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谋杀案》 卡拉·李马倩 赫邱里·波罗用欣赏的眼光有趣地打量着刚被引进办公室的这位小姐。 她写给他的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要求见他一面,没提任何别的事。信很简短,语气也很认真,唯有坚毅有力的字迹,可以看出这位卡拉·李马倩是个年轻活泼的女性。 现在,他终于见到她本人了──高挑,苗条,二十出头。她是那种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昂贵,裁剪也很合宜。她的眉生得相当方正,鼻梁挺直而有个性,下巴坚毅果决。 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活泼生动。 她还没来之前,赫邱里·波罗觉得自己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可是现在却仿佛年轻了不少,又充满了活力和干劲! 他上前迎向她,同时发觉她深灰色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他打量,像要仔细地称称他到底有多少分量似的。 她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点着之后,抽了一两分钟,仍然用那种热切,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他。 波罗温和地说:“不错,你要先拿定主意,对不对?” 她说:“对不起,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她的声音很迷人,带着一种令人愉快而略显沙哑的语音。 “你在想,我到底是江湖郎中,还是你所需要的人,不是吗?” 她微微一笑,说:“不错──差不多,你知道,波罗先生,你──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而且也比你想得老,对不对?” “是的,”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是实话实说,我需要──一定要选最好的人。” “放心!”赫邱里·波罗说,“我就是最好的人选!” 卡拉说:“你这个人并不谦虚……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话。” 波罗平静地说:“你知道,一个人不一定要身强力壮。我用不着弯下身量脚印,捡烟蒂或者查看草梗,只要坐下来动脑筋想,就是这玩意儿”──他指指自己蛋形的头──“发挥了最大的功用。” 卡拉·李马倩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要让你做一件非常难让人相信的事!” “那倒很有意思。”赫邱里·波罗说,同时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她。 卡拉·李马倩深深吸了口气。 “我的名字,”她说,“不叫卡拉,叫做凯若琳,和我母亲的名字一样。” 她顿一顿,又说:“虽然我目前姓李马倩,其实我真正的姓应该是柯雷尔。” 赫邱里·波罗困惑地皱了一会儿眉,喃喃道:“柯雷尔──我好象记得……”她说:“先父是个画家──相当有名,有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我也的确相信。” 波罗说:“安雅,柯雷尔?” “是的。”她顿了顿,“先母凯若琳·柯雷尔因为谋杀他的罪名而受审。” “啊──哈,”波罗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印象不深,因为当时我正在外国,而且又隔了那么久。”“十六年了。”她说。 此刻,她的脸已经非常苍白,两眼仿佛两簇燃烧的火炬。 “你知道吗?她受了审判,也被判了刑──不过没被吊死,因为法官认为她情有可原,所以判了她无期徒刑。可是一年之后她就死了。你知道吗?一切都过去了──完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这个叫卡拉·李马倩的女孩紧握着双手,缓慢嗫嚅,但却带着一种奇怪而又坚定的口气道:“你一定要完全了解这一切经过。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左右,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了解。当然,我还记得家父和家母,也记得我突然离开家里,送到乡下去。我记得那儿有很多猪,还有一位和气的胖农妇──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更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狡猾的奇怪眼光看我,真有些可笑。当然,我象所有小孩一样,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后来,坐了好多天船,最后到了加拿大,赛门叔叔接我回去,我就跟他和露薏丝婶婶一起住在蒙特利尔。每次我问到妈和爸的事,他们就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看我。渐渐地,虽然没有人告诉我,我仿佛也知道爸妈都死了。那时候,我也不再去想他们了,只是快乐地过日子。赛门叔叔和露薏丝婶婶对我非常好,我也上学校,交了很多朋友,完全忘了我除了李马倩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姓,露薏丝婶婶告诉我,我在加拿大就用这个姓,当时我也觉得很合理──那只是我在加拿大的姓,不过我说过,后来我根本就忘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姓。” 她猛然抬起下巴挑衅似的说:“看看我,要是你在路上看到我,一定会想,那女孩真是得天独厚,无忧无虑!我很有钱,身体很好,也长得很好看,应该可以好好享受生命。我二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绝对不愿意跟任何其他女孩交换地位。” “可是,我已经对我的父母产生了疑问,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我一定要查出来……” “最后,他们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了我。一方面是因为我继承了属于自己的财产,一方面是由于那封信的缘故──家母临死前留给我的那封信。”她的表情变得暗淡起来,两眼不再像两簇明亮的火炬,而是两池黑暗幽深的湖水。 她说:“那时候,我才了解事实,知道家母犯了谋杀罪──真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订了婚,就快结婚了,他们要我等二十一岁之后再结婚。等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才明白是为了什么。” 波罗动了动身子,第一次开口道:“你未婚夫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约翰?他不在乎。他说那对他没什么影响,他和我,还是约翰跟卡拉,没什么改变,事情早就过去很久了。”她俯身向前。 “我们的婚约依然存在,可是你知道,事实上的确有影响,不但对我有影响,对约翰也一样……不是往事会改变,而是未来。” 她握紧了拳头,“我们两个人都想要孩子,也不希望成天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波罗说:“难道你不知道,每个人的祖先都曾经有过粗暴的行为吗?” “你不懂,你的话当然没错,问题是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而我们却知道,而且时间隔得很近。有时候──我发觉约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可是──万一我们结婚之后吵架,我发现他用那种眼光看我,而且──”波罗说:“令尊是怎么死的?” 卡拉用清晰肯定的声音说:“被毒死的。”波罗说:“我懂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又用冷静,实际的声音说:“感谢老天,你很理智,知道这件事的确有影响,不会象别人那样,用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我。” “这一点我非常了解。”波罗说:“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卡拉简单地说:“我想嫁给约翰,真心真意地想嫁给他!而且至少要替他生两男两女。我要你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你是说,你要我跟你未婚夫谈谈?不,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你指的一定另有其事,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你听着,波罗先生,我要聘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你是说……?” “不错,谋杀案!不管它发生在昨天还是十六年前,它毫无疑问地是件谋杀案……” “可是,小姐……” “等一等,波罗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喔?” “先母是无辜的。”卡拉说。 波罗揉揉鼻子,喃喃道:“当然──我了解……” “不,我不是感情用事。她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我,要他们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交给我。她留下那封信只有一个原因──要我相信她,她没做那件事──她是无辜的。” 波罗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热切凝视着他的年轻生动的脸庞。他缓缓地说:“善意的谎言。” 卡拉微微一笑道:“不,妈不是那种人!你认为她也许不想让我伤心,所以才说谎?” 她热切地俯身向前,又说:“波罗先生,小孩子对某些事情已经非常了解。我还记得家母──我对她的印象当然不完整,可是我非常了解她的为人。她不会说谎──不会为了善意而说谎,要是有什么事会伤害你,她一定实话实说,譬如看牙医会痛等等。她本性就喜欢说实话。我并不特别喜欢她,可是我相信她。我现在还是相信她!要是她说没有杀先父就一定没有杀他!她那种人决不会在临死前还郑重其事地撒个谎。”波罗缓缓地,几乎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 卡拉又说:“所以,我嫁给约翰一点都没关系,我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不知道啊!他以为我当然会觉得先母是无辜的。波罗先生,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 波罗缓缓地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小姐,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说:“喔!事情当然不好办!而且只有你才办得到!” 波罗轻轻眨眨眼,说:“你对我的评价很高──嗯?” 卡拉说:“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办过很多了不起的案子,也知道你办案的方法跟别人不同。你最有兴趣的是犯罪心理,不是吗?犯罪心理是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的。有形的东西都消失了──烟蒂,脚印等等,恐怕你再也找不到了,可是你可以再调查事情的经过,并且跟当时在场的人谈谈──那些人现在全都活着,然后──就象你刚才说的,你可以坐在椅子上,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波罗站起来,一只手摸摸胡须说:“小姐,我觉得非常荣幸。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的眼光没错。这件谋杀案我接下了,我会调查十六年前的经过,找出事情的真相。” 卡拉站起来,两眼闪耀着光芒,可是她只说:“很好。” 波罗摇摇食指,说:“等一等,我说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知道,我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也不能接纳你保证令堂无罪的信心,万一,她真的是凶手──怎么办呢?”卡拉勇敢地一扬头,说:“我是她的女儿,我必须知道事实!” 波罗说:“好,一言为定。” 第一章 被告律师的话 “我记不记得柯雷尔的案子?”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说。 “当然记得,记得清楚得很。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可是心理不大平衡,缺乏自制力。”他斜着眼看看波罗。“你问这个干啥?” “我很有兴趣。” “你真不够老练,老弟。”狄普利奇说,同时露出他那著名的使证人闻风丧胆的“狼之笑”,“你知道,那个案子我办得并不成功,没让她无罪开脱。” “我知道。”蒙太爵士耸耸肩,说:“当然,我当时没现在这么多经验,不过我也尽了一切力量。可是要是得不到合作,实在做不了事。我们总算只让她判了无期徒刑。很多有地位人士的太太和母亲都很同情她,替她请愿。” 他靠在椅背上,伸出一双长腿,脸上露出公正,评判的神色。 “你知道,要是她用刀或者枪杀了他,我一定会尽力为她争取过失杀人的罪名,好减轻刑罚,可是下毒,这可变不出什么花样,非常难处理──非常难!” “抗辩的理由是什么呢?”波罗问。 其实他早就从报社的档案知道了,可是他发现在蒙太爵士面前装作毫不知情,不会有什么坏处。 “喔,是自杀。只有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抗辩,可是并不成功,柯雷尔根本不是那种人!我想,你大概从来没见过他吧?没有?喔,他是很活跃的家伙,大情圣,啤酒也能喝得很……反正对追求肉体的享受从不落在人后。陪审团不会相信这种人会一声不响地坐下来自杀,所以这个抗辩没有成功。其实,我想我一开始就已经居于下风了。而且,她也不肯做戏!她一走进被告席,我就知道我们输定了,她一点都不替自己争辩。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你的当事人要是不出席,陪审团就只好判决了。” 波罗说:“你刚才说,要是得不到合作,就办不了事,指的就是这个。” “对极了,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们不是魔术师,被告在陪审团眼中所造成的印象非常非常重要。我知道有好多次陪审团的判决都和推事的决定完全不同。可是凯若琳·柯雷尔连试都不肯试一下!” “为什么呢?”蒙太爵士耸耸肩。 “别问我,当然,她很喜欢那家伙,当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时候,真是悲痛欲绝!我想她大概始终没办法恢复平静的心情。” “所以你认为她确实是凶手?” 狄普利奇看来相当意外,他说:“喔──我还以为我们都认为这个结论是理所当然的呢。” “她有没有向你承认过她是凶手?” 狄普利奇看来非常惊讶。“当然不会承认──当然不会承认。你知道,我们这一行有我们的规矩。我们总是假定被告是无辜的。要是你真的那么有兴趣,不妨去找梅休。老梅休是原告的律师,一定能告诉你更多的事。不过他已经去世了。小乔治。梅休当时只是个孩子,你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是的,我知道。幸好你记得那么多,你的记忆力真好。” 狄普利奇看来非常高兴,喃喃道:“喔,你知道,重大的事情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尤其是像这种杀人案。当然,柯雷尔的案子在报上非常轰动,因为这种桃色新闻一向特别吸引人。案子里那个女孩相当漂亮,我想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对不起,你也许会觉得我太罗嗦了。”波罗说:“可是我想再请教一次,你是不是确实认为凯若琳·柯雷尔有罪?” 狄普利奇耸耸肩,“老实说,我觉得没什么好怀疑的。不错,她是凶手。” “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吗?” “证据对她非常不利,最主要的是动机,她和柯雷尔多年来一直争吵不休,因为他老是情不自禁地和一些女人纠缠不清,他就是那种人。大体上说,她已经相当忍耐了。而他,你知道,是个一流画家。他的作品售价越来越高──非常高。我本人不大喜欢那种绘画──可是毫无疑问,确实很好。” “嗯,就象我刚才说的,他经常拈花惹草。柯雷尔太太不是那种一声不吭,逆来顺受的女人。他们常常吵架,可是他最后总是会回到她身边,那些桃色新闻也都会过去。可是最后那一回却不一样,那个女孩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她叫爱莎。葛理,是约克郡某个厂商的独生女,不但有钱,也很有个性,要什么有什么,她要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这一次,她想得到安雅柯雷尔,要他替她画像──他通常是不画人像画的,可是却替这个女孩作画,最后还全心全意爱上她!他快四十岁,也结婚很多年了,居然会爱上一个小女孩,实在太傻了。他真是被爱莎。葛理迷疯了,一心想跟他太太离婚,再娶爱莎。葛理。凯若琳没办法忍受,有两个人听到她威胁他说,要是他不放弃那个女孩,她就杀了他。而且她真的有那个意思!出事的前一天,他们到一个邻居家喝下午茶,那个邻居很喜欢自己做些草药,其中有一种叫毒芹硷,他当天也提到那种药的毒性。第二天,他发现毒芹硷少了半瓶,最后在柯雷尔太太房里一个抽屉角落,找出那瓶几乎用完的毒药。” 波罗不安地动动,说:“也可能是别人放在她抽屉里的。” “喔,她亲口向警方承认是她拿的。当然,她那么说很不聪明,可是当时没有律师给她忠告,所以她就坦白承认了。”“她拿那个做什么?” “她说,她本来想自杀的,可是她没有办法解释瓶子怎么会空了,也没办法说明瓶子上为什么只有她的指纹,这是对她最不利的证据。她说安雅是自杀的,可是如果是他从她房里拿走那瓶毒芹硷,瓶子上应该不但有她的指纹,也有他的指纹。” “是放在啤酒里给他喝的,对不对?” “对,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亲手拿到他作画的地方,倒了一杯给他,看着他喝下去。大家都去吃午饭,剩下他一个人──他常常不和别人一起吃饭。后来,她和家庭教师一起发现他死在那儿,照她说,她给他倒的那杯啤酒一点问题也没有。有人认为,也许他忽然变得很担心,很后悔,所以服毒自杀,根本是一派胡言!他绝对不是那种人。而且最糟糕的是瓶子上的指纹问题”“瓶子上有她的指纹?” “不,只有他的,而且是伪造的。你知道,发现尸体后,家庭教师去打电话给医生,只剩她一个人留在尸体旁边。她一定是把瓶子和杯子擦干净之后,印上他的指纹,想假装自己从来没碰过,可惜没成功。检察官老鲁道夫在法庭上示范过,一个人绝对不可能用那种姿势握住瓶子!当然我们尽可能证明他能那样握住瓶子,因为他临死之前痛苦地扭曲着手──可是老实说,这种说法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波罗说:“酒瓶里的毒芹硷一定是在她把酒拿到花园之前就放好了。” “酒瓶里根本没有毒芹硷,杯子里才有。”他顿了顿,英俊的面容突然一变,倏地转过头,说:“波罗,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波罗说:“万一凯若琳不是凶手,那么啤酒里的毒芹硷是怎么来的。被告当时说是安雅。柯雷尔自己放的,可是你认为非常非常不可能──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他不是那种人,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凯若琳下的毒,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狄普利奇几乎立即唾沫横飞地说:“去他的。老兄,别白费心机了,事情早就过去许多年,也早就结束了。她当然是凶手。要是你当时见到她,就会相信她真的是凶手,从她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甚至觉得那个宣判对她是种解脱,她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紧张,只想赶快宣判完毕,真是个勇敢的女人……” “可是,”波罗说,“她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郑重地表明她是无辜的。” “我相信她会那么做,”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说,“换了你我,也一样。” “她女儿说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女儿说?啐,她女儿知道什么?亲爱的波罗,审判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孩。四岁还是五岁?他们让她换了个姓氏,送到国外某个亲戚那儿,她能知道什么?记得什么?”“有时候,孩子对人的认识相当正确。”“也许,可是这回可不是。那孩子当然希望她母亲不是凶手。就让她那么想好了,反正也没什么害处。” “可是不幸的是,她要证明。”“证明凯若琳·柯雷尔没有杀她丈夫?”“不错。”“喔,”狄普利奇说:“她弄不到的。” “你认为她弄不到?” 这位著名的王室顾问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同伴。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诚实的人,波罗,可是我不懂你这一回到底想干什么?想玩弄一个女孩纯朴的天性来赚钱?” “你不了解那个女孩,她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个性非常强。” “不错,我想安雅和凯若琳·柯雷尔夫妇的女儿可能就是那个样子,她的目的何在?” “她只想明白事情的真相。” “哼---我想,她会发现真相并不讨人喜欢。老实说,波罗,我觉得事情没什么好怀疑的,她确实杀了他。” “请原谅。朋友,可是我必须让自己得到满意的答案。” “喔,对了,当事人非常重要,或许你还记得有哪些人吧?” 狄普利奇想了想。“我想想看---已经隔了这么久了。当事人可以说只有五个---我没把仆人算在内,他们只是一对忠心耿耿,吓坏了的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会怀疑他们。” “你说一共有五个人,告诉我是哪些人。” “好,有菲力浦·布莱克,是柯雷尔最好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当时他也在场,现在也还活着,我偶尔会在高尔夫球场碰见他。他住在圣乔治山,是个股票经纪,在股票市场上相当成功,收入很不错。” “好,还有什么人?”“布莱克的哥哥,是个乡绅,经常留在家里。” 波罗脑中闪过一线灵光。他极力压制着,他认为自己不该老是想到童谣,他最近老是想到这个。可是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萦绕着那首歌。 “这只小猪跑到市场,这只小猪留在家里……” 他喃喃地道:“他留在家里---是吗?”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常常玩些药草,自己做些药,差不多可以算是药剂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很有点文学意味的……我想起来了,麦瑞迪。布莱克。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谁?” “喔,还有那个祸水,那个叫爱莎。葛理的女孩。”“这只小猪吃烤牛肉。”波罗喃喃道。 狄普利奇看了他一眼。 “她是个非常积极进取的女人,从那以后,一共嫁过三个丈夫,把进出离婚法庭当成家常便饭,每次离婚,都是为了嫁个更有办法的老公。她目前是狄提善夫人,打开任何”泰德勒期刊“,都可以找到她的名字。”“另外两个人呢?” “一个是女家庭教师,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是个能干的好女人,叫汤姆森还是琼斯什么的。还有一个是那孩子,凯若琳·柯雷尔的同父异母妹妹,她那时候大概十三岁,现在已经相当有名气了。她姓华伦,叫安姬拉。华伦,我前几天还看到她。” “那她不是那只呜呜哀泣的小猪罗?” 蒙太。狄普利奇爵士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冷冷地道:“她生命里的确有些让她哀泣的事,你知道,她受过伤,一边脸上有个难看的疤。她---喔,我想你一定会听到别人说起的。” 波罗站起来说:“谢了,你真亲切。要是柯雷尔太太没有杀她丈夫……” 狄普利奇打断他的话道:“可是她确实杀了他,真的,相信我的话。” 波罗没有理会他的打岔,继续说:“---那么,这五个人当中应该有一个是凶手。” “我想,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凶手,”狄普利奇用怀疑的口气说,“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他们当中任何人行凶。老实说,我相信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凶手。别再那么死心眼了,老弟!”可是波罗只是微笑一下,摇摇头。 第二章 原告律师的话 “绝对有罪。”法格先生简洁地说。波罗沉思地看着这个律师瘦削,轮廓明显的面庞。 昆丁·法格王室法律顾问,是个和狄普利奇完全不同的人。狄普利奇有说服力,有催眠力,骄傲而带着些凌人的气息。他是靠一种迅速而戏剧性的态度转变吸引人的注意:一会儿英俊,文雅,迷人,一会儿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法格则瘦削而苍白,缺少属于他个人的特性,他的问题平静,不带任何感情,但是却相当固执。如果说,狄普利奇象把轻巧细长的剑,法格就象是螺丝钻,不停地钻孔。他始终没有特别出名,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一流的律师,他经手的案子通常都胜诉。波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的印象就是这样?” 法格点点头,说:“你真该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模样,老韩福瑞。鲁道夫(你知道,他主办这个案子)弄得她一点反辩的余地都没有!”他顿了顿,又出人意外地说:“你知道,大体说来,这个案子实在太好办了点。”“我恐怕不太了解你的意思。”波罗说。 法格那两道优雅明显的眉毛皱在一起,用一只灵敏的手轻抚上唇,说:“该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很典型的英国观点,用‘对停着不动的鸟开枪’这句话来形容可以说是最恰当,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得对,这是很典型的英国观点,可是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不论在中央法庭,伊顿市的游乐场,或者狩猎的乡下,英国人都喜欢给被害者一个机会。” “对极了。可是这个案子的被告根本什么机会都没有,韩福瑞真是顺利得一塌糊涂。首先是狄普利奇向她发问,她站在那儿,柔顺得像个参加宴会的小女孩,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话,回答狄普利奇的问题,非常柔顺,话也一点没说错---只是;理由太没办法让人相信!她完全按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话说,可是狄普利奇也没有错,那个老家伙把他的角色演得很成功。可是无论如何,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他一个人演独角戏也不行,她没跟他好好配合,让陪审团留下很坏的印象。接下来就轮到老韩福瑞发问了,你大概见过他吧?” “我刚才说过,他弄得她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每一次,她都掉进他的陷井,他让她承认自己的话有多荒谬,让她自相矛盾,越陷越深。然后,他用他一贯坚定有力的口气说:‘柯雷尔太太,你这种偷毒芹硷想自杀的说法实在太牵强了,我认为你偷它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毒死即将离开你投入另外一个女人怀抱的柯雷尔先生,而且,你是蓄意谋杀他。’她看看他---她真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说:‘喔,不,不,不,我没有。’这句话实在太平淡,太难叫人相信了。我看到狄普利奇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动了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法格顿了顿,又说:“可是……我不知道,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只有这么做最聪明,就像是骑士精神---那种使多数外国人认为我们英国人是无所不能的骗子,而且跟血腥运动有关的奇怪骑士精神!陪审团认为,她一点机会都没有,甚至连为自己奋斗的机会都没有,碰上老韩福瑞那么聪明的家伙,她当然什么把戏都耍不出来。她用那么柔弱无助的,难以让人相信的声音说:‘喔,不,不,不---我不是凶手。’真是惹人同情---可是也只是同情而已,她是罪有应得! “不错,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只有这么做最聪明。陪审团只休息半小时左右,就做了判决,有罪!”事实上,你知道,她跟另外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一开始,陪审团对那个女孩毫不同情,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很冷酷,也很时髦。庭上其他女人都觉得她是那种典型的狐狸精,家里有了那种女人,就一点都不安全了。那种女孩充满性的诱惑,一点也不把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利放在眼里。不过,她很诚实,并没有表示自己毫不相干。她爱上安雅,对方也爱上她,对于从他太太和孩子身边把他抢走,她一点也没有顾忌。 “从某方面来说,我很欣赏她,因为她很有勇气。狄普利奇又询问了她一些可笑的问题,她都勇敢地回答了。不过法庭上对她并不同情。推事是老艾维斯,他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出言不逊,可是一穿上法官长袍,就非常严厉。他对凯若琳的判决,就是和善的表现。他没有办法否认事实,可是他否定了有关她杀人动机的强烈暗示。”波罗问:“他不同意被告所说的自杀理论?” 法格摇摇头:“那根本就不可能成立。你听着,我不是说狄普利奇没尽力办这个案子,他表现得非常出色,描绘出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一个豪爽,爱玩,神经质的男人,忽然情不自禁地爱上一个年轻女孩,虽然他良心觉得不安,却又无法自制。所以他觉得畏缩,厌恶自己,后悔不该那样对待妻儿,不该忽然决定要离开她们,结束这一切!于是他选择了最漂亮的解决方法。告诉你,那真是一幅动人的表演,狄普利奇的声音会让你忍不住流泪,效果真不错,不过,他一说完,那种魔力也就消失了。安雅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得很---跟狄普利奇所说的完全不同,而且狄普利奇的话也并没有根据。我敢说,柯雷尔那人连最起码的良心都没有,他自私,无情,是个快乐的自我主义者,他要是有什么伦理观念的话,也是跟绘画有关的。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画一幅差劲的画---不管代价有多迷人。可是他是个精力充沛,热爱生命的人,自杀?门都没有!” “所以,被告选择这个理由抗辩也许并不聪明,是吗?” 法格耸耸肩,说:“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对她不利的证据太多了---她摸过毒药,也承认是她偷的。行凶的动机,机会,全都有了。”“也许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呢?” 法格率直地说:“她大部分都承认了,而且无论如何,也太牵强了。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一个人杀了他,却把一切安排成像是她下手的一样?”“你认为很不可能?” 法格缓缓地说:“恐怕是的,你指的神秘凶手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波罗说:“范围显然很小,可能下手的人应该只有五个,不是吗?” “五个?我想想看,第一个是那个喜欢玩药草的老笨蛋,这种嗜好真危险,不过那个人倒还和蔼可亲,是个迷糊的人,看起来不像是神秘凶手。还有那个女孩,她也许会想除掉凯若琳,可是当然不会对安雅下手。接下来是那个股票经纪,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侦探小说里常常有这种情节,可是我不相信会发生在真实生活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噢,对了,还有凯若琳的小妹妹,她实在算不上一份,就只有这四个人。”波罗说:“你忘了那个家庭教师了。” “对,你说得没错,那些家庭教师都不讨人喜欢,常常会被人遗忘,不过我现在有点记得她了,中年,朴实,能干。我想心理学家一定会说她私心爱慕安雅,所以杀死他。因为她是个心理不平衡的老处女!没用---我不相信这一套。虽然我对她的记忆并不鲜明,但是我记得她起码不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时间已经隔得很久了。” “我想大概有十五六年。不错,有那么久了。我对这个案子当然不会记得很清楚。”波罗说:“可是相反地,你记得太清楚了,我觉得非常意外,你几乎可以一一看到当时的景象,不是吗?” 法格缓缓地说:“对,你说得对---我确实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波罗说:“要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非常愿意洗耳恭听。” “为什么?”法格瘦削睿智的脸上,露出有兴趣的表情,“是啊,到底为什么呢?”波罗说:“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那些证人?被告律师?推事?站在法庭上的被告?” 法格平静地说:“当然,就是这个原因。你说对了,我始终对她的印象很深…很可笑,浪漫情调,她就有那种特性。我不知道她到底漂不漂亮……她不很年轻---看起来很累,眼睛下面有黑圈,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话说回来,她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那儿,嘴角礼貌地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始终心不在焉,可是,却比另外那个女人有活力---就是那个有漂亮身材,美丽脸蛋和年轻人精力的女孩。我欣赏爱莎。葛理,因为她有胆量,敢反抗,勇于面对使她苦恼的人,而且从不畏缩!可是我欣赏凯若琳却是因为她没有起来反抗,因为她退缩到她自己阴暗的世界。她绝对不会失败,因为她从来也没打过仗。”他顿了顿,又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她深深爱着她所杀的那个男人,所以他一死,她也等于死了一半……” 法格顿了顿,擦擦眼镜,又接着说:“老天,我所说的事好像很不可思议!你知道,当时我还很年轻,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小伙子。这些事都留在我脑海里。无论如何,我肯定凯若琳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第三章 年轻律师的话 乔治。梅休非常谨慎,态度相当暧昧。 当然,他记得这个案子,可是并不十分清楚。这个案子是他父亲经手的---他本人当时只有十九岁。 不错,这个案子非常轰动,因为安雅是个名人,他的画很棒---真的非常棒,有两张珍藏在泰特美术馆。他希望波罗多多包涵,可是他实在不懂,波罗为什么多这个案子有兴趣?喔,是那个女儿有兴趣,是吗?真的吗?加拿大?她从加拿大来?他一直以为她住在纽西兰。 梅休放轻松了些,松弛了一下身子。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实在是很让人震惊的事。他非常同情她。要是她始终不知道事实或许会好些,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她想知道?想知道什么呢?当然,她可以查查审判报告。事实上,梅休也不知道什么。 不,他认为柯雷尔太太几乎毫无疑问就是凶手。她当然有些借口,那些艺术家---确实很难跟他们一起生活。就梅休所知,安雅一直和一些女人纠缠不清。 而她本人,可能就是那种占有欲很强的女人,没办法接受事实。换了今天,她只要跟他离婚,忘了这件事就行了。梅休又谨慎地说:“我想想看,呃---狄提善夫人,对了,她就是当年引起轩然大波的那个女孩。”波罗说他相信是的。 “报上不时会提到她,”梅休说,“她是离婚法庭的常客。你大概知道,她非常有钱。嫁给狄提善之前,她嫁过一个名探险家,反正她一直相当受人注意就是了。我觉得那种女人喜欢恶名昭彰。” “也许她特别崇拜英雄。”波罗说。梅休对这种看法有点迟疑,他犹豫地接受道:“这,也许吧---嗯,我想也许有这种可能。”他似乎在脑子里思索着。 波罗说:“贵公司是不是代理柯雷尔太太很多年了?”梅休摇摇头。 “刚好相反,强纳森才是柯雷尔家的法律顾问。不过在当时的情形下,强纳森先生觉得他无法好好代表柯雷尔太太,所有就和先父商量好,由我们接手这个案子。波罗先生,我想你如果能跟强纳森见一面,或许会有点收获。他已经退休,因为他七十多岁了。可是他对柯雷尔家的事很熟,可以比我告诉你更多的事。老实说,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所以没办法告诉你什么,我想我当时可能根本没出庭。” 波罗站起来,梅休也站起来,说:“也许你愿意和我们的主任谈谈,他当时在那家公司,对那个案子很有兴趣。” 爱德蒙说话的口气很慢,两眼透出带有法律意味的戒意。他先仔细打量波罗一番,然后才开口道:“是的,我是留意过柯雷尔的案子。”又严厉地说:“那是个很失名誉的案子。” 他精明的眼睛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波罗,接着说:“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法庭的判决并不一定真的意味案子已经结束了。”爱德蒙方形的头颅缓缓点了点。 “这一点,我想你说得不是没道理。”波罗又说:“柯雷尔太太留下一个女儿。” “喔,我知道他们有个孩子,被送到国外亲戚家去了,不是吗?”波罗又说:“那孩子坚决相信她母亲是无辜的。” 爱德蒙扬起宽而粗的眉毛,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波罗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支持这种理论呢?” 爱德蒙想了想,然后缓缓摇摇头,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很欣赏柯雷尔太太。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淑女,跟另外那个女人不一样。那个女人轻佻得很,脸皮又厚!一点都不懂谦虚。可是柯雷尔太太却非常优雅。” “不管怎么说,她仍旧是凶手?” 爱德蒙皱皱眉,不再那么自制地说:“我也常常忍不住这么问自己。她那么安祥温和地坐在法庭上,一点都不像凶手。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她是凶手。’可是你要知道,波罗先生,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柯雷尔先生的啤酒里,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出毒药来,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要不是柯雷尔太太放的,又会是谁呢?”“是啊,”波罗说,“就是这么个问题,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那对精明的眼睛又在波罗脸上搜索着。“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旧事重提?”