他大吼道:“你们都看见了!这是真货,货真价实!没有瑕疵!不是废品!”馆长道:“没人说这不是真货,你快下来,下来!”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把东西偷走卖掉?” 馆长吓了一跳,虽然这事馆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开说出来性质便大不一样。他怒极反笑,说道:“老梁你疯了吧?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梁冀却不肯闭口,历数着馆长偷偷卖掉的东西,一条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大概能推测出现场情况。馆长一早过来拿货,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抢先一步进了展厅,把青花罐控制在手里,公开闹事,这样一来便可以搅黄这笔生意。这位考古队长,恐怕是郁闷到了极点,这次借机全发泄出来了。 奇怪的是,他怎么反应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和幻灭,似乎遭受了重大打击。他性子急归急,可昨天情绪还好,怎么今天就崩溃到这种程度? 两名警察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侧,打算动用武力夹击。梁冀浑然不觉,继续冲馆长大叫。馆长继续做工作,温言宽慰,梁冀却不为所动,要求馆长立下字据,承诺绝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馆长说:“你下来把东西放下,咱们慢慢谈。”梁冀说:“你先签好,我再放下东西。”两边陷入僵局。 望着梁冀在殿前的声嘶力竭,我忽然有点同情这位考古队长。他一心扑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馆事业上,却窘于现实,无处伸志。面对着领导的违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愤怒,却没有同盟也欠缺能力,只能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不满。一个小人物对现实的抗争,悲壮而绝望。 无论这事怎么解决,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也要结束了。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远远地静观。警察们此时已经进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馆长继续长篇大论,吸引他的注意力。梁冀的精神状态异常亢奋,全然没觉察到警察的状态,把火力全集中在馆长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警察同时从两侧扑过去,一个抱腿一个夹胸,登时把梁冀扑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里一松,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面滚落下来。馆长吓得伸手去接,可反应晚了一步,这罐子滑过他的手指,只听得哗啦一声,在青石台阶上磕了个粉碎。 这一下子,连馆长、梁冀、警察、博物馆员工和冷眼旁观的我和药不是,都呆住了。这一刻,博物馆好像被人施了一个时光停止的魔法,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这一件宝贝,就这么摔碎了? 我和药不是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这次可没有“三顾茅庐”那么幸运,正殿高台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一个瓷罐重重摔下来,必定是死无全尸,不可能再有一个大瓷片给你捡。那里面的坐标,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样子,就是真的仙人来了也拼不回去。 我晃了晃脑袋,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这“尉迟恭单骑救主”罐,轻飘飘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轻飘飘地离去。浮光掠影地跟我发生了一点交集,然后??它就这么彻底消失了,无可挽回。 远处的梁冀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声,馆长气急败坏的叫骂,警察的呵斥,员工们的议论纷纷,构成了这一处小小悲剧的注解。 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诞小说。如果没有我们的介入,也许青花罐会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直到永远;如果馆长不是那么急着做成这笔生意,梁冀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报价再晚上那么一天,事情说不定也有转圜的余地。我们的执著,老朝奉的引诱,馆长的贪婪,梁冀的悲壮和抗争,种种因果,最终却变成了无人是赢家的悲惨结局。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五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五 49:1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药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说他刚才看到一个人影,从博物馆正门离开。想来那就是老朝奉派来和馆长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我连忙收起混乱思绪,赶紧跟药不是追出门去。可惜这里正对着一条热闹大街,我们冲到门口一看,前方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隐没在人群里不见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问馆长,也没了任何意义。我们只好颓丧地返回旅馆,药不是去前台订返程的火车票,我直接回房间躺倒在床上,心里郁闷无比。 这趟烟台之旅,真的是太失败了。我们与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福公号的五个坐标,就这样永久地失掉一个。失去这一个坐标,对寻找福公号有什么影响,我不太清楚,这还得请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给我心理上的冲击,实在是有点大。 这个青花罐,它熬过了明代的战争,熬过了民国乱世,熬过了“破四旧”“文革”,结果却毁在这国泰民安的商品经济社会,毁于一个地方小博物馆的小小纷争。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一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我记得禅宗公案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将军驰骋疆场,历经百战,浴血搏杀,无数次与鬼门关擦身而过,最后得胜归朝。他带着一身荣耀返回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赶上两个地痞流氓打架,一块砖头飞过,正中太阳穴,结果将军坠地不治。禅宗以此表达世事无常之苦,现在想想,和这罐子的遭遇还真是有点相似。 古董也罢,古董江湖也罢,不也正是这世事的一部分么? 往好的方面想,老朝奉派来的人,也啥都没得到。这是唯一值得宽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大哥大响了。 这大哥大是药来送我的。当初去卫辉,药不是要求断绝一切来往,所以我就给扔家里了,回北京之后才重新带在身上。这会儿响起,我估计是烟烟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展,赶紧接起电话。 对面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传来,让我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小许,你最近可是够忙的啊。” 老朝奉!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从容亲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药不是恰好走进屋子来,我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安静,然后悄悄按下了扩音键。药不是反应很快,他立刻一动不动,保持着完全的安静。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说出来。药不是一听居然是他,镜片后闪过两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认,我低估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是那个《清明上河图》时候的愣头青,没想到居然成长到了这地步。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误,居然让你钻出如此之大的一个口子,我现在很被动啊。” 能让宿敌说出这种话来,可比一百次表扬都让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诲,我才能学以致用。”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咱们还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没有跟着他的节奏走:“不要绕圈子了,你打电话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老朝奉呵呵一笑:“我是想和你谈谈合作。” “没有尹银匠的‘飞桥登仙’,你怎么打开那罐子?”我问。 老朝奉呵呵一笑:“因为那个罐子,从来就没修补好嘛。” “什么?” “那五个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打开过,随后重新修补好了四个。唯独‘西厢记’这罐子,却没来得及修补。” 我知道他没必要撒谎。药慎行既然有办法开罐,自然有办法补上。只不过修补极费时间,他只来得及补了四个,就失踪了,这不算离奇。我相信老朝奉对庆丰楼那件事,肯定还有更多情报。不过此时问他,他必然不会回答。我按捺住好奇,听他继续说道: “总之,‘西厢记’如今在我手里,全世界独此一份。” 我反唇相讥:“‘三顾茅庐’在我手里,也是全世界独此一份。”老朝奉呵呵笑道:“所以啊,我们不妨互通有无。” 我大概明白他为何打电话来了。我与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别有一罐为对方所无,我缺“西厢记”,他缺“三顾茅庐”。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迟恭单骑救主”,都会占据主动优势。可这个罐子竟然惨遭不幸,两边都没得着。现在我们手里坐标残缺不全,两个人若不凑在一起,谁也别想搞清楚福公号的沉没位置。 这世事岂止是无常,简直就是讽刺! 难怪老朝奉立刻就打电话来,跟我这个大仇人交易,他别无选择。 他没有,但我有选择啊。 我冷笑道:“坐标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着捞出福公号,只要让你捞不到就够了。” 老朝奉似乎对此早有成算:“呵呵,小许,你还是太小看现代的海洋勘测技术了。我实话告诉你,凭现在日本的技术实力,只要锁定大致区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只是时间花费多少而已。现在你跟我交换坐标,我呢,能省点麻烦;你呢,能争取到和我同一个起跑线。咱们各握四个坐标,公平竞争,各自凭本事去捞——再这么拖下去,只会对你越发不利。” 我沉默不语。他果然是只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关键之处,逼着我按他划下的路走。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坐标是真是假?”我问。 “这五个坐标,彼此之间都有关联。如果其中一个坐标是假的,跟其他几个根本对不上榫头。你身边想必也有高人通晓牵星术。交换之时,让这些专业人士去验证就是了。” 老朝奉几乎要把我给说服了,我忽然觉得对面有动静,略一抬头,看到药不是举着一张白纸,上面有他匆匆写的四个字:“三顾茅庐”,旁边还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么用意,遂对着电话开口问道:“既然‘三顾茅庐’对你也有用,当初为何要在杭州把它毁了?” 我原来就隐隐有这个疑问。老朝奉拼命搜集坐标,每一个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势,真可称得上是处心积虑,又是曾小哥布置家具机关,又是郑教授买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罢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来:“我来问你,这么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百片,结果恰好藏有坐标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块,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我愣住了。 对啊,一个罐子摔碎,哪有那么巧,把坐标摔成一块,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觉得是有点巧合,可并没往深里去琢磨。 “小许,你金石专业不错,瓷器还是了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语重心长,“你没注意过那青花罐的开片纹路吧?”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确实只关注那些青花罐的纹饰,寻找釉囊衣,还真没注意过釉面开片的形态。 开片是烧制瓷器时釉面开裂的裂痕,最初是技术缺憾,后来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还细分成诸如网形纹、梅花纹、蛇纹、蟹爪纹、百圾碎等等。后人烧制瓷器,有时还故意烧出开片。我一直觉得这个只有鉴赏上的价值,所以并未过多关注,也没认真研究过。 经老朝奉这么一提醒,我连忙把木户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来,仔细去看。那个三顾茅庐罐上,釉面呈鱼子纹状,但在诸葛亮胳膊周围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细缝纹,恰好围着衣袖转了一圈,其围成的形状,恰好是药不是捡到的那枚碎片形状。 我想起来了,《玄瓷成鉴》明明提到过这个现象,可惜我只是草草翻过这一段。书里说过,自然开片,浮于釉面,不及胎骨,若隐若现。若是刻意开片者,则会深入瓷胎,边缘分明。 “三顾茅庐”罐这一圈开片纹路清晰明白,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种深入胎内的开片手法,可以控制开片的走向和形状,外面还会多涂一层釉胶。当瓷器摔碎时,它就像是钢化玻璃一样,允许罐体沿开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状的整块碎片。《玄瓷成鉴》把这种手法称为“摔云”,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证想保留哪部分瓷面,就能让哪片不碎。 现在回想起来,在绍兴的教堂里,尹银匠观察碎片边缘时曾说了一句:“不像是摔出来的,更像切出来的。”我早应该注意到! 老朝奉略带遗憾地说道:“本来呢,我是想制造一场意外,把它摔碎,然后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没想到准备了半天,反而给你做了嫁衣。”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天之后,晚上十点,北京城老地方见,我等着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十章 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 · 六 第十章最后一个罐子的下落·六 49:17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药不是。他全程都听完了,却没急着发表意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柜面,似乎在沉思这意外的变化。 “先旨声明,木户小姐我无论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以药不是的狠劲,说不定会很干脆地牺牲掉木户加奈,这是不能接受的。 药不是似笑非笑:“我记得你跟她曾经有婚约?”我连忙辩解道:“这与那个无关。木户小姐有恩于我们许家,这次又特意来中国通报重要情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药不是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从我的感觉来说,老朝奉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们各自得到四个坐标,凭本事去打捞,挺好。” “可是如果他说谎呢?” 药不是摇摇头:“老朝奉应该没撒谎。” “你怎么知道?” “简单的逻辑推断罢了。如果他手里牌特别差或特别好,都不会跟我们交换。博弈学的原理,是让每一个人都在削弱对手和壮大自己之间取得纳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个坐标,会和掌握三个坐标的对手谈判交换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戴海燕说过,掌握至少四个坐标是出海捕捞的先决条件。我自己若已经达成这个条件,何必再帮助敌人跨过门槛呢? 药不是继续说:“‘尉迟恭单骑救主’被毁掉之后,他主动打电话要求交易,说明他的压力比我们还大。你想,细柳营和鬼谷子元气大伤,警方顺着这个链条已经发起了数轮打击,五脉内部也开始搞起清查整顿。他急需取得一场胜利,来挽救之前的损失,恢复组织士气。说不定日本方面,也在对他施压,毕竟一支打捞沉船的考察队的维持费用非常昂贵,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应这次交易?” 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目光沉静:“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面跟你说过吗?永远不要信任主动送上门的线索。” 我又一次来到通惠河旁的那间老宅。老宅子没什么变化,门口还坐着两个蹲虎石墩,门楣上的缠花纹路依旧清晰。不过因为已经晚上十点了,院子里那半棵槐树看着比白天狰狞得多,跟个妖精似的张牙舞爪。 我一个人迈入院子,里面早已有人等待。树下站着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头发和眉毛被剃了个精光,但那张惨白的脸色,想认错了都难。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居然还敢现身?” 柳成绦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如利剑一样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搅得稀巴烂。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一定会亲手把你烧成瓷器,一定!” 这家伙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为了躲避警方通缉,连头发眉头都给剃光了。原来那副风雅模样荡然无存,连那种说话风格都变了。 现在全国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懒得跟他在口舌上计较,开门见山:“我现在已经如约来了,老朝奉呢?”柳成绦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头:“收拾你,有我就够了。”他一脸狞笑着向我靠近。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后面的厢房中传出来:“成绦,别胡闹。” 柳成绦停下脚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强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边的黑暗中望去,一个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过来。 木户加奈面色惊慌,头发散乱,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而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郑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过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这时候现身,不太现实。他派了柳成绦和郑教授来代表,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万一来的是药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郑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小许,我在烟台看见你了,可惜没时间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烟台的人,居然是郑教授!难怪那个馆长那么痛快地答应交易,难怪梁冀会反抗得那么绝望。郑教授也算是考古圈里的名人,他出面,和别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还是他的学生,见到尊敬的老师暗中搞这么龌龊的事,难免情绪崩溃。 郑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闪,喃喃说着那博物馆管理混乱,好东西搁那实在浪费云云。他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庙里我就见识过了。 “郑教授,您居然把‘西厢记’罐献给了老朝奉,难道他是您爹?”我讽刺道。 郑教授一点愧疚也没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亲在世的话,他会作出同样的选择。牺牲一件万历苏料青花,可以换回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窑啊!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心甘情愿。” 柳成绦不耐烦道:“好了好了,瓷器课就上到这里。赶快交换吧。” 我一挥手:“我现在已经来了,她作为人质已无意义。你们先放她离开,交易才正式开始。” 郑教授倒没耍花样,给木户加奈解开绳子。她身子往前一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见状快走两步,把木户加奈扶住。她抬头一看是我,把头埋到我胸口,放声大哭。她从小生活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我满是愧疚地连声说:“真对不起,连累你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木户加奈哭了好一阵,才止住抽泣。 “他们有没有虐待你?有没有受伤?”我关切地问道。木户加奈摇摇头,表示没有。我对她低声道:“你快离开这里,外面有人接应。”她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没问题。 木户加奈这才飞快地离开院子,消失在夜幕里。 我确定她脱离了危险,才开口道:“你们想要如何交易?” 我们对彼此都没有信任可言,必须得有一个双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绦阴狠地看着我,若不是郑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尸体。 我看了他一眼,后退两步,拿起大哥大拨号。柳成绦则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后,只要我有要跑的企图,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电话对面,戴海燕已经恭候多时。她已经预约了复旦大学的海事计算机,可以迅速验证其准确性。她听我报完,噼里啪啦地开始敲击键盘。整个计算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很快她就告诉我,这个坐标的真实性超过80%。 我本以为她会告诉我是或不是,没想到她会报出一个百分比。 戴海燕说:“我只能确定这个坐标和目前已知的三个坐标不矛盾,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法判断。”