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小姐的主意》 导读 露西的故事 唐诺 Lucy‘s in th diamond .露西在钻石闪耀的星空——这是昔日披头士的一首灿烂的老歌。在读着铁伊这本之时,我脑子里一直响着这首歌的旋律,不只因为书中的女心理学家萍小姐就叫露西,而且这个名字屡屡出现;也不只因为露西受邀到一所女子体育学校演讲,从而和一群青春得一塌糊涂的女生相处数日;更因为铁伊毫不放过书中任何一个边缘角色,把这一群高矮胖瘦的叽喳女孩写得灿若满天繁星。 露西的故事——事实上,借披头士这首歌当桥梁,我们还可以放任想像走得更远。 远到什么地步? 远到接近世界伊始的伊甸园中的夏娃,而露西正是人类学上夏娃的名字——那是发生在1974年的一则真实的传奇,一支美法联合调查队在非洲挖到一具在人类学定义上堪称完整的“女性”娇小骸骨,测定时间为300 万到350 万年前左右,人类学家称之为“阿法南猿”,已能直立行走,是目前人类学家手中有关人种起源的最古老骨骸,甚至颇有争议地被看成已知所有人种的祖先。 这个身高才三英尺、毋宁说更像猿类的女夏娃名字便叫露西,原因是这群颇称浪漫的调查队员,在骸骨出土之时正听着披头士这首Lucy‘—mond,于是他们就把她命名为露西。 想看露西的模型并听听这首歌重温这段传奇故事的人可抽空到台中市的科学博物馆去一趟。模型中,矮小的露西微微伛偻着背孤独地站在山头上,颇为向往似的看着远远山谷中人类学家的营地,营地插放着这首歌,你只要找到那个楼层,竖起耳朵,顺着断续飘来的披头士歌声循迹而去,便能引导你找到露西,我们最古老的母亲。 人类与人腿虽然还不到众所周知的地步,但不少人知道,两位当然没露西古老、但俱已辞世的古典推理第二黄金期女杰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约瑟芬·铁伊彼此并不对眼,甚至相互瞧不起,这里我们来火上加油一番,看着两人又一次南北两极似的演出:在克里斯蒂的名作《艳阳下的谋杀案》一书中,大侦探赫丘里·波洛指着海滩上盖着头脸日光浴的男男女女的身体说,“看看他们,成排地躺着,他们算什么呢? 他们不是男人和女人,他们没一点个性,只不过是一些——人体而已! ” 然而,在铁伊的一书中,露西·萍小姐在决定留下来并尽责地奋力早起参加晨祷时,她看着前面跪着的一排女学生的腿,即趣味盎然分辨起哪双腿足属于哪名女生所有,“……她发现,由双腿来辨认不同的人,与经由脸孔来辨识的效果相当。瞧瞧,眼前一双双固执的、轻浮的、清爽的、迟钝的、怀疑的腿——只要换一面,再瞄一下脚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丝,或是茵恩、鲁丝、宝儿,来和这些腿配对。” 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这两段说法在各自小说中的意义,那恰恰好亦是南辕北辙:克里斯蒂的“人体趋同论”在她小说谋杀案中起着极其关键的启示作用;而铁伊的“人各有腿”则只是萍小姐好奇心十足的又一新发现罢了,其中或者隐含着一丝对青春学生岁月的乡愁式眷念,但就小说本身而言并没有任何设计性的技术功能存在。 扁人与圆人这里,我们先介绍英籍小说名家E .M .弗斯特有关小说中人物角色的两种分类概念: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 所谓扁形人物,指的是小说中性格扁平如薄薄一张纸的人物。他的制造方式通常是,把差异去除,把变动阻绝,把各自的性格抹平,最终正如克里斯蒂所说的,连性别也不存在( 尽管理智上我们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 ,个性也没有了,而简单成为“一个”概念。比方以耳熟能详的金庸小说角色为例,郭靖是“忠厚”,黄蓉是“世故”,小龙女是“纯真”( 对不起,依我个人看比较接近“愚蠢”) 云云——没错,扁形人物最大的集散地是通俗类型小说和同概念的好莱坞电影。 作家在塑造扁形人物之时,是已知,而不是未知;是制造,而不是思考。他并非借此探索人性的复杂微妙及其变化,而是摆脱拿来“用”的。以推理小说来讲,用来做什么呢? 用来充当“被害人”、“侦探”和“嫌犯”等缺一不可的概念性主角,而通常他们尚各自拥有次一级的职业身份,比方说,“警察”、“富翁”、“继承人”、“管家”、“司机”、“花花公子”、“律师”等等,他们出现时不必佩戴标志就很容易辨识,因为你看到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走过来,而是一张名片走过来。 然而,扁形人物并非全然的一无可取,我们先看在小说和电影电视的世界中充斥着不亚于恒河沙数的其薄如纸的人物,就知道个中必有道理。这一点世故敏锐如弗斯特知之甚详,他指出两点:一是易于辨识,另一个则是便于读者记忆,这两大优点当然互为表里。 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像我们前述的金庸小说人物,你不会搞混,也很容易向别人引述,因此,他既不用考验读者的耐心、专注和能力( 洞察力、感受力、记忆力等等) ,更易于传播和引用;然而,我们要怎样才能简单辨识小说中的非扁形人物呢? 你要如何才能记得清里的安德烈公爵呢? 或《白痴》里的米西肯呢} 或《喜剧演员》里的那位第一人称途述者布朗呢? 用佛斯特的话来说,是“……我们却无法以一句简单的话将他描绘殆尽。 在我们的记忆中,他和那些他所经历的大小场面血肉相连,而且这些场面也使他不断改变。换句话说,我们无法很清楚地记得他,原因在于他消长互见,复杂多面,与真人相去无几,而不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共相与个相至于相对于扁形人物的所谓圆形人物,这里只消把上述的说法逆转过来即可,不必费口舌。包括圆形人物接近真人,强调个别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尤其是他在不同处境不同特定时空之中的种种矛盾和变化;也因而包括了他的辨识不易、解读不易和传述不易。这样的麻烦人物在小说( 乃至于戏剧) 世界中出现的时代稍晚,一直要等到18世纪以写实为着眼点的现代小说卓然而起之后,才取代那些大英雄、大政治人物的肖像( 肖像当然只是扁扁的一张纸) ,成为我们所谓正统小说或严肃小说中的主体人物。 这里我们来问个笨问题:如果说扁形人物是一种概念化的人物,强调共相;而圆形人物倾向于个别的真人,强调差异和独特,那是否扁形人物更能让我们抓住人性的共同真相呢? 不,当然不是这样,因为扁形人物所捕捉的所谓共相,只是一种最表象、最浮泛的公约数,没任何秘密可言,就像英国名小说家D .h .劳伦斯所说的,当你快速地从表层“知道”了这个世界,往往在这样已然了解的错觉之下,丧失了真正深向挖掘的意图。 劳伦斯的“深向挖掘”,清楚地指出一个吊诡的真相:人性若真有所谓的共相可言,用约分式的做法并无法带给我们多少的理解,相反的,往往我们从其巨大的差异张力之际,乃至于从人性的各种扭曲、变形和推至不可思议的边界情况中,才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理解。 我们生活周遭的真实经验是不是这样子呢? 应该是的。我们每天从报刊杂志乃至于电视广播中会接触到很多扁形人物( 近几十年来,传媒已成为扁形人物的最大集散地) ,我们也都能清楚地对别人传述,包括×××是“勤政爱民”,×××是“愚笨”,×××是“有魄力”等等,但这些并不一定是他们真正的人格真相,我们也无法通过这些得到什么对人的新理解。我们对人的理解,主要还是来自真实存在的家人亲友,但你要不要试着说说看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呢公鹅与母鹅从这里,我们清楚看到,永远对人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充满好奇,笔下也多是圆形人物的铁伊有多么不像个类型小说家;我们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何以站在类型小说家读者至上的观点,克里斯蒂要讥讽她的小说“沉闷”和“琐碎”了。 类似的指责嘲讽方式和用语其实一直是我们颇熟悉的,甚至上升到比铁伊更了不起的作家及其作品头上。包括“拖泥带水哕哩哕嗦”,《追忆似水流年》“琐碎不堪不知所云”,“沉闷无聊看不下去” 云云——一个读者当然有权力做如此的评价( 只要他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能力程度) ,但我们得说,上述我们所列举的这三部小说,都是人类思维创作领域里的伟大瑰宝,是毫不侥幸经历了时间的锤炼仍屹立如喜马拉雅山的真正高峰。姑且不论它们会打开我们多少理解人性的新视野,仅就阅读当下的感受而言,它们也确确实实带给一代代有洞察力、有感受力和鉴赏力的读者惊心动魄的美好阅读过程。 西方有句俏皮的谚语叫,“公鹅的好菜不等于母鹅的好菜。”沉闷或好看与否亦因看书人向往、理解程度和感受力的不同而可能有着天壤之别,不是一个容易争吵的题目,但借助弗斯特有关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区别论述,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较心平气和分辨公鹅和母鹅的方法和阅读基本策略,不必动辄拿一些名为“琐碎”、“沉闷”、“无聊”和“难看”等等的砖块互砸。 毕竟,文学的阅读和欣赏不是数人头的少数服从多数问题,而是各从其类。每个人奋力寻求并享受会让他真正内心悸动的好作品。 我是铁伊这一派的,始终迷醉她对人性差异的强大好奇,以及精准中带着优雅幽默的描述文字,更重要的是,她那种甚至会跑出火气的强大现实感和正义感,国内一位读书版面的极用功记者曾告诉我,“这个女人的社会意识可真是强啊! ”——你会期盼能多几个这样的作家,甚至社会上多几个这样的人。 至于她选择了辨识不易、解读不易、而且传述不易的方式写小说,从而把“全球总行销逾五亿册”、“推理小说女王”的世俗荣衔让给和她一时瑜亮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甘心站立在一个层次较高而掌声不易到达的位置,我想,这是求仁得仁吧 第一章 铃声铿然响起。刺耳,激昂,令人疯狂。 寂静的回廊戛然响起一阵吵闹声,使得早晨的平和反而显得突兀。噪音自小中庭四边一扇扇大开的窗户内宣泄而出,流入沉寂的花园中,灰暗的草地上仍沾着露珠。 年轻的萍小姐起身,先睁开一只迷蒙的灰眼睛,茫茫地伸手找着她的手表。手表不在,她睁开另一只眼睛。床头桌好像也不在,不在,当然不在,终于想起来了。 她昨晚就知道没有床头桌的存在,只好把手表放在枕头下。她笨拙地摸索着。老天爷! 那只铃制造出来的噪音,还真是恼人! 真是的。枕头下好像没有手表,可是明明应该在的。她拿起枕头,只看到一条蓝白花色的亚麻小手帕。于是她丢下枕头,仔细看着床铺与墙壁间的空隙。这就对了,有个小小的东西看来像是一只手表。她平趴在床上,伸出一只手臂,刚好能碰到手表。萍小姐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将手表夹起来。要是一不小心又弄掉,可得起床,爬到床底下才能找得到。她松了一口气,翻过了身子,志得意满地将手表高高拿起。 手表指着五点半的位置。 五点半! 萍小姐顿时停止呼吸,惊异地瞪大眼睛。不,这不可能,不管如何注重体育训练,如何热中办学,都没有任何一所学校会在早晨五点半敲铃开课! 当然啦,世间无奇不有,这个地方不也就没有床头桌和床头灯吗? 但是,五点半! 她把手表贴在粉红色的小耳朵上。嘀答嘀答认真地走着。斜过枕头,她眯着眼,从床铺后方的窗户看到了花园。 哟! 这可真是早啊,世界看来就像是万物初醒一般的大清早。 涵妲昨晚君临天下似地站在门口时,说道:“亲爱的,好好睡吧。学生们都很喜欢听你的演讲。明天早上见哕。” 一点儿也没提到五点半的铃声。 好吧! 谢谢老天爷,还好不是她的葬礼。她也曾经听着铃声过日子,但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有把自己仔细修饰过的纤纤玉指,按在铃铛按钮上时,萍小姐生活中才会响起铃声。当吵闹声逐渐褪色成断续的呜咽,再进入一片寂静时,她转身面向墙壁,幸福地把头埋入枕头中。不是她的葬礼。草地上闪耀着露珠,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青春年岁的少年们,为了这些灿烂的青春岁月,让他们尽情去享受吧! 她呢,则要再补两小时的睡眠。<kbd>http://www.99lib?net</kbd> 萍小姐长得有如孩童般纯真,粉嫩的圆脸,小巧的鼻子,以及用表面上看不见的小发夹卷着固定住的一头褐色秀发。就为了这些发卷,她昨晚天人交战了好久。 坐火车旅行已经让她够疲惫的了,再加上与涵妲的会面,接着又演讲;她虚弱地想着,也许隔天用过午餐后就要离开这里,两个月前才刚刚烫过的头发,一天不上发卷,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然而,一方面是要与自己脆弱的一面进行抗争,一方面想让涵妲看得起,她可是着着实实上了十四个发夹,让这些发夹好好地在夜里执行勤务。她提醒自己必须保护坚强的意志( 这抵销了她今晨稍早时,由于自我放纵而引起的良心苛责) ,而且为自己不能让涵妲失望的念头而赞叹不已。当年在学校,四年级时怯懦幼嫩的她,就已经深深地景仰着担任六年级班代表的涵妲。涵妲生来就出类拔萃,她的天赋便在于懂得如何监督他人发挥所长。在离开学校后,虽然接受的是秘书行政方面的训练,但她的这项才干,却让她现在能在对体能教育一窍不通的状况下,成为这一所体育学院的院长。在萍小姐开始写她的书之前,涵妲早就忘了谁是露西·萍,正如露西也忘了谁是涵妲一般。 这正是露西自己的想法。她的书。 她对自己写这本书所获得的惊喜,仍未平息。她的人生使命原来是教女学生法文。在她双亲相继去世四年之后,每年可以领到二百五十镑年金的露西,一手擦干了眼泪,另一手则向学校递上了辞呈。心怀妒忌的校长,尖刻地向露西指出,聪明的投资应该是多样化的,对像露西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身份地位的人而言,二百五十镑的年金实在不足以度日。露西仍然坚持辞职,离坎登镇远远的,在丽晶公园附近租下一处挺体面的公寓。每当账单到款日迫在眉睫时,她便以偶尔教授法文挣来的钱安然应付,其余所有的闲暇时间,则拿来阅读心理学书籍。 她最早是在好奇心驱使下,纯粹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开始阅读第一本心理学书籍。继续阅读其他的心理学书籍,则是想知道这些书是否统统一样,毫无智慧可言。 当她读到第三十七本同类型的书时,萍小姐发展出她自己的一派心理学。当然哕,她的学说,可是与迄今为止所念过的三十七本书截然不同。事实上,那三十七本书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她读到最后,气得坐下来,开始写下驳斥的论点。由于心理学着作必须用到专业术语,而这些术语又多半不是英文,所以这些驳斥论点写出来,更是显得学问渊博,造诣极深。然而,若是萍小姐没有在一张作废草稿( 她的打字技巧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的背面写了一封短柬,也不会有人对这些稿子印象深刻。 短柬上写的是:亲爱的斯塔拉先生:阁下若能在晚间十一点后,不再使用您的无线电收音机,本人将甚为感激。您在晚间使用时,让本人甚为困扰。 露西·萍谨上这位与露西素昧平生的斯塔拉先生( 只见过他的名字写在楼下门牌上) ,当晚亲自到访。斯塔拉先生手上握着摊开的短柬,让露西感觉他气势慑人,连连咽下好几口气,才能出一点声音。但斯塔拉先生丝毫没有为了无线电收音机的事情发火,他似乎是个出版社的审稿人,对萍小姐不经心用来当短柬的信纸背面的稿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一般说来,若是有人提议出版一本心理学书籍,出版商一定会摇铃请人送来白兰地酒,好从长计议。但是恰好从一年前起,英国民众不知如何突然对小说感到厌烦,转而投入深奥的主题,诸如天狼星究竟离地球有多远,或是某个部落原始舞蹈的内涵意义等等,这个变化深深地震撼了出版界。因此,出版商无不竭尽全力地找寻新主题,来满足读者求知的渴望。萍小姐也就正逢其时地,落入出版商欢迎的双臂中。结果是,出版社的资深合伙人邀请萍小姐共进午餐,并签了一纸合约。这不只是幸运而已,万能的造物主不但让英国人厌倦了小说,也让知识分子受够了弗洛伊德一帮人的学说。他们寻找的是新思维。露西脱颖而出。某个早晨当露西醒来时,她发现不但自己出了名,她的书更是卖座极佳。震惊不已的露西走出家门,囫囵咽下三杯黑咖啡,整个早上径自双眼发直地坐在公园里。 在她收到涵妲的来信时,她的书荣登畅销排行榜,已经有连续好几个月.而露西也习惯受邀到各学会涫讲她独特的看法。涵妲在信中提到当初同为莘莘学子时,共同享有的美好岁月,更邀请露西过去逗留一阵子,为学生演讲。露西其实已经厌倦了演讲,对涵妲的印象也不复深刻。她本要提笔写信婉拒,却想起了四年级的某一天,她的同学发现她拼命想隐藏的一生之耻:她的受洗名——蕾蒂西亚。当时四年级生的想法已是相当超脱,露西心里挣扎不定的问题,就是如果她去自杀,她母亲是否会介意。就算如此,她母亲也算是自作自受,谁让她替女儿选了个夸张至极的名字! 涵妲当年以她玩笑式的用词遣字,将事件化解成一出诙谐剧。再也没有人提起蕾蒂西亚这个名字,露西因而得以放弃投河自尽的念头,在放学后感激之情席卷而至。于是当她提笔时,写的是,愿意到涵妲的学校过一夜( 感激之情还好,没有完全遮蔽掉她与生俱来的谨慎) ,并且非常乐意为学生演讲心理学。 露西想着,一切尚称愉快,将一叠讲稿高高竖起,以遮蔽白天的强光。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安静的好听众。一排排油亮亮的脑袋,倒是把空洞的演讲厅装饰得有如花园一般,何况,还有热切的掌声陪伴。在各个学会听了好几个星期礼貌性的鼓掌声,这样热情的击掌齐奏犹如天籁。 再说,学生们提出来的问题也颇具水准。虽然演讲厅的日程表上清楚注明当日演讲主题为心理学,露西早先倒没有期望有多少人能真正欣赏这堂演讲,她原本以为这群年轻女子不过是肌肉发达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提出问题的总是少数人,所以其他人也有可能仅止于头脑简单。 算了,今天晚上,她就可以躺在自己香甜的被窝里,而其他的事,也就会成为过眼云烟。涵妲本来劝她多留几天,有那么一阵子,她的意志也略有动摇。晚餐改变了她的想法。夏日晚间吃煮豆子和牛奶布丁,没错,是够分量也够营养的,但是不可能让人神清气爽地过日子。吃过绝对不想再吃。涵妲也说过,教员席上的菜色和学生桌上的相同。露西暗暗希望涵妲不是因为看到自己对煮豆子投以怀疑的眼光,才有感而发说出这句话。事实上,露西也试着用愉快的方式去看待那盘煮豆子,也许她的演出没有成功吧! “汤玛丝! 小——汤! 哦! 亲爱的汤玛丝,醒醒吧,我真要绝望了! ” 萍小姐顿然清醒。这个绝望至极的声音似乎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这才发现,房间的第二扇窗户正对庭院;因为庭院相当小,房间与房间的对话声,自然而然就透过窗户清晰可闻。她躺下来,想要安抚自己那急速跳动的心脏,并从堆在脚趾后的被单上方望出去,看到窗户框住对面的一片墙景。她的床安放在房间的一角,右边墙壁的后方有一扇窗,面对庭院的窗户则在她的左床脚后方,她躺在枕头上,透过长条型的缝隙看出去,只能看见庭院另一头半扇打开的窗户。 “小——汤! 小——汤! ” 萍小姐看到一个黑色的脑袋瓜子。 黑色的脑袋瓜出声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哪个人赶快行行好,找个什么东西丢醒汤玛丝,别让戴克丝再吵了。” “亲爱的盖林琦,你真是不通人情的野兽。我把紧袜带弄裂了,不知道要怎么办。小汤昨天把我惟一的安全别针借去参加游园会,当挑针用。她就一定得还给我——汤玛丝! 噢,小汤! ” 一个音调较低的新声音加入:“嘿! 你们小声一点好不好。”接着是一片寂静。 露西感觉在这片寂静当中,似乎她们以手势沟通着。 黑色的脑袋瓜问道:“你打的一堆信号又是什么意思? ” “闭嘴,她在那里! ”这下子是沉重绝望的低音。 “她是谁? ” “姓萍的女人。”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鬼东西,”又是戴克丝那高亢清亮的声音,快快乐乐地称呼对方为亲爱的,“她和其他那些万能的主上教员一样,住在前厅。你想,如果我开口问问,她会不会正好有个多余的安全别针借我呢? ” “在我看来,她比较像个拉链爱好者。”又一个新声音出现了。 “你们给我安静! 告诉你们,她住在班特丽的房间! ” 这下子真的完全安静下来了。露西看到黑色的脑袋瓜子利落地转向她的窗户。 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 ” “乔丽昨晚送消夜给我时说的。”露西记得乔丽弗小姐是管家,心想乔丽这个昵称,让这个严酷的人多了些人性。 “老天爷! ”先前提到“拉链”的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语调激动。 一阵铃声穿透了寂静。如同稍早吵醒她们的那阵铃声一样刺耳。黑色的脑袋瓜在铃响第一声时消失了踪影,戴克丝的声音夹杂在众多噪音中绝望地哀泣着。日常生活琐事开始出现,这桩不足挂齿的社交丑闻宣告退位。一波波声音扬起,与铃声相应和着。房门乒乒乓乓响着,走廊上是杂乱的脚步声,处处都充满着大呼小叫,有人想到汤玛丝还在睡,既然从附近窗户丢东西过去都没能吵醒她,便砰砰地敲打她紧锁的房门,接着,从中庭草地那头,传来了踢踢踏踏,脚步踩在碎石地上的奔跑声。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踩上碎石步道,楼梯间则越来越安静,喋喋不休的嘈杂声攀升到最高点,然后渐行渐去。当所有的声音都随着距离变远而退去时或是全部移动到教室里了) ,只听见最后一双脚飞奔过碎石步道,伴随着一个声音:“该死! 该死! 该死! 该死——”一步一句诅咒。毫无疑问,是那个睡晚了的汤玛丝。 萍小姐对这个未曾谋面的汤玛丝深感同情。没错,被窝是最迷人不过了,但若睡得连对喧闹的铃声,或同学的哀叹,都能不为所动时,起床必定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有可能是威尔士人。所有姓汤玛丝的都是威尔士人。凯尔特人( 居住于爱尔兰、威尔士、苏格兰高地,雅利安民族的一支——译者注) 最恨起床了。可怜的汤玛丝,太、太、太可怜了。她真想替汤玛丝找一个让她可以在中午过后再起床的工作。 睡意又开始侵袭她,让她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拉链爱好者”究竟是贬是褒。 至少用安全别针的人,不是最令人仰慕的,所以,也许——她睡着了。 第二章 她正遭受两名六英尺高的巡警鞭打,理由是法令规定要使用拉链,而她却坚持使用传统的安全别针。当血开始慢慢地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时,她才醒来,发现惟一被殴打的是她的听觉。铃声又响了。她不顾身份、地位和教养,诅咒了几句,然后坐起来。不! 绝不! 她绝不在午餐后多逗留一分钟。两点四十一分有一班车从拉博站开过来,而在她搭上车时,她会已经说完再会,对朋友的义务也已经达成,她的灵魂将充满逃脱后的喜悦。她会在车站月台买一盒半磅重的巧克力慰劳自己。过完这个星期,浴室中的磅秤会清楚地显示出后果,但,她才不管呢! 磅秤让她想起,在有礼教的生活中,人必须要洗澡。 涵妲对于露西留宿的房间离教员浴室相当远这件事曾经表达过歉意;她同时对把露西安置在学生宿舍一事同样表达歉意,但是馥若·葛塔森的母亲从瑞典来作客,占下惟一的一间教员客房,而且要到下个月初学期成绩发布会结束,检视完她女儿的成绩后才会离开。露西怀疑自己的方向感——据她的朋友说,她的这项能力是相当不发达的——是否能带领她走到那间浴室。在空无一人的明亮走道中徘徊,最后走到讲堂中的这个过程已相当可怕。 但若要在拥挤的走廊上开口问一群早起的鸟儿,如何才能让这个晚起虫找到沐浴的所在,岂不更骇人。 这是露西思维的运作方式。光看到事情的恐怖一面是不够的,必须要能看到另一个相对面。她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想的净是这些恐怖事件,一边享受着什么事也不做的快感。另一阵铃声响起,同时,另一波脚步声也让整个早晨忙得不可开交。 露西看着手表,七点半了。 她决定当个不太有礼教的人,直接穿戴她女佣口中所谓的“臭皮囊”——再说,把自己浸泡在水中这项活动也不过是时髦的流行罢了,若是连查理二世都可以散发出腐臭味,她这一介草民,对没能洗澡又如何能有怨言呢?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 得救了。谢天谢地! 她孤立无援的状况要解除了。 “请进! ”露西的语调像是鲁宾逊在欢迎登陆者一般。 一定是涵妲来道早安。怎么早些时候没想到呢,真傻。她的内心仍然如同幼时一样毫无信心,没期待涵妲会纡尊降贵地想到她。真是的,她应该培养一些名人具备的习性才是。也许去换个发型,或一天尊贵地复诵二十次以上的——“请进! ” 一个有着金色秀发的天使,穿着浅蓝色的亚麻短袍,搭配着湛蓝的双眸,和一双令人称羡的美腿。由于对自己的双腿不甚满意,所以露西老是注意别的女人的双腿。 “噢! 对不起,”天使说道,“我忘了你可能还没有起床。 学校里的作息时间有些与众不同。“露西非常高兴,这个可人儿把露西的懒散归咎到她自己身上。 “真是对不起,打搅你更衣。”湛蓝色的双眸瞄到地板上躺着的软鞋,被迷住似地停顿下来。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缎面软鞋,非常女性化,非常奢侈,覆盖着非常多的羽毛。 但绝对不实用。 “恐怕这双软鞋是有些傻气。” “萍小姐,你不会了解那双软鞋在一个实用主义者眼里代表的意义。”然后想起被外在诱惑迷失了的正事,“我姓纳什,高年级班代表。很荣幸来邀请你明天和高年级学生一起用午茶。星期天我们会到外面花园用午茶。这是高年级享有的特权。 夏日午后在花园用茶会令人非常愉快,而且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来。”她微笑着,带着渴望的表情望着萍小姐。 露西解释道,她明天不会在这里了,因为她今天下午就要离开。 “噢! 不! ”这个姓耐许的女孩抗议着,语气中流露出的真诚,让露西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萍小姐,不可以! 你千万不要走! 是老天爷派你来看我们的。极少又少的人会来这里过夜。这里简直就像是修道院一样。我们每天努力用功,根本没时间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这是高年级最后一学期了,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既冷酷又封闭——期末考试,成绩发布会,工作分配,我们都觉得像是行尸走肉,心情一点都不均衡。现在你来了,带来外界的资讯,又那么有涵养——” 她顿了下来,半是玩笑半是严肃地接着说,“你不能抛弃我们。” “你们每周五都有校外人士演讲。”露西说。生平第一次,有人说她是上天派来的人,她决定对这个说法持保守态度。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为情所动的感觉。 纳什小姐清楚地说明,指出前三位演讲人,一个是八十岁的老人讲述亚述人的碑文,一个是演讲中欧历史的捷克人,再来是一个接骨师讲脊柱侧弯。 露西问道:“什么是脊柱侧弯? ” “脊椎骨弯曲。如果你认为这些人可以替校园带来甜美和愉悦的气氛,那你就错了。安排这些演讲的最初意义是让我们不至于和社会脱节,恕我老实直言——” 看来她对直言自得其乐,“你昨天穿的衣服远比这些演讲对我们要来得有意思多了。” 露西在她的书一开始畅销时,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件她现在仍然最钟爱的衣服,而且特意穿来好让涵妲印象深刻。 为情所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但还没有强烈到足以摧毁她的常识。她还记得煮豆子。没有床头灯,没有服务铃,有的是那源源不绝的刺耳铃声。不,就算全体赖氏体育学院的学生躺在她的过道上大声哭泣,她也绝对要搭上两点四十一分从拉博站开过来的车。她口中喃喃地念着必须赶赴其他的约定——她的备忘录上满满记着的许多重要的会议——一边提议纳什小姐带她到教员浴室,“我不想在走廊上找来找去,但又找不到服务铃。” 纳什小姐对服务不佳颇有同感——“伊莎真该记得这里的房间没有服务铃,过来这里招呼你的,她是教员宿舍的女佣。”——并建议若是萍小姐不介意,也可以使用较近的学生浴室。“浴室当然是像鸽笼一般小,我是说,没有完全的隔间,而且地板是某种绿色的水泥地,不像教员浴室铺有海豚拼花的土耳其蓝的瓷砖,但是,水是相同的。” 萍小姐对于能使用学生浴室感到非常高兴。她一边收拾洗浴用具,一边用空下来的一半脑子想着纳什小姐如何缺乏学生对教员应有的尊敬。这让她想起某件事。 现在她想起来了,玛莉·鲍罗尔。玛莉·鲍罗尔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恭顺地学习法文的不规则动词变化,而玛莉·鲍罗尔,虽然称得上勤勉好学,却将她的法文老师视若同侪,只因为玛莉·鲍罗尔的父亲“几乎是个百万富翁”。萍小姐依据理论分析纳什小姐的“外在行为”——用这个字眼来分析中学生是有些奇怪——她与玛莉·鲍罗尔同样具备迷人的社交与平等待人的方式,应该也是与玛莉·鲍罗尔一样,有个富有的父亲吧。后来,她才知道这也是一般人第一次听到“纳什”这个姓氏的反应。“宝拉·纳什家真有钱,知道吗? 她家有男仆领班! ”人们永远也不会漏了提起这个男仆领班。对那些汲汲营营讨生活的医生、律师、牙医、生意人和农人的女儿们来说,男仆领班就像黑奴一样稀有。 “你不用去上课吗? ”走廊上寂静无声,一片明亮好像把别处的阳光都一并吸收了过来,“我以为你们早上五点半起床,在早餐前还有早课。” “对。夏天在早餐前我们有两堂课,一堂是活动课,还有一堂静态的课程。网球和运动机能学,或者是类似的课程。” “运动——什么学? ” “运动机能学? ”纳什小姐考虑了半天,思考要如何讲解给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最后决定以假设的说法解释。 “我把一个水罐从架子上拿下来,说说看要牵动哪些肌肉。”看到萍小姐点头表示了解后,接着说,“但在冬天,我们和大家一样在七点半起床。这一段两个小时的时间,通常会用来参加外界的课程,像是公共卫生、红十字会等等。但是既然我们都已完成这些课程,所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准备下星期的期末考试。准备的时间不算充裕,所以我们都很高兴能有这个时间。” “你们在午茶左右或午茶后,难道没有时间吗? ” 纳什小姐的表情好像萍小姐讲了好笑的话。“噢,没有。下午四点到六点有实习,你知道的,都是外面的病人。 从扁平足到骨折,什么毛病都有。六点半到八点有舞蹈课。芭蕾舞,不是土风舞。土风舞课在早上,算是运动,不算艺术课程。晚餐通常在八点半左右结束,所以在晚自习时,大家都很想睡,这段时间是要睡眠或要无知的战争。“她们走到长廊尽头的楼梯时,碰到一个匆匆而行的小家伙,右手臂下紧紧挟住一具骨架模型的头胸,另一只手臂下则挟抱着骨盘及腿骨。 “你拿乔治干什么,莫里斯? ”纳什小姐问道。 “噢! 请不要阻止我,宝儿,”这个低年级生惊喘着,加了把劲,将她沉重的负担更拉近她的右臂一侧,并继续仓皇前进。“千万忘记你们看到过我经过这里。 我是说,忘掉你们看到乔治。我本来是要早点起床,在五点半铃声响前把乔治放回教室的,可是我起晚了。” “你跟乔治整晚都没睡吗r ”不,我们只熬到两点左右。我——““你房间的灯光怎么不会漏出来? ” “当然是把旅行用的小毯子钉在窗户上哕。”这个小学妹用解释一件必然事实的语气说话。 “六月晚间的气氛一定很好。” “倒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莫里斯小姐简要说明着,“但这是我临时抱佛脚,复习‘肌肉附着_ 睢一的方法,求求你,宝儿,忘了你看到过我吧。我会在教员下来吃早餐前把乔治放回去。”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你一定会碰见其他的人。” “噢! 拜托! 不要泄我的气.我已经够害怕的了。我甚至不记得要怎样把他挂起来。”她带着乔治走下楼梯,消失在房子的前端。 “仿佛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萍小姐做了注解,看着莫里斯走开。“我一直以为‘注射’( 与”肌肉附着“同音。——译者注) 是一种与针头有关的东西。” “肌肉附着? 指的是肌肉附着在骨骼的确切位置。摆个骨架模型在面前,比只看教科书要有助于学习。这就是为什么莫里斯要绑架乔治的原因。”说着,她纵容地笑着,“她满积极的。我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只从教室抽屉中偷过骨头,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偷乔治。知道吗? 这真是低年级生涯中的一片乌云。期末解剖学,真的是最末一次的终极解剖。低年级学生应该要对人体了如指掌,之后才有可能实习。所以对低年级学生而言,期末解剖学考试可以算是一举定江山,是进入高年级的最重要考试。到了,这里就是浴室。当我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星期天在板球场旁高高的草地里,躲着许多抱着灰色教科书的低年级学生。学校严格禁止学生带书到外面,尤其是星期天,我们理当外出社交拜会,比如喝午茶,上教堂,或是去郊游。但是,夏天学期的低年级学生,却除了抱着灰色教科书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之外,从来不做别的事。要把这本厚厚的灰色教科书带出学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本书大概和传统家庭放在客厅的圣经一样厚。有一阵子,谣传赖氏体育学院的女学生们怀孕的事,其实是大家在星期天穿的最好的衣服下,夹藏着这本厚灰书所造成的奇异曲线罢了。” 纳什小姐停下来,扭开水龙头放出一大股水流到浴盆。“在学校每个人一天洗三四次澡,每分钟流水量至少也要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样大才够用。”她提高音量如此解释。“恐怕你早餐会严重迟到。”当下萍小姐露出小女孩似的沮丧表情,“我替你用托盘带一些东西上来好了。不,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服务。反正,没道理让客人出席早上八点的早餐。你最好是在房里慢慢享用。”她用手挡住门。“请考虑留下来,这真的会让我们非常高兴。你绝对无法想像会多么令人高兴。” 她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露西躺在温暖舒适的水中,一边想着她的早餐。不用去和那些三姑六婆交谈真是令人愉快。那个年轻女孩自告奋勇去帮她拿早餐也真是细心体贴。也许再多留个一两天,陪陪这些女孩子——一阵机械式的铃声在离她不远处响起时,她差一点跳了起来。决定了。她坐起来,开始上肥皂。一分钟不差,非得搭上两点四十一分从拉博站开过来的班车不可。 铃声停止时——假设是八点开饭前五分钟的预备铃——走廊响起一阵狂乱的声音,接着萍小姐左边的门被冲开,当水流冲进浴盆时,一阵熟悉的声音悲鸣着:“亲爱的老天爷,我一定会严重迟到,而我满身大汗,亲爱的老天。我知道我应该要好好地坐着写完那篇有关血浆的文章,但是我真的一窍不通。物理期末考试就在下周二,马上就到了。可是,早晨是多么清新可人啊——我到底把肥皂丢到哪里去了” 露西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没想到,在一个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八点就寝的生活环境中,在非必要下,竟然还有人有精力一早就把自己累得满身大汗。 “噢,亲爱的唐妮,我忘了带肥皂。把你的丢过来给我。” “等我先上完肥皂再给你。”这个声音沉静温和,和戴克丝的高亢正好相反。 “好吧,我的天使,要快一点。我这星期已经迟到两次了,贺莒小姐上次已经诡异地看着我了。嘿,唐妮,我说啊,你会不会刚好有空可以帮我看十二点钟那个‘脂肪症’病人的门诊? ” “没空。” “知道吗,她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你只要——” “我自己有病人。” “我知道,不过是个扭伤足踝的小男孩嘛! 卢卡斯可以接下,和那个‘歪脖’ 女孩一起——” “不。” “唉,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天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去做那篇血浆的文章。至于胃膜,更是让我倍感挫折,亲爱的。我简直不相信有四层。一切都是阴谋论。吕克小姐说只要看反刍动物就知道了,但是反刍动物并不能证明一切。” “肥皂来了。” “噢,谢谢你,亲爱的。你救了我一命。真是香,亲爱的。非常贵吧? ”涂抹肥皂的一阵沉寂后,她发现右边的浴室有人占用。 “隔壁是谁,唐妮? ” “不知道。会不会是小盖? ” “是不是你,盖林琦? ” “不是,”露西吓了一跳,“是萍小姐。”一面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一板一眼。 “少来了,到底是谁? ” “萍小姐。” “不管你是谁,学得还真像。” “是赖托蔷,”沉静的声音提议,“她挺会模仿的。” 萍小姐躺回一片被打破的寂静中。 隔壁浴室传出一阵突然起身的声,然后是湿脚丫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八只指头爬上隔间板,然后一张仿佛友善的小马的脸冒了出来,直直的头发用丑陋的发夹挽起一个髻。奇特而友善的脸。在这一刻,露西才顿然了解戴克丝如何能在赖氏体育学院,没有被愤怒的同学砸破脑袋,安然熬到最后一个学期。 先是惊恐,接着一阵潮红涌上这个从隔间板上冒出来的脸庞。这张脸猝然消失,隔壁却传出了一阵绝望的低吟。 “噢,萍小姐! 噢,亲爱的萍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甚至想都没有想会是你——” 露西实在无法不去享受自己这个小小犯罪的快感。 “希望我的举动没有冒犯你,我是说,太过冒犯。我们对人体已经习如家常,所以,所以——” 露西明了她所要讲的是,这种糗事发生在这个地方,总比在别处好;而既然她自己从头到脚都上了一层厚厚的肥皂,所以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好意地表示,是自己不该占用学生浴室,所以戴克丝小姐对这件事不用想得太严重。 “你知道我的名字? ” “对。你今天一大早就吵醒我了,那时你正在找你的安全别针。” “噢! 真是天大的灾难! 我再也没有脸和你面对面了! ” “我想萍小姐马上要搭第一班火车回伦敦了。”声音从较远的浴室传来,一副“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的语调。 “隔壁是欧唐娜,”戴克丝接着说,“她是从爱尔兰来的。” “爱尔兰的奥斯特。”小唐有气无力地说。 “你好,欧唐娜小姐。” “你一定觉得这里像个疯人院,萍小姐。但是请不要因为戴克丝的行为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们有些人相当成熟懂事,甚至有一部分人既文明又有教养。你明天一起来用午茶时就会知道了。” 萍小姐还没能来得及说她不能留下来参加午茶,一阵杂音便传人了小小的浴室中,而且越来越大声,转变成刺耳的铃响。与这阵铃响相比,戴克丝哀怨的喃喃自语就像暴风雨中的海鸥啼叫一般。她一定会非常严重地迟到。 她非常感谢这块救了她一命的香皂。她上衣的腰带又跑到哪里去了? 还有,如果萍小姐愿意忘记她这一次的过失,她会表现得如同通达事理的女子与有教养的成人。所有的人都非常期待明天与萍小姐共进午茶。 学生们匆匆夺门而出,留下萍小姐一个人,陪着她的只有鼓励的铃声,以及卡在喉头未能出口,抗议浴盆中水流走的异议声。 第三章 当下午两点四十一分从拉博站驶来,开往伦敦的快车一分不差地靠站时,萍小姐正坐在草坪上的杉木下,思考着自己是否是个大傻瓜,无暇顾及火车时刻。坐在阳光普照的花园中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一片宁静,正好星期六下午都安排有竞赛活动,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在板球场上与昆姆学院的学生竞赛。昆姆学院位于村庄的另外一头,两个学校一直相互竞争。这些年轻人,可也真是多才多艺。胃黏膜和板球似乎是八竿子搭不上关系,但她们的表现仍然优异。涵妲在早餐后到过她的房里,告诉露西若是她愿意留下来过周末,一定可以有全新的体验。“这群年轻人个个不同,却都生气蓬勃,遑论她们的作品成果更是各有巧思。”涵妲绝不是口出戏言。这个学校的年轻人们,无时无刻不以不同的面目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与教员们同桌共进午餐,吃着毋庸置疑的“均衡”食品,一方面也借此机会熟悉这些人。涵妲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一端,茫然地吞咽着食物。吕克小姐倒显得相当健谈。吕克小姐削瘦扁平,然而相当聪慧,在学校教授理论课程,她就像所有的理论课教师一样,想法多意见也多。相比之下,高大健壮、年轻红润的低年级体育老师瓦格小姐,则毫无新意,她所发表的意见,也不过是附和雷弗夫人罢了。雷弗夫人教授芭蕾舞,说话不多,但要是一开始用她深厚如褐色丝绒的语调发言时,没有人胆敢打断。坐在桌尾的,是馥若·葛塔森和她的母亲,葛塔森小姐是高年级体育老师,甚少发言。 午餐间,露西发现自己的眼神被馥若·葛塔森牢牢吸引住。这双瑞典式浅色明眸散放出的狡黠,让她无法抗拒。过重的贺莒小姐,聪颖的吕克小姐,笨拙的瓦格小姐,优雅的雷弗夫人——这些人在这个苍白高大的瑞典神秘女子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花了整个午餐的时间来想一个瑞典女子,她现在等候着南美洲人的降临。 “迪得洛不参加竞赛,”涵妲说,“所以我会请她下午来陪你。”露西本来根本不想要人来陪她——她喜欢独处——但是,有个到英国念书的南美人作伴,倒也是个挺有趣的念头。纳什在午餐后碰到她时说:“如果你不喜欢板球,恐怕你今天下午就要落单了。” 这时另一个高年级学生经过:“宝儿,没关系,骚核桃会照顾她。”“那好。” 宝儿显然很习惯这个昵称,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露西倒是很想会一会骚核桃,坐在阳光花园里,一边消化营养平衡的高纤维午餐,一边思考这个昵称的来由。 “核桃”指的大概是巴西核果。她相信,俗语也拿这两个字来形容疯疯癫癫的人。但是“骚”指的又是什么呢? 一个低年级学生从她身边经过,跑向脚踏车棚,一边向她露出笑容。露西认出这是早上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孩。 “你把乔治安然放回原位了吗? ”露西朝她喊出声来。 “是的,谢谢你。”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微笑着回答,停住脚步,用脚尖站立着,“但是我好像又有别的麻烦了。吕克小姐走进教室时,我刚好把手放在乔治的腰上,其实只是要在挂它时保持平衡而已。恐怕我这一回是有口难辨了。” “日子难过啊。”露西深表同感。 “不管如何,我想我总算了解‘肌肉附着’了。”年轻的莫里斯小姐边说边加速跑向草地的另一边。 萍小姐心想,真是一群好孩子,有教养,干净,又健康。待在这里真是相当愉快。远方地平线上的污点是拉博镇的乌烟。在伦敦上空也有一团乌烟瘴气。还是坐在这里,呼吸带着浓厚玫瑰香味的空气,听着年轻学子的招呼声比较好。她稍稍把脚挪开一些,看着草坪另一头那幢乔治亚式的大型建筑物“老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翼较摩登的“玛利安”式建筑的侧厢略嫌不相称,但在赖式学院搭配上整个大建筑物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迷人的教室都在“老屋”的部分,小型的现代化卧室则置于两翼。相当理想的安排。丑陋的体育馆藏在这些建筑的后方。在星期一离开前,一定得去体育馆看看高年级的体育课。对她来说,这具有双重乐趣。一是去看这些训练有素,连头发也不敢有一丝紊乱的专才,二则是种不可磨灭的快乐,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必跳马或踏上平衡木。 她盯着远远从“老屋”角落处走过来的人影,穿着花朵图案的洋装,戴着顶宽边遮阳帽。看着苗条优雅的来人走过来,露西才了解,在潜意识里,她对拉美人想得过多了。她同时也了解“骚”自何来,而开始微笑。