爱德蒙说。“你的看法呢?”爱德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可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任何证明。” 波罗说:“你当时去旁听了吗?” “每天都去。” “也听到证人的证词了?” “不错。” “你有没有觉得哪个证人反常或者不够坦诚?” 爱德蒙粗率地说:“你是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人说谎?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有理由希望柯雷尔先生死?对不起,波罗先生,这种想法太戏剧化了。” “至少有这种可能。”波罗又说。 他看着那张精明的脸,紧皱着的双眉和若有所思的眼睛。 最后,爱德蒙惋惜地缓缓摇摇头,说:“那位葛理小姐真够激烈,她很好辩。我敢说,她所说的有一大半都太过分了,可是她当然希望柯雷尔先生活着。他一死,就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了。她确实恨不得柯雷尔太太被吊死---可是那是因为她把她的男人毒死了。她可真像头怒吼的母狮子!不过我说过,她只是不希望柯雷尔先生死。菲力浦·布莱克也对柯雷尔太太有偏见,恨不得一刀杀了她,可是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是柯雷尔先生最好的朋友,他哥哥麦瑞迪。布莱克---他不是个好证人,模棱两可,迟疑不决---好像对自己说的任何答案都没有把握。这种证人我看多了,虽然说的全都是实话,可是看起来却像在说谎一样,因为他们想尽可能不说太多话。其实这么一来,律师反而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资料。他就是那种动不动就发慌的绅士。至于那位家庭教师,表现得非常好,没半句废话,答案都很中肯切题。从她所说的话,实在听不出她是站在哪一边。她确实很机智,是那种活泼爽快的人。”他顿了顿,“我想她所知道的一定比说出来的多。” “我也相信。”波罗说。 他用锐利的眼光凝视着亚佛烈。爱德蒙先生带皱纹的精明脸庞。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相当平静。但是波罗觉得他仿佛隐约暗示了什么。 第四章 老律师的话 凯尔伯。强纳森先生住在艾塞克斯郡。波罗礼貌地和他互通一封信之后,接受了他的邀请,前去吃饭过夜。这位温文儒雅的老先生的确有他的个性。和年轻的乔治。梅休平淡无趣地交谈过后,再和强纳森相处,就像品尝着自家酿的葡萄美酒一样。他有他自己讨论问题的方法。直到将近午夜,品尝着一杯芬芳的陈年白兰地时,强纳森的态度才和缓近人起来。对于波罗不用任何手段催促他的态度,他觉得相当欣赏。此刻,他非常情愿地主动谈起柯雷尔家的事。 “当然,敝公司跟柯雷尔家已经来往好几代了。我认识安雅和他的父亲李察,也记得恩纳可---安雅的祖父。他们都是乡绅,把马看得比人还重要。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女人,不喜欢多花脑筋想主意。可是李察的太太满脑子是主意---比理智还多。她很喜欢音乐和诗---会弹竖琴。她身体很差,躺在沙发上看起来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她很喜欢金斯利的诗,所以替她儿子取名叫安雅。他父亲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最后还是同意了。安雅从他父母那儿得到的天赋对他很有益,母亲传给她艺术天赋,父亲传给他无限的活力和无情的自我主义。柯雷尔一家都是自我主义者,他们只顾自己,从来不为别人着想。”老人用手指优雅地在椅子把手上轻敲着,同时用精明的眼光看了波罗一眼。“如果我说得不对,请你纠正,波罗先生。不过我觉得你最感兴趣的是---性格方面,是吗?”波罗答道:“我对所有案子最感兴趣的是一点,就是性格。” “我看得出。换句话说,就是深入罪犯的内心世界。非常有趣,非常吸引人。当然,敝公司从来没有办过犯案。即使我们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接下柯雷尔太太的案子。但是梅休却非常合适,他们委托狄普利奇辩论,他收费很昂贵,当然,也非常有表演天才!可惜他们没想到,凯若琳不肯照他的希望合作。她不是个会做作的女人。” “那她是什么样女人?”波罗问,“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对,对---当然。她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你知道,我在她婚前就认识她了。她本名叫凯若琳。史柏汀,既狂热又不快乐,非常活跃。她母亲早年守寡,凯若琳非常爱她母亲。后来她母亲再婚,又生了一个孩子。是的,非常,非常可悲,忌妒永远不会放过人心。” “她很忌妒?” “在感情方面,是很忌妒。并且还发生了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她一直非常自责。可是你知道,波罗先生,这种事是免不了的,谁也没办法防范。” 波罗说:“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一个书镇打那孩子,结果把那孩子的一只眼打瞎了,脸上也永远留下一道疤痕。” 强纳森叹口气,又说:“你可以想象得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会对审判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摇摇头,接着说:“那件事让人觉得凯若琳的脾气非常暴躁,很难控制。其实这不是真的。” 他顿了顿,“凯若琳常常到奥得柏利去玩,她的骑术很好,反应也很敏捷,李察很喜欢她。她侍奉柯雷尔太太,既灵巧又温柔,柯雷尔太太也很喜欢她。她在自己家不快乐,在奥得柏利却很快乐。安雅的妹妹黛安娜和她也是朋友。邻家的菲力浦和麦瑞迪。布莱克兄弟常常到奥得柏利玩。菲力浦是个不择手段赚钱的家伙,我承认,我一直不大喜欢他。不过据说他很会说话,也是个可靠的朋友。麦瑞迪是个有点娘娘腔,多愁善感的男人,喜欢植物,蝴蝶,观察鸟和动物,也就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研究自然。喔---年轻人老是让父母失望,不是打猎,就是射击,钓鱼。麦瑞迪喜欢鸟兽胜于狩猎。可是菲力浦喜欢城市远胜于乡下,也走上赚钱的道路。黛安娜嫁了一个算不上绅士的男人,而安雅---健壮,英俊,男子气的安雅---则变成一位画家。我记得李察是死于麻痹。后来,安雅娶了凯若琳,他们始终争吵不休,可是彼此还是热爱着对方。但是安雅就跟柯雷尔家所有的人一样,是个无情的自我主义者。他爱凯若琳,却从不替她着想,只知道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觉得他爱她胜于任何人,可是她对他的艺术很不了解。而他一直把他的艺术看得比任何女人都重要,他常常跟女人纠缠不清,因为女人会给他灵感---可是灵感一过,他就离开那些女人。他不是个感情脆弱的男人,也并不罗曼蒂克,更不是个只重肉欲的人。他唯一在意的女人,就是他的太太。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他相当容忍。你知道,他真的是个好画家。她了解,也尊重他。他也许会暂时爱上别的女人,可是最后还是会回来,而且带回一幅画展示他的成果。”“要不是爱莎。葛理,情形可能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爱莎---”强纳森摇摇头。波罗问:“她怎么样?” 强纳森出人意外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波罗说:“你对她的感觉如此?” 强纳森说:“也许是我老了,可是我觉得,波罗先生,年轻人那种不能自卫的情形,常常使我感动得流泪。年轻人太容易受伤害了。那么无情,那么肯定,那么慷慨,那么苛求。” 他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书,翻开某一页,念道:“如果你的爱是正直可敬的为的是想娶我,那么唤我到你身边来,告诉我你将在何时何地举行仪式我会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这是用朱丽叶的话说出年轻人的爱。毫不沉默,毫不退却,也没有所谓的少女矜持。有的只是勇气,坚持,年轻人的活力。莎士比亚非常了解年轻人。朱丽叶的表现胜过罗密欧,黛斯狄莫娜也胜过奥赛罗。她们没有疑虑,没有畏惧,也不骄傲,这就是年轻人。”波罗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爱莎就代表朱丽叶的精神?” “是的,她是个幸运的天之骄女---年轻,可爱,又有钱。她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对象,希望和他长相厮守---不是年轻的罗密欧,而是中年,已婚的画家。爱莎的行为没有戒律,她只知道要什么,就拿什么---人只活一辈子!”他叹口气,靠回椅背上,又轻轻敲着椅子扶手。 “有掠夺倾向的朱丽叶!年轻,无情,却又脆弱极了!什么都只知道孤注一掷。表面上看来,她好像赢了…接着---在最后一刻---死神却降临了---活跃,热情,愉快的爱莎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满怀怨恨的冷酷女人,对杀死她心爱男人的那个女人恨之入骨。” 他的声音变了:“天哪,天哪,请你原谅这一幕戏吧。一个未经琢磨的年轻女人---对生活有一种未经琢磨的看法。我想,算不得是个有趣的角色。把年轻,热情去掉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人,想从生活中找寻一个英雄,放在空戏台上罢了。” 波罗说:“如果安雅不是一个名画家……” 强纳森迅速同意道:“对极了,对极了,你说得非常对,像爱莎那种女人,只崇拜英雄,只仰慕有成就的男人…而凯若琳却能在一个平凡的小职员身上找出优点,她爱的是安雅这个男人,不是画家安雅。凯若琳并不粗野---粗野的是爱莎。” 他又说:“可是爱莎既年轻又漂亮,我觉得也很让人同情。” 波罗一直到临睡前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对这些人的个性实在很有兴趣。对那个职员爱德蒙来说,爱莎只是的轻佻的女子,别的什么都不是。但是对强纳森来说,她却是永恒的朱丽叶。 那么凯若琳呢?每个人对她的看法都不一样。狄普利奇瞧不起她,认为她只是个失败者,是个懦夫。年轻的法格认为她代表浪漫。爱德蒙只觉得她是“淑女”。 强纳森说她的性格猛烈。波罗应该给她什么样的评价呢?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看他探询的结果而定了。到目前为止,不管他所见的这几个人对凯若琳的看法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认为她确实就是凶手。 第五章 督察的话 前任督察海尔沉思地吸着烟斗,说:“波罗先生,你这种想法很有趣。” “也许有点不平常。”波罗谨慎地同意道。 “你知道,”海尔说:“事情已经过去非常久了。” 波罗看得出,这句话已经让他有点厌烦了,于是温和地说:“当然,事情回想起来难免比较困难。” 那一位说:“旧事重提如果有什么特殊‘用意’的话……” “当然有。”“是吗?” “追求事实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有这个兴趣。而且,你一定也不会忘了那位小姐。” 海尔点点头。“对,我知道她的想法。可是……请原谅,波罗先生,你是个聪明人,可以编个故事告诉她嘛。” 波罗答道:“你不了解那位小姐。” “噢,算了,像你这么经验丰富的人,还会有什么困难吗?” 波罗坐直身子道:“也许,我的谎能撒得既漂亮又让她相信---你好像这么认为。可是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不道德的行为。” “对不起,波罗,我无意伤害你的感觉。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是吗?什么理由?”海尔缓缓地说:“一个就快结婚的快乐无辜女孩,忽然知道自己母亲是杀人凶手,真是非常不幸。如果我是你,就会告诉她,她父亲的确是自杀的,狄普利奇弄错了。告诉她,‘你’觉得安雅一定是自杀的。”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你呢?” 海尔缓缓摇摇头。“你知道吗?我一定要查出事实,不是用一个谎言来敷衍塞责。” 海尔抬头看着波罗,他那方中带圆的面庞,这时似乎更方了,更红了。他说:“你一直说要找出事实,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觉得我们已经找出事实了。” 波罗迅速说:“我很尊重你的看法,也了解你的为人---诚实而又能干。请告诉我,你是不是也从来也没怀疑过柯雷尔太太不是凶手?” 督察迅速答道:“是的,从来也没怀疑过,波罗。我们发现的所有事实都证明这种看法没错。” “可以大概告诉我,有哪些对她不利的证据吗?” “可以。接到你的来信之后,我又查了查档案,”他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并且把所有明显的事实都记在这儿了。” “谢谢你,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听。” 海尔清清喉咙,用带有权威的声音说:“九月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安德烈。佛赛医生打电话给康威巡官。佛赛医生说,奥得柏利的安雅忽然死了,有位布莱克先生当时也在场,他认为应该请警方来调查一下。”康威巡官在一位警官和一位医生的陪同下,直接到了奥得柏利。佛赛医生带他到柯雷尔先生尸体所在的地方。尸体没有任何人动过。 “柯雷尔先生本来在一个叫贝特利园的小花园里作画,那地方面对着海,还有一座放在城垛上的小型大炮,离房子大概有四分钟路程。柯雷尔先生没去吃午饭,因为他想观察石头上的光线,再晚,光线就不对了。他一个人留在花园里作画。这也是常有的事,柯雷尔先生不大重视吃饭时间,有时候家人会送三明治给他,可是通常他宁愿独自一个人不受打扰。最后看见他的人是爱莎。葛理小姐(她也住在柯雷尔家)和麦瑞迪。布莱克先生(附近邻居)。他们两人一起进屋子,和其他人吃午饭。吃万午饭,大家在阳台上喝咖啡。柯雷尔太太喝完咖啡,想下去看看安雅画得怎么样。家庭教师席西丽。威廉也跟她一起离开,去找她学生可能丢在海边的一件套头上衣。她学生安姬拉。华伦是柯雷尔太太的妹妹。”她们两人一起走过小径,穿过树丛,到了通往贝特利园的门口。那道门一边通往贝特利园,另一边通往海边。 “威廉小姐往海边继续走,柯雷尔太太则走向贝特利园的方向。可是她们两人刚分手不久,柯雷尔太太就尖叫起来,威廉小姐赶快掉头回来。柯雷尔先生倒在椅子上,已经死了。”在柯雷尔太太急切的请求下,威廉小姐离开贝特利园,匆匆走向屋子,想打电话找医生来。但是她在路上碰到麦瑞迪。布莱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又回到柯雷尔太太那儿,看她需不需要帮忙。十五分钟之后,佛赛医生赶到现场。他立刻看出柯雷尔先生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死亡时间应该是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看不出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外伤,从柯雷尔先生的态度来看,死得非常自然。但是佛赛医生跟安雅很熟,对他的健康状况很了解,他肯定安雅没有任何疾病或者不适,所以认为情形很严重。这时候,菲力浦·布莱克对佛赛医生说了一番话。“海尔巡官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翻到第二章。”后来,布莱克又把话对康威巡官重复了一次。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早上,他接到他哥哥麦瑞迪的电话。麦瑞迪是个业余药剂师---或者说是草药采集者。他当天早上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有一瓶前天还是一整瓶的毒芹硷汁,居然几乎完全空了。他非常担心畏惧,就打电话问他弟弟该怎么办。菲力浦要他哥哥立刻到奥得柏利来商量对策,同时到半路上去接他哥哥,两人一起回到屋里。可是他们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决定午饭过后再说。 “康威巡官经过进一步调查之后,又发现下面几件事实:前一天下午,有五个人从奥得柏利步行到汉克斯庄园喝下午茶,这五个人是柯雷尔夫妇,安姬拉。华伦小姐,爱莎。葛理小姐和菲力浦·布莱克先生。当时,麦瑞迪曾经向客人详细介绍他的嗜好,并且带他们参观他的实验室。其中包括毒芹硷。他向客人解释这种毒药的特性,对官方药典不再包含这种药觉得很遗憾。并且说,只要用一点这种中药,就能治愈百日咳和气喘。接着,他又提到这种草药强烈的毒性,还念了一位希腊作者描写它毒性的一段文字。” 海尔督察停下来,把烟斗重新装满烟草,继续念第三章。 “警察局长佛瑞尔上校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处理。验尸报告证明死因已经确定是被人毒害。我知道毒芹硷致死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迹象,可是医生自有他们的方法。结果查出死者曾经服下不少剂量。医生认为毒药是在死前二至三小时服用的。柯雷尔先生面前的桌上有一个空酒杯和一个空啤酒瓶,化验之后发现,瓶子里没有毒,杯子里才有。我查问过,贝特利庄园一间夏季小屋里虽然替柯雷尔先生准备了一些啤酒和杯子,让他作画口渴时饮用。可是当天早上却是柯雷尔太太从屋里另外拿了一瓶刚冰镇好的啤酒来。她拿酒到园里的时候,柯雷尔先生正忙着作画,葛理小姐则坐在城垛上摆姿势给柯雷尔先生画。柯雷尔太太打开酒瓶,倒了杯啤酒递给站在画架前的丈夫,他一口气就喝完了---据我所知,他一向如此。然后做个鬼脸,把杯子放回桌上,说:‘今天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股臭味!’葛理小姐笑着说:‘跟肝一样!’柯雷尔先生说:‘无论如何,总算够冷的了。’”海尔停下来,波罗问他:“这是几点钟的事?” “十一点一刻左右。柯雷尔先生继续作画,照葛理小姐的说法,他后来又抱怨四肢僵硬,说自己一定有点风湿。可是他是那种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痛的男人,所以尽可能不提有什么不舒服。他要其他人去吃饭,让他独自一个人作画,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波罗点点头。 海尔又说:“于是柯雷尔就一个人留在贝特利园。显然,其他人一走,他就坐在椅子上休息,这时候,他的肌肉开始僵硬,旁边又没有人可以救他,死神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波罗又点点头。 海尔说:“我找以往的习惯继续调查。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事情的真相:柯雷尔太太和葛理小姐前一天曾经发生过争执,因为后者相当无礼地表示等她住到这里的时候,要重新安排家具位置。柯雷尔太太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住在这里的时候?’葛理小姐答道:‘别假装不懂我的意思,凯若琳,你就像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你明明知道安雅和我彼此相爱,而且就快结婚了。’柯雷尔太太说:‘我可不知道有这种事。’葛理小姐于是说:‘好啊,你现在知道了吧。’这时候,柯雷尔先生刚好进门,柯雷尔太太就问他道:‘安雅,你是不是真的要娶爱莎?’”波罗感兴趣地问:“柯雷尔先生怎么说?” “他突然转身看着葛理小姐,大声对她说:‘你把事情抖出来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嘴吗?’葛理小姐说:‘我觉得凯若琳应该知道事实。’柯雷尔太太对她丈夫说:‘是不是真的?安雅。’他似乎不愿意看她,掉转头喃喃说了些什么。她又说:‘说啊,我一定要知道。’于是他说:‘喔,是真的---可是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说完,他立刻转身走出房间,葛理小姐说:‘你听到了吗?’又说柯雷尔太太再死赖下去也没用等等,大家都要拿出理智的态度,她个人希望凯若琳和安雅以后仍然是好朋友。”“柯雷尔太太怎么回答呢?”波罗好奇地问。“根据证人的说法,她笑着说:‘除非我死了,爱莎。’然后走向门口,葛理小姐在后面喊道:‘你是什么意思?’柯雷尔太太回答说:‘我会先杀死安雅,再把他交给你。’”海尔顿了顿,又说:“真够狠的,不是吗?” “对,”波罗若有所思地说,“当时还有谁在场?” “威廉小姐和菲力浦·布莱克。他们都觉得很尴尬。” “他们两人的说法是不是一样?” “大体上差不多。你我都知道,绝对不会有两个证人所记得的是完全一样。” 波罗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对,如果能知道---”他没把话说完。 海尔又说:“我搜查过屋里,在柯雷尔太太卧室一个底层抽屉的一堆袜子底下,发现一个标明茉莉香水的空瓶,上面只有柯雷尔太太的指纹。但是经过化验之后,我发现瓶里不但有茉莉香水,也有毒芹硷氢溴化合物的浓溶液。我向柯雷尔太太提出警告,并且把瓶子给她看,她胸有成竹地答道,她心情很不好,听了麦瑞迪形容他的草药之后,她又溜回他的实验室,把一个茉莉香水瓶里的香水倒掉,然后装入毒芹硷溶液。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多说话,可是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丈夫要离开我,投入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想活了,所以我才拿了那瓶毒药。’”海尔停下来。波罗说:“毕竟……这也是很可能的事。” “也许吧,波罗,可是那跟别人听到她所说的话不一样,而且第二天早上还有进一步的发展。菲力浦·布莱克听到一部分,葛理小姐听到另外一部分。事情发生在书房,房里只有柯雷尔夫妇。布莱克坐在大厅,听到一点片断,葛理小姐坐在书房外面,因为窗子开着,所以也听到不少。”“他们听到什么?” “布莱克听到柯雷尔太太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我真想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没提到自杀?”“不错,根本没提到,也没说‘要是你这么做,我就自杀’。葛理小姐的证词大致相同,她说柯雷尔先生说:‘请你理智一点,凯若琳,我喜欢你,也希望你永远安好---你跟孩子两个人。可是我要娶爱莎,我们不是说过,要让彼此都拥有自由吗?’柯雷尔太太答道:‘很好,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说:‘意思是我爱你,不能失去你。我宁愿杀掉你,也不愿意让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波罗轻轻动了一下。“我觉得,”他喃喃道,“葛理小姐提起这个问题真不够聪明。柯雷尔太太可以轻易地拒绝跟她丈夫离婚。”“这一点,我们也有一些证据。”海尔说,“柯雷尔太太似乎透露了一点消息给麦瑞迪。布莱克。他是他们家可靠的老朋友,对这个消息非常失望,想跟柯雷尔先生谈谈。这个,我想是前一天下午的事。布莱克技巧地规劝了他朋友,说柯雷尔夫妇的婚姻如果悲惨地破裂,他会觉得非常失望。他又强调,葛理小姐非常年轻,把一个年轻女孩拖上离婚法庭,是很严重的事。柯雷尔先生格格笑道:‘爱莎根本不打算那样,她不会出现在法庭上,我们会用平常的方法解决。’”波罗说:“那葛理小姐这样把事情说穿就更显得轻率了。”海尔督察说:“喔,你也了解女人,老是想握住对方的喉咙。无论如何,那种处境一定很困难。我不懂柯雷尔先生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照麦瑞迪的看法,是因为他想完成那幅画,为什么不照些相片,然后照着相片画呢?我知道有个画水彩画的画家就是这么做。” 波罗摇摇头,说:“不,我可以理解柯雷尔身为艺术家的心情。朋友,你必须了解,当时,那幅画可能是柯雷尔最重视的一件事。不管他有多想娶那个女孩,一定要先完成那幅画,所以他希望把画画完之后,才公开他们之间的事。但是那个女孩当然不了解这一点,因为女人一向是爱情至上主义。” “我难道不知道吗?”海尔督察感伤地说。 “男人,”波罗又说,“尤其是艺术家---就不一样了。” “艺术!”督察轻蔑地说,“什么都是拿艺术做幌子!我从来不了解艺术,也永远不会了解!你真该看看柯雷尔画的画,全都很不平衡,他画的那个女孩好像正在牙痛一样,城垛也都歪歪的。反正看起来很不舒服就是了,看过之后,我好久都忘不掉,甚至连做梦都梦到!更气人的是,连我的视力都受到了影响---常常看到画里有城垛啦,墙啦什么的,对了,还有女人!”波罗微笑道:“你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却在潜意识中向安雅。柯雷尔的艺术致敬呢!” “胡说,做个画家,为什么不画些让人看了舒服的好画?为什么要找些丑陋的东西来画呢?” “有些人,就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发现美。” “那个女孩是长得不错,”海尔说,“化妆化得很浓,衣服也少得不能再少。那些女孩子追求的不是高雅的风格。别忘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如果换成现在,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那时候……哈,可真把我给下着了。她穿着长裤,还有开领口的帆布衬衫---别的什么都没穿,我敢说!” “你似乎对这些事记得很牢。”波罗顽皮地说。 海尔督察红着脸,严峻地说:“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印象。” “当然,当然,”波罗安慰他道,“所以说,对柯雷尔太太最不利的证人,看起来应该是菲力浦·布莱克和爱莎。葛理?” “对,他们两人的态度都很激烈。可是检察官也传了家庭教师当证人,她的证词比前面两个人的分量更重。你知道,她完全站在柯雷尔太太这边,非常愿意帮助她。可是她是个诚实的女人,毫不考虑地就把实情说出来。” “麦瑞迪。布莱克呢?” “可怜的绅士,他对这件事失望极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他对制造那种药自责很深---验尸官也责怪他。毒芹硷是在毒品法案第一篇目录名下。他遭到相当严厉的谴责,他是双方的朋友,所以受到很大的打击。”“柯雷尔太太的小妹妹没有出庭作证吗?”“没有,没这个必要。柯雷尔太太威胁她丈夫的时候,她不在场,而且她能告诉我们的事,别人也一样能告诉我们。她看到柯雷尔太太从冰箱拿出啤酒,被告律师只要传她来,就可以让她说出,她看到柯雷尔太太直接把酒拿给柯雷尔先生,没在上面弄什么花样。可是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从来没说毒芹硷是在啤酒瓶里。”“可是他们两人在旁边看着,她怎么有办法把毒药放进杯子呢?”“很简单,第一,他们两人并没有注意柯雷尔太太,柯雷尔先生在专心作画,眼睛只看到画布和模特儿,而葛理小姐所摆的姿势几乎背对着柯雷尔太太站的地方,眼睛也只看着柯雷尔先生肩膀以上。”波罗点点头。“我说过,他们都没有注意柯雷尔太太,她把东西藏在一个墨水填注器里---就是灌钢笔的那种东西,我们发现它破碎在靠近屋子的路上。”波罗喃喃道:“你一切答案都准备好了。” “好了,波罗!我们平心静气地看看事实,她威胁过要杀他,她从布莱克先生的实验室拿走毒药,空瓶是在她房里发现的,而且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碰过那个瓶子。她特地拿冰啤酒给他---这件事也很奇怪,他们明明已经吵过架了---”“是很奇怪,我也注意到了。” “对,她可以说是向他让步,可是,她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亲切呢?他抱怨啤酒的味道不好,而毒芹硷确实有股讨人厌的味道。发现尸体的事是她安排的,她又要家庭教师去打电话,以便擦掉瓶子和杯子上的指纹,然后把他的指纹印上去。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说他因为后悔自杀了,倒是个很有可能的故事。” “只是编得不够完善。”波罗说。 “不错,要是你问我,她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再做,那是因为她满心都是仇恨和忌妒,一心只想除掉他。可是等她看到他的尸体,才醒悟到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人---而杀人是会被吊死的,于是她费尽心思编了一个理由---自杀。” 波罗说:“你说得非常正确---不错,她的确可能是这么想。”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预谋杀人,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又不是。”海尔说,“你知道,我并不相信她真的有预谋,只是盲目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波罗喃喃道:“很难说……” 海尔奇怪地看着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让你相信,这是一件无可置疑的谋杀案了?” “差不多了,只是有一两点……” “你能提出其他的答案吗?” 波罗说:“那天早上,其他人在做什么?” “我可以保证,我们都调查过了,每个人的行动都调查过了。没有人有你可以称为不在场证明---毒杀案没有这种可能。因为谁也没办法在前一天阻止一个可能行凶的人把毒药藏在一颗药里,交给被害者,告诉他那是医治消化不良的药,一定要在午饭前服用---然后远走高飞到英国的另外一角。” “可是你觉得这个案子不可能有这种情形?” “柯雷尔先生没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而且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不错,麦瑞迪。布莱克很喜欢自己制造草药,可是我看柯雷尔先生不可能服用过,如果真的有,他很可能会开玩笑地跟别人提起。而且话说回来,麦瑞迪又何必杀死柯雷尔呢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两人都处得很好。菲力浦是他最好的朋友,葛理小姐正在热恋他,我想威廉小姐也许并不十分同意他的为人处事态度,可是光是道德方面看不顺眼,还用不着杀了他。小华伦小姐跟他经常有摩擦,她那个年纪对什么都有反感,可是他很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家里的人都对她特别温和怜爱。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她小时候被柯雷尔太太在狂怒之下伤得很厉害。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柯雷尔太太是一个很缺乏自制的人,不是吗?把怒气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害得她终身残疾。” “也许可是证明,”波罗沉思道,“安姬拉。华伦可能因此对凯若琳怀恨很深。” “也许---可是却不是针对安雅。柯雷尔。而且无论如何,柯雷尔太太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她双亲死后,给了她一个家,而且特别爱护她---别人说她把她宠坏了。那孩子显然很喜欢柯雷尔太太。审判期间,她被隔开了,并且尽可能不让他接触有关审判的一切。这一点,柯雷尔太太非常坚持。可是那孩子非常不安,希望到牢里看她姊姊,凯若琳却坚持不肯,她说那会一辈子伤害到一个女孩的心理,于是设法送她到国外去上学。” 他又说:“后来,华伦小姐成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妇女,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并且发表演讲等等。” “可是谁也不记得那个案子了?” “喔,她们不同姓,她们是同母异父姊妹,柯雷尔太太本姓史柏汀。” “那位威廉小姐是柯雷尔夫妇孩子的家庭教师?还是安姬拉。华伦的?” “是安姬拉的老师,那孩子另外有护士照顾,不过我想她每天也跟威廉小姐学点功课。” “那孩子当时在哪里?” “和护士一起去看她祖母崔西良夫人---是个寡妇,自己的两个小女孩都死了,所以很喜欢这孩子。” 波罗点点头,说:“我懂了。” 海尔又说:“至於其他人在谋杀案当天的行踪,我可以一一告诉你。” “葛理小姐吃完早饭后,坐在靠近书房窗口的阳台上,我刚才说过,她就在那里听到柯雷尔夫妇之间的争执。然后,她陪柯雷尔先生一起到贝特利园,摆姿势让他作画,一直到吃中饭为止,中间也有短暂的休息,让她松弛一下肌肉。菲力浦·布莱克吃完早饭留在屋里,也听到一部分争执,柯雷尔先生和葛理小姐走开之后,他就看报纸,一直到他哥哥打电话给他,然后他就到海边去见他哥哥。他们一起路过贝特利园,葛理小姐觉得有点冷,回屋里去拿套头上衣,柯雷尔太太则和她丈夫讨论安姬拉上学的事。”“喔,倒是一次友好的谈话。”“不,并不友好,据我所知,柯雷尔几乎是吼着对她说话,怪她不该用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我想,她觉得既然彼此要分手,就该把事情一一解决。”波罗点点头。海尔又说:“两兄弟和安雅。柯雷尔简单交谈了几句话,葛理小姐又回来了,坐回她原来的位置,柯雷尔拿起画笔,显然想要摆脱他们两人。他们了解他的意思,就到屋里去了。对了,就是他们在贝特利园的时候,安雅抱怨那儿的啤酒不够冰,他太太就答应送点冰啤酒来。” “啊---哈!” “不错,真奇怪,她居然甜得像蜜糖一样。他们到屋子那边,坐在外面的阳台上,柯雷尔太太和安姬拉把啤酒拿到那边给他们。后来,安姬拉去做日光浴,菲力浦也一起去。麦瑞迪到贝特利园上面的一块空地去,他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正在摆姿势的葛理小姐,也听得到她和柯雷尔先生说的话。他坐在那儿沉思有关毒芹硷的事,他还是很担心,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爱莎看见他,向他挥挥手。午饭铃响的时候,他走到贝特利园,爱莎和他一起回到屋里。当时,他发现柯雷尔看起来很奇怪,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柯雷尔那种人从来不会生病,所以谁也没想到他可能生病。而且,他要是画得不顺利,常常会脾气不好,心情低沉。那时最好别理他让他独自一个人,所以葛理小姐和麦瑞迪就先走开了。至于其他人,仆人忙着整理家务和煮午餐,威廉小姐早上有一部分时间在课室改作业簿,后来又拿了些女红到阳台上去。安姬拉早上大部分在花园里玩,爬树啦,吃东西啦……你也了解十五岁的女孩!梅子,酸苹果,硬梨子什么的。后来她回到屋里,跟菲力浦一起到海边做日光浴,一直到吃午饭才回来。”海尔督察顿了顿,用,挑战的口吻说:“好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可疑,骗人的地方呢?” 波罗说:“一点也没有。”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了!”这两句话包含了无限的意思。 “不过,”波罗说,“我还是想满足自己,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去拜访这五个人,一一听听他们的说法。” 海尔督察忧郁地深深叹口气道:“兄弟,你真是太热心了!他们每个人说的故事一定都不一样!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懂吗?任何两人对同一件事所记得的顺序都不一样。而且时间又隔了这么久!你一定会听到五件不同的谋杀案!” “我就是希望这样,”波罗说,“反而可以让我得到不少情报。” 第六章 到市场去的小猪 菲力浦和狄普利奇所形容的非常相似。一帆风顺,精明,神情愉快---略微有点发胖。 波罗把约会定在周六下午六点半。菲力浦刚刚打完十八杆,赢了他的对手,心情非常开朗。波罗自我介绍之后,说明了此行的任务,这时候,他至少没有表现出对清白事实不适当感情。菲力浦想,大概是要写一些著名罪案的书籍。 菲力浦皱皱眉,说:“老天,何必编这么多故事呢?” 波罗耸耸肩,他今天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最不合乎他本性的事---让人轻视,可是却必须得到支持。 他喃喃道:“都是一般大众,他们乐于接受。” “食尸鬼!”菲力浦说。 不过他的口气很和善,不像有些敏感的人所表现的那么吹毛求疵和令人嫌恶。 波罗又耸耸肩,说:“那也是人性。布莱克先生,你我都是懂事的人,对人类不会存有什么幻想,大多数人都不是坏人,只是不够理想罢了。” 布莱克诚恳地说:“我早就不存在什么幻想了!” “不过我听人说,你非常能言善道。” “啊!”布莱克眨眨眼,说:“你听说了?” 波罗适时笑笑,这不是个诲人的故事,但是却很好笑。菲力浦向后靠在椅背上,肌肉松弛了,眼中也充满了笑意。波罗忽然想到,他看起来就像头心满意足的猪。一头猪---这只小猪到市场去……这个人---菲力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看起来似乎无忧无虑,一帆风顺而又心满意足。没有任何往事值得他后悔,或者让他良心不安,也没有让他寝食难安的回忆。不,他就像头饲养良好,到市场上卖得到好价钱的猪…… 可是也许菲力浦曾经拥有过更多东西。年轻时,他一定相当英俊。眼睫毛也许短了些,两眼的距离也许近了些,可是除此之外,却是个相当英俊出色的年轻人。 他现在有多大?大概五十到六十之间吧,那么柯雷尔死的时候,大概将近四十。 那时候,他应该比较体面,对生活要求得更多,但是收获却很少…… 波罗随口喃喃道:“你了解我的处境。” “不,说真的,我了解才怪呢?”股票经纪人坐直身子,眼光又显得精明起来,“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作家吧?” “不---老实说,我是私家侦探。”波罗以往可能从来都没用这么谦逊的口气说过话。“当然,我们都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波罗。” 但是他的声音中却有点嘲弄的意味。根本上,菲力浦的英国绅士观念太重,无法把一个外国人的托词当真。如果是他的密友,他就会说:“奇怪的小江湖郎中。喔,我想他的作品是跟女人有关。” 虽然这种嘲弄傲慢的态度正是波罗故意引出来的,但他还是不禁有点恼火。这个人,这个事业上洋洋得意的男人,竟然不把波罗放在心上!这真是奇耻大辱。 “阁下居然这么清楚我的名字,”波罗假意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不妨告诉你,我的成功是依靠心理学---为什么就是我成功的要素,我希望了解别人行为的原因。这一点,布莱克先生,也正是今日世界对犯罪学最感兴趣的地方,以往,人们多半把罪案跟爱情联想在一起,著名的犯案都是从爱情故事的观点着眼,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说过,现在人们最有兴趣的,就是罪犯为什么会犯下一件案子。” 菲力浦轻轻打个呵欠说:“我相信大部分犯案的原因都非常明显---为了钱。” 波罗高声说:“可是亲爱的先生,‘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明显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这就是我插手的原因!为了重写某些旧案子---从心理角度来写---而犯罪心理学又是我的专长,所以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 菲力浦微微一笑。“待遇很优厚吗?”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恭喜啦!好了,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我又怎么会扯进来呢?” “当然,当然。先生,是柯雷尔的案子。”波罗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并不觉得不高兴了?布莱克先生。” “关于这一点,”菲力浦耸耸肩,“憎恨一件自己无力阻止的事,一点也没有用。安雅的案子是公开审判的,谁都可以挖出来炒热,光是我反对也没有用。不妨告诉你,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很不喜欢这件事。安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遗憾这件令人讨厌的事又给提起来,可是这种事也是难免的。” “你真是个旷达的人。” “不,我只是懂得不必用螳臂当车罢了。而且我相信你会比很多其他人客气有礼些。” “我希望,至少我能用优雅高尚的态度去写。”波罗说。 菲力浦高声大笑,但却似乎并不真的觉得有趣。“听你这么说,我肚子都快笑破了。” “我可以保证,布莱克先生,我是真的对这件事有兴趣,并不是只看在钱的份上。我真的想重新回味一下往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感受那幕戏里演员的亲身体验。” 