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狗》 第一节 凯莉腋下抱着刚买的制作布偶的材料,走进了那家店里避雨。虽然这家店没挂招牌,不过看店里的样子,似乎是家古董店。若不然的话,就是专门放置街上破烂的仓库。 凯莉还以为是店里边古董的一部分动了呢,原来是店主。一位耄耋老者。 凯莉决定与店主聊聊天,直到雨停。她是第一次进这家店。凯莉制作布偶,然后卖掉换酒喝。她为了买制作这些布偶的材料,曾多次光顾这条街,但可以说她今天才发现这家店的存在。这些年来,她身上酒味从未消失过,所以也难怪她没注意到这家店。 凯莉一面四处张望着店内的林林总总的古董,一面听着年迈的店主说着流利的英语。对凯莉来说,店主的声音就像一种奇怪的、又令人惬意的祷文。昨天喝的酒精劲还没过去,这让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地,所以在凯莉的眼里,挤满店里的旧工具、旧美术品时不时地扭曲。就在凯莉随意地附和着店主的当儿,刚才还只是一脸微笑的店主的眼睛,此刻正盯着自己腋下抱着的东西。 于是凯莉解释说自己是靠制作销售这些布偶来维持生计。她第一次做布偶是她离婚后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她当时只是用从前从她母亲那学来的方法来制作布偶,然后试着卖看看。由于她的手很巧,而且有这方面的才能,于是令人惊奇地,她制作的布偶全部卖出去了。 “正因此我才不用拖欠房租哪。” 似乎只会笑而忘了其他表情的店主,仍然带着他一贯的表情,一溜烟地消失到了店铺里面。他平稳而快速地移动着,就跟脚底装了车轱辘似的。 不久店主抱着几块卷在一起的布料回来了。布料的颜色非常齐全。店主什么也没说,不过可能是要把这些布料推销给凯莉吧。凯莉用手抚摸了一下布料的表面,令她感到很吃惊的是手感比看起来的还光滑。对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抚摸着人的肌肤,非常舒服。凯莉的手指如痴如醉地在布料上随意地反复摩挲着,不愿拿开。 虽然店主跟凯莉解释说这种布料很不寻常,但只有一半的话听进了凯莉的耳朵里。她是如此兴奋,仍继续抚摸着布料。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用这种布料制成的几种布偶成品,那将会是多么棒的布偶呀! 店主报的价有点高了,但凯莉把留着准备买啤酒喝的钱省了下来,将那些布料全买了。她把布料卷成一卷抱在腋下,那种感觉就像抱着一个婴儿。 凯莉确定雨已经停了,于是出了店,这时她听到一句“请下次再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店里的一个角落已经站着一个身穿素色衣服的女孩。可能是这家店里的女孩吧。她正微笑着,挥着手: “我叫玲,请下次再来。” 凯莉一回到公寓里自己的房间,就挪开桌子上林立的酒瓶,腾出够作业的空间。她准备用好早之前想出来的纸样试试。 首先留出小指的指甲宽的窝边,然后照着纸样剪布料。为了不弄脏布料,凯莉小心翼翼地把剪下的布料一个个拿到床上排列好。 在古董店买下的布料,剪下一个布偶的(份)之后,还有些剩余。凯莉想到可以用这些布料再做几个布偶,感到非常高兴。 凯莉废寝忘食,把剪下的布料用线穿到一起。虽说是有好多次操作的经验,但今天连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穿针引线的速度。 接着凯莉用在街上买的塑料做成眼睛粘到上面。颜色她选择了棕色。 然后把刚才穿到一起的、像瘪了的气球似的的布料翻里作面,填入棉花。再用专门的棍子把棉花结结实实地塞到手和脚的尖端,这样一来布偶就完成了。 这具布偶以连环画里出现的王子为角色,高三十厘米。白色的布料作皮肤,蓝色布料制成的豪华的衣服上甚至还有刺绣。用毛线做成的蓬松的茶色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黄色的王冠。 由于凯莉在此之前只做动物布偶,所以这个王子是她做的第一个人类布偶。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做得还不错。凯莉双手抱着这个布偶,看着他微笑的唇角、棕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肤,凯莉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可能由于她一直拿着这个布偶吧,布偶受到她体温的影响变得温热起来。凯莉一瞬间感觉这似乎是王子自己发出的体温。这样一来,虽然一言两语也说不清,布偶又是真人的形象,好像是童话里的王子就这样走了出来。 猛然间凯莉眼的余光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还以为像往常一样是老鼠呢,实际上却不是。原来是剪下布偶以后、余下的满是洞的布料,没有人动它,它却自己快速地弯到了一块。仔细一看的话,原来的四角形的形状也歪曲了,起了褶子。 经过几分钟的思考,凯莉下了这样的结论:这可能是由于湿气和温度造成的收缩。但是就算是做了这么长时间布偶的凯莉,她也从来没见过能发生这样变化的布料。凯莉不太清楚碎布片是否真的能仅仅因为湿气和温度发生变化,而发生卷曲和扭曲,但她能确信的是古董店的店主将次品布卖给她。 凯莉感到很沮丧,但她还是把歪斜的布料熨了熨,没想到布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平展。虽然很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由于室温发生变化而造成布料变形,但凯莉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这次又是王子动了一下。对呀,用在布偶身上的布料同样也会由于湿气和温度的变化而发生收缩,但凯莉这个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接着,凯莉又做了一个公主布偶。当然仍然是用上次的布料精心制作而成的。白白的脸颊和手、裙子,还有黄色毛线做成的头发特别引人注目。把两具布偶放到一起的话,就像是童话里的插图。 接下来凯莉考虑制作一个侍奉王子和公主的布偶骑士。 这个时候,王子的手脚又自己动了。从刚才开始凯莉就感觉到有好几次,视线内的某个地方在颤动,但直到现在凯莉才感到可怕。她一面剪着布偶的布料,一面思考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能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布偶由被分成几块的布片组成,由于环境的变化,各个布片向不同的方向伸缩,于是就使得手脚会弯曲、脖子会翘起来了。 凯莉尝试着抓住王子,不停地晃动着,但什么都没发生。把耳朵贴近,她听到了微弱的“卟卟”的叫声。不,不是叫声!凯莉摇头否定。再仔细听的话,发现那是空气从针眼漏出来的声音。虽然凯莉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她猜想,肯定是这种布料组织非常细密,以至于阻碍到空气的流通。因此,每次布偶的布料发生收缩,空气就会从针眼处漏出来,于是产生了微弱的声音。 当身穿灰色布料制成的铠甲、手臂和腿被设计得很长的布偶骑士完工的时候,公主终于也动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凯莉已经疲惫不堪,眼睛也模糊起来。凯莉准备休息一会,她把刚做完的布偶跟其他两具排到一起,然后就倒到了潮湿的床上。凯莉昏迷般地睡了过去。 当凯莉醒来的时候,三具布偶同时朝向着她。刚开始凯莉还以为自己仍然在做梦,但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她想到这是由于布偶的布料发生伸缩而造成的,不足为奇。 接下来凯莉做布偶白马的时候,公主的手脚啪嗒啪嗒地在动,给人感觉她好像要站起来似的。竟然会这样!凯莉苦笑一下准备不去在意,但在她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她又在注视着公主的动作。 努力想站起来的样子也可以看成其他情况(也发生在了其他两个身上)。虽然手忙脚乱地挣扎着,但三具布偶都没能站起来。这是自然,因为它们并不是有意识地想站起来才动的,只不过是关节部位的布料频繁地收缩、膨胀,凯莉这样想道。但是另一方面,凯莉也知道它们站不起来的或许是正确的原因。因为制作它们的时候,手脚都被弄得圆滑,所以它们才站不起来。 于是凯莉在完成白马的布偶后,开始做起试验。为了验证它们自身没有意识,凯莉用茶色的布料制成了能支撑它们体重的鞋子,然后分别穿在它们的脚上。 三具布偶竟然都站起来,小步地快走了。到此凯莉终于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布料的伸缩造成的,而是酒精造成的幻觉。这样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凯莉放下心来,看着四具布偶。白马有四只脚,所以不用穿鞋子估计也可以走。 布偶们一会惊奇地看着房间里横七竖八放着的酒瓶和装了棉花的袋子,一会摸一摸,或者躲到物体的背阴下。偶尔也会朝着凯莉的方向,好像要询问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凯莉。 虽然凯莉自己听不见,但感觉它们好像在用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在进行交谈。或许是它们操作从针眼里漏出来的空气造成的声音,利用这个声音,把它当作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语言来使用。凯莉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法了。 但万一这不是幻觉的话,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们用的是什么能量?难道说是靠着吃湿气温度等环境条件的变化来生存? 它们的视觉怎么样?它们的听觉、嗅觉又如何呢? 关于幻觉,再怎么想象也无济于事。于是凯莉把思考的方向放在如何处理剩下的布料上。做完四具布偶后,布料已经所剩无几了。即使把剩下的布料都收拢到一块,也做不出什么能卖的布偶了。虽说自己被古董店的老板骗了,但布料那种良好的手感却是不争的事实。凯莉觉得扔掉有点可惜,于是决定收集剩下的材料(于是决定把剩下的材料归集在一起),再做一具布偶。 没有纸样。不过没关系,反正自己有经验。凯莉靠大概的目测剪下蓝色的布料。由于白色和肉色的布料基本没剩下,所以必须用蓝色的布料来构成布偶的主干部分。但是做眼睛的塑料也没有了,没办法,凯莉只好用黑色的油性万能笔来描眼睛和嘴。用来制作头发的漂亮的毛线也已经用完了,于是凯莉从垃圾箱的里边找出之前失败后扔掉的蓬乱的黑色毛线。 不知不觉间凯莉的身边已经聚集了四具布偶,它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头的工作。凯莉摆了摆手示意它们滚到一边去,布偶们可能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于是轰地散开了。 用剩下的布料做成的布偶样子非常可怕。虽然像是一个女孩,但却有着明亮的蓝色皮肤,穿着黑乎乎的蓝色衣服。布料不够的地方,为了防止棉花从里面散出来,凯莉用其他颜色的布料来把它们补上。布偶的手臂和腿也长短不一,而且由于做鞋子的布料也没剩下来,只好把腿的下端剪下来,把腿的底端弄平,因此又多了一个没穿鞋的。 凯莉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布偶的相貌,反倒是为起个什么名字而感到迷惑。由于之前连续是“王子”、“公主”、“骑士”、“白马”,所以脑袋里一下子蹦出“奴隶”这个词。虽然凯莉感觉这个名字跟布偶的寒酸样很配,但考虑到伦理观念,还是放弃了。 突然凯莉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头发蓬乱,十分憔悴。脸色有点发青,跟刚做成的布偶差不多。 “对了,它的脸是可怕的蓝色,就叫它‘阿蓝’吧。” 阿蓝、阿蓝,凯莉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横放在地板上的蓝色布偶开始微微地动起来。 第二节 丹·卡罗斯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走进这家店。虽然没看到招牌,但应该是古董店没错。关上门后,刚刚突然下起来的雨声听起来也小了许多。丹一面在意着自己的西装,一面把脸凑近店里熙熙攘攘的壶啊画像等。商品上面没有一丝灰尘,看来被细心地打扫过。 当丹被挂满店里一墙的刀剑类的东西吸引住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跟他打招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在那的,此时店主交叉着双臂站在身后。这是一位能让人看得着迷以致忘记时间的东方美女。她自报姓名叫铃。 “这是我第一次来贵店,真后悔以前老是从店前走过去没进来看看。” “大家都这么说呢。” 丹走到柜台,跟店主聊了一会刚才这种没有实质意义的话后,他告诉店主他正在寻找送给自己快要到十岁的女儿的生日礼物。 “噢,送什么好呢。送那些在家里到处拉屎、让父亲头疼的动物怎么样?” 丹听着铃那轻轻的声音,心情很好地看了一圈店内,他想到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主要情节是一位父亲从一家中国人经营的怪怪的古董店买回一只老鼠样的生物。那只生物好像被设计成是向它浇水的话它就会增大,夜里十二点之后喂给它食物的话它就会变得凶暴,让它见阳光的话它就会死掉。丹把想到的这些告诉了店主铃。 “那个电影里出现的古董店就是以我们的店为模板的呢。拍那部电影的导演是我们这里的常客,经常来。我爷爷卖了好多东西给他,那只用水就会长大的老鼠也是从我们店买回去的呢。不过老鼠都已经死光了,没剩下。” “真可惜呀。” 丹把她的话当成笑话来听,不过铃却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放到笼子里的那只老鼠,不能从开着冷气的房间拿出来的。刚从房间拿出来,老鼠的表面就形成了细细的水珠……,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恶心。对了,盛冰果汁的杯子表面也会形成水珠吧?这种现象在老鼠身上也发生了。老鼠在笼子里持续增大,一眨眼就全部挤死了,都因为放到了那种结实的笼子里……” 铃停了一会,又重新问丹: “对了,您准备给您女儿买什么样的礼物?” 当丹说到女儿有收集布偶的爱好的时候,铃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这里正好有上好的布偶。” “该不会是那种内脏里装着军队开发的计算机芯片,可以自由地操作来攻击人的玩具吧?” “那种最近已经卖光了。” “我决不要那种会动的布偶,要是有这种功能的话,我可要拿来退噢。” 丹说这话是开玩笑的,不过铃却把手放到嘴边思考了半天,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微笑着走进店的里头。 一分钟后,美女店主拿来摆在柜台上的是五具布偶。其中有四具非常可爱,制作得很细心。买这个的话女儿肯定会高兴吧。丹伸手摸了摸,手感非常好,指尖受到了震撼,就像有电流经过一般。 “做得非常好。” “这是非常有名的布偶制作家的作品。” 丹还是第一次听到“布偶制作家”这个名词,这个词好像说的是靠自家做的布偶来维持生活的人。 “这些布偶是这方面非常有名的一位叫凯莉的人的遗作。她的作品经常被杂志报导,现在仍然被高价交易着。她本人用手枪自杀了。” 啊,是这样,丹只有惊讶的份。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管多高的价格都必须买下眼前的这些布偶。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取出了钱包。 “我要这四具布偶。我是布偶的外行,但很奇怪,我好像能感觉出这些布偶非常好。真是不错的布偶呀。” “啊?只要四具?不要这个吗?您准备把它一个人剔除在外?” 铃指的第五具的布偶,样子非常奇怪:全身扭曲着,像是便宜货。难道做这具布偶的人跟做其它四具布偶的人是同一个?这具布偶脸和手脚都是蓝色的,衣服是深蓝,让人联想到魔女。根本不能说它可爱,虽然不是很肯定,但感觉不像是神经正常的人制作的。 “我不要这个。” “我不要您的钱,这个算白送。” 丹经不住免费的诱惑,让铃用礼物包装纸包起来,系上彩带。 (经不起免费的诱惑,丹请铃用包装纸把5个布偶全包起来,系上了彩带。) 阿蓝跟其他布偶一起,被年轻的女店主暂时拿到店的里边。铃一面准备着红色的大包装纸和黄色彩带,一面小声地说话,好像防止店里面那位客人听到似的。 “大家听好了,我现在要把你们卖出去了,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喂,这匹马你不要乱动!” 铃用双手强行让布偶马坐下,它刚才一直在阿蓝的旁边很不安分。经过很多年的相处,阿蓝知道白马这种一时半刻也待不住的性格。 “那位客人一点也不希望你们会动。他说布偶要是会乱动的话,会拿来退货。你们也不想被退掉吧?那就决不可以在客人家里乱动。你们要表现得像普通的布偶那样,明白了没有?” 阿蓝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想把铃的话刻在脑袋里,不致忘记。但此刻它的心里很不踏实,根本没办法。它胡乱想道:待会会被带到什么样的人家呢?要是干净漂亮的房子就好了。会被当作礼物送给什么样的小孩呢?他打开包装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蓝心里描绘着小孩打开礼物时满面的微笑,心早已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们可不要再回来哦。” 铃把五具布偶放到一起,用她的大手把布偶们包到礼物包装纸里。在周围突然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瞬间,阿蓝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再见,铃!” 阿蓝虽然知道自己的声音人类根本听不到,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阿蓝在包装盒里能感觉到外面被系上了彩带,这时它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虽然包装盒里面一片漆黑,但有没有光对它们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哎呀哎呀,终于有买主了。连阿蓝都要,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啊。” 白马仍然是坐立不定,它经常笑阿蓝跟大家不一样,不过它并不讨厌阿蓝。它感到阿蓝是跟它们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宝贵伙伴。 不安分的白马。 高傲的王子。 善良的公主。 沉默的骑士。 它们没有被分开来买去,放下心来。(没有被分开买出去就放心了。)总之大家在一起是件好事。 阿蓝能感觉到包装盒被提起来,从铃的手里被递到客人的手里。小孩要是能喜欢就好了,阿蓝由于满心的期待,胸口的针眼似乎快要裂开了。 第三节 布偶购买者卡罗斯一家共四口人:营销员丹和他的妻子,还有现在还不会说话的小男孩泰德,最后是快要过十岁生日的温蒂。乖乖地待在包装盒里听着这个家的成员之间的对话,得到了这些预备知识。 看到打开包装盒时绽放笑容的温蒂,阿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女孩把五具布偶排列在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上,高兴地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亲。 “谢谢你,爸爸。” 父亲抱起温蒂,确定女儿比一年前重了。阿蓝的油性万能笔画的眼睛里有一部分一直映着被幸福包围的家庭画面。它一直憧憬着在铃的古董店里看到的电视剧里的家庭。 当阿蓝着迷地看着天使般少女的笑容时,小男孩正用抹着蛋糕的手准备抓桌子上的王子。小男孩就是温蒂的弟弟,泰德。对于布偶来说,被脏手摸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所以阿蓝紧张起来。 “不行,泰德!不能摸!” 泰德被姐姐撞到一边,跌倒在地。但他并没有要哭出来,而是轮流地看着布偶和姐姐的脸,然后逃也似的出了房间。阿蓝有点害怕那个时候他略显灰暗的目光。 “我讨厌那个孩子!他上次就把我的书弄得乱七八糟的。” 父亲拼命地盯着温蒂。通过听这个少女的话,阿蓝知道了一些关于泰德的事。好像这个孩子是个粗暴的人,总是把温蒂的宝贝东西弄坏或弄脏,引以为乐。所以虽然他出了房间,家里的其他人好像并不在意。可能这样的事在卡罗斯家频繁上演吧。 过了不久,被叫做詹妮弗的温蒂的母亲端来了食物。不能把礼物弄脏,于是她让温蒂把布偶拿到二楼的儿童间。 儿童间已经装满了许多布偶。小熊呀小狗等,大小不一的动物正坐在架子上或床上。阿蓝知道了温蒂喜欢布偶,于是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 温蒂依然笑嘻嘻地,像要一个个欣赏似的把刚从父亲那得到的布偶依次摆到桌子上。最开始是王子,然后是公主、骑士、白马,让它们坐到桌子上,女孩出神地盯着它们。阿蓝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却不知为什么它没被放到桌子上,而是放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虽然它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并没思考这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女孩关掉屋里的灯,走出了房间。阿蓝马上站了起来,走到放着其他伙伴的桌子边。阿蓝的左右腿不一样长,而且没穿鞋,所以它走路的姿势一直很奇怪。腿被东西绊到的话就肯定会跌倒,所以经常被白马绊倒和戏弄,但它却一次也没有对自己为什么与其他人不一样而抱有疑问。 阿蓝抬起头,看到桌子上的四具布偶正愉快地交谈着。话题好像是单门独户并经常被打扫的这所房子。阿蓝很想加入它们,但无奈自己只有三十厘米的身高,很难爬到上面。于是它放弃了,在下面扯开嗓子问: “为什么只有我没被放到桌子上?” 四具布偶的交谈立刻停了下来。 “是呀,到底为什么呢?” 从上面传来白马那强忍住笑的声音。阿蓝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笑。 “我也想到你们那儿。” “绝对不可以!温蒂回来时你在这里的话,我们能动的情况不就暴露了吗?” 王子这样说了之后,它们就像阿蓝不在一般又开始了聊天。 “刚才真是好险啊。不是有个叫泰德的男孩吗?被他那样的手摸过的话,污渍肯定就去不掉了。我才不要被弄脏呢,我决不让他碰我雪白的肌肤!决不!” “是呀,还是该注意一下食物弄出来的污渍。” 公主点头表示同意,这时它的黄色毛线做的头发飘动起来。 突然间阿蓝变得紧张起来,它向骑士望去,骑士马上把视线移开。 阿蓝要赶在温蒂没回来之前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它又用奇怪的步子走回到角落里。说不定那个女孩刚刚太急了,肯定是她连放我的时间都没有,她睡觉前肯定会好好盯着我看的吧。 但是温蒂一回到房间,就马上躺到了床上。当然她是把父亲送给她的礼物放到枕边,把脸枕在里面睡觉。没被放到那里的阿蓝非常羡慕床上的王子它们。肯定明天她就会跟我玩了,肯定明晚的时候我也会被放到床上。被留在角落里的阿蓝这样想到,一点也不怀疑。 但是过了几天,一直都没有人来拿阿蓝玩。 王子它们马上成了温蒂的最爱。她每天从学校一回来,就与住在附近的朋友莉莎一起拿布偶来玩。 而且温蒂还为阿蓝之外的那四具布偶想了新名字,莉莎则特意用硬纸为骑士做了一把剑。剑的表面包着铝箔,刀刃的地方闪着银光。她非常细心地把剑用胶粘到布偶的手上,使得能够安好。莉莎认为骑士却不拿剑,这很奇怪,所以非得安上这把剑。她是个手巧的女孩。 莉莎做的剑跟骑士很配。一天夜里,阿蓝把这个告诉给骑士,但骑士的回答却很冷淡。 “这种剑,纯粹是累赘!” “你可得好好爱惜啊,像我连个名字都没得到!” 阿蓝很羡慕其他的那些布偶。它认为它们从温蒂那得到的名字和装饰品,一个个都是温蒂在乎它们的表现。而它自己却什么也没得到。为此它觉得骑士应该更高兴点才对。 阿蓝只能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温蒂和莉莎在吃晚饭之前一刻也不放下那些布偶。她们玩的时候的脸上闪着光芒,阿蓝梦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能加入伙伴中间,被跟她们一起玩。 温蒂一直小心地保护着这些布偶,不让弟弟泰德对它们进行恶作剧,但卡罗斯的少女最珍爱的还是被放在架子上的大布熊。这只熊被温蒂叫做马库斯,差不多每天温蒂都会用刷子为它梳理黄金色的毛。阿蓝听到夜里偷偷聊天的王子它们的话,知道马库斯是住在很远的祖母送给温蒂的礼物。似乎王子它们对马库斯抱有强烈的嫉妒心。 某个雨天,在温蒂去了学校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当阿蓝它们在没有人的儿童间自由走动的时候,突然门被人打开了。原来是被雨全身淋透的泰德。因为铃曾说过如果会动的情况暴露的话,就会被退回去,所以这些布偶们急忙地停了下来。由于是布偶,没法冒冷汗,但是如果它有心脏的话,估计就要裂开了,阿蓝就是这样地紧张。 泰德的脚底在地板上留下泥水的鞋印,然后走过阿蓝的面前。毫无疑问他刚才一直在外面的雨中玩泥巴。阿蓝惊疑不定地想到:他到底想干吗?只见在阿蓝的面前,泰德用他那沾满泥巴的手抓起小熊马库斯。 跟预想的一样,从学校回来的温蒂看到弄脏了的马库斯,非常气愤。她不由分说地打了罪魁祸首泰德好几下,然后请求她母亲詹妮弗帮她洗布偶。温蒂正在哭。作为同样是布偶的阿蓝很同情马库斯,同时它又很希望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时有人能为它哭泣。 那天夜里,王子和白马心情异常地好。温蒂最喜爱的玩具被弄脏了,它们的那种神情高兴得不可一世。 “老实说,我心里真痛快。泰德闯进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不过要是有人每天弄脏我们之外的布偶的话,那就太好了。” 虽然阿蓝很想反驳它们的话,但还是选择了沉默。此时它的脑海里浮现出泰德的样子。 说实话,阿蓝不太理解泰德。自从它被买到卡罗斯家,它就一次也没看过泰德的笑脸,同样也没看他哭过。不管温蒂怎么打他,他也只是脸上包含怨气,但从来都不哭。他和表情变化很丰富的姐姐比起来,形象完全不同。 只要泰德想碰布偶,温蒂就会大发雷霆,似乎要把他推倒,所以泰德基本上都在别的房间玩。泰德好像睡觉也是睡在父母的身边,粗暴的他基本被禁止进入儿童间。而且自从那个雨天以来,姐姐就更不允许弟弟进房间了。这样的话那些宝贝布偶就不会被弄脏了。 偶然一次,莉莎把吃了一半的炸面饼圈放下,问温蒂: “那边那个奇怪的布偶是什么呀?” 阿蓝意识到话题正是自己,于是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 “那个嘛,是爸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时赠送的,说是不要钱,所以就拿回来了。” “那就是说它是爱德华和梅耶莉的朋友了?” 原来温蒂很宠爱王子和公主,她把王子叫做爱德华,把公主叫做梅耶莉。 “才不是呢,我才不要这种玩具!” “那不如给泰德算了?!” 温蒂好像对莉莎的提议感到很吃惊。 “对呀,你说的太对了!” 温蒂马上抓起阿蓝,把它拿出了房间。 “喂,这个给你。这样你以后可不许再碰我的娃娃了哦。” 正在玩蜡笔的泰德好像抢似的夺过姐姐给她的布偶。刚开始的时候阿蓝还不能正确地理解当前的状况,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只是暂时的。肯定是温蒂照顾到到没有玩具的泰德,于是把自己借给了泰德。因为他老是把刚买给他的玩具弄坏,所以基本没什么玩具。阿蓝在被蜡笔弄脏的小男孩的手里时还相信几天以后温蒂就会把自己要回去。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温蒂还是没有把阿蓝拿回去,现在阿蓝一天比一天脏。泰德他根本没想过要好好爱惜姐姐给他的玩具,只是随心所欲地粗暴对待它。 阿蓝的双臂被拉得针眼都快裂开了,它以为自己真要破了。有时候阿蓝身上被泰德用蜡笔胡乱涂画,看到这种情况的詹妮弗却说道: “哎呀,画得真好!” 一点也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说到原因,这是因为不管阿蓝被弄得多么脏,卡罗斯家的人都不会去关心。阿蓝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它第一次抱有疑问。它感到非常地不安,如果自己被泰德弄坏了,是不是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呢?但阿蓝马上驱走这种可怕的想法,因为它觉得没有人会平静地让自己的礼物被人弄坏。 每一天对阿蓝来说都像地狱般煎熬。即使自己被泰德使劲地甩来甩去,或者被弄脏得粘糊糊的,也无处可逃。詹妮弗不会为自己洗掉身上的泥和食物的污渍,阿蓝只好每天夜里自己偷偷地跑到水槽去洗身体。但是大多数的污垢都洗不掉留在身上,阿蓝感到很悲惨。 而且小泰德拿着玩具走路的时候,总是用一只手提着一半。所以当阿蓝被拿到外面的时候,它的腿总是在地上拖着,摩擦着地面。阿蓝感到非常害怕,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腿上的布就会破掉,棉花会从里面跑出来。作为一个布偶,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一想象到构成自己身体的布破掉、棉花从身体里露出来的场景,阿蓝身体就抖个不停,动也动不了。 另外,阿蓝还偶然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泰德至今弄坏的玩具的残骸。在这之前被弄坏的各种各样的玩具的胳膊、腿、头,像山一样堆在杂物间里。那是有一次丹从杂物间拿拖把的时候阿蓝看到的。塑料制成的恐龙和迪斯尼的人物的脖子上,还清晰地留着泰德的牙印。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在这之前不管什么样的偶人和玩具竟然都经受不了这个孩子的粗暴对待!阿蓝感到愕然,恐怖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是不是自己也会某一天坏掉,然后被扔进那个箱子里,宣告一切结束? 几天后,阿蓝脚上的布终于承受不了与地面的磨擦而破了一个小洞。这个时候它全身已经找不出一处没脏的地方了,好多处的针眼也是岌岌可危。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被泰德弄得七零八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夜深人静,卡罗斯家的人都熟睡了以后,阿蓝向儿童间走去。詹妮弗在查看女儿是否睡着了之后,一般都会留下点门缝,所以阿蓝可以去见房间里的伙伴们。但是王子和白马好像根本不欢迎阿蓝去儿童间似的,所以阿蓝总是站在门口向里边张望。 刚开始的时候,阿蓝还为脚上的洞感到害羞,总是努力去隐藏。因为跟一天天变脏下去的自己不同,王子它们仍然是漂亮完美的布娃娃。但有一次到处乱跑的白马发现了阿蓝脚上的洞,它感到很好玩,因为可以看到洞里面露出来的棉花。另外,透过洞看到的阿蓝体内的材料也不是纯白色,遭受连日来污垢的侵入,棉花已经微微发黄了。 “阿蓝连身体里面都是脏的!像我的‘肚子里的棉花’绝对是白色的,虽然我自己没有亲眼看过,但肯定是漂亮的雪白!” 王子这样说道,并且与白马一起“破了洞的,破了洞的”地乱叫,嘲笑阿蓝,十分得意。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叫了?”“喂,别再叫了。” 骑士破天荒地开口说话,那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 “你们说温蒂到什么时候才把我拿回去呀?跟泰德在一起真是太痛苦了!” “阿蓝,很抱歉啊,温蒂不会把你拿回来的。” 公主回答道。 “啊?为什么呀?” “那是因为阿蓝你跟我们不一样啊。” 白马高兴地笑道。就是这样阿蓝也没有放弃希望,它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天使,此时她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完全没有发现到处走动的王子它们。 第二天,当泰德睡午觉的时候,阿蓝躺在旁边听到了那对夫妻的对话。 “丹,真是多亏你拿回来的那个奇怪的布偶,可帮了我的大忙。” 詹妮弗手指着阿蓝说道。 “最近泰德好像把它玩来玩去的。” “是呀,不过反正是不要钱的,弄坏了也没关系。为此这孩子往墙上乱涂乱画的也少了。少破坏东西是因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这个布偶身上呀。他一会儿就能把玩具弄坏,所以买玩具给他真是巨大的浪费。现在这样正好。” 这时候温蒂出现了。 “温蒂,这个布偶能不能就这样送给泰德不要回去了?” “当然了,爸爸,我再也不想看到那样讨厌的布偶。” 这时阿蓝终于意识到王子它们说的话是确实有几分正确。 睡午觉后起床的泰德发明了用力踩布偶的游戏。这样阿蓝身上又有一个针眼的线断掉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蓝老是想象着自己被弄坏掉,然后被扔到那个废弃玩具堆成的小山里,这种不好的想象简直挥之不去。 第四节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温蒂喜欢自己呢?为了让那个天使般的孩子跟自己玩,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深夜里,卡罗斯家没有一点人气,阿蓝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对于生来就是布偶的阿蓝来说,让孩子喜欢是它活着的唯一理由。除了被孩子抱在怀里之外,它根本不知道人生还有别的生活方式。只要一次就足够了,如果自己某一天会坏掉的话,阿蓝多么希望温蒂能像对待其他布偶那样,很自然地把自己抱在怀里。 但是如何吸引温蒂却是一大难题。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自己就可以像其他布偶那样得到人类的喜爱了,但是阿蓝怎么想也想不出好办法。 于是阿蓝决定向公主讨教。在这些布偶里面,它最好说话。公主既不像王子和白马那样当面戏弄阿蓝,同时又比骑士更容易相处,所以阿蓝很喜欢它。 “这个可真难办啊。” 这是公主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它现在又在摆弄着自己那毛线做的头发了。 “阿蓝,你还记得之前白马说的话吗?” “你是说我跟大家不一样这件事?” “是啊,比如说你跟王子的样子就完全不同。” “哪里不一样?” 阿蓝歪着头,观察着正在房间另一侧玩的王子。 “皮肤的颜色不一样不是吗?王子的皮肤是纯白的,但你的却是蓝色的是不是?如果你也是白皮肤的话,大家应该会喜欢你的。” “噢,是这样啊。只要跟大家一样就可以了,原来就是因为我的身体有很多地方跟大家不一样,所以温蒂才不跟我玩的,对吧?” 阿蓝向公主道谢后立刻出了房间。问题解决了,既然蓝皮肤不行的话,那弄成大家那样的白色就可以了。 装面粉的袋子在厨房最右边的架子上。由于布偶的手制作得很圆滑,不适合做细致的工作,但阿蓝还是拼命地打开了面粉袋子。三十分钟后,站在这里的已经是个全身涂满面粉变得雪白的布偶了。 阿蓝幸福地忐忑不安。变成王子那样雪白的皮肤的话,温蒂应该就会跟自己玩。阿蓝决定坐在睡着温蒂的儿童间的前面等着早晨的到来,因为它想被温蒂最先看到。由于儿童间在二楼,全身涂满面粉的阿蓝,只得一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悬崖般的楼梯。 丹·卡罗斯的美梦被妻子的尖叫搅黄了。 “老公,你快起来,好像有小偷!” 丹睡眼惺忪地跑到妻子所在的厨房,他为现场的惨状瞠目结舌。厨房的地板上全洒满了面粉,弄得一地雪白。 “真让人吃惊哪,好像最近的小偷没钱买面粉了啊。” “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现在可是小偷闯进我们家了啊。” “这要是小偷的杰作的话,那他好像很喜欢面粉啊。” “难道不是小偷?”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詹妮弗为了检查钱包,走出了厨房。丹强忍住哈欠,把被人打开后就没关上的架子关上。猛然间他注意到地板上有沾着面粉的类似小动物的脚印。脚印沿着楼梯的方向延伸着。 果然是老鼠咬了面粉袋。沿着脚印爬上楼梯后,但发现儿童间前面的地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原来是个全身涂满面粉的蓝色布偶,脚印恰好也在这个地方消失了。 丹用手拿起这个布偶,原来就是那个手臂和腿的长度各不相同、每次看到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布偶。为什么这种东西身上会涂满了面粉呢?这个布偶昨晚难道不是应该躺在泰德的身边吗?联想到刚才的脚印,丹脑袋里产生了一种猜测,但他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个布偶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吧? “老公,好像没有东西被偷。” 詹妮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可能是被连续的嘈杂声吵醒了,这时儿童间的门被打开,温蒂走了出来。 “早上好,爸爸。那是什么?啊,这不是我送给泰德的那个布偶吗?那个家伙也真是的,又弄得这样脏!不过又不是我的,跟我没关系。” 虽然往身体上涂面粉的计策失败了,但阿蓝并不太在意。因为它觉得让自己看起来跟大家一样的方法除了把皮肤弄白之外,还有很多。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变成王子它们那种模样,别人就会喜欢自己。 夜里,阿蓝确定泰德真的睡着之后,开始活动。要是把泰德吵醒的话,那就麻烦了,所以阿蓝活动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小心。由于泰德睡觉前,愿意扭布偶的脖子玩,所以虽然自己在床上,阿蓝也很难得到自由。 当阿蓝在厨房里寻找粘合剂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喊它。原来是一脸不耐烦的骑士。阿蓝马上就明白了骑士为什么这时候在厨房里,因为今天白天莉莎给它做的剑失踪了,它恐怕是在找剑吧。由于温蒂老是不把玩具收拾好就跑出去玩,这种丢失事件经常发生。把它们找回来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工作。 “怎么样?剑找到了吗?” 对于阿蓝的问题,骑士不感兴趣地回答道: “无所谓,反正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纯粹是累赘!” “你可不能这么说!那可是莉莎特意为你做的呀。” 骑士盯着阿蓝的手。 “这次你又打算做什么?” 阿蓝把刚才收集到的一束黄色细绳给骑士看。阿蓝用庞大的剪刀剪下拖把的尖端的毛然后收集到的。 “我准备用粘合剂把这个粘到头上,这样的话我也会有公主那样黄色的头发了。你看我的头发是黑的,而且蓬蓬松松的,要是变成黄色头发的话,温蒂肯定会喜欢我的。” 骑士长长的胳膊交叉在一起,盯着阿蓝。由于骑士的手和腿被设计得比别的布偶长,所以它个子要高一些。 “很遗憾,阿蓝,你即使把这种东西弄到头上还是不起作用,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但是公主这样说的呀,它说只要我也是白皮肤的话,温蒂就会喜欢我。我想变得跟大家一样。” “她在戏弄你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公主人很好的呀。” 阿蓝这样说道,于是骑士似乎很遗憾地默默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早上,詹妮弗发现了头上粘着拖把的黄色毛发的阿蓝。当然温蒂也并没有喜欢上它。 阿蓝的黄色假发被面含愠意的泰德拔掉了,泰德不知为何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自从阿蓝来到卡罗斯家以来,它就很少看到泰德强烈地表达感情,可以说这次是第一次,所以阿蓝吃了一惊。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难道用拖把的毛做成的头发有那么难看吗?难道自己变成黄头发也没用吗?模仿公主的计划宣告失败,再联想到骑士说的话,阿蓝对于自己能否变得跟大家一样的信心开始动摇了。<u>http://www?99lib.net</u> 即便如此,阿蓝第二天又想要拥骑士那样匀称的身体,来吸引温蒂。以前被泰德弄得破破烂烂的那些偶人的残骸,现在被放在杂物间里,阿蓝准备从中找出看起来不错的胳膊和腿,然后用粘合剂粘到自己的短手短腿上。由于阿蓝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长短不一,所以它打算把其他偶人的胳膊和腿安到自己的短手短腿上,这样来获得身体的平衡。因为阿蓝认为只要自己有长度全都一样的胳膊和腿的话,别人就会喜欢它。不用说它又失败了。 接下来是模仿白马,因为阿蓝想起来莉莎又一次拿白马玩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我很喜欢这匹马的眼睛,因为它比其他布偶的眼睛大。” 白马的眼睛是塑料做成的、黑珍珠般的眼睛,只有模仿马制作出来的白马脸部有些小,所以眼睛也比别人的看起来大。 