赖氏学院朴实的学生不可能穿着有花朵图案且剪裁得宜的外出服,尤其更不可能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 “萍小姐,午安。我是迪得洛。真可惜,我昨天晚上错过了你的演讲。我在拉博镇有课。”迪得洛以经过练习的优雅姿势脱掉帽子,顺势落座在萍小姐身旁的草地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顺畅:她的声音,她润饰过的言语,她的身体曲线,动作,深色的秀发及蜜棕色的双眸。 “有课? ” “替镇上商店的女孩子们上一堂舞蹈课。非常认真仔细,所以糟透了。她们下星期在本季的最后一节课,会给我一盒巧克力。因为她们喜欢我,也是因为传统使然,而我自己觉得像个骗子。多么虚伪啊,没有人能教会她们跳舞的。”.“我希望她们自己能觉得高兴。学生们外出授课是常有的事吗? ” “当然哕,大家都这么做。这是我们实习的机会。可以去学校、修道院,或是俱乐部这样的地方上课。你不喜欢板球吗? ” 露西努力调适自己,好配合临时转变的话题,并解释自己对板球毫无兴趣。“倒是你怎么不去玩呢? ” “我不玩任何球类游戏。追着一颗小小的球跑来跑去,简直是荒谬至极。我来这里是学舞蹈的。这所学校的舞蹈课程相当不错。” 露西表示,在伦敦一定有更好的舞蹈学校,教授的水准一定也比一所全能体育学院来得高。 “在那样的学校,学生必须很小就开始学习,而且将来必定是以舞蹈为业。而我,仅仅是喜欢舞蹈而已。” “那么你回到——是不是巴西后,会不会教跳舞呢? ” “当然不会,我要结婚。”迪得洛小姐相当简明扼要。 “我来英国是因为恋爱谈得不顺利。他让我神魂——颠倒,但我们实在不合适。 所以我来英国,希望能度过这一段时光。” “你的母亲是不是英国人呢? ” “不,我母亲是法国人,我的祖母才是英国人。我喜欢英国人,到这里——” 她优雅地抬起手,手腕精确地摆动,停在她的颈部,“以下,他们充满浪漫情怀,以上呢,则是食古不化。我失恋后去找我的祖母,在她的纯丝椅座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问她,‘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你知道嘛,就是我该拿我的爱人怎么办才好。她说,‘你可以擤擤鼻子,出国走走。’我接着告诉她,我要去巴黎住在阁楼,提笔画图,就只画一只眼睛和一个贝壳置放在盘子上的抽象画。但是她说: ‘不可以。你要去英国,学着流一点汗水。’所以嘛,我很听祖母的话,我又喜欢跳舞,而且还跳得不错,就来了这里,来赖氏体育学院。一开始,当我说我只要跳舞时,他们还有些惊奇——” 露西百思不解,这个有些风骚的“核桃”在这个朴实的学院要如何受到欢迎如何在这里开展事业? “——但刚好有一个学生中途退学——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你说怪不怪——留下一个空缺,这样对学校不太好,所以他们说:‘好吧,让这个疯疯癫癫的巴西女孩住进小肯的房间,让她来上课吧。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样账面上也能平衡过来。”’“所以你从高年级开始念? ” “只有舞蹈课是这样。你晓得的,我已经是个舞蹈家了。但是我还是跟低年级一起上解剖学,人的骨头还挺有趣的。其他的课,我有兴趣才去上。除了‘水管工程’以外,我所有的课都听过。我觉得上‘水管工程’课,有失体面。” 萍小姐想“水管工程”应该是指“水道卫生”,“这些课你都喜欢吗? ” “课程内容相当丰——富。英国女孩真是天真,和九岁的小男孩相差不远。” 萍小姐脸上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笑容:宝儿·纳什可不太天真无邪。“与十一岁的小女生一般。她们容易‘情绪激昂’。你知道什么是‘情绪激昂’吧? ” 萍小姐点点头。“只要雷弗夫人夸两句,她们就激动得昏倒。我也会昏倒,但是被她们吓昏的。她们存钱好买花给馥若,可是馥若只在乎那个瑞典海军军官。”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露西相当惊讶。 “他就在她的桌上,在她房里。我是说,他的照片。她是‘欧陆人’,她不会‘情绪激昂’。” “德国人也是欧陆人,但是他们也相当容易情绪激昂。”露西指出,“而且他们以此闻名。” “他们身心不均衡。”迪得洛小姐说道,草草了结对日耳曼民族的评论,“瑞典人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希望她喜欢收到的花。” “她当然不喜欢,都丢到窗外去了。但是我发现她比较喜欢没送花的学生。” “所以还是有些人不会‘情绪激昂’哕。” “是有,但是不多。那些女童子军就不太会。我们这里有两个。”她的语气好像在说两只兔子。“她们忙着斗嘴,没时间管其他的事。” “斗嘴? 我以为全世界的童子军都是团结一致的。” “那还得他们同属一种风才行。” “风? ” “气候嘛。在巴西就看得很清楚。风吹声是‘啊——哈’( 她张开红润的双唇,轻轻吐气) ,这种风声下会产生一种人。如果风声是‘嘶——嘶’( 她从咬住的贝齿中用力吹气) ,就会产生另一群人。在巴西是受海拔影响,在苏格兰是东西两岸不同。这是我复活节到苏格兰度假时,观察童子军的心得。坎培尔是属于‘啊——哈’风声的人,所以她是一个综合体,比较懒散,会说谎,但也相当迷人。史都华则是‘嘶——嘶’风声的人,所以她比较耿直认真,相当有自觉性。” 萍小姐忍不住笑出声音。“根据你的说法,苏格兰东岸岂不是住满了圣人? ” “据我所知,她们其实也因为一些私人因素而斗嘴。 大多与一方不尊重对方的招待有关。““你是说,有一个人随着另一个返家过节,然而却行为不端? ”露西开始天马行空地想像:横刀夺爱,偷窃银器,抽烟烧到家具。 “噢,不是这样。是两百年前在雪地发生的一场屠杀事件。”迪得洛提到屠杀一词时,语气中充满了正义感。 这一回,露西真的大笑起来。想到当年坎培尔族人奉英王威廉三世之命,在格伦科屠杀麦氏一族的史事。凯尔特人真是心胸狭窄的民族。 她坐着想凯尔特人想得入神了。骚核桃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来这里,是为了要找研究对象吗? ” 露西解释,她和贺莒小姐是多年老友,也顺便来这里度假,并温和地说:“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也不会拿体育学院的学生来当研究对象。” “真的吗? 为什么? ” “噢,这些学生太正常,太单纯,太相像了。” 迪得洛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抹有趣的神情。所料未及地触及露西,她似乎突然发现露西其实也相当天真。 “你好像不赞同?” “我只是想不到哪个人——哪个高年级学生——会被归类于正常。不太容易找到。” “噢,说来听听。” “你也晓得她们在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读书方式。在这里经过长年的严格训练,还要保持正常,是不太可能的。” “你指的是纳什小姐吗? ” “噢,宝儿啊。她个性坚强,比较禁得起折磨。但你会觉得她对茵恩斯的友谊正常吗? 是挺好的没错,”迪得洛急促地说,“无话可说的好。但是,正常吗? 不。 那是一种同性之间的特殊感情。幸福美满,毫无疑问。但是——”她挥动双手,想找到正确的说词,“这份友谊排除了许多其他的东西。‘门徒们’也一样,只是她们有四个人。” “门徒们? ” “玛修斯、威麦、卢卡斯和赖托蔷。她们一起来学院,又正好和耶稣的门徒同姓氏。现在呢,萍小姐,请相信我,她们连想法都相同了。她们都住在顶楼的房间。” ——她说着便抬头望向侧翼顶楼的房间——“如果你问她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人有没有别针可以借你用,她们一定会说‘我们一个别针都没有’。” “好吧,那戴克丝小姐呢,你说她又有什么问题呢? ” “心智发展不健全。”迪得洛小姐语调干涩。 “胡说! ”露西这回决定坚持己见。“她是个快乐、单纯、没有心机的人。她过得很快乐,再正常不过了。” 骚核桃突然笑了起来。“好吧,萍小姐,关于戴克丝就算你赢。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她们最后的一个学期。 每一件事都会超越常规。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真的,我不骗你。 如果哪个学生本身个性就不稳定,那么,她在这学期绝对会上百倍地严重。如果她们略有野心,在这学期也会变得更加雄心勃勃。如此类推。“她坐直了身子,做了一个总结:”她们的生活方式根本就不正常,所以你也不要期待她们举止正常。“ 第四章 “你不要期待她们举止正常。”萍小姐重复着这句话。 这个星期天,她坐在相同的地点,看着面前草地上一张张快乐而且再正常不过的年轻脸庞。她愉快地看着她们。就算她们之间没有超群的天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心存恶念。在她们一张张晒红的脸上,更是毫无任何一丝病态或筋疲力尽的迹象。 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安然度过了涵妲所制定的严格课程,萍小姐不禁想,如果严厉管教能造成美好的成果,也许她也该认同这套方法。 她饶有兴致地注意着“门徒们”。由于长期生活在一起,她们虽然体型各自不同,但神态看来有些相像——就像夫妻长期相处后的感觉。她们都有张圆脸,同样有着快乐期待的表情,通常人们要稍晚才会发现其实这四人体格和肤色的差异。 她同时颇为有趣地看着汤玛丝,那个总是晚起的威尔士人,这个小个子长相颇有乡土气息。还有欧唐娜,从浴室里的闻其声到现在总算能观其人:是个标准的爱尔兰女子的长相,细致的皮肤,配上大大的灰眼及长长的睫毛。至于相对置身于团体两端的两个童子军则较不起眼。 红发的史都华正从草地上的盘子里切下一块蛋糕。( “这是克劳馥糕饼铺买来的,”她带着讨喜欢的爱丁堡腔,“你们这些只吃过平价面包的人,总算可以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美味了! ”) 发散着朦胧美的坎培尔,双颊粉嫩,发色棕褐,倚在杉木旁,慢慢地享用涂了奶油的面包。 除了轮廓平扁,有着土着脸孔的哈赛特是南非人之外,高年级的其他学生,都算得上是伊丽莎白女王所说的“纯英国人”。 其中惟一出众且超乎寻常的,只有玛莉·茵恩斯,宝儿·纳什的密友。这让萍小姐感到一阵奇特的满足。她觉得她们搭配得宜,宝儿所选择的朋友应该是内外兼修的。 并非茵恩斯特别好看,她的眉心始至双眼,带给整张脸庞深思的表情,反而使人忽略她迷人细致的骨架。与宝儿完全不同,宝儿活泼可爱而且容易发笑,尽管大伙儿的话讲个不停,但萍小姐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到茵恩斯露出一丝笑容。昨晚,与教员们度过了一个傍晚后,萍小姐回房更衣时,传来敲门声。“我是来看看你需不需要什么东西,顺便为你介绍隔房邻居玛莉·茵恩斯。如果你需要什么协助,茵恩斯可以随时帮忙。”宝儿说罢便马上离开,留下茵恩斯一人独撑大局。露西觉得她相当迷人而且聪明,只是显得有些拘谨。她甚至没有稍稍微笑,就好像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值得让自己发笑,态度虽然称得上友善,但也没有试图寻找话题聊天。 在露西最近才认识的学术圈内,这样的态度并非少见,但是在一所充满欢笑的体育学院,这简直就像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简直就是。茵恩斯对书本——那本厚厚的灰皮书——和对她自己的兴趣肯定不会是这样。 坐在杉树荫下,露西怀疑地想着,不知玛莉·茵恩斯是不是觉得人生无趣呢露西一直以自己善读脸相为傲,而最近更是相当倚重自己的这些分析。比方说,眉心低垂过鼻,眉尾上扬过额的人都是心有谋略,这一点,她可从来没错过。有人,好像就是专门研究面相的葛登也发表过观察报告,当一群人在公园听演说时,留下来继续听的总是鼻子较长的人,短鼻子的人多半会走开。所以,现在看着茵恩斯的眉毛位置和坚定的嘴角,她怀疑这个专心致志的表情,是在阻止笑声的出现。这绝对不是一张现代的脸,这是——是什么呢? 是历史书上的插画或是画廊里的一幅人像? 反正,不是一张女校游戏课老师的脸。绝不可能。拥有像茵恩斯这样脸孔的人,通常是历史创造者。 在这么多张围绕在她周围谈笑风生的脸孔中,只有两张脸是无法令人立刻喜欢的。一个是坎培尔,太过柔顺,言语过度轻柔,太易于迎合他人。另一个则是满脸雀斑的鲁丝,她双唇紧闭,态度警觉。 鲁丝午茶时迟到,当她出现时,所有的人却突然安静下来。这让露西联想起老鹰飞过时的一片鸦雀无声。但这阵沉寂中并不带有恶意。就好像是大家注意到她出现而突然停止说话,但是却没有人喜欢她到邀请她加入自己这一圈人的地步。 “恐怕我是迟到了。”鲁丝这么说。在一阵沉寂中,露西仿佛听见有人说:“书蛀虫! ”为鲁丝小姐无法从书堆中抽身下了个结论。纳什为露西介绍鲁丝后,她在草地上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中断的话语声接着继续响起。露西一向体谅无法参与团体行动而被排挤在外的人,于是对这个迟到的女孩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但是在看见那张严峻的脸庞时,她顿然了解这个情绪是多余的。如果说坎培尔的过度柔顺不讨人喜爱,那么鲁丝则是完全相对的。除了推土机外,没有什么别的事物可以形容鲁丝小姐造成的印象。 “萍小姐,我的蛋糕你一点也没尝! ”戴克丝老实不害臊地把萍小姐当成旧识,坐在她的座椅旁边,一条腿往前直抻,像个洋娃娃似的。 “哪一个是你的? ”露西的眼睛看着琳琅满目的点心篮,这和校园餐厅一般的面包可是大大不同,足以开个乡村宴会了。 戴克丝贡献的,似乎是淋着奶油酱汁的巧克力三明治。露西当下决定,看在友情的份上( 当然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的贪吃) ,仅此一次,把体重问题抛在脑后。 “你们每个周日午茶都自己准备蛋糕吗? ” “不,是因为你来的缘故。” 坐在她另一侧的纳什笑了出来。“萍小姐,在你眼前的这一群人,都是天天到厨房挖食物的贪吃鬼。没有任何一个体育学院的学生不爱吃的。” “在我整个的学校生涯中,亲爱的,我随时都觉得快饿出病来了。只有羞愧能让我不吃早餐,但半个小时后,我会饿得可以吃得下一匹马。” “这就是为什么你惟一的罪过是——”鲁丝正要说话,史都华在她背后狠狠踹了一脚,让她差一点往前跌倒。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纳什语带嘲讽,企图掩盖鲁丝未完成的句子,“我们还准备了一堆清凉饮料呢! ” “我们甚至还慎重地开会讨论,是不是得为你而盛装出席。”戴克丝边说边切着巧克力三明治分给大家,对刚才的失态毫无感觉。“但是后来我们觉得你不够特殊秽:邀句话带来一阵笑声,她慌忙补充,”我没有恶意,我们是觉得你会喜欢大家原来的样子。“她们的穿着形形色色,依个人品味或所需不同而定。 有人穿短裤,有人穿蓝色的麻质运动上衣,也有人穿着粉彩水洗丝质洋装。但是没有带花朵图案的丝质洋装,迪得洛去拉博镇上的修道院陪修女喝茶去了。 “此外,”长得像荷兰娃娃的盖林琦发言了,她就是昨天早上五点半,在庭院对面窗户出现的黑脑袋瓜子,也就是祈祷某个人朝汤玛丝丢个东西,遏止戴克丝无尽哀叹的女孩。“此外,虽然我们很想为你尽主人之谊,萍小姐,但是期末考试就迫在眉睫。就算是技术再高超的变身演员,也需要五分钟才能换上星期日最好的衣服,你若能接受我们的一身破烂衣服,就等于贡献了——”她停顿下来,开始默数,然后心算——“你就等于贡献了一小时零二十分钟的时间给人类智慧。” “你可以扣掉我的五分钟,亲爱的,”戴克丝用专家的舌头舔着流下来的奶油酱汁,“我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大脑皮质层,惟一的结论是我本人没有这个皮质层。” “你一定有的。”有学问的童子军——坎培尔用软若糖浆的格拉斯哥腔发言。 但是没有人注意这个太过于必然的论点。 “我个人认为,生理学我最讨厌的部分是绒毛。想想看,在短短不到一英寸的二十分之一的长度里,它的横剖面就有七个部分。”欧唐娜说。 “你们对人体组织必须要了解到这么精细的地步吗? ”露西问。 “星期二早上就必须这样,”瞌睡虫小汤说,“之后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露西想起她答应过自己,在礼拜一早上要去看女孩子们上体育课,便问在期末考试的那一周,体育课是否照常进行。女孩子们向露西确认课程照常举行。在成绩发布日就不同了,两周前就开始停上体育课。她这才知道,成绩发布是仅次于期末考试的重头戏。 “我们的家长都会来,”“门徒们”之一说,“而且——” “她是说所有人的家长,”另一个门徒接下去说。 “——还有友校的人,以及——” “拉博镇上的乡绅,”第三名门徒补充。好像是相互应和一样,只要有一个门徒开始说话,其他的就会自动唱和。 “以及郡内的权贵人士。”第四个人把句子讲完。 “简直是恶意谋杀。”第一个门徒做了总结。 “我就喜欢成绩发布会。”鲁丝说完后又是一片安静。 空气中没有不友善的气氛。纯粹是孤立。没有人对鲁丝说的话有任何评语。她们用漠然的态度完全不理会她。 “我觉得让人们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挺有趣的。” 她用防卫的语气加上一句。 其他的人一样不置可否。露西从来没见识过英国式的沉默被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如此淋漓尽致的残忍。她的指尖不禁因同情而开始扭曲。 鲁丝倒是没有这么容易屈服。她审视眼前的餐盘,伸手取东西吃,并问:“壶里还有茶吗? ” 纳什俯身去拿茶壶,而史都华则继续四门徒的话题。 “真正能称得上恶意谋杀的,是抽职位签儿。” “职位? ”露西问:“你是指工作吗? 但是为什么要抽签儿? 你们一定都知道自己申请的是什么工作,不是吗? ” “我们只有少数人需要申请,”纳什解释道,一边从茶壶里倒出变浓的茶。“学校通常有足够的申请名额来运作从前雇用过赖氏学院毕业生的地方.通常都会在有新的缺额时写信给贺莒小姐,请她推荐人选。如果需要的是资深或主管人员,她可以传达消息给想要换工作的前几期毕业生。但是通常一有空缺,都由应届毕业生填补。” “她们通常薪资都不太高。”门徒之一说。 “没有人在第一个工作就能得到高薪。”第二个门徒说。 “钱少了些。”第三个人补充。 “但尊严仍在。”第四个人说道。 “所以啦,”史都华说道,“整件事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在你被传唤到贺莒小姐房里,从她口中听到你的命运时。” “或是搭火车离开拉博镇,因为贺莒小姐根本没有召唤你。”汤玛丝加上一句,看来她对自己的未来工作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认为自己会失业,不得不抱憾回老家山区。 纳什往后坐在后脚跟上,对露西微笑着。“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我们有一些人已经有了决定,所以不需要和大家竞争。比方说哈赛特要回南非工作,门徒们则全部要从事医疗工作。” “我们要到曼彻斯特的一家诊所工作。”门徒其中一人解释。 “那个地区风湿病患者很多。” “很多人有肢体上的毛病。” “还有许多学术界前辈。”——另外三人自动补充。 纳什露出慈爱的笑容。“我要回到我从前的学校当教练,而骚核桃——迪得洛当然不用工作。所以了,没有那么多人真正得找工作。” “如果我不赶快回去研究肝脏,很快就会失去找工作的资格了。”汤玛丝亮晶晶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真是夏天午后的最佳消遣。” 她们懒懒地移动位置,抗议般地又继续交谈。但在心有牵挂的状况下,还是一一地开始收东西,像恋恋不舍的儿童拖着慢慢的脚步离开,消失在阳光花园的另一端。这时露西才发现除了鸟语花香外,自己独自一人留在花园里。 她坐了半个小时,幸福至极地看着树影慢慢地从脚边伸展出去。接着,迪得洛从拉博镇回来了,才与一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一起喝午茶的露西,倒觉得这个以巴黎式的优雅姿态顺着小径走着的女孩有些突兀。她看见露西,于是改变方向走了过来。 “下午收获如何? ” “我不要求收获,但这是我所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下午。” 骚核桃站着凝视她。 “你真是个非常好的人。”她语不相干地回答,轻移莲步,往房子走去。 露西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年轻,但是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一个毛丫头竟敢让她觉得自己既笨拙又天经验! 她突然起身去找涵妲,一面提醒自己是写了一本书的露西·萍,曾在许多学会演讲,列名在名人录中,更是公认的研究人类心理的权威。 第五章 “什么是校园犯罪? ”晚餐后一起上楼时,露西问涵妲。她们停在敞开的扇型窗前,往下看着中庭,让其他前往画室的人超过她们身边。 “利用体育馆当做往外跑的捷径。”涵妲马上说。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 涵妲转过身来,锐利地看着她。一会儿之后才说:“亲爱的露西,这些女孩子们用功的时间都不够了,怎么可能有空去策划或真正去犯罪。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的? ” “午茶时有人讲的一句话,有关犯下的‘唯一罪行’,好像与饥饿有关。” “噢! 是这个啊! ”涵妲紧蹙的眉头散开了。“偷窃食物。 我们偶尔会有这种状况发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总是有些人无法抵抗诱惑。 ““你的意思,是去厨房偷吃东西吗? ” “不,是拿学生房里的食物。小毛病罢了,不会太严重.自己就会停了。这实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不过是欠缺意志力的表现而已。学生不偷钱也不拿任何物品,却无法抗拒蛋糕的诱惑。尤其是甜蛋糕。她们消耗太多能量,身体需要许多糖分,虽然在餐桌上没有饮食分量的限制,她们仍是永远处在饥饿状态中。” “她们的确是相当努力。依你看,大约有多少比例的学生可以顺利结业? ” “这些学生里面,”——涵妲朝着一群穿过中庭往草坪走去的高年级学生点点头——“百分之八十的学生,这是平均数。有人一次考试便通过,有些学生则须考第二次。” “但她们并不都能顺利毕业,一定有一些意外状况吧? ” “是啊,总是有意外的。”涵妲转身,开始爬上阶梯。 “迪得洛替补的那个女孩呢,也是因意外才没有继续学业吗?” “不,她精神崩溃。”涵妲简短地回答。 露西跟在她朋友庞大身躯的后头,走上浅浅的阶梯,听出了涵妲的语气。像是涵妲小时候当班长时说的:“衣帽间地板上不准放拖鞋。”这语气不留任何讨论的空间。 要知道,涵妲不认为这所她钟爱的学校是年轻学子的祭坛。中学是莘莘学子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如果有少部分人认为这条通道危机四伏,那么只能说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绝不可非难学校创始人的美意。 “就像是在修道院一样,”纳什昨天早晨说的,“没有时间去想像外界的生活。” 这是事实。萍小姐见识了学校的日常生活。昨天晚上用餐时,她也看见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的尚未批阅的两份报告。但是在修女院里,世界虽小却仍保安宁。毫无竞争,事事顺遂。修女院里没有焦虑过度、需要疯狂全力以赴的生活。相同的,只有自我吞噬及无尽的狭隘。 果真如此狭隘吗? 她怀疑,想起画室中的聚会。如果是在其他的专科学院,参加聚会的多半是同一类型的人。 如果是科学学院,聚会里必然充满科学家;若是神学院,则会有许多神学论者。 但是在这间挂着画作、铺着印花棉布的温暖画室里,高高的窗户敞开着,吹来了夏夜的花草香,却也集聚了不同世界的各种人。雷弗夫人优雅地靠在帝政时期式样的硬沙发上,用绿色的滤嘴抽着一枝黄色的烟,代表充满油彩、艺术和造作的戏剧界。 端坐在椅子上的吕克小姐,则代表了书籍与讨论的学术界。年轻的瓦格小姐忙着倒咖啡,是运动界中体能、竞赛与直觉的代言人。晚餐的客人,同时也是客座教师艾宁·奈特医师,则是医界代表。外国代表没有出席:馥若·葛塔森陪着她不会说英文的母亲回房去了,以方便用瑞典话交谈。 露西继续编织着一个离校生的故事,有这么多不同世界的代表授课,学生离开至少不会是因为课程内容不够精彩。 “萍小姐,在与学生们度过一个下午后,你对她们有什么看法呢? ”雷弗夫人滴溜溜地转过眼珠来,问着露西。 多愚蠢的问题! 露西心里一边想着,并开始怀疑,一对值得尊敬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要如何才能培养出犹如蛇蝎般的雷弗夫人。“我想,”露西为自己可以诚实发表己见感到高兴,“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当赖氏体育学院的活广告。”涵妲脸色明亮了起来。学校就像是涵妲的生命。赖氏学院的一草一木和任何一项活动,都和涵妲息息相关,学校就是她的双亲、爱人和孩子。 “她们的确是一群可爱的年轻人。”朵琳·瓦格愉快地唱和着。她自己脱离学生时代没有多久。 “她们像一群嗜战的野兽,”吕克小姐犀利地说,“竟然以为画家波提切利是一种意大利面。”她一边审慎地检查瓦格小姐递给她的咖啡。“说到这个,她们更是连意大利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前不久,戴克丝还在上营养学时,站起来指控我破坏了她的想像。”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任何有关戴克丝小姐的事物都不可能被破坏。”雷弗夫人以慵懒如丝绒般的语调道出了心得。 “你破坏了她的什么想像r 安顿在窗边座位上的年轻医师发言了。 “我不过告诉她们,所有意大利面都只是面粉制品。 这显然造成了戴克丝对意大利印象的幻灭。““她想像中的意大利是什么样子的? ” “摇曳生姿的通心粉,延伸出茫茫的一片面海。” 涵妲在小小的一杯咖啡中加了两块方糖( 露西心中暗自钦羡:真好,身材已经像是个面粉袋,自己却能毫不介意) ,转过身来说道:“至少她们与犯罪沾不上关系。” “犯罪? ”众人异口同声讶然问道。 “萍小姐刚才问到赖氏学院的犯罪事项。这真是不改心理学者的本性。” 在露西还来不及为自己简单的求知欲做任何辩解前,顺着涵妲的话头,雷弗夫人便说:“那么,非得让她开口不可了。快把我们藏起来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掏出来,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行? ” “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在上个圣诞节左右,有人没开车灯骑脚踏车罢了。”瓦格小姐自动地说。 “犯罪,”雷弗夫人说,“是犯罪,不是小小的行为失检。” “如果是失检,还有那个可怕的花痴,每个礼拜六晚上都在拉博镇驻军营门口出现。” “是啊,”吕克小姐一边想着一边说,“我们把她拉出来之后,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知道呢? ” “她在普利茅斯的海员庇护所工作。”涵妲在众人大笑声中张开了眼睛。“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近十年来惟一真正的犯罪事件,你们也很清楚,就是手表事件。即使是这件事,”涵妲马上补充,深怕影响她钟爱的学校校誉,“也应该算是性格偏差,而不算是偷窃。她除了手表之外什么都不拿,而且手表也从来不拿来用。只是大大方方地摆在书桌抽屉里。总共有九只手表,是行为偏差。” “若参考先例,她现在应该是和金匠一起工作了。”雷弗夫人道。 “我不知道,”涵妲严肃地说,“我想她的家人把她留在家中看管。他们家境还算富裕。” “瞧,萍小姐,校内发生事件的比例不到三分之一。” 雷弗夫人摇着削瘦的手,“我们不是群太有趣的人。” “过分正常了。”瓦格小姐接话,“偶尔若能有些小丑闻发生,会比较有趣。 在倒立和后滚翻之外,总要有些其他的变化。” “我倒想看看倒立和后滚翻。”露西问,“我明天早上可以去看高年级上课吗¨涵妲马上表示她一定得去看高年级上课。她们忙着准备成绩发布的表演,所以这一次可以算是特意为露西而做的演出。”她们是最好的一届。““在星期二体育期末考时,我可以第一个使用体育馆吗? ”瓦格小姐提出问题后,大家便开始讨论时刻表的安排。 萍小姐换到窗边的座位,与奈特医师聊了起来。 “你是不是教有关‘肠绒毛’方面的课程呢? ” “噢,不是。健康教育是一般的中学课程,凯琳·吕克负责这门课。” “那么你教什么呢? ” “教不同年级不同的课程。公共卫生,就是一般所说的‘社会’疾病。人生百态,就像是你的课程。” “心理学吗? ” “对。公共卫生是我的工作,但是心理学是我的专长。 我非常喜欢你的书,最令我激赏的是这本书的通达客观。 通常人们会容易去浮夸一个抽象的主题。“露西脸上略略泛红。最能取悦人心的,就是专家的美评。 “另外,我担任学校的医疗顾问,”奈特医师面带趣味地继续说下去,“不过是闲差罢了,她们这一群学生简直是无比健康。” “但是——”露西开口。是那个局外人迪得洛一意坚持学生们有不正常的地方。 如果她的想法属实,那么这个局外人,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专家,应该可以一眼看出才是。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状况,”奈特医师理会错了露西的“但是”二字的意思,“她们的日常生活少不了常见的小伤害——瘀伤、扭伤、手指脱臼这一类的问题,但极少出现严重的状况。我在这里这一段时间,只有班特丽——就是原来住在你现在住的房间的学生——跌断了腿,下学期才能再回来上课。” “但是——这些需要全力以赴的训练,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生活,难道她们在这样的压力下不会崩溃吗? ” “会,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学期更是难捱。在学生眼中,这是一段最艰辛的时刻,有各式各样的考核课程——” “考核课程?” “对,每个学生都要上体育及舞蹈课,并且需要在教员面前演出,以演出作为评分标准。这够令人紧张的。这就是考核课程。另外还要加上其他科目的期末考试和成绩发布,分配工作,离开学校生活等等。对这些亲爱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们出乎意料地精力充沛,否则没有办法这样子坚持过来。让我再帮你加一些咖啡。我自己也要一点。” 她拿走露西的咖啡杯,走到桌旁,露西靠回厚厚的窗帘折缝,向下看着花园。 太阳沉下后,景物线条显得模糊许多,清凉且带着水气的空气拂过她的面颊。房子的另一端( 也许是学生的教室) ,响起钢琴声伴和着女孩子的歌声。迷人的歌声: 唱来丝毫不费力,声声清亮,完全不卖弄花哨的技巧及时髦的声部变换。曲调充满了民谣风味;传统中带着感性,绝非自忧自怜故作姿态的靡靡之音。毫不矫揉造作的年轻嗓音配合着纯真的古老曲调。露西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未经人工修饰的音乐了。这个时候如果是在伦敦,绝对只有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收音机声响;在这个世外桃源呢,则是清爽的空气,草香的花园和女子发自内心的歌声。 我在伦敦住太久了,她心想,我一定变了。也许该在南部住一阵子,或者是出国。人有时候会忘记这个世界正充满活力。 “谁在唱歌? ”露西接过咖啡杯。 “我想是史都华。”奈特医师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萍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救我一命。” 露西表示如果能救医师的命,将能给她带来最大的满足感。 “我要到伦敦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奈特医师秘密地说道:“时间是星期四,但是那天我刚好有一堂心理学课程。贺莒小姐觉得我一天到晚都在参加医学会议,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再使她答应让我走。但是如果你肯帮我代课,事情就好办了。” “但是我明天中午过后就要回伦敦去了。” “太不巧了! ”奈特医师大失所望,“你一定得回去吗? ” “说来倒也奇怪,我刚刚才想着我有多不愿意回伦敦去。” “那么就不要走。多留个一两天,顺便救我一命。就这样嘛,萍小姐。” “我来代课的话,涵妲会不会说什么? ” “你的想法未免太荒唐了。我是畅销书作家,我是名人,我是这个科目最新教科书的作者——” 露西摆摆手承认失言,但是她的眼光却飘到花园去了。她为什么要回伦敦去呢有什么在那里等着她吗? 没有事也没有任何人。她头一次感觉到她那精致的名人生活有些苍凉,也有些狭隘,有些欠缺人性。有可能吗? 那个她一度满意无比的生活竟是如此欠缺温馨的感觉。与人的接触是不少,至少她生活中充满了与人的接触。 但现在想来,其实接触的都是同一类型的人。除了来自曼彻斯特郊区,在她家中帮忙的毛莫斯太太,和偶尔邀请她去度周末,住在华柏丝威镇的希丽姨妈外,就是一些小商人了。 她的接触对象总是与出版业和学术界有关。当然了,来自这两个领域的先生小姐们既聪明又有趣,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的兴趣实在相当有限。比方说,她不可能与同一个人谈到社会保险、内山民谣和奖券开奖。这些人每一个都学有专精,而他们的专精都与版税有关。露西连自己的版税都搞不清楚,时常无法与他们交谈下去。 更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年轻的。 至少没有这些孩子们年轻。也许在她所认识的人里,有一些年龄与这些学生们年纪相仿,但是除了年岁之外,他们早已被世间的对错,以及自己本身的重要性压得不再年轻了。改变一下,认识世间的初貌也好。 再说,被众人所喜爱是件不错的事。 实在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探讨为什么她想要多留一些时间,为什么她昨天早晨愿意放弃文明的舒适。被众人喜爱真好。 过去的几年里,她从被冷落,被忌妒,被景仰,被阿谀奉承,一路走来成为一个教养得宜的人。她最后一次领略被喜爱的温馨,是小学毕业时领到的奖品和同学的一番赞词。能留在这样一个年轻、欢喜又温暖的环境里,她情愿不去关心铃声、煮豆子和浴室的问题。 “奈特医师,”瓦格小姐的声音从身后的谈话声中扬起,“门徒们有没有要你介绍曼彻斯特的某个医师给她们认识呢? ” “有,她们四个一起问了,我当然一口答应了。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帮她们介绍,我觉得她们一定会相当成功。” “把她们四人分开来,个个都平凡无奇,”吕克小姐说:“但是集合四个人的力量,她们无坚不摧,这对她们将来在兰开郡的前途绝对有帮助。这是我第一次碰到的个案,四个人结合起来的力量可以抵得过六个半人。如果没有人要读《周日时报》,我要把它带走哕。” 显然没有人要读。露西今天中午看见时,这份报纸就已经原封不动地躺在画室的桌上了,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吕克小姐动过它。 “这一届的高年级学生把自己照顾得相当好。我们几乎不用帮什么忙。她们不像其他几届学生,没有什么不满的状况。”雷弗夫人的语调充满嘲讽。 “这总能令我感到讶异,”贺莒小姐的语气一点也不嘲讽,“每一个学生要如何在偌大的就业市场上,顺利地找到正确恰当的工作机会。一有空缺出现,马上有人替补。几乎像是——一部机器中完全相同的两个零件。令人讶异地吻合。我想,我在赖氏学院的这几年当中,还没有发生过错误的安排。对了,顺便提一下,寇威学院来了一封信,你们知道,就是在爱丁堡的寇威学院。提到慕卡德小姐要结婚了,需要有人替代她的缺。茉莉,你还记得慕卡德小姐吧? ”除了涵妲外,最资深的人员就是雷弗夫人了,她的受洗教名正是茉莉。 “我当然记得她。她跳舞像是一团没发酵的面团。”这位夫人对人的评断,来自于她们如何跳芭蕾舞中单脚画圈的动作。 “好女孩,”涵妲高兴地说,“我觉得辛娜·史都华会适合寇威学院。” “你告诉她了吗? ”瓦格小姐问。 “没有,还没有,我得再三考虑之后再决定。” “你是说慢慢策划吧? ”雷弗夫人说,“你一定早在昨天中午就知道了,因为那是最近一次邮差送信的时间。藏到现在才告诉我们。” “事情也没那么重要,”涵妲以防备的语气回答,并露出了一个近似假笑的笑容。“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个‘最佳良机’,真正的好工作。” “说嘛! ”众人齐问。 但是涵妲不肯,因为还没有接到正式的通知,万一真的没有任何通知书或申请表格呢? 没确定前最好不要讲。 但是她看来仍是相当兴奋,而且神秘十足。 “好吧,我要就寝了。”吕克小姐拿起报纸,转身背向涵妲庞大的身躯。“你明天会用过午饭才离开吧,萍小姐? ” “呃,”露西出其不意地突然宣布,“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多留几天,你也问过我的,”她提醒涵妲,“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而且这里又是这么迷人,所以——” 天哪,她自己都觉得像个笨蛋在说话。她难道永远学不会当个名流露西·萍吗她的这阵结巴换来一阵同意声。露西看到连吕克小姐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快乐的影子时,不禁一阵感动。 “留到星期四嘛,那天我有高年级的心理学课,帮我代课,让我好去伦敦参加医学会议。”奈特医师如此提议,好像是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个点子似的。 “这个嘛,我不晓得是不是——”露西演着戏,用不确定的眼光看着涵妲。 “奈特医师老是跑来跑去,参加那些会议,”贺莒小姐表现出毫不热中且不赞成的态度。“但是如果有幸能让你再帮学生上一堂课,露西,我们绝对欢迎。” “这是我的荣幸。能成为临时教员,比当一个客串一堂课的讲师要有意思多了。 我非常愿意留下来代课。”她起身向暗暗地握着她手臂表示感谢的奈特医师眨眨眼。 “现在我大概得回到学生宿舍去了。” 她向大家道过晚安,和吕克小姐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相偕往房子的后方走去时,吕克小姐的眼光看向路旁,但是露西仿佛在那一对冰灰色的双眼中,捕捉到一抹友善且愉悦的神情。 “你是真的喜欢我们这个动物园吗? ”吕克小姐问露西:“还是你只是想在你私人布告栏上多钉上一些纪念资料? ” 这正像是那位“骚核桃”昨天下午所说的话。“你来这里,是为了要找实验对象吗? ”既然如此,她决定做同样的回答,看看吕克小姐的反应。 “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喜欢这里。在一所体育学院里,不太可能有超乎正常的病例发生,你说,不是吗? ” “为什么不可能? ”吕克小姐发问了,“整天操练到汗流浃背也许让理智变得迟钝,但是情绪变化却仍然存在。” “真的吗? ”露西讶然,“如果我累得像一条狗,我一定对任何事都失去感觉,只想上床好好睡一觉。” “狠狠地睡一觉没问题,是既正常,又愉快和安定的反应。要是睡醒后仍然疲惫,那么问题就来了。” “什么问题? ” “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吕克小姐圆滑地说。 “那么依你说,睡醒后仍然疲惫的状况时有发生哕? ” “呃,我不是她们的医疗顾问,所以实在没有义务拿着听诊器到处找问题,但是我敢说,九成以上的高年级学生在最后一学期时,会累到觉得连早晨起床都是一场轻微的梦魇。人在疲倦的时候,总是无法正常地控制情绪。 无足轻重的障碍会变成像世界最高峰一样巨大,无心的言语会变成诉怨的主题,小小的失望会演变成自杀事件。“露西脑海里浮现出午茶时出现过的面孔。一张张晒成棕红色,快乐地带着笑容,无忧无虑和信任的脸庞。在一群轻松健康的学生里,哪里找得出任何一丝扭曲和暴躁的征兆呢? 无迹可循。她们的确悲叹着课业繁重,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带着幽默感的抱怨罢了。 她们可能真的疲惫。事实上,她们绝对是相当疲惫——如果不累才是奇迹。但是,露西不相信她们会累到不正常的地步。 “我的房间到了,”吕克小姐停下来,“你有没有东西可以读呢? 我想你本来打算昨天就离开,大概不会带什么书籍吧。要不要我借给你什么书呢? ” 她打开房门,露西看到一间整整齐齐的房间,惟一的装饰品只有一幅版画,一帧照片和一壁橱的书。从隔壁房间则传来瑞典语的交谈声。 “可怜的馥若,”吕克小姐突然说道,露西则凑上她的耳朵。“她一直想家。 能再用自己的语言谈天说地一定很好。”发现露西的眼睛看向照片,她说,“我的妹妹。” “她真可爱。”露西说着,同时希望语气中不要泄漏出任何的惊奇。 “是啊。”吕克小姐拉上窗帘,“我讨厌飞蛾,你呢? 我妹妹出生时我已经十几岁了,几乎是我一手把她带大的。 她现在念医学院三年级。“她走过来和露西站着一起瞧了一下照片。”你想读些什么书呢? 从鲁扬到普鲁斯特的书这里都有。“露西拿了《青年访客》。距离她上次读这本书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但是当她第一眼看到这本书时,还是忍不住要微笑。反射作用,毫无意识的。她抬头发现吕克小姐也正微笑着。 “呃,有件事我绝对不会做。”露西遗憾地说。 “什么事? ” “写一本能让全世界微笑的书。” “并非全世界,”吕克小姐的笑容渐渐扩大,“我有个表亲只读了半本就停了。 我问她为什么时,她说‘一点都不像真的’。” 于是露西一路面带微笑地走向她的卧房,一面高兴明天不必赶火车,一面想着吕克小姐,既有个心爱的小妹妹,也喜欢荒诞的故事。当她走进侧翼长长的走廊时,她看到宝儿·纳什在另一端的楼梯转角处,将一个手摇铃举到齐肩,下一秒钟整个侧翼便充满了刺耳的铃声。她就地站住,双手掩耳,宝儿却边摇铃边笑她。宝儿站在那里,手持虐人武器的样子真是可爱。 “摇睡觉铃也是高年级班代表的责任吗? ”露西在宝儿终于停止摇铃时开口问她。 “不是,高年级学生每周轮流,这周刚巧轮到我。名单依姓氏排列,由于我排名比较靠后,一学期只会轮到一次。”她看着萍小姐,压低音量用假装信任的语调说,“对只轮到一次,我假装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觉得盯着钟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其实我非常喜欢制造噪音。” 没错,露西心想。精神放松,健康状况良好,她铁定喜欢制造噪音。接着,几乎是立即反应,露西又想,也许她喜欢的不是制造噪音,而是在一群人中手握权力的感觉。不会的,她驱开这个想法。纳什的人生很顺,一辈子只要张口伸手,就能得其所愿。她不会需要任何与满足有关的替代品,她的生活毫无欠缺。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响亮的铃声罢了。 “不过,”纳什与她一起下楼,“这不是睡觉铃,是熄灯铃。”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得熄灯呢? ” “当然不用,众神祗可以随心所欲。” “即使是外宿的神祗也可以吗? ” “你的小屋到了。”纳什打开电灯,站到一边去,好让露西走进明亮的小房间内。在夏天的晚间的乔治亚式画室待了好一阵子后,这间明亮的房间就好像是美国杂志里的插图一般。“真高兴能遇见你,我要忏悔一件事。我明天没有办法帮你带早餐上来。” “没有关系,”露西正说着,“我反正怎么样都得起床——”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是莫里斯——一个低年级学生——想要帮你送过来,而且——” “绑架乔治的那个女孩吗¨”对,我忘了你当时也在场,就是那一个。她认为,要是不在你的最后一天送早餐给你,会对她的人生造成极大的缺憾;所以我告诉她,只要她不向你要签名照,不要打搅你,就没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个好孩子,要是能帮你送早餐,一定会很高兴。“就算是杀人犯送早餐给她也没关系,露西只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享用她的烤吐司。她仍然谢过莫里斯的好意,并表示明天并不是她停留的最后一天。她打算留下来,到星期四上完课后才离开。 “你真要留下来吗? 真是太好了! 我好高兴! 每个人都会很高兴的。你对我们真好。” “像药品一样对你们好吗? ”露西皱着鼻子抗议。 “不是,像补药一样好。” “像某人的咳嗽糖浆一样吧。”露西心里其实很高兴。 