我说:“那你能否确认一下,那个地点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线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线是从长崎到澳门以及福建,戴海燕那边忙活了一阵,说没错,确实在这条航线上。我说行了,这就够了。于是对郑教授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现在轮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笔和笔记本,撕下一张,哗哗写下几笔。郑教授接过去,也拿起一个大哥大,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走到另外一个角落。柳成绦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舔着嘴唇,跟一只亮着绿眼的藏獒似的,随时可能挣脱绳索扑上来。 “你为什么会跟着老朝奉?”我忽然发问。柳成绦一怔,他没想到我还敢主动跟他搭话。我笑道:“反正郑教授的验证还得等一会儿,你又不能对我动手,干吗不聊聊?” 柳成绦“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我主动凑过去,笑眯眯地说:“谟问斋公私合营之后,你们柳家南下,本与古董这个圈子再无瓜葛。父辈本来已经断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掺和进来?” “关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闲聊嘛。我听说你小时候不爱出去玩,就在家待着,生生磨炼出了一手鉴古的手法?啧,这么好的条件,干吗不走正道?” 柳成绦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过来:“你没得过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满怀怒气,刺得根本没有准头,我轻轻躲过去,继续道:“别把自己的遭遇归罪给环境,没人能逼你选择,除了你自己。” “我可没得选!”柳成绦恶狠狠地又刺了过来。我知道已经刺痛他的弱点了。一个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会遭遇什么样的压力,可想而知。他变得如此残忍、极端,恐怕都源自于此。柳成绦对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为老朝奉给了他正常社会所不能给予的东西吧! “你觉得只有在老朝奉这里,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把人烧成瓷器,你才觉得内心得到认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绦越来越恼怒,刀子挥得越来越快。好在他因为愤怒,手腕抖得厉害,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勉强能躲开攻击。院子很小,我们俩只能绕着那棵大槐树你追我赶。 “你知道吗?这棵槐树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来怨气。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现在都吊在树上,朝下看着你呢。”我大声喊着。 柳成绦压根不信,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内心有鬼的人,总会有着莫名的恐惧。我趁机跑远了几步,高声数着:“你看,这是你的女友,那个是你的助理,挂在树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个合作伙伴吧?看到眼珠在转了吗?他们都想拽着你一起进窑去烧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是根本不信,还是为了遮掩内心的惊慌,他大吼了一声,把匕首朝我丢过来。我头一偏,刀刃“扑哧”正刺入槐树干内。 “成绦,住手!” 这时郑教授回返过来,见柳成绦正挥刀乱舞,赶紧大声喝止。柳成绦却恍若未闻,仍旧朝我扑过来。郑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强按住这个快疯的家伙。我背靠着槐树,微微喘着气,如果郑教授再晚点回来,说不定我就真挂在这儿了。 柳成绦刻意背对着槐树,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发抖。郑教授皱了皱眉头,不知我对他干了什么。不过他没有问详情,还是先说正事:“验证过了,小许你给的坐标没有问题。” “很好,这样我们就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了。”我平静地说,“那么祝两位晚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说完之后,我轻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郑教授没拦着我,交易已经结束,现在即使他们发难把我弄死,也没任何意义。 柳成绦轻轻喘着气,怒视着我,却没有再冲过来。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一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一 49:1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此时的天气状况非常好,天空几乎一丝云都没有。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海面上。这一片深蓝色的辽阔海域波光粼粼,宛如海底隐藏着无数的珍宝,可以任君采撷。可惜的是,无论朝什么方向看过去,都是完全一样的风景。初看时令人兴奋、雀跃,可时间一长,会让人产生视觉疲劳,仿佛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药不是脸色惨白地扶着船舷边的栏杆,身子随着船身轻轻摇摆。我从他身后走过来,递去一瓶水和一粒晕船药,拍拍他的肩膀。药不是一言不发地把药接过去,和水吞下。昨天晚上这条船摇晃得很厉害,他是吐得最惨的一个。 “实在撑不住就先回舱室吧,躺着能感觉好点。”我说。药不是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你怎么不晕船?以前出过海?”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脑袋,说我这是天赋异禀。这我可是一点没吹牛,从小我就不怕摇摆和旋转,能自己原地转上二三十圈,然后走路还是一条直线。若不是家里出了变故,我的体质够格去当飞行员。 听到这话,药不是“哼”了一声,努力抿住嘴唇,估计胃里又开始翻腾。 “你从前出过海没有?”我问。 “没有。我一直尽量避免坐船,尤其是海船。我总觉得一到海上,就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控制,是好是坏,听天由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药不是试图解释自己的窘态。 归根到底,还是这家伙的控制欲太强了,难怪高兴受不了他。我反问道:“那你这次干吗勉强跟过来?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我总有种直觉,福公号不只与你们许家有关系,跟我们药家也有牵连。那条沉船,隐藏的不只是历史,我必须得在场。” “是啊,现在老朝奉的势力风雨飘摇,福公号恐怕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拿到那十件柴瓷,老朝奉还有机会号令群雄,若再失手,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搞定福公号,回去之后就可以直接把老朝奉揪出来!” 我信心十足地说道。话音刚落,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轻吹,把海面吹起一片片白色褶皱,有如野马在原野上奔驰时飘起的鬃毛。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海才会变得生动起来。我把胳膊搭在栏杆上,身体朝前弯去,和他并肩而立。我们俩就这么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海平线。碧蓝的天空和深蓝海面在那里交汇,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就在那条线上的某一个点。 我们的船是两天前出海的。这是一条船龄超过二十五年的老船,隶属于交通运输部上海打捞局。本来刘局与黄克武想调配一艘五千吨级的拖轮,但有关部门认为现阶段资料太少,水文不明,派遣大船有点浪费,最后只批了这么一条又老又小的船。 这条船的编号是打捞08号,吨位只有一千吨,巡航航速二十节,最高航速二十五节。它的分类属于海事打捞船,但并不具备打捞功能,因为没有大型起吊设备,只在舰尾设置了一个抓斗。潜水配套设备在船上有那么几套,但不能进行水下电焊和水下切割作业。船上最值钱的一台设备,是瑞典产的海底主动声呐探测仪,用来搜寻沉船残骸。 换句话说,这次出海,我们只能进行沉船的定位和船内打捞工作,想把福公号整体捞起来,是绝无可能的。对此我挺无奈,不过这已是在仓促时间内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日本人的考察船也已出海,再拖延下去就会被他们捷足先登。 打捞08号从上海出发,船上除了船员之外,还有我、药不是、方震、沈云琛和戴海燕,再就是一位水下考古专业的教授,叫林川,以及一名专业的潜水员。 方震能同行,让我安心不少。不知道这家伙的具体职务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充当各种协调员的角色,下到绍兴公安局,上到交通部和海军,没有他不能协调的部门。这次出海他能跟来,代表了有关部门的某种意志,至于是和什么有关的部门、哪种意志,我就真不知道了。 打捞08号上有现代导航设备,比牵星板要精确得多。不过毕竟坐标以古法写就,若能以古板作为验证,会更加准确。这可真是一份大礼。 我向沈云琛道谢,她笑道:“佛头案、《清明上河图》,两件大事我都没帮上你什么忙,这次若再没什么表示,以后真没脸去见刘老爷子了。”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兴致更加高涨,“再说这沉船藏宝,是多好的话题啊。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连胜七场,全国人民都开始学下围棋。倘若这次咱们满载而归,说不定全国人民都开始玩古董了呢。到时候咱们也拍部惊险电影,学《少林寺》,给中华鉴古学会宣传宣传,对发展将会是极大促进。” 我一阵苦笑,三言两语,这老太太又转到商业运作上去了,怪不得她非要跟来,原来真正的用意在这儿呢。 这套板子我还没焐热乎,立刻被戴海燕给收走了,她说难得有实物,可以借机研究一下用法。这姑娘上船以后,一直没怎么和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舱室内,要么就是独自站在船头,高举着板子不知在鼓捣什么。大家开始觉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如果我是一男的,你们就见怪不怪了对吧?”戴海燕有一次问我。我连忙说:“怎么会?”戴海燕耸耸肩:“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好像科研工作必须是男性干才正常似的。” 她指的是林川教授。林川教授是专门研究水下考古的,按照规定,这次出海考察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队。虽然这船上五脉的人不少,但说起水下考古,人家才是专家。 林川教授跟黄克武很熟,这次也是受其所托,当然他自己也十分感兴趣。要知道,沉船里藏的可是柴窑瓷器,而且有十件!“柴窑”这两个字,玩古董无论谁听了,都会为之疯狂。 林川教授是苏州人,长得有点像老太太,慈眉善目,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不凑近不大容易能听到。但他的资历可不浅,六十年代开始就研究水下考古,是国内少数几个懂行的,先后对十几条古沉船进行探索打捞,经验丰富。 “小许,你知道吗?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还没被发现的古沉船,至少有三百万条。这是个什么概念?人类有明确历史记载才五千年,等于每年要沉没六百艘,平均一天两艘,跟下饺子差不多了。光咱们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中国沉船少说就有三千多条。这是何其丰富的一个宝藏库。如果不好好搞,可就全让外国人把便宜占去了。” 林川教授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连串数字,特别认真。我国的水下考古长期不受重视,想必他也是寂寞太久,这回难得有人愿意出资出海考察,老头可高兴了。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感觉是那种单纯的学人,没什么心机。 同船的还有一名潜水员,是林教授的老搭档,负责对沉船进行海底勘察。他叫钟山,沉默寡言,跟我没啥话题可聊,但据林教授说,他的技术没的挑,经验丰富,考察沉船是个极其危险的活儿,非他莫属。 这是我们这次考察的全部班底,说实话,薄弱了点。不过这已经是在有限时间内能争取到的最多资源了。 我们这条船从上海出发,一直向着东南方向前进。我们的目标,在两百多海里之外的广袤东海之中。为了防止老旧轮机出问题,打捞08号的航速并不快。船长告诉我们,抵达预定海域大约要花两天的时间。 五件万历人物青花罐提供的坐标是这样的:“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华盖星一指平水,西边看狮子星一指半。”戴海燕给我解释过,鸡笼是基隆,甲卯指东北方,六更是十二个小时。当北辰、华盖、狮子三星与海平面的夹角分别是十一指、一指和一指半时,所在之处就是沉船之地。剩下的,就是三角函数和现代经纬度的换算了。 虽然少掉了一个坐标,戴海燕还是推算出了一个大概范围。福公号沉船地点的大概位置,是在北纬25度44分,东经123度28分,没法更详细了。戴海燕告诉我,可能沉船的海域非常宽广,粗略估计得有七万平方公里。这么一条小船开过去,只能一点一点搜。 更麻烦的是,这片海域紧邻敏感地区,因此当初主管部门批准时也很犹豫,对我们的行动限制很多。比如这次出海,名义上是由中华鉴古学会出钱,雇佣打捞船进行考察作业,是私人商业活动,不是官方行为。而且不允许我们靠近邻近海域的任何岛屿,以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这个季节,东海相对风平浪静,一路上没什么风险,就是太阳有点晒。白天我们大部分人都躲在舱室里,只有太阳快落山才上去拍几张照片。晚上的星空很漂亮,可惜船长禁止乱跑,这条船吨位小,风浪稍微大一点就摇晃得很厉害,一下子晃进海里可不得了。只有戴海燕这种胆大的家伙,才会偷偷跑出来,因为她说想用牵星板测量,必须得是星空之夜。结果她一不留神,被缆绳绊倒差点跌下船去,幸亏被路过的药不是给救了。 当时药不是还在晕船,在狭窄的舱室里实在喘不过来气,就跑来甲板透气。正看到戴海燕跌倒,赶紧伸手拽了一把,这才避免了我军先折一员大将的悲剧。然后俩人拿着牵星板,研究了大半夜,一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才各自回去休息。 药不是对戴海燕挺欣赏,跟我说这是个讲道理的姑娘。言外之意,他之前碰到的,都是不讲道理的。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打趣说:“你看上人家了?”药不是沉思片刻,一歪头:“确实很合适。”然后,就没下文了。 打捞08号在东海顺顺当当走了一天半,即将抵达预定海域时,戴海燕和林教授召集了所有人,开了一个会,拟定搜寻方案。 林教授主持会议,一开始他就猛打预防针:“锁定沉船位置,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海底坡度、洋流、气候、地质变动,都有可能让沉船位置发生变化。有的时候,沉船移动十几海里都有可能。那个牵星术坐标,只是标明福公号在当时的沉没位置,从明代到现在有几百年了,这条船目前跑去什么地方,可就不好说了,戴小姐划定的那个七万平方米的海域,只能说存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面面相觑,才知道把整件事想简单了。我原本以为跟陆地上似的,拿着宝藏图总能找到。林教授正色道:“甚至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整条船的保存条件不好,木制零件被海水腐蚀、糟朽,然后漂散,最终整条船彻底消失。你们得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那您估计这次的成功几率高吗?”我问了一个有点傻的问题。 林教授看了我一眼:“这一带的海底水文资料,我国非常缺乏,只知道属于大陆架的延伸部分,水深不超过100米,海底相对比较平缓,找到沉船概率不低。不过附近是冲绳海槽,如果沉船移动去了那边,甚至跌入槽底,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看了一眼我们,注意到我们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满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诸位都是五脉的人才,不过水下考古你们可不熟。我捞起过十几条船,可一大半是江河和浅海码头沉船,真正捞起来的远洋沉船凤毛麟角。我必须讲清楚,这是一个非常容易有挫折感的行业,成功率非常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失望和失落中度过。你们如果抱的期待太大,恐怕结局会不尽如人意。” 沈云琛看看我们这些年轻人,清了清嗓子:“林教授,您说得对。咱们把事儿做到最好,至于成不成的,就交给老天爷吧。”她到底老辣,两句话就把沉闷的场面给接住了:“您说说接下来具体要做什么吧。”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二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二 49:16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林教授道:“这条船上带了一台海底旁侧拖曳声呐,可以扫描海底的地形特征。我们先从小戴划定的那一片海域开始,把它划分为网格,标上号码,然后逐格扫描。这台机器侧扫覆盖宽度两百米,能识别一米五幅度的变化,所以如果地形特征有突然的起伏,那便可能是残骸——当然,也可能是丘陵或沟槽。” “听起来还挺简单的嘛。”我评价道。 “技术上没那么复杂,只是单调枯燥罢了。”林教授看了我一眼,“扫描的时候,这条船必须以三节的速度,沿网格直线前进。声呐仪每工作五小时,就要关机充电三小时。你算算看,若扫完这七万平方公里,需要多少时间。” 我心算了一下,心里一阵咋舌。这次出海,五脉不可能无限资助,预算有限。目前的投资,刚刚够维持把这七万平方米扫一遍的时间。换句话说,中间不能有变故,机器不能坏,风暴不能来,稍微有点耽搁,就扫不全整个海域。 日本人肯定比我们有钱,坚持的时间更久。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担心。 声呐在工作时,会把实时信号回馈到监控仪上,这需要随时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不过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一个人可扛不住,所以必须得轮流值班。接下来林教授安排了监控声呐屏幕的班次,除了船员之外都得来,然后他讲了一些海底地形探查原理和地形识别入门,开机演示了几次,我们轮流上前操作。 “福公号已经在水里泡了几百年,姿态和解体程度如何,我们并不清楚;是否处于复杂地形,周围环境是否形成干扰,我们也不清楚。就算机器扫到福公号,反馈回来的信号也可能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你们千万不可大意,屏幕前一两秒的走神,就有可能错失良机,再不能挽回。” 听了林教授的话,我们都收敛起轻视之心,拿出鉴定古董的认真劲儿来学习。 说实话,我原本以为这搜寻沉船跟电影一样,主角只要拿到藏宝图,可以直接过去捞起就是,真是想简单了。听林教授这一番讲解,才知道实际操作是多么枯燥而艰苦。 培训持续了半天时间,所有人都上机操作了几次。林教授还把声呐放入海中,实战了一次,对着起伏的信号进行讲解,告诉我们分别可能代表什么地形。在随后的考核中,表现最优的居然是戴海燕,大概女生比较细心吧。我、方震和沈云琛成绩中等,奉陪末座的居然是药不是。林教授笑着说,看这个得有点想象力,海底情况千变万化,光靠手册上的波形对比可不成。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药不是这个优等生露出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 差不多太阳快落山之时,船长打来电话,林教授在电话里嗯嗯了几声,眉头忽然一挑,略带惊讶。他放下电话,对舱内所有人说:“我们在二十分钟内就会进入搜寻海域。不过在数海里之外,雷达发现有另外一条船。”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面色严峻。这里离正常航线很远,不可能是无关船只。我们赶紧冲到甲板上,想亲眼看看。 此时夕阳半落,海面浮着一层阴郁的酡红。我们顾不得欣赏美景,都望着远处的天边的一个小黑点。随着时间推移,小黑点越来越大,变成一条大船。有经验的船员告诉我们,那条船的吨位在一千五百吨以上,从船形判断也是打捞船,甲板很宽,很可能配备吊杆、绞车及大型起吊设备——总之一句话,比我们这条小破船的战斗力可强太多了。 那条船也是冲着这边开来,速度还很快。在太阳彻底沉入海平线之前,我们已经能看清它流线型的乳白轮廓,以及船上飘扬的一面日本国旗。 说到这里,他扫了我们一眼:“诸位都是古董行当的人,有自己的规矩。不过我先提醒一声。这次是我带队,是正规的考古行动。捞出来的东西,可是要收归国有的。” 我点点头,我的目的不在于此,对柴瓷并无觊觎之心,博物馆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这次上船的人各有动机和理由,但为了发财的,一个都没有。 既然日本人的船也已经到了,我们决定抓紧时间。最近天气都特别好,这个声呐探测又与光线无关,于是当天连夜就开始启动搜寻工作,我们轮流监控。 监控信号确实是个极其枯燥的事,屏幕上就是小亮点和线段,千篇一律,你又不敢松懈精神。一个小时,漫长得好似一天似的。不过林教授比我们还辛苦,我们都是生手,经常发现一些奇异信号,生怕错过,总把他叫起来确认。一夜下来,他几乎没怎么睡。 我原来还抱有一丝丝侥幸,说不定我们第一脚踏下去,就能找到福公号。事实证明,这种买彩票还债的行为,成功概率实在太低了,我也只好耐心地一格格扫去。 那条日本考察船,用的方式和我们差不多。在初期的两天,我们两条船一个从东边扫,一个从西边扫,两边相距不远,但不会主动靠近,互不相扰。不过我在白天,看到过对面船上光亮一闪。毫无疑问,对方在用望远镜朝这边观察——他们一直没有放松过对我们的监视。 我把这事报告给林教授,他呵呵一笑。到了第三天,打捞08号行进扫描的节奏忽然变了,会不定时地放缓船速,掉头兜个圈子,甚至有时还要彻底停船,安排抓斗下去挖海泥。 我有点迷惑,停船的地方,海底明明没什么异常,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林教授道:“我来问你,如果你是搜寻船的指挥官,当同一片海域有竞争对手存在时,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对方比我们先找到沉船地点。” “还有呢?” “我们找到了沉船地点,但被对方发现了。”我有点明白他的思路了。海面上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遮掩,而沉船定位需要长时间抛锚停泊,动作明显。只要一方发现了沉船地点,另外一方立刻就会知道,彼此之间是透明的。 “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我得及时看穿敌人的意图,还得隐藏好自己的意图。如果你发现了沉船地点,会怎么办?”林教授循循善诱。 “装作没发现,记录下位置,晚上再来作业。” “再进一步想想。”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我会时不时地停一下船,让对方不知道哪次停泊是真的有发现。把树叶隐藏在树林里。” 林教授笑着点点头:“没错,反正瞒不住,索性多告诉你一点,增加干扰项。” 要不怎么说天下事理皆通呢。古董行当里,也有类似做法。在关中地区,大墓比较多,一两天根本盗不完。盗墓贼怕引来同行觊觎,往往同时打三到四个盗洞,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能通往地宫。这所谓“狡兔三窟,一枝独秀”。 林教授道:“对我们来说,随停随走,随心所欲,成本不高。但对日本人来说,我们每一次停船减速,都有可能发现沉船迹象。他们必须做记录,然后找机会在夜间验证。就算明知我们在放烟雾弹,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其中一个是真的呢?这么一折腾,会让他们耗费更多燃油和补给,缩短续航时间。”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用心,我暗暗赞叹,这两船隔空斗法的门道儿,可真多。 “不过??日本人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啊,那我们怎么应对?” 林教授一挥手:“不用去管他们,我们按照既定方案,踏踏实实地去找。”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我们的船小,续航力差,正面对决根本玩不起,所以不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说白了,我们是穷人,对方是富人。