而阿蓝的眼睛是油性万能笔画出来的,只是两个点而已。以往阿蓝从来没为自己和大家不同而感觉有什么,现在它突然为自己这双眼睛感到害羞。于是它在夜里找到玻璃球,然后用粘合剂粘到了自己的脸上。它认为安着这么大而漂亮的玻璃球,大家肯定都会喜欢它。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当它装上偶人的胳膊和腿的时候,还有脸上粘着玻璃球的时候,都马上被泰德取了下来,而且大家都觉得它有些恶心。特别是詹妮弗尤其敏感,因为除了那次涂面粉之外,每次也都是詹妮弗早上起来,第一个发现被人恶作剧弄成那些怪模样的阿蓝。 丹开始对这个每天都以奇怪的模样出现的布偶产生兴趣。但是每当他要查看查看阿蓝的时候,泰德都会在家里到处跑,拒绝给他看。 某一天的下午,阿蓝被泰德拖着带到了附近的公园里。公园坐立在这条建着相同房子的住宅街的正中央。由于公园就在卡罗斯家的旁边,所以即使泰德一个人来公园,詹妮弗也不太在意。阿蓝每天都被带到这里,然后被埋到花坛下面。泰德经常玩这样的游戏,他像小狗一样挖个坑,然后把某样东西埋到里面。 每到这个时候,阿蓝就非常害怕泰德。他不像姐姐那样表情丰富,总是板着一张脸盯着别人看。一般人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而且泰德玩东西的时候不会控制力度,抓在手里的东西很多都被他弄坏了。所以詹妮弗通常一看到儿子想要拿什么东西,就会抢在那之前把东西收起来。她不这样做的场合仅限于阿蓝这样免费得到的、弄坏了也没关系的奇怪的布偶。 阿蓝就这样在公园里任凭泰德摆布。忽然泰德那双掐着阿蓝脖子的小手一松,阿蓝掉到了地上。阿蓝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看突然被冻结了一般、一动不动的泰德,于是马上明白了原因。原来有一只对阿蓝和泰德来说都是庞然大物的大黑狗,此时正站在公园的入口处望着这边。 虽然狗的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项圈,项圈后面拖着粗粗的铁链,但理应牵着铁链、驾驭这条狗的人却不在。狗每朝着这边走一步,铁链就会拖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当啷当啷音。这条狗好像心情不太好,它看到泰德后呜呜地吼叫着,不时露出它的牙齿。 泰德丢下布偶,往攀登架的方向跑去,这时狗嗖的一声一蹬地面,跑去追赶泰德。狗身上的铁链当当地经过躺在地上的阿蓝身边时,阿蓝全身的布立刻紧绷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泰德逃到了攀登架的上面。但是狗咆哮着死盯着他,在那一动不动,并不打算离开。阿蓝意识到这条狗在等着泰德下来。 阿蓝这时候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不去找人帮忙的话,泰德就惨了。但是作为一个布偶的自己能走这件事又不能让人知道。除了乖乖躺在地上,它不可以做其他的动作。 阿蓝那双万能笔画的眼睛,清楚地看到被钉在攀登架上的泰德。泰德仍然没什么表情变化,但阿蓝看到他抓着攀登架一端的小手却由于用力太过而失去了血色。 阿蓝的内心涌起一种奇怪的感情,它急切地想保护刚才自己还一直惧怕的泰德。它在连它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站了起来,然后一拳打到流着口水的黑狗的鼻尖上。很自然,主要由棉花构成的布偶的拳头不可能有什么威力。但是被出其不意攻击的黑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虽然下一刻转换了猎物的狗的牙齿地深深咬进了它的身体里,阿蓝还是很满足。因为在自己吸引了狗的注意力的时候,泰德已经从攀登架上下来往相反方向跑走了。 几分钟后,狗的主人来到公园把狗拉了回去。被扔在地上的阿蓝,胸口上被狗的牙齿咬出了一个很大的洞,里面的棉花好像马上就要出来了。与脚上那个小洞不同,阿蓝这次是重伤。 此时的阿蓝筋疲力尽,它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样腐烂下去。泰德也走了,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捡起脏成自己这样的布偶。不知道为何,这时阿蓝迷迷糊糊的大脑里浮现出凯莉的形象。 凯莉就是造出阿蓝它们的人,她是一名教师。阿蓝它们从凯莉那里学会了认字,在被卖到铃的古董店之前,大家一起愉快地生活着。那个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阿蓝和其他布偶之间没什么不同,大家一起嬉戏着。那样的话,为什么现在只有自己不一样呢?阿蓝现在好想见凯莉,要是能像那个时候那样大家可以一起玩独裁游戏,那该多好啊!阿蓝想哭,但布偶没有泪腺,它哭不出来。 阿蓝躺在地上仰望着红色的天空,这时泰德的身影挡住了它的视线。他的手捡起地上的布偶,把快要从洞里漏出来的棉花往里摁了摁,用手指把那个地方堵起来。他竟然回来了,这让阿蓝感到很意外。 回到家后,泰德用玩具徽章上的针把布偶身上被狗咬的洞别了起来。虽然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这足已能防止里面的东西掉出来。阿蓝这次为泰德有这样的智慧又一次感到惊讶,因为按王子的话来说,泰德是个坏家伙,而且什么都不会。 泰德应该亲眼目睹了阿蓝走动的场景,但他却对此绝口不提。到后来阿蓝甚至想是不是这个孩子根本就没看到呀?阿蓝心里感谢着泰德,多次盯着别在胸口洞上的徽章。这个可能是买零食时送的、都有些生锈了的徽章,在阿蓝的眼里一下子成了宝贝。这是泰德给自己的徽章,它很特别。每当看到这个徽章,阿蓝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就会充满不可思议和幸福的感觉,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够。 从那以后,泰德逐渐减少了粗暴的行为,或者说他以前一直没能掌控好的力度逐渐可以掌控了。虽然他仍然不哭不笑,还是提着布偶的半身走路,但阿蓝从他的小手上感受到的触感跟以前有了微妙的不同。 泰德仍是一言不发,但他对待阿蓝的方式逐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种变化跟以前的状况比较起来,只能说是奇迹。他看电视的时候,总是让阿蓝坐在旁边,并且保证阿蓝也能看到电视画面。温蒂嘲笑泰德道: “布偶根本不看电视的。” 不过阿蓝已经能记住一周内节目的时间表了。虽然在铃的店里也看过电视,但跟泰德一起看的节目要比那些有趣得多。 阿蓝感受到了一种让人满足的平和。直到最近它还一直害怕泰德的每一个动作,但现在阿蓝甚至连泰德那满是口水的手指也不讨厌了。从早到晚这个男孩的身边都不离布偶,阿蓝总是跟他一起活动。对阿蓝来说,以前是那样执拗地在乎温蒂,但现在这也好像成了遥远的往事。它现在真心地希望这样的情况能一直持续下去。 阿蓝发现自己对泰德来说是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他现在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玩具,而且附近也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孩子。丹和詹妮弗总是把他扔在一边,平时他们更多地关心女儿的事。想到这些,阿蓝不由地想:如果自己能就永远这样呆在泰德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那天是个星期天。跟平时一样,阿蓝被泰德从公园里提了回来。今天泰德似乎想让布偶也享受享受,他一会把阿蓝放到滑行台上让它滑下去,一会把它放到秋千上。周围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都用奇怪的眼光对泰德戳戳点点,但阿蓝感觉自己像一个人一样地享受着公园。 在家里等待着泰德的是气得满脸通红的温蒂。她在门口抓住泰德的脖子,不顾泰德的反抗,强行把他拽到了二楼。看来,年幼的弟弟的力量还不足以抵抗姐姐。 在二楼的楼梯前,温蒂把被橙汁弄湿的小熊马库斯摆到泰德的鼻子前。 “泰德,这是你干的吧?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老是做这种事?” 温蒂的眼里装满泪水,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听着温蒂的话,阿蓝也大概了解了情况。 温蒂说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把没喝完的果汁留在儿童间里,然后下到一楼。过了二十分钟后回来一看,小熊马库斯全身都是果汁,正躺在地板上。所以温蒂认为这是有人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偷偷潜到房间里干的。这如果故意的话,同样身为布偶的阿蓝觉得这是一种含有恶意的恶作剧。 温蒂断定罪犯只能是泰德,因为她开着儿童间门的时候自己一直和丹和詹妮弗在一块。能想到的罪犯只有泰德,但只有阿蓝一个人知道这不是泰德干的,因为直到刚才他们都一直在公园里一起玩,根本不可能是泰德干的。 “你还不打算承认?我已经知道是你干的了,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你嫉妒我的小熊马库斯。但是爸爸不买东西给你是你自己不好,因为你弄坏了那么多的玩具,不能再买来让你弄坏了,所以你只有那样一个奇怪的布偶可以玩!” 被温蒂用力挥着的手碰到,刚才一直被泰德抱在怀里的阿蓝的身体飞到了空中,然后沿着楼梯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一直落到一楼楼梯下面的地上。正好是脸朝天躺在地上,所以阿蓝能够看到站在二楼楼梯旁边的那两个人。 阿蓝感到焦虑不安,因为只有自己能证明泰德是清白的,但现在自己却动不了。泰德陷入这样的困境,自己却不能动,如果现在自己动了的话就会被退货,这样就要跟他分开了。 “温蒂,你在楼上吗?快点,我已经做好洗马库斯的准备了,你快下来。” 詹妮弗从一楼的洗澡间走了出来。 “哎呀,还不够啊?泰德也在反省了,再说泰德还小,他只是个小孩子,根本分不清对错的。” 当詹妮弗在楼梯旁边向二楼看的时候,温蒂的脸被泰德用小熊马库斯打了一下。应该不疼吧?不过泰德的身体倒是一个踉跄,从楼梯最上面的那个台阶上踩滑了,眼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就要滚下来了。 这一瞬间被拉得好长,在阿蓝的眼里就像录像带里的慢进一样。此时它的身边马上响起詹妮弗的尖叫声。 头朝下倒着滚下来的泰德的身体按照那种姿势,头会撞到一楼的地板。凯莉很早就教过阿蓝,不能用力地打人的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蓝走动了。 男孩与地板的撞击声在卡罗斯家响起,接下来是一两秒的寂静。 丹跑了过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夹在泰德的头和地板中间、被挤扁了的阿蓝听到二楼温蒂哇地大哭的声音。 “泰,泰德摔下来了,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一动没动的詹妮弗向丈夫简单地解释道。丹马上跑过去查看头朝上躺在楼梯边的儿子。 “没事,好像没地方受伤。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简直是奇迹啊。你看他意识还很清醒,哭都没哭。真是好运气,要不是这个布偶正好充当了垫背的话,泰德就会摔到头了。” 泰德什么也没说,从地上爬了起来,阿蓝担心他是不是真的没受伤,还好他看来只是走路有点踉跄。 “怎么了?吓傻了?泰德哪都没伤着。” 丹把手放到妻子僵硬的肩膀上。 “不可能,我刚才看到了,泰德摔下来的那一瞬间,那个怪怪的布偶好像去接泰德的头似的,自己动了!” 站在儿童间的窗户边向外看的骑士,它的那双塑料眼睛看到有一辆车缓缓地从卡罗斯家的土地上驶远。车子里应该坐着这个家的主人丹,和将要不知被扔到哪去的阿蓝。 骑士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非常惋惜。 它在儿童间里也听到了围绕着小熊马库斯的争吵。当阿蓝自己走动并被詹妮弗亲眼看到的时候,骑士甚至紧绷着全身的布,选择了对捕捉音波十分敏感的姿势。 丹听到妻子说布偶自己动了,有点感到沮丧,不过还是冷静地接受了。骑士感觉他的样子有些奇怪,它在想说不定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 对于阿蓝,丹做出的决定不是退货,而且把它扔到一个离自己家很远的地方。骑士觉得阿蓝的运气还算不错,本来最坏的情况下它还可能被烧掉,不过因为詹妮弗真心地害怕布偶的诅咒,所以它才得以幸免。 载着阿蓝的车子已经走得很远,看不见了。骑士联想到阿蓝最近的情况,它跟以前比起来好像高兴了很多,但很可惜结果却变成这样。 骑士并不讨厌阿蓝。虽然阿蓝确实相貌上跟大家不一样,但这对骑士来说却不算什么。阿蓝那很有个性的相貌和材料上的偷工减料,总是成为王子它们嘲笑的对象。阿蓝不在的时候,公主也会跟它们一起嘲笑阿蓝,但阿蓝这些情况对骑士来说却根本没什么。骑士有些同情阿蓝,但并不想主动跟它说话。如果说别人是在戏弄阿蓝的话,那骑士它自己当然为了不被同伴排斥在外而顺着它们的话。骑士内心对阿蓝的怜悯只是让它把视线从那张蓝色的脸上移开。 看到最近终于可以幸福的阿蓝,骑士感觉自己好像可以放心了。虽然对于王子、公主、白马它们来说这事不太让人高兴,但骑士自己却感到憋在心里的闷气终于消掉了。 “那个孩子走了,我终于放心了。” 骑士的旁边站着公主。 “看到那个孩子我就生气,特别是它模仿我的时候我气得简直要发抖,我没想到它会那样听进我的建议。早知道直接跟它说‘你根本不行’就好了。” “只有那个家伙一个人被带到很远的地方,这绝对是件好事,我还以为我们肯定会连带着被惩罚呢。” 当王子反复说着“绝对”“肯定”的时候,白马嘴里嘟哝道: “不过,那个家伙不会再回来了吧?要是再回来那怎么办?” “要是那样的话,又要发生骚乱了。以后再也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布偶会自己动的事了,为了防止它再回来,我们有必要做点事。” “但是阿蓝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小孩不受伤才自己动的呀,这难道不应该被表扬吗?” 骑士向那三具布偶说道,它知道泰德是无辜的。这是因为王子它们三个布偶用果汁把小熊马库斯弄脏的时候,骑士正在旁边,但它没有阻止它们。 “你在说什么呀?表扬它那样的丑八怪的话,它会得意忘形的。” 公主这样说道,纠正了骑士的错误。 骑士很讨厌公主,就是它嫉妒温蒂最喜爱的马库斯,然后计划把马库斯弄脏并嫁祸于泰德的。公主就是这样的性格,对于那些比自己更受宠爱的东西,它不是弄脏就是扔掉,以此来树立自己心中的优越感。而且有时它还当真把骑士看作自己的侍从来使唤,但骑士为了不引起风波一直默默地顺从着。 骑士开始反省自己之前的行为,它想到自己以前应该对阿蓝更好点,这时它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阿蓝。 阿蓝坐楼梯上,满足地看着胸前的徽章,这让骑士觉得很奇怪。那个徽章并不起眼,它为什么那样重视呢? 就是那样阿蓝还是一遍遍地把手伸到胸前,确定徽章还在才放下心来。骑士无法理解阿蓝,以前莉莎给它做的剑丢了的时候,它觉得根本没什么。可能这个徽章对阿蓝的重量和那把剑对自己的重量根本不一样。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阿蓝在垃圾箱里找到骑士的剑,然后拿来给它。 “这个给你,肯定是詹妮弗搞错了扔掉的,幸亏找到了。” 骑士并不感到高兴。看阿蓝那副脏模样,它就为了一把纸做的剑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甚至跑到垃圾箱里找,这很让人产生怀疑。所以骑士好长时间都没接下剑。 “怎么了?高兴得动不了了?这是莉莎好不容易给你做的,你可不能再弄丢了啊,因为这是让别人知道这个东西属于自己的证据。” 把剑丢到垃圾箱里的也是公主,这个骑士自己知道,但是它并没有告诉阿蓝。公主错误地以为自己是骑士,所以就是它的手下。 确定丹驾驶的车的声音已经足够远以后,阿蓝从垃圾箱里爬了出来。周围一片黑暗,时不时地有开着灯的车从它眼前的这条路上驶过。沿着人行道,前面连接着一家熄了灯的店铺的广告牌。 阿蓝坐到垃圾箱的一侧,为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感到烦恼。自己刚跟泰德开始相处得很好,就被强行分开了,这真是太悲惨了。 但阿蓝却庆幸只有自己一个布偶被扔掉。它们无视铃的警告,随意地在人前走动。(想到)本来还有可能王子它们也被一起扔掉,现在只有它一个人被扔掉,阿蓝觉得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 阿蓝并不为在詹妮弗面前走动的事感到后悔,因为使泰德免于受伤是它在卡罗斯家做过的唯一一件善事。 阿蓝一面小心地提防被人看见,一面避开地上盛着泥水的水坑向前走着。它在找公交车的站台,它准备回到铃的古董店。虽然它身上没有钱,但如果不被发现的话,也就没有必要付钱了。 由于地上那些被狗拱开的洞,阿蓝走路的姿势更加奇怪了。虽然有徽章赌着胸口的洞,但跟以前比起来身体的移动方式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而且只在布偶间通用的声音也由于这个洞,产生了严重的回声,跟没有这个洞之前比起来的话。 阿蓝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脚上的布都磨损了、破了个洞,身上还有污点。像它这个样子被扔了也很正常。这时阿蓝突然间想到了泰德,詹妮弗会给他买新的玩具吗?阿蓝有些担心,要是能买给它就好了。还年幼的泰德收到妈妈买给它的新玩具作为礼物,应该会高兴吧。阿蓝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在漆黑的路上,一面微笑着想象这些情景。如果泰德得到一个新玩具,而不是像自己这样脏的布偶,他一定会高兴吧。 突然间阿蓝难受得呼吸都要停止了,虽然它是个布偶,不应该会呼吸,但现在它却能呼吸了。它意识到心口这种难受就是这种叫做悲伤的感情。虽然之前阿蓝也有过伤心的事,但跟这次类型完全不同。 这种难受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从构成身体的布和棉花的哪一个部位传来的呢?阿蓝甚至被这种都快使身体扭曲的心痛感动了,王子和公主它们有没有发现世上有这样的感情呢? 当阿蓝在公交车站台上看到开往卡罗斯家方向的公交车时,它才意识到刚才感受到的那种悲伤情绪是胸口的徽章造成的。 第五节 早饭后。 把打火机忘在公司里的丹为了点烟,问詹妮弗火柴在哪。詹妮弗脸上生了黑眼圈,她一直趴在桌子上,直到丹第二遍喊她的名字才反应过来。自从三天前发生儿子踩滑楼梯摔下来的事件以来,詹妮弗就开始每晚做噩梦,梦到她被那个布偶袭击。 “喂,你说的地方我找过了,没有啊。” “不可能呀,你再好好找找,就在那呀,难道你又以为我在说谎?布偶那件事你也好像不相信我,是不是?” 詹妮弗又开始解释当时她见到的情景,那就是布偶像活的似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这真让人感到害怕。从那以后,詹妮弗像中了邪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话题。 “我没说过不相信布偶那件事不是吗?我只是不太在意罢了,你就是太害怕那个布偶了,几天前还让我跑了大老远把它扔了,所以你现在就别再说这事了好不好?那个布偶现在肯定在某个垃圾处理站被烧成灰烬了。而且老实说,我也感觉那个布偶似乎在动,里面肯定上了发条或者马达之类的东西。” “但它那动作并不像上了发条或马达呀,更像是人的动作。或许是我太累了?做了个梦?” 丹耸了耸肩。 “明天我们全家去购物吧,换换心情。我也在考虑给泰德买点新玩具,自从扔掉那个以来,这孩子好像怪寂寞的。” 丹此时想到了儿子泰德的情况,他为了找那个布偶走遍了家里所有地方。丹简直无法理解,那个布偶到底有什么好的? “对了,那个东西真的扔掉了吗?你确实把它扔到离家很远的垃圾箱里了是吗?你有没有确认一下它是不是真的在垃圾箱里?” 詹妮弗神情不安,这个问题她已经不知道问了几十遍了。丹昨天回答了一天詹妮弗的问题,现在他都快成了让詹妮弗平静下来的专家了。很显然直到现在詹妮弗都在害怕那个布偶。 但丹并不认为那个布偶有多么不好,虽然它的容貌很丑陋,但照詹妮弗的话说来,它似乎是为了救泰德才自己动的。 熄了烟的丹一面不停地晃动着腿,一面打算坐到正在看电视的儿子的身边看报纸。抱着膝盯着显象管的泰德让丹产生了复杂的情绪,最近儿子的身边一直有那个布偶,但自己却把它扔了,现在泰德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人,这让丹感到自己做了件坏事。 突然泰德站了起来,跑到窗前。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只是歪着头,手指着窗户边。 “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你不会是说那个布偶现在在那儿吧?” 泰德点了点头。丹思索着泰德的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打开窗户看了看周围,什么都没看到。 “你是不是说那个蓝色的布偶躲在窗户边,在往家里看?” 丹盯着正在点头的儿子,他此时后悔以前没读点儿童心理分析的书。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很有可能泰德一看到蓝色的东西就会认为是那个蓝色的布偶。 呆在院子里摆弄自家菜园的詹妮弗看到抱头沉思的丹,走到窗户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丹这样说道,赶走了詹妮弗。一个小时后詹妮弗尖叫着跑进了起居室。 丹被妻子拉着,走到院子里栽着西红柿的那块地里,于是马上明白了詹妮弗尖叫的原因。原来熟透了的西红柿果实下面,躺着此刻本不该在这里的那个脏兮兮的蓝色布偶。 在那之后妻子就昏倒了,丹把她安放到床上,然后把那个布偶藏到了走廊下的杂物间的里。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泰德,而且必须想好台词,让妻子认为这件事只是个梦。 翻了翻电话本,但没有找到买布偶那家古董店的号码。丹在想是不是那个女店主在最新型诅咒偶人装了小型人工智,然后免费卖给客人,用来做商品调查。如果是这样的话,诅咒偶人的功能确实没什么缺陷。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杂物间,阿蓝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昨天它被关到了这里,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这期间有一会儿家里一片慌乱,之后大家马上都跑开了,于是又恢复了一片宁静。阿蓝感到担心:是不是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还被关在杂物间里?阿蓝好几次尝试着要打开房门,但仅凭它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打不开。以后自己会怎么样?阿蓝没想到自己又跟以前一样,回到了卡罗斯家。 “喂,阿蓝,你在哪儿?你是不是躲在屋里的什么地方?” “阿蓝,你在哪儿?” 远处传来白马和公主的声音。刚开始阿蓝还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声音,但再次听到相同的声音后,它终于决定喊出声来告诉他们自己在杂物间里。 “阿蓝,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呢。” 王子隔着杂物间的门说道。虽然阿蓝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似乎那四具布偶此刻全部聚在门的对面。大家一起用力,于是杂物间的门动了一下,这样阿蓝顺利地来到了外面。 “你们好像很清楚我在家里啊。” “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呢,阿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昨天楼下一阵喧闹,没想到果然是你。我已经预感到你可能会回来。” 公主温柔地抚摸着阿蓝的头说道。 “我其实并不打算回来的,但怎么也放心不下泰德。我本来打算只是躲在哪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的,没想到会被发现,我说的可是真话。” “嗯,我知道。” “你走动被詹妮弗发现那件事,是不是感到很生气?你是不是因为又回到这个家而很生气呀?” “阿蓝才没有生气呢。” “昨天差一点被泰德发现,我拼命才藏好的呢,我躲到了西红柿的下面。但是碰巧詹妮弗去了那里,我不是故意的。还有弄脏小熊马库斯的也不是泰德,因为我一直跟那个孩子在一起,我知道不是他干的。罪犯另有其人。” “阿蓝,我们已经知道啦,别说了。”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安慰阿蓝似地把它拥到了怀里。这些天来的不安和难过似乎都被溶解掉了,身体里的棉花也似乎舒展了开来,阿蓝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阿蓝,我们到儿童间去吧。” 阿蓝听到王子这么说,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准我进去吗?” “当然了,我们不是好伙伴吗?” 白马用鼻子推阿蓝的后背,把它推往楼梯的方向。这样白马就发不出声音了,好长时间它都没法说话。 “但是今天大家这样乱走可以吗?现在可是白天呀!温蒂他们现在在哪儿?” 阿蓝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楼梯时这样问它们,于是王子回答道: “他们都去购物了,肯定没问题的,放心吧。你看你的身体都湿了,儿童间里日照比较好,马上就可以晒干的,这多好啊。我们几个当家里没人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儿童间里充满着暖和的阳光,在这样的氛围里阿蓝简直要眩晕了。好长时间它都不能相信自己从街上那冰冷的垃圾箱里回到了这里。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灰尘正闪闪发光。包括小熊马库斯在内,房间里仍然到处是温蒂喜欢的玩具。阿蓝回想起自己以前也非常渴望能加入它们中间,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阿蓝不禁呆立在那。它感到很幸福,还有一丝的恐惧。 布偶们在散落地放着书的床上匆忙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推推装着轮子的儿童椅或者装糖果的盒子,最后巧妙地做成了一个专门为布偶爬上凸窗用的楼梯。只有骑士一个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这是因为凸窗周围的阳光最好。”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熟练地爬上由盒子、椅子等东西组成的楼梯,然后站到了放在凸窗那儿的盆栽旁。阿蓝想到在这里晒太阳真是个好主意。可能由于近日来的劳累,阿蓝的身体里的棉花、包括手上的都是湿漉漉的,此刻它只想怡然自得地躺在这里任凭水分蒸发。 “哎,阿蓝,你是不是累坏了啊?也不一定非要爬楼梯,我用绳子把你拉上来吧,你就站在那别动。” “啊?没事,不用了。” 阿蓝对这样照顾自己的公主有些害羞地回答道。但这时候王子和白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毛线,然后系在了阿蓝的身体上。骑士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走到公主的旁边。 “我觉得不用把这么多毛线都绑到我身上,这样的话我就动不了了。” “没事的,别这么说。不然中途掉下来的话会疼的不是吗?” “不会疼的呀,因为我是布偶嘛。” 白马不顾阿蓝的回答,把毛线一圈圈地绑到阿蓝的身上。全身动弹不得的阿蓝被骑士和公主拉到了阳光很好的凸窗上。 风从大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这个地方真让人觉得舒服。太阳光让冰凉的蓝色布料变得温暖起来,体内的棉花似乎也感到十分幸福。没有人过来把绑在阿蓝身上的毛线解开,但阿蓝并没怎么在意。 过了一点时间,五具布偶并排在一起晒干了自己的身体。凯莉曾经教过它们这样可以杀菌,同时也是对孩子的一种保护。 “哎,你们为什么要到凸窗这来晒太阳啊?儿童间对面那儿也有个不错的地方可以把身体晒干呀。” 阿蓝这样问王子。 “因为这里最好嘛,你看,东西烧完的灰烬不是可以马上从窗户扔出去吗?” “烧东西?你们要在这儿烧什么东西吗?” “我们待会要在这烧垃圾,要是灰烬留到屋里的话那就糟了。” “不过布偶是不可以乱用火的,你们快点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吧,不然身上会留下印子的。” 阿蓝恳求骑士,但骑士只是耸了耸肩。 “哎,阿蓝,现在觉不觉得幸福?” 面对公主这个提问,阿蓝点了点头。 “身体好暖和,热乎乎的。我可以呆在这里吗?詹妮弗他们回来之前我不用再回到杂物间了吗?我现在好想见泰德呀。” “你如果不想进杂物间的话,那就别去了。” “真的吗?我好喜欢你哦,公主。因为你好温柔,我一直想有一个公主你这样的姐姐,那有多好啊,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人类家庭里的、真正的姐姐那样。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阿蓝,这个嘛……” 公主遗憾地说道: “那可绝对不行。” 阿蓝一下子理解不了公主话里的意思。 “阿蓝,也难怪你会感到吃惊,不过你现在听好了,我非常非常讨厌你,简直讨厌得想吐。” 公主把手放到嘴边,“呃—”地摆了一个要吐的姿势。 “你说什么呀?你不是对我很好吗?” 阿蓝身体很难受,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因为我跟你在一起的话,就更能衬托出我的可爱呀。” 骑士遵照公主的命令,从窗帘的里侧拿出火柴。阿蓝有了不好的预感,它拼命想挣脱毛线的束缚,但没有成功。 “阿蓝,我们接下来要烧垃圾了哦。” 白马扭住挣扎的阿蓝,低声对它说道。 “你说的垃圾指什么呀?” 王子似乎在告诉阿蓝它是多么无知,这样回答道: “儿童间里除了你还有其他垃圾吗?” “不要!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害怕,救救我!” 阿蓝的身体因为恐惧缩成一团。白马笑着在阿蓝身边转来转去,好像非常开心的样子。阿蓝之前那种幸福的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你说你一直讨厌我?这是真的吗?肯定是说谎!” “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我还讨厌那个叫泰德的孩子,你看他脏兮兮的,要是他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摔死就好了。我还讨厌那个小熊马库斯,其他所有的玩具我统统都讨厌,温蒂是我一个人的。” “是你用果汁弄脏马库斯的?” “那真是杰作,对吧?” 听着公主的笑声,阿蓝从被制造出来以后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它终于明白原来公主是真的打算用火把自己烧死。 “救救我!快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 阿蓝向骑士求助。 “我说啊,你们这样也差不多了吧?没必要非得把它烧了然后处理掉吧?” “不行,我要烧了它。” 对于公主简短的回答,骑士只好耸了耸肩。 “唉,真是可惜啊。” 公主和骑士两人一起用力想把火柴点燃,看来布偶的手不太适合擦火柴。公主抱着火柴盒,拿骑士着火柴棒,它挥动着自己长长的手臂,很巧妙地把火柴擦着了。阿蓝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火,迫于火的气势阿蓝的身体动也动不了了。 王子和白马为了不让阿蓝逃走,都站在后面扭着阿蓝。公主放下火柴盒后也加入了它们的行列。 骑士双手捧着大麻般的火柴走了过来。那种样子就像死神。阿蓝由于恐惧,无法把视线从骑士和火焰身上移开。 骑士把火焰拿近阿蓝的眼前,对它说道: “可能大家都不相信,我是真的觉得很遗憾。以前我们一直是五个人,从现在起就要少一个了。” 阿蓝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逃脱,于是低下头去。它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泰德了。 “我还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公主殿下,我以后就没法跟着你了。” 骑士好像下了决心,往前走去。就当阿蓝认为自己快完蛋了的一刹那,火柴的火苗擦过阿蓝的鼻尖,烧到了公主那黄色的头发上。对了,阿蓝它根本没有鼻子。 陷入恐慌的公主从凸窗掉到了地板上。它尖叫着把头发散开,于是火马上就灭了。在这期间骑士又往王子和白马身上点了火。那两个人也都纷纷掉到地上,疯狂地想把火弄灭。 王子身上的火马上灭了,但白马身上的火迟迟不灭,它的屁股被烧着了,然后满屋地跑,这样放在地板上的书也被火点着了。 阿蓝惊愕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布偶,这时骑士把火柴弄灭,从窗帘的后面拿出一把水果刀。它用这把刀割断阿蓝身上的毛线,阿蓝终于从毛线的束缚中获得了自由。 “你是要救我吗?” “我也不知道。” 骑士只回答了这一句,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书上的火又烧到了床上的床单。虽然白马的屁股已经烧焦了,但它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对于此刻正在蔓延的火苗大家都无计可施。眨眼间火苗成了巨大的火柱,已经不是它们布偶能够控制的了。 “必须想办法把火弄灭,如果不早点弄灭的话温蒂的房间就要烧没了。” “没用的,阿蓝。” 骑士摇了摇头。 “但是这里放着温蒂喜欢的布偶呀,如果它们被烧掉的话,温蒂会很伤心的。” “其他的布偶都被烧掉的话那最好了,我们都会逃走的,你们就乖乖的永远呆在着吧。” 王子说完就出了房间,公主和白马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们不赶快逃出去的话,干燥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炭的。” 骑士催促道。 阿蓝很放不下留在儿童间里的这些布偶们。如果从祖母那儿得到的小熊马库斯烧掉的话,温蒂会多么伤心啊。那个孩子非常在乎这些布偶的呀。 骑士在前面从窗户边一跳,落到了一楼突出来的房顶上。由于高度差的存在,落到那里之后似乎很难再爬上凸窗了。骑士在下面边朝着从窗户往下望的阿蓝招着手,让它快点跳到下面的房顶上,边急切地喊道: “阿蓝,快点下来!温蒂那些布偶你别管就行了。” “为什么呀?” “温蒂根本没你想象的那样在乎布偶,如果那些布偶都烧掉的话她肯定会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她马上又会得到新玩具的。” 骑士看起来非常焦急。 阿蓝又回头看了看房间的里面。火苗每几秒钟就会翻腾成更庞大的怪物,要是被它烧到的话自己肯定会被烧得一点不剩。黑烟从阿蓝站着的窗户往外冒,阿蓝的身体感受到了巨大的热浪。 但是阿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这样从窗户跳下去逃走。 “我再也不想看到孩子哭了,我最近明白了伤心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跟自己在乎的人分开是一件很痛苦很痛苦的事,我想救了温蒂的布偶之后再逃出去。这里的这些布偶都比我贵得多,我知道我被烧掉的话温蒂不会哭,但是如果马库斯被烧掉的话她肯定会哭的。所以你先自己逃出去吧。” “大笨蛋!阿蓝,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笨?再过会大家就会回来了,你不想见泰德了吗?他要知道你在这里的话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你救我的时候我非常开心。但是已经足够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可我现在感觉很幸福。” 阿蓝摸了摸胸前的徽章,确定了它还在那里,然后回想起到卡罗斯家后的一件件事。虽然很多时候让它很痛苦,但阿蓝并不生气和怨恨。不知道为什么,阿蓝那坏了洞、破破烂烂的身体忽然不再对火苗感到害怕了,它的身体里涌上来泉水一般不可抑止的幸福感。 骑士那从房顶上伸过来的长长的胳臂,要制止返回屋里救那些布偶的阿蓝的话,也还是太短了。 由于詹妮弗的心情不好,卡罗斯一家早早就结束购物打道回府。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灭火行动已经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已经不见踪影。丹通过问消防员了解到,幸亏由于通知得早,大火只烧了儿童间。 两手提着行李的詹妮弗在一旁听到这些,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掉到地上,整个人也坐到了草坪上。 “丹,我忘了买精神安定剂了。” 詹妮弗紧紧抱住儿子,呆呆地抬头看了二楼烧焦的窗户好长时间。 听到儿童间被烧掉后反应最大的是温蒂。丹想到女儿的布偶收藏品都在儿童间,于是同情起温蒂。 “不过你们家一共有四口人是吗?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消防员阴沉着脸向丹问道。 “很抱歉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地把孩子藏起来。” “那就怪了……” 丹听到最先冲进家里的温蒂的尖叫声,他跑过来一看,女儿那些理应被烧掉的收藏品都被堆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爸爸,你看,马库斯好好的。” “噢,这样啊,原来他们把这些布偶也救出来了呀。” 丹去向消防员表示感谢,但消防员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把这些布偶救出来的不是我们,是当时在这家里的某个人。听目击者说,当时有人把这些布偶往冒烟的窗户外面扔。” “到底是谁啊?” “当时烟太大,看不清。但是当时我们知道有人在屋里后就冲了进来,但发现根本没人。反正火很快就扑灭了,而且损失也很小。” 消防员离开了。丹在那思考了半天到底是谁救了这些布偶,他想向那个人道个谢,但结果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 温蒂想检查一下堆在桌子上的兔子呀老鼠等那些布偶身上有没有烧伤,果然还是有伤,温蒂“啊”地喊出声来。 “爸爸,这个有点烧焦了,我不要了。” 丹有些失望,原来女儿指的是上次过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中的三具布偶。 “但是,不就是变黑了一点而已吗?” “我就是不要了嘛。” 温蒂手按着王子、公主还有白马,丹也无可奈何。只有骑士安然无恙,它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从温蒂的收藏品中剔除出去。 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的消防员。 “其实我回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们的,本来该交给你们的,却忘了。” 他手里拿的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布偶。这个布偶仍然是一副难看的样子,全身到处都是洞,胸口别着一个便宜的徽章。它身体有接近一半被烧得炭化了。消防员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布偶会挂在屋顶上。 “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扔掉,于是就给你们拿回来了。” “这个嘛你扔掉也没关系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为了送走消防员,丹一手拿着布偶来到外面。老实说一直拿着这个布偶的话会感到有些恶心,丹准备早点扔掉它。 消防员开的车驶过两旁栽着树的马路,马上就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泰德正站在准备进屋的丹身边。他指着丹手里拿着的、刚才消防员递给他的布偶,眼睛哭得通红。丹把布偶交给儿子,泰德马上像对待床那样用恭敬的动作接了下来。 难道是错觉吗?丹有种感觉,似乎布偶那短短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摸了摸又快要哭出来的泰德的脸蛋。 “噗嗤噗嗤”,布偶身上的针眼处线断了,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它终于在泰德两只小小的手掌上四分五裂。蓝色的布和毛线,还有里面塞着的棉花,被风一吹,都飘散开来,飘走了。 泰德手里剩下的只有那个徽章和钉在上面的那块破烂不堪的蓝色布片。 第一节 我比约会的时间晚了一些,木园进了茶馆里。很久没有跟木园约会了,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了。 一周前,我接到好友木园淳男的电话。 “快到阿原的周年忌了。买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 阿原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车过桥的时候与卡车相撞,汽车从桥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难。 唯一的奇迹是一个小孩生还下来。发生事故的那座桥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桥,栏杆很低,汽车很容易掉进桥下了。我至今还保留有当时的报纸简报。死亡者的名单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过于悲伤。”平时,阿原总是这样说。 第二节 我与阿原初识于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小学时代是个“旮旯小孩儿”。所谓“旮旯小孩儿”,就是一个没事总喜欢躲在旮旯里的小孩儿。我喜欢坐在窗边,偶尔因为换座位挪动到教室的中央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照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我总是远离中央,不喜欢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过于老实的小孩儿。小学时代,我在校的成绩也不是很引人注目,从来也不曾入老师的眼。周围的朋友也都把我当作一个老实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周围的人那样看待我,当时的自己竟然从来不曾想过要振作起来,我依然保留着一个孩子的特别单纯的思想。那时候的我就想着平平静静地,每天费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度过每一天。 然而,毕竟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旮旯小孩儿”之说。终于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所在的班级负责照顾学校饲养的小鸡。具体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周打扫一次小鸡窝等。还有比较麻烦的就是放假的时候需要来学校,给小鸡喂食。 班级分成6个组,一周交替来分别照顾小鸡。同学们都嚷嚷着“脏脏”的,讨厌这种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鸡的粪便,女同学都不愿意进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顾小鸡。而女同学们对那些从小鸡屋里走出来的男生,总是嫌恶地嚷嚷着:“臭死了,别过来。” 我认真而努力地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动物,并不是奢望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在我一丝不苟地照顾小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小鸡产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对刚刚生出来的小鸡仔儿来说,我倾注了最大的爱心。班级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鸡出生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着去扫鸡窝,这种工作应该是全体同学一起来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做回去了。打扫鸡窝是一件十分残酷并且肮脏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连我也想哭。可是并不是大家全走了,还有一个男同学留下来帮我打扫,他就是木园淳男。 木园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为一个班级的同学。他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龅牙,小个子。你活脱脱就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我向帮我打扫房鸡窝的木园致谢。那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正经地交谈过。仅仅有一次我把作业本借给他看。 木园去拿清洗鸡粪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只可爱的小鸡仔儿踩死了。这绝对算是一次危机事故。我把双手捧着气绝的小鸡仔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进了衣兜里。木园回来以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清扫结束以后,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完,站在放在教室里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怀一种奢望,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把手伸进口袋里,触到的是已经冰冷的小鸡仔儿,心里万分失望。 木园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一个小学生——我。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扔掉。让它随着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个狠毒的声音与我老实的外在是多么地表里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镇的地下有一条用石头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庞大,大人可以站着小心地行走。现在已经没有人利用了,只残留着蚁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还具备一定的历史价值,不久前好像还搞过一次内部调查。当年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进行过调查,据说修路以后,将下水道打通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既然要进行内部调查,小镇的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入口,只不过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尽管客观存在,但是实际上几乎没有被发现。于是大家都将这无人知晓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简称之为“下水道”而已。 我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用纸紧紧裹着那只小鸡仔儿,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当时年幼的我无从判断下水道和排水沟之间的区别。就把小鸡仔硬塞进了厕所的下水道里,赶紧往家里跑。半路上,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心里万分恐惧。 第二天,虽然不想去学校上课,但是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步履沉重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那只小鸡仔儿连同我那撕破的笔记本一起都被发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僵硬不动的小鸡仔儿的周围。 我尽量装做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残忍,谁干的?!还扔到厕所里。”一个同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过了一会儿,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一个既有威望,体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来要“捉拿凶手”。周围的同学都一致赞同。我心里“咯噔”一下。 班级里几个生活态度恶劣的同学被列入了“凶手候补”名单里。最终结果是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我和木园被定位“最终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不知谁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性格公认的是“正直而老实。”而木园淳男却有恶习,经常打瞌睡,连续几个月不把运动服拿回家,都臭了。学习成绩很差,体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杀死并扔掉小鸡仔儿的凶手就是木园。 “淳男君,是你干的吧。” 一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班级同学开始一致声讨道“可恶!小鸡仔儿真可怜。” 有个女生流着眼泪悲天悯“鸡”了。 在大家这样的大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干的了。 不过,虽然我和木园又不是铁杆朋友,却为他现在的窘境而于心不忍。 没想到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木园却不停地挠着头,说道:“你们平常都不愿意进小鸡屋,这时候反倒喜欢起动物了。” 接着,班里的一个比较冷静的同学建议,木园淳男的证据不充分,暂缓公开处刑。让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师那里,在教师办公室进一步听取处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是你干的吧。” “你说什么啊?” “我以前不是借过你的作业本吗。包裹小鸡仔儿的笔记本与当时耕平君的笔记本很象啊啊。” “那又怎么了。” “那你把笔记本给我看看。我查查看现在有没有破。” 于是我和盘托出全部实情。 木园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既不悲伤,也不生气,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叙说。 说完,我对他发誓说自己会向老师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觉得木园不会向同学们散播这件事,这样的话我自己坦白并和盘托出,能减轻处罚,老师也会理解的。在作为小学生的我眼里,老师就是一个大人。 “木园淳男!是你杀了小鸡仔儿吧。为什么这么做!”一进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师就严厉地质问道。 三田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一位喜欢动物的女教师。 原来三田老师的观点是这样的。 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是我和木园,而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喜欢动物的人。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所以,一定是木园杀死了小鸡仔儿的。其实,老师的推测和同学们的推测是一样的。原来我眼里的大人老师所说的话跟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许打击。 三田老师继续说:“耕平不会杀死小鸡仔儿的。快交代实情吧,淳男!” 三田老师口口声声地称我不会杀死小鸡仔儿,把正准备坦白实情的我推进了窘境之中,我只能无言地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木园拒不承认。 我当时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园继续说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师和我同时大吃一惊。 木园继续解释:他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另一个人进了小鸡屋。 “那个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杀死了小鸡仔儿,然后扔到排水沟里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而说谎的。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活了这10年,每遇到这么好的人。 三田老师半信半疑:“这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看见了,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听见我也这么说,三田老师开始相信了。 她继续询问我们杀死小鸡仔儿犯人的特征。 我们俩儿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那家伙”,所以只好斟酌着回答胡乱编造出来的凶犯特征。 短发。穿着白衬衫。西式短裤。个子跟我们差不多高。 老师继续问道:“你认识那家伙吗?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家附近经常看到的一个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木园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对阿原,一个女孩子。” 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立即在学校成为热门话题。 大家谁都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是我和木园说谎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整个事件刺激着当时小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想到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并且,凶犯阿原并没有被抓(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关谜底的各种说法在小学校里流传着。有一说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杀死小鸡仔儿是为了吸血。 伴随着各种谣言,不知不觉中阿原已经长成了一幅尖锐獠牙的怪家伙了。 一开始,我和木园作为阿原的目击者,被周围的同学们所吹捧。不过,每当朋友和高年级同学问我们阿原的事情时,我们总是更正其时阿原根本就没长着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没有獠牙都无关紧要的。我们承认有一点就是:阿原的牙齿确实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我也见过阿原的。”有几个学生瞎起哄,到处散播谣言。 他们到处说:阿原无恶不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搬弄是非啦,简直无恶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这些恶作剧当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气的孩子们害怕被责备,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然而,随着这样的事情的不断增加,阿原很快就恶名远扬了。不仅在我们小学生中间,甚至是整个小学区域内的大人们,对阿原的昭着恶行也都有所耳闻。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拼命打听这个叫阿原的女生,结果,谁都没有见过她。 “阿原这家伙总会给人带来不安。”木园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我和木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现一个月后,学校总算是归于平静了。我和木园作为目击证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渐平淡下来,我我又恢复到以前那样,成为班级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 可是,关于阿原的传闻没有消失。经常会听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么坏事啦,这次又作了这样的坏事啦等等。总之,阿原这个淘气的问题少女对那些想嫁祸于人的坏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总希望惬意而慵懒地度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制作塑料组合模型,看着怪兽木偶,作这些事情多半会被妈妈训斥。这时候,我就会骑上自行车,飞奔至木园家。 木园家很漂亮,也很大,四处弥漫着香味。木园的母亲很漂亮,比我妈妈要漂亮很多。木园的房间里有很多照片,他说都是他自己拍摄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我和木园都是独生子,但是在零花钱等的生活水准上他明显要优越于我很多。我窝心于每件事情上都逊于他,总算找到了点胜于他的地方。 “你没有养宠物啊。” 我问道。 “以前杨国一只猫,后来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我想这一点上我赢了。稍微满足一点虚荣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体上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小镇,但是面积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经是混凝土了,在我们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户时代据说总是泛滥成灾。 位于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据说也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而修建的。最终的结果很难断定,也不知道谁为了什么而修建的。也有推测说是为了防止小镇的人口增多的时候,为了处理污水而修建的。关于家乡的历史也就仅存这一点记忆了。 关于这条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怎么解释都无所谓。令人感兴趣的是,那条下水道的确还残存于地下,总会有这样令人恐怖的传言说一些外地人偶然发现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镇的某一个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发现过这个入口的。不过,我们看见了。 那天,我和木园一边远眺着河水,一边聊着阿原。 “阿原很熟悉这条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里。她脑子里装着整个下水道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这条下水道简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这个时候,阿原这个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描绘出来的。 最初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渐渐地我们开始认真地想象这个“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裤。” “不过上衣是毛线的西服,毛线密密实实地,经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皱皱巴巴的。” “成长的环境造成了性格乖张。一定让父母操尽了心。” 其他的,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总是喜欢吃乌饭树紫黑浆果。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只是按照预想拟定的元素去思考,想象中的阿原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厚重和质感。 “阿原喜欢打棒球,总是带着个棒球帽。”这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这些假设与想象中的阿原惊人地吻合。已经在我脑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诉阿原这个想法,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四处寻觅他,原来阿原正沿着河边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他后边,一看,原来他好像在追一个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只箱子漂了大约50米,停在一座桥的桥墩处。那虽然也称得上是桥,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宽度。周围很杀风景,没有啥人气,估计很少有人走过,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桥下。下桥的台阶隐藏在杂草之中,难以辨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桥底下去,木园好像很想要那只箱子似的。这件事情极其不可思议,漏听了,能够揭开谜底的是上高中以后。 桥下有一个混凝土制的脚手架。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箱子。木园开启箱子的手瑟瑟发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里装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然而,打开一看,他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原来,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要是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 “我以为装的是尸体什么呢。”木园小声嗫嚅道。 我刚才还想着,如果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想到这里,我重新又四处观望着,尽管是大白天的,桥下却微暗,许是贴近水面的缘故,明明是夏天,却十分凉爽。 桥的正下方,混凝土制的桥壁上突然破开了一个半圆形的硕大的洞孔。我立即钻进去,洞孔一直延伸到尽头,因为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了几步,我们又折回来了。 我们俩一致认为那是常说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于是乎,我们俩意犹未尽地在桥下终于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这件事情对谁也没有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之地。 从此以后,我离开家,在附近的点心店随便买些点心的时候,自然地就会来到桥下。木园睡在桥下,他冲我扬了扬手说:“噢。过来了。”整个暑假,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筒照照了四周,里面比较宽敞,也相当高。两三个大人可以在里面并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续到小镇的中心,呈一条笔直的半圆状的隧道状。 正如老师所说,家乡的历史可以通过墙壁上堆砌的石头呈现出来。 破旧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毫无损坏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里面很凉爽,不知什么东西总发出一种奇怪的“噢噢”声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干燥的沙子,时不时会有灰尘掉落下来。 “河的水位一上涨的话,水就会从入口处浸入,下水道里面就被水淹没了。垃圾就在此时随之漂流而去。”木圆说道。 小镇总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经常在上涨。经常先是一条道,然后就出现左右而分的岔道。回头一看,入口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我感叹道。木园立即跟我卖弄起他的学识来了。 “巴黎有一条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历史长达百年以上。咱这条下水道与之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并且人家那里根本就没有污水流过的痕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把这里称之为‘下水道’也许不太适宜。”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思忖道:“这家伙,为什么不能真诚而淳朴地感动一回呢?!” 木园这家伙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脑子里竟是些课外知识。 由于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装备,还不是穿越的时机,当时,我们拿的只有手电筒。一旦出现岔路口,就会有迷路的危险。 于是,我们俩决定重新返回入口处。我们俩一致而默契地达成共识。如果阿原在现场的话,也许会说“懦夫!”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们朝着入口走去,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原的声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复想象出来的阿原的声音。 显然,是一种幻听。 如果真是阿原的话,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这种想法愈益强烈,渐渐感觉到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阿原的声音反射到下水道的墙壁上,发出“噢噢噢”的回音。 这种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听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园一边走,一边叫道。估计木园也感觉到了阿原声音的幻听。 “哈哈!你们很害怕吧。” 幻听再一次象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响起来。 “没头没脑地乱走地话,就会迷路的。我们俩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战攻略吧。” 我想着,不如把幻听当作语言传递的义务工具得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这里。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处的光芒渐渐亮堂起来。 一会儿,我们俩就出来了。 原以为桥下会一片阴暗,没想到却亮得耀眼。 回头望一下下水道里面,那一瞬间,里面出现了我想象中的阿原的身影。 脚穿破烂不堪的旅游鞋,膝盖上贴着白色的胶布,双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歪着个脑袋,笑嘻嘻的。短发,戴着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站在下水道里。挥着手,对我们说“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里了。 我大脑一片混乱,并非刚才发声的阿原现形了,而是我幻觉她现形了而已。 我脑海里频繁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见过她很多次了。 当然,这只是幻觉而已。 然而,木园说话了。 “刚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着个棒球帽。” 阿原戴着棒球帽这种话,当时,我没有告诉过木园。 预先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园竟然看见了棒球帽,实在有一点不可思议。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阿原的身影,以后,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原的声音,也就是幻听。我和木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一天,我和木园一起去駄点心铺,那天阿原也在那里。 当然,当时并不是站在我们身边,而是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话,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十分明确地,很细节性的一些东西。声音的感觉,发音等等。简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里说话似的。当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抑或是阿原依旧停留在我的头脑深处,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与此同时,木园也和我一样出现异样的状况。是他头脑中出现的阿原在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自信的。 除了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不能听到阿原的声音。我和木园却能适时地同时听到相同内容的幻听。 仔细凝视的话,就能看见阿原的身姿。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一样。她的手感觉很热,释放出一股能量。 駄点心铺的老奶奶沙哑的嗓音笑声嘟囔着:“最近经常听说阿原又偷东西了。” 一个眼睛看不清,嘴巴不灵光,满脸褶子的老人平常总是坐在店里。据说他的视力已经丧失殆尽了。“我给你的钱正好。”木园这样一说,从他身后就传来阿原的声音。 说是身后,其实只是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而已。 “讨厌!没有钱就不能付钱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厉声说道:“耕平君,你现在在想什么啊?” 然后我们又买了一些东西。 把钱递给駄点心铺的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盯着门口道:“那个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买?” “嗯?什么?!”门口传来阿原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呀!真奇怪。刚才我以为有个女孩子在那里。原来没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纪了。”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开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里,并画出它的地图。学校的作业已经对付完了。 我们在帆布包里放进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之类的,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在非常时刻食用的小点心。我觉得反正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也用不着,只是为了制造那种气氛而已。手电筒也给自己新买了一个,是个黑色的,圆筒型,样子还算不错。 在下水道里面虽然还不至于迷路,不过岔道很多,相当复杂。有一天,除了从半路原途返回别无他法。我想,如果不详细地制定好行动计划就贸然闯进,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说到具体的行动计划,是由我适当地选择一条路,走在前头,木园紧随其后。我在转弯的时候开始数着脚步数,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将数字报告给木园。木园只按这个步子数字在坐标用纸上画出线来。也就是说,那些线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拐来拐去的话,线也就拐来拐去。即使有那种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标纸上标出记号来,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这样进行。 另外,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都会在下水道的墙壁上用唛头笔作出记号。用箭头来表示从哪里走来,要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里装着唛头笔。 最终,用我的步幅测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离,这样地图就可以完成了。策划整个事情的,是木园,还有个总在旁边捣乱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谨慎地数步数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旁边说着毫无关联的数字(有种幻觉,能听得到旁边有欢天喜地的声音),以此来扰乱我。就因为这个,弄得我好几回都忘了数字,只能大概地对木园说一个数字,糊弄过去。当然,阿原的声音木园也是能听见的,就是他恐怕不会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涂吧。戴着头灯的木园只是专注地盯着坐标纸。 在我照亮的灯光中,下水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那么个地图,交给我好了。不就像个花园么。” “能信得过你才怪。” 我这么一说,就觉得阿原突然沉闷下来。不,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我们的脑袋作出的骗局。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里走路时鞋的回音。不知怎么,三个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当然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的鞋在发声,但对我而言,怎么听都是三双鞋。 连续走一段时间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从顶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里总是一片漆黑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就要报告给看着坐标纸的木园。 “前方发现有光!” 报告的是阿原。听见的木园猛地抬起头。这正是一个证据,说明听到阿原声音的不仅有我,同时还有木园。尽管如此,被抢了台词的我又觉得遗憾极了。 光亮的来源,是顶棚的一个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里嵌着铁制的格子,那一侧是天空。能听见洞外传来微弱的车的声音。这时我马上意识到,格子是嵌在马路两边的某个地方。这样想着,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过的痕迹。 “阿原,这是城市的哪个位置?” 木原在坐标纸上作出标记,问道。 “不知道,没有从那向外面看过。不过,这样的地方也仅此而已吧。” 虽然不知道这种幻听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我们还是支了个人梯向外面确认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园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够不到顶上。” 放弃了的木园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淳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早会上校长第一个发言。在暑假期间,阿原恶名远播,好象都传到附近的学区了。这真是正经儿了不得的事情,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他的小学就好象是国外一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 还有,校长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气的家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钓鱼,什么都不会说,而且,还没耐性。有那么一个班级,忘记关掉教室的荧光灯就回家了,校长仅为这个就让他们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个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没跟校长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个校长。 九月第一周的周六,上完了课,我和木园去照顾小鸡。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们给鸡舍的门挂上挂锁,马上要回去的时候,看见这个校长正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半蹲着。因为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两个人只在远处观察着。只见校长的脸一片赤红,大叫“见鬼!”,还用力踢花坛。大概是自行车爆胎了吧,我正想着,校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俩立刻向车的方向走去。自行车爆胎让校长愤恨不已,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了。可是,并没有爆胎啊。 “这是什么!耕平,看这儿!” 和校长一样曲着膝盖的木园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铁格子。