高兴得以至于对上发夹——这个平常视为一项烦人工程的动作——都丝毫没有感到厌烦。她在脸上涂上面霜,对自己这张素脸仔细地审视着。毫无疑问,圆脸的线条比较柔和,也看不出皱纹。如果脸蛋长得非常像一块甜饼,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这块甜饼表面光滑无痕。她想,上苍给每个人一张适合自己的脸,如果她有着明星般挺秀的鼻梁,那么她还得每天打扮好来搭配。如果她的脸像吕克小姐一样瘦削,她也只好忍着过日子了。露西从来不会在生活中忍耐任何事物,即使是写书时也一样。 萍小姐及时想起没有床头桌这件事——不鼓励学生躺在床上看书——她把灯关掉,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院子。她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赖氏学院一片宁静。话语声,铃声,笑声,抗议声,脚步声。浴室中的流水声等来来去去的声音,全部沉静了下来,黑暗中只有寂静的深夜。 “萍小姐。” 对面的窗户传来一声耳语。 她们看得见她吗? 不,当然看不见。有人听见她拉动窗帘的声音。 “萍小姐,真高兴你愿意留下来。” 校园里的言语流传就像攀爬的葡萄藤。她和纳什不过在十五分钟前才互道晚安,消息就已经传到对面的房间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庭四周的窗户便传来像重唱般的低语。对啊,萍小姐。 我们都好高兴。高兴。萍小姐。 对啊。对。高兴,萍小姐。 “大家晚安。”露西说。 晚安,大家回答着。晚安。真高兴,晚安。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放刚上过了发条的手表——惟一的一张椅子——明天早晨就不必在枕头下搜寻了。多奇怪啊,昨天早上她还等不及要离开这个地方呢。 也许是出于心理学家的自重,萍小姐丝毫没有任何预感,也没有听到任何小精灵在她陷入昏睡的耳朵旁低语:“离开这里。趁没发生事情前赶快离开。离开这里。” 第六章 木砖地板上一张张椅子随意置放着,学生们从跪姿起身,转头面向教员们排成一列参加晨祷。刚成为“临时教员”的露西,为了弥补自己在床上用早餐这项不符教员身份的过失,特别来参加八点四十五分的晨祷活动;尽管如此,在过去的几分钟内,她惟一做的事,是观察跪在她面前那一排排中学生的腿,并深深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让一双双腿都各具特色。早晨的这个时刻,学生们身着制服,脑袋瓜子埋在恭敬的双手中,但是她发现,由双腿来辨认不同的人,与经由脸孔来辨认的效果相当。瞧瞧,眼前一双双固执的、轻浮的、清爽的、迟钝的、怀疑的腿——只要换一面,再瞄一下脚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丝,或是茵恩斯、鲁丝、宝儿,来与这些腿配对。第一排那双优雅的腿则是迪得洛的。这么说来,修女并不计较一定要是英国教徒才能来晨祷哕。像竹竿一样的是坎培尔,另外那一双是——“阿门。”涵妲的语调实在虔诚。 赖氏学院的众学生低念“阿门”,起身。露西随着教员们鱼贯地走了出去。 “进来,我得先整理今早的邮件,然后再陪你去体育馆。”涵妲带露西走进她的私人起居室,有个恭顺的秘书正等着她的指示。露西和一封电报同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不甚专心地听着涵妲和秘书的公事交谈。某先生写信来询问成绩发布的时间;某太太想知道学校附近是否有旅馆,她和她先生来探望女儿时想住下过夜;把肉贩开出的收据找出来,好让这位眼见为凭的先生再看一次;本周五的特殊教学课程取消;三位有远见的父母想要取得学校资料。 “我觉得这些事都不复杂。”涵妲表示。 “是啊,”温良恭顺的秘书发表同意的看法。“我会马上与他们联络。有一封来自阿灵葛的信好像不在这里。” “不在,这星期晚一些再回复就可以了。”涵妲回答。 阿灵葛,露西默想着。阿灵葛,指的当然是阿灵葛女校了。等于是女孩子念的伊顿学院,声誉卓着。“我念阿灵葛女校。”只要有这句话,就万事亨通。她把注意力从电报转开,心想,这是否就是昨天涵妲口中的“最佳良机”,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件事在对去这所学校有兴趣的高年级学生中,一定会引起一阵风波。她本想向涵妲证实这件事,但又立刻打消了主意,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恭顺的秘书尚未离开,但主要却是因为涵妲脸上的表情。毫无疑问的,出现在涵妲脸上的,是一种担心和充满罪恶感的表情,似乎正打算进行什么事。 露西心想,算了,如果她打算一个人抱着秘密不放,就让她这样做吧。我不要破坏她的做法。随着她的友人顺着长廊走去,穿过整个屋子的侧翼,通过屋外的遮荫走道,前往体育馆。体育馆与房子及右侧翼平行,若从空中鸟瞰,则与房子的主体构成英文字母E 的形状。字母中三笔短画分别是主屋“老屋”、右侧翼和体育馆,一笔直笔画则是连结的边厢及屋外的遮荫走道。通往屋外遮荫走道的门是开着的,从体育馆内传来各式不同的声音:说话声、笑声、脚步声。涵妲停在开着的门旁边,指着另一端现在关着的门说道:“那个,就是校园犯罪。穿过体育馆的门,而不走应走的屋外遮荫走道往外跑。就是这样我们才把门锁起来。想不到多走几步路,对这些平时不停运动的学生来说这么困难,但是光警告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干脆把整件事的诱因一起彻底解决。” 她转过身去继续前进到建筑物的另一头,有一处小玄关接上楼梯通向观众席。 当她们爬上阶梯时,涵妲停下脚步,指着一个拖车式的机械,这个拖车夹放在楼梯间的空井处。“这是学院中最具风格的一个部分,我们的真空吸尘器——出名出到纽西兰去的‘讨厌鬼’。” “为什么讨厌呢? ” “它的全名本来是大自然的讨厌鬼,简称为讨厌鬼。 你记得学校的教条吗? 大自然厌恶真空。“她以怜爱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丑陋的物体。”这个‘讨厌鬼’花了我们一大笔钱,但总算值得。从前不管我们怎么清理体育馆,总是会有残留的灰尘土屑。这些灰尘被学生的脚踩得到处飞扬,最后又被学生呼吸进去,会造成她们患鼻黏膜炎的可能性。当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患病,但是不管什么季节,总是有人会发生这种状况。在奈特医师之前的医疗顾问怀疑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作祟,她果然没错。 自从我们花了这笔钱买下‘讨厌鬼’之后,鼻黏膜炎的病例再也没发生。当然哕,“她高兴地再加上一句话,”最后我们反而省了一笔钱,因为我们的园丁吉蒂负责吸体育馆的地板,结果少了清洁工的支出。“她们走到阶梯顶端的时候,露西停了下来,再度俯瞰着楼梯间的空井。“我实在不喜欢这东西。它的名字可取得真好,我完全同意。这东西让我不舒服。” “它的效能不可思议地大,也相当容易使用。吉蒂每天早上只要花二十分钟的时间,使用过后,套句吉蒂自己的话:‘一干二净’。她对‘讨厌鬼’很满意。她像训练动物般地照顾这个机器。”涵妲打开阶梯顶端的门,带着露西走进观众席。 体育馆这样的建筑物鲜有特色可言,纯粹讲求功能性而已。这种矩形大盒子的光线来自于屋顶或高墙上的窗户。赖氏学院的体育馆在高墙与屋顶的交接处开有窗户,毫无美学可言;尽管如此,在白昼透过这些高高的窗户直接照入的阳光,仍然会刺入学生的眼睛而造成意外。 这个矩形大盒子式的建筑,充满了夏日早晨金黄色的柔和光线,四处分散着高年级学生,有人做柔软运动,有人练习,有人评论,在仅有的快乐时光中逗笑着。 “她们会介意我当观众吗? ”露西坐了下来。 “她们习惯了。难得有日子没有访客来参观。” “观众席下面是什么? 她们一直在看什么? ” “她们自己。”涵妲简明地说,“观众席下方的墙面是一片大镜子。” 露西欣赏着学生们看着自己镜中倒影时,脸上专注的表情。能用超然的态度审视自己的肢体动作,的确是不坏。 “这是我人生中的大不幸,”荷兰娃娃般的盖林琦说着,眼睛盯着高高伸直的手臂,“我的手肘老是伸不直。” “如果你听了星期五的演讲,再加上你的意志力,现在绝对可以伸得直。”史都华观察着,一边继续自己的伸展运动。 “试试向另一头弯曲吧! ”宝儿·纳什从倒仰的姿态一跃而起。 露西猜想,所谓星期五的演讲应该是指当天傍晚的“益处”课题,这堂课好像讲“信仰”或“成事在人”,不知内容出自哪一位名家。 有着南非土着面孔的哈赛特,在茵恩斯以手倒立时捉着她的脚踝。“真——的,茵——小姐,用三——只手倒立。”哈赛特模仿着好像馥若·葛塔森的瑞典腔,茵恩斯笑得倒地。看到上方的露西与涵妲,脸色一红,微笑起来。露西心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茵恩斯的微笑,一边感受到这两张脸孔的不同。哈赛特适合穿天蓝色的长袍,搭配的背景应该是小山丘和古堡,一条小路从画像的左耳后方延伸出去。茵恩斯的画像则应有——也许是17世纪的阶梯为衬图。不,太愉悦了,太顺势了,眉形不对。也许16世纪的比较好。 鲁丝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四肢着地仰着身子,不辞辛劳地拉筋。其实在多年的长期运动后,她不是真的需要这样拉筋,来自北方地区的好习惯吧。对这位鲁丝小姐来说,人生没有潦草马虎;生活是现实的,需要保障;绝对需要认真拉筋,并找到一个好工作的。露西真希望自己能多喜欢鲁丝一些。她转而寻找戴克丝,好改变一下心情,但是在这一群人当中,她没看到任何一个亚麻色头发,搭配着一张快乐小马脸庞的人。 突然间,所有的嘈杂声和谈话声都消失了。 没看到有人从开着的门走进来,但是绝对有什么人出现在这个地方。露西感觉到,脚底的观众席下方有人走了进来。她想起楼梯底端,就在“讨厌鬼”旁边有扇门。有人从那里进来。 完全没有任何一句口令,但是刚刚那群像一串珠子般吵闹不停的学生,现在,就像变魔术般的,全部列队立正。 馥若·葛塔森从观众席下方走了出来,看着学生们。 “戴克丝——小姐在——哪里呢? ”她用冷冰冰的声音问着。话还没说完,戴克丝一阵狂乱地开门冲了进来,一见到眼前所有的人都在等她就突然停住。 “噢,完蛋了。”她呻吟着,一个箭步窜进同学留给她的空位中。“噢,对不起,葛塔森小姐,真的对不起。只是——” “成——绩发布时,是不——是也要迟到? ”葛塔森小姐精确地问。 “不,当然不可以。馥若,只是——”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又丢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又坏了? 如——果可以光着身子来上——课,你一样可以搞丢或搞掉东西。立正! ” 大家全部立正,除了急促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汤玛丝——小姐可以收小——腹,我想你们可以排得更整齐。” 汤玛丝马上做到。 “艾佩亚——小姐下巴不够收。” 有着红润双颊的小女生把下巴拉向颈部。“好! ” 她们向右转成一纵列,在体育馆内单排前进,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足声。 “安静点,安静点。轻些,轻些! ” 可能吗? 显然绝对是有可能的。这些训练有素的脚步静悄悄地前进,简直无法令人相信这一群体重各异的年轻女子,正绕着体育馆行进。 露西偷偷地看一眼涵妲,却马上转开。涵妲苍白的脸上表露出深刻的骄傲神情,几乎要刺痛到看着她的人。露西一下子把学生抛到脑后,想着涵妲那像个大布袋一样的身躯和她那公正不阿的精神。涵妲父母已上了年纪,没有姊妹,有着母鸡一般的个性。从来不会有人为了她晚上睡不着觉;或在黑暗的屋外来回踱步;甚或没有人送过她花。( 这倒是让她想起不知亚伦现在身在何处,好几个月了,将近一个春天,她一度认真考虑是否要不顾他的喉节,接受亚伦。她想过改变一下,能有人疼爱真好。后来想到疼爱必须是双向的,这才打消念头。比方说,她一定得帮他补袜子。她实在不喜欢脚,即使是亚伦的也一样。) 涵妲本应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但是不然。如果以她现在毫无防备的脸上的表情作为标准,可以说涵妲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既丰富又令人满意的人生。在她最初和露西再度相逢时曾说到,十多年前在她刚接管赖氏学院时,学校既小又没有名气,但是她和赖氏学院一起成长。事实上,她现在身兼校长以及学校的合伙人,她因能将学校带上正轨而得以成为合伙人。但是露西在看到涵妲脸上的表情之前,无法了解她这个老朋友是如何地投入在工作之中的。 她知道学校是涵妲的生命,除此之外,涵妲几乎从不提及其他的事。但是对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涵妲脸上的表情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阵拖拉装备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学生们不再四肢着地前弓或后仰着身子,个个都像船头雕像般喘着气,把杠木拉了出来。想起那种痛苦,露西的胫骨痛了起来:记不得有多少次,她的骨头撞击在那个坚硬的木头上。进入中年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做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木柱摆在地板的正中央,两条杠木则分别放置在侧边的凹槽内,位置大约在双手举高能及之处。金属制的插销和木制把手安稳地穿入木柱的指定位置,支撑着杠木,一具折磨用具就此成形。至于胫骨的撞击时间,还得稍候一下。现在只是“转动”的时间。学生们一组二人,分别前进到两头的单杠下方,再像猴子一般以双手吊挂在杠木上。先侧转,再后翻,然后便像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在鲁丝开始进行动作之前,一切就像无错似的完美表现。鲁丝在杠前弯下双膝往上一跃,却放手让自己落下,带着雀斑的脸上写满惊惶。 “噢,馥若,我不可能做到的。” “胡说,鲁丝——小姐,”馥若鼓励的语气当中毫无一丝惊讶( 显然这一幕已经发生过许多次) ,“从你——还是低年级生的时候就做得很好了,你现在当然能做得到。” 鲁丝保持着训练有素的沉默,跃上单杠。前半段的表现犹如选手般的行云流水,然而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在转身时一只手失误没有攀到单杠,鲁丝的身体失去平衡摆荡着,全身重量都放在另一只手上。她努力许久才恢复平衡,用单手的力量将身体拉起,但是动作进行的流畅度已荡然无存,她双脚着地落下。 “我就知道,馥若,我会像凯亚一样,馥若。我一定会像凯亚一样。” “鲁丝小——姐,你不会和任何人一样,这纯粹是熟练问题。你只是一时失手而已。你再试一次。” 鲁丝再一次跃攀头上的单杠。 “不对! ”这位瑞典老师出声强调,鲁丝落地后看着老师有何指示。 “不是说:天啊,我办不到;而是对自己说:这——些动作我经常练习,而且能轻易完成,我这次一定也可以做到。好! ” 鲁丝再试了两次,没有成功。 “可——以了,鲁丝小——姐,这样就好了。不要再耽搁了。你明天早上早一点来练习,到恢复熟练为止。” “可怜的鲁丝,”露西说着。学生们将杠木翻面进行平衡木的练习,把平的一面朝上翻,让圆的一面朝下。 “是啊,真可惜。”涵妲说,“她是我们最杰出的学生之一” “杰出? ”露西颇感惊讶。这不是她会选用来形容鲁丝的词句。 “至少在技术类科目中,她是最好的。对她来说,理论科目比较困难,但是只要用功一些就好了。她是个好学生,对赖氏学院来说也算有个好口碑。表现这样紧张真是可惜。这当然是过度焦虑造成的,有好一阵子了。通常这种事会因为单纯的小事而起,真是令人费解。” “她说的‘像凯亚一样’是什么意思? 迪得洛替代的就是她的位置,对不对? ” “没错! 亏你还记得,那是一个标准范例。凯亚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平衡。她从前一向有着好得出奇的平衡感,却毫无理由地突然不行了。她开始不稳定,然后练习时中途停顿,最后变得无法在平衡木上站起来。她坐下抱着平衡木不放,像个受惊的小孩,只是坐着哭。” “欠缺内在充实的感觉。” “当然。她怕的不是平衡木。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得送她回家。希望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后,能再回来完成训练。她在这里的时候很快乐。” 她快乐吗? 露西想着。快乐得崩溃。究竟是什么因素,让一个平衡木好手变成哭泣发抖,双手紧握着杠木的可怜人呢? 露西以一种新的眼光看着平衡木活动的进行,想着可怜的凯亚惨遭滑铁卢的一幕。学生两人一组翻身上杠木,转身侧坐,然后慢慢地在窄窄的杠木上站起身来。缓缓举起一只脚,肌肉在光线下粼粼波动着,双臂摆画着指定动作。一张张冷静的脸庞,专心致志。一个个稳定的身躯,调节适应。整个练习结束后,她们蹲坐在脚踝处,向前一翻,以双手撑住杠木,转身再度侧坐,之后再翻身跃起落地。 没有人失手。演出完美无瑕。即使是馥若也找不到任何话来批评。露西这才发现她一直屏住呼吸。她往后一坐,做了一个深呼吸。 “真棒。从前在学校时,平衡木较低,不是吗? 也没有这么刺激。” 涵妲看起来很高兴。“有时候我就只来看平衡木练习,别的什么事也不做。好多人都喜欢其他较花哨的项目,比方说跳马等等,但是我觉得平衡木上沉静和自我控制的表演,才令人着迷。” 说起跳马,那可真够精彩的。那一具木马对露西来说,十足可畏。她看着学生们脸上雀跃的表情,发现她们喜欢跳马。她们喜欢把自己丢到空中,穿过空气,然后扭身落地。加诸在她们身上所有的规范好像完全消失,这些女孩子们时时刻刻充满活力,笑声不绝;生命美好,而她们用体能练习来抒发对生命的喜悦。露西惊喜地发现,在单杠项目失手的鲁丝,在这个项目表现出最佳勇气和自我控制,有着神乎其神的技艺,“手法”完美。( 涵妲完全正确,鲁丝的技术类科目演出杰出。她同时也毋庸置疑地是个亮眼的选手,所有的时机把握得几近完美。但是,“杰出” 二字对露西来说,却是那么难以说出口。“杰出”应是指宝儿·纳什这样的学生,身体、心理及精神皆平衡发展。) “戴克丝小——姐,把手放开。你是在爬山吗? ” “我不是故意要放那么久,馥若,真的不是故意的。” “知道了。但这并不表示你就不必挨骂。跟在玛修斯小姐后面,再做一次。” 戴克丝重新来过,这回。她成功地把那充满叛逆性的双手及时放开。 “好唉! ”她对自己这次成功的表现很是高兴。 “真的好唉! ”馥若同意地露出微笑,“协调。诀窍就在于协调。” “她们都喜欢馥若,不是吗? ”露西对涵妲说。学生们收拾着体操设备。 “她们喜欢所有的教员。”涵妲又恢复了班代表的语气。“一个再好的老师,如果不受欢迎,学校也不会留她。 从另一方面来说,学生还是要适度地敬畏她们的老师。“她微笑着,像是资深僧侣轻松开玩笑的样子。涵妲是不轻易开玩笑的。“馥若、吕克小姐、雷弗夫人各有风格,也各得学生的敬畏。” “雷弗夫人? 如果我是学生,我相信敬畏绝对不足以让我如此双膝发颤,应该说是恐惧才是。” “噢! 其实你在熟悉茉莉之后,会发现她相当人性化。 她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学院的传奇。“雷弗夫人和“讨厌鬼”,对露西来说,并列学院的两大传奇。各自都有着显着特立的特点,既可怕又令人着迷。 学生们排成一列,一边深呼吸,一边抬起手臂再放下。五十分钟专注的练习告一段落;她们双颊嫣红,带着胜利、充实的表情。 涵妲转身准备离去,露西在站起来跟着走的时候,发现馥若的母亲坐在观众席的后排。这个将头发挽在脑后的胖妇人,让露西想起了诺亚方舟玩具上的诺亚夫人。 露西略略弯腰,露出对外国人所展露的超大型笑容。这种特别的笑容通常是为了弥补语言的隔阂而做出的。露西想起,这个矮小的妇人不说英文,但也许可以说德文。 她试着说了一句德文,这个矮小的妇人抬起了头。 “能和你说话,小姐,真是荣幸,即使我得说德文才能沟通。我的女儿告诉我,你非常有名。” 露西则回答道:她是有一点小成就,不幸的是,离有名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并表达她对刚才所见深感敬佩之意。涵妲由于在学校的时候只学过古拉丁文,不懂得现代语言,只好站在一旁搓着手,观看着这一场文化交流活动,并领着她们走下楼梯。当露西和葛塔森太太走出来站到阳光下时,学生们正从另一端的门跑出来,或悠闲地通过遮荫走廊前往主屋。鲁丝跟在所有人的后头出来,露西不禁怀疑她是否算准时间走出来,好故意遇见涵妲。否则她实在没有必要落在众人之后一两码,她一定是看到涵妲在附近。换成是露西,一定会悄悄溜掉,但是鲁丝却在附近徘徊不去。她益发不喜欢鲁丝了。 涵妲赶上鲁丝,停下来和她说话。露西和葛塔森太太经过两人身旁时,看到鲁丝长着雀斑的脸上仰,聆听着校长的智慧之言。她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大家说的“阿谀奉承”,刻画在这张脸上的,还有着粗鄙的满足。 “我也一向喜欢雀斑。”露西遗憾地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葛塔森太太用德语问。 然而,雀斑的重要性不是一个适于用德文来讨论的主题。露西可以想像,用文法及词句都深为复杂的德文来讨论,必然可以写上一大本书。用法文来说会较为恰当,用精致的词汇搭配善意的嘲讽,说来定是句句优雅。 “这是你第一次来英国吗? ”她们没有直接进入屋内,而是穿越花园,往屋子的前端走去。 是的,这是葛塔森太太第一次来英国,并对这么会设计花园的民族不懂得盖房子表示惊讶。“当然这栋房子不算,”葛塔森太太表示,“这栋老屋很不错,它一定是人们还懂得盖房子的时候设计的,不是吗? 但是离开瑞典后,从火车和计程车内看出去,这些房子实在很难看。请不要认为我看事情的态度很像俄国人。只是——” “俄国人? ” “对啊,过分天真无知,觉得别的民族比不过自己的国家。只是我看惯了赏心悦目的现代建筑。” 露西表示,也许葛塔森太太对英式烹饪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这倒不,”这个矮小的妇人对露西的疑问很是惊讶,“不会的。我女儿告诉过我,学院里的伙食是依据健康养生原则来烹调的,”——露西认为“健康养生” 这几个字用得相当婉转——“所以这并不是英式传统食物。我女儿说,旅馆里的烹调也不地道。她倒是在假期时住过民居,觉得乡村菜挺好吃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她都喜欢,就像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北欧的生鲱鱼一样。但是不管如何,烤肉,加了奶油的苹果馅饼,鲜嫩柔软的冷火腿都实在好吃,实在令人赞赏。” 所以啦,穿过夏日花园的露西发现自己净是想着炸鲱鱼、燕麦粥、甜点、火锅、小肉片等各地美食。她略过猪肉派,就当这样东西不存在,因为她个人觉得猪肉派不够文明。 转过房子的角落往前门行进时,她们经过一间教室敞开的窗下,高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开始认真地听着吕克小姐的课了。窗户往上开到最高,所以可以清清楚楚地从外面看到教室里的景象,露西懒懒地瞄了一眼教室内一排排的侧影。 她将目光移开后,才发现这些脸孔并不真的是她在十分钟前所看见的那一批。 她再吃惊地看了一眼,所有的兴奋,因运动而泛起的红润,对成果的满足表情全都不见了。甚至连刚才那一段青春活泼的时光也消逝无踪。所有的脸庞只写着无精打采的疲惫。 当然不是全部。哈赛特表情仍然安详,宝儿·纳什仍然是亮丽无瑕的好看。但是大多数的人看来却是表情低迷,带着莫名的愁容。座位离窗口最近的茵恩斯,从鼻尖到下巴画出了一条痕迹,然而这道痕迹着实不应出现在任何低于三十岁的人的脸上才是。 露西不舒服地带着一丝忧伤转过头去,觉得好像在一片光明中突然不经意发现愁云惨雾的存在。在离开之前,她看到了鲁丝的脸。这张脸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让她想起华柏丝威。 第七章 “萍小姐,”骚核桃出现在露西的手肘处,“我们一起跑掉吧。” 星期三早晨的学校,笼罩在一片期末考的阴影当中,一片沉寂。露西斜靠在有着五道铁栏的门,盯着外头的一片金凤花圃。这里是赖氏学院花园的最末端,也是乡间的起点。在拉博镇触角之外,真正的乡间田野,毫无包装润饰。金凤花圃的后端有一条小溪,接在后头的是板球场,之后便是一望无尽,夹杂着矮篱、树丛与牧草的景色;一片交织着金黄色、白色及绿色的风光,沉睡在早晨的阳光之下。 露西艰难地将迷醉的眼光,从一片闪着黄色光芒的金凤花圃移开,一边想着这个巴西女还有多少件花衣服。 现在她身上就穿着一件,图案亮丽得让保守的英式花色相形见绌。 “你建议我们跑到哪里去呢? ” “我们到村里去。” “附近有村庄吗? ” “英国到处有村庄,乡间不就是这样。比较不同的是这里有个毕灵顿镇。从这里穿过树梢,可以看到教堂顶上那个气象指标。” “看来很远,”露西从来不爱走路,何况待在这里还挺舒服的,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这样一整片的金凤花圃,更别提可以如此乐在其中了。“毕灵顿是个大地方吗? ” “是啊,有两个小酒馆。”迪得洛对此了如指掌,“此外,镇上还有英国乡村该具备的所有事物。伊丽莎白女王在那里住过,从前查理二世也曾在镇上藏匿过;教堂中还埋葬着十字军的遗骸——其中有一人长得就像我家在巴西的牧场管理人——镇里的农舍出现在店里出售的明信片或书上,这个小镇——” “你指的是导游书吗?” “不不,是那种有头有脸的作家写的,你懂得嘛。我初来赖氏体育学院时也读过他的书,书名是《漫天雨珠》。书里尽卖弄着胸脯和不正常关系。书里讲到毕灵顿的烈士们——就是在上个世纪,那六个朝警察局投掷石块而入狱的人。试着想想看,在这个记载着这样史事的乡镇! 在我家乡,人们使用刀,因为使用手枪太贵了——我们用花朵把尸体掩埋起来,大哭一场,然后过个礼拜就忘了一切。” “呃——” “我们可以在小茶壶茶馆喝杯咖啡。” “一定是个爱尔兰小店,是不是? ” 但是再聪明的外来客也有错误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那是真的咖啡。香味浓郁口感极佳。好嘛,萍小姐,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而且现在还不到十点呢。反正在一点钟被叫去吃煮豆子之前,在这里也无事可做。” “你不用参加考试吗r 露西顺从地穿过迪得洛为她打开的栅门。 “我大概得参加解剖学的考试。就像你说的,好玩嘛! 我每一堂课都上了,测一测自己究竟知道多少,也是很有趣的。解剖学挺值得一学的。当然啦,学起来还颇为费力,毫无想像空间,但还是值得一学。” “我想也是。在紧急事件或意外时才不至于像个大傻瓜。” “紧急事件或意外? ”显然迪得洛的念头根本不在这上头。“噢! 也是。但我是说,这个科目不会过时。你的科目,萍小姐,请原谅我的说法,慢慢地会不流行了,不是吗? 这门课听听还有趣,真正去下功夫则不值得。今日的创见在明日也许会成为荒谬的言行,但是锁骨则永远会是锁骨。 你懂吗? “露西了解,而且深深为如此精打细算的想法所折服。 “所以明天低年级学生考解剖学时,我也会一起考。 这件事值得嘉奖,我祖母一定会很同意我的做法。今天大家忙着解谜题,而我要和迷人的萍小姐走路到毕灵顿镇去喝咖啡。““谜题? ” 骚核桃从上衣口袋中翻出一本备忘录,念着:“如果球在越线出界未着地之前,由界内球员击打或触碰带入场内,要如何判定? ”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将这张钢板刻印的纸折了起来,收回口袋中。 “如果她们还在做竞赛课目的测验,你怎么会有试卷呢? ” “瓦格小姐给我的。她说,让我开开心,而且的确有效。” 在黄色的金凤花圃和白色的山楂树篱间有条小径通到小溪边。她们停在桥上,看着垂柳荫下的水流。 “那里,”迪得洛指着溪水那头的地平线,“就是竞赛场。场上冬天会淤积泥巴,她们只好把鞋子加上绳条以免滑倒。”露西不知迪得洛是否在说:“她们戴上鼻环以吸引大家注意。”因为语气绝对相同。“我们现在往下游去,下一座桥会通到马路上。其实不算是马路,只能说是小路。” 她说着便走向树荫下的小步道,就像一只优雅、奇特的彩色蜻蜓一般。露西对她竞能不发一言,丝毫不去破坏这片宁静,感到相当讶异。 当她们走上小路时,她终于开口了:“萍小姐,你有没有带钱呢? ” “没有,”露西在沮丧中停下脚步。 “我也没有,不过没关系,奈薇儿小姐会资助我们。” “谁是奈薇儿小姐? ” “茶馆的店东小姐。” “真不寻常,不是吗? ” “对我来说倒也不会。我常忘记带钱,但是奈薇儿小姐很亲切的。亲爱的萍小姐,别沮丧了,我在镇上的名声不错的,你看着好了。” 这个小村镇真的就和迪得洛所形容的一样,奈薇儿小姐也同样是名不虚传。小茶壶茶馆也是如此。这种旧式茶馆,是喜欢新式面包、奶酪和啤酒的场所的人所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喜欢喝茶,并对乡下面包铺后头的小店、沾着苍蝇小虫的粗糙面包、没洗净的茶杯及黑浓的茶水情有独钟的一代来说,则是如获至宝。 这里具有文学中描写乡镇小酒馆的所有风情:瓷器上绘着印度式的树木,深色的橡木桌子,麻质的靠垫上有着詹姆斯一世时代的花色,没上釉的粗陶瓷中插着几株植物;窗台上还摆置着一些手工艺品。烤炉中传来阵阵浓郁的蛋糕香味;除了面对马路的一排窗户外,后方正对花园的窗户映入明亮的光线,充满和谐、宁静和欢迎的气氛。 穿着印花棉布围裙、体型硕大的奈薇儿小姐以迎接老朋友的态度欢迎迪得洛,并问她是否“像你说的,和在大西洋的另一头一般,玩曲棍球”。骚核桃对这个把她与布鲁克林小巷相提并论的说法不予置评。“这位是萍小姐,萍小姐写了些心理学的书籍,来赖氏学院作客。”迪得洛礼貌地介绍露西。“我告诉她,你这里有真正的好咖啡,客人一般来说也遵守礼教。我们两个谁也没带钱,但是我们想先大吃一顿,以后再来付钱。” 这对奈薇儿小姐来说,好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提议,她毫不惊讶也无异议地走到厨房去取咖啡。茶馆在早上这时候空空荡荡的,露西随意走动,看着陈旧的痕迹与全新的艺术品——虽然她看到了棕榈叶编成的铺垫,她还是很高兴奈薇儿小姐没摆些铜制门把赝品——然后与迪得洛一同在桌前坐下,看着窗外的街景。咖啡尚未上桌,店里就进来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是开车来的,一副在找地方的样子。他们的车子就像是乡镇医师开的那种,耗油量低,大约是三四年的旧车。但是那个从车子的另一边走来,对着丈夫微笑的妇人,却绝对不是典型的医师太太。 灰发,苗条,长长的腿,窄窄的脚包在上好的鞋子里。露西欣赏着妇人。现在已经很少看到如此出身良好、气质优雅的人了。 “在我的家乡,”迪得洛打量着妇人,并对车子投以轻蔑的眼光,“这样的女人会带个司机,外加一个仆役。” 一对中年夫妇表现得如此不寻常,看着他们走进来时,露西不禁思忖。他们看来像是在度假。他们走了进来,带着疑问的眼光观望着露西和迪得洛。 “是了,没错。”妇人说着,“她说的就是那扇对着花园的窗户,上面刻着旧的伦敦大桥。” 他们移到窗前,安静地、不自觉地开始研究,并坐在窗前的桌边。露西松了一口气,要是能由她来选择个男人搭配这个妇人,她也会选同一个人;他也许略显忧郁,比那妇人要更热中于自己的想法,但是仪表堂堂。他让露西联想起某个她相当赞赏的人,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可能是那两道眉毛吧。深色的浓眉低低垂至双眼。 她发现他的装束相当陈旧;虽然整烫笔挺,但是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 妇人的斜纹软呢套装则是太过寒碜,丝袜在脚踝处的缀补痕迹明显可见。她的手看来像是经年累月地做家事,美丽的灰发则是在家里自己洗的,而且没有上卷子吹出波浪。这个生活拮据的妇人为何如此快乐? 就只是因为和深爱的丈夫一起度假出游吗? 是因为这样,她闪亮的灰色双眸中才会带着孩童般的愉悦吗? 奈薇儿小姐端着咖啡和一大盘添香料的蛋糕走了进来,蛋糕看来才刚出炉,边端看来更是松脆可口。露西决定,就此一次,把体重的问题抛在脑后,好好地享受一番。 她倒是常常做这样的决定。 她倒着咖啡时,听到那个男人说道:“早安,我们打西岸来,为的是尝尝你们的煎饼。不晓得你有没有时间帮我们做煎饼,早上这段时间会不会太忙? ” “如果你太忙也没关系,”有着操劳双手的妇人说,“我们也想点那个闻起来好香的蛋糕。” 奈薇儿小姐表示准备煎饼要一点儿时间,因为她得现做饼干材料,且恐怕无法依照标准程序去做,放太久的材料做不出好煎饼。而且,夏天很少有人点煎饼吃。 “我想也是。只是因为我们在赖氏学院念书的女儿常说到美味的煎饼,而且,这可能是我们惟一能品尝的机会了。”妇人微笑着,似乎一半是因为想到他们的女儿,另一半的原因则是笑自己孩子气的愿望。 原来如此,他们是学生家长。 谁的父母呢? 露西从咖啡杯的上缘看着。 也许是宝儿的父母。当然不是,宝儿家很有钱。那么会是谁呢? 配给戴克丝不错,但是会有问题。戴克丝那颗亚麻色的脑袋瓜不可能遗传自深发色的男子,这个稳重聪慧的妇人也不可能生出戴克丝这样莽撞的孩子。 突然间,她认出那对眉毛。 茵恩斯的。 他们是茵恩斯的父母。说来也怪,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茵恩斯的个性。她庄重的个性,她那种不属于这个世纪的表情,她无法感受人生乐趣的态度。生活品质必须有一定的水准,而却没有足够的财源来维持这个水准。对一个以学业成功为责任的女孩子而言,这个负担的确不轻。 奈薇儿小姐离开后,空气中沉迷着一阵安静的气氛。 露西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着:“对不起,请问两位是不是姓茵恩斯? ” 他们转向露西,呆了一会儿,妇人笑了:“是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不,”可怜的露西在一时冲动把自己丢进困窘的情境时,常常会无法控制地脸红起来。“但是我认得你丈夫的眉毛。” “我的眉毛?”茵恩斯先生说话了。 他慧黠的妻子笑了出来。“当然哕,玛莉! 那么你一定是从赖氏过来的。你认识玛莉吗? ”边说话间,她的脸色明亮起来,声音也犹如唱歌般提高。你认识玛莉吗? 是因为她今天要去看女儿,所以才这么快乐吗? 露西自我介绍,也介绍了迪得洛,后者很高兴这对迷人的夫妇对她了如指掌。“赖氏学院的大小事情,我们几乎都知道。”茵恩斯夫人说道,“即使我们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 “没到过赖氏学院? 对了,你们愿意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吗? ” “玛莉没来这里念书之前,这地方对我们来说是太遥远了。所以我们决定在她学业完成之前,来参加成绩发布活动。”露西猜想,如果不是旅费的关系,茵恩斯的母亲绝不会等了这么多年才来赖氏学院一趟,她一定很希望亲眼看见在她的安排下女儿过的生活。 “现在你们一定是要去赖氏学院哕? ” “不,太不巧,我们不去。我们要去拉博镇,我先生——他是个医生——要去参加医学会议。我们没办法到赖氏去。况且现在是期末考试周,父母亲没来由地突然跑去,只会让玛莉分心。就这么近了,实在很难过门不入,但是反正已经等这么久了,在多等个十来天也没关系。真正无法抗拒的是不绕个弯到毕灵顿镇来。没想到在这个时间,会在这里遇到学校来的人,尤其在期末考试期间,然而我们真的很想看看玛莉常常提到的地方。” “我们知道,在成绩发布当天不会有时间做别的事,” 茵恩斯医师说,“到时候会有太多东西要看。她们的训练很多元化,不是吗? ” 露西再同意不过了,并说着她在教员室中发掘的多元化世界。 “是啊,在玛莉最初选择这个项目为终生行业时,我们本来还不太懂——她对竞赛从来都不是特别感兴趣,而我本来则是以为她会去习医——但是她说希望将来的事业能够有许多层面,她看来是如愿了。” 露西想起在那双浓眉下所展现的意志力,她读人相貌的判断果然正确;如果茵恩斯一旦下了决心,绝不可能轻言放弃。没错,眉毛是最有帮助的。如果有一天不再流行探讨心理学,她要写一本面相的书。当然啦,要用个笔名。知识分子普遍还是看轻面相学的。 “你们的女儿真漂亮。”迪得洛突然说话。她很快地吃了一大口香料蛋糕,然后发现大家讶异地沉默下来。“在英格兰,是不是不好在父母面前称赞女儿的美貌” “不,”茵恩斯夫人急忙说,“不是这样,只是我们从来不认为玛莉长得很漂亮。当然,她看来还算可人;至少我们这么认为。她是我们惟一的女儿,为人父母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可爱。她——” “我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迪得洛伸手从托盘上再取一块蛋糕,( 她是怎么保持身材的!)“正好在下雨,树上垂挂着滴着水的枯叶,就像是一只只死蝙蝠,水滴到大家身上,大家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并说着:‘噢,亲爱的,你好吗? 你打得好吗? 亲爱的,你不会相信的,我把球杆忘在评审台了! ’然后,我才看到一个女孩子,既不奔跑也不讲话,长得有些像挂在我祖母家起居室里那幅我曾祖母的祖母的画像,我就说啦:‘这里终究不是化外之地。如果这个女孩能待在这里,表示这里绝不像看起来的那么野蛮。 我要留下来。‘萍小姐,麻烦你,还有咖啡吗? 她不只是漂亮而已,她是赖氏学院最美的人。““宝儿·纳什呢? ”露西忠心地护着宝儿。 “英国的圣诞节——萍小姐,麻烦你,牛奶一点点就好了——杂志上总有着漂亮的图片,让人可以加上框裱起来,挂在壁炉前当装饰,好让大家保持好心情。图片都很明亮——” “好了好了,”茵恩斯夫人说,“这纯粹是诽谤! 宝儿很可爱,真的很迷人,你也知道。我忘了你也认识宝儿。”她转向露茜,“其实,你认识她们所有的人。 我们只认识宝儿,因为她有一次到我们家去度假。在复活节时,英格兰西岸的天气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玛莉在夏天时也去过宝儿家一同度过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很欣赏宝儿。”她看着她的丈夫,要他也表示同意,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参与谈话。 茵恩斯医师坐直了起来——他没坐挺时,看来就像是个工作过度的开业医师——严肃的脸上出现小男孩似的淘气表情和有趣的神色。“看到我们能干又信心十足的玛莉让人照顾,是件奇怪的事。” 茵恩斯夫人虽然不觉得茵恩斯医师给她足够的支持,但也决定借此好好发挥一番。“也许,”她好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件事,“我们认为玛莉的自信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表现,所以她才会认为被人照顾也是不错的感觉。”接着她又向萍小姐说。“我想是因为她们相辅相成,所以才能成为好朋友。我很高兴,因为我们实在喜欢宝儿,也因为玛莉不太容易交到知心的密友。” “她们的训练是不是很严格? ”茵恩斯医师问道,“有时我看着她的笔记簿,会想,为什么她们要念一大堆连医师一离开医学院都会抛在脑后的东西。” “绒毛横剖面。”露西想起这个名词。 “是啊,像这样的东西。看来你在四天内学了不少医学名词。” 煎饼端上来了,尽管没有依照标准制作程序,刚出炉的煎饼仍是值得从西岸开车过来享用。开心的聚会。真的,露西觉得整个茶室内充满了愉悦的气氛,与外头的阳光普照相互呼应。即使在医师疲惫的脸上,也出现了满足与放松的表情。至于茵恩斯夫人,似乎能到女儿常来的地方已经够令她快乐的了,而且,再过几天,她就可以与女儿相会,验收她的学业成果。 露西心中想着,如果早先真的返回伦敦,就无法分享这一切了。早上十一点,我会在做什么呢? 去公园散步,想些借口,好不出席某些文艺界的晚宴吧。而现在,就因为奈特医师明天要去参加医学会议,让我拥有这一切。不,应该说是因为在多年以前,涵妲在学校里为我出头。然而,要将六月艳阳天下的英格兰,与三十年前挤满了要放鞋套的小学生的阴暗学校大厅挂上关系,实在不甚容易。 然而,那却是一切的肇始,不是吗? “真是段愉快的时光,”茵恩斯夫人再度站在街上,“想到我们马上又要再见面,真好。成绩发布时你应该还会留在学校吧” “希望是。”露西不知是否可以向涵妲赖一张床赖这么久。 “你们两个答应了,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今天看到我们哦! ”茵恩斯医师说。 “我们发誓。”两人看着她们的新朋友走进车里。 “你想我有办法让车子加速,而不会撞到邮局吗? ”茵恩斯医师顾虑着。 “我不想看到毕灵顿镇上再有任何殉难者了,”他的妻子答道,“殉难者太令人难过。不过,反过来说,人生没有冒险不就太没乐趣了吗? ” 于是,茵恩斯医师发动引擎,驶往冒险的路途上去了。前轮擦过邮局的雪白墙壁,留下一片污迹。 “杰夫·茵恩斯的标准,”茵恩斯夫人向她们挥手,“成绩发布那天再见了! ” 她们看着车子驶上镇上的小街,再朝赖氏学院的方向转向田间道路。 “好人。”迪得洛说道。 “很迷人。想来也有趣,要不是你今天早上想吃些蛋糕和咖啡,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们。” “是因为信任你,我才告诉你,这就是让世界其他国家人民羡慕到极点的英国人。安静,有教养,又相貌堂堂。 他们很穷,你有没有发现? 她的衬衫洗得快破了,我想它本来应该是蓝色的吧。 在她往前弯,领角上扬时,你可以看出来。像这样的人这么穷,是不对的。““女儿就这么近了,不能去看她,一定让茵恩斯夫人很难过。”露西有感而发。 “是啊,但是这个女人很有个性。她不来是对的。所有的高年级生忙得没有一丝空闲。抽掉一点时间,就会咻——所有的架构会全倒。”她从桥边的河岸摘下一朵雏菊,并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这是露西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笑。“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们要怎么破解她们那个单脚越线的谜题。” 露西则想着,茵恩斯每周日的家书中是怎么说她的。 “一定会很好玩,”茵恩斯夫人会说道,“回家后读玛莉的家书,看看她是怎么形容你的。与相对性有关,就好像回到昨夜一般。” “茵恩斯会让你想到画像里的人,也真是奇怪。”露西向迪得洛说着。“她也让我作如是想。” “是啊,我曾祖母的祖母。”迪得洛把雏菊丢在水面上,看着溪水慢慢穿过桥下把它带走。“但是我没告诉那对好好夫妇,我曾祖母的祖母在她的时代实在不太受欢迎。” “噢,也许是害羞吧。现在的说法叫做自卑情结。”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的丈夫死得太凑巧。丈夫死得太凑巧会让女人难过。” “你是说她谋杀了她丈夫吗? ”露西惊骇地伫立在夏日的风光中。 “噢,不。不是什么丑闻。”迪得洛责备似的说道,“只是她丈夫死得凑巧,他酗酒,赌博,又没有什么魅力。长阶梯有一级横木松了,有一天他喝醉后踩了上去。就这样而已。” “她有没有再婚呢? ”露西对这个故事颇为投入。 “没有。她没爱上其他人。她要把儿子带大,而且,没有人继续赌博,她儿子的土地资产也比较安全。她把资产管理得很好。我的祖母遗传到这项才干。她飘洋过海嫁给我祖父时,从来没离开过伦敦西区;而六个月过后,她已经在管理所有的资产了。”迪得洛敬佩地叹息,“英国人真了不起! ” 第八章 涵妲那恭顺的秘书踮着脚尖走进来,在她面前的桌上放下当天的信件时,萍小姐正为了让吕克小姐有更多的时间批改试卷,而代她监考高年级的病理学期末考试。 萍小姐大惑不解,皱着眉头看着试卷,想不通像关节炎、淋病、脓疮这样的字眼,怎么可能在夏日早餐过后出现呢? 气肿就好一些,拉丁文原名看起来比较像是园丁栽培的花。胸椎弧度有可能是大理花的某一部分;脊髓的拉丁原名有点像蓝色的攀爬的藤花,成熟后会变成粉红色。脊髓痨看来就像是异国风味、昂贵迷人的百合。 舞蹈病。脊柱侧弯。空凹足。 老天爷! 这些年轻人全部都能懂吗? 如何依下列不同状况,区分不同的治疗: 先天(2) 外伤(3) 歇斯底里。唉! 她怎么会犯下错误,同情起这些年轻人来了呢? 她从讲台上同情地往下看,各个学生都在为生命而写。一张张的脸孔表情沉重,但也非全然的焦虑。只有鲁丝看来相当担忧,露西发现她忧虑的脸比装模作样时要好看一些,所以保持着同情的态度。戴克丝埋首试卷中,吐着舌头,在看完每一行试题时叹口气,每一行重复同样的动作。宝儿信心十足,态度从容,好像提笔写的是邀请函,“怀疑”是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她的日子绝不会受到任何困扰。史都华的脸庞映在红发下更显得苍白,但在嘴角仍有一抹微笑,史都华的未来也有保障,她要回苏格兰老家任教于寇威学院,她已经邀请露西参加星期六晚上自己举办的庆祝会了。( “我们不邀请教职员参加私人派对,但你既然不算正式教职员,你就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 四门徒分散地坐在前排,彼此不时抛着小团体问互相鼓励的眼色,这是她们的拿手科目,显然她们没有什么足以担心的问题。曼彻斯特聘请她们过去,一分一毫都花得值得。坐在窗口的茵恩斯,频频抬头望着窗外的花园,好像这样可以提神,从她不疾不徐写着试卷的方式看来,她并不需要寻找灵感。