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海之谜》 第一章 白尔格瑞夫少校讲故事 “就拿肯亚来说吧,”白尔格瑞夫少校说:“好多家伙讲个没完,却一个都没去过!我可在那度过了十四年的。也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老玛波小姐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一种礼貌性的和霭态度。白尔格瑞夫在一旁追问他一生中并不怎么动人的往事时,玛波小姐静静地寻找她自己的思路。这种司空见惯之事她早已熟悉了。顶多故事发生的地点不同而已。在过去,几乎是清一色印度的事情,少校、上校、中将之类的人士,加上一大堆相关而熟悉的字眼: 避暑胜地席姆拉、轿夫、老虎、中饭、凯德马嘉斯城等等。白尔格瑞夫少校的词汇在性质上虽说大同小异:狩猎、肯亚的基库约部落、大象、斯华希里……但形式上是绝对一致的。 一个老人,需要有个人听他倾诉,使他能在回忆里重温昔日欢乐的旧梦。在那段梦般的日子里,他的腰板仍是直的,视觉敏锐,听觉也是正确的。这些喜欢讲古的人,有些曾是英姿焕发的沙场壮士,有些则是可叹的丑陋:紫红的脸孔,嵌了一只玻璃眼珠,看起来像支青蛙标本的白尔格瑞夫少校,该是属于后一类的。 玛波小姐对所有这些人施以同等的温柔体恤。她聚精会神地坐着,不时殷勤地点头表示同意,心头却萦绕着自己的思绪,享受眼前加勒比海深蓝的美景。 亲爱的雷蒙真是太好了,她满怀感激地想着,他真是个诚心的好孩子……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为老姨妈如此费心。 许是良心发现,亲情使然?也说不定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她认为,大家说来,他真是喜欢她的,一直很喜欢她,甚至可说到了令人承受不起、有嫌冒犯的地步了!老怕她赶不上时代。寄书给她看。现代小说真难消受——讲的总是令人厌烦的人做些千奇百怪、连自己都不见得欢喜的事情。“性”这个字眼,在玛波小姐年轻的时代,不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但这事体她们绝不缺乏,只是不常讲而已;谈到享受其中的乐趣,至少她自己觉得,要比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令常被指为罪恶,她也深信要比今夭被当作一种义务要强得多了。 她的视线一时移到了膝上翻开的书本上,第二十三页,她的胃口也只能看到这一页了。 “你是说你连一点性经验都没有吗?”那青年难以置信地质问说:“都十九岁了?怎么可能。这很重要的哩。”女郎沮丧地垂下头来,一头油腻的清汤挂面盖了满脸都是。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我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脏稀稀的紧身旧长裤,光着脚板,趾甲里尽是黑泥,一身酸腐肥油的味……他真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喜欢这个女孩子。 玛波小姐也不懂!荒唐!把性经验当作补药似地,硬让人灌下去!现在的青年人真可怜…… “亲爱的珍姨妈,你干嘛老像个欢欣无比的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上里呢?寸步不离你这悠闲的田园生活。真正的人生才是真重要的呵。” 雷蒙常这么说,他的珍姨妈就会面带愧色地说:“是的”,她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太老派了。 其实,乡间生活一点也不悠闲。像雷蒙这样的人也太孤陋寡闻了。在乡间田野上一大堆的事务中,珍·玛波学得了乡村生活所需的广泛知识。她无意多谈,更无心撰写,但是她的确了解。性的事情不胜枚举,不论是自然或反自然的。强暴、乱伦、变态应有尽有(说实话,有些就连这位牛津大学毕业以写作为生的精明青年也没听过)。 玛波小姐将思潮收回到加勒比海上,重新接起白格瑞夫少校的话题…… “真是不同凡响的经历,”她奉承着说:“有趣极了。” “我还多的是呢。当然,有些是不适宜女士们听的。” 经验老道的玛波小姐,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低下了眼睑,白尔格瑞夫少校继续数落他删减过的一些部落民族的习俗,玛波小姐又想起了她那可亲的外甥。 雷蒙·魏斯特是位颇有成就的小说家,收入相当可观。他诚挚、殷勤地尽力使他的者姨妈晚年过得欢愉些,去年冬天她得了一场肺炎,医生劝她多晒点太阳。雷蒙命令式地建议她去西印度群岛玩一趟。玛波小姐婉拒了——旅费、路程、旅行的困扰,再说,她也放不下圣玛丽·米德的家园。然而,雷蒙却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他有一个同行朋友想在乡间找个安静的住处。“他会好好照顾你的房子的。他很讲究住家。他是个兔子。我是说——” 他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亲爱的珍姨妈会不知道“兔子”是什么样的人嘛。 下一步是旅行的问题。在如今这个年头,旅行早已不算什么了。他可以坐飞机去。另外一个朋友戴安娜·郝洛克斯要去千里,可以一路上陪伴珍姨妈,到了圣安诺瑞岛,她可以往在金棕榈大饭店,那是山德森夫妇经营的。天下最好不过的一对夫妇了。他们一定会好好照应她的。他要立刻写信给他们。 结果山德森夫妇却返回英国了。好在接替他们的肯道夫妇也非常殷切和善,他们告诉雷蒙不必挂心他的姨妈。岛上有位很好的医生,有什么病痛他会照顾的,他们夫妇自己也会随时招呼老人家的。 这对夫妇是言而有信。莫莉·肯道是个甘多岁、很能干的金发女郎,成天是一脸的喜气。她热诚接待,使她感到宾至如归。她丈夫提姆·肯道,卅多岁,修长的身材,深色的皮肤,对她也是客气极了。 就这样,玛波小姐默默地想道,她远离了英国严寒的气候,在这岛上住进了自己的小木屋,有一脸笑容的西印度岛的土著女侍伺奉,提姆·肯道在饭厅招待她,向她推荐每日菜单时总不忘说两句笑话给她听。小木屋前还有一条小径通往海滩,她可以找张帆布椅坐下来看游客们戏水、作日光浴。 此外,她也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游伴,像赖菲尔老先生、葛兰姆医生、甘农·浦利斯考特与他的妹妹,还有就是现在身旁这位老人绅士白尔格瑞夫少校。 对一个老妇人说来,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呢? 的确万分遗憾,而且玛波小姐自己也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但是她内心却并不如期望中那么顺心如意。 不错,是十分的温暖可人,对她的风湿更是效力无穷,风景怡人,却也稍嫌有些单调吧!到处都是棕榈树。一景一物每天都是同一个样子——从来也没有任何新鲜事情发生过。 全不似圣米德的乡间,那里,每天多少会出些新奇的事。她的外甥有一次会把圣米德的生活比作池塘上飘浮的糟粕,她气愤地驳斥他说,拿来抹在镜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话,他可以发现许多的人生的。不错,在圣米德的确常有事情发生。 一椿又一椿的事件在玛波小姐的脑海里浮了起来:林纳德老太太咳嗽药水中出的差错——年轻人波利盖特非常怪罪的行径——那次乔治·伍德的母亲前来看他(真是他母亲吗——?)乔·亚登与他妻子争吵的揣测中无穷的乐趣。要是这里也发生点事件——呃——能让她猛啃一口,该有多好! 冷不防。她发觉白尔格瑞夫少校已放弃了肯亚,将话题转向西北战线去了。他正在谈他身当少尉时的经验。真糟糕。 他竟一本正经地问起她来了:“你看是不是?” 长年的锻炼,玛波小姐应付这样的问题已是绰绰有余了。 “我经历不够,这种事情我想我是无能判断的。我的生活实在是相当孤陋寡闻的。” “说的也是,亲爱的夫人,很有道理。”白尔格瑞夫少校一付英雄气概地放声说道。 “你的生活是那么多彩多姿,”玛波小姐应声说着,决计改变她适才颇感享受的心不在焉的态度。 “还算不错,”白尔格瑞夫少校踌躇满志地说:“的确是不赖的了。”他四下了望,赞美着说:“这地方挺不错的。” “说的也是,”玛波小姐应道,却无法克制地又说:“可就是不知道这里会不会出些热闹的事?” “喔,当然了,耸人视听的事多得很呢,要问我吗?我倒可以告诉你不少的。”玛波小姐想要知道的倒并非什么轰动一时的丑闻。如今的丑闻毫无劲道可言。只不过是男女互换配偶引人侧目,却不晓得好好掩饰或至少顾些羞耻。 “一、两年前这里还出过谋杀案,是个叫哈瑞·魏斯登的男人。报纸上登了好大的新闻。我敢说你一定还记得。” 玛波小姐兴味索然地点了点头。那根本算不上她所谓的谋杀案。在报上所以那么轰动,主要是因为卷入这个案子里的人都很富有。事情好像是哈瑞·魏斯登枪杀了他妻子的情人佛拉烈怕爵,他处心安排的不在现场的证据似乎也是花钱贿赂来的。在现场的人听说都喝醉了,还有些吸毒的人在内。 虽然都很讲究气派、花枝招展的,但是玛波小姐心里晓得准不是什么耐人寻味的人。至少不对她自己的胃口。 “告诉你吧,那阵子发生的谋杀案还不只这一椿呢。”他点着头又挤了挤眼睛。“我在怀疑——呃——!” 玛波小姐膝上的毛线球滚落在地上,少校弯身替她拾了起来。 “谈起谋杀案,”他继续说:“我有一次碰到一个非常奇特的案子,当然与我本人无关。” 玛波小姐微笑着怂恿他说下去。 “一天,大伙儿在俱乐部聊天,一个家伙摆起龙门阵来了。 他是个医生。说的是他救人的事。有个年轻人,一天半夜跑来把他吵醒,说他太太上吊了。他们家没电话,所以他把绳子割断把她放好之后,就开车来找大夫了。她差一点没断气,好在后来苏醒过来了。那年轻人好像对她很疼爱,哭得像个娃娃。他说他注意到她情态有些怪异,有好一阵子心情低落沮丧。总之,事情过去了,一切无恙。但后来,大约一个月之后,他太太又服过量安眠药,一睡不起了。真凄凉。” 白尔格瑞夫少校停了下来,一连点了好几个头。显然,这故事还没结尾,玛波小姐只好等着。 “你可能会说,就这么回事吗?这算得了什么。神经兮兮的女人,有何大惊小怪的。可是一年之后,这位医生跟一个同行闲聊,对方告诉他,有个女人要跳水自杀,丈夫把她拉了起来,送到医生那儿去,救过来了。可是过了没几个礼拜,她又吸煤气自杀死了。” “怎么样,有点巧合吧——呃?同一类的故事嘛。我认识的那位医生就说:‘我也碰上过这种事情。好像是姓琼斯的(管他是什么名字了)——你那个家伙姓什么?’‘记不清了。 我想是罗宾逊吧。反正不是琼斯。’”“两人互视了一眼,都说事体实在蹊跷。后来我那个医生掏出一张小照片,拿给另外那个医生看。‘就是这家伙,’他说:‘第二天我去检查病人,看见他们家门前有一株美丽极了的芙蓉花,是我在国内外没见过的品种。我车里有照相机,就取来照了张相。我正在按快门时,那丈夫走了出来,结果把他也照进去了。我想他并未发觉。我问他那种芙蓉花的名字,他也说不上来。’另外那个医生看了那张照片说:‘有点不大对光,但是我敢打赌——绝对是同一个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探究。其实就是有,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想必那琼斯或是罗宾逊先生一定会掩饰得很好的。 不管怎样,这故事的确是很奇特吧?决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会的,我就想得到,”玛波小姐沉着地说:“每天都曾发生的。” “呵呀,好了,好了,你这么说也未免太玄了。” “有人只要巧计得逞,就勒不住马。他会一犯再犯的。” “就像浴池中淹死的新娘——呃?” “是的,就是那种事。” “为了好奇,我把医生那张照片要了过来。” 白尔格瑞夫少校掏出塞得满满的皮夹子,在里头猛翻,嘴中还叨念着:“皮夹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不知我干嘛老留着这些劳什子……” 玛波小姐心里可晓得他什么。那都是少校的道具,用来表演他说的那些掌故的。她怀疑他刚讲的那个故事,原本并不是那样,经他一再重复,加油添醋之后才有今天这个结局。 少校一面乱翻,口中仍在唠叨:“我竟把那件事全给忘了。 她长得挺不错,可是你决想不到她——呵。怎么找不到呢—— 这让我想起来了……你看这对象牙。你一定要看——” 他停了下来,找出一张小照片,低头细看着。 “想看看一个凶手的照片吗?”他正要把照片送给她,突然他的举止僵住了,全然一副青蛙标本的神情、白尔格瑞夫少校似乎眼盯住了她的右肩膀后方——一阵脚步与话语声就自那个方向逼近过来。 “唉呀,真他妈——对不起——我是说——”他慌忙将东西塞进皮夹子,又放回到口袋中了。 他的面容涨得更加发紫了。他提高喉咙装腔作势地说: “我是说呀——我真想拿那对象牙给你看——是我猎过的最大的一只象——嗨,各位好!”他打招呼的语调也显得过份殷勤。 “你看,谁来了!最伟大的四人行——弗萝拉与法娜。今天运气如何——呃?” 随着脚步声,出现了四位玛波小姐已经看见过的饭店客人。她虽不知这两对夫妇的姓氏,却晓得那个一头冲天灰发的高大男人叫“葛瑞格”。他太太,那个金发女人,大家都称她为幸运;另外一对,男的黑黑瘦瘦的,女的满脸风霜却也挺顺眼的是艾德华与艾芙琳。 据她了解,他们都是喜爱植物的,对鸟类也很有兴趣。 “运气真差,”葛瑞格说:“反正没找到我们要找的。” “各位可认识玛波小姐?这是希林登上校夫妇、葛瑞格与幸运·戴森夫妇。” 四人很客气地与她打了招呼,幸运还大声嚷着,她要不立刻喝一杯酒,就要渴死了。 葛瑞格召唤提姆·肯道,他正坐在近旁与太太结帐。 “嗨,提姆,给我们弄几杯酒来。”他又问众人:“农夫果汁酒?” 大家均表同意。 “你也来一杯吗,玛波小姐?” 玛波小姐婉谢了,她说她还是喝鲜柠檬汁。 “好的,鲜柠檬汁,”提姆·肯道说:“五杯农夫果汁酒。” “你也跟我们喝一杯吧,提姆?”“倒是挺想的,可是我得把这些帐目结清。不能一切都留给莫莉做。喔,对了,今晚有油桶敲打乐队伴奏。” “好极了,”幸运叫了起来。“该死!”她缩着头说:“我满身都是刺。唉唷!艾德华故意把我推进一丛荆棘里去的!” “好美的粉红花丛呵。”希林登说。 “好可爱的长刺。你这个狠心的蛮牛,不是吗?艾德华?” “可不能像我,”葛瑞格咧着嘴笑道:“我体内装满了人类慈悲的乳液。” 艾芙琳·希林登在玛波小姐旁坐下,愉快地与她娓娓攀谈起来。 玛波小姐将手中编织的毛线放在膝上。由于头部的风湿毛病,她略显困难地缓缓转过头去,往右肩后面看去。不远的所在,有一间很大的木屋,富有的赖菲尔先生就住在里头。 但里面却似乎空无一人。 她适意地接应着艾芙琳的谈话(真的,大家对她的确是太好了!),但眼睛却深深地打量着这两个男士的脸孔。 艾德华·希林登看起来该是个好人。沉静却很可亲,葛瑞格嘛——高大、喧嚣、一脸的喜气。她想他与幸运该是加拿大或美国人吧。 她看了白尔格瑞夫少校一眼,他仍在刻意地装出一副敦厚的笑脸。 真有意思…… 第二章 玛波小姐逐一比较 那天晚上,金棕榈大饭店是一片欢愉的气氛。 玛波小姐端坐在角落上自己的一张小桌上,兴致勃勃地环视四下的客人。这间餐厅很大,三面开窗,透着西印度洋吹来的温馨晚风。桌上摆着各式柔光的小桌灯。多半的女客身穿晚礼服,薄质的印花布,露出古铜色的肩膀与手臂,玛波小姐外甥的太太巧安万般体贴地劝她收下一张“小支票”。 “因为,珍阿姨,那边会相当热的,我知道你没什么薄衣服的。” 珍·玛波感谢地收下了那张支票。在她的年龄,老一辈资助小一辈的,中年人照顾老年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无论如何,她仍无法勉强自己去买些很薄的东西。她这种年岁,即令在最热的天气里,她也顶多感到有些暖和,而圣安诺瑞的气温也并不如所说的“热带性的炎热”。今晚她依循一般英国良家妇女的传统,穿了一袭灰色镶花边的衣裙。 她倒也不是在场的唯一老年人,厅内各种年龄都有。有老年大亨带着年轻的三或四任夫人,有从英国北部来的中年夫妇,还有拖家带少的一大家子卡拉卡斯人。自南美洲各国来的也不少,西班牙与葡萄牙语的大声交谈四处可闻。两名根深蒂固的英国派牧师、一位医师、一位退休的法官,竟然还有一家中国人。餐厅里的服务生都是女性,雄纠纠的高大黑女人,人人一身洁白的制服;不过领班是个经验老道的意大利人,另有一名专门管酒的法国人,此外,提姆·肯道殷勤的眼睛自然也放不过任何事情,他四下走动,不时在客人的桌边停下,寒暄问好。他的太太也随时帮他照应。她长得十分漂亮。一头天然的金发,一张善笑的阔嘴。从没见过莫莉·肯道发过火。她的手下都能热忱地为她工作,她自己也晓得如何接待不同的客人。对年老的男客,她会带笑地撒撒娇,对年轻的女客,她会称羡不完她们的衣着。 “呵呀,戴森夫人,你今晚穿的这身衣裳真是太漂亮了。 我恨不得从背后把它撕下来。”其实,玛波小姐觉得她本人穿得也挺不错:一件白色晚礼服,肩上搭着一条浅绿绣花的披肩。幸运用手指摸着丝中说:“颜色真好看,我也想有这么一条。”“你可以在我们饭店的铺子里买到的。”她说着走了过去。 她没在玛波小姐的桌边停下。她经常把老太太交给她的先生去照应。她常说:“老太太们比较喜欢男人伺候。” 提姆·肯道走过来向玛波小姐弯身一鞠躬。 “您不要点什么特别的吗?”他问道:“只要您吩咐,我一定叫厨房特别做给您吃的。旅馆的饮食,又是亚热带的口味,我怕会不太合您家乡的风味吧?” 玛波小姐笑眯眯地回答说,这正是到国外旅行的一大乐趣。 “那就好了,不过,您要是需要什么一一”“比方说呢?” “呃——”提姆·肯道脸色稍呈疑难,绞了脑汁才说: “牛油面包布丁?” 玛波小姐笑着说她此刻倒不一定少不了牛油面包布丁。 她拿起小茶匙开始细细品味面前的百香果圣代。 油桶敲打乐队开始演奏了。这种多半用汽油桶制成的乐器演奏,是这些岛上最吸引观光客的好玩意儿。说真的,玛波小姐的确有些难以消受。她觉得声音实在不必这么大,这么吵。不过大家好像都享受却又是无需争议的事实,玛波小姐以年轻人的心情设身处地想一想,觉得:既然大家都喜欢,她何妨不学着去适应呢。她总不能要求提姆·肯道到什么地方去给她请人来演奏“蓝色多瑙河”吧(跳起华尔兹来;多优美呀!)。如今人们跳的舞也太怪状了,甩啊扭的,整个人都像卷起来似的。唉,年轻人嘛,总该找乐子的——然而,她的思潮又触了礁。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人里头没几个是年轻人呀。跳舞、灯光、乐队演奏(即全是油桶敲打演奏)不都是属于年轻人的乐趣吗?可是青年人又在哪儿呢?大概是在大学里念书或一年到头除了两周的假期之外,就在成天上班工作吧。她想,到这种所在来旅游,对他们来说,嫌太远也太贵了。这种欢欣且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卅岁与四十岁人的专利罗。还有,就是那些老掉牙的人想要赶上(或是赶死!) 他们年轻的太太了,说来,也的确可惜! 玛波小姐很为年轻人委屈。就拿肯道太太来说,她大概顶多甘二、三岁吧。她虽然看起来欢天喜地,但那终究是为了工作。 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甘农·浦利斯考特与他的妹妹。 他们招手请玛波小姐与他们同饮咖啡,她就过去。浦利斯考特小姐是个干瘦、一脸冷峻的女人。甘农则圆圆胖胖、面色透红、一脸温顺。 咖啡来了,大家把椅子往后移了移。浦利斯考特小姐自缝纫袋中取出了她正在编织的,的确难看死了的桌垫。她边织边把一天的大事都说给玛波小姐听。他们早上去参观了一所女子学校。午睡之后,散步经过一片甘蔗田之后,又到附近一所公寓里去跟朋友饮茶。 浦利斯考特兄妹在金棕榈大饭店住得比玛波小姐久,他们也就告诉了她许多有关其他旅客的事。 那位很老很老的赖菲尔先生,他每年都来度假,有钱得不得了。在英国北部拥有一大堆连锁超级市场。陪他的那个年轻女人是他的秘书伊淑·华德丝——是个寡妇。(这当然没什么。没什么不妥。何况,他都快八十岁了!) 玛波小姐表示她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没什么不妥,甘农又说:“这年轻女人挺不错的;据我所知,她母亲也守寡了,住在旗契斯特。” “赖菲尔先生随身还带着一名男仆,其实该说是照顾他的护士,也是个合格的按摩师。好像是姓贾克森。可怜的赖菲尔先生,人几乎完全瘫痪了。真可悲,有那么多钱。” “有求必应的慈善家。”甘农·浦利斯考特颇表敬意地说。 餐厅里的人群,一撮撮地来回穿梭着。有的人离乐队愈来愈远,有的却愈挤愈近,白尔格瑞夫少校跟希林登、戴森这两对夫妇坐在一起。 “那群人——”浦利斯考特小姐说着突然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嗓子,其实乐队吵得早已听不清谈话了。 “对了,我正要跟你打听他们。” “他们去年也来了。每年在西印度洋玩三个月,一岛一岛地旅游。那位高瘦的先生是希林登上校,那深色皮肤的女人是他太太,他们两人都是植物学家。另外两位,葛瑞格。戴森夫妇,是美国人,好像先生专门撰写蝴蝶方面的书籍。他们四个人都对鸟类很感兴趣。” “有野外嗜好的人真有福气。”甘农。浦利斯考特温和地说。 “你说那是嗜好,他们一定不爱听,杰拉美。”他妹妹说。 “他们在国家地理杂志与皇家园艺杂志上都发表过专文。他们对自己的兴趣是很严肃的。” 一阵喧嚣的哄笑自他们正在谈论的那一桌爆了起来。笑声之大,连乐队都被压了下去。葛瑞格·戴森仰身靠在椅背上,用手敲着桌子,他太太一旁大发娇嗅。白尔格瑞夫少校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之后,大拍其掌。 在这一刻,这群人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是严肃的了。 “白尔格瑞夫少校真不该喝那么多酒,”浦利斯考特小姐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有高血压的毛病。” 一瓶农夫果汁酒又送到那一桌上去了。 “把大家认清楚了,心里真感到舒但,”玛波小姐说:“今天下午认识他们的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谁跟谁是夫妇呢。” 顿时间一阵沉寂。浦利斯考特小姐轻轻干咳了一声说: “嗯,这个嘛——” “娇安,”甘农用告诫的语气说:“最好是不要多说了。” “你真是,杰拉美,我也没说什么呀。只是在去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们还以为戴森太太是希林登太太呢,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才知道她不是。” “人的印象真是很怪的,不是吗?”玛波小姐漫不经心地说。她与浦利斯考特小姐交换了一瞬眼神。刹那间一股女性天生的会意在她们之间沟通了。 如果甘农·浦利斯考特能敏感一点,他该知道他被瞒了过去。 两个妇人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清楚地她们彼此心中在说:“改天吧……” “戴森先生管他太太叫‘幸运’,这是她的真名,还是小名呢?”玛波小姐问。 “我看总不至于是她的真名吧。” “我曾问过他,”甘农说:“他说因为她是他的幸运之神。 如果失去了她,他说他就不会走运了。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甘农不甚了解地瞄了他妹妹一眼。 “他很喜欢开玩笑,”浦利斯考特小姐说。 敲打乐队突然狠命地奏起一阵噪音,一大群客人赶紧奔入了舞池。 玛波小姐与同桌的人都移了移椅子细心观赏。玛波小姐比较喜欢看他们跳舞;她很欣赏这种舞步与舞者身体摇摆的韵律,她觉得看起来自然、真实,也有一股保守的力量。 今晚,是她在这个新环境里首次感到自在,在此之前,她始终抓不住自己一向最容易发现的东西,她初识的与自己早先认识的各色人等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人们穿着的五颜六色的服饰一时令她眼花缭乱,她知道很快她就能作出一些有趣的比较的。 拿莫莉·肯道作个比方吧,她就像那个挺好的女孩子,名字虽记不得了,却知道她是在市场区的公车上担任车掌小姐的,搀你上车,在看着你坐好之前,决不会摁车铃的。提姆·肯道正好有些像密德彻斯特镇上那家皇家乔治餐厅里的领班。自信中带着些挂虑(她还记得那领班得过胃溃疡)。至于白尔格瑞夫少校嘛,他与李洛埃将军、傅兰明上尉、魏克劳司令或李查逊指挥官等人根本很难分辨。她想找一个更有意思的人物。葛瑞格怎么样?他很不容易比较,美国人嘛,也许有点像乔治·卓洛甫爵士,在民防会议卜老是说不完的笑话——可又与开肉店的那个墨道克先生有些相似。墨道克先生的名声不大好,可也有人说那都是有人在搬弄是非,然而墨道克先生本人却有意鼓励人们散布那种谣言!“幸运”又如何呢?这很容易——三冕酒店里的那个玛琳·艾芙琳·希林登?她想不出她像谁。从长相来看,她像的人很多,高、瘦、满脸风霜的英国女人太多了。譬如彼得·吴尔夫爵士的第一任夫人自杀死了的卡洛琳?还有李丝丽·詹姆斯,那个从来不露声色的女人,悄悄卖了房子就走了,连到哪儿去都不告诉人一声。希林登上校嘛?一时还找不出线索。她得先多认识他一下。该属于那种彬彬有礼而沉默寡言的人。从来猜不透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有时却会有惊人之笔。她还记得,一天哈勃少校就曾不声不响地割断自己的喉咙,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玛波小姐觉得自己知道、却又说不上来她的眼睛瞟到了赖菲尔先生的桌上,对于赖菲尔先生,大家所知的主要是富有的不得了,他每年都到西印度群岛来,他已经半身瘫痪,像只浑身打了褶子的老凶鸟。一身衣裳松松地挂在萎缩的躯体上。他至少有七、八十岁,说不定有九十岁了。一对眼睛倒仍是挺敏锐,经常暴躁无礼,但人们从不怪他,一来因为他有钱,一来也是由于他有一股慑人的气概,令人迷迷糊糊地认为好像只要他喜欢,他有权利对你不客气。 他的秘书华德丝太太与他坐在一起。她一头玉米色的头色,面容可亲。赖菲尔先生无时不对她声东喝西,但她却似乎从没感觉。与其说她卑恭,不如说是淡忘。她的举止一如训练有素的医院护士。玛波小姐心想她很可能以前当过护士。 一名高大、漂亮、穿一件白西装上衣的青年,走了过去站在赖菲尔先生的椅子旁边。老头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又示意他坐下。年轻人遵命坐了下来。“我看,一定是贾克森先生了,”玛波小姐心头想着:“他的随身男仆。” 她相当留意地揣摩了贾克森一番。 在吧台那边,莫莉·肯道伸了伸懒腰,将高跟鞋脱了下来。提姆自阳台进入,到她身边。这时,吧台只有他们夫妇俩。 “累了吗,亲爱的?” “还好。我今晚像是罩得住得多了。” “对你来说,没什么意思,是吧?这里的一切?当然,我知道工作是很苦。”他渴望地看着她说。 她笑了。“唉呀,提姆,别瞎扯了,我好喜欢这儿。棒极了。我一生的梦想都实现了。” “不错,该算挺不错的,如果在这里当客人的话。可是什么事都得照应,这可是苦差事了。” “可是总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呀,对不?”莫莉·肯道很理智地说。 提姆·肯道皱起了眉头。 “你认为一切都上轨道了吗?成功了?我们要发迹了?” “那当然。” “你想客人不会说‘比山德森他们经营的时候差远了’?” “当然会有人这么说,这是难免的!但也只限于那些老顽固们。我敢说我们比他们要做得好多了。我们俩比他们迷人得多,你差不多把那些老梆子们都要迷死了,而那些四、五十岁的又巴得你想跟她们作爱;我呢,跟那些老家伙们眉目传情,整得他们个个像只老色狗似的。碰上那些优郁伤感的,我就装作乖女儿的模样。呵,我觉得我们是百无一失了。” 提姆展开了眉头。 “只要你这么想就好了。我有些怕。我们拚了一切都为了这个买卖。我把我的工作也扔下了。” “你那么作是对的,”莫莉赶紧说:“那简直是自毁人格。” 他笑了起来,并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我告诉你我们是百无一失的,”她又说了一次:“你干什么老担心呢?” “我想是天生的吧。我老禁不住会想——要是出个什么差错。” “哪种事——?” “呃,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淹死。” “不会的。这边的海边是最安全的了。再说,我们请的那名瑞典大汉时时刻刻都看紧他们的。” “我真傻。”提姆·肯道说。他迟疑了半晌,之后又说: “你没有再作那些恶梦了吧,有吗?” “唉呀,那种鸡毛蒜皮的事。”莫莉说着放声笑了起来。 第三章 饭店中发生人员死亡 如往常一样,玛波小姐命人把早餐送到床上来。一枚煮蛋和一片叫“爪爪”的土产水果。 玛波小姐觉得这岛上的水果真是乏味。好像只有“爪爪”,要是能吃一个苹果该多好,可是在这里似乎没听说过苹果。 她到这里已经一个礼拜了,她那种想问天气如何的冲动也克制住了。天气总是同样——晴天。没有任何令人感觉一新的变化。 “英国壮丽气候的一天,”她口中轻轻吐了一句,也不知是有人说过,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岛上也有飓风。但是在玛波小姐的字眼里,飓风并不是天气。那该是上帝的宏音。这里也下雨,哗啦哗啦短短地下上五分钟,突然又没了。一草一木,人也一样都是浑身湿淋淋的。可是过不了五分钟又都干了。 那西印度群岛黑人女子将餐盘放在玛波小姐膝头上的时候,一脸笑容道了早安。那么漂亮的一口白牙,说不出的快乐喜悦。这儿的女孩子本性都这么善良,可惜却如此反对结婚。甘农·浦利斯考特就很担忧,他说许多人来找他作洗礼,却没有人来找他主持婚礼。 玛波小姐一边吃早餐一边决定今天该怎么打发。其实也没什么好决定的。反正她爱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来,天气热,动作得慢一点,好在手指倒不像以往那么麻木了。然后,休息十分钟,再拿起编织的毛线,往旅店正厅那边走去,找个好所在坐下来。在阳台上俯赏海景?或者走到海边去看大人做日光浴、小孩子嘻耍呢?通常她是宁可看孩子们玩儿的。下午睡过午觉之后,坐车出去兜风。反正也就是这些消遣。 她跟自己说,今天跟往常不会两样的。 不过,的确是不一样。 玛波小姐把这天的作息安排妥当之后,慢慢沿着小径往旅店走去的途中却碰见了莫莉·肯道。这位一向满面春风的少妇今天居然不带一丝笑容。她那少见的愁容令玛波小姐禁不住立刻问道:“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吗?” 莫莉点了下头。迟疑半晌才说:“这,反正你也得知道——每位客人早晚要知道,是白尔格瑞夫少校。他死了。” “死了?” “是的,昨天夜里死的。” “啊,老天,真糟糕。” “是呵,死在这里实在令人心烦。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当然了,他年岁也够高的了。” “他昨天看着还蛮好也挺高兴的嘛,”玛波小姐说,心头对这种人一上了年纪就随时可以死的想当然假设,有些不以为然。 “他身体好像挺不错的。”她又加了一句。 “他血压高。”莫莉说。 “可是这年头总有药品可服用的呀——药丸之类的。科学的成就惊人得很呢。” “是的,不错,可是也许他忘了服药了,或是服过了量。 你知道,就像胰岛素那类的药。” 玛波小姐认为糖尿病与高血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事。她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喔,葛兰姆医生住在我们饭店里,他该算已经退休了,他验看了一下。当然地方上的负责人也来开了死亡证明书,一切公事公办没什么差错。有高血压毛病的人是很容易出这种事的,特别是饮酒过量,而白尔格瑞夫少校在这方面又是不大节制的。比方说,昨天晚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玛波小姐说。 “他大概是忘了服药了。这老头子也是命不好,可是人总不会长命百岁,是不?可是,这对我和提姆来说,实在很烦心。有人或许还以为我们这儿饮食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食物中毒与高血压的症状总该不同的吧?” “不错。可是人的嘴是很容易传话的。要是客人觉得饮食不好,离开了饭店,又去跟朋友们说。” “你不要这么担心,”玛波小姐安慰着说:“正如你说的,白尔格瑞夫少校这把年纪了——他少说也该过了七十岁了吧一随时都会过世的。大家多半会认为是很平常的事的。很难过,但也不会看得太严重的。” “只是,”莫莉很气恼地说:“发生得这么突然。” 的确,是相当突然的,玛波慢慢走着,心里也这么捉摸。 昨天晚上,他还兴高采烈与希林登及戴森夫妇又说又笑的呢。 希林登与戴森这两对夫妇……玛波小姐走得更慢了。后来索性停下脚来,干脆不去海滩,就在阳台上一个阴凉的角落坐下身来。她拿出毛线,织针有如在追赶她的思绪愈碰愈快。她心中无法释然,很不对劲。发半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她脑中在追想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白尔格瑞夫少校和他所说的故事…… 一切都很寻常,实在不必留心去听。也许,她稍为多加注意,反倒好了。 肯亚——他谈起了肯亚,后来又谈印度——西北战线的事——后来——不知怎地,他们又扯起谋杀的事了。但即令那一刻,她也不曾真心在听…… 在这里出过一椿很轰动的案子,报纸上登了很久。 之后——就在他弯身替她捡毛线球的时候——他又开始谈到一张照片的事。一张谋杀者的照片——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玛波小姐把眼睛闭上,要好好地想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可真够乱的——有人在他的俱乐部告诉他的——或是在别人的俱乐部讲的——是一位医生说的——又是另一位医生告诉这位医生的——其中一位医生照了一张有人从前门走出来的照片——那个人就是一个杀了人的人。 对了,就是这样——过节的详情现在都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他要拿那张照片给她看。他取出皮夹子来,在里头翻找——嘴里仍不停地说着。 说着说着,他抬头往上看——看的不是她——是她身后的人——应该是她右肩后面的人,。他忽然不说话了,脸变得紫红紫红的。他有些手颤地慌忙把东西又都塞回到皮夹子里,又很不自然地扯起象牙来了! 