菲力浦说:“我觉得这件事没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完全是女人的忌妒心在作祟。” “要是能听听你对这件事的反应,我会非常有兴趣。” 菲力浦忽然涨红了脸,用力说:“反应!反应!别说得那么假道学似的!我又不是只站在那儿反应!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朋友---告诉你,死者是我的朋友,他被人毒死了!要是我反应快一点,应该可以救他一命!” “此话怎说?布莱克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知道事情的大概经过了吧?” 波罗点点头,他又说,“很好,那天早上,家兄打电话给我(他对制造草药很内行)说他有一瓶草药不见了---而且是一种毒性很强的草药。我就叫他过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做最好。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个犹豫不决的傻瓜!我早该想到不能再耽误了,我早该直接警告安雅,告诉他:‘凯若琳偷了麦瑞迪一瓶毒药,你跟爱莎最好自己多当心点。’”布莱克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老天爷,先生,你难道以为我没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吗?我知道自己该有机会救他,可是我却拿不定主意,等着麦瑞迪行动!我为什么没想到凯若琳绝对不会迟疑?她拿了那东西,而且,当然一有机会就会用,不会傻等麦瑞迪发现东西丢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安雅的处境非常危险,可是,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你这样自责不对,先生,你没多少时间---”对方打断他的话,说:“时间?我有的是时间。有好几种方法,我可以去跟安雅说明---不过他当然可能不相信,他那种人不轻易相信自己有危险,他一定会一笑置之,而且他从来不了解凯若琳有多阴险。不过我也可以去找凯若琳,跟她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要是安雅或者爱莎被毒芹硷毒死,你也会被吊死!/这也可以阻止她。要不然,我还可以打电话给警方。喔,我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可是,我却被麦瑞迪慢吞吞,小心翼翼的作风给耽误了。’我们一定要有绝对把握---确实知道是什么人拿的……该死的老傻瓜!他一辈子从来没干脆爽快过!幸好他是长子,有家产可以继承。要是他试着去赚钱,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弄光。”波罗问:“你一点都不怀疑是谁拿走毒药的?” “当然不,我马上就知道一定是凯若琳,因为我对她太了解了。” 波罗说:“真有趣,布莱克先生,我想了解凯若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菲力浦尖声说:“她不像审判是人们所想的那样,是个受害而又无辜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布莱克又坐下来,严肃地说:“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非常想知道。” “凯若琳是个下流胚,下流透了。可是你要知道,她有一种魔力,有一种甜美的态度,所以人家都被她骗住了。她外表看来很柔弱,很无助,让人不由自主地怜吝。有时候当我看历史书的时候,心里想,苏格兰的玛丽皇后一定有点像她,外表那么甜美,不幸,吸引人,事实上却是个冷酷,有心机,会算计人的女人,达恩里国王的死是她一手导演的,但是却没有受到报应。凯若琳就是那种冷酷,有心机,又阴险的女人,而且脾气也很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审判中最重要的一点,可以看出她的个性---她对她妹妹做过什么事?你知道,她母亲再婚之后,把所有的爱心和关切全都放在小安姬拉身上,凯若琳非常忌妒,无法忍受,想用一个书镇打死那婴儿,幸好没成功,不过做出这种事实在太狠毒了。”“是的。”“这就是凯若琳的真面目,什么都想得到第一优先,她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得不到第一。而且她心里还有一个冷酷,自私的魔鬼,会刺激他谋杀人。:你知道,她看起来很被动,其实心机很深。她小时候到奥得柏利玩,就什么都有计划。 她自己没钱,我也从来没被他列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因为我是次子,必须自力更生。她曾经考虑过麦瑞迪,不过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安雅。安雅可以继承奥得柏利,虽然不会有多少遗产,但是她知道他的绘画才能非常出众。在她看来,他不但是个天才,也是棵摇钱树。 “她果然胜利了,安雅的才华很早就受人赏识。其实他并不是流行的画家,但是确实有人欣赏他的天才,买他的画。你看过他的画吗?那边有一张,一起过去看看。” 他带头走进餐厅,指着左边墙上。“这就是安雅的作品。” 波罗默默地欣赏着,他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能用一支彩笔把一个传统的题材表现得这么不同。那是一张桃心木桌上摆的一盆玫瑰。背景灰白陈旧,而安雅却使那盆玫瑰闪耀着野性,甚至有点淫猥的意味。光亮的木桌仿佛也颤抖着,带着生命似的。总之,非常使人兴奋。桌上的比例必然会使海尔督察觉得很失望,他也会抱怨世界上没有玫瑰是画里这种形状或颜色。以后,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觉得,为什么他看到的玫瑰那么让人不满意,圆形的桃心木桌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让他发火。 波罗轻叹一声,说:“对---全都在里面了。” 布莱克带路回来,含糊地说:“我自己从来不了解艺术,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爱看那玩意儿,是真的。它---喔,去他的,它实在太好了。” 波罗用力点点头。 布莱克递给客人一支烟,点着之后又说:“就是这个人---画那些玫瑰的人---在盛年的时候突然离开人世,被人剥夺了他活力充沛的生命。这一切,都是那个满心怨恨,生性卑鄙的女人造成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许会说我很刻薄,对凯若琳有偏见。她确实有魔力,连我都可以感觉到。可是我知道---我一向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波罗,我知道她是个邪恶的女人,残酷,恶毒,什么都想贪心强取。” “可是据说柯雷尔太太婚后也容忍了很多难以忍受的事啊?” “不错,而且她还大肆渲染,让每个人都知道她是牺牲者!不是吗?可怜的安雅!他的家庭生活就像永无止境的炼狱一样。或者说,要不是他有那种天才,就一定会造成这种情形,他的艺术才华---他一向有天才---就是他的避风港。他画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把凯若琳和他的唠叨,那些永无止境的争吵,全都丢在一边。你知道,他们两人真是吵个不停,没有一个礼拜是平平安安度过的。她就喜欢这样。我相信她一定觉得吵架很兴奋,是一种发泄,爱说什么讽刺刻薄的话,就尽量说,吵完架之后,她就像头吃饱饭,梳好毛,心满意足,神采飞扬的猫一样。可是他就不一样了,他要的是平静,安宁的生活。当然,像他那种男人实在不应该结婚。他不适合家庭生活,家里的琐事只会让他烦躁不安。”“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嗯---他知道我是个忠心耿耿的朋友,所以让我知道很多事。他并没抱怨,因为他不是那种人。有时候他会说:‘女人全都该死。’或者:‘兄弟,千万别结婚,否则就像下地狱一样。’”“你知道他对葛理小姐非常喜欢?”“嗯,是的---至少我看到事情的经过。他跟我说,他碰到一个很棒的女孩,跟他以前所碰见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他老是遇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女孩,可是要不了一个月之后,要是你再提起那个女孩,他还会瞪着眼睛,问你在说谁呢!可是这个爱莎真的不一样,我到奥得柏利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了。她真的逮住他了,把他栓得牢牢的,死死的。那个可怜的傻子逃不过她的手掌心。”“你也不喜欢爱莎?”“对,我不喜欢她。她是个百分之百具有侵略性的女人,想把安雅整个灵魂和身体都掌握住。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比凯若琳适合安雅。只要她肯定自己抓住了他,可能就会把他放在一边,或许她也会对他厌倦,另外爱上别人。安雅最好是完全别扯上任何女人。”“可是看起来他好像并不希望这样吧?”菲力浦叹口气:“那个该死的傻瓜总是和女人纠缠不清。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女人对他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一生真正在乎过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凯若琳,一个是爱莎。” 波罗说:“他喜欢那孩子吗?” “安姬拉?喔!我们都很喜欢安姬拉。她真是精力充沛,老是在万这个,弄那个的。不错,安雅很喜欢安姬拉,可是有时候她实在太过分了,他也会生气。那时候,凯若琳就会插手。凯若琳老是站在安姬拉那边,所以安雅就更生气了,他忌妒凯若琳老是把安姬拉看得最重要,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而安姬拉又忌妒安雅,反抗他那种过于蛮横的作风。是他决定那年秋天送他到学校去的,她非常生气,我想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上学---其实她倒很想去,可是她气的是安雅独断的态度。她用各种方法跟他捣蛋,表示报复。有一次还在他床上放了十只蛞蝓。大致说来,我觉得安雅没错,她应该学点规矩。威廉小姐很能干,可是连她也承认,有时候实在管不了安姬拉。” 他停下来,波罗才插话道:“我问的是安雅自己的孩子---他女儿。” “喔,你说小卡拉?对,他非常爱她,心情好的时候,很喜欢跟她玩。可是他虽然爱她,却不会因此不娶爱莎。” “凯若琳很爱孩子吗?”菲力浦脸上一阵抽搐,他说:“我不能说她不是个好母亲,只有这一点……” “怎么样?布莱克先生。” 菲力浦痛苦地缓缓说道:“这是我对这件事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想到那孩子---她那么小就碰到这种悲剧。他们把他送到国外安雅堂妹夫妇那儿。我希望---我虔诚地希望---他们别把事实告诉她。” 波罗摇摇头,说:“布莱克先生,事实是会自己表现出来的---即使过了很多年。” 股票经纪喃喃道:“很难说。” 波罗又说:“为了明白真相,菲力浦,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把那几天在奥得柏利发生的事,写一份正确的说明给我。也就是说,请你把谋杀案及有关情形写下来。” “可是,老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写得一定很不正确。” “不一定。” “我说一定。” “不,随着时间的消逝,人的脑子会抓住要点,排斥掉一些肤浅的事。” “喔,你只要个大纲?” “不,我希望你尽可能写详细点,如果能记得谈话的内容更好。” “万一我记错了呢?” “你可以尽量把你记得的部分写下来,也许会有点出入,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警方可以提供你相当正确的资料啊。” “不,布莱克先生,我们现在研究的是心理观点,我要的不只是单纯的事实,我要知道你挑选哪些事实,这要靠时间和你的记忆来决定。也许有些你们做的事,说的话,是警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你没向警方提起,是因为你觉得没什么关联,或者不想重复。” 布莱克尖声说:“这份说明是不是打算公开?” “当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以便决定该删减哪些事。” “如果没有我同意,你不会引用其中的字句吧?” “当然不会。” “嗯,”菲力浦说,“我很忙,波罗先生。” “我知道一定会花费你一些时间,带给你一些麻烦,所以我很愿意--出个合理的价钱。”菲力浦迟疑了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果我答应做,就不接受任何代价。” “那你愿意吗?” 菲力浦用警告的口气说:“别忘了,我不能保证我记得正确。” “我非常了解。” “那么,”菲力浦说,“我很愿意做,我觉得这是我---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我欠安雅的一份情。” 第七章 留在家里的小猪 波罗这种人,是不会忽略细节的。 他去找麦瑞迪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他已经可以肯定,麦瑞迪和菲力浦的个性完全不同。速战速决的政策对他行不通,必须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慢慢来。 波罗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攻破他的防线:他必须用适当的身份证明去接近麦瑞迪,而且要社教方面的证件,而不是职业证明。幸好,波罗因为职业的关系,结识了不少各地的好友。德文郡也不例外。所以,他在这儿发现了两位麦瑞迪的朋友,而他去拜访后者的时候就带了两封介绍信,一封是玛丽。李顿高夫人(一位收入有限的贵族寡妇,是个最与世无争的人)写的,一封是一位已经在此定居四代的退休海军上将写的。 麦瑞迪有点困惑不解地接待波罗。 就跟他最近感觉到的一样,这个世界真是改变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私家侦探还是私家侦探,对那种人,你如果有什么隐私,一定得多加戒备。不过玛丽。李顿高夫人信上说:“波罗是我非常看重的老友,请尽力予以协助,好吗?”而玛丽绝对不是那种会跟私家侦探乱扯在一起的人。 克朗萧上将信上也说:“是个很好的家伙,非常正直。如能尽力予以协助,当不胜感激。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会说很多好故事。”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这儿,实在是个很不可救药的人,衣服穿得不对,又穿着有扣子的鞋!再加上难以相信的髭!完全不像他麦瑞迪平常来往的人,看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打过猎,玩过射击,或者高尚的游戏。到底是个外国人! 波罗有趣地看着面前的主人,知道他心里制造想些什么。 火车把他带到西部的这个郡来的时候,他越来越觉得有趣。现在,他终于可以亲眼看见多年以前发生那些事的现场了。 就在那个地方---汉克斯庄园---两个住在当地的小兄弟,曾经到奥得柏利玩耍嬉戏,跟小安雅以及一个叫凯若琳的小女孩一起欢度童年。命案发生的那个早上,麦瑞迪也是从这个地方前往奥得柏利。 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刻,波罗有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礼貌却有些不安地迎接他的男人。 麦瑞迪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外表上和其他所有财力有限,喜欢户外生活的英国绅士大致一样。 一件陈旧的哈理斯呢外套,饱经风霜,神情愉快的中年人面庞,略显黯淡的蓝色眸子,软弱的唇有一半被相当零散的胡须遮住了,他的态度犹豫不决,思绪显然很悠闲,仿佛这些年来,他的生活步调变慢了,但是他弟弟反而变快了。 波罗猜得没错,跟这种人在一起不能急,英国乡下的悠闲生活已经在他骨子里落地生根了。 波罗觉得,照强纳森先生的说法,他们兄弟只相差几岁,但是他却比他弟弟看来老得多。 波罗一向很得意自己懂得处理“学生时代的领结”,但是此刻却不是想表现英国人作风的时候,不行,一定要看起来像个外国人。 “当然,这些外国人不大懂礼节,有时候会在早餐是握手,不过,他仍然是个真正高尚的家伙……” 波罗尽量使自己符合这种形象。两个男人坐着谨慎地谈玛丽。李顿高夫人和克朗萧上将。也提到一些其他人。还好,波罗也认识某人的堂妹,见过某人的小姑等等。他发现,对方的眼神渐渐温和起来。 最后,波罗终于技巧地谈到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就使得对方不再退缩,这本书,老天,是势必要写的,柯雷尔小姐---她目前是李马倩小姐---急着要他做个正确明智的编者。不幸的是,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只要多费点功夫,就可以避免容易伤害人的敏感问题。 波罗又喃喃说,以往他也曾经谨慎地使一本回忆录中避免了某些不名誉的片段。 麦瑞迪生气地涨红了脸,装烟斗时,连手都有点颤抖,他用略微结巴的声音说:“他们这么翻老帐,实在是太残忍了。十六年了,难道他们还不能放手吗?” 波罗耸耸肩,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这是情势使然,任何人都有自由重题一桩已经确认的罪行,并且加以批评。” “可是我觉得很可耻。”波罗喃喃道:“老天---我们可不是活在一个优雅的时代了……布莱克先生,要是你知道我曾经使某些让人不愉快的书籍……怎么说呢?和缓下来吧,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我现在一心只想尽力挽救柯雷尔小姐对这件事的感觉。” 麦瑞迪喃喃说:“小卡拉!是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光阴似箭,不是吗?” 麦瑞迪叹口气,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 波罗说:“你看过柯雷尔小姐的信,就知道她非常希望知道有关那件悲惨往事的每一个细节了。” 麦瑞迪有点愤怒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提起这一切?就这么忘了不是很好吗?” “布莱克先生,你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对往事了解得太清楚了。可是别忘了,柯雷尔小姐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所知道的只是官方的报道。” 麦瑞迪畏缩地说:“对,我倒忘了,可怜的孩子,她的处境实在太叫人同情了。先是知道事实,然后又是那些让人泄气而又无情的审判报告。” 波罗说:“事实,是绝对没办法光靠一份法律文字来评判的,上面没有提到的才是重要的事。情绪,感觉,演出那幕戏的演员的个性,可斟酌的情形等等……” 他一停下来,麦瑞迪马上像轮到念台词的演员一样,迫不及待地说:“可斟酌的情形!对!就是这个。要是有所谓可斟酌的状况,就是这个案子里的情形。安雅是我的老朋友---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行为实在有点肆无忌惮。当然,他是艺术家,好像这就可以解释一切似的。可是事实上他确实引起很多特殊的问题和事件。任何正当的绅士都不会愿意处在那种地位。” 波罗说:“听你这么说真有意思,那种情况很使我困惑,有教养,懂人情的男人,绝不会惹出这些事。” 布莱克瘦削,迟疑的面庞忽然显得生气勃勃起来,他说:“对,可是问题是安雅从来就不是个平凡的人。你知道,他是个画家,总是把他的画放在第一位---有时候方式真是够特殊的!我自己是不懂这些所谓艺术家的---从来也不懂,我之所以对安雅有点了解,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往的人和我来往的人一样。从某种方面来说,安雅很合乎艺术家的典型,只要跟艺术有关的事,他才不遵守常规。你知道,他并非业余画家,而是一流---真正的一流画家。有人说他是天才,也许没错,可是也因此使他成为我觉得不平衡的人。他画画的时候,任何事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就像在梦游一样,精神完全集中在画上。一直等画完之后,他的神智才会离开画布,又恢复正常生活。”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波罗,后者点点头。 “我知道你懂,我想,这也是造成这种特殊情况的原因。他爱上那个女孩,想离开妻女,并且跟她结婚。不过当时他已经开始替她画像,希望把那幅画画完再说,除了那幅画,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眼里,任何事他都不在乎。所以他也完全没想到,两个女人很难在那种情形下相处下去。” “她们都不了解他的想法吗?” “喔,不,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想爱莎大概懂,她对他的画着迷德不得了。可是当然,她的处境非常为难。至于凯若琳……” 他没往下说,波罗说:“至于凯若琳---那倒真是的。” 麦瑞迪有点艰难地说:“凯若琳---嗯,我一直很喜欢她。有一度,我曾经很想娶她,可是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不过我一直还是很愿意为她---效力。” 波罗沉思着点点头,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典型,是那种随时愿意为自己罗曼蒂克和高贵的爱情奉献的男人。他愿意永远效忠自己的偶像,却不求任何酬劳。对,确实非常典型。 于是波罗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道:“为了她,你一定相当讨厌这种……态度吧?” “对,没错。老实说,我还因此责备过安雅。” “什么时候?” “就是在……在出事的前一天。你知道,他们都到我那儿喝下午茶,我把安雅拉到一边,跟他明讲这件事。我记得我甚至说,这对她们两人都不公平。” “喔,你那么说?” “是的,不过我想他并不了解我的意思。” “也许。” “我告诉他,如果那样做,就是逼凯若琳走上绝路。要是他真想娶那个女孩,就不该让她留在家里对凯若琳耀武扬威,那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波罗好奇地问:“他怎么回答?” 麦瑞迪厌恶地说:“他说:‘凯若琳必须忍耐。’”波罗扬扬眉。“好像没什么同情心。”“我觉得他太可恶,就忍不住生气了。我说他因为不爱太太所以不在乎她的痛苦,可是那个女孩呢?他难道不了解,她也很为难吗?结果他回答说,爱莎也必须忍耐!然后他又说:‘麦瑞迪,你好像不懂,我现在画的这幅画,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告诉你,这真是一幅好画,两个爱忌妒,好吵嘴的女人,绝对不能阻止我往下画---对,绝对不能阻止。’跟他谈一点用都没有。我说他好像什么常规都不顾了,并且告诉他,绘画并不就是一切。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啊,可是对我却是啊。’我还是很生气,说他对待凯若琳的态度真是太可耻了。他跟他过日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说他知道,也很抱歉。抱歉!去他的!他说:‘麦,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让凯若琳过得非常痛苦,可是她一直都尽力忍耐。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我早就坦白告诉过她,我是个自私自利,生活糜烂的家伙。’那时候,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他不该破坏自己的婚姻,应该考虑孩子和其他的一切。我说我很了解像爱莎那种女孩确实会让男人着迷,可是就算为了她,也不该把一切都毁了。她太年轻了,目前也许会盲目地接受,可是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问他难道不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作个了断,回到他太太身边吗?” “他怎么说?” 布莱克说:“他只是露出尴尬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说:‘麦,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太多愁善感了。等一切都明朗化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没做错。’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了。’他只是微笑一下,我又说最好先瞒着凯若琳,等他把画画完再说。他说那不是他的错,是爱莎坚持把事实说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希望把话说清楚,不要闷在心里。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她这种作法的确没错。不管她的行为有多不对,她至少愿意坦诚。”“有很多悲痛都是因为诚实引起的。”波罗说。麦瑞迪怀疑地看看他,不懂波罗的意思。麦瑞迪叹口气说:“那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不快乐。” “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好像是安雅。”波罗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我现在还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对我微笑着说:‘别担心,麦,一切都不会问题的。’”“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波罗喃喃道。麦瑞迪说:“他那种人不会把女人看得多重要,我应该告诉他,凯若琳非常绝望。” “她跟你说过?” “嘴上没说,可是我一直记得那天下午她脸上的表情,既苍白又绝望,她大声尽情地谈笑,可是她的眼睛闪耀着深沉的痛苦,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东西。她实在是温和文雅的人。” 波罗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么说一个次日就蓄意杀死亲夫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麦瑞迪这时已经克服了先前怀疑和有所保留的态度,继续往下说。波罗有专心听人说话的本领,对麦瑞迪这种人来说,把往事倾吐出来是很大的欣慰。现在,与其说是在对客人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我当时应该会起疑心的。是凯若琳先把话题转到我的小嗜好上的。我承认,我对草药很热衷,你知道,英国的草药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呢。用来正式作药的植物非常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没被官方的药典提到。有些简单的草药就能发挥神奇的效力,实在很让人惊讶。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请医生。法国人很懂这些,他们有些草药真是一流的。”他已经谈兴大发了。 “例如蒲公英就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还有玫瑰煮出来的汁---我前几天在一本书上看到,医药界又流行这一套了。噢,对了,我必须承认,我从制草药上得到很大的乐趣---适时采下药草,晒干,浸软等等。我也有点迷信,有时候会趁月圆或者其他古老传说的日子去采药。我还记得,那天我曾经特别跟客人谈到毒芹硷是一种被人遗忘的药,我相信现代的药典上都没有记载,可是我证明它对百日咳和气喘都很有效,关于那方面……” “那天下午你谈了这么多?” “对,我带他们四处看看,向他们解释各种药---缬草和它吸引猫的方式---只要吸一口,就够猫受的了!后来他们问起莨菪和颠茄精,他们都很有兴趣。” “他们?包括哪些人?” 麦瑞迪显得有点意外,仿佛忘了听他说话的人当时并不在场。 “噢,我想想看,有菲力浦,安雅,凯若琳,安姬拉,还有爱莎。” “就是这些人?” “对,我想是的,我可以肯定。”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应该还有谁呢?” “我想那位家庭教师也许……” “喔,我懂了,她那天下午没去。我现在已经忘了她姓什么了。她是个好女人,工作很认真。我想安姬拉的确很让她操心。” “为什么呢?” “喔,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野了点。一天到晚不是耍这个就是逗那个。有一次安雅正在专心画画的时候,她把蛞蝓还是什么的放在他背上,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把她从头骂到脚。所以他坚持要送她到学校。” “送她到学校?” “对,我不是说他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太过分了。而且我想---我一直认为……” “什么?” “他有点忌妒她。你知道,凯若琳对安姬拉好得不得了。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把安姬拉看得比他还重要,所以安雅很不高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不想谈那么多,可是---”波罗打岔道:“是因为凯若琳使那孩子变成残疾,所以自责很深?” 布莱克喊道:“喔,你也知道?我本来不想提的,事情早都过去了。好吗,你说得没错,我想她确实是因为那件事才会对安姬拉那么好。她好像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似的。” 波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安姬拉呢?她会不会因此恨她姊姊?” “不,别想得那么远,安姬拉很喜欢凯若琳,我相信她从来也没想过那件陈年旧事。只是凯若琳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安姬拉喜欢去上寄宿学校吗?” “不喜欢,她对安雅非常生气,凯若琳也站在她那边,可是安雅已经决定了。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安雅在很多方面都很平易近人,可是他一生起气来,谁都得屈服,凯若琳和安姬拉最后只好听他的。” “那她预备什么时候走呢?” “秋天---我还记得他们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要不是发生那件悲剧,她过几天就要出发了。那天早上他们还提到替他收拾行李的事。” 波罗说:“那家庭教师呢?” “你是指什么?” “她觉得怎么样?安姬拉一走,她就丢了一份工作,不是吗?” “对,我想,从某一方面来说应该是的。小卡拉也跟他学点功课,可是卡拉当时才……多大?六岁左右吧。她自己有护士,他们不会只为她留下威廉小姐。对了,她就是姓威廉。真有意思,有时候突然之间就会想起一些事。” “是啊,你又回想到以往的一切了,不是吗?往事都一幕幕回到你脑海里,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脸上有什么表情等等。” 麦瑞迪缓缓说:“不错,可是…你知道,还是有点距离,而且可能遗漏很多。例如我记得我刚听说安雅要离开凯若琳时,觉得非常震惊,可是我却记不得是他还是爱莎告诉我的。我记得和爱莎为了这件事大吵特吵,我是说,我想告诉她,这样做实在太差劲了,她只用那种一贯的冷酷表情笑着对我说,我太古板了。不错,我是很守旧,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安雅是有妻,儿的人,他应该跟她们在一起。” “可是葛理小姐觉得你的观念太过时了?” “对,可是别忘了,十六年以前,一般人可不像现在那样不把离婚当一回事。可是爱莎是那种激进的女孩,她觉得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快乐,还不如分手算了。她说安雅和凯若琳一直争吵不休,最好不要让孩子在这种不和谐的气氛下长大。” “你不赞成她的说法?” 麦瑞迪缓缓说:“我一直觉得她并不是真的了解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把书上看来或者朋友那里听来的话重复一遍。说起来也奇怪,她多少有点可怜。那么年轻,又那么自信。” 停了停,又说“波罗,青春就是有一种非常动人的力量。” 波罗用有趣的眼光看着他,说:“我懂你的意思……” 布莱克又用更像自言自语的态度继续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规劝柯雷尔的原因。他比她大了快二十岁,看起来太不公平了。” 波罗喃喃道:“唉,一个人已经下了决心,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事的时候,实在很难让他回心转意。” 麦瑞迪说:“对极了,”他的声音有点刺人,“我干涉这件事当然没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个有说服力的人,从来都不是。” 波罗迅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种辛酸的口气是因为对自己缺乏个性而觉得不满。他也承认麦瑞迪说得没错,麦瑞迪不是个有力量说服人的人,他的善意只会被人搁在一旁,没有丝毫分量。基本上说来,他是个没有用的人。 波罗有意岔开这个痛苦的话题,说:“你那个做草药的实验室还在吗?” “不在了。” 麦瑞迪的声音很尖,甚至有点痛苦的意味,他红着脸说:“我把那东西完全拆掉了。我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做草药,发生那种事之后,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呢?你知道,别人也许会说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错。” “不,不会的,布莱克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你难道看不出来,要是我没有收集那些该死的药,没有向那些人炫耀,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注意……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梦想到---我怎么可能---”“是啊。” “可是我却一路错下去,越弄越糟,对我自己那一点无足为奇的知识洋洋自得。我真是个盲目,愚蠢的傻瓜。我向他们指出毒芹硷,甚至还带他们到书房,把药典上形容苏格拉底的死的那段文字念给他们听。那段文字真美,我一直非常喜欢,可是那件悲剧发生之后,我的脑子也始终抹不掉这个阴影。” 波罗说:“毒芹硷瓶子上有没有指纹?” “有她的指纹。” “凯若琳的?” “对。”“没有,我没摸过瓶子,只用手指了一下。” “可是你以前一定摸过吧?” “喔,当然,可是我经常定期擦瓶子---我从来不准仆人进去---那一次,我大概是四五天刚擦拭过。” “你把房门锁着?” “那当然。” “凯若琳是什么时候拿走瓶子里的毒芹硷的?” 麦瑞迪不情愿地答道:“那天下午,她最后离开房间,我还记得她匆匆忙忙走出来的时候,我叫住她,她脸颊有点红,眼睛张得大大的,显得很兴奋。喔,上帝,我现在都可以看到她当时的神情。” 波罗说:“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跟她说过话?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谈到她和她丈夫之间的事?” 布莱克缓缓低声说:“没有直接谈到。我说过,她看起来好像很不安。差不多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说:‘亲爱的,有什么不对劲吗?’她说:‘每件事都不对劲……’你要是能亲耳听到她那种绝望的声音就好了。安雅就是凯若琳的整个世界,她说:‘一切都完了,我也完了,麦瑞迪。’真的就是这个意思。说完,她笑着又转向其他人,而且忽然变得非常狂热,非常不自然地快乐。”波罗缓缓地点点头,说:“对,我懂---就是那种情形……” 麦瑞迪忽然用拳头敲着桌子,提高声音叫喊似地说:“我告诉你,波罗先生---凯若琳在法庭上说她拿走毒药是想自杀,我相信她说的绝对是真话!当时她根本没想到要杀人,我敢打赌,她绝对是后来才想到的。” 波罗说:“你肯定她后来的确想过要杀人吗?” 布莱克张大了眼睛说:“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波罗说:“我是说,你肯定她真的想过要杀人吗?你完全相信凯若琳是蓄意杀人吗?” 麦瑞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说……可能是某种意外?” “那也未必。” “这话真奇怪。” “是吗?你说过,凯若琳是个文雅的人,文雅的人会杀人吗?” “她是很文雅……可是……你知道,他们有时候还是吵得很激烈。” “这么说,她也不见得有多文雅了?” “可是她真的---唉,这真难解释。” “我尽量试着了解。” “凯若琳的嘴很快,说起话来很激动。她也许会说:‘我恨你,你死了最好。’可是那并不表示她会真的做什么事。”“也就是说,柯雷尔太太杀人是很不合乎她个性的事?”“你解释事情的方式真奇怪,波罗先生。我只能说---是的---在我看来,这件事的确很不符合她的个性。我只能说,是因为刺激太深了。她深爱她的丈夫,在这种情形下,女人也许会……会杀人。”波罗点点头,说:“对,我同意……” “起初我觉得很震惊,我觉得那不可能是真的。其实那也不是真的---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杀人凶手不是真正的凯若琳。” “不过你还是认为,在法律上来说,凯若琳确实是杀人凶手?” 麦瑞迪又看看他,说:“亲爱的先生---如果她不是凶手---”“如果她不是的话,怎么样?”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是意外?绝对不可能。” “我也认为绝对不可能。”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杀的说法。律师不得不提出这种解释,可是每个认识安雅的人都绝对不会相信。” “对极了。” “那还有什么可能呢?”麦瑞迪问。 波罗冷冷地说:“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杀了安雅。” “可是这实在太荒唐了!” “你觉得这样?” “我肯定没错。除了她,还有谁会想杀他?还有谁可能下手?” “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总不会真的以为---”“也许不是,不过我觉得考虑一下这种可能也很有意思。希望你仔细想一下,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麦瑞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想了一两分钟,最后摇摇头说:“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要是有理由怀疑别人,我真希望相信凯若琳是无辜的,真的但愿她不是凶手。本来我实在不敢相信她杀了他,可是除了她还可能是谁呢?菲力浦?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爱莎吗?太可笑了。我自己?我看起来像个杀人凶手吗?是那个可敬的家庭教师?还是那一对忠心耿耿的仆人?或许,你是指安姬拉那孩子?不,波罗先生,不可能是别人,除了安雅的太太,谁也不可能杀了他。不过,也是他逼她走上这条路的。所以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的确是自杀。” “也就是说,他虽然不是真的自己杀死自己,但是却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 “对,也许这种观点太偏于想象,可是……反正你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布莱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只要研究一下被害人的背景,差不多都可以找出凶手行凶的动机?” “没有---嗯,我了解你的意思。”