富人陪穷人过几天,不影响家境,穷人陪富人过一天,只怕就倾家荡产了。所以这个策略看似高明,实则是无奈之举。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条船隔空斗法,像两辆犁地的拖拉机一样,在这片海域来回穿梭,留下长长的尾迹。这样的明争暗斗持续了五天、十天、十五天,搜索范围逐渐扩大,我们发现了好几处可疑的海底凸起,可惜很快证明不是礁石就是小山包。日本人也没什么收获——至少在我们看来是没有,因为他们一次起吊都没启动过。 小时候看童话和小说,想象海里多么丰富多彩,有美人鱼有海盗,有八爪海怪有海底宫殿,可现实大海上的生活,却很容易让人厌倦。外面的景色永远都是那样,就连日本人的船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再没有之前看到那么兴奋。有的时候,我甚至想还不如来一场暴风雨,换换口味。 比无聊更难受的是居住环境。这条船上没有空调,白天舱室热得好似蒸笼,几乎待不住人。淡水有限,只够日常饮用,洗澡什么的不可能,最多是拿毛巾擦擦身体。男性还好,可苦了两位女性,尤其是戴海燕,她特别爱干净,在海上无法洗澡,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戴海燕到底是生物学博士,她弄了个简易的海水净化器,结构极简单:就是一个铝锅,上面罩起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中间用小棍撑起来跟帐篷似的,旁边开了一个小口,用一个凹槽引到杯子里。锅里放满海水,放在甲板上暴晒。海水蒸发,遇到塑料膜会冷凝成淡水,顺着膜壁留到下面凹槽收集器。 这种淡水产量不高,也不能直接饮用,但擦擦身体没问题,聊胜于无。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三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三 49:1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沈云琛沈老太太表现得特别淡定,穿着永远一丝不苟。按她自己的话说,心静自然凉,你们年轻人受不了,是因为心事太杂。尽管她这么说,我还是偷偷跟船长和林教授打了招呼,一旦老人家出现什么不好的征兆,立刻返航。 至于药不是,他每天不值班的时候,都抱着一本航海记录研究,还自己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什么。不过我没问,问了也白问,时机不到他根本不会说。方震在不值班声呐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长室,不知道在干吗。 我没什么人能说话,于是跟那位叫钟山的潜水员慢慢熟络起来。他是海军退役的,当过蛙人,作风和在部队一样严谨,每天都会把潜水设备检修一遍。我主动过去攀谈,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对本专业却表现得很热忱,一谈到潜水就滔滔不绝。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 我百无聊赖,问他能不能教我潜水。钟山答应得很痛快,给我讲解了一些潜水的基本常识。在停船做例行检修时,他还会带我入水体验一小会儿。这里的浅层海水极为清澈,炽热的阳光透射下来,周遭纤毫毕现,我在水中自由地挥动四肢,浮上潜下,整个人如同在天空飞翔。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运动。 另外我也从钟山那里得知一个秘密:方震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人,居然不会游泳,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难怪他不爱来甲板上溜达。 这也算是乏味海上唯一的一点乐趣了吧?? 到了第二十五天,平淡至极的搜寻工作出现了一丝转机。 那一天的下午一点,阳光正盛,我们都被晒得昏昏欲睡。方震在屏幕上监控到一个凸起。这个凸起只有五十厘米高,按说不算显著特征,但方震往回查了一下,发现之前也出现过完全一样的凸起,一共四次,间隔时间都一样。他赶紧叫来林教授,林教授研判说这些凸起的间隔如此有规律,很有可能是一个人造的物体。 一听到这个消息,船上士气大振,纷纷聚拢过来。林教授立刻命令打捞08号倒车,返回到刚才的位置,再探了一次。要知道,海底沟壑纵横,地形不比陆地简单多少,一次平扫未必能摸清所有细节。 第二次监测结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样。林教授沉吟片刻,让钟山准备下潜,作进一步探摸。 钟山随时处于可工作状态,他穿好装备后,“扑通”一声,消失在水中。我们在船上焦虑地等着,约莫过了30分钟,钟山返回水面,报告说在海底看到了一段狭长的黑色物体,目测是船只的木质船舷碎片,长约三到四米,他一个人没法搬上来。好消息是周围很平坦,没有复杂地形,容易实施抓捞。 打捞08号启动了深水抓斗,钢缆发出巨大的摩擦声,方头方脑的抓斗像一头怪兽钻入水下,在钟山的指挥下缓缓落到指定位置头顶。它张开钢质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搅得黄烟四起,在经历了十几次淘挖后,终于把一条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冲干净之后,我们凑成一圈,发现这是一根颜色发黑的长条木板,上面爬满了藤壶和贝壳,怪异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发现的连续四个凸起的信号,其实是板上竖向钉着的几排凸条。它残缺不全,但勉强还保留着一个曲面轮廓,林教授认为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护浪。这种护浪是可拆卸的,风浪大时,会用它来临时增高船舷,防止甲板进水,风平浪静后再拆除。 虽然不确知这条护浪板是否属于福公号,但至少证明这附近应该有一条沉船。很可能在船只倾覆时它从船舷脱落下来,漂开了一段距离。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异常高兴。我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的日本船,问林教授,日本人肯定会看到我们的动作,如果他们也凑过来,该怎么办? 林教授笑道:“这些天来,我们停船的次数有几十次,动用抓斗和潜水员也有十几次。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他们暂时还分不清我们这次是虚晃一枪还是真有发现,不会轻易过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 林教授在海图上画了一个圈:“以这个沉落点为中心,沉船应该就在这一个范围内。接下来的搜索重点,将以这个圆圈为主——当然,改动航线的幅度不要太大,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海上寻宝,真是一件枯燥而烧脑子的事,必须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对方的心思。 会议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如果药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测是对的,那意味着我们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林教授没有轻易表态,提议再去看看那块板子。 我们连忙赶到库房,那块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阵,颓然坐在地上,一声长叹:“你说得对,我大意了。” 这块护浪板上附着了大量的藤壶,密密麻麻的十分瘆人。林教授点着其中一块道:“你们看,这种藤壶表面有灰紫色细纵条纹,翼部很薄,呈铅紫色,而且顶缘倾斜,这种叫作西沙藤壶,是热带海域特有的品种。东海海域应该以鹅颈藤壶或白脊藤壶为主。” 他不必往下说了,大家都能听明白。在东海沉没的海船残骸,怎么也不可能附着南海的藤壶。这应该是某条东南亚沉船的残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号残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几百年的木料,不送进实验室根本分辨不出来。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显然在出海前就准备好这个计划了,真可谓是深谋远虑。我甚至怀疑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家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们都被他耍了。 这个计划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几乎是卡着打捞08号的补给来策划的。若不是药不是及时发现,我们恐怕会在这附近浪费掉大量时间和燃料,最后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相当严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长交谈过,回来以后脸色有些严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们已经没办法覆盖整个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刚才气象部门发出警告,接下来的一周内,这一带海域可能会遭遇风暴,我们的续航能力会进一步缩短。” 会议室里充斥着压抑的郁闷,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条破木板,就打折了我们的一条腿。 林教授自责地说这都怪他,没有仔细研究那块板子,就武断地下了结论,犯了学术大忌。沈云琛安慰林教授几句,对大家说:“你们也别太过沮丧,搜寻沉船是件极困难的事,日本人这次也未必能如愿。大不了咱们再来。” 这话是没错,可未免消极了点,完全要听天由命,拼运气和命数。 我把药不是的笔记本拿过去,低头仔细看,努力从中间看出一些端倪来。可那里面的线段构成太杂乱了,看了一会儿就眼花缭乱。大家又讨论了一阵,还是毫无办法。林教授说今天太晚了,别耽误睡觉。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点休息。 我在狭小的舱室里横竖睡不着,濒临失败的沮丧,充塞在我的胸口。这次行动,难道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我不甘心,可这不是在古董铺子里,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实在憋闷。我从铺位上起来,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气。此时凌晨两点多,声呐正在进行充电,因此打捞08号下锚停住,整条船在海浪的推动上微微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 此时四周极黑极静,只有阵阵海浪声在低声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动的无尽深渊,随时唤起人类对黑暗所能达到的恐惧顶峰。带着腥味的风吹过来,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气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让人不至于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借着桅杆上的大灯,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船头,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短裤,左手向前举起一块乌木牵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着一根从牵星板上缘斜下来的丝线,整个人对准了星空的某一点。这个姿势我见过很多次了,而当年郑和大概就是用这个方式来测定方位:牵星板是直角边,左手手臂是底边,丝线是斜边,构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丝线的夹角,就是目标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这么认真地观测着星空,瘦小的身躯一点都不摇晃。那姿势,活像一个向天神祈祷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势和上天沟通着。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她观测完,才开口询问她在干吗。戴海燕一边往本子上记录,一边回答说:“我想要再验证一下这个坐标,看是否足够准确。之前毕竟是模拟,沈奶奶送的这副牵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实地测一下。” “没用的。”我摇摇头,“现代仪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别说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观点,现在科技的进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拟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镜,“但这不代表,眼下牵星板没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连忙请教。戴海燕道:“刚才开完会,我回去想了想。药不是以画线的方式记录搜索航迹,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误区。目前我们计算出的方位,都是从那四句话里推断出来的。如果对那四句话的理解不准确,从根儿上就错了,那接下来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辕北辙。” “你是说我们的解读不对?” 戴海燕把牵星板收好,朝船舷里侧靠了靠,反问道:“我在想一个问题。你家的祖先许信在这里击沉了福公号,把坐标封入五个青花罐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希望后人有机会返回此地,拿到沉没的宝藏吧!” “那何必分成五部分?写在一起不好吗?” 面对这个质问,我哑口无言。 “许信把它分成五份,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许这四个坐标和那一个失落的坐标,构成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 戴海燕索性摊开一张地图,拿起笔来:“比如说吧,有abcde五个点,我们可以根据距离关系,找出这五个点之间的中点——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把这五个点连接起来,这样就成了一个折线段。” 戴海燕的话,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戴海燕表示说她会坚持观测几天,把所有的数据搜集全了,应该会有收获。反正按照现有的搜索方式,成功率已经低到不像话,不如挑战一下新理论。 “你是怎么想到的?”我大为赞叹。 “是药不是跟我说的。” “他还懂这个?” “他不懂,不过他说,天下万物百科,都逃不开逻辑二字,道理总归是一样的。”戴海燕仰起头,看向星空,“这个人挺有意思,我很喜欢他。”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四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四 49:1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有点尴尬。我呵呵干笑一声,说你还挺直接的嘛。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 “呃??我是觉得那家伙有点不开窍,未必能有回应你的心意啊。”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吓得差点从船上掉下去,这什么时候的事? “一天前,他正坐在瞭望塔里,一边拿望远镜望着那条日本船,一边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记录。我去给他送饭,看到那一笔一画非常有规律,很好奇。于是他给我讲解了他自己发明的记录法,我们一起研究了一下,发现了日方船只的诡异行踪。他是个聪明人,完全跟得上我的思路。” “所以你们俩才在会上一唱一和??”我挠挠头。原来还真有因为“智慧”这个原因而走到一起的情侣啊。 “也不完全是。”戴海燕背靠船舱,线条分明的脸庞难得显出一丝欣赏,“上船之前,咱们不是有一个碰头会吗?他听说我是博士时,第一个反应是目露赞许。” “哎?” “许愿,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你的反应是什么吗?”戴海燕看向我,我有点尴尬地表示想不起来了。戴海燕说,“是惊讶。你的潜意识里认为,女人不能读博士,何况还是生物专业。其他人的反应,也都差不多。只有药不是,最自然的反应是赞许,因为他知道博士学位要付出的是智慧和努力,跟性别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戴海燕忽然伸直手臂,轻轻地喊了一声:“龙船过境!” 我急忙朝船外去看,我们面前浮现出一番奇景。在十几公里开外的海域边缘,不知何时升起来一条长长的光带,星星点点的淡蓝色光芒不算耀眼,但在漆黑的海面上绝对醒目。这些光点若是单看,有点像坟堆附近的阴森磷火,可当它们汇聚成光带行于海面时,却变得气势恢宏,如同无数艘巨大的宝船高悬灯笼,从容不迫地纵队前行。似有漫天星斗,倒映在海面,有淡淡的雾霭漂浮其间,给光带增添了几许神秘庄严的气氛。 原本寂寞而狰狞的夜海,陡然变成了神仙出游的仪仗。 “这是什么?”我被眼前的景色完全震慑住了。 戴海燕道:“海洋里有很多发光的浮游生物,白天躲在海底深处,晚上浮到水面上觅食。为了方便寻找食物和求偶,它们进化出了生物的荧光。当气候和环境适合的情况下,大批浮游生物群聚在一起,就会出现刚才那一番景色。” “我听你刚才说,什么龙船过境?” “哦,这是福建一带的民俗传说。传说郑和七次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但这个任务一直没完成,于是郑和就留下一只舰队,继续寻找建文帝。几百年来,人化魂,船化灰,但依然忠诚地执行着郑和的命令,在东海、南海一带游弋。渔民们尊郑和为龙王,把这只舰队称为龙王过境。凡是能看见龙船过境的,一定会有大丰收。因此渔民们都视其为海洋保护神。” “这是个好兆头哇。” “这和迷信无关,是有科学依据的。这些浮游生物只能随洋流移动,当两处洋流相遇时大量聚集,一定可以捕捉到逐食而来的大型鱼群。所以很多著名渔场,都是在洋流交汇之处。” 我无视她科学上的解说,有点迷醉地望着远处的龙船。脑海里,把那些光点聚合想象成巨大的宝船,舰首是威猛的辟水金睛兽,上面是高耸的桅杆,船舷两侧是坚毅忠诚的水手和犀利的护卫,还依稀能看到一位明朝将军迎风而立,背后一面大纛猎猎飘扬。慢慢地,我似乎能看清那明将的脸,虽然陌生却无比亲切,与许信好生相似?? 我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惊呼,转过脸去,发现戴海燕的脸上,满是惊喜。我连忙朝龙船看去,发现并没有特别异常的变化,她看到了什么? 可惜戴海燕并没回答我,她飞快地跑下甲板,钻进自己的舱室里,砰地把门关上。我苦笑着摇摇头,只得也返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搜寻活动被暂停了,打捞08号停留在原地,这样可以最大限度节约燃料,直到有了新计划再说。龙船过境的事,我谁也没说。说实话,这个挺幼稚的,我担心说出来会被大家嘲笑,还是把它当成一个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吧。 不过我一看见药不是,就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家伙性格那么别扭,却挺有女人缘。前有高兴,后有戴海燕。高兴不适合他,戴海燕跟他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药不是见我眼神诡异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又不好放下身段来问我,只得讪讪走开。 打捞08号很快再度启动,这次不再围着沉落点转圈了,而是朝着一个方向以最经济的航速航行。这是应戴海燕的要求。 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头,一直在观测星空。幸亏连续三天,天气都特别好,可以让她尽情观测。可惜船上没有计算机,很多数据只能用手去算,药不是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帮忙。 这回连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来了,沈云琛乐呵呵地跟我说,这回药家总算有后了。嘿,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终于被云彩遮住了,风也大了起来。船长发出警告,说很快就会遭遇风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室来,把一张大大的海图挂在墙上。 她什么开场白都没有,上来就说:“我们之前认为,那五句话,是同一个点的五个坐标。但是在实际测量中,我发现没办法找到一个点,能同时对上这五个坐标,总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误差。我本以为是古人测量工具不够精确,后来才知道,我们进入一个误区。这五句话,其实是五个点。星辰夹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个点的方向——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 戴海燕知道光说理论,会让人迷惑。她拿起笔来,在海图上点了四个点,然后按照测算过的星辰夹角,标记方向,用线段彼此相连。当这四个点都连接起来之后,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条折线段,而是一个不太规则的漩涡,但能看得出从最外围慢慢向内圈旋转的走向,不过因为缺失了第五个坐标,所以漩涡的中间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找的,难道不是一个沉船的地点吗?”沈云琛皱着眉头问。 图上这一条漩涡,如果是在陆地上,可以理解为一条特别的通道。可海上一马平川,海水流动,特意标记出一条路径来有什么意义吗?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过前两天我看到龙船过境,终于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径,那就是洋流!” 我听到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惊异。原来她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大海并非静止不动,根据风向、海水密度差、地转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挡效应,海水会沿一定路径大规模流动,轻易不会改变。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岛寒流、西风漂流等著名大流,几乎可以当成是海上高速公路来看。龙船过境,可以说是洋流产生的效应之一。 戴海燕继续说道:“我们所处的位置,位于东海大陆架边缘,距离冲绳海槽非常近。冲绳海槽是一个琉球海沟扩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处有2716米。槽内的水文环境极其复杂,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响,形成了很复杂的小洋流系统。所以许信标记出的这个路线,应该是其中一条洋流。只要船只进入这条洋流,这可以顺流而去,达到真正的沉船地点。” “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车?只有去特定站点,才能乘上正确的车,前往目的地?”我问。 “就是这个意思。古人的船动力不足,导航技术不精密,依靠洋流前进,是最省力同时也最准确的选择。”戴海燕看了眼药不是,后者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她说得很好。 这一番分析,如拨云见雾,前方的路线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长和大副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们支持戴海燕的判断。目前打捞08号的燃料已经接近返航线,大范围探摸已不现实,事实上,戴海燕画出的漩涡图,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不过船长也警告说,风暴距离这里很近了,必须要抓紧时间。 事不宜迟,打捞08号很快便再度启动,声呐被回收维护,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高速朝着规划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船开快了有风,我觉得不如从前燥热了。看着舷窗外飞溅起的水花,我感觉正在逐渐接近真相。 