不一会儿,希林登与戴森夫妇四个就出现在他们身边…… 那时她才将头扭到右后方去看……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左方,不远靠饭店那头,有提姆·肯道与他太太站在那儿,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家子委内瑞拉人。可是白尔格瑞夫少校看的却又不是那个方向…… 玛波小姐这么冥想一直到午饭时分。 午饭之后,她也没有坐车出去兜风。 她请人带话说她身体有些不适,问可否偏劳葛兰姆医生过来给她看看。 第四章 玛波小姐向医师追询 葛兰姆医生是个大约六十五岁的和霭老先生。他在西印度群岛行医多年,如今已进入半退休状态,将多半业务交给他的当地土生的伙伴去料理了,他很客气地问候玛波小姐身体有什么不适。所幸,在玛波小姐这份年纪,只要病人稍作夸张,总有些小毛病可以与医师讨论的。玛波小姐一时不知该提“她的肩膀”还是“她的膝盖”,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利用她的膝盖了。玛波小姐心里有数:她的膝盖一直是很健朗的。 葛兰姆医生既是这般客气、体贴,也就不便明言人到她这年龄,这种毛病总是难免的。他就为她开了一点医生们常拿来作药引子却挺有用的小药丸。他从经验中了解到:初到圣安诺瑞来的老年人多少感到些孤寂,就决定多留片刻跟她话话家常。 “真是个好人,”玛波小姐说:“得这样跟他扯谎真有点惭愧。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嘛。” 在玛波小姐自小所受的教养中,她对真实是多着一份尊重的,而且她也的确是个本性很真诚的人。但是碰上某些场合,如果她认为是她份内应该作的,那么说起谎来可逼真得惊人。 她清了清喉咙,腼腆地轻咳一声之后,用老太太发颤的声调说:“葛兰姆医生,我有一点事想要请教你。我本来不想提的——可又不晓得该怎么办——当然了,实在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可是你知道,对我却是很要紧的。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问得很烦人,或是很不可理喻的事。” 听了这样的开场白,葛兰姆医生回答道:“你心里有些烦恼,是吧?请让我替你分忧。” “是跟白尔格瑞夫少校有些关连的。他的去世真令人难过。我今天早上听说的时候真吓了一大跳,”“的确,”葛兰姆医生说:“我也感到很突然。他昨天看着精神还挺好的。”他心意虽很体恤,语气却很平常。显然,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在他看来是没什么好奇怪的。玛波小姐开始怀疑她这到底是不是在无中生有了。她这好疑心的习惯是否已经根深蒂固了呢?或许她连自己的判断都不能相信了。 其实也算不上判断,只是多疑而已。反正,自己已经陷了进来!只有硬着头皮充下去了。 .“昨天下午我们一块儿坐着聊天,”她说:“他跟我讲了很多新奇有趣的事。世界各地的事都有。” “可不是吗?”葛兰姆医生说,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掌故,他早就听烦了。 “后来他谈起他的家人、童年,我也告诉了他一些我外甥跟外甥女的事,他好像听得很投机的。我拿出一个外甥的照片给他看。真是个好孩子——当然现在也是大人了,但是你了解,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孩子的。” “这是自然了,”葛兰姆医生说,心里在想:这位老太太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说到正题呀。 “我递给他,他正在看,忽然,那些人——那几位很可亲的人——搜集野花蝴蝶的人,好像是希林登上校夫妇吧——” “喔,是吗?那该是希林登与戴森两对夫妇了。” “对的,正是他们。他们突然有说有笑地过来了。他们坐了下来,叫了酒,大家就聊起来了。大家谈得很高兴。可是,也许是无心的,白尔格瑞夫少校一定把我那张照片装进他的皮夹子,又放回裤袋里去了。我当时也没注意,可是记得后来我跟自己讲:‘我可千万别忘跟少校要回我丹齐尔那张照片啊。’昨天晚上乐队演奏的时候,我还想着呢,可是我那时候也不便打扰他,因为他们玩得兴致正浓,我就想:‘我会记得明天早上跟他要的。’可是今天早上——”玛波小姐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是的,是的,”葛兰姆医生说:“我了解。你是要一当然,你是要把照片取回来,是吧?” 玛波小姐热切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看,只有那么一张,又没有底片。那张照片要是丢了,我真舍不得,因为可怜的丹齐尔五、六年前过世了,他又是我最疼爱的外甥。我想念他的时候也只有这么一张照片可看。不知道——我希望——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你是否可能帮我找回来,你晓得,我真不知道该向谁打听。我也不知道他遗下的东西都是由谁来照管的。好困难啊。他们会觉得我太罗唆。你知道,他们是不会了解的。没有人会了解这张照片对我有多大的意义的。” “当然,当然,”葛兰姆医生说:“我很了解,你心里的感受皋很自然的事。正好,我过一会就要跟此地的主管单位碰头——明天下葬一——有一位官员要来检验他的证件与遗物,然后通知他的家属。你告诉我一下那张照片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是在一幢房子前头,”玛波小姐说:“有个人——我指的是丹齐尔——正从前门走出来。这是我另外一个嗜好花卉的外甥的——我想他正在拍一丛芙蓉花,或是类似的美丽花朵——像前菜、百合之类的。丹齐尔那时刻正从前门走出来。照得并不怎么好——有点模糊——可是我很喜欢,也就常带在身边。” “好的,”葛兰姆医生说:“你描述得相当清楚了。我想不会有问题的,玛波小姐,我们一定把你的照片找回来的。” 他自椅子上站起身来。玛波仰着笑脸望着他。 “你真好心,葛兰姆医生,真太谢谢你了。这种事情你了解的,是不是?” “我当然了解,我当然了解,”葛兰姆医生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好了。每天轻轻运动一下膝头,可是不要过度,我会再送药片给你的。每天服用三次。” 第五章 玛波小姐作了决定 白尔格瑞夫少校的丧礼第二天就举行了。玛波小姐由浦利斯考特小姐陪同参加。甘农主持追悼仪式,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白尔格瑞夫少校之死,也不过是一椿很快为人遗忘的憾事而已。人住在此地只限于阳光、大海与社交的乐趣。一颗阴魂扰乱了这些活动,留下一片短暂的阴影,刹时间又散去了。何况,也没有人对这位死者有多少认识。他其实是个喋喋不休、在俱乐部里专门讨人厌的那型人物,总喜欢说一些人家并无特别兴趣的个人掌故。他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一个长久栖身之处。他太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活得孤寂,死得也凄清。不过,他那种寂寞却又是在人群中度过的,而这种打发日子的方式,倒也没什么难过的,纵令白尔格瑞夫少校是个寂寞的人,他似乎也挺乐观的。他有自得其乐的方法,如今他死了,埋了,没人在乎;再过一个礼拜,大概人们连记都不记得他,甚至想都不会想他了。 唯一说得上可能会想念他的,就只有玛波小姐了。倒不是基于个人的亲切感,而是他代表了她所熟知的一种生活。她心中在回想:人一上了年纪,就愈来愈容易习惯听人说话,听的时候虽不一定有多大兴趣,但是她与少校之间,却存在着一种两位老年人一给一取的温馨谅解。她对白尔格瑞夫少校并不真的悲悼,她只是想念他。 丧礼过后的那天下午,她坐在自己最中意的角落里织毛线的时候,葛兰姆医生来了。她放下毛线踉他打了招呼。他立刻深表歉意地说:“很抱歉,我带来的消息一定很令你失望,玛波小姐。” “真的?是我那张——” “是的,我们还没找到你那张珍贵的照片。我想你一定很失望。” “是的,是的,我是有一点。不过,当然也不是太大不了的事;也只是一种感情作祟。我现在想通了。不在白尔格瑞夫少校的皮夹子中吗?” “没有。他其他的东西里头也没有。有一些信件、新闻剪报杂七杂八的东西,几张者照片,却没有你说的那张照片。” “啊呀,真是的,”玛波小姐说:“唉,那就没办法了……多谢你,葛兰姆医生,让你这么费心。” “呵,真的没什么,不过我自经验中知道有些家中的小事对一个人有多重要,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时候。” 他觉得,这位老太太竟真能这样处之泰然。他想,也许白尔格瑞夫少校在皮夹子里取东西的时候,又看见那张照片,也想不起是怎么跑到他皮夹子里去了、,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给撕掉了。不过,对这位老太太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了。然而,她却显得很轻松,似乎挺看得开的。 可是,玛波小姐内心里,可既不轻松,也一点都看不开。她需要一点时间,把事体好好想一想,但她也决定把眼前的这个机会充分的利用一下。 她毫不遮掩地向葛兰姆医生表示了与他聊天的热望。那位好好先生呢,也把她的滔滔不绝认作是老太太们寂寞时的自然流露,为了尽力岔开她遗失照片的烦心,他也轻松愉快地跟她谈起了圣安诺瑞的生活,以及一些玛波小姐可能有兴趣去游玩的所在。谈着谈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活题又转回到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上来了。 “总觉得很伤感,”玛波小姐说:“想想一个人老死异乡。从他告诉我的话里猜想,他好像也没什么近亲。他好像一个人住在伦敦。” “我相信他长年在外旅游。”葛兰姆先生说:“至少在冬天是如此。他不喜欢我们英国的冬天。这真不能怪他。” “那是自然,”玛波小姐说:“也说不定他有特殊的原因,比方说肺不健康之类的毛病,必须在海外度过冬天?” “呃,不,我想的不是的。” “我相信他有高血压的毛病,这年头真可怕。到处都有人谈这种病。” “他跟你说过,是吧?” “喔,没有。没有,他本人没说。是别人告诉我的。” “喔?真的。” “我想,”玛波小姐又说:“在这种情形之下,死亡是随时有可能的了。” “那也未必,”葛兰姆医生说:“现在已经有控制血压的方法了。” “他的死好像很突然,可是我想你大概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这个嘛,以他的年龄来说,虽不认为特别的意外,也实在没料到会这么快,坦白说,我一直觉得他身体很硬朗的,当然他没有找我求诊过。我从来没有给他量过血压什么的。” “人能不能知道——我是说,医生能否从一个人的外貌看出他有没有高血压?”玛波小姐一副天真无知的神情问道。 “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医生笑着说:“总得要检查一下的。” “喔,是这样的。就是那种可怕的玩意儿,用一条橡皮带子缠在人的膀子上往里打气——我讨厌死了那种东西。好在我的大夫说按我的年纪来看,我的血压很好。” “这真是好消息。”葛兰姆医生说。 “当然了,少校是相当喜欢农夫果汁酒的。”玛波小姐话里有意地说。 “是的。酒——对血压的确不是好东西。” “我听说可以服药片,对不对?” “是的。市面上有很多种出售。他房里就有一瓶——镇定剂。” “今天的科学真了不起,”玛波小姐说:“医生们可说无所不能,对吧?” “我们都有一个超等的对手,”葛兰姆医生说:“你知道,那就是自然的力量。经常一些很好的祖传秘方仍然会派上用场的。” “就像用蜘蛛网敷伤口?”玛波小姐说:“我小时候就常那么弄。” “很精明。”葛兰姆医生说。 “咳嗽历害的时候,就把亚麻子砸碎了糊在胸口上,再用樟脑油往上揉。” “怎么你全晓得呀!”葛兰姆医生笑着说。他站起身来。“膝盖怎么样了?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好像好得多了。” “那我们就不敢说是自然的神力还是我药丸的效力了。”葛兰姆医生说:“真抱歉,我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可是我已经应该很感谢你了,真不好意思费了你那么多时间。你是说少校的皮夹子里一张照片都没有吗?” “喔,有的——有一张他自己很老的照片,是他年轻时候打马球照的,还有一张是只死老虎。他脚踩在上头。都是这一类的生活照片——纪念他的青年岁月的。可是我很小心地找过,我敢向你担保,就是没有你说的你外甥那张。” “我相信你一定仔细找过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忘不下。我们都喜欢保存些怪东西的。” “过去的宝藏。”医生带笑地说。 他说了再见,就离开了。 玛波小姐思潮起伏地仍然看着面前的棕榈树与大海。有好几分钟她都没有拿起放在膝间的毛线。她现在在手头有了一项事实了。她得好好琢磨一下这项事实所包含的意义。上校从皮夹子拿出来的那张照片,又慌张地放回去的,在他死后竟然不在他的皮夹子里。那种物件,白尔格瑞夫少校是不会随便扔掉的。他放回到他皮夹子里的,他死了之后应该还在他皮夹子里才对的。钱嘛,还有人会偷,可是一张生活照片?除非,是有人有特别的理由得偷…… 玛波小姐的脸色一下子深沉下来。她不能不作个决定了。她到底让不让白尔格瑞夫少校在坟墓里安详地长眠呢?那样不是更好吗?她摒住气心头引述着一句话:“邓肯死了。一阵生命的狂热发作之后,他睡得正酣!”白尔格瑞夫少校现在是感受不到什么伤害了。他已经到危险碰不到的所在去了。他竟然在那天夜里死去,只是一次巧合呢?或者可能不是巧合呢?医生是很容易接受老年人死亡的事实的。特别是他屋里放了一瓶高血压的人每天都得服用的药片。但是如果有人从少校的皮夹子里偷了那张照片,这个人也可能把那瓶药片放在他的房里。她本人从不记得见过少校服用药片;他也从未向她提起过自己的高血压毛病。对于他的健康他只说过一句话,那就是他承认:“岁月不饶人了。”他偶尔有些气促,那只是轻微的气喘病,别的毛病就没有了。可是却有人说他有高血压——莫莉?浦利斯考特小姐?她记不得了。 玛波小姐叹了一口气。嘴中虽没有念出来,心中却用这样的话大声地告诫自己。 “好了,珍呀,你心里到底在猜疑或是想些什么?也许,这都是你的幻想吧?你真的有什么具体的实情去那么想吗?” 她尽量地,一步一步地,把她与少校聊天时谈起的谋杀与凶手的话题,重新回想一番。“啊呀,我的天,”玛波小姐想:“即使——真是的,我看我也没什么办法。” 但是她心里明白她是要试试的。 第六章 夜阑人静 玛波小姐醒得很早。像许多老年人,睡得不稳,经常半夜醒来,她就利用这个时刻,计划计划第二天或下几天应该做好的事情。平常,当然都是一些除了她自己以外,别人不会感到兴趣的个人或家务方面的事情。但是,这天深夜,玛波小姐躺在床上,却很清醒且认真地想着谋杀的事;而且,果若她的怀疑不差,那她该怎么做。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有一项武器,也只有这一项武器——那就是找人聊天。 老年人多半是倾向于闲聊的。固然很令人厌烦,但至少还不至于让人怀疑他们有什么隐秘的动机。反正她也不是问正面的问题。(事实上,她还真不知道该问什么呢!)她只是想再打听点有关某些人的细节。她心中对这些人磋磨了好一阵子。 也许可以再打听一些白尔格瑞夫少校的事,可是这对她真有帮助吗?依她看,是不会的。如果白尔格瑞夫少校是被人害死的。那也不会是为了他一生中有什么秘密,继承他的财产,或对他报仇。再说,虽然他是被害者,情况却很特殊,即令对这名被害者知道得再多,找起凶手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助益。祸根,她觉得也该是唯一的祸根,就出在白尔格瑞夫少校的话太多! 她自葛兰姆医生那儿了解到一项很值得注意的事实。她的皮夹子里装了形形色色的照片:一张打马球的,一张踩死老虎的。还有一、两张同一性质的照片。那么,白尔格瑞夫少校身上带着这些照片是为了什么呢?玛波小姐以她过去认识几位司令、准将与少校的长久经验看得出,显然是因为他有一些很喜欢说给别人听的掌故。开头大概会这么说:“有一次我在印度猎虎的时候,出了一件很怪的事……”要不然就如数家珍般地谈他打马球的事。那么,他所说的那个可能害了人的凶手,不是很可以从皮夹子取出一张照片来佐证吗? 他与她聊天的时候,用的正是这种方式,两人谈起了谋杀的话题,为了提高故事的趣味,他一定跟往常一样,取出了照片,嘴里还说:“怎么也看不出这家伙会是个凶犯吧?” 事情就出在他这已经成了习惯。这个谋杀是他最拿手的一个掌故了。只要有人一提起谋杀,那少校的话匣子准是刹不住的了。 玛波小姐心想:要是这样的活。他这个故事可能早跟这里的其他客人说过了。说不定还不只一个人。那么,她不是可以跟那个人打听一下故事的下文,甚至照片中的人长得到底是什么模样吗? 她很感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总算是个开端了。 当然,她心中也早有了自己称之为的“四名凶嫌”。不过,由于白尔格瑞夫少校谈起的是个男的,也就只能说只有两名了。希林登上校与戴森先生,两个非常不像凶手的人;然而,杀人者常常就长得不像个凶手。会不会另有其他人呢?她回过头去时,却没看见有别人呀。不错,那边还有间木房。赖菲尔先生住的木房。可不可能有人从木房里走出来,在她转过头去之前,又进去了?如此的话,就只有照顾他的那名男仆了。他姓什么来着?喔,对了。贾克森。会不会是贾克森从房里走出来呢?那跟照片上那个人的姿势一样了。一个男人从门里出来。他可能一下子认出来了。在那一刻之前,白尔格瑞夫少校是不会对亚瑟·贾克森,一个男仆,多看一眼的。他那对溜溜打转、凡事好奇的眼睛,不折不扣是副势利眼——亚瑟·贾克森不是个够身份的人——白尔格瑞夫少校是不会瞄他第二眼的。 也许,直到他手中拿着那张照片,眼睛掠过玛波小姐的右肩,看见一个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玛波小姐在枕头上转了个头。心中计划明天——该说是今天——要进一步查清楚希林登与戴森两对夫妇,还有那名照顾老先生的男仆,亚瑟·贾克森。 葛兰姆医生也是很早就醒了。通常,他翻身又会睡着的。可是今天,心神有些不宁,怎么也睡不着。这种很难再入睡的焦躁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是什么事令他如此焦躁呢?他真是想不通。他只有静静地躺着好好想想。是有关——有关——对了,白尔格瑞夫少校的事。白尔格瑞夫少校的事。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吗?可是又想不通,这有什么好让他心焦的呢。是不是那位说话像鸟叫的老太太说的什么话呢?她那张照片找不回来,也真倒媚。还好,她倒挺看得开,那么,她到底说了什么,是什么话使他产生这种不安的心情呢?何况,少校的死也没有什么特异的呀。一点也没有,至少他想是一点也没有的。 很清楚的,以少校的健康情况来看——想着想着,他打住了。他对白尔格瑞夫少校的健康状况真知道得很清楚吧?人人都说他有高血压的毛病。可是他本人从不曾与少校谈起过。其实,他根本很少与白尔格瑞夫少校谈天。白尔格瑞夫是个烦人的老头子,他一向是避免话烦的老头子的。他怎么会有这种事体可能有些不妥的念头呢?是因为那个老妇人吗?可是她根本没说什么呵,反正,这也不关他的事。地方当局也认为没事了。还有那瓶镇定药片,而且这老头子也一定常跟人谈起他的高血压毛病的。 葛兰姆医生在床上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饭店庭院之外,靠近一条小溪搭建的一排小木屋中,黑人女佣维多莉亚·强生翻了个身子,自床上坐了起来。这个圣安诺瑞女郎是个动人的尤物,发亮的胴体像块黑色大理石,该是雕刻家最爱不忍释的了,她用手指拢了拢一头又密又卷的浓发,伸出一双手在她床头人的肋骨上推了一下。 “醒醒,男人。” 那男人口里咕味着转过身来。 “干嘛吗?天还没亮呢。” “醒醒嘛,死人。我要跟你谈话。” 男人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张阔嘴咧开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有什么心事吗,女人?” “死了的那个少校。我看不大妥,有些不对劲。” “哎呀,你烦他干嘛?他人老了。死了。” “你听我说嘛,男人。是那些药片。大夫问起我的那些药片。” “药片怎么了?他大概是吃多了。” “不是,不是那个了。听我说嘛。”她靠紧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阵。他打了个哈欠,又躺下了。 “没有的事,你瞎说些什么?” “不管了,反正我一早要去跟肯道先生说。我看事情不晓得哪里有些不对“少管闲事吧,”虽没有明媒正娶,他却被这女郎认作是她现任丈夫。“别给我们找麻烦了吧。”他说着翻过身去又打了个哈欠。 第七章 海滩之晨 饭店下方的海滩上已是近午时刻。 艾芙琳·希林登自水中出来,卧倒在金黄、暖和的沙滩上。她把泳帽摘下来,使劲猛摇着一头黑发。这块海滩不大。 人们都喜欢在上午聚集在这里,到了十一点左右就成了大家社交的场所了。艾芙琳的左方,一张新潮派设计、篮状的帆布椅上,卧着卡斯皮亚洛女士,她是个很健美的委内瑞拉妇人。在她旁边,就是那位至今已是金棕榈饭店资格最老、谁都怕他三分的赖菲尔老先生了,也只有像他这样富有的残废老年人能有如此的威风。伊淑·华德丝在看护他。她平时都带着速记簿与铅笔,以备赖菲尔先生突然想起要发一封火急的业务电报。身穿泳装的赖菲尔先生,看着格外干瘪,骨头上挂了一条条的干皮。虽然一副濒死的模样,却少说也与八年前并无两样——至少岛上的人都这么传着。炯锐发蓝的眼睛自打皱的双颊上窥瞄,他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暴躁地驳斥任何人所说的话。 玛波小姐也在海滩上。她如往常一样,坐着织毛线,静静地听大家说话,偶尔才与别人搭一句腔。要是她开口了,人人都会很惊奇,因为通常大家都忘了她也在场的!艾芙琳·希林登出神地望着她,心想她真是个蛮好的老猫。 卡斯皮亚洛女士在她那欢修长的美腿上又抹了些作日光浴用的润肤油,嘴里还哼着小调。这个女人说话不多。她一脸怨气地看着那瓶日光浴油。 “真不如芙兰姬珀尼奥牌子的,”她难过地说:“在这里又买不到。真可惜。”说着,眼皮又垂了下来。 “您现在要不要下去泡泡,赖菲尔先生?”伊淑·华德丝问。 “到时候我会去的。”赖菲尔先生干倔地说。 “已经十一点半了。”伊淑·华德丝说。 “又怎么样呢?”赖菲尔先生说:“你以为我是为时钟活着吗?每个钟头作这个,过二十分钟作那个,差二十分钟作那个——真是!” 伊淑·华德丝太太照顾赖菲尔先后已经够久了,她自己有一套对付他的方法。她知道他泡完海水浴之后,要休息好一阵子,所以先提醒他一下时间。好给他十分钟来反驳她的建议,这样他才会觉得并没有采纳她的主意。 “我不喜欢这种凉鞋,”赖菲尔先生说着翘起一双脚来看了看。“我早告诉过贾克森那个笨蛋了。这个家伙从来不听我一句话。” “我去给您换一双,好不好,赖菲尔先生?” “不用,你给我好好地在这儿静静地坐着。我讨厌人像只乱叫的老母鸡样地穷忙。” 艾芙琳在暖和的沙子里挪了挪身子,又伸了一下手臂。 玛波小姐在专心地织毛线——至少看着像那么回事—— 伸了伸脚,又赶忙道歉说: “真对不起,真抱歉,希林登太太。我踢着你了吧。” “喔,不要紧,”艾芙琳说:“这个海滩也太挤了。” “呵,你别动,千万别动。我把椅子往后挪一挪就不会再碰到你了。” 玛波小姐一边挪了挪座位,一边孩子气地啁啾不休起来。 “可是在这儿真是太棒了!你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西印度洋群岛。我老以为这种地方我是一辈子也没想到会来的,可是现在却到了这儿了。都是我心爱的外甥对我太好了。我猜你对这一带一定很熟吧,是不是,希林登太太?” “这个岛我来过一、两次,当然别的岛也都去过了。” “喔,是呀,蝴蝶了,还有稀奇的野生花卉,对不对?你跟你的朋友们还是你的亲戚呢?” “朋友。只是朋友。” “我想你们常一块儿旅行,是因为兴趣相同,是吧?” “是的。我们一起旅游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猜你有时候一定会碰上一些很刺激的奇事吧?” “倒也没有,”文芙琳说。她的语调平平淡淡的,稍带些不耐。“刺激的事情好象老让别人碰上了。”她打了个哈欠。 “没碰过毒蛇、猛兽或是疯狂野人那类的危险?” “我怎么问这种傻话?”玛波小姐心中自忖着。 “顶糟是被虫子咬过几次。”艾芙琳答道。 “你知道,可怜的白尔格瑞夫少校有一次被蛇咬了一口。” 玛波小姐扯了一口漫天大谎。 “是吗?”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也件有,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一定跟他很熟,是吧?” “白尔格瑞夫少校?不。一点也不熟。” “他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呢。” “烦死人的老讨厌鬼,”赖菲尔先生说:“也是个老傻爪。 他要是好好地照料自己的话,也不会死的。” “哎呀,快别这么说,赖菲尔先生。”华德丝太太说。 “我当然有我的道理。只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在哪儿都会没病没灾的。瞧我,好多年前大夫就说我不行了。‘好吧,’我说:‘我对自己的健康有我一套准则,我会小心遵守。’怎么样,我还不是活得挺好的。” 他很骄傲地往周围的人望了望。 的确,他居然还活在这儿,真不能说不是奇迹。 “白尔格瑞夫少校可真可怜,他有高血压的毛病。” “胡说八道,”赖菲尔先生说。 “是的,他是血压高。”艾芙琳·希林登说。她这突如其来的佐辩,语气中倒透着挺重的权威性。 “谁说的?”赖菲尔先生说:“他亲口对你说的吗?” “有人这么说的。” “他的脸色好红呵。”玛波小姐有意地加了一句。 “这从脸色也不见得看得出来,”赖菲尔先生说:“反正,他没有高血压,是他自己跟我说的。” “是他自己告诉你的,这话怎讲?”华德丝太太说:“我是说,有什么病的人是不会直接向人明说的。” “怎么不会?有一次我见他大喝他那种烂农夫果汁酒又猛吃不停,我就跟他说:‘你饮食方面应该留点神了,到你这种年纪该想想你的血压,’他说他在这方面大可不必担心,因为他的血压很正常。” “可是他好像吃一些治高血压的药的,”玛波小姐再度加入了谈话,“一种叫——叫什么——是不是镇定剂?” “问我的话,”艾芙琳·希林登说:“我看他根本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有什么不对劲,或是有什么大病。他就像那种人,因为怕病就不肯承认自己身体不好。” 她的话有些没结没完。玛波小姐刻意盯着她那一头黑发的顶端看了半晌。““问题是出在,”赖菲尔先生很专横地说:“大家都太爱打听别人的疾病了。他们认为凡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不是会兴奋过度而死,就是要得心脏冠状动脉血塞之类的病。真是瞎扯! 有人既然说了自己没病没灾,我认为他就该没什么毛病。人对自己的健康总该心里有数吧。现在几点钟了?差一刻十二点了?我早该下水去泡泡了。这种事你怎么老是不提醒着我点儿呢,伊淑?” 华德丝太太没有反驳他。她站起身来,很灵巧地将赖菲尔先生扶了起来。她小心挽扶着他,一起走向海边,朝海水中踏了进去。” 卡斯皮亚洛女士睁开眼睛,口中叨念着:“老头子怎么这么丑。啊呀,真丑死了!过了四十岁都该处死掉,也许三十五岁会更好一点。对吧?” 艾德华·希林登与葛瑞格·戴森走来一起趴在沙滩上。 “今天的海水如何,艾芙琳?” “还不是一样。” “没什么变化,是吧?幸运跑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艾芙琳说。 “玛波小姐又留意地看了一眼她那一头黑发。 “呃,我学个鲸鱼给你们看吧。”葛瑞格说。他脱下那件花色鲜艳的百慕达衫,伸开双臂,又吁又喘地朝海边跑去,跳入水中就快速地狗爬起来。艾德华·希林登在太太身旁坐了下来,然后问道:“还想再下去泡泡吗?” 她给了他一个浅笑,带上泳帽,两人手牵手快步向海边走去。 卡斯皮亚洛女士的眼皮又睁了开来。 “我起先还以为这一对是在度蜜月呢,他对她是那么温柔体贴,可是听说他们结婚已经八、九年了。真不容易,是不?” “不知道戴森太太在哪里?”玛波小姐说。 “那个幸运吗?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吧。” “你——你认为会吗?” “当然了,”卡斯皮亚洛女士说:“她就是那种女人。其实她年龄也不小了。她先生——眼睛早转到别处去了。他到处拈花惹草——这儿弄弄,那儿撩撩的,手没一刻闲着。我知道。” “是的,”玛波小姐说:“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卡斯皮亚洛女士惊讶地扫了她一眼。显然,她没有防到玛波小姐会有这么一招。 玛波小姐呢,却若无其事地眼睛望着轻柔的海浪。 “我可以跟您说几句话吗,肯道夫人?” “好的,当然可以。”莫莉说。她正在她办公室桌子后头坐着。 穿一身洁白制服的维多莉亚·强生进一步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将背后的门掩上了。 “肯道夫人,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您一点事?” “好的。什么事呵?出了什么事了吗?” “这我也不知道。也很难说。是那位死去的老先生。那位少校先生。他睡觉的时候死去的。” “是的,是的。”他怎么样呢?” “他房里有一瓶药丸。医生,他问过我的。” “说呀?” “医生说:‘让我来看看浴室的小镜柜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他就看了看。我跟您说,他看见里头有牙粉、消化不良药片、阿司匹灵、泻药,还有,就是那瓶叫作镇定剂的药丸。” “怎么样呢?”莫莉又重问了一句。 “呃,医生看了看,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是我后来想了又想。那瓶药丸本来是不在那里的。我以前在他浴室里没有看见过。别的,是有的,像牙粉、阿司匹灵、刮胡子水之类的。可是那些药丸,那瓶镇定剂,我可是从没注意到呀。” “那么你认为——”莫莉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维多莉亚说:“只是觉得有点不对,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跟您说一声。也许您可以告诉大夫一下? 说不定事情不对。也许是有人放在那里的,他吃了,就死了。” “呵,我想这不可能吧。”莫莉说。 维多莉亚摇了摇她的黑头说,“很难说的。人会作好多坏事的。” 莫莉将目光移向了窗外。这个地方该算是人间天堂了。阳光、碧海。珊瑚礁,这儿的音乐舞蹈,简直就是伊甸园嘛,然而,即令在伊甸自里也有阴影的——那条蟒蛇的阴影,坏事——好一个令人听了讨厌的字眼。 “我会去问问的,维多莉亚,”她郑重地说;“你别烦心。 最要紧的,是别到处去乱传无稽的谣言。” 就在维多莉亚有些不情愿地要退出去的时候,提姆·肯道进来了。 “怎么了?莫莉?” 她起先有些犹豫,一想,维多莉亚说不定也会跟他讲,也就把那女子告诉她的事对他说了。 “真不知道这种无聊的废话是怎么起来的,她说的到底是什么药丸啊?” “这、我也不大清楚,提姆。我猜,是劳伯森大夫来的时候,说的那种治高血压的药。” 那不就了结了吗,是不?我是说,他有高血压的毛病,总得眼点药了,对不对?这种药有人是常吃的,我看过好多次。” “不错,”莫莉仍显迟疑地说:“可是维多莉亚好像认为也许他是吃了这种药丸才死了的。” “啊呀,亲爱的,这未免也太无事生非了吧?你是说也许有人把他的高血压药丸换了,是把他毒死的吗?” “的确是有点荒谬,”莫莉歉然地说:“不怪你会这么说。 可是维多莉亚却是这么想呀!” “蠢丫头!我们总可以去问葛兰姆医生吧。他总该知道。 真是无聊,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他?” “我也是这么想啊。” “这女人怎么会认为有人会把药丸换过了呢?是说,在同一个瓶子里装了不同的药丸吗?” “我也不清楚,”莫莉无可奈何地说:“维多莉亚好像觉得那瓶镇定剂本来不在那里。” “啊呀,真是胡诌”提姆·肯道说:“为了降低血压他随时都得服那种药丸的。”说着,他就轻松地走出去与餐厅领班佛南度谈事情去了。 然而莫莉心中却一时无法释然,忙完了午餐之后,她对她丈夫说:“提姆,我——我想了半天——维多莉亚既然已经这样四处乱说,也许我们是该向人请教一下了。” “真是,亲爱的太太!劳伯森与这里地方上的人都来过,查看清楚,该问的也都问了呀。” “我知道,可是你也晓得,这些女人会到处传个没完的呀。” “唉,好吧!这样吧——我们去问葛兰姆医生。他一定清楚。” 葛兰姆医生在屋前凉廊上坐着看书。这对年轻夫妇一进了屋内,莫莉就滔滔诉说了起来。因为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提姆就接了腔。 “你也许觉得有些愚蠢不堪,”他一脸惭色地说:“不过据我的了解,这女人不知怎地发了奇想,认为有人放了毒药在那瓶叫镇——什么的药瓶里了。”“可是她怎么会发这种奇想的呢?”葛兰姆医生问:“她看到还是听到什么事情了——我只是不懂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我也不晓得,”提姆茫然地说:“是换了药瓶了?是吗,莫莉?” “不是,”莫莉说:“我想她是有一个标了镇——镇静剂的药瓶——” “镇定剂,”医生说:“对的,一种很常见的药丸。他一直在服用的。” “维多莉亚说她以前从没看见放在他屋里的。” “从没放在他屋里?”慕兰姆严峻地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她就是这么说的嘛。她说他浴室的镜框内有好些东西。像牙粉、阿司匹林、刮胡子水——反正她像数家珍似地说了一大堆,我想因为她每天都去打扫房间,也就记得很清楚。但是这瓶镇定剂——她正是在少校死的第二天才看见的。” “这就怪了,”医生表情严肃地说:“她真能肯定吗?” 