波罗说:“除非确实了解被害人是什么样的人,否则就没办法看清犯罪背景,对吗?我要追求的目标就是这个---重新了解安雅这个人,这也是你和令弟帮我得到的东西。” 麦瑞迪没理会他话中的重点,只注意到一件事。他迅速说:“菲力浦?” “是的。” “你已经跟他谈过了?” “当然。” 麦瑞迪尖声说:“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波罗微笑着做了个礼貌的手势,对他说:“我知道长幼有序,也知道你是长子,可是你知道令弟住得离伦敦近些,先去拜访他比较容易。” 麦瑞迪仍然皱着眉,并且不安地牵动者嘴角,说:“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这一回,波罗没有回答。麦瑞迪又立刻接下去说:“菲力浦有偏见。” “是吗?” “事实上,他的偏见一直很深。”他不安地迅速看了波罗一眼,“他一定让你对凯若琳产生偏见。” “要紧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麦瑞迪深深叹口气,说:“我知道。我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是那么久以前,凯若琳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愿意你对她有错误的印象。” “你认为令弟可能给我不正确的印象?” “老实说,是的。你知道,他对凯若琳一直存有敌意。”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激怒了布莱克,他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只要一有机会,菲力浦就老是挑剔她。我想安雅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一定很生气。安雅可以说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安雅结婚之后,他有一年多都不理他们。也许正因为安雅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才觉得任何女人都配不上安雅。而且他也许觉得凯若琳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结有没有呢?” “不,当然没有,安雅还是一样喜欢菲力浦,也一样责备菲力浦爱钱,嗜好庸俗。菲力浦并不在乎,只是笑了笑,说安雅有个可敬的朋友真是件好事。” “令弟对爱莎的事有什么反应?” “这实在有点难说,他的态度很难定义。我想他大概对安雅像个傻子一样地追求那女孩很生气。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安雅一定会后悔的。不过我也觉得,他看到凯若琳失望反而有点高兴。” 波罗扬扬眉,说:“他真有那种感觉?” “喔,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相信他内心深处有这种感觉,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一点。菲力浦和我没什么相同的地方。可是你知道,血缘相同的人之间总是有些联系,兄弟俩可以经常了解对方的想法。” “发生悲剧之后呢?” 麦瑞迪摇摇头,脸上露出一股痛苦的神色,说:“可怜的菲力浦,他难过得不得了,你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欢安雅,我想可能有点崇拜英雄的心理。安雅的年纪跟我一样大,菲力浦小我两岁,他一直很尊敬安雅。对---那件事给他很大的打击,他---他恨透了凯若琳。” “那么,他至少没有怀疑了?” 麦瑞迪说:“我们都一点也不怀疑……”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虚弱,愤怒而坦白的态度说:“事情全都过去---被人忘怀了---现在‘你’却来了---把旧事又全部掏出来……” “不是我,是凯若琳·柯雷尔。” 麦瑞迪瞪着他说:“凯若琳?你是什么意思?” 波罗凝视着他说:“凯若琳·柯雷尔二世。” 麦瑞迪露出轻松的表情,说:“喔,对,是那孩子,小卡拉,我……我刚才误会了你的意思。” “你以为我指原来的凯若琳·柯雷尔?你以为他不会---安息?” 麦瑞迪颤抖了一下:“别说了,先生。” “你知道她临死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说她是无辜的吗?” 麦瑞迪凝视者他,用完全不相信的口气说:“凯若琳那么写?” “是的。”波罗顿了顿,说:“你觉得很意外?” “要是你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意外。一付可怜无助的样子,连挣扎都不挣扎。” “像个打败仗的人。” “不,不,不是那样。我想是因为自知她杀了自己所爱的人。” “你现在不那么有把握了?” “她不会在临死前还那么郑重地写那种东西。” 波罗提议道:“也许是个善意的谎言?” “也许,”麦瑞迪的口气很怀疑,“可是那不……那不像凯若琳……” 波罗点点头,卡拉也这么说过。卡拉的记忆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固执的回忆,但是麦瑞迪却对凯若琳很了解。这是波罗第一次肯定卡拉的想法值得相信。 麦瑞迪看着他,缓缓说:“如果……如果凯若琳是无辜的……那,这整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 他忽然尖声对波罗说:“你看呢?你觉得怎么样?” 波罗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到什么,我只得到一些印象,知道凯若琳是个什么样的人,其他当事人的个性怎么样,那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等。我所需要的就是这些。我想把经过情形一一仔细过滤,令弟答应帮我忙,把他所记得的事写下来给我。” 麦瑞迪提高声音说:“你从他那里得不到什么的,菲力浦是个忙人,事情一过去他就忘了。说不定他会完全记错。” “当然免不了有点距离,这一点我可以了解。” “告诉你---”麦瑞迪忽然停下来,然后又微红着脸说:“要是你喜欢的话,我……我也一样可以写。我是说,你可以对照一下,不是吗?” 波罗温和地说:“那会对我非常有用,如果你愿意,真是太棒了!” “好,那我就写,我有几本旧日记。可是我线提醒你,”他有点尴尬地笑笑,“我在文学方面可不大行,连拼字都不大正确,你---你不介意吧?” “喔,我不要求文体,只要你把所记得的事直截了当地写下来就行了。每个人说了什么话,有什么表情,发生了些什么事。即使看起来跟谋杀案没关系也不要紧,因为多多少少都可以帮我了解当时的气氛。” “是的,我懂。要凭空想象一些你从来没见过的人和地方,一定很难。” 波罗点点头。“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奥得柏利离这儿很近,对不对?我们能不能过去看看---我想亲眼看看发生悲剧的现场。” 麦瑞迪缓缓说:“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不过那儿当然改变了不少。” “没有再重建吗?” “没有,谢天谢地---还没糟到那种地步。不过现在已经变成招待所之类的地方,被某个社团买下来了。夏天有一群群的年轻人来住,所有的房间都被分割成小卧室,庭园也改变了很多。”“你恐怕要向我解释一下,我才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我会尽力的,要是你能看到它从前的样子就好了。真是太可爱了。” 他带头穿过落地窗,走上一块草坡。“是谁把它卖掉的?” “代表那孩子执行遗嘱了人。柯雷尔把一切都留给她。他没立遗嘱,所以我想遗产当然应该由他妻,女平分,凯若琳的遗嘱把东西全都留给孩子了。” “没留东西给她妹妹?” “安姬拉的父亲留有遗产给她。” 波罗点点头,说:“我懂了。”然后他忽然喊道:“嘿,你到底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前面是海滩啊!” “喔,我得先向你解释一下地形,等一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有一条跟陆地相通的河,叫做骆驼河,看起来像河口愿意,可是不是---反正只是海就是了。从陆地到奥得柏利就要先走一段路,绕过小河。可是两栋屋子之间最近的通道,就是从小河的这一部分划过去,奥得柏利就在正对面---你看,就在那些树后面。”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块小海滩,正对面有一块突出了陆地,树丛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栋白屋子。海滩上系着两艘船,麦瑞迪在波罗略带笨拙的协助下,把其中一条拖下水。不一会,他们就滑到对岸了。“从前,我们都是走这条路,”麦瑞迪解释道:“除非有暴风雨或者下着雨,我们才坐车过去,可是那差不多远了三英里左右。”他把船停在另一边的一块石岸上,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些新木屋和水泥阳台。“这全都是新的,以前是船库,没别的。从岸上走过去,就可以在那边的石头上做日光浴了。”他帮着客人下船,系牢船,带头走上一条斜径。“别以为会碰到什么人,”他回头说,“除了复活节之外,这里四月都不会有人。就算碰到人也不要紧,我跟邻居处得很好。今天阳光很好,出事的那天,天气也很棒,像七月,而不像九月。阳光很灿烂,不过有点凉风。”小径尽头是许多树和一大块石头,麦瑞迪用手指指指上面,说:“那就是他们说的贝特利园,我们现在差不多就在它下面。” 他们又走进树丛中,接着,小径又陡然急转,他们来到一栋高大围墙下的一道门。 小径仍然蜿蜒通往上面,但是麦瑞迪打开那道门,两人一起走进去。刚从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来,波罗觉得有点晕眩。贝特利园是块人工清理出来的高地,城垛上有座大炮。大体说来,它给人一种悬在海面上的感觉,上面和背面都有树,但是临海的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下面那片耀眼的蓝色海面。 “很迷人的地方。”麦瑞迪说,又轻蔑地朝后面墙上一个小亭子似的东西点点头,“以前当然没这个,只有一个破棚子,安雅把作画的东西,一些罐装啤酒和几张折椅放在里面。还有一张长凳子和铁桌子,就是这些。不过还是没太大改变。” 他的声音很不稳定。 波罗说:“命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麦瑞迪点点头。“长凳子在那边---靠在棚子上,他就倒在上面,有时候他画画的时候也坐在上面,好久好久都不动,然后又忽然跳起来,发疯似的在画布上画起来。” 他顿了顿。“所以,那天他才看起来很自然,就像靠在上面睡觉一样,可是他的眼睛张着,四肢都僵硬了,你知道,就像中风一样,一点都没有痛苦……我一直---我对这点一直觉得很高兴……” 波罗问了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是谁发现他的?” “是她,凯若琳,吃完午饭之后发现的。我想我和爱莎是最后看见他活着的人,那时候一定已经发作了,他---看起来好奇怪,我实在不想说,还是用写的吧,容易一点。” 他忽然转身走出贝特利园,波罗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出去。两人沿着那条蜿蜒的小径走上去,走到较高的地方,又有一块小高原,栽满了树,也有一张长凳子和一张桌子。 麦瑞迪说:“这里没什么改变,不过这张椅子以前只在铁片上油漆过,坐起来硬了点,可是看起来很可爱。” 波罗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从树丛间望下去,可是看到贝特利园和河口。 “那天早上,我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麦瑞迪解释道:“当时树没这么多,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贝特利园的城垛,你知道,就是爱莎摆姿势的地方,她坐在城垛上,扭着头。” 他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真想不到树长得这么快!” 他喃喃道:“喔,我想我是老了。到上面屋子去吧。” 他们又沿着小径一直走到屋子旁边。那是一栋很好的乔治亚式的房子,附近一块绿色草地上,新建了五十个左右的小房间。“男孩子睡在这里,女孩子睡在屋里。” 麦瑞迪解释道:“我想这里没什么你要看的东西,房间全都被分割开了。这里本来有一间小暖房,后来这些人又改建了凉廊。喔,我想他们在这里度假一定很愉快,只可惜东西都不能保持原样了。”他忽然转身,又说:“我们从另外一条路下去,一切---你知道,一切都回到我脑海里,我觉得好像到处都有鬼魂。” 他们从一条较长,较曲折的路回到岸边,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本来很尊重他同伴的心情。又回到汉克斯庄园的时候,麦瑞迪忽然说:“我把那幅画买下了,你知道,就是安雅最后那幅画。我不能忍受它被卖给那些虎视眈眈,心地肮脏的畜生。那是幅好画。安雅说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想他说得没错。大体上已经完成了,不过,他还想花一两天润饰一下。你……你愿不愿意看看?”波罗说:“当然。” 麦瑞迪带他穿过大厅,从口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门,两人走进一间中等大小,满是灰尘的房间。百叶窗全都关上了,麦瑞迪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有点困难地推开一扇窗,一股新鲜空气立刻一涌而进。麦瑞迪说:“嗯,这样好点。” 他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波罗也走过来。不必问就知道这间屋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架子上是空的,可是看得出摆过瓶子的痕迹。一边墙上有些废弃的化学设备和一个洗槽。房里到处是厚厚的灰尘。麦瑞迪看着窗外,说:“要回想其那一切很容易。站在这里,闻着茉莉香味---一直说---一直说---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一直滔滔不绝地谈我那些药!” 波罗心不在焉地伸手到窗外,摘下一片茉莉叶子。麦瑞迪坚定地蹋过地板,墙上有一幅画,上面盖着块满是灰尘的布,麦瑞迪用力扯下那块布。 波罗顿时停住了呼吸。到目前为止,他看过四幅安雅的画,两幅在奈特美术馆,一幅在伦敦一位商人那儿,另外一幅是静态的玫瑰。可是现在他眼前所看到的这幅画,是画家本身认为他自己的最佳杰作。波罗这才体会到他实在是个卓越的画家。 这幅画有一种老式的平滑表面,乍看之下像是一张海报,一个穿着鲜黄色衬衫和深蓝色款裤子的女孩,坐在艳阳下一道灰墙上,背景是澎湃汹涌的蔚蓝大海。可以说只是海报画的常有题材。 但是第一眼的印象只是骗人的,还有一种转变的意味藏在画中,光线耀眼明亮得惊人,而那个女孩---对了,是一种生命力,在她身上,包含着生命,青春,燃烧的活力,那张脸栩栩如生,还有那对眼睛…… 真是太鲜活了!那么强烈的生命力!那么动人的青春!那当然就是安雅在爱莎身上所看到的东西,使得他对那个文雅的人---他妻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爱莎就是生命,爱莎就是青春! 醒目,苗条,率直而又傲慢。她掉转着头,眼中露出胜利而傲慢的神色。看着你,凝视着你---等待着…… 波罗一摊手。说:“真了不起---是的,实在太了不起了---”麦瑞迪噎声说:“她那么年轻---”波罗点点头,心里想:“大多数人这么说的时候,指的是什么呢?‘那么年轻’是指一种无邪,纯真,动人,而又无助的气质。可是青春却不是那样,青春是原始,强壮,力量---对了,还有残酷以及脆弱!” 他跟着主人走到门口,此刻,他对爱莎的兴趣更浓了,打算下一个去拜访她。这些年的岁月,对那个热情,胜利,而又率直的女孩,有了什么影响呢?他回头看看那幅画。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凝视着他……仿佛在对他诉说什么? 要是她没办法了解那对眼睛想诉说的是什么,那么眼睛的主人会不会告诉他呢? 或者连她自己都不了解?那种傲慢,那种胜利的期望。 然后,死神却插进一脚,从那双迫切,紧握着的年轻手里,夺走了她的猎物…… 于是,那对热情,盼望的年轻眼睛中,就消失了光芒。爱莎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离开房间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他想:“她实在太鲜活了。” 他觉得---有一点---害怕…… 第八章 烤牛肉的小猪 布鲁克街那栋房子的窗台木箱上,种着郁金香,大厅中有一大盆浅紫色的紫丁香,朝敞开的前门送来阵阵香味。中年管家接过波罗的帽子和手杖,一名仆人过来接他们,管家恭顺地说:“请从这边走好吗?” 波罗跟着他穿过大厅,再走下三道阶梯。门开着,管家字正腔圆地报出来客的姓名。接着,门在他背后关上,一个瘦高的男人从火炉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他。狄提善男爵年纪将近四十,他不仅是有领地的贵族,也是位诗人。他有两部最好的诗剧曾经以高价搬上舞台,演出极为成功。 他的前额非常突出,下巴显得很热心,眼和嘴都美得出人意料。 他说:“请坐,波罗先生。” 波罗依言坐下,接过主人递来的烟。狄提善男爵盖上烟盒,替波罗点燃香烟之后,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客人,然后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望内人的。” 波罗答道:“狄提善夫人非常亲切,答应跟我见一面。” “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波罗碰碰运气说:“我希望您不至于反对吧?” 那张瘦削,如梦似的脸庞,突然迅速展现一抹笑容。“波罗先生,这年头,太太已经不把先生的反对当一回事了。”“这么说,你是反对罗?” “不,也不能那么说,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有点担心这件事会对内人造成不良的影响。坦白说,很多年前,当内人还是个妙龄女郎的时候,曾经遭受过很可怕的经历。我希望他已经忘了那种痛苦,也相信如此。可是现在你一出现,势必又会勾起她的回忆。” “真遗憾。”波罗礼貌地说。“我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只能保证,狄提善男爵,我一定会尽量小心,并且尽量不使狄提善夫人难过,不用说,她非常柔弱,而且容易紧张吧。”对方忽然意外地笑了起来,说:“爱莎?爱莎壮得像匹马一样。” “那么---”波罗有意不往下说,他实在不了解目前的情况。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可以承受任何打击。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见你?” 波罗沉着地答道:“好奇?” 对方眼中露出尊敬的神色,说:“噢,你知道?” 波罗说:“这是难免的,女人一定会见私家侦探,要是男人,就会叫私家侦探滚开。” “有些女人也会叫他滚开。” “那是见面之后的事---不是没见面之前。” “也许吧,”狄提善男爵顿了顿,又说:“这本书有什么用意吗?” 波罗耸耸肩。 “人都喜欢发掘老歌,老式的服装,还有旧谋杀案。” “啐!” “要是你喜欢,你尽可以这么说,可是却改变不了人性。谋杀就是一种戏剧,人性一向非常向往戏剧。” 狄提善男爵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罗,”波罗说:“这本书势必要被写出来。我的责任就是要弄清楚,书里没有太大的错误,没有曲解事实。” “我想,事实已经众所周知了。” “不错,但是却有不同的解释。” 狄提善男爵尖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波罗先生。” “亲爱的狄提善男爵,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研究一件史实。举个例子说:有关苏格兰玛丽皇后的书有很多,有的说她是烈士,有的说她是个没有原则的淫荡女子,有人说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圣人,有人说她是杀人凶手,阴谋者,或者是环境和命运支配下的牺牲者。随便人怎么选择。” “这个案子呢?柯雷尔是被他太太谋杀的,这一点当然没什么好争论的。审判的时候,我觉得内人受到一些不该有的中伤。后来他甚至必须从法庭溜走,舆论对她非常不利。” 男爵说。“英国人是个道德观念很重的民族。” 狄提善男爵说:“他们该死!”又凝视着波罗说:“你呢?” “我?”波罗说:“我的生活很严谨,可是那跟道德观念不一定是一回事。” 狄提善男爵说:“有时候我在想,这位柯雷尔太太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这个受到伤害的太太---我有个感觉,这件事背后可能另有文章。” “尊夫人或许知道。”波罗说。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从来都没提到过那个案子。” 波罗的兴趣更深了,他说:“喔,我有点了解---”对方尖声说:“了解什么?” 波罗鞠个躬说:“诗人创造性的想象力……” 狄提善男爵按按叫人铃,唐突地说:“内人会恭候大驾的。” 门开了。“先生,您叫我有事吗?” “带波罗先生去见夫人。”上了楼梯之后,地面上全都是柔软舒适的地毯,柔和优美的灯光。钱,钱,到处都是得花钱的昂贵东西,但是格调却不怎么高尚。狄提善男爵房里有种忧郁严肃的气氛,但是这儿却全都是最奢侈,最豪华的东西,只是不一定是最惊人的,显得缺少想象力。波罗自语地道:“烤牛肉?对,烤牛肉。” 这个房间并不大,大起居室在二楼,这是女主人个人的起居室。波罗走进屋子的时候,女主人正站在火炉边。波罗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话,久久挥之不去:她年纪轻轻就死了…… 狄提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爱莎。葛理---就给波罗这种感觉。 如果不是这儿,他绝对认不出她就是麦瑞迪给他看的那个画中人。毕竟,那是一个年轻人充满活力的画像。而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却看不出半点青春活力。不过他却发现了一点安雅画中看不出来的事---爱莎很美。是的,上前迎接他的女人确实是个美人,也一点都不老。她有多大? 要是发生悲剧的时候她是二十岁,现在也不过三十六岁,她的头发整齐优雅地梳理在美好的头颈周围,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化妆也非常精巧。 波罗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也许是强纳森先生不该提到朱丽叶…… 这儿没有朱丽叶---除非谁能把朱丽叶想成一个残存者---没有罗密欧,她还是照样活下去……创造朱丽叶这个角色的时候,不是就注定了她早逝的命运吗?爱莎独自活了下来…… 她用平淡得近乎单调的声音对他说:“我的兴趣很浓,波罗先生,坐下来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其实他根本没兴趣,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大大的灰眼睛---像死湖一样。波罗显得非常意外。 他说:“我很困扰---真的,我很为难。” “因为我知道,这样……这样重提旧事对你来说一定非常痛苦。” 她露出欢乐的表情,不错,是真的很欢乐的表情。她说:“我想是外子让你产生那种想法的吧?你刚才见过他了,当然,他一点也不懂,从来也不懂。我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从她声音中可以听出,她还是觉得很好玩。她说:“你知道,先父本来是个磨粉工人,后来他白手起家。一个人要是太敏感的话,就做不了事了,我也一样。” 波罗心里想:不错,一个人要是敏感的话,就不会去住在凯若琳的家里。 狄提善夫人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你肯定提起往事不会使你觉得痛苦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波罗忽然意外的发觉,狄提善夫人是个很坦白的女人,她也许会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说谎,但是却不会主动选择说谎这条路。 爱莎缓缓说:“不,不会。老实说,我倒希望会呢?” “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说:“对什么都毫无感觉,实在是太愚蠢了……” 波罗想,不错,爱莎。葛理的确死了。于是他大声说:“无论如何,狄提善夫人,这样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她愉快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记忆力好吗?夫人。” “我想应该不错。” “你肯定仔细回想那几天的是不会觉得痛苦?” “一点也不会,事情只有在刚发生的时候才会让人痛苦。” “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 狄提善夫人说:“外子爱德华就是不懂这一点,他以为那次审判对我的打击非常大。” “难道不是吗?” 爱莎说:“不,我觉得很有意思。”她声音中有一种满足的语气,又说:“老天,狄普利奇那个老混蛋对我的态度真够恶劣的,真像个魔鬼一样,我喜欢跟他奋斗,他也没把我打倒。” 她微笑地看着波罗。 “希望我没有破坏你的幻想。我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应该在遭到羞辱的时候很容易屈服,可是我没有。我不在乎他们对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一件事。” “什么?” “当然是希望她被吊死。”爱莎说。 他注意到她的双手---那是双美丽的手,但指甲却又长又钩,是双具有侵略性的手。 她说:“你觉得我报复心太重?不错,我的确想报复任何伤害我的人。在我心里那个女人卑贱透了,她知道安雅爱我,而且打算离开她,所以就杀了他,不让我得到他。” 她看看波罗。“你不觉得那很卑鄙吗?” “你不体谅或者同情她的忌妒心吗?” “不,我想我不会。输了就是输了,要是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就应该漂漂亮亮地放他走。我不能谅解强占别人的人。” “要是你嫁给他,或许就会体谅她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不是---”她突然对波罗微笑,他觉得她的微笑有点怕人。 “我想把话说清楚,别以为安雅勾引了一个无邪的年轻女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两个人之中,负责任的应该是我。我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他,就忍不住一见钟情---我知道我一定要占有他---”一幅谐谑的画面---一幅可笑的谐谑画面,可是---‘我会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就算他结了婚也无妨?” “‘闲人勿入,违者严办’?不是光靠这个牌子就可以逃避现实,要是他跟他太太在一起,不快乐,和我在一起却能得到快乐,那又为什么不可以呢?人只有一辈子可以活啊。” “可是据说他们夫妻处得很快乐。”爱莎摇摇头。 “不,他们成天吵吵闹闹的,她老是对他唠叨不停---噢,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 她起身点了根烟,微笑道:“也许我对她不公平,可是我真的觉得她好可恨。” 波罗缓缓说:“那是一场大悲剧。” “对,是很大的悲剧。”他忽然转身看着他,原本了无生气,平淡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颤抖活跃的神色。“那件事杀死了我,你懂吗?杀死了我。从那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她骤然放低了声音,“一切都空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条放在玻璃箱里的标本鱼一样。” “安雅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她点点头,那是种奇怪的轻轻颔首---奇怪得让人同情。她说:“我想我一直脑筋很偏狭,”她忧郁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想---说真的---我也许应该自杀---像朱丽叶一样。可是……可是那么做等于承认我完了---命运之神已经把我打垮了。” “那又该怎么做呢?” “应该什么都有---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把那些事忘了就好。我确实过了那一关,那些事对我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觉得我应该继续做下一件事。” 不错,下一件事。波罗看得出她坦率地努力想实现那种原始的决心,仿佛看到她用美丽,富有,迷人的姿态,用贪婪掠夺的双手去勾引男人,填满她空虚的生命,英雄的崇拜---“嫁一个著名的飞行员---然后是一位探险家,那位魁梧出众的亚诺德。史蒂文生---”也许在体型上类似安雅---最后,又回到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狄提善身边!爱莎说:“我从来不做伪君子!有一句我最喜欢的西班牙谚语:‘神说,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我就是那样。我已经拿了我所想要的东西---并且随时愿意付出代价。”波罗说:“可是你不了解,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她凝视着他,说:“我指的不只是金钱。” 波罗说:“不,不,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生命里的每一样东西并不是都有代价的,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胡说!” 他淡淡一笑。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当年那个磨粉工人致富后的傲慢心情。 波罗忽然觉得对她产生一股同情心,他看着那张不老的光滑脸庞,疲倦的眼神,又想起安雅画中那个女孩……爱莎说:“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事。有什么目的?是谁的主意?” “喔,亲爱的夫人,炒冷饭有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你不是位作家了?” “不,我是个犯罪专家。” “你是说别人向你请教有关犯罪书籍的事?” “也不一定。这一次,我是受人之托。” “谁?” “我是……怎么说呢?……代表一位有兴趣的人替这本书做调查。” “什么人?” “卡拉·李马倩小姐。” “她是谁?” “安雅和凯若琳的女儿。” 爱莎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喔,当然,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有个孩子,大概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对,二十一岁了。” “她长得怎么样?” “高个子,黑头发,我想也很漂亮。而且有勇气,有个性。” 爱莎沉思道:“我想见见她。” “她未必想见你。” 爱莎似乎很意外。“为什么?喔,我懂了,可是那太无聊了啊!她什么都不可能记得,她当时不会超过六岁。” “她知道她母亲因为谋杀他父亲而受到审判。” “她认为那是我的错?” “有这种可能。”爱莎耸耸肩,说:“真愚蠢!要是凯若琳像个人一样的理智---”“你一点责任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负责?我没什么可耻的是,我爱他,愿意使他快乐。”她看看波罗,脸上绽出暖意,忽然间很难让人相信地,又露出画中那个女孩的神情。她说:“要是我能让你看到,要是你能从我的观点去看,要是你知道---”波罗俯身向前。“可是那正是我所要的,你看,也是当事人的菲力浦·布莱克先生,答应把他所记得的每件事都写下来给我。麦瑞迪。布莱克先生也一样。如果你---”爱莎深吸一口气,轻蔑地说:“他们两个人!菲力浦一向就笨,麦瑞迪老粘着凯若琳---不过他倒很可爱。可是你别想从他们的报告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 他看着她,看着他眼中泛出活力,看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又恢复了生气。 她迅速地几乎有点凶狠地说:“你想知道事实吗?喔,不是为了那本书,只是为你自己。” “如果你不同意,我负责不出版。” “我愿意把事实写下来。”她考虑了一两分钟之后说。 波罗看着她光滑的双颊颤抖着,露出年轻的线条。往事又回到她脑海中时,她又恢复了生命力。 “重温旧梦---把那些事全都写下来……让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眼里闪耀着光芒,胸口起伏着。 “她杀了他,她杀了安雅。安雅想要活下去,他热爱生命。恨不应该比爱更强烈---可是她的恨却比爱更强。而我对她的恨---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她走到他面前,弯腰拉住他的袖子,迫切地说:“你必须了解---你一定要了解---我和安雅之间的感受。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她像阵风似的走到房间另一端,打开一个秘密小抽屉。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封折叠的信,信上的墨水已经褪色了。她把信塞进他手里,波罗忽然回忆起一个小女孩把一件心爱的东西塞进他手里的情景---那是海边捡回来的一个别致贝壳,年孩子也像她现在一样,后退一步看着他,既骄傲又害怕,担心他不接受她的珍藏。他打开信纸。------爱莎---你这个美妙的孩子,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你一样美。可是我担心---我太老了---是个中年,坏脾气,又没有定性的魔鬼。不要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好---只有我的作品例外。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我的画。好了,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喔,亲爱的---我要永远拥有你,我愿意和你一起上天入地,我要为你画一幅画,让这个愚蠢的世界喘息,静止!我已经爱你爱疯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爱莎---爱莎---爱莎---我永远是你的---一直到死。 安雅------ 十六年前,墨水都褪色了,纸也折得快破碎了,可是那些字句仍然充满了活力---仍然深深令人心动…… 他看着收藏这封信的女人。可是,他所凝视的已经不再是眼前这个女人。 而是个正在恋爱的年轻女孩。 他又想到朱丽叶…… 第九章 一无所有的小猪 “我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波罗考虑着答案,他可以感到面前那张枯槁瘦小的脸上,正有一对精明非常的灰眼睛打量着他。 这里是吉里斯派大厦顶楼的五八四号房,这是专供职业妇女居住的小公寓。 席西丽。威廉小姐就住在这个兼卧室,起居室,餐厅以及厨房的小房间里,另外还有一间小浴室。 环境虽然很简陋,威廉小姐却使这地方具有她个人的特色。 墙壁是浅灰色的,上面挂着各种复制品。但丁在一座桥上遇见碧翠丝---有个孩子曾经形容那幅画是“一个瞎女孩坐在一棵橘子树上,不知道为什么喊道:‘希望’。另外还有两幅威尼斯的水彩画和一幅意大利画家包提柴里的复制名画。 矮衣柜上面,是一大堆褪色的照片,从发型看来,应该是二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地毯上的毛已经脱光,家具都倾斜了,质料也很差。波罗一眼就可以看出,席西丽。威廉的生活环境非常差,这里没有烤牛肉,这只小猪什么都没有。 威廉小姐用清楚,机敏,鲜明的声音说:“你要我回忆柯雷尔的案子?我可以请问原因吗?” 波罗有些朋友曾经在他惹得他们最火大的时候说,他喜欢说谎话胜过实话,甚至不惜费心编些谎话来达到他的目的。 可是这一回他却立刻做了决定,像很多小男孩子被老师问到:“你今天早上刷牙了吗。安东尼?”的时候,想到过要撒谎,但却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可怜兮兮地答道:“没有,威廉小姐。” 威廉小姐就有那种每位成功的儿童教师所有的神秘特性---威严!如果她说:“琼安,去洗洗手。”或者“回去看看有关伊莉莎白时期诗人的这一章,希望下次能回答我的问题。”孩子就一定会服从。威廉小姐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不服从她的命令。 所以波罗这一次也没提到那本什么有关过去罪案的书,只简单说明了卡拉。 李马倩找他的经过。 那位穿着整齐旧衣服的瘦小,上年纪的女士专心地听着,她说:“我很想知道那孩子的消息,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 “她现在是个漂亮,迷人的小姐,很有勇气和头脑。” “很好。”威廉小姐简单说。 “而且也相当固执,像她那种人,很不容易拒绝或者推却。” 往日的家庭教师沉思着点点头,问道:“她有艺术天分吗?” “我想没有。” 威廉小姐冷冷说:“那倒要感谢老天。”她显然对艺术家毫无好感。 她又说:“照你的说法,我想她应该比较像母亲,而不像父亲。” “很可能,等你见到她之后就可以告诉我了。你愿意见她吗?” “我确实很想见她。看看从前认识的孩子长大的模样,的确很有意思。” “我想,你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小吧?” “五岁半,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许太过于沉默了。很爱思考,常常自己一个人玩,不需要别人帮忙。很自然,没被惯坏。” 波罗说:“幸好她当时还小。” “是啊,要是再大一点,那场悲剧可能会对她有很不好的影响。” “不过,”波罗说,“不管孩子懂得的是有多少,当时一定免不了有一种神秘和逃避的气氛,而且也一定会要他突然离开,这些对孩子都不大好吧?” 威廉小姐若有所思地答道:“也许不如你所想的那么严重。” 波罗说:“说到卡拉·李马倩---也就是卡拉。柯雷尔,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你。要是有人能解释这件事的话,我想就是你了。” “什么事?”她的口气并不带有许诺的意味。 波罗一边用手势表达他的意思,一边说:“我觉得,每当我提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好像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问到的人都多少有点意外,好像忘了还有她存在一样。女士,这当然不是正常的现象。对吗?在那种情形下,孩子应该是很重要的,并不是说她本身重要,而是因为她是关键。安雅有他放弃或者不放弃妻子的理由,可是通常婚姻破裂的时候,孩子都是个重点。可是这孩子却好像没什么分量,我觉得很---奇怪。” 威廉小姐迅速说:“你说到重点了,波罗先生。一部分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我刚才说,把她送到另外一个环境,对他也许有些好处。你知道,等她长大之后,家庭生活中也许会缺少某些东西。” 她俯身向前,谨慎而缓慢地说:“当然,在我的工作当中,曾经看过很多亲子之间的问题。很多孩子---应该说大部分孩子---都受到父母太多的照顾,他们太爱孩子,太注意孩子了,所以孩子在潜意识中就很想挣脱束缚,不受人注意。独子或者独女尤其有这种情形。这种婚姻常常很不幸,做丈夫的不愿居于第二位,就会向其他地方寻求安慰或者注意力,迟早会走上离婚的路。我相信对孩子来说,最好是父母双方都适当地放松子女。人口多,经济不好的家庭,这种情形就很普遍。孩子之所以被忽视,是因为母亲实在没有时间多费心。孩子都知道她喜欢他们,所以也不一定要她表现什么。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有时候由于夫妻双方太过于关切对方,孩子反而好像不属于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在这种情形下,孩子就会憎恨这种事实,觉得受到冷落。