这时舱室外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药不是或者钟山,一抬头,却发现是方震推门入内。这可真出乎我意料,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家伙怎么想起来找人聊天了?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达上看到一条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围,信号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船员们以为是过路的,都没注意。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老朝奉的手段,会只是扔木板而已吗?” 他提到“老朝奉”这三个字时,一丝控制不住的杀意从木然的外壳缝隙中流泻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天他说要乘夜潜入日本船上摆平所有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刘一鸣的去世,对他的影响果然很大。 方震发现我在观察他,很快敛起情绪,把枪递给我:“暂时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起来,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过我得给你留一把枪,有备无患,希望没机会用到。”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去,方震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操作知识。 “你和刘老爷子怎么认识的?”我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方震看了我一眼,说:“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救过我们一个连的命。” 咦?一个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么能在越南救下一个连的解放军?我猜这应该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方震并不打算详细讲讲。他教会我用枪,就起身离开了,临出门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去,我会说给你听。” 这话??听起来可真有点不吉利啊,尤其是从方震口里说出来。这个老江湖都对未来这么没信心?我把枪藏到枕头底下,心里忐忑不安,比这条船还颠簸。 打捞08号寻找洋流费了一番手脚,经过几次周折,戴海燕总算锁定了正确的洋流位置。打捞08号关闭了发动机,任由洋流推动着船体缓缓前行,速度居然还不怎么慢。 我们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会议室里,通过舷窗观察外面。此时的海面已不复之前的平静如绸,浪花此起彼伏,发出阵阵咆哮,不时扑过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捞08号东倒西歪,但大体仍朝着一个方向运动。 “这里的洋流推动力很强,下方海底一定有强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画出的漩涡图没错,我怀疑在中心会有一条落差极大的盘形海沟或断崖,冷暖洋流在这里交汇起落,形成一个漩涡。”林教授略带忧虑地说,“就算我们发现沉船位置,下潜打捞也将变得十分困难。” 沈云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许信当年击沉福公号,可没去海底探摸过。他给的坐标,只是沉船地点,船沉下去什么样,可不知道。万一福公号沉下去,就直接掉进海沟,咱们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耸耸肩:“那样也不错,至少不会被老朝奉得手了。”这时钟山插嘴道:“以我的经验,只要残骸不是落在断崖下,就还有机会。” 药不是脸色苍白地斜靠在角落里,晕船药只能勉强抵消掉颠簸。戴海燕很想在旁边照顾他,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她必须盯着海图。所以只有沈云琛帮忙照顾。 这时船长打来一个电话:“右舷方向发现那条日本人的船,也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我们都是一惊。日本人怎么也跟来了?他们成功骗了我们之后,不是赶去对角海域探摸了吗?难道我们的行踪露出破绽,被他们看穿了端倪? “确认吗?”方震问。 “确认,肯定是跟着咱们来的,连停机入流的时机都差不多。现在距离咱们大概是两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踪我们,还是他们自己想明白了坐标的真实含义。原本单独探险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破坏掉了。这些家伙真是附骨之疽,怎么都摆脱不了。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幸亏我们先走一步,稍微占据了一点优势。 此时天色也开始慢慢阴郁起来,大块大块的云彩把阳光挡住,只留下一道金边,很快连金边也看不到了。湛蓝色的海水颜色逐渐变成灰蓝,浑浊不堪,远方一层层的浪墙推锋而进。在遥远的天边,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纸的墨滴,正朝这边扩散而来。 即使是在晴天,这样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动摇。壮观的海洋巨变,让两条千吨级的船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两条船为了捕捉洋流,都把发动机给关掉了,完全随浪漂动。如同两个绝望的登山运动员,一前一后,忽高忽低,仿佛在攀登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在雷达屏幕上,航迹虽然杂乱无章,但已经形成了内弯的曲线,看来已经进入正确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计时器,随时盯着海图。每经过一个坐标,她就会命令船长朝特定方位发动引擎,强行突破洋流,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之前说过,跟随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车。每条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车,许信的坐标,其实等于是标记出了换乘站。乘客必须在特定的地点,换乘另外一条洋流,才能朝正确方向前进。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五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五 49:1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于是打捞08号就在各条海流之间不断跳跃,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则紧随其后。现在的态势,颇和当年许信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相似。我猜当初两条船进入这个洋流循环,也是稀里糊涂歪打误撞,那年头,可没有大功率发动机,帆船想要在两条海流之间切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种疯狂的大洋漂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船体持续剧烈颠簸,而海洋的威势有增无减。我们都已经有点承受不了,药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瘫软在角落里。这时戴海燕忽然把笔一扔,说我们已经越过了第四个坐标,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图上,蓝色航迹的标记已经和红色线完全吻合,伸向漩涡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们掌握了完整的五个坐标,就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直扑沉船地点。可惜先人许信,只能帮我们到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着,撕咬着,用一只巨手拽着打捞08号往前走。打捞08号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船体都开始微微颤抖。它奋力在海流中挣扎。发动机赋予的强大力量,驱使船体硬生生进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转弯,然后彻底脱离海流。船体越过一道巨浪后,船首突然一沉,整条船几乎要朝海里倾倒过来。舱室里的东西都纷纷飞起来,乘员也跌撞到墙上。 轰隆一声,打捞08号掉落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摇摆了几下,浮力发挥了作用,保证整个船体平稳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脑袋撞到墙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没顾上揉,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朝外看去。说来也怪,一脱离海流,整个海面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反而不如外面颠簸。外围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耸的墙壁,围着这一块净土花园旋转。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努力让发软的双腿和晕眩的脑袋恢复正常。林教授望着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说这是伪漩涡啊?? 伪漩涡是海洋中的一个特异现象。它的周围海流会螺旋盘转,表现得如同真正的漩涡一般,但这些螺旋曲线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渐进,所以并不会在中央产生强大吸力,反而会在外围形成数层屏障,让中央变得平静——就像是风暴眼一样。 “这听起来不错啊。” “这种伪漩涡没有真正的漩涡那么可怕,可是也不能轻视。外围有洋流屏障,意味着船只很难离开,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被彻底关在里面。” 我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图景。许信在海上强行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两条船不慎卷入螺旋洋流,并奇迹般的进入伪漩涡的中央。这一片平静海域里,变成了四面封闭的角斗场,许信和鱼朝奉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许信击沉了福公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这些想象,不知有几成能贴合事实,但现在的我,恐怕要面对和祖先一样的状况了。现在不用雷达也能看到,那条日本船也已经突破进来,就停在距离我们一海里开外的水域。船上飘扬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椭圆形的雷达罩,甚至船边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这是我们两条船对峙以来,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骗局营造出的优势,被戴海燕的发现抹平。我们先行一步的优势,又被日本人的强势追踪抵消。现在我们又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扫描吧,离天气转坏还有一段时间。”林教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叮嘱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管其他的。” 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跟对方玩手段的余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对面的船也是同样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来跑去,应该是在准备扫描和潜水设备。 这一片伪漩涡中的中心地带,海域并不大,目测估计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两条船各自铆足了劲扫描,大概几个小时就能粗略扫一遍。加上即将到来的风暴压力,必须争分夺秒才成。 打捞08号和日本考察船各自占据一角,开始闷着头转悠起来。 钟山在甲板上开始调试潜水设备,连潜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后有点吃惊,问他为何这么着急。钟山两道蚕眉皱在一起,说他有直觉,很快就能用上。说完他把信号绳递给我,做安全检查。我只得闷着头,帮他一丝不苟地作准备。 打捞08号扫描了一个小时,林教授有点担忧。目前能看到的数据,海底深度大约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环境相当复杂,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风平浪静,水下探摸的难度都不低。 药不是这时带着苍白的脸色走过来,刚才那一番颠簸把他折腾得不轻。方震搀扶着他的胳膊。药不是对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迹观察吗?” 沈云琛举起手:“我。”这个老太太在刚才的混乱中表现出的镇定,大概是那种天生不晕船的特质。全船人都头昏眼花,只有她还坚持做着记录。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哉斯言。 沈云琛的记录摊开在桌子上,药不是发现,日本人本来是走直线的,忽然在中间偏转了45度,斜向前进,似乎前方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们绕开。 “他们不可能有这一带海底的记录,那这个行动说明什么?”药不是问。戴海燕思忖片刻:“说明那边有一条巨大的海沟?” “做水下探潜,本来就是件危险工作。如果我们不抓住这个窗口,岂不是错失良机?” 林教授这才注意到,钟山已经把抗压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吧?”钟山咧开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本来林教授坚决不同意,但钟山说的也是实情。我们的搜索效率落后于日本人,如果不趁风暴前水位下降时潜下去,几乎没有优势可言。最终林教授还是批准了,但反复叮嘱,一旦有什么天气骤变的迹象,尽快上浮,减压舱随时待命。 打捞08号再一次转向,朝着中央位置破浪而去。正如钟山预料的那样,随着风暴临近,四周的水流开始加速,中心地带的水位有了一个微妙的落势。 在海风呼啸中,我们抵达了指定位置。我作为钟山的弟子兼副手,和方震一起在甲板上给他做支援。戴海燕则时刻盯着天气状况,一有不对立刻通知。林教授和沈云琛留在声呐屏幕前,继续监控。药不是则跑去观察哨,监视日方船只的动静。整个打捞08号把所有的眼睛都睁开了,如临大敌。 钟山娴熟地做好准备工作,招招手,“扑通”一声扎入水下,很快消失在呈墨绿色的海水中。我紧握着信号绳,和他随时保持着联络。 时间忽然一下子变慢了,十分钟时间有十个世纪那么长。我焦虑万分地等待着,直到信号绳拉了一下,这表明潜水员已经抵达探摸深度。此时水深回落到五十米,态势比较有利,但时间也越加紧迫。 这时药不是在瞭望塔上虚弱地大喊道:“日方船只接近!” 我抬起头,看到在五点钟方向,日本那条大船开足马力往这边赶来,舰首切出高高的浪花。看来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个战略要点,放弃慢条斯理的扫描,急急忙忙赶过来。 我们没什么反制的措施,也没什么反制的办法。现在人已经在水下了,天塌下来船也不能动。 日方那条船在离我们只有八百米的地方停住了,与打捞08号保持平行。作为海上航行的船只来说,这个距离可谓是近在咫尺。我看到日方的队员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准备东西,然后扑通两声,两名潜水员也相继入水。 他们连船锚都还没放全,就派潜水员下水,这是违反安全规章的。看来他们是真着急了,迫不及待地要追平我们。 我低头看了一眼信号绳,还没有任何动静。牵引绳倒是持续不断地往下放,说明钟山正在缓慢移动。现在没法通知他水面情况,只能等等再说。现在水下一共有三名潜水员,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天边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抬头一看,黑云在继续麇集,愈加厚重,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团,里面不时闪过一道银芒。强烈的腥风吹起我的额发,几乎睁不开眼。海面像是刚刚加热的火锅,不断有小而密集的气泡起伏,这个征兆预示着巨大的能量潜藏其下,蓄势待发。 一个船员压着海员帽跑过来,大声说风暴将近,船长决定提前下锚,问我现在潜水员在什么位置,若是锚砸到就麻烦了。我看了眼手里的牵引绳,刻度显示已放出去三百米,没往回收,应该是安全范围。船员二话不说,就要往回跑,我拽着他胳膊,问风暴团还有多久抵达,船员说最多一个小时吧。 钟山背的压缩空气瓶可以支持五十分钟,但这是个理论数值。如果遇到特别情况动作大一点,消耗量会直线上升。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扯动信号绳,通知水下的钟山,钟山很快回复知道了。我稍微踏实了一点,至少目前他的状况还比较正常。 我看了眼对面,日方的支援队员围在甲板上,摆着各种我看不懂的设备,他们也很紧张。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钟山已经走出去五百米。我觉得差不多了,扯动信号绳提醒他尽快返回。要知道,深潜回到水面,这个过程不能太快,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要知道,水下压力比水上大,潜水员为了保持压力均衡,会吸入压强同等的空气。其中氮气会溶解于潜水员的血液和组织中。如果潜水员急速出水,压力骤然减少,体内多余的氮气被释放出来,形成气泡,造成栓塞,就是减压病,对身体会有极大损害。 可是这次钟山却没有及时回答,可能是他在海底走得有点远,信号绳太长以致扯动效应不明显。我又不敢动牵引绳,万一他正处于一个微妙环境,我贸然回扯,让他卡死在什么缝隙里,就麻烦了。 十分钟后,开始有雨滴伴随着大风吹过来,两条船摇摆起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湿气。戴海燕跑来说,风暴加速接近了,让钟山立刻返回。 现在中央水位进一步降低,已经到了四十五米。这不是什么好事,海啸在来临之前,海水也会骤然收缩。我急忙猛扯信号绳,一组动作四下,这是紧急撤离的信号,可是钟山那边却是一阵沉默。 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 六 第十一章海上争锋·六 49:1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这是从日本人的甲板那边传来的。他们的潜水员不知在水下碰到什么了,让他们非常惊慌。有人站在甲板边缘往下喊,有人大声地对同伴叫嚷着什么,现场一片混乱。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似乎在下令回收牵引绳。 我毫无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日本潜水员遭遇的情况,很可能钟山也遭遇了。我忽然感觉手里的信号绳和牵引绳同时一松,大惊失色,立刻拼命往回拽。暴风雨迫在眉睫,林教授和几名船员也跑出来一起帮我。海浪不时扑上甲板,把我们浇成落汤鸡。最终牵引绳被我们拽了回来,绳子的另外一端没有人,只有一截平整的断头。这意味着,钟山在水下碰到了非常危险的环境,不得不切断牵引,以便更灵活地行动。 信号绳随即也被切断拽上来,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等于说钟山现在完全脱离了船只支援,想回来的话,只能靠自己辨认方向,这在漆黑的水下,可是难度极高。林教授比较有经验,他说与船只失去联系的潜水员,会选择直线浮上海面,然后再设法取得联系。于是我们立刻安排人手准备救生艇、救生圈,向四周海域瞭望。 我忙里偷闲朝日本人的船看去,看到其中一名潜水员已经被拽上来了,可是另外一名迟迟看不到踪影。我心里一沉,难道说??他们和钟山在水下发生了冲突?我一走神,一股大浪猛地拍在我脸上,满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眼睛被盐水杀得生疼,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差点跌落船下,幸亏被林教授一把抓住。 风暴团此时已经驾临这个区域,以无法抵御的君临姿态碾压下来。大雨滂沱,狂风呼啸,原本井然有序的洋流,被雷电刺激了神经,骤然变成了狂怒的海蛇,在水下搅动翻滚。附近的海浪如小山般涌过来,把船只抛得忽高忽低。 “在那儿!”观察哨的药不是忽然喊道。 在距离打捞08号大约一百米开外,一个小小的黑影露出来,在海浪中挣扎。我飞跑到另外一侧船舷,想把救生圈扔下去。可是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救生圈根本扔不远。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涌起来,把那个小黑影带到了顶峰,然后朝这边倾倒而来。我趁这个机会,奋力把救生圈丢出去,大声叫喊。 万幸的是,小黑影奇迹般的抓住了救生圈。我和几名船员七手八脚,硬生生趁着一次大浪过后的低谷,把他拽上甲板。 不,不是他,而是他们。 除了钟山之外,还有另外一名潜水员。后者昏迷不醒,被钟山用潜水钩固定在后背。我顾不得询问详情,赶紧把他们两个人抬进减压舱。安排完这些,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浑身都湿透了。沈云琛比较细心,早准备好了一套干燥的衣服和一条毛巾,还递了一杯热茶给我。在淡水紧缺的船上,这一杯热茶可是相当奢侈的享受了。 “钟山怎么样?”她问。 “状况不太好,完全是凭着意志撑上船的。现在船上的医生已经去检查了,希望没事。” “我听说还有个日本人被救上来了?” “嗯,不知道水下到底怎么回事。”我恨恨地说,捏紧了拳头。沈云琛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舷窗外面,喃喃道:“早知道还不如不来,冒这么大的风险,实在不值得。” 很快,船上的医生有了报告。他说钟山已经有潜水病的症状显现,好在及时送入减压舱,不会致命。他的头部和背部都受了伤,神志还算清醒,但这次已不可能再次潜水。那个日本人的伤势更严重,已经陷入严重昏迷,窒息是主要原因。以打捞08号目前的设备,没办法做任何抢救。 钟山在减压舱里把潜水服脱掉,虚弱地靠在内壁,用电话跟我们讲述了水下的事。 开始的进展不错,他顺利触底,然后按计划沿斜坡朝海沟方向游去。沿途的地形有些复杂,但总算有惊无险。他翻过几道浅梁,抵达预定的海坡顶端,这时候的深度只有30米。他稍事观察,开始朝海坡的另外一边下降,越往下走,发现坡度越发倾斜。对牵引绳和信号绳来说,斜度越高越不利,因为会造成折角。但钟山拿强光晃了一下,发现坡下似乎有什么黑影。他经验丰富,觉得这个黑影值得探查,就游过去看看。 因为风暴马上就来了,如果不及时后撤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困在水下。钟山有心想提醒他们一声,可对方却很警惕。 钟山发现海水流动加速,知道风暴即将要来,决定不管他们,先后撤再说。就在这时,忽然从海沟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海流,跟一条鞭子似的猛然抽到残骸附近,周围海水登时大乱。那两名潜水员立刻被狠狠抛开,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其中一人朝着钟山的方向漂来,四肢拼命挣扎,却导致信号绳缠在身上越来越紧。祸不单行的是,他背后的压缩空气瓶被残骸桅杆挂住,生生扯漏了,巨大的气泡朝水面涌去。钟山见状,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牵引绳和信号绳,双腿一蹬,朝那人游去。 钟山先把他紧紧抱住,然后切断了缠在他身上的绳子,这时另外一道海流冲过来,把钟山甩在沉船的顶部,他的头部和背部受到强烈撞击。钟山知道继续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死,顾不得减压隐患,抱着潜水员朝水面浮上去。 这一路上水流纵横,全靠钟山经验丰富,才没有被重新卷回海底。饶是如此,他浮上海面时也已经是精疲力竭,如果药不是没及时观察到,如果我没扔出救生圈,如果没有那么一阵大浪,还真是凶多吉少。 我们所有人都被钟山叙述里的沉船给吸引住了。尽管他出于谨慎,只说是疑似明代古船,但在这片海域,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我们要找的福公号。 