她看着花园只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好像说着:“是啊,美丽的景色仍在,教室外另有一片桃花源。”茵恩斯的神情像是学校再也留不住她了。从鼻翼到嘴角那道深深的刻痕仍然存在。 露西从吕克小姐整齐的抽屉中拿出裁纸刀,准备开始看她的信件。三张账单,这个不需要急急拆开。一张收据,一份报表,一个四四方方,看来昂贵,深蓝色的硬质信封上拷着凸起的猩红色的姓名:蜜珊·葛雷伊( 这个女演员自我推销的手法简直登峰造极) 。信中用粗笔写着五行大字,感谢她对仁爱基金的贡献。只剩下毛莫斯太太的信了,于是她拿起裁纸刀,打开了这封信。 大人( 除了“夫人”外,毛莫斯太太还写了许多错别字) :照你告诉我的,我由( 邮) 寄了紧急包果( 裹) 。有挂号。老福今天去工作的时候丢到威莫街的由邮) 筒里去,收具( 据) 也放在一起。我也照分( 吩) 付( 咐) ,把蓝色的信和衣服一起包。你的粉红针织上衣还没洗回来,我放另一件,希望是对的。 大人,不要说我多嘴,但是这是好事。一个女人自已写书又没有年清( 轻) 人作伴不好。不要以为我多管事,我是为你好,你是我做过事的最好的女人,老福也说一样。 他说好女人到处跑看事情不好。 不要说我多嘴。 毛莫斯太太竞( 敬) 上又,硬刷子在戎( 绒) 鞋脚尖里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露西沉溺在毛莫斯太太对她付出的一片关爱里,毛莫斯太太为了洗衣店而愤怒,也为她读太多书付太多学费而不平。公立学校并不能满足每个人的需求,但是,初级学校的确应该提供小班编制的读写及算术课程,以确保那些“未来的毛莫斯太太们”能有良好的基础教育。她家中的兼职园丁老麦十二岁时就离开了学校,但是在写作能力上,绝不输给任何具有大学程度的人,原因何在呢? 就是因为他来自小型的村庄学校,校内采用小班制,而且有着好老师。 当然,更因为在他的时代,基础教育比免费牛奶来得重要。受过教育之后,他便有能力应付其他的一切。他只吃白面粉制成的圆饼,配着浓茶,在九十二岁高龄时驾鹤西去,结束他精力充沛的一生。 鲁丝小姐让她自冥想中惊醒。鲁丝小姐脸上有一种新的表情,而露西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看过鲁丝小姐失望、奉承、装模作样及担忧的表情,但是她从来没看过鲁丝小姐鬼鬼祟祟的样子。 为什么她要鬼鬼祟祟呢? 有好一阵子,露西好奇地看着她。 鲁丝抬起眼睛,看到露西盯着她看,急急忙忙又转开了视线。鬼鬼祟祟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归类为“有意识地无忧无虑”。露西很清楚这个表情。她担任小学教师时,没有白白受训。每个偷吃糖的小孩都有这种表情。在上法文课时偷做算术习题的学生也一样。 考试作弊的学生也不例外。 涵妲是怎么说的?“对她来说,理论科目比较困难。” 原来如此。 气肿和其他那些听来与花朵类似的奇怪名词,对鲁丝小姐而言显然负担过大了,所以她必须借助一些东西来增强记忆。问题是,她借助什么东西,东西又在哪里。 不会是在膝盖上。书桌是开放式的,前面没有隔板,所以不是藏小抄的好地方。手指甲太小,也写不下病理学的参考资料,指甲通常只够抄写方程式而已。比较有可能的,是写在袖子上,袖口有没有缝上松紧带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些女孩子们穿的是短袖的上衣。所以啦,会在哪里呢? 还是说,她只是偷瞄了前座欧唐娜的试卷,或是右侧汤玛丝的考卷呢? 露西转向自己的信件,读了好一会儿,等待着好时机。 所有的学校老师都懂这一招策略。她抬起眼来,随意地看着所有的学生,然后再低下头去读信。再一次抬头时,她直接看向鲁丝。鲁丝埋头试卷中,左手握着一条手帕。即使是用一整条手帕,也写不下像病理学这样一门沉重科目的小抄,再说,也未免太不容易使用了;再想想,手帕在赖氏学院并不是常用品,除了鲁丝外,没有人拿着手帕,用来擤鼻涕用。露西断定,不管鲁丝用的是什么资料,一定就在她的左手上。她的座位在靠窗一排的最后头,所以她的左侧是一堵墙壁,没有人可以看到她左手的动作。 露西思忖着,这时候该做什么呢? 走到教室后头,要她把手帕交出来,然后发现那不过是一条九英寸见方的白麻布,角上端正地绣着主人名字的缩写字母,就像是刚刚从洗衣铺拿回来一样的洁白? 要她交出手帕,在高年级学生最不稳定的~刻,像飓风一般地引爆一桩丑闻吗? 还是应该盯着鲁丝,让她绝无机会偷看小抄,什么话也不说呢? 最后这个方法最不会引起注意。到目前为止,她不可能有机会作弊。 只因为一件小事,便将一个人定罪是不公平的。 露西信步走下讲桌,踱向教室的后头,倚墙而立,站在鲁丝与汤玛丝两人中间。 汤玛丝停笔,抬头朝她微笑了一下。鲁丝没有抬头。稍后,她把手帕——以及藏在里面不知名的东西——放到上衣的口袋里。 好啦,她现在已经打破邪恶的计谋,然而却毫无成就感可言。她第一次察觉,一个发生在小学时可说是没规没矩的伎俩,在高年级的期末考试上出现却是令人生厌。她庆幸这件事是发生在鲁丝身上,而与其他学生无关。不一会儿,她踱回讲桌旁,即使远远地离开鲁丝,也无法让她专心于眼前的文件。露西激愤地发现自己竟然为鲁丝感到难过。没错,难过。为鲁丝感到难过。再怎么说,这个女孩也是下了工夫的。如果所有的说法都没错,她是发疯般的认真。她并不是为了偷懒,才想出这个方法。她只是发现想在学科上得到好成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才会不顾一切地屈服于诱惑之下。 换了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让露西好过了一些,于是,在接下来的监考时间里,她能够以放松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小抄事件。她再度埋首研究试卷,折服于试题涵括的广大范围,并好奇地想知道鲁丝如何能把这么多资料整理成有效又不占体积的小抄。她实在想开口问她。 最有可能的推论是,鲁丝担心的是一科或两科特定的科目,然后才将小抄做在小纸条上。 茵恩斯首先将试卷拢齐,在上缘以纸夹夹住。她从头再读过一次,偶尔做些更正修改,整叠后放在桌上,稍坐一阵子,欣赏窗外的美景之后,安静地站起来走向讲台,将试卷放在萍小姐面前的讲桌上。 “噢! 天大的灾难! ”戴克丝哀鸣,“有人写完了吗P 我还有一题半要答呢! ” “嘘,戴克丝小姐。”露西尽责地说。 戴克丝回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继续埋首苦干。 史都华与宝儿·纳什紧接在茵恩斯后交卷,不一会儿,萍小姐眼前的试卷便越堆越高了。离结束时间还有五分钟时,教室内只剩下三个学生了:一是汤玛丝,肤色较深的威尔士人,想来是睡得太多而没有好好念书;一是处变不惊、埋首苦干的戴克丝;最后便是脸色潮红,不高不兴的鲁丝了,显然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最后两分钟时只剩下鲁丝了,她看来既困惑又绝望,前前后后不停地翻看着试卷,删减,添加,修改着试卷。 远处传来的铃声结束了她的犹豫不决,也浇灭了最后的机会,她必须接受自己所做的答案。她急急忙忙把考卷堆在一起,交到露西面前;她清楚地知道铃声代表着她在一会儿之后到体育馆集合,也知道馥若无法接受以试题太难为借口而容许她的迟到。露西本以为她至少会避开眼神的接触,或是表现出一些自觉的举动。但是,鲁丝以一个直接的微笑和一个直接的感叹让露西大大地吃了一惊。 “呼! ”鲁丝吹了一口气,“真是可怕。”说完后,跑步上前加入其他人的行列。 露西懊恼地看着眼前的试卷。一切都是出自她的想像。鲁丝毕竟没有作弊,至少不是经常性的作弊。现在想来,她脸上鬼鬼祟祟的表情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没办法好好作答,或者最糟也不过是想偷瞄邻座同学的答案。她脖子上的红晕也不过是知道自己被怀疑作弊。露西记得从前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即使无辜,也会因为自己被怀疑,而整张脸被无稽的罪恶感染红。真的,她必须向鲁丝表示歉意,她必须想办法补偿她。 她将试卷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旧习难改地将它们以姓氏笔画排列,仔细数过张数后,带上楼到吕克小姐房里,暗自庆幸不会轮到自己来改考卷。房里没人,她把考卷留在桌上后站了一下,想着午饭前有一小时的空档,不知要做什么事。她思忖,也许可以去看体操,但是自己绝不能把整个节目看得太过熟悉,以免在观摩教学日观看时失去新鲜感。好容易说服了涵妲让她留到那一天——事实上倒也没费太多口舌来劝说——她可不想因为事前贪看而减少了当天的乐趣。她下楼,在楼梯转角平台的大窗户前漫步——18世纪的建筑师真懂得如何设计房子,现代房屋的楼梯转角平台根本无处可漫步,只有狭窄危险的转角,加上一扇小得像船只舷窗的窗户以供照明——从这里看出去,穿过庭院,在另一面的侧翼那头,她可以看到草地上的榆树和相接的小溪。她想走进金凤花圃待上一会儿。美好的夏日里,没有比凝视一片金凤花海更令人陶醉的了。于是她走了下去,顺着侧翼,走向通往体育馆的遮荫走廊,好前往体育馆后的金凤花圃。 行经遮荫走廊时,她的目光被两侧草皮中的一抹颜色所吸引。起初她以为那是一株小花的花瓣而不以为意,但后来她发现那是一块方形的物体,绝不可能是花瓣。 那是一本小型的地址簿,封面是褪了色的红色皮革。看来像是与皮包配成套的配件。 应该是旧式的皮包吧,因为皮革处理的方式不太像新近流行的。她懒懒地想着旧式的女用皮包和其他小小的配件,当然哕,还应该要有小香水瓶,金笔,象牙制的小写字板等等;打开记事本,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内页记满密密麻麻的小字:“病理·解剖.夕h 伤改变·关节膜纤维素·纤控组织·毛细·折叠·及骨- 关节僵硬·发烧。” 这些资料对露西来说毫无意义,但是用途却是很明显。她继续翻阅,发现每一页都依照字母顺序,记满了简洁的资料。即使在x 为字首的一页——这一页通常用来写杂记,或是拿来记些演讲资料——也写着关于x 射线的隐密小抄。让露西大感挫败的,是这件事明显的是件预谋。这不可能是事到临头,惊慌失措下的产物,这是经过冷静思考后,用来对抗失败的手段。资料搜集的方法及抄写的方式,都是针对所学过的科目依序编纂而成的。如果笔记本的大小是正常的尺寸,这有可能是一般课堂上的笔记摘要。但是没有人做笔记时,会选择一本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小本子,再说,一本正常大小的笔记也不会要多少钱。这样一本只能用极细绘图笔来记事的小册子,只可能会有一种用途。 露西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鲁丝在奔跑时掏出了手帕。她过去从来没有在口袋里夹带过小册子,而且她的心思一方面停在刚才答得一塌糊涂的试卷上,一方面又怕上体育课迟到,所以才会在掏出手帕时没有稍加注意。这本小册子也才会如此地掉在走道旁的草地上。 她穿越体育馆,走出有着五道铁栏的栅门,进到田野中,对整片金凤花视而不见。她慢慢地走向垂柳下的绿荫,朝着安静的流水踱去。她靠在小桥的栏杆上,看着一片草地和偶有的小鱼跳跃,心里想着鲁丝。在那本小册子的页首,没有记着鲁丝的名字,册子本身也没有任何记号可以找到物主。现在几乎所有的学校也都教学生正楷及草书,而且草书本身也比正楷难以辨认字迹。笔迹专家当然可以毫无困难地找出写字的人,但终究又能如何呢? 就算有再有力的推论,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有人用小册子来作弊,甚至没有人可以证明小册子里的资料是用来做不合规定的用途。如果她把小册子当成捡到的失物交给涵妲,结果又会如何呢? 没有人会来认领,而涵妲则必须面对这个事实:高年级学生中,有人准备了一本考试时可以放在手掌中使用的小抄。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那么鲁丝的惩罚将会是一辈子都得猜想这本小册子的下落。 露西觉得这样的惩罚最适合这样的罪行。她再次翻阅小册子薄薄的内页,想不出设计册子的年代,身子略往前弯,将它丢到水中。 在走回学校的路上,露西不禁怀疑鲁丝是如何通过其他科目的期末考试。病理学并不比其他深奥科目,如运动机能学,来得容易。鲁丝对学科若有困难,那么她是如何克服的呢? 这本红色的小册子,是否只是五六本册子中的其中一本呢? 投资买了一支超细的绘图用笔,难道只为了一门科目吗? 露西思考着,如果认真找,就算找不到像红色小册子一样小的,一个人还是有可能买到许多小册子的。也许鲁丝是因为手上先有了这本红色小册子,才会想出保证自己考试不会失败的方法。 她想到,前几个科目的考试成绩会公布在学生出入口的布告栏上,于是便打消了绕路到前门的计划,她转到中庭的入口。绿呢底的布告栏上钉有好几张低年级的成绩单,还有三张高年级的成绩单。露西兴致勃勃地看着。 生理学期末考特优玛莉·茵恩斯优等葳玛·哈赛特87宝儿·纳什86辛娜·史都华82宝玲·卢卡斯79珍妮·盖林琦芭芭拉·鲁甲等朵喜·赖托蔷74碧翠丝·艾佩 71 琼恩·戴克丝69爱琳·欧唐娜68玛嘉丽·坎培尔67露露·威麦66莉安- 玛修斯65其余学生皆及格通过。 好啊,鲁丝好像成功地挤进前两个等级。 露西接着看下一张名单。 医学期末考优等宝玲·卢卡斯89宝儿·纳什89玛莉·茵恩斯89朵喜·赖托蔷87露露·威麦85葳玛·哈赛特82辛娜·史都华80莉安·玛修斯79芭芭拉·鲁甲等珍妮·盖林琦72爱琳·欧唐娜71琼恩·戴克丝其余学生皆及格通过。鲁丝再度成功挤进优等。 运动机能学期末考特优玛丽·茵恩斯优等宝玲·卢卡斯89宝儿·纳什 88 辛娜·史都特87葳玛·哈赛华85露露·威麦珍妮·盖林琦79琼恩·戴克丝78芭芭拉·鲁丝又是个优等。三次考试三次优等。这个女孩真的觉得学科困难吗? 其他小册子存在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也好,今天不过是礼拜五,明天就可以知道其他的成绩了,经过今天早上的经验后,鲁丝在明天早上的考试时,恐怕不敢再借助外来的帮助了。如果还要替明天的考试准备小册子的话,计划也应会泡汤了。 当她研究着成绩榜时( 很高兴看到戴克丝至少有一科拿到优等) ,吕克小姐拿着昨天考试的成绩走了过来。 “谢谢你帮我把病理学的考卷带上来。”她说着,“也谢谢你帮我监考。这段时间让我把昨天的考卷改了出来。” 卫生学期末考特优玛莉·茵恩斯优等宝儿·纳什 88 葳玛·哈赛特87辛娜·史都华86宝玲·卢卡斯81芭芭拉·鲁丝“芭芭拉·鲁丝,81分。”露西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是啊,颇令人吃惊,不是吗? ”吕克小姐平静地表示,“她非常勤奋。她的技术科目表现杰出,若是在其他学科排榜尾,她可能会疯掉。” “茵恩斯好像是习惯性地拿榜首。” “噢! 把茵恩斯留在这里真是太浪费了。” “为什么呢? 越是聪明的学生,越是能有杰出的事业表现,不是吗? ” “是没错,但是以茵恩斯的聪明才智,她可以有比名列这些排行榜首更优异的表现,真是太浪费了。” “不知怎么着,我觉得鲁丝今天的考试不会得81分。”当两人离开成绩榜时,露西说着。 “为什么呢? 她答卷有困难吗? ” “简直是陷入绝境,”露西暗自希望自己的语气不要太显欢喜,“这真是人生啊! ”她加上一句话。五分钟的预备铃声响起,高年级学生纷纷从体育馆中冲了出来,在铃声响完前,跑进浴室脱下外衣,好淋浴更衣。“想想我们自己的求学方式,那是要轻松多了。我是指在大学时代。如果我们参加期末考试,当天除了考试外,其他的时间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以用来好好休息。但是对这些年轻的学生们来说,考试就像是时间表安排里的一部分。” 浴室里传来混乱的咒骂声。“噢! 欧唐娜你这只猪,那是我的淋浴间! ”“小麦,你这个粗鲁的东西,不要踩我的脚。”“不不,不可以,好女孩,这是我的紧身衣! ”“老天爷,瞧瞧我的水泡! ”“把我的鞋踢过来,盖林琦,地板上有肥皂”“你一定要把冷水到处乱冲吗? 真是个大笨蛋! ” “你知道吗? 她们就喜欢这样。”吕克小姐说着,“在她们心里,其实就喜欢冲锋陷阵和过度的工作。这让她们觉得自己重要。她们只有少数人能有正当的理由觉得自己重要,所以这对她们而言,至少算是一种安慰。” “愤世嫉俗的心理。”露西发表意见。 “不,心理学家。”渐行渐远时,她倾头听着吵闹声。 “听起来像一场混战,你不觉得吗? 每个人的声音都既绝望又愤怒,但这些都只是戏剧效果。五分钟之内,她们全部都会像乖宝宝一样,头发一丝不紊,端坐在餐室里了。” 果真是如此。五分钟后,当教职员依序进入餐室坐在首桌时,那一群吵闹鬼们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椅子前面,安静,梳理妥当,干干净净。她们的心思全放在食物上头了。没错,她们真的是孩子。今天就算有刺骨之痛,到了第二天,只要有个新玩具,一切便会被抛到脑后了。很难拿她们与濒临崩溃、心情烦乱的成年人相比较。她们是一群快活的年轻人,悲伤不过是口头的埋怨,转眼即逝。从骚核桃站在杉木下卖弄知识的那个礼拜六下午起,到现在有五天了,她一直在找寻一些脱离常轨或精神错乱病例的蛛丝马迹。而她找到了些什么呢? 一件常见且经过仔细策划的不诚实案例,除了干净利落之外,别无可取之处。 “这不是很好吗? ”涵妲帮忙分派着一块看来像是奶酪蔬菜派的东西。“我帮汤玛丝小姐在威尔士找到了个工作。离爱贝斯不远,真是令我高兴。” “威尔士死气沉沉的。”雷弗夫人深思着说,一句话便浇熄了涵妲话中的热情。 “是啊,”吕克小姐说,“到时候要靠谁来让她保持清醒? ” “不是谁来让她‘保持清醒’,而是要谁来叫醒她。”瓦格小姐的眼睛仍然贪心地看着派饼。瓦格小姐离学生时代不太遥远,到现在仍然保持着好胃口,对美食毫无判断能力。 “威尔士是她的故乡,”涵妲压抑地说,“我相信她绝对能适应。反正,她在威尔士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是没办法成功的。威尔士还是个保守的乡下地方,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注意到,威尔士人总是不自觉地被吸引回故乡。如果有机会让他们回老家工作,也是相当好的。这个工作机会正巧得宜,汤小姐也很适合担任三年级的体操老师。毕竟她的自发性也不够强。” “汤玛丝小姐,这个工作是惟一的新工作机会吗? ”瓦格小姐猛吃着派饼。 “不,有个新职缺,我想和各位讨论人选。” 啊哈! 露西心想,终于要说到阿灵葛的事了。 “灵格修道院需要人专职照顾小朋友,同时要教授学校的舞蹈课程。也就是说,舞蹈专修要有高水准的表现才行。我想分派这个工作给戴克丝小姐,她对小孩子相当有一套,但是,茉莉,有关她的舞蹈程度,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简直是一头母牛。”雷弗夫人评论。 “但是她对小孩子真的很行。”瓦格小姐说。 “笨重的母牛。”雷弗夫人继续说。 “重要的不在于她的个人表现,”涵妲说,“而是在于她启发他人表现的能力。 问题在于她是否能够掌握这个课程。” “噢,她当然知道四三拍与四四拍的不同。” “去年圣诞节,我看过戴克丝小姐在西拉博镇教小孩子跳舞,”瓦格小姐说着,“她棒极了。我本来是要去做教评的,但是最后竟然被她迷住,什么评语都忘了说。 我觉得她适合担任这个工作。” “那么,茉莉,你说呢? ” “我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烦恼的,”雷弗夫人说,“反正灵格修道院的舞蹈课程糟得一塌糊涂。” 这句话让缺点成了优点。看来戴克丝是去定了灵格修道院。如果每个人都得上学的话,灵格修道院也可以算是个好地方,露西很是替戴克丝高兴。她看着下头,尽管在一片吵闹声中,仍听得到琼恩·戴克丝以她高亢的声音发表对病理学试卷的看法:“我的回答是关节处黏着,亲爱的,我敢肯定这个不是专业用语。” “我要先警告她们两个吗? 贺莒小姐? ”一会儿之后,瓦格小姐问。 ( 警告?)“不用,我想今天先告诉汤玛丝小姐就好了。我明天再告诉戴克丝小姐。最好让她们分散注意力,不要一下子兴奋过头。” 教职员起身依序离去,瓦格小姐转身向安静肃立的学生们宣布:“午餐后,请汤玛丝小姐到贺莒小姐办公室谈话。” 这显然是惯用仪式,因为教职员们尚未走出门口,学生们就传出一阵低语声。 “小汤,有工作了! ”“恭喜,小汤! ” “好唉! 老汤! ”“向威尔士人致敬! ”“希望你年入百万,小汤! ”“太幸运了! ”“小汤,干杯! ” 然而,还是没有人提到阿灵葛。 第九章 露西第一次听到有人谈论到阿灵葛的职缺一事,并不是来自教职员,而是出自学生口中。她整个礼拜六下午的时间都和馥若及葛塔森太太在一起,帮忙缝制低年级学生在成绩发布日表演瑞典民俗舞蹈时所要穿着的服装。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们把一整叠色彩夺目的衣物搬到花园的一角,边坐着缝纫,边欣赏英国的田园风光。板球队和网球队都出赛去了,所以花园空无一人,也没有辛勤工作的学生们来破坏溪畔的绿地。她们沉溺在缝纫的幸福中,葛塔森太太好像在向女儿报告露西的种种好处,馥若严肃的表情因此烟消云散,露西喜孜孜地发现,这个让她联想起日光下冷冰冰白雪的女子,也可以综合着温暖的轻笑与幽默的感情。( 事实上是,露西的针绣让葛塔森太太对她的信心有所动摇,然而归咎她是个英国人,也就原谅她了。) 葛塔森太太回到食物的老题目上,发表她对一种名为“富利卡德拉”的碎肉佳肴无尽的赞美。 露西( 她的烹饪技术仅限于将番茄切开,放在锅里,再加上按手边有的所有材料去烹煮,最后淋上奶油酱料) 认为这道菜太费时费力,便决定把葛塔森太太的评语当成耳边风。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活动吗? ”馥若问她,“我母亲要和我到拉博镇上去看戏,她还没看过英国剧团的演出。欢迎你和我们一道去。” 露西解释她今天晚上要去辛娜·史都华房里参加庆祝找到工作的派对。“我晓得教职员通常不出席,但我不算是正式的教员。” 馥若看着她,说道:“你应该算是才对,你对她们有益。” 又是那句听来像是医生说的话。好像她是一帖处方。 “这话怎么说呢? ” “噢,我的英文不够好,用德文来解释又不够精细。就是,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穿高跟鞋,一部分是你写了一本书,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们不需要对你稍存敬畏之心,又有一些——噢,有上千个小小的理由。对她们来说,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段时间她们正需要转移注意力。天哪,真希望我的英文好一点。” “你是说,我就像一帖对抗胃酸过高的碱剂。” 出乎她的意料,馥若轻笑了起来。“对,就像这样。可惜你晚上不能和我们去看戏,但是能被学生邀请是一项殊荣,我想你一定会乐在其中的。考试结束了,大家都很高兴。赛完球回来后,她们整个周末都没事。她们这个星期六一定会乐翻了。 挣脱束缚。”她用英文加上最后几个字。 她们的确挣脱了束缚。馥若与她的母亲走向下榻的前屋,露西则走向中庭的门,这时,四周传来一片声响。两层楼的浴室传来水花声,数不清的声音嘶吼着,老橡木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歌声,口哨声,低吟声。两支球队显然都回来了——从这种气氛中判断,应该是凯旋了——整栋屋舍活生生地响着。激昂中,有三个字像是曲调中的主旋律,在泡沫中穿梭。阿灵葛。阿灵葛。当露西经过楼下的浴室要上楼时,她第一次听到:“你听说了吗? 老天哪,是阿灵葛唉! ” “什么? ” “阿——灵——葛! ” 有个水龙头被关掉了。 “水开着我听不到。你刚刚说哪里? ” “阿灵葛! ” “我不相信。” “明明就是,”另一个声音说,“是真的。” “不可能,不会有像阿灵葛这样的好缺轮到我们。” “是真的。贺莒小姐的秘书偷偷告诉乔丽小姐,乔丽小姐又告诉她住在村里的妹妹,然后她妹妹再告诉小茶壶茶馆的奈薇儿小姐,骚核桃今天下午和她表哥去喝茶的时候,奈薇儿小姐又告诉她。” “那个小白脸又来了吗? ” “嘿,阿灵葛唉! 谁会相信! 你想她们会推荐谁去? ” “噢,这还不简单。” “是啊,一定是茵恩斯。” “茵恩斯真幸运。” “噢,好唉,这也算她应得的。” “想想看,是阿灵葛! ” 楼上也是一样,水花声,冲洗声,泡沫中浮现着阿灵葛。 “谁告诉你的? ” “骚核桃。” “天哪,亲爱的,她脑筋不正常,大家都知道的。” “呃。反正与我无关,一定是分派给茵恩斯。我可能会在乡间度过一生。” “她也许脑筋不正常,但她不可能知道阿灵葛代表什么意思,所以不可能是捏造出来的。她还问:阿灵葛是不是一所学校呢! ” “是不是一所学校! 老天有眼! ” “我说啊,咱们的贺莒老大可要乐昏头了,亲爱的。” “她会不会昏到晚餐时把牛奶布丁换掉,给我们吃蛋塔? ” “我想乔丽昨天就已经把布丁做好了,还把它们一排排放在门边。” “呃,它们就好好排队等着吧,我要去拉博镇。” “我也要去。嘿,茵恩斯在不在啊? ” “不在,她洗完澡,在穿衣服。” “我说啊,我们来帮茵恩斯开个庆祝会,所有的人一起庆祝,不要让她开个小小的私人派对。再怎么说,总是——” “对。就这样,好嘛! 再怎么说,这种大好职缺不是天天有的,茵恩斯当之无愧,每个人都替她高兴,而且——” “是啊,在公用教室开! ” “再怎么说,这是大家共享的荣耀。对赖氏学院来说更是锦上添花。” “阿灵葛! 有谁会相信! ” “阿灵葛! ” 露西不知道那个恭顺的秘书之所以会把消息说出来,是不是因为涵妲马上就要公开说明。即使是谨慎成性的涵妲,对这样的大消息也按捺不住。如果没有别的特殊考虑,阿灵葛应该等着涵妲推荐人选才是。露西猜想涵妲大概是要等到这个可怕的期末考星期过去后才要昭告众人,她深深地赞赏涵妲的时问抓得恰到好处。 当她穿过走廊正好到达她那位于尽头的小房问时,她遇见茵恩斯。茵恩斯正在扣上她那干净上衣的扣子。 “呃,看来你们有个丰收的下午。”露西说道。 “你是指吵闹声吗? ”茵恩斯回答,“是啊,我们赢了。 但是吵吵闹闹的不是出征曲,纯粹是在赞颂她们再也不必经历这样的期末考星期了。“露西注意到她无意识地使用“她们”两个字。好一会儿,她好奇着这个女孩子的冷静究竟何来。是不是有可能她还没听到关于阿灵葛职缺一事呢? 接着,当茵恩斯从阴暗的走廊经过戴克丝明亮敞开的房门前时,露西看到她脸上亮丽的表情。露西心中一片温情。这就是了,不是吗? 就好像天堂之门在你面前开启。 “不管怎么样,你看来都满高兴的。”露西回归平凡无饰的字眼,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形容茵恩斯闪亮的眼神了。 “套一句爱琳·欧唐娜的话,飘飘欲仙。”她们错身而过时,茵恩斯说着道,“你会参加史都华的庆祝会吧! 好极了,我们到时候再见。” 露西在鼻头上扑了一点粉,决定去“老屋”听听教职员们对阿灵葛这件事的反应。也许还有一些茶可以喝吧——她完全忘记有午茶,显然葛塔森母女也忘了这件事。她把从乔丽小姐那里要来,为晚上史都华的庆祝会准备的香槟酒,在冰桶里转了个位置,心中叹息着,可惜拉博镇的酒商没能供应更好年份的酒,还好,对学生来说,法国香槟区的任何产品都是“香槟”。 要到“老屋”去,必须经过高年级的房间和楼下的浴室,露西听来,这场大型的音乐会好像是到达了新的高潮,越来越多的学生听说了消息,然后再以高过水流声,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及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提高音量,加上评语.传递出去。从高声宣叙.情绪高昂的地方踏入安静.漆着粉嫩色彩,敞开的窗户,明亮的空间,一片和平的主屋,着实让露西感到不适应。她穿越宽敞的楼梯平台,打开了画室的门。这里也是一片宁静,她顺手带上了门,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屋内真的是一片肃然。在理解到这片不寻常的宁静之后,她走向教职员座位中间。从她们脸上的表情来判断,这是个严重对立的情势。涵妲背对着火炉站立着,脸色泛红,带着防卫和固执的表情,其他人则愤怒地以指控的眼神瞪视着她。 露西本想退出房间,但是有人机械性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让她尽管想走,也不好放下茶杯离开。茶已经是又浓又凉了。 没有人注意到露西。要不是她们已经完全接纳她成为教职员的一分子,就是她们仍无法从争吵中自拔来注意她的出现。当她们看到露西的出现时,就好像人们在火车车厢中看到查票员一样,毫不觉得突兀,完全当她是个无所谓存在与否,突然出现的人物。 “太荒谬了,”雷弗夫人说着,“荒谬。”有史以来,露西第一次看到雷弗夫人没有摆出舞者姿态,而是双脚贴地地坐在椅子上。 吕克小姐站在她身后,苍白的脸色比起平常更为过之,然而颧骨上却燃着两抹不寻常的嫣红。馥若坐在一张铺着印花布的椅子上,带着轻蔑阴沉的表情。瓦格小姐在窗前来回踱步,既困窘又生气,似乎刚刚才从凡人世间来到神界,却发现这个世界也存在着不安的情绪。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荒谬的,”涵妲以领袖般的语气说着,但即使是露西,也能听出不确定的意味。涵妲显然是众矢之的。 “这比荒谬有过之而无不及,”雷弗夫人说,“这简直就是错误的愚行。” “茉莉,不要胡说了。”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错误的。你提供了一个次级的建议给一个有着最高要求的人,你也会让赖氏学院名声扫地,按最好的情况考虑,至少二十年后才有可能重振校誉。我问你,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只因为你一时兴起! ” “我不觉得这是一时兴起,”涵妲怒道,少了些她一向有着的涵养。“这里没有人可以否认她是个杰出的学生,她正是实至名归。甚至她这学期在理论科目科的表现也都很好。” “不是都很好,”吕克小姐声音尖细得像是水滴落在金属盘子上。“我昨晚改病理学的考卷,她连个甲等都没能拿到。” 听到这里,露西才把念头从她手上的茶转开,开始竖起耳朵来听。 “天啊,真是可惜,”涵妲的注意力从正题移到这个消息上,“她表现一直很好,比我预期的好得多。” “这个女孩是个笨蛋,你自己也知道。”雷弗夫人说。 “胡说八道。她是赖氏学院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涵妲,不要再说这句话了。你和在座的所有人一样清楚杰出的定义是什么。“她单薄的棕色手掌离自己一臂之遥,挥舞着一张蓝色的笔记纸( 她已经进入”夫人“的年龄,但是又痛恨戴上老花眼镜) ,高声朗诵:”‘我们想知道在贵校的应届毕业生中,是否有杰出的学生可以来填补本校的职缺。这个新进人员将可以从阿灵葛起步,来进一步了解学校的传统,并维系与赖氏学院问美好的友谊。’与赖氏学院间美好的友谊! 你竟然要推荐鲁丝,葬送掉这段友谊!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如此固执地反对她,完全是偏见。她一直是模范学生,在今天以前,我也没听你们任何人说过她的不好。直到现在这一刻,我要让她的认真努力有所回报时,你们才突然问生起气来。我实在搞不清楚。 馥若! 你一定赞同我,你没有教过比鲁丝小姐更好的学生吧? ““鲁丝——小姐是个很好的体操运动员,据瓦格——小姐说,她也是很好的竞赛选手。但是她若离开体育馆或竞赛场,不管她是——不是比别人更会倒立,或后备支援,性格都是最重要的。而鲁丝——小姐的个性实在不是令人特别欣赏。” “馥若! ”涵妲吃惊地表示,“我以为你喜欢她! ” “你是这样想吗? ”这句冷淡不带感情的话像是在说明.我应该要喜欢我所有的学生,如果你看出我特别宠爱或冷淡某个学生,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你开口问,也得到答案了。”雷弗夫人高兴地说,“连我都没办法说得更明白了。” “也许——”瓦格小姐开口,“我是说,也许他们是需要她去教体育课程。阿灵葛有很多课程,体操、竞赛、舞蹈等等,每个科目都有专精的人员。也许鲁丝小姐没那么糟。” 露西不明白瓦格小姐这番话是针对鲁丝在竞赛课程的杰出表现,还是想要把事情缓和下来,拉近两方的意见。 “朵琳小宝贝,”雷弗夫人以对资质鲁钝者说话的语气开口,“他们要的不是一个‘没那么糟’的人选。他们要的是一个优秀的学院毕业体操选手,能够在全英格兰最好的女子学校任教。你觉得这是鲁丝给你的感觉吗? 你这样认为吗? ” “不,不,我想不是。我承认,听起来的确像是茵恩斯才有资格。” “不。我想我也不会这么认为。我承认,茵恩斯比较像是这样一个人选。” “没错。茵恩斯的确比较像。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贺莒小姐不这么想。” 她用自己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涵妲看,涵妲稍稍畏缩了一下。 “我告诉过你! 威其利骨科医院有个空缺,会很适合茵恩斯小姐的。她在医科的表现很杰出。” “老天爷! 威其利骨科医院! ” “难道一致的反对意见还不足以让你承认错误吗,贺‘莒小姐? ”吕克小姐在愤慨中尖刻地发言,“少数一个人的意见不具足够的说服力。” 这句话实在不该说的。如果涵妲本来留有商量的余地,现在也完全豁出去了。 她愤怒地对吕克小姐的理论重重一击。 “我这个少数意见也许不够分量,吕克小姐,但是我作为本校校长的身份却不容置疑,不管你是否认同我的想法,对事情都无足轻重。我今天如同往常一般的信任你们,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空缺。你们无法同意我的看法,的确很可惜,但是对事情的结果不会有影响。我有决定权,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决定了。我可以说,你们有权反对,但无法干涉。”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杯子,依照老习惯,把它摆到茶盘里,走向门去。露西心想,就像一只受了伤,蹒跚迈步的大象。 “等一下,涵妲! ”雷弗夫人那双看着露西的双眼,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让我们请教这位局外人,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但我不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专家。” “让我们听听萍小姐的看法。” “我不知道萍小姐和这空缺有什么关系——” “不,我不是指工作空缺,是针对这两个学生。说说看嘛,萍小姐,老实告诉我们你的看法。你来这里不到一个星期,没有人可以指控你心怀偏见。” “你是指鲁丝和茵恩斯? ”露西故意问,以图争取时间。 涵妲正要推门的手停了下来。 “我是不了解她们,但是对于贺莒小姐想把这份工作指派给鲁丝小姐,我也相当惊讶,我并不觉得她合适——事实上我认为她相当不适合。” 对涵妲而言,这无异火上添油,脸上的表情写着“你真冒失”,转身出了画室,口中念念有词:“真令人吃惊,一张漂亮的脸孔可以如此影响他人。”露西则认为涵妲所指应为茵恩斯的美貌,而不是指自己。 画室里鸦雀无声。 “我还以为我很了解涵妲。”最后雷弗夫人终于不解地感叹。 “我还以为可以完全信任她的公正。”吕克小姐更是苦涩。 馥若一言不发地起身,一脸傲慢,抑郁地走出去。她们消沉地投以赞同的眼光,她的沉默足以表达立场。 “可惜,在一切都顺利时,竟会发生这种事。”瓦格小姐一如既往,提出毫无助益的言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每个人对自己的工作都那么满意,而且——” “你想她再仔细想过之后,有没有可能会改变主意呢? ”吕克小姐问雷弗夫人。 “她已经想了几乎一个星期了。或者也可以说是已经计划好快一个星期了,所以在她来看,这已经是既成事实,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然而她无法确定我们会有什么反应,要不然不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藏着不说。也许她再想过之后——” “她再想过之后,只会记得凯琳·吕克质疑她的权威——” “但是任何决定的背后都应有董事会的支持才对,不可能如此独裁。一定有人可以让她改变决定的。这样缺乏公正立场的事情不容许发生,因为——” “董事会当然存在。你得到这份工作时也应该见过那些董事。如果星期五的演讲是有关瑜珈、通神论或巫毒术之类的主题,你才会偶尔看到有个董事在当晚来用餐。她简直就是个戴着琥珀念珠,裹着黑色纱缎,贪婪无比的寄生虫。她认为涵妲十全十美。董事会其他人也不作他想。 我在此时此刻绝对可以这么说,就是这样才令人吃惊。机灵的涵妲将这个原本是一所不入流的学校改造成今天的样子,怎么可能如此看不清事情,做出如此的判断——妙极了,真是妙极了。““但是我们总是能做些什么事——” “我好心又迟钝的凯琳哪,”雷弗夫人边说边优雅地站起来,“我们只能回房祷告。”她伸手拿起丝巾——即使在炎热的天气里,在室内活动也绝不离身。“再糟也有阿斯匹林和热水澡。这两样东西也许不是万能,但是至少还可以降降血压。” 她以近乎无凡人肉体负担的飘逸姿态浮出了画室。 “如果连夫人都没办法影响贺莒小姐,大概就没有别人说得动她了。”瓦格小姐说。 “我当然没有办法,”吕克小姐说,“我只会触怒她。就算我不惹恼她,就算我有着埃及艳后的魅力,句句话都让她着迷,也不可能矫正她脑中的错乱。她是个耿直的人,你知道吗? 她是我见过的最耿直的人之一。她真的是这样看事情,觉得鲁丝处处令人喜爱,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觉得我们都有偏见,为反对而反对。怎么可能有人能说动她呢? ”她瞪着明亮的窗户,茫茫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拿起了书。“如果还能找到空的浴室,我得去换个衣服。” 她离开以后,只剩下露西和瓦格小姐,显而易见,后者也急欲离开,只是不知如何优雅地退场。 “一团糟,你说不是吗? ”她提道。 “是啊,真可惜。”露西觉得用这句话来做结论不够恰当,她仍然为事情的急转直下感到晕眩。她此时发现瓦格小姐仍穿着室外服装。“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 “我在楼下听到学生谈论这件事——那时我们才刚从外面结束比赛回来。我急忙跑上来确认这件事,结果正逢其时。我是说,正好碰到大家起争执。真是可惜,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你知道,本来所有的学生都觉得这个职缺非茵恩斯莫属。”露西说道。 “是啊,”瓦格小姐的声音颇为镇静。“我在浴室里听到她们在讨论,她们会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认为茵恩斯应当没问题。对我来说,她不是最好的学生——我是说,就我教的竞赛课程里——但她绝对是个好教练。她向来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当然哕,她在其他课程的表现都非常杰出,她实在该去学医,或是从事像这样以脑力维生的工作。呃,我该走了,好摆脱这些事。” 她迟疑了一下,“别以为我们常常如此,萍小姐,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教职员对这种事情如此激动。我们是一群好友,所以发生这件事才会令人惋惜。真希望能有人让贺莒小姐改变主意。但是以我对她的认识,恐怕没有人能做到。” 第十章 大家都说:没有人能办得到的,但也许她——露西·萍——可以。当门在瓦格小姐身后关上时,露西发现自己真是进退维谷。她绝对相信,对涵妲表现出来的反应来说,吕克小姐第一次的观点要比第二次的看法来得真实许多。吕克小姐所谓涵妲脑中的错乱并不足以让露西对自己的判断疑虑尽除,露西并没有忘记星期一早上,当秘书提到阿灵葛的来函时,涵妲脸上表现出来的奇特而罪恶的表情,就像是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似的。但是绝非是家长在圣诞节打着庆贺主意的表情。这绝对是有什么让她觉得不够光明正大之处。她也许看不清事实,认为鲁丝绝对适合这个职缺,但倒也不至于荒诞到不清楚茵恩斯更为胜任。 既然如此,露西的责任便是将这些事实摆在她的眼前。有关于那本早已在杂草中化成纸浆的小红册子——她丢掉册子时实在太冲动——真是可惜,但是不管有没有册子,她都得勇敢地面对涵妲,并举出有力的理由,来证实鲁丝并非指派到阿灵葛的最佳人选。 对于这次与涵妲对谈,却让她的心情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似的不安,露西略感诧异,这在成人人心中原就不可能仍然存在,更何况是个成年名人。但是她被涵妲那句话“漂亮脸孔影响人心”激到了,涵妲实在不应该说出如此的评语。 她起身,将手上已是既浓又凉的茶放在托盘上,惋惜地发现有人准备了杏仁饼当茶点。若是在十分钟之前,她绝对会取用一些饼干,但是现在,就算有奶油泡芙放在眼前,她恐怕也没有胃口。并不是她发现了涵妲的弱点,因为露西从来也没有幻想过涵妲的形象。但是过去她的确将涵妲视为值得尊敬的人,小时候在学校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着她到现在。因此,当她发现自己可以去想像涵妲的不当行为——最坏是欺骗,最少也是胡闹——时,甚感震惊。她想着,鲁丝究竟是何方神圣,可以让涵妲这样子的人做出如此不当的判断,而且还如此坚持。“漂亮脸孔” 是一句不经考虑的粗率评语。一个女人在看惯了漂亮的学生之后,是不是那张平凡的北国脸孑L 触动她心中的其他感受? 涵妲是不是在这个平凡、不受喜爱、刻苦认真、野心十足的鲁丝身上看到了自己呢? 是不是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奋斗史呢是否因此,她才如此潜意识地爱护且照顾着鲁丝。她对鲁丝在病理学考试挫败的看法,竟然能尖锐到不顾教职员间的争执。 或者,一切只是鲁丝,如同那天早晨一般,利用自己羡慕而非俊美的脸色来影响他人? 不,不是这样。涵妲有其缺点,但是绝不愚蠢。如同每一个在学术界的人一样,她对真切或虚假的爱慕及信仰了解极深。鲁丝信徒般的孺慕之意,也许提高了她对鲁丝的兴趣,但是这个好感来源绝非仅止于此。事情比较像是平凡、不受喜爱、野心十足的涵妲,遇见了平凡、不受喜爱、野心十足的鲁丝时发展出来的认知。 露西打不定主意,不知应否立即去找涵妲,或是等她火气消一点的时候再去。 问题是,等涵妲火气消了之后,她一定更坚持对这件事的决心。全盘考虑过后,记取着适才发生惨剧的教训,露西觉得最好趁现在双腿还能走向正确的方向时,马上去找涵妲。 露西在轻敲过涵妲办公室的门之后,没马上听到任何回应。有那么一下子,她希望涵妲已经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内,而自己对身上的重责大任可以有几个小时的缓冲时间。不然,涵妲的声音说着请进,露西走进门时自觉胆怯得像个犯人,却又为自己的畏缩感到愤怒。涵妲仍是满脸泛红,带着受伤的神色;如果眼前的人不是涵妲,露西会说此人双眸闪着泪光,然而这在涵妲的身上是绝不会发生的。她看来正在忙着批阅桌上的文件,露西觉得事实上,在自己敲门之前,涵妲惟一运作的部分只有脑袋而已。 “涵妲,”她开口了,“你大概觉得我今晚发表对鲁丝的看法太过冒昧。” 天哪。听来像个自大狂讲的话!)“是有些多余。”涵妲语气冷淡。 听听涵妲的话! “多余! ”“但是有人问我的意见,”她指出,“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人问我,我是不会开口的。 问题是,我的意见——““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讨论的,露西,这毕竟是小事一桩,不值得——” “但这不是小事。要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我们老是自夸,英国人人有言论自由。那么,你也已经表达了你的看法——” “有人要我发表看法时,我是会说。” “是有人要你说,没错。我只是要告诉你,针对一件你不清楚,甚或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发表意见,有欠谨慎。” “这就对了。我是有所了解。你认为鲁丝小姐不出众的外貌让我对她产生偏见——” “也许对你来说,她是不出众。”涵妲做了修正。 “也许我们可以说她不是特别出色,”露西被惹恼,但开始觉得好些了。“你认为我只以她的举止优雅与否来评判,事实不是如此。” “那么你如何在其他方面来评断她呢? 你对她的表现及课业一无所知。” “我在考试时担任了一堂监考老师。” 露西满意地发现涵妲顿时哑然无声。 这阵沉寂持续了五秒钟。 “你在监考时,能看到学生的什么优缺点? ” “诚实与否。” “露西! ”但是这是个警告的语气,而非惊讶。好像是,如果真是说出来的话,你知道诽谤的处罚是什么吗? “没错,我说的是她的诚实与否。” “你这是在告诉我,鲁丝小姐在考试时——借助——外在帮助吗? ” “她尽力了。我在学校也待过,不会不清楚这些方法。 我在事情一开始就发现她想做什么事,为了避免丑闻的发生,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她去用。““去用? 用什么? ” “那本小册子。” “你说你看到学生考试时偷用册子,你却什么也没说” “我当然什么也没说。