你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指‘疏忽’,譬如说,柯雷尔太太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好的母亲,她很注意卡拉的利益和健康---在适当的时候和她一起玩,而且始终都很亲切,很愉快。可是尽管这样,柯雷尔太太还是整个心都系在丈夫身上,可以说完全是为他而活。”威廉小姐顿了顿,然后平静地说:“我想就是这个原因使她最后做出那种事。” 波罗说:“你是说他们像情侣而不像夫妻?” 威廉小姐轻轻皱皱眉,似乎听不惯这种措词。 她说:“当然可以那么说。”“他像她爱他一样爱她吗?” “他们彼此相爱,不过当然啦,他是个男人。”威廉小姐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男人哪---”威廉小姐没再说下去。 她的口气就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说:“蟑螂!” 在她独身的家庭教师生涯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女性主义。任何人一听她说这个字眼的口气,就知道对威廉小姐来说,男人无疑就是她的敌人。 波罗说:“你不支持男人?” 她冷冷答道:“男人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了,但愿不会永远这样。” 波罗思索地看着她,他可以轻易地想象出威廉小姐为了反对男人,不惜坚定忍受一切的情形。 他暂时抛开一般男人,提到他们所谈的那个男人,说:“你不喜欢安雅?” “当然不喜欢,也不赞成他的作风。如果我是他太太,早就离开他了。有些事,任何女人都不应该容忍的。” “但是柯雷尔太太却容忍了?” “是的。” “你觉得她做错了?” “对,做个女人,应该有适当的自尊,不必那么低声下气。” “你有没有跟柯雷尔太太谈过这些事?” “当然没有,那不适合我的身份。他们是请我去教安姬拉,不是自作主张地忠告柯雷尔太太。那么做就太鲁莽了。” “你喜欢柯雷尔太太?” “很喜欢。”干练的声音软化了,包含着亲切的感情,“非常喜欢她,也替她难过。” “你的学生---安姬拉呢?” “她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可以说,是我所教过的最有意思的学生。头脑好,不成熟,性急,在很多方面都很难教,可是的确是个好人。” 她停一停,又说:“我一直希望她有所成就,现在果然实现了。你看过天她那本有关撒哈拉沙漠的书吧?她还到埃及去挖掘过那些有趣的古墓呢!不错,我对她感到很骄傲。我在奥得柏利没有待多久---只有两年半,可是我一直很高兴我帮她启开心智,并且鼓励他对考古学方面的兴趣。” 波罗喃喃道:“据我所知,她后来被送到学校去继续念书,你一定很讨厌那个决定吧。” “不,波罗先生,我完全赞成。”她顿了顿,继续说:“让我把话说清楚,波罗先生。安姬拉是个亲切的女孩,真的非常亲切,心地好,又很冲动---可是她也是个淘气的女孩,换句话说,像她那个年纪的女孩非常难管。女孩子总有一段时间对自己很没有自信,觉得自己既不像女孩,又不像女人。有时候她会很理智,很成熟,完全像个大人,可是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就会调皮捣蛋,既没礼貌,脾气又坏。你知道,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非常敏感,跟她们说什么,她们都讨厌。她们讨厌被人看成小孩,可是又不好意思被当做大人。安姬拉就是这样。她常常喜怒不定,有时候好几天愁眉深锁,坐着发呆,有时候又淘气地爬树,和其他男孩子追逐嬉戏,谁的话也不听。” 停顿片刻之后,她又说:“对那个年纪女孩子,上学很有帮助。团体生活的健全纪律,可以帮助她成为社中理智的一分子。安姬拉的家庭环境在我看来不够理想,譬如说,柯雷尔太太就太溺爱她,安姬拉有任何要求,她都一定支持她,弄得安姬拉以为她在姊姊心里应该占有最多时间和注意力,所以她常常因此跟柯雷尔先生发生冲突。柯雷尔先生当然觉得他才是最重要的。他确实很喜欢他女孩,也处得很好,可是有时候会忽然痛恨柯雷尔太太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安姬拉身上,什么都以她优先。因为他跟所有男人一样,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希望每个人都把他看得最重要。那时候,他和安姬拉就会真的吵起来,而柯雷尔太太通常都站在安姬拉那边,他就生气了。可是反过来,如果她支持‘他’,安姬拉又要生气了,变得非常孩子气,对他恶作剧。他习惯一口就把饮料喝光,有一次她放了一大把盐在他杯子里,他气得不得了。不过真正使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导火线,是因为她放了一大堆蛞蝓到他床上。他对蛞蝓有一种奇怪的反感,所以气得不得了,坚持要把她送去上学,再也不愿意忍受这些无聊的恶作剧。安姬拉觉得很不安---其实她自己也有一两次表示愿意去上寄宿学校---可是这时却抱怨不已。柯雷尔太太也不希望她去,可是最后还是听了我的劝告,我告诉她,这对安姬拉的好处很大。于是最后就决定秋天送她到南岸一所非常好的赫尔斯顿学校去。可是那些日子柯雷尔太太还是一直闷闷不乐,而安姬拉一想起这件事,就非常怨恨柯雷尔先生。你知道,波罗先生,其实那不是很严重的事,可是却对那年夏天的所有其他事都造成一股暗流。” 波罗说:“你是指……爱莎。葛理?” 威廉小姐尖声说:“一点也没错。”说完立刻闭紧双唇。 “你对爱莎的看法如何?” “我对他一点看法都没有。她是个一点原则都没有的年轻女人。” “她当时很年轻。” “已经大得该懂事了,我觉得她根本没有任何借口。” “她爱上了他,我想---”威廉小姐不屑地打断他的话,说:“爱上他倒是真的。不过我觉得,波罗先生,不管我们内心有什么感受,都应该适当加以节制,这样就能控制自己的行为。那个女孩没有一点道德观念。柯雷尔先生是个已婚女人这件事,对她一点意义也没有,她根本不觉得可耻---冷静而又有信心。也许她没什么家教---我只能替她想出这个借口。” “柯雷尔先生的死,一定使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喔,对,可是那完全是她自作自受。我不想把话扯得太远,可是波罗先生,要是说有哪个女人快被逼疯了,那就是凯若琳。老实告诉你,有时候我真想亲自杀了他们两个人算了。把那个女孩放到自己太太面前炫耀,让她容忍那个女孩的傲慢无礼---她的确太傲慢了,波罗先生。安雅是罪有应得,任何像他那样对待妻子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他的死正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波罗说:“你很坚持---”他面前的瘦小女人用不屈服的灰眼珠凝视着他,说:“我对婚姻道德观确实很坚持。一个国家要是不尊重提倡这一点,就会越来越堕落。柯雷尔太太是个忠心,爱丈夫的妻子,但是她丈夫却故意愚弄她,把情妇带回家,所以我一点都不怪她那样做。” 波罗缓缓说:“我承认,他的行为的确很差劲。可是别忘了,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威廉小姐用力哼了一声,说:“喔,是啊,我知道,现在的人老是拿这个做借口。艺术家!什么样的糜烂生活都拿它做幌子---酗酒,打架,奸淫……柯雷尔先生那种举止,算什么艺术家!他的画也许会暂时流行几年,受人欣赏,可是绝对不会持久,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画画。他的透视画法太可怕了,连结构都不对。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波罗先生,我学生时代曾经在佛罗伦斯学过一段时间绘画,对任何真正了解和欣赏艺术大师的人来说,柯雷尔先生那些拙劣的画实在太可笑了。就那么随便在纸上泼些颜料,既没有结构,也没仔细画。哼,别想要我欣赏他的画。” “有两幅可是保存在泰特美术馆喔。”波罗提醒她。 威廉小姐又哼了一声。 “也许,我想是一幅艾普斯坦的像。” 波罗暂时丢开艺术这个话题。 “柯雷尔太太发现尸体的时候,你和她在一起。” “对,吃完午饭后,她和我一起离开屋子。安姬拉做完日光浴之后,可能把上衣忘在海滩,要不就是在船上。她老是不小心自己的东西。我和柯雷尔太太在贝特利园门口分手,可是她几乎马上叫住我。我想柯雷尔先生大约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他躺在画架旁边的长凳子上。” “她发现尸体的时候,有没有很不安?” “你到底指什么?波罗先生。” “我只是请问你当时的印象如何?” “喔,我懂了。对,我觉得她看起来很茫然。她要我打电话找医生,因为我们毕竟不能肯定他到底死了没有---也许只是全身僵硬。” “是她这么说的?” “我不记得了。” “于是你就去打电话?” 威廉小姐用直率冷淡的声音说:“我在半路碰到麦瑞迪,就请他去打电话。我又回到柯雷尔太太身边。你知道,我想她也许会支撑不住而崩溃,那种情形下,男人没什么用。” “她有没有崩溃?” 威廉小姐冷淡地说:“柯雷尔太太很有自制力,她和葛理小姐完全不同,后者表现得非常歇斯底里,弄得大家很不愉快。” “为什么?” “她想打柯雷尔太太。” “你是说她知道柯雷尔太太应该对柯雷尔先生的死负责?” 威廉小姐考虑了一会儿。 “不,他没办法肯定。那种---可怕的可能还没有人想到。葛理小姐只是大声喊:‘都是你做的好事,凯若琳,你杀了他,都是你的错。’她并没说‘你毒死他了’。不过我想她一定是那么想。”“柯雷尔太太呢?”威廉小姐不安地动了动。“我们一定要那么伪善吗?波罗先生,我没办法告诉你她当时有什么感觉或者怎么想,不知道是不是恐惧---”“看起来像那样吗?”“不---不,不能那么说。很震惊,对---而且我想也很害怕。对,我肯定是害怕,不过那是很自然的事。”波罗用不满意的声音说:“对,也许那很自然……她对警方怎么解释她丈夫的死?” “自杀,她一开始就很肯定地说,一定是自杀。” “她私下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说?或者另有解释?” “不,她---她---努力要我相信柯雷尔先生一定是自杀。” 威廉小姐似乎很尴尬。 “你怎么说呢?” “说真的,波罗先生,我说什么有关系吗?” “是的,我想有关系。” “我不懂为什么---”可是他期待的沉默仿佛对她有催眠作用似的,她不情愿地说:“我想我说:‘当然,柯雷尔太太,他一定是自杀。’”“你心里相信吗?”威廉小姐抬起头,坚定地说:“不,我不相信。可是请你了解,波罗先生,我完全站在柯雷尔太太这边。我很同情她。” “你希望看到她开释?” 威廉小姐用挑战的口气说:“不错,我希望她能被开释。” 波罗说:“那你一定也同情他女儿的感受了?”“我非常同情卡拉。” “那么,你不反对替我写一份有关这场悲剧的详细报告吧?” “给她看的?” “是的。” “嗯,我不反对。她决心要调查这件事,是吗?” “对,我相信他如果不知道事实还好一点---”威廉小姐打断他的话:“不,人还是面对事实比较好,玩弄事实来逃避不快乐是没有用的。卡拉知道事实的时候,一定很震惊。现在她希望知道这场悲剧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觉得一个勇敢的年轻女孩就应该这样。只要她明白这一切,就会慢慢淡忘掉,过她自己的生活。” “也许你说得对。” “我相信自己没错。” “可是你知道,事情不只是这样,她不但想知道事情的经过,还想证明她母亲是无辜的。” 威廉小姐说:“可怜的孩子。”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吗?” 威廉小姐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说她根本不知道还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让她知道的好。她当然希望证明她母亲无辜---事实虽然很难接受,不过从你对她的形容,我相信她会勇敢地接受,而不会逃避。” “你肯定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觉得柯雷尔太太不可能是无辜的?” “我想没有人真的这么想过。” “可是她本人却坚持他是自杀的?” 威廉小姐冷冷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总得找点借口。” “你知不知道,柯雷尔太太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郑重表示她是无辜的?” 威廉小姐瞪大了眼睛,尖声说:“她不该这么做的。” “喔?” “不错,我相信你跟大多数男人一样,是个多愁善感……” 波罗生气地打断她的话:“我并不多愁善感。” “可是你确实有一种错误的感觉。在那么郑重的时候,她何必还说谎呢?为了怕她孩子痛苦?对,很多女人都会那么做,可是我没想到柯雷尔太太也不能免俗。她本来是个勇敢,诚实的女人,我以为她宁可要她女儿别下任何判断。” 波罗有点生气地说:“你一点也不认为凯若琳有说实话的可能?” “当然不可能!”“可是你承认爱她?” “我确实爱她,也非常同情她。” “好啊,那么---”威廉小姐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懂,波罗先生。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我现在说也没有关系了。告诉你,我确实知道凯若琳有罪!” “什么?” “是真的。我不知道当时没说出来对不对---可是我确实隐瞒了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波罗先生,我真的‘知道’凯若琳就是凶手……” 第十章 呜呜哀泣的小猪 安姬拉的房间正俯临着雷琴特公园,在这个春光送暖的时节,一股温和的气流从窗口涌进来,要不是外面不时有隆隆的车声传来,还真像置身在乡间似的。 门打开时,波罗从窗口转过身,安姬拉也走了进来。 这并不是他初次见到她,他曾经听过一次她的演讲。他觉得她讲得非常好,一般人也许会认为枯燥了些。安姬拉演讲的时候,没有停顿或迟疑片刻,也不曾重复,音调清晰而没有旋律。她没有对罗曼蒂克的情调让步,所讲的题材很少涉及流俗的兴趣。她陈述了许多事实,展示了很多极佳的幻灯片,同时从所举的事实中推论出睿智的结论。总之,正确,不带感情,清晰,明了易懂,而且相当专门。 波罗不由得深深赞许,他想,她的头脑实在很清晰。 此刻,他得以从近处看她,他发现,她原本可能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的五官很端正,只是稍显严厉。她的眉毛英挺,褐色的眼珠清晰睿智,皮肤也相当细白。 肩膀方正,走起路来有点像男人。 从她身上,当然看不出那双“呜呜”哀泣的小猪的痕迹。但是她右颊上却有一道起绉的疤痕,右眼也有点扭曲,眼角略向下垂,不过外人却看不出这只眼睛已经失明了。波罗几乎可以肯定,这么多年的光阴,几乎已经使她完全忘了残废的这部分肢体。也使他想到,目前,他最有兴趣的这五个人当中,当初条件最好的,不见得现在就最成功最快乐。就拿当初条件最好的爱莎来说,她那时候年轻,漂亮,富有,但是现在却显得最失败。她就像一朵被过早来临的寒霜侵袭的花朵---仍然绽放着,但是却没有生命了。从外表上看来,威廉小姐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但是在波罗看来,她却没有丝毫意气消沉,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失败之处。威廉小姐对自己的生活很有兴趣,也关心其他人和其他事。她具有这年头的人所缺乏的严格维多利亚式教养所培养出来的头脑和道德观---她已经尽了上帝赋给她的职责,将来上帝一定会召唤她到天国去。 这种自信,使她有了武装,不致受忌妒,不满和后悔的侵袭。虽然经济能力有限,她却有自己值得回忆的事和小小的快乐,而足够的精力和健康,使她仍然得以对生命保持兴趣。 而眼前的安姬拉---肢体虽然受到残害,也因此受过羞辱,但是波罗相信,不得不面对的奋斗,却使她更有自信,对生命更加肯定。当年那个调皮捣蛋,不受规矩的女学生,已经变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妇女。她有头脑,有精力,可以完成任何雄心壮志。波罗相信,她是个既成功又快乐的女性,生活充实而可喜。 不过,她却不是波罗真正喜欢的那种女性。波罗虽然欣赏她清晰的头脑,但是她却只会使他想起男人。她的眼光一向很高。 跟安姬拉谈话,很容易就引入正题,不用找其他托辞。他只简单说明了和卡拉见面的经过。 安姬拉严肃的面容变得高兴明朗起来。“小卡拉?她来了?我真想见她。” “你没跟她保持联络?” “应该保持联络的,可是我们几乎没有。她到加拿大去的时候,我上寄宿学校去了,我当然以为过一两年她就会忘了我们。往后那几年,我们只偶尔在圣诞节彼此寄礼物。我想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加拿大的生活,将来也会住在那边。在这种情形下,最好是这样。” 波罗说:“当然可以那么想,她改了姓氏,生活环境也改变了,过的是崭新的生活。可是事实上并不那么简单。” 接着,他谈到卡拉订婚了是,她成年之后发现了这件悲剧,以及她到英国来的动机。 安姬拉静静地听着,受伤的右颊倚在一只手上。波罗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没表现任何情绪,但是波罗说完后,她安静地说:“这样对卡拉也好。” 波罗非常意外,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反应。他说:“你赞成?华伦小姐。” “当然,我祝福她成功,而且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她。你知道,我对自己没尝试做任何事觉得很愧疚。” “这么说,她的看法可能是对的?” 安姬拉说:“当然对,凯若琳没有杀他,我本来就知道。” 波罗喃喃说:“你真让我感到意外,小姐。我所见的每个人……” 她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能听他们的。我知道证据相当多,可是我这么相信是有理由的---基于我对家姊的了解。我绝对肯定,凯若琳不可能杀任何人。” “一个人能对另外一个人这么有把握吗?” “大多数情形下也许不能,可是我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这么说。” 她指指受伤的右颊。“看到了吗?你大概也听说了吧?” 波罗点点头。“是凯若琳弄的。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知道她不是凶手。” “大部分人很难接受这种解释。” “不,刚好相反。我相信从这一点可以证明,凯若琳脾气暴躁,而且不容易控制。因为她在我小时候伤害过我,有些人就以为她同样会毒死不忠实的丈夫。” 波罗说:“我至少还分得出其中的差别。脾气暴躁的人不会先去偷毒药,再等第二天才毒死人。” 安姬拉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指的根本不是这个。我必须把我的意思解释清楚。假定你原来是个充满爱心而又亲切的人,只是忌妒心很重。再假定你年纪越大,越难控制自己的脾气的时候,确实有一次怒火中烧,几乎杀了一个人。想想看,你会觉得多么震惊,恐惧和后悔。像凯若琳那么多愁善感的人,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恐惧和后悔的感觉。她就是这样。我不是说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我就非常了解了。凯若琳一直对伤害我的事耿耿于怀,内心一直无法得到平安,所以她对我才会那种态度。她觉得无论对我再好也不为过。在她眼里,我永远是最重要的。她和安雅大部分争执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我当时很忌妒他,常常对他恶作剧,把猫食偷放进他的饮料,有一次还放了蛞蝓在他床上。可是凯若琳总是偏袒着我。” 安姬拉顿了顿,又说:“那对我当然很不好,真的是把我惯坏了,不过现在不谈那个,我们现在是谈对凯若琳的印象。那次冲动的行为,一辈子都影响着她,凯若琳一直留意她自己的举动,生怕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有她自己防范的方法,其中一种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她觉得如果在言语上够激烈,就不至于采取猛烈的行动(从心理学上说,我也觉得很对)。她从经验中发现,这种方法的确有效,所以她有时候会说:‘我要把某某人切成碎片,放进锅里油炸。’有时候会对我或者安雅说:‘要是你再这样惹我生气,我就杀了你。’同样地,她很容易跟人吵架,吵起来也很凶。我想,她知道自己天性倾向与采取暴力,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发泄出来。她和安雅经常吵得天翻地覆。”波罗点点头。“对,是听说他们经常吵架。”安姬拉说:“一点都不错,那种证据真是太可笑,太错误了。凯若琳和安雅当然吵架!他们彼此咒骂!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很喜欢吵架,是真的!他们就是那种夫妻,两个人都喜欢演戏和戏剧化的场面。大部分男人不一样,他们喜欢和平,可是安雅是个艺术家,他喜欢吵闹,叫嚣,表现的很粗暴。他是那种连领口装饰钮扣掉了都会吵翻天的人。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可是安雅和凯若琳就觉得这样吵吵闹闹过日子很有意思!” 她做个不耐烦的手势。 “要是他们不急着把我赶走,让我上法庭作证,我就会告诉他们这些。”她耸耸肩,“不过我想他们也不会相信我。话说回来,当时我头脑没有这么清楚,我以前虽然知道这些,但是却从来没想到要说出来。” 她看看波罗。“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用力点点头。 “非常了解,也知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有些人就是觉得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太单调了。需要在生活中演点戏来刺激刺激。” “对极了!” “华伦小姐,我想请问一下,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安姬拉叹口气。 “我想主要是困惑和无助吧,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凯若琳很快就被捕了,大概是三天左右。我还记得我好生气---当然,我一直孩子气地认为,那只是一个可笑的错误,不会真有什么事的。凯若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要我尽可能走得远远的,让威廉小姐立刻带我到远方亲戚家。警方并不反对,他们认为不需要我提供证据之后,我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我当然不愿意去,可是他们向我解释,凯若琳非常担心我,我唯一能帮她忙的方法,就是尽快离开。”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就到慕尼黑去了,需……宣判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他们不准我去,是凯若琳坚持的。我想,那是她唯一没有了解我的一次。”“不能那么说,华伦小姐,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到监狱里看她深爱的人,也许会给她留下很可怕的印象。”“也许吧。”安姬拉站起来,说:“宣判她有罪之后,家姊写了一封信给我,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我想现在应该给你看看,好让你了解她是怎么样的人。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拿给卡拉看看。” 她走到门口,又转身说:“跟我来,我房间里有一幅凯若琳的画像。” 波罗跟她一起去,站着看了那幅画好一会儿。 就画像本身来说,只是一幅普通的画,但是波罗却看得很起劲---吸引他的,不是它的艺术价值。 他看到一张椭圆形的脸,优美的下巴线条和一幅甜美,略带羞涩的表情。那是张没什么自信的脸,重感情,带着畏缩隐蔽的美。她不如她女儿那么活力充沛---卡拉这一点显然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凯若琳就不如她积极。但是从这张脸上,波罗却能明白,像昆丁·法格那种想象力丰富的人,为什么没有忘了她。 安姬拉又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信。 她平静地说:“看过她的画像,现在该看看她的信了。” 他小心翼翼打开,展读凯若琳十六年前所写的信。 亲爱的小安姬拉: 你会听到我的坏消息,也会觉得难过,不过我要强调的是,一切都没问题。 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所以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快乐的时候,真的就很快乐---我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没事的,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不用回想过去,不用替我难过---好好过你的日子,追求成功。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亲爱的。我要追随安雅去了,我坚决相信,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没有他,我实在活不下去…替我做一件事---让你自己快乐。我说过,我很快乐。人总得偿还自己所欠的债。心里觉得平安真好。 爱你的姊姊  凯若琳 波罗仔细看了两次,然后把信还给安姬拉。 他说:“这封信很美,小姐---也很特别,真的非常特别。” 安姬拉说:“凯若琳本来就是个特别的人。” “对,她的想法很特别……你觉得这封信是表示她无辜?” “那当然!” “信上并没有说明啊。” “那是因为凯若琳根本没想到我会认为她是凶手!” “也许---也许……可是也可以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解释,就是因为她有罪,所以只有赎罪才能使她得到平安。” 他想,这和别人对她在法庭上的形容相符。此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怀疑。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对凯若琳不利,而现在,连她自己所说的话都对她不利。 可是另外一方面,安姬拉对她的信心非常坚定。不用说,安姬拉当然非常了解她,可是那会不会只是一个深爱姊姊的妹妹一厢情愿的执着忠诚呢? 安姬拉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波罗先生---我知道凯若琳并不是凶手。” 波罗轻快地说:“上帝知道我并不想动摇你的信念,可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说令姐不是凶手,很好,那么真实情形到底怎么样呢?” 安姬拉默思着点点头说:“我同意,要找出答案的确很难。我想可能凯若琳说得对,安雅是自杀的。” “从年对他的了解,有这种可能吗?” “很不可能。” “可是你并没像刚才那样,说你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啊。” “不,我刚才说过,很多人都会做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看起来和个性不合的事。不过要是你对他们了解得够深,就知道那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很了解你姊夫?” “对,可是没有我对凯若琳了解得那么深。安雅自杀在我看来确实很不可能---可是我想他还是可能会自杀。事实上,他一定是自杀的。” “你找不出其他解释?” 安姬拉平静地接受他的建议,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喔,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那种可能。你是说那些人当中,另外有人杀了他?那是冷血的蓄意谋杀……” “有可能,不是吗?” “是有可能……不过看起来实在太不可能了。” “比自杀更不可能?” “很难说……从表面上看来,没有理由怀疑其他人。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没有理由……” “不过我们还是不妨考虑一下。那些关系密切的人当中,你觉得谁---最可能是凶手?” “我想想看。嗯,我没杀他,那个爱莎当然也没有,他死的时候,她气得都快发疯了。还有谁?麦瑞迪?他一直很喜欢凯若琳,像是他们家一只小乖猫一样,我想这也许会造成他的动机。他也许会希望除掉安雅,好跟凯若琳结婚。但是他只要让安雅跟爱莎一起离开,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而且,我实在看不出麦瑞迪会是凶手。他太温和,太谨慎了。还有谁呢?” 波罗提示道:“威廉小姐?菲力浦?” 安姬拉严肃的神情变为轻松的一笑。 “威廉小姐?谁也不相信家庭教师真的会杀人吧!威廉小姐一直都很刚强,充满公正,廉直。”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她很喜欢凯若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也恨安雅,她是个十足的女性主义者,很讨厌男人。这就足以构成谋杀的理由吗?当然不。” “看起来的确不像。”波罗说。 安姬拉又说:“菲力浦?”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你知道,如果我们说的只是可能性,他应该最有可能。” 波罗说:“这可真有意思,华伦小姐。我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有很确定的理由,可是从我对他的记忆看来,他应该是个想象力有限的人。” “你觉得想象力有限的人有杀人的倾向?” “可能会让人用很粗鲁的方式解决自己的困难,那种类型的人,会从某种行动求得满足。谋杀本来就是很粗鲁的事,你不觉得吗?” “对,我想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种可能。但是,华伦小姐,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有把握。菲力浦可能会有什么动机呢?” 安姬拉没有立刻回答,她站着皱眉看着地面。 波罗说:“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点点头。 “你心里一定还藏者什么事没告诉我,华伦小姐。他们两人是不是对头?也许,是为了那个女孩爱莎?” “喔,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事?”安姬拉缓缓说:“你知道,多年之后忽然回想起往事的方式非常奇怪,我解释给你听: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了应该故事,我当时一点也不懂有什么意义,听过就算了,从来也没再去想过。可是差不多两年以前,我去看一幕滑稽剧的时候,那个故事忽然又回到我脑海里,我觉得好意外,甚至大声说出来:‘喔,原来那个布丁的傻故事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才懂。’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有些好笑的地方有点相似。”波罗说:“我懂你的意思,小姐。” “那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的意义了。有一次,我住在一家旅馆,正走过一条通道时,一间卧室门开了,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不是她的卧室---可是她一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于是,我也体会到有一天晚上在奥得柏利,看到凯若琳从菲力浦房间出来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了。”她俯身向前,阻止波罗打岔。“你知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到。我懂事了---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通常已经了解男女之间的事了---不过并没把那些事和现实联想在一起。凯若琳从菲力浦房间走出来,在我眼里就只是凯若琳从他房间走出来,和从威廉小姐或者我的房间走出来没什么不同。可是我确实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当时我不懂那种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懂。一直等我在巴黎那一晚从另外那个女人脸上看到相同的表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波罗缓缓说:“可是华伦小姐,你的话实在使我太意外了。从菲力浦亲口告诉我的话,我觉得他一直很不喜欢令姐。” 安姬拉说:“我知道,我也没办法解释,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波罗缓缓点点头。他和菲力浦见面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菲力浦对凯若琳憎恨,多少有些不是发自内心。麦瑞迪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又回到波罗脑中:‘安雅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一定很生气……有一年多都不理他们……’那么,菲力浦是不是一直唉着凯若琳呢?会不会因为她选择了安雅,就使他由爱生恨了呢?对,菲力浦太激动---偏见太深了。不理仔细回想着他,一个愉快,成功的人,有高尔夫球和舒适的屋子陪着他。十六年前,他真正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呢?安姬拉说:“我不懂这个,你知道,我对爱情没有经验---爱神一直没找上我。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想这件事也许……也许和所发生的事有关联。” 第一章 菲力浦·布癞克的话 亲爱的白罗先生:为了实现我的诺言,谨随信附上一份有关安雅·柯雷尔死亡事件的报告,因为时日相隔久远,我必须承认,我的记忆难保完全正确,但是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菲力浦·布莱克敬上以下是与一九──年九月安雅·柯雷尔被谋杀有关的事件:我与死者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他家和我家彼此相邻,两家原本就是朋友,安雅·柯雷尔的年龄长我两岁有余。童年时,每当放假,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不过我们并不在同一所学校就读。 从我对他漫长的了解,我觉得自己特别适合说明他的个性和生活的大概,而且我可以坦白地说,认为安雅·柯雷尔是自杀的说法,实在太荒谬了,对任何认识他的人来说,这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柯雷尔“绝对”不会自杀。他大热爱生命了!被告在法庭上说柯雷尔因为受良心谴责,一时悔恨不已、所以服毒自杀,相信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可笑极了。我可以说,柯雷尔没什么良心,也不是个有道德观念的人。此外,他和他妻子处得非常不好,我相信对他来说,抛弃一桩不完美的婚姻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准备负担她和孩子的生活。 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吝啬。他为人非常慷慨,也很亲切、可爱。 他不仅是个伟大的画家,也有许多忠心的朋友。就我所知,他没有任何敌人。 我也认识凯若琳·柯雷尔很多年了,因为她婚前就常到奥得柏利来玩。她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女孩,常常忍不住生气。 她很有吸引力,但是却很难共同生活。她几乎毫不迟疑就对安雅表示好感。我想,他并非真的爱她,但是因为时常共处,而且她也很吸引人,所以他们最后就订了婚。 安雅·柯雷尔的朋友对这件婚事都很忧虑,因为他们都觉得凯若琳很不适合他。 因此,新婚那几年,柯雷尔的妻子和朋友之间就造成有些紧张的局面。但是安雅·柯雷尔对朋友很忠诚,不会为了妻子就舍弃朋友。过了几年,他和我又和好如初,我也常到奥得柏利去。另外要说明一件事,我是他们小女儿卡拉的教父,由此可见,安雅把我当成至交,而我也有权利为一个自己无法再发言的人说话。 言归正传,现在来谈谈你要我写的事情。我从一本旧日记上查出,我是在凶案之前五天抵达奥得柏利的,也就是九月十三日。一到那儿,我就发觉气氛非常紧张。当时还有一位爱莎·葛理小姐也住在奥得柏利,安雅正在为她作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葛理小姐本人,不过我早就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因为大约一个月之前,安雅曾经向我提过她。他说到她时,显得很兴奋,于是我就开玩笑道:“小心点,老兄弟,别又昏了头了。”他叫我不要傻,他只是在替她画像,对她个人并没有兴趣。我说:“算了吧!你这句话说过好多次了”他说:“这一次不一样。”我有点风凉他说:“每次都不一样。” 安雅似乎很担心地说:“你不懂,她只是个女孩子,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又说她的观念很激进,没有老式的偏见。他说:“她很诚实、很自然,而且什么都不怕!” 我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想道,安雅这回真是糟了。几星期后,我听到一些闲言闲语,有人说那个姓葛理的女孩真是把他迷昏头了。也有人说,安雅也不想想那个女孩才多大,他实在有点不聪明。其他人都只是窃笑,说爱莎·葛理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更有人说,那个女孩财源不断,要什么就有什么,而且“她老是采取主动”。有人怀疑,柯雷尔的太太对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想法,有人认为她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也有人说她忌妒心实在太重,安雅过得非常痛苦,换了任何男人,都会不时另求慰藉。 我所以提到这些,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先说明我抵达奥得柏利之前的情况。 我很有兴趣见那个女孩──她非常漂亮、相当迷人──我呢,我必须承认,看到凯若琳受到伤害的模样,我颇为幸灾乐祸。 安雅·柯雷尔自己没有平常那么心情轻松,虽然在外人看来,他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我对他知之甚深,立刻就发现他有些紧张,脾气不稳定,不时会生些小气。 虽然他作画时心情一向喜怒无常,但是他当时所画的那幅画,并不完全是造成他紧张的原因,他很高兴看到我,我们一有机会独处,他就说:“你来了可真好,菲力浦。任何男人和四个女人住在一起,一定都没办法忍受,总有一天会进精神病院。”那种气氛的确很不舒服。 我说过,凯若琳显然很生气。她虽然好像很有礼貌,教养很好,但是却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对爱莎更粗鲁──不过她一个冒犯的字都没说,爱莎却光明正大地对凯若琳极端傲慢无礼。 她是天之骄女,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任何礼教可以束缚她不要表现得太公然无礼。 结果,安雅·柯雷尔不画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安姬拉那个女孩子吵嘴,他们虽然经常彼此嘲笑、吵架,但是一般而言都处得很好,可是这一次,安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刺,所以他们两人真的斗上了。家里第四个女人就是家庭教师。安雅说她是个“苦瓜脸的老太婆,恨透了我,坐在一边紧闭着嘴,不赞成我的作法,可是又不阻止我”。他又说:“女人全都该死!男人要是想得到平静,非得离女人远远的才行!” “你不应该结婚的,”我说:“像你这种男人,不适合让家务事来烦你。” 他说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又说凯若琳一定很高兴摆脱他。我这才肯定,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 我说:“怎么回事?这么说,你和那个可爱的爱莎的事是真的了?”他痛苦地说:“她的确很可爱,不是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碰见她。” 