所有人发出欢呼,辛苦这么久,冒了如此之大的风险,总算物有所值。狭小的舱室内,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闪亮而兴奋。就连方震和药不是两个玩深沉的人,都勉为其难地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我们为这一刻付出了太多,现在终于接近结局。 只有林教授还保持清醒,他提醒说,现在不光我们知道,日本人也知道沉船位置了。而且钟山已经负伤,我们已经没有潜水员了。现在的局面,比原来更加窘迫。 “我去!”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当钟山说他看到福公号时,我的内心就涌现出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那一条船,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呼唤着我,那是灵魂深处的吸引,无法抗拒。 林教授断然否决:“初学者潜入这么深的海底,简直是自杀!” “钟山教给我很多技巧,我也练习过。”我坚持说。 林教授道:“你一共才潜了多少小时?钟山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无论我如何坚持,威胁也罢,恳求也罢,讲出我爷爷的故事也罢,林教授就是不允许。沈云琛、戴海燕也都劝我打消这个念头。我还是不放弃,沈云琛突然“啪”地打了我一耳光,怒声道:“许家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这么作死,是要给谁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太太动怒,有点被打蒙了。大家这才想起来,沈云琛也是五脉掌门之一,没点威严可是镇不住场子的。出海以后她没怎么说话,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沈云琛脸上阴云满布,一挥手说各自回舱待着去,谁也别胡思乱想。天大的事儿,等风暴过去再说。 于是大家纷纷回舱,沈云琛盯着我回了舱室,这才走开。她前脚走,我后脚悄悄拉开门出去,跑到了位于船首的驾驶室。 此时外面的风暴正是最肆虐的时候,打捞08号虽然下了锚,可仍旧无比颠簸。船长和大副一直坚守舵位,雷达和电台也都在那里,我能够第一时间得到天气变化的消息。福公号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简直不能忍受哪怕一分钟的等待。 我站在最前面,整个人贴在玻璃上,盯着眼前起伏的惊涛骇浪。我瞪圆双眼,努力想透过海水,看到隐藏于海底的那条沉船。我跟它的距离,不,是跟那段历史的距离,明明只有不到一千米而已。 “你又乱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看,居然是沈云琛,她怎么找到驾驶室里来了?我吓得缩缩脖子,像被大人抓住的顽童。沈云琛狠狠瞪了我一眼,却没有继续追究。船长把一个话筒递给她,她哇啦哇啦地讲起日语来。 我没想到她的日文居然这么好,可惜完全听不懂说什么。大副偷偷告诉我,船长已经通过公共频道跟对面的日本考察船取得联系,可惜双方语言不通,英文都挺蹩脚,很多细节说不明白。刚才问了一圈,发现沈云琛居然日文不错,于是把她请来做翻译。 有她居中翻译,两条船终于可以顺畅地对话了。打捞08的船长通报了一名日本潜水员获救的消息,但是伤势很严重,打捞08缺少必要的急救设备。对方那条船叫青鸟丸,他们本来以为那名潜水员已经死了,得知这个消息大喜过望,连忙表示青鸟丸上有随船医生。可惜现在处于风暴期间,什么都没法做。两位船长约定,等风暴一停,先用救生艇转移伤员。 我注意到,两边都很有默契地没提沉船的事。 虽然不指望日本人会因为这件事就把福公号拱手相让,不过让青鸟丸欠打捞08号一个大人情,会在未来的谈判协商中多一枚筹码。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小时之后,海上终于风平浪静,重回阳光灿烂,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两条船因为及时下锚,船长经验也都比较丰富,在风波中毫发无损。 打捞08号向青鸟丸缓慢靠拢,这既为了尽快把伤员送过去,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朝沉船上方水域移动。钟山已经把大致坐标标记在海图上,现在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青鸟丸也看出来了,但毕竟是我们救了他们的人,也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两条船平行而停,首尾相反,相距大约三百米。这是极限距离,再靠近,两船之间就会产生吸力,撞到一起。 我们把日方受伤潜水员小心地抬到救生艇上,随行的有打捞08号的二副、方震和沈云琛。黄色的救生艇被缓缓放到海面,沈云琛负责伤员保持平衡,其他两个人用桨向青鸟丸划去。等到了船边,那边有吊车把救生艇吊了上去。 我看到救生艇顺利过去了,偷偷离开甲板,到潜水准备室里,把钟山的抗压服往身上套。现在沈云琛不在,林教授又在甲板上看着,如果要下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不搞高难度动作,只是潜入沉船,把那几件柴瓷拿到手就好,这又能难到哪里去? 我正在折腾,路过的戴海燕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她把头探进准备室里,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但也没去举报。我看了她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准备着。 “你坚持要下水?” “对。” “也好。这船上已经没有潜水员了,又来不及从后方调,你是唯一的选择。” 戴海燕和药不是的思考回路很接近,两个人都能从情绪漩涡抽离开来,从一个纯理性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我趁机要求她一会儿把林教授拖住,只要一小会儿,我会拜托药不是掌握信号绳,趁两船在交接的时候偷偷下水。 一旦下了水,林教授就只能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了。 就在我抱着压缩空气瓶接近船舷时,一声尖利的汽笛从远处响起。我惊愕地看到,第三条船,来势汹汹地冲入这个伪漩涡的中心地带。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一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一 49:1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一条船,吨位介于打捞08号和青鸟丸之间,但绝不是执行打捞或考察任务的,也不是渔船。它的船身很窄,一看就是那种强调高速机动的舰型,难怪可以更迅速地突破漩涡外围,进入中央地带。 船头飘扬的是一面巴拿马国旗——但它肯定不是巴拿马船籍,因为我看到甲板上站着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长短武器,来意不善。 这是海盗船! 一提海盗,大多数人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骷髅旗、独眼龙、假木腿,还带着点浪漫色彩。其实现代海盗,早已鸟枪换炮,他们拥有最精良的武器、性能最好的船只装备以及最专业的操船人员,狡黠凶残,连正规军舰都为之头疼。 不过在亚洲,海盗大多活跃于东南亚马六甲一带,东海一带很少涉足。现在他们居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人惊讶。 我心中一惊,想起方震的嘱托。他说之前曾经在雷达里看到第三方的船只一闪而过,莫非这就是那条船?它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们,保持在雷达范围之外,等到我们在中央地带有所发现,它才凭借自己的航速冲过来。 难道真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条海盗船先是盘旋了几圈,然后大摇大摆切到两船之间,我看清了甲板上有两张熟人的脸:药不然、柳成绦。 老朝奉的船?! 我说怎么会有海盗特意跑来这个偏远海域,原来是老朝奉! 我本以为老朝奉既然和日本人合作,那么他的人应该在青鸟丸上。如今看来,他根本就是打算螳螂捕蝉,等双方探摸得差不多了,他再轻轻松松登场,摘取胜利果实。我们和日本人,全成了他的侦察员。 这么老谋深算的手段,也只有老朝奉干得出来。这么说来,老朝奉本人,很有可能也在那条船上。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把他揪出来。可打捞08号和青鸟丸都没有任何武器,最多有高压水枪。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人,毫无反抗能力。现在我们处于绝对劣势,唯一有实战经验的方震,现在却困在青鸟丸上。 形势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最糟糕的局面。 这时我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药不是,他脸色铁青,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紧张。他看到我还穿着抗压服,松了一口气:“许愿,你现在必须马上入水,留在船上太危险了。我看到对面船上有一个人,和通缉犯柳成绦很像。” “嗯??” “他跟你的仇太大了,你绝不能落到他手里,先去水里躲一躲,注意别潜得太深——信号绳我给你牵着,随时通报船上情况。”药不是说。 虽然这么贸然下潜,危险系数不比直面柳成绦低,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药不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熟练地说一句:“小心。” 我把全套设备穿戴好,最后检查了一下压缩空气瓶。这次我一气背了两个下去,行动会受限,但续航时间能长一倍。药不是已经提醒船长,用海事电台发出求救信号,我得坚持到救援到来。 为了避免敌人发现,我悄悄来到另外一侧船舷,采用直浸式的姿态慢慢把身体泡进海里,然后一松手,全身都沉了下去。 入水的感觉非常奇妙,仿佛有一圈厚厚的幕布在四周霎时垂落,把世界与自己隔绝开来。无论光线还是声音,都没有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海水,只能听见自己有节奏的喘息。四肢移动缓慢,但没有拘束,如同飞翔在一片黏滞的天空中。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也会变得一片澄清,似乎那些纷扰烦恼也被一并隔离开。 我缓慢地转动脖颈,调整姿态,朝四周看去。此时风暴已经消失无踪,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纯净的海水,水下的浅层能见度非常好,我甚至能看到远处青鸟丸和海盗船的漆黑船底和螺旋桨。海盗船这时速度已经放缓,霸道地切入两船之间。打捞08号和青鸟丸的四条粗大锚链在水里漂荡着,还没顾上收起来。 我朝下方看去,随着深度加深,光线锐减,可以明显看到海水从湛蓝到暗蓝色的渐变。我勉强可以看到下方几十米开外是一片起伏嶙峋的斜坡,视线尽头是一条晦暗不明的深邃海沟。海水在那里已变成墨蓝色,我甚至可以看到海流的痕迹。按照钟山的描述,沉船位置,就在墨蓝海水之中的海沟边缘。 打捞08号抢占的位置非常好,恰好就在其上方。只需要直线沉降,就能抵达斜坡,不需要横向移动。熟练的潜水员,抵达沉船只需要一刻钟,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大概也只需要二十分钟。 我知道这事太荒谬,最好的应对,应该是待在水下船底的阴影,静等救援。可是那个想法如同生了种子一样,再也挥之不去。那条深邃的海沟,变成了魅惑人心的嘴唇,喃喃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保持着悬浮状态,低着头,内心天人交战。老朝奉无疑是冲着那十件柴瓷来的,接下来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派遣潜水员去沉船探查。如果我现在不去拿,得到柴瓷的老朝奉,大可以把两条船全部弄沉,然后携宝离开。 要扭转当前极端不利的局面,沉船里的柴瓷是唯一的机会,我得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我不知道这是用理性得出的分析,还是我为了说服自己而想出的理由。反正是越想越觉得合理,恨不得拔腿就走。很快发生了一个意外,成为促使我行动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信号绳忽然飞快地连续扯动三次,这是发生紧急情况的暗号。我还没反应过来,牵引绳开始粗暴地朝上拽去,拖着我浮向水面。毫无疑问,海盗们发现了药不是的这个小圈套,他们试图把我拽出水面。 我不再犹豫,用潜水刀飞快地割断绳索,朝水下游去。再耽误片刻,等海盗的潜水员入水,我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一边变换着呼吸节奏,一边把方向对准海沟。现在光线很好,肉眼就足以指示我朝着正确方向前行。 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则水压和氮溶会要了我的命。事实上,我觉得有点头晕,也许是下潜太快,也许是心理作用。 很快我便接近了海沟边缘,这里礁石丛生,海草摇曳,半明半暗之间,一个个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恶魔。很快我找到了那根嵌在岩缝里的断桅,这是最好的路标,说明沉船就在不远处。 我继续向前摸去,周围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我终于理解,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深潜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挑战。技巧还在其次,主要是人类对于黑暗以及幽闭环境的恐惧,在这里会无限膨胀,让你需要花极大的意志去克制。一不留神,便会被恐惧吞噬。 这里的海床就像是一头史前怪兽的脊背,满是突刺和瘤疣,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我必须保持着一个平稳的姿态,避免靠得太近被刮到身体,还要随时小心喷涌的海流。水下很难把握时间的流逝,我只能以压缩空气瓶的读数作依据。空气消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时,在我眼前下方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我赶紧扭亮头顶强光,朝那里照射过去。 光束所及,船身显现,我终于看到了那一条梦萦魂牵的沉船——福公号。 和钟山描述的一样,福公号侧躺在海沟边缘的一个“鸟巢”里。这“鸟巢”是一个凹坑,坑底相对平坦,周围一圈隆起的礁石。福公号从原来的沉船地点顺坡而下,中途折断桅杆,船体偏移,掉入此坑,才阻住落势。 这一条残骸,就这么安静地侧躺在幽深的水下,龙骨清晰可见,场面恐怖而梦幻。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盗墓贼,闯入墓穴,正看到墓主在棺椁里沉睡。 出发之前,沈云琛给我补过课,讲授了一些基本常识。明代远洋海船,都是采用“v”字尖底的设计,可以抵御风浪,适合深水航行。首尾高翘,船舷很高,有如城墙拱卫。眼前的福公号,完全符合这些特点。 福公号的结构保留完整,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这条船的吨位不小,目测甲板下有三层,靠水密隔舱与多重板分割,这意味着里面的布局十分复杂。在缺少支援的情况下进去,贸然钻进去等于作死。 难怪林教授强调,找到沉船和从沉船里找到东西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大海捞针,后者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就算是专业潜水员,也得谨慎地分阶段探摸,没有一次成功的。更何况,我要找的,是十件瓷器。这船少说也有一千料,排水量二百五十吨,体积庞大,别说这船是在水里,就是搁到岸上让我去找十件瓷器,也得找上半天。 我围着沉船转了两圈,大体锁定了福公号的入口。那是一个方形的楼梯口,位于甲板前半段,入口大大地敞开着,好似一个洞口。我犹豫了一下,游近福公号,轻轻解下一个消耗差不多的压缩空气瓶,减少负担,然后一咬牙,钻了进去。 船外尚且还有点光亮,但一进船舱里,可就是彻彻底底的黑暗了。我凭着头顶的强光,只能勉强扫到眼前极其狭窄的一点视野。在我面前是一条很窄的走廊,地板早已糟朽不堪,再远处有一个拐角,也许是一个舱室的门。我脚下一动,似乎踢到什么,低头一看,原来踢倒了一个陶罐。罐上还用漆写着几个字,可惜完全看不清了。罐子口流出一堆沙糊状的东西,在水中立刻消散,不知当年盛放的是什么。 我听说在地狱里的景象,就是在你面前摆满山珍海味,你一动筷子,霎时化为流沙。在这里,所有的景象都已丧失了本来的颜色,全是灰蒙蒙的,就像死人的脸——这福公号本来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自诩胆大,可到了这时候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才敢往里走。船内的行进非常艰难,人处于潜游状态,很难精确控制动作,而船舱内又特别狭窄,稍不留意就会撞到,这是很危险的。 我往里游了大概两三米远,眼前的空间忽然宽敞了点,有那么十丈见方。这里应该是一个中转区和聚集区。当发生紧急情况时,这一层的乘客可以迅速集中在这里,登上甲板。这里的地面——其实应该是墙壁,因为船是侧躺着的——积着厚厚的一层海尘。我一脚踏上去,尘土激扬,让海水一阵浑浊,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 好不容易等到海尘重新沉下去,我觉得头顶有些异样,抬起头来,两具惨白颜色的骷髅出现在潜水电筒的光柱里,头上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两个漆黑的眼窝和下颌骨还会动,直挺挺地朝我扑来。我吓得方寸大乱,呼吸节奏一下子就乱套了。那两具骷髅似乎抱在一起,一动皆动,似乎不甘于自己溺死的命运。 潜水时,最忌的就是呼吸节奏被打乱。因为潜水员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一乱套,人会不自觉地切回鼻子,极容易呛到。 我毕竟经验太少,心理压力又大,吃了这一吓,身体不自觉地往上猛挣。脑袋“咣当”一声,撞到了船舱墙壁,还把隔板给撞破了,头顶的潜水强光灯啪啪闪了几下,灭了。 这一下子,我便陷入极大的困难,周围彻底沦落黑暗。那两具骷髅不知所踪,说不定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没办法继续前进,只得先退出,可往后一走,却没摸到楼梯的扶手,心中大惊——果然迷路了。 人的情绪一紧张,呼吸就变得粗重,呼吸一粗重,耗氧量直线上升。我急忙想返身去找楼梯,可如今没有半点光亮,舱内上下又是颠倒的,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是不是沿着原路返回。 绝望的情绪一点一滴地在内心滋生,我的动作也随之走形。林教授说的对,新手深潜入船,根本就是找死。现在别说找到柴瓷,就连能不能安全出去,都是个严峻问题。 正在惶然之间,一只手从黑暗中忽然伸出来,拍在了我的肩上。 这让我浑身一僵,几乎大叫起来。不过那手没什么恶意,连续拍了三下,这是表示跟随的手势。随后一束强光扫过,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不是鬼,也是个潜水员。我顾不得考虑太多其他,被这手拽着一路,朝上游去。他有光照指引,很轻松地找到楼梯,把我带出黑暗,重新爬回甲板。 我望着那个入口,心有余悸。倘若不是这个潜水员及时赶到,搞不好我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不过这潜水员为什么要救我?现在水面上明明老朝奉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这个潜水员觉出我的疑心,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 不然。 药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潜水面罩遮挡住了他的脸,可那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却证明我没猜错。我之前可从来没想过,会在一个幽深的海底,和这家伙直面相对。 水下是没有办法交谈的,我只能瞪着他,手足无措。药不然指了指水面,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我准确地读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应该相信他吗?要知道,现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罗网,多少仇人都盯着我呢。药不然立场暧昧,这一出难道不是老朝奉诓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干什么? 药不然见我没反应,知道我还心存怀疑,居然递了把潜水刀过来。刀柄朝我,刀头倒转。意思是:“你要是信不过我,就一刀捅死我,哥们儿保证不还手。” 这是我脑补的台词,可药不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隔着潜水镜,看到这家伙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边的沉船,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我看到这个古怪的手势,心中不由一动。 这是一种古老的江湖手势,如今已不多见,叫作生死拜。这是一种极其严肃的承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意为不负所托。他冲着沉船做生死拜,这是什么意思?他和谁立过承诺?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二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二 49:1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心里涌现起一种怨愤,你小子每次见面,从来神神秘秘不肯说明白。现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来,你可真会挑时候啊!我狠狠捣过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窝,让他在水中倒退了几步。水里动作慢,药不然完全可以躲过去,可他没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几米,直到背靠福公号才止住退势。 药不然也不生气,又游了回来,手里举起一件小巧的东西,讨好地递过来。虽然在水里视野浑浊无比,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茶盏,柴窑出的莲瓣茶盏! 当这一件瓷器出现在面前时,我的双目圆睁,呼吸停住。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梦萦魂牵的柴瓷啊!传说中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柴瓷啊!那传说中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绝世珍瓷啊! 我们一切遭遇,都是围绕着它而发生的。追寻了这么久,我无数次地想象它们会是什么样子,如今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水中半明半暗,细节未明,可已生生将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为我爱瓷成痴,而是它天然就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魅力,让你无可逃离,无可回避。 压缩空气瓶里的耗氧量直线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这个茶盏上挪开,充满疑惑地看向药不然。 药不然应该与我深入沉船的时间差不多,他是怎么迅速锁定柴瓷位置的?而且这只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顾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开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领质问一番。药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盏递给我,重复了一遍手势,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证。 他的潜水镜后,眼神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了想,把潜水刀递还给他,接过茶盏,放到身旁的潜水袋里,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我跟药不然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但此时我决定赌一把。若是药不是在场,肯定又要批评我冲动行事,不过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气质一样,用理性很难去解释。 