我是在事后才知道那本册子的事。那时候我只知道她试着要去查些什么东西。她左手拿着一条手帕——虽然她并没有感冒,拿那条手帕没有什么大用处——然而她看起来就像是在课桌里藏着一袋糖果的样子,你知我知。 她课桌下并没有东西,所以我猜想,不管是什么,她一定是藏在手帕里。既然我没有证据——” “哈! 你没有证据。” “是没有证据,况且我也不想影响全班的情绪,所以我站在教室后头,在她的正后方监看,让她无法借助任何事物或任何人的帮助。” “如果你没有盘问她,你怎么会知道那本册子的事? ” “我发现册子被弃置在去体育馆的路上。那是——” “你是说,册子既不在她的课桌里,也根本不在教室里? ” “对。如果在她的课桌里,你在事后五分钟之内一定会发现。如果我发现册子在教室内,我也一定会马上带来给你。” “到底是什么样的册子? ” “小小的地址簿,上面写了病理学的小抄。” “一本地址簿? ” “对。记满了依字母排列的笔记,如关节炎等名称。” “这么说来,充其量不过是学生在上课时做的参考笔记。” “不是‘充其量’。” “怎么说? ” “因为上面的字迹都不超过邮戳字样的大小。” 露西等着涵妲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你捡到的这本册子和鲁丝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 “就因为教室内没有其他人有那种偷吃糖的表情,事实上,也没别人对那份试卷感到特别头疼。而且鲁丝小姐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 “这和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 “如果那本小册子在鲁丝离开教室之前就已经被丢弃了,那么我们几乎可以确定,任何一个学生都有可能捡到。册子的颜色是牡丹红,而且就被丢在小径旁的草地边上。” “所以不是直接丢在小径上? ” “不是,”露西有些不甘心,“离小径大约有半英寸远。” “所以也有可能是刚考完试,兴奋得叽叽喳喳,准备赶往下一间教室应考的学生们没注意到哕? ” “这也并非毫无可能。” “小册子上有名字吗? ” “没有。” “没写名字? 没有任何资料以供辨认? ” “除了字迹外,什么都没有。字迹是草书,不是正楷。” “我知道了。”涵妲明显地振奋起来了,“你最好把册子交给我,我们好准备把小册子的主人找出来。” “不在我手上,”可怜的露西说道,“我把它丢到水里了。” “你把它怎么了? ” “我是说,我把它丢到球场后头的小溪里去了。” “这个做法倒是不同凡响。”涵妲的眼睛是否闪过了一丝解脱的火花? “一时冲动。我还能怎么办呢? 上面写的净是病理学的小抄,而病理学期终考也考完了,再说也没有人用过这本册子。若有人想做什么,反正也没有成功。那么又何必把册子带给你看呢? 我觉得最好的惩罚,就是让那个抄写这本小册子的人,永远都不知道册子的最后下场如何。让她在余生中,心中永远有这么一个疑问。” “‘那个抄写这本小册子的人’。这倒是把情况解释得清清楚楚。这着实无法证实鲁丝小姐与册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证据,我刚刚就说过,我会交给你。这仅止于推论,但是绝对是有力的推理,而且事出有因。” “怎么说? ” “有把握的学生,不会在这上面白花时间。也就是说,学科强的人没有嫌疑。 何况你自己告诉过我,鲁丝小姐在学科方面成绩有欠理想。” “还有其他很多学生也是这样。” “没错。但是事情还有一个因素。别的学生学科就算不好,在长期的奋斗过后,不会特别介意。但是鲁丝在学科的表现杰出,若是在学科考试落败,会让她心生痛苦。 她不但有野心,也相当努力。她希望在努力后能得到成功的果实,然而自己对结果又不甚确定,因此就发生了小册子的事件。““这一切,我亲爱的露西,都不过是心理学的理论罢了。” “也许是。但是雷弗夫人在画室里要我做的,便是心理学分析。我认为应该要让你知道,我的分析是有着相当的根据的。”她看着涵妲发红的脸,怀疑自己是否又踏入战场,现在她证明了自己并非无依无据地越界。“就朋友的身份,涵妲,我实在不明白,有茵恩斯这样适合的人选,你为什么执意要分派鲁丝到阿灵葛? ”然后她便等着涵妲爆发。 一切平静。涵妲静坐在一片死寂当中,手上的笔在干净的吸墨纸上画着,画圈圈和浪费纸无一是涵妲的习惯,可见她心绪纷乱。 “我不认为你了解茵恩斯,”她好不容易开口了,语气平缓友善。“就因为她既聪明又好看,你就以为她具有所有的美德。她完全没有幽默感,也不容易交朋友——对任何想要过寄宿学校集体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两项很大的缺憾。她的极端聪慧反而使她无法与他人一起享乐。她有个倾向——我相信她绝非故意——她看轻世上其他的人。”( 露西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茵恩斯不自觉的用“她们” 几个字来称呼其他学生。涵妲果然厉害。) “事实上,自从她来到赖氏学院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她瞧不起这个学校,只是拿这里来当跳板罢了。” “噢,当然不是如此,”露西机械式地抗议,但是心中想的却不尽然,或许涵妲所言,事实上也是茵恩斯困扰她的一部分。如果赖氏学院只是一个庇荫,一个达到最终目的之前的试炼,也许可以解释茵恩斯那过于成熟的自我抑制,那毫无必要的意志集中,和那不苟言笑的缺憾。 毫无关联地,她想起迪得洛轻率的说法,道出她是因为看到了茵恩斯后,才改变主意,在赖氏学院留了下来。 就是因为茵恩斯那个不属于赖氏学院的感觉,让迪得洛在那个萧瑟的秋日午后注意到她,茵恩斯就像是个从成人世界来的外地人一样显眼。 “但是她在同学中人缘很好。”露西大声说。 “对,她那一伙人是很喜欢她。我的看法是,她们觉得她的冷淡很有吸引力。 不幸的是,小孩子们就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太具威胁性。学校教职员带学生去校外实习课程时,都有评语资料,如果你看看上面写的评语,会发现‘具有敌意’在她的态度评语中一再出现。” “也许是她那对眉毛的关系。”露西发现涵妲不甚了解,担心自己的说法过于轻率,于是再加上一句:“也许她就像其他人一样,不管外貌如何,对自己的内在缺乏信心。这通常会表现出敌意的态度。” “我发现心理学家的解释实在可以扭转一切,”涵妲说道,“如果有人生来就没有具备吸引人的优雅,那么至少可以努力去争取友谊。鲁丝小姐就是如此。” ( 我打赌也是! 露西心里想着。) “缺乏天生的优雅气质是很遗憾。不但无法容易得到同学间的友谊,也必须对抗师长的偏见。鲁丝小姐努力摆脱天生的缺憾: 她脑筋不够快,长得又不美;她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结识他人,而且必须克服自己,以求和别人相同,令人喜爱,以及——以及——以及被他人接受。对她的学生们而言,她完全成功了。小学生们喜欢她,并希望能再见到她,对她上课的评语绝佳。 但是在教职员眼中,她却被完全否定。她们只见到她不吸引人的一面,却丝毫不见她对争取友谊和适应他人所做的努力。”她的眼光从画着圈圈的笔抬起来看向露西,发现了露西的表情,“对,我知道。你以为我会推举鲁丝小姐,是因为我盲目,对不对? 相信我,我能把赖氏学院带到今天这个地位,绝对不会不了解人的脑筋如何运作。鲁丝几年来认真用功,也相当有成果,她的学生们喜欢她,同时也调整自己来让同学们能接受她。茵恩斯明显缺乏鲁丝的友善及适应力,有我极力推荐,阿灵葛没道理不接受她。” “除了她的诚实度可疑。” 涵妲“啪嗒”一声把笔插回笔架。 “这一点就是相貌平凡的女孩子所要抗争的,”涵妲激愤地说,“你认为有个面临考试不及格压力的女孩子作弊,而你挑上了鲁丝,这是为什么? 精确地说,一切只因为你不喜欢她的长相,或她的表情而已。” 所以,徒劳无功。露西移动脚步,准备离开。 “你所发现的小册子和任何一个学生都没有关系。你只记得自己不喜欢鲁丝小姐脸上的表情罢了,而她却因此入罪。如果有任何罪犯——我很遗憾我的高年级班学生得忍受这项指控——也有可能是全班最漂亮无辜的一个学生。你应该了解人性与心理学理论不同才是。” 露西不知这句话是否是最后一击,或是指控她强把罪行加诸在长相平凡的学生身上,但是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已是满心气愤。 “最后一点,涵妲。”她的手停在门把上。 “什么? ” “到目前为止,鲁丝在期末考试中名列前茅。” “没错。” “不奇怪吗? ” “一点也不。她一直非常用功。” “是很奇怪。当有人监督着,无法使用小红册子时,她却连甲等也没能拿到。” 她轻轻地把门在背后关上。 “让她好好想想这一点。”她想。 当她走到侧翼时,满腔愤怒已经转成抑郁之情。如同吕克小姐所言,涵妲的个性正直,但正是这个正直的个性让人无法与她争辩。某些论点她能既敏捷又清晰地思考,但另一方面,则是像吕克小姐说的“脑筋错乱”,而这一点,就很难补救了。 涵妲并非有意识地欺骗,所以也很难讲道理,或被恐吓,更别说是被甜言蜜语所诱骗了。现在要去参加宴会,露西觉得她会难保不破坏气氛。她要如何面对一群猜测着阿灵葛的人选,围绕着茵恩斯美丽脸孔的高年级学生呢? 她自己又要怎样面对双眸闪着光辉,那个“飘飘欲仙”的茵恩斯呢. 第十一章 晚餐是赖氏学院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高年级学生穿着跳舞用的丝质洋装,其他人则穿着正式晚餐服。然而在星期六,由于许多学生上拉博镇去,所以没有其他的日子显得正式。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座位,并可在约束范围内选择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今天晚上的气氛更是轻松,许多学生已经外出庆祝为期一周的期末考结束,而更多的学生则打算在晚餐后于原地庆祝。涵妲没有出席,据称是在自己房里用餐,雷弗夫人则因私人理由不能前来共享晚餐。馥若则和她的母亲去拉博镇观赏戏剧演出,所以露西与吕克小姐及瓦格小姐一起坐在教职员主桌前用餐,而且发现自己乐在其中。大家心照不宣,完全不提起阿灵葛这个敏感的话题。 “本来以为,”吕克小姐一面用叉子挑三拣四地翻捡着盘中不知名的蔬菜,一面说着,“在这么一个值得庆祝的晚上,乔丽小姐会为我们准备一些比这堆残渣像样的食物。” “就是因为要庆祝,所以她才不用费心准备。”瓦格小姐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知道楼上有足以吃沉一艘战舰的美食等着大家享用。” “可惜没有我们的份。萍小姐到时候一定要在口袋里藏一些食物带给我们。” “比赛回校经过拉博镇时,我买了一些奶油泡芙。”瓦格小姐自首了。“我们可以在我房里喝个咖啡,配些茶点。” 吕克小姐看来是宁愿吃些奶酪卷,然而她虽然个性较为冷淡机灵,心肠倒也相当善良,因此她答道:“你真好,谢谢你的邀请,我会过去。” “我以为你也要去看戏,否则我早就开口邀你了。” “过时的玩意儿。”吕克小姐说道。 “你不喜欢戏剧吗? ”露西吃惊地问,对她而言,戏剧仍具有儿时的神奇魔力。 吕克小姐停下来,瞪视着一块看来相当可疑的红萝卜,说道:“不要把儿时看儿童剧的经验算在内,现在想想,如果你第一次去戏院,看到一群盛装的演员在打着灯光的大盒子里摆着姿态,你还觉得有趣吗? 更好笑的是中场休息时间,原来是设计来让观众去洗手间用的,现在则是图利酒吧。还有其他什么娱乐活动可以允许如此具有争议性的中场休息呢? 在欣赏交响乐时,有没有人停下来,去喝一杯饮料的呢? ” “但是戏剧就是这样设计的啊! ”露西抗议。 “对。就像我刚刚说的:过时的玩意儿。” 这倒是令露西感到相当受挫折,并非因为她痴迷于戏剧,而是她自认错看了吕克小姐。要是没有这番对话,她会说吕克小姐是一个会前往荒僻郊区观赏实验剧的戏剧狂热分子。 “我今天晚上倒是差点儿就去看戏了。”瓦格小姐说,“单只为了再看一次爱德华·亚帝的演出。我当学生时对他很着迷。我想他现在是有些过时了。你们有没有看过他的戏? ” “没在舞台上看过他。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假期会和我们一起度过。”吕克小姐再一次用叉子翻搅盘中菜肴后,决定放弃。 “一起度假! 在你家吗? ” “是啊! 他和我哥哥是同学。” “天哪! 多不可思议啊! ”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 “我是说,无法想像爱德华·亚帝会像个平常人一样,有人真的认识他。无法想像他像其他人一样当学生。” “令人讨厌的小男孩。” “噢! 不会吧? ” “相当叛逆的小男孩,他老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对抓住流行前端这种事具有特殊才华。”她的语气冷静,实事求是,而且疏离。 “噢,凯琳,你未免太打击我了。” “我从来没见过别人像小爱德华一样天才,老把麻烦事留给他人照管。” “他总有其他的长处吧? ”露西放了一记冷箭。 “他是很有才气没错。” “你还和他见面吗? ”瓦格小姐还沉迷于能取得神话人物一手资料的兴奋情绪中。 “很少了。我哥哥死后,我们把父母的房子卖掉,就鲜少有家庭聚会了。” “而你从来没有看过他登台? ” “从来没有。” “而你甚至没花个六分钱搭巴士到拉博镇,去看他今天晚上的演出? ” “没错。我告诉过你,戏剧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 “但是,上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剧作。” “就算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也宁愿在家里念他的书,还有朵琳·瓦格和她的奶油泡芙作伴呢。萍小姐,等会儿盛宴结束后,你不会忘记藏些东西在口袋里吧我这挨饿的无产阶级绝对会深表欢迎的。蛋白杏仁饼、巧克力糖、吃剩的三明治、挤扁的香肠——” “我会传一顶帽子募捐,”露西应允着,“我会在传帽子时颤声说‘行行好,别忘了教职员们’。” 但是,当她从洗碗槽里正在融化的冰块中取出香槟时,她并没有愉快的感觉。 无可否认的,这个庆祝会将成为一个痛苦的考验。她在酒瓶上打了个大蝴蝶结,以添加点喜气,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别人说她是“为了自己带酒来”,效果很像是个戴顶纸帽的伯爵夫人,但她认为学生应该看不出来才是。她对自己的穿着很是犹豫了一番,考虑是否该穿些较不正式的服装以配合闲适的聚会,但一方面又很想大事打扮以呼应特别来宾的身份。她决定让学生有幸看看她的演讲穿着,并且仔仔细细地上了妆。如果说涵妲喜怒不定的心情让这个庆祝会失色,那么,她,露西,将尽力带来欢愉的气氛。 由其他房间传来的嘈杂声,以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判断,今天晚上在赖氏学院的庆祝会,不止史都华举办的这一个。走廊上充满咖啡的芳香,随着房门的开开关关,声浪跟着涌来退去。连低年级学生好像也跟着玩乐起来,虽然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庆祝工作分配与否,但是也总算可以把第一个期末考抛在脑后了。露西想起,自己还没能问骚核桃,她解剖学期末考试考得如何。( “今日的创见在明日也许会成为荒谬的言行,但是锁骨则永远会是锁骨。”) 下一次经过学生布告栏时,一定要找找迪得洛的名字。 她在十号门上连敲了两次,才让房里听到她的声音。 但是当红着一张脸的史都华开门后,这一群原是吵闹的女孩子们突然害羞了起来,在一片宁静中站起身来,就像一群家教严格的小孩子一般。 “真高兴你能来加入我们。”史都华刚开口,戴克丝就看见了露西手上的瓶子,瞬间,所有的正式礼节不翼而飞。 “喝啊! ”她尖声叫道,“如同我活着呼吸一般,喝啊! 噢! 萍小姐,你真是个好宝宝! ” “希望我没有破坏什么校规。”露西想起稍早时,她没搞懂乔丽小姐欲言又止的眼色。“但就我看来,现在正是喝香槟的好时候。” “三人的最佳良机。戴克丝和汤玛丝也正在庆祝。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能想到带香槟过来,真是太好了。”史都华说着。 “用漱口杯来喝香槟太冒渎了。”这是哈赛特。 “不管了,我们现在就拿它当开胃酒喝。算是一道菜。 把杯子传给大家。萍小姐,椅子是为你准备的。“一把从外面抬进来的藤椅上摆着各式花色的靠枕。 除了书桌前那把硬邦邦的写字椅之外,这是惟一正式的座椅,其他来参加庆祝会的人自己都带来了靠枕,直接靠放在地板上,有的已经堆放在她们的臀下,舒服得像是赖在床上的小猫咪。有人在灯上绑了一条黄手巾,于是柔和的黄色光线取代了正常的刺眼亮光。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灰蓝的夜色,这块背景将很快转为深色。这就像是她自己在学生时代的晚会一样,只是眼前的一幕要更为生动活泼。 是因为靠枕的颜色较为多彩多姿吗? 还是参加的人外貌较为强健,没有孱弱的发丝,不戴眼镜,且没有书呆子的神色? 不,当然不是如此。她知道是什么不同,是香烟的袅袅白雾。 “欧唐娜还没来。”汤玛丝收过每人手上的漱口杯,安放在铺着桌布的书桌上。 “我想她是在帮鲁丝收拾杠木。”门徒之一说着。 “不可能,”第二名门徒说,“今天是星期六。” “即使是电信局星期六也会休息。”第三个人接口。 “即使是鲁丝也是啊。”第四个门徒发表意见。 “鲁丝小姐会不会是在练习旋转运动呢? ”露西问道。 “是啊! ”她们一起说,“到成绩发布前她会一直练习。” “她怎么会有时间呢? ” “她在早上更衣后,第一堂课之前去练习。” “六点钟,”露西惊叹,“太可怕了。” “这又不比其他时候糟,”她们说,“至少在这个时候神清气爽,没人催赶,你可以一个人用体育馆。自己一个人用。此外,这也是惟一的时间。在第一堂课之前必须把杠木放回原位。” “她其实不必再去练习,”史都华说,“她已经抓到窍门了,但她担心在成绩发布前无法把握诀窍。” “我可以了解,亲爱的。”戴克丝说道,“想想看,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病猴子一样挂在杠木上,再被馥若穿刺的眼神盯住,那可真是终生之耻。亲爱的,那还不如死了来得解脱。如果欧唐娜没在替鲁丝打杂,她会在哪里呢? 她是惟一还没到的人。” “可怜的小唐,”汤玛丝说,“还没分配到工作。”汤玛丝能回威尔士工作,高兴得像个百万富翁一般。 “不必替小唐担心。”哈赛特接话,“爱尔兰人总是可以趋吉避凶。” 萍小姐四处找着茵恩斯,却没看到人影。宝儿也不在。 史都华看见她搜寻的眼光,译出了意思,说道:“宝儿和茵恩斯要我转告你,很抱歉,她们无法参加这次庆祝会,但是希望下次她们主办时,你能当她们的贵宾。” “宝儿要帮茵恩斯办个庆祝会,”哈赛特道,“好庆祝阿灵葛的事。” “事实上,我们全要帮小茵庆祝。”门徒之一说。 “开个像庆功宴一样的派对。”门徒之二接着发言。 “这对学校来说总是个荣耀。”门徒之三毫不落后。 “你会来参加吧,萍小姐。”门徒之四的说法比较像宣言而非提出问题。 “再高兴不过了。”露西回答。然而,她心里暗自庆幸侥幸过关,“宝儿和茵恩斯去哪里了? ” “宝儿的家人突然出现,带她们去拉博镇看戏去了。” 史都华回答。 “那就是自己有辆劳斯莱斯轿车的好处。”汤玛丝语气不带妒意。“只要一时兴起就可以环游英格兰。我的家人若想要旅行,只能把一头灰色的老牡马——其实是灰棕色的短脚马——套上马轭,踯躅前行二十英里,才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农夫吗? ”露西眼前浮现出威尔士辗转荒芜的小径。 “不,我父亲是牧师,但是我们得养一匹马来做农活,而我们无法同时养马又负担一辆车。” “噢,反正,”门徒之一边说着,边在床上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子,“也没人真的想去镇上看戏。” “那只是打发晚上时间的法子。”门徒之二发言。 “坐着膝盖会顶着前面人的背。”门徒之三接道。 “眼睛还得黏着望远镜。”门徒四开口。 “为什么要黏着望远镜? ”露西惊讶地发现,与吕克小姐相同的看法出现在这一群尚未被社会礼俗影响,却追求娱乐的年轻人身上。 “否则要看什么? ” “小人偶在盒子里走来走去。” “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 “至少在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还看得见脸上的表情。” 她们自己倒比较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的角色,露西思忖。一模一样,相似得难以区分。显然,除了她们其中一员开始发言,否则不会有意见,成员互相附和。 “我呢,我真高兴一切都没有改变,”哈赛特说着,“为了成绩发布,我已经快穿坏一双舞鞋了,而且有吓人的水泡。” “哈赛特小姐,”史都华显然在学话,“随时保持身体的良好状况,是学生的责任。” “也许是吧,”哈赛特回道,“但是至少我没有在星期六晚上在公车上站五英里路去任何地方,更别说是去看戏了。” “反正哪,不过是莎士比亚罢了,各位亲爱的。”戴克丝说,“‘一切的起因在于我的灵魂’。”她滑稽地模仿,捶胸顿足。 “可是有爱德华·亚帝的演出。”露西觉得必须替她心爱的戏剧找到个优秀的理由。 “谁是爱德华·亚帝? ”戴克丝纯纯地问。 “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只脱毛老鹰,满脸愁容的家伙。”史都华忙着扮演称职的女主人,没注意到露西的反应:这个针对爱德华·亚帝而发,来自毫不感性的年轻人所作的生动结论,真够可怕。“我以前在爱丁堡念书时,学校带我们去看过他的演出。” “你不欣赏演出吗? ”露西想起史都华的名字在成绩榜上与茵恩斯及宝儿并列前茅,知道活动对她来说,应该不像对其他人一样是个苦差事才是。 “总比坐在教室里好些,”史都华斟酌着,“但是,戏剧真是——老掉牙的玩意儿。看看是不错,但是有些令人厌烦。我这里少一个漱口杯。” “我想少了我的吧。”欧唐娜正好在话声未落时走进来,递上她的杯子。“恐怕我是迟到了。我一直在找一双鞋,能让我的脚丫子塞得进去的。萍小姐,原谅这些东西,好吗? ”她指的是她脚上的卧室拖鞋。“我的脚遗弃我了。” “你知道谁是爱德华·亚帝吗? ”露西问。 “我当然知道。”欧唐娜答话,“打我十二岁在贝尔法斯特看他演出时,就迷上他了。” “你好像是这房里惟一认识他并对他着迷的人。” “啊,野蛮人。”欧唐娜环视参加聚会的众人——露西觉得欧唐娜双眼发亮,好像刚刚才哭过一般。“如果我现在能在拉博镇,我一定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只可惜现在学期快要结束了,我没多余的钱买戏票。” 而且,露西觉得惋惜,你觉得如果你不来参加聚会,会让人看不起,因为你是惟一还没有工作安排的人。她实在喜欢这个擦干眼泪,找了个拖鞋当借口,来参加这个与她无关的庆祝会的女孩。 “好了,”史都华忙着旋开软木塞,“既然小唐来了,我们可以开瓶了。” “老天爷,是香槟! ”小唐惊呼。 泡沫香槟酒倒入粗钝的漱口杯中,大家一起转向露西,期待地看着她。 “庆祝史都华分发配苏格兰,汤玛丝到威尔士,戴克丝到灵格修道院。”露西说。 大家为此干杯。 “祝福我们从开普敦到曼彻斯特的所有朋友。”汤玛丝说。 大家再度庆贺。 “好了.萍小姐.你要吃什么呢? ” 露西快快乐乐地坐下来享受。鲁丝没有受邀,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天爷以驾驶着劳斯莱斯汽车,富有双亲的形象出现,带走毫无根据却兴高采烈的茵恩斯,避免掉一场让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惨剧。 第十二章 但是到了星期天中午,她就没有那么高兴了。她希望自己稍早能有远见一些,找个前往拉博镇午餐之类的借口,好远离这块即将有大事爆发的是非之地。她一向讨厌爆发事件,不管是实质爆炸或是比喻的。能把自己藏在大纸袋中,然后蹦出来吓人的人,一向让露西敬而远之。而今天午餐后要蹦出来的消息更是特别具有爆炸性,对这个消息的反弹更会是无远弗届且难以预料。她渺茫地希望涵妲能改变主意,成绩榜前的七嘴八舌也许比她自己的看法更加有力。但是在没有任何的鼓励动作及言语下,这个希望也不过是个未能成形的胚胎罢了。她清楚地记得,涵妲对鲁丝的信心动摇,并不表示她认为茵恩斯就是最好的候选人。最可能的希望,是涵妲也许会写信给阿灵葛的负责人,告诉她们目前没有符合这项尊贵职务的理想毕业生,然而这也无法把茵恩斯从失望的哀伤中挽救回来。不行,她一定得避开赖氏学院星期天的午餐,等风暴过去后再回来。即使在拉博镇,也得找到个可以去拜访的人才行。 不去看那些郊区华巷的豪华别墅和虚假的一切,在这群人与乡镇煤渣之间,总有一群与自己相仿的人。比方说,总有医生吧。除非所有的医生都有登录资料——她可以虚构一个医生朋友。 要是她事先能想到,她可以邀请奈特医师共进午餐,至少奈特医师还欠她个人情。也许她可以带个三明治,就这样走出去,到就寝时间再回来。 现在,她坐在画室靠窗的位置,等教职员先集合后,再一起到餐室。看着学生们从教堂走出来,她思忖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及决心,去请乔丽小姐帮她准备三明治,或是什么话也不说就直接走出校园——反正,即使在星期天,也没有人会饿死在英格兰乡间的。就像迪得洛说的,总是到处有乡镇嘛。 迪得洛第一个从教堂回来,老样子,优雅又时髦。露西探出身子说:“恭喜,你对锁骨的见解极佳。”她昨晚去就寝时看过学生的成绩榜。 “是啊,我自己都吓一跳,”骚核桃说道,“我祖母一定会很高兴。‘优等’ 听来不错,你不觉得吗} 我向我表哥夸耀,但他说这种行为太不妥当了。在英国,应该要等人来恭喜你的成绩才是。” “没错。”露西悲哀地同意,“最惨的是,只有少数的人会来问你是否成功。 大英帝国里怀才不露的人真是不计其数。” “不是大英帝国,”迪得洛修正说,“他——我表哥说,在台维河以北就没关系。你知道嘛,就是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界河。瑞克说,你可以在丹巴尔自吹自擂,在柏维克就不行了。” “我倒想会会瑞克。”露西说。 “对了,他觉得你相当迷人。” “我? ” “我一直说到你。整个终场休息时间,我们都在谈你。” “噢,你去看戏了,对不对? ” “他带我去的。” “那么,你喜不喜欢呢? ”心里为这个带骚核桃去做她不愿做的事的男子暗暗喝彩。 “噢,就像大家说的,还可以。装腔作势有时还满有趣的。如果是芭蕾舞剧就更好了。那家伙是个失败的舞蹈家。” “爱德华·亚帝吗? ” “对。”她的心思似乎转移了目标。“英国人老是带着同一种帽子,”她有感而发,“后头高,前头低的。” 说完这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她就绕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了,留下露西独自一人搞不清楚究竟她是在指昨晚的观众,还是对在走道那头出现的戴克丝有感而发。戴克丝星期天的正式帽子当然比平常在学校里戴的要好一些,在浅浅的帽沿下,那张小马般滑稽悦人的脸孔比往常显得要年轻。她看到露西时夸张地脱帽致敬,并表达对看到露西在前一夜的热烈庆祝后,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表示欣慰。这好像是她在整个学校生涯中,第一次没在早餐时吃下五片涂果酱的面包。 “暴食是七大死罪之一,”她注意到,“所以我今天早上必须忏悔。我去了最近的浸信派教堂。” “你现在有被赦免的感觉了吗? ” “你要是不提,我自己都不觉得有。总之,聊得还不错。” 露西把这当作是个惭愧的灵魂等着仪式的救赎。 “仍是相当友善吧,据我所知。” “极度友善。牧师训诫的开场白,是一手用手肘支撑着,然后说:‘呃,我的朋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每个出出入入的人互相握手。他们的赞美诗歌很像军歌。”她边说边想着浸信派教会的好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在拉博路上有好多普兹茅斯来的弟兄们——” “普利茅斯。” “什么普利茅斯? ” “我想你是要说普利茅斯来的弟兄们。” “对,我就知道和海军有关。而我来自普茨茅斯( 普茨茅斯为着名军港。——译者注) 。呃,我想在下星期天抽查他们一番,你想他们该不会是海军,或是其他什么的吧? ” 萍小姐是不这么认为,戴克丝挥着帽子道了声再会,绕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 三五成群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校外礼拜回来。有的挥手,有的高喊,有的微笑,用自己的方式打着招呼。即使是鲁丝经过时,也高兴地喊着:“萍小姐早安! ”宝儿和茵恩斯几乎是最后到达,慢慢地走着,轻松沉着。她们走到窗前停了下来,仰望着露西。 “异教徒! ”宝儿对她微笑。 她们对错过昨晚的派对感到抱歉,她们说道,但一定会有其他的庆祝会。 “我自己在成果展示结束后,也要办个庆祝会。”宝儿说,“你会来吧,对不对? ” “我会很高兴参加。昨晚的戏剧如何? ” “还好,有可能更惨的。我们坐在克林·巴瑞后面。” “谁是克林·巴瑞? ” “全英曲棍球偶像。” “那么,对《奥赛罗》一剧来说必是大大增光。” “让中场休息大大有趣。” “难道你们不想看《奥赛罗》吗? ” “才不! 我们想要看艾玛·爱伦的新电影——《燃烧的围篱》,想都想死了。 片名听来既热情又真实,我相信,一定只是一场健康的森林火灾。但是我父母觉得晚间活动就是去观赏戏剧,然后在中场时买一盒巧克力。我们只是不想让他们老人家失望。” “他们欣赏演出吗? ” “噢,他们爱死了。整个晚餐时就只讨论这出戏。” “你们两个倒真是一对,看其他人都像是异教徒。”露西有感而发。 “下午来和高年级一起喝茶。”宝儿说。 露西急忙说她下午要外出用午茶。 宝儿有趣地看着露西面带罪恶感的脸色,但是茵恩斯严肃地说:“我们应该早些开口邀你的。你在成果展示前不会走吧? ” “除非万不得已。” “那么下星期日要不要和高年级一起用午茶呢? ” “谢谢,如果我还在,一定会很荣幸来参加。” “我上了一堂礼仪课。”宝儿说。 她们站在碎石地上微笑地仰望她。这是后来存在露西心中她们的样子。站在阳光下,悠然自在,安心地相信世界的公正,并互相依赖着。任何疑虑或伤害皆无法近身。理所当然地相信脚下暖洋洋的碎石路是永恒的大地,而非通往毁灭的绝境。 餐前五分钟的预备铃敲醒了她们。她们离开时,吕克小姐走进了房里,露西从未看过她如此冷峻的表情。 “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还过来,”她说着,“如果我早先想到,我根本就不会来参加这场连上帝都无法挽救的闹剧。” 露西答道,这也是她一直在想的念头。 “我想贺莒小姐没透露什么改变主意的话吧? ” “据我所知是没有,恐怕那是不会发生的。” “可惜,我们没有全部外出用餐。如果贺莒小姐独自一人在教职员餐桌上宣布鲁丝小姐的名字,那么她们至少会相信我们没有参与这个拙劣的演出。” “如果不是要在十一点前登记外出名单的话,我现在就想离开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 “那么,也许我们能稍做表示,让她们知道我们对这件事不赞同的看法。” 她在意的是出席午餐并默认这个决定,露西想着,而我只是一心想像小孩子一样,逃避不愉快的气氛。这不是第一次了,露西希望自己能有更令人钦羡的性格。 雷弗夫人穿着一身可可色的丝质服装,在光线下反射出金属的蓝光,让她比平时看来更像是只热带蜻蜓。当然,部分是因为像头灯般的双眸中投射出的光线,就像是近距离审视昆虫。单薄的身躯和大眼睛,同时具备的棱角与优雅。夫人好像已经从刹那间的愤怒中恢复过来,带着对人类的藐视,并恶意地享受着眼前的境况。 “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盛会,”她说了,“我迫不及待要观赏今天的演出。” “你真是个残忍的人。”吕克小姐虽然这么说,语气却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好像是已经消沉到无法关心任何事情。“你没试着让她改变主意吗? ” “噢,有的,我用黑暗的力量和她格斗。极力格斗。可说时恳切有力,既带示范又有教训。那个在神话中,被惩罚一辈子推滚着巨石上山的人物是谁啊? 多神奇啊,神话的迷人之处仍然那么适用。我怀疑来一场以惩罚为主题的芭蕾舞是否能有所帮助。比方说打扫马厩之类的等等。 也许用巴赫的音乐,虽然从编舞的角度来看,巴赫并没有什么启发性。当然哕,如果真用他的音乐,一定会有很多人起立咒骂的。““拜托,停一停好吗? ”吕克小姐说,“我们马上就要去默许一件可恶的行为了,而你径自在想着你的编舞问题! ” “我的好凯琳,你太过认真了,你应该要学着接受生命的原貌,并在无力改变事实时,将自己厘清出来。中国人有句哲言:逆来顺受。正符合你痛苦的说法,我们将要默许一件可恶的行为。没错。但是以人类的高度智慧看来,我们不过是这整件事的副手罢了。比方说,能看到小小茵恩斯对这个冲击的反应。一定会相当有趣。 对她来说,这是否是个致命的震惊,或是这件事能激起她的行动,甚或会让她在剧痛下做出完全无法理解的反应呢? ” “你这些该死的比喻! 你也知道自己不知所云。我们是要去目睹别人被施以暴行。据我所知,不管在中国还是其他地方的哲学理论,都不鼓励人们这种行为。” “暴行? ”馥若身后跟着她的母亲,“谁会被施暴? ” “茵恩斯。”吕克小姐干涩地说。 葛塔森太太那张诺亚夫人似的圆脸写着困惑。她扫视过一张张的脸庞,似乎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丝保证,找到一些能让事情圆满解决的建议。她走到坐在窗边的露西身边,急急点头道过早安,用德语问着:“你晓得校长的决定吗? 我女儿很生气,非常生气。打从她还是个小女孩起,我就没看过她如此气愤。这真是个不好的决定,你说呢? ” “是,恐怕我也做如是想。” “贺莒小姐是个好女人。我很欣赏她。但是当一个好女人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后果会比坏女人犯的错更糟,更严重。太可惜了。” 露西同意地表示惋惜。 门开了,涵妲走进来,瓦格小姐紧张地跟在她身边。 涵妲看来沉着,比起平常更为庄严( 或是因时所需) ,但是瓦格小姐脸上挂着抚慰的微笑环视着众人,好像在请大家要团结一致,去看事情的光明面。她们对立的表情让她沮丧。所以她向雷弗夫人——瓦格小姐通常唯她马首是瞻——投了一个求救的眼光。但是雷弗夫人讥讽的双眸则是紧盯着涵妲。 涵妲向每一个人道早安( 她今天早晨在自己房里用早餐) ,她一定仔细计算过走进画室的时间,因为她的早安声还没说完,远处便传来钟声的催促,使得大家只能起身,而没有时间闲谈。 “我们该下去用餐了。”涵妲说着便带头走了出去。 雷弗夫人瞄了吕克小姐一眼,对这一幕深感佩服,便接着出去。 “宴无好宴。”吕克小姐和露西一起走下楼时说道。餐室里等着她们的是一片寂静,在露西高涨的想像力作祟下,气氛中似乎还带着期待的意味,当然了,学生在用餐时间总是比起上课时来得兴奋。塞塞率率的说话声似乎比大声的吼叫声更为厚沉。涵妲在咀嚼着她的主食,等着甜点布丁时,交代瓦格小姐传话给宝儿,要求学生们自制。 学生们小心了好一会儿,但是没多久谈笑声便再度扬起。 “她们还在兴奋考试的结束。”涵妲宠爱地说着,让学生继续下去。 虽然她在用餐时从不发言,但这也是她惟一出声的一句话。瓦格小姐不时努力地陈述些平凡无奇的意见,满怀希望地看着桌前一张张默默无语的脸孔,就像是一只拾回骨头放在主人脚前的小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瓦格小姐将会是执行处决的无辜刽子手,就像是断头台那把刀,她也发现自己的处境,并默默地乞怜。噢,看在老天的分上,她好像说着:我不过是个踏入陷阱、无辜的低年级体育老师,我追随着她的阵营并非我的错。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要我叫她自己去宣布这个该死的消息吗? 虽然瓦格小姐忠诚的表现令她想尖叫,露西还是为她感到难过。安静些,她真想说:安静些,在这种情境下惟有安静才是最好的方式。 终于,涵妲折起了餐巾,环视餐桌,确定她的教职员都进餐完毕后,她站了起来。教职员一齐起身,所有的学生也以少有的敏捷,一致起立,显然大家都在期待这一刻的来临。露西无法不回头看着她们,一排排灿烂的期待能脸庞,带着急切的微笑,似乎一待召唤人选,马上便会高声欢呼。 涵妲转身朝门口走去,教职员们随后依次跟出来,瓦格小姐面向这一群欢欣鼓舞的学生说出她被交代传达的信息。 “贺莒小姐请鲁丝小姐在午餐后到办公室谈话。” 第十三章 露西无法再看着这些脸孔,但她感受到寂静变成一片空白。一片空虚死寂。其间的区别就像是从夏日充满虫鸣鸟唱,微风吹拂草地的宁静,转换到北极寒风冻人的萧飒。然后,就在她们到达门口时,从这一片死寂中爆出第一阵丝丝作响的耳语声,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鲁丝! ”她们说着,“鲁丝! ” 露西踏进阳光下,冷颤着。这阵塞率声让她想起寒风刮在雪地上扫动物体的声音。她还记得这个扫动的声音,就像是那个复活节,她错过了开往格蓝镇的巴士,而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向城里时,顶着灰暗的天色,穿过寒风,走向一个完全冰冷的世界的感觉。她现在从阳光下的庭园走向中庭的门,就有离家很远的感觉,天空的颜色对她来说,有如苏格兰在三月风暴时才会见到的黯沉。有那么一会儿,她希望自己在家里,在她自己安静的小起居室中,安然静坐于星期天下午的平和气氛,不为任何人的问题或哀伤所动。她思量着找个借口离开,也许明天早上邮件送达时能给她个好机会;但另一方面,她又像个小孩子一般,期待着星期五的成果发表,更何况就个人因素而言,大家答应过,将要为她做些新的表演。她认识每一个高年级学生,也认识不少低年级学生;她与她们讨论过成果发表的一切细节,也分享了她们略带惧意的期盼,甚至帮助她们缝制服装。这将会是她们学生生涯中的最高点,开花结果的时刻,她无法不在现场分享,不去参与。 她与其他走向前屋的教职员脱队,正好看到瓦格小姐从后头过来,在学生告示榜上贴上一张通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解脱地说:“感谢老天,总算是结束了。 我想,这一定是我必须做的事情中最可怕的一桩。我在用餐时,简直无法不想这件事。”露西这才想起,的确,瓦格小姐盘中是有块很大的派饼没吃完。 这就是啦,这就是人生。天堂之门在茵恩斯的面前关上,而瓦格小姐甚至没吃完她的布丁派饼。 还没有人结束用餐走出来——学生的胃口比教职员要好上许多,通常午餐要再持续十到十五分钟——所以在露西回房时,走廊仍空无一人。她想办法要在学生跑到田野前离开赖氏学院。她想深深进入交织着绿白黄三色的田野中,躺在草地上好感觉世界的转动,好让自己记住世界的广阔,在学院内的一切哀愁及苦涩将很快地会被别的事物所取代,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 她换了双适合在郊外走路的鞋子,经过“老屋”,跑下正面的阶梯,从正门出去,好避开现在正从餐室走出来的学生们。“老屋”非常安静,她猜想今天午餐后在画室应该没有聚会。她避开主屋,经过体育馆走到田野去,脑袋里模模糊糊地想着毕灵顿镇以及小茶壶茶馆。在她右手边山楂树篱一团浓荫,左手边则是金黄成海的金凤花田。半天高的榆木迎在光线下,每一株都安然地停泊在自己的紫色身影下,她脚下的绿草则点缀着朵朵的雏菊。这个世界真是可爱,充满了优雅,没有——噢可怜的茵恩斯,可怜的茵恩斯! ——没有任何一个日子可以随意被颠覆的。 正当她在心里挣扎着,不知应该跨越小桥到下游的毕顿镇去,还是要往上游去不知名的地方时,她看见了宝儿。宝儿站在桥中央看着溪水,但是她绿色的麻质洋装和浅色的秀发,让她完全融合在杨柳下的阳光和阴影中,露西之前一直没有看见她在那儿。等到露西自己走到阴影下时,她才看得清楚了一些。露西看到宝儿一直看着她走过来,但完全没有出声招呼。这个不像她一贯作风的宝儿让露西吓了一跳。 “嗨,”她到宝儿身边,靠在木质桥把上。“今天下午真是美啊! ”你一定要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吗? 她自问。 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但不久后宝儿说:“你知道这个职位分发的事吗? ” “是的,”露西说,“我——我听到教职员讨论这件事。” “什么时候? ” “昨天。” “所以你今天早上和我们说话时,就已经知道了。” “对。为什么这么说? ” “如果有人好心一点就会事先警告她。” “警告谁? ” “茵恩斯。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绝对不好受。” 她这才发现宝儿气疯了。她从来没见过宝儿发脾气,而现在她已经气得无法说话了。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她合情合理地问道。为了一件自认与自己无关的事背负着担子,露西感觉相当沮丧。 “在贺莒小姐宣布她的决定之前说出来,会是一件不忠诚的行为。据我所知,她仍有可能改变决定,当我离开她时,有可能她会从另一个——”她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将对话引导到另一个方向。但是宝儿同样也发现了。她转过头来,锐利地看着萍小姐。 “噢。你和她就这件事情讨论过了。这么说,你也不赞成她的选择哕? ” “当然不赞成。”她看着就在自己脸旁,那张年轻又愤怒的另一张脸,决定要直说。“你也许知道,宝儿,没有人赞同。教职员们和你的看法相同。贺莒小姐和我是老朋友,我欠她很多人情,也很钦佩她,但是有关这个决定,她是一意孤行的。 我在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就感到不安。 我会尽全力来改变这件事,好在明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这只是个梦。但至于去警告任何人——“她举起一只手,表示爱莫能助。 宝儿转回身子,瞪视着流水。“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子应该要想到一些主意的。” 她喃喃地抱怨着。 这句“聪明的女子”让宝儿突然显得年轻无助,这不像是一向自信又世故的宝儿在求救,或是她想到平实的萍小姐会是个聪明人。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个为朋友遭受不公平待遇而愤怒受伤的孩子。露西从来没有如此刻一样地喜爱她。 “就算是个暗示,”宝儿继续对着流水喃喃念着,“就算是提示她,或许有别的候选人也好。用任何话警告她都好。让她减少一些打击。让她有些准备,不要这样毫无戒备。这可以是个惩罚,但不至于要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 你至少可以为这样一个出乎善意的顾忌稍作牺牲,不是吗? “露西觉得,可惜为时已晚,她也许早先真的可以这么做的。 “她在哪里? ”露西问,“茵恩斯在哪里? ” “我不晓得。我还没能赶上她,她就已经直接跑出学校了。我只知道她朝这里来,但不晓得她接着会往哪里去。” “她会很难接受这件事吗? ” “你难道期待她能勇敢面对这一团糟吗? ”宝儿粗鲁地说道,之后,立刻接上,“噢,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也对这件事感到遗憾。只是我刚刚实在不合适与人交谈。” “是,我是遗憾,”露西说,“我第一眼看到茵恩斯就很欣赏她,而且觉得她到阿灵葛一定会很成功的。” “鲁丝小姐对这个消息反应如何呢? 你想她是不是很讶异? ” “我没留下来看。”宝儿简短地回答。一会儿后,说:“我想我要往上游去。 那里有一片她很喜欢的荆棘林,也许她会在那里。” “你担心她吗? ”露西感觉在此刻茵恩斯宁愿独处。 “我想她不会忙着自杀,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但是我当然担心她。这样的震惊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尤其在这个大家都累翻了的时候。但是茵——茵恩斯一向太过在乎了。,‘她停下来,再度看着流水。”当我们还是低年级学生时,雷弗夫人总是爱嘲讽挖苦我们——你知道,有时候真是无法形容夫人——我们这些人只是受点小伤,而茵恩斯却是去了一层皮一样,灾情惨重。其他人会因为挑战太多而掉泪,而她从来不哭。她只是——内心深深受创。这对人很不好。有一次,当——“她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讲了太多。也许她觉得再讲下去有欠考虑,也许她觉得和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讨论朋友,无论这个人多和善,也于事无补。”她不够坚强。“她结束发言。 她走下桥去,开始顺着杨柳旁的小径走着。“如果我太粗鲁,”在身影消逝前她说着,“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露西继续看着沉寂的流水,热切地希望能找回她两天前自以为是,放进流水里的红色小册子,一面想着那个对世间疾苦毫无防御能力的女孩子。那女孩既无法抽噎哭泣,也无法展开笑靥;反之,她的内心却易深深受创。