我说:“老哥,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别再跟任何女人纠缠不清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说:“你说得倒很轻松,我可没办法不惹女人──真的做不到──就算我做得到,女人也没办法不惹我!”说完,他耸耸宽阔的肩膀,说:“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总得承认这幅画很好吧?”他指的是他正在替爱莎画的那幅画,我对绘画技巧虽然非常外行,但也看得出,那确实是幅有特殊力量的画。 “安雅作画的时候,和平常完全不同。虽然他也会咆哮、呻吟、皱眉、怒骂,有时候甚至把画笔抛开,但是他实际上却非常快乐。只有他回屋里吃饭的时候,女人之间的敌对气氛才会使他心情沮丧。九月十六日,那种敌对气氛终于到了顶点,那顿午餐,我们吃得非常尴尬。爱莎的态度非常……我想只有‘傲慢’一词可以形容!她故意不把凯若琳放在眼里,不停地对安雅说话,就像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一样。凯若琳则轻松愉快地和我们其他人交谈,巧妙地在一些听来毫无恶意的话里暗中带刺。她不像爱莎。葛理那么肆无忌惮、信口胡言──凯若琳什么事都是间接的,她只用暗示,而不会直接说出来。午饭后,我们在起居室刚喝完咖啡,事情就到达了高潮。我正在批评一块漆得极亮的山毛棒木上刻的一个人头──那是件很奇怪的事。”凯若琳说:“那是一位年轻挪威雕刻家的作品,安雅和我都很喜欢他的作品,我们打算明年夏天去看他。” 这种表示拥有的口气实在让爱莎受不了,她绝不放过任何挑战,一两分钟后,她用清晰、稍微有点过于强调的声音说:“这个房间要是好好安排一下的话,一定很可爱。现在的家具大多了。等我住进来之后,要把所有废物拿走,留一两件好的就够了。我要换古铜色窗帘,我想──这样夕阳才会从西边那扇大窗照进来。” 她又转身看着我,说:“你不觉得那样很可爱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凯若琳就说话了。她的声音又柔又细,却非常危险。她说:“你想买下这里?爱莎。”爱莎说:“我用不着买。” 凯若琳说:“你是什么意思?”这时,她的声音已经一点都不柔和了,既严厉又冷酷。 爱莎笑着说:“何必假装呢?好了,凯若琳,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凯若琳说:“我不懂。”爱莎说:“别学驼鸟一样,假装看不到根本就没用。安雅和我彼此相爱,这不是你的家,是他的家。我们结婚之后,我就要跟他一起住在这里!” 凯若琳说:“我看你是疯了。” 爱莎说:“哦,不,我没疯,亲爱的,你也知道这一点。我们要是彼此坦诚相待,事情就简单多了。安雅和我彼此相爱,你早就看得很清楚了。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漂漂亮亮地放他走。” 凯若琳说:“你说的半个字我都不相信。” 但是她的声音却无法让人相信,爱沙显然已经让她起了警戒心。 这时,安雅·柯雷尔刚好走进房里,爱莎就笑着说:“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问他好了。” 凯若琳说:“我会问的。” 顿了顿,她说:“安雅,爱莎说你要娶她,是真的吗?” 可怜的安雅,我真替他难过,任何男人碰上这种场面,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他涨红了脸,咆哮地问爱莎,她为什么不能保守秘密? 凯若琳说:“这么说,是真的罗?” 他没有回答,只站在那儿把手指放在衬衫领口里。每次碰上难题,他就会这么做。 最后,他才尽量用威严的声音──事实上却办不到──说:“我不想谈这个。” 凯若琳说:“可是我们已经在谈了!” 爱莎插嘴道:“我觉得应该告诉凯若琳才公平。” 凯若琳平静地说:“是真的吗?安雅。” 他看起来有点惭愧,男人被女人逼得没办法的时候都会这样。 她说,“请你回答我,我一定要知道。” 他这才昂起头,像斗牛场上的牛一样,用吼叫似的声音说:“是真的──可是我现在不想谈。” 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我也跟着走出去,免得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我在阳台赶上他,他正在大声咒骂,我从来没看过那么生气咒骂的人。 后来他咆哮道:“她为什么不能闭上嘴?为什么不能闭上她的狗嘴?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我还是得画完那幅画──你听到了吗?菲力浦。那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画,我这一辈子最好的画。可是那两个该死的蠢女人却想把它毁了!” 然后他平静了一点,说女人一点都不懂事情的轻重缓急。 我忍不住微笑一下,说:“好了,就算她们该死,也全都是你自作自受。” “我难道不知道吗?”他说着呻吟了一下,又接着说:“可是你得承认,菲力浦,碰上她男人实在忍不住会昏头,就连凯若琳也应该了解。” 我问他,万一凯若琳坚持不肯离婚的话,他怎么办。 可是他这时已经出了神,我又重复一遍问题,他心不在焉地说:“凯若琳绝对不会怀恨的,你不懂,老弟。”。 “还有孩子呢?”他握住我的手臂。 “菲力浦老弟,我知道你是好意一可是别像乌鸦一样叫个不停,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不会有问题的,你等着瞧吧。” 这就是安雅──一个不通情理的乐观主义者。他愉快地说:“让她们都下地狱去吧!”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几分钟后,凯若琳像一阵风似地穿过阳台,她头上戴着一顶深褐色的怪帽子,挺漂亮的。 她用一种完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你的衣服上都是颜料,快脱掉,安雅,我们要到麦瑞迪那儿喝下午茶呢,你忘了吗?” “喔,我真的忘了。对,我……我们当然要去。” 她说:“那就快去把自己打扮得像样一点。” 她的声音虽然很自然,但眼睛却没有看他。她走向一丛大丽花,把一些快枯萎的花拔掉。 安雅转身缓缓走进屋里。 凯若琳开始跟我聊天,她说了很多话,例如那种天气还会维持多久,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鲭鱼,还有安雅、安姬拉和我愿不愿意去钓鱼等等。 她实在很让人惊奇,我真服了她。 不过我觉得,这正足以说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意志力很强,非常有自制力,我不知道她这时是不是已经下决心要杀他──如果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意外。她能够十分冷静无情的安排她的计划。 凯若琳·柯雷尔是个很危险的女人,我早就应该想到她不会就这么罢手。可是我却像个傻瓜似的,以为她认命了,或者她认为只要装得若无其事,安雅也许会改变心意。 一会儿,其他人也都出来了。爱莎一副旁苦无人的胜利表情,凯若琳没去理她。倒是安姬拉打开了僵局,她一边走出来,一边和威廉小姐争辩道,她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人特地去换裙子,她说她身上那件已经够好了──对亲爱的老麦瑞迪来说已经够好了,反正他从来也不注意什么。 最后我们终于出发了。凯若琳和安姬拉一起走,我和安雅一起走,爱莎独自一个人满面春风地走。 我本身并不欣赏她──她那种人太激烈了一一可是我必须承认,她那天下午真是美得叫人难以相信。女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就会特别美。 我没办法清楚地一一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只记得者麦瑞迪出来迎接我们。我想我们大概先绕着花园走走,我还跟安姬拉谈了很久训练(geng)捕鼠的事。她吃了好多苹果,并且劝我也多吃些。 后来,我们在大杉树下喝茶。我记得麦瑞迪看来很不安,可能是凯若琳或者安雅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一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凯若琳,一下又盯着爱莎,仿佛担心极了。凯若琳当然希望麦瑞迪能助她一臂之力,他是个柏拉图式的忠诚老友,永远、永远也不会太过分。 她就是那种女人。喝完茶后,麦瑞迪匆匆跟我交谈了一下,他说:“听着,菲力浦,安雅绝对不能那么做!” 我说:“算了,他已经决定了。” “他不能离开妻儿,跟那个女孩走。他比她大多了,她顶多才十八岁。” 我告诉他,葛理小姐是个非常世故的女孩,已经二十岁了。 他说:“无论如何,还是大小了。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怜的老麦瑞迪,永远是那种有侠义精神的真正绅士。 我说:“别担心,老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喜欢这么做!” 我们只有机会谈这么多。我想麦瑞迪也许很担心凯若琳成为弃妇,一旦离婚之后,她也许会希望他娶她。这种事对他一厢情愿的爱心实在大多了些,我觉得这倒挺有意思的。 很奇怪,我对我们到麦瑞迪那个臭房间的事不大记得了。 他很喜欢向人展示他的嗜好,我老是觉得好无聊。我想他在发表有关毒芹硷的长篇大论时,我大概也和其他人在一起,不过我不记得了。我没看到凯若琳偷那东西。我说过,她是个很伶俐敏捷的女人。不过我记得麦瑞迪念那段有关苏格拉底的死的文章给大家听。我觉得无聊透了,古典文学者让我觉得好烦。 那天其他的事,我不记得什么了。我知道安雅和安姬拉吵得非常厉害,我们其余的人倒是有点欢迎他们这样做,这么一来,反而避开了其他难题,安姬拉最后在一阵谩骂中上了床。她说第一,她会报复他;第二,她希望他死;第三,她希望他得麻风病而死;第四。她希望他鼻子上会粘上一条香肠,永远拿不下来,就像神话故事里一样。她走了之后,我们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一会儿,凯若琳也去睡了。威廉小姐跟在她学生后面走了,安雅和爱莎一起到花园去,于是我独自出去散步,那是个可爱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下楼,起居室里没有人,我记得我吃了味道很好的腰子和醺肉。腰子很好,是用芥末烤的。 后来我四处走走,看看人都到哪儿去了,我走到门外,没看到人,吸了一支烟,碰到威廉小姐到处找安姬拉。安姬拉这时应该做女红的,但是却溜掉了。我回到大厅时,发现安雅和凯若琳正在书房吵架。他们吵得很大声,我听到她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我真想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安雅说:“别傻了,凯若琳。” 她说:“我是说真的,安雅。” 我不想再听下去,就走了出去。我朝阳台另外一边走,迎面碰到爱莎。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椅子就在书房窗口正下方,窗子开着,我想书房里说些什么她一定听得一清二楚。她看到我,非常沉着地站起来走向我。 她微笑着拉住我的手臂,说:“真是个可爱的早晨,不是吗?” 对她来说当然是个可爱的早晨,相当残酷的一个女孩! 不,我想她也许只是心直口快,缺乏想象力,只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们站在阳台上谈了大约五分钟,我听到书房门用力拉开,安雅·柯雷尔走出来。他的脸非常红。 他很没礼貌地抓住爱莎肩头,说:“好了,你该去坐着了,我要画画。” 她说:“好吧,我上去拿件衣服,有点冷风。” 她走进屋里。 我以为安雅会跟我说什么,但是他只说了一句:“这些女人!” 我说:“高兴点,老哥。” 接着我们都没再说什么,等爱莎又从屋里走出来,他们就一起到贝特利园去,我也回到屋里。 凯若琳站在大厅里,我想她大概根本没注意到我。她有时候就是这样。我只听到她喃喃自语道:“大残忍了……” 说完之后,她就从我身边走过,上楼去了,好像还是没看到我──仿佛心事重重,正在想象什么。我现在想她可能是上楼去拿那玩意儿。也是那时候决心做她所决定做的事。(不过我当然没权利这么说,你知道。)这时,电话响了。因为我常到奥得柏利,就像是他们家的一分子,所以也没等仆人去接,就自己拿起听筒。 对方是我哥哥麦瑞迪,他的声音很不安,说他发现实验室里的毒芹硷瓶子空了一半。 这件事太使人意外了,我也傻乎乎地被吓着了。麦瑞迪又在电话那头颤抖不已。我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就简单说要他马上过来。 我也过去跟他碰面。我说明一下,两栋房屋之间最近的通道,是划过一条小河,我打算走到停船的地方,所以又经过贝特利园,听到爱莎和安雅一边交谈一边作画。他们似乎很高兴。毫无忧虑。安雅说天气真是太热了,爱莎说她摆姿势的城垛上有凉凉的海风吹过。又说:“我摆姿势摆得都快麻木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亲爱的。”安雅大声说:“绝对不行,坐好,你是个有能耐的女孩,我现在画得非常顺利。”爱莎说:“讨厌鬼。” 又笑了笑。后来我就走远了,没再听到什么。 麦瑞迪刚好从那边划船过来,我等他把船系好,走上楼梯。他脸色苍白,显得很担心。 他对我说:“你的头脑比我好,菲力浦。我该怎么办呢?那东西太危险了。” 我说:“你肯定没弄错吗?” 你知道,麦瑞迪一向有点迷糊,也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没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他回答说他非常肯定,瓶子昨天下午还是满满的。 我说:“你一点都想不出会是谁偷的吗?” 他回答说是的,问我有什么看法。会不会是仆人偷拿的? 我说也许是的,可是我觉得很不可能。他不是一向都把门锁着的吗?他说的确一向都锁着,但是他发现窗户底下打开了几英寸,也许有人从窗口溜进去偷拿。 “是顺手牵羊?”我不相信地问:“麦瑞迪,我觉得有几种很卑鄙的可能。” 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要是他确实没有弄错的话,可能是凯若琳偷了想谋杀爱莎,要不就是爱莎拿去,想除掉凯若琳。 麦瑞迪颤抖了一下,说那太可笑、太戏剧性了,不可能是真的。我说:“好,那么东西明明不见了。你又怎么解释呢?” 他当然没什么理由。其实他想的和我完全一样,只是他不敢面对事实罢了。 他又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说──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一“我们一定要仔细想想。你要是不当着大家的面坦白说出毒药丢了,就最好单独和凯若琳谈谈,要她把东西还给你。要是你肯定她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就对爱莎采取同样方法吧。”他说:“她那种女孩子不可能偷东西的,”我说我不那么有把握。 我们一边谈一边朝屋子走去,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贝特利园时,我听到凯若琳的声音。 我以为是他们三个人在吵架,但他们却是在谈论安姬拉。 凯着琳说:“那对那女孩太残酷了,”安雅不耐烦地应答了一句话。 我们走到花园门口时,门刚好打开,安雅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意外,凯若琳正要走出来,她说:“嗨,麦瑞迪,我们正在谈安姬拉上学的事,我不知道这样做对她到底好不好。”安雅说:“别替她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走了真好。” 这时,爱莎从屋子那边跑过来,手上拿着一件猩红色的上衣。安雅大声说:“快过来,坐好,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回到画架前面,我发现他脚步有点蹒跚,心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处在这种尴尬的环境,男人免不了会喝点酒。他喃喃抱怨道:“啤酒热得要命,咱们为什么不在这里摆点冰块呢?” 凯若琳·柯雷尔说,“我给你拿点冰啤酒来。”安雅说:“谢谢了。” 于是凯若琳就关上贝特利园大门,和我们一起回到屋里。 我们坐阳台上,她走进房间。大约五分钟之后,安姬拉拿了两瓶啤酒和一些杯子过来,天气很热,我们也乐得喝点冰饮料。我们正在喝酒时,凯若琳从我们面前走过,她手上又拿了一瓶啤酒,说要拿去给安雅,麦瑞迪自愿替她拿去,她却坚决要自己去。我以为──我实在大傻了──那只是因为她太忌妒,受不了让他们而人单独留在那儿。她刚才已经用不愿安姬拉离家上学的牵强理由去过一次了。 她沿着曲折的小径下去,麦瑞迪和我目送着她离开,我们还没决定采取什么行动,安姬拉就吵着要我陪她一起去做日光浴。麦瑞迪看来不肯一起去,我就简单跟他说:“吃完午饭再说,”他点点头。 於是我就和安姬拉一起去做日光浴,我们先在小河里来回游了一趟,然后躺在岩石上晒太阳。安姬拉有点不想说话,这刚好符合我的心情。我决心吃完午饭就马上把凯若琳拉到一边,单刀直入地指责她偷了毒药。让麦瑞迪做是没用的,他太懦弱了,不行,我一定要亲口跟她说,要她把东西还给麦瑞迪。就算她不肯,也一定不敢用了,我相信是她偷的,爱莎大敏感、太冷酷了,不会冒险去偷毒药。她头脑精明,会小心爱护自己,凯若琳却不──她很不平衡,非常冲动,也很神经质。不过你知道,我心里还是觉得,麦瑞迪也许弄错了。也可能是仆人摸进实验室,不小心打翻了一些,却不敢承认,你知道,毒药实在太戏剧性了,叫人不大敢相信它是真的──一直到出事之前。 我看看表,发觉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和安姬拉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回去吃午餐,大家刚刚就坐──不过安雅没来,他留在贝特利园。对他来说,这是家常便饭。私下里,我也觉得他今天这么做很对,要不然大家又要吃一顿尴尬的午饭了。 饭后,我们在阳台上喝咖啡。我真希望自己记得凯若琳有什么表情,做了什么事。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在我印象中,她很平静,而且有点悲伤,那个女人真是像魔鬼一样! 只有魔鬼才会狠心地毒死自己丈夫。要是她用手枪一枪打死他,那倒还可以谅解。可是她却冷酷、蓄意、报复性的毒杀……而且又那么冷静镇定。 她站起来;用最自然的态度说要拿咖啡去给他。其实她明明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这时候去他一定已经死了。威廉小姐和她一起去。我不记得是不是凯若琳提议的了,我想应该是的。 她们两人一起离开。一会儿,麦瑞迪也走开了。我刚找了个借口跟着他后面走,他就从小径跑回来了。他脸色灰白,喘着气说:“赶快找医生:……快……安雅──”我跳起来。 “他病了──死了?”麦瑞迪说:“恐怕是死了……”我们一时忘了爱沙,可是她忽然尖叫一声,像是妖精在哭泣。她喊道:“死了?死了?……”然后跑出去,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像那样行动──像只鹿一样──像是后面有人在鞭打她──也像是愤怒的复仇之神。 麦瑞迪喘着气说:“快跟住她,我去打电话。快跟住她,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 我立刻跟着她出去──幸好我跟了去,否则她很可能会杀死凯若琳。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深切的悲痛和激烈的仇恨。 所有教养全都抛开了,你可以看出她父亲还有祖父母曾经做过工人。失去了爱人,她变成一个野蛮的女人。她用力抓凯若琳的脸,扯她的头发,要是她能,甚至会把她摔过栏杆。她以为是凯若琳用刀杀了他,她完全弄错了──这也难怪。 我用力把她拉开,然后威廉小姐接了手。我必须承认,她很行,不到一分钟,她就控制住了爱莎,叫她安静下来,不能这样闹下去。那女人真是够凶悍的,可是她成功了,爱莎安静下来了一只是站在那儿喘息颤抖。 至于凯若琳,她的假面具马上就戳穿了,她非常平静地站在那儿──也许可以说是很茫然。但是她的眼神却露出了马脚──在观察四周,什么都知道,静静地观察着。我想,她大概开始害怕了…… 我走过去跟她说话,我的声音很低,我想另外两个女人都没听到。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凶手,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猛然退后一步,说:“不──不──是他──他自己自杀的……” 我紧紧盯住她的眼睛,说:“你把那套故事去跟警方说吧。” 她是那么做了---不过他们并不相信。 第二章 麦瑞迪·布莱克的活 亲爱的白罗先生,我把我所记得与十六年前发生的悲剧有关的事,照我所答应你的,在此一写下来。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把我们这次见面对我说的话都全部仔细想过一遍,我越回想越觉得凯若琳·柯雷尔绝对不可能毒死她丈夫。这种说法本来就不适当,可是一方面没有其他解释,一方面她的态度也使我盲从附和别人的说法──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她下的毒手,又会是谁呢? 和你见面之后,我又仔细考虑过被告当时提出的辩解──安雅。柯雷尔是自杀死的。虽然就我对他的认识而言,这种说法似乎很不可能,但是我现在觉得应该修改一下我的意见,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凯着琳相信,如果我们相信那位迷人而又文雅的女士受到不公平的判决,那么她所相信的事必定占有很重的分量。她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安雅,如果她相信安雅可能自杀,不管他的朋友有多怀疑,那他就一定有可能是自杀的。 所以,我相信安雅。柯雷尔可能在良知谴责,潜意识后悔,甚至过度失望的心情下,终于走上自杀的道路,但是他的悔意只有他妻子知道。我想这种假设并非没有可能,也许只有她了解,看过他那一面。虽然这和我以往听他说过的话并不相符,不过大多救人确实有一种连最亲近的人都会感到意外的另外一面,一位受尊敬而又严厉的人、也许有粗鲁的一面,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一个庸俗的商人也许私底下很有艺术眼光。冷酷无情的人也会有潜藏的仁慈心,慷慨愉快的人或许有卑鄙残忍的一面。 所以,安雅·柯雷尔内心里也许有一种不健全的自责,他越装腔作势地摆出自我主义的样子,潜在的良知责备他越深。 从表面上看来虽然很不可能,可是我现在相信一定就是这样。 我再重复一遍,凯若琳自己既然很坚持那种看法,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现在再就这种新的观点来看看事实,或者说我对事实的记忆。 下面这段话是悲剧发生之前几周我和凯若琳所谈的话,也许和这件事有所关联。那是爱沙,葛理初次到奥得柏利的时候。 我说过,凯若琳了解我对她有深厚的感情和友情,所以我是她最可以信赖的朋友。她看来不大快乐,可是有一天她忽然问我,我觉得安雅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时,我还是有点意外。 我说:“他喜欢替她画像,你也知道安雅那个人。” 她摇摇头,说:“不,他爱上她了。” “这一也许有一点吧。” “我想他是非常爱她。” 我说:“我承认,她的确非常吸引人,我们也都知道安雅感情很脆弱。可是,到现在你一定知道,亲爱的,安雅真正爱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他常常会感情出轨,可是并不持久。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即使他表现得并不好,却并不影响他对你的感情。”凯若琳说:“我也一直这么想。” “相信我,凯若琳,”我说,“本来就是这样。” 她说:“可是我这一次却有点害怕,麦瑞迪,那个女孩太……太认真了。她那么年轻……那么热切。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回──他是真正爱上她了。” 我说:“可是正如你所说的,她太年轻、大认真了,这样反而会保护她。一般说来,女人只是安雅的追求对象,可是这个女孩就不一样了。” 她说:“是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一次会和以往不同。” 她又说:“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麦瑞迪,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外表上,我当然比不上爱莎那孩子,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我说:“凯若琳,你知道安雅是真心爱你。” 她说:“谁能对哪个男人那么有把握呢?”接着她悲哀地笑笑,说。“我是个很率直的女人。麦瑞迪,我真想拿把斧头去找那个女孩。” 我告诉她,那孩子也许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非常爱慕崇拜安雅,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安雅爱上她了。 凯若琳只说:“亲爱的麦瑞迪啊!”然后就把话题转到花园上了,我也希望她不要再为这件事担心。 过了不久,爱莎回到伦敦,安雅也离开了好几个星期,我真的完全忘了这回事。可是后来我又听说爱莎再度回到奥得柏利,好让安雅完成那幅画。 这个消息使我觉得有点不安,可是我看到凯若琳的时候,她好像并不想谈什么,看起来完全和平常一样──点也不担心或者不安。我想大概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等我知道事情的发展时,才会大吃一惊。 我告诉过你我和柯雷尔及爱莎的谈话,我没有机会跟凯若琳细谈,只交换了几句话,这也已经告诉过你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脸,大大的黑眼睛,情绪非常紧张,也可以听到她说:“一切都完了……” 我实在形容不出她那短短几个字所表达的绝望。她说的确实就是事实,安雅一离开她,她的一切也都结束了,我想这也正是她拿走毒芹硷的原因。那是一种解脱方式,而且是因为我向他们愚蠢他说明毒芹硷的药效,并且念了一段优雅死亡的文章给他们听。 我目前的想法是,她拿了毒芹硷,准备在安雅离开她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也许看到她偷拿──也许是后来发现她有那东西。 这种发现给他带来很大的震撼,他对自己使她产生那种想法非常惊恐。可是尽管他既害怕又后悔,却还是无法放弃爱莎。我能体会他的心情,任何男人一旦爱上地,都会觉得难分难舍。 他没有爱莎活不下去,也知道凯若琳没有他活不下去,于是决心走上唯一的道路──自杀。 我想,这种态度也很符合他的个性。绘画是他一生最重视的东西,所以他死的时候也把画笔握在手里,而且他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他深爱的女孩子的脸,也许他觉得,只有他死了,对她才最好… 我承认,这种理论有几点难以解释。例如空毒芹硷瓶子上为什么只有凯若琳的指纹,我想可能是安雅摸过之后,瓶子上的指纹全都弄混了,或者被放在瓶子旁边的软垫擦掉了,他死了以后,凯若琳摸摸看有没有人碰过。这当然有可能,不是吗?至于啤酒瓶上的指纹,被告律师认为一个人服毒之后,手确实可能扭曲成一种完全不自然的姿势。 还有一件事也有待解释──就是凯若琳本身在审判期间的态度,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出原因了,事实上,的确是她从我实验室拿走毒药的,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没想到她丈夫反而在不得已的心情下自杀了,她觉得“我虽没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认为自己就是凶手。 我觉得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事,果真如此,你就可以把这些事实告诉小卡拉,让她知道她母亲唯一的过错就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她就可以安心地结婚了,这些都不是你要我写的东西,我已经详细跟你说过安雅死的前一天所发生的事,现在谈谈悲剧发生当天的情形。 我一夜都没睡好,担心我朋友的不幸转变。我在床上躺了好久,企图设法挽救他的婚姻危机,一直到清晨六点左右,我才沉沉人睡。所以九点半左右才头昏脑胀地醒来,一会儿我仿佛听到楼下的房间有动静,那是我的实验室。 事实上,那些声音可能是猫弄出来的,因为我发现窗框有一点拉起来,大小刚好可以让猫通过。就因为听到有声音,所以才走进实验室看看。 我一穿好衣服就走进实验室,一会儿。我发现架子上装毒芹硷的瓶子没放整齐,就走近一看,瓶里的溶液竟然少了一大半,我吓坏了。瓶子昨天明明是快满的,现在却几乎空了。 我把窗门关好,锁上,走出来,把门锁好。我觉得很不安也很困感,每当我受惊的时候,思想就特别缓慢。 我先是不安,接着很担忧,最后起了戒心。我问过家人,他们全都否认进过实验室。于是我又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打电话给舍弟,问间他的意见。 菲力浦脑筋比我灵活,他看出这件事很严重,要我立刻过去商量。 我出门的时候碰到威廉小姐,她是来找逃课的学生。我保证没有看到安姬拉,她也没到我家来。 我想威廉小姐大概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并不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她到花园里找找看,因为安姬拉很喜欢那儿的一棵苹果树。我自己则赶到岸边,迅速划船到奥得柏利。 舍弟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我们沿着那天你和我一起走的那条小径走向屋子。你知道,经过贝特利园的墙下时,免不了会听到里面的谈话。 由于凯若琳和安雅正在不高兴,所以我没怎么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当然没听到凯若琳说任何威胁的话。他们谈论的内容是有关安姬拉的事,我猜大概是凯若琳要求安雅不要送安姬拉到学校去。安雅却很坚持,生气地大声说一切都决定了,他会注意给她收拾行李。 我们快走到贝特利园门口时,园门开了,凯若琳走出来。 她看来很不安,心不在焉地对我笑笑,说他们刚在讨论安姬拉的事。这时,爱莎从小径那边走过来,安雅显然想继续作画,不希望被打扰,于是我们就上去了。 菲力浦事后非常自责,怪我们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可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们没有权利假定有人想要谋杀别人(而且我现在也相信,没有人想要谋杀谁)。我们显然应该采取一些行动,可是我还是觉得最好先仔细商量一下。我们必须采取正确的行动──有一两次我也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弄错。那个瓶子前一天真是满的吗?我不是一个对事情有绝对把握的人。记忆往往会骗人,例如说,你有时候以为某样东西放在某处,后来才发现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越试着回想前一天下午瓶子里到底有多少溶液,就越不敢肯定。这可惹怒了菲力浦,他开始对我失去了耐心。 我们一时无法继续谈下去,就约定等吃完午饭再说。(恕我直言,只要我高兴,随时部可以到奥得柏利吃午餐。)后来,安姬拉和凯若琳替我们拿啤酒来,我问安姬拉为什么要逃课,并且告诉她威廉小姐在四处找她,她说她去晒日光浴了,而且她既然就要准备很多新衣服到学校去,又何必花时间补那条可怕的旧裙子呢? 既然没机会再跟菲力浦单独谈,我又急着想一个人好好沉思一下,于是就独自走到通往贝特利园的小径。我指给你看过,贝特利园上面的树丛里有块空地,里面有一张旧椅子。 我就坐在那儿抽烟沉思,偶尔看看爱莎摆姿势给安雅作画。 她在我印象中始终是那天的模样,姿势非常挺直,身上穿着黄衬衫和深蓝色长裤,肩膀上披了件红外衣保暖。 她脸上充满了轻快的神情,生气蓬勃,健康而有活力,并且用愉快的声音畅谈未来的计划。 听起来我好像在窥视他们似的,其实不是这样。爱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和安雅都知道我在那边。她还朝我挥挥手,说安雅那天早上真是精力充沛,一点都不让她休息。 她全身痛得要命,都快僵硬了。 安雅吼着说,她还没他那么严重呢,他全身都僵硬了──肌肉风湿。爱莎嘲弄他说:“可怜的老头!”他说她就要接收一个没用的残废了。 你知道,我觉得非常吃惊,他们使得别人那么痛苦,自己却能若无其事地谈论他们的未来,可是我又不能反驳她。她那么年轻,那么有自信,爱得又那么深,而且她并不真的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她不懂得什么是受苦,她只是孩子气地相信,凯若琳一定没事,她很快就会忘了这些。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要安雅和自己快乐地在一起。他说我的观念太陈腐了。她毫无疑虑,毫无不安──也没有怜悯,可是谁又能期望一个青春绽放的年轻人有同情心呢?只有年纪大、聪明些的人才会有。 当然,他们谈的话并不多,画家作画的时候都不希望跟人聊天,也许每十分钟左右爱莎会说一句话,安雅也随口答一句,有一次她说:“我觉得你对西班牙的看法很对,我们应该先去那里,你一定要带我去看斗牛,我想一定棒透了。不过我希望牛把人杀死,而不是人把牛杀死。我可以体会罗马女人看到男人死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男人算不了什么,动物才真是了不起。” 我觉得她自己就像头野兽一样──年轻、原始,没有人类的悲哀体验和带有怀疑的智慧。我相信爱莎还不懂得“思考”──她只知道“直觉”。但是她非常活跃──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有活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活跃而有自信──仿佛站在世界的顶端。 午餐铃响了,我起身沿着小径走到贝特利园门口,爱莎和我一起离开。从阴凉的树丛走进耀眼的阳光下,我一时几乎看不见什么,安雅仰靠在椅子上,两手垂着。他正在凝视那幅画,我经常看到他这样,所以怎么可能想到毒药已经发作,让他的四肢开始僵硬了呢? 他很痛恨厌恶疾病,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病,我相信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被日照过度,因为症状差不多。可是他绝对不肯开口抱怨。 爱莎说:“他不肯去吃午饭。” 我心里觉得他很聪明,就说:“那就再见吧。” 他把眼光从画上移到我身上,他的眼神包含着一种… 怎么说呢…像是怨恨似的,就那样怨恨地看着我。 当时我当然不懂──因为每当他画得不顺利,就常常似要杀人似的。我以为就是那么回事,他还发了一声似是咕噜似的声音。 爱莎和我都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以为只是艺术家喜怒无常的通性。 于是我们就留下他一个人,她和我有说有笑地走回屋里。 要是她知道再也无法看到活着的安雅,可怜的孩子……喔,也好,感谢上天她不知道,还能够多欢笑一会儿。 午餐时分,凯若琳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点心不在焉,没别的。那不是正证明她和安雅的死无关吗?她不可能那么会演戏。 吃过午饭,她和家庭教师一起下去时发现了他。我迎面碰到威廉小姐走回来,她要我打电话找医生,然后又回到凯若琳身边。 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是指爱莎──疯狂悲伤得就跟小孩一样,不相信命运之神会对他们做出这么残酷的事,凯若琳相当镇定,是的,她相当镇定。当然,她比爱莎能控制自已,她一点部没有后悔的意思,只说他一定是自杀的,我们都无法相信,爱莎嚎啕大哭,指着她鼻子骂她是凶手。 她当然可能已经想到别人会怀疑她,对,所以她的态度才会那样。 菲力浦坚信一定是她害死他的。 家庭教师帮了很大的忙,她要爱莎躺下,给她眼了一颗镇定剂。警察来的时候,她又把安姬拉带开。不错,那个女人真有魄力。 整件事就像梦魇一样,警方搜索过屋子,问了一些问题。 然后是记者,像苍蝇似的到处飞来飞去,又用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而且还要访问家人。 梦魇一样… 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是个梦魇。等你把真相告诉小卡拉之后;但愿上帝帮我们忘了这一切,永远别再想起。 不管表面看来有多不可能──安雅一定是自杀的。 第三章 狄提善夫人的话 我在此写下我与安雅·柯雷尔相遇以及他不幸身亡的经过。 我初次见到他,是在一个画室的宴会上。我记得他站在窗子边,我一进门就看见他。我问别人他是谁,人家说:“是画家柯雷尔。”我马上说我想认识他。 那一次,我们谈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如果你有过当时我对安雅·柯雷尔的那种印象,就会知道那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也许可以说我一见到他,其他人就变得非常渺小了。 那次见面以后,我立刻尽一切可能到处去看他的画。当时他正在旁德街开画展,另外有一幅画在曼彻斯侍,一幅在里兹,两幅在伦敦公共美术馆。我一一去看过之后,又和他见了面。我说:“你的画我全都看过了,我觉得真是太棒了。” 他只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说:“谁说你可以批评画了,我相信你连皮毛都不懂。” 我说:“也许不懂。可是你的画还是很棒。” 他对我微笑一下,说,“别做冲动的小傻瓜了。” 我说:“我才不是呢,我要你替我画像。” 柯雷尔说:“要是你还有点理智的话,就会知道我是不替漂亮女人画肖像的。” 我说:“不必画肖像,我也不是漂亮女人。” 他看看我,仿佛这才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他说:“对,也许你不是。” 我说:“那你愿意画我罗?” 他歪着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你是个奇怪的孩子,不是吗?” 我说:“你知道,我很有钱,可以付很优厚的费用给你,”他说:“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我替你画像?” 我说:“因为我想要。” 他说:“这也算理由?” 我说,“不错,我一向要什么有什么。” 他说:“喔,可怜的孩子,你太年轻了!” 我说:“你愿意替我画像吗?” 他握住我的肩头,把我转向灯光,仔细打量着我,然后又站得远些看,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等待。 他说:“有时候我想画在圣保罗大教堂上方排成一列飞翔的色彩迷人的金刚鹦鹉。要是我用一幅美丽的传统户外景色为背景来画你,我想也会得到相同的效果。” 我说:“那你愿意画我了?” 他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爱、最质朴、最艳丽、最奇特的色泽,我愿意画你!” 我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他又说:“可是我警告你,爱莎·葛理,要是我替你画像,可能就会向你求爱。” 我说:“但愿如此……” 我说得很镇定、很平静。我听到他吸了一口气。也看到他眼中泛起的神色。 你知道,事情就是突然变成这样的。 一两天后,我们又见面了。他告诉我希望我到得文郡──他已经在那儿找好了替我作画的背景。他说:“你知过,我是有妇之夫,也很爱我太太。” 我说要是他喜欢她的话,她一定很好。 他说她非常非常好。“老实说,她非常可爱──我也确实爱她。所以希望你牢牢记住,爱莎。” 我告诉他我非常了解。 一星期之后,他开始替我画像,凯若琳·柯雷尔很愉快地欢迎我。她不大喜欢我──可是话说回来,她又有什么理由要喜欢我呢?安雅非常谨慎,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不能让让他太太听到的,我对她也很有礼貌、很客气,不过私底下我们心里都有数。 过了十天左右,他告诉我,要我回伦敦。 我说:“还没画完呢?” 他说:“才刚开始,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画你,爱莎。”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爱莎,所以你必须离开。我没办法想绘画的事──除了你,我什么事都没办法想。” 当时我们在贝特利园,那是个炎热的艳阳天,四周有鸟和嗡嗡叫的蜜蜂,应该让人觉得很快乐、很平静,可是事实上却不。有一种……悲剧的气氛,就像……就像已经反映着未来要发生的事一样。 我知道即使我回伦敦也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说:“好吧,要是你要我回伦敦,我就回去。” 他说:“好女孩。” 于是我就离开了,也没有写信给他。 他忍耐了十天,最后还是来找我。