药不然挺高兴,还不忘摆了个“v”字手势。 我们简单地互碰了一下拳头,药不然没有急着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门口,然后自己钻了进去。我以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过了一会儿,他重新钻出来,手里还拖着一堆东西,让我大吃一惊。 他拖动着的,是刚才我看到的两具骷髅。它们的骨架互相钳抱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没法分开。原来我刚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们。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沉船上的遇难者吧,来不及逃走,随船一直沉入海底,化为孤魂漂荡在船舱之间。 我游过去,帮他一起扛。这两具尸骨残缺不全,只残留了颅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条肋骨,下面一半早不知所踪,所以不算太重。近距离观察,我才注意到,两个骷髅头上的古怪帽子,其实是一个头套一样的装置,正面是一整片玻璃,旁边一圈框子固定,和潜水罩很像,但样式古老。我刚才看到它们表情生动狰狞,其实是玻璃面罩反射灯光所产生的错觉。 药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来扛这些死人骨头干吗?他的行动,真是越发难以索解。而且,那两个头罩,怎么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业时代产物。 我陡然想起来,泉田的报告受到冷遇后,愤而失踪。说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来搜寻,结果死在这里。眼前的尸骸,该不会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寻到遗骸,日本人这么干我还能理解,药不然这又是何必?我侧过头去,想从他的动作里寻找答案,可什么都读不出来。 我强压下疑惑,帮药不然带着两具尸骸缓缓上升。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一出水,我发现三条船并排停泊,我们靠近的是青鸟丸。 青鸟丸上有自动升降机,把我、药不然和两具尸骸一并运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盗们立刻涌了过来。为首的柳成绦一直阴冷地看着我,嘴角带着凶狠的笑意。他走过来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早说过,你迟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里!”我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药不然在一旁脱着装备,对我的遭遇却置若罔闻。 柳成绦还要踢打,却被郑教授拦住了。“先做正事。”郑教授的视线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转向了药不然,“有结果了?”语气里满怀期待。 “嗯。” 药不然默默地摘下潜水设备,露出一张疲惫的面孔。不知为何,他摘下潜水罩的一瞬间,我突然发觉我不认识这个人了。原来的药不然,浑身都带着浑不吝的痞气,就算是叛变之后,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可此时的他,却和我熟悉的药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紧抿,眉头微蹙,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伤眼神。他就那么手捧面罩站在那里,脑袋微垂,注视着那堆骸骨。一切锋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敛不见,仿佛他从来就是这么悲伤,直到今日才在人前显露出来。 这两堆骸骨被搁在一块塑料布上,海盗里有日本人,忽然发出惊讶的声音:“哎?这个面罩,我之前见过。”郑教授问他哪里见到的,他说日本在一九二四年发明出世界第一款面罩式潜水器,成功地潜入地中海七十米,捞出了沉船八阪号内里的金块。这个可能是其改进型,但总体结构没什么变化。 柳成绦不屑道:“费这么半天劲,弄一堆死人骨头上来干吗?”他伸出脚去踢了踢,药不然低声吼了一声,把他一脚远远踹开。柳成绦踉踉跄跄跌到对面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动手。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成绦,住手。” 声音是从船外扩音器里传出的,这是老朝奉的声音!那老家伙果然随船而来了!我连忙抬起头,看向位于青鸟丸高处的驾驶室。可惜角度不对,玻璃又反光,看不清里面站立的人是谁。我挪了挪四肢,发现根本抬不动,真是该死!现在我跟他的距离,明明只有十几米而已啊。 柳成绦不满道:“这可是他先动手的,到底是嫡系,跟我们待遇就是不同。”老朝奉道:“我不是偏帮,而是救了你一命。”柳成绦不服气,可他再看药不然的眼神,陡然间打了个哆嗦。药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无比冰冷,仿佛刚刚被人触动他的逆鳞。 这是真会杀人的眼神,半点都不含糊。柳成绦只得讪讪后退了几步。 “小药,恭喜你,终于大愿得偿。”老朝奉慈祥地说。药不然双膝忽然跪倒,面对尸骸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简直就像一个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面具和假象一片片剥落,现出本心。 郑教授站在旁边,微微叹道:“药慎行的下落,到今天,才算是清楚了。” 这一个名字,在我脑海中骤然炸开,许多残缺不全的图景,立刻得到补完。庆丰楼事件后,药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来是跟随泉田入海前来寻宝了!结果两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断绝,直到几十年后,这两个人的尸骨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难怪药不然要放声大哭,这其中一具尸骸,可是他的太爷爷啊。我忽然有个感觉,药不然来到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柴瓷,完全就是为了寻回他太爷爷的遗骸,那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无论是药不是、高兴还是其他人,都说药不然骨子里有疏离感,和谁都无法亲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见他的骨子里对亲情是多么重视。只能说这小子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让旁人根本无从觉察。 柳成绦对庆丰楼的前后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哝道:“谁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爷爷,拜错了可就有乐了??”郑教授道:“看臂骨的颜色。使用‘飞桥登仙’的人,会被含有重金属的焗料渗入口鼻身体,时间长了,臂骨会被侵染呈斑斑暗红色。” 药不然道:“大家伙儿千辛万苦找到福公号,先把柴瓷取出来是正事,先不要节外生枝。”说完他抬起头,似乎在征询意见。喇叭里的老朝奉也很赞同:“小药说的对。这十件柴瓷是咱们翻盘的最后机会,先把正事办了。小许跟我还有些渊源未了,暂时先不动他。” 柳成绦极不服气:“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过占得一山之地,几句赞许。这许愿不过是个小混混,怎么您反倒天天花尽心思罗致。现在倒好,您姑息养奸,让咱们的盘子全翻了,还不忘跟他谈什么渊源!我不服!凭什么?”说到后来,他几乎哽咽起来。 和我那天猜想的一样,柳成绦自幼孤僻,只有在老朝奉这里才能找回认同。他这么失态激动,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孩子式的惊慌更准确。 大喇叭沉默片刻,声音复又响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和小许有渊源要了,又没说要放过他。安心去准备吧。” 柳成绦眼珠一转:“好,听你的。但许愿我得带走,去打捞08号上去减压。他和药不然别凑一起,我不放心。”我心里一沉,原本我还打算跟药不然同处一个减压舱,有机会对话。想不到柳成绦疑心这么重。 “随便你。”药不然却丝毫不以为然,转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对着我,做了一个手势。这手势很隐秘,可以视为生死一诺的一个简易变种。 他在水里说“先上去,相信我”,现在是在提醒我他会信守诺言吗?药不是给我讲过药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转学生赶走,现在他又在筹划什么计划?我摸摸潜水袋里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绦押着我转移到打捞08号上,途中我了解到,两条船的乘员都被海盗们给控制了,所幸暂时无人伤亡,分别关在底舱里。 他连脱下潜水服的时间都不给,把我恶狠狠地推进减压舱里,“砰”地把密封门一关,派了两名海盗看守。他隔着玻璃道:“你别以为自己多幸运。多等那么一两天,只会让你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死得快一点。”我冲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会跟老朝奉闹着讨奶喝。” 柳成绦一拳砸在玻璃上,然后脸色阴沉地走开了。 这种五十米以上的深潜,减压时间得要六个小时。我徐徐坐下,闭目养神。门口两个海盗比我要痛苦,他们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差事。减压舱的门是密封的,他们觉得我不可能会逃走,很快就打起瞌睡来。 我当然不可能逃走,开了门让我走我都不走。不彻底减压就出来,纯属作死。我徐徐坐下,闭目养神。 药慎行遗骸的出现,真是一个意外的变数。我刚才仓促间不及细思,现在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梳理。我发现把他的下落填入框架,让那段往事顿时清晰了不少。 东陵盗案事发,药慎行入狱,数年后离开监狱,悄然南下定居绍兴。一九三一年,楼胤凡搜集全了五个青花罐,邀请他北上开启。不料我爷爷许一城介入,导致楼胤凡自杀,五个罐子落入泉田国夫之手。药慎行开启了五罐,掌握了福公号的坐标,然后随泉田出海寻宝,最后双双死在了沉船之中。 福公号的船主自称鱼朝奉,根据《泉田报告》的照片暗示,老朝奉这个称号,正是来自于掌握福公号下落之人。如果这个推想没错的话,老朝奉——或者说第一代老朝奉——正是药慎行!此后姬天钧与药来争夺五罐,自称为老朝奉,自然是表示对福公号志在必得。 一经点破迷思,眼前豁然开朗。我想到这里,猛然跳起来,差点撞到脑袋。 难怪之前老朝奉的年纪对不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先后有两个老朝奉!现在这个老朝奉,只是继承了这个名号而已。 这几乎能解释一切不协调的矛盾了! 可是,我爷爷许一城为何介入此事去帮助日本人?药慎行和泉田出发之前,为何要把青花罐重新修补起来?这两个疑问,还是难以索解。 但这个无关宏旨,重要的是,我终于揭开了老朝奉的一角! 我激动地在密封舱里转来转去,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诉药不是。门口的海盗看到我的动静,喝令安静,我这才压住心头雀跃。有了新的动力,我必须要筹划反击。尽管药不然承诺会保我平安,但是我不能完全依靠他,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 我安静地等待了六个小时,舱内的压表终于“嘟”的一声,绿灯亮起。两名海盗打开舱门,把我押了出来。我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道:“能否请你们行一个方便?” 两个海盗对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我观察过他们,明显不是老朝奉一伙的,想必是临时雇佣。这种人只认钱,贪欲一起,最容易操纵。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三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三 49:1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我慢吞吞地从潜水袋里掏出那件柴瓷茶盏:“我浑身都是盐水,太不舒服。能不能让我回舱房里洗澡,换一件干净衣服?死也得死得干干净净。” 一个海盗把茶盏一把抢过去,得意道:“我们想要,抢就成了,还用跟你谈条件?” 我淡淡道:“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还有九件,你们不想要?” 两个海盗这下停止了动作,狐疑地看着我。他们之前应该知道老朝奉此行的目的,但并不了解柴瓷的珍贵之处,只知道兴师动众来找的海底宝藏,一定值钱。 一听说这样的宝贝还有九件,贪婪立刻占了上风。 我微微一笑:“你们若给我这个机会,十件都可以给你们。要不然,那九件只能给我陪葬。” 我刚才潜水,他们都是看见的,这一件柴瓷,他们是扎扎实实拿在手里的。有这两个前提,我又句句都扣着好处,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两个海盗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买卖太划算,于是没有去通知柳成绦,跟我结成了暂时的联盟。一边走着,俩人还一边算计着那九件虚无缥缈的宝贝。 外面刚刚又刮过一轮暴风雨,此时刚刚收住。海面浪花还未平伏,不过天空阴云已有转白的趋势。 他们押着我,来到我居住的舱室。舱室很窄,我推门进去,他们俩就挤不进去了,只好留在门外——反正也不怕我跑了。 我把门关上,从被子里把方震留给我的手枪拿出来。他不愧是老兵,真是有先见之明。只在雷达上看到一个疑点,就提前作了准备。 可是海盗有两个,距离这么近,只够我开一枪,我还得把万一打不准的变数算进去。再者说,打完以后怎么办?这三条船上,海盗可是有十几号人呢。我得仔细筹划一下。 我走到舷窗前,发现对面不远处正好是青鸟丸的船舷。甲板上一共有七个潜水员,正忙活着下水。看来他们正式开始打捞了,这些家伙装备精良,人多势众,对柴瓷志在必得啊。 我看到其中一个正是药不然,不禁有点愕然。药不然不是给了我一个承诺吗?怎么又下水去了? 我俯身把茶盏捡起来,重新搁回口袋里,然后冲到舷边,对着海里扑腾的两个人继续开枪。这时候绝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倒霉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枪法实在太差,打空了一个弹夹,也没打中什么。不过好歹吓得他们潜入水里,不敢冒头。 这时对面的人也听到枪声了,在甲板上大声呼喊。我看到柳成绦的小艇已经接近打捞08号,速度比之前更快。我只恨自己图一时痛快,把子弹一搂到底,不然橡皮艇那么大目标,我怎么样也能击中吧?? 橡皮艇突然转了一个弯,把那两个落水的海盗救了上来。柳成绦在船头直起身子,目光凶狠地瞪视过来,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以想象,等到他登上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也无所谓,债多了不愁,本来他就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现在多恨几分也没差别。 我环顾左右,忽然心生一计,把船上的高压消防水枪摘下来,扭开龙头,毫不客气地对准远处那橡皮艇就喷了过去。柳成绦一时不防,被正面喷到,强压的水枪把他“扑通”一声冲到海里去了。其他几个海盗连忙把身子团起来,往橡皮艇后头缩。 这玩意儿看着声势浩大,其实一点也不致命,柳成绦很快就被拉回到艇上,船头硬顶着水流往前冲。水压再大,也顶不住橡皮艇的发动机。有海盗回过神来,拿手里的ak-47朝这边放枪。 “乒”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了水管,钻出一个大洞,水压登时没了。我放下水管,掉头就跑,生怕被乱枪击中。橡皮艇士气大振,很快就开到了打捞08号的边缘,他们七手八脚往上爬。柳成绦率先往甲板上冲,被我死死拦住。他顺着海员梯爬了一半,我占据了高处拼命阻挠。我有地利,但他人多势众,眼看就要冲突阻拦,登上甲板。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很远处有雷声滚过。 所有人的动作,一时间都僵住了。再迟钝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安。紧接着,又是一声雷声。这回都看出来了,是海底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海面如同煮沸了一般,有许多翻着肚皮浮上来的鱼。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剧烈的爆炸,那些潜水员还能活吗?药不然还能活吗?我和柳成绦停住动作,同时惊骇地朝水下望去。 没过多久,第三声爆炸声传来。这一次爆炸更为剧烈,居然发生在海盗船的内部。只听得轰隆一声,海盗船侧面生生被炸开一个大洞,大量海水疯狂涌入,很快就让船身发生倾斜。 此时海盗们不是在水下,就是在青鸟丸或橡皮艇上,只留了两三个值班的人在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根本来不及做损管。这条船,也许还能挣扎一会儿,但沉没是必定的。 第三次爆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把距离不远的橡皮艇也给掀翻了,那几个海盗再次落水。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即将倾覆的海盗船产生了强大的水流吸力,他们惨叫着被吸过去,陷入漩涡中,挣扎完全就是徒劳,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有大量漆黑的木质碎片纷纷浮起来,如同许多蟑螂浮满海面。不知道是不是福公号。 我站在打捞08号的船舷边上,继续和柳成绦扭打。橡皮艇一翻,他没有退路了,更加拼命地朝上面冲来。他的格斗技巧,比我高明得多,加上背水一战的气魄,一下子就将我打退了数步。 眼看他就要踏上甲板,我急中生智,从口袋掏出那价值万金的柴瓷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砸到他的额头。瓷性脆,但瓷性也硬,这柴瓷虽然号称薄如纸,砸在脑袋上也绝不好受。 我估计有柴瓷以后,舍得拿它当武器砸人的,可能我是头一份。 柳成绦挨了这一记砸,头上迸出一团血花,不由得大声惨叫起来。而那精妙绝伦的莲瓣茶盏,也因为这强力的冲击,碎掉了半边莲瓣,瓷碴儿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我见势又砸过去,这次那半截断碴儿正好刺中他的右眼,又是一团血花爆起。 柳成绦也真是悍勇,受到如此重创,他不退反进,竟是硬生生往上面冲,满头鲜血,形如恶鬼,一把卡住了我的腿,试图借力上甲板。我举起手里那半件柴瓷,阴恻恻地对他说道:“还记得北京老院子里那棵槐树吗?” 柳成绦愣了一下。我旋即说道:“那些被你烧成瓷器的人,可都跟来了。要把你往海底拽呢。”这话柳成绦本是不信的,可此时他受到重创,心情激荡,海面又逢大变,手掌不由得一松。我突然指着他身后大笑道:“刘月,他在这儿呢!” 一听这名字,柳成绦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我趁这个机会,奋力一推,他直接掉入海中。 刘月就是他那个被烧成瓷器的女朋友,我在查阅细柳营涉案失踪人员名单时看到过这名字,当时没多想,现在居然起了大作用。 据说人在大海中的恐惧感最为强烈,这源自于基因中对汪洋的恐慌。现在他连遭大变,又身受重伤,在这翻腾的海洋中,他内心的恐惧被彻底引了出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拍门。他能把那么多人包括心爱女友活活烧成瓷器,内心没鬼才怪。我在北京老宅子里,已吓唬过他一回,那次被我试探出来他内心深怀惊惧。如今抛出刘月这个名字,正是击破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成绦落水之后,不停地扑腾。此时海盗船已经侧翻了一半多,开始打旋,这是要沉没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个漏斗,周围的漩涡力度不断加强,卷着柳成绦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拥而来,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绦绝望地摆动着身体,拼命向上挺直。他惨白的脸上不再狰狞,反而像个害怕的孩子。他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泪流满面,无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抛个救生圈过去。可是已经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寿衣一样,聚拢过来,把他团团裹住。柳成绦打了几个转,先是身体,然后是头,最后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盗船一起被漩涡吞没。几个大浪拍过去,海面恢复了平静。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有点发软。刚才那一系列搏斗,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会是我。 一直到这会儿,我才腾出空来去想,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一次爆炸,也许是意外,两次爆炸,也许是巧合,但连续三次,绝对是有预谋的。而且除了第三声明显在海盗船内,前两声都是从深海传来。我想起药不然告别时的手势,莫非这一连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划的? 这??难道就是药不然向我承诺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凛。福公号里可是还有九件柴瓷呢,这么一炸,可怎么得了?更重要的是,药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栏杆上朝下面望去,海盗船已经被完全吞没,在附近海面上漂浮的除了细碎的木片之外,还有一些潜水设备的残片,似乎还能看到一些疑似人体断肢的东西。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这一连串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从塘王庙开始,我就隐隐约约猜到药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条心,刚才也大概能看出来,药不然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药慎行的遗骸。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么决绝,把老朝奉的人马、宝贵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进去?这手段之狠,已经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看到了,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我朝对面青鸟丸上望去,看到两个海盗跟没头苍蝇似的,在甲板上乱跑。这横生的惊变,可着实把他们吓傻了,他们完全不知所措。郑教授趴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海底,整个人傻掉了一样。 我意识到,事情还没完呢!我赶紧跑下甲板,先把关在底仓的打捞08号船员,以及药不是、戴海燕、钟山等人放出来。 底仓里的海员们憋在里面,都已经绝望了。看到打开门的原来是我,无不欣喜。我把情况跟大家简略地说了一下,船长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联络;大副则带着几个水手,准备卸救生艇,反攻青鸟丸。海盗船已经沉了,青鸟丸上的海盗和老朝奉是瓮中之鳖。 药不是紧皱眉头,问我药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摇摇头:“海下两声爆炸,情况不明,没看到他浮上来。”药不是道:“没人会蠢到凑近自己安放的炸弹,他一定隔着远远地跑开了。” 他的口气里,带着强烈的不自信,这在药不是身上可不多见。我没说什么,因为不知该怎么接。药不是沉默片刻,把视线挪到我的右手:“这么说,十件柴瓷,就只剩你手里这一件了?”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茶盏被砸得碎了一半,断碴儿处还有斑斑的血迹。严格来说,只算半件而已。药不是看着这硕果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这浑小子的心思,真是谁都猜不到啊。” 海面上漂浮的碎片慢慢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就像药不然那张嬉皮笑脸的脸。药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栏杆,镜片后的眼皮在微微抖动,放任自己的情绪外流。