由于是白天,太阳几乎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所以能够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长掉的钱包。就是说,校长在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一不留神把钱包掉了。掉落的钱包很不凑巧地穿过了铁格子的空隙。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说里面放了多少钱啊。” “笨蛋,不是钱包,更右边!”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园的话。我看见了“淳男”两个字。那是木园的名字。 这时校长拿着一把扫帚出现了。他伸出扫帚的把柄,想要够到钱包,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象也没有办法把铁格子提出来。 不久校长可能是放弃了,弃钱包不顾就走掉了。 我们互相对视着,想的好象是同一样事情。 我们马上向三田老师报告了已经喂养过小鸡的事情,赶紧跑回家去。我把唛头笔放进口袋里,抓起手电筒就骑车赶到那座桥旁。若是早些时候,还会准备一下塞满各种东西的的帆布包,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入下水道,所以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就没带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园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拿着制作中的地图。 “肯定能走到钱包的地方吧?” “那当然。好了,出发吧……咦?灯不亮了。” 木园摇晃着自己的头灯,嘭嘭地击打着,很纳闷的样子。大概是没电了。 “没什么,我拿来了一个呢。赶紧走吧。” 我们拿着一个手电筒,就冲着校长的钱包去了。脑袋里已经开始设想,得到了钱包要怎么花那么大一笔钱。里面一定放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呢。把它交出去什么的,压根是没有考虑的。 在这个阶段,地图已经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张坐标纸搞定的,实际却已经用了十张以上的纸,而且并没有就要完成的架势。只凭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么大了。此外,下水道还相当立体而错综复杂,所以制作地图的木园一直频频低头研究着。 并且,因为已经多次地进出下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过还是只能凭借地图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为总想着不要迷路,一开始还有的注意力和危机感似的东西逐渐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过下一个弯,就能看见钱包了!” 木园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一样,拿着手电筒的手好象在颤抖。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千日圆就是很大的票子,什么都能买。而且,那还是校长的钱包。我们无比激动地,拐过了这个弯路。 这里应该能看见阳光从顶棚照射下来的。但是,什么都没有。和走过来的路一样,还是一条漆黑的通道,仅此而已。 “咦?难道是下个拐角?” 没有。下一个拐角也是,下下个也是。连在岔道处用唛头笔作出的标记也没有。不久我们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到达不了目的地了。地图就是错误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复而已,所以根本就没发觉地图是错的。 突然,木园用地图来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数给数错了!笨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会做!” 他满脸通红地揪着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着。事发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么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图画错了呢?怎么办!到不了钱包的地方了!” 我们打起来。这中间,亮着的手电筒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暂时休战。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连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个亮点儿的地方。其实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过在木园的前面,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我吧,并不是因为要把钱包怎么样才发火的。就是这作的地图是错的,觉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园这么说着,把掉落的地图捡起来。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怂时掉的手电筒捡起来。可是因为手指受了伤一下子抓空,圆筒形的手电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 “……这是个坡。” 木园说。我慌里慌张地捡起滚动的手电。只有这么一个电灯了,要是它没了,我们可就要深陷于黑暗之中了。 之后,我们朝着手电筒滚动的方向走去。尽管和来时的路是相反的,不过因为木园一声不吭,沉默着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我担心地问:“这个方向对吗?”。那家伙回答:“反正已经不知道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了。”我们就这样,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下水道里,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们就转动手电,选下坡路走下去。虽然就身体上的感觉而言,这坡度很平缓,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下水道的最底层。不对,说最底层是不正确的。下水道本身还是在一直向低处延伸的,只是这里有水积着,让人走不下去罢了。之前因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碰上过,遇上水还是第一次。 这个地方,是一个比来路更加宽阔的隧道。而且,走到这里后,角度也更加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这里啊,我推测。就好象最开始很小的水流最终会蓄积成一条大河一样,下水道也最终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 在这条大的通道中间水开始汇集起来。因为路是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渐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则淹没于水里。 我用手电筒探照四周。这儿好象是个地下湖一样。寂静无声。没有风,水面纹丝不动。像已经死了似的。被手电照到的水面像昆虫的脊背一样发出冷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不妙,害怕起来。我想世界的尽头恐怕就是如同这样的地方吧。 在离脚下不远的地方落着一个铁罐。在这种地方还有铁罐儿?真不可思议。 “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后,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里,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进来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终积蓄在这里。被扔在河里的垃圾,也跟着流到这种地方。这个下水道,说不好就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修的。是一个把涨出河面的水暂时储存起来的地方吧。” 我们用放在口袋里的唛头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园淳男”,因为还在吵架中,两个人的名字之间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么从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园提出了下列建议。 “因为我们只选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层,这回我们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个计划在第一个岔路口就碰壁了。与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象枝干生出无数分支一样,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层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里有几处塌陷不能走的地方,除了来时的桥旁的出口,以前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吧。这样想来,从最底层的大路要向上走,会有很多备选的道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时那个桥的出口位置。 我们还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走,再说我们想从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发现唛头笔作的标记,我们想。所谓的标记,就是标示着来路与去路的箭头。就是说,按照箭头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只要一个就可以,只要一个,找出标有箭头的拐角就行。可是,就连这样的希望,不久也破灭了。 手电筒的光亮逐渐变暗,最后灭了。电池没电了。我无法相信,几次把开关重新打开。还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判断并不需要那个有备用电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会迷路。而且,木园的头灯也没有电了。此时,哪儿都找不到能用的电池了。 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黑暗里走着。虽然还为吵架的事生闷气,可是为了不分裂,我们彼此握着手。在没有光亮,没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状态下,向着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到了体力的极限,我就地坐了下来。黑暗中只回响着呼吸的声音。 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在黑暗里凭感觉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象的大多了。脑袋里装着下水道的地图,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们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个家伙在也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有声音是人类的。可要把我们两个体力皆失的人带出去,只靠声音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心里想说不定就要死了,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很长时间,我累得不能动弹,困意袭来。这里一片漆黑,而且对睡觉来说,温度也刚刚好,于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样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拽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拉着走了起来。我睡得正迷糊,还以为是已经恢复了的木园把我弄起来,带着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吗?” 是木园的声音。 “是耕平在牵着我的手吗?” “不是不是,应该是淳男在拉着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睡意全无。牵着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园的,那么在这黑暗中似乎还有别人。 有偷笑的声音,我更加确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几步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外面的光。也隐约听到了电车行驶过的声音。是么,都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们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哪?”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尽管四周还是昏暗的,可是已经能够辨别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样子了。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和木园,是被她用手牵引着,才走出了下水道的。 “要是说起来,都是因为你在旁边乱数数,才弄得一塌糊涂的。” “是的,都是阿原的不是。阿原最不好了。” “那当然是了。” 她抱着胳膊说。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刚才被用力地握过,已经变成了黄色。 后来听人说,校长用鱼钩把钱包给钓了出来。那本来应该是我们的东西的,可惜极了。 后来,对于阿原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当时的自己还偷偷地想过。所谓的阿原,是我们自己设想出来的,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类,这是显然的。然而,我们却看得见,听得到,甚至还亲手触摸到了。 然而说起来,阿原其实是幻觉。只不过是我和木园才能看见的,一种极为特殊的幻觉罢了。 比如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和阿原成为朋友不久之后的某天,学校课程结束以后,我和木园并肩走出校门。正是晚间的回家高峰时段,周围有很多学生在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声音,把我们叫住。 “喂!耕平!淳男!” 声音极大,好象连飞鸟都被喊得落下来了。我和木园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阿原正向我们摇着手。 可是,听到阿原的声音只有我们俩。所有的人都毫无反应,好象没事儿似的照常走着。实际上,周围的世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作为证据来说,停立在电线上的麻雀对这么大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而且好象并没受到什么惊吓。 也就是说,能看到阿原的身影,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我和木园。因为这是我们的幻觉,那当然。 冬天,车站点心铺的老太太死掉的时候,我们到店里当了一回强盗。当然,把这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阿原。 “听说,车站的点心铺,马上就不做了呢。真的,是听我奶奶说的,反正这个铺子也要不做,把剩下的点心偷出来也不要紧。” 阿原的家在隔壁的城里,可这家伙礼拜六会一个人到奶奶家里。因为和奶奶感情很好,所以每周六都在奶奶家过。她奶奶家就在我家附近,我们三个人基本上就趁周六聚在一块儿玩。 这一切,都是木园在几个月前就作好的设定。可是我们俩并不认识阿原的奶奶家。只设定在我家的附近,却没有特定出具体位置。所以,到了晚饭时间时,和我们分开的阿原究竟跑到哪里去,我们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们还是被阿原哄骗着,掉进了去打劫点心铺的圈套。 根据阿原的建议,我们决定在那天夜里行动。半夜偷摸离开家,在离车站点心铺不远的地方会合。那是一个冬天的寒冷夜晚。 我第一个到了集合的地点,然后到的是阿原。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靠近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面对发火的我,她边吐着白气边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 她穿着带毛球的毛衣,虽然是冬天却穿着半截的裤子。耳朵和鼻子冻红了。 在木园来之前,我和阿原紧紧靠在一块儿忍耐着严寒。这家伙在那天夜里嘴里还嚼着蓝莓口香糖,所以吐出的气都是甜的。当然,那种甜味儿也是幻觉。 顺便说一下。阿原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确实感到了凉意。然而,那也是我的幻觉。那家伙吐出的白气也是幻觉,在路灯下的影子也是我的幻觉。她真的不存在。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我的五官感觉却全体一致赞成,认可了阿原的存在。眼睛、耳朵、鼻子、全都凑在一块儿出了错,都看见了所谓的阿原这个幻觉,就和她存在一模一样。实际上,我们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觉得冷,而是暖融融的。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吧。 木园到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偷偷走进车站的点心铺里。点心铺里只住着老奶奶一个人,她的儿子儿媳住在附近。所以在这天夜里,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闯入没人的铺子。 结果,我们拿到了大量的点心还有玩具什么的,塞得两只手满当当的。 不过,阿原只是看着这一切。正确地说,是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和木园双手满是猎物的时候,阿原只是空着手。 我们并没有去问阿原,为什么她两手空空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家伙仅仅是我们的幻觉罢了,所以即使是十日圆的点心的重量,她也根本搬不动。就是说,阿原对于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事实理所当然,却也非常重要。幻觉,是只有我们感觉得到的幻觉。因为我们看得见听得到,阿原才得以存在,可她却根本不能触摸到任何物理法则。 那天,被阿原握住,变黄了的我的手,那也是我的身体出现错觉,感到痛才出现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人,被没有点燃的烟头戳到手,却出现了烫伤的痕迹。好象是一个介绍催眠术的节目。那个烫伤,是利用催眠术让人相信烟头带火,从而造成的。我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肉体,是依靠精神而运作。人这种东西,只要认定了什么,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 关于这事儿,那晚阿原没说什么。可是,自己作为一种幻觉存在,并且与我们不太一样这个事情,我想在那时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在点心铺得到的东西,我们都藏到了下水道入口的附近。这个地方成了我们三个人藏起来的家。 在点心铺发生的事情瞬间就被传开了。而据说大人们之间流传的是,这八成又是阿原搞的鬼吧,阿原做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因为她就是坏孩子的代名词,就是那个阿原干的。大概是这么说的。 小城里的所有人,对所谓阿原这个女孩子的存在深信不疑。不,不仅如此。平时就觉得阿原可恶至极的人,据说还“像是看过形似阿原的女孩子”。 比如说妈妈就这么说过。不过,当我反复地追问“什么时候?在哪儿?”之后,妈妈又很疑惑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哎呀,究竟在哪儿呢,不过,确实看到过啊。就像传言说的一样的模样,没有错。隔壁的石桥家的妈妈就说见过她。不过耕平啊,你不会是和阿原交上朋友了吧。那可不行啊,不能和那样的坏孩子交朋友,也不能讲话。你要是看见她,要马上和妈妈说的哦。” 我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结着伴儿成了中学生。我和木园在同一个中学,阿原去了邻近城市的中学。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阿原并没有去上学吧。从来没听说过幻觉也可以去上学的。可是,她给我们看的学生手册看起来像是真的,而且她的校徽也确实是临近城市中学的校徽。不过我想,这一切其实都不存在。校徽也好学生手册也好全都是幻觉。 在当时,比起这件事情来,还是身高不如阿原更让我觉得愤恨。我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玩儿了快要三年了,在此之前我的身高一直是三个人中最高的。阿原说:“赢了你啦”,然后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后背,就超过了我。 就是这段日子里的某天。平时都聚在桥下下水道入口附近消磨时间的我们,不知怎么决定那天之后到我家里去玩。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就变成了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下水道这个地方很容易打发时间,所以几乎没有过在谁家里集合一起玩儿的先例。下水道不热不冷也没有熟人,所以阿原来我家应该还是第一次。 我养的狗在院前叫了一阵子以后,他们就脱了鞋进到家门里,两个人都没有我懂规矩。而且,此时阿原脱掉的鞋,当然也是幻觉。我和木园都能看见,也有触觉。和真的感觉很类似,不过别人看起来应该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的。 他们的眼睛迅速地把我的房间扫了一圈,然后开始摆弄装饰在架子上的怪兽塑料人偶。其实,这一类的玩偶我还有很多,只是放在下水道以后就不见了。正如那时木园说过的,下起大雨后,下水道里溢满了水,所以我的玩偶就这么随着雨水流到了下水道的深处。因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玩偶,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妈妈打开了房间的门。当然,妈妈是看不见阿原的身影的。 “哎呀,你好淳男,难得到我们家来啊。耕平,你来一下。” 妈妈向我招手,在房间前面跟我说话。房门只有一扇,所以屋子里的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应该也能听得到这对话。 “耕平,你刚才是和淳男,还有阿原在一起说话吧?你们在偷偷和阿原交往?” 我猛地一下,感到大事不妙。我知道,妈妈只听着那些不好的传言,所以总认为阿原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说:“并不认识阿原这个人”。因为,就在身后的房间里,这个阿原可正在听着呢。 如果我站在阿原的立场上,若是听到她对妈妈说:“并不认识耕平这个朋友”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被朋友背叛,而伤心不已吧。 所以我对妈妈这样说: “啊,嗯,是朋友啊。” “朋友!?你说什么呢?就跟那个阿原?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和她讲话的吗?” “……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坏阿。” 我说完这句话,妈妈再次用很大的声音,向我说明了阿原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跟大人过不去,还说她是个没救的家伙,并还命令我,再也不能和阿原讲话。 我很少反抗妈妈的命令,通常只要妈妈一发火,我就害怕得立刻屈服了。可是,只有那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屈服下去。 倒不如说,是因为房间里的阿原能够听到我和妈妈的对话,想到这个,我心痛了。 妈妈总算走了,我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房间。我想听到谈话的阿原肯定正生着气呢。然而,阿原却是一副很寻常的表情,只是说了一句:“好久的谈话啊。” 木园只用口型对我说:“你这个笨蛋”。 他俩回家的时候,我也确实有这种感觉。 进家门时木园胡乱脱掉的鞋,现在被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妈妈留意到了之后重新摆的,可是阿原的鞋却被妈妈忽视,仍然散乱地放在那儿。 妈妈是不应该看得到阿原的鞋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不管看不看得见,这个问题是以前就存在的。不过,我还是很微妙地觉得阿原有点儿可怜。阿原一定是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的。 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呢。从那天起,凡是一提起要去谁的家里,阿原就会说:“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这样子回避开,一下子就离我们远远的。我想,阿原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吧。 有次,我为那天家里的事情,特意和阿原道歉。 “啊,不用了,我什么都没想哦,倒是我应该谢谢你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我,觉得很奇怪。这时的阿原看起来有些羞愧似的。 阿原并不像周围的大人们说得那么坏,无非是稍微不同地有些敏感,而且感情非常细腻罢了。对这一点,创造出她的我和木园,都非常清楚。然而,她却能和我们做那么久的朋友,这确实令人吃惊。毕竟,幻觉这东西一般都会瞬间消失的,猛地摇一摇也就没了。而阿原却真的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自从那回在下水道里迷路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下水道深处。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倒也进过里面,不过只在能够返回的范围内活动,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去过。 我们已经到过下水道的终点,那个积水的地方,这就足够了。我和木园都这么觉得。作为到达过那里的证据,我们已经把名字留在了那个城市的秘密文化财产上。 我每次回想起那个地方,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条在昏暗的水流里延续下去的道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木园也说,他也再不想去那儿了。 “那里沉睡着太多东西的灵魂。你想想看,由于大雨,河水涨潮,那部分水都流到下水道里了吧。这样的话,许多鱼也跟着河水一起被吸进去了。不久雨停了,溢满下水道的雨水就不知流到哪里去,可是被吸进去的鱼却再也出不来,就死在那里。我可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 我又想起下水道最底层那寂静的水面。没有波纹,静止无声。那是如此昏暗,难免让人想到死了以后魂魄是不是会来到这里。 有一天,我家里养的狗死掉了。起初并没有觉得特别悲伤。要说曾经疼爱过它,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整整过了一天之后,我才变得想要哭出来。 “说起来,那条狗最近一直被拴着,也没有带着它去散过步。它这是在无言地反抗呢。” 就这样从糊里糊涂的感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回忆起那些已然忘记的事情来。 它还是一只幼犬的时候,我就瞒着爸妈把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它好像很开心似的围着我转个不停。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冰冰的呢? 嘀嗒,水滴落下,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来。那是小狗戴着一个投射灯,正向着下水道的最底层前行的身影。是的,在那个水弯的对岸,就是来世啊。 怀着这个古怪的猜想,我钻进下水道里,偷偷地哭起来。 很不走运,我这个样子被阿原看见了。在我的生命里,这真是最糗最糗的回忆了。一个中学生哭丧的脸被女孩子给看到,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后悔的事情了。 “我可不会因为小狗死就哭鼻子。” 阿原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然后不自觉地,我脱口而出: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幻觉。” “……是是,是这样。那好吧,就当作我没看见。” 不久我平静下来以后,就对自己说:“我简直是坏透了。”不过,那家伙的举止言谈却好像真的忘了这回事儿似的,所以最终我也没能马上道歉。 在中学的期间我和木园是在不同的班级。我虽然也交了新的朋友,却并非是木园和阿原那样让我交心的人。新朋友们也知道阿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住的地区也一样流传着阿原的谣言。她为什么这么众所周知的啊,我就想。那轰动的程度,就和那个杀死鸡雏的女生事件一样。 我就沉默着,听朋友们的谈论。 “有关阿原的传言,都已经传到我读书的小学那儿了。而且,据说还是我哥哥朋友的老师亲眼见到的呢。” “看过成长为中学生的阿原的人大有人在,说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一定长成了个肌肉敦厚的大壮女了吧。” 我大吃一惊。 “哦?是壮女?!” “不是说小学的时候,她把附近的中学生都给弄到医院去了吗?” “不对笨蛋,是把看不上眼的老师的鼻子给咬掉了!” 这时,在旁边听着的女生们又接上话: “我看到的阿原可是很瘦的哦,个子也是很普通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你见过?” “之前我出去买东西在街上走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短发的女孩很像。那人肯定是阿原没错!” 哇!这么厉害!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喂,咖啡罐没有阿原的情报吗?” 朋友问到我。“咖啡罐”是他们给我起的昵称,是从我的名字“管耕平”加工出来的。 “我对阿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还有,在别的班里,木园淳男好像被叫作“畿野鲣”。(日语中“淳男”与鱼类“鲣”同音。) 那个冬日,阿原一个人郁闷地呆在下水道里。 在离下水道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会有火炉搬进来,风吹不进来,所以有这个就足够暖和的了。 那天,我到下水道里时,看见木园和阿原被火炉围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阿原的奶奶去世了。” 木园向我解释道。 阿原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真是差劲啊,耕平的小狗死的时候,我还说过自己不哭的。在那种难过的时候,我还让耕平生气,真是对不起。” 她把手举到火炉上,继续说。幻觉也是会冷的东西吗?我想。 “可是那个时候耕平的话也好过分!说什么‘你不是幻觉么?’啊,我觉得很伤心呢。” “抱歉。” “我好像是映射到你们视网膜上的幻影,反正。就好像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得到的白日梦一样。我确实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奶却是真的存在的。也许你们并没有看到过,可是我也有家的。我经常留宿在奶奶家里,进了家门,奶奶就会给我做饭吃。虽然说讨厌我,但还是会拿出腌菜来。我也有自己用的被褥,房间也有。还放进去很多换穿的衣服。我讨厌别人随便动房间里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还会对清理房间的奶奶发火。那个时候奶奶的表情好像很孤单。尽管我全都能想得出,可是我确实是你们俩的幻觉,对此,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起自己是幻觉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那个时候的阿原,让人觉得心里很没底。没戴棒球帽,也没穿沾着鼻涕的毛衣。就是一个到处都有的,穿着极为寻常的女孩子。丝毫不像过去那样活泼,而是很安静的样子。 那天开始,阿原在和我们告别之后,就坐公车回到邻近城市的父母家里。她的奶奶过去一直一个人住着一栋房子,这回阿原的父母好像决定要把这房子给卖掉。 我和木园好几次把阿原送到巴士车站。我们三个人在车站等一阵子,不久巴士就来了。车门打开,阿原迈着轻松的步子登上车里。我和木园向车里看去,这时司机把视线投过来,好像在问“不上吗?”司机是看见我和木园站在车站等候,才把巴士停下来的。他并不知道阿原已经上了车了。飞驰而去的巴士里,阿原在最后一排向我们摆手。就像个孩子。 我家附近住着一家姓石桥的。石桥家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名字叫做伸宽,我总是叫他小伸。 小伸和我关系交好,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学三年级正是升学的一年,而当时我特别讨厌学习,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木园很早开始对学校的课程就失去兴趣,成绩始终就不怎么好,可是他只是努力学习了一阵子,成绩就飞快提高了。另外,木园真正痴迷上拍照也是那个时候。就在我苦着个脸向阿原请教功课的时候,他就边说“真可怜真可怜”边给我照了很多照片。 在我们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人,反而是阿原。我和木园解不出来的问题,作为我们幻觉的阿原却能麻利地解出来,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有一天,我在桥下向阿原请教功课,疲惫不堪,于是就到百货商场里的玩具屋去逛。我从小就最喜欢玩具屋,所以这天一到这里,就感觉日常积压在胸的压力还有郁闷仿佛得到了恢复。在那里我偶然遇见了小伸。小伸正在店前盯着电视游戏里的演示画面。我因为正好有这个游戏,所以把幼儿园的小朋友当成对象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全当是消散一下功课的压力。看着小伸极为羡慕的表情,我的心情好极了。 也不是说从那以后我和小伸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只是那天以后小伸经常到我家里玩。当然,是为了打游戏。 木园和阿原知道这件事情后一直笑话我。可能是觉得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和幼儿园小孩一起玩游戏是件稀奇的事儿。 我可笑不出来,正愁着呢。小伸吃点心撒的到处都是,还流鼻涕,还把房间摆设的塑料玩具的脑袋揪下来。虽然不是说想把他赶走,不过我的房间已经一天天地被变成小伸的儿童房了。 有一天,下水道入口处的地方被小伸给发现了。我和木园正在桥下水泥地的空地打扑克时,小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追问起来,好像是跟在我身后来的。小伸看看我,又看看木园,会心地笑了。 阿原也呆在那个地方,而且就站在突然现身的小伸旁边,她看见小伸完全是一副没看见她的样子,不由得悲哀地垂下了眼睛。发现我正看着她,她又缩了缩脑袋,很为难地笑着。 我对小伸说这可是个秘密啊,可是还是担心。木园也说,他不会转眼就去跟别人乱讲吧。可过了好几天也没听到关于下水道的传言。小伸确实保守了秘密。与此同时,小伸开始经常到桥下跟我们一起玩。 之后,我和木园又到了同一个高中。到底还是高中,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有关阿原的传言。偶尔与过去的朋友见面提起阿原的事情,他们也只是说:“啊,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啊。”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只有阿原自己,到了一个和我还有木园都不同的高中去了(好像是这样)。有几次偶然在街上遇到过穿着制服走路的阿原。她穿着茶色的夹克衫,毕恭毕敬地怪怪的。我跟她摆摆手后,她就好像很高兴似的,像猫一样走过来。 “我正在找打工的地方。” 阿原这样说。一个是幻觉的女孩子想要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我觉得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吧,然而没过几天,我就听说她已经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在车站前不是有个书店么,我就在那里做收银。” 问起书店的名字和地方,好像在车站那还确实有那么一个书店。书店的名字,还有里面的装修,我都有印象。地址也确实不是不存在的地方。可是,真的想要去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错了路,最终也没有一次是成功到达那里的。 “对了,阿原穿着什么样的制服?” 我把书店的事儿和木园说了以后,他对制服倒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其实,阿原究竟进了哪个高中读书,我们毫不知情。每回问起是哪个学校的时候,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我把记忆范围之内的所有有关制服的样子跟他说明之后,木园的表情有点吃惊。按他的话说,那制服属于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才进得去的学校。问了学校名后,我也很吃惊。那个学校的层次可比我们正在上的学校高很多呢。 有一天小伸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撒尿了。从那之后阿原就讨厌起小伸来,叫他“小臭鬼”。成为高中生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探险之类的事情,可是我们都把下水道当作是自己的家一样。 