他又瘦又憔悴,而且非常可怜,我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说,“我警告过你了,爱莎,可别说我没警告你”我说:“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声音,说:“有些事,男人实在忍受不了,没有你,我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觉也睡不好。” 我说我知道,而且,我从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是这样。这是天意,挣扎也没有用。 他说:“你并役挣扎太久,是不是?爱莎。”我说我一点也没挣扎。 他说他希望我没那么年轻就好了,我说那没关系。我想我可以说,接下来那几周我们非常快乐。可是用“快乐”这个词来形容并不恰当,事实上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害怕的感觉。 我们是上天注定的一对,现在彼此找到了对方──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 可是另外又发生了一些事,那幅还没完成的画一直萦绕在安雅的脑海里,他对我说:“真是可笑,以前我没办法画你──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可是我实在很想画你,爱莎,我要使你的画像成为我作品中最好的一幅。我现在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用画笔画下你坐在灰白的栗子树下的模样,树旁边有一道墙,还有传统的蓝色大海,高雅的英国树,而你──你却像在这一片和谐之中发出的胜利尖叫声。” 又说:“我一定要这样画你!我画画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我。画完之后,我会把真相告诉凯若琳,事情就完全解决了。” 我说:“凯若琳会不会不肯离婚。” 他说他想不会,不过女人心实在狠难测。 我说要是他觉得不安的话,我非常抱歉,可是这种事毕竟也很难免。 他说:“你很好,也很理智,可是凯若琳并不理智。她一向都不理智,以后当然也不会。你知道,她很爱我。” 我说我知道,可是如果她爱他,就应该把他的快乐摆在第一,而且如果他希望自由,她也不该勉强留住他。 他说:“生活可不像文学作品中形容的那样,别忘了,自然是很残酷的。” 我说:“我们现在当然都是文明人了吧!”安雅笑着说:“文明个鬼!凯若琳很可能会拿斧头找你算帐。你难道不了解,爱莎,她会很痛苦──你难道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那就别告诉她好了。” 他说:“不行,迟早都要分手,你一定要正正当当、光明正大地属于我。” 我说:“万一她不肯离婚呢?” 他说:“我不伯这个。” 我说:“那你怕什么?” 他缓缓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了解凯若琳,我却不。 要是我早知道…… 我们又回到奥得柏利。这一次,日子就变得有点不好过了。凯若琳起了疑心,我真不喜欢──真的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一向痛恨欺骗和隐瞒事情。我觉得我们应该把真相告诉她,可是安雅不肯。 可笑的是,他并不是真的在乎。他虽然很喜欢凯若琳,不希望伤害她,可是却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诚实,他狂热地作画,其他任何事都不在乎。我以前没看过他作画的情形,这时才了解,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他自然而然地就完全沉醉在画里,所有平常的礼数都下放在心上了;可是我不一样啊,我的处境太可怕了,凯若琳憎恨我──那是当然。唯一能使我不处在这种尴尬地位的方法,就是老实告诉她真相。 可是安雅坚持不肯在画完之前受到任何打扰,我说也许不至于弄很太尴尬,凯若琳太骄傲尊贵了,不会怎么样的。 我说:“我希望诚实地说出来,我们一定要诚实。” 安雅说:“诚实个鬼!我现在一心只想画画,其他任何事都别说。” 我了解他的看法,可是他却不了解我的看法。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凯若琳谈到她和安雅明年夏天的计划,口气好像很有自信一样,我忽然觉得我们这样做太可厌了──让她这样下去──也许也是因为我很气她那么技巧地对我表示不高兴,我却抓不着把柄。 所以我就把事实说出来了。从某一方面来说,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不过当时,要是我早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就不会那么做了。、争执马上就发生了。安雅对我非常生气,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我说的是真的。 我一点也不了解凯若琳。我们全部到麦瑞迪·布莱克家去喝下午茶,凯若琳掩饰得非常好;有说有笑的,我像傻瓜一样,以为她已经接纳事实了,我没有离开柯雷尔家真是尴尬,可是要是我走了,安雅一定会火冒三丈,我想凯若琳也许会走,要是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没看见她拿毒芹硷,我不想说谎,也许真的像她所说的,她拿那东西本来是想自杀。 可是我并不“真的”认为这样,我觉得她是那种嫉妒心和占有欲非常强的女人,绝对不肯放弃任何她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而,安雅是她的财产。我想她早就准备好了,宁可杀了他,也不愿意让别的女人得到他,我想她一定是一得到这个消息,就立刻下决心杀他,麦瑞迪·布莱克心血来潮地谈到毒芹硷,刚好提供了她唾手可得的方法,实现她早就有的决心,她是个很刻薄,很爱报复的女人,安雅早就知道她很危险,我却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她又最后一次和安雅摊牌。我在外面阳台上听到一大部分,他很好──有耐心又平静,也要求她保持理智。他说他非常喜欢她和孩子,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他愿意尽一切可能使她们未来幸福。然后他坚定他说:“可是你要了解,我一定要娶爱莎,任何事都没办法阻止我。你我一向同意让彼此自由。你也知道,这种事是很难避免的。” 凯若琳对他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音调。 安雅说:“你是什么意思?凯若琳。” 她说:“你是属于我的,我不会放你走。我一定会在你到那个女孩身边之前杀了你…” 这时,菲力浦·布莱克从阳台那边走过来,我起身走向他,因为我不希望他听到他们的谈话。 一会儿,安雅也走出来,说该继续画画了,于是我们就一起走向贝特利园,他没说什么,只说凯若琳态度很强硬,可是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谈这些了,他要专心作画。他说只要再画一天左右,那幅画就可以完成了。 他说:“那会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幅画,爱莎。” 过了一会儿,我进屋子去拿件上衣,因为外面有点凉凤。 我回到贝特利园的时候,凯若琳也在。我猜她是最后一次来请求他,菲力浦和麦瑞迪。布莱克也在。 就在那时,安雅说他口渴,想喝饮料,又说园里有啤酒,可是不冰。 凯若琳答应替他拿冰啤酒来,她的语气自然得近乎友善。 那个女人真会演戏,当时她一定已经决定好要下手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把啤酒拿下来,安雅正在画画,她倒好酒,把杯子放在他身边。我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她,因为安雅在专心作画,我必须保持挺直的姿势。 安雅喝啤酒的时候,一向一口气喝光,这次也不例外,喝完之后,他做了个鬼脸,说啤酒有臭味──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是冰的。 就连他那么说的时候,我也一点没有疑心,只笑着说:“跟肝一样!” 凯若琳看到他喝完啤酒之后就离开了。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安雅开始抱怨四肢僵硬疼痛。他说他一定有点肌肉风湿。安雅一向无法忍受任何疾病,也不喜欢别人对他的事小题大做。所以他就轻松地说:“我想是上了年纪的关系。爱莎,你要接收一个没用的老头了。”我假装支持他的说法,可是我发现他的腿奇怪而僵硬地移动,而且做了一两次痛苦的表情。我根本没想到不是风湿。随后他就把长椅拉过去坐在上面,不时站起来在画布上这里加一笔,那里添一笔。他作画的时候经常这样,坐着打量我好久,然后又看半天画布,有时甚至会看上半小时。所以我也不觉得特别奇怪。 我们听到午餐铃声,他说他不想上去,就留在那儿,什么都不想吃,那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他留下来要比到餐桌上面对凯若琳好过多了。 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像是在喃喃抱怨似的。不过他不满意作品进度的时候,偶而也会这样。 麦瑞迪·布莱克进来接我,他和安雅说话,可是安雅只是对他喃喃抱怨。 于是我和麦瑞迪·布来克就一起走向屋里,把他留在那儿。我们把他留在那儿——孤独地死去。我没见过什么病症──对疾病也不了解──我以为安雅只是又在闹画家的脾气。要是我知道……要是我懂……也许医生可以救得了他……喔,天哪,我为什么不懂──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我是个盲目的傻瓜,既盲目又愚蠢的傻瓜。 其他没什么别的好说了。 午饭过后,凯若琳和家庭教师一起下去,麦瑞迪也跟着去。不一会儿,他就跑回来,告诉我们安雅死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是说,我知道是凯若琳害死他的。 我当时并没想到是毒药,以为是她用枪或者刀杀死他的。 我恨不得马上抓住她──杀掉她…… 她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他那么生气勃勃,充满了旺盛的精力,而她却使他麻痹、冰冷,让我得不到他。 可怕的女人…… 可怕、卑鄙、残忍、报复心重的女人…… 我恨她,我到现在还是恨她…… 真应吊死她的… 其实,连吊死她都太便宜她了……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第四章 席西丽·威廉的话 亲爱的白罗先生: 以下是我目击在一九XX年九月所发生的一些事的经过情形。 我非常坦白,没有隐瞒任何事。你可以把这份报告拿给卡拉。柯雷尔看,也许会使她觉得痛苦,可是我一向认为应该说真话。人一定要有勇气接受事实。如果没有这种勇气,生命也就毫无意义了,对我们伤害最大的人,就是不让我们知道事实的人。 相信我。 席西丽·威廉 敬上 我名叫席西丽·威廉。一九XX年时,我受柯雷尔太太之聘,担任她同母异父妹妹安姬拉·华伦的家庭教师,当时我是四十八岁。 我工作的地点在奥得柏利,是得文郡南部一个美丽的地方,用于柯雷尔家已经好几代了,我知道柯雷尔先生是位名画家,不过直到我住进奥得柏利,才初次见到他本人。 柯雷尔家的成员包括柯雷尔夫妇、安姬拉·华伦(当时她是十三岁),和三名服务多年的仆人。 我发现我的学生很有意思,也很有希望。她很有天分,教导她是很很愉快的事。她有点野,不守规矩,可是这些缺点都是由于她精力充沛,而我一向喜欢学生有精神,只要加以训练和指导,过剩的精力可以导致真正的成就。 大体说来,安姬拉还算听话,她有点被宠坏──主要是柯雷尔太太太溺爱她,我觉得柯雷尔先生的影响很不好,他有时候非常放纵她,有时候又不必要地对她蛮横,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能是由于所谓的艺术家特质。 我本身从来就不懂,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艺术无分,就有借口缺少自制,我个人并不欣赏柯雷尔先生的画,我觉得线条不对,色彩也太夸张,不过他们聘请我当然不是要我去表示这些意见的,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柯雷尔太太。我欣赏她的个性和她处理生活中难题的坚毅态度。柯雷尔先生不是个忠实的丈夫,我想这给她带来了很多痛苦,要是换了其他个性比较强的女人,也许会离开他,可是柯雷尔太太似乎从未考虑过这条道路,她忍受他的不忠实,也原谅他──但是她可不是默不作声柔顺地忍受。她会提出抗议──而且火气十足! 审判的时候,别人说他们成天吵个不停,我觉得没那么过分,不过他们确实有争执,我想在那种情况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在柯雷尔家刚刚待了两年出头,爱莎·葛理就出现了。 她是一九XX年夏天到奥得柏利的。柯雷尔太太以前没见过她,她是柯雷尔先车的朋友,据说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柯雷尔先生替她画像。 “一开始,柯雷尔先生显然就给这个女孩迷住了,而这个女孩本身也并没有阻止他,我觉得她的举止很粗鲁,她很可恶,对柯雷尔太太很无礼,又公然向柯雷尔先生卖弄风情。柯雷尔太太自然没跟我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她很困扰,也很不快乐,我只能尽量使她分心,减轻她的负担。葛理小姐每天面对柯雷尔先生摆姿势,可是我发现画的进度并不快,他们显然还有很多别的话要谈!值得感谢的一点,是我的学生对家里进行的事不大注意。从某些方面来说,安姬拉还不如她实际的年龄大。虽然她的智力发展得相当好,却不能称为早熟的女孩,她似乎无意看不适当的画,也没有她那种年纪女孩子的病态好奇心。所以她对柯雷尔先生和葛理小姐之间的友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恰当。不过她不喜欢葛理小姐,觉得她很笨。这一点她倒是很对。我猜葛理小姐也许受过适当的教育,可是我从来没见她看过书,对当前惯用的文学引喻也不熟悉,此外,她也没办法讨论任何睿智的话题。她整个心思完全放在她个人的外貌、衣着和男人身上。我想,安姬拉甚至不了解她姊姊并不快乐,当时她的观察力并不强。她把很多时间花在游乐嘻戏上,例如爬树、飞快地骑脚踏车等等,她也是个多愁善感的读者,对她所喜欢或者憎恶的东西,都表现出很有水准的鉴赏力。柯雷尔太大总是尽可能避免在安姬拉面前表现得不快乐,故意露出愉快高兴的神情。后来,葛理小姐回伦敦去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都觉得非常高兴。仆人和我一样不喜欢她。她是那种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又忘记向人道谢的人。过了不久,柯雷尔先生也离开了。我当然知道他是去找那个女孩。我很替柯雷尔太太难过,她对这些事非常敏感。我非常非常厌憎柯雷尔先生。男人有了这么一位迷人、优雅,又聪明的太太,实在没有理由对他不好。无论如何,她和我都希望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彼此并没有谈到这件事,可是她很了解我的感觉。不幸的是,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又双双出现,看来他又要继续替她作画了。柯雷尔先生现在非常狂热地作画,仿佛对画的本身比对她还重视。尽管如此,我却知道这次的情形和以往都不一样,这个女孩已经用爪子牢牢抓住了他,而且非常认真。他已经成了她手里的猎物。他是九月十八日死的,他死的前一天,事情终于白热化了。最后那几天,葛理小姐的态度傲慢得叫人无法忍受,她很有自信,也希望肯定自己的重要性。柯雷尔大太表现得像个十足的淑女,她冷淡而有礼貌,不过她让另外那个女人明白她对她有什么看法。九月十六日那天,午餐后我们坐在起居室时,葛理小姐忽然出人意料地说,等她在奥得柏利定居之后,就要重新布置那个房间。柯雷尔太太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她也用挑战的口吻回答她,葛理小姐竟然很无礼地在我们大家面前说要嫁给柯雷尔先生。她居然说要嫁一个有妇之夫──而且当着他妻子的面说!我非常非常气柯雷尔先生,他怎么能让这个女孩在他妻子的起居室侮辱他妻子?要是他想跟这个女孩远走高飞,就尽管走好了,不应该把她带回家之后,还支持她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不管柯雷尔太太有什么感觉。她并没有失去尊严。就在这时,她丈夫进来了,她就向他求证。他当然责怪葛理小姐不该造成这种局面。不说别的,起码他就处在不利的地位,而男人最不喜欢处在不利的地位,因为那有伤他们的虚荣心。他站在那儿·一个魁悟高大的男人,这时看来却懦弱愚蠢得像个淘气的小学生。能够抬头挺胸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只的愚笨地喃喃说是真的,不过他本来并不希望她在这种情形下知道。我从来没看过像她看他的那种轻蔑表情,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比那个妖冶的女孩漂亮多了──而旦走路的姿态就位个女王一样。我衷心希望安雅·柯雷尔受到惩罚,因为他太残忍,而且又对他长久受苦的高贵妻子加以侮辱。我第一次想要对柯雷尔太太表现我对她的感情,可是她阻止了我。她说:‘我们最好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大家都要到麦瑞迪·布莱克家喝下午茶。’” 于是我说,“我觉得你太了不起了,柯雷尔太太。” 她说,“你不知道……” 离开房间之前,她回头吻了我一下,说:“你实在给我很大的安慰。” 于是她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我想她一定哭了,他们一起出门喝下午茶的时候,我目送着他们离开。她戴了一顶大宽边帽,遮住了她的脸──她一向很少戴那顶帽子。 柯雷尔先生很不安,不过他厚着脸皮撑下去,菲力浦。 布莱克先生尽量装成若无其事一样。那个葛理小姐就像抢到奶油罐子的猫一样,自负得不得了,还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他们全部去了,大概是六点左右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单独见到柯雷尔大大。晚餐时,她表现得非常安静镇定,很旱就上床了。“我想除了我之外大概没有别人知道她很难过痛苦。整个晚上,就只听到柯雷尔先生和安姬拉争吵的声音。话题还是安姬拉上学的老问题,他很生气、很坚持,她也特别让人受不了。事情已经决定了,她的服装也买好了,再吵也没有意义,可是他却突然在这时候发起牢骚。我相信她一定感觉到气氛根紧张,也像其他人一样受到影响。我自己也心神不定,所以没有尽责阻止她。最后她朝柯雷尔先生扔了一个书镇,快步跑出房间。我跟出去,严厉地告诉她,她的举动太幼稚了,可是她仍旧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还是让她单独留下比较好。我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去柯雷尔太太房间,最后我想那或许会惹怒她。日后我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克服了羞怯,坚持和她谈谈。果真如此,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她没有什么人可以谈心。虽然我很欣赏有自制的人,可是我也必须后悔地承认,有时候太自制了反而不好。让感情自然发泄出来也许还好些。我回房的途中遇到柯雷尔先生,他向我道晚安,可是我没回答。我记得第二天天气很好,一觉醒来,让人觉得在那么平静安详的环境下,每个人一定都会理智起来。早餐之前,我先到安姬拉房里看看,可是她已经起床出去了。我拾起她掉在地上的一件破裙子,拿到楼下,准备要她吃完早餐补好。可是她已经吃过早餐出门了。我吃完饭后,就四处去找她,所以我那天早上没有和柯雷尔太太在一起。无论如何,我觉得找寻安姬拉是我的职责。她很淘气,也很顽固,不肯补她自己的衣服,我可不愿意让她在这件事上藐视我。她的泳装不在房里,因此我就到海边去找她。但是仍然没看到她,我想她或许到麦瑞迪·布莱克先生家去了。他们两入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我又划船过去找她,最后还是空手而回。柯雷尔太太、麦瑞迪·布莱克先生和菲力浦·布莱克先生都在阳台上。那天早上没风的地方很热,屋子和阳台都比较阴凉,柯雷尔太太问他们要不要喝冰啤酒。屋子旁边有一间维多利亚式的暖房,柯雷尔太太不喜欢它,也没用来种植花草,只把它当成酒吧间之类的东西,架子上存放了很多饮料,例如琴酒。柠檬水等等。还有一个小冰箱,每天早上都加满冰块,也放了些啤酒和清凉饮料。”柯雷尔太太去拿啤酒,我也一起过去。安姬拉刚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 柯雷尔太太走在我前面,她说:“我要一瓶啤酒,是给安雅的。” 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起疑心,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声音完全正常。不过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注意力是放在安姬拉身上,而不是放在她身上。安姬拉站在冰箱边,我很高兴看到她有点脸红像犯了错的样子。 我对她很严厉,可是她却意外地相当柔顺。我问她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去做日光浴。 我说:“我在海边没找到你啊。”她笑了笑。我问她运动衫到哪儿去了,她说一定是遗忘在海边了。 我提到这些细节是为了说明,我为什么让柯雷尔太太独自拿啤酒到贝特利园去。 那天早上其余的事我就不大记得了。安姬拉把她的插针垫拿来,没再提出异议,就乖乖地补起裙子了。我想我大概也缝补了家里的一些衣物。柯雷尔先生没有上来吃午餐,我很高兴他至少还懂这一点规矩。 吃完午餐后,柯雷尔太太说她要到贝特利园,我想去海边拿回安姬拉的运动衫,所以就和她一起去。她走进贝特利园,我刚要转身离开时,她就叫住我,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告诉过你,她要我上去打电话,我在路上遇到麦瑞迪·布莱克先生,就把任务交给他,又回到柯雷尔太太身边。 我对警方和推事也都是这么说。 下面我要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对于检普双方问我的任何问题,我都没有作不诚实的回答,不过我确实隐瞒了一件事实──但我并不后悔。即使旧事重演,我还是会这么做。我知道现在说出这件事很可能会使自己受到遣责,可是我想过了这么久,谁都不会把那件事看得很严重了──尤其凯若琳·柯雷尔即使没有我的证词也已经被判了罪。 以下就是所发生的事。 我说过,我要去打电话的途中碰到麦瑞迪·布莱克先生,向他交代过后,我又尽快往回跑。我穿着沙滩鞋,而且我走路一向很轻。我走到打开的贝特利园门口,看到了这幅景象:柯雷尔太太急切地用她的手帕擦拭桌上的啤酒瓶,擦完之后,她拉起死去丈夫的手,把手指印在啤酒瓶上。这期间,她一直注意倾听四周的声音,也保持着警觉。从她脸上的畏惧表情,我就明白真相了。 于是我意外地发现,原来是凯若琳·柯雷尔毒死她丈夫的。我并不责怪她这么做,是他逼得她走到这一步,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一直没向柯雷尔大大提起这件事,所以她也不知道我看到了这一幕。 凯若琳·柯雷尔的女儿不能靠谎活过一辈子。不论知道真相会让她感到多痛苦,还是只有让她知道最好。 告诉他,我认为她母亲的行为不能用常理来衡量,她是被迫走上去每一个有真爱的女人所无法忍受的道路。她的女儿应该体会和原谅她。 第五章 安姬拉·华伦的话 亲爱的白罗先生:我遵照对你的承诺,在此写下我对十六年前那段可怕时间所记得的一切。可是直到提笔之际,我才发现自己所记得的实在非常少。你知道,现在写这些已经没什么依据了。 我对夏季只有很模糊的记忆──不过我说不出是哪个夏季发生的。安雅的死像是晴天霹雳,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而且我似乎对导火线并不清楚。 我试着回想,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很出入意料之外。是不是大多数十三岁的女孩子都像我看起来那么迟钝?也许是的。 我想我很容易体会别人的心情,不过我从来不花脑筋去想造成那些心情的原因。 而且我当时忽然开始发现文字迷人的地方。我所看过的文章、诗篇──莎士比亚的作品──经常萦绕在我脑海里。我还记得自己漫步在厨房后小径上,用一种狂热的心情重复念着“在那透明如镜的绿色波涛之下”…那些诗句实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吟咏。 除此之外我记得我最爱做的事还有游泳、爬树、吃水果、对马房的男孩恶作剧,还有喂马。 凯若琳和安雅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他们的事,或者他们的思想和感觉。 我并没有特别留意爱莎·葛理的来临,我觉得她很笨,甚至一点都不好看。我只认为她是个有钱却惹人烦的女人,正请安雅替她画像。 事实上,我初次得知这件事情,是有一次吃完午餐溜出去的时候,在阳台上听到的一段话──爱莎居然说她要嫁给安雅!我觉得真是太可笑了。还记得我曾经在汉克斯庄园的花园里问过安雅,我说:“爱莎为什么说要嫁给你,不可能嘛!谁都不能娶两个太太,那是重婚罪,会坐牢的。” 安雅很生气他说。 “你怎么会听到的?” 我说我是从书房窗口听到的。 他变得更生气了,说我应该上学校去,改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我还记得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非常恨他,因为那太不公平了,彻彻底底的不公平。 我生气地结巴说道,我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何况无论如何,爱莎又有什么资格说那种蠢话? 安雅说他只是开玩笑。 我应该对这个答案满足了,不错──是差不多,但却不是百分之百。 回家途中,我对爱莎说:“我问安雅,你说要嫁给他是什么意思,他说那只是开玩笑。” 我觉得这应该使她觉得受到奚落,可是她只微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她那种微笑的样子,回家之后,我上楼到凯若琳房间去。她正在穿衣服准备吃晚餐,于是我就坦白问题,安雅有没有可能娶爱莎。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凯著琳的回答,她的口气一定相当强调。她说:“只有我死了,安雅才会娶爱莎。” 他的话让我信心十足,死亡仿佛离我有好几世纪那么远。 不过我对安雅下午说的话还是非常生气,晚餐时我非常激烈地攻击他,我记得我们吵得很厉害,最后我冲出房间上床去了,一直哭到入睡。 我不大记得在麦瑞迪·布莱克家那个下午的事了。不过我记得他念了一段描写苏格拉底的死的文章。以前我从来没看过,我觉得那是我所看过的最可爱、最优美的文字。我记得这件事──但却记不得时间,可能是那年夏天的任何一天。 我想了又想,但却不记得第二天早上的事,我仿佛觉得去做过日光浴,也似乎听话去缝补什么东西。 不过一切都很模糊,只记得后来麦瑞迪喘息着跑上阳台,脸色灰白而奇怪。我记得桌上一个咖啡杯掉在地下打碎了──是爱莎打破的,她飞快地拼命沿着小径向前跑──脸上的表情好可怕。 我一直对自己说:“安雅死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不真实。 我记得佛赛医生脸色严肃地到来,威廉小姐忙着照顾凯若琳,我寂寞地四处游荡,看看别人在做什么。我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他们不肯让我下去看安雅。不过等警方来了,在记事簿上写下一些事之后,他们还是把他盖上白布。用担架抬上来。 后来威廉小姐带我到凯若琳房里。凯若琳坐在沙发上,脸色非常苍白难看。她吻吻我,要我尽快离开,说那一切太可怕了,可是我并没为这事太烦心。他们要我到崔西良夫人家和卡拉会合,让家里的人尽量减少。 我缠着凯若琳,说我不想离开,要跟她在一起。她说她知道,可是我还是离开比较好;可以便她减轻不少心理负担,威廉小姐也说:“安姬拉,你帮你姊姊忙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听她的话,不要替她再增加麻烦。” 于是我说我愿意照凯若琳的意思去做,凯若琳说:“这才是我亲爱的安姬拉。”然后抱抱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要我尽量别去想或者说这件事。 我必须下楼去和警察局长谈谈。他很亲切,问我最后一次看到安雅是什么时候等等,当时我觉得那些问题根本无关,不过我现在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认为我所能告诉他的事,别人都已经说过了,所以他告诉威廉小姐,不反对我到崔西良夫人家去。 我去了,崔西良夫人对我很好,可是我当然很快就明白了事实。凯若琳几乎立刻被捕,我受惊过度,病得相当重。 后来我听说凯若琳非常担心我,坚持要我在审判之前离开英国,不过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看到了,我所写的这些都实在没什么价值。跟你交谈之后,我尽力从记忆中搜索一些片段──某甲的表情。某乙的反应等等。但是看不出任何人可能是凶手,爱莎疯狂而激动,麦瑞迪脸色灰白忧虑,菲力浦悲痛而愤怒──看来都非常自然。不过我想这些人当中可能有人是在演戏吧? 我只知道一件事──凯若琳不是凶手。 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可是我没办法提出什么证据。完全是凭着我对她个性的深入了解。 第一章 结论 卡拉·李马情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疑问和痛苦。她用疲倦的姿势推开前额的头发。 她说:“实在大让人困惑了。” 她指指那一堆报告,“每个人的立场都不一样,对我母亲的看法也不同,可是事实却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同意事实。” “看了这些,你觉得很失望?” “是啊,难道你不是吗?” “不,我觉得这些资料很可贵──让我知道很多事。”白罗用缓慢深思的口吻说。 卡拉说:“真希望我没看过这些报告。” 白罗看看她说:“喔──原来你就只有这点感想?” 卡拉痛苦地说:“他们都觉得她是凶手──只有安姬拉阿姨例外,可是她的想法并不能算数,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支持这种想法。她只是那种一味愚忠的人,只会说:‘凯若琳不可能是凶手。’”“你觉得这样?”“不然还能怎么想?我现在知道,要是我母亲不是凶手,那么他们五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是凶手,我甚至还想好了行凶的原因。”“喔?那倒有意思!说给我听听看。”“嗯,只是一些推论,例如菲力浦·布莱克,他是个股票经纪,是先父最好的朋友──先父也许很信任他。艺术家通常对钱财方面很粗心,也许菲力浦·布莱克有困难,动用了家父的钱,他也许让家父在什么文件上签了名,但是后来事情快要被揭穿了──只有家父的死才能挽救他。我想这是一种可能。”“理由想得不错,还有呢?”“嗯,其次是爱莎。菲力浦·布莱克在这上面说她的脑筋太直,不会想到下毒,可是我觉得这必是真的。要是先母告诉她,不愿意和先父离婚──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不管你怎么想,可是我觉得爱莎有资产阶级的观念,希望堂堂正正地嫁过来。在这种情形下,爱莎非常可能偷毒药──那天下午,她和家母有相同的机会下手──想借毒药除掉家母。我觉得这很合乎爱莎的个性。但是结果却因为可怕的意外,使安雅取代凯若琳吃下了毒药。”“想得也很合理,还有什么?”卡拉缓缓说:“嗯,我想──也许──麦瑞迪吧!” “啊──麦瑞迪·布莱克?” “对,你知道,我觉得他就像是那种典型的凶手。我是说,他是那种别人老爱取笑的慢吞吞、迟疑不决的人,也许他心里很痛恨这一点。先父娶了他想娶的女孩,而且既成功又富有,何况那些毒药确实都是他做的!说不定他制造那些药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杀人。他故意让别人知道毒药被偷走了,免得别人疑心他,其实他自己才是最有可能拿走毒药的人。也许他根本就是有意要害凯若琳被吊死,因为她多年前拒绝了他的求婚,我觉得他的报告中有一点很可疑──他说人常常会做出和日常习性不同的事,也许指的就是他自己呢?”赫邱里·白罗说:“至少这一点你说对了──不一定要把他们所写的话当真,也许写的人是故意想引人走错方向。”“喔,我知道,我也一直这么想。” “还有其他看法吗?”卡拉缓缓说:“我看这些报告之前,曾经考虑过威廉小姐。你知道,安姬拉一旦去上学,她就失掉了一份工作。要是安雅突然暴死,安姬拉也许就用不着走。我是说如果安雅是自然死亡──我想如果麦瑞迪没有遗失毒芹硷,安雅也很可能轻而易举地自然死亡。我研究过毒芹硷,死者下会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别人也许会以为是中暑。我知道光是失掉一份工作实在不足以构成谋杀的理由,可是有很多谋杀案往往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可笑理由,有时候只是为了一点点小钱。而一个中年,也许并不胜任的家庭教师,可能一时想不开,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前途可言了,所以──‘我说过,那是我看这些报告之前的想法。可是威廉小姐看来完全不是那种人,她好像一点也不能说是不胜任’不错,她到现在还是很能干,很聪明。”“我知道,看得出来,而且似乎非常可靠,所以我才感到很不安。喔,你知道,你了解,你当然不会在乎。你早就说过。你要知道的只是事实,我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事实了。威廉小姐说得对,人必须接受事实,不能因为自己希望的事是谎话,就靠那个谎话过一辈子。好吧……我可以接受事实,我母亲不是无辜的!她写那封信给我,只是因为她脆弱、不快乐,想要安慰我而已。我不批评她,也许我也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我不知道你对监狱有什么感觉。我也不怪她──要是她觉得那么迫切需要我父亲,也是因为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但是我也不怪我父亲,我有一点了解他的感觉。他是那么精力充沛,那么需要一切……他没办法自制,是上天把他塑造成这样的。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我想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了。”她把兴奋的红脸转过来,用挑衅的神态抬起下巴看着赫邱里·白罗。赫邱里·白罗说:“这么说──你已经满意了。” “满意?”卡拉·李马情的声音高昂起来。 赫邱里·白罗俯身向前,慈爱地拍拍她的肩。 他说:“听着,你不该在最值得奋斗的时候放弃,何况我对事情的真相已经大概知道了。” 卡拉凝视着他,说:“威廉小姐很爱我母亲,她亲眼看到她伪造我父亲自杀的假证据。如果你相信她的话──”赫邱里·白罗站起来,说:“小姐,正因为席西丽·威廉说她看见你母亲在啤酒瓶上──注意,是啤酒瓶上──伪造安雅·柯雷尔的指纹,所以我才那么有自信,相信你母亲并没有杀死你父亲。” 他点点头,走出房间,留下卡拉在背后张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第二章 白罗的五个问题 “有什么事吗?白罗先生。”菲力浦·布莱克用不耐烦的口气说。 白罗说:“很感谢你那份有关柯雷尔悲剧的完整说明。” 菲力浦·布莱克看来很有自知之明。 他喃喃说:“你大客气了,我真正下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记得的倒还真不少,实在有点意外。”白罗说:“那份叙述实在非常清楚,可是却有意省略了一些东西,不是吗?” “省略?”菲力浦·布莱克皱皱眉。赫邱里·白罗说:“我们不妨说,你的叙述并不坦白。”他的音调变得强硬起来,“布莱克先生,有人告诉我,有一个夏夜,柯雷尔太太在某个不大恰当的时刻从你房里走出来。” 菲力浦·布菜克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最后他说:“是谁告诉你的?” 赫邱里·白罗摇摇头。 “谁告诉我的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件事。” 又是好一阵沉默之后,菲力浦·布莱克终于下了决心。他说:“看来你凑巧撞上一件纯粹属于私人的事了。我承认那和我所写的报告并不一致,不过也并非你所想象得那么坏,现在我只好把事实告诉你了。”“不错,我确实很讨厌凯若琳·柯雷尔,可是又情不自禁地对她非常着迷。也许正因为后者而造成前者。我痛恨她对我的影响力,所以不断挑她的毛病来抵抗她对我的吸引力。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可是不论什么时候,要我跟她作爱却并不难。我从小就爱她,可是她却毫不留意我,所以我一直不能原谅她。安雅疯狂地爱上那个姓葛理的女孩时,我发现我的机会来了。我情不自禁地告诉凯若琳,我爱上她了,她却平平淡淡地说:‘对,我早就知道了。’那个女人实在太傲慢了!” “我当然知道她不爱我,可是我看得出,她对安雅当时迷恋别的女人很困扰、很痛心,女人在那种心情下很容易投向其他男人的怀抱。她答应那天晚上来找我,结果真的来了。” 布莱克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恰当。 “她到我房间之后,我用手搂住她,她却冷冷地告诉我,这是没用的。她说,无论如何,她都是个从一而终的女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只属于安雅·柯雷尔。她说她知道自己对我很不好,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希望我原谅她。然后她就离开我了,你听到了吗?她离开了我!白罗先生,难道我对她的恨意不会更增加千百倍吗?难道我会原谅她吗?她给了我那么大的侮辱,而且又杀死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好朋友。” 菲力浦·布莱克不停地颤抖着,高声说道:“我不想提起这件事,你听到了吗?你已经得到你所要的答案,现在可以走了!以后也不要再跟我提关于这件事的半个字了!” “布莱克先生,我想知道那天府上客人离开你的实验室的次序。”麦瑞迪·布莱克说:“可是,亲爱的白罗先生!都已经过了十六年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呢?我说过,是凯若琳最后一个出来的。” “你肯定没错?” “对──至少--我觉得没错……” “我们现在去一下实验室好吗?你知道,我们一定要非常肯定。” 麦瑞迪·布莱克还是不十分情愿地带头走过去,他打开实验室门锁,推开百叶窗,白罗用威严的口气对他说:“好了,朋友,现在假定你已经给客人看过你有趣的草药了,请闭上眼睛想一想一一”麦瑞迪·布莱克听话地闭上眼睛,白罗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来回挥动着。 布莱克轻轻抽动着鼻子,喃喃说。 “对,对──一个人回想起事情的方式真是奇妙。我记得凯若琳身上穿一件浅咖啡色的洋装,菲力浦看来很不耐烦……他一向觉得我的嗜好很愚蠢。”白罗说:“现在回想一下,假定你们已经要离开实验室了,你打算到书房念一段有关苏格拉底之死的文章给他们听。是谁最先离开实验室的?──是你吗?” “爱莎和我──对,她先走到门外,我紧跟在她后面,我们在谈话。我站在门口等其他人出来,好把门锁上。菲力浦──对,菲力浦接着走出来。他后面是安姬拉,她正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们一直走进大厅,安雅也跟着去。我还是站在门口──当然是为了等凯若琳。” “也就是说,你确定凯若琳是最后一个出来。你有没有看到她在做什么?” 麦瑞迪·布菜克摇摇头。 “没有,你知道,我是背朝着实验室。因为我正在跟爱莎说话──告诉她根据古老的迷信,应该在月圆的时候采集那些药草,我想她一定烦恼死了。然后凯若琳就走出来──有点匆忙的样子──我就把门锁上了。” 他停下来,看着白罗,后者正把手帕放回口袋。麦瑞迪·布莱克厌恶地想到:“咦,这家伙居然还用香水!”然后大声说:“我肯定就是这个次序,爱莎、我自己、菲力浦、安姬拉、安雅,还有凯若琳。这对你有什么用吗?”白罗说:“一切都很顺利,我要在这里安排一次聚会。我想,应该不会大困难……” “有事吗?” 爱莎·狄提善的口气很迫切──像个孩子似的。 “我想请问你一件事,夫人。”“喔?” “事情过去之后一我是指审判结束之后──麦瑞迪·布莱克有没有向你求婚?” 爱莎凝视着他,露出轻视。甚至有点厌倦的表情。 “不错──他是向我求过婚。怎么样?” “你觉不觉得意外?” “我觉不觉得意外?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回答他?” 爱莎笑了笑,说:“你想我会怎么回答?和安雅比起来──麦瑞迪?太可笑了!他太愚蠢了,他一向都很蠢。”她又忽然笑道:“你知道吗,他想保护我──照顾我,他是这么说的!