他语调中带有的罕见的严肃,使得肯道夫妇都不禁瞪住了他。他们想到医生会有这种态度。 “她告诉我的时候语气是很确定的。”莫莉缓缓地说。 “也许她只是想耸人视听。”提姆提出他的看法说。 “我想,也许,”葛兰姆医生说:“我应该自己问问她吧。” 维多莉亚又有机会陈述自己的观察,显然掩不住内心的得意。 “我可无心惹麻烦,”她说:“那个药瓶可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不过,你认为是有人放的?”葛兰姆问。 “你想嘛,如果以前不在那里,那当然是有人放的了嘛。” “也说不定白尔格瑞夫少校放在抽屉里——或是公事箱里的。” 维多莉亚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如果他随时得服用,他会把药放在那些所在吗?会吗?” “不会,”葛兰姆有些气馁地说:“该不会,这种药他每天得吃好几回的。你从没看过他服这种药,或是别的药吗?” “反正以前他屋里没有那种药。我只是想——有人说那种药跟他的死有关,使他血液里中了毒还是怎样的,我想也许是他的仇人放在那里要害死他的。” “别胡说,小女子,”医生大声制止她说:“完全一派胡言。” 维多莉亚一下子给吓住了。 “你是说这种药是治病的,是好药吗?”她有些不相信地问。 “是好药,而且是不可缺少的好药,”葛兰姆医生说:“所以说,你别烦心了维多莉亚。你放心,那种药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有那种病的人是一定得用的。” “这样我可放了大心了。”维多莉亚说着,咧着一嘴白牙冲他绽出一个欢欣的微笑。 可是葛兰姆医生的心却又放不下来了。本来还只是模模糊糊的那份不安之感,此刻却变得似乎确有其事了。 第八章 与伊淑·华德丝闲谈 “这地方也跟以往大不一样了,”赖菲尔先生厌烦地说,他看见玛波小姐正朝他与他秘书坐的地方走过来。“没走几步就会碰上只老母鸡跟到你脚旁来。老母鸡跑到西印度群岛来干嘛?” “你认为她们该到哪儿去呢?”伊淑·华德丝问。 “去加登瀚,”赖菲尔先生不加思索地说。“或是勃纳模斯,”他开始列单子了:“托尔奎还有兰登道·威尔斯。地方多的是;她们会喜欢那种地方,一定很快乐的。” “我看她们不见得常来得起西印度洋,”伊淑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命好。” “不错,”赖菲尔先生说:“再往下损我呵。我在这里是满身疼痛,关节也脱落。你可曾施舍过我任何安慰吗?你什么事都不做。那几封信你怎么还没打好呢?” “我哪有功夫。” “快去打呵,成不成?我带你到这儿来是做点事情的,不是带你来作日光浴、展露你那副身材的。” 别人一定会认为赖菲尔先生这种话未免太站不住了,但是伊淑·华德丝替他工作已有多年,她深知赖菲尔先生的嚎叫远比他的咬人厉害得多,他是个疼痛片刻不离身的人,他的唠叨与咒诅只是一种发泄。因此,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是逆来顺受。 “今天晚上天气多好呵,是不是?”玛波小姐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好?”赖菲尔先生说:“不好我们干嘛到这儿来? 不是吗?” 玛波小姐清脆地笑了几声。 “你也太苛刻了,谈天气不是英国人最擅长的话题吗,我想人们都忘怀了。哎呀,真糟,我毛线带错颜色了。”她将编织用的袋子放在花园的桌上,就朝自己的小木屋快步走了回去。 “贾克森!”赖菲尔先生大声嚷着。 贾克森应声赶了过来。 “扶我回房去,”赖菲尔先生说:“你现在就替我按摩,不然那个叫个不停的老母鸡又要回来了。你那按摩其实没什么用。”他加了一句。说完之后,他被挽着慢慢站起身来,跟他的按摩师一起回到木屋去了。 伊淑·华德丝在后面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见玛波小姐带着一团毛线回来。这才转过头来。 “希望我没有打搅你?”玛波小姐说。“哪里的活,”伊淑·华德丝说:“我等一会儿得去打几封信,不过此刻我得好好地欣赏十分钟的夕阳美景。”玛波小姐坐下身来,开始娓娓地聊起天来。她一边说,一边对伊淑·华德丝仔细作一番推敲。 一点也不时髦,不过如果她有心的话,仍旧会挺漂亮的。玛波小姐想不通她何以不会下点心思。当然,可能赖菲尔先生不太赞成,但是玛波小姐认为赖菲尔先生应该是不会在意的。 他是如此一个自我中心的老人,只要有人好好照顾他,他的秘书打扮得像个天仙美女般地,他该也不致反对吧。何况,他通常晚上很早就上床就寝,当油桶敲打音乐演奏时,伊淑·华德丝应该很轻易地——玛波小姐心头一边琢磨着适当的字眼,口边仍在谈她去詹姆斯镇游玩的事——喔,对了,绽放的。伊淑·华德丝应可在晚间像花朵般绽放的。 她慢慢将活题转到了贾克森身上。 谈到贾克森,伊淑·华德丝的话语有些含糊。 “他很能干,”她说:“训练有素的按摩师。” “我想他追随赖菲尔先生一定多年了吧?” “呃,没有——不过九个月,我想——” “他成家了吗?”玛波小姐冒了一句。 “结婚?我想没有吧,”伊淑略表意外地说:“至少他没跟我提起过——” “没有,”她又说:“我敢说,绝对没有。”她脸上还显着调侃的神色。 玛波小姐把她所说的话在心中自己加了这样一个解释: “不论怎么说,反正他看起来不像个结过婚的男人。” 话又说回来了,天下有多少已婚的男人作出就像未婚的模样呢!玛波小姐就可以顺手举出上打的例子! “他长得挺不错的,”她刻意地说。 “是的,我想是蛮不错的,”伊淑·华德丝全不热衷地说。 玛波小姐心中在深深研究着这个女人。对男人不感兴趣? 也许她是个只对一个男人有兴趣的那种女人。也许正如人说的,是个寡妇吧。 她问:“你替赖菲尔先生工作很久了吗?” “四、五年了。我先生死后,我不能不出来找份工作。我女儿还在求学,我先生什么也没为我留下来。” “赖菲尔先生一定是个很难伺候的上司吧?”玛波小姐又冒失地问了一句。 “倒也不尽然,只要你认识他很清楚。他很容易冒火,也很矛盾。依我看,他最大的苦恼是他对一切人早已厌烦了。两年之内,他换过五个男仆。他喜欢找个新的来出气。不过,他跟我相处得倒一直很好。”“贾克森先生看起来倒像个很尽责的青年人,对不?” “他很会做人,懂的也很多,”伊淑说:“当然,有时候他也有点——”她停下来没说下去。 玛波小姐心中打了一转。“他那份工作有时也挺不好作?” 她替她接了下去。 “这很难说。其实两者都不是。不过——”她笑了笑说: “我看他倒是会找乐子的。” 玛波小姐把这话又推敲了一番,却悟不出所以来。她又继续叽叽咕咕地扯了起来,没多久,她就听闻了许多有关那两对喜爱大自然的戴森与希林登夫妇的事情了。 “希林登夫妇至少这三、四年都到这里来。”伊淑说,“但是戴森夫妇就比他们来得久多了。他对西印度群岛了如指掌。 我想,他起先是跟他第一任太太一道来的。她身子很虚弱,冬天得出国,去个暖和的地方。” “她后来死了?还是离婚了?” “她死了。我想就在这儿:我不是指在这个岛上,反正在西印度洋一个岛上。好像事情还挺复杂的,出了什么桃色案件之类的。他从未提起过她。是别人告诉我的。依我看,他们夫妇俩处得并不好。” “后来他就娶了这位叫‘幸运’的女人?”她说这个名字时,浑身很不是滋味,好像想说:“真是的,怎么叫这么怪的名字!” “我听说他与他第一任太太有亲戚关系。” “他们多年前就认识希林登夫妇了吗?” “这,我想是在希林登夫妇到此地来之后才认识的吧。顶多三、四年。” “希林登夫妇倒像是很近人的,”玛波小姐说:“当然,都不大说话。” “是的,夫妇俩都很沉默。” “大家都说他们夫妇彼此非常相爱。”玛波小姐说。语气中却透着些怀疑的味道,伊淑·华德丝锐利地盯了她一眼。 1可是你认为不尽然,是不?”她说。 “你自己也不太相信吧,是不,亲爱的?” “这,我有时候也的确有点怀疑……” “像希林登上校这样沉默寡言的男人,”玛波小姐说:“常常对妖艳的女人会很动心的。”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又说: “幸运——真是个很奇特的名字。你想戴森先生会不会觉察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吗?” “多嘴舌的老不死,”伊淑·华德丝心里骂道:“真是的,这帮老女人!” 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玛波小姐又转了一个话题。“白尔格瑞夫少校真凄惨,你说是不?”她说。 伊淑·华德丝有些敷衍地表示同意。 “我倒很替肯道夫妇难过,”她说。 “是的,我想旅馆里出了这种事情,也的确够倒霉的。” “你想,客人到这儿来是找乐趣来的,对不对?”伊淑说: “把病痛、死亡、所得税和水管结冻的事都放在脑后。他们不愿意——”她突然用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态说道:“听到有关死亡的事。” 玛波放下手中织的毛线。“说得真好,亲爱的,”她说: “说得太好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你知道,她们夫妇都还年轻,”伊淑·华德丝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们从山德森夫妇手中接过这个饭店才不过六个月,他们很担心事业不成功,因为他们俩都没什么经验。” “那么你认为出这种事,对他们是很不利了?” “呃,不,坦白说,我看不会,”伊淑·华德丝说:“我想这种事,人们不过一、两夭就忘怀了。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抱着‘到这儿来是找乐子的,何妨得乐且乐。’我想有人死了,顶多让大家一、两天之内心里不舒服,等到葬礼过后,就没人想它了。除非有人老没完地提起这档子事。我就会这样劝过莫莉,可是她天生是个爱揪心的人。” “肯道太太爱揪心?她好像总是很乐天的嘛。” “我看那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伊淑缓缓地说:“其实呀,我看她是那种凡事都怕出毛病、天生揪心病的人。” “我还以为他比她更爱担心呢。” “不会,我认为不会。我认为爱担心的是她,而他担心是因为她爱揪心,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我倒没想到。”玛波小姐说。 “我认为奠莉是在拼命地外表装出乐天、轻松的模样。她卖力地工作,但是却又撑不住。何况,她常犯忧郁的老毛病。 她有些——呃,心理有些不平衡。” “可怜的孩子,”玛波小姐说:“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外人往往是看不出来的。” “是看不出来,他们装得很好,对不对?不过嘛,”伊淑又说:“我认为这件事,莫莉大可不这么尽心。我是说,这年头,常有人因为心脏冠状动脉血塞或是脑溢血一下子就死掉的。至少在我看来比以往多得多了。只有食物中毒或是伤寒之类的,才会把客人吓走的。” “白尔格瑞夫少校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有高血压的毛病,”玛波小姐说:“他跟你提起过吗?”“反正他是对人说过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说不定是对赖菲尔先生说的。而赖菲尔先生却老是反着说的,他总是这样!至少贾克森跟我提起过一次。他说少校该小心一点自己饮酒的习惯。” “喔,是这样的,”玛波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之后她又问: “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很讨人嫌的老头子吧?他很喜欢说掌故,而且说了又说的。” “最糟的正是这一点,”伊淑说,“除非能想法子立刻止住他,否则就听不完了。” “当然我倒不介意,”玛波小姐说:“因为我对这种情形早已习惯了。如果有人常跟我说同样的故事,我也不怕再听,因为我通常听了就忘记了。” “这就好了。”伊淑说着轻快地笑了起来。 “有一个故事他最喜欢讲了,”玛波小姐说:“是讲谋杀的。 我想他也跟你说过吧,有没有?” 伊淑·华德丝打开了手提包,在里头摸索。她拿出一支口红说:“我还以为掉了呢。”之后她又说:“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白尔格瑞夫少校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谋杀故事?” “我想讲过吧,我现在想想,好像有人吸煤气寻死,是不是?可是其实是那个太太毒了他的,我是说,她给他先服了一种镇定剂,然后把他的头塞进煤气炉的烤箱里的,是这个故事吗?” “好像不是这样。”玛波小姐说着凝神地看着伊淑·华德丝。 “他说过那么多故事跟掌故,”伊淑·华德丝有些歉意地说:“我也说过没有人注意听的。” “他有一张小照片,”玛波小姐说:“常拿给人看的。” “我想有的……我可想不起来是什么照片了。他有拿给你看过吗?” “没有,”玛波小姐说:“没有拿给我看。我们的闲聊被人打断了……” 第九章 浦利斯考特小姐与其他住客 “据我听说是这样的,”浦利斯考特小姐刚开口,又把声音放低了,眼睛还四下打量了一下。玛波小姐将椅子拉近了些。她已经好久没得机会跟浦利斯考特小姐好好谈谈心了。这因为牧师都是非常照顾家人的男士,因此,浦利斯考特小姐总是有她哥哥陪着,当然有这么个好心肠的甘农在场,玛波小姐与浦利斯考特小姐就无法毫无顾忌地大谈是非闲话了。 “好像是,”浦利斯考特小姐说:“不过,我当然不是想说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丑闻,我真地也不清楚这种事情。” “这我当然懂的。”玛波小姐说。 “好像是,他第一任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出了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想必是这个女人幸运——这么个怪名字!——我想她是他老一任太太的表妹,她也到这儿来会他们了,并替他作些花卉或蝴蝶之类的工作。不久就有人说话了,因为他们俩混得非常好——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人们真是会注意好多事情的,对吧?”玛波小姐说。 “当然后来,他太太突然死了——” “她是在这儿死的,在这个岛上?” “不,不是。我想他们那时是在马提尼克或是多巴哥岛上吧。” “喔。” “不过从当时也在那儿,后来又到这儿来,常喜欢谈天的人口中得知,好像医师们并不满意。” “真的?”玛波小姐很感兴趣地说。 “当然,这也只是传言,不过嘛——戴森先生倒真是很快又结婚了。”她把声音又放低了些说,“我想,还不出一个月。” “才一个月。”玛波小姐说。 这两女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简直有点——太无情了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说。 “是嘛,”玛波小姐说:“当然是了。”她接着巧妙地问了一句:“有钱财的牵连吗?” “这倒不知道。他却是常开玩笑说——也许你也听他说过——他太太是他的‘福星’——” “是的,我听他说过。”玛波小姐说。 “有人认为那意思是说他很幸运娶了个有钱的太太。不过,当然了,”浦利斯考特小姐以一种公正不偏的口气说: “她也的确长得很漂亮,如果喜欢她那型女人的话。我个人认为有钱的是他那第一任太太。” “希林登夫妇有钱吗?” “我想很有钱。不是说阔得不得了,只是蛮富有的。两个儿子念私立高中,听说在英国他们还有幢很好的房子;在冬天他们经常出外旅行。” 这时甘农出现了,并招手叫浦利斯考特小姐一同去散步,浦利斯考特小姐站起身来就找她哥哥去了。玛波小姐仍在原处坐着。 数分钟之后,葛瑞格打她身边走过,一直向饭店踱去。走过时,还挺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想些什么呢?”他朝她喊着。 玛波小姐微微地笑了笑,心想如果她回话说:“我在想你可是个杀人凶手?”可不知他会怎么个反应了。 其实,他很可能是的。一切好像都非常吻合嘛——有关第一任戴森夫人死亡的事。白尔格瑞夫少校可是真的讲过一个杀妻子的男人的事的——还特别提到新娘死在浴缸里的案子呢。 是的,非常吻合——唯一不合的是一切未免太吻合了。不过,玛波小姐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她是什么人,怎可随便订下杀人凶手的标准呢?一声喧嚣的语声吓得她差点没跳起来。 “有没有看见葛瑞格在哪儿,呃——小姐?” 玛波小姐心想,幸运今天的脾气可不小。 “他刚过去——往饭店那边去。” “我就知道!”幸运没有好气地吼了一声就匆匆赶了过去。 “少说也有四十岁了,而且今天一早就挂在脸上了。”玛波小姐心中嘀咕着。 就一股怜悯之情涌上她的心头——她为全世界的幸运悲伤,她们是如此地经不住时光。背后传来一阵声响,她将椅子朝后移转过去。 赖菲尔先生由贾克森扶着,自他的木屋中出来,作早上的首次亮相。 贾克森将他的老板安置在轮椅上,殷勤地在一旁照拂。赖菲尔先生不耐烦地挥手将他的仆人赶走,贾克森就朝饭店的方向走去了。 玛波小姐不愿错过良机——赖菲尔先生很少时间无人照应的。说不定伊淑·华德丝就会前来看他。玛波小姐要单独与赖菲尔说几句话,她想这正是机会。而且,她有话还得快讲,不需要什么开场白的。赖菲尔先生不是个爱听老太太耍碎嘴子的男人。他要是感觉到受了折磨,说不定会逃回木屋去的。玛波小姐立意要跟他开门见山地谈谈。 她走到他坐的地方,拉了把椅子坐下就说:“赖菲尔先生,我要请问你点事情。” “好吧,好吧,”赖菲尔先生说:“有话快说。你有什么请求——要我捐献,是吧?非洲的教会,还是修教堂?反正是这一类的事。” “是的,”玛波小姐说:“我的确对这方面的事很有兴趣,如果你有意捐助的活,我真感激不尽。但这并不是我要问你的事,我想请问的是白尔格瑞夫少校有没有跟你讲过一件谋杀的事?” “喔,”赖菲尔先生说:“原来他也告诉过了,是吧?我想你一定上了他的圈套了吧,鱼钧、线跟锤子一口都吞下去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信他的话,”玛波小姐说:“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反正他是瞎扯,”赖菲尔先生说:“说一个什么天女下凡的美女。年轻、美丽、金发,无美不备。” “喔,”玛波小姐说,这倒是她不会料到的,“她谋害了谁了?” “当然是她丈夫了,”赖菲尔先生说:“你想还会是谁呢?” “下毒?” “不是,我想她是先给他吃了安眠药,然后把他的脑袋塞进煤气烤箱里的。蛮精灵的女人。然后她说他是自杀死的。她很轻易就脱身了。只负一些疏忽的责任还是什么的。这年头,女人长得漂亮,小无赖被母亲宠爱了之类的人,都会这么轻易就给打发过去的。狗屎!” “少校可曾拿一张照片给你看?” “什么——那个女人的照片?没有。他拿给我看干什么?” “喔——”玛波小姐说。 她坐在那儿,愣住了。不用说,白尔格瑞夫少校这一辈子不只告诉别人他射虎、猎象的故事,也说了他碰过的谋杀事件呢。还说不定他有好几套谋杀掌故呢。这该是不需争辩的事实。她被赖菲尔先生的一声大吼:“贾克森!”吓了一大跳。但是却没听见有人答应。 “要不要我去给找他出来!”玛波小姐站起身来说。 “你是找不到他的。又不知到哪儿去嗅腥去了,像只野猫似的。这家伙,没出息。坏胚子。不过,对我倒蛮合适。” “我去给你找他去。”玛波小姐说。 玛波小姐发现贾克森在饭店阳台的尽头坐着跟提姆·肯道喝酒呢。 “赖菲尔先生叫你呢,”她说。 贾克森作了个苦脸,将杯里的酒喝干,站起身来。 “你看是吧,”他说:“不得安宁的。我还以为打两个电话、吃一份特别的饮食,最少可以让我摸一刻钟的鱼吧。没那么容易!谢谢您,玛波小姐。谢谢你的酒,肯道先生。” 他走开了。 “真替那家伙委屈,”提姆说:“有时候安慰安慰他,我就请他喝杯酒。你要喝点什么?玛波小姐?来杯柠檬汁如何?我知道你很喜欢喝的。” “现在不要,谢谢你。我想照顾像赖菲尔先生这样的人是相当吃力的。残废的人是不好侍候的。” “倒不仅如此。他的待遇很高,他也知道这样的人是晴雨无常的,其实赖菲尔老先生人并不坏。我指的是另外的事——”他犹豫了下来。 玛波小姐好奇地看着他。 “这——我该怎么说呢?——呃,他在社交方面有很多困难。人都太势利眼了。这个地方没有跟他同一阶层的人。他身份比一般仆人高上一点,却低于普通的客人,至少大家是这种看法。他有点像维多利亚女皇时代的男管家。就连那位女秘书都觉得高他一等。这情况对他很不顺意。”提姆顿了顿,满怀情感地说:“像这种所在,社交上的困难可真不少。” 葛兰姆医生打他们身边踱过。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在一张可以眺望海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葛兰姆医生好像有什么心事。”玛波小姐说。 “唉!我们大家都有心事。” “你也有吗?因为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 “我已经不烦心那个了。客人们好像也都忘记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不是这些事,是我内人——莫莉。你对梦有没有研究?” “梦?”玛波小姐颇感意外地说。 “是的——不好的梦——恶梦。当然了,我们有时候都会作这种梦的。可是莫莉——她好像老是作不完的恶梦,她很害怕。有没有什么办法治一治呢?比方说,吃药?她有些安眠药,可是她说吃了更糟——她拼命想醒过来,却醒不过来。” “都是什么梦啊?” “哎,什么有人或什么怪物老追着她。还有什么人老监视她或盯她的梢——她就是醒来也甩不掉那种感觉。” “大夫总应该可以。” “她怕看大夫。根本不听人劝说。呵,我想总会慢慢过去的。只是,我们以前好快乐。好开心。而现在,就是最近—— 也许是白尔格瑞夫这老头子的死使她心里不安。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从……” 他站起身来。 “得去忙一些事情了,你真的不要一杯鲜柠檬汁吗?” 玛波小姐摇了摇头。 她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她的脸色沉郁而焦虑。 她朝远处的葛兰姆医生瞄了一眼。 立刻,她打定了主意。 她起身朝他坐的桌子那边走去。 “我得请你宽恕,葛兰姆医生。”她说。 “有这回事吗?”医生虽感诧异却很温柔地看着她,顺手推了把椅子请她坐下。 “很抱歉,可是我做了一件最可耻的事,”玛波小姐说: “我对你——医生——故意扯了谎。” 她怯怯地看着他。 葛兰姆医生脸上并无惊惶的表情,固然难免露出一点意外之色。 “真的?”他说:“也不要太挂在心里了。” 他心想:这老太太说了什么谎话了呢?她的年龄吗?不过,根据他所记得的,她并没有提过她的年纪呵。“能不能告诉我呢?”他说,看样子,她显然是有意来但承的。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我外甥的一张照片,我拿给白尔格瑞夫少校看,而他没有拿还给我吗?” “是的、是的,我当然记得。真抱歉我们没有给你找到。” “根本没有照片这么回事。”玛波小姐怕兮兮地说。 “你说什么?” “根本没那么回事。是我瞎编的。” “你编的?”葛兰姆医生微微露出不悦之色问道:“为了什么呢?” 玛波小姐告诉了他。她没有废话,只一五一十照实说给了他听。她告诉他白尔格瑞夫少校说的谋杀的故事,正要拿一张照片给她看,却陷入了一阵慌乱,因而引起了她自己的一番不安,终于决定试试能不能理出个头绪来。 “所以说,我要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了谎话,我又怎么能着手进行呢,”她说“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认为他要拿给你看的是一张杀人凶手的照片吗?” “他是这么说的,”玛波小姐说:“至少他说,那是他一个朋友跟他说一个杀人凶手的故事时给他的照片。” “是的,是的,不过,请恕我这么问你,你就相信他的活了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相信,”玛波小姐说: “可是,你知道,他是第二天就死了的。” “不错,”葛兰姆医生说,他突然会意到这句话的真确性——第二天他就死了。 “而那张照片也不见了。” 葛兰姆医生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起,玛波小姐,”他终放开了腔:“你现在所告诉我的——这次是真话吗?” “我不怪你怀疑我,”玛波小姐说:“我是你的话,也会如此。是的,这次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我也了解,口说无凭。不过,即使你不相信我,我认为我仍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 “我知道你必须搜集所有可能到手的资料。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你决定采取任何行动的话。” 第十章 詹姆斯镇的决定 葛兰姆医生在詹姆斯镇行政主管的办公室里,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老朋友戴文垂,一位三十五岁、面容严肃的年轻人。 “听你在电话里讲的,语气十分神秘,葛兰姆,”戴文垂说:“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事吗?” “我还不知道,”葛兰姆医生说:“不过,我有点担心。” 戴文垂盯住了对方的脸,当酒送来的时候他点了点头。他随便谈起最近去钓鱼的事。等仆人退出去之后,他将身子靠向椅背,眼睛仍然望着他的客人。 “怎么样,”他说:“可以说说让我听听吧。” 葛兰姆医师把担心的事都告诉他了。戴文垂又缓又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喔。那么你认为老头子白尔格瑞夫之死内中有些蹊跷了?你不再敢说只是一桩自然死亡事件了?是谁签的死亡证明书?是劳伯森吧。他没表示任何质疑吧?” “没有,不过我想他是看见浴室里那瓶镇定剂,就签发了死亡证明书的。他问过我白尔格瑞夫是否有容易紧张的毛病,我告诉他没有,我本人没有给他作过任何医学上的诊断,但可以想见他是与旅馆中其他客人谈起过的。这一切——瓶药丸、白尔格瑞夫跟别人谈到他的病情——都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什么原因可以产生任何的怀疑。他这项死亡的推断是非常自然合理的。但旱我现在却觉得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如果签发死亡证明书是我的职责,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发的。一切迹象与他死亡的病因都很吻合。若不是消失了的那张照片,我根本就不会再去想……” “不过,葛兰姆,你听我说,”戴文垂说:“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要问你,这是否把一个老太太说得十分离奇的故事太信以为真了呢?你是知道这帮老太太们的。她们总是把一点芝麻小事夸张得离了谱的。” “是的,我知道,”葛兰姆医生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也对自己说过,可能是这样,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心里又无法信服,因为她所说的都非常清晰而且非常详细。” “这件事情,我认为整个看来,就是很不可能的事,”戴文垂说:“一个老太太谈起了一张照片,而那张照片本来是不在那里的——不对,我搞混了——我是说另外一种东西,对不?——可是你手头唯一的线索,只是那名女仆说官方赖以为证的那瓶药丸,在少校死的前一天不在他的房里。可是这我可以举出一百个解释给你。他或许一直把药丸装在口袋里的。” “我想也是可能的,对的。” “更说不定是那个女仆搞错了,她根本以前就没注意。” “这也是可能的。” “那不就结了。” 葛兰姆缓缓地说:“那女仆说得倒是很肯定的。” “你知道圣安诺瑞岛上的人都很容易大惊小怪的,很情绪化,很容易冲动。你认为她知道的可能比她说过的多吗?” “我想也许是的。”葛兰姆医生缓缓地说。 “那你就该想法子叫她都说出来,除非我们抓到确切的证据,我们是不愿意惹出不必要的事端的。如果你不认为他是死于高血压,又该是什么原因呢?” “在现今这个年头,可能有很多原因的。”葛兰姆医生说。 “你是指完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原因吗?” “至少用毒药的人是不会这么作的。”葛兰姆医生冷然地说。 “我们最好把话说清楚些——你到底在暗示些什么?瓶中的药丸被调包了吗?白尔格瑞夫少校也因而被毒死了吗?” “不——并不如此。这只是那个叫什么维多莉亚的女孩子的看法。但是,她一定是想错了。如果有人要一下子干掉少校,他可以给他别的东西,比方说放些什么东西在他的酒内之类的。然后为了安排一种自然死亡的模样,才会放一瓶医师开的降低血压的药丸在他房里。然而大家却一直传说他有高血压的毛病。” “是谁传出来的?” “我也想找出来是谁呀——却没找出来。散布谣言的人太精明了。甲说:‘我想是乙告诉我的。’你去问乙,他又说: ‘我没说,我记得是有一天丙告诉我的。’丙又说:‘好多人都说过的,我想其中甲也说过的。’这样,圈子又转回来了。” “有人很精明?” “是呀。他的死亡一经人发现,立刻大家都开始谈他的高血压了,而且一传一地,每个人都在重复别人所说的话。” “干脆很简单地把他毒死,不更省事吗?” “不然。那样就会引起审查”——可能还要解剖验尸。如此,医生才能认定这种死亡并发给死亡证明书一一就像这次的结果一样。” “那么你叫我怎么办呢?到刑事局去?叫他们挖坟开棺验尸?这麻烦大了。” “总可以想办法不惊动大家的。” “可能吗,在圣安诺瑞?老兄,好好想想吧!还没播种呢,葡萄藤已经到处乱爬了。不论怎么说了,”戴文垂长叹一声说: “我看总得查一查。不过,老实跟你说,我看这全是狗屎!” “我也真心但愿如此,”葛兰姆医生说。 第十一章 金棕榈大饭店的夜晚 莫莉又重新摆设了一下餐厅里桌上的一些餐具,拿出了“多余的刀子,把叉子摆直,掉转一下玻璃杯;退身去查看了一下,就走到露台外面去了。这时四下无人,她走向露台的一端,在栏杆旁边站定。不一会儿,另一个夜晚又要开始了。 有说,有笑,饮酒作乐,人人无忧无虑,正是她过去一直向往、却也是直到几天之前,她仍非常喜欢的。然而如今,就连提姆也似乎感到焦虑不安了。也许,他感到有些心焦是很自然的事。他们这次创业只许成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将一切的积蓄都投在这饭店上了。 不过,莫莉心头在想,这并不是提姆心焦的真正所在。是我?不过我实在不懂,莫莉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要为我烦心呢。可是他的确很担心她的。这点,她认为是决无问题的。他问她的话,不时紧张地瞥她一眼。可又因为什么呢?莫莉想不通。“我一直很谨慎呀,”她在心中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来。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记不得是怎么开始的了。甚至于也不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怎地,她开始怕起人来了。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又能将她如何呢? 又要把她怎么样呢? 她点了点头,突然有一只手摸上她臂膀时,她的头点得竟更猛烈起来。一个急转身,她发现葛瑞格·戴森一脸吃惊且带歉意地站在她面前。 “真太对不起了。我吓着你了吗,小女子?” 莫莉憎恨人家叫她“小女子”。她慌忙却悦色地说,“我没听见你走近来,戴森先生,我才吓了一跳。” “戴森先生?今天晚上怎么这么拘谨起来了。我们在这儿不是一家人吗?艾德华、我和幸运、艾芙琳,你、提姆,还有伊淑·华德丝跟赖菲尔老头子,我们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吗?” “他已经喝多了。”莫莉心中想道,她仍然愉快地朝他笑着。 “呃,有时我作女主管是严肃了些,”她故作轻松地说: “提姆跟我都觉得不轻易称呼别人的名字比较有礼貌些。” “噢。我们不必那么拘束了。如何,我可爱的莫莉,陪我喝杯酒吧?” “等会儿吧,”莫莉说:“我还得忙一些事情呢。” “别跑嘛。”他用手臂搂住了她。“你很可爱,莫莉。但愿提姆晓得享受他的福气。” “呵,这我不会让他忘记的。”莫莉愉快地说。 “我会深深迷上你的,你懂吧,克制不住的,”——他眯着色眼瞄着她——“当然,我不会让我太大听见的了。” “今天下午出去玩得好吗?” “不好。坦白跟你说,有时候我已经感到厌倦了。老是鸟儿了、蝴蝶了的,真讨厌。哪天我们两个去野餐,怎么样?” “再看了,”莫莉满脸堆笑地说:“那敢情好。” 她轻笑一声,挣脱了他,回到了酒吧间。 “嗨,莫莉,”提姆说:“什么事这么慌忙?在外面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她探头往外头看了看。 “葛瑞格·戴森。” “他要干嘛?” “想吃我的豆腐。”莫莉说。 “混帐!”提姆说。 “别理他,”莫莉说:“我会叫他好看的。” 提姆正要接话,却看见佛南度,就过去大声给他接示去了。莫莉穿过厨房,自厨房门走出,顺着小路往海滩走了过去。 葛瑞格·戴森口里轻轻咒骂了一声,然后慢慢朝自己的木屋方向踱了过去。就刚要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处树丛阴影后面有人跟他说话。暮色朦胧中,他一时还以为是个鬼站在那里呢。半晌,他笑出声来。那人影看起来虽像个没有脸孔的鬼,却是因为那人的衣服虽是雪白的,脸孔可是漆黑一片的。维多莉亚自树丛后走到小路上来。 “戴森先生,请等等。” “什么事呵?” 自己吃了一惊,感到不好意思,他刻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声调。 “我把这个带来给您,先生。”她将手伸出来,上面有一瓶药丸。“这是您的吧?不对吗?对吧?” “喔,我的镇定剂。