小伸从一开始,就对我向着阿原讲话这件事情表现出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在他看来,我是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空间在讲话呢。 所以木园就跟他解释了有关阿原的事情。 “也许你看不到她,可是在这儿有一个可怕的姐姐哦。” 到底还是小孩子,小伸马上就相信了。而且小伸朝着阿原所在的方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笨……蛋!”。接着,又唱出:“阿原你这个笨……蛋!傻……瓜!” 阿原当即用拳头去打小伸的脑袋。可是她是幻觉,小伸根本看不见她,她是不存在的,所以小伸根本不疼。感到疼的,反而是去打小伸的阿原。就算作的再好的幻觉,也不可能移动得了有质量的东西。阿原用拳头去打小伸,就好像我们用拳头去打水泥一样。 “阿原现在像个凶老太婆一样怒火冲天的,你还是别说为妙。” 我这么一解释,小伸很高兴地故伎重演,再次把阿原给惹怒了。不过这回,阿原用拳头来打我了。非常非常疼。因为我是能看见阿原的。 然后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怎么搞得,那个小臭鬼今天也不来嘛?” 阿原作出很冷的样子,问道。我想可能年末正是很忙的时候吧。 小伸不到桥下来已经有大概两个星期了。在那之前,他是经常到桥下来玩的,而现在连我家都不去了。“可能是得了感冒,在家睡觉呢吧。”我回答。 “嗯,清静一点也好。” 阿原这么说。我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了小伸不来的原因。 当时,在我们家附近,每天夜里都有暴走族出现。说是附近,可是我们家倒也不在路边,而是稍离开一段距离。不过,小伸睡觉的时候,耳边摩托车的噪音还是特别大的。暴走族经过的时候,小伸就会哭,然后因为睡眠不足就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了。 “说小伸睡眠不足,不过耕平就能睡着么?” “这家伙本来就迟钝嘛。” 阿原和木园说完这些话,两个人又单独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我从木园的手里拿过蓝色塑料水桶,并且要我在深夜到某个地方去泼水。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阿原的命令。 地点是在郊外某条有急转弯的马路。那是一条缓坡的路,我遵照命令,在深夜把那里泼满了水。 第二天,我听人说,暴走族的人在那里出了事故。好像是在冰上滑倒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被送到了医院,所幸的是都是骨折或者磕伤而已。 “有‘请减速行驶’的标牌,不过他们没减速。” 木园说。 不久,又有传言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泼水让那些暴走族滑倒的。 “肯定是阿原干的,她可真行啊!” 还没过几天,大人们就在私下悄悄议论。 第三节 高中一年级的新年我们是在桥下迎接的。元旦是阿原的生日,然而我们却一次生日都没给她过过。即使准备蛋糕,身为幻觉的阿原也是吃不了的,同样,蜡烛她也吹不灭。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三个人总是打牌而已。 扑克牌是阿原拿来的,所以尽管它是并不存在的幻觉,我和木园倒是都能看得到,也能用手抓牌。 假如,我们玩那扑克牌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们的姿态,看起来正是那种紧盯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有时还会突然大叫出来的样子。 可是,那一年阿原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是工作太拼命,累到了似的。 “她家里,好像用钱很紧张。妈妈住院了。” 木园悄悄告诉我。木园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阿原谈话。我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真是靠不住,难免有些黯然。 “所以说,她就打更多的工?” 我和木园过去设定的是:“阿原会因为双亲而吃苦”。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说这么草率的话。所以,我们又尝试着作出了“阿原是资本家的女儿”这种设定。但之后,阿原并没有因此而得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是幻觉的事情。” 有一天,阿原说道。 “比如说,我无法触摸到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无法移动事物。即使是触摸小伸的脸颊,它也像石膏一样坚硬。可这样,还能称为‘我摸过’么?因为我像是你们做出的梦一样,一旦从物质角度上干涉了别人,就会造成很坏的现实中的影响。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去上学,却能够很正常地和别人讲话,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可是,在我世界里的‘学校’也好,‘打工点’也罢,却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为了构成‘阿原’才让它们出现的一部分。‘奶奶’也是。尽管你们并没察觉,潜意识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不见你们,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可是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和你们玩呢?” 听到这,我这样说。 “可是这一辈子总会有一回,我所在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二者之间的隔膜是会消失的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在物理性质上。” 木园这样说。 阿原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高中二年级梅雨季节里,连续多日都是瓢泼大雨。这个城市本来降水量就很多,不过那一年的梅雨季节很特别。也许我会终身难忘。 下雨后河水增多,在我们经常聚会的那座桥下,到处都被淹没在水里。下水道也是一样。这一会儿下水道的入口处,一定像个无底洞一样咕嘟咕嘟地吞吸着雨水吧,一个雨天里我看着窗外,瞎想着,突然抖起来。脑袋里想到那里,我就不禁浑身发冷。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脸色苍白地进来了。刚才还在哗哗下的雨,已经要停了。 “隔壁的石桥说他家的小小伸宽从白天起就没看见他。好像也不在家,这种雨天,能跑到哪里去啊?” 我那时想,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儿。外面昏沉沉的,但是还不到一片漆黑的时间。那以前应该能回来吧。小伸毕竟已经小学一年级了,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让身边的人担心的事儿。 比如说,在夜里八点还没回到家里,他的父母都要给警察打电话了。我抱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到桥下走了一趟,发现他正在下水道的入口处睡得正香。 “没事儿的,肯定是藏在抽屉里了之类的。” “可是,到处都找遍了呢。” “就算找好几遍,也还是会有发现不了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城市,水灾事故很多,所以才很担心。小伸宽可千万别掉到河里了。” 到了夜里,小伸也没有出现,结论性的证据却出现了。在附近居住的大爷说,他在白天送板报的时候,在河边看见一个很像小伸的男孩子。 妈妈的表情显得更担心了。小伸掉到河里的传言,马上就在周围传开了。 雨在夜里停了。我睡也睡不着,向河的方向走去。说到的目击到小伸的河,正是有下水道入口的河。 迷迷糊糊的小伸,是不是像平时一样想走到桥下,结果掉到了河里了呢。他是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期那个地方因为涨水所以已经在水下面了,还跟平时那样去那里玩了?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河的岸边,很多大人们都拿着长棒在河里拨弄。手电筒的亮光沿着河岸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祭祀节日。 在那里我遇到了木园。木园好像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 “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我这么问道,木园回答得冷冰冰的。 “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在白天么?可能性很小不是么?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了。木园说。木园阴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咔嚓,把四周的光景都拍了下来。无论如何,一旦出什么事情,我也再也不想看你的照片了。我也这样说。 第二天我有课,不过还是在家休息无所事事地呆着。天空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最终,昨天晚上小伸也没有回来。 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打来。妈妈说“是淳男君哦”,我听了以后,拿起话筒直接就挂掉了。 “我去散步了。” 妈妈说完就出了家门。我很自然地就向河边走去。昨晚的那些大人们已经都不在了。从妈妈那里听说,他们正在搜索河的下游。大人们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下水道的入口处。 河的水量只比平时稍稍多一点。这样的水量应该不会有水流入下水道里。 在桥附近我遇见了阿原。 “哎呀,好久不见啊。” 阿原笑着向我招手。因为连日下雨,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不在桥下会合了。所以一到梅雨季节我们就很少见面。当然,阿原到我和木园的家里来就另说了,不过她从不来。 “怎样?还好吗?……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把小伸的事儿跟阿原说了。起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我在恶作剧似的玩笑,不久知道我是当真的时候,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也像松鼠或者什么似的不安起来,束手无策。 我刚向阿原讲完小伸的事情,就听吱地一声,一辆自行车在面前停下。是木园。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就不高兴,索性扭过头去。 “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我给你打电话了。” 木园向阿原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叫“正好!” “小伸的事,是真的?” 阿原揪住木园问道。说是揪住,其实并没有揪住木园的衣服。 “不管怎么说,掉到河里应该是真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才知道。是个好消息。” 木园的眼镜闪烁了一下,语气很自信。此时此刻,我和阿原期待的表情就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聆听圣人的神谕一样吧。 “今天,在小学的早会上,校长好像专门说到小伸的事情了。哎呀不行,现在没有时间慢慢说了,现在必须抓紧一切时间。” 木园看着我们的眼睛,继续说道。 “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小伸的幽灵在小学出现了。说是幽灵,其实仅仅是声音。身旁明明没有一个人,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救我……’。听到声音的是小伸的同班同学,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她说确实是小伸的声音。那个小姑娘吓坏了,好像当时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可是,在四周怎么找都没找到小伸。这事儿在学校里传得可凶了。” 救我……这声音我似乎也听到了,在头脑中挥之不去。木园到底想说什么? “耕平,现在不是站在这不动的时候!阿原,带路的事儿就交给你了!真的,阿原在这儿真是好极了!” 木园把手电筒握在我手里。 蹬的一下,阿原开始跑了起来。 “还不明白吗?那个女孩子听到小伸声音的地方,正是钱包掉过的地方啊。掉到河里的小伸,奇迹般地被吸入到下水道里。不对,说起来可能是他正要到里面去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然后,在被冲进去的途中,被什么挂住了还是怎么的,就在那个顶棚有铁格子的地方,小伸叫出了声音。而且,正好有女生听见了。这么多幸运的事儿凑到一起真是个奇迹啊,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 我们几个以阿原为首,急冲冲地赶往下水道深处,那个顶棚里嵌着铁格子的地方。 可是,小伸并不在那里。 “一定是,被冲走了。” 那难道,我们要把整个下水道都找遍吗?!我担心地想。 “如果是被冲走了……会不会在最底下那个,积水的地方呢?” 木园话音刚落,阿原就扔下我们,飞速地跑掉了。不管怎么样,阿原很拼命地努力着。那种架势让我都开始怀疑,我们认识以来她是否如此拼命过。 没有办法,我和木园只好让拿着的手电筒滚起来,一直一直向下走去。这样的话,应该能够到达那里。 如此这样要到下水道的深处去,还是小学以来第一次。下水道里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定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原因。潮湿,还发出一种生臭的气味。可能是鱼什么的腐烂掉的味道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空间的大小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我们的身高应该已经有所增长,难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阿原,这个名字,是猫的名字。” 一边走着,木园一边说。 “耕平在我的房间里也看过猫的照片吧?那是阿原一世,现在的阿原是二世。是小学四年级发生杀死鸡雏事件时,突发奇想编出的名字。阿原本来是我幼儿园时养过的猫的名字。” “那时,不知为什么,我跟老师说阿原是一个女孩子,这真不可思议。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撒谎说是个女孩子的。” “……最开始时,阿原一世是一只公猫,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我并没察觉到它是只母猫。可是,它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就在马上要生小猫之前。我老爸把死掉的阿原装在纸箱里,在雨天里让它顺着河水飘走了。可是,就在漂走之前,我好象听见,在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作出很微小的声响。说不定,就是小猫仔。我想,阿原虽然死了,可也许肚子里的猫仔却活着,于是就在箱子里出生了。不过,压根就没有确认的时间,老爸就让它顺河漂走了。当然,那条河,就是那里的河。” “你说是在雨天,那么,那只猫也许被吸入下水道里了。然后,也许就沉入了我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 “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害怕,对那个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木园的猫的故事,和我把小鸡雏放到排水沟里漂走的故事非常相似。 那天,我们还是小学生,木园像在听以前看过的电视节目的解说一样,很不耐烦地听我讲述自己的罪过,他那时大概是把自己和我交叠在一起了吧。 这么想来,我觉得似乎能够理解庇护自己的木园的心情了。当时的他,应该是借助庇护我,而想要拯救自己吧。 对木园而言,创造阿原这件事情,其实是为了让小猫重生吧。阿原并不是猫的化身,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幻觉。而且,她大概也是木园对猫们作出的一种赎罪行为也说不定。 而我,只不过是在木园和阿原这样的关系中,横插了一脚罢了。但我并没意识到这点,并像让小鸡雏重生一样,对作出阿原一事举手赞同。 ……还是我想得太多了吧。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走出了最下层那条很大的隧道。我们忽地紧张起来。 和以前一样,水积蓄在那儿。应该是昨天流入下水道的水,都汇集到了那里。不过,水位却和以前来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构造呢?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也格外地少。用手电筒向水面照去,如同汽油一般的黑色水面,摇曳着反射出光来。是摇晃着的,虽然应该是没有风的。 他在那。轻飘飘地,小伸仰面漂浮着。在他旁边,是腰部以下泡在水里的阿原。她像是在游泳,连头发都浸湿了。阿原用手拍着小伸的脸颊,很怜爱地凝视着他。真的就像母亲一样,即使现在我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之后,我们确认小伸还在呼吸,于是由我背着他回家了。木园不停地摁着快门,把周围的样子拍成照片。 因为已经失踪有一天以上,所以大家对小伸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就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还能把他带了回来,于是我和木园都成了英雄。小伸的妈妈热泪盈眶地感谢我们。被大人们如此对待对我来说还是第一回,所以我还想是不是趁此机会索要些什么。 被问起在哪里发现小伸的时候,我们回答说“他被关在小学的体育仓库里了”。至于被看到在河边,则解释为那是正走向学校的途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河里已经被到处找过了,而且我们也不想让人知道下水道入口那个地方。 这样听着的大人们,只是说了句“是吗,这样啊”就适可而止了。好象并没发现小伸的衣服都湿了。当然,我和木园成为英雄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本来还想跟父母要个电脑的,结果他们听了就说“说什么呢”,拒绝了我。 那之后一个月左右,我把电脑的事情跟阿原讲了,她这么说道:“哎呀,真是没用啊,你撒谎也不撒个能让自己成为英雄的谎吗?比如说,从阿原手里把被诱拐的小伸给救出来,之类的。反正我已经有过杀害鸡雏的前科了。” “关于这件事情真的过意不去!我再也不会让你替我背负罪名了!” “我可没在意呢!” 这么说着,阿原笑了。从下水道回来后总是发呆的阿原,能这样很自然地笑出来,我看着真的很开心。 这段对话,是和阿原两个人边走路边说的。阿原向着公车站走去。四周很昏暗,天已经黑了。这之后阿原将要一个人回家了。当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处的那个家,只存在于并不存在的阿原心里,这个家,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 四周虽然昏暗,公车站的路边却有路灯,地面上阿原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当然,那影子也是幻觉。 不久巴士来了,正好我们的对话也刚刚结束。我想这正好。司机看见了我,把门打开了。阿原回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起来真小。啊,是的,我这才发现,很久以前我的个子就超过她了。她已经上了高中,却还戴着紫色的棒球帽,虽然起初就戴着,不过和最开始比起来,这家伙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我这样想。 “……小心啊” 实际上很短暂的时间,我却觉得像是花了好久才说出分别的话来。阿原迈着轻快的步伐,噔噔地上了车,巴士发动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笑着跟我摆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原。 第二天的早上,看电视的时候,里面播放了交通事故的新闻。事故发生在非常近的地方,是超越了三、四个车站之后从一座稍大的桥上掉落的事故。不知怎么一辆巴士和一辆大型货车在桥上相撞,巴士就那样掉到了河里。 司机和大部分的乘客都死了。只有一个小孩子,奇迹般地得救了。 死者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死者,共计六人”,最后的第六个人,是阿原的名字。 咦?我想了想,又看了报纸。发生事故的巴士,正是昨天阿原乘坐时间的那辆巴士。 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哎呀,一点儿都不知道啊,不就在附近么,唉,死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我又盯着电视看了看,显示出的,还是“六个人”。啊,是这样,我很快就理解了,这个仍然是幻觉而已。 在妈妈看来,就是“死者,共计五人”吧。并没有错。实际上,显示屏也好,报纸也好,也都是这样写的。只是对我来说,第六个死者,是特别给我看到的……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木园一直在桥下等阿原。不论如何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种心情,总也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阿原是幻觉啊,怎么可能死于事故呢?我们总觉得,当我们心情沉闷地在下水道入口处等待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出现,再突然喊着“我来了!”,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不知等了多久,阿原也没有来。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呢。” 从木园说这句话起,我开始慢慢接受了阿原的死。不,我不知道用“死”这个字究竟对不对。阿原原本就是幻觉,所以也许用“消失”这样的词可能更合适。可是,对我们来说,还是觉得她就像“死”了一样,所以觉得很悲伤。 “阿原的妈妈,也会很伤心吧?” 我这么说完,木园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道: “怎么能想到阿原的母亲!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还想要更多的人难过吗!?” 不久之后,他就从高中退学,到很远的一条街上进修学习照相机。 我呢,继续心不在焉地学习,就这样送走了漫长的高中生活。看到最后的成绩单时,妈妈都要气晕了。不过没什么,我不在乎。 然后,事故过去了一年…… 木园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才走进咖啡屋。他看见坐在我身旁的小伸,多少有点惊讶。之前我没有告诉他,要把上小学二年级的小伸也带来。 在桥上,已经放了很多花束。 事故留下的痕迹毕竟已经被修复过了,不过看到了坏掉的扶手,还是可以想见,哦,巴士就是从这跌落下桥的。向下俯视看去,这里很高。不知阿原是不是没有痛苦地死去的呢,我想。不过,我又想到,对于阿原来说,“没有痛苦”或者“快乐”这样的词汇可能并不恰当,于是不再想下去。因为她毕竟是个幻觉。 风嗖嗖地吹着。放好买来的花,我们合上了双手。小伸模仿着我们。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阿原的事情来。尽管已经时隔一年,可是关于她,事无巨细我都记得起来。她的姿态,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那么,这种感觉……,就像又看见她一样。 我就这样,痴迷于这种幻想,觉得好像一睁开双眼,就能看见头脑中描绘出的阿原正站在面前。心中默默地期待着,我睁开眼睛,她当然不在眼前。 “回去吧。” 木园说。小伸和木园的手牵在一起。啊,我点点头,转过了身。 风把衬衫吹得呼啦啦作响。 正要返回的我们面前,站着一个孩子。戴着紫色的棒球帽,穿着半截短裤。 我大吃一惊,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阿原?” 不,不是她。仔细地看着孩子的面孔,那并不是阿原。是个不认识的男孩子。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道了歉后,男孩子疑惑地说: “莫非,那个阿原,是死在巴士里的那个戴着帽子的女人吗?你认识那个人?” 我和木园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个孩子怎么会知道阿原的事情? 详细地询问之后,那个孩子原来就是在那场巴士事故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少年。在整整一年以前,他好像就坐在巴士里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的位子……那时,阿原坐的,也是最后一排……” “嗯,一开始我还以为最后一排没有人呢。” 少年点了点头,继续说: “可是,在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不知何时坐到我身边的一个女人,把我抱紧,这样我才得以没受重伤地活了下来。大家都说,没有死真的是个奇迹。那个人戴着一个紫色的帽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戴同样颜色的帽子。那个时候,姐姐真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呢。我还闻到一种口香糖的甜味儿。可是,那个姐姐大概就这样死掉了吧。妈妈说要去登门道谢来着,可是很奇怪的是,好像在巴士里死掉的都是男的。” 我们走进了咖啡屋。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味着少年说的话。 伤心的心情并没有改变,可是,之前我一直对阿原的死耿耿于怀,现在了解真相后,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我有空要去学习潜水。” 我对木园说。 “然后,我要被冲到下水道深处,把过去的那些玩具重新捡回来。你知道么,被冲到那儿的怪兽塑料玩偶,现在这个时候正能卖个好价钱呢。” “哎?要这么说,还得再重新做张下水道的地图呢。如果没有领路的东西,你就算到了里面也回不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数着步子数走吧。不过,在那里面可能会发现更了不得的东西呢。” “更了不得的东西?” “谣言说,在这周围好像埋着金矿呢。就是说,建设这个下水道,就是为了隐藏这庞大的宝藏。这样想来,不就能明白,为什么在地下会有那么长的一条隧道了么?唉,只是谣言而已。” “好啊,现在就去找它吧!” 这时,两杯咖啡和冰点刚好被端上来。 “啊,对了。你曾经说再也不想看我的照片,所以我一直没给你看。瞧!” 木园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阿原被照到了相片里。对于不认识的人看来,是肯定看不见阿原的,一定以为是景物照。这是只对我和木园才有意义的照片。 照片的最后一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墙壁而已。 “那个,是下水道最底层的墙壁。大概一年前,把小伸救出来时我照的。” 墙壁上,在“耕平”和“木园淳男”两个名字之间,用唛头笔写着——“阿原”。 “啊,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在我们身边了呢,这个阿原。这个文字也一样是幻觉吧?” 听见这句话,小伸从冰点上抬起头来。 “阿原姐姐,我还记得呢。” “啊,你可不能忘了她呢,小子。不过,阿原的样子你是没有见过的吧,因为你看不见她。” 听见木园的话,小伸摇了摇头。 “不啊,见过的。” “撒谎!” “可是我确实在一个昏暗的地方见过她。我漂浮在一个像是水的地方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很害怕。阿原姐姐这时来到我身边,我才不哭的。反倒是阿原姐姐看见我的样子,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去救小伸时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原,小伸是能看见的啊。 “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在那儿呢,小子。你还记得吗?” 木园这么说完,小伸拧着眉头回答道: “骗人,你们不在的。” “这家伙,竟然把我们的事儿给忘了。” 木园耸了耸肩膀。 如此说来,我们与阿原竟然相处了有八年之久。虽然,幻觉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要说我们的关系,阿原如果不和我们一起玩的话,恐怕会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呆下去吧。阿原不也这么说过么:“去了学校,我和谁都能正常地交谈,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而如果我是幻觉的话,我认为还是幻觉的世界更快乐。幻觉和居住于现实世界中的人一起玩,大概只有承受接连不断的孤独和疏远感吧。就算她是我们多么绞尽脑汁才创造出来的人,她也没有理由和我们在一起。 我向木园问起这个事情后,木园也只是说:“啊,还是有很多理由的吧?” 正要离开咖啡屋的时候,我说: “知道吗,阿原这家伙,以前喜欢我哦。” 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可是木园却相当吃惊。 “什么,你知道了?” “啊?” “不是,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是阿原一直不让我说的,因为如果告诉你,她死了耕平会很伤心的。我呀,很早以前阿原就跟我商量来着,她说我喜欢耕平,应该怎么办。时间大概是中学时,在你家里,你护着阿原那时候,在那之后吧。这个问题可复杂了,因为是幻觉喜欢上了人。她在喜欢上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接下来是不可能怎么样的。作为旁观者来看,这个事情本身就不正常吧。所以,我只对她说,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向你表白这条路,而是选择了作为朋友而长久地在一起这条路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八年的时间阿原都没有消失过。这是因为,她不想消失。 第一节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庄遭到了一场严重的流感侵袭。由于没有医疗知识,村民们只能被动而毫无抵抗的接受死亡。有些家庭失去了劳动力,不知所措的过着日暮途穷的生活,有些人甚至失去了所有家人,只剩下自己一个。 有一对夫妇,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他们把已经变得冰冷的孩子放在草席上,整整一天一夜都沉浸在悲叹之中。在贫穷的时期下,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孩子的胳膊像树枝一样的细。夫妇二人把孩子放在一个小小的棺材中,打算找个环境好的地方下葬,于是二人抱着孩子的棺材上了山。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了,周围也暗了下来。郁郁葱葱繁茂的树木遮挡着月光,在黑暗的笼罩下,夫妇感到一种难以招架的压迫感。附近没有人家,抬着棺材的手中承担着孩子过于轻的体重。 突然,夫妇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人。 身后传来沙拉沙拉沙拉沙拉的声音。 妻子正要回头看的时候,丈夫阻止了她,并说:“大概只是树叶的声音吧”。 不久身后又传来了人的脚步声,而且听上去非常像是个孩子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的响着。 妻子再一次准备回头一看究竟,丈夫再一次阻止了她,说:“在这种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什么小孩子”。 接着,身后响起了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妈妈,妈妈,回头看看我啊”这样声声的呼唤着。这声音,不正是自己明明已经死去的孩子的声音么?刚刚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身后哪里有什么孩子,直挺挺的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石目。是她模仿了死去孩子的声音在呼唤着母亲。 只要是看了石目眼睛的人就都会变成石头。妻子就这样保持着回身的姿势变成了石头。 男人吓得紧闭起双眼,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睁开眼睛,不可以看面前的女子,不然就会变成石头的。 石目的脚步声慢慢的逼近,粘乎乎的触摸着男人的脸颊和手臂。男人努力的忍耐着不睁开双眼,就这样什么都不看的丢下手中的棺材,和身边已经石化的妻子,从山上跳了下去。 第二节 升入小学后不久,我就搬到了父亲的家,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之前生活的地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些回忆已经随着母亲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余味。 唯一一点还勉强残留在我脑海中的古老影像,就是那些和父亲家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所留下的些许记忆碎片。而这些记忆也已经变得黯淡失色了。 我只依稀记得那时的房间十分狭小,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窗上的木制窗框十分的粗糙,墙上还挂着照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照耀在母亲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不知道是因为逆光的原因还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太小,总觉得母亲的影子好大好长。我躺在那里边翻着身,边听着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现在,即使是长大成人,走入了社会,这些古老的影像和摇篮曲的歌词还是从来不曾忘记过。 小学时期我都是在没有妈妈的状态下成长起来的,只有爸爸,爷爷奶奶,叔父和我一起生活。 我家在山脚下,虽然地势极度倾斜,但是我家的房子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建在林中的空地上。虽然很旧,但是五个人住的话还是非常宽敞的,有一半以上的屋子都是空着的。屋前斜着一条下坡路,经过它去上学的时候非常的轻松,但是放学回来时爬上来却很困难。在坡路的两侧时不时会有一些称阶梯状的水田,所以为了抄近路,我往往会穿过田间小路去学校。有时也会改变路线,冲过灌木丛或是陌生人家的院子跑去学校。 在去学校路上的分叉口处有一间小巧雅致的像佛堂一样的小建筑。说是像佛堂一样,其实只有小孩子身高那么高的佛龛,被建在树丛之中,安静得隐蔽在淡淡的阴影中。 佛龛里面供着一位地藏菩萨,周身被蜘蛛网包裹着,凑近过去可以清楚的看到佛像表面十分的光滑。地藏菩萨是没有眼睛的,并不是因为有谁恶作剧把佛像的眼睛抠去了,而是在最初建造的时候就是这样设计的。对于外来的人来说,这一点一定非常的有趣。在我们这里,至少在小学生的活动范围内所见到的地藏菩萨都是没有眼睛的。 虽然我们还是小学生,但是对于为什么地藏菩萨一定是没有眼睛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当时,我和朋友们经常玩的游戏中,有一种叫作“蒙眼鬼”的捉迷藏游戏。 首先通过猜拳来决定谁做鬼,然后蒙起“鬼”的眼睛,“鬼”就这样蒙着眼睛去抓四散逃开的人们。如果做鬼的人朝向了没有人的方向的话,逃跑者就必须边拍手打着拍子,边唱“鬼先生,这边,向着击掌的方向”,来告诉做鬼的人自己的所在方向。如果被鬼抓到的话游戏就结束了,也就是说被抓到的人就算是死掉了。 以上是普通的捉迷藏游戏,此外,还有另外一种玩法。做鬼的人并不蒙上眼睛,而是逃跑的人蒙上眼睛。由于被挡住了视线,所以在奔跑途中常常会有人受伤。通常我们这样玩的时候都会把范围设定在神社内。这间距离我家不过5分钟路程的神社破旧得似乎连神也不愿意来借宿,但是,对于我们玩耍来说,大小却是刚刚好。 蒙着眼睛逃跑的时候,不可以伸手去探前方的路,要全力的跑。无论是前面有坏掉的石灯笼,还是地上有突起的树根,都是不可以停下来的。因为只要被鬼抓住就死了。因此,每年都会有两三起事故,要么就是有人骨折了,要么就是有人磕掉了牙。流着鼻血,全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在不停逃跑的我们,在旁人看来一定很不正常。但是,不论发生多么惨烈的事情,我们还是每天重复着这个游戏。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个游戏有意思,恐怕也是受了这里流传的一个古老的传说的影响。因为这个传说,我们一半是抱着义务和锻炼的心态在玩着这个捉迷藏的游戏。 这样危险的游戏是应该被绝对禁止的,但是不可思义的是,没有一个大人这样做。反而是那些因为害怕在冲跑中受伤而不敢全力奔跑的孩子,会受到从附近路过的大人的责备。并且大人会强制的要求他们一定要全力的逃避疯狂的鬼。 大人们总是说“不好好做蒙着眼睛逃跑的练习的话,是会被石目变成石头的呦”。像爷爷奶奶这样年纪的人对于石目这个名字,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起。如果不小心口误提起了的话,就马上双手合十,向着山顶处很恭敬的拜几次。 石目也写作“石女”。 是一位从很早以前就在爸爸家乡广为流传的故事的主人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听来的,总之,不知不觉中我们这些孩子就都知道这些故事。 有的故事说一位死了孩子的母亲听到呼唤转过头,随即变成了石头。有的故事说在山中迷路的人去路过的人家借宿,结果那里就是石目的家。有的故事说石目将人变成石头的眼睛是一双特殊的眼睛,而他真正的眼睛藏在怀里。还有的故事说,如果石目真正的眼睛被刺穿的话,他就会因为太痛苦,而自己变成石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了解了,这些传说并不是事实。也许恐怕只是给一些当地的历史加上一层警戒,教训的外衣,故意讲给小孩子的神话故事。 当到了小学高年级,对这一内幕了解了之后,玩这种捉迷藏游戏的孩子也就渐渐没有了。大家开始玩一些更高级的游戏。 附近的同年级的孩子们开始流行起了钓鱼,于是我也不得不时常一起到河边去。那个时候,这一带有一个打架很厉害的男孩子,大家都围着他玩。并不是因为崇拜他才这样,而是因为如果拒绝了他一起玩的邀请的话后果会很恐怖。所以他开始钓鱼的时候,我就只能也跟着去。 水流十分湍急,大块的石头随意的在水中滚来滚去。有的孩子还爬到向河中央突出的大石头上,坐在那里钓鱼。河水十分的清澈,河底突起的石头与水流撞击着,发出悦耳的声音。不过,我很讨厌钓鱼。那时我总是想,要是可以不用吊什么鱼,能呆在家里画画画什么的该多好啊。 那个夏天,就这样想着,我慢慢地从朋友圈里疏远了出来。为了不被那个打架很厉害的男孩子发现,我总是表面上装成很享受钓鱼的样子。 将渔线甩入水中,然后固定好钓竿,做成一种马上就能钓上鱼来的状态,然后借口说要去别处找蚯蚓,从而离开正在钓鱼朋友们。临走前还不忘拜托朋友说“要是有鱼上钩了就马上叫我”,但是不会有鱼上钩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在鱼钩上放鱼饵。 