露西比较希望宝儿在最糟的时刻过后,再找到茵恩斯;因为她没有投向宝儿寻求慰藉,反而以最快的速度跑走,让她独自一人静一静也好。 露西认为,能让宝儿探知世间丑恶及令人失望的一些事也好,宝儿的日子太无忧无虑了。只可惜她必须从茵恩斯所受的伤害中来学习这些事。 她穿过小桥,来到竞赛场,转头面对田野,走过篱问的空隙,希望自己能追上茵恩斯,但是决定即使看到她,也要假装没看见。但是茵恩斯并不在那里。星期天的景色无人打搅,每个人都还径自在餐室内享用着烤牛肉。她独自一人,只有山楂树篱、牧草及蓝天为伴。不一会儿,她走到一片斜坡的尽头,从这里可以眺望远处层层相连的浅谷与山峦,她背靠着一株橡树坐了下来,草地传出虫鸣声,白胖的云朵行来又驶去,树荫围绕在她的脚下。露西几乎能永远如此无所事事,她的老师和朋友们对改造她的想法,已是彻底绝望。 一直到阳光照上树篱时,她才起身做了一个决定。她沉思许久得到的结果,是她无法在晚餐时面对学生。她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一家小客栈为止,然后在昏暗的夜里回校,届时整个学校应该已经在就寝铃声的催促下安静人眠了。她绕了一大圈路,半小时之后,才认出了远处的教堂尖塔。一看到尖塔,她立即放弃寻找小客栈的念头,而想知道小茶壶茶馆星期天是否营业。就算是没开门,也许她可以请奈薇儿小姐勉强开个罐头,弄点东西来吃。她到达毕灵顿镇时已经过了七点了,做研究似的看着全村惟一丑陋的建筑——烈士碑——但当小茶壶茶馆敞开着的门出现在眼前时,她振奋了起来。啊! 亲爱的奈薇儿小姐。亲爱的,有生意头脑,圆滑通融的奈薇儿小姐。 她穿过被对面房舍的影子罩住、赏心悦目的厅房,这才发现屋内没多少人。靠前窗处有个家庭聚会,远方的角落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后花园尽头停着的跑车大概就是他们的。奈薇儿小姐真是能干,在尘嚣涌现的六月周日,竟然还能让屋内一尘不染,飘着花香。 她四处看着,想找张桌位,一个声音扬起:“萍小姐! ” 露西第一个反应是赶紧逃跑,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和学生聊天,但后来她发现那是骚核桃的声音。骚核桃是坐在窗前那对情侣中的女孩。她的男伴无疑是“我的表哥”,就是那个认为露西很迷人的瑞克,亦即是校园流言所指的“小白脸”。 迪得洛起身迎向露西——在正式场合风度迷人——带着她来到他们的桌边。“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我们正谈到你,瑞克说想要见见你,而你就出现了。太神奇了。这位是我的表哥理查·吉斯比,我叫他瑞克。他的受洗名原来是瑞卡多,但是他觉得那太像是电影明星的名字了。” “或是像乐团指挥,”理查·吉斯比与她握手,将她安置在一张椅子上。他的态度非常英国化,中和了他那拉丁影星般的容貌。露西明显地看出“小白脸”所为何来,浓密的黑发,闪亮的双眸,外张的鼻翼,修剪得宜的深色小胡子,就像是量身订制一般。对露西来说,却也仅止于此了。 他虽然有着从拉丁祖先处承袭而来的外表,但是风度、气质,以及个性,就像是从一般公立学校培养出来的男子。 他比迪得洛要大上许多——露西猜想他约莫三十上下——看来是个好相处、负责任的人。 他们似乎刚点过菜,理查走到房子后方,为露西多点了一份毕灵顿炖兔肉。“加了很多乳酪,”迪得洛说,“和你在伦敦茶馆吃的威尔士炖兔肉不一样。浓稠的酱料中放了很多乳酪,配上柔软的吐司面包,另外还加了肉蔻之类奇怪的香料——我想应该是肉蔻吧——尝起来很棒。” 以露西目前的心境,实在无法去在乎食物尝起来的滋味,只有顺着说:听来的确是很可口。“你的表哥是英国人吧! ” “是啊,我们不是你们所谓的一等近亲,”理查回来时,她解释着。“我爸爸的父亲的姊姊嫁给了他母亲的父亲。” “简单地说,”理查说道,“我们的祖父母是姊弟。” “也许这样说比较简单,但是不够明确。”迪得洛话里满是拉丁人蔑视萨克逊人那种不在乎亲戚关系的语气。 “你住拉博镇上吗? ”露西问着理查。 “不,我在伦敦总公司工作。但是目前我负责与拉博镇的联系。” 露西的眼光不自觉地绕着迪得洛打转,她正忙着看菜单。 “我们公司有个协作厂商在这里,这一两个星期,我和他们一起工作。”瑞克圆滑地说着,用眼神朝她笑。然后,为了要让她安心,说,“我带了一张身份证明书给贺莒小姐,担保我和迪得洛的亲戚关系、我的社会地位、偿债能力、礼教程度、信仰——” “噢,安静一点,瑞克,”迪得洛说,“我父亲是巴西人,我母亲是法国人,这又不是我的错。什么是番红花蛋糕? ” “邀请泰瑞莎一同用餐,绝对是最佳人选。”瑞克说,“她的胃口像是饥饿的狮子。我其他的女性朋友,在用餐时只会计算卡路里,担心她们的腰围。” “你其他的女性朋友,”他的表妹酸涩地略带怒意,“没在赖氏体育学院待上一年,天天汗流浃背,只吃蔬菜面。” 露西想起学生每餐吞下的面包,认为迪得洛未免太夸张了。 “等我回到巴西,我要每天过得像是真正的淑女,吃文明人的食物,到时候,我才有可能担心卡路里的问题。” 露西问她什么时候回巴西。 “八月底搭船。这样,在离开学校后,我还有一点时间来享受英国的夏日。我喜欢夏天的英国。到处是柔和的绿意。除了衣服、冬天和牙齿外,英国人的一切都很好。阿灵葛在哪里? ” 在不停跳换话题之后,露西忘了迪得洛唐突的个性,然而瑞克迅速的回答又使她吃了一惊。“是英国最好的女子学校。”瑞克形容了阿灵葛,“为什么你要问? ” “这是我们学校现在最重大的事情。我们有个毕业生要从赖氏直接进到阿灵葛去。听大家的语气,就好像她要被封为贵妇人呢。” “在我看来,这倒是个值得兴奋的好理由。”瑞克表示,“不是每个人从学院一毕业,就有如此的事业前景。” “真的吗? 你觉得这真的是一项荣耀吗? ” “我想是很大的荣耀。不是吗,萍小姐? ” “极大的荣耀。” “好吧,我很高兴。想到她在女子学校里浪费这么多年,如果那真的是个荣耀,那么我很高兴。” “你是说谁? ”露西问道。 “当然是茵恩斯。” “你们今天中午没有一起用餐吗r 露西大大不解。 “没有,瑞克开车过来,我们到包敏斯特的萨拉坎顶去了。为什么? 这和那间学校的事有什么关系? ” “去阿灵葛的不是茵恩斯。” “不是茵恩斯! 但每个人都说是她。每个人都这么说的。” “对,每个人都这么想,但结果不是这样。” “不是? 那么谁去? ” “鲁丝。” 迪得洛瞪大眼睛。 “不会吧,我拒绝相信。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恐怕这是真的。” “你是说——那个人——她们推荐那个下贱的,那个——” “泰瑞莎! ”瑞克提醒迪得洛用词不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迪得洛一时安静地坐着沉思。 “如果我不是淑女的话,”她好不容易开口清晰地说,“我一定会啐一口! ” 家庭聚会那一桌人惊讶且警觉地看过来。他们决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并小计着账单。 “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瑞克说,“惊动天下! ” 就在这时,穿着碎花衣裳的奈薇儿小姐端着炖兔肉从厨房走来。骚核桃不为美食所动,想起自己是由奈薇儿小姐处得知阿灵葛职缺一事,于是又开始谈论起这件事。 最后是瑞克把露西从这个令人厌恶的话题中拯救出来,他开口说兔肉快凉了,露西深深感觉到,其实瑞克也不是那么有胃口,只是他不知如何地发现露西对这件事的疲惫和厌烦,露西此时对瑞克真是感激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再怎么说,”瑞克在迪得洛终于把注意力转向食物时说.“虽然我不认识茵恩斯小姐,但是她如果像你们说的那么好,就算没去成阿灵葛,她一定也会得到一个好工作的。” 露西整个下午正是用这个说法来安慰自己。这个想法既合理,合逻辑,又不偏激,但是就像是一帖精神上的良药一样仅能安慰人心。但露西能了解为什么迪得洛排斥这个想法。 “如果那家伙中选而你落败,你会怎么想? ”她满嘴兔肉。那家伙指的是鲁丝。 “在当众赏了你一个耳光之后,你怎么能相信她们会给你最高的荣誉奖? ” 就像宝儿说的:“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这两个人的反应真是相像。惟一的差别在于,迪得洛看到的是屈辱,而宝儿说的是伤害。 “那天早晨,我们才在同一个地方见到茵恩斯的双亲。”迪得洛继续说着,她美丽的双眸流连着那天坐过的位置。同样的,露西也记得同一件事。“真是好人,瑞克,真希望你也见过他们。我们几个大好人在一起:我、萍小姐、茵恩斯的爸爸和妈妈,我们边讨论文化边喝咖啡,真是舒服。而现在——” 露西和瑞克轮流诱导迪得洛谈些别的话题,一直到上车准备回赖氏学院时,她才又想起这件事,接着开始哀叹。但是搭乘瑞克的车子,毕灵顿和赖氏学院的距离变得很短,使得迪得洛还没能真正进入状况,三人就已经到达赖氏学院的门口了。 露西灵巧地道过晚安准备告退,但是骚核桃跟了上来。“晚安,瑞克。”她随意地说着,“你礼拜五会来吧? ” “风雨无阻。”瑞克向她保证,“三点钟对不对? ” “不对,是两点半。你的邀请卡上写了。就是我寄给你的那封邀请卡。身为生意人,你实在太不精确了。” “呃,生意上往来的事情我自然会存档。” “那你把邀请卡放到哪里去了呢? ” “系在背心和我的心之间的金链子上。”说完乘胜结束对话。 “你的表哥很迷人。”两人一起走上楼梯时,露西说道。‘“你这样认为吗真好,我也是这么想。他有所有英国人该有的美德,再添加上一丝不属于英国的情趣。他礼拜五能来看我跳舞真好。你为什么笑? ” 露西笑的是迪得洛对表哥星期五要来看她的这个标准迪得洛式的想法。她急急地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应该走另一道门吗? ” “是啊,不过我想,大概没什么人会介意的。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任我高兴地自由上下这道楼梯了——我不见得喜欢走这里——所以我最好趁现在用这个楼梯。 我不喜欢走商贩用的楼梯。” 露西本来是要在进入侧翼宿舍前向教职员们打个招呼,但是厅堂里一片宁静,气氛沉重,所以她打消了念头。 反正明天早上会跟大家见面。 骚核桃总算对校规还心存一丝遵守之意,从卧室走廊安静的程度看来,睡觉铃应该在几分钟之前已经敲过了,所以她们在楼梯顶端互道晚安,露西走向她那位于尽头的卧室。她在更衣时,竖耳想听听隔壁房间是否有声音,一片安静。在她拉上窗帘时,也没发现任何灯光。茵恩斯还没回学校吗? 她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是否该采取什么动作。如果茵恩斯还没回来,宝儿一定需要有人安慰。如果茵恩斯回来了,也许她应该在不打扰的状况下,出于好意,做些什么,来表达她的感觉。 她关了灯,拉开窗帘,坐在敞开的窗前看着月光下的中庭——在这里,拉上窗帘是件标新立异的事——看着各自活动着的学生们。有人梳理头发,有人手上缝着东西,有人在脚上贴着绷带( 真是个笨拙的小姑娘,也不想想不该先把绷带铺上,却跳来跳去想找一把剪刀) ,有人扭曲着身子好穿上睡衣,也有人拍打着一只飞蛾。 在她观看着的时候,有两盏灯相继关熄。明天早上的起床钟声一样会在五点半时响起,反正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她们再也不用挑灯夜战,埋首书堆。 她听到门前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以为是来找自己的,于是起床相迎。茵恩斯的门轻轻地打开后又关上。没有开灯的声音,但是她仍然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准备就寝。 走廊上传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和一记敲门声。没有人回答。 “我是宝儿。”有人出声,接着门开了。门关上,传来了低语声、咖啡的香味和瓷器轻微的撞击声。 宝儿细心地带来食物。不管茵恩斯在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之间,内心如何地天人交战,现在也应该可以情绪稍缓地吃些摆在眼前的东西了。细语声一直持续到熄灯铃响起。门开了又关上,无声地隔房融进了赖氏学院整片的寂静当中。 露西躺上床,累得几乎没力气拉开床单。生着涵妲的气,为茵恩斯难过,一方面又羡慕她有像宝儿一样的知心好友。 她决定要保持几分钟的清醒,来想要如何表达自己对茵恩斯深切的关怀,及对整件事情的不满,结果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十四章 星期一是轻松的一天。在学校里,有关阿灵葛的话题,早已被彻底地讨论过。 教职员及学生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消化这段轰动的消息,到了夜晚,再也没有人说些什么了。毕竟,所有的观点,都令人感觉泄气。所以,在星期一恢复正常作息之后,这个事件也渐渐地淡出焦点。忠诚的莫里斯小姐照例帮露西将早餐送到房里,所以她没能看到茵恩斯在事件爆发后,第一次公开亮相时的表情。 而到了面对面与学生共进午餐时,旧有的习惯抚平了波动的情绪,整个学校看起来与平常日子没有两样。 茵恩斯神色镇定,但是露西却感觉封闭的表情取代了原有的内敛,不论她内心有着什么样的挣扎,一律都深深地埋藏起来。鲁丝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像希丽姨妈养的猫咪菲雅,露西直想把她关在门外让她喵呜喵呜地叫。对这件事,她只剩下最后一个好奇的愿望:究竟鲁丝对这个意料外的宣布,有些什么感觉;她甚至在下楼准备用午餐时,追问着吕克小姐这个问题。 “鲁丝听到消息的时候,表现如何? ” “犹如灵媒身上发出灵光。”吕克小姐回答。 “怎么说呢? ”露西困惑地问。 “因为这是我能想到,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这个答复完全不能满足露西的好奇心。雷弗夫人责难她昨日离群而去,但没有人叨絮不休,也没人想要探知真正的理由。成果发表日的阴影已经到来,只剩下四天了,所有的人都难以喘息。阿灵葛职缺一事不过是昨日的喧腾,已经不是新鲜的话题了。整个校园又再度进入常态。 除了两件小小的事件让日子稍稍活泼起来之外,周一到周五的几天,就在索然无味的例行程序中度过。 第一件事,是贺莒小姐提议让茵恩斯到威其利骨科医院工作,而茵恩斯婉拒了。 之后,这个职缺转为提议给松了一口气的爱琳·欧唐娜,而她也极为高兴地接受了。 ( “老天,真好! ”戴克丝说道,“亲爱的,现在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医疗工作服全部卖给你了,我绝对不会再穿那些工作服了! ”结果她也真的全部卖给欧唐娜,兴高采烈地在期末时钱包里满装着现金,并开始在侧翼叫卖她其他的随身用品,惟有在史都华挖苦地问她是否安全别针也算是随身标准配备时,才略加收敛。) 第二件事,则是莎翁悲剧演员——爱德华·亚帝的来访。 星期三,出乎任何人的预料,爱德华·亚帝出现了。周三下午安排有游泳课程,低年级学生以及没有病患预约的高年级学生全部在泳池里。不论是诉诸祷告或出自决心,露西的泳技都仅止于游过浴缸的宽度,于是尽管大家热情地邀约,请她一起凉快一下,她还是坚持不参与这项运动。她待了半个小时,看着大家嬉闹,然后走回主屋去享用午茶。她正穿越大厅往楼梯前进时,四门徒之一——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四人中谁是谁,她觉得应该是卢卡斯——急急走出诊疗室,说道:“噢,萍小姐,你可不可以临时充当个天使,坐在艾柏特脚上一下? ” “坐在艾柏特脚上? ”露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 “对,捉住他的脚。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坐在他的脚上。 绷带扣环松掉了,现在又没有别的扣环可以用。“她领着大惑不解的露西走进安静的诊疗室,穿裹着白色棉袍的学生们正检视着病患的扭伤程度,指示一个十一岁左右的男孩,靠着基座,面向下俯卧。”瞧,“拿起一个绷带扣环,”扣洞松开了,用上一个太紧,用下一个又太松。你可不可以捉住他的脚,或坐在他脚上一下子。“露西急忙说她宁愿捉住他的脚。 “好了,艾柏特,这是萍小姐。她要临时充当绷带扣环。” “嗨,萍小姐! ”艾柏特转着眼睛看着她。 卢卡斯——如果真是她的话——双手穿过男孩的肩下用力拉起他,直到男孩只剩双脚靠在基座上。“萍小姐,现在双手各钳住一个脚踝,捉紧。”一声令下,萍小姐乖乖从命,心中想着:这种大刺刺的力气活在曼彻斯特绝对行得通,另外就是,当有人想要捉住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脚踝时,才会发现他有多么的重。她的眼睛瞄着其他人,对自己这个姿势感觉又奇怪又遥远。难道在这种诡谲的情况下,人会有其他的面貌吗? 即使是她较熟悉的史都华,在这里看起来也变得不一样了。她们的动作较为缓和,对病患讲话时的声音也特别有着造作的轻快。没有微笑也没有闲聊,只有医院般的明亮与安静。“再一点点。好了。” “今天看来好多了,不是吗? ”“来,我们再试一次,今天就算告一段落了。” 葳玛·哈赛特动了一下,露西瞥见了她工作服的缝隙中露出了底下的丝质衣裳,发现她已经换上了舞衣,在结束诊视病患后,到抵达体育馆之前,没有足够的下课时间。除非她已经用过午茶,否则她只好抓一杯茶路上喝了。 当她还在为藏在医院工作服下的舞衣感到奇怪时,一辆车经过窗前,停在前门处。那是一辆由司机驾驶,闪闪发光,时髦又昂贵的加长形汽车。在这个时代,除了残障人士之外,已经很少有人会雇请司机驾驶了,于是露西满怀兴致地等着看,究竟下车的会是何方神圣。 也许是宝儿的母亲? 这种车无异还会带着个仆役总管一起出现。 但是走出车外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她只能看见背影——穿着的套装,就像是冬日里圣詹姆士街上踱步的约克公爵般讲究。盛装和司机让露西想到皇族,但这是个不识时务的皇室成员,因为皇族现在也是自己驾车了。 “萍小姐,谢谢,你真的帮了一个大忙。艾柏特,向萍小姐说谢谢。” “谢谢萍小姐。”艾柏特尽职地说,然后捉住萍小姐的视线,对她眨了下眼睛。 露西严谨地眨了眼回礼。 这时,欧唐娜手上抓着一盒馥若在较远的房内筛好的石膏粉冲进来,兴奋地发出嘶嘶作响的耳语:“想不到吧,爱德华·亚帝唉! 车里的是爱德华·亚帝! ” “谁会在乎? ”史都华从她手上拿走石膏粉盒。“拿个石膏粉拿这么久! ” 露西走出诊疗室后随手关上了门,进入大厅。欧唐娜说得没错。站在大厅里的正是爱德华·亚帝。吕克小姐说得也没错。因为爱德华·亚帝正在镜子前审视自己。 露西拾阶而上时,吕克小姐正好下楼,当露西走过平台间的阶梯时,正好目睹他们会面的情形。 “嗨,小德! ”吕克小姐的语气毫无兴奋之意。 “凯琳! ”爱德华·亚帝用最热情的声音叫道,往前迎向她,好像要把她拥人怀里一般。但是她伸出了一只手,以一般社交的方式问候,阻止了他的举动。 “你来这里做什么? 该不会是你藏了个‘侄女’在赖氏学院吧? ” “太不尽人情了,小凯,我当然是来探望你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这里呢为什么你不来看我,好让我们共进晚餐,好好叙叙旧——” “萍小姐,”吕克小姐清清楚楚地咬字,声音直传上楼梯间,“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但是,凯琳——”露西听到他急促地低声抗议。 “那是大名鼎鼎的萍小姐,”吕克小姐的语气好像是对个傻子抛出诱饵一般,“而且她是你的忠实剧迷。”她加上最后的甜头。 他究竟是否了解吕克小姐对他有多么冷酷呢? 露西等着两人走上楼梯时想着,或者他的自满程度足以形成盾牌,来抵御吕克小姐对他的评价? 当三人一起走进无人的画室时,露西突然想起史都华对他的评论:“那个看来像是只脱毛老鹰满脸愁容的家伙”,并且感觉到这句话实在是贴切。他的容貌可谓端正,虽然年纪不可能超过四十太多——也许四十三四岁——看来却像是精心保养过。没有了舞台上的化妆及假发,他看来又老又累,前额的发线也渐渐后退。露西顿时为他感到一阵难过。 和迪得洛那位年轻充满健美活力的瑞克比起来,她发现这个骄纵的着名演员让人深感惋惜。 他对露西彬彬有礼——对她的书了如指掌,他读了所有的畅销排行榜的书籍——但是一只眼睛老盯着吕克小姐,后者正检查着茶壶中的热水量,决定此时应该再加上一些水,于是打开水壶加热。露西感到困惑:凯琳·吕克的存在,似乎有些什么意义。角色的安排吧,在想像中,露西已经为爱德华·亚帝安排了个角色。一个成功的演员来拜访一个渺小的女校教员看来更超乎平常一些,就演员的角度看来,要比较像是孔雀在陌生人面前开屏卖弄。当然啦,他是为了她才演这出戏的,他刻意地展现出无比的魅力。他的注意力围着这个只注意茶壶内水量的瘦女人打转。这可不太寻常,露西感到有趣,当爱德华·亚帝出现时,竟然没有鼓乐相迎。自从他第一次演出哀伤的罗密欧一角,让许多对这出戏早已厌烦的人士重新一淌热泪至今,也几乎有二十年的时间了。他的所有来来去去的活动,早成为众所瞩目的大事,人们等待着他演出所带来的乐趣,馈赠许多礼物且不求回报,为了他放弃许多别的事情,却不求他的一丝感激。他是爱德华·亚帝,家喻户晓,票房巨星,国宝级人物。 然而,他却在今天下午来到赖氏学院拜访凯琳·吕克,而且像只饥饿的小狗一般,眼光尽绕着她打转。这位凯琳小姐对他的评价却仅止于在茶壶中加上些许热水。 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你在拉博镇的演出还成功吧,小德? ”吕克小姐的这句话,礼貌大于兴趣。 “是啊,还好。这里学校太多了,但是如果你要演莎士比亚的戏,就得忍耐。” “你不喜欢演戏给年轻人看吗? ”露西想起这群她最近才认识的年轻人并不怎么热中他的演出。 “呃,你也知道,他们不能算是世上最好的观众。我比较喜欢成年观众。再说,他们有学生优待票,对票房收入帮助不大。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投资,” 最后加上的这句话有着容忍的成分。“他们有可能会是有潜力的戏迷,所以必须好好地加以训练。” 露西倒觉得,以成果看来,这项训练算是相当的不成功。年轻人会直接去看《燃烧的围篱》。说他们“不去”看戏剧还不够贴切,事实上应该说他们对戏剧敬而远之。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礼貌性的茶会,而不是推心置腹、讨论事实的场合。露西问爱德华·亚帝是否会留下来看成果发表——然而吕克小姐对这个问题看来似乎相当不悦。爱德华·亚帝表示没人向自己提到任何成果发表,但是将会极乐意来参观,并说道,最近除了最多看人走向衣橱摆动躯体之外,没看过其他什么体能训练活动。 舞蹈? 老天,有舞蹈表演吗? 那么他当然会来看哕。而且,她们应该和他一起到剧院,并在演出后共进晚餐。 “我知道凯琳讨厌戏剧演出,但是,凯琳,你总可以忍耐一次吧,好吗? 星期五晚上演的是《理查三世》,所以我不会演出让你受不了的浪漫角色。剧本本身不怎么样,但是整出戏的制作很好,连我都真的这么认为。” “对好人的恶意诽谤,充满政治宣传的胡诌,这简直就是一出愚蠢的戏。”吕克小姐做了讲评。 爱德华·亚帝像个学童般地笑开来,“好嘛,但是在戏后,你会发现在一个可悲演员的怂恿下,拉博镇上的蜜兰餐厅能料理出多好的晚餐。他们甚至还有上好的德国强宁葡萄酒呢。” 听到这个,吕克小姐的脸颊出现了一丝血色。 “瞧,我还记得你喜欢这种葡萄酒。就像你说过的,强宁区的酒人口有果香,这样一来,你就会忘记你在剧院里闻到的臭味了。” “我从来没说过剧院发臭,我是说它嘎吱作响。” “它当然会,它已经存在两百年了。” “你知道它让我想到什么吗? 加冕典礼使用的马车。 一个丑陋错误的时代,一种因感情的传承才得以延续的荒诞礼仪。镀金的遗宝——“水壶的水烧开了,吕克小姐倒了一些热开水在茶壶里。 “小德,递些东西给萍小姐吃。” 露西从他递来的托盘上取了一块三明治,想道,吕克小姐的语气真像个保姆。 他会是因此才受到吸引吗? 是不是对这个认同他的世界有一种怀旧感情呢? 可以确信的是,他绝对无法长久喜爱这个世界,但也许他像是在金鱼缸里待腻了,有时会希望能享有些新鲜的日子,和一个只当他是来度假的小德的人相处。 露西转头和他说话,讶异地发现,当爱德华·亚帝看见凯琳对食物嗤之以鼻时的眼神。有趣的神色和情感让他的眼睛像兄长般的发亮,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是不是一种——像是绝望的神情呢? 总之,有一种不属于手足之情的东西存在,一个超级巨星以这样的神情,凝望这个在赖氏学院教理论的老师,说来也是奇怪。 露西看向毫无知觉的凯琳,第一次以爱德华。亚帝的眼神看着她。好似眼前的女子是个绝色的美女。在一个学术世界里,她那还算好的衣饰,简朴的发型,脂粉未施的脸庞,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此她美好的骨架及柔软的身段也完全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在这里,她不过是个相貌平凡,脑筋聪慧的吕克小姐。但是在戏剧的世界中,她会是多么的不同! 柔软的双唇,高高的一对颧骨和顺势而下的削瘦脸颊,挺直的短俏鼻梁,下巴的美好曲线——仅须稍加装扮即成。从传统的角度看来,吕克小姐并非姿色动人,但以其他的角度来看,只要好好地装扮一番,在午餐时刻走进任何餐厅,绝对可以让人相视忘食。 美女与旧识的组合,并非不具吸引力。在接下来的这段午茶时间,露西脑中忙着修正自己的观念。 终于,她不至太唐突地打算告退,留下两人如他所愿地独自相处,当然吕克小姐会竭力抗拒他的魅力。爱德华.亚帝再度邀请她们星期五晚上去看戏剧演出——他的车会准时来接。成果发表活动在六点钟会结束,而当日学校的晚餐将不会很重要;《理查三世》一剧没有什么意义,但也值得一看;蜜兰餐厅的菜肴绝对可口,餐厅刚礼聘的丹佛街上波诺餐厅的主厨加入阵容;他有好久没看到凯琳了,而且没和写了那本书的、聪明的萍小姐好好聊一聊,再说他对一天到晚只会谈戏剧和高尔夫球的剧团演员们也实在厌倦透了。她们如果能到场,绝对会让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发挥了所有演员所具有的魅力和纯然的渴望来让她们答应。最后,终于大家同意在星期五晚上和他一起到拉博镇上,观赏他制作的《理查三世》,之后他宴请一顿丰盛的晚餐,再送她们回学校。 穿过侧翼回房时,露西莫名地感到有些沮丧。再次地,她对吕克小姐判断错误。 吕克小姐并不是一个平凡无人要的女子,她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年轻貌美的小妹,借此寻得慰藉。她是一个有潜力的美人胚子,不需要什么人生慰藉,在面对当今世上最成功的演员时,也能心如止水。 她对吕克小姐的判断真是大大的失误。她开始怀疑起自己心理学家的身份,还是回头去当个好的法文老师吧. 第十五章 雷弗夫人是惟一对于爱德华·亚帝进犯校园有所感触的人。身为校园戏剧领袖的雷弗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在这一次的拜访当中,她应该要显现出更重要的分量才是。她让吕克小姐知道:第一,凯琳·吕克无权先她而认识爱德华.亚帝;第二,既然认识了他,就没有权利将此人独占。让雷弗夫人略感欣慰的是,在星期五时,会有机会亲眼一睹爱德华·亚帝的风采,并用所谓他熟知的戏剧语言与他交谈。雷弗夫人更让大家明了,爱德华·亚帝身处赖氏体育学院这群未尽开化的野蛮人之中,必定深感茫然。 星期四午餐时,露西听着雷弗夫人尖酸刻薄的言语,暗自希望自己当初没有过分迎合爱德华·亚帝邀约晚宴的计划;她当然期望礼拜五晚上的到来,但是想到有雷弗夫人那双眼睛整晚盯着她看,她满心的期待跟着消失无踪。也许吕克小姐能及时阻止。吕克小姐不习惯容忍她不赞同的事。 心中还想着雷弗夫人、吕克小姐和明天晚上的事,露西不经意地把视线转向学生们,接着看到了茵恩斯的脸,她的心跳顿然停止。 从她前一次看到茵恩斯到现在只有三天的时间,短短的三个日子怎么可能让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脸有如此的变化呢? 她瞪大眼睛,想找出这些改变来自何处。当然,茵恩斯是瘦了,也变得非常苍白,但问题不在这里。不是因为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也不是消瘦的双颊,甚至不是因为她的表情,她正平静地看着餐盘进食。然而,她的脸却让露西讶然。她怀疑其他人是否也察觉到,为何无人提及。茵恩斯脸上的表情,就像蒙娜丽莎的表情一样微妙易见,明显得令人无法忽视。 原来这就是“内心深深受创”,她想着宝儿说的话,“内心深深受创,对人很不好”。确实是不好,看看那张脸变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可能脸孔上同时出现平静和微妙的神色? 在五脏六腑被啃噬时,怎么能保持如此平静的脸色呢? 她的眼光转向坐在另一张桌首的宝儿,后者正焦急地看着茵恩斯。 “你应当给亚帝先生发一张邀请函吧? ”贺莒小姐问着吕克小姐。 “没有。”吕克小姐对话题围着爱德华·亚帝打转相当不耐。 “你已经告诉乔丽小姐,午茶要多加上一份吧? ” “他午茶时不会吃东西,所以我没必要自寻烦恼。” 天哪,露西想告诉大家,停止谈论不关痛痒的小事,看看茵恩斯吧。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这个在上星期还是光鲜亮丽的女孩子。看看她吧。她让你们想起什么吗? 这个美丽的女孩安安静静地坐着,内心却是无尽的茫然。她让你们想起什么呢? 是不是在树林中成形的灿烂水珠? 一碰即碎人土壤中,因为它们是如此的脆弱而空虚。 “茵恩斯看来不是很好。”和吕克小姐一起上楼时,她小心地陈述看法。 “她看来糟透了,”吕克小姐直截了当,“对你来说,这会奇怪吗? ” “有没有人可以做些什么? ”露西问道。 “找个她应得的工作给她。”吕克小姐干涩地回答,“既然现在没有任何现成的工作机会,也是白说了。” “你是说,她得开始看广告应征工作? ” “没错。到学期结束只剩下两星期的时间了,而看来贺莒小姐也没有什么别的机会好分发了。九月开始的工作,现在也几乎全部找好人了。真可笑,不是吗? 历年来本校最杰出的学生,竟落到手写履历,百试不中的地步。” 真可恶,露西心想,这件事真是可恶。露西想到明天的盛会,许多家长会来探望自己杰出的女儿,来看她们度过数年寒暑的校园,来验收她们的成果。茵恩斯会怎么想呢? 她会期待迎接爱护她的双亲来印证她所得到的训练,期待能奉上到阿灵葛工作的成就吗? 身为应届毕业生,没能分配到工作,已经是件糟糕的事,但是至少这还能补救。无法挽救的,是整件事的不公正。露西觉得不公正的事,比起其他的罪行更无可忍受。 她到现在还记得在年少时遭受不公正待遇时,那种受伤、无助、愤怒的感觉。 无助的愤怒最糟,这会像慢火一样地啃噬人心。因为无计可施,这种毁灭性的感情完全无法宣泄。露西觉得自己年少时,就像茵恩斯一般,缺乏幽默感。 但是年轻人什么时候能正确地面对自己的痛苦呢? 当然不能了。一个四十岁的人不会为了一句旁人不识时务的话,便悬梁自尽,这是十四岁的少年才会有的举动。 露西认为自己了解这正在啃噬着茵恩斯的愤怒、失望和忿恨。茵恩斯以外在的尊严掩饰她的震惊。这和街头卖唱的女郎只懂赚人眼泪,抓住个铜板不放完全不同。 茵恩斯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她也许缺乏幽默感,或许和宝儿说的一样,对外界没有防御力,但是她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痛苦,这是一种她不愿暴露在他人眼前——尤其是对这群只是“她们其他人”——的情感。 露西实在没能想出什么话来表达她的同情,传统表达友谊的方式,诸如送花或糖果等礼物,实在不能适用,然而她又找不到其他的替代方法。她深深地意识到就在隔壁的茵恩斯的困扰,因而开始厌恶自己无法帮忙,然而这个想法也渐渐地融入夜色当中了。她想起这几天,都听到茵恩斯在就寝铃声响后进入房内,隔壁的细小声音让她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在入睡前,露西还为茵恩斯烦恼。然而白天多彩多姿的生活却让自己忘了她。 鲁丝并没有在星期六晚上举行庆祝会,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由于她敏感地意识到校园对这件事的看法,还是来自她天生的节俭习性。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原是要一起替茵恩斯举行的庆祝会,而鲁丝显然也没有期待大家替自己庆祝。 虽然露西并没有参与学生们喋喋不休、兴奋的谈话,但是她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整个学校对阿灵葛这个工作的分派噤口不提。即使是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在每天早上为她端来早餐托盘时,也没发表过任何意见。在这件事上,露西对学生而言,是属于教职员的一方,是个外来者,也许应当要分担责任。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念头。 她最无法忍受,而且又无法不去想的,是茵恩斯将在明天面对自己的一无所获。 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训练就为了明天,预期中的明天,本来应该是充满着胜利的欢呼。露西希望自己现在立刻就能替她找到工作,如此一来,那个有着闪亮双眼的疲倦女人,就可以看见满载而归的女儿。 然而,体育教师的工作并不是可以呼之即来,也不能随随便便安排个不恰当的职务给茵恩斯,光有好心肠是不够的。露西有的,却也只有这片好心。 那么,她要好好用用这份好心肠,看看能做些什么事。在其他人上楼时,她跟在涵妲身后走进她的办公室,说:“涵妲,我们可不可以替茵恩斯制造个工作机会出来? 她没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是不对的。” “茵恩斯小姐不可能长久找不到事做,再说,我看不出来随便假造个工作给她会有什么意义。” “我不是说假造,我是说创造、制造。全国上下必定还有成打的工作机会。难道我们无法把这些机会和茵恩斯凑在一起,让她不用去受应征之苦吗? 涵妲,你还记得这种等待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些精心写好的应征信函和推荐书,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的一去不回。” “我早就提供了茵恩斯小姐一个机会,但是她拒绝了。我实在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我手上实在没有别的职缺。” “是没有,但是你可以替她联络报上的招聘广告吧? ” “我去联络? 那未免太奇怪,再说也没有必要。她求职时自然会留下我的名字供人参考,如果她不值得推荐——” “但是你总可以——噢,你可以为了你这个杰出的学生要求一个好一点的工作——” “露西,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知道,但是我想在今天下午五点以前,看到茵恩斯被特别照料妥当。” 贺莒小姐,显然没念过吉卜林的书——或是根本不知道这个作家的存在——而瞪大双眼。 “对写了一本值得研究的书的女作家而言——毕拓克教授昨天才在大学茶会赞扬过的——你显然有着超凡的冲动及愚蠢的心思。” 落败的露西很清楚自己的聪明才智实在有限。被刺伤的露西,看着站在窗前的涵妲那硕大的背影。 “恐怕,”涵妲说,“天气就要变坏。早上的天气预报也这么证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好天气,也真需要变天了。 要是偏偏在明天变天,那可真是不幸。“不幸! 老天,你这个丑陋的笨女人,有着愚蠢心思的人绝对是你。我也许没有一流的聪明才智,也许有孩子气的冲动,但是我能够意识到不幸的事件,而且清楚知道这和人们在雨中走避,怕淋湿衣服,或抢救湿答答的三明治毫无关系。不,绝对无关。 “是啊,涵妲,那会很可惜。”她柔顺地说完后,走出办公室,上楼去。 她站在楼梯间窗户,看着天上聚集的黑云,邪恶地希望明天能来场尼加拉瓜瀑布式的大雨,让所有人彻头彻尾地湿透,让赖氏学院变得像个洗衣间。但是她立封发现这个愿望的可憎,急急做了修正。明天是她们的大日子,老天保佑大家,为了这一天,她们流汗练习,满身瘀伤痂痕,受伤,伸展,期待,她们为这一天而活。 这样的日子,她们理当要有阳光助阵。 再说,她可以确定茵恩斯夫人只有一双“体面的”外出鞋。 第十六章 在这一连串住在赖氏学院的日子里,露西越来越能在早晨清醒过来。最初,五点半的恼人铃声吵醒她时,她总是在响声停止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但是,习惯是可以培养的。在最后这一两天,她不但没在铃停后继续睡觉,甚至可以在睡梦中感觉到铃声即将在下一刻响起。在成果发表当天,她首度在铃响前就已经清醒了。 吵醒露西的,是她自己胸间的一丝鼓动;这种感觉,只有在她还是孩童时发生过,也牵动了儿时记忆中的学校颁奖典礼日。露西总是会得到某个奖项,从来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奖,拿到的总是像法文亚军,图画季军,歌唱季军等等,但绝不会空手而归。这种场合偶尔也会有名曲演出——比方演出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那首极为优美的序曲——通常也可以借机买套新衣服穿穿。露西胸腔间的震动便是来自于此。而在今天,学生们多年的辛苦成绩将要展现,露西也重新感受着这种震撼。这么多年来,在胸腹地带的鼓动通常表示单纯的消化不良——不知消化不良是否真的原因单纯。现在,身处这一群情绪激昂的年轻人当中,她也分享了这份悸动和期待。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的天色。灰沉的朝雾在白天日照下也许会消逝无踪。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片死寂,除了一只在沾满露珠的石头上甩着脚、抗议天气不佳的猫咪外,没有任何事物触动这片灰色的宁静。草地上露气湿重,露西一向对湿草坪有种不合常理的喜爱,因此内心感到十分满足。 这片宁静被铃声划成两半。猫咪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有事急待完成般地弹跳而去。 园丁吉弟踏着嘎嘎的脚步声往体育馆前去;一会儿之后,吸尘器开始像远方的警铃般发出噪音。中庭四周的小房间内传来阵阵对天气的抱怨和呻吟声,但是没有人走到窗口看个究竟,起床就像是垂死前的挣扎,拖得越久越好。 露西决定起床更衣,走进这个灰沉阴湿的早晨,享受清凉和潮湿的感受。她想去看看金凤花圃,没有阳光的照耀不知看来如何。大概会转成淡黄色吧。她稍加梳洗,穿上身边最暖和的衣服,肩上披着外衣,穿过安静的走廊,走下了无人的阶梯。 她在中庭的门旁停下来看着学生布告栏,神秘又平淡。“学生们请注意,家长及访客可以进人侧翼卧室及诊疗室内参观,但不得进入前屋。”“低年级学生须于午茶时间招呼宾客,协助工作人员。”之后,单独一张布告,用简单的大字写着: 毕业证书将于星期二早上九点颁发当她继续前进到遮荫走道时,露西看到毕业证书是一卷卷堂堂皇皇、系有丝带的牛皮纸卷,然后发现即使是毕业证书,这里也自有风格。她自己的毕业证书,其实是别在外套上的徽章,这别在工作服左胸前的银釉徽章,可以昭告大众,自己的学生时代是在哪里度过的。 露西穿出遮荫走道,一路晃到了体育馆。吉弟已经清理完毕——她在走出房间前就已经看到吉弟清扫完毕后,在草坪边欣赏自己栽种的玫瑰——看来鲁丝的早晨例行练习也已经结束,因为水泥走道上运动鞋的湿脚印清晰可见,所以体育馆内空无一人。露西在要转向边墙旁的走道时停了一下,走进了敞开的门。此时田径场还没被人群弄脏,竞赛场也还没画满痕迹,偌大的体育馆让她着迷。空旷、安静,水下绿色的灯光带来了白天时看不见的神秘庄严。鲁丝用来练习的单杠静置在阴影下,远端观众席下的镜子闪出的光线模糊地摇摆不定。 露西想出声发个口令,好在这一片空荡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或是在不引发心脏病的情况下,来个后仰弯。然而,光光是凝视这一切,她就感到满足了。在她的年纪,光是用眼看就足够了,更何况她是个中高手呢! 在杠木和她的中间,有个物体闪了一下,是一个小小发亮的物体。她想,大概是钉子头之类的东西吧,然后才又想起体育馆的地板不会有钉子。她走上前去,有些好奇,把这个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个形状扁平,银色金属细线缠绕成的蔷薇花饰,心不在焉地把东西放在运动衫的口袋,继续转身前进时,她微笑了。如果说,今天早上她胸腔内的鼓动让她想起学生时代,那么这个小小的金属圈圈更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露西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童年气氛中的饼干果酱,白色的丝制衣服,脚上穿着各用一条松紧带系在脚踝处的古铜色的皮制便鞋,鞋尖上装饰着以金属细线绕成的小小玫瑰花饰。抵达通往田野的栅门前,露西再一次把它拿出来,微笑着回忆往事。她几乎快忘了那双古铜色的便鞋了,她还有双黑色的便鞋,但是好人家的子弟都穿着古铜色的便鞋。 她猜想,不知校园里会是谁有这么一双鞋子。学生们穿的是硬的或软的芭蕾舞鞋,她们的皮质运动鞋则有着弹性内垫。她从来没有看过有任何学生穿着鞋尖上有玫瑰花饰的皮制便鞋。 也许是鲁丝早上穿着跑到体育馆吧,这个小饰物一定是今天早上才掉的,因为吉弟稍早才用吸尘器彻底清理过体育馆。 她在栅门处停留了一下子,但是感觉有些冷,也有些失望。树丛在晨雾中几乎看不见,金凤花圃在晦涩的天色下显现出铜锈的颜色,而山楂树篱看来就像是脏掉的雪堆。她不想在早餐前回到学校,于是走向网球场。低年级生正在场上补洞——她们说,在今天工作是有些奇怪,但是这一年所累积的精力,全都要在这儿发泄,以免被分配到更重大的任务——露西留下来,在学生们回校用早餐之前,陪着她们聊天,也帮了些忙。大家赞叹她的早起,而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则问她是否已经对帮她送到房内的那些冷掉的烤吐司感到厌倦,当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觉时,大伙儿对‘她这个局外人有这样的情绪纷纷感到高兴,表示事实会胜过期待。似乎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看到真正精彩的部分。 她换下了湿鞋子,忍耐着教职员看到她朝气蓬勃走来时所发出的友善聒噪,和众人一起下楼用早餐。 在她转头,想看看今天早上茵恩斯的状况时,她发现在一排排的脑袋瓜中,出现了一个缺口。由于她对大家的座位还不够熟悉,所以无法得知究竟是谁缺席,但是相当确定的是,有个人不见了。她不知涵妲发现了没有。涵妲同往常一般,在入座前扫视过众人,但是由于大家也正同时就坐,所以这个缺口并非明显可见。 不知道涵妲发现了没有,于是她急急忙忙将目光转了回来,不敢再探究。不管是因为怠惰还是他原因,她可不愿看任何学生遭受惩罚。当然哕,也许是某人正好“生病”,便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贺莒小姐吞完鱼卷,放下刀叉,用她那大象般的眼睛扫视着学生们。“瓦格小姐,”她说,“请纳什小姐过来说话。” 宝儿·纳什从最近的一张桌子的桌首处起身,站了出来。 “史都华小姐那一桌缺席的人是鲁丝小姐吗? ” “是的,贺莒小姐。” “她为什么没来用早餐? ” “我不知道,贺莒小姐。” “派个低年级学生到她房里问明理由。” “好的,贺莒小姐。” 杜蕾,一个讨人喜爱但略显迟钝的低年级学生,被派去担当这个任务。稍后她回报鲁丝不在她房里,宝儿再向教职员们报告。 “你最后一次在哪里看到鲁丝小姐的? ” “我根本不记得看到过她,贺莒小姐。今天早上不像是在课室里或在体育馆上课,大家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各做各的事情。” “有没有人,”贺莒小姐向全体学生问话,“知道鲁丝小姐在哪里? ” 但是显然没有人知道。 涵妲在刚才杜蕾上楼时就已经把两片烤吐司放在一边,这时又说了:“好了,纳什小姐。”于是宝儿走回座位用早餐。涵妲折起餐巾望向馥若,但是馥若已经满脸焦急地站起身来了。 “馥若,你和我一起到体育馆去。”涵妲说道。两人便一起起身走了出去,其他的教员们一起离开,但是没有跟到体育馆。露西在上楼去铺床时,才想起:“我怎么这么糊涂,没早些想到告诉她们鲁丝不在体育馆内。”她整理房间时——她认为学生们既然得自己整理房间,她也要这么做才算公平——不停地猜想鲁丝会为什么事而上哪里去。有没有可能是今天早上在单杠练习时又失手,结果造成情绪失控呢? 这是可以解释学校学生莫名其妙地不来用餐,尤其是用早餐的惟一理由。 她穿过前屋,踱下中央楼梯,走进了花园里。涵妲办公室传来她急促讲电话的声音,所以她没进去。到早祷前还有三十分钟,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在花园里读信。 晨雾已经散去,一抹微光穿进了原本死灰的气氛当中。她走到角落处她最喜爱的座位,看着这片乡村景色,直到九点时,她才回到屋内。天气毫无疑问地会转晴,涵妲口中的“不幸”不会发生了。 当她走过转角时,一辆救护车正从前门开向马路。