对的,当然是我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是在被人放的地方找到的。在那位先生的屋子里。” “什么意思——在那位先生的房子里?” “死去的那位先生,”她阴郁地说:“我想他是不会死而瞑目的。” “为什么不?”戴森问。 维多莉亚只是直直地站着盯住他。 “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说你在白尔格瑞夫少枝的木屋里发现这瓶药丸的吗?” “一点不错。医生与詹姆斯镇上的人离去的时候,他叫我们把他浴室里的东西都拿去扔掉。牙膏、胡子水之类的—— 还有这瓶药丸。” “那么,你为什么没扔掉呢?” “因为这是您的。您找不着了。还记得吗?您跟我问起过的?” “是的——呃,对了——我问过的。我还以为我错放在哪儿了呢。” “不是,您并没有放错了地方。有人自您房中拿走又放在白尔格瑞夫少校房里的。” “你怎么晓得?”他粗声问道。 “我当然知道。我看见了。”她突然咧开一嘴白牙朝他笑着。“有人的确放在那死去的先生房里的。现在我拿来还给您。” “唉,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见什么——谁了?” 她却匆忙跑回到漆黑的树丛里去了。葛瑞格似乎想要追了上去,却又停了下来。他站着摸了好半天的下巴。 “怎么了,葛瑞格?见了鬼了?”戴森太太问,她刚从他们的木屋沿着小路走了过来。 “我一时还真以为碰上鬼了呢。” “刚才是谁跟你说话的?” “那个打扫我们房间的黑女人。叫维多莉亚,是吧?” “她干什么?想打你的主意吗?” “别胡说了,幸运。那个女人脑子里有些怪念头。” “什么怪念头?” “你还记得我那找不着我那瓶镇定剂的吗?” “你是那么说的。” “什么意思‘我是那么说的’?” “唉呀,真是的,你什么事都得跟我抬杠吗?” “抱歉,”葛瑞格说:“怎么搞的,每个人都这么神神秘秘的。”他摊开握着药瓶的手,说:“那女人拿回给我的。” “是她偷的吗?” “不是,她——我想,大概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好了,又怎么样呢?这有什么神秘兮兮的呢?” “喔,没什么,”葛瑞格说:“惹我生气而已。” “怎么了吗,葛瑞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来,我们先去喝杯酒,再去吃饭。” 莫莉来到海滩上。她拉出一张篮状帆布椅,一张破旧、没有人用的椅子。她将身子坐了进去,眼睛望着大海有好一阵子,突然将头埋在双手里,哭出声来。她毫无忌惮地饮泣了一阵子。后来听到身边有人移动的声音,她拾头猛的一看,却是希林登太太正俯视着她。“哈罗,艾芙琳,我没听见你过来。 我——真抱歉。” “怎么了,孩子,”艾芙琳说,“有什么事不对吗?”她往前拉过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跟我说说。” “没什么事不对,”奠莉说,“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总不无缘无故地坐在这儿哭吧。不能跟我说说吗?是不是——你跟提姆闹别扭了?” “喔,不是的。” “那就好。你们两个看着总是快快乐乐的嘛。” “哪比得了你们夫妇,”莫莉说:“提姆与我总是想:你与艾德华结婚都这么多年了,在一起还是这么快乐,这有多好啊!” “喔,这个呀,”艾芙琳说。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刺耳,但莫莉并没注意到。 “人嘛,总是会吵嘴的,”她说:“大吵大闹也有的。即令两个人非常喜爱彼此,也还是会吵,而且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别人在场的。” “有人喜欢那个调调儿,”艾芙琳说:“其实也没什么。” “可是,我觉得挺可怕的。”莫莉说。 “可是你跟艾德华——” “哎,没用的,莫莉,我可不能老让你这么想。艾德华与我——”她停了一下,才说,“你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话,私下里,我们两个人三年来都没说过一句话了。” “什么?”莫莉眼睛瞪得大大地,惊愕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 “喔,我们两个,装得都很好,”艾芙琳说:“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争吵,再说,也没的可吵的了。” “但是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了呢?”莫莉问。 “还不是那个老原因。” “什么意思老原因?另外有——” “对了,是另外有个女人闯了进来,而且我想你也不难猜得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你是指的戴森太太——幸运?” 艾芙琳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两人常打情骂俏的,”莫莉说:“可是我一直认为那只是——” “只是兴致高?”艾芙琳说:“背后没什么?” “可是为什么——”莫莉语结了,她又试着说:“可是你没有——唉,我是说——呃,我看我是不该问的。” “随便问,”艾芙琳说:“我已经厌烦一句话不说,讨厌作一个有教养的快乐妻子了。艾德华已经给幸运迷昏了头了。他竟蠢得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想,那使他心里踏实点吧。老实、真诚。那一套,他却没想到我知道了并没觉得舒服多少。” “他有没有要离开你?” 艾芙琳摇了摇头。 “我们有两个孩子,你晓得,”她说:“这两孩子我们两人都很疼爱。他们还在英国上学。我们不想把家庭拆散。另外,当然了,幸运也不愿意离婚,葛瑞格很有钱。他的第一任太太留下很多钱给他。所以我们同意井水不犯河水——这是说艾德华与幸运可以高高兴兴地做他们的丑事,葛瑞格可以痛痛快快地装作不知,而艾德华与我呢,只是好朋友而已。”她语气中充满伤痛的怨恨。 “你怎么能——怎么忍受得了?” “什么事都可以慢慢习惯的。不过,有时候——” “怎样?”莫莉说。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她声调中隐藏的激动很令莫莉心惊。 “我们不要老谈我的事了,”艾芙琳说:“谈谈你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了。” 莫莉沉默了半晌,才说:“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莫莉发愁地摇了摇头。“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呀。” “怕什么呢?” “什么都怕,”莫莉说:“而且越来越怕树丛里传来的声响、脚步声,或是人们谈论的事情。我觉得好像老有人在盯着我,监视我,有人恨我。我总是这么想,一定有人恨我。” 、“可怜的孩子,”艾芙琳震惊又诧异地说:“这种感觉有多久了呢?” “我也不知道。是慢慢——一点、一点开始的,而且还有别的情形。” “什么样的情形?” “有很多场合,”莫莉缓缓地说:“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也记不起来。” “你是说是发昏,脑子空空吗?” “大概是吧。好像有时候——比方说在五点钟吧——我却记不起一点半或两点钟的事了。” “哎呀,不过那也许是你睡着了,或昏昏沉沉在打盹。” “不是,”莫莉说:“完全不是那样。因为到最后,我知道我并没有打盹。我是在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我穿了不同的衣服;有时候我好像还在做事,跟人谈话;可是却记不得做了这些事。” 艾芙琳一脸的惊愕。“可是莫莉,亲爱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应该去看看大夫呀。” “我不要看大夫!我不要。我决不要去。”艾芙琳深深俯视着她的脸孔,然后握住了这女郎的手。 “你这些惊吓也许都是无中生有的,莫莉。你晓得,有些神经衰弱并不是很严重的。你看了大夫,就会放心的。” “也许不会。或许他会说我真的有毛病呢。” “你怎么会有毛病呢?” “因为——”莫莉欲言又止。“没有理由,我想。” “你的家人不能——你有家人吗,母亲或是姐姐们到这儿来照顾你吗?” “我跟我母亲合不来。后来就搞不好。我也有姐姐,都结婚了。不过,我想要是我请她们来,她们会来的。但是我不要她们来。我谁都不要,除了提姆,我谁都不要。” “这情形提姆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并没有,”莫莉说:“不过他很为我揪心,也在看顾我。 好像他想拉我一把或是掩护我。”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说我需要掩护,不是吗?” “我想这都是你的想像作怪,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看个医生吧。” “葛兰姆那个老医生?他有什么用?” “岛上还有别的大夫呀。” “我没什么,真的,”莫莉说:“我只要——不去多想就好了。我想,正如你所说的,这都是出于我的想像。哎呀,老天,都这么晚了,我现在应该在餐厅伺候客人的。我——我得回去了。” 她狠狠地、几乎无礼地瞪了艾芙琳·希林登一眼,就跑开了。文芙琳在背后注视着她。 第十二章 阴魂不散 “唉,汉子呵,我想这次叫我抓住了。” “你说什么,维多莉亚?” “我想这次事情给我抓到了。可能有钱的。一大笔钱。” “我跟你讲,女人,你可小心别把自己搅进去哟。我看,还是由我先去弄个清楚。” 维多莉亚笑了,放声地大笑起来。 “你等着瞧吧,”她说:“这一手我是会搞的。大钱,汉子,我告诉你,一笔大钱。我看见的,也是我猜的。我这一猜准猜对了。”接着黑夜里又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艾芙琳……” “嗯?” 艾芙琳·希林登毫无兴致机械性地应了一声。眼睛并没有看着她的丈夫。 “艾芙琳,我想我们把这里了结了,回英国家里去,你介意吗?” 她在梳她那一头短而黑的头发。此刻她的双手陡地垂了下来。她朝他转过身去。 “你是说——可是我们才刚到嘛。我们到这些岛上还没有三个礼拜呢。” “我知道。可是——你在意吗?” 她的眼睛深疑地搜索着他的眼神。 “你真的要回英国?要回家吗?” “是的。” “离开——幸运。” 他闪开了她的眼睛。 “我想,你早就晓得的——我跟她,还没断。” “我很清楚,”“可是你却从没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这事我们多年前就弄明朗了。我们两人都不愿意绝裂,所以同意井水不犯河水——但在人们前头还得装得相安无事。”不等他开口,她又说:“可是你为什么现在决定要回英国了呢?” “因为我已经要崩溃了。我撑不住了。艾芙琳,我没办法了。”沉默的艾德华·希林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双手颤抖咽着唾沫,平静不带表情的脸孔也似乎被痛苦扭曲了。 “真是天晓得,艾德华,你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要逃出去——” “你发疯地爱上了幸运,现在冷却了下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是的。我想我是再抓不回你的心了。” “哎呀,现在还提那个干什么!我们要弄清楚什么事情使你这么难过,艾德华。”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难过。” “怎么没有。为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不出来,”艾芙琳说:“我们还是把话说个清楚。你姘上了一个女人;再说,也不是第一次。 现在一刀两断了,或仍在藕断丝连呢?或许她还不肯放你吧? 是不是?葛瑞格知道吗?这我倒想知道。” “我不晓得,”艾德华说:“他从没有提起过,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 “男人有时会迟钝得令你想不通的,”艾芙琳深沉地说了一句,“要不然——也许葛瑞格自己又有了新欢了吧!” “他动过你的脑筋,是不是?”艾德华说:“你回答我—— 我知道他有的——” “喔,那当然,”艾芙琳漫不经心炮说:“然而他谁的脑筋不动?是葛瑞格的本性。我倒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不过是葛瑞格自命风流的一种表现而已。” “你喜欢他吗,艾芙琳?告诉我真心活。” “葛瑞格?我蛮喜欢他的——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个好朋友。” “就仅止于此吗?但愿我能相信你的话。” “我实在想不通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艾芙琳冷冷地说。 “我想我是咎由自取。” 艾芙琳走到窗前,朝前廊望了望,又走了回来。 “我希望你告诉我心中到底有什么心事,艾德华。” “我已经跟你说了。” “我不太相信。” “我看你是不会了解:一种虽然十分短暂的痴狂,过去后却能于人相当特异的感受的。” “我想我总可以试试看。不过叫我担心的是,幸运好像把你勒得牢牢的,不像是个过气的情妇,倒像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你一定要跟我说真话,艾德华。也只有如此,我才会站在你一边。” 艾德华闷声地说:“如果我不赶快躲开她——我,我会杀了她。” “杀了幸运?为什么?” “因为她逼我做了一件事……” “她叫你做了什么事?” “我帮她害死了一个——” 话终于说了出来。顿时一阵死寂。艾芙琳瞪住了他。 “你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活吗?” “知道。但是我做的时候却不知道。她叫我给她弄了一件东西——在药房里。我真不知道——全不知道她要那个做什么用;她叫我给她抄了一个药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以前,我们在马提尼克的时候。那时候,葛瑞格太太——” “是葛瑞格的另一个太太。盖尔?你是说幸运毒死了她?” “是的——我也帮了忙。后来我才晓得——” 艾芙琳打断了他的话。 “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故时候。幸运跟你说是你抄的药方,也是你买的药,你们两个人都有份儿?是不是这样?” “是。她说她那是出于慈悲心肠,因为盖尔受不了苦痛的煎熬——她求幸运给她找点药解脱算了。” “喔,助人解脱!我明白了。你竟然相信了她?” 艾德华·希林登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没有——心里头我并没真的相信。我听她的话,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因为我迷她已经迷昏了头。” “后来,她嫁了葛瑞格之后,你仍然相信她说的吗?” “那时候我早已逼着自己相信了。” “那么葛瑞格,他对这事又知道多少呢?” “一点都不知道。” “这我可太难相信了!” 艾德华·希林登吼了出来:“艾芙琳,我一定得把这一切摆脱掉!那女人还拿那件事来讥笑我呢。她知道我对她根本没感情了,感情?——我已经恨死她了。但是她还叫我认定是分不开的了,因为我们两个合手做下了那件事。” 艾芙琳在房中来回踱了一会儿,之后停下来正视着他说: “艾德华,你的烦恼全在你近乎莫名其妙地脆弱,太容易被人教唆。那个阴险的女人看准了你罪恶感的弱点,让你供她使用。我可以用圣经里的话来告诉你,你心中的罪恶感应该是邀好的罪恶感——不是谋杀,你跟幸运偷情才是你感到罪恶的真正原因,而她却藉她那谋杀的毒计,伸出猫爪子把你抓得死死的,让你觉得跟她犯了同罪。你没有。” “艾芙琳……”他朝她靠近。 她往后退了几步——用眼睛深深地捉摸他。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艾德华?还是你编出来的呢?” “艾芙琳!我干嘛要这么作呢?” “我怎么晓得,”艾芙琳缓缓说道:“也许是,我觉得太难相信任何人了。要不就因为——唉!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我们把这一切都抛掉,回英国去吧。” “好的,会的。可是不是现在。” “为什么不行?” “我们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至少在目前这阵一子。这很重要。你懂得吗?艾德华?可别叫幸运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第十三章 维多莉亚·强生的下场 这一晚已经接近尾声。敲打乐队的演奏也缓弛下来。提姆站在餐厅边望着外面的露台,他将几个空餐桌上的灯扭熄了。 在他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提姆,我可以跟你谈几句话吗?” 提姆几乎吓了一跳。 “嗨,艾芙琳,是你,有什么事吗?” 艾芙琳往四下望了望。 “到那边的桌子那儿去,我们坐下谈谈。” 她引着他到露台尽头的一张桌子边。四厢没有别人。 “提姆,请别见怪我找你谈谈,可是我很担心莫莉。” 他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莫莉怎么了?”他冷硬地说。 “我看她人很不对劲。她好像很忧愁。” “最近她的确是很容易发愁。” “我看,她最好去看个大夫。” “是呀,我知道,可是她就是不肯去,她讨厌去看大夫。” “为什么?”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为什么?她为什么讨厌看大夫?” “喔,”提姆含混地说:“人有时候是不喜欢看大夫的,这你是知道的。好像怕自己会有病。” “你自己也很担心她吧,是不是,提姆?” “是的。我相当着急。” “他家中没有人能到这儿来照顾她吗?” “不行。那会更糟。” “她到底有什么烦恼——我是指跟她的家人?” “呃,还不是常有的那些事。我想都是由于她爱紧张,她跟家人也合不来——特别是跟她母亲。从小就如此。她们家的人都有点怪,她与她们疏远了。我想,这样也好。” 艾芙琳犹疑了一下,才说:“据她告诉我,她好像有发晕忘事的情形,而且也害怕人。简直像有被害妄想症了。” “怎么可以这么说,”提姆不悦地说:“有被害妄想症的人才会这痒说别人的。只是因为她——呃,有些紧张不安。老远跑到这边西印度群岛来。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边的人有时对西印度群岛跟这儿的黑人总感到怪怪的。” “可是莫莉总不至于会如此吧?” “唉,我们怎么知道别人害怕什么呢?有的人怕屋子里有猫。有的人身上掉了只毛虫也会吓得昏倒。” “我实在不愿意乱出主意,不过你觉得她是否该去看一位——呃,心理医生呢?” “不要!”提姆有些光火的说:“我不能让那种人来胡整她。 我不相信那一套。他们会把人整得更糟。如果当年她母亲不会一天到晚看心理医生……” “你看,她们家人是有些不对的吧——是不?是有人患过心理——”她小心选择了一个字眼才说了出来:“不稳定。” “我不想谈这种事。我把她拖了出来,她已经好了,好得多了。她只是最近精神有些紧张……但是这种情况并不是遗传的。这,现在大家都懂。那种理论早被推翻。莫莉完全正常。只是——哎呀!我想都是那倒媚的老白尔格瑞夫的死惹出来的。” “喔,那就好,”艾芙琳心里却并不这么想。“但是,并没有人对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太烦心呀,有吗?”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有人突然死了,总会叫人很惊吓的。” 他一脸颓丧无助的神色,极令她良心不安。她按住了他的臂膀。 “我相信心里是有主的,提姆,不过,如果有任何事情我能效劳——譬如说,带莫莉去纽约。我可以陪她搭飞机到那里或是迈阿密去看最好的医生。” “非常谢谢你,艾芙琳,不过莫莉,没什么不对。何况她已经觉得好多了。” 艾芙琳很不信服地摇了摇头。她缓缓转过身去,沿着露台四下环视;多半的人都回他们的木屋去了。艾芙琳朝自己餐桌走去,看看有没有遗忘什么东西;突然她听见提姆惊叫一声。她转身查看,但见他向露台一端的台阶跑了下去,她的视线也跟着扫了过去。顿时,她屏住了呼吸。 莫莉自海边台阶上走来。她哭泣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身子前后摇摆,漫无方向地跑着。提姆大叫:“莫莉!你怎么了?” 他迎着她跑了过去,艾芙琳跟着追了上去。这时莫莉已经挣上了台阶顶层,她双手撑着背脊站在那儿,又哭又喘地说:“我看见她了。……她在树丛里……就在树丛里。你们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她将手伸开来,艾芙琳看见上头有怪异的深色渍痕,抽了口冷气。虽然在暗淡灯光下是深色的,但是她心里清楚真正的颜色该是红的。 “怎么回事,莫莉?”提姆嚷着问。 “在那边下头,”莫莉说。她身子仍在摇晃:“在树丛里——” 提姆楞了半晌,看了看艾芙琳,就将莫莉扶给艾芙琳,逞自向台阶下跑去。艾芙琳搂住了莫莉。 “来。坐下,莫莉。这儿。你最好喝点东西。” 莫莉瘫落在一张椅子上,倾身趴在桌子上,额头埋在交交的手臂上。艾芙琳没有再问她什么。她想最后给她一些时间恢复过来。 “不要紧的,你知道,”艾芙琳爱怜地说:“没有事情的。” “我不晓得,”莫莉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什么也不晓得。我记不起来了。我——”她突然仰起头来。“我是怎么了嘛?我到底是怎么了嘛?” “没什么,孩子。不要紧的。” 提姆迟缓地走上台阶来。面色惨白。艾芙琳抬起头来,扬着眉毛质问地看着他。 “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女工,”他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喔,维多莉亚。她被人用刀捅了。” 第十四章 探究 莫莉躺在床上。一边站着葛兰姆医生与西印度群岛警方的劳伯森医生,提姆站在另一边,劳伯森用手把着莫莉的脉搏。他朝站在床尾的人点了点头;那是个瘦长、黑皮肤、穿警察制服的人,圣安诺瑞警察单位的魏斯敦警长。 “只可以简单问几句——不可以多问。”医生说。 警长点头表示了解。 “呃,肯道太太——请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女子的。” 有好一会儿时间,好像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根本没有听见。 后来,她才用一种孱弱、渺茫的声音说: “在树叶里——白的……” “你看见白色的东西——就想看看是什么,是不是?” “是的——白的——躺在那里——我想——想把她扶起来——那——血——我满手都是血。” 她开始颤抖起来。 葛兰姆医生朝他们摇了摇头。劳伯森医生悄声说:“她经不住再多问了。” “你在去海滩的小路上干什么呢,肯道太太?” “暖和——好美——在海边——” “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吗?” “维多莉亚——很好——很好的女人——笑——她好爱笑——呵!她现在不会笑了——永远不会笑了。我忘不了—— 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声音突然神经质地高亢了起来。 “莫莉——别这样。”提姆说。 “安静。安静下来。”劳伯森医生劝慰却也命令着说:“放松下来——对,放松。打一针——” 他将注射针头抽了出来。 “最少廿四小时之内,是不能再跟她问话的,”他说:“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这名高大、英俊的黑人壮汉朝着桌后坐的两人来回看了看。 “俺对上帝发誓,”他说:“俺就知道这些。俺晓得的都对你们说了。” 他的头渗满了汗珠。戴文垂叹了口气。主询的圣安诺瑞刑事调查警长魏斯敦作了个手势,叫他下去。大汉吉姆·艾利斯挪着脚步退了出去。 “当然,他知道的不只这些,”魏斯敦说,带着一口西印度群岛人细软的口音:“但是,我们从他口中也只能套出这么一点来。” “你认为他是没问题的吧?”戴文垂问。 “没问题。他们两个混得很好。” “他们没结婚吗?” 魏斯敦警长嘴角抿出了一丝微笑。“没有,”他说:“他们没结婚。我们这儿岛上,没那么多人结婚。不过,倒都给孩子洗礼取名字的。维多莉亚给他养了两个孩子。” “不管是怎么档子事了,你认为他跟她是一伙的吗?” “大概不会。如果是的话,他一定慌张得要命。再依我看,她所知道的事也不会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也足够去勒索人了吧?” “我看连这都说不上。我怀疑这女子恐怕连这个字眼的意义都不见得了解。收人钱财三缄其口,在这里并不认为是勒索。你知道,到这岛上来住的人,多半是花花阔少型的,他们的道德水准是经不住几番设想的。”他稍带刻薄地说。 “我同意,我们这里各色人等都有,”戴文垂说:“也说不定是个女人,不想让人知道她到处招蜂引蝶,所以送了点礼物给伺候她的女佣人,当然双方心照不宣都晓得这是用来堵嘴的了。” “一点不错。” “可是,这次,”戴文垂提出异议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次出了人命案了。” “不过,我仍不相信这女人会晓得事态有这么严重。她发现了一些令人起疑的事,可能跟那瓶药丸有关的事。据我所知,那是属于戴森先生所有的,我看,我们下一个就问他吧。” 葛瑞格一如往常笑容满面地进到屋来。 “我来了,”他说:“有什么可效劳的吗?这个女人真惨。 她人很好。我们夫妇都很喜欢她。我看他们是吵了嘴,要不就是她另有了男人之类的事吧,可是她一直是欢天喜地,不像有什么烦恼的样子呀。昨天晚上我还开她的玩笑来着呢。” “戴森先生,你有服一种叫镇定剂的药物的习惯吧?” “不错。粉红色的小药丸。” “你有医生的处方吗?” “有的。要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我有点高血压的毛病,时下很多人都有这种麻烦。” “好像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有这种病嘛。” “我不愿意到处去嚷嚷。我身体一直不坏,心情也开朗,我不是喜欢成天把自己的病挂在嘴边的人。” “这种药丸你吃多少?” “每天得服二、三次。” “你身边存的药很多吗?” “不少,大概有六、七瓶吧。不过,我都锁在一只箱子里的,我只拿出现用的一瓶来。” “听说不久之前,这瓶药你丢了?” “不错。” “你问过这女子维多莉亚·强生,她可曾看见,是吧?” “是的,我问过她。” “她怎么讲?” “她说她上次看见是在我房里浴室的盥洗台子上的。她说她找过的。” “后来呢?” “没过多久,她就把这瓶药拿来给我了。她还说:‘丢的就是这瓶吗?” “你怎么说?” “我说:‘正是这瓶,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呢?’她说是在老少校白尔格瑞夫房里发现的。我说:‘怎么会跑到他那里去了呢?”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他犹豫了下来。 “怎么样呢,戴森先生?” “呃,她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她晓得的比她说的要多,不过我也没多注意。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有好多瓶呢。我心想,也许我是忘在餐厅或是什么所在了,白尔格瑞夫老头子随手捡了起来,放在口袋里打算拿给我的,可是后来又忘了。” “你就知道这些吗,戴森先生?” “就是这些。抱歉,我只能效这么一点力。怎么?这么重大吗?为什么呢?” 魏斯敦耸了耸肩膀,“依现在的情况来说,任何事情都可能很重要。” “我搞不懂这跟我的药丸有什么关系。我还以为你们要问我这女子遇害时,我的一切行动呢。我都一一仔细地写下来了呢。”魏斯敦颇感兴趣地看着他说。 “喔?真的吗?真感谢你这么费心,戴森先生。” “我想,这样大家都省些麻烦,”葛瑞格说着,往桌子上递了一张纸给他们。 魏斯敦仔细研看,戴文垂把椅子拉近,顺着他的肩头一起看。 “很清晰,”魏斯敦看了半晌之后说:“在差十分九点的时候,你与夫人都在自己的木屋里换衣服,准备去晚餐。然后,你们到露台上与卡斯皮亚洛女士喝了几杯酒。九点一刻的时候,希林登上校夫妇来跟你们一起去吃晚饭。依你所记得的,你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就寝的。” “当然了,”葛瑞格说:“我不知道那女子到底是什么时辰被杀的——?” 他的话里多少带着些质问的味道。不过,魏斯敦警长却似乎并没注意到。 “是肯道太太发现的,是吧?她一定给吓惨了。” “是的,劳伯森医生已经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了。” “这是很晚发生的事吧,多半的人都上床睡觉了吧?” “是呵。” “她死了很久了吗了我是说肯道太太发现她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她死亡的确切时间呢。”魏斯敦委婉地说。 “可怜的小莫莉。她这下子真是受到惊吓了。现在想想,我昨天晚上好像一直都没注意到她。还以为她头痛或有什么不舒服,在房里躺着呢。” “那么你是什么时刻看到肯道太太的呢?” “很早,在我换衣服之前。她在餐厅里布置呢,在排桌上的餐刀。” “喔。” “那时,她还有说有笑的,”葛瑞格说:“跟我打哈哈。她真棒。我们大家都喜欢她。提姆真是命好。” “好的,谢谢你,戴森先生。除了这女子维多莉亚将药丸交给你时对你说的话之外,你记不起什么别的了吗?” “没有了……就是我说的这些。她问我是不是找这些药丸,说是在白尔格瑞夫老头子屋里找到的。” “她晓不晓得是谁放在那儿的?” “不晓得吧——我实在也记不得了。” “谢谢你,戴森先生。” 葛瑞格推开了屋里。 “他倒挺周到的,”魏斯敦说着,手指甲还点着桌上那张纸:“那么急着要我们知道他昨天晚上都在什么地方。” “有点过份热衷了,你看是不是?”戴文垂问。 “这很难说。你晓得,有人天生就对自己的安全或是惹上麻烦,特别紧张的。这倒未必预示他们有什么犯罪感,可是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如此。” “你觉得犯罪的机会如何?乐队演奏正起劲,大家舞兴也浓,出来进去的,没有人能提出不在现场的确实证据。大家从这个桌子送到那个桌子的,女士们进化妆间,男人出去踱步透气。戴森也可能乘机溜出去的,任何人都可以溜出去的。 可是他的确很心急要告诉我们他并没有溜出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张纸。“嗯,肯道太太是在餐桌上摆刀子的,”他说:“我在想,他会不会故意把这事扯出来的。” “你以为可能吗?” 对方仔细推敲了一阵。“我想有可能。” 在两人坐的屋外,掀起了一阵吵嚷。一阵刺耳的尖声坚持要进屋来。 “我有事要报告,我有事要报告。带我进去见先生,你带我去见警察。”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推开了屋门。 “有一名饭店里的厨子,”他说:“急着要见你们。他说有事要报告您们。”一名满脸惊惶的黑皮肤男人,戴着一顶厨师的白帽子,自后面推开警察,闯进屋来。他是个副厨,古巴人,不是圣安诺瑞当地的人。 “我要告诉你们,我要说,”他说:“她跑到我的厨房里来,是真的,手里还拿着把刀。一把刀,告诉你,她手里真拿着一把刀,她跑进我厨房,又打门口出去了,到花园里去了。我看见她的。” “沉住气,”戴文垂说:“呃,沉住点儿气。你是说谁啊?” “我告诉你我说的是谁。我说的是老板的太太,肯道太太。 说的是她。她手里拿了把刀,跑到黑漆漆的外头去了。那是晚饭以前——她始终没有回来。” 第十五章 继续探究 “我们可以跟你谈几句话吗,肯道先生?” “当然。”提姆自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他把桌上的一些文件推开,并让了椅子给他们坐。他是满脸的颓丧。“办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这个所在已经是未日将近了。客人都要离开,打听班机的事。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唉,老天,你不知道我与莫莉在这个旅店花了多少心血。我们把一生积蓄都投在里头了。” “的确是不小的打击,我了解,”魏斯敦警长说:“我们很能体会。” “只盼望一切尽快地有个水落石出,”提姆说:“这个倒霉的女人维多莉亚——唉!我是不该这么讲她的。维多莉亚这女子,其实人挺好的。不过,总得有个很明显的理由嘛—— 她一定是有什么隐秘,或是搭上了别的男人。也许,她丈夫——” “吉姆·艾利斯并不是她丈夫,但他们两人好像相处得很好。” “只要尽快有个了断就好了,”提姆又重复了一句。“抱歉。 你们是要跟我谈谈。请随便问吧。” “好的。是有关昨天晚间的事。根据验尸的结果,维多莉亚是晚间十点三十分至午夜之间遇害的。依这里的情况来看,不在现场的证据是很不容易抓住的。客人们跑来跑去,跳舞了,离开露台又走回来的。的确很困难。” “我了解。不过,你的确认定维多莉亚是这里的客人所杀的吗?” “这种可能性我们也不能不查明的,肯道先生。我要特别问你的,是你的一个厨子所说的话。” “呵?哪一个?他说了什么?” “据我了解,是个古巴人。” “我们这儿有两个古巴人,还有一个波多黎各人。” “这个叫恩瑞可的人说,你太太从餐厅穿过厨房走到花园里去,手里还带着一把刀。” 提姆瞪了他一眼。 “莫莉,带了一把刀?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是说——呃—— 你不是认为——你这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客人到餐厅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想,那该是八点半左右的时候。