他和别人一样,以为审判对我的打击很大,还有那些记者!那些不满的群众!那一切对我的毁谤!” 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怜的老麦瑞迪!真是个笨蛋!”就又笑了起来。 赫邱里·白罗再度面对着威廉小姐精明严厉的眼光,又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许久,自己又变成柔顺畏惧的小男孩。 他向她解释,有个问题想请教她。 威廉小姐说她愿意听听看是什么问题。 白罗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道:“安姬拉·华伦很小的时候就受了伤,我从我的笔记中发现,这件事被提起过两次。其中一次是说柯雷尔太大朝这孩子丢了个书镇,另外一次是说她用铁棍打她。请问哪一种说法才对?” 威廉小姐面有愠色地答道:“我从来没听过用铁棍的说法,应该是用书镇。” “是谁告诉你的?” “安姬拉自己告诉我的,她很早就主动用我说这个故事。” “她是怎么说的?” “她摸摸脸颊,说:‘这是我小时候被凯若琳弄的,她用书镇丢我。请你别跟她提这件事,好吗?因为她会非常不安。’”“柯雷尔太太自己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件事?”“只间接地提过。她认为我应该知道这个故事。我记得她有一次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太宠爱安姬拉,把她惯坏了,可是你知道,我老是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我所做的事。’还有一次她又说:‘知道自己永远伤害了别人,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心理负担。’”“谢谢你,威廉小姐,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白罗走进面临雷琴特公园的那一大排公寓时,略微放慢了脚步。他想到,事实上他根本不想问安姬拉·华伦任何问题。就连唯一要问她的那件事,也可以等到……不错,他来,只是为了满足那种对称平衡感,既然有五个人,就该问五个问题!这样,他的工作才比较圆满。嗯,好吧──他总可以随便想个问题。安姬拉·华伦用相当热心的态度迎接他,她说:“找出什么头绪了吗?有什么进展吗?” 白罗用最恭敬的态度点点头,说:“至少我有一点进展?” “是菲力浦·布菜克?”她的口气介于叙述和疑问之间。 “小姐,我目前还不想说什么,因为时机还没到。我只想麻烦你到汉克斯庄园一趟,其他人都已经同意了。” 她轻轻皱皱眉,说:“你想做什么?重温十六年前的旧梦?” “也许是从一个比较清楚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你愿意去吗?”安姬拉·华伦缓缓说:“好,我会去。能够再看看那些人,一定很有意思。也许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也能从比较清楚的立场来看他们了。” “能不能把你给我看的那封信带着?”安姬拉·华伦又皱皱眉。 “那是我私人的信,我给你看是好意,理由也很充足,可是我不想让那些陌生而没有同情心的人看。”“这件事你能不能听我的?” “我不做这种事。我会把信带着,不过到时候我会自己作判断。冒昧地说一句,我相信我的判断力并不比你差。” 白罗做了个一言为定的手势。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并且说。“我可以再问一个小问题吗?” “什么问题?” “发生悲剧的时候,你是不是刚看过毛姆的那本书?” 安姬拉看看他,然后说:“我想──不错,你说得对。”她好奇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小姐,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也能像魔术师一样。有些事,不用别人告诉我,我也会知道。” 第三章 重温旧梦 午后的阳光,照进汉克斯庄园的那间实验室。房里刚搬来几张安乐椅和有靠背的椅子,不过非但没有装饰作用,反而更显出房里的孤寂。 麦瑞迪·布莱克摸着胡子,有点尴尬地和卡拉断断续续地交谈着。有一次他说:“亲爱的,你很像你母亲──可是又很不像她。” 卡拉说:“什么地方像她?什么地方不像呢?” “你的肤色像她,动作也像她,可是你……怎么说呢……你比她积极多了。”菲力浦·布菜克愁眉不展地看着窗外,不耐烦地敲着窗台,说:“这样搞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好好的星期五下午---”赫邱里·白罗赶紧来打圆场说:“幄,真抱歉──我知道弄乱了你的高尔夫球节目实在罪不可赦。布莱克先生,这是你最要好朋友的女儿。你愿意为她延后一下约会吧,对不对?” 管家宣布道:“华伦小姐到了。”麦瑞迪·布莱克上前迎接她,说:“你能从百忙中抽空来真好,安姬拉,我知道你非常忙。”他带她走到窗边。 卡拉说:“嗨,安姬拉阿姨,我看到你今天早上登在泰晤士报上的那篇文章了。有个了不起的亲戚可真好。”她指指身边宽下巴、灰眼珠带着稳定眼神的高个子年轻人,说:“这是约翰,雷特利。他和我──希望──结婚。” 安姬拉·华伦说:“噢!我不知道……” 麦瑞迪上前迎接下一位客人。“威廉小姐,好多年不见了。” 这位上了年纪、瘦弱却坚强的家庭教师走进房里,她若有所思地把眼光停在白罗身上,然后又看着那个高大宽肩、穿着裁剪合宜苏格兰呢服装的人。 安姬拉,华伦走向她,微笑道:“我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了。” “我真替你感到骄做,亲爱的,”威廉小姐说:“我想这是卡拉吧?她不可能记得我,她那时候太小了…” 菲力浦·布菜克烦躁他说:“这倒底是干什么?没人告诉我──”赫邱里。白罗说:“我把它叫做重游旧地,大家都请坐下好吧?等最后一位客人一到,就可以开始了,她来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动手──驱除鬼魂了。”菲力浦·布菜克高声说:“你到底想搞什么无聊的事?总不会是举行降神会吧?” “不,不,我们只是要讨论一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讨论之后,也许我们可以更看清那些事的意义。至于鬼魂,虽然不会现身,可是谁又能说它们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呢?谁敢说安雅和凯若琳·柯雷尔没有在我们身边聆听呢?” 菲力浦·布莱克说,“无聊荒唐透了──”这时,门又打开了,管家报告说狄提善夫人到了。 爱莎,狄提善带着她一贯的略显傲慢、不耐烦的表情走进来。她对麦瑞迪微笑一下,冷冷地看看安姬拉和菲力浦,然后走到窗边一个远离其他人的位置坐下来。她解开领子上昂贵的披肩,让它掉落在身后。她打量了房间一会儿,然后看着卡拉,女孩也回看着她,暗自赞赏着这个曾经破坏她双亲之间感情的女人。她年轻热切的脸上没有恨意,只有好奇。 爱莎说:“很抱歉迟到了,白罗先生。” “你能来就太好了,夫人。” 席西丽。威廉轻哼一声,爱莎毫无兴趣地迎着她眼中的敌意。她说:“真是认不出你了,安姬拉。有多久没见面了?十六年吧?”赫邱里·白罗抓住机会说:“对,我们要谈的事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不过让我先告诉各位我们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 然后他简单扼要地说出卡拉的要求,以及他接受这项工作的经过。 他迅速说下去,没有理会菲力浦脸上越来越浓的怒意,以及麦瑞迪脸上震惊厌恶的表情。 “我接受她的委托──着手进行工作,希望找出──事实。” 卡拉·李马倩坐在大摇椅上,因为有一段距离,对白罗的话听得并不很清楚。 她悄悄地打量这五张脸,他们五个人当中,会有一个是凶手吗?是有异国风味的爱莎,涨红着脸的菲力浦,亲切慈爱的麦瑞迪·布菜克先生,那个严厉的女家庭教师,还是冷静能干的安姬拉·华伦呢? 要是她努力想象,能想出他们当中一个人杀人的情形吗? 对,也许──可是那不是真正的谋杀。她可以想象菲力浦·布莱克在震怒之下掐死一个女人……也可以想象麦瑞迪·布菜克用手枪威胁小偷──一不小心,开了一枪……?还有安姬拉·华伦也开了一枪,但却不是意外。没有任何私人的感情──必须这样,才能又快又安全。另外还有爱莎,她坐在想象的城堡中,在用东方丝缎做成的车厢里说:“把这个卑鄙的家伙丢到墙外面去!”这些全都是胡思乱想──即使如此,她也实在想象不出瘦小的威廉小姐杀人的模样!想想看,要是她间:“你杀过人吗?威廉小姐。”威廉小姐一定会说:“好好做你的算术,卡拉,别问傻问题。杀人是非常邪恶的事。” 卡拉想:“我一定有毛病──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听吧,你这个傻瓜,听听那个自称知道真相的人说些什么吧。” 赫邱里·白罗还在说话:“这就是我的工作──进到时光机器里,找出多年前所发生事情的真相。” 菲力浦·布莱克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想捏造任何其他事都是骗人的事──对,一点都不会错,完全是骗人的事。你想用假话来骗这个女孩的钱。” 白罗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说:“你刚才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话就有欠思考了。公认的解释不一定就是事实,例如从表面看来,你──布莱克先生——并不喜欢凯若琳·柯雷尔,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可是任何对心理学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事实刚好相反,你一直对凯若琳·柯雷尔很迷恋,但是你又痛恨这种事实,所以不断挑她的毛病,想克制自己对她的感情。同样的,麦瑞迪·布莱克先生多年来一直挚爱着凯若琳·柯雷尔,他对悲剧的叙述中,说他是为了她才憎恨安雅·柯雷尔,可是只要仔细看看他字里行间的文意,就可以知道他因为一辈子深爱着她,所以感情已经平淡下来了,当时占据他心灵和脑海的,已经换成漂亮的爱莎·葛理了。”麦瑞迪·布莱克咕噜着什么,狄提善夫人微微一笑。白罗又说:“我提到这些,只是举几个例子,不过这些事和悲剧确实也有关系。好,我开始调查这件悲剧,尽可能查出我所能知道的一切。我先找到替凯若琳·柯雷尔辩护的律师,又找到王室法律顾问,对柯雷尔家很熟悉的老律师,审判期间出过庭的律师事务所职员,还有主办这件案子的警官一最后,我终于找到当时在场的五个证人。而且得到一种印象──一种混合的印象,我知道一件事:凯若琳·柯雷尔从来没有为她的清白辩护过。(只有给她女儿的信中例外。)”“凯若琳·柯雷尔在法庭上一点都不显得害怕,事实上,她好像毫不在乎,所以完全采取一种失败主义者的态度。她在牢里也很安静平和。宣判过后不久,她写了一封信给她妹妹,表示已经认命了。我所交谈的每个人都认为凯若琳·柯雷尔就是凶手──只有一个明显的例外。” 菲力浦·布莱克点点头,“她当然是凶手!” 赫邱里·白罗说。 “可是我的职责并不是接受其他人的判决,我必须亲自查查那些证据,我必须肯定这个案子的心理因素和证据相符。所以我先仔细查阅过警方档案,也得到当时有关的五名证人的首肯,答应替我各写一份有关惨案的报告。这些报告非常有价值,因为其中有些事是警方档案上查不到的,也就是说,包含一些警方认为无关紧要的谈话和事件;其次,还有这些人对凯若琳想法和感觉的意见;第三,还有一些警方有意保留的事实。”现在,我可以自己判断这个案子了。无论如何,凯若琳·柯雷尔似乎有很充分的犯罪动机,她爱她丈夫。他公开承认要离开她,投入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她也亲口承认过,她是个忌妒心很重的女人。 “有了动机,现在该来谈谈手段了。别人从她房间抽屉找出一个装过毒芹硷的空香水瓶,上面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警方问起的时候,她承认是从这个房间拿走的。毒芹硷瓶子上也有她的指纹。我问过麦瑞迪·布莱克先生那天那五个人离开这个房间的顺序──因为我觉得房间里有五个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拿走毒芹硷。那五个人离开房间的次序是这样的:爱莎·葛理、麦瑞迪·布莱克、安姬拉。华伦、菲力浦·布莱克、安雅·柯雷尔,最后是凯若琳·柯雷尔。此外,麦瑞迪·布菜克先生等柯雷尔太大走出来的时候,是背对着房间,当然不可能看到她的举动。也就是说,她确实有机会偷拿毒药。还有一个间接的证据,我记得麦瑞迪·布莱克先生上次曾经告诉我:‘我记得站在这里,从打开的窗口闻到茉莉花香。’可是当时是九月,茉莉花的开花期已经结束了。 通常茉莉花都在六、七月开花。可是从她房里找出的香水瓶原来是装茉莉香水的。所以我可以肯定柯雷尔太大决心偷拿毒芹硷,因为她把皮包里香水瓶中的香水倒掉,好用来装毒芹硷。 “后来我又做了一次试验,有一天我要求布莱克先生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客人离开房间的次序,一般茉莉香味立刻勾起他的回忆,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味觉很大的影响。”现在要谈到最重要的那个早上了,到目前为止,事实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地方。葛理小姐忽然透露她和柯雷尔先生打算结婚。安雅·柯雷尔加以肯定,凯若琳。柯雷尔非常难过,这些事都不只有一名证人可以证明。 “第二夭早上,柯雷尔夫妇之间在书房发生了一场争执,证人最先听到凯著琳·柯雷尔用刻薄的声音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最后她又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这是菲力浦·布莱克在外面大厅和葛理小姐在外面阳台上同时听到的。 “葛理小姐后来又听到柯雷尔先生要他太太理智点,柯雷尔大太说:‘我一定会在你到那个女孩身边之前杀了你。’不久,安雅·柯雷尔就从房里走出来,唐突地叫爱莎·葛理下去摆姿势给他作画。她拿了件上衣就陪他去了。从心理学上来说,到此为止都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每个人所表现的都和平常的言行没有两样,可是接下来却有一件不协调的事。 “麦瑞迪·布莱克发现丢了东西,打电话给他弟弟,他们在停船的码头见面,一起走过贝特利园时,凯若琳·柯雷尔正和她丈夫讨论安姬拉上学的事。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奇怪。他们夫妻才刚刚大吵过一顿,凯着琳还明明白白地警告过她丈夫,可是才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她又下来谈一件家里的小事。” 白罗看着麦瑞迪·布莱克,说:“你在报告上说,你听到柯雷尔说:‘一切都解决了,我会注意给她收拾行李。’对吗?”麦瑞迪·布菜克说:“差不多──没错。” 白罗又看着菲力浦·布莱克,间道:“你记得是不是这样呢?”后者皱皱眉,说:“本来不记得,你说了之后我才想起来。的确说到关于收拾行李的事!” “是柯雷尔先生说的?不是柯雷尔太太?” “是安雅说的。我只听到凯若琳说那样对那个女孩大残酷了什么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知道安姬拉过一两天就要到学校去了。” 白罗说:“你还没弄懂我的用意。安雅·柯雷尔为什么要替安姬拉收拾行李呢?太荒唐了,不是吗?家里有柯雷尔大太,有威廉小姐,还有一名女佣。收拾行李是女人的事──不是男人的事。” 菲力浦·布莱克不耐烦他说:“那又有什么差别?和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觉得没关系?我觉得这正是第一条线索;而且紧接着又有另外一条线索。柯雷尔太大在不久之前还绝望伤心地威胁过她丈夫,而且显然正在考虑自杀或者杀人,却又马上和蔼地答应替她丈夫拿些冰啤酒来。” 麦瑞迪·布莱克缓缓地说:“要是她打算杀人的话,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她正好借此掩饰啊!” “你这么想吗?她决定毒死她丈夫,毒药也已经弄到手了。贝特利园里准备得有啤酒,要是她有一点点头脑的话,一定会趁没人的时候把毒药放在那些啤酒中的一瓶。” 麦瑞迪·布莱克反对道。 “不能那样,也许会被别人喝下去。” “不错,爱莎·葛理也许会误喝。可是她既然已经决心杀死她丈夫了。难道还会在乎杀死那个女孩吗?不过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先来看看事实。凯若琳·柯雷尔要替她丈大送冰啤酒下来,于是上去到屋子旁边放啤酒的暖房拿了一瓶啤酒给他,她替他倒了一杯,然后拿给他。安雅·柯雷尔喝完之后说:‘今天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股臭味。’柯雷尔太大随后又回到屋里,像平常一样吃完午餐和水果。据说她看起来有点担心和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一点对我们并没有帮助,因为杀人犯的行为并没有一定的标准,有些杀人犯很冷静,也有些很激动。午餐过后,她又到贝特利园去,发现她丈夫已经死了,而且──做了显然是意料中的事。她表现得很悲伤,要家庭教师去打电话找医生。现在我们要提到一件以前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实。”他看看威廉小姐,说:“你不反对吧?” 威谦小姐脸色有点苍白他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守密。” 于是白罗用安静但是却带有戏剧性的口气,把威廉小姐目击的事重述了一遍。 爱莎·狄提善动了动身子,她看着坐在大椅子上的那个瘦小乏味的女人,不敢置信地问:“你真的看到她那么做?” 菲力浦·布莱克跳起来,说:“那不就结了!这么一来,一点疑问都没有了。” 赫邱里。白罗温和地看看他,说:“未必。” 安姬拉。华伦严厉他说:“我不相信。”并且用带有敌意的眼光迅速看了家庭教师一眼。 麦瑞迪·布莱克摸摸胡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有威廉小姐一个人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挺直地坐着,两颊略带一点红晕。 她说:“我确实亲眼看到。” 白罗缓缓说:“当然,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 “不错,”那对不屈服的灰眼勇敢地迎向他的眼睛,“白罗先生,可是我一向不习惯别人怀疑我的话。” 赫邱里·白罗点点头,说:“我并不怀疑你的话,威廉小姐。事实的确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样,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凯若琳·柯雷尔并不是凶手。” 那个满脸忧虑的高个子年轻人第一次开口道:“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白罗先生。” 白罗看着他说:“好,我当然会告诉你。威廉小姐看见凯若琳·柯雷尔着急而又小心地擦掉啤酒瓶上的指纹,再把她死去丈夫的指纹印上去。请注意,是印在啤酒瓶子上。但是毒芹硷是在杯子里──不是在瓶里,警方在啤酒瓶里没有找到毒芹硷的残留液体,也就是说瓶子从来没装过毒芹硷,但是凯若琳·柯雷尔却不知道。大家都认定了她是杀夫凶手,但是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毒死的。她以为毒药在啤酒瓶里。”麦瑞迪·布莱克反对道:“可是为什么──?” 白罗用手势阻止他:“不错──为什么呢,凯若琳·柯雷尔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说明他是自杀的呢?答案必然非常简单,因为她知道凶手是谁,而且愿意做任何事——忍受任何事──洗清那个人的嫌疑。” “剩下的就没什么疑问了。那个人可能是谁呢,她会卫护菲力浦·布莱克?麦瑞迪?爱莎·葛理?还是席西丽·威廉?都不是,她只可能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一个人。” 他顿一顿,接着说:“华伦小姐,要是你把令姊最后给你的那封信带来的活,我想大声念一念。” 安姻拉·华伦说:“不行。” “可是,华伦小姐──”安姬拉·华伦站起来,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是我杀死安雅·柯雷尔,而我姊姊知道这一点,对不对?我完全否认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 白罗说:“那封信……” “那封信本来就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 白罗看看房里那两个年轻人。 卡拉·挛马倩开口道:“求求你,安姬拉阿姨,就照白罗先生的话去做好不好?”安姬拉·华伦说:“够了,卡拉!你难道一点也不懂礼节吗?她是你母亲--”卡拉用清晰严厉的声音说:“不错,就因为她是我母亲,所以我才有权利这样要求你、我是在替她说话,我一定要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安姬拉·华伦缓缓从口袋里拿出信,交给白罗,尖刻地说:“真希望从来没给你看过这封信。” 她把眼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着窗外。 赫邱里·白罗念凯若琳·柯雷尔的那封信时,房间角落里的阴影加深了,卡拉觉得似乎另外有什么人也来静静地聆听了,她想道:她来了──我母亲来了。凯若琳——凯若琳·柯雷尔也到这个房间来了!赫邱里·白罗念完之后,说:“相信各位一定会同意,这是一封很特别的信,信写得很美,可是确实很引人注意,因为里面少提了一件事──她没有说自己是无辜的。” 安姬拉·华伦头也不回他说:“没有那个必要。” “是的,华伦小姐,没有那个必要。凯若琳·柯雷尔用不着告诉她妹妹她是无辜的──因为她以为她妹妹早就知道事实了──凯若琳·柯雷尔一心只想安慰安姬拉,避免她招供,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她保证──没事,亲爱的,一点都不会有。” 安姬拉·华伦说,“你难道不了解?她只是希望我快乐,根本没别的意思。” “是的,她希望你快乐,这一点的确非常清楚,也是她最大的心愿。她有个孩子,可是她首先想到的不是那孩子。是的,她最挂心的人是她妹妹。她要她妹妹能够彻彻底底过快乐而成功的日子。凯若琳·柯雷尔说了一句意义深长的话:‘人总得偿还自己所欠的债。’ “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它明显地指出凯若琳这么多年来所背负的一个重担──她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朝年幼的妹妹丢了一个书镇,使她一辈子都成了残废。最后,她总算有机会偿还自己所欠的债了。我肯定地相信,凯若琳·柯雷尔在这种偿债的行为上;已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和平静。因为她相信自己是在还债,所以审判和判决都没有使她受到打击。这么说一个被判决的人犯实在很奇怪──可是她确实觉得很快乐。是的,比各位所能想象的更快乐,我一会儿就会证明给各位看。”用这种理由来解释,各位就会发现,凯若琳的每一种反应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来从她的观点看看这一连串的事。 首先是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使她想起她少女时代一件事──安姬拉朝安雅·柯雷尔丢了一个书镇!别忘了,多年前她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安姬拉对安雅吼道,她希望他死掉。 接着在第二天早上,当凯若琳走进小暖房的时候,发现安姬拉正在玩弄啤酒。请各位记得威廉小姐的话:‘安姬拉就在那儿,看起来好像犯了错一样……’威廉小姐的意思是说她逃课所以有那种表情,可是在凯若琳看来,意义却完全不同。别忘了,安姬拉不只一次在安雅的饮料里放过东西,所以她很容易就会想到她做什么。 “凯若琳接过安姬拉给她的那瓶啤酒,走到贝特利园去。倒了一杯酒,递给安雅。他一口喝掉之后,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今天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股臭味。’ “凯若琳当时并没有怀疑什么,可是她吃完午饭到贝特利园的时候,却发现她丈夫已经死了,她马上就想到他是被毒死的。她本人并没有毒死他,那么,会是谁呢?她迅速把事情回想一遍──安姬拉威胁过安雅,而且又像犯了错似的站在冰箱旁边弄啤酒。这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报复安雅·柯雷尔。也许她原本并不是想杀他,只是想让他生病或者不舒服?或许,她是为了凯若琳才这么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并且憎恨安雅抛弃她姊姊的事了?凯若琳记得很清楚,自己在安姬拉那种年纪也曾经不服人管束,非常任性,于是她一心只想到一件事,怎样才能保护安姬拉。安姬拉碰过酒瓶──上面一定有她的指纹,于是凯若琳迅速擦干净瓶子,要是别人能相信他是自杀,要是上面只有安雅的指纹……于是她试着拿起死者的手,印在瓶子上一一她做得非常费力──同时注意聆听四周的动静……如果这种假设是真的,其他一切的事都很合情合理了。 “她一直为安姬拉担心,坚持要把她送走,不让她接触所发生的事。又担心安姬拉遭到警方盘问。最后,她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在审判前把安姬拉送离英国。这一切,只因为她始终担心安姬拉支撑不下去,招供出事实。” 第四章 真相大白 安姬拉·华伦缓缓转过身,用严厉轻视的眼光扫过房里每一张看着她的脸。她说:“你是个盲目的傻瓜──你们全都一样。你们难道不知道,如果我是凶手,我早就承认了!我从来没有让凯若琳为了我的行为而受苦,从来都没有!” 白罗说:”“可是你的确在啤酒上动了手脚。”“我?在啤酒上动手脚?”白罗掉头看看麦瑞迪·布莱克。“听着,先生,你在报告上说,凶案发生那天早上,你从楼上的卧房听到这个房间有声音?”麦瑞·迪布莱克点点头。“不过,只是一只猫而已。” “你怎么知道是猫?” “我──我记不得了,可是的确是猫,我可以肯定。窗口只开了一点,大小刚好可以让猫爬过。” “可是窗子是活动的,也许有人把它拉高之后进出过。” “对,可是我知道是猫。” “你并没亲眼看见猫吧?”麦瑞迪·布莱克缓慢而困惑地说:“是的,我没看见──”他皱皱眉,又说:“可是我真的知道。”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同时我要告诉你一点,那天早上,的确很可能有人溜进你的实验室,从架子上拿走某样东西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要是那个人是从奥得柏利来的,一定不可能是菲力浦·布莱克、爱莎·葛理、安雅·柯雷尔,或者凯若琳·柯雷尔,因为我们对这四个人的举动都很清楚。这么一来,就只剩安姬拉·华伦和威廉小姐了,威廉小姐来过府上──你出门的时候碰到过她,她说是来找安姬拉的。安姬拉一早就出去做日光浴了,可是威廉小姐在水中或者岩石上都没有看到她。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游到这边来──事实上当她后来和菲力浦·布莱克做日光浴时,确实游过来了。我认为她游到这边之后,进到屋子里,从窗口爬进你的实验室,拿走了架子上的某样东西。”安姬拉·华伦说:“我没做那种事──没有──至少”“啊!”赫邱里·白罗胜利地欢呼道:“你终于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为了跟安雅·柯雷尔恶作剧,你偷了一种你称为‘猫食’的东西──”麦瑞迪·布莱克尖声说:“颉草!怪不得!” “一点都不错,所以你心里才一直认定是猫溜进你的实验室。你的嗅觉很灵敏,也许你在不知不党中闻到颉草那种淡淡的,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是潜意识中却始终想到是猫。猫最爱颉草,会到处找。颉草根吃起来有一种腥味,因为你前一天提到过,所以淘气的安姬拉·华伦就想放点在她姊夫的啤酒里,她知道他一向是一口气就喝光的。” 安姬拉·华伦惊讶地说:“真的是那一天吗?我记得很清楚,的确去拿过。对,我还记得我刚拿出啤酒,凯若琳就走进来,差点逮着我!我当然记得……可是我从来没把这件事和那一天联想在一起。” “你当然不会──因为你心里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关系,两件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你做惯了的恶作剧,另外一个是像平地一声雷似的悲剧,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把你心里所有其他小事全都扫得一干二净,可是我留意到你说过我偷了什么,什么,想放在安雅的饮料里,你并没说真的那么做了。” “对,因为我根本就没放,我刚打开啤酒瓶,凯若琳就进来了。啊!”她惊呼一声,“所以凯若琳以为一一她以为是我──”她停下来,看看四周,然后用一贯的冷淡音调说:“我想你们全都是这么想。” 她顿一顿,接着说:“我没有杀安雅。要是有,我绝对不会保持沉默。”威廉小姐严厉他说:“你说得对极了,亲爱的。”她看看赫邱里·白罗,“只有‘傻瓜’,才会那么想。” 赫邱里·白罗温和他说:“我不是傻瓜,我也没那么想。谁是真正的凶手,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停了停,又说:“相信凭空捏造的事非常危险,我们来看看奥得柏利的情形,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我们都以为安雅·柯雷尔要为另外一个女人离开他妻子,可是我现在告诉各位,‘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打算’。”他的确曾经迷恋过其他女人,可是往往过不了多久就结束了。他所爱的女人通常都有一种通性──并不期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可是这一回的女人不同,各位知道,她根本不是个女人,她只是个女孩,而且在凯若琳·柯雷尔的口中,她非常非常诚实……她在言词方面也许很冷静世故,可是对爱情方面却单纯得很。因为她自己非常迷恋安雅·柯雷尔,就以为他对她也一样。她毫不怀疑他们的感情,以为会终身不变,而且她没有问他,就以为他一定会离开他妻子。 “可是各位一定会问,安雅·柯雷尔为什么不对她说实话呢?我的答案是──为了那幅画,他希望完成那幅画。”有些人也许会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可是只要了解艺术家的作风,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原则上,我们也已经接受了这种解释。安雅·柯雷尔和麦瑞迪·布莱克之间的那段对话也就更有意义了。柯雷尔很尴尬,他拍拍麦瑞迪。布莱克的背,用乐观的口气告诉他,这件事一定会圆满解决的。各位知道,安雅·柯雷尔觉得事情非常简单:他正在画一幅画,但却遭到两个忌妒而又神经质的女人所妨碍,不过他绝对不会让她们阻止住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事。 “要是他对爱莎·葛理说实话,那幅画一定没办法再画下去,也许他刚开始迷恋她的时候,确实说过要离开凯若琳。男人谈恋爱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也许他嘴上没说,只是让她自己以为这样。他并不在乎爱莎以为怎么样,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能让她再安静一两天,等他把画完成之后,就没有问题了。”到时候,他会把事实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过去了。 他是个从来都没有什么顾忌的人。 “我想,他开始的时候确实打算不和爱莎扯上什么,他早就警告过她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可是她不听他的警告,反而迎向他,像柯雷尔那种男人,只是把女人当作消遣。要是你问他,他一定会说爱莎太年轻,过不了多久就会忘掉这件事。这就是安雅·柯雷尔一向的想法。事实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他妻子。他并不担心她,认为她只要再忍耐几天就没事了。他对爱莎口没遮拦地把事情告诉凯若琳非常生气,可是还是很乐观地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凯若林一定会像以往一样原谅他,而爱莎──爱莎只要忍耐忍耐,就行了。对于安雅·柯雷尔这种男人,生活上任何问题都很容易解决。”可是我想到了最后一个晚上,他开始真正担心了──他担心的是凯若琳,而不是爱莎,也许他去过她房间,但是她拒绝和他说话。总之,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梦之后,一吃完早餐,他就把她拉到一边,说出真相──他迷恋过爱莎,可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一画完那幅画,他就永远不再和她见面。 “凯若琳·柯雷尔听完他的话,就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啊!’各位可以看到,这句话把爱莎看得和其他女人完全一样──那些一一离去的女人。她又生气地加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她非常生气,觉得他对那个女孩太无情、太残忍。菲力浦·布莱克在大厅看到她的时候,她喃喃自语道:‘太残忍了!’脑子里就是想着爱莎。至于安雅·柯雷尔,他从画房走出来,看到爱莎和菲力浦·布莱克在一起,就唐突地要她下去摆姿势:他不知道爱莎刚才坐在书房窗外,一切都听到了。而爱莎后来所说的那段对话并不是真的,别忘了,那是她的片面之词。想想看,她听到他那么不留情地对凯若琳说出事实时。一定震惊极了!麦瑞迪·布莱克说过,前一天下午,当他站在门口等凯若琳走出这个房间时,是背对着房门在跟爱莎·葛理说话,换句话说,面对着他的爱莎·葛理一定看到了凯若琳的举动,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可能看到。她虽然看到凯若琳拿走毒药,却没有说出来。不过当她在画房窗外听到柯雷尔夫妇的谈话后,又想起这件事。安雅·柯雷尔走出书房,要她下去摆姿势时,她借口说要去拿件上衣,溜进凯若琳·柯雷尔房里去找毒药。女人最了解女人,知道什么地方最可能藏东西。她找到毒药之后人为了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就把毒药倒进一个钢笔的墨水填注器里。然后她就下楼跟安雅·柯雷尔到贝特利园去。不用说,她随即倒了一杯啤酒给他,他像平常一样,一口就喝光了。同时,凯若琳·柯雷尔深感不安,她看到爱莎走进屋里(这回真的是去拿上衣),就马上到贝特利园去找她丈夫。他的行为太可耻了!她没办法忍受!那样对那个女孩太残忍、太无情了!安雅怪她不该来打扰他作画,说一切都解决了──等那幅画一完成,他就会叫那女孩收拾行李!‘一切都解决之后,我会要她收拾行李。你听到了吧?’接着,他们听到布莱克兄弟俩的脚步声,凯若琳有点尴尬地走出来,随口说他们在谈安姬拉上学的事,有很多事要做等等,于是两兄弟自然认为他们听到的话是和安姬拉有关,那句‘我会要她收拾行李’就变成‘我会注意给她收拾行李’。” “至于爱莎,她手上拿着衣服,冷静微笑地再度坐回她摆姿势的地方。不用说,她算好了凯若琳会受到怀疑,而且毒芹硷瓶子会从她房间找出来。凯若琳答应替安雅送啤酒来,就更让她安心了,还有凯若琳拿来啤酒之后,替她丈夫倒了一杯,简直就像完全受她摆布一样。安雅一口把啤酒喝光,做个鬼脸,说:‘今天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股臭味。’各位看得出这句话有多重要吗?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臭味!换句话说,在那杯啤酒之前,他还吃过其他味道不好吃的东西,而且嘴里还有味道。还有一点,菲力浦·布莱克说安雅·柯雷尔行动有点蹒跚,猜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事实上,这一点正是毒芹硷发作的迹象。也就是说,在凯若琳拿冰啤酒给他之前,他吃下毒芹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爱莎·葛理就那样坐在墙上摆姿势,为了避免他过早产生怀疑,她就若无其事、轻快地和安雅·柯雷尔说话。不一会儿,她看见麦瑞迪·布莱克坐在上面的凳子上,就跟他招招手,表演得更彻底了。于是安雅·柯雷尔这个一向憎恨疾病,不愿向疾病低头的人,就顽固地继续作画,一直到他四肢僵硬,言语不清,才无助地靠在椅子上,但是神智仍然很清楚。屋里传来午餐铃声,麦瑞迪·布莱克走下来到贝特利园,我想就在这短短的最后一刻,爱莎离开她的位置,跑到桌子前,把最后几滴毒药倒进啤酒杯子(她在回屋子的途中,把墨水填充器弄得粉碎),然后走到门口迎向麦瑞迪·布莱克。麦瑞迪只看到他朋友用常有的姿势伸开四肢靠坐在椅子上,把眼光从画布上移到他身上,他并且形容他朋友的眼光中带有恶意。安雅到底知道或者猜到多少呢?我们不知道他脑子里明白多少,可是他的手和眼睛却说出了实话。”赫邱里·白罗指指墙上的画。“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的,因为这幅画非常特别,是一名被害者笔下的凶手──是一个女孩眼看着她爱人死去的画像……” 第五章 结尾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令人胆寒的沉默。夕阳缓缓地消逝,原来停在屋里那个穿白色皮毛的黑发女人身上的最后一道光芒,也已经不见了。爱莎·狄提善动动身子,说:“带他们走,麦瑞迪。让我和白罗先生单独留下来。”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才开口说:“你非常非常聪明。不是吗?” 白罗没有回答。她说:“你要我怎么做?认罪?”他摇摇头。 爱莎说:“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也绝对不会承认什么。不过我们现在所谈的话并不算数,因为只是你和我两个人的谈话。” “一点都不错。” “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赫邱里·白罗说:“我会尽一切力量请求当局给予凯若琳·柯雷尔死后特赦,”爱莎笑了笑,说:“真可笑!要求别人赦免一件自己没做的错事。”又说:“那我呢?” “我会对必要的人提出我的结论,要是他们觉得需要控告你,也许会采取行动,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看来并没有足够的证据一一只是一些推论,而不是事实。而且他们也不会急着对像你这种身分的人采取行动,除非证据非常充分。”爱莎说:“我不在乎,如果让我站在法庭上,为我自己的生命而奋斗,也许会很刺激、很有意思,我也许会──很喜欢。” “你先生可不会喜欢。” 她看看他。“你以为我会在乎外子的想法吗?” “不,我没那么想,我相信你这一辈子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觉,否则你也许会过得快乐些,”她严厉地说:“你何必替我难过?” “孩子,因为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我要学什么?” “所有成人的感觉--同情、怜悯、谅解。你所知道的事只有两件──爱和恨。”爱莎说:“我看到凯若琳拿毒芹硷,以为她想自杀,那样就简单多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听到他告诉她,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他确实喜欢过我,可是那已经过去了,只要那幅画一画完,他就会要我收拾行李离开,他说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她一一她却替我感到难过……你知道那对我有什么影响吗?我找出那东西,让他吃下去,同时坐在旁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神。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活力、喜悦和精力。我看着他死掉……”她摊摊双手。“但是我却不知道我杀死的其实是我自己──不是他。后来我看到她中了圈套──可是那也没用,我伤害不了她,因为她并不在乎,几乎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心不在焉。她和安雅都逃开了──逃到一个我没办法伤害他们的地方,可是他们并没有死,死的是我。”爱莎·狄提善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说:“死的是我……” 在大厅里,她走过两个刚刚展开生命的年轻人身边。 司机打开车门,狄提善夫人缓缓坐进车里,司机把毛毯替她围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