她大惑不解地看着,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救护车,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是送病患到诊疗室吧! 在九点整的预备铃响起之前的画室里,教职员竟然没有到齐,只有吕克小姐一个人在。 “鲁丝出现了吗? ”露西问。 “是的。” “在哪里找到她的? ” “体育馆,她的头骨破裂。”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露西还是能感觉到吕克小姐语气中惯有的简明扼要,“怎么会呢? 发生了什么事? ” “杠木上的插销没锁紧,她要跳上攀住时,杠木掉下来敲到她的头。” “老天爷! ”露西可以感受到笨重的木头敲到脑袋上的感觉,她一向就讨厌单杠。 “馥若陪着坐救护车一起到西拉博医院去了。” “幸好她能一起去。” “是啊,西拉博医院不太远,而且还好在早上的这个时间救护车都还在,从学校这里出发也不会被交通阻塞耽搁。” “真是太可怕了,偏偏就在成果发表日这一天。” “没错,我们想要瞒住学生,但徒劳无功,所以只好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你看情况有多糟? ” “没人知道。贺莒小姐正在打电话给鲁丝的家人。” “他们没打算来看成果发表吗? ” “显然是没有。鲁丝的双亲已经过世,她是由舅舅和舅妈带大的。”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之后,她加上一句话,“过去她的样子就像是个迷途的孩子。”她没注意到自己用了过去式。 “我想这大概是鲁丝自己的疏忽吧? ”露西问道。 “也有可能是昨天帮她架杠木的学生疏忽了。” “是谁? ” “好像是爱琳·欧唐娜。贺莒小姐已经找她过去问话了。” 这时涵妲走了进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露西这几天来累积在心中,对她这个老朋友的憎恶感顿时烟消云散。涵妲好像老了十岁,说来也奇怪,看来也好像瘦了一圈。 “好像他们有电话,”涵妲的话承接着她脑中惟一的事件,“所以在他们收到电报前,我可以先和他们通话。现在正在接长途电话。他们应该今天晚上之前到。 我正等着接电话,所以,吕克小姐,请你带大家做早祷。馥若没办法及时赶回来。” 身为高年级的体育老师,馥若的职位仅次于贺莒小姐。“瓦格小姐可能没办法参加早祷,她得去体育馆准备场地。但是雷弗夫人会在,露西也会帮你的忙。” “当然会,”露西说,“我也希望能帮得上别的忙。” 敲门声响,欧唐娜出现在门口。 “贺莒小姐,你找我来吗? ” “欧唐娜小姐,到我办公室去。” “因为你刚刚不在,所以——” “没关系,既然你现在在这里,告诉我:昨天晚上帮鲁丝小姐安置杠木杆的是你吗? ” “是的,贺莒小姐。” “架杠木的时候,你架的是哪一头? ” 紧张的气氛中一片沉静。显然欧唐娜不晓得杠木的哪一头松脱,所以接下来几秒钟内她讲的话,将不是会揽罪上身,就是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她说话中绝望的语气,证实了自己讲的是事实。 “靠墙的一边,贺莒小姐。” “你将插销锁进靠墙的垂直面? ” “是的。” “鲁丝小姐架放垂直在地板中央的那一头。” “是的,贺莒小姐。” “你不会记错你架的是哪一头吧? ” “绝对不会。” “你怎么会这么确定? ” “因为我每次都架靠墙的那一边。” “为什么? ” “鲁丝比我高,她可以把杠木抬得比较高。所以我每次都抬靠墙的一边,这样我就可以一脚踩在墙边的高砖上,把插销锁好。” “我懂了。谢谢你的情况介绍,唐小姐。” 欧唐娜转身要走,然后又转了回来。 “是哪一头掉下来了,贺莒小姐? ” “场子中央的那一头。”贺莒小姐怜爱地看着这个女孩,想到自己差点就忘了让她脱除嫌疑再离开。 欧唐娜一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噢,谢谢你。”她轻声说完,几乎是跑着出了画室。 “可怜的家伙,”吕克小姐说,“刚刚对她来说,真是可怕的一刻。” “对器材使用这么不小心,实在不像鲁丝小姐的作风。”涵妲若有所思。 “你该不会是说欧唐娜说谎吧? ” “不,不是。她所说的显然是实话。她抬靠墙的一边,借由外力垫高,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还是无法想像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除了鲁丝小姐粗心之外,杠木杆的插销是很难锁进去的,但是也不会锁得浅到整个木头掉下来才对。再说拉索也不应该松到让杠木从三尺高掉下来。” “吉弟该不会不小心动到了吧? ” “我不知道他能怎么去动它。除非故意往上去碰,否则很难发现在那个高度的插销有什么异状。不太可能是他在用清洁工具时不小心去碰到。虽然他对我们的吸尘器赞不绝口,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吸力把插销吸出来。” “是不会。”吕克小姐想了一下,“只有震动能让插销移位,某种震动。体育馆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 “当然不在体育馆里。鲁丝小姐通常会把门锁起来后将钥匙交给吉弟,然后他在隔天早上第一声铃响后才把门打开。” “那么,这一次除了是鲁丝自己太不小心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了。她是最晚离开,最早进入体育馆的人——除了被强制要求之外,没有人会在那么早的时间到体育馆去——所以只能怪鲁丝。大家都得感谢这个说法。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如果是因为别人的疏忽才发生,然后这个人又得去承担责任,那就更糟——” 早祷的铃声响起,楼下电话也发出歇斯底里的铃声。 “你在早祷经书上有没有做段落记号? ”吕克小姐问。 “从蓝丝带的地方开始。”贺莒小姐说完便急急忙忙去接电话了。 “馥若回来了没? ”雷弗夫人在门边出现。“好吧,我们走吧。套句老话,日子总要继续。希望今天的早祷词不要太贴近现实。” 露西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她真希望把雷弗夫人流放到澳洲的无人小岛上去。 早祷时等待她们的是一片压抑的静默和从来不曾出现的消沉气氛,但是在和谐的祷声中她们都稍复平静,大家虔敬地唱着圣诗。露西亦然。 “手中不持伤人兵刃。”她诚挚地唱道,然后突然停下来,喘不过气来。 一阵冲击让她喘不过气来,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突然想起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那么确定鲁丝不在体育馆内。 鲁丝的湿脚印踏在水泥走道上,所以露西才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但是鲁丝没有走开。鲁丝后来才到,一跃而上,却抓到了没锁紧的杠木杆,于是落在地上,直到早餐后才被找到。 那么,那些脚印会是谁的呢? 第十七章 “同学们,”午餐时,涵妲在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示意其他的教职员保持坐姿,“大家都知道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事件——而这完全是因为学生自己不小心而引起的。体育选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使用前仔细检查器材是否安全。即使是优秀的鲁丝小姐,也忽略了如此简单且基本的步骤,这给了大家一个教训。这是第一点。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今天下午,我们要让宾主尽欢。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不必隐瞒——即使我们想瞒也瞒不住——但是我要求大家不要绕着这个话题打转。我们的宾客是来度过一段欢乐时光的,在他们知道今天早上的意外严重到让一个学生送医就诊之后,心情一定会受到影响,在观赏体育成果演出时没必要让他们想这些。请大家自我约束,不要把今早的事情严重化。你们的职责,是让你们的宾客尽兴,在离开学校时不要有任何感伤,希望各位好自为之。 “这整个早上充满了身体、心理和精神上的调适。馥若已经从西拉博医院回来了,并开始让高年级学生做例行练习,让她们清楚地了解到班上少了一个人。尽管馥若指出学生中至少有三人在上杠或落地时紧张过度,馥若强韧的镇定力,还是让她们接受了这个改变,稍稍恢复了平静。馥若听天由命地说,要有奇迹发生,今天下午才会没有人出丑。馥若一让她们解散,雷弗夫人便接着带她们上了一段较长的课程。 鲁丝的舞技极佳,所以在每个舞蹈段落都安排有她的角色,而现在只好略过或重新做安排了。 这个吃力又不讨好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午餐时才告一段落,然而结果似乎不尽理想。午餐桌上的对话几乎都充满了评论:“在史都华跳过面前时,我是不是该把右手交给你? ‘’而戴克丝听着大家焦急的争论,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于是大声地向大家宣布:各位亲爱的,刚才的那一个小时,证明了一个人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 然而最重要的调整,则是在馥若和雷弗夫人都完成了她们的修正之后。贺莒小姐把茵恩斯叫了去,然后把阿灵葛的职缺发派给她。医院证实了馥若的诊断,鲁丝的头骨破裂,要好几个月的休养过后,才有可能开始工作。没有人知道茵恩斯如何面对这个消息,大家只晓得她接受了这个提议。这个指派,让大家突然放松,想当然耳,兴奋的感觉淹没了大家。目前为止,露西发现没有任何学生或教职员多想。 雷弗夫人嘲讽地说道:“老天的意旨。”这是惟一的评语。 但是露西就没有那么高兴了。她为心中一阵不安所苦恼,这种感觉很像是精神上的一种“消化不良”。整件事的变化让她担忧。意外事件发生在最巧、也是最后的。 刻。到明天,鲁丝就不需要到体育馆练习了,体育馆里也就不会有架好的杠木或没锁紧的插销了。而一大早在水泥步道上又有凌乱的湿脚印。如果这些脚印不是鲁丝的:那又会是谁留下来的? 就像吕克小姐说的,除非被规定l 没有人会在一大早的时候接近体育馆的。 有可能脚印是鲁丝留下来的,她也许在进体育馆练习前有些别的事。露西无法断定脚印是否朝屋子的方向前进,她不记得在通往屋子的阶梯上看到任何脚印。她只是在遮荫走廊里看到脚印,没有多加思考,就以为鲁丝在她的前头。这些脚印也有可能环着屋子出现。也许根本就不是到体育馆去的。或是根本就不是学生的脚印。 那些模糊的平底鞋印也许是一大早起来工作的仆佣所留下来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除了不属于鲁丝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在使用过超强力吸尘器二十分钟之后,地板上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饰物。这个饰物而且是正掉在门和正待使用的杠木之间。不管推测的结果为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东西并不属于鲁丝。不单单是因为今天早上,她没有在露西之前进入体育馆,更因为她不可能会拥有一只皮制便鞋。露西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自己今天早上的苦差事,便是收拾鲁丝的东西。原本这应该是乔丽小姐的工作。可是她为了准备今天下午的活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便把这个责任交给瓦格小姐。瓦格小姐无法指派给学生去做,因为所有的学生都和雷弗夫人一起,而这样的工作又不能指派给低年级生,所以露西自告奋勇接下这份工作,心中为自己终于能有些用处而欢喜。接着,她在鲁丝住的十四号房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橱里的鞋子全翻出来看。 惟一不在橱里的鞋子是运动鞋,应该是她今天早晨到体育馆时穿了去。但是为了要再次确定,她还是在听见高年级从体育馆回寝室时,把欧唐娜叫了来,问她: “你和鲁丝很熟,对不对? 你可不可以看一下这些鞋子,然后让我知道有没有缺哪一只,然后我好打包? ” 欧唐娜想了一下,然后说着,是啊,全部都在,“除了她的运动鞋,”她补充说明,“她当时正穿在脚上。” 看来是没问题了。 “没有哪双鞋送去清理吗? ” “没有,除了冬天的曲棍球鞋外,我们自己擦鞋。” 看来没错。鲁丝早上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运动鞋。那个金属细线缠绕成的蔷薇花饰,不可能来自鲁丝的鞋子。 那么它是哪里来的呢? 整理自己的东西向来马虎的露西,细心地收拾着鲁丝的东西,自问:哪里呢? 她在准备换好衣服参加下午的宴会时,仍不断地问着自己。 露西把蔷薇花饰放进衣橱内的一个小抽屉里,烦闷地看着自己所带来乏善可陈的衣服,不知要挑哪一件,才适合今天下午在花园里举行的午宴。从房里的第二扇窗户望出去——就是那扇可以看到花园的窗户——她可以看到低年级学生正忙着摆高桌子、藤椅和遮阳伞。她们像蚂蚁般地忙碌,倒是把中庭草坪的三个边边点缀得相当具有欢乐的气氛。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画面上细致多变的线条就像出自名家手中的画。 但是当露西往下看着这一幕景象时,想起了从前,于是感到了一阵心痛,但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拿蔷薇花饰去找涵妲。在所有的激动情绪过后,而且在涵妲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时,这个问题——如果真有问题存在——就应该要交还给涵妲去处理。露西自己,上一次为了要避免让涵妲头痛,把那本红色的小册子丢到了水里。这一次,该是要好好完成自己的责任了。这个蔷薇花饰与她无关。 不。与她无关,当然和她没关系。 她最后终于决定穿蓝色的麻质衣衫搭配一条红色的细腰带,这样看起来够像是从伦敦的汉诺瓦广场走出来的人物,应该可以让这些来自乡间的父母亲们满意。她用毛莫斯太太尽心寄来的刷子刷了刷绒皮鞋子,下楼去看自己是不是可以帮得上什么忙。 下午两点开始,便有客人来了,先到涵妲办公室打过招呼,然后便被兴奋的子女拉了去。父亲们带着怀疑的神情触摸着诊疗室里的医疗器具,母亲们检视着卧室里的床铺,喜爱园艺的叔伯长辈则参观吉弟花园里的玫瑰。露西玩着“配对游戏”,想把一对对的夫妇和学生们组合起来。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寻找着茵恩斯夫妇,但想到要再见到他们,心中则忧喜参半。她自问:为何而忧呢? 世上没什么好担忧的,不是吗? 当然没有哕。一切都这么美好。 茵恩斯终究还是得到了阿灵葛的教职,今天终究还是她的胜利时刻。 在转角的田豆篱下,露西与他们不期而遇,茵恩斯走在双亲中间,三人手勾着手,脸上泛着光芒。这不是一星期前她无精打采的神色,但是却适时地取而代之。 她看来疲惫,但是平和,好像是内心的挣扎已经平息,不管好坏,结论已定。 “你认识他们,”她对萍小姐说,“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露西觉得好像是与旧相识见面一般。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与茵恩斯夫妇,不过是在夏日早晨的咖啡桌旁共度过一个小时而已。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们有一辈子之久,也相信他们二人的想法与她相同。他们真的很高兴看到她。他们记得上次谈过的话题,重拾露西的一些想法,热情的态度,好像在表示露西不仅是他们生活步调中一个重要的人,而是属于他们生活步调中的一部分。露西一向与冷漠的文学界人士为伍,在此刻顿时备感温馨。 茵恩斯离开三人,前去准备今天下午的开场节目——体育表演——露西陪伴着茵恩斯夫妇走向体育馆. “玛莉气色很差,”她母亲说了,“有什么不对吗? ” 露西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茵恩斯到底说了多少。 “她告诉我们早上发生的意外,也说了她因此而得到阿灵葛的职缺。我看她不太高兴由于他人的不幸而得到工作,但一定有其他的事。” 露西认为这对夫妇了解越多的事实越有帮助,何况如果——呃,不管如何总是有帮助的。 “最早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一定是她会得到这个职缺。我想,当后来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对她来说,是相当震惊。” “我懂了,是的。”茵恩斯夫人慢慢地说,露西感到根本不必再多做解释,茵恩斯所受的煎熬,她的母亲在此刻完全了解。 “我想她不会赞成我告诉你们这些,所以——” “不,我们不会提的。”茵恩斯夫人说,“花园整理出的那一小块称得上优美,我整理的部分老是不像花园。瞧瞧那些可爱的黄玫瑰。” 一行人来到了体育馆的门口,露西带他们上楼去看吸尘器——她忍不住又想起蔷薇花饰——接着在观众席上找到了自己的集团,下午的活动于是正式开锣。 露西的座位在第一排靠旁边。从座位上,露西充满感情地往下看着一张张充满信心的脸庞,专注地等待着馥若的151 令。“别担心,”她听到一个高年级学生说,“馥若会帮我们帮到底。”眼神中充满信心。这是她们的考验,而她们胆战心惊地来迎接,但是,有馥若在,她会支撑到底。 她这时才了解,上一次和涵妲一起到体育馆来看的时候,涵妲眼中所充满的爱的眼光。那是两星期前的事了,在那个时候,涵妲的眼中已经流露出占有性的关爱及骄傲。秋季即将到来,枫红也将飘落,然而,归功于在赖氏学院所度过的这两个星期,一切在露西的眼中都将赋有崭新的意义。四门徒将到曼彻斯特工作,汤玛丝会尽量在威尔士的爱贝斯保持清醒,戴克丝到灵格修道院好好地照顾小孩,还有其他的许多人都各有归宿。如果在短短几天内,她就对这群学生有如此的感觉,那么涵妲历经学生们成长、进步、奋斗、失败、成功等各种过程后,看着她们走进新生活的感情,更是不容置疑,难怪她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们一般地凝视学生们——一群有所成就的女儿们。 她们预备妥当,脸上紧张的神情也荡然无存,她们镇定了下来。庆贺她们成功演出的掌声划破了沉寂,温暖了她们的心,也让整个活动更显人性。 “真是迷人的组合,”坐在露西身旁,带着长柄眼镜的华贵老妇开口( 这是谁的家人? 她不可能是学生父母吧?),转过来亲切地问着:“告诉我,她们是不是经过挑选的? ” “我不懂你的意思。”露西低声说。 “我是说,是不是所有的高年级生都上场了呢? ” “你的意思,是说上场表演的是不是只有精英? 噢,不.全班都一起出场。” “真的? 真不错,也挺吸引人的,相当精彩。” 露西心里想着:难道她以为我们买通所有长雀斑的学生,好让她们下午不要出席吗? 然而这位华贵老妇说的没错。除了去看一群两岁儿童组成的技艺团表演外,没有什么能比下面这一群技巧熟练的年轻人在场上展现英姿更能引人注目的了。缠绕的绳索从靠近屋顶的地方放下来,窗梯坚直,高年级对这些器材的掌握精准。当她们把绳索和梯子摆到旁边,抬出杠木来表演平衡木时,掌声特别响亮,壮观的场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场地与今天早上她所看见,笼罩在屋顶神秘的绿色阴影下,显得有所不同。眼前看来闪着金色的光线,而且生气蓬勃,屋顶反射阳光,洒落在浅浅的原木上,好像打了层光亮。微弱的光线下,她看着杠木,然后搜索着,想看看现在会是谁站在早上鲁丝被发现时的位置上。是谁抬着杠木在场上的右端? 是茵恩斯。 “上! ”馥若一声口令,八个年轻的身躯一跃上了高杠。她们在上头稍坐片刻,然后和谐地起身,一脚前一脚后,两人一组面对面地站在高杠的两边。 露西发狂地希望茵恩斯不要昏倒才好。她的脸色不只是苍白,简直是惨绿。她对面的史都华想开始动作,但看见茵恩斯尚未准备妥当,于是等待着。但是茵恩斯呆站着,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史都华对她使了个带有强烈暗示意味的眼色,然而茵恩斯仍然毫无动作。她们交换了无声的讯息,史都华继续,在这个状况下完成完美的演出。芮恩斯所有的同学专心一致地让她能在高杠上保持站立姿势,不要拖垮了整个演出,也不让她跳落地面,直到与其他人一起落地为止。一片死寂和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让她显得令人痛心地突兀,她站立的时候,其他的人只感觉困惑不解的同情。可怜,大家想着,她不舒服。 一定是太过兴奋了。她的脸色简直是一片惨绿。可怜的茵恩斯,可怜! 史都华完成了动作,等待地看着茵恩斯。慢慢地,两人在杠上坐下,转身面对杠木,再一跃落地。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如同往常一般,英国人对于具有运动精神的失败选手,比对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人,给予更多的礼貌。他们再度地表达他们的情感及钦慕之意。 他们了解,在无法动弹的状况下,要保持自己站立在高杠上,需要有无限的勇气。 但是怜悯的情绪并没让茵恩斯感动。露西怀疑她此时是否听得到掌声。她把自我封闭在小小的世界里,任何人的安慰都触碰不及。露西几乎不忍心去看她。 下一个节目的喧闹遮盖了她的失败,为这出悲剧画上了句点。茵恩斯和其他人一起就位,机械性地做出无瑕的演出。到最后一个大跳跃的动作,真的,茵恩斯的表现超凡,让露西怀疑她是否想在所有观众面前跌断脖子。从馥若的表情看来,她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但是茵恩斯的表现既自制又完美,所以她也没能说些什么。茵恩斯所有的动作,不管多么的令人屏息,总是自制又完美的。因为她似乎是豁出去了,所以再难的动作都难不倒她。最后当所有的学生完成最后一个毫无束缚的演出,屏住呼吸,排成一列,微笑地站在空旷的场中央时,就像她们开场时一般,所有的来宾一致起立欢呼鼓掌。 露西由于坐在第一排的最靠边,又是在门旁,所以第一个走出了观众席,正好看见茵恩斯向馥若致歉。 馥若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进,好像没有兴趣,不想听茵恩斯说话。 但是她边走,边随意抬起了一只手,在茵恩斯的肩上友善地拍了拍。 第十八章 露西随着宾客们走向花园及草地旁的藤椅,当她正打量着,不知搬出来的藤椅数量是否足够,自己可不可以也坐下来时,宝儿一把捉住了她:“萍小姐,你在这里! 我找你找了大半天了,我要介绍我的家人给你认识。” 她转向一对刚要入座的夫妇,说着:“瞧,我终于找到萍小姐了。” 宝儿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就像是在最好的美容院由最有身价的发型师设计的最好作品——当然了,她本身也得有足够的条件,纳什夫人二十岁的时候一定和宝儿十分相像。即使是现在,在明亮的阳光下,她看来也不超过三十五岁。她的裁缝师也一定是一流的,她的穿着及气质,就像是一辈子都被赞誉为绝色的女子,对于自己对人们所造成的影响,她已是习以为常,并且不为所动;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面对任何来人。 纳什先生则绝对是人们所说的决策人物。皮肤光滑,穿着剪裁得宜,外貌清爽怡人,看来是有着成群仆役等在他的桃花木桌旁准备待命伺候的人。 “我得换衣服了,赶时间,先走了。”宝儿说完话就不见人影了。 当他们一起坐定,纳什夫人戏弄地看着露西,说道:“呃,既然逮住你本人,萍小姐,就要问你一件我们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 “办到什么事? ” “让宝拉如此折服。” “是啊! ”纳什先生接口,“我们还真想知道呢。我们一辈子就只想让宝拉服气,但我们老是开玩笑地说,我们只配当她的双亲,刚巧把她制造出来罢了。” “而现在,你,却好像已经成为家书的主角。”纳什夫人抬起眉毛,笑着说道。 “如果能让你们稍感安慰,”露西试着说,“你们的女儿才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呢! ” “小宝是满可爱的,”她的母亲发言,“我们很爱她,但我实在希望自己能让她服气一点。在你出现之前,除了四岁时照顾她的奶妈外,没有人能让宝拉折服。” “但是她的奶妈之所以能让她服服贴贴的,是因为她那时年幼无力抗争。”纳什先生补上一句。 “是啊! 那是她这一辈子惟一挨过耳光的日子。” “最后怎么样了呢? ” “我们只好请那个奶妈走人。” “难道你们不赞成耳光教育吗?” “噢,我们是赞成,但是宝拉可不。” “小宝发了她生平第一次的静坐抗议。”纳什先生接口。 “她继续了七天,”纳什夫人解释,“除了穿衣及强迫喂食的时间,她不肯妥协,所以我们无计可施,只好请奶妈离开。其实她真是一流的奶妈,我们真不想让她走。” 乐声响起,石楠花丛的上方出现穿着瑞典式的色彩鲜丽的丝绸服装的低年级学生。民俗舞蹈开始了。露西往后靠着椅背坐着沉思,她想的不是叛逆的宝儿,而是茵恩斯,以及阳光下,疑心的黑云和不祥的预感造成的嘲弄。 由于她心中满是茵恩斯,所以当纳什夫人说话时,她吓了一跳,“亲爱的玛莉,原来你在这里。能再看到你真好。”露西转过头看到茵恩斯站在他们的后面。她穿着男孩子的装束,15世纪装扮的紧身上衣长袜,一顶帽兜贴合着她的脸,把所有的头发都包在里面,更强调出她与众不同的瘦削脸颊。她的双眼阴暗,埋在深陷的眼窝中,脸上有一丝未曾出现过的某种神情: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是一张——怎么说呢? 一张“毁灭性”的脸。露西第一个念头是:世界就是由有着这种脸型的人所创造的。 “你用功过度了,玛莉。”纳什夫人看着她。 “她们每个人都用功过度。”露西开口,转移纳什夫妇的注意力。 “宝拉就没有,”宝儿的母亲说,“她一辈子也没认真用功过。” 是没有。宝儿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放在托盘上奉给她的。她今天能出落得如此大方怡人,也真是奇迹。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在单杠上出了个大丑? ”茵恩斯用闲聊的语气问道。这多多少少让露西吃了一惊,她原本以为茵恩斯会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亲爱的,我们可真为你捏了把冷汗,”纳什夫人说,“究竟是怎么了? 你当时头晕吗? ” “不是的,”宝儿从后面走来,伸出一只手勾住茵恩斯的膀子,“这不过是茵恩斯偷得大家注意力的方法罢了。 这个女孩不是体能不如人,而是脑筋比谁都好。我们其他人都没想出这种好特技。“宝儿勾住茵恩斯的手臂保证似的收紧了一下。她也穿着男孩子式的衣服,看来容光焕发,遮掉她亮丽的秀发,并没有减少一分一毫她那活泼灿烂的美貌。 “那就是低年级最后一次的演出了——在绿色的背景衬托下,她们看来不是很生动吗? ——现在茵恩斯和我,以及其他一群假冒的男孩,要为大家演出英式滑稽短剧,然后你们就可以享用一些茶点,让你们能撑到真正的舞蹈表演开始。” 说完,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啊,呃,”纳什夫人看着女儿离开,“我想这终究是比投身于改造黑暗非洲居民的活动要好一些,但是我还是比较希望她留在家里,当个好女儿。” 露西认为这是纳什夫人一厢情愿的看法,以她如此年轻貌美,有这么大的女儿在家,会是无尚光荣。 “小宝一直就很喜欢体操和竞赛活动。”纳什先生说,“她无所牵绊,说到这个,她一向都无所牵绊。” “萍小姐,”骚核桃在露西的手肘处出现,“我要和高年级一起表演无聊的短剧,瑞克可以来和你坐在一起吗? ”她指的是理查·吉斯比,他正站在骚核桃的后方,手中抓着一张椅子,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好像觉得一切都很有趣。 骚核桃的宽沿帽掉在背上方巾的后头——来自疗养胜地巴斯的流行——让她看来有种略带惊讶的无辜神情,而且赏心悦目。露西和瑞克互相交换了一个欣赏的眼神,他在她身边坐下时,对露西微笑。 “她这身奇异的打扮看来倒也可爱。”他看着迪得洛消失在石楠花丛的后方。 “我想,‘无聊的短剧’应该不算是舞蹈吧? ” “她舞跳得好吗? ” “我不知道。从来没看过,但是据我听说的,她是相当不错。” “我甚至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去参加过舞会。奇怪,不是吗? 直到今年复活节时,我才知道有这个表亲存在。想到她来英国快一年,而我却完全不知道时,我真的快疯了。用三个月的时间想让迪得洛留下深刻的印象,实在是太短了。” “你想让她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吗? ” “是的。”如此简单扼要的回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英国中世纪打扮的高年级学生跑到草坪上,所有的谈话声消逝在空中。露西打量着一双双的腿,想要认出它们的主人,并对她们在历经一个小时的剧烈运动后,还毹保持如此的活力,感到神奇万分。她自言自语地说:“听好,你今晚一定要拿着那个蔷薇花饰去找涵妲。好,就这么决定了。不管去不去找涵妲,或找了她之后会有什么结果,你都帮不上忙的。所以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你期待了好久才等到今天下午的到来。天气晴朗,每个人见到你都这么的愉快,你应该要好好享受这段时光。放轻松一点。就算——就算寻蔷薇花饰会引发任何事情,也不干你的事。十四天前你甚至还不认识这些人,你离开之后,也不可能会再见到她们。不管发生,或不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所有的这些金玉良言,丝毫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当她看见乔丽小姐和女侍们在后面忙着摆设午茶的点心桌时,她开心地站了起来,高兴终于手上能有些事情忙,也可以借此稍稍分心。 瑞克也毫无预警地跟了过来。“我最喜欢在分派餐具时打打闲差,一定是我内心女性化的一面出现了。” 露西说他应该留下来看意中人主演的短剧才是。 “已经是最后一支舞了。根据对我的迪得洛的了解,她对胃口比对虚荣容易让步.而且是相当容易让步的。” 露西心里想着:他倒是颇了解他的迪得洛。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萍小姐? ” 这个问题吓了她一跳。 “你怎么会这么想? ” “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忙的? ” 露西记起上星期在毕灵顿镇吃炖兔肉时,他看穿了她的疲惫,而且又很有技巧地帮了她个大忙。她真希望自己在二十岁的时候,有着像骚核桃这个追求者一般体贴、年轻、俊美的伴儿,而不是像亚伦一样,只有个大喉结,又穿着满目疮痍的臭袜子。 “我得做一件正确的事,”露西慢慢地说,“但恐怕结果不会乐观。” “这个结果会影响你吗? ” “不,但对其他的人会。” “不要挂心,去做就是了。” 萍小姐把一叠叠的蛋糕放在托盘上。“你知道吗? 有时好事不见得是正确的事。 或者我应该反过来说? ” “恐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呃,你知道嘛,就是那种在困境中,你要拯救谁的问题。如果你知道拯救一名困在积雪断层的人,会进一步引起雪崩,造成下面整个村庄被埋在雪中,那么你会不会去救这个人? 像这样的问题。” “当然我会去救人。” “你会去? ” “雪崩埋住村庄,也许不会造成任何伤亡——我是不是要放一些三明治到你手上的托盘去? ——那么你等于成就了一条性命。” “你会去做正确的事,然后让因果各得其所? ” “就是这样哕。”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方式,事实上,我觉得这太过简单了。” “除非你想扮演上帝,否则一个人就应该依最简单的方式行事。” “扮演上帝? 你知不知道你手上的三明治放了两份舌肉? ” “除非说你聪明到像上苍一样能够看到事情变化的‘前后关系’,否则这是最好的方式。噢,音乐停了,我那年轻的女子像猎豹一样朝这里走来了。”他眼里带着微笑,看着迪得洛走过来。“那顶帽子真是漂亮,不是吗? ”他俯视了一下露西。 “做正确的事,萍小姐,然后由上帝定夺。” “你没在看吗,瑞克? ”骚核桃开口问,然后露西、瑞克及迪得洛便被一群蜂拥而来、准备招待大家用午茶的低年级学生淹没了。露西好不容易从这堆头戴白帽,身着瑞典刺绣服装的人潮中脱困后,发现自己正巧与行单影孤的爱德华·亚帝面对着面。 “萍小姐!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你有没有听说——” 一个低年级学生在爱德华·亚帝手上塞了一杯茶,想都没想到他会对她展现一个最佳笑容。同一个时间,莫里斯小姐——即使是在成果发表日当天仍然忠心耿耿——端了一杯茶和一盘点心上前给萍小姐。 “我们坐下来,好吗? ”露西说。 “你有没有听说那件可怕的意外事故? ” “有。据我所知,这种严重的意外并不常发生。偏偏在今天成果发表日出了这种事,真是不幸。” “噢,意外事故,对啊。但是你有没有听凯琳说她今天晚上不能上拉博镇来她说意外事故会让她沮丧。她必须留守在这里。她真是太荒唐了。你有没有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事? 如果她觉得沮丧,那她更应该让自己抽离这里才是。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甚至替我们的晚餐桌订了特别的花饰,还有一个生日蛋糕。下星期三是她的生日。” 露西怀疑赖氏学院里的这一群人,是否有人知道凯琳·吕克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露西极尽全力表示同情,但也说明自己能体谅吕克小姐的看法。那个女学生终究是受了重伤,相当令人担心,这时去拉博镇寻欢作乐似乎的确是有些无情。 “但我们又不是去寻欢作乐! 不过是好朋友共进晚餐罢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有个学生受伤,所以她就得要抛弃老朋友。你去跟她说,萍小姐。你要对她晓以大义。” 露西答道,她会尽力去劝说,但是无法保证结果,因为她自己完伞能体会吕克小姐对这件事的看法。 “你也是! 噢,天哪! ” “我知道这不合理,甚至有些荒唐。但是我们两个今天晚上都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出席,这也会让你失望,不是吗? 能不能改成明天再聚? ” “不行。明天晚间表演结束后,我就要直接去赶火车了。当然了,由于是星期六,所以我有早场演出。再说,晚上我要演出罗密欧,凯琳一点也不会喜欢的。看我演出理查三世,她就已经是非常忍耐的了。噢,天哪,整件事是如此的荒唐。” “振奋一点,”露西说道,“这不是世界末日。你会再来拉博镇,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在这里,你们也可以想要多常见面,就多常见面。” “我再也不会碰到凯琳有好心情的日子了,再也不可能了。这次一方面是因为有你在,你也知道的。她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蛇发女妖。她甚至愿意来看我的演出,她从来没来看过的。今天晚上她如果不来,我绝对不可能让她再做如此让步的。请你一定要说服她,萍小姐。” 露西答应会尽量劝她。“除了听说今天晚上的约会取消外,你下午过得如何呢” 爱德华·亚帝好像还颇为自得其乐。他还不太确定自己是比较欣赏学生的美貌,还是技巧的展现。 “她们的礼貌也很好。整个下午都还没有人来找我签名。” 露西仔细看着他,好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不是的,他的评语“直截了当”。除了礼貌的因素外,他实在无法找出没人找他要签名的其他理由。可怜的小傻蛋,她想着,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自己毫无了解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演员都是这样,安安全全地漫步在自己心中的茧里面。一定很好,能排开混乱的现实,舒适安稳地活着。他们根本还没出生,他们还包裹在羊水里。 “在平衡杠上出错的女孩是谁? ” 她难道连清静两分钟,不去想到茵恩斯都不可以吗? “她的名字是茵恩斯。为什么问? ” “她的脸蛋无懈可击,像是15世纪意大利悲剧性贵族家庭波吉亚一家人。” “不,不。”露西声音尖利地说。 “我整个下午都在想,她到底让我想起什么。我猜是画家乔吉欧笔下,一幅年轻男子的肖像,是哪一幅,我就不知道了。我会再看到这些画像的。总之,这张脸令人惊叹,如此的纤细又如此坚强,既美好又叛逆,有着奇异的美感。我实在无法想像在20世纪的女子体育学院里,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面孔。” 呃,这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至少有人对茵恩斯的看法和她一致,特异、细致,不像是这个世纪的人,具有悲剧倾向。她想起,涵妲认为茵恩斯不过是个无聊的女孩,看不起其他天赋较差的人。 露西实在不知道如何让爱德华·亚帝分心。她看见小径的那头走来耀眼的高领上打着邋遢黑领结的辩论课老师:饶普先生。除了奈特医师外,他是露西所认识的惟一的客席教员。四十年前,饶普先生也是个耀眼的演员——据说,在他那个时代,是圆桌武士兰斯洛的不二人选——露西觉得把爱德华·亚帝和他的同行凑在一起,应该是个让爱德华·亚帝作法自毙的好方法。但是,露西终究还是露西,她还是为爱德华·亚帝所有的准备感觉心软——晚餐花束、蛋糕,所有表现自我的计划等等——所以她决定要慈悲行事。她看到欧唐娜在远处凝视自己的心中偶像,于是招呼她过来。爱德华- 亚帝应该有个真正彻底的戏迷在身边,好让他振奋起来,而且他永远不需要知道,欧唐娜是整个学校中惟一的戏迷。 “亚帝先生,”她开口,“这是爱琳·欧唐娜,你最忠实的戏迷之一。” “噢,亚帝先生——”她听见欧唐娜开口。 于是她便走开了。 第十九章 当茶会结束时( 露西已经被介绍给至少二十对父母亲认识) ,人潮渐渐离开花园,露西在回主屋的路上追上吕克小姐。 “恐怕我今天晚上要爽约,”她说道,“我的偏头痛开始发作了。” “真可惜,”吕克小姐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我也弃权了。” “噢,为什么? ” “我很累,而且鲁丝的意外让我很沮丧,晚上实在不想到镇上赴宴。” “你让我感到意外。” “我让你意外? 怎么说? ” “没想到我可以看见凯琳·吕克不诚实地面对自己。” “噢。那么我是在骗自己在想些什么,你就会发现这不是你留在家里的原因了。” “不是吗? 那么是为什么? ” “因为,让爱德华·亚帝离开,会带给你无限的快乐。” “悲惨的说法。” “但足以形容事实。你抓住每个机会,好对他表示你的高高在上,不是吗? ” “我对爽约一事,毫无罪恶感可言。” “不会有些不厚道吗? ” “泼妇在自我纵容下所演出的一出可悲的戏。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说的? ” “他是这么想和你在一起。我实在找不出原因。” “多谢了。我也没法子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也许他是为了可以对我哭诉,告诉我他有多讨厌演戏——事实上演戏是他的一切。” “即使他让你厌烦——” “即使! 天哪! ” “——你也可以忍耐他一两个小时,而不是把鲁丝的意外拿来当手中的王牌。” “你是不是想让我忠实地面对自己,萍小姐? ” “大意就是这样哕。我挺为他难过的,被丢下——” “我的——好——女士,”一字一句地敲向露西的前额,“千万不要为爱德华·亚帝难过。众多女人花了她们的青春年华来为他难过,最后则是为自己的愚行痛苦。这些自我放纵,自我欺骗——” “但是他好歹弄来一瓶德国强宁葡萄酒。” 吕克小姐停下来,对她微笑。 “有些酒尝尝也不错。”她想了一下后说道。 她继续走了一下。 “你真的要爽小德的约吗? ”她问道。 “没错。” “好吧,你赢了。我实在没人性,我会去。然后每当他夸张地说,‘哦,凯琳,我实在受不了这个虚伪的生活’时,我会满怀恨意地想:萍小姐就是那个害我陷入困境的女人。” “这我绝对可以忍受。”露西接道,“有没有人听说过鲁丝的现状? ” “贺莒小姐刚刚才通过电话。她还没清醒过来。” 露西从涵妲办公室的窗户看见她——说是她的办公室,但事实上是在前门左方的一间小接待室——于是走进去,为了今天下午成功的演出向她道贺,一方面也让自己备受压抑的脑袋瓜子放松一下,而吕克小姐则继续往前走去。涵妲很高兴看到露西过来,在昕了一整下午的赞美之词后,她竟然还能快快乐乐谛听着露西讲同样的话,露西留下来和她谈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她走到体育馆观众席好欣赏舞蹈演出时,座位几乎已经坐满了。 看到爱德华·亚帝坐在通道旁的位置上,露西停下来对他说:“凯琳会去。” “那你呢? ”他抬头问。 “唉.可惜我不能去.晚卜六点半时.我的偏头痛会准时发作。” 因此他说了:“萍小姐,我太敬慕你了。”接着亲吻她的手。 他旁座的观众看来是吃了一惊,坐在后头的某个人发出嗤嗤的笑声,但是露西满喜欢手被如此亲吻的感觉。 如果每天用玫瑰水和香油护手,却不能偶尔得到回馈,那又有什么作用呢? 她走回自己在第一排靠边的位子,隔座那名带着长柄眼镜的华贵老妇没有来欣赏舞蹈演出,座位是空着的。 但是就在灯光暗下来时——体育馆的厅内被帷幕整个罩了起来,以便做出灯光效果——瑞克从后方出现,并问道:“如果你不是帮别人保留这个座位的话,我可不可以坐在这里呢? ” 他坐下,第一位舞者刚好出现。 第四或第五个舞码结束后,露西明显地感觉到失望。 熟悉了国际性的技巧及芭蕾演出,她并没有想到,学校里的程度尚属于业余水准。到目前所见,学生们的各项演出在她们将来的职业或教育生涯里已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是以相当于投入在其他科目中的时间和精力而言,她们离专业舞者相差仍是甚远。舞蹈,是需要全力投入才足够的。 她们的舞蹈演出只能说是不错,但毫无新意可言,具有业余的水准,或是稍稍更好一些。到目前为止,演出的都是舞蹈教师常选的舞码.规规矩矩,一板一眼,但是不太有趣。也许是她们一心一意地注意着自己的脚步变化,使得演出变得呆板而无自创性。但就整体而言,露西认为光是有训练和韵律感是不够的。同样的,观众也略嫌呆板,欠缺在观赏体育演出时的热情。也许他们喝了太多的午茶,也许是因为电影看多了,对技巧的要求表现都越来越苛求。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掌声充其量只能说是礼貌性的,而不是出自内心的热烈。 一曲华丽的俄国舞曲乐声响起,让大家精神一振,期待着下一出舞蹈。帘幕升起,迪得洛独自一人出现,手臂高举过头,纤细的侧腰面对观众。她的舞衣带着家乡的南半球风味,聚光灯打在她色彩艳丽的服装,以及原始风格的饰物上,闪闪的光芒,让她看来像是一只从巴西雨林飞来,色泽华丽的热带鸟儿。她小巧的脚穿着高跟鞋,不耐烦地在长裙下跺着。她开始跳舞了,慢慢地,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好像是在瞎耗时间。接着,一切突然明朗了,她在等她的爱人,而他却迟到了。 很快地,他的迟到对她的影响也显现在观众眼前。这时候,观众坐直了身子。 她从空间中,虚构出她的爱人。他那黝黑的脸孔上,卑躬屈膝的表情几乎可见。 她忠实地同他妥协。到了此时,观众都已经坐在椅子的边缘上了。妥协之后,她开始向他炫耀,难道他不了解,自己有这样的女友是多么的幸运吗? 这样有着柳腰、明眸、翘臀、性感双唇、纤纤足踝,如此优雅的女子,难道他粗鄙到连这些都看不出来吗? 所以她只好展现给他看,每一个搔首弄姿的动作,都让观众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露西回头看他们:下一秒钟,他们可能就会像一群鸽子一样,开始发出咕咕的声音。真神奇。当她开始楚楚动人地表现出温婉的一面时,观众们完全为她倾倒。当她最后和那个虚拟的,但绝对服服贴贴的年轻人一起离开时,观众的喝彩声就好像是一群到大西部玩耍的儿童。 看着迪得洛鞠躬答礼,露西想起以前她曾经说过,会选择赖氏学院,是因为其他专业舞蹈学校的学生“将来必定是以舞蹈为业”。 “她对自己的舞蹈毕竟还算谦逊,”露西大声说,“她可以成为职业舞蹈家的。” “我倒很高兴她没去当职业舞蹈家,”瑞克说,“来这里以后,她才学会欣赏英国的乡村风光。去大城市学舞,她只会遇见那些话题绕着芭蕾打转,不学无术的人。” 露西认为他的说法也许有道理。 当其他谨守本分的学生继续演出接下来的舞码时,馆内的气氛明显地冷却下来。 