你本人,那个时候,正跟领班佛南度谈话吧。” “是的,”提姆回想了一下。“是的,我还记得。” “那时候,你太太从露台上进来了?” “是呀,她是进来了,”提姆说:“她总要到露台上去查看餐桌的。有时候,服务生常摆错了东西,忘了刀、叉之类的。 一定是这样的。她一定是在重摆餐具。一定是多出一把刀子或是汤匙,她就带在手里了。” “她从露台进入餐厅之后,跟你说话了吗?” “有的,我们谈了几句话。” “她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我想我问了她在外头跟谁说话来着。我听见她在外头说话的声音。” “她说她在跟谁说话呢?” “葛瑞格·戴森。” “喔,是的。他也是这么说的。” 提姆又说:“我晓得,他在打她的主意。他有这种毛病。 我很不痛快,就说:‘真混帐,’,莫莉笑了开来,还说她自己会给他点颜色看的。在这方面,莫莉是很精明的。你也晓得,她的差事不容易作。客人得罪不起,像莫莉这么漂亮的女子只有看淡一点,一笑置之。葛瑞格·戴森一看见漂亮女人就禁不住要毛手毛脚的。” “他们两人有没有口角过?” “没有,我想没有。我不是说了吗,她通常只是一笑置之。” “你不能确定她手里究竟拿了刀没有?” “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没有。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拿。” “可是你刚才却说……” “我那是说,如果她人在餐厅或是厨房里,是很可能顺手拿起一把餐刀的,我现在记起来了,她从餐厅里进来的时候,手里根本没有拿什么东西。这一点不会错的。” “好的。”魏斯敦说。 “提姆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吗?那个混帐笨蛋恩瑞可——姓曼纽吧——管他的——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太太走进厨房,一脸怒气,手里拿着一把刀。” “他在胡说八道。” “在晚餐时或稍后,你可曾再与你太太谈话?” “没有,我想没有。那时候我忙得很。” “晚餐的时候,你太太在餐厅里吗?” “我——呃——在的,我们总得四下照顾一下客人,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 “你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吗?” “没有,我想没有……我们通常都很忙,不会注意各人在忙什么,当然也就没功夫谈话了。” “那么,一直到三个小时之后,她发现死者尸体,走上台阶之前,你是不记得跟她谈过话的了?” “她受了很大的惊嘛。她心里难过极了。” “我知道。的确是很难受的经历。她怎么会跑到去海滩的小路上去了呢?” “忙着把客人的饮食都上桌之后,她经常出去走走,躲躲客人,透透气。” “据说,她回来的时候,你正与希林登太太说话呢?” “不错。那时候差不多所有的客人都去睡觉了。” “你跟希林登太太谈什么呢?” “也没什么特殊的事。为什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到目前她还没说什么。我们还没去问她呢。” “我们只是随便谈谈。莫莉了,经营这家饭店之类,东扯西扯的。” “后来——你太太就走上了露台的台阶,告诉你出了事了?” “是的。” “她手上有血迹!我告诉你,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企图?你是别有用意,是吧?” “请不要激动,”戴文垂说:“我知道,提姆,这对你是很不容易承担的打击,可是,我们不能不把事情问清楚。据我了解,最近你太太身体好像不太好?” “胡说——她很好。当然了,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很令她难过。她是个很敏感的女子。” “等她复元一点时候,我们得立刻问她一些问题的。”魏斯敦说。 “这,现在不行。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不许人惊扰她。 我不能再让她难过,再给吓着,你们给我听清楚了!” “我们不会去吓她的,”魏斯敦说。 “我们总得把事实搞清楚。现在我们不会去打搅她,不过,只要医生说可以了,我们就得去见她。”他的语气虽很委婉,却是没有商议的余地的。 提姆看了他一眼,嘴巴张开,却没有说话。 艾芙琳·希林登泰然、镇定一如往常,坐在指给她的椅于上。对问到的问题,她都经过一番慎思,才慢慢地回答。她用深黑、充满智慧的眼睛细心地看着魏斯敦。 “是的,”她说:“他太太从台阶上来告诉我们有人被杀的时候,我正跟肯道先生谈话。” “你先生不在场吗?” “没有,他已经睡觉了。” “你有什么特别理由要跟肯道先生谈话吗?” 艾芙琳扬起了画得很好的眉毛,眼神显然是谴责性的。 她冷冷地说道:“你这问题问得真怪。没有——我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与他谈起他太太的健康情况了吗?” 艾芙琳又考虑了片刻。 “我真记不得了。”最后她还是回答了。 “真的吗?” “你是说真的记不得吗?话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人在不同的时候,会谈很多不同的事情。” “据我所知,肯道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看起来还挺好嘛——也许显得有点疲惫。当然,经营这样一家饭店是很费神的,她又没什么经验。自然偶尔会有点慌乱。” “慌乱。”魏斯敦顺口重复了一句。“你是用这个字眼形容她吗?” “也许这个字眼有些老派了,但也并不比一些时髦的字眼差。稍微上了点火,就称之为‘滤过性病毒’,为日常生活烦点心也被认为是‘神经衰弱性的焦虑’——” 她的浅笑使得魏斯敦感到有些尬尴。他心想:艾芙琳·希林登这妇人够精的。他瞧了不露声色的戴文垂一眼,不知他心里又在怎么想。 “谢谢你,希林登太太。”魏斯敦说。 “我们本来不愿意再让你烦心,肯道大太,但是我们得听你亲口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女子的。葛兰姆医生说,你现在已经康复得多了,可以谈话了。” “呵,是的,”莫莉说:“我是觉得好多了。”她胆怯地对他们浅浅地笑了笑。“我只是吓着了——的确是很怕人的,你晓得。” “是的,那是自然了。好像是,晚餐之后,你出去散步了。” “是的,我——我经常去。” 戴文垂注意到:她的眼神闪了闪,两只手的手指绞合在一起,又张了开来。 “那该是什么时候?肯道太太?”魏斯敦问。 敲打乐队还在演奏吗?” “是的——至少,我想还在演奏呢。我实在记不得了。” “你散步——是朝哪个方向走?” “呃,朝通往海滩的小路上。” “右边还是左边呢?” “呵!先往一边,后来又走另一边。我——我——真没有留心的。” “你为什么没有留心呢,肯道太太?” 她眉头皱起来了。 “我想,我大概是想事情吧。” “在想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不。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些饭店里要做好的事。”她的手指头又紧张地绞起来又松开去了。“后来——我注意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一丛芙蓉花丛里头——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我就停了下来——去拉——”她打颤地咽了口唾沫。“竟是她——维多莉亚——蜷卧在那里,我想把她的头扶起来,却弄得——血——两手的血。” 她看着自己的手,像追意什么全不可能的事,梦呓般重复地说:“血——两手的血。” “是的——好的。的确是很可怕的事。这一点你不必再跟我们细说了。你想,在你发现她之前,你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一个钟头?半个钟头?或一个多钟头——” “我不知道。”莫莉回答的仍是这句话。 戴文垂用一种轻淡平常的语气问道:“你去散步的时候,带了一把刀吗?” “一把刀?”莫莉显得很诧异地问:“我带刀干什么?” “我这么问,是因为有一个在厨房里工作的人说你从厨房走入花园中的时候,手里是拿了把刀的。” 莫莉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可是我不是从厨房里出去的呀——喔!你是说稍早的时候——晚饭之前呵。我——我想没有啊——” “也许你曾在餐桌上摆刀、叉吧?” “那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他们会把餐具放错了,不是多一把刀子,就是少一把的。要不然就多出了叉子、汤匙之类的。” “那天晚间,有这种事发生吗?” “也说不定有的。这种事情人是不会放在心上,也记不起的。” “那么,你也可能那天晚上走出厨房时,手里带了把刀子了?” “我想没有,我一定没有——”她又加了一句:“提姆那天在那儿——他应该会知道。你们去问他嘛。” “你喜欢这个女子——维多莉亚吗?她工作认真吗?”魏斯敦问。 “我喜欢她——她人很好。” “你跟她没有过节吧?” “过节?没有!” “她没有威协过你——任何方式?” “威协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要紧,你是不晓得有谁会谋害她了?一点也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她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谢谢你了,肯道太太。”他笑着说:“你看,不是没什么可怕的吗?” “就是这样啊?” “目前就是这样了。” 戴文垂站起身来,为她开门,目送她走出了屋去。 “提姆应该会知道,”他回到椅子上时,口里重复着这句话,“而提姆一口咬定她手上没有拿刀。” 魏斯敦一脸严肃地说:“我看任何作丈夫的,要是被问到,都会这么说的。” “餐刀用来杀人也是不太灵光的嘛。” “可那是一把切牛排的餐刀呀,戴文垂先生。那天晚上的菜单上有牛排。牛排刀可是很锐利的啊。”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们刚才问过的那个女子会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魏斯敦。” “现在倒也还没有相信的必要。说不定肯道太太在饭前走入花园的时候,手里拿的是餐桌上多出来的一把刀。她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手里拿了一把刀。可能会随便放在什么地方,或是掉在哪儿了。说不定有人拾了起来拿去杀了人的。我也不相信她会是杀人凶手。” “不管怎么说,”戴文垂心中有所磋磨地说:“反正,我敢说她所知道的绝不只这些。她对时间记忆的模糊很令人奇怪。 她到底到哪儿去了——又跑到外面去作什么去了。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人说那天晚上在餐厅里注意到她。” “先生好像没什么两样,可是这太太嘛——” “你认为她是去会一个人——维多莉亚·强生吗?” “我们知道:稍早他是会与维多莉亚谈过话的。他也许跟她约好了晚一点再会面。别忘了,客人们在露台上是来去自如的——跳舞了,喝酒了——在酒吧间穿进穿出的。” “不像那个敲打乐队,可以提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戴文垂无可奈何地自嘲了一句。 第十六章 玛波小姐寻求协助 如果有人在注意站在木屋前廊上默想的这位一脸慈祥的老太太,一定认为她心中思量的,无非是如何打发这一天的一些计划而已。也许去悬崖古堡赏景,去詹姆斯镇逛街,坐车去鹈鹕角吃顿午餐,或者悠闲地在海滩消磨一个上午。 然而,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心中苦思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心情可用整装待发,跃跃欲试来形容。 “非得采取行动不可了。”玛波小姐自言自语地说。 同时,她也确信时间不多了。紧要关头已迫在眉梢。 可是有谁能完全相信她能提出的事实呢?她认为,只要访问充裕,她自己就可以把事体弄个真相大白的。 她所发现的已经不少了。只是,还不够——还差得太多。 然而,时间却已不多了。 她心有不甘地意识到,在这个人间仙岛上,她是连一个老搭挡也没有了。 她满怀遗憾地怀念起在美国的那伙朋友了——亨利·柯立赛林爵士,总是不厌其烦地听她细诉——他的义子德模,尽管他在伦敦探所的地位日益增高,每逢玛波小姐有高见要发表的时候,他仍是深信她决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可是,那位一口软语的当地警官会把一个老太太所说的急事当真吗?葛兰姆医生呢?可惜他并不是她此刻所需要的人——他心太软,也太犹豫,决不是一个当机立断、迅速采取行动的人。 玛波小姐感到自己有些像个万能之神旗下的卑微副手,几乎要用圣经中的话大声求助了。 谁为我去? 我遣谁去? 慢慢地,有声音传到她耳边来了,但是玛波小姐却怎么听也不像是她心中祈祷的回响。她心头只觉得那像是一个男人叫他的狗的声音。 “嗨!” 玛波小姐脑子里正在苦思,也就没有去注意。 “嗨!”声音更大了,玛波小姐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嗨——!”赖菲尔先生不耐烦地喊着。他又加了一声: “你——那边的——” 玛波小姐起先还不晓得赖菲尔先生那声“嗨,你!”是冲着她叫的。从没有人用过这种方式召唤过她的。也的确太没礼貌了。他一切自以为是,大家也早已接受此一事实了。玛波小姐自她的木屋与他的之间的距离望了过去,就看见赖菲尔先生正坐在凉廊上向她招手。 “你是在叫我吗?”她问道。 “我当然是叫你了,”赖菲尔先生说:“你以为我叫谁呢——叫猫呵?过来。” 玛波小姐找了找手提袋,拎了起来,就踱了过去。 “没有人扶,我是没法子到你那边儿去的,”赖菲尔先生解释说:“只好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喔,是呀,”玛波小姐说:“我了解。” 赖菲尔先生就近指了个椅子给她。“坐下,”他说:“我要跟你谈谈。这岛上好像出了怪事了。” “可不是嘛,”玛波小姐说着就在指给她的椅子上落了座。 她习惯性地自袋中取出了编织的毛线。 “别又织起那玩意儿来了,”赖菲尔先生说:“受不了。最讨厌女人织毛线了。烦死了。” 玛波小姐把毛线放回到手提袋里,她这么做并非刻意遵命,却只是对一个暴躁的病人稍加宽忍而已。 “这几天,这儿的闲话很多,”赖菲尔先生说:“我敢说你是最热中的一个。你,跟那个牧师还有他妹妹。”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玛波小姐凛然地说:“也许闲活是该传出来的。” “这个岛上的土女子被人刺死了,尸体被人在树从里发现。可能是很寻常的事。跟她同居的那个小子也许吃了另一个男人的醋——再不就是他另有了新欢,她嫉妒了,两人动起火来。热带地区的风化事件。反正不离这类的事。” “不是的。”玛波小姐摇着头说。 “这儿的官方也不认为如此。” “他们告诉你的一定比我多。”玛波小姐提醒了他一句。 “不管怎么说了,反正你总比我知道的多。你喜欢听风言风语的。” “那当然。”玛波小姐说。 “除了听是非之外,你是闲得无聊了,是吧?” “经常很能一新耳目,也挺有用处的。” “我告诉你,”赖菲尔先生很入神地看着她说:“我看错了你了。我通常看人是不会错的。你其实很不简单。有关白尔格瑞夫少校的那些传言,还有他常说的那些故事;你认为他是被人害死的,是不?” “我怕是错不了的了。”玛波小姐说。 “不错,他的确是被人害死的。”赖菲尔先生说。 玛波小姐深深抽了一口冷气。“已经确定了,是不是?” “是的,十分确定。是戴文垂告诉我的。我倒不是口无遮拦,反正验尸的结果总会公布的。你跟葛兰姆医生谈了些事,他去找戴文垂,戴文垂报告了这儿的行政当局,刑事调查局也接到了通知,他们研讨之后认为事态可疑,于是就把白尔格瑞夫老头子给挖了出来,解剖验了尸。” “他们发现了什么?”玛波小姐询问道。 “他们发现他体内有一种能致人于死,只有医生才念得准确的毒素。我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什么氯、氢碳酸不纯苯之类的。这当然不是正确的学名,不过听起来好像是这一类的名字。警方、医生故意用这个名称,我猜大概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东西说不定平常的名字很容易念的,像依维磐、已比妥或是伊斯登糖浆之类的名字吧。用学名是来唬门外汉的。 反正,听说份量够的话能要人的命,但是症状却跟因暴饮而引起的高血压症差不了多少。事实上,大家起先也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人问起过。现在却有人问他到底有没有高血压的毛病。他跟你说过他有这毛病吗?” “没有。” “就是说呀!可现在大家却都认为那是当然之事了。” “他显然跟人谈起过。” “这跟见鬼是同一回事,”赖菲尔先生说:“真正碰见鬼的人我们是碰不着的。通常都是什么远方表亲、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了。我们暂且不谈这个。大家认定他有高血压,是因为在他房中发现了一瓶降血压的药丸——问题的真正关键正在这里,我看那个被刺的女人跑去跟人说那瓶药是另有人放在他屋里的,而那瓶药却是那个叫葛瑞格的家伙所有。” “戴森先生血压高。他太太提起过。”玛波小姐说。 “这么说,把药放在白尔格瑞夫房里,是为了让人相信他有高血压,以使他的死亡看起来很自然的。” “一点不错,”玛波小姐说:“而这个说法散布得蛮有技巧的,说他常跟人提起他有高血压的毛病。不过,你也晓得,散布传言并非难事。很容易。我这辈子可看得多了。” “那还用说。”赖菲尔先生说。 “只要悄悄地这儿谈几句,那儿留几句就行。”玛波小姐说:“不要说是自己知道的,只说是某太太说是某上校告诉她的。反正是二手、三手、甚或转了四手都行,这样就很难找出最先是谁传出来的了。容易得很。听了你说的人,又会当作是自己最先知道的事去传给别人。” “有个人是相当机伶的。”赖菲尔先生心有所思地说。 “不错,”玛波小姐说:“我也认为是有人刻意地机敏了。” “依我看,这女人是看见或知道一些事情,想要用来勒索人的。”赖菲尔先生说。 “她也许并没有勒索的念头,”玛波小姐说:“在这种大饭店里,女服务生常常会知道一些人们不希望传出去的事。因此,他们就多给点小费或是塞个红包之类的。这女子可能起先也不知道她所晓得的事情竟有那么重要。” “可是她背上终归还是挨了一刀。”赖菲尔先生毫不留情地说。 “不错。想必是有人要堵上她的嘴。” “那么,让我听听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吧?” 玛波小姐很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认为我知道的会比你多呢,赖菲尔先生?” “也许不多,”赖菲尔先生说:“不过,我倒很想听听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呢?” “在这个地方!”赖菲尔先生说:“除了赚钱之外,闲着也是闲着。” 玛波小姐有些不大相信。 “赚钱?在这里?” “兴致好的话,一天可以发出五、六封秘码电报,”赖菲尔先生说:“我就是用这个方式来打发时间的。” “是投标接管吧?”玛波小姐像说外国话似地似懂非懂地问。 “差不多了,”赖菲尔先生说:“也就是以智斗智了。可惜费不了多少时间,因此,我对这件事就发生兴趣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白尔格瑞夫常跟你闲聊。我看,也是因为别人也没那份耐心。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跟我说了好多掌故。”玛波小姐说。 “这我知道。多半是烦死人的事。听一次已经够人受的了。 倒霉的话,碰上了他,听上三、四次也没准儿的。” “我晓得,”玛波小姐说:“我怕男士们上了点年纪都会如此的。” 赖菲尔先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可没有到处跟人讲掌故呵。”他说:“你说吧。是从白尔格瑞夫说的一个掌故开头的吧?” “他说他晓得一个杀人凶手。”玛波小姐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委婉:“因为我想这种事谁都经历过。”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赖菲尔先生说。 “我不是指什么具体的事件,”玛波小姐说:“不过,赖菲尔先生,你总是该晓得,要是你好好回忆一下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各种事情,不是会碰上有人漫不经心地说:‘喔,是了,那个人我很熟——他是突然暴毙的,人家都说是他太太害死的,但是我敢说那都是瞎扯的。’这种事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这,我想是有的——这一类的事情是有的。可是,通常——都不是很当真的呀。” “不错,”玛波小姐说:“可是,白尔格瑞夫少校却是个很认真的人。我认为跟人说掌故,在他是莫大的乐趣。他说他有一张那个杀人凶手的小生活照片。他正要拿给我看,但是——事实上——他没拿给我看。” “为什么?” “因为他突然看到了什么,”玛波小姐说:“我怀疑,他该是看到了什么人。他的脸色一下子通红起来,赶忙把照片塞进皮夹子里,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他看见谁了?” “我也磋磨了好久了,”玛波小姐说:“我在自己的木屋外头坐着,他差不多坐在我正对面——不管他看见的那个人是谁,他是从我右肩头方向看到的。” “有人从小路上走来,在你的右后方,那是去小溪和停车场的小路呵——” “是吧。” “那时有人从小路上走过来吗?” “有。戴森夫妇跟希林登上校夫妇。” “还有别人吗?” “那我就没看见了。当然,你的木屋也在他的视野之内……” “嗯。那么我们可以把伊淑·华德丝跟我那个小个子贾克森也包括在内。对不对?依我看,他们两人都有可能在木屋里出来又进去,而你却看不到。” “也许可能,”玛波小姐说:“我一时没有转过头去看。” “戴森夫妇,希林登两口子,伊淑还有贾克森。这几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凶手。当然了,还有我自己。”他后头这句话,想必是事后才想起来的。 玛波小姐浅浅地笑了笑。 “他说过那凶手是个男人吗?” “是的。” “好。这样就得减掉艾芙琳·希林登、幸运与伊淑·华德丝;那么,姑且把这玄而又玄的事当作是真的吧,你那名凶手必定是戴森、希林登或是我那甜言蜜语的贾克森了。” “要不就是你自己。”玛波小姐说。 “可不要惹我呵,”他说:“让我先来告诉你我心里认为最怪的事,也好像是你没有想到的。假设三人中有一个是的话,那么白尔格瑞夫这个老头子以前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真是笑话,他们成天坐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地,少说也有两个礼拜了。这是怎么说得通。” “我看也能说得通。”玛波小姐说。 “好,那你说说看。” “你听我说,按白尔格瑞夫少校跟我说的,他本人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那是个医生告诉他的事。那个医生把那张照片当作古玩送给他了。当时少校也许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看完了也就塞进皮夹子留作纪念了。偶尔,也许他又跟别人说那个故事的时候,也拿照片来给人看看。还有一点,赖菲尔先生,我们可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也没有说。因此,这个掌故他跟人说了可能有好多年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也说不定。他有些老虎的故事大概是廿年前的事呢。” “不止吧!”赖菲尔先生说。 “所以说呀,我认为白尔格瑞夫少校果若偶尔碰上那个人,他也不会认出来就是像片里那个人。我认为可能是,该说一定是,他跟我说的时候,一边在皮夹子里找那张照片,拿出来之后,低着头看,仔细端详那张脸孔,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同一张脸,或是有一个像极了那张脸的人从十或十二码的地方迎着他走了过来。” “嗯,不错,”赖菲尔先生说:“不错,很可能。” “他立时抽了个冷子,”玛波小姐说:“赶紧把照片塞回皮夹子里,就大声地谈起别的事了。” “他那时候也不可能有准呵。”赖菲尔先生很老道地说。 “不错,”玛波小姐说:“他不一定准知道。但是后来他一定会好好再细看看那张照片,也会再看看那个人,想要拿个准儿,看只是两个人很相像呢,还是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赖菲尔先生沉思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有一点,说不通。动机不够充分。完全不充分。他跟人讲话,声音很大,是不?” “是呀,”玛波小姐说:“很大。他一向都如此,”“一点也不错。他总是扯着喉咙吼。那么,不管是谁走了过来,一定听得见他说的了?” “我想四近总听得见的。” 赖菲尔先生又摇起头来。他说:“太玄了,真是玄而又玄了!谁听了他说的事都会笑出声来的。一个老糊涂跟人说一个别人告诉他的故事,还拿照片给人家看,说的却是一件多年之前发生的谋杀案!或至少一、两年之前的事。这怎么可能使那个有问题的人担心?一点证据都没有,只是一点点道听途说,转过两手的老故事。那个人甚至可以承认的确长得很像,他可以说:‘真是的,我的确很像那家伙,可不是吗! 哈,哈!’没人会把白尔格瑞夫老头子的指认当真的。告诉你,我自己就不会信以为真的。那个家伙,果若真是他的话,也没什么好怕的。这种指认最容易一笑置之的。他干什么要去把白尔格瑞夫杀掉?全然不必要嘛。这你也该想得到吧,”“喔,这我当然想到了,”玛波小姐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这也更让我感到不安。说实话,我昨晚一夜睡不着觉。” 赖菲尔先生眼睛看定了她。“你心里到底有什么看法?”他冷静地说。 “当然,也许我的看法都不对。”玛波小姐带些犹疑地说。 “很可能,”赖菲尔先生仍是一副凌人的口吻说:“不管怎么样了,你且说说你在夜深之时心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吧。” “可能有很强烈的动机在背后,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又有——很快又有人被害的话、”赖菲尔先生眼睛瞪着她,身子想要坐正一点。 “你最好说清楚一点。” “我是最说不清楚的了,”玛波小姐的活愈说愈快,也有些不太接得上,双额上也泛起了红晕。“假设有人真是设下了谋杀的诡计。你该记得,白尔格瑞夫少校跟我说的是有一个男人,他太太不清不白地就死了,后来,过了一段时期,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有人被害了。另一个男人的太太在同样的方式下被害,跟他说这个故事的医生认出了是同一个男虽然换了一个姓名。你看,会不会是这个凶手是那种杀人成了习惯的凶手?” “你是指,史密斯、浴缸艳尸之类的案子。那就是了。” “依我的推断,”玛波小姐说:“以及听闻中所得,一个男人如果第一次做出这种邪恶的事,且能消遥法外,他会洋洋得意的。他会认为轻而易举,以为自己很精明。于是,他重施故技。到后来,正如你说的,就像史密斯跟他浴缸里的新娘一样,变成了习惯。每一次地点不同,名字也换一个。但是罪行却是差不多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当然,也许我这种想法完全不对——” “可是,你觉得并不对,是不是?”赖菲尔先生使了点技巧问道。 玛波小姐没有回答,一迳说自己的,“——如果这样,而这个人——这个人又在这里计划一次谋杀,比如说,要除掉另一个太太,而这已经是他干下的第三、第四次杀人了,那么,白尔格瑞夫少校说的事就大有关系了;因为那杀人凶手是不能让人点破其中有任何类似之处的。如果你还记得,那个史密斯就是这样被抓到的。他犯案的情节引起了一个人的好奇,用来跟另一个命案的剪报相互比较,而破案的。所以说,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懂吧?要是这个坏人已经定下了犯罪的计划,而且不久就要下手,他是不能容许白尔格瑞夫到处跟人谈这件事,而且拿照片给人看的。” 她停住了,眼睛恳切地看着赖菲尔先生。 “所以你看,这个人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愈快愈好。” 赖菲尔先生发话了:“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呃?” “正是。”玛波小姐说。 “手脚真快,”赖菲尔先生说:“不过的确来得及。把药丸放进白尔格瑞夫老头子房中。散布他有高血压的谣言,然后在他喝的农夫果汁酒中下一点那种没人叫得出名堂的毒药。 对不对?” “对呀。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去烦心也与事无补,要注意的是下一步。此刻,白尔格瑞夫少校已经除掉,照片也没有了,这个人可以按计划进行他的谋杀了。” 赖菲尔先生吹了一声口哨。 “你全都算计好了,是吧?” 玛波小姐点了一下头,然后用一种极少用坚决几近独断的语气说:“而且我们必须制止他,你必须要制止他,赖菲尔先生。” “我?”赖菲尔先生吃了一惊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富有而显要,”玛波小姐开门见山地说:“大家会听你的话,也会听你的主意。他们决不会听我的。他们会说我这个老太太在胡思乱想。” “他们可能会那么说的,”赖菲尔先生说:“那才更愚蠢了呢。不过,说真的,听你平常所讲的,大概没有会认为你头里会有脑子的。其实,你的头脑很有条理。一般女人通常是没有的。”他很不舒服地在轮椅上动了动身子。“伊淑跟贾克森跑到哪儿去了?”他说:“我得挪挪身子。不行,你不会弄。 你力气不够大。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居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去找他们去。” “不要,不要去。你待在这儿——把事情弄个清楚,到底是哪个呢?放荡招摇的葛瑞格?一言不发的希林登还是我那个小子贾克森呢?总出不了这三个人,不是吗?” 第十七章 赖菲尔先生接管 “我不知道。”玛波小姐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廿分钟到底谈了什么了?” “我觉得说不定我的看法都错了。” 赖菲尔先生瞪了她一眼。 “终究仍是个老糊涂!”他厌憎地说:“你还认为自己很有把握呢!” “呃,我对这件谋杀案是看得很准的。我是对凶手是谁没有把握。因为,我发觉白尔格瑞夫少校说了不只一个谋杀的故事——你自己就告诉我他说过浴室艳尸之类的故事。” “那个——他确是说了的。但他又是另一码子事呵。” “我知道。但是伊淑·华德丝太太说她还听过有人被塞进瓦斯烤箱中毒死的故事呢——” “可是他跟你说的那个——” 玛波小姐这回决意打断他的话——这可不是赖菲尔先生常碰到的事。 她这回发言可是万分火急却相当连贯的。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很难确定的。问题在——通常,这种事情,人们是不太用心去听的,去问华德丝太太,她也是这么说的,起先,我们也还听着——不久注意力就分散了——开始心不在焉——结果突然发觉自己漏掉了好多。我只是想,会不会是什么地方接不上头,我是说,他跟我说那个男人的事——以及他掏夹子时嘴里说的:‘要不要看那个凶手的照片’时,这之间我会不会听漏了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是,你只是以为那是他谈的那个男人的照片呀。” “的确,我是这么以为的。我从没想过可能不是那个男人。 可是如今——我怎么能有准儿呢?” 赖菲尔先生颇费心机地看着她。 “你的毛病是呵,”他说:“你觉得你跟那对牧师兄妹还有其他的人谈起这件事情时,你好像对某件事是满腹疑团的。” “也许你说的对。” “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先来讨论你心中起先所想的。因为十有八九次,人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至少,我的经验如此。我们手头有三名嫌疑,我们一个一个好好地研究一下。你觉得该从哪个开始?” “我没有特别中意的,”玛波小姐说:“反正三个人都很不可能。” “那么,先看葛瑞格吧,”赖菲尔先生说:“受不了这家伙。 不过,这并不能就把他认作是凶手。然而,仍有一、两点对他不利之处。那些降血压的药丸是他的。用来害人是相当方便实用的。” “这未免太明显了嘛,不是吗?”玛波小姐提出了共议。 “我看倒也不见得,”赖菲尔先生说:“何况,最要紧的是要立即采取行动,而他手头又有药丸。已经来不及去找找看别人有没有药丸了。就先认定是葛瑞格吧。好吧!假设他要把他那可爱的太太幸运除掉(我倒认为真是个好主意。我很体谅他的心情。)我却看不出他的动机。首先,他很有钱。从他那富有的前妻继承来的。在这一点,他倒很可能是谋害妻子的人。但这已是木已成舟、事过境迁的事了。而且他也逃脱了罪嫌。但是幸运只是他前妻的穷亲戚,一毛钱也没有,因此,他若是想把她干掉,一定是想要另娶别人。你听过有关这方面的闲话吗?” 玛波小姐摇了摇头。 “至少我没听说过。