沿着河岸稍走一点,就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 途中道路变成了向上攀起的坡路,在河面和地面之间,形成了有一定距离的悬崖似的地方,从那里下去,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所在了。虽说是悬崖,也还没有高到跳下去会摔死的程度,但是想要毫不受伤的下去看上去也是不可能的。不过真的鼓起勇气往下跳的话会发现其时下去也不是那么困难,因为下面刚好有个高度合适的落脚地。只是,悬崖下面什么也没有,长满了青苔,而且是很小的一块空间,如果把脚垂进水中的话,刚好够一个人坐着。 在这里一点风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着也会冒汗。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投下轮廓分明的树影。我坐在悬崖下的秘密基地里。因为下来的时候要手脚并用,所以穿着短袖渗着汗水的胳膊上沾满了沙土。 初次被这个地方吸引还是之前几天的事情。那天我是因为脚下一滑,摔下来的。我身上的伤疤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是爬下这个悬崖的时候留下的吧。左手的胳膊肘流着血,心脏在胸膛里狂乱的跳着。抬起头可以看到刚刚摔下来的地方还有小石子掉下来。缓冲了我掉下来的冲力的是一层厚厚的青苔,密布在地面和岩石的表面,大概已经生长了几十甚至上百年了。一部分青苔因为我的冲击而掉了下去,随着河水被冲走了。可以说这次事故对我和青苔来说是两败俱伤。 没有了青苔,潮湿的黑色地面久违的暴露在了空气中。我仔细去观察刚刚还被青苔覆盖着的地面,发现在那里埋着一小块看上去像是手的形状的石雕。挖出石雕拿近了仔细观察,那精密的做工使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感动不已。虽然只有手腕到手指这样短短的一截,但是却可以肯定这是模仿小孩子的手雕刻的。略长的指甲,指纹,筋骨的脉络,甚至好像还有胎毛。胖乎乎的有着小孩特征的手就像从石头里膨胀出来的一样,摸上去没有弹性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只手没有摆任何造型,只是保持着一种很自然的状态。给人一种仿佛正要去抓什么但又正在犹豫不决的印象。这总使我忘掉这只手其实只是一个雕刻,而怀疑他是不是什么时候会动起来。而且,即使真的动了起来,我大概也不会太惊讶吧。 我把那块石雕带了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的把它当作我自己的宝物。 我一次又一次的画着这只手,画画技术很快就长进了不少,但是看着我的画总是感受不到那份激动,那份看着石头时觉得他随时会动起来的激动。 第三节 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里,同事N老师倒在了一棵大树地下。我凑过去,确认他还有呼吸。于是便边呼唤他的名字边用力的摇着他的肩膀。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两三下,醒了过来。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刚刚脚下一滑,从这个陡坡上面掉下来了”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了看那个好像是被巨大的勺子掏出来一样的陡坡,这样摔下来居然都没有死,这使得在学校像魔鬼一样被学生们害怕的N老师也面部抽搐,不禁后怕。 站起来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脚肿得很严重,看来是无法再走了。 “没关系的。” 他一边因剧烈疼痛而流着汗水,一边掩饰着痛苦,勉强得笑着对我说。 我们现在就在家乡附近的山里,但是离儿时玩耍得地方还是有很远距离的。 似有野兽出没的山野小路一直绵延至山顶,顺着逐渐清晰的水流声向下走,没想到在路边有一个这样的斜坡。从很早开始就没有人再爬过这座山了,所以山中地形的相关信息十分的贫乏。这一定或多或少是受了关于那个女人的传说的影响。 背着不能走路的N老师爬上这个斜坡是不太可能的。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刚刚还照射在身上的阳光已经慢慢被周围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就这么坐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 最后决定我先一个人爬上去找救援,N老师先留在这里等几个小时。 然而计划彻底搁浅。斜坡上的土十分的松滑,我就像掉进碗状的沙坑怎么也爬不上来的蚂蚁一样。回到先前的那条小路上去似乎完全是没有可能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在我们面前沿着坡道下面有一条沙石小路。虽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是既然有路就肯定曾经有人从这走过。 于是我就背着N老师,沿着这条路向山下走去。 和N老师说起要在暑假来爬山是之前在中学的职员办公室里的事了。当时正是放假前的繁忙期,他来找我询问学校的暑期安排,于是聊了起来。 我们来自于同一个町(日本地方行政区划之一,以人口规模而言比村大,比市小),并且都在这所我们的母校里执教。N老师比我大一届,教社会科,家住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 第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父亲家也在那个町,就在山边那一带的时候,他边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边表情复杂的说:“啊,那一带啊。我小的时候有骑车去过那里呢。不过,虽说如此,我和你好像是从中学开始认识的吧。你当时要是参加了柔道部的话,作为后辈,我可是会很照顾你的呢。” 我当时入学的时候加入的是美术部,现在已经成为了是美术部的顾问。 我们很快就聊得很是投机,于是决定暑假一起去玩。 “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爬山。” “爬山?做这么累得事情,你还真是厉害啊。我就连在学校爬个楼梯都喘得很呢。” 作为美术老师的我当时正在一张张的给学生的作业打分。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掌握明暗的处理而进行的鸡蛋的素描。对于只通过这么一张画就来判定一个学生的绘画技术的做法,我充满了怀疑。但是为了可以尽早的结束这无聊的工作,我飞快而潦草的给每张画打着分。 我打算让学生们画些风景画来当作暑假的作业。能认真的去完成的学生,不知道今年又能有几个。身为老师的我却偏偏对于看学生的作品感到十分厌烦。他们的画和我的一样,毫不生动。画中的人并没有在校园里呼吸着的感觉。这样的画是不值得一看的。 就这么随便的应和着和N老师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不知怎么着,最后就变成了他和我一起去爬山了。 今天清晨的时候,我们聊起了来爬山的原因。 他一身轻便的着装来到我家。我的叔父端了茶出来。现在只有我和叔父两个人一起生活。因为N老师常常来我家玩,所以他和叔父也很熟络了。我们三个人都是单身汉。 去爬山是为了寻找母亲的遗体。听了这话N老师变得兴奋起来。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呀。” “算了吧你,身为教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很不合适的。” 据说我的母亲去了山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这件事情是在我高中毕业三个月后,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成为我唯一亲人的叔父告诉我的。小的时候告诉我母亲是因为得病而去世的说法只是个谎言。 母亲留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得很美,在我二十岁之前这些照片一直摆在桌子上。从小学开始,对于母亲的记忆就只有这几张照片了,此外,还知道母亲是位摄影家,仅此而已。 “她是很美丽的女人!远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叔父十分惋惜的说,“虽然并不出名,但是,即使是生了你之后,她还是希望可以继续做摄影家。” 父亲带我回爷爷奶奶家一起住的时候,叔父还是个高中生。夫妻吵架。原因只是因为母亲不怎么管我。对于母亲对摄影的热爱,父亲和父亲的父母并不给予理解。他们坚持认为母亲应该放弃自己的爱好,专心做家事。 但是母亲并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摄影事业,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一定会得到世人的认可。结果最终和父亲决裂了。 “那天晚上,她说希望可以见上你一面,于是就来了,不过你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安稳的睡在蚊帐里” 叔父说,母亲站在玄関那里哭了,说是要见我一面。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奶奶看着你的妈妈却说:‘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成体统,要是被邻居门看到了,是我们家的羞耻。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要是你再来接近他,我们就叫警察’。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严厉的表情。” 不一会儿,甚至远从叔父的房间都可以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哭声消失后,叔父打开窗户,看到筋疲力尽的母亲瘫坐在地上。三个小时后,叔父再一次打开窗户看的时候,母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曾动过。 “早上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而之后,邻居们之间开始传起了风言风语,说在黎明破晓之前,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向山中走去。” 然而之后并没有人从山里回来,所以父亲家以外的人都以为肯定是看错了。 传言中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我的母亲吧。叔父回忆说,那天他所见的站在玄関那里的母亲就是穿着红色的衣服。母亲一定是因为我的事情,还有自己的摄影作品得不到世人的认可的事情,等等烦恼使她万念俱灰,最终想到了死。 在那之后不久,母亲的摄影集就出版了。看了母亲出版的摄影集,我立刻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虽然和我不在同一领域,所以我无法做出准确的评价,但是至少,在我看来,母亲已经是一个最接近我理想中的摄影家的人了。 “摄影集的版税怎么处理的呢?” 一直静静听着的N老师问道。 “全部由爸爸收下了。因为妈妈自杀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所以母亲被人们认定是一位下落不明的摄影家。” N老师凝视着母亲的照片。那一晚母亲的装束大概和这张照片上的一样吧。照片中的母亲穿着红色的衣服,胸前还有绣有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终于,N老师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真是个美人啊,唉。” 不久,我们就被四周的黑暗所包围。本来打算趁着天亮的时候就回去的,所以没有带任何照明的工具,现在只能借着昏暗闪烁的星光,勉强看到脚下的路。 N老师虽然是位柔道高手,却并不是彪形大汉,而是位肌肉线条流畅,体形匀称的男人。因此我背着他走路还是可以的,但是对我这种不怎么强壮的身体来说也快要到极限了。 之前他只说了一句“不胜感激”,就闭上了眼睛没在睁开过、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道路好像是一条平缓的曲线一样。明明是向着下山的方向走的,现在却好像超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前进着。 雾越来越浓了。 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某种重物被拖动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发现是N老师的腿垂了下来。看来我已经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疲惫不堪了。大概是因为支撑着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拖着他在走的状态。 然而我更担心的反而是N老师,明明已经受了伤的腿还被这样拖着走,却没有发出任何疼痛的呻吟。我想该不会是死了吧,不过仔细一看,发现紧闭着双眼,不停的冒着冷汗。确定了他还活着,我立刻松了口气。“得快点找个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得地方才行”我心里焦急的想着。 突然看到眼前有一丝光亮,就好像用针在四处弥漫着的浓雾上扎了一个洞一样。说不定有人家。不,必须得是人家。 我把N老师从新背好,向着光亮处走去。终于摸索着走到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的快要断气了。完全只是靠着惯性一步一步的向前迈着,好像是踩在柔软的地面上,有好像是走在铺了满地的坐垫上。 越来越近了,那丝光线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放大,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在那光源的周围杵着无数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第四节 古木的清香将我的意识从昏睡的深渊拉回到现实之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被子里,身上盖着一条手缝的由若干块破旧的碎布头拼接起来的被子。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很薄。 看上去像是一间民宅。屋子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四周用幛子围着。刚刚闻到的古木的清香似乎是这间屋子的古老的气息。纹理粗糙的天花板已经被熏得黑乎乎的了,屋里也找不到任何电灯之类的照明工具。天刚蒙蒙亮,幛子上贴的白纸泛着白花花的光,对于刚刚醒来的我来说显得十分的刺眼。 身边还有一床被子,N老师躺在里面。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随着他规则的呼吸,被子也一起一伏的动着。N老师睡得很是安稳。被子很小,再加上他的睡相也不怎么好,受了伤的右脚露在了外面。似乎有谁帮他治疗过了,上面缠着的绷带并不是我弄上去的,看着有些陌生。并不是通常医院用的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的那种绷带。是用撕开的细长白色布条来代替的。布条也不是通常的白色,已经有些变色发黄了。 忘了之前周身过度的疲惫,我起身准备站起来。肌肉感到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不禁小声地发出呻吟。 不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被安置在被子里的了。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我背着N老师赶路,然后看到一丝好似人家的光亮,于是向着光亮处走去。随着我慢慢靠近,光亮逐渐变大,在那周围似乎飘忽着很多的人影。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恐怕我是在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的晕过去了。 我缓慢的站起来,尽量不让身上的筋骨有大的动作。我必须向这家的主人道谢。 幛子好像浮在空中一样,轻轻一拉便开了。屋前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对面是宽敞的院子。 雾很浓,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中。这种状况大概走不了二十步就会迷路吧。我放眼在还看得见的范围内环视了一下。院子的一面墙是用砂子砌起来的,在雾中隐约有几棵树影。不知道院子到底延伸至何处,只是觉得是个非常宽大的地方。为了方便我们从走廊直接下到院子里,我和N老师的鞋都被摆在脚下。在离这里不远处林立着的许多看上去像灯笼柱一样的影子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些灯笼柱不规则的排列着,大小也不尽相同。它们的影子象是要把屋子包裹起来一样立在四周。在浓雾中想要看得更清楚的话必须再靠近一些。我虽然想那样做,但最终还是决定稍后再说。 我走在走廊里,寻找这家的主人。地板十分的干燥,仿佛上面还浮着白色的粉末。地板上凹凸的纹理刺激着脚底。地板并不是由长木条顺着走廊的走向纵向排成的,而是由许多短木条横向并列拼成的。与其说是人家,不如说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寺庙。大概是因为塌塌米是由厚厚的毫无弹性的硬木做成的吧。 房子很大。我边走边数着步数,但是由于怎么也走不到房子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就数乱了。左边是院子,右边是障子和木墙组成的屋子的外墙壁。我喊了几声,却没有人答话。 终于,走廊沿着房屋拐了个弯,障子的门紧紧的关着,我拉开门向屋内张望,屋里丝毫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走廊的尽头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地板中断在一间泥地的房屋前。看上去像是个厨房。在骤然变冷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使人鼻孔发痒的香气。石灶上架着一口沙锅,锅上冒着腾腾的蒸汽。香气就是来源于这里。可以确定,家里并不是没有人的。锅里煮着放了青菜的杂烩粥。 除沙锅以外都是些随便散放着的冰冷的餐具。没有什么碗柜之类的东西,餐具和锅之类的东西就这么直接放在地上。餐具基本都是木质的。虽然其中也有一些陶器,但是不是破了就是上面有裂痕,看上去不能用的样子。屋子的角落里铺着张席子,在上面粘着泥土的蔬菜碓得像小山一样。地上还有一张砧板,上面插着把已经生锈的刀。 离厨房最近的一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我虽然觉得很不好,但还是走了进去。屋里铺着被磨的很破旧的塌塌米,踩上去脚软软的陷在里面。屋子很宽敞,摆设却毫无情趣。但是和别的房间不同,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有人生活的气息。 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木质的台子,上面有四根长短不一的蜡烛。我凑过去跪下来,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小台子上沾满了蜡烛融化后滴落的痕迹。被蜡烛包围着,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木箱。形状扁平,大小刚好够放入一本书。 大概是个佛龛吧。看上去蜡烛好像是用来祭奠那个小木箱的。我伸手把木箱拿了起来,木箱轻得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好像里面放的全是空气一样。虽然箱子上有个小小的金属扣,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容易打开的。好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您是从哪来的”身后突然响起嘶哑的女人的声音,“但是,这样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你不觉得惭愧么?” 肯定是这里的主人了。我觉得有些窘迫,将箱子放回了原处。 “实在是对不起,刚刚我醒过来的时候,想到一定要和救了我和我朋友的人道声谢,所以不自觉的就擅自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起来。” 我转过身,希望可以拜见一下恩人的样貌。 “就那样呆着,别转过来。” 女人慌忙的说。 我就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一样,就这样背对着对方停在那里不敢动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虽然很无礼,但是希望您可以保持现在的姿势和我说话。” 女人的言辞虽然非常的委婉,但是却有种不容对方拒绝的压迫感。脖子后面一阵发麻,身后的人让我觉得一阵强烈的压力袭来。虽然觉得她的要求很是奇怪,但是却没有想要问原因。只是,像这样只有我以背面示人的状态,让我觉得不安且不知所措。好想和对方面对面啊。 “您在我饥寒交迫又筋疲力尽的倒在路边的时候照顾了我,对我来说是大恩人,可是这样以后背对着您,让我觉得实在是心中难安,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准许我见到您的样貌吗?” 女人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在我身后坐了下来,发出沙沙的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在说,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听我的什么意见。我也只好就这么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女人开始说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基本上和我猜想的一样。 因为谈话的对象并不在面前,所以视线终究无法定下来。虽然心中十分的不悦,但最终我还是闭上眼睛妥协了。由于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身后女人的存在感更加的膨胀。她沙哑的声音振荡着我的耳鼓膜。恐怕是个年岁很大的女人吧。光听她的言谈措辞,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位十分注重礼仪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却总让我觉得严厉,好像要强加于对方什么似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敌意。即使不是敌意,也好像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她觉得不可原谅。 我对她解释说我在山中遇了难,狼狈不堪的赶路,最终来到这里的。 渐渐的屋里变得凝重起来,从女人周围开始,空气逐渐变冷,凝结出固体的颗粒。身上不禁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努力的压抑着想要回头的冲动。 我和那个女人聊了一会,终于,她打断了这种交谈,听声音她好像是站了起来。似乎是进到里面的房间里去了。我舒了口气。 “趁着我现在回避,请你离开这间房间,回到你朋友的身边去吧。再过一会就可以吃饭了,因为这里是深山,所以只能准备了一些粗鄙的东西。” “哪里哪里,您的好心招待已经使我觉得感激不尽了。” 退出了房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N老师还在睡着。 我穿上鞋,来到了院子里。初次见到房子的外观,为其古老和宽大而震惊。房子只有一层。 刚刚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不肯让我看到她的脸呢?这个疑问还是不停的在脑中盘旋。边在踩着脚下的沙砾,边做着种种的假设,这实在是太离奇了,我不禁苦笑。 在我向那个女人借电话的时候,她说这里并没有电话。 “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不得不说,下山的路十分的险峻,背着你的朋友走的话十分的艰难,所以在你朋友伤愈之前,就请把这里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吧。” 目前看来,这家中连电都不通,这个女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和山下的村庄有没有交流呢? 乳白色的雾浓浓的包裹着我的视野,一时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置身梦境之中。渐渐的房子消失在浓雾中。与此同时,远看的时候模糊的灯笼柱的影子,轮廓开始清晰起来。近看才发现,林立在四周包围着屋子的无数影子并不是什么灯笼柱,而是石头。貌似人形的石头! 因为着急所以忽略了拉开门时手上的力道,顺势打开的门发出爆竹一样的声音。 N老师睁开了眼睛。本以为他一定会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躺在被子里,但是我想错了。他慢慢的坐起身,边摸着右脚上的绷带,边说: “我们的运气好像还真是不错啊。” 我向她说了刚刚那个女人的事情。 “关于那个女人不肯让我看她脸的这件事,N老师你怎么看?难道,那个女人是……” “你想说是那个‘看了眼睛就会变成石头’的女人?说什么傻话呢,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为了制止呼吸开始局促的我,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说起了刚刚在外面的石头的事情。他透过开着的门向外撇了一眼。 “你是想说那些石像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之后就都变成了石头?” “石像”一词使我心中一紧。石像,也就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东西。而那些雾中的人形石头,可以叫做石像么?第一个闯入我视线中的是一个块呈走路姿势的年轻男子的石头。身高和我差不多,溜肩膀。脸部的皮肤微妙的皱起,表情充满了痛苦。筋疲力尽的样子。生动的造型简直就像是个奇迹,让人不得不觉得这个男人是在边走边思考的时候,突然被神用镊子夹起,放进了一个石头袋子里面一样。 石头里面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我简直忘记了眼前的东西是个石头,而有种那个人似乎还打算继续边思考边赶路的错觉。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在河边拾到的那块手的形状的石头。于是我试着去摸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雾的缘故吧,石头表面细细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指。当感到他毫无弹性的时候,果然还是和当时一样,反而觉得很惊讶。如果那块手形石头,和这些人形石头都是被哪位极赋天赋的人雕刻出来的话,那么一定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是,我坚信,这些并不是通过什么精雕细啄而产生的。 还有一块石头的形状像一个老人。哪位老人盘腿坐在地上,皱纹密布的脸上浮满了笑容。看上去像是忙完农活,开始休息的那一瞬间的神态。右手举在额头旁,像是在擦着汗。如果说石头上的水滴就是老人流出的汗,我也不会感到怀疑。 老人的右手和头之间总觉得是没有连在一起的,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中间有一条仅仅可以夹入一张纸的缝隙。如果只凭凿子想在一块石头上完成这样的任务,不是太困难了么?而且在刻刀根本没办法触及的手指之间,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凹凸起伏的皱纹。 女人样子的石头,小孩样子的石头,姿态万千表情各异的石头多得数不胜数。每个石头之间的距离不密也不松,大概每个十步左右就有一个。 还有一块只是一根头发的石头。当然,用手使劲一按就断了。 这些石头还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石头基本上都是没有穿衣服,赤裸着的。” “哦,有意思。” 关于为什么石头人都没有穿衣服,我对N老师说了我自己看法。简而言之,这些人由于某种特殊的力量而被变成了石头,但是他们身上穿戴的东西却不会随之一起石化。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传说中的石目的话……” 那么,院子里面站着的那些石头人就可能都是因为看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所以变成石头的了。但是衣服却没有变成石头,保持着原状留在身上,随着岁月的流失,衣服都风化掉了。最后就只剩下了赤裸的石像。 “但是,衣服是那么轻易就会坏掉消失的么?即使是日晒雨淋,我也不认为会消失的一点痕迹都不留。” N老师对于这里的主人就是石目这一猜想表示怀疑。 “我没有看完院子里的所以石头人,说不定里面有一些是穿着衣服的。不过,这些赤裸的石头人难道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么?” “如果顺着S老师的话想的话,没准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的火灾。衣服在那时被全部烧光的。” “也没准是那个女人给脱去的,不过我现在也想不出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也有这种可能。不,肯定是这样。肯定是住在这里的这个女人脱去的。因为她需要衣物和布料。” “为什么?” “正如S老师所见的,这个家的生活条件十分的简陋。看着眼前明明还可以穿的衣物很快就会腐化掉,不可能放任不管吧。脱下来的话还可以做抹布什么的。这些拼凑起来的被子说不定原本就是谁的衣服呢。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什么石目的存在。刚刚说的话你听听就算了。” 无意中眼睛瞥向被子。被子是由各种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恐怕是那个女人自己手缝的。突然,两人同时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被子的一角有块红色的部分。只有那一处用的是红色的布料,而且布料上可以清楚的看出绣着一朵大大的向日葵。这个刺绣好像在哪里见过……在照片里!和母亲在照片中穿的衣服一样!叔父也的确说过,那一夜母亲是穿着红色衣服的。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石目的话,现在我们看的这个,就说明母亲曾经来过这里。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被变成了石头,站在院子里的某处,还保持着年轻时的样貌。 这无疑等于是突然发现了母亲确实死去了的证据。也许是想着了这一点,N老师用安慰的目光看着我。 但我确认为恰恰相反。母亲很有可能因此而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可以在石头中永远的保持着美丽的容颜。这一想法使我的心情立即无法抑止的激动起来。 “饭已经做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帮你们把饭菜端到这边来了。” 屋外传来女人嘶哑的声音。虽然门是开着的,但我们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她似乎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叫我们的。N老师起身要去看看那个女人,被我非常认真的阻止了。他应该是初次听到这个声音,但却毫不畏惧的答话道: “在下是N,刚刚才终于醒过来的,从朋友S老师那里刚刚听闻您对我们的诚挚与和善,真是不胜感激。您说要把饭菜帮我们端过来,也是因为考虑到了我脚上的伤吧。可是这样的话,您不是简直就成了侍者了么。我希望可以和您一起进餐。我们只求您让我们和您同时同地同量的一起进餐就行。太劳烦您费心的话,我们只会觉得于心不安的。” N老师提出了要三个人在用一个房间一起用餐的建议。我向他做着手势,告诉他我不同意这种做法。 “我很想更多的了解那个女人。” 他边小声的回答我边向我眨了眨眼睛。 女人好像是在思考,沉默了一会之后,接受了这个提议。从她当时的声音听上去,她仿佛已经看穿了N老师的好奇心,只是兴趣盎然居高临下的观察着小孩子们的游戏一样。 “我想您应该从S先生那里都听说了,请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看我的脸。” 告诉了我们用餐地点之后,女人就回去了。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我问N老师是否有同感,N老师同样从容不迫的说没有这种感觉。 我搀扶着N老师向用餐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女人故意整N老师,用餐的地方和我们住的地方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屋里并排的摆着两个很旧的坐垫,软趴趴的,坐在上面反而让人感到不舒服。坐垫都摆在墙边,之间只隔了三十厘米左右。代替碗我们的面前放着木板,上面有两人分的饭菜。面对着食物坐下来,就会呈面壁而背对着房间的状态。这大概是女人特意安排的。我们就这样面对着墙壁坐了下来。N老师因为脚上有伤,所以没法正坐。 视野所及只是一面满是裂痕的土墙。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那个女人,千万不可以看。 “因为你们希望可以和我一起用餐,所以虽然我知道有些粗鲁,但是请准许我坐在你们后面吃。” 女人好像是在房间的另一侧与我们背对背的坐下了。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如此。没准她就拿着刀就站在我的身后,而且目的不是为了做饭,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刀不刺下来的话,我也没什么感觉不是么。这么想着我越发紧张起来,心想要是没穿这种脖子后面露着一大块的衣服就好了。 饭菜就是我刚刚在厨房看到的冒着热气的菜粥。虽然只有这一样,但也算是我在这个家吃的第一顿饭。味道很淡。 我们就以这种背对着主人的奇怪姿势开始进餐。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我们咀嚼菜粥的声音。我的目光一直无法离开墙上蔓延着的裂痕。有种紧迫感。 冒汗,不只是因为饭太热。N老师和那个女人好像在试探着对方的动向一样都沉默着。但是在这没有交集的视线里我却看到了火花。我小心翼翼的小口小口的吃着粥,心里想着什么声音也不能出。本来我想着吃完了饭放下空的餐具的时候,多少肯定得出点什么声音。这使我感到很害怕。就像垒高的石头即使是遇到因叹息而形成的这样的小风也会坍塌一样,说不定什么不得当的小动作就激起了那个女人想再造两具新石头人的欲望。 不过幸好,餐具都是木质的。不会发出陶瓷的碗所独具的那种“吣”的一声尖锐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才使我的心没有因为过于惊恐而停止跳动。 “我想再来一碗。” 突然,N老师的话使屋里本来仅有的一点点声响也消失了。 在女人回答之前,我紧张的停止了呼吸,筷子僵在空中。 “好的,马上。” 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突然,面前的墙上映出了女人的影子,吓了我一跳。她果然还是真实存在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声音。 N老师保持着面壁的姿势,将手伸到后面,把碗递了出去。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不久他又接着问道。 “您是石目么?” 之后的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而我手中的筷子,还是僵在空中。 “啊,我还以为您会问出什么问题呢,原来也只是问了和别人一样的事情嘛。” 女人的声音中听不出惊讶,冷淡却有饶有兴趣。给我一种错觉,那声音像是源自墙上裂纹中最黑暗的底部,再透过洁白的牙齿飘逸出来一样。 “您是说还有别人和我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 “那他们后来都怎样了?” “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现在禁锢在院子里了。” 女人的这番话好像是凑到我们耳边说的一样,不停的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 “我应该可以把您刚刚的话理解为您自己承认您就是石目了吧。不过我一直相信,那只是一个传说。我是不会轻易相信您所说的话的。” “那么,您要看看我的脸么?” 过了好久N老师都没有做出答复。“不”,他最终回答道。与此同时,女人走出了房间,大概是盛粥去了。 我斜眼看向N老师,与他目光对视。 “说不定事情是有万一的。” 一股难为情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 “也就是说你承认那个女人就是石目喽?” “不,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也不会去看她的脸。” 女人盛了粥回来,再次站在我们的身后。她的眼睛总不会长在脚上吧。我最大限度的别过脸,尽量不被发现的看了看她的脚。 我看到了丑陋而年老的脚尖。并没有穿着袜子,脚只是被深色的布包着,像是岩石被凿子凿过而变成这样的一样。 第五节 从开始在这个家里住下开始,已经有一周了,一直无法和山下取得联系。很幸运,N老师的腿并没有骨折。现在已经恢复得柱着拐杖可以自己一个人行走了,但是走山路的话还是不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 不过,就算是他的脚好了,我们也没有打算要离开这里。最初决定来山里是来寻找我母亲的,现在目的还没有达到。 太阳升起来了,在阳光的映照下周围弥漫着的雾气也闪着金色的光辉。每天都雾蒙蒙的,没有一天是完全放晴的,周围环绕着的山峦一直都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影子。我仔细的检查着那些石像,一座一座的寻找我的母亲。石像有很多。石像上都没有穿衣服,所以看上去区别都不大。有的时候甚至会一座石像重复看了两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在每座看过的石像上都做了标记。在那些看过的石像的脚下写上一个我名字的头文字字母S当记号。 想找到母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天,像每次一样,我在偌大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一尊尊的石像。又在一尊石像的脚下写下S的记号后,我坐在地上休息。刚刚做记号的是一尊年轻女子的石像。石像跪在地上,看着夕阳的方向发呆。如果她穿着衣服的话,大概就能知道她是哪个时代的人了吧。平和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修长的头发还保持着飘舞在风中的样子就被变成了石头。看着这恐怕人类是无法再现出来的一根根美丽秀发,我的手不自觉的抚了上去。就在马上要碰到却还没碰到的瞬间,针一样的石头丝就断掉了,撒了一地。心中流过一丝懊悔。 顺着女人目光的方向望去,视线所及是一片山丘。坡度很平缓。多余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在雾中可以看清的范围里只有沙石和将地面掩埋了的无数的石像。无声的世界在无限的蔓延着,难道,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么? 我站了起来,继续开始检查这些相互比邻的石像。 几千位动作静止的人。初次见到这样的景象时的惊讶是难以忘怀的。要在如此多的石像中找到母亲,这种困难程度让我感到绝望,但同时又有些许感动。 我在寻找母亲的同时,也在顺便探索着周围的地形。最终我发现,这里是一个被山环绕包围的盆地,没有可以去山脚下的路。 女人家的前面,横着一条碎石路,我和N老师就是从路的一头来的。