上一次我见他这样,还是在药来卧室里给他爷爷的画像磕头。 那边救生艇很快已经准备好了,船员还找到了两把海盗遗落的ak-47步枪。我们让戴海燕留在打捞08号,然后跳上救生艇朝青鸟丸开去,两把ak-47交给了两名在海军服役过的船员,这样即使敌人反抗,也能有一战之力。 海底的两次爆炸和海盗船沉没,起码干掉了十几个海盗。现在剩在青鸟丸上的,不超过五人,再有就是郑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这次,真正是无路可逃!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必须杀过去。 我们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开火,把甲板上还发蒙的海盗登时打死两个。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纷纷找掩体躲避,居然没人想着截击我们。 这就是海盗根性,私心太重。截击我们有被击中的风险,如今缺少指挥,根本没人愿意挑这个头。 我们趁机接近青鸟丸时,甲板上已经空无一人。我、药不是和大副几名水手抓紧时间登上甲板,四处搜寻,只看到绞盘旁边搁着药慎行和泉田国夫的尸骸,还没来得及进行妥善保管,只在底下垫着一块塑料布。 药不是看到这一幕,扶了扶眼镜,眼圈登时就红了。这也是他的亲太爷爷,曾经听药来谈起过无数次。 我对此不置可否。药慎行虽然在私德上可圈可点,可他之前替东陵盗案销赃,之后协助泉田来东海取宝,可算不上什么英雄所为。碍于药不是的面子,我不好说什么,可药慎行这些举动,也可算是汉奸的一种了。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四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四 49:14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猛然抬头,看向高高的驾驶室。过去的老朝奉,已化为尸骸;如今这个老朝奉,离我近在咫尺。这贯穿多年的恩怨,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做个彻底了结。 我们从甲板一路冲下舷梯,到了青鸟丸的下一层。这里是船员的住宿区,相对狭窄,海盗们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凭借地利还在负隅顽抗。两边开始猛烈交火,场面登时陷入僵持。 我没有枪,就躲在后头,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小舱门,正从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这是个杂物间,非常小,不仔细就漏过去了。我隔着圆窗往里一看,居然发现方震在里头,正用一根拖布杆用力敲门。 我赶紧把门锁打开,把他放出来。方震没有被困的怨愤,也没有获救的惊喜。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盗占领青鸟丸后,他为了保证其他人的安全,没有反抗。他们把沈云琛和日本人都关在底舱,但郑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这个家伙绝对不容小觑,于是便把他单独关押在这个小房间里。 我把局势大概说了一下,这回连一贯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药不然把两条船都给炸了?” 我说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确定。方震沉默不语,连他都要花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可见这件事有多么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吧。”军人是很现实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搁置。方震转过头去看了看战场,两边还是你一枪我一枪地对射,他冲我一伸手:“我的枪你用了吗?”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子弹打光了。方震“哦”了一声,走过去拍拍一个船员的肩,把ak-47拿了过去。他一握紧枪支,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原本是块稳当到不能再稳的岩石,现在岩石崩裂,从中刺出一根锋锐的长枪。 海盗们的反击依然热闹,他们都是疯狂地把枪一搂到底,打得船内四处白烟,声势浩大,但没什么准头。方震猫着腰,以极其标准的战术动作寻找一处掩体。他偶尔轻描淡写地还击,每次都是三连发点射,每次必传来一声惨叫。这简直就是小李飞刀,一经出手,例无虚发。 没走几个回合,对面的枪声就停了。那几个海盗全都眉心中弹,躺倒在地。方震蹲下身子,简单地翻检一下尸体,面上一丝得色也无,仿佛这点场面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着满地的尸体,心有余悸。若不是药不然突如其来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们了。方震没说什么,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还藏着后手。 忽然远处甬道传来一声绝望的吼叫。 我抓起电话,里面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没了动静。我发疯似的在里面转了一圈,驾驶室没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这里是海上,也不会有什么密道通往别处。 “不对,那电话一定是个幌子!他绝对没离开,快,快搜全船!”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道。 日本船员也都被纷纷放出来,他们听说船里还藏着一个海盗,都吓坏了,连连表示必须得彻底搜查。就连打捞08号,也被方震要求彻搜一回。于是一群劫后余生的船员,带着愤愤之心开始了大搜查。他们对自己的船只布局极熟,连只耗子的藏身之处都知道。更何况青鸟丸和打捞08号不是泰坦尼克号,空间并没多大,搜起来不费什么事。 可是,就是这么怪。这么多人来回篦了两三遍,偏偏老朝奉却消失无踪。 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确实通过海事电话远程遥控。毕竟老朝奉年纪太大,不适合来闯风波。二、他纵身跳海,沉于深渊。这在物理上说得通,情理上却说不通。老朝奉可不是郑教授那种瓷呆子,他是最现实主义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冒险做这样的选择。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无果的消息后,我灰心丧气,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没了,福公号炸了,药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们付出这么大心血和代价,老朝奉却依然逍遥法外,远远地在嘲弄着我们。 “爷爷,爸爸,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双手捂住脸,垂下头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 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满天星斗灿然,甚至连银河都清晰可见。这些星辰庄严地缀在穹顶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归港的明灯。打捞08号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飞快,船尾留下一道长长的泛着白色泡沫的尾迹,延伸到远处的黑暗。 “难怪古人会发明牵星之术。在海上,没什么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标。仰头可得,万世不易,这可真是太方便了。”药不是站在上层甲板,手里捏着一罐啤酒,难得发了一回文艺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边,俯身靠在栏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声。在我脚下,已经丢了三四个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并没想象中那么大。 在解决了海盗之乱后,打捞08号和青鸟丸联合对那个海域做了一次勘察。无论是声呐还是潜水探摸,都明白无误地显示,福公号已沉入深深的海沟,那里的深度估计接近1000米,绝无二次打捞的可能。 既然目标都没了,两条船也没什么好竞争的。日本人向我们郑重地表示了谢意,然后离开。在离开之前,我特意询问过,他们确实得到了来自中国方面的坐标协助,不过接洽人是郑教授——我有点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以老朝奉的谨慎,肯定不会犯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错误。 打捞08号也随即返航,在这里停留已毫无意义。那十件柴瓷,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在我们面前惊鸿一露,稍现即逝。真是如一个奇幻的梦,看似真切,醒来时却两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梦中要残酷得多。 “药不然这小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居然是冲着太爷爷的遗骸而来。”药不是感叹道。现在那两具遗骸,被打捞08号和青鸟丸分别拿走,我们带了药慎行的,他们拿走了泉田国夫的。 “寻回遗骸这事,跟寻找福公号柴瓷的目标并不矛盾。在船上我也听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甚至还表示支持。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变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当初学校老师想不到,转学生也想不到。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不正是药不然做事的风格吗?”药不是不动声色地说。 “那动机是什么?他设局赶走转学生,是因为那家伙很讨厌。那他设局陷害老朝奉全军覆没,又是为什么?” 药不是把啤酒罐一饮而尽:“我有一个猜想,很大的猜想,里面很多细节只能靠想象,不知你能不能听懂。” “??我尽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报告》读了一遍,发现一个疑点。按照你转述黄克武的话,当年在庆丰楼,是许一城逼死楼胤凡,然后夺走五罐交给日本人。可在《泉田报告》里,写的分明是他们先联系了楼胤凡,然后在后面才突兀地加入中国专家许一城协助等字样。” “你的意思是?”我有点糊涂,这和我们的话题离得太远了吧? “我认为先后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极端重要。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难想到,但它决定了整件事的性质。”药不是又恢复成了那个刻薄、理性的讨厌鬼。 “泉田国夫先认识许一城,然后让许一城去逼楼胤凡夺五罐,这是汉奸行为。可如果次序颠倒过来呢?是日本人先找的楼胤凡,然后许一城插手进来呢?” 我忽然一怔,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爷爷自然不是汉奸,他在庆丰楼的一系列古怪表现,肯定另有隐情。若按照药不是的说法,自然是假意与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五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五 49:1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这个疑点一旦厘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药不是道,“让我来给你捋一下次序。先是楼胤凡得到五罐,从绍兴请回旧友药慎行开罐。药慎行当时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为了完成朋友的委托。但他开罐后得到五组牵星坐标,与《三官文书》对照,得出沉船地点的关键信息,随后许一城也知道了——至于是不是药慎行主动告诉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后我爷爷设法从楼胤凡手里夺回罐子?”我接着说。 “笨蛋,你又想错了。那时候罐子已开,泉田国夫已经拿到了五组坐标,正等待着批准,好出海探宝。许一城在庆丰楼的设局赌斗,不是为了罐子本身,而是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跟随其出海寻宝,伺机破坏——这是唯一能阻止敌人的办法。” “可是我爷爷没过几天,就因为玉佛头的事入狱了啊??” 药不是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药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说好话,你仔细想想这一路的探摸,不觉得蹊跷吗?福公号为何距离原来的沉船地点挪动了那么远?为何两人的尸骸紧紧钳在一起?为何柴瓷就遗落在不远的地方?”药不是说到这里,拍了拍栏杆,“当初福公号的沉没地点,还没那么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潜水装备,也能勉强应付。我太爷爷一定和泉田有一场激烈的对抗,然后双双殒命??” 我仔细回想,那两具尸骸确实姿势可疑,像是要在船内置对方于死地似的,但装备都一样,明显有过合作。药不是的解释,算是对上卯了。 “我太爷爷恐怕也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所以他提前把五个罐子重新补好,其实只来得及补好四个,把海底针——估计是你爷爷给他的——送回绍兴,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一切只是药不是的推测,但我觉得离真相已经相当近了,所有的细节都应声对上。我越了解药慎行这个人,越觉得有趣。他真是个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居然替东陵盗案销赃,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方面私德却非常好,无论是对尹田的承诺、对尹丹的感情还是对尹念旧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风。而他隐居绍兴,也说明对东陵一案有着极深的愧疚之心。 说不定,正是这愧疚之心,才让药慎行答应许一城的嘱托,毅然跟随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赎罪。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爷爷在监狱里不肯辩白,甚至不对五脉作解释,甘愿以汉奸名义一死。一旦他公开抗辩,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会知道真相,会祸及到药慎行和福公号的护宝计划。 当然,这一切都是药不是的猜测,已经不可能找当事人佐证了。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为了保护国宝,五脉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前辈慷慨赴死,他们绝无迟疑。 这个真相令人惊讶,可更令人感佩。我不由得挺直了身体,一股温暖的力量,从群星之间流泻而下,贯穿我的心房。 药不是还是那一副冷静的样子,但话却越说越多:“我怀疑我爷爷药来看出了一点端倪,可又不便公开说,只好深藏在心里。他与姬天钧拼命争夺五罐,未尝不有点寻找父亲痕迹的意思。”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在很早之前。药不然就凭着药来口中的只言片语,洞悉了整个真相。以那家伙的智商,不是难事。” 我沉默不语,回想着在不同场合看到的药不然那张笑眯眯的面孔。他藏得可真是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药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药不然的心情。他加入老朝奉,不为别的,是因为老朝奉是寻找药慎行最适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话题了吗?这个动机,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沈云琛、林教授、戴海燕、钟山、方震等人都赶过来。我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药不然找到了。”是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大惊,连方震都为之一愣。药不然下水引爆三枚炸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过许多遍,不可能藏有别人。这个药不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才和药不是在栏杆边上谈话,忽然看到船尾部侧舷似乎多了个东西,凑近了拿电筒一晃,发现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挂在尾舵的旋架上,离螺旋桨特别近。我和药不是赶紧把他拽上来,一看发现居然是药不然。现在药不是去请船上的医生了,我先把他丢进了减压舱。” 减压舱的门已经关闭,机器嗡嗡地启动中。大家轮流顺着一个小窗户望进去,看到药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头湿漉漉头发靠在墙壁上,脸冲内侧,额头似乎还有大块血迹,整个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医生匆匆赶到,他打开舱门进去,给药不然做了一下简单检查,用绷带把他的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出来以后,我们聚拢过去问怎么样。船医说病人的减压病挺严重,可能出水后没能及时减压,而且长时间在海水里浸泡,已有失温症的征兆。他头部和四肢还有多处受伤,好在没骨折。总之先让他精心减压加休养,等六小时后减压结束再说。 我问病人能醒过来吗,船医说在船上够呛,毕竟缺少专业救治设备,不过船长已经联络了港口。港口会派专门的高速渔政船来接应,上了岸就送医院。 “他运气太好了,贴着螺旋桨被船拖了这么远的路,居然没把脑袋打烂。”船医念叨着,转身离开,又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众人,“这么多人在这干吗?都散了吧,散了吧,别打扰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大家也都纷纷散去。不过每个人都有点兴奋,这次寻宝之旅,最大的谜团就是药不然,他居然侥幸活了下来,一定可以问出不少东西。 过了三个小时,已是午夜时分。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捞08号悬挂着海上交通灯,朝着海岸飞快地开去,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个黑影走过寂静无人的通道,来到减压舱前。这里有一个控制阀,可以控制舱内压力。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着增压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松手。 就在这时候,减压舱前灯光大亮,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头缠绷带的药不然一翻身,居然从减压舱里坐起来,自己推门出来。他手一抬把绷带推上去,露出一张和药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脸——这是药不是化装的,他头缠绷带身披毛巾,加上灯光昏黄,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只要药不然一醒,一定会说出老朝奉的真实身份。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来的,一定就是老朝奉。”药不是冷冷说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我也从角落里走出来,手持电筒晃了过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您。” 光束笼罩下,是沈云琛那张如罩寒霜的脸。 “您好啊,老朝奉。”我说出了这句等待了很久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沈云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居然没有辩解或反驳。她默不做声,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的心情并不是特别激动,仿佛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过往的一切,唰唰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自动分门别类,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沈云琛终于开口了。 “一直以来我就有疑问。”我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准确地说,是从杭州那次明清家具展后,我就对您起了疑心。不说动机,单从能力说,您最有条件去安排损毁‘三顾茅庐’青花罐的木器机关。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脉的地位,有大把机会可以毁掉那罐子,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于是我暂时搁下疑虑,直到我听说药不是和药家因为这事起了纷争,才重新意识到——只有一场众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云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等到细柳营覆灭,五脉开始反攻,您开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这条线,顺藤摸瓜。所以您主动暴露出负责具体安排家具机关的曾小哥,然后用一枚毒药胶囊,斩断了这条线索。” 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药不是:“这家伙虽然讨厌,但有一句话说的对,永远只信任自己找到的线索。您太主动地把曾小哥推过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当时我虽有疑惑,但没往深里头想。我一直以为,老朝奉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电话都通过好几次,谁能和您联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绦把真相告诉我。” 沈云琛的眼皮一抬,颇觉意外:“胡说,他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就是在临死之前啊。他被漩涡吞没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鸟丸,口中喊的是‘妈妈’。我了解过他的过去,他小时候罹患白化病,饱受欺凌,也不被家里喜欢。他一直追随您,是把您当成了他的妈妈啊。所以他才会跟药不然争宠,才会对您屡次拉拢我,显得十分不服气——从那时起,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误区。老朝奉为什么一定得是年逾古稀,为什么一定得是男的?” 说到这里,我拱了拱手,语气钦佩:“您可真是处心积虑,每次通话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声音,您学过大鼓,这事应该不难。您不断强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强,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绦最后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细想想,老朝奉还能是谁?谁还能有这么高超的经营手段,短短十几年时间把全国赝品盗卖生意做得这么大?刘老爷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后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们行动,而且后来不也被郑教授挟持吗?” 我示意这个疑问先不着急回答,对另一边的方震耳语了几句。方震“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过不多时,拎出来一个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认出来,这箱子是沈云琛带上船的,里面装的是牵星板。