他——呃——他对女士们很殷勤。” “你这种老派的说法很客气。”赖菲尔先生说:“其实,他是只色狼。他喜欢挑逗女人。但这并不够!我们需要更充分的理由。现在来看看艾德华·希林登,他倒是匹不折不扣的黑马。” “我觉得,他,不像是个快乐的人。”玛波小姐提供了她的观点。 赖菲尔先生刻意地看了她半晌。 “你认为杀人凶手都该是不快乐的人吗?” 玛波小姐干咳了一声。 玛波小姐原本可以告诉他,在此一假设上,他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不去跟他抬杠。她晓得,男人是不喜欢认输的。 “我个人是蛮喜欢希林登这个人的,”赖菲尔先生说:“不过,我觉得他跟他太太之间好像有些怪怪的。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玛波小姐说:“我注意到了。当然,他们夫妇在人前表现得很好,这也是可以想见的。” “对这类人你了解的该比我多,”赖菲尔先生说:“也就是说,表面上他们夫妇相敬如宾;但很可能,艾德华·希林登不露声色地想要把艾芙琳·希林登给铲掉。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果若如此,”玛波小姐说:“一定牵涉到另一个女人。” “可又是什么女人呢?” 玛波小姐气馁地摇了摇头。 “我实在觉得,事情决不会这么单纯。” “那么,我们来看下一个吧——贾克森?可别把我算在里头。” 玛波小姐这才首次展露了笑容。 “为什么不能把你算在内呢?赖菲尔先生。” “因为如果你要讨论我是凶手的可能性,那你得去找别人。跟我谈徒然浪费时间。再说,我来问你,我适合这个角色吗?瘫痪,像个木乃伊似地从床上给拖起来,穿上衣服,推在轮椅上,推出去散散步。我哪有机会去谋杀人呀?” “跟任何人一样有机会。”玛波小姐振振有词地说。 “这话怎么讲?” “这,我想你自己也会同意。我想,因为你有头脑呀?,,“我当然有头脑,”赖菲尔先生郑重地说:“我敢说,比这儿的任何人都有头脑。” “有头脑,”玛波小姐接着说:“就可以使你克服作凶手的身体方面的障碍。” “那可得费很多功夫的!” “不错,”玛波小姐说:“是要费些功夫。不过,赖菲尔先生,依我看,你会很感兴趣的。” 赖菲尔先生瞪了她老半天,才放声大笑起来。 “你的胆子也不小呢!”他说:“全然不像你那副慈祥、糊涂的老太太模样嘛?那么,你真认为我是个杀人凶手了?” “不,”玛波小姐说:“我没有。” “为什么呢?” “这很简单嘛,你有脑子呀。有了头脑,不必靠杀人,你就可以得到你所要的东西。谋杀是蠢事。” “不管怎么说吧,你认为我会要害谁呢?” “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玛波小姐说:“我还没有那份荣幸与你长谈,也就没有法子弄出一个理论来。” 赖菲尔先生的笑容显得更开朗了。 “跟你聊天蛮具危险性的。” “要想隐藏些什么的话,聊天本来是相当危险的。” “你的话不无道理。我们谈谈贾克森吧。你对贾克森有什么看法?” “这我很难说,我一直没有机会与他交谈过。” “那么你对他毫无看法了?” “他使我联想起一个人,”玛波小姐回想道:“那个离我家不远的镇公所里的年轻文书乔纳斯·巴瑞。” “怎么样呢?”赖菲尔先生问了一声。 “他呀,人品嘛,”玛波小姐说:“不很好。” “贾克森的人品也不怎么样。不过,对我,他倒是挺合适伪;他工作效率极高,也不怕挨骂。他晓得自己薪资很高,也就一切逆来顺受。我不会雇他需要信赖的事,我也就无需信赖他。也许他的过去没有暇疵,也许很不少。从他保证人的推荐书看来,确是不错;不过,可以这么说,我一向对推荐信是采保留态度的。好在,我这个人没什么隐虑,也不怕人勒索。” “没有秘密?”玛波小姐言中有意地问:“赖菲尔先生,你在业务上总不会没有一点秘密吧?” “反正不是贾克森能得到的。不会。贾克森这个人,可能有些巧言令色,但我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是个杀人凶手。我看,他不是那块料。” 他顿了顿,突然又说:“你有没有想到,要是我们退得远一点来看这桩邪门的事,白尔格瑞夫,他所说的事,以及其他的情形,我看都是本末倒置了。我才是该被谋害的人呢。” 玛波小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角色选的不对,”赖菲尔先生解释说:“谋杀案中的遇害者常是些什么人?有钱的老头子。” “有好多人都希望他让位,好拿他的钱,”玛波小姐说: “对不对?” “嗯——”赖菲尔先生想了想说:“我至少可以举出五。 六个人在伦敦看到泰晤士报上登出我的讣文,是一滴眼泪也不会掉的。可是他们也不至于非得要我的老命。何苦呢?我随时都可以死。事实上,好多蠢材还真想不通我竟然能活到现在。连医生都觉得很意外。” “不过,你的生命意志是强的。”玛波小姐说。 “我想你觉得很奇怪,是吧?”赖菲尔先生说。 玛波小姐摇了摇头。 “喔,那倒不是,”她说:“我认为那是很自然的事。人到将要失去它的时候,会觉得生命值得珍惜,也更有情趣。也许,不该如此,但却是实情。年轻、力壮、身体又健康的时候,生命展现在你的眼前,活着一点也不重要。容易闹自杀的是年轻人,失恋,有时甚至纯粹出于焦虑与忧郁。只有老年人才认识生命的可贵与兴趣。” “哈!”赖菲尔先生嗤鼻说道:“听听两个老帮子这份酸劲!” “怎么?我说的没有道理吗?”玛波小姐质问道。 “呃,对,”赖菲尔先生说:“当然有道理,不过,我说我才该是遇害者,你又认为不对吗?” “那得看谁害了你会得到什么好处了。”玛波小姐说。 “说实在的,没有人。”赖菲尔先生说:“除了我说过的,一些商界的对手,连他们,这我也说过,要想看我寿终正寝,还有一阵子可等的呢。我也还没糊涂到留下一大笔财产来给亲戚们去分割。政府课了税之后,留给他们的会少得可怜。这,我多年前就安排好了;转让、设置信托基金之类的,都作好了。” “拿贾克森来说,你过世之后,他不会沾到什么光吗?” “他一分钱也得不到。”赖菲尔先生很得意地说:“我给他的薪水比别人出的多了一倍。这是因为他得忍受我的怪脾气; 他也很清楚,我要是死了,他就落个输家。” “华德丝太太呢?” “她也一样。她是个好女子。第一流的秘书,有头脑,性情好,了解我的性情,即令我大发雷霆,她也毫不动声色,我不给她面子,她也不在乎。她就像个照管暴躁、哭喊的小孩子的保姆一样。她有时候也惹我不痛快,可谁又没惹我呢?她并没有什么超人之处,其实在各方面都是个很平庸的女人,不过,我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了。她一生颇多坎坷。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看她向来不会判断男人。很多女人都不会。碰到不得志的男人,心就软了。总认定所有男人都需要女人的体谅。只要娶了她,就会振作起来,飞黄腾达!当然,这种男人绝作不到的。好在,她那不中用的男人死了,一天晚上在外头喝多了酒,给汽车撞死了。伊淑有个女儿要供养,她又回去当秘书了。她跟着我有五年了。打一开始,我就对她说清楚了:别指望我死后她能得到什么。在她受聘之初,我就付给她极高的薪水,其后每年加薪四分之一以上。不论人们多善良、诚实,我们也不该信任他——这也是我告诉伊淑别对我的死有什么寄望的原因。我多活一年,她的薪水就有增加。如果她每年多存点钱——我想她已经在这么作——等我伸腿瞪眼的时候,她也该是个很富有的女人了。我自愿负责供她女儿求学,并给她设立了一个为数不小的基金,她成年之后可以支用。因此伊淑·华德丝该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我告诉你,我的死对她的财务来说,可是一笔损失呢。”他认真地看着玛波小姐说:“这一切她都非常了解。伊淑,她是个很识大体的人。” “她跟贾克森还合得来吗?”玛波小姐问。 赖菲尔先生敏捷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注意到什么罗?”他说:“不错,我想贾克森是喜欢到处闻腥的,特别是最近,他也盯上她了。当然,他人长得蛮帅,可惜也于事无补。首先,他们两个身份不同。她比他高了一点,也只一点点而已。要是高出很多,反倒没关系,可是她这种中下阶层的人,很怪异。她母亲是个老师,父亲是银行出纳员。我看,她是不会去上贾克森的当的。我敢说,他倒是看准了她那笔积蓄了,可是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嘘——她来了!”玛波小姐说。 他们两个都看着伊淑·华德丝自旅馆的小路上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看,其实她是个挺好看的女子,”赖菲尔先生说:“可就是一点风韵也没有。真不懂是怎么搞的,长得挺不错嘛。” 玛波小姐轻叹了一声,这种叹惜,无论是多么老的女人,看到任何坐失的良机,都会有感而发的。在玛波小姐的人生中,有许多字眼用以形容伊淑所欠缺的:“不够吸引男人”、“不性感”、“缺少撩人的眼神”。其实,她头发清柔,皮肤细致,棕色的眼睛,身材也挺好,笑容可掬,可惜就是缺乏那种男人在街上见到要再回头的韵味。 “她应该再婚才是,”玛波小姐轻声地说。 “本来就是嘛,她会是个好妻子的。” 伊淑·华德丝来到他们身边,赖菲尔先生稍带造作地说: “你总算来了!在忙些什么呢?” “今天上午好像大家都在打电报,”伊淑说:“而且,还有人在退房间呢——” “怎么?要走了?就因为出了命案?” “我想是吧。倒霉的提姆·肯道着急死了。” “这怎么能怪他。这对年轻夫妇也真是倒霉。” “我知道。我想他们接手经营这家饭店也是挺不容易的事。他们一直担心作不好,其实,作得挺不错的。” “嗯,干得的确不错。”赖菲尔先生也同意。 “他很能干,也肯吃苦。她呢,是个好女孩子——也长得狠漂亮。他们夫妇像黑人一样地苦干。当然了,这儿的黑人才不苦呢。我看见一个黑人,修剪椰子树就能赚一顿早饭,然后又回去睡觉,一睡就是一整天。生活真惬意。” “我们正在谈这儿出的凶案呢。”他又说。 伊淑·华德丝显得有些惊讶。她转身望着玛波小姐。 “我看错了她,”赖菲尔先生以一向的坦率的口吻说:“我向来不喜欢老太太们。打不完的毛线,扯不完的是非,可是这个老太太与众不同。她有眼睛有耳朵,而且会善加利用。” 伊淑·华德丝歉窘地看了玛波小姐,然而玛波小姐却似乎并不介意。 “他这是在恭维你,你知道吧。”伊淑替他解释说。 “我很明白,”玛波小姐说:“我也知道,赖菲尔先生是享有特权的,至少他自己以为如此。” “什么意思——特权?”赖菲尔先生问。 “想不客气的时候就不客气。”玛波小姐说。 “我不礼貌了吗?”赖菲尔先生颇感意外地问:“冒犯之处,还请你包涵。” “你并没有冒犯我,”玛波小姐说:“我是很能容人的。” “不要挖苦人了。伊淑,搬把椅子来。也许你能提供我们一些意见。” 伊淑走到木屋露台上搬了一把帆布椅过来。 “我们继续讨论,”赖菲尔先生说:“我们是先谈到已死的老白尔格瑞夫,还有他那些说不完的故事。” “啊呀,老天,”伊淑说:“我见了他,是能躲就躲的。” “玛波小姐就比你有耐性多了。”赖菲尔先生说:“我问你,伊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凶手的故事?” “喔,有的,”伊淑说:“好几次呢。”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你好好想想看。” “这个——”伊淑停下来想了想。“麻烦的是,”她歉然地说:“我没有很留心听他说。因为那就像他常说的那个烦死人的什么罗德西亚有只狮子了。又烦又长,久而久之,我就不听了。““那就说说你记得的吧。” “我想好像是从报上登的一桩谋杀案说起的,白尔格瑞夫少校说他有一次不是常人都能碰到的经历。说是他会面对面地碰见了一个杀人凶手。” “碰见?”赖菲尔惊叫一声,“他确实用了‘碰见’这个字眼了吗?” 伊淑有点被问糊涂了。 “我想是呀,”她犹疑地说:“要不,他就是说,‘我可以指出一个凶手给你看’。” “到底是哪个呢?两者是不同的呀。” “我也不敢确定。我想,他说他要拿一张照片给我看。” “这还差不多。” “后来,他又说了好多浴室艳尸那个案子。” “别说那个案子了,我们大家都知道。” “他提起下毒的人,也说那个艳尸本来长得很美,一头红发。他说,世界上女人下毒的恐怕比大家知道的要多得多。” “这我看倒是挺可能的。”玛波小姐说。 “他还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 “好像有点离题了嘛。”赖菲尔先生说。 “当然了,他说故事总是会离题的。听的人也就不听了,只应着‘是呀’、‘真的吗?’或是‘怎么会呢?’”“他说要给你看的是张什么照片呢?”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报上看见的吧。” “他没有拿那张生活照片给你看吗?” “生活照片?不是的。”她摇着头说:“不是什么生活照片,这我是知道的。他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看起来决不像个凶手。” “女的?” “你看罗,”玛波小姐也叫了起来。“愈来愈糊涂了。” “他说的是个女的?”赖非尔先生问。 “是呀。” “那张照片是张女人的照片?” “是呀。” “怎么会呢?” “可是真的呀,”伊淑一口咬定说:“他说:‘她就在这岛上。我会指给你看,然后再把整个故事告诉你。’”赖菲尔先生嘴里咒骂了一句。对已死的白尔格瑞夫少校发表看法时,他措词是不加矫饰的。 “依我看,”赖菲尔先生说:“他说的多半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也有点怀疑了。”玛波小姐喃喃地说。 “这么说来,”赖菲尔先生说:“这个老糊涂虫见了人就先说打猎的故事。刺野猪了,射老虎、猎大象,还有什么狮口徐生之类的,其中一。两个也许是真事,好几个都是瞎编的,其余的又都是别人的经历!然后,他开始扯谋杀的事,一椿接到另一椿上去。这还不够,他还说得像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其实,十个有九个都是自电视或报纸上东拉西凑来的。” 他颇表不满地对伊淑说:“你承认自己是没用心听的,你可能根本听错了他所说的事。” “我敢打赌他说的是个女人,”伊淑顽抗地说:“因为,当然,我心里想过那个女人会是谁。” “你认为会是谁呢?”玛波小姐问。 伊淑双颊泛红,显得有些发窘。 “喔,其实我也没有——我是说,我不愿意说——” 玛波小姐也就没有再坚持。她觉得,有赖菲尔先生在场,她是很难问出伊淑·华德丝心中到底有什么疑影的。这只有在两个女人私下说悄悄话的时候才套得出来的。当然,伊淑·华德丝也可能在说谎。玛波小姐自然没有明说,她只把这种可能记在心底,却不会去相信。第一,她认为伊淑·华德丝不该是个说谎的人(虽然这也很难说),再说,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扯谎的必要。 “可是你却说,”赖菲尔先生的箭头指向玛波小姐了:“你说他跟你讲了一个凶手的故事,还说有一张那个男人的照片要拿给你看。” “是呀,我想是的。” “你想是的?你起先是挺笃定的呀!” 玛波小姐毫无所惧地反唇相顶地说: “一字不差地重复别人的谈话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总是很容易认定别人的话就是那个意思的。然后跟另外的人说时,又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字眼。不错,白尔格瑞夫是跟我说过这个故事。他说告诉他这件事的人是个医生,而且给他看了那个凶手的照片;但是,如果我该说实话的话,我得承认,他实际上对我说的是,‘你要不要看一张凶手的照片?’当然我认为他指的就是他说的那个凶手了。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有可能——虽然是很小的可能,终究是只能—— 他心中的一种联想,使他把过去拿给人看过的一张照片,跟最近在这里拍的一张他认定是凶手的照片,混在一起了。” “女人!”赖菲尔先生气极败坏地鼻孔又嗤了一声后:“都一样,包括你们两个,都一样!永远拿不准。什么事情都永远弄不清。现在,”他没有好气地说:“我们该怎么办?是艾芙琳·希林登,还是葛瑞格的太太幸运?整件事情是一团糟。” 随着一声略带歉意的轻咳,亚瑟·贾克森已站在赖菲尔先生的身旁。他出现得那么静悄,竟没有人注意到他。 “先生,该是您按摩的时候了。”他说。 赖菲尔先生立刻光起火来。 “你这么偷偷地溜过来,吓得我半死是什么意思,我听都没听到你走过来。” “非常抱歉,先生。” “我今天不想按摩了,反正一点用也没有。” “啊呀,先生,您快别这么说,”贾克森一副标准仆役的神色,陪着笑脸说:“您要是耽误下来的话,很快就会感觉不对劲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轮椅推走了。 玛波小姐站起身来,向伊淑笑了笑就朝海滩走去。 第十八章 没有牧师在场 这天上午,海滩上没几个人。葛瑞格仍是老样子,又叫又笑地在水里乱拨,幸运脸朝下俯卧在沙滩上,露着涂了日光浴润肤油、晒成古铜色的后背,一头金发散落在肩头。希林登夫妇却不见人影。卡斯皮亚洛女士,由各色男士陪着,脸朝天地躺着,粗嗓门里冒着欢乐的西班牙话。一些法国与意大利孩子在水边瘩笑。甘农与他妹妹浦利斯考特小姐坐在海滩用的帆布椅里看着大家作乐。甘农将帽沿压在眼睛上,像是要睡了的样子。浦利斯考特小姐身旁正好多了一张椅子,玛波小姐就走过去坐了下来。 “唉,真糟。”她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说。 这是她们对横死事件的共呜。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玛波小姐说。 “很可怜,”甘农说:“真凄惨。” “我们有一阵子,”浦利斯考特小姐说:“真想要离开的,杰拉美跟我。后来一想,算了。我觉得那样对肯道夫妇俩是说不过去的。无论怎么说,这又不是他们两人的错,任何地言都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生与死的界线是很难分的。”甘农严肃地说。 “你晓得,”浦利斯考特小姐说:“他们接管这家饭店是抱着极大的期望的。把所有的本钱都投进去了。” “挺可人的一个女孩子,”玛波小姐说:“可是最近气色好像很不好。” “很慌张的样子,”浦利斯考特小姐应和着说:“当然她的家人——”她摇了摇头。 “娇安,我觉得你——”甘农温声地制止她说:“有时候,许多事情是不应该——” “这是谁都晓得的事嘛。”浦利斯考特小姐说:“她们家住在我们那一带。一个曾姑妈——好怪呀——还有一个伯父在地下火车站上把一身衣裳全脱光了。我想,是在绿园那一站。” “娇安,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说的。” “真可怜,”玛波小姐摇着头说:“不过,这种精神病状倒也是常见的。我记得,我们替美国救济协会工作的时候,有一位很体面的老牧师,也这么发作过。有人打电话给他太太,她立刻赶来,叫了辆计程车带他回家了,给他裹了条毛毯。” “当然,莫莉她父母那一辈都是很正常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说:“她跟她母亲一直合不来,不过,如今又有几个女孩子跟母亲合得来呢?” “真可惜,”玛波小姐说着又摇了摇头:“其实,年轻的女孩子是非常需要母亲教导做人处事的道理的。” “可不是吗,”浦利斯考特小姐郑重其事地说:“你知道吗? 莫莉交了一个男朋友,好像是挺不相配的。” “这也是常事。”玛波小姐说。 “自然她们家不赞成。她自己没告诉他们。他们是从一个外人听说的。当然,她母亲叫她带到家里给他们见见的。据说,这女孩子不肯。她说这对他太没面子了。硬被逼着给带到她们家,像匹马似的给大家相。” 玛波小姐叹了一口气。“应付年轻人可真需要些技巧的。” 她喃喃地说。 “反正,结果他们不准她再见他了。” “现在就行不通了,”玛波小姐说:“女孩子都有工作,想认识谁,拦也拦不住。” “后来,总算好,”浦利斯考特小姐仍在继续说:“她认识了提姆·肯道,另外那个男人就慢慢地退走了。你不知道她们家有多宽心了呢。” “但愿他们没有表示得太明显,”玛波小姐说:“那样经常会使女孩子更不跟家里联系了。” “是的,一点不错。” “这倒令我想起——”玛波小姐含糊地说了一声,接着,她的思绪转向了过去。她曾在一次槌球游戏中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人那么好——乐天得近乎名士派。他也受到她父亲出人意料的欢迎。他是门当户对,又没有对象,不只一次被请来在家中作客,结果,玛波小姐发现他竟是那么沉闷无聊的人,闷死人。 玛波小姐见甘农像是昏睡得很稳,就决定不妨赶紧打听一下她心中按捺不住的事情。 “你当然对这个地方很熟了,”她轻声地说:“你到过这里好几年了吧,是不?” “是啊,去年还有三年以前那次。我们很喜欢圣安诺瑞。 这儿的游客都很好。不像那些很有钱又喜欢显派头的人,”“那你一定很清楚希林登跟戴森这两对夫妇了!” “不错,很清楚。” 玛波小姐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声音说: “白尔格瑞夫少校跟我说过了一个好特别的故事。” “他有一箩筐的故事呢。当然他去过的地方跟见闻都很广。好像非洲、印度,甚至中国,他都到过。” “可不是嘛,”玛波小姐说:“可是我指的不是那类的掌故。 这个故事跟——跟我刚才提到的一个人有关。” “喔!”浦利斯考特小姐应了一声。声调中显得带有弦外之音。 “的确,现在想想——”玛波小姐说着,把视线慢慢移到卧在沙滩上晒后背的幸运身上。“她一身晒得真美,是不?”玛波小姐说:“还有那一头金发,好漂亮,简直跟莫莉·肯道一样的颜色,对不对?” “只有一点不同,”浦利斯考特小姐说:“莫莉的是天然的,幸运的都是药瓶子里染出来的!” “真是的,娇安,”甘农突然醒了过来,不高兴地说:“你这么说不觉得太不厚道吗?” “这有什么不厚道,”浦利斯考特小姐尖刻地说:“我只是在说一件事实。” “我觉得很好看的。”甘农说。 “当然了。要不然她染了干嘛。我敢跟你打赌,亲爱的杰拉美,一个女人也唬不住。对不对?”她求援地对玛波小姐看了一眼。 “这,我看——”玛波小姐说:“当然,我的经验比不了你——不过,我看——是的,一定不会是天然的。每隔五、六天发根就显得——”她看着浦利斯考特小姐,两人交换了一个女人特有的眼神,心照不宣地同时点了一下头。 甘农好像又睡过去了。 “白尔格瑞夫少校给我说了一个好奇特的故事,”玛波小姐悄悄地说:“说的是——我也不太说得清。有时候我有点重听。他好象是说,或是暗指——”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时候好多话传了出来——” “你是说在——” “戴森先生第一任太太死了的时候,她死得很突然。其实,大家都觉得她太多愁善感——有过度的忧郁症。因此,得了那个病又突然死了,当然难免引起人们的闲谈了。” “当时,有没有引起什么——麻烦呢?” “医生是有点困惑。他是个年轻人,也没什么经验,依我看,是那种不管什么病人都给打一针抗生素的大夫。你晓得,那种根本不给病人好好检查检查的医生,也不关心病人的病因。随便从药瓶里倒几颗药给病人,病要是不好的话,再换另一种药。的确,我相信他也有点疑惑,可是好像她以前肠胃也有毛病似的。至少,她丈夫是这么说的,也没有什么原因认为她的死有什么不妥。” “可是她自己不是认为——” “虽然我一向很开通,但是你知道人是难免猜想的。再加上大家传出的各种说法——” “娇安!”甘农坐了起来。他好像发怒了。 “我不喜欢——我实在不喜欢听你传这种不怀好意的是非。我们一向都反对这种行为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还有,更重要的,非礼勿思!每一个基督徒,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应该牢记这个座右铭。” 这两个妇人坐着,一声也没敢出。她们挨了训。基于自已所受的教养,她们接受了男人的批评。但是内心里,她们都觉得很挫馁、烦怨而不甘心。浦利斯考特小姐显然不悦地瞄了她哥哥一眼。玛波小姐把毛线拿了出来,两眼发直地瞪着。所幸,她们的机会来了。 “伯伯,”一个弱小的声音叫着。是一个原来在水边玩儿的法国小女孩。她悄俏跑来,站在甘农·浦利斯考特的椅子旁边。 “伯伯,”她怯声地又叫了一声。 “呃?什么事,亲爱的?小妹妹什么事呵?” 那孩子跟他说,有个橡皮胎,不知该轮到她或她的小朋友来玩。甘农·浦利斯考特非常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儿。他也最喜欢给小孩子们劝架了。这时,他立起身来,陪着小女孩朝水边走了过去。玛波小姐与浦利斯考特小姐各自深深松了一口气,两个头又凑在一起了。 “杰拉美反对传闲话当然是有道理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对别人的传言全然充耳不闻。何况,我刚才也说过,那时节。各样的说法又是很多。” “喔?”玛波小姐用语调敦促她说下去。 “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当时还是葛蕾脱瑞克丝小姐吧,我现在也记不清她的原名了,是戴森太太的表妹,也照顾她的病,给她服药。”她刻意顿了一下。“当然,据我所知,”浦利斯考特小姐压低了嗓门说:“那时戴森与葛蕾脱瑞克丝小姐有了不寻常的关系。许多人注意到了。我是说,这种事情在这种地方,人家一看就看得出来的。就又传出了艾德华·希林登替她从药房里弄了不知什么东西来。” “喔,文德华·希林登也给牵进来了?” “嗯,那当然了,他迷她迷得要死。大家都知道。幸运—— 就是葛蕾脱瑞克丝小姐——拿他们两个来针锋相对。葛瑞格·戴森和艾德华·希林登。可也不能不承认,她一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人“只是岁月有些不饶人了。”玛波小姐应道。 “就是说嘛,不过她的风姿与化妆始终不错。当然不像她还是个穷表妹时那么艳光四射了。她好像一直对她那病魔缠身的表姊很忠心,可是你看,结果却是这样。” “那个药剂师又是怎么回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个呵,不是在詹姆斯镇。那是他们在马提尼克的事了。 我想,法国人在药品管制上好像比我们要松得多。这个药剂师跟别人一说,事情就传了开来。你知道这种事情一下子就传千里的。” 玛波小姐太清楚了。 “他好像说希林登上校找他去配一种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堂的药。你晓得吧,照着纸上写的念给人家听。总之,风言风语地就传了开来。” “可是我不懂希林登上校怎么会——”玛波小姐费解地皱起眉头说。 “我想他不过是被利用作傀儡罢了。反正,葛瑞格在一个很说不过去的短时间内就又再婚了。好像不到一个月吧。” 两人对看了一眼。 “没有人真地怀疑吗?”玛波小姐问。 “喔,没有,只是——呃,传言。当然,可能全是空穴来风。” “白尔格瑞夫少校可认为没有那么简单。” “他跟你这么说的吗?” “我没注意听,”玛波小姐坦白地答道:“我只是不晓得他有没有——呃——告诉你同样的事。” “他有一天的确指出她给我的。”浦利斯考特小姐说。 “真的?他真真地把她指出来了?” “是呀。事实上,我起初还以为他指的是希林登太太呢。 他喘着气笑着说:‘看那边那个女人。依我看,她才是那个害死人又逃脱了的女人呢。’我当然是吓得了一大跳。我说: ‘你别开玩笑了,白尔格瑞夫少校,,他就说:‘好的,好的,亲爱的小姐,就算我开玩笑吧。,那时戴森夫妇与希林登夫妇就坐在我们附近,我怕他们会听见。他却咯咯地笑着说:‘我才不怕去个酒会,有人给我调杯酒呢。太像跟浴室艳尸案中那对夫妇一道吃晚饭了。’”“好绝的事呵,”玛波小姐说:“他有没有提起过一张—— 照片?” “我不记得了……是报纸上剪下来的吗?” 玛波小姐刚要说话,又闭上了嘴巴。片刻间,有个阴影遮住了太阳。艾芙琳·希林登翩然来到她们身旁。 “早呵。”她说。 “我正在想你到哪儿去了呢。”浦利斯考特小姐,仰起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去詹姆斯镇买东西去了。” “喔。” 浦利斯考特小姐含糊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艾芙琳·希林登就说:“喔,我没叫艾德华陪我去。男人讨厌逛街买东西。” “有没有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呀?” “不是去买那种东西。我是去药房的。” 她露出一丝浅笑,又轻轻点了一下头,就朝海滩走了过去。 “真好,希林登这对夫妇,”浦利斯考特小姐说:“只是,她真是个不太容易了解的人,你看是不是?我是说,她总是很可亲的模样,但就是没法子多了解她一些。” 玛波小姐沉思地点了点头。 “从来搞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浦利斯考特小姐说。 “也许那样也好。”玛波小姐说。 “你说什么?” “喔,没什么,我只是感觉也许她的思绪会是很乱的。” “喔,”浦利斯考特小姐满脸困惑地说:“我懂你的意思。” 她稍微转了个话题,又说:“我听说他们在罕姆什有幢很好的房子,还有一个儿子——还是两个来着一都刚上——或许一个孩子——刚上温彻斯特学校。” “罕姆什你很熟吗?” “不熟,一点也不熟,只听说他们家离阿尔顿很近。” “喔,”玛波小姐顿了顿又说:“那么戴森夫妇住在哪儿呢?” “加利福尼亚,”浦利斯考特小姐说:“这是指他们家居的时候,他们夫妇经常出外旅行。” “我们对于旅行中认识的人所知道的实在很少,”玛波小姐说:“我的意思是——该怎么说呢——你想是不是,我们只知道他们想要让我们知道的事。比方说,你并不知道戴森夫妇是否真的住在加利福尼亚。” 浦利斯考特小姐露出惊愕的神色。 “我敢说戴森先生当然提起过。” “不错,正是如此。我正是这个意思。希林登夫妇可能是同样的情形。我是说,你在说他们住在罕姆什时,只是在重复他们所说的话,不对吗?” 浦利斯考特小姐脸上隐现了警觉的神色。“你是说他们不住在罕姆什吗?” “不,不是,绝对不是那个意思。”她解释说:“是,我告诉你我住在圣玛丽·米德,这个地方,我敢说你一定没听过。 不过,如果你不见怪,请问你是否自己从来不晓得?” 浦利斯考特小姐真想告诉玛波小姐,她才管不着她住在哪里呢。反正是在英国南方一个地方就是了。“喔,我现在懂你的意思了,”她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一个人出外旅行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太谨慎、认真呀。”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玛波小姐说。 玛波小姐的脑海中,一时索绕着许多怪异的思绪,她暗问自己,她真的知道甘农·浦利斯考特与浦利斯考特小姐就是真的甘农·浦利斯考特与浦利斯考特小姐吗?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也没有证据来反驳呀。如果,人人脖子上挂个狗牌,穿着适合身份的服装,作适当的谈话,那不一切简单得多了吗?但如果有了动机…… 玛波小姐对她家乡的牧师,颇有相当的认识,但是浦利斯考特兄妹是北方人呀。好像是杜尔翰镇吧?她当然不会怀疑他们不是浦利斯考特兄妹,但是到头来,还是那句话呵—— 人都相信别人怎么告诉他的。 也许,这是应该多加提防的。也许……她百思难解地摇着头。 第十九章 一只鞋的用途 甘农·浦利斯考特带点喘气地自水边走了回来(跟小孩子玩儿总是累人的)。 不一会儿,他与他妹妹感到海滩有些热了,又回旅店去了。 “真是胡说,”卡斯皮亚洛女士见他们走远了之后,轻声骂道:“海滩怎么会热?瞧她那一身穿着——膀子跟脖子都包得紧紧的。也许那样也好。皮肤那么丑怪,像只拔光了毛的鸡!” 玛波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要不赶紧,就没机会跟卡斯皮亚洛女士谈话了。可惜,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谈得来的话题。 “你有孩子吗?夫人?”她问了一句。“我有三个小天使。” 卡斯皮亚洛女士一边回答,一边亲着自己的手指尖。 玛波小姐一时也搞不清楚:这表示她的孩子都在天堂,或只是在形容他们的品性。 围在卡斯皮亚洛女士身边的一名男士说了一句西班牙话,这女士扬过头去开怀纵声笑了起来。 “你懂他说的是什么吗?”她问玛波小姐说。 “我不懂。”玛波有些惭愧地说。 “那也好。他是个坏男人。” 接着响起了一阵喧嚣的西班牙调侃。 “真不太像话了——气死人了,”卡斯皮亚洛女士突然改用英语很严肃地说:“警察居然不准我们离开这个岛。我骂,我跺着脚叫;他们说就是不行。不行。你知道到头来我们会怎么样吧——都被谋杀掉!” 她的保镖都想安慰她。 “哎呀,我晓得——可是我跟你说过,这是个倒霉的地方。 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个老少校、那个丑八怪——有一只鬼眼——不记得吗?两支眼睛又是斗鸡眼。那是不吉利,会带来恶运的呀!每次他朝我一看,我都要在胸前划个十字。”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下。“当然,因为他是斗鸡眼,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 “他有一只眼睛是玻璃作的,”玛波小姐用解释的口吻说: “据我所知,他在小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所以这也不能怪他。” “反正,我跟你说,他给我们带来了霉运。我看,都是他那只坏眼睛作的怪。” 她伸出一只手,作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拉丁手势——食指与小指头伸了出来,中间两个指头弯了进去。“不管怎么说了,”她很欣慰地说:“反正他已经死了——我不必再看他了。 我不喜看丑怪的东西。” 玛波小姐心想:她这种说法对白尔格瑞夫少校来说,也未免是个太残酷的墓志铭了。 在海滩那边,葛瑞格·戴森自海水中走了出来,幸运也在沙滩上翻了个身。艾芙琳·希林登的眼睛正看着幸运,不知怎地,她的眼神很令玛波小姐打了个冷颤。 “我总不会是发冷吧——这么热的大太阳下。”她心中在想。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有只鹅走过了你的坟墓她起身慢慢朝自己的木屋走了回去。 在路上,她遇见赖菲尔先生与伊淑·华德丝正朝海滩走来,赖菲尔先生向她挤了挤眼睛。