但是,说起路的另一头连着何处,其实这条路画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从我和N老师摔下来的斜坡下穿过,又回到了这个家里。也就是说,在这个浓雾弥漫的盆地被一个呈巨大的环状的小路所包围着。在这条路上,不论向着哪个方向走下去,最终都会来到女人的家中。 只是绕着小路走上一周,也要花去整整一天。石路的一侧是朝向盆地的中心的,目之所及基本都只是沙子和石头的世界。不过,这种毫无情趣的世界也不是无限蔓延的。走着走着周围的景物就变成了杂木林,还可以看到耕地和水田。眼睛恢复了对黑白以外颜色的知觉,而且还看到了做饭用的收割好的农作物。背着N老师下山的那天,太阳下山之间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一带。 盆地的外侧有的地方是很陡的斜面,有的地方张满了密集的树木,完全不可能爬上去。就像一条天然的门槛,一旦垮了进来,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 途经一架小桥。短短的石制桥。桥上的三分之一都被青苔覆盖着,桥下有一条细小却湍急的溪流。在那个女人的家里吃过一次鱼,她肯定有在这里架网。 女人说她知道下山的路。这个出口到底藏在哪里呢?总觉得她似乎是以要等朋友的腿痊愈为借口,不想告诉我们。 和女人一起吃饭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考验着我的心脏。但是,渐渐的我已对此有了耐性,可以开始享受饭菜了。面对墙壁正襟危坐,吃着料理里的桃子。屋子的周围种着五棵桃树,时不时的有些成熟了的桃子可以吃。这里结的桃子很甜,也不涩,简直就是理想中的桃子的味道。 有时,正吃着饭的时候,女人会向我们打听山下的样子。不,应该说是人世间的样子更恰当。我和N老师会向她介绍科学是如何的发达。她会安静的听着。当然,那时的她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我们不得而知。对于这样一直生活在深山里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到底给她一种怎样的印象呢? “听了您说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我实在是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按二位所说,在那里有数不清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这是我无法想象的。那么多的人同时行动,同时说话,难道二位不觉得恐怖么?” 我还是告诉了那个女人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这么一直瞒着也没什么好处。 “来到这里的人全部都变成了石头。您的母亲恐怕也是如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里有一间仓库你可以去看看。没有上锁,变成石头的这些人当时所携带的物品都收在那间仓库里。” 仓库的们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后被打开了。混着各种怪味道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使我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胃要痉挛。 我想起了我自家的仓库。里面存放着农耕的耕地机,还有推着一些洋葱,芋头之类的东西。四周散落着稻草,充斥着恶臭。 仓库很大,都够做宅邸了,里面是一片漆黑。没有用来采光的窗户,在我打开这扇大门之前,仓库里似乎一直是密闭的状态。东西被凌乱的堆砌成了一面墙,被浓雾削弱的阳光浅浅的从门口照进仓库,和杂物交缠在一起。净是些很古老的东西,好像一碰就会崩溃化成尘土一样。 巨大的空间,就连太阳也无法将里面完全照亮。我用带来的打火石和打火金点擦出火,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来照明。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女人给我的。这个家里面没有电灯,貌似这个女人晚上都是靠点蜡烛来照明的。 稍微往里面走了一点,但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高高的天花板,漆黑的环境,简直就是一个好像宇宙空间一样的迷宫。要借着这点颤颤巍巍的烛光寻找母亲的遗物,简直就像在稻草堆成的高山里寻找一根针一样的难。而且说起来母亲当时到底带着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还很有可能什么都没带就上山来了。即使是找到了母亲带的东西,也不可能因此而知道母亲到底在哪,只能证明母亲的确来过这里而已。 还要向脚不方便的N老师汇报我所看到的情况,所以决定还是先离开仓库。他为了使脚上的伤可以尽快痊愈,每天都安静的呆在屋子里不敢动。不过最近终于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为了去看变成石头的人们而开始在院子里散步。柱着那个女人给的手杖,一根好像是神仙用的一样的手杖。他到现在还是不肯相信那些石头是由人变来的。 不知不觉的就回到了入口处,吹熄蜡烛。火焰瞬间变强,之后熄灭了。一瞬间,在火焰的反射下,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惊讶的觉得我似乎是在这些古物中看到了电灯的开关。 反光的东西有一大半被埋在杂乱的物品堆里。是一部很古旧的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刚刚那一闪似乎是闪光灯的反射镜反射出的光亮。 我伸手去拿,试图把照相机从杂物堆里拽出来,这引得相机上面压着的东西纷纷掉落了下来。相机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紧紧地连着一个女用的挎包,我在看到这些东西后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谁地东西。照相机已经坏掉了。挎包里只有一张古老的照片和一个化妆盒。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化妆盒里有一面镜子,我想说不定这还能派得上什么用场,于是带在了身边。我发现这个家里没有镜子。至于为什么没有镜子,我想是很好理解的。 看上去照片是在房间里照的。照片里妈妈和孩子都笑着。作为背景的那间屋子,还隐约在我的记忆里残留着一些影子。闭上眼睛,母亲唱的那首久违了的摇篮曲的歌词再次回响在耳边。我轻轻的把相片抱入怀中。 “我了解你相信那些石头本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的心情。我在看到那些石像的时候,老实说心里也觉得有些恶心。” “是么?我反而觉的有些感动。” 我和N老师都呆在我们的房间里。N老师一边换脚上的绷带,一边笑着向我耸耸肩。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比较受不了写实的画或者是雕刻之类的东西。特别是音乐教室里面挂的那些贝多芬,毕加索的画像,很是讨厌。不过我倒是比较喜欢福泽谕吉的画。” “你是说墙上的画像啊。不对,音乐教室里没有毕加索的画像吧。” 他边说着边往脚上抹那个女人自己配置的药膏。这药效果非常好,他的脚现在已经肿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总之,我现在还是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石目。虽然我对雕刻不是很了解,但是我觉得那些石像是人工雕刻出来的。喂,相信什么目光对视就会变成石头,这可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干的事情啊。” “但是,你还不是不肯看那个女人的脸。” “对,不看。因为就是不信但是我还是会胆怯不敢看。不过,如果我自己也变成石头了的话,那个时候说不定我就信了。” 很快又到了吃饭的时间。 N老师问那个女人平时每天都是怎样过的。 “一般都会在田地里,或者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我要是在田地里的话,还是不要因为疏忽而靠近我比较好。因为即使离得很远,如果看了我的眼睛的话,最后还是都会变成石头的。” 女人用她那一如既往的声音回答道。N老师有怎样的感受我不知道,但是当我听她说话的时候,每一句都让我紧张万分。如果真的有听神说话的巫女的话,那么她一定每一次都在体验着我刚刚的那种紧张。 恐惧。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但是,之后还会说些什么完全不知道。这种未知感让我觉得恐惧。 “承蒙您的关照,真是怎样都不足以为谢。我的脚伤能消肿到今天这种程度,也全都多亏了您配制的药膏。但是,对于我来说,还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您就是石目。我请求您,可不可以就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看看您将什么东西变成石头的瞬间。” 听了他的建议,我差点把筷子扔掉。 “N先生,您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啊。但是,可不可以请您收回您刚刚的提议。” “出于好奇心,我的做法可能实在不太妥当,但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了,可不可以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沉默了一会,女人做出了回应。 “N先生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我也就改变我的决定吧。吃过饭后,就请到种在玄関附近的桃子树下来吧。” 按照约定所说的,我们来到了桃子树下,但是女人却没有出现。 “请就保持着现在这样,看着桃树的方向。” 身后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背后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可以回头看。 “一会儿会有小鸟来啄桃子吃。我就把它……” 变成石头给你们看。 女人的声音像是就在耳畔响起。呼吸的声音也随着空气传来。我凝视着桃树,压抑着想要转头去看的冲动。 终于,如女人所说,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小鸟长着一身洁白柔顺的羽毛,在枝头轻巧的跳来跳去。小脑袋灵活的动来动去,然后悠闲的从树枝上跳落到一个成熟了的桃子上。 一瞬间,小鸟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确切的说,恐怕是瞥到了站在我们身后的女人的眼睛。 一时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桃子一下子从枝头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还保持着小鸟站在上面的状态。 “我田里还有活要干,先告辞了。还有,N先生,为了不对您脚上的伤产生不利的影响,还是尽量不要走动比较好。” 身后响起女人离开的声音。 我和N老师捡起了地上掉落的桃子。虽然随着桃子掉下来,小鸟和桃子已经分开了,但是,在掉下的那一刹那,小鸟的的确确是站在桃子上的。桃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上面有一些被小鸟啄过的痕迹和刚刚掉下来摔出的痕迹。但是,现在小鸟虽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已经不能再动弹了,颜色也由白色变成了灰色。 拾起来放在手中掂量,真切的感受到的确已经变成了石头。柔软的羽毛也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本应温热的体温也消失了,变成了冰冷冷的一块。很重。 “桃子会从枝头掉下来大概就是这重量的原因吧。小鸟活着的时候很轻,但是突然变成了重量很大的石头。桃子大概就是经不住这突然额重量变化,所以掉下来的。” N老师淡淡的解释道。 “你承认那个女人的力量了?” 他虽然有些懊悔的样子,但是眼睛里还是闪烁着光芒。 “不,绝对不承认。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一定会让你看看这个梦到底会做到几时。现在我的好奇心反而是越发无法抑止了呢。对了,S老师,你说过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见过一个小木盒子是吧?” “是在我刚刚在这里醒来的时候的事情了。我正在四处寻找这里的主人,无意中进了那个女人的房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小木盒子。” “啊,关于石目,在不同的地方流传着很多各种各样的传说。比如……” “有的人说,可以把生物变成石头的眼睛其实是另外的一对假眼睛,而真正的眼睛被她藏在怀里。是吧。” “而且,如果真正的眼睛被刺穿的话,最后石目会因为过于悲痛而自己变成石头。” “你是想说箱子里实际上装的是女个女人真正的眼睛?” “你说过那个箱子被小心的保护着,并且被装点得像祭祀一样对吧。那个女人如此宝贝的一定是那个盒子里面放的东西。按照传说所说,那里面藏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女人的死穴。” 看着他兴奋的目光,我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难道你是想趁着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里看看箱子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那个女人不是正在田里么。” 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样好的机会岂能放过。我把小鸟放入怀中,潜入了女人的房间里。一如之间一样房间里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不同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小箱子却不见了。 “你确定是这间屋子?” 第一节 我的胳膊上养着一只狗。 这只狗长3厘米,毛是蓝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只公狗。波奇虽然长得并不帅,但脸蛋很可爱,嘴里还衔着一朵白花。 波奇并不是一只真狗,它只是画在我皮肤上的一幅小小的画。 我跟波奇的结识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机会。山田是个聪明的美女,当着年级委员,不过她跟我一样,朋友很少。依我看来,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于她后背上刺的樱花。但山田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懒洋洋地读着一本叫“月刊tAttOO”的杂志。 我们当时并排坐在宿舍里一个微暗的、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过裙子传来,连我的腰都觉着凉。明媚的阳光下,远处有一帮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们,不时能听到她们的叫喊声。 我并不讨厌这种阴郁的感觉。 “我高中毕业以后,准备学习手艺,继承我家的家业。” 山田嘴里咕哝了一句。她的语气很随意,我差一点没听到。 明年我们就升高三了,可我还从来没想过以后的路怎么走。 我张大了眼睛看着山田,结果她连头都没抬,眼睛仍然盯着铺在膝盖上的那本怪怪的杂志,我只能看到她嘴角有着一抹清凉的微笑。 “也就是说你要学做扎青师了?” 山田点了点头。 “最近女扎青师增加了,爸爸那里也来了一个女人,学刺青的。对了……”山田合上杂志,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额头上的我。“铃木你还没来过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学后来我家店里玩吧。喂,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啊。” “没事,就是因为你突然说起这样的大事,弄得我有点想吐。” “想吐?吐什么?吐掉刚才吃的炒面面包?” 山田的父亲是一个扎青师,主要做日本画的刺青,把龙、花鲤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来,山田家的店风格有点像理发店,非常干净,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来还想象着广告牌上有某某书法高手写的潦草笔迹呢。”店的门前给人的感觉很好,门上写着金色的“tAttOO”字样。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荡不羁呀。” 我这样对山田说,于是她看了看我,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样的,噢,因为我们店主要是从事的是日本画的刺青,所以这个行业里的人也会来。也有不少年轻人来扎刺青哦。”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观音图什么的带回家呀?” “才不是呢,图案有各种各样的。有的人从目录里面挑选,还有的人事先自己设计好图案然后拿到我们店里来。” 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迎面就是等候室。等候室里放着一盆赏叶植物,还有一张朴素的黑色沙发。墙壁是白色的,给人很干净的感觉,就像是牙医的候诊室。 山田让我坐在等候室里,自己则走到了店的里间。我从备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我还以为是本杂志,原来不是。书上登着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说图,好像是本刺青目录。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种类的图案。 忽然有个人影投到我手里的杂志上。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低头看我。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她嘴里说出的是生硬的日语,原来是个外国人。 她的旁边站着山田。 “这个人现在在我们店里学刺青,是个中国人。” 我一下慌了神,这倒并不仅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外国人面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长得很美。这个女人穿着黑色的套装,戴一副有色的眼镜,耳朵上戴着许多耳环。 这个中国人竖起无名指,说了一句“请多关照”。就在这个瞬间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面用紧张的语调做着自我介绍,一面心里想着: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要把她弄晕然后带回家。 “实际上她就要离开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国了吗?” 她摇了摇头,据说她想到美国去研究激光技术。我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什么激光,不过听她说去掉刺青的时候要用激光,只是在日本这项技术还不太发达。 “我今天是来跟师傅告别的。” 这个中国人用结结巴巴的日语解释道。 “这个人扎的刺青可漂亮了。对了铃木,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她给你扎个刺青吧。” 对于山田的提议我要是在平时的话肯定会拒绝的,但是十五分钟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店的里间,坚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谁让我迷上了这个中国人呢,没办法呀。 店的里间放着床和椅子,真的很像医院的诊室。估计准备在背上扎刺青的客人要俯卧在这张床上吧。 我准备把刺青扎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扎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着腿对我说道。 “喂,山田,我身上没带钱,没问题吗?” “没事,她今天好像也没准备要你的钱。” 我看了看那位中国姐姐,她正在为闪着银光的针等器具进行消毒,听到山田的话之后,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本来扎个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万日元。 房间被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看不到一粒灰尘,看来是间无菌室。窗户边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花,遮光帘只拉下了一半。墙壁上挂着猫头鹰挂钟。 椅子的旁边是一个垃圾箱。我往里边一瞅,发现了一些卷起来的、沾着血迹的面巾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会不会疼呀?” 山田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吗?” “事实上可能每个人情况都不同,有人觉得疼,也有人扎的时候竟然睡着了。铃木你嘛,应该没事吧,我们就姑且这么认为吧。” 那位中国姐姐坐到我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开始了扎刺青的工作。 我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 至于刺个什么图案,我在被带到这个房间之前就决定好了。我只对那位中国姐姐说了一句:“你给我刺只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个“OK”,然后给我看了看插图集,上面有很多狗的图案。我在等候室里已经自己决定了刺哪种图案。 我哗哗地翻着插图集的时候,忽然在其中一页感受到了一种宿命般的缘分。那一页上画着狗的图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当时想道:如果把这只狗作为我的幸运符,让它一辈子陪着我该有多好呀。于是我一瞬间就决定了要刺这个图案。我记下那页纸的页数,告诉了中国姐姐。她竖起大姆指,说了句“交给我吧。” 好像要先在扎刺青的地方临摹出图案。这项工作中国姐姐似乎轻车熟路,她用的是描图纸。原理好像是这样的:用复写纸把底稿复写到描图纸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涂上药物来接收图案,这样图案就被临摹到我的皮肤上了。 虽然山田这样解释给我听,不过我根本没听进去。每次中国姐姐那张美丽的脸靠近我的时候,都会传来一种香味,我哪有心情听山田的解释呀。实际上连画出来的图案我都没看一眼。 接下来要用机器来穿线。中国姐姐拿出一个三根针构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肤上穿起线来。胆小的我把脸别到一边,闭上眼睛,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疼。这种感觉就像用镊子拔毛似的,一秒钟内有几次连续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来,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图案。 这时猫头鹰挂钟响了起来,猫头鹰的那种叫声听起来特别傻。 “铃木,你要不要看本书?只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细心地为我考虑。 “嗯,我想再看看刚才那本插图集,想看看那只小狗。” 中国姐姐又拿来其他的器具,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针,比刚才的那个器具多了两三根针。这个好像是用来涂影的。 我一边翻着插图集,一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果然还是疼?” “嗯,有一点。” 其实不太疼,不过我还是这样回答山田。 接着中国姐姐用一束捆起来的针来上色。针的数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最终完成。 “虽然现在颜色看起来怪怪的,不过几天以后就会变成漂亮的颜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蓝色小狗的图案,向中国姐姐道了谢。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点了点头,十分钟以后她离开这里去做渡美的准备了。我感到很遗憾,刚才要是拍张纪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艺真好,狗的图案这么小,她却画得这么可爱。” “我已经想好了,这只狗就叫波奇。” 波奇现在老老实实地面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问什么问题似的,歪着头,嘴里衔着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长得很小巧。 “对了,我刚才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那个中国人是不是会经常把别人说的日语听错?” “这个嘛,偶尔是会听错。不过她才学了一年日语,会说就已经很厉害了。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我把狗的插图集拿给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页纸上画着一只很凶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里流着涎,看起来很真实。 山田皱了皱眉。 “这幅图好棒啊。” “我应该告诉那个中国姐姐这一页的页码了呀。” 我就是这样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过我还得忍受接下来几天的奇痒。扎刺青的地方痒得不行,不过山田告诉我不能用手挠。 三天之后,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痒了,波奇的蓝色也变得鲜艳起来。我感觉刺青与我融为了一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是我原来想要的那幅,不过这个也不赖。我常常看着左臂上部的小狗,脸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买什么好东西了啊?” 美莎绘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这样问我。 当时我们在一个咖啡店里,我和美莎绘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开着空调。玻璃窗的外面阳光很强烈,很多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来来往往。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哼着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录音机发出的声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东西,所以我还以为你买了手表什么的呢。” 我和美莎绘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好象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个好东西,跟那感觉差不多。” 我隔着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紧紧地躲在我的袖子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美莎绘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且把眼睛转向杯子里的冰块。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绘其实挺偶然的。我正在从学校往家赶的路上,她当时没看到我,正要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脸上浮起一种暧昧的笑,那种笑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的复杂表情。 美莎绘看起来很疲惫,听她说她刚从医院回来,问了自己丈夫的诊断结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这回事。 美莎绘出神地望着杯中的黑色液体,一动不动,好象已经忘了面前的我。 从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断出她丈夫的诊断结果并不如意。 “喂,你没事吧?” 听到我跟她说话,美莎绘好像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强做微笑地回答道: “这家店空调开得有点大了哦。” 听到美莎绘的话,我点了点头,摸一下胳膊,发现早已起了鸡皮疙瘩。我想到鸡皮疙瘩的下面住着一只小狗,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了,狗……”我惊讶于美莎绘会突然提到“狗”这个单词,也许我们确实有点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你不知道,我有时候会闻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邻居家养的吧,我们的公寓可是禁止养宠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你觉不觉得这家店里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热又一次袭来,出了一身汗。我不晓得刺青部分会不会也出汗呢? 我点的巧克力冷糕、苹果派和奶茶,美莎绘也帮我一并付了钱。 我无聊地在店的外面等着她结完帐出来。店门的旁边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的叶子绿得十分鲜艳。我坐到花坛的边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绘生气地训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医生告诉我说‘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在电车里,美莎绘身体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对我说道。 那一天难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会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饭。我在饭桌上一直盯着我父亲繁男,我和他的关系不太好。他好像对他女儿做的事没有一件感到满意,最近我们连话都很少说了。 父亲繁男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从不张开嘴大笑,也不会专门哄谁高兴。他也没发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头发会掉光了。我对父亲真是一点也不了解。 他喝着啤酒,悠闲地吃着饭。终于吃完了,这时他摸着肚子说道: “最近胃溃疡好像严重了。” 看来美莎绘还没把真相告诉他。 第二节 一周以后,刺青的上小狗已经完全与我融为一体了。 每次看到我的胳臂,我都会高兴起来。我经常在镜子前摆pose。这只小狗波奇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刺青,它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不过我经常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我的手臂上养了一条真的小狗。 不过我还没告诉我父亲繁男和母亲美莎绘关于刺青的事,也没告诉弟弟。 可能我觉得没有义务非要告诉他们吧,而且我觉得父亲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生气。 一天早上,我被狗叫声吵醒了。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狗!我揉揉眼看了一下闹钟,离闹铃响只剩下三分钟了,再睡一觉的话也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今天早上好像有狗叫呀。” 今天的早饭是米饭和酱汤,我为了给饭桌上添道菜,于是提起狗的话题。 “果然有人在这个公寓里养狗。” 美莎绘回答道。我认为是什么地方的野狗,不过她的说法是狗的叫声好像就在附近。 那天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吧,声音常常是哑的,听起来都不像她的声音了。可能她一直在忧虑丈夫的重病吧。 “我吃东西的时候会卡在喉咙里,难道是感冒了吗?” “要不要给你点含片?” 弟弟薰提议道。 “美莎绘,你去医院看看吧”,父亲繁男说道,“虽说只是个感冒,可也有死人的情况。你可要当心点啊。要是在这个年纪就死了,把孩子们丢在世上,那可怎么得了?” 美莎绘表情很复杂,她只答了一句“噢……”。 去学校的路上,我在电车里发现狗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最近总是这样坐在电车的座位上,盯着左臂上的波奇。我得到一样喜欢的东西后,最开始的一两周经常会这样。这段时间过去后就会觉得喜爱的东西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之后取而代之依恋会逐渐增大,但我还是很喜欢这段时间,连看着都觉得幸福,所以总是想尽可能多地看着它们。 但是那天早上的波奇好像有些奇怪。 蓝色、孤零零地正对着我的坐姿、要询问什么似的歪着的脑袋、嘴里衔着的白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好像跟那位中国姐姐扎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我在拥挤的电车里,把脸凑近自己的左臂,然后大叫了一声,估计当时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奇怪的女高中生吧。 对了,小狗的头以前是歪在右边还是左边的?现在它的头正歪在左边,但我总觉得方向跟以前相反,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不久便下了电车。 我在车站去学校的路上,与一个溜狗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她牵的狗很小,身体是茶色的,眼珠是黑的,原来是只约克夏猪小猎狗。我激动起来,这时小猎狗嗅着我的气味向我走了过来。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吸引这只狗的气味吗?总之我已经做好了摸摸它的心理准备,可是此时从别处传来另一只狗的叫声。简直像专门对着小猎狗叫似的,我向四周看了看,一条狗都没看到。 小猎狗好像被吓坏了,急忙从我身边跑开。狗的主人也好像对刚才听到的狗叫声感到奇怪,在那四下张望着。 这下我没法摸摸小猎狗了,真是可惜。 我看了看手表,然后加快步伐向学校赶去。这时候阳光已经很强了,估计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我感到很不爽。我看了一下刺青上的狗,马上停下脚步。 难道刺青上的狗也会叫吗?如果刚才是波奇叫的话,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蓝色的小狗依然歪着脑袋,坐在那里。唯一不同的是,它嘴里衔着的白花现在掉到了它的脚下。 哪有这种事?肯定不是我看错了!我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之前就一直从刺青上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真实感,好像就算有人说刺青狗正生活在我的皮肤上,我也会觉得有这种可能。这在我的接受范围内,比起半年后将有一个亲人离开我,我更能接受这个。 但是山田却不这么认为。我告诉她刺青狗动了的事,她却不相信。 “铃木,要不要我帮你预约、你去医院看看?” 她看着我,一副担心我是不是得了脑溢血什么的样子,这样向我提议。 在课间那很短的休息时间内,我和山田爬到学校的房顶上。有一丝微风,吹起钢筋混凝土反射出来的太阳热能。 “山田,我今天没带保险卡呢。” 我卷起袖子,让她看了看我的胳膊。如果她看到狗的图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应该会大吃一惊吧,这样她就不会怀疑我生病了。 果然,山田看了我的胳膊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你看它嘴里衔的白花真的掉在脚下了吧?” “不,不只这个……”她一副呆然若失的样子看着我,歪着头。 “不见了,哪都没有。” 一下子我明白不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己看了一下胳膊,刺青还在,不过只剩下那朵白花了。 最关键的狗却不知跑到哪去了,只留下了这朵花。刺着波奇的那部分皮肤,又恢复到没扎刺青前的漂亮模样了。 狗失踪了,这让我感到恐慌。 不过我们马上就找到了波奇。它正躺在我肚脐以上三厘米的地方睡大觉呢,它闭着眼,一脸幸福的模样。 我把衬衣掀起来,露出肚脐,于是山田把耳朵贴近那里。 “刺青小狗正在打呼噜呢。”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样咕哝了一句。 在那之后波奇又有好几次改变地方,在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候它又回到了我的左臂上,乖乖地坐在那里。它好像知道那里才是它的固定位置。 我那天拼命地盯着波奇,最终我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绝对不会让人看到它动的场景。就在我眼睛离开的一眨眼工夫里,波奇就换了地方,还变了个pose。我一直都在想象它像动画片里那样动来动去的情景,所以这样的发现让我感到很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讲波奇不像动画片,更像是漫画书。 刚才还是睡觉的图案,下一刻就变成了伸懒腰的样子。中间的图案肯定不存在,而且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它会一直表现得像一副图案。上帝好像给了波奇自由,让它可以在没人看到的时候自由活动。所以在我眨眼的一瞬间里,图案上的狗就翻了个身。 不可思议的是波奇好像也认识我,不仅如此,它对皮肤以外的广阔世界的认识也好像跟普通的狗一样。 我想到今天早上小猎狗那件事,那时候听到的狗叫声应该就是波奇发出来的吧。它面对着走过来的小猎狗,不小心叫出了声。结果嘴里衔着的白花掉了下来。 那我早上睡醒前听到的狗叫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肯定也是我胳膊上的波奇干的。 我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等着电车,一面盯着扎在皮肤上的波奇。月台上还站着正在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和几个上班族。天空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这时响起不易听清的广播声,接着一辆减速了的电车驶进站内。 波奇刚刚一直躺在那睡觉,可是我眼睛刚离开几秒钟,它就开始在那舔自己身上的毛了。 我走进一个车厢,在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我轻轻地用食指的指肚摸了摸正在整理身上毛发的波奇的头,当我被自己的手指挡住视线看不到狗的图案的瞬间,波奇已经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我会不会跟刺青上的狗结婚呀? 