方震打开箱子,箱子底层有一个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电话,这电话正是我们从青鸟丸的驾驶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线也特别粗。他还拿出一个等大的电池组,连同电话一起往暗格里一搁,“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这是西门子的海事卫星电话,还是最新型号。”林教授惊呼,他经常出海,对这些海事设备很熟悉。 我对戴海燕道:“她跟着我们一起出海,是为了随时能跟同伙通报进度。可是海事电话的体积比较大,加上充电设备,根本藏不住。为了不让我们起疑心,她便故意带了一套牵星板,这样一来,她随身携带一件大行李箱,便没人会起疑心。等到咱们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标发出,指示海盗船过来。”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六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六 49:13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说到这里,我又转向沈云琛:“您原来的打算,是捞出柴瓷交给海盗带走,然后把我们都干掉吧?必须得承认,您的临机应变能力实在太强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变,第一时间把海事电话绑在话筒前,完美地构造出一个老朝奉遥控指挥的场景,然后离开驾驶室,假意被郑教授挟持,让自己变得更加清白。这样一来,就算老朝奉全军覆没,于沈云琛也毫发无损。” “至于郑教授为什么愿意配合,这恐怕就是真爱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药不是都亲耳听到过,沈云琛提及她和郑教授年轻时有过一段恋情。若沈云琛是老朝奉,那郑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药不然并非主因,而是他余情未了。以郑教授的偏执,为一生所爱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实在太正常了。 塘王庙中,他跟我谈起老朝奉时,神情亢奋。当时我以为是找到了知己的兴奋,原来回想起来,那分明是找回了真爱的神色啊。 老朝奉实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时伪造现场,以清白之身脱离。但也正因为如此,让她困在了一个局促的狭窄状况里。我和药不是设下的这个局很幼稚,若换了在其他场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别无选择,必须铤而走险,亲自去灭口,所以这个局对她来说,是死局。 沈云琛冷笑,似乎对我这一番推测不屑一顾:“小许,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潮。”我把指头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三个。” 这一句话,可让周围的人都震住了,就连沈云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这一击打得猝不及防。 “什么叫第三个老朝奉?”方震问。 我扫过沈云琛的脸,露出笑意:“一直以来,我都默认老朝奉是一个老头子,所以很多疑点根本对不上,解释不通。他若跟随我爷爷许一城去经历佛头案,现在年纪都九十多快一百岁了,哪可能还有这么多精力搞风搞雨?当我看到药慎行的尸骸时,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许是两个。但还是有些地方对不上。当我觉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时,才想到,为什么不可能是三个?” 方震道:“小许,说说看,那三个老朝奉到底怎么回事。”他对这个始终是最关心的。 我竖起一个指头:“第一个老朝奉,是药慎行。这个外号,还是泉田国夫给他起的,因为明代那条海船的主人,以鱼朝奉自称。第二个老朝奉,则是姬天钧,他与药来争夺五罐,然后返回西安,开始了制假贩假的生意。” “可他为什么要用老朝奉这个名头呢?”戴海燕问。 “当时药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来一个自称老朝奉的人,肯定会对药来产生极大影响。我猜姬天钧早就算好这一步了,说不定药来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这名字有着直接关系。” “可姬天钧在一九四八年已经去世了。”方震说。 我没有直接回答,转脸对沈云琛道:“木户小姐没参加这次出海,一是身份尴尬,这是实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 听到“岐山”二字,沈云琛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我刚刚去了趟驾驶室,跟木户加奈通了个电话。她已经找到了姬云浮的妹妹姬云芳。姬家果然和姬天钧有关系,但不是很近,平时来往很少。据姬云芳说,听老一辈人讲,姬天钧另外有一个亲生女儿,早早送去了京城,据说就养在沈家。因为她小小年纪天赋惊人,颇受家里期待,遂改姓为沈。这一层秘辛,在五脉是查不到的。” 不用说,这个女儿,就是沈云琛,或者叫姬云琛。就算我不设减压舱的局,只要那边消息一到,沈云琛的身份一样会败露。 “若不是烟烟无意中说走了嘴,让我注意到自己辈分被姬天钧搅乱的事,还真想不到呢。”我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当初带你进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云琛嘴角猛地牵动一下,虽然她还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我知道这对她有多震动。 黄克武告诉我,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在姬天钧处住过一阵,后来嫌弃他胡作非为,又带着我父亲许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时间,随行的恐怕还有姬云琛,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说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间,跟姬云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亲的胡作非为连累了性命,因此带在身边。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隐居下去,姬云琛则交给了沈家。 “你错了。沈家是我自愿去的。跟着她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五脉才是能让我出人头地的金梯。”沈云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躲闪和惶恐。当年这个决定,几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却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一直烂在了心里。 我继续说道:“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云浮的死,也是你怕他会继续追查。只要有人试图触碰你和姬天钧的关系,就会遭到杀身之祸。老朝奉和我爷爷之间玉佛的事,其实全是你父亲姬天钧和我爷爷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气,半真半假,一直在误导我,把我从真相前调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药来当初离奇自尽,可也是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药不是回国,一是想搞清楚药不然为何叛变,二来就是想弄清楚药来的死因。 沈云琛呵呵冷笑道:“药来跟他孙子不一样,藏不住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药慎行是帮着泉田做事的汉奸,耿耿于怀,这才为我所用。可惜他到头来,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后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后,她似乎也看开了,索性一吐为快。 原来在庆丰楼事件后,药来已经隐约觉察到药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药慎行怀着同归于尽之心,还以为自己父亲也是个汉奸。要知道,许一城是汉奸,导致许家没落;倘若药慎行也被曝出是汉奸,只怕药家也要重蹈覆辙。所以他拼命搜集五罐,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没有手段开启。直到最近几年,才隐约查到绍兴尹念旧这段隐事。可惜行事不密,为沈云琛觉察,沈云琛这才借此要挟,逼迫他们祖孙入局。药来不知道药不然暗藏的心思,以为他被彻底洗脑,越陷越深,只得选择自尽,只求能把药不然救出来。 接下来的事,我和药不是都亲身经历了。药来故意留下线索,把解救药不然的嘱托,放在了远在海外的药不是身上。祖孙二人,一个为隐瞒父亲污名而死,一个为追回太爷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药不是双目泛红,紧握着双拳,努力在控制着内心的震动。戴海燕走过去,把手搭在他微微发抖的肩上。 我想起刘一鸣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觉,只是投鼠忌器,隐而未发。他刻意涂抹掉的那个名字,正是沈云琛吧。 一股怨气在我胸中盘旋郁积。这三个老家伙,药来看似潇洒实则懦弱,最后为敌人所用;刘一鸣看似胸有成竹,实则顾虑重重,姑息养奸;还有一个黄克武,看似嫉恶如仇,却懵懂无知。老朝奉乘势而起,和他们三个人的性格弱点有着直接关系。 他们鉴了一辈子古董,反而没看穿一个人。真是应了那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沈云琛一撩额前的头发:“你们问完了?”她自始至终,没有作任何辩解,不知是不屑,还是哑口无言。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她,“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在五脉风光地当着一派掌门,为什么却选择成为第三个老朝奉?明明你父亲姬天钧的事,跟你已经毫无关系。” 一阵嘲弄的笑声从沈云琛口中响起:“你指望什么答案?一个想替父亲报仇的女儿?一段不为人知的童年阴影?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别天真了,没有!这根本用不着什么矫情的理由。我发现制假赚钱多,盗卖利益大,就干了,没有什么心路曲折,也没什么道德挣扎。”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有钱为什么不赚?我告诉你,支撑古董这个行当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么爱物之心,也不是什么鉴赏之道。像老郑那种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面对沈云琛的坦率,我顿时哑口无言。 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 · 七 第十二章老朝奉的身份·七 49:1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为了利益,难道其他一切都刻意不顾?”我质问道。 沈云琛道:“资本为了30%的利润,就敢于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敢于践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润是多少?是千百倍!” 当她赤裸裸地说出这些话来,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在古董圈子这几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脸,包括五脉自己的挣扎和转型,知道沈云琛说的才是正理儿,过时的反而是我们。 她言辞坚定,仿佛对面的我才是失败者:“你一定觉得,终于把我抓住了,这个产业就会分崩离析对吧?错了,我告诉你,没有我的约束,它会更加兴旺,更加混乱,更加肆无忌惮。你们没见过,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可是我见过,刘一鸣也见过,所以他不敢揭开这层盖子。他知道,一个无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乱世,有多么恐怖。现在的乱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减压舱旁一片安静,大家都被沈云琛的发言震惊了。这些话、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过,可没有人像沈云琛一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别以为你说出这种谬论,我们就会手软。你会受到法律应该有的制裁,几百条罪名在等着你。”我冷笑道。 沈云琛不以为然:“我并不是求饶,只是告诉你们,你们有多天真。”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制住带走。沈云琛并不反抗:“请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去补个妆。”到了这时候,她还惦记着化妆?沈云琛冲我微微一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体面这种事,都是要讲究的。” 方震道:“让她去吧。我跟着。” 有他跟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沈云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间走去。走出去几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小许,我对你们许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许婶把我带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终记得。我处处不为难你,拉拢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号的事,也是希望你能为我所用,多少能弥补一下我内心的愧疚。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念了那么一次旧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场。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那是因为邪不胜正。”我阴沉着脸回答。 “你要这么想也挺好。” 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回头,继续朝前走去,仪态依然优雅矜持,脚下一步都不乱,宛如一位名角最后的告别演出退场。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喊,却喊不动。明明宿命中的敌人终于被抓住,我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药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有减压舱的红灯困惑地闪烁着,这尊巨大的机器对人世间的复杂事情简直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事情终于结束了。药不是把我拉起来,这时大副跑过来,说甲板有情况,那个老太太跑到船头站着去了。 我们大吃一惊,不是方震跟着么?怎么会让她跑到甲板上去?我们急忙赶过去,看到沈云琛站在船头边缘,背对海面而立。她的头发盘成精致的云顶,身上对襟扣得一丝不苟,手腕挂着金丝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绿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连锁玉佛勾云项链,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方震站在离她数米开外的地方,嘴唇抖动,似乎十分痛苦。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我大声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方震低声道:“刘老爷子,给我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就一句话:无论老朝奉是谁,给他一个了断。” 了断不是审判,这句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 这还真是刘一鸣的口气。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脉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脉势必又是一场大乱。他这是怕五脉经不起折腾,所以才对方震面授机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败露,能够不去接受法律制裁,而是做一个了断。 刘一鸣人生中最后一个人情,用在了这里。 方震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按道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通融。可刘老爷子对他恩情深重,所以当沈云琛被揭穿后,他陷入了极矛盾的痛苦。 最终,方震还是信守了对老爷子的诺言。 “这次之后,刘家的恩情,我就还清了。许愿,对不起??”方震喃喃道,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无力和惭愧。这块精炼的岩石表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龟裂。我知道,放弃原则对方震来说,等于死亡。五脉和这位军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我把视线转向船头。此时风浪略大,船头颠簸。沈云琛高高挺立,双手交叉垂于下方,双目平视。船顶的探照灯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灯般耀眼。 我迎着海风走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来,沈云琛却呵呵一笑,朝后退了一步,双脚踩在了船边缘,下方是漆黑汹涌的海面。 “想不到,最终来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许你啊。这可真是宿命。” “宿什么命?!”我烦恼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离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许。这次不再有什么局了。你做得不错,我输了。当初刘一鸣把你召回来,我就有一种预感,你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还是输给了那个老头子。也罢,我把欠你们许家的这条命还给你。” “不只是我们许家,你这么多年作的恶、造的假、伤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沈云琛发出一阵嘲讽的刺耳笑声:“你们许家,总是那么天真。报私仇是天经地义,我认!但千万别满口讲这些大道理。你想象不到一个没有统治者却拥有巨大利益的市场会变成什么模样,也没见过人心会因此堕落到什么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怀念我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笑了。沈云琛问我笑什么,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来,黄老爷子给我讲过我爷爷保东陵的故事。他只身一人挡在孙殿英的军队前面,试图以一己之力阻挡大军。人心堕落,世道再乱,还能乱过那会儿么?可我爷爷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许家,总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为沈云琛会出言嘲弄他的失败,可她居然仰起头,露出一丝神往的神色:“我听我父亲谈起过。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害怕一个人,非要置其于死地。他说许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开手脚做事。真想亲眼见见这许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说到这里,她像看着我,可又没在看着我,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后聚焦。仿佛我爷爷正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几十年后的结局。 “你等着看吧,看看这个行当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话,沈云琛忽然脚下一动,身子歪斜斜从船边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归于平静,我怔怔地望着沈云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结束了。始于黑暗,终于黑暗,黑暗曾经给她带来重重庇护,现在却吞噬了她。许家的仇,药家的仇,那无数件案子,都随着老朝奉的落海而结束。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求过饶,大概从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我无数次想过各种复仇的场景,从最简单的绳之以法到最残酷的凌虐都考虑过,可我从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刚才我揭穿她的真面目,心中并没有特别兴奋,此时听到她最后的预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体里涌现。 那不是解脱,不是如释重负,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扬的战意。 “许愿,你觉得她的预言会成真吗?”药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来的古董行当,一定会乱象频生,假赝横行,恐怕会比如今乱上几倍。”我停顿了一下,展颜一笑,“所以我们的坚持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的星辰,双手高举,行了一个生死之拜。生死一诺,九死不悔。据说死者的魂灵,寄寓于群星之间,他们一定能听得到我的话。 海面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 尾声(√) 尾声(√) 49:12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喂?”我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略带局促的熟悉声音。 “我是打捞08号的大副,你还记得吗?”古董局中局小说 “哦哦,记得,记得。”我想起来了。他们这次可被我们连累得很惨,回去之后审查了好长时间。 “我是想跟你说个事儿。”大副有点犹豫,“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我微微一笑,这口气太熟了,他是想讨点好处。我直接道:“您说,如果真有价值,肯定不会亏待您。” “是这样,我们在检修打捞08号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条救生艇。” 我想了想,应该是我、药不是、大副还有两个船员冲上青鸟丸时用的那一条。当时光顾着登船,那救生艇扔在海里,后来怎么样了没管。但这算什么?难道他们想要赔偿不成? “不是,不是要赔偿,我们报损就是了??”大副怕我误会,连声解释,“那天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日本冲绳海事部门打来的。当地有游客在沙滩上捡到了这条救生艇,上面有我们的船号和联系方式,就跟我们联系了一下。” “那就是日本人要赔偿喽?” 大副停顿片刻,方才说道:“不是。冲绳方面检查过,这条救生艇不是自己漂流到冲绳海滩,上面曾经有过人,在艇里还找到一件潜水服。日本人想核实一下咱们的乘员名单,毕竟这对他们来说,万一真有人从那登陆,就算是偷渡入境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四悔斋的门外,忽有敲门声传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