玛波小姐没有搭理。她是一脸非难的表情。 她回到木屋里,在床上躺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很老,很累也很忧心。 她很明白没有时间再给她浪费了——没有时间——再——浪——费了……天色已经晚了。太阳就要下去了——太阳——看太阳是要用熏黑了的玻璃的,人家给她的那块熏黑的玻璃放在哪儿了呢?…… 不,反正她也不需要了。正好有个阴影遮住了太阳,全给挡住了。一个黑影。艾芙琳·希林登的影子——不,不是艾芙琳·希林登的影子——是(什么来着?)死亡谷的黑影,对了,就是这句话。要躲避鬼眼——白尔格瑞夫的鬼眼,她应该——怎么来着?对了,应该在胸前划个十字。 她的眼皮突然睁了开来。她原本是睡着了的。但是却有个影子——有人在窗户外头往里偷看呢。 影子闪开了——玛波小姐也看见是谁了,是贾克森。 “真没规矩——窥看什么。”她心里想,又插了一句:“简直跟乔纳斯·巴瑞一样。” 她又想,不知贾克森朝她卧室里这么偷看是为了什么。看她是不是在房里?或是知道她在房里,但是睡着了? 她起身走进浴室里,小心翼翼地自窗户往外偷看。 亚瑟·贾克森正站在隔壁木屋——赖菲尔先生木屋的门前。她看见他往四下匆匆一瞥之后,溜进去了。这就怪了,玛波小姐心里在想。她干嘛那么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呢?他进赖菲尔先生的房子是再自然不过的呀,因为他自己就在那后头,再说,他伺候赖菲尔先生,也是经常要进出的呀。那干嘛要鬼祟、怯怯地四下张望呢?“只有一个理由,”玛波小姐自问自答他说:“他要看准了,这时候他要进去做一件事,而不能让别人看到。” 这时候,当然大家都在海滩上,除了那些出去观光的人之外,大约廿分钟之后,贾克森本人也要到海滩上去伺候赖菲尔先生每天一次的泡水。如果他想要做点什么事而不让别人发觉此刻是最佳的时机。他已经放下心来,玛波小姐在床上睡熟了,他也颇感安心,这四下没有人在注意他的行动。好呵,她就要尽一切所能来观察他的这项举动。 玛波小姐坐在床上,脱下她那双很整洁的凉鞋,换上了一双球鞋。然后,摇摇头,又脱下了球鞋在皮箱里翻出一双皮鞋,其中一只的后跟前几天不小心钩到门上一个钩子上了。 现在已经有点歪了。玛波小姐找了一个磨指甲的铁片,很技巧地把后跟弄得更歪了。然后,她只穿着长袜,机警地跨出了房门。像个瞄准迎面来的一群羚羊的狩猎高手一般,玛波小姐谨慎地绕着赖菲尔先生的木屋巡视了一周。她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木屋的一角。将手中拿的皮鞋穿上一只,又将那只坏的后跟狠狠地扭了一下,然后轻轻蹲下身来,趴在窗户下头。果若贾克森听到什么声响,跑到窗户口往外看,他会发现一个老太太因为鞋后跟扭断而跌倒在地上。显然贾克森并没听见什么声响。 玛波小姐慢慢、轻轻地扬起头来,木屋的窗户很低,藉着一排蔓草的遮掩,她往里头偷看…… 贾克森正跪在一只箱子前头,箱子的盖子已经打开;玛彼小姐看见,那是一只特制的、有小隔间的装各种文件的箱子。贾克森正在翻看里头的文件,不时自长信封里抽出一份来看。这一幕,玛波小姐只观察了一下子;反正她想知道的只是贾克森要干什么。她现在知道了。他在窥视。究竟他是在找些什么特殊的物件,亦或是天生的癖性又发作了,这她是无法判断的。但这已经证实了她的一项看法:亚瑟·贾克森不只长得像乔纳斯·巴瑞,在品行上也有极为相近之处。 现在的问题是,她怎么退回去。她又蹲了下来,非常小心地沿着花圃自窗户下头一直爬了开去。回到自己的木屋之后,她把那只鞋与脱落的后跟好好收了起来。她满心疼爱地看了看——挺好的道具,必要的话,她以后还可以再用。她穿上凉鞋满脑子狐疑地又回到了海滩。 等着伊淑·华德丝下水的时机,她走过去坐上了伊淑空下的椅子。 葛瑞格·戴森与幸运正跟卡斯皮亚洛女士谈笑,声音相当吵闹。 玛波小姐眼睛没有看着赖菲尔先生,几乎屏住了气,非常小声地对他说: “不知道贾克森有窥视的毛病吗?” “一点也不新鲜,”赖菲尔先生说:“怎么?抓到他了?” “我从窗户外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把你的一只箱子打开了,在看你的文件。” “一定是弄到了一把钥匙。很精灵的家伙。不过,一定很失望。他用那种方式找到的东西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他过来了。”玛波小姐说,眼睛朝饭店那头望着。 “又到了讨厌的泡水的时候了。” 他又很小声地说: “你自己呢——也别太冒险了。下一个丧礼,可不希望是你的。别忘了你的年纪,当心一点。这里,可有人是不择手段的哟。” 第廿章 夜半惊魂 夜幕已垂,露台上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客人们在进餐、谈笑,虽然声浪没有一、两天前那么大了。敲打乐队仍在演奏。 但是舞会很早就结束了。大家都打着哈欠回房睡觉了。灯火熄了。四下一片漆黑,寂静。金棕榈是睡熟了…… “艾芙琳·艾芙琳!”一阵气促的轻呼。 艾芙琳·希林登一下子坐起身来。提姆·肯道在房门口站着。她吃惊地看着他。 “麻烦你,艾芙琳,你能来一下吗?是莫莉。她不对劲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我想她一定吃了什么药。” 艾芙琳立即采取了迅速、果断的行动。 “好的,提姆。我就来。你回去看着她我立刻就来,”提姆·肯道走开了。艾芙琳轻轻下了床,披上一件晚褛,往另外一张床看了看。她的丈夫,好像并未醒来。他平躺着,头倾向一边,呼吸很平稳。艾芙琳迟疑了一下,仍决定不去惊扰他。她走出房门,快步穿过饭店大楼,来到肯道夫妇的木屋。在房门口赶上了提姆。 莫莉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她的呼吸显然有些不大正常。 文芙琳弯身翻起她的眼皮,摸了摸她的脉搏,又看了看床边的小桌子。桌上有支用过的玻璃杯。旁边还有一个空药瓶。她拿了起来。 “那是她的安眠药,”提姆说:“可是那个瓶子昨天、或是前天还是半满的呢。我想,她一定吃了很多。” “快去请葛兰姆医生,”艾芙琳说:“顺便叫醒一个厨子,叫他煮点浓咖啡,愈浓愈好。快!” 提姆向外奔去,就在房门外,她与艾德华·希林登撞了个满怀。 “喔,对不起,艾德华。” “这儿怎么回事呵?”希林登急促地问:“怎么了?” “是莫莉。艾芙琳陪着她呢。我得去找医生。我想,我应该先去请医生的,可是我——我又拿不定主意,我想艾芙琳也许比较懂,如果不必要,我请来了医生,莫莉会生气的。” 说着,他跑了出去。艾德华·希林登在他身后看了半晌,才走进卧房里来。 “怎么回事?”他说:“严重吗?” “呵,你来了,艾德华。我还在想会不会把你吵醒呢。这个傻孩子吃了药。” “情况很糟吗?” “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药,是很难判断的。要是赶快救,我想该不会太严重,我给她叫了咖啡。如果可以给她灌一口下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认为——”他没有说下去。 “我不认为什么?”艾芙琳问。 “你不认为是因为警方在调查——之类的事吗?” “当然可能。这种事憎爱分明对一个神经紧张的人是很吓人的。” “莫莉从来不像个爱紧张的人呀。” “是的,我记得……?他又停住了口。 “其实呵,”艾芙琳说,“人们对别人一点也不了解。”她叉接了一句:“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见得了解。” “太过分了吧。艾芙琳——太言过其实了吧?” “我想不至于。我们想到别人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是自己的想象。” “我很了解你。”艾德华轻声地说。 “你以为你了解。” “不。我是真地了解你,”他说:“你对我也很清楚。” 艾芙琳看了他一眼,又将头转向了床上,她抓紧莫莉的肩膀,猛力地摇她。 “我们得想个办法呵,可是我想也许还是等葛兰姆医生来了再说:呃,我想是他们来了吧。” “她不要紧了,”葛兰姆医生往后退了一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又深深松了一口气。 “您看她没关系了吗?”提姆焦急地问。 “是的,是的。还好,我们救得早。反正,她吃得也不多。 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不过得先受一、两天罪的。”他拿起空药瓶说:“这药到底是谁给她开的?” “纽约的一位医生。她那时候睡眠不好。” “那就是了。我知道如今大夫们给病人这种药,给得太随便了,没有医生再教导年轻妇女睡不着的时候,数羊,起来吃块饼干,或是写封信再上床去睡了。今天大家都要立即见效的药。有时候,我觉得大夫给人开这种药,真是不幸。给一个爱哭的婴儿塞个奶嘴,固然不错,可是不能给他塞一辈子呀。人得学着忍耐一点的。”说着,他轻笑了一声:“我敢打赌,如果你问玛波小姐睡不着怎么办,她一定会告诉你她数过栅门的羊群。”他转身看了看床上蠕动的莫莉。她的眼睛现在睁开了。她毫无兴致地也不认识任何人地看着大家。葛兰姆医生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亲爱的,你这是跟自己干嘛呢?” 她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莉,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提姆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移动。如果她的视线是停在谁的身上,那是艾芙琳·希林登。视线中或许还带有些许疑问的意味,只是不容易看出。艾芙琳像是在回答她这个问题似的。 “是提姆来叫我的。”她说。 她的眼睛看向提姆,又移到了葛兰姆医生。 “你现在不要紧了,”葛兰姆医生说:“可千万不可以再这么作了。” “她不是有意的,”提姆轻轻地说:“我知道她一定不是有意的。她只是想好好地睡一会。也许起初药片没什么效力,她就多吃了几片。是不是,莫莉?” “你是说——你故意服下去的?”提姆说。 莫莉说话了。“是的。”她说。 “可又为什么,莫莉,为什么?” 她的眼皮又松下去了,“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泊?怕什么?” 然而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最好别打扰她了。”葛兰姆医生说,提姆却催促她说: “泊什么?警察吗?因为他们盯着你不放,问你说?我不怪你。谁不会觉得害怕,可是他们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嘛。绝没有人会认为你——”他的话被打住了。 “我要睡。”莫莉说。 “这对你是最好不过的了”葛兰姆医生说。 他朝门口走去,其他的人跟在他后面。 “她会睡的。”葛兰姆医生说。 “有什么事我该记得要做的吗?”提姆问。他说话时带着些通常病人常有的心怯神情。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留下陪她。”艾芙琳很殷切地说。 “喔,不,不了。没什么事了。”提姆说。 艾芙琳走回莫莉的床边。“要我留下来陪你吗,莫莉?” 莫莉睁开了眼睛。她说:“不要,”停了一下、又说:“只要提姆。” 提姆回来坐在床边。 “我在这儿,莫莉,”他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睡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睛又闭上了。 医生在木屋外头停住了脚步,希林登夫妇站在他身边。 “你真觉得不需要我做什么事了吗?”艾芙琳问。 “不需要了,你,希林登太太。她现在由她先生陪着比较好。不过。也许明天——她先生终归要照料饭店中的事的—— 我想该有个人陪她。” “你想她会不会——再试呢?”希林登问。 葛兰姆医生心烦地摸了摸额头。 “这种事情是没有准儿的。按理说,是极不可能的。你自己也看见了的,使她苏醒过来的治疗是很不好受的。当然了,这种事是没有绝对的把握的。她说不定在别处还藏了一些那种药的。” “我绝对不会想到自杀会跟莫莉这样的女孩子连到一起的。”希林登说。 葛兰姆医生冷冷地说:“通常成天谈自杀,嚷着要自杀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们只是装装样子,发泄发泄。” “莫莉一直都是很快乐的样子,我想也许——”艾芙琳犹豫了一下——“我应该告诉你,葛兰姆医生。” 她就把维多莉亚被杀的那天晚上在海滩跟莫莉长谈的细节告诉了他。葛兰姆医生听完了,脸色十分深沉。 “幸好你告诉了我,希林登。迹象很明确,她一定有些很深的苦恼。是的,明天一早我就得跟她丈夫谈谈。” “我想郑重地跟你谈一谈,肯道,是关于你太太。” 他们坐在提姆的办公室里。艾芙琳·希林登在床边守着莫莉,幸运已答应稍晚来‘值班’(这是她自己用的字眼)。玛波小姐也说了要帮忙。可怜的提姆,又得照应饭店,又得看护太太的状况,被拖得的确很惨。 “我实在不懂,”提姆说:“我愈来愈不懂莫莉了。她变了。 整个人全变了。” “据我所知,她这一阵子时常作噩梦,是吗?” “是的,是的,她跟我抱怨了好久了。” “有多久了呢?” “喔,我也不知道。大概——呃,有一个月——或许更久了吧。她——我们——以为,这也无非是——呃,梦魇。你是知道的。” “是的,是的,我了解。可是好像还有更严重的症状,她好像在害怕什么人。她跟你提起过吗?” “这个,有的。她说过一、两次——呃,好像有人跟着她。” “呵!盯她的梢?” “是的,她确曾用过这样的字眼。她说是她的对头,跟她到这儿来了。” “她有仇人吗,肯道先生?” “没有。当然没有。” “在英国没有出过任何事?在你们结婚之前?” “喔,没有。那种事倒没有。只是,她跟家里的人不很合得来而已。她的母亲个性很强,也许不大好相处。不过……” “家人里头有没有心理不稳定的迹象?” 提姆一时情急,嘴巴张了开来,又立刻闭上了。他把面前桌上的钢笔推了一推。 医生说:“我得提醒你,提姆,如果有这种情形,你最好是告诉我。” “呃,不错,我相信是有。但也不是很严重,我想她有个姑妈什么的,有些古怪。可是,这也没什么呀。我是说,差不多任何人家都会有这种情形的。” “呵,是的,是的,这的确是常有的,这倒不是我要提醒你注意的,但却可能显示一种倾向,就是在受到压力的时候,可能会精神崩溃,或容易幻想。” “这我也不太清楚,”提姆说:“人总不会把自己的家庭背景全告诉别人吧,对不对?” “不,不,当然不会。她以前没有男朋友——没有跟别人订婚,因而受到威胁,或是由嫉妒而引起的要胁吗?像这一类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在我之前,莫莉的确与人订过婚。 据我所知,她父母很反对;不过,我想,她看上那个男的,也不过是表示反叛罢了。”他突然挤出半丝微笑说:“你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人硬要管你,你就不管是谁,也会更倔强反叛到底的。” 葛兰姆医生也笑了笑,说:“呵,的确,这是常见的事。 我们是不应该排斥孩子喜欢而我们看不惯的朋友的。通常,孩子们会慢慢淡忘的。不管这个男人是谁了,他不曾对莫莉作过任何威胁吗?” “没有,我知道一定没有。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的。她自己说过,她当时还不成熟,只是盲目崇拜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名声很不好。” “喔,是的,是的。这倒不是很严重的事。呃,还有一件事。好像你太太自己曾形容过,说自己有晕眩、健忘的情形发生。在一段短时间里,她完全记不起自己的行动。这,你知道吗,提姆?” “不,”提姆缓缓地说:“我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现在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想到我的确注意到,她有时候好像迷迷茫茫的……”他停下来,想了想说:“是了,这就对了。我当时还不明白她怎么会连简单的事都记不住;有时候又连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我想,我那时候也以为她是健忘而已。” “我们谈了半天,提姆,我只想郑重地劝告你,带你太太去看一位专科医师。” 提姆气得脸都红了。 “我看,你指的是精神专科医生吧?” “好了,别这样,别为了一些名称发火。精神病专科也好,心理分析医生也好,反正去找一个专治一般人所称的神经衰弱的专家就好。在京士顿就有一位很好的。当然,在纽约也有。反正你太太在精神上受的这些痛苦,一定是有原因的。好好去替她请教个医生,提姆。愈快愈好。” 他在这年轻人肩膀上拍了一下之后,站起身来。 “目前没有什么要过分烦心的。你太太有很多好朋友,我们大家也会看顾她的。” “她不会——你想她不会再去试了吧?” “我看是极不可能的。”葛兰姆医生说。 “这也说不定的。”提姆说。 “没有说得定的事,”葛兰姆医生说:“这是学我们这行,首先要记住的事。”他将手又放在提姆的肩头说:“别太烦心。” “说得可容易,”医生走出房间之后,提姆叨念着:“别烦心,真是!他以为我是木头人吗?” 第廿一章 贾克森对化妆品的品鉴 “你真的不介意吗,玛波小姐?”艾芙琳·希林登说。 “不,真的没关系,亲爱的,”玛波小姐说:“能帮得上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到了我这年岁,你知道,真觉得在这世界上好没用呵。特别是在这个地方,整天悠哉游哉的。什么工作也没有。去陪陪莫莉,我真高兴。你去看你的风景去吧。 鹈鹕角,是不是?” “是的,”艾芙琳说:“艾德华跟我都很喜欢那儿。我最喜欢看那些鸟往下俯冲去抓鱼了。提姆现在正陪着莫莉。可是他有事得去照料,又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下。” “说的也是呀,”玛波小姐说:“也真难为他呀。是得要防着点啊,是不?既然试了一回了,就——好了,快去吧,亲爱的。” 艾芙琳就去找等她的一群人了——她丈夫、戴森夫妇,还有另外三、四个人。玛波小姐查看了一下她要带的编织用具,见都带好了,就朝肯道夫妇住的木屋走去。 在走上凉廊时,她自半开的落地玻璃窗外听见提姆说话的声音。 “我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莉。是为了什么呢,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总该有个理由吧。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玛波小姐停下了脚步。屋内静了半晌,才听见莫莉的声间。她的声音呆滞而疲惫。 “我不知道,提姆;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是魔鬼附了身。” 玛波小姐敲了敲窗户,就走进了房里。 “喔,你来了,玛波小姐,真太谢谢你了。” “快别这么说,”玛波小姐说:“能帮点忙,我太高兴了。 我就坐在这个椅子上,是吧?你气色好多了,莫莉。我真高兴。” “我好了,”莫莉说:“好多了。只是有点——有点想睡。” “我不会说话的。”玛波小姐说:“你静静地躺着休息。我织我的毛线。” 提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玛波小姐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莫莉靠左边躺着。一脸茫然若失、疲惫不堪地神色。她用细弱的声音说:“真谢谢你,玛波小姐。我——我想我要睡了。” 她朝枕边靠了靠,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平定了下来。但仍是很不正常。常年照顾人的经验,使得玛波小姐几乎不自觉地开始把床单拉平,塞在靠她这边的床垫下面。塞着塞着,蛐手碰到了一个很硬的、长方形的东西。她有点好奇,就顺手从床垫下头抽了出来。是一本书。玛波小姐迅速地瞥了一下床上躺着的女子,她毫无动静地躺着,显然已经睡着了。 玛波小姐翻开了书。她发现那是一本最近出版的讨论神经病的书。她一翻,就很轻易地翻到了一段描述妄想恐惧症与其他精神分裂症状肇端的阐释。 这不是一本属于专门技术性质的书,而是一本门外汉也极易了解的书。玛波小姐眼睛看着书,脸色却变得阴沉起来。 一、两分钟之后,她把书合了起来。之后,弯下身去,小心地把书放回原处。 她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她轻轻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朝窗边移了几步,又猛地转过头去。莫莉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当玛波小姐要转过头去时,她的眼睛又闭上了。玛波小姐一时不能确定她那短促的睁眼一瞥是否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么,莫莉是在装睡吧?这也该是很自然的。也许她怕自己如果醒着的话,玛波小姐要找她说话了。可能就是这样的。 莫莉那匆匆的一瞥是否隐藏着不友善的狡猾呢?真不知道,玛波心中自忖着,实在是不知道。 她打定主意要尽快与葛兰姆医生谈一谈才是。她又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她相信这回莫莉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人会躺得那么沉静,呼吸又是那么匀稳的了。 玛波小姐又站起身来。她今天穿了球鞋。可能看起来不很雅观,但在这种气候里最适当,而且穿在脚上又最宽敞、舒服不过的了。 她轻着脚步在卧房里踱了几圈,在可以望见外头的两扇落地玻璃窗前站了站。 饭店前庭四下静寂无人。玛波小姐转身回来,刚要坐下去。却好像听见外头有些声响。是凉廊上脚跟擦地的声音吧? 她迟疑了半响,然后走到窗前,将窗户往外推开了一些,迈出脚去,将头转向屋内,这才说话。 “我出去一会儿就来,亲爱的,”她说:“我回房去看看我到底把那个花样儿放在哪儿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带了来的。 我立刻就来,你不要紧吧?”然后她转过头来,点着头说: “睡着了,可怜的孩子,这才好。” 她悄悄走过凉廊,迈下台阶,急快地朝右边的小路走去。 她在两排芙蓉花丛之间走了几步,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觉得奇怪:怎么玛波小姐突然又来个大转弯,踩过花圃走到木屋的后头,从第二道门进入木屋去了。这个门一直通往提姆偶尔用来办事的一个小屋之内、她从这个小屋内又穿进了客厅。 这间屋内有宽大的窗帘半拉着遮住了阳光。玛波小姐闪入了一扇窗帘的后面。从窗户边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任何想走进莫莉卧室里的人。大约四、五分钟之后,她才看见有了动静。 一身整洁白色制服的贾克森走上了凉廊的台阶。他在露如上站了片刻,然后好像轻轻地敲了敲半掩的窗门。玛波小姐以听见室内并无反应。贾克森四下鬼祟地望了望,就溜进了门内。玛波小姐挪向直通卧室的门口。她并没有进去,只将眼睛挨紧了门缝。 贾克森已经进入屋内。他走近床边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女子。之后,他转身并没有走向通往客厅走廊,而自另一扇门进入了浴室。 贾克森蹑着脚在翻看洗盥缸上头的架子。他一脸的惊惶状,是不言而喻了。 “呵,”他说:“我——我没有…… “贾克森先生,”玛波小姐极表吃惊地说。 “我想你也会在这里的。”贾克森说。 “你要取些什么东西吗?”玛波小姐问。 “其实,”贾克森说:“我只是要看肯道太太的面霜。” 玛波小姐见贾克森手中拿着一瓶面霜,倒挺佩服他竟能这么机敏地承认了自己的行径。 “真好闻,”他皱着鼻子嗅了嗅说,“拿成份来说,是挺不错的化妆品了。便宜的牌子对皮肤不好。很容易弄得一脸的疙瘩。有时候跟粉底一样。” “你好像对这个很内行嘛。”玛波小姐说。 “我在药房工作过一阵子,”贾克森说:“学了不少化妆品方面的知识。弄个精致的瓶子装起来。再包装得很高级的样子,你不知道怎么唬死女人的呀。” “你是来——?”玛波小姐有意打断了他的话。 “喔,不是的。我不是来跟你谈化妆品的。”贾克森承认说。 “你一时是编不出个大谎的,”玛波小姐心里想道:“我倒要看你总瞎制些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贾克森说:“前两天,华德丝太太把她的口红借给肯道太太了。我替她来要回去的。我敲了敲窗户,见肯道太太睡得很熟,我想我进来到浴室里找找,也是不妨事的。” “喔,是这样,”玛波小姐说:“你找到了吗?” 贾克森摇了摇头。“也许在她的皮包里头,”他不经心地说:“我也不要再找了。反正华德丝也没说非要不可。她只是随便提了一提。”他说着,又看了看其他的盥洗用品。“没什么化妆品嘛,是不是?呵,她这个年龄本来用不着什么化妆品的。皮肤本来就很好了。” “你看女人,眼光一定跟一般男人不太一样。”玛波小姐堆着笑容问道。 “不错,我想不同的职业是会改变个人的观察角度的。” “你对药品了解得很多吗?” “呵,是的。我过去工作的时候,学了不少。我觉得,如今的药品太泛滥了。太多的镇定剂、强心剂跟一大堆的神药灵丹了。要是有医生的处方也还好,但是有很多都不需要医生开的药方就可以买得到。有些药品是很危险的。” “可不是嘛,”玛波小姐说:“是的,我也同意。” “你晓得,这对人的行为有很不良的影响的。有时候,许多青、少年就是如此发了狂的,并不是什么自然的现象。这些孩子们是吃上了药的。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在东方——当然我自己并没有去过——听说什么怪事都有。你根本想不到女人会给她们丈夫什么药吃的。比方说,在印度,老早以前,年轻女人常嫁个老头子丈夫。我想,她们不能害死老头,是怕被发现了会被架上柴火活活烧死;即令不给烧死,也会被家人视作异端。在那年头,在印度作寡妇又很不合算。于是她们就给老头子吃药,把他弄得又弱又蠢,成天发梦,慢慢的变个半疯。”他摇着头说:“不错,好多坏事都做得出来。” 他似乎瘾头来了,又说:“还有巫婆,你是听说过的。我们现在对巫婆了解得很多了。知道为什么她们肯承认,坦承自己是巫婆,骑着扫把去参加巫婆大会吗?” “受了酷刑。”玛波小姐说。 “倒也不常为了这个,”贾克森说:“呃,当然好多是真地受了酷刑的,有的在受刑之前,就什么都招出来了。其实,与其说是招供,不如说在吹牛。我告诉你,她们身上涂了药膏。 她们叫作什么涂油圣礼。一些茛菪制剂。阿托品之类作的药膏;涂在身上之后,会给人一种飘浮的幻觉,觉得像在空中飞舞。她们还以为这是天生的呢,真可笑。再瞧那些刺客—— 中世纪的叙利亚或是黎巴嫩之类的地区。给他们服点印度大麻,就使他们轻飘飘地像是升上了天堂,见了仙女,长生不老。然后告诉他们,人死后就是这种感觉,不过,要想有这种感觉,得先去为主杀人。呵,我这并不是在乱编故事,事实的确是如此的。” “最主要的事实是,”玛波小姐说:“人是很容易受骗的。” “呵,是的,我想也可以这么说的。” “人都是相信别人告诉他的,”玛波小姐说:“的确,我们都有这种倾向。”之后,她又说:“是谁跟你讲的那些印度的掌故,用曼陀罗毒丈夫的事?”在他未能作答之前,她又尖锐地问:“是白尔格瑞夫少校吗?” 贾克森显得有些惊讶。“这——不错,是他讲的。他跟我讲了好多这类的故事。当然,好多都是他还没出生之前的事,可是他说出来,好像他全晓得似的。” “白尔格瑞夫少校给人的印象的确是见闻广博,”玛波小姐说:“可是他告诉别人的往往是不正确的。”她若有所思地说:“白尔格瑞夫少校,他可有不少的报应呢。” 隔室卧室中起了一些声响。玛波小姐敏锐地将头侧了过去。她快步自浴室走进了卧房。幸运·戴森正站在窗户里厢。 “我——喔!我没想到你在这儿,玛波小姐。” “我刚去浴室一会儿。”玛波小姐道貌岸然却又带些故作含蓄地说。 在浴室里,贾克森禁不住抿住嘴露出一丝微笑。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特有的矜持,总使他觉得很好笑。 “不晓得你要不要我陪莫莉一会儿,”幸运说。她看着床头说:“她睡着了吧?” “我想是的,”玛波小姐说:“不过,的确是不需要的。你自己去玩儿去吧,亲爱的。我以为你跟大伙儿一块儿欣赏风景去了。” “我本来是要去的,”幸运说:“可是要走的时候,我的头突然疼得要死。我就临时取消了。我就想也许我可以来帮点忙。” “你真太好心了,”玛波小姐说着,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了毛线。“不过,我在这儿很好。” 幸运犹豫了片刻,就转身走了出去。玛波小姐等了一会儿,然后,蹑着脚尖回到了浴室,但任何人告诉你的事都不可轻信,不能信任任何人,在这儿许多跟她谈过话的人不幸都跟圣玛丽·米德的几个人有些相像;像这种情形又怎么理出个头绪来呢?她的脑筋愈发地专注在遇害者的身上了。有个人是就要被害了,她也愈发地要尽快知道那个会是谁。总该有些线索。是她听到的?注意到的?还是看见的事情呢? 有人告诉过她的一些事情一定跟这个案子有关连,是娇安·浦利斯考特?娇安·浦利斯考特说了好多人好多的事情呀。丑事?是非闲言?娇安·浦利斯考特到底说了些什么? 葛瑞格·戴森、幸运——玛波小姐的思绪索绕在幸运身上了。由于天生的一份好疑,玛波小姐确信幸运一定与葛瑞格·戴森第一任太太有重大的关联。每一个箭头都指定了这一点。她所担心的难逃一死的遇害者会不会是葛瑞格·戴森呢?幸运又想要碰碰运气再找一个丈夫。因此,不但得恢复自由之身,而且当了葛瑞格·戴森的遗孀还可以继承一份巨额遗产吗“真是的,”玛波自言自语地说:“这都完全是揣测嘛。我又发蠢了。我知道我又蠢起来了。真相一定是相当简单,只要能把琐碎的事情摆开。问题就在太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跟自己说话呢?”赖菲尔先生说。 玛波小姐吓了一跳。她没注意到他过来。伊淑·华德丝搀着他慢慢从木屋往饭店露台走来。 “我一点都没注意到你,赖菲尔先生。” “你的嘴唇在动,你那项紧急行动进行得如何了?” “仍然十分紧急,”玛波小姐说:“只是绝对是十分简明的事情,我却看不出来——” “能那么简单,我倒十分高兴。需要什么帮忙的话,别忘了找我。” 他见贾克森沿着小路走来,就转过头去说: “你居然回来了,贾克森。你又溜到哪里去了?需要你的时候,总不在身边。” “对不起,赖菲尔先生。” 他灵巧地将身子低在赖菲尔先生肩下问道:“到露台上去吗,先生?” “陪我到酒吧问去。”赖菲尔先生说:“好了,伊淑,你现在可以去换晚礼服去了。半小时之后到露台来找我。” 他跟贾克森一起走了。华德丝太太一屁股坐入了玛波小姐身边的椅子。她轻轻地揉着膀子。 “他好像没有多重,”她远远地望着赖菲尔先生说:“可是我的膀子都麻了。今天一下午我都没看到你,玛波小姐。” “是呀,我在照顾莫莉·肯道,”玛波小姐解释说:“她好像好得多了。” “依我看呵,她从来就没有什么毛病。”伊淑·华德丝说。 玛波小姐扬起了眉毛。伊淑·华德丝的语气十分冷淡。 “你是说——你认为她要自杀是……” “我认为她根本没有想自杀,”伊淑·华德丝说:“我才不相信她多吃了药了呢,我想葛兰姆医生一定也很清楚。” “你这话倒真勾起了我的兴趣。”玛波小姐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敢说实情本来就是如此。这是常有的事。我想,这是要人关怀的一种方式。”伊淑·华德丝说。 “‘我死了你就要后悔了。’”玛波小姐引了一句说。 “就是那么回事,”伊淑·华德丝应和着说:“虽然也许不是她这次事件的动机。如果丈夫不太稀罕你了而你又爱他爱得要命,就会耍出这种主意。” “你不认为莫莉·肯道爱她的丈夫吗?” “这个嘛,”伊淑·华德丝说:“你认为吗?” 玛波小姐思考了一下。“我,”她说:“多少是这么想的。” 她顿了半晌,才又说:“也许,我看错了。” 伊淑的嘴角挤出了一丝讥笑。 “告诉你吧,她的事我听说了一点。他们俩的事我都知道。” “是浦利斯考特小姐跟你说的吗?” “呵,”伊淑说:“有一、两个人跟我说的。有另外一个男人牵涉在里头。一个她很中意的男人。她家可是极端反对的。” “不错,”玛波小姐说:“我也听说过。” “后来,她嫁给了提姆。也许她多少有点喜欢他。可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就此放手。我有时候在想,说不定他跟踪她到这儿来了。” “真的?可是——是谁呢?” “我不晓得是谁,”伊淑说:“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是很谨慎的。” “你认为她喜欢这另外的男人吗?” 伊淑耸了耸肩膀。“我敢说他是个坏胚子,”她说:“不过,通常这种男人最会博取女人的欢心,死缠不已。” “你没听说过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是干什么的—— 这方面的事吗?” 伊淑摇着头说:“没有。有人猜东猜西的,可是这种话是信不得的。也许是个结了婚的男人。也许就为了这个,她家人不喜欢;要不就是个十足的坏蛋。也许是酒鬼,为非犯法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可是她还是喜欢他。这点,我是绝对知道的。” “你看见或听过什么吗?”玛波小姐赌气地问了一句。 “我当然不会乱说了。”伊淑说。声调冷硬且带些不客气的味道。 “这些杀人凶手——”玛彼小姐又起头了。 “你能不能不谈凶手呵?”伊淑说:“你已经把赖菲尔先生搅得乱七八糟了。能不能不管呀?你是不会再查出什么名堂的了,我敢说。” 玛波小姐瞪住了她。 “你认为我知道,是不是?”她说。 “我想我知道,不惜,我相当有信心。” “那么,你不应该粑你所知的说出来——想个法子挽救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又会有什么用,我也提不出任何证据,结果又如何,如今,人很容易就获得减刑。叫什么逃避责任之类的罪名,在监狱里待个几年就出来了,比下雨还快。” “假若,因为你不讲,而又有别人被害——又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伊淑极具信心地猛摇着头。“不可能的事。”她说。 “那可没准儿的。” “我敢担保。