辛娜·史都华的凯尔特神韵颇为新鲜;茵恩斯的演出时而优雅,时而火热,但是与迪得洛比较起来,露西几乎要忘了茵恩斯个人的表现。迪得洛的魔力媚人。 终场时,她独自接受众人对她的热烈喝彩。 当萍小姐看到瑞克脸上的表情时,心中一紧。 光是有人亲吻你的手是不够的。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迪得洛能这样跳舞,”在一同走去用晚餐时,她对瓦格小姐说。这时宾客终于渐渐离开,到处有汽车引擎发动声,以及互道珍重的再会声。 “噢,雷弗夫人最宠她了,”瓦格小姐以一种热切的语气说着,这位雷弗夫人的追随者好像对迪得洛没有参加竞赛课程不太满意。“我觉得她很有舞台魅力。她在这里并非适得其所。我觉得她的第一只舞实在不怎么好。你觉得呢? ” “我觉得很可爱。” “呃,好吧,”瓦格小姐认命地表示,然后再加上一句,“她一定是相当杰出,否则雷弗夫人也不会如此疼爱她。” 晚餐时颇为安静。疲劳,松懈,一旦闲了下来,则又笼罩在早上发生的意外事件的阴影下;这件事让她们精神沮丧,口不能言。教职员也是一样,在震惊之后处于疲惫状况,筋疲力尽下又要顾及社交应酬,现在则是十分的焦虑。露西觉得在这种处境下,实在需要一杯好酒的安慰,于是不禁有些后悔,眼前没和吕克小姐在一起品尝上好的德国强宁葡萄酒。当她想到再过一下子,她就要拿着小小的蔷薇花饰到涵妲的办公室,告诉涵妲,自己是在哪里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她的心骇人地怦怦作响。 她还没把东西从抽屉中拿出来。晚餐过后,她正回房去取出来的时候,宝儿在路上拦下她,一只手臂穿过露西的膀子,说道:“萍小姐,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公共教室煮热可可。你来帮我们加加油好吗P 你不会去坐在楼上的停尸房里吧? ”——停尸房指的应该是画室——“不会吧? 来鼓励我们嘛! ” “我自己都不太有精神,”露西想到自己有多讨厌热可可,“但是如果你们能忍受闷闷不乐的我,我就能忍受你们的忧郁。” 她们正在走向公共教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从敞开的窗户扫进了走廊里,窗外树木绿色的枝干互相敲击,树叶在一阵翻扯下,露出背面的部分。“好天气到此为止。”露西停下来倾听。她向来厌恶这种终结美好时光的狂风。 “是啊,而且也凉了,”宝儿说道,“我们起了个火。” 公共教室属于“老屋”的一部分,里头有个砖砌的老火炉。新燃的火上头跳动的光影和清脆的爆裂声,卡哒卡哒作响的杯盘,裹在学生疲惫身躯上的亮丽洋装,以及颜色更活泼的室内拖鞋,这一切当然会使人精神稍振。今晚不只有欧唐娜穿着奇颜异色的拖鞋,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各种便鞋。事实上,躺在长椅上的戴克丝,高翘过头的光脚、r 上只有脚趾头上的——绷带。她高兴地对萍小姐挥着手,并指着自己的脚。 “止血用的,”她说,“我最好的芭蕾舞鞋害的。我想大概没有人会想买一双稍稍弄脏的芭蕾舞鞋吧? 不,我想不会有的。” “火炉旁有一张椅子,萍小姐。”宝儿说完话,走过去倒了一杯可可。茵恩斯正在壁炉前蜷着身子,看着一个低年级学生用风箱煽火,她拍了拍椅子,以她惯有的不苟言笑的方式表示对萍小姐的欢迎。 “我向乔丽小姐把午茶剩下的点心全要来了。”葳玛。 哈赛特托着一大盘剩下的综合点心走进来。 “你怎么办到的? ”大家争相问道,“乔丽小姐从来不会给东西的,她连香味都舍不得施舍。” “我答应等我回到南非以后,寄一些桃子果酱给她。 这看来一大盘,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女侍们在茶会后吃掉大半了。嗨,萍小姐,你觉得我们的演出如何? ““你们都表现得好极了。”露西说。 “是啊,就像伦敦的警察一样,”宝儿接口,“呃,你信这一套吧? 葳玛·哈赛特。” 露西为自己的陈词滥调表示歉意,想要再说得仔细一些,来让她们相信自己的热忱。 “迪得洛迷倒了全场子的人,不是吗? ”她们说着,并对坐在炉边,裹在薄毯里,镇定自如的人儿投以友善且艳羡的一瞥。 “我,我只做一件事。一次做一件事,比较容易做得好。” 如同其他人一样,露西也无法确认这个冷静的评语,究竟是谦虚,还是责难。 整体看来,应该算是谦让吧。 “这样子就够了,玛区,这火生得很好。”茵恩斯对那个低年级学生说,然后移动了一下,把风箱接过来。她在移动身体时,脚露了出来,露西看到她穿着黑色的皮制便鞋。 鞋尖上应该装饰有金属饰件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噢,不,露西心里说着。不,不,不。 “萍小姐,那杯是你的,这一杯给你,茵恩斯。尝一个出炉已久的杏仁饼,萍小姐。” “不要,我准备了一些巧克力饼干要给萍小姐。” “不行,她得尝尝艾尔郡的苏格兰松饼,刚出炉新鲜的。不像你们那些吃剩的粮食。” 喋喋不休的争论声围绕着她。她从盘上拿了个东西。 她有问必答。她甚至还啜了口杯子里的饮料。 噢,不。不。 事情来了——她最怕的这件事,她怕到甚至不敢在自己脑海中明确地构图——事到临头了,既具体又明确,露西胆战心惊。突然,所有的事变成一场梦魇:室内明亮嘈杂,窗外渐黑的天色孕育着狂风暴雨,以及那个不见了的小饰物。在这样的梦魇中,再小、再无关的细节也会有着骇人的重要性。必须要赶紧做些处理,但是又不知从何下手,也无法了解理由。 一会儿,她必须不失礼地退席,然后把她的故事拿去找涵妲说明:“现在我知道这是从哪个人的鞋子上掉下来的了,就是茵恩斯。” 茵恩斯坐在自己的脚上,没吃任何东西,但是状似口渴地喝着可可。她又把脚蜷曲到身下了,但是露西并不需要进一步的检视。微弱地希望有其他人穿着一样便鞋的想法,业已完全破灭。众人脚上各式各样的鞋子都有,但是没有第二双皮制便鞋在场。 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别人,会有在今天早上六点出现在体育馆的动机了。 “再来一些可可吧! ”茵恩斯转过头来看着她,愉快地说道。但是萍小姐杯里的饮料几乎原封未动。 “那我就要多喝一些了。”茵恩斯说着,开始站起身来。 一个相当高,名叫费瑟的低年级学生走了进来。教职员倒是比较喜欢呢称她为“零钱儿”。 “你迟到了,零钱儿,”有人开口招呼,“进来吃些圆面包。”但是费瑟犹豫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零钱儿? ”大家对她饱受惊吓的表情大惑不解。 “我去馥若的房里摆花。”她慢慢地说。 “别告诉我们,她房里已经有花了? ”某个人接口,于是大伙儿一阵大笑。 “我听到教职员谈到鲁丝的事。” “哦,她怎么了? 好些了吧? ” “她死了。” 茵恩斯手上的杯子跌碎在炉前。宝儿弯过身去把碎片捡起来。 “噢,胡说,”大家表示,“你听错了,小零钱儿。” “不,我没听错。她们在楼梯平台那里讲的。她半小时前过世的。” 承接在这句话之后的,是一片低调的沉寂。 “我是架靠墙的那一头。”欧唐娜在寂静中大声地说。 “你当然是了,小唐,”史都华说完后便走向她,“我们都知道的。” 露西放下杯子,觉得自己最好是上楼去。她们在低声的憾语中让她离去,快乐的庆祝会崩裂成碎片。上楼后,露西才知道贺莒小姐已经到医院去,好招呼鲁丝家人的到来,就是她打电话回来通知这个消息的。鲁丝的家人已经抵达,似乎毫不激动地接受了这个打击。 “老天原谅我,我从来没喜欢过她,”雷弗夫人在硬沙发上拉直了身子,她对老天爷的请求声,听来是发自衷心。 “噢,还好啦,”瓦格小姐说,“认识她之后,还算不错。 竞赛中她可以扮演很好的中场球员。真是可怕,不是吗? 现在会有人来进行侦讯,会有警察,调查,可怕的宣传等等的事情。“是啊,警察和那些等等的事情。 她今天晚上没办法做任何有关蔷薇花饰的决定。况且,她本来就想要好好考虑一番的。她想要自己一人离开,好好地想一想。 第二十章 砰! 砰! 远方塔钟再度敲响。 两点了。她躺着瞪视着一片黑暗,冷冷的雨点打在外头的地上,一阵阵骤起的狂风在混乱中喧闹,窗帘被吹进窗内,像风帆一般地飘荡着,室内充满一股不安的紊乱。 雨滴持续不断地打下来,她的心也随之哭泣。她内心充满着一片混沌,远比狂风所造成的紊乱更为严重。 “做正确的事,然后让因果各得其所。”这是瑞克说过的话,而且好像是一个合理的裁夺。 但是当时的假定状况是“造成身体上严重的伤害”( 那时是这么说的,不是吗而现在,事情的假设性已经不存在了,情况成为真正的身体伤害。就像——是如此。 不管所有的安慰话语是如何说的,这一回不会是由老天来裁夺,然后让因果各得其所。法律会断定一切。法律全书上有着白底黑字的说明。一切宣判之后,连老天爷也没有办法,来拯救一个将要被神祗所乘坐的马车辗过,带上西天的无辜性命。 摩西诫律里说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听起来是很简单,很公平。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单纯的背景,好像整件事只牵扯到仅仅两个人而已。如果用现在的言语述说这件事,那就成了“绳索绞颈,直到气绝为止”。 如果她去找涵妲——如果? 噢,好嘛,她当然要去找涵妲。 当她早上去找涵妲的时候,她会把一种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都无法控制的力量释放出来,而且一旦释出,就无法收回,这股力量更会把众多活在安稳天地的无辜生命拖进一团糊涂之中。 她想到茵恩斯夫人,这时可能快快乐乐地睡在拉博镇上的某处,明天打道回府,等待如同是自己性命般的女儿返乡。但是她的女儿永远回不了家了。 鲁丝也是一样,一个小声音指出事实。 不,当然不,而不管如何,茵恩斯必须付出代价。她不可以因犯罪而得利。但是当然,当然有法子能让茵恩斯付出代价,但不至超过她所应受的惩罚。 究竟什么才是正义公理? 去伤一个女人的心,羞辱涵妲,并毁了她所建立的成就;永远抹灭掉一向无忧无虑的宝儿脸上的光辉。这就是一命抵一命吗? 这是三条性命——不,四条性命去换一条啊。 而且是一条不值得的命。 噢,不。这她就不能妄下断语了。像瑞克说的,这要视事情变化的“前后关系” 了。瑞克有着花花公子的脸孔和拉丁情人的风度,说来也古怪,他却有着严肃冷静的头脑。 隔房再度传来茵恩斯辗转反侧的声音。据露西看来,她约莫也是一夜无眠。她非常安静,但是不时传出移动声,或是房里水龙头的流水声。露西怀疑那些水是用来止渴,还是来镇定鬓边的悸动。如果说,连露西都清醒地躺在床上,脑子里的思路像是被困住的老鼠般跑来奔去的,那么茵恩斯又是正在历经哪一种折磨呢? 她也许欠缺幽默感,不是人见人爱的典型,但她的感情绝对不迟钝。不管是受挫的野心,或是单纯的愤怒或恨意,促使她走向晨雾中的体育馆,她都不是那种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毫不感到罪恶的人。没错,当她对杠木动了手脚时,她所摧毁的,也有可能是自己。在犯罪史上有许多案例,有许多冷血女子,为了排除自己所欲之物前的障碍,盛怒之下而犯罪。但是她们和茵恩斯不同。茵恩斯属于另一种少有的人,她们在事后无法面对自己。她们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也许茵恩斯会自我惩罚。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星期六下午的杉树下,她对茵恩斯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我毁灭者的性格。 茵恩斯,几乎是意外的,毁了一条阻碍到自己的生命。 再怎么说,这都不是蓄意的毁灭,露西对这一点十分的确定。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决定如何处理这件事时,会感到如此的憎恶,如此的无法想像。没锁紧的插销,意图仅在于造成短暂的肢体障碍;在确定鲁丝无法在九月时抵赴阿灵葛——而自己将取而代之。 露西不禁怀疑,当茵恩斯在拒绝威其利骨科医院的职位时,心中是否已经做好如此打算了呢? 不,当然不会。 她绝非冷血地来计划这一切。事情是在绝望之下,最后一刻才执行的。 至少,是在最后一刻才发生的。 有可能事情会拖到最后一秒,是因为先前没有下手的机会。如果不是事先要清理体育馆,鲁丝也许会早些到。 “她的脸蛋像是15世纪意大利悲剧性贵族家庭波吉亚一家人。”爱德华·亚帝愉快地说过。 而迪得洛那个曾祖母的祖母,她,则是有预谋的。之后过着平安、成功的漫长岁月,管理着土地,带大了儿子,倒也没有精神抑郁的任何表征。 风吹进了房里,茵恩斯的窗户格格作响。她听见茵恩斯穿越房间走向窗户,不到半晌,响声就停了。 她真希望自己能在这一刻钟走到邻房,打开手掌,给茵恩斯看那一张她并不想打的王牌。她们俩一起,必定可以找出解决之道。 一起? 和这个把插销松开的女孩子? 不。和那个上星期六下午,同自己一起在走廊上讲话,神采飞扬,充满自信,聪颖的女孩。和那个今天晚上失眠的女孩。和那个母亲的女儿。 不管她做了什么,甚或是她计划了什么,事情的结果都不是她可以预见的。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同样是一出悲剧。 那么,又是因为谁,才导致这出悲剧的发生呢? 涵妲。涵妲,和她那自以为是,对那个较差学生的偏爱。 她怀疑,涵妲是否如茵恩斯一般,无法入眠。涵妲从西拉博医院回来时,看起来异常的消瘦。好像撑起来的身架会突然崩塌,填充在内的一切也将随之移位。就像是一个劣质的填充玩具,在托儿所里待了一个月以后的状况。 涵妲看来就像如此。 她真的为她的朋友感到遗憾,丧失了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爱? 是的,她猜想,疼爱的人。只有疼爱,才会让她对鲁丝的缺点视而不见。失去鲁丝,并为深爱的赖氏学院感到担忧。她真的为涵妲所受的痛苦感到难过。但她也实在无法去想,要不是因为涵妲的一意孤行,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茵恩斯的脆弱也难辞其咎。但是,涵妲按下了引爆悲剧的按钮。 而现在,她,露西,也正准备按下另一颗按钮,这一次会引发更可怕的效应。 就运作理论而言,所有的环节将一一扣上,该毁的就毁,黑白分明。涵妲也许自食其果,但是茵恩斯一家人面对巨变,又情何以堪? 或者,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对茵恩斯在成长过程中,如此缺乏弹性地应对进退,他们又该付多少责任? 且不说她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是他们有没有试着提供她所缺乏的一切? 有什么人能说出肇因何在? 就算是经过法律判定,但也许终究到了最后,还是由老天爷来定夺。如果你是个基督教徒,这可谓是理所当然。你会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原因。 为了茵恩斯因谋杀受审而饱受折磨的人,必定是在承受自己过去所犯下的过错。这是个健全的理论,露西也希望自己能支持这个说法。但是她觉得实在无法去相信,茵恩斯那挚爱她的双亲必须负责任,提着头来面对这出言语无法形容的悲剧。 或者,也许——她坐起身,考虑这个新的想法。 如果老天真要定夺——显然它是打算这么做——那么也许它正在执行它的决定。 运作的方式,在于一开始,就让她来找到那个蔷薇花饰,而不是让别人先看到。捡到这个东西的,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这样的人在稍有不对时,便会拿着花饰去找涵妲。所以,一个由人性来决定法律的运作便开始了。不。东西是由像她这样软弱犹豫的人捡到的,这种人在遇到问题时,都会考虑再三,探讨每一个不同的层面。 也许这有其道理所在。 虽然如此,她还是衷心地希望老天能找个别人来决定。她向来痛恨下决定,如此重大的抉择更非她所能独力处理的。她希望自己能把蔷薇花饰丢掉——把它从窗户扔出去,假装自己从来就没看过这个东西。但是,当然哕,她无法下手。不管她生来多么软弱犹豫,她性格中的另一部分——如同她那夸张至极的受洗教名:蕾蒂西亚——仍然用挑剔的眼光盯着她看。她永远无法逃出自己内心这一部分的掌握。 这让她陷入双膝打颤的天人交战,这让她该保持缄默时开口出声,这让她在疲惫地想要躺下时仍然打直腰杆。这个部分,现在则让她不能弃甲逃亡。 她站起来,探出窗外潮湿、劈啪作响的夜色中。窗户内侧的木头地板上,有一滩积水。赤脚踩在冰冷水中的一阵刺激,多多少少让她高兴,这是一个身体上可以感受到的不舒适。至少,不会是她来打扫,也不用担心地毯的问题。所有进入房间内的风雨事物,皆是自有意愿,理所当然地安心存在。茵恩斯有一次也主动提及,某个早上她醒来时,发现枕头上躺着雪花,令人惊喜。她说,这只发生过一次,但是,从早上枕头上躺着的事物,你可以断定季节的替换:秋天有蜘蛛,六月有无花果。 她站了许久,好让头脑冷却下来,但是双脚也渐渐冰冷,只好在上床后,用一件毛衣包起脚丫子取暖。她想,这倒是挺相辅相成的:身体上脚冷了,心理上腿软了。你这个可怜的家伙,露西·萍。 约莫三点时,她终于有些睡意,然后她被自己的意图吓醒。她竟然认真考虑,是不是要隐藏一桩谋杀死罪的证物。在事实发生后,成为共犯。同谋共犯。 她,令人景仰,奉公守法的露西·萍。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当然无从选择。由谁来决定,或不决定,都不干她的事。这会是一个公开的审查,而她有她的职责。对文明世界,对国家,对自己的职责。这与她个人的情绪无关,也与她个人对公义的看法无关。 不管法律多么的不公平,她就是不能销毁证物。 她是失去理智了,怎么可能做到嘛? 瑞克是对的:她应该要做正确的事,然后让老天爷来定夺。 大约在四点半的时候,她真的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 露西满心不愉快地看着一片朦胧,充满湿气的早晨。 虽然在成果发表日的次晨,早餐前没有排课,起床铃声仍然照常在五点三十分响起。课程方面也许可以妥协,但是校园的生活习惯绝不可改。她试着再度入睡,但是白昼唤醒了现实,昨夜狂乱的理论,在眼前成了冷酷的事实。再过一两个小时,她就要按下引爆按钮,改变许多人的生命设定,而她甚至不认识这所有受到影响的人。她的心又开始怦怦作响。 噢,天哪! 她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她穿好衣服,在头发上适当地夹上一些不破坏发型外观的发夹,这时她才发现,如果不先去找茵恩斯,她无法拿着蔷薇花饰去找涵妲。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这样做是为了心里还残留着孩子气的“公平游戏”的观念,或只是想找个方法,让自己在处理这件事的个人责任比较不具有决断色彩。 她走到茵恩斯的房门前,在这阵冲动消失之前赶紧敲了门。她听到茵恩斯从浴室回来的声音,算了算时间,她这时应当正在着装。 来开门的这个茵恩斯神情疲惫,眼皮沉重,但是镇定沉着。与她面对面之后,露西发现自己很难将眼前的人,与昨晚辗转反侧的茵恩斯视为一人。 “可不可以请你来我的房里一下呢? ”露西问道。 茵恩斯犹豫片刻,有那么一两秒钟,她显得不太确定,然后马上恢复自持。“当然可以。”她说完便跟在露西身后。 “昨晚的雨真大。”她愉快地说。 闲聊天气,并不是茵恩斯的一贯作风。如此愉快,更不像是茵恩斯。 露西把银色的小蔷薇花饰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手掌上给茵恩斯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问道。 愉快的神情在一瞬间消逝无踪,茵恩斯的脸色沉重忧心。 “你在哪里拿到的? ”她猛然开口。 在这一刹那,露西才领悟到,在自己内心深处所期望能看到茵恩斯的表现,和事实有多么的不同。毫无意识地,她心中多希望茵恩斯能说:“这好像是舞鞋上的装饰,我们好多人都有这种鞋。”她的心停止作响,直直沉到胃里去了。 “昨天一大清早,我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捡到的。”她说。 沉重忧心的表情转为淡淡的绝望。 “你为什么要拿给我看? ”茵恩斯无力地问。 “因为我知道,在学校里只有你有这种旧式的便鞋。” 一片静默,露西把小花饰放在桌上,等待着。 “我错了吗? ”她终于开口。 “不。” 再度是一片安静。 “你不了解,萍小姐,”她突然爆发,“本来不是要——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要粉饰过错,但是,事情一开始根本就不是要——让它变成这样。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没得到阿灵葛的职位——那一阵子我根本就是丧失了神智——我的作为就像个白痴。除了阿灵葛,我心里根本没有其他的念头。这只是一个方法——一个让我有第二次机会的方法。从头到尾就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一定要相信。你一定——” ‘“我当然相信。如果我不相信,我现在也不会把这个东西拿给你看。”她指的是蔷薇花饰。 一会儿之后,茵恩斯开口了:“你现在要怎么做? ” “噢,老天,我不知道。”可怜的露西,在面对现实时无计可施。她所知道的犯罪事件,都是来自于通俗的侦探小说:书中所有的主角,不管有多么的可疑,总是纯洁无辜的;要不然就是来自病例,只要用一把手术刀,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去除一切。这些病例记录的主人翁身边的亲友,一定有着和她现在相同的感觉,然而这个想法,丝毫没有让她觉得好过一些,或是从中得到任何方向。这种事情,似乎只会发生在旁人身上——如果报纸上所写全然属实的话,这些事天天都会发生——但绝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会相信自己谈笑过,喜爱过,分享共同生活的对象,竟然要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负责? 她发现自己开始向茵恩斯诉说无眠的一夜,和自己那个有关“定夺”的理论,以及自己有多么不情愿要因为一个人的罪行,而破坏一堆人的生活。她太过沉迷于自己的问题当中,而忽略掉茵恩斯眼中渐渐浮现的希望。当她听到自己说,“当然,你不可以因为鲁丝的死亡而得到什么好处”时,才发现她已经走上这条原本毫无打算踏上的路,而且已经走了好一段了。 但是茵恩斯抓住了这一点。“噢,我不会的,萍小姐。 而且这和你捡到这个小花饰没有关系。昨天晚上在听到她死了的消息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去阿灵葛了。我今天早上正要去找贺莒小姐谈这件事。昨晚我也没睡。 要面对这么多事。不只是我对鲁丝死去要负的责任——我无法接受失败。但还有——哦,其他一些你不会有兴趣知道的事。“她停了一会儿,打量着露西。”瞧,萍小姐,如果我花一辈子的时间来为昨天早上的事情忏悔,你愿意——愿不愿意——“即使在露西发表过对公平正义的看法之后,茵恩斯仍无法以言语来完成这样一个僭越的建议。 “成为犯罪的共谋? ” 冷冰冰,却合于法理的句子让茵恩斯退缩。 “不。我想不能勉强任何人去做这种事。但是,你知道的,我愿意赎罪,而且绝对诚心诚意。以我的生命抵——她的。我愿意真心去做。”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你计划如何赎罪? ” “我昨晚想了很久。本来是想从到麻疯传染病疫区服务,或像这样的事情开始,但是这和赖氏学院的训练实在没有多大关联。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决定帮助我父亲。 从前我没想过去做医疗工作,但是我还蛮在行的,而且,再也没有比我家乡更好的骨科诊所了。” “听起来是不错,”露西说,“但是忏悔的重点在哪里? ” “我从小女孩时,就一直有一个野心,想要离开那个小城市,到赖氏学院来上课,是我通往自由世界的护照。” “我懂了。” “相信我,萍小姐,这绝对是赎罪,但这不是一项单调无意义的动作,不是自我鞭打的行为。我会以生命来进行有意义的事,一种——交换真正有价值的事。” “是,我懂。” 又一段漫长的安静气氛。 预备铃响了,但是打露西进到赖氏学院开始,她第一次对铃声毫无知觉。 “当然了除了我说的话之外,毫无保证——” “我愿意接受你的言语保证。” “谢谢你。” 露西思忖,这应该是最容易的解决方式了。如果要惩罚茵恩斯,让她生活无趣,然而仅需付出意义,似乎不够严苛。当然哕,她丧失去阿灵葛的机会,这算是她付出的一部分代价,但是这些代价足以偿还死罪吗? 然而,究竟什么才能偿命? 只有以命抵命。 茵恩斯的提议,显然是让自己活在死亡中。也许,这终究不是一个那么差的交换条件。 她,露西,在此刻所面对的是自己的深思熟虑,以及内心各种声音的挣扎,都全部融合成一个简单的问题:她究竟要不要宣判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孩死刑?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简单。如果她今天早上把小蔷薇花饰拿给涵妲,那么,在秋天,赖氏学院新学期第一个学生回来前,茵恩斯就已经死了。如果她没死,她也会把青春年华耗在生不如死的情况下。 让她监禁在自己选择的监狱里,在那里,她可以成为一个对乡民有益的人。 当然,她,露西·萍,无法胜任这个判刑的任务。 就这样了。 “我完全托付给你,”她慢慢地对茵恩斯说,“因为我无法把任何人送到绞刑架上。我知道我的职责何在,但是我无法做到。”她想,真奇怪,应该是她对我表达敬畏,而不是反之啊! 茵恩斯怀疑地盯着她看。 “你是说——”她的舌头滑过干燥的嘴唇,“你不会把蔷薇花饰的事说出去? ” “对的,我永远不会说出去。” 茵恩斯的脸色突然一阵惨白。 露西发现,这样的惨白,她只在书上读过,但从未亲眼目睹。这就是人家说的:“像床单一般的死白”。呃,也许没像漂白过的床单一样,但绝对是“一阵死白”。 茵恩斯伸出手扶住梳妆台旁的椅子,猝然坐下。看到露西焦急的表情,她说: “没事,我不会昏倒。我这辈子从来没昏倒过。我一下就会好了。” 挣扎于自持与妥协两难中的露西——她觉得,茵恩斯非常聪明地看出这一点——感受到类似良心的责备。 好像是感情战胜,但是总会遭报应的老生常谈。 “你要不要喝点水? ”露西说着走向洗手槽。 “不了,谢谢,我没事。只是,过去二十四个小时内,我一直很害怕,看到那个银色的小饰物,更是最后一击。然后,突然间,一切结束了,你给了我缓刑,而且——而且——”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深深地哽咽,但是没有一滴眼泪。她的手掩住嘴巴,想要阻止这一串呜咽,但是仍然无法停止,于是她把脸盖住,想要保持镇定。没有用。 她把双手放在桌上,把头埋在中间,把心都悲切地哀啜出来。 露西看着她想着:换成其他的女孩子,一开始大概就是这种表现。她们会拿这个当武器,来乞求我的同情。但茵恩斯不会。茵恩斯自持、冷淡、提出交换条件。 如果不是现在的崩溃,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受苦。她现在的狂乱,表现出先前所受的折磨。 第一声铃响,由小声的低吟,渐渐增强。 茵恩斯听到了,挣扎着站起来。“请见谅,”她说,“我要去拍些冷水,好让自己停下来。” 露西认为,这个女孩在如此极度紧张、哽咽的状况下,还能像是旁观者一般地如此替自己开处方,实在可敬,好像她和这个处于歇斯底里状态的女孩不是同一人,而沉着冷静地处理自己。 “没问题,去吧。”露西说道。 茵恩斯把手放在门把上。 “有一天,我一定能合宜地答谢你。”她说完便出去了。 露西把小蔷薇花饰放入口袋,下楼用早餐。 第二十二章 这是个令人厌恶的周末。 雨下个不停。涵妲走来走去地,好像她有什么大事没有完成。雷弗夫人心情恶劣,不管是行动上还是言辞上,一点都帮不上忙。馥若相当愤怒,这种事怎么可以发生在“她的”体育馆里面。瓦格小姐像个无所不在的女预言家,叨叨絮絮地念着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吕克小姐安静且疲倦。 吕克小姐从拉博镇回来的时候,带给她一只用浅绿色纸张包起来的粉红色蜡烛。 “小德让我把这个带回来给你,”她说,“我实在不懂为什么。” “哦? 从蛋糕上拿下来的吗? ” “是啊。这几天刚好是我的生日。” “真好。他还记得。” “噢,他记事本里有大家的生日。这是公开工作的一部分。他秘书的工作,就是得在正确的日期,送贺电给正确的寿星。” “你难道从来都不会给正面的评价吗? ”露西问。 “对小德吗? 不会,不会有真正的感动。别忘记,他十岁时我就已经认识他了。 他唬我也唬不过五秒钟。” “我的美发师,”露西说,“在帮我做头发时,给我上了一课。他说,一个人应该要容忍他人犯三项错误。如果可以容忍,将会发现他人的其他品德美好许多。” “如果你能容忍爱德华的三项错误,很不幸的是,你会发现他一无可取。” “为什么? ” “因为他的三项错误就是虚荣、自私,以及自怜。而这三项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彻底有害的。” “咻! ”露西说,“我放弃。” 但是她仍然把蜡烛放在梳妆台上,心中惦着爱德华·亚帝的好。 她希望自己也能同样地惦着宝儿的好。她钟爱的宝儿对茵恩斯放弃阿灵葛的职位非常愤怒,使得状况更加困难。事实上,据露西了解,这两个互相关爱的人为了这件事,几乎快要吵起来。 “她说,去替代死人的地位,会让她不快乐,”宝儿放射出的绝对是愤怒的火花,“你可以想像更荒唐的事吗? 像是拒绝一杯茶一样地回绝阿灵葛。何况,在她最初没得到这个机会时,她那么悲伤。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萍小姐,你去找她谈谈,趁现在还来得及。这不只是阿灵葛而已,这牵涉到她的未来。从阿灵葛起步,等于占了先机。你找她谈谈,好吗? 和她谈谈,让她不要沉迷在这个荒谬的想法里。” 好像老是有人要求露西去和某人“谈谈”。她不是扮演安慰他人的糖浆,就是令人振奋的肾上腺素,再不就是一般家用的苏打粉。 当她不是解救危机的人时,则成了违背司法的人。但是她尽量不去想到这一点。 她当然没话好对茵恩斯说,但是其他人倒是有。贺莒小姐和她一番深切恳谈,这个她最初不愿意指派的女孩子的拒绝让她沮丧万分。现在她没别的人选好派去阿灵葛了。她必须写信告知,以便阿灵葛到别的地方找人。在这桩意外死亡的消息在学术圈传开之后,阿灵葛下回要找体育老师时,也许不会再到赖氏学院来。管理完善的体育学院不应该会发生意外,更别说是死亡意外了。 这也恰是警方的看法,警方人员非常好,非常体贴。 非常了解像这样的教育机构,有多不愿意被负面的宣传伤害。但是,侦讯当然是有必要的,而且令人痛苦地对大众开放。涵妲的律师去找过报业媒体,让他们答应把事情低调处理,但难保有哪个小编辑会去抢个头条热门消息? 到时候谁知道会怎么样? 露西本打算在侦讯开始前离开,以避免自己不断地被提醒她在法眼下犯下的罪过,但是涵妲要求她留下来。 她向来无法拒绝涵妲,尤其更无法拒绝这个突然间变老,令人悲怜的涵妲。所以露西留了下来,帮忙处理一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好让涵妲全心去应付那些在意外发生后,加诸在她身上的额外责任。 但是侦讯时,她不愿意出席。 她无法知情安坐,又不尝试着起身解释事实真相,好解除自己灵魂上的重担。 谁能保证警察不会嗅出什么端倪} 他们来看过体育馆,丈量物件位置,计算杠木的重量,与每个人进行过谈话,就此案件请教各专家的意见,然而只听取众人所言,却毫不置评。他们取走造成死亡意外的插销,这也许是例行公事,但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在他们冷静的心里和礼貌的态度下,暗藏着什么样的怀疑? 到最后,却没有人预期到在侦讯中出现了一个救星。 这个救星是住在西拉博路59号的茶叶进口商:亚瑟·米德汉。也就是说,他住在介于拉博镇和赖氏学院中途,大路旁的一处小宅邸。除了知道学校所在地,以及偶有骑着学校单车的盛装年轻女子经过之外,米德汉先生对赖氏学院一无所知。但是他也听说了这桩意外事件。让他印象深刻且感觉奇怪的是,在与赖氏学院体育馆里的插销松脱的同一个早晨,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他家画室窗户的一片玻璃,被由拉博镇南方工地开过来的一列大型车辆震出窗外。他的理论,事实上,与吕克小姐所提出的相同:震动。只是吕克小姐的说法是茫然中的一击,没有参考价值。米德汉先生的理论合理,且有实物佐证:一片破掉的玻璃。 一如往常,一旦有人提了个头,随后便有许多人跟进。( 如果有人虚构个故事,写信到报社,说自己在前一天傍晚五点三十分左右,看到天上有只绿色的狮子,至少会有六个以上的人证明自己也在同一时间看到过。) 在听完米德汉先生的证词后,有个情绪激动的女人,也从大厅的观众席上站起身来说:多年来她一直放在她家窗前小桌架上的一罐腌姜,也在同一个时间掉下来。 “这位夫人,你住在哪里? ”法医传唤她走出观众席做证时问道。 她说,她住在赖氏学院和毕灵顿镇中间的村舍里。在大马路旁吗? 哦,是的,正好在大马路旁,夏天的灰尘要厚一些,若是有大车经过——没有,她没养猫。没有,屋内没别人。她用完早餐后,在地上发现的。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可怜的爱琳- 欧唐娜,她非常紧张,但是态度明确,证实自己安置靠墙边的杠木,而鲁丝安置杠木靠场中间的那一头。“安置”的意思,是用绳索将杠木拉起,再以插销定位,维持高度;同时拉过横木的绳索到一定的长度,一端绕过直立木桩的索栓处。不,她们在去安置之前,没有先检验器材。 关于绳索为何没有取代插销的作用一事,馥若答道,绳索缠绕得不够紧,所以在插销松脱后,便自行垂下。在索栓处绕绳索是一个机械性的动作,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把这个动作当成安全措施。事实上就是如此。插销的会属部分破裂时.绳索会承受拉力。是的.有可能绳索无法承受整根横木的重量,在突然加上数十斤的重量时松开,但是她不这么认为。体育用的绳索都是经过测试保证的。比较有可能的是,鲁丝小姐在绕绳索时,没有好好地绕紧。 看来,就是这样了。这是个不幸的意外事件。警察取走的插销,在成果发表日当天,还经过所有人的使用,并没有任何异状。 显然是一桩意外致死案。 当露西听到消息时,她想,那么,事情终于结束了。她一直待在画室里,看着窗外雨中的花园,始终无法相信没出任何一个错。她读过许多犯罪案例,所以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件犯罪案件,都不可能毫无破绽的。 当便鞋上的小花饰掉下来时,就已经是一个破绽。谁知道警察还会发掘出什么现在,一切结束了,茵恩斯安全了。现在她也刚刚明了,自己为了茵恩斯,才如此地违背法律。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为了茵恩斯的母亲,为了涵妲,为了真正的公理。 但是到了最后,不管茵恩斯做了什么,都不值得法律对她采取制裁。她经过磨练,她能承受的极限比别人低。她缺乏一些可以帮助她承受外来压力的基本成分。但是,她太好,不能就此放弃。 露西注意到在星期三早上颁发毕业证书时,大家给茵恩斯的喝彩声。高年级学生所获得的喝彩声,不只有音量大小差异,性质也各有不同。比方说,在颁发给戴克丝时,大家发出的是愉快的笑声。宝儿则获得高年级班代表应有的荣耀;低年级学生对这个最受欢迎的学姊高声恭贺。但是,给茵恩斯的喝彩声,则是显着不同,是暖洋洋的崇敬之意,是融合的情感,以及独独给她一人的美意祝福。露西猜想,不知是否是她拒绝阿灵葛职位一事,感动了大家。在与露西谈到鲁丝的应试策略时,涵妲曾说过,茵恩斯并不受欢迎。但是在喝彩声中,有一种超越欢迎程度的感情存在。她们仰慕。这是她们对赞赏之情的流露。 颁发的日期原先安排在礼拜二,但是由于侦讯调查,所以才延到星期三,这同时也是露西在赖氏学院停留期间的最后一件大事。她安排搭乘中午时分的火车,好前往伦敦。在最后这几天,学生们留了许多附着字条的小礼物在她房里,让她深深地受到感动。几乎她每次回房,都会在房里发现新的礼物。在露西的成长过程中,很少人会送她东西,而她一直到现在收到任何再小的礼物时,仍会感受到孩童般的喜悦。这些礼物直接触动了她的心,没有团体策划,也非礼貌作态,每个人送她的礼物,都是她们自己所能想到的。四门徒送的是一张白色的卡片,上面写着: 兹此提供露西·萍小姐曼彻斯特四门徒诊所之疗程任何病状,任何时刻皆可使用戴克丝送了个乱七八糟的包裹,上面写着:“每天早晨,都别忘了我们第一次的见面! ”打开后,才发现里面是个刷背用的扁扁的丝瓜布。的确,某次在洗澡时,曾经被一张滑稽的马脸盯着看到过。不过,当时坐在浴缸里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个露西·萍。 忠心耿耿的莫里斯小姐做了一个毡毛小皮包——天知道,这个小女孩是怎么有时间来做这个东西的——成为对比的,是宝儿送的,极为物质表象的猪皮制皮箱,附个纸条写着:“你会需要个箱子,来装众多的临别礼物。” 箱子上还打上她的姓名缩写。连园丁吉弟,虽然她只花过半个小时和他讨论风湿症与老鼠,也送上来一盆植物。她实在不知道那是一盆什么植物——看来肥肥胖胖,充满肉质感——但是值得庆幸,这盆东西还不大。对她来说,旅行时带盆植物,似乎不太恰当。 宝儿在早餐过后,颁发证书之前,上来帮她打包,但是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妥当了。至于所有的东西放进去之后,行李箱是否可以关得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早上去诊疗室工作前,我会过来帮你坐在上面,好合上行李。”宝儿说,“到那之前,我们都有空。除了到诊疗室工作外,一直到星期五我们回家前,都不会有什么事做了。” “你会怀念在赖氏学院的日子吗? ” “绝对会想死了。我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不管如何,暑假是极佳安慰。” “茵恩斯有一次说,你们要一起去挪威玩。” “是啊,本来是,”宝儿说,“但是我们不去了。” “哦。” “茵恩斯有别的计划。” 显然,她们两人的这段感情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呃,我最好去看着,免得低年级把证书颁发典礼上的好座位都抢光了。”她说完便走开去。 但是,有一段感情看来进展不错。 骚核桃敲门,说要进来给亲爱的萍小姐一个幸运符。 她走进来,看着堆得满满的箱子,用一贯直接的语气说:“你不善于打包,对吧? 我也不会。打包是个平凡而无趣的事。” 露西近日来收到的幸运符,从儿童玩具到南非钱币都有,于是她好奇地等着看骚核桃会变出什么花样。 一颗蓝色的念珠。 “这是数百年前在南美洲出土的,几乎和这个世界一样年纪了。它非常幸运。” “但是我不能把这从你身边拿走。”露西提出异议。 “噢,我有一整串念珠手链。其实挖出来的是一条手链。但是我拆一颗出来送你。我还有五颗,足够了。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不回巴西去了。” “不回去? ” “我要留在英格兰,嫁给瑞克。” 露西表示自己非常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我们十月要在伦敦结婚,你会在那里,也会来参加婚礼,对不对? ” 是的,露西会十分高兴地去参加婚礼。 “我很高兴。”她说。在熬过这几天后,她的确需要一些令人快乐的消息。 “是啊,非常令人满意。我们是表兄妹,但不算太亲,亲上加亲对家族来说也好。我一直认为自己嫁给英国人会蛮好的,当然,瑞克也是很好的另一半。他虽年轻,却已经是公司的资深合伙人了。我父母很满意,当然,我祖母也很高兴。” “这么说,你自己也很快乐了? ”露西想弄清楚。 “哦,是的。除了我祖母外,瑞克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能让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的人。这样对我比较好。” 她看着露西不解的脸孔,然后双眼发亮。 “当然哕,我非常喜欢他。”她说道。 证书颁发过后,露西和教职员一起喝咖啡,并向大家道别。因为她要在早上离开,所以没有人有空陪她到车站。涵妲这次真诚地双眼含泪,感谢她的大力帮忙。 但是涵妲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想像到她究竟帮了多大的忙。) 不管什么时候想来,露西都可以把赖氏学院当成自己的家,或是随时想来讲课,或是——如果——然而露西必须隐瞒事实,虽然她在赖氏学院度过许多快乐的日子,但是,她绝对不会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如果她的良心和鲁丝允许,她要把这个地方完全逐出自己的脑海。 教职员离开,继续她们一天的工作,露西则回房里继续打包。自从星期六早晨那段不可思议的对话后,她没和茵恩斯说过任何话,事实上,除了涵妲颁发给她证书之外,露西几乎没能看到她。 茵恩斯会什么话都不说便让露西离开吗? 她回房后,发现茵恩斯要说的话留在桌上,写下来的白纸黑字。她打开信封,开始读:亲爱的萍小姐:我把话写下来。 接下来的后半辈子,我要为自己无法抹灭的这件事来赎罪。我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以我的生命来抵她的。 非常遗憾,这件事破坏了你在赖氏学院的日子。希望你不要因为替我做了这件事,而感到不悦。我保证,这一切会值得的。 也许,十年后,你会来西郡看看我以自己的生命成就了些什么事。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对我这段没有目标的日子,这会是惟一的等待。 请接受我永远的感激——以言语无法表达的感激。 茵恩斯“你让计程车什么时候过来?”宝儿敲门后走进来。 “十一点半。” “那就是现在哕。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了吗? 热水瓶? 你没有带来。雨伞在楼下吗? 你没有雨伞。那你怎么办? 在玄关等车子来,还是顺手偷把伞? 我有个阿姨每次都买最便宜的伞,然后在雨停后,把伞丢到最后的垃圾桶里面去。就像我从前的奶妈说的:钱比理智要多。那么,东西都有了吗? 想好,因为我们把箱子关上后,就不可能再打开了。抽屉里没东西了吧? 抽屉后面总是会塞住一些东西的。”她打开桌子的抽屉,把手伸进去探了探。“西汉普郡一半以上的离婚案件,都是由于揭发出机密的结果。” 她抽出右手,露西看到她握着那个银色的蔷薇花饰,露西把它留在抽屉里,因为实在无法决定要拿它怎么办才好。 宝儿在手中玩弄着花饰。 “这看起来很像是我鞋子上掉下来的扣子。”她说道。 “你的鞋子? ” “是啊。舞蹈课穿的黑色便鞋。我喜欢穿,因为脚累了之后穿它们很舒服,就像手套一样。我到现在还能穿我十四岁时穿的鞋子,我的脚就年纪来说不算是很大,相信我,当人们说我会长得很高时,实在不算是安慰。”她的注意力转回到手上的东西。“所以,我是把它掉在这里哕,” 她说,“你知道的,我想了老半天,它会掉在哪里。”她把东西丢到口袋里。 “恐怕你得坐在箱子上了。你坐上去,我来和这个锁奋斗。” 露西机械性地坐在上面。 她不禁怀疑,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那对蓝色的双眼有多冷酷。闪闪发亮、冰冷和浅薄。 宝儿与箱锁奋战时,浅色的头发掉在露西的膝上。当然,锁会如她所愿地紧紧关上。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便如她所愿。如果不是,她便采取行动,让事事都能顺心。露西想起来,在宝儿四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以自己的意志,来打败成人世界所有意志结合起来对抗她的力量。她从来不懂什么是挫折。 她无法认同挫折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她的朋友有资格去阿灵葛,那么她就应该到阿灵葛去。 “好了! 关上了。如果我关不上另一个,准备坐到上面去。我看到吉弟给了你一盆恶心的植物,一定让你很为难。也许哪一天,你可以拿它到后门去换一个碗。” 露西想,茵恩斯在事情之后多久才开始怀疑的? 几乎是立刻吗? 绝对是在当天下午,她在事发现场脸色转绿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是她在看到露西手中的银色花饰后,才真正确定,才发现它是在哪里找到的。 可怜的茵恩斯,可怜的茵恩斯,却得赎罪。 “计程——车! ”走廊上有人喊着。 “你的车来了。我帮你拿东西。不会,它们很辂.你忘了我受的训练吗? 真希望你不要走,萍小姐。我们会很想你的。” 露西听到自己说着同样的话。她甚至听到自己答应宝儿,当宝儿开始“工作” 的第一个假期——在圣诞节时,会去拜访她及她的家人。 宝儿送她上车,温柔地向她告别,向司机说道:“到车站。”车子往前滑去,把宝儿微笑的脸庞抛在窗后,离开了。 司机推开与客座间的玻璃窗,问道:“小姐,往伦敦的火车吗? ”是的,露西答道,往伦敦。 她会留在伦敦。回到她在伦敦安全的、美好的、宁静的生活中,而且在未来心满意足地活着。她甚至要放弃做心理分析的演讲。 她究竟对心理学有什么认识? 她还不如回头当一个一流的法文老师。 她可以写一本,关于被面相蒙蔽的书。至少这一点她还算正确。大体而言。 眉毛与人的利害息息相关。 是的,她要写一本关于面相的书。 当然要用个笔名哕,知识分子是不齿面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