再说,我也想不出谁会——”她皱了皱眉头,又几乎自相矛盾地说,“也许是——逃避责任吧。也许是不得已的事——心理是那么不平衡。哎呀,我不晓得。目前,她最好还是跟他跑了算了,管他是谁呢,这样我们也可以把这一切都忘在脑后了。” 她瞥了一眼手表,着急地轻叫一声,站起身来。 “我得去换衣服了。” 玛波小姐坐着看她走了开去。代名词这东西,总是最令人困惑的了,她心里在想。而像伊淑·华德丝这样的女人又特别喜欢随便到处散播的。伊淑·华德丝是不是有某些理由可以确信白尔格瑞夫少校与维多莉亚的死都是由一个女人下的手呢?好像是的。玛波小姐心中思索着。 “呵,玛波小姐,一个人坐在这儿呀——连毛线也没织?” 是她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的葛兰姆医生,如今他自己却找上门来想踉她聊几分钟了。玛波心里知道,他不会久坐的,因为他也得去换衣服准备去吃饭了,而他一向晚饭是用得很早的。她向他解释,她这天下午一直在床边照顾莫莉的。 “真难相信她会这么快就复原了。”她说。 “喔,这个呵,”葛兰姆医生说:“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晓得,她吃的药并不多。” “喔,据我所知,她吃了有半瓶药片呢。” “没有,”他说:“我想她没吃那么多,我看,她倒是想吃,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可能把一半给扔了。人呀,即令真想自杀,常常也不愿意死。他们总会想法子不把药全吃下去。倒也不常是故意骗人,只是下意识在照料自己而已。” “或者,我想也许是有意的。我是说,想要让别人看着你是……”玛波小姐停住了。 “可能的。”葛兰姆医生说。 “比方说,也许她跟提姆吵嘴了。” “他们是不吵嘴的,你知道的。她们好像是很恩爱的。不过,我想也总会斗一次的。我看她现在的情况是不要紧的了。 她可以下床像平常一样地做事了。然而,最好还是叫她在床上再躺一、两天——” 他立起身来,愉快地点了个头,就朝饭店走去。玛波小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各式各样的情景在她脑海里穿梭着: 莫莉床垫下面的那本书,莫莉装睡的那个模样…… 娇安·浦利斯考特还有,稍后,伊淑·华德丝说的那些事…… 然后她又绕回到这一切的开端——白尔格瑞夫少校。 她心中有不知什么事在挣扎着。是关于白尔格瑞夫少校。 要是她能想得起来,那该—— 第廿二章 最后一天 “夜晚与清晨是最后一天。”玛波小姐自言自语地说。 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迷糊,她在椅子上把身子坐正。她竟然打了个吨儿,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敲打乐队正在演奏。玛波小姐心想:任何人在敲打乐队演奏的时候竟能睡着,那显示,她在这里已经待惯了呀!她刚才自言自语地在说些什么呢?她又把话给引错了。最后一天?头一天才影响。可这又不是头一天呀。但是想必这也不是最后一天呀。 她把身子又坐正了一下。其实,她或许是太疲倦了。这一切的烦心,这种自己感到很没用的惭愧心情……她很不自在地又记起了莫莉半闭着眼皮,狡猾地偷看她的那一眼。那个女孩子的头里到底在搞什么鬼?玛波小姐想刚开始的时候,一切是多么不一样啊。提姆与莫莉,那么自然、快乐的一对年轻夫妇,希林登夫妇也是那么和悦,那么有素养,正是人们常说的“好人”。乐天、外向的葛瑞格·戴森,直率、喜气、尖声谈笑不完的幸运,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是那么满意…… 四人行相处得那么好。甘农·浦利斯考特,那个温顺、和善的大好人。娇安·浦利斯考特,稍嫌尖酸,可也是个好妇人,好女人难免要为是非闲言而分心的。她们不能孤陋寡闻,得知道什么时候二加二该等于四,可能的话,最好能凑成五!这类女人倒也是无害的。她们虽然喜欢翻舌浪,但碰上别人有困难的时候,却也是很热心帮忙的。赖菲尔先生,那可是个人物了,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一个绝不会令人忘怀的人。然而,玛波小姐认为,她还了解赖菲尔先生另外的一面。 医生对他早就不抱希望了,这是他自己常说的;不过,这次,她觉得他们的看法是相当有把握的了。赖菲尔先生也知道他的大日是指日可期了。 对于这点既然了解得如此透彻,他有无可能采取某种行动呢? 这个问题,玛波小姐思考了一阵。 她认为,可能会很重要的。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太大了一点,也太笃定了些?玛波小姐对声调是很有研究的。她这一辈子,可听的多了。 赖菲尔先生一定告诉了她一些不是真的事情。 玛波小姐朝周遭望了望。夜晚的气息,温软的花香,桌上微弱的灯光,女客们身上的美丽服饰,艾芙琳的一袭宝蓝印白花的晚装,幸运肩头上摇曳着白色蝴蝶翅膀,金黄色的秀发闪闪发光,今晚,每一个人似乎都无限欢欣,充满活力。 就连提姆·肯道也露出了笑容。他走过她桌旁的时候还说: “真不知怎么感谢你的费心。莫莉差不多完全复原了,医生说她明天就可以走动了。” 玛波小姐对他笑了笑,说这真是好消息。不过,她发觉,笑起来竟是那么费力。决无话说,她是累了…… 她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回了自己的木屋。她很想再思索一番,推敲一番,想法子记忆一下,想法子把各种各类的事实、话语和眼神归纳一番,但是她却无能为力了。疲惫的脑子在反叛了。它在说:“睡吧!你非得睡觉不可了!” 玛波小姐脱下了衣裳,在床上躺下,拿起床边的诗集看了几行,就把灯熄了。漆黑中,她祈祷了几句。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做得了的。总得需要帮忙。“今天晚上可别出事呀。”她喃喃地盼望着。 玛波小姐突然惊醒,自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心房猛烈地跳着。她扭亮电灯,看了看床边的小钟。凌晨两点,窗外却有着不寻常的走动。她下得床来,穿上睡袍与拖鞋,在头上裹了一条毛线头巾,就出去侦查了。有人举着火把在走动。她看见甘农·浦利斯考特也在,就迎了过去。 “怎么回事?” “呵,是玛波小姐?肯道太太。她先生醒来发现她溜下床跑出去了。我们正在找她。” 说完,他又赶了过去。玛波小姐慢步跟在他后头。莫莉会跑到哪里去?为什么?她这是存心计划的,乘着大家对她的防范松懈下来,丈夫也熟睡的时候溜走了吧?玛波小姐认为是有此可能的。可是为什么?是什么原因?是否真如伊淑·华德丝强烈暗示的,她真的另外有了男人了?果真如此,那男人又是谁呢?还是另有更险恶的根由呢? 玛波小姐继续向前走,四下张望,又往树丛下窥视。突然,有人悄声地叫道:“在这儿……在这儿……” 叫声来自饭店那边。玛波小姐相信一定是来自流往海边的那条小溪附近,她鼓起勇气朝那个方向走去。 出来帮着搜索的人并不像她起先想象的那么多。多半的人大概还在木屋里睡觉呢。她看见小溪岸边有几个人站着。有人从她身后挤着跑了过去,差点没把她推倒在地上。是提姆·肯道。一、两分钟后,她听见他喊道:“莫莉!老天,莫莉!” 过了片刻,玛波小姐才赶到那小撮人身边。有两名古巴服务生、艾芙琳·希林登还有两名当地土女。他们闪开让提姆过去。玛波小姐赶到的时候,他正弯身往下看。 “莫莉……”他缓缓地跪了下去。玛波小姐很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的躯体,卧在小溪里,脸部淹在水面之下,金黄的头发散在肩头淡绿绣花的披肩上。卧在溪面树叶与杂草之中,几乎有如“哈姆雷特”中的一幕,莫莉就像死去的奥菲丽亚。 提姆正要伸出手摸她的当儿,沉静、常识丰富的玛波小姐接掌了大局,她用严历、凛然的声音说道: “不要碰她,肯道先生,谁都不要动她。” 提姆一脸疑难地仰望着。 “可是——我怎能——是莫莉呀——我一定要——” 艾芙琳·希林登轻抚着他的肩头。 “她已经死了,提姆。我没有动她,不过我摸了她的脉搏。” “死了?”提姆无法置信地说:“死了?你是说她——跳水死了?” “我看是的。看情形是的。” “可是为了什么?”这年轻人裂声喊着:“为什么?她今天晚问还那么快乐。还跟我谈明天我们该做什么的。她为什么又要寻死呢?她为什么要偷偷溜了出来——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跳水呢?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有什么苦痛——怎么不跟我讲呢?” “我不晓得,亲爱的,”艾芙琳怜恤地说:“我也不晓得。” 玛波小姐:“最好有人快去请葛兰姆医生吧。也得通知警察。”“警察?”提姆苦笑了一声,说:“那有什么用?” “出了自杀的事情一定要通知警察的。”玛波小姐说。 提姆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去请葛兰姆医生,”她沉痛地说:“也许——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想点办法的。” 他朝饭店方向摇晃着踱了过去。 艾芙琳·希林登与玛波小姐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死去的女郎。 艾芙琳摇着头说:“太晚了。她身子已经凉了。死了至少也有一个钟头了——或许更久。怎么这么惨。这小两口一直都那么快乐。我想她一直是心理不平衡的。” “没有。”玛波小姐说:“我看她心里并没有不平衡。” 艾芙琳诧异地看着她。“这话怎讲?” 躲在云后的月亮,这时探出头来。一片银光洒落在莫莉披散的头发上…… 玛波小姐猛地惊呼了一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了一把那金黄的头发。她用异样的语调对艾芙琳说: “我想,”她说:“我们还得弄个清楚,”文芙琳·希林登惶愕地瞪着她。 “可是你自己还叫提姆别碰她的呀?” “我知道。可是那时没有月光。我没看见——” 她用手指了指。然后,她轻轻抓着头发,一手将头发分开,露出了发根…… 艾芙琳尖叫了一声。 “幸运。”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句:“不是莫莉……是幸运。” 玛波小姐点了点头。“两个人的发色差不多一样——只是,她的发根颜色深了一点,因为是染过的。” “可是她怎么披着莫莉的披肩呢?” “她很喜欢这件披肩。我听她说过她也要去找一条。果然她是找了来了。” “原来,我们是——给唬了……” 她见玛波小姐用眼睛瞪住她,她就闭上了嘴。 “得有个人,”玛波小姐说:“赶快去告诉她丈夫。” 等了半晌,艾芙琳才说:“好吧,我去一趟吧。” 她转身自棕榈树间穿了出去。 玛波小姐纹风不动地站了片刻,之后轻轻转过头去说: “怎么样,希林登上校?” 艾德华·希林登自她背后的树丛中走了出来,站在她的身边。 “你知道我站后头?” “我看见你的影子了。”玛波小姐说。 他们都没哼声地站了半晌。 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到头来,她终于碰上了自己的运气了……” “依我看,她死了你是很高兴了?” “你觉得很惊恐吗?嗯,我也不否认。我是很高兴她死了。” “死亡常常可以解决不少问题的。” 艾德华·希林登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玛波小姐沉着、稳定地瞪住了他。 “如果你想——”他向她逼近了一步。 他的语气中掺满了险恶。 玛波小姐镇静地说:“一会儿你太太跟戴森先生就要到了。要不,肯道先生也会跟葛兰姆医生一道来了。” 艾德华·希林登松弛了下来。他转身去俯视那死去的女人。 玛波小姐悄悄地溜开了。不久,她的脚步愈走愈快了。 快到她的木屋前面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那天她就是坐在这里跟白尔格瑞夫聊天的。就在这里,他在皮夹子里找那张杀人凶手的小照片的…… 她记起了他是如何地抬起头来,脸色突然变得紫红紫红伪……“那么丑陋,”就如卡斯皮亚洛女士所说的“他那只鬼眼睛。” 鬼眼睛……眼睛……眼睛…… 第廿三章 复仇女神 不论这夜出了什么惊险的事,反正赖菲尔先生一点也不知道。 他在床上睡得正酣,鼻孔里正轻轻发着鼾声,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着。 “呃——搞——搞什么鬼啊?” “是我,”玛波小姐说:“其实?我该换个别的字眼。我想希腊人有个名称的。没搞惜的话,我该叫复仇女神。” 赖菲尔先生挣力地把头自枕头上抬了起来,看着她。玛波小姐站在月光中,头上包着一个松松的粉红毛线头巾,怎么看也不像个复仇女神。 “喔,你就是复仇女神,是吗?”赖菲尔愣了半晌才说。 “我希望如此——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你可否清楚地告诉我,你深更半夜跑来跟我说这些是干什么?” “我看我们得立刻采取行动了。得赶快了。我怎么一直这么蠢。笨极了。一开始我就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这么简单。” “什么这么简单,你在说些什么呵?” “好多事你都睡过去了,”玛波小姐说:“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莫莉·肯道,结果不是,是幸运·戴森。在溪里淹死的。” “幸运,呃?”赖菲尔先生说:“淹死了?在小溪里。是自己跳水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有人把她淹死的。”玛波小姐说。 “喔,我懂了。至少我觉得我懂了。这也是你为什么说那么简单了,是不是?葛瑞格·戴森始终是第一个最有可能的人,结果正是他,是不是?这就是你的看法吧?你怕他会逃脱掉。” “我以为你说已经有人杀了人了的。” “那个谋杀是杀错对象了。另外有人随时还会被谋杀。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得赶紧防止它发生。我们得赶快去。” “你的这番话倒的确很动听,”赖菲尔先生:“你是说我们? 你认为我能做什么呢?没人扶着,我连走都不能走。你跟我两个人哪有能力阻止得了谋杀的发生呢?你差不多快一百岁了,而我的一把老骨头也差不多要散了。” “我想的是贾克森,”玛波小姐说:“你说什么贾克森都会听从的,是不是?” “那当然了,”赖菲尔先生说:“特别是我告诉他不会白做,会另有重赏。你是叫我这么做吧?” “正是。叫他跟着我,并且服从我的一切命令。” 赖菲尔先生看了她大概不到六秒钟,就说:“好的。我看我是得卖我的老命了,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他扯起嗓门喊着:“贾克森。”同时拿起手边的电铃,摁了起来。 不到半分钟,贾克森就从通往隔室的门里走了进来。 “您摁电铃是叫我吗,先生?出了什么事吗?”他看着玛波小姐问道。 “贾克森,你好好听着,你跟着这位女士去,玛波小姐。 她叫你到哪儿你就去哪儿,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所有的命令你都得遵从。懂不懂?” “我——” “听懂了没有?” “是的,先生。” “听我的话做,我不会亏待你的,”赖菲尔先生说:“不会少给了你的。” “谢谢您。先生。” “跟我来,贾克森,”玛波小姐说。她又转头对赖菲尔先生说:“我们会叫华德丝太太到你屋里来,由她扶你下床随我们一道去。” “一道去哪里?” “到肯道夫妇的木屋去,”玛波小姐说:“我想莫莉会回去的。” 莫莉自通往海滩的小径上走了上来。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不时喘气之间,还抽噎地小声哭着。 她步上了凉廊的台阶,站了半晌,推开落地窗户迈进了卧室。灯光亮着,但是屋子是空的。莫莉朝床边走去,坐了下来,她坐了片刻,一再地用手摸着额头,眉头紧紧皱着。 之后,她用不定的眼神四下张望了一下,将手伸往床垫下面,摸出了藏在那里的一本书,她弯下头去,翻着书籍找她要看的段落。 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倏地抬起头来,慌忙把书往自己的后背推了过去。 提姆·肯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看见莫莉,他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跑到哪儿去了,莫莉?我到处在找你。” “我去小溪了。” “你去——”他的活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去小溪那边了。可是我不能在那里等,我不能。 水里有个人——她,死了。” “你是说——你知道我还以为是你的吗?我刚刚才知道原来是幸运。” “不是我害她的。真的,提姆,我没有害死她。我知道我真地没有。我是说——如果是我,我总该记得的,是不是?” 提姆缓缓地往床头坐了下来。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吗——?不。你没有,你当然没有!”他几乎嚷了起来。“不要那么想,莫莉。幸运是自己跳水死的。她当然要寻死了。希林登跟她早断了。她就去头朝下躺在水里了——” “幸运不会那么做的。她是绝不会那么做的。可是我没有害她。我发誓我没有。” “亲爱的,你当然没有!”他伸出手臂去搂着她,可是她挣开了。 “我恨透了这个地方。本该是阳光遍地的。看起来是阳光一片,其实不然。有阴影——大片黑影。而我就陷在里头——逃不出来——” “嘘!莫莉。真是天知道,小声点!”他走进浴室,拿了一个玻璃杯出来。 “听我的,喝下去。你会镇定下来的。” 、“我——我什么也喝不下去。我的牙齿打颤得要命。” “你喝得下去的,亲爱的。坐下,来,在床上坐下。”他搂住了她。把玻璃杯送到了她的唇边。“对了,喝下去。” 窗外有人说话了。 “贾克森,”是玛波小姐清晰的声音:“快过去,把那个杯子抢过来,拿好。小心点。他力气不小,可能会动粗。” 贾克森这个人是有几点特性的。他是个训练有素的人,他受的训练正是服从命令。他也是个对金钱十分贪婪的人,何况他的主人已经答应赏他一大笔钱了,而他的主人又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他也是个孔武有力、练过功夫的男人。他做事不问为什么,只晓得去做。 他一个箭步,跃进了屋中,一手伸往提姆往莫莉口边的杯子,另一支手臂抱紧了提姆。手腕猛地一扭抢过了杯子。提姆发狂地想要挣脱,但被贾克森牢牢地制服了。 “你搞什么名堂——放开我。放开你的手。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 提姆仍在死命地挣扎。 “抱紧他,贾克森,”玛波小姐说。 “怎么回事?这儿是怎么回事?” 赖菲尔先生由伊淑·华德丝扶着走进了屋内。 “你还问怎么回事呢?”提姆喊着:“你的保镖发疯了—— 完全疯狂了,还问怎么回事呢!叫他放开我。” “不行。”玛波小姐说。 赖菲尔先生转过身来面向玛波小姐。 “该发言了吧、复仇女神。”他说:“总到了言归正传的时候了吧。” “我也太笨、太傻了。”玛波小姐说:“可是我现在全明白过来了。把那杯他想给他太太灌下去的东西拿去化验,我敢打赌——不错,我敢赌我这条老命,那里头一定有可以致人死命的催眠药物在里头。同一个模式,我告诉你们,这跟白尔格瑞夫少校跟我说的故事,同出一辙。太太忧郁、悲观,想要寻短见,丈夫及时救了她。可是第二次她却如了愿。一点不错,同一个方式。白尔格瑞夫跟我说了这个故事,正要拿一张照片给我看,一抬眼却看见——” “从你右肩看过去的——”赖菲尔给她接一句。 “不是,”玛波小姐摇着头说:“自我的右肩看过去,他不会看到什么。” “你这是怎么说呵?你告诉过我……” “我说错了。完全弄错了。我笨得无以复加。我以为白尔格瑞夫少校是往我的右肩看过去的,而且像对什么东西怒目而视的——但是他是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的,因为他用左眼看的,而他的左眼是玻璃眼球。” “我想起来了——他是有一只玻璃眼睛,”赖菲尔先生说: “我给忘了——或是根本没怎么注意。你是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他当然看得见,”玛波小姐说:“他能看,不过只能用一只眼睛看,那就是他的右眼。因此,说明白了,他一定是在我的左后方看见什么了,而不是在我的右后方。” “你左后方有什么人在吗?” “有的,”玛波小姐:“提姆跟他的太太就坐在不远的地方。 坐在一大丛芙蓉花旁边的桌子那儿。他们在那儿结帐。所以说,少校抬头一看,他的左玻璃眼自我的右肩膀上闪烁了一下,但是他右眼所看到的却是个坐在芙蓉花旁的男人;那人的面孔虽然老了一点,却跟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一模一样的,正巧也在芙蓉花旁边。提姆也听过少校常说的那个掌故,他也发觉少校认出他来了。那他当然得杀掉他。后来,他又得杀维多莉亚,是因为她看见他在少校的屋里放了一瓶药。起先,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提姆·肯道有时候得进客人的屋子,这是很自然的事。也许他是进去把客人忘记在餐厅里的物件放回去的。可是,后来她想了想不对劲,又跑去问他,那他当然得把她除掉了。可是,今天这个才是他真正要下手的,他计划了好久的。我告诉你们,他是个谋杀妻子的男人。” “你鬼扯些什么,简直——”提姆·肯道大吼起来。 突然一声嚎叫,疯狂、愤怒的哭喊。伊淑·华德丝一下子把赖菲尔先生甩开,几乎没把他摔在地上,她跑了过去,狠命地跟贾克森拉扯。 “放开他——放开他。不是真的,一个字也不会是真的。 提姆——我亲爱的提姆,这不是真的。你绝不会杀人,我知道你不会的。你怎么会。都是你娶的这个鬼女人。她到处乱讲你的坏话。都是谎话,没一句是真的。我相信你。我爱你,也信任你。别人说的我都不会相信的。我——我——” 这时,提姆·肯道终于克制不住了。 “天知道,你这该死的贱女人,”他说:“你能不能闭嘴,你要把我送上绞刑台吗?你给我闭嘴。闭上你那张丑恶的大嘴!” “可怜的傻东西,”赖菲尔先生缓缓地吐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呵!” 第廿四章 玛波小姐施展想象能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赖菲尔先生说。 他与玛波小姐两人神秘兮兮地在一块儿坐着。 “她与提姆·肯道有一段情的,是不?” “依我想,怕不只是一段情吧。”玛波小姐颇具权威地说: “我想,不但有罗曼蒂克的缠绵,还准备将来要结婚呢。” “什么——等他太太死了之后?” “我看那可怜的伊淑·华德丝倒不一定知道莫莉会死的,”玛波小姐说:“我想她只是相信提姆·肯道告诉她的莫莉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的事,而且那个男人还追她追到这儿来了呢,我想她是指望提姆会离婚的。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对或是不体面的事。不过,她的确是深深爱上了他的。” “这,也是不难了解的,这小子长得挺帅的。可是他又看上她哪一点了,这你也知道吗?” “你该知道的,不是吗?”玛波小姐说。 “我可以说相当了解,不过我却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话说回来,我不懂提姆·肯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嘛,我想我稍微用点想象力的话,是很容易解释给你听的;当然了,要是由你来告诉我,就更简单多了。” “我不要告诉你,”赖菲尔先生说:“还是你跟我说,因为你很机灵嘛。” “嗯,其实我曾跟你暗示过,”玛波小姐说:“你那个贾克森,可能有偷看你的企业往来文件的习惯。” “非常可能,”赖菲尔先生说:“可是我觉得那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呀。我早有防备了。” “我猜想,”玛波小姐说:“他可能看了你的遗嘱。” “喔,我明白了。对了,对了。我的确带了一份遗嘱在身边。” “你说过,”玛波小姐说:“是你说的(这句说得嗓门特别大),你在遗嘱里并没有留给伊淑·华德丝任何东西。你还特别叫她跟贾克森都别有什么指望。依我猜想,你的确没有什么给贾克森,可是你却留下钱给伊淑·华德丝了,虽然你一点风声都没露。我猜的对不对?” “是的,不错,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因为你特别强调这一点嘛,”玛波小姐说:“我对人们扯谎的行为是颇有点心得的。” “好了,我投降了,”赖菲尔先生说:“我是留给了伊淑五千英镑。我是想等我死后给她个惊喜的。我想,提姆·肯道知道之后,就决定用一种药除掉他的现任太太,然后再娶个五千英镑外加伊淑·华德丝。说不定到了时候,再把她也给除掉,不过,他怎么会知道她会继承五千英镑呢?” “当然是贾克森告诉他的了。”玛波小姐说:“这两个人走得蛮近的。提姆·肯道对贾克森不错,这我看也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不过,我想,贾克森也是爱传话的,他一定把伊淑·华德丝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告诉给提姆·肯道了,说她会继承一大笔钱,也许还说他自己希望有一天能赢取他的芳心跟她结婚呢。可惜,他始终讨不到她的欢喜。是的,一定是这么回事。” “怎么你想象出来的,都是如此的神来之笔。”赖菲尔先生说。 “可是我也很笨,”玛波小姐说:“非常笨。其实,事情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嘛。提姆·肯道虽然为人阴险,却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又特别擅长散布谣言,我猜想,我在这儿听到的事情,多半是最先出自他的口中的。有人传说莫莉曾要嫁给一个不肖的男子其实就是提姆·肯道他本人,只不过,他当时用的不是这个名字罢了。她家里的人听说他的背景不怎么清白。因此,他卖力表演了一场大发雷霆,拒绝被莫莉带到她们家去“给人相亲”,然后两人又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且觉得挺好玩儿的,她装着跟他赌气闹翻了,之后,提姆·肯道先生冒出来了,装得认识莫莉家许多的老朋友,结果他们非常地欢迎他,认为这个年轻人可以使莫莉忘记以前那个不肖的男子。我想莫莉与他后来一定笑得半死。总而言之,他娶了她,用她的钱,从以前经营这儿的人买了这家饭店,他们就到这儿来了。我猜想,他挥霍了不少她的钱。后来,遇见了伊淑·华德丝,又发现了骗更多钱的机会。” “那他为什么不对我下手呢?”赖菲尔先生说。 玛波小姐咳嗽了一声。 “我想他是要先抓住华德丝太太的。再说——我觉得……”她没有说下去,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再说,他知道他也不必等得太久,”赖菲尔先生说:“而且我最好是寿终正寝。我这么有钱。百万富翁要是死了,人们可得追究得一清二楚的呀,对不对,可不是一个普通妻子可比的?” “的确,你说的不错。他编的谎活可真不少,”玛波小姐说,“就拿他编的那些连莫莉也相信的骗局来说吧——放一本谈精神错乱的书给她看。给她服使人作噩梦加幻想的药。你知道,你那个贾克森对药剂倒蛮在行的。我想他看出了莫莉的某些征象可能是服药的结果。那天他跑到他们木屋的浴室里去摸东摸西的。他查看了一瓶面霜。他也许从巫婆往身上搽茛菪油膏而能腾云驾雾的掌故中得到了灵感。面霜里如果含有茛菪毒剂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莫莉就会感到昏眩、失去记忆。很多场合都记不起,梦见自己在天上飘荡。难怪她怕自己怕得要命了呢。她这一切都是精神病的症状。贾克森的想法倒并不离谱。也许他是听了白尔格瑞夫少校说的印度女人给丈夫吃曼陀罗的传说才联想起来的。” “白尔格瑞夫少校!”赖菲尔先生说:“真是的,那个老家伙!” “他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玛波小姐说:“害得倒霉的维多利亚一命呜呼,也害得莫莉几乎把命丧掉。不过,他的确认出了这个杀人凶手。” “你是怎么突然想起他有一只玻璃眼睛的呢?”赖菲尔先生好奇地问。 “是那个卡斯皮亚洛女士谈起的。她在那里瞎说什么他那么丑,又有一只邪恶的鬼眼睛;我就说那只是玻璃眼睛,也不能怪他,真可怜,她又说他的眼睛是往两边看的,斗鸡眼——这当然也是实情。她还说谁给他看了谁倒霉。那天我心里就知道我一定听见什么很要紧的话了。昨天夜里,就在幸运被害之后,我才想通了!我也知道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提姆·肯道怎么又会杀错了人呢?” “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我想他本来的计划是这样的:使大家都相信——包括莫莉本人——她的心理不平衡,又给她服了大量他下的那种药之后,他告诉她,他们两个人得把这些谋杀的疑团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她一定得帮助他。等大家都睡熟之后,他们两个分开走,到小溪旁约好的一个大点碰面。 “他还告诉她相当有把握,知道谁是凶手,他们一定可以把他逮住的。莫莉就遵命而去——可是她因为吃下了药,脑子混乱人也疲困,结果走得也就慢了。提姆先赶到,看见一个女人在那儿,他以为是莫莉,一头金发,又披着浅绿色披肩,他自她身后走过去,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到水里头一直到浸死。” “好小子!可是他给她吃下大量的麻醉剂不是更容易吗?” “容易当然是容易,但却会引起猜疑。别忘了,莫莉可能到手的麻醉品与镇定剂都给拿开了。如果她又弄了新的药,除了她丈夫,又有谁最可能替她去我的呢?可是,如果一下子想不开,她乘丈夫熟睡的时候,跑出去跳水淹死,不是一桩很缠绵悱恻的悲剧呢?也不会有人会想她是被人推下水的。再说,”玛波小姐又加一项结论:“谋杀凶手通常都很难把事情弄得干净俐落,总喜欢画蛇添足。” “你好像自以为对杀人凶手是了如指掌的了!因此你相信提拇是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玛波小姐摇摇头,“他连她的脸孔都没看一下,就赶忙跑开了现场,过一个小时之后,才叫醒大家帮着他去找她,作出一副惊惶失措的丈夫的样子。” “可是幸运半夜三更跑到溪边去干什么呢?” “很可能她是,呃——等着跟人约会呢。” “艾德华·希林登?” “喔,不是,”玛波小姐说:“那早过去了。我在想会不会是——可能而已——她在等贾克森?” “等贾克森?” “我注意过她——瞟过他一、两回。”玛波小姐将眼睛闪开,低声地说。 赖菲尔先生吹了一声口哨。 “原来是我那只馋猫贾克森!那可难说——提姆后来发现自己杀错了人一定着慌的很。” “是呀,那当然了。他一定着慌得很。莫莉还活着而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一旦落到高明的心理医师手里,那他精心散布的那些说她精神不定的谣言就都站不住了。而且如果她跟人说是他叫她去溪边等他的,提姆·肯道可怎么办?他只剩下一线希望——尽快把莫莉解决掉。那样也许还会有人相信:她一时发了狂把幸运淹死,之后发现自己铸下大错,惊恐之徐,她就寻了短见。” “你就是那时候决定扮演复仇女神的,呃?” 他突然仰过身去大笑不已,“笑死我了,”他说:“你要是知道那天夜里你那副德性,头上缠了个粉红毛线头巾,站在那儿自称复仇女神!哈,哈!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尾声 是分手的时候了,玛波小姐在机场等候搭机。很多人都到机场来给她送行。希林登夫妇已经先走了。葛瑞格·戴森已经飞往另一个小岛去了,传言说他正开始追求一名阿根廷富孀。卡斯皮亚洛女士也返回南美洲了。 莫莉也来送玛波小姐了。她面色苍白、消瘦,但却勇敢地撑住了这一番痛苦的发现,赖菲尔先生打电报为她自英国请来一位帮手,她仍尽力地在经营这家饭店。 “忙一点好,”赖菲尔先生曾对她说:“你就不会去乱想了。 你这家饭店一定会发财的。” “你不觉得出了人命案——” “只要水落石出,人们是很喜欢谋杀案的。”赖菲尔先生安慰她说:“你好好地做,小姐,振作起来,别碰上一个坏的,就所有的男人都不信赖了。” “你说的跟玛波小姐一样,”莫莉对他说:“她也老是告诉我,有一天我会碰上合适的男人的。” 能分享这份同感,赖菲尔先生嘴角露出了微笑,这时,在机场,莫莉、浦利斯考特兄妹都来了,当然赖菲尔先生也在场,还有伊淑——伊淑看上去老多了。也伤感多了,好在赖菲尔先生待她总是出奇的慈悲。贾克森也来献殷勤了,忙着帮玛波小姐照管行李。他这些日子笑脸常开,也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又赚了大钱。 天际传来一阵嗡嗡声音。飞机就要降落了。在这个飞机场搭机,手续很简单。没什么“请到八号或九号搭机门前排队”之类的规定,只要走出缀满花朵的小亭子,就到了铺着柏油的机坪了。 “再见了,亲爱的玛波小姐。”莫莉亲吻了她。 “再见,一定要来看我们呀。”浦利斯考特小姐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说。 “能认识你真是莫大的荣幸。”甘农说:“我真心地与我妹妹一起请你到我们家去玩。” “一路顺风!夫人。”贾克森说:“别忘了,您需要按摩的话,请随时来封信,我一定为您效劳。” 只有伊淑·华德丝该话别的时候,她却悄悄地转过身去,玛波小姐也就没有勉强她。赖菲尔先生是最后一个。他握了她的手。 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话。 “抱歉,”玛波小姐说:“我的拉丁文懂得不多。” “可是你懂我说的吧?” “懂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很懂他跟她说的是什么。 “真荣幸认识你。”她说。 然后,她穿过机坪,上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