我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儿子薰正不高兴地吃着碗装方便面,我一下子感觉回到了现实。 “美莎绘呢?不在家吗?” “她留了张纸条,好像去医院了。” 薰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便条,便条是用钢笔写的。 “看来还是为癌症的事啊。” 薰听到我的嘟哝,转过头来。看来他还不知道母亲的丈夫患了癌症的事。 我跟他是姐弟的关系,但这段历史却有一些骇人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他好像是我一岁半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不知道刚来我们家的这个家伙是个什么玩艺儿。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一定会把美莎绘抱在胳膊里的他塞进纸箱然后扔掉,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 薰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和母爱。我曾经为了报复他对他施加过暴力,不过事与愿违,我倒挨了父亲繁男的打。现在想来,父亲开始讨厌我可能就是因为那件事。 薰现在长大了,头脑清晰,生活态度也很严谨,跟我这个姐姐很不一样。父母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事实上他也不负众望,今年考上了一所只有聪明的学生才能进的高中。 我上的是比他那个低几个级别的高中,当时是在父母的叹息声中走进那所学校的。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和他的斗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累了半天从学校回到家里,还要对着弟弟那张脸,我才不干呢,所以我想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借了钱给一个人,还没还给我。你也应该知道吧,你能不能帮我催一下那个叫优的女孩?你不是认识她吗?” “知道啦,我会帮你说的。” “你不是认识她吗?”他说话这种语气让我非常生气。 就在这个时候薰咳了起来,看他咳嗽得那么厉害,肯定是很多方便面的汤跑进了气管里,我这样猜测着,心情也高兴起来。 “难道是美莎绘的感冒传染给我了?” 咳嗽停止以后,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说道。 “哎呀哎呀,去一趟医院真是累啊。” 美莎绘坐到椅子上,这样说道,好像累坏了。我发现她的声音跟平时有点不一样,难道是感冒加重了? 美莎绘他们两人好像在外面吃过饭了,顺便买了个蛋糕回来。 趁着美莎绘洗澡的当儿,父亲繁男把我和薰叫进起居室里。薰好像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寻常,我也隐隐地知道接下来父亲会说什么事。恐怕父亲已经从妻子那听说了自己患了胃癌的事了吧。 父亲表情严肃地让我们坐下,我又一次明白自己让他感到头疼,我记忆里自己经常这样惹他生气。即使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但父亲似乎还是要挑我的毛病。 “今天我去医院了。”父亲开始说话了。“本来是让你们的妈妈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检查一下感冒的。但是傍晚的时候医生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公司,说有重要的事要谈,让我去一趟。” 我感到困惑了,竟然跟我想的情况不一样。隐隐地传来母亲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 “医生说你们妈妈喉咙里长了肿瘤,也就是咽头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我说不出话来。 “妈妈知道这事吗?” 薰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我去医院迎她的事,医生也帮我撒了个谎,跟她解释说感冒比较严重,所以让我过去。” 父亲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烟,准备抽一根,不过拿到一半就把烟捏碎了,他自言自语道: “要不要从今天起戒烟呢?” 我在心里小声反驳道:现在才想到要为健康戒烟啊? 母亲好像还没告诉丈夫胃癌的事。 家里一下子竟然有两个人患重病,实在是太偶然了,而且据说癌症的死亡率很高。我觉得父母同时患癌症的几率简直太小了,简直是天文学范围内才能想象的事。 难道是蓝色的刺青狗带来这些不幸吗?但怎么考虑都觉得太不可能了。 当美莎绘洗完澡,湿着头发出现在起居室的时候,薰故意把电视频道调到非常轻松的综合节目。他像刚才那样剧烈地咳嗽着,但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第二天,薰也去了医院,因为他持续咳嗽。诊断结果出来了,竟然是肺癌。残余的生命跟父母一样短。 第三节 星期六学校不上学,于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经打电话让她帮我准备三万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筹集到了钱。 店的里侧是山田的家,还带着一个小院子。 山田经常来铃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认识,到最后跟我弟弟说话简直比我还亲。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山田的房间。 她的房间在一层,打开窗户的话就可以直接下到里院。山田的房间里统一装潢成黄色,立体声响上面放着一个小丑八音盒,墙上挂着一副七巧板。 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脑,听山田说还可以上网。 里院里有一个狗圈,原来山田她也在养狗。我以前就听说这是一种叫马宾的杂种狗,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户边的凉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阴影里的马宾,没想到它一副“你要干吗?”的神情,不耐烦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响起恐吓般的狗吠声,这是波奇的习惯,只要有别的狗靠近它就会叫。这可能不是挑衅,只是告诉对方这是我的地盘吧。它把我的身体表面当作自己的地盘,只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们赶走。遗憾的是波奇的声音好像不够大,当然它只有三厘米长,这是原因之一,不过它那种吠声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强。 马宾完全不理会波奇的叫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那么说他们三个人都一直没发现自己患了癌症?” 我对山田点了点头。父亲繁男一直以为自己真得了胃溃疡,而美莎绘和薰都以为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他们三个人都知道自己以为的两个人患了癌症,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亲繁男患了胃癌以后,他痛苦地抱着头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难道半年以后我要跟姐姐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吗?”我当时都想告诉他“其实不会变成那样的,你放心吧。” 而父亲繁男好像也认为半年后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绘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听说我奶奶是因为患子宫癌去世的,爷爷患的是脑溢血,伯父是直肠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们家的血统里患癌症而死亡的概率很高。” “那铃木你没事吗?” “现在还没事,要说身体哪儿不好的话,那可能就是几年前皮肤上长了红色的斑点吧。” “那个好像叫痤疮,跟生活在皮肤上一只狗比起来,那算不了什么。看来没心没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诀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哦。” 山田站起来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罐头和碟子,好像是给马宾的午餐。她开始用罐头起子开罐头,她那条耳朵很尖的狗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摇着尾巴走到了窗户边,嘴里还流着口水。 说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实验的那条狗呢,我胡乱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一家书店。犹豫了半天,最后只买了一本书,然后走出了店。 在家里,大家都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别人,不过周六的下午总算是过去了。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听说他们三个人的癌细胞都扩散到了内脏器官,很难治好。不过我还是猜想他们最近会住进医院做手术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没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难道跑到我的后背、或者指甲里面散步了吗?他们三个人死了以后,只有波奇陪我了。 我冲了一杯甜得腻人的咖啡,然后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刚买的书。美莎绘和薰都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跟我打招呼的却是父亲繁男。 父亲盯着我,似乎在看着一个可怕的东西。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表情,但没想到还是觉得难受。我以前就经常想父亲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我学习又不好。其实我内心一直偷偷地为辜负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伤,每次被父母责备,我就会感觉我怎么老是因为这件事被训斥啊。 就连我弟弟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话,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悦的交谈,写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绘和繁男因为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受伤。 “你看的那本书是什么书呀?” “这跟你又没关系,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这句话让父亲大为生气,他伸手夺了我手里的书。他看了看封面,原来书的名字叫“让我们一个人生活吧”。美莎绘和薰站在一步远的地方,静观其变。 “喂,你们看到了吗?” 父亲瞥了一眼妻子和儿子,没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意思了。他想说的是“半年后就她跟我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就等于告诉他们都剩下半年的寿命了,所以他没有说下去。不过我说道: “半年以后就只有我一个生活了,没办法,只好先学一学,因为你们三个人半年后都会死的。” 他们一下子沉默下来,互相望着。 我趁机从父亲繁男手里夺回我的书。 繁男、美莎绘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况和病症,那一晚他们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则先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以为他们一定都阴沉着脸呢,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已经像往常那样比我先起来,正在吃早饭。 窗帘早已拉开,已经升得老高的太阳照了进来,房间里显得很亮堂。 薰一面往刷得很干净的玻璃杯里倒牛奶,一面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半年后会因癌症而死去,可是从他现在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 “昨晚聊到那么晚,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问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关于剩下的半年怎么过呗。爸爸准备辞职,然后一直读书直到死,妈妈她不得不继续做家庭主妇,我嘛,明天以后开始休学。” “休学?那不错嘛。” 我这样想道,然后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不过薰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他的开朗也感染了父母。 “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绘看着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说道,她好像已经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准备了。 他们三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奇妙的连带感,甚至已经都接受了死亡这个事实。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漂着,我有一种被他们排斥在外的孤独感。 “你们不做手术吗?做了手术的话,说不定还能治好。” 父亲繁男回答了我的问题: “做手术也不一定能治好,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觉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做手术要钱,三个人的手术要花好大一笔钱呢。”父亲皱起眉头,继续严肃地说道:“半年后只有你一个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么都要用钱。我们不能把钱花在机会渺茫的手术上,而且是三个人的手术。” 他们昨晚商量的原来是这件事。 我现在终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不安,这当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轻得多,但如果让他们为我这个令他们反感的人,操心以后一个人生活时的财产管理、住宿、吃饭等问题,我情愿去死。 我真的能一个人活下去吗?不,正确地说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有波奇。 这时候波奇的叫声在整个房间里响起,它很少在家里乱叫,这还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乱叫。我还没把它的事告诉家里人呢。 那三个人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四周,最后得出结论是电视的声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诉说什么似的回望着我。它嘴里一直衔着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从我的胳膊上消失掉,只剩下狗咀嚼东西的图案。 我终于明白了,它应该是饿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完全忘了给它喂食,直到现在一次都没给过它东西吃。 我告诉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后准备出门,这时薰站在门口跟我搭话: “我最近一直没看到山田,她还好吗?” “山田好像正在学习,准备以后当刺青师。” 我这时发现薰在一个劲地盯着我的脸。 “你以前眼旁边不是有颗小黑痣的吗?直径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还嘲笑说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妆台的镜子面前,观察起自己的脸。黑痣确实不见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亲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个劲地盯着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间,它可能是肚子饿坏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颗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着的时候波奇跑到我的脸上来散步,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给吃了。 听到我说的这些事,山田强忍着笑,在我的皮肤上给波奇刺了一大块肉。她还正在学习中,不过已经掌握了扎刺青的知识,于是这次我成了她的试验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经常在漫画书里出现的带骨头的肉。这块肉比波奇还大。我还担心波奇会不会吃呢,没想到是杞人忧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样大口地吃着肉,30分钟没看它,它已经跑到我的右腿做饭后散步了,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波奇散步的路线是这样的:先从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后再南下(如果把我的头当成北的话),在后背上绕一圈最后回到原来的地方。 “它竟然愿意吃我这个外行人做的菜,真是只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动,可我却有点不高兴。 “你下次可不要画带骨头的啊。” 波奇并没有把骨头吃下去,结果皮肤上只剩下了白色骨头的刺青。过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头搬到别的地方了,它肯定是为了不让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肤的某个地方了。 我只能暗暗祈祷它别把骨头藏到我的脸上,还有别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们全家四个人去开车兜风。由于是星期一,我应该去上学,不过父母允许我不去上。记得以前有一次,因为我无故不去上学,父亲狠狠批评了我散漫的生活态度,现在他竟然允许我不去上学! 听说我们要去的是海边,不过我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跟三个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风,本身就是件灰暗、难受的事。而且说不定他们假装说是去兜风,事实上是想把我一起带出来,然后一车四个人直接沉到海里。如果他们准备自杀的话,那他们三个一起自杀好了,不必带上我。 但是我这种担心并没发生,他们像平时那样享受着兜风的快乐,眼睛盯着随处可见的风景,为并不有趣的话题说着笑着。车内一直不停地持续着快活的交谈,总有一个人在说话。 我为了不破坏这样的气氛,也一直保持着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们即将死去的现实,真想这次兜风能永远继续下去。 四个人一起走在海滩上,阵阵海风,吹得我们的衣服呼呼作响。 他们一直久久凝望着大海,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过了两个小时,他们三个人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别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们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们被同一样东西吸引着。 我无聊之至,于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长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吗?”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已经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不觉得海有什么值得看的。” “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后父母的爱还是都被弟弟你夺去了呀。” “是吗?我认为恰恰相反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看爸爸从来都在批评我。” “他们不批评我,这主要是因为我聪明啊。” 在回去的车里,我的大脑仍然不停地重复这段对话,我对弟弟的话未置可否。 但除了这件事,我也挺享受这次兜风的。自从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他们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个傻瓜似的说着搞笑的话,逗他们笑。就连平时很少笑的父亲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为什么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们是一家人啊,这种感觉我已经遗忘了很久。 途中我们停下来,在一家路旁餐馆吃饭。 你们做手术吧,虽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里很想这么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感觉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我们之间的魔法就会消失。 半年以后我将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这跟现在的场景相差太大了,我简直无法想象。说实话,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来了。 第四节 父亲繁男说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钱,就算我一个人生活,如果要过得很充裕的话,也会有很多花费。所以他们不能把钱用到没什么希望的手术上。 如果我的口袋里装着大把大把钞票的话,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他们都做手术。但遗憾的是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我开始在便利店打工。我知道想赚够三个人的手术费是不可能的,但想到将来我要一个人生活,就觉得必须找点事做。在这之前我都是向美莎绘要零用钱,这就是我的收入,但以后就不可以这样了。 “我高中毕业的话,不准备上大学,直接工作。” 我这样告诉山田。她正在往我的胳膊上扎肉块的刺青,听到我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好像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刺青上,看也没看我。 胳膊上持续着一阵阵的疼痛,终于猫头鹰挂钟敲响了八点。房间里回响着猫头鹰那傻瓜般的叫声。 我经常来找山田为我刺波奇的食物。又不付钱,而且她父亲允许她七点半以后随意使用器具。我每次来找山田扎刺青,都会听到猫头鹰那傻瓜般的叫声。 刚刺完的肉应该还是生的,不过波奇全然不管这些,肉的刺青一完成它就会扑上去。肉块的图案被它吃到肚子里以后,就跟从来没存在过似的,就那样消失了。连扎的时候的痛楚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波奇并没有拉屎,这让我放了很大的心。 照顾一只狗是很花功夫的,它非常喜欢玩,经常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在打工的便利店里收钱的时候,或者正在上课的时候,它都会忽然叫起来,把我吓一跳。如果我看一下左臂上的波奇的话,它就会满眼诚意地看着我,似乎在说“求求你跟我玩玩吧”。这时我周围的人就会环顾四周,感到很奇怪,到底是哪儿来的狗叫声呢? 有一次波奇叫得太大声了,那时我正在便利店里摆放商品。我小声地训斥它:“你给我安静点!”不过它却叫得更欢了。店里的顾客好像发现了这件怪事,他们觉得这家店里一直有狗叫,真是太奇怪了。 我用手捏着皮肤,想把波奇抓起来,不过没什么效果。我眨眼的空儿它已经逃到别处了,看来想抓住刺青上的狗是不可能的。 让波奇呆会再吃东西,它做不到,就连把前腿搭在人的手上也不会。偶尔它会听我的话,乖乖坐在我的左臂上。但如果我命令它做什么动作的话,它只会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我。我叹口气再看它的话,它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已经躺倒了,还打着呵欠。 如果把名犬拉斯的聪明程度当作1的话,那依我看来,波奇只有拉斯的1/100聪明。而且波奇是个胆小鬼,打雷或者有其他很大声响的时候,它就会不安地四处张望,发出吼叫声。 波奇简直一无是处,它一直过着懒散的生活,除了吃食,就是撒娇地向我叫几声。我却要在学校上课,在便利店打工。 尽管如此,波奇却有一次让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那天我陪美莎绘去了医院。她的检查要花上几个小时,于是我到医院的四周闲逛,这是家大医院,周围又有书店,所以也不是特别无聊。 我拿着刚买的漫画书,在病房楼的屋顶上看起来。这里阳光很好,还很安静。有几条洗得雪白的床单晾在这里,随风摆动着。 突然波奇尖声叫起来,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一下周围,发现有一个老人倒在了入口处。从他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住院的病人。要不是波奇用叫声提醒我,我还没发现呢。 我扔下手里的漫画书,跑过去打招呼,原来老人的胸口疼。我急忙跑下楼,叫来护士。心里却在想着波奇。 没想到波奇还会帮助人啊,挺厉害的嘛! 在护士赶来之前,我一直呆在老人的身旁。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仍然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我当时完全沉浸在波奇的世界里,于是捋起袖子给老人看左臂上的刺青。 “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它吧。” 看到狗的刺青的老人,睁大了眼睛,然后被护士运走了。 第五节 我和家人之间产生了一道奇怪的鸿沟,被宣告死亡的人和被宣告活着的人,似乎对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样。 他们三人好像感受到了彼此之间强烈的联系,会看一个东西,然后产生同样的想法。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愉快地聊着天,看起来像是在互相安慰。 他们三人像是一个紧密团结的家庭,事实上也根本没有我加入的空隙。 不知为什么,父母对我一天天地严厉起来,无论是父亲繁男,还是母亲美莎绘,都努力让我改掉懒散的生活态度。 “今天天气不错,你把窗户打开来,做一下扫除吧。” “我知道啦,这种事不用你说,你有必要一件件地说吗?” “我不说的话,你会做吗?” 我现在已经没法向美莎绘撒娇了,只要有一点懒散的地方让她看到,她就开始不停地批评我。 父亲繁男也一样。他带着我到处走访亲戚,想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他们,让他们照顾一下即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女儿。 亲戚们听了父亲繁男的解释,都同情地看着他。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想我更值得同情吧。我本来就不记得这些亲戚的面孔和名字,跟他们相处只会让我觉得烦。而且因为我很冷淡,笑脸都没有,在亲戚中的评价肯定是出奇地差。 父亲繁男和亲戚阿姨正在聊天,我无聊地打着呵欠,这时父亲生气地摁着我的头向阿姨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虽然这个家伙很差劲,还是请您多费心关照。” 我的头被他摁着,被迫低下头来。偏偏在亲戚前这么出丑,我就算不生气,也感觉自己的脸红了。 “对爸妈两人来说,唯一担心的就是你那吊儿郎当的性格。” 薰这样对我说道。 “他们真够笨的,像我这样生活习惯良好的女孩怎么会让他们不放心?”我用脚操作着遥控器,对薰说道。 一天傍晚,我跟父亲吵架了,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这时我已经到暑假了,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晚上我起来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在吃晚饭,于是我坐在旁边吃零食。 我把装煎饼的塑料袋不小心丢在了可燃的垃圾里,父亲繁男好像对此很不满,又开始像往常那样教训我。在我们这个地方,居民有义务把塑料垃圾分开放。 “有必要吗?不就是把垃圾分个类吗?” 我回嘴道。于是父亲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似乎在说“真受不了你”,然后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原意做?垃圾要是不分类的话,清扫局就不会上门来取的。你认为你这样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吗?薰从来都是分好类扔的。” 父亲搬出弟弟的大名,这让我感到莫名地生气。或者可以说是悲哀,我似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种了。 “为什么你现在又提到薰的事?” 当时的薰对于自己名字突然被别人提到这件事,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拿我跟弟弟比!反正我又没有他聪明!” 我的声音出奇得大,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往后退了几步,结果手臂把桌子上的杯子弄掉了。杯子破了,里面的牛奶四处飞溅开来,于是我的情绪更加控制不住。父母为此感到很吃惊。 “即使我死了,你们只要有薰一个人就够了,难道不是吧?” “你在说什么呀?”美莎绘出声了。“我们怎么可能这样想呢?” “那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作为父母不是有义务抚养我吗?你们竟然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要是也得了癌症就好了,就不用一个人活在世上了!” 屋里响起清脆的响声,父亲繁男给我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到了车站前的中国料理店里,面前摆着一碗干笋面。这时我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很奇怪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跑出家门的?我经过了哪里?为什么要点干笋面?对于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我看了看脚,原来穿着鞋,于是放下心来。我走到洗手间去照了照镜子,发现脸红肿着,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 突然一阵想呕吐的感觉袭来,我吐了。凄惨的心情,还有涌上来的后悔,我抑制不住地呜咽着。 我跑出来的时候钱和手机都没带,于是我向店主借了十元硬币,用店里的公共电话打给山田。 在等山田的时间里,我坐在座位上,对自己生起气来。 左臂上部的狗可能是闻到了面的香味,这时叫了起来。波奇完全不理会我的情绪,一副天真的表情继续叫着。快别叫了!会给店里人添麻烦的!我小声地提醒波奇,可它还是继续叫。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左臂,努力不让四周的人听到,可是狗的叫声依然响彻整个店内。 快别叫了!我求你了!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话呢?我弓着背向刺青上的狗恳求道,可是依然没用。清水般的鼻涕流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是流泪的前兆。 担心和困惑一起向我涌来。 我发现我根本照顾不了一只狗,我连自己一个人生活都害怕,还要再用心养一条狗,我根本做不到! 给它喂食,它闹人的时候要哄它开心,要保证不让它叫出声,在它无聊的时候要陪它玩。 我对着蓝色的波奇,告诉它道: “对不起,波奇,我没法养你了,我没这个信心,我会马上给你找新主人的。” 波奇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发出一声悲哀的叫声。 赶来的山田看到我的样子很是惊讶,原来我竟然还穿着睡衣。 “我决定不要这只狗了。” 我哭泣着对山田说道,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波奇已经不在这里了。 它可能是听懂了我的话,害怕被我扔掉,于是逃到身体表面的其他地方了。 第六节 山田帮我付了帐之后,我们就出了那家中国料理店。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我到她家住一段时间,我顺便还跟她提到我跟父母吵架以及准备扔掉宠物狗的事。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扔宠物那些人的心情,今晚似乎能够理解了。这一天我心情极其焦躁,而且非常沮丧。 去山田家的话必须坐电车,离最后一班电车还有点时间,不过车站里等车的人还挺多的。我当时还穿着睡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现在也没办法了,我只好拣了一节人少的车厢。 “我想把波奇、连同那块皮肤移植给别人。” 但是山田却面露难色。 “这种事真的可以吗?” 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关于皮肤移植的知识。 “而且你觉得会有人要一块扎了狗的刺青的皮肤吗?如果有人喜欢狗的刺青的话,他也不会要别人的皮肤,而是自己直接让人扎在自己身上了。” 山田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如果你非要把波奇从你的身体上弄掉的话,还不如把刺青去掉呢,这倒是有办法。” 我摇了摇头,我不忍心杀了波奇。如果是自己养的狗,我会把它转交给保健所。 “总之我们先到网上查一查皮肤移植的事,再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接受狗的刺青。” 山田说完,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电车门开了,我们到站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你住到我家倒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还是打个电话回去吧。” 我们刚到山田家,她就把话筒塞到我的手里。我虽然表示同意,不过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跟父母说话,即使是隔着电话。我为了让她放心,就随便拨了一个号,然后装作跟父母说话的样子。 走进浴室脱光衣服,我马上开始寻找波奇。要是以前的话,我叫它的名字它就会哈、哈地答应着,然后出现在我的左臂上。不过这次它没有出现。 我又用镜子照了照后背,还是没有波奇的踪影。可能它又像往常那样躲着我了吧,这样的话我是找不到它的,我现在能想象到它鼓着腮帮子的样子。 我决定不去管波奇了,反正它又不能从我的身体上跑出来。 第二天,我得到允许在山田的屋里摆弄电脑,上网寻找愿意接受狗刺青的人。我虽然自己没有电脑,不过山田教了我一点,我意外地发现操作特别简单。 “老实说,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哦。” 山田这样跟我说,然后就上了一个刺青相关的主页,主页的名字叫“tAttOO之家”。 我问山田:“为什么叫‘家’呀?” 山田这样告诉我: “反正就像说‘什么什么之家’那样,用了个‘家’字罢了。” 那里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主页,一站到门口就响起柔和的音乐。我说的是站到门口,其实意思是进入主页的首页,音乐也是从电脑的音箱传出来的。不过由于我就是痴迷这些东西的人,所以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这个主页的居民。 背景是明亮的蓝色,紧接着出现一个“欢迎光临”的广告牌,还有几扇门。说是门,其实只不过是图案,每个门下面都解释了门的后面有什么。 山田告诉我这个主页的管理员是个年轻的OL,管理员也就是这个主页的主人。 “那我把信息写到留言板上了哦。” 山田这样对我说,然后把手掌形状的光标放在一扇写着“留言板”的门上,轻轻点击,就进了这个主页。我对里面的很多东西就觉得好奇,在里面到处溜达了一番。对这个地方习以为常的山田向我投来目光,意思是:你也就是这种人了。 那扇门的后面当然是留言板了,这里有来过的人留下的信息。我浏览了一下以前的留言,发现有很多跟刺青有关的信息。 我看到想扎刺青的人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一个叫“山田”的人耐心地给出建议。 “这个‘山田’是谁呀?” “当然是我了。” 山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你就没想过起个其他的名字?”我再看其他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在这里可以用假的名字。 “你看这里正好没有‘山田’这个名字,所以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你别管了。” 山田说完,就在留言板上写下留言,内容是问有没有人愿意要一个狗的刺青。 “……名字叫波奇,雄性,身长三厘米,毛是蓝色的……” 看起来就像那些贴在大街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写完留言后,山田马上想去其他跟刺青有关的主页。我问她是不是有很多类似的主页,她点了点头,把那些主页的地址都告诉了我。 “不过我还想在这个主页上再看看呢。”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 “那要不点一下其他的门吧。” 我又一次回到首页,点击了一扇叫“画廊”的门。进入里面一看,发现有几张刺青的照片。这好像是那位主页的主人OL皮肤上扎的刺青,一张张照片下面都写着解释和有关的回忆。有一张照片下面这样写道:“这个凤蝶的刺青是我自己设计的,是失恋第二天刺上的……”我又读了读其他的注释,发现这个人很喜欢自己的刺青,而且为此感到自豪。 “能建一个这样的主页,说明这个OL很喜欢刺青。”在旁边抱着胳膊观赏照片的山田说道。“接下来到‘聊天室’里看看吧,不过里面大多数时候都没人。” 山田点击了一扇写着“聊天室”的门,门的下面写着简短的注释:我们一起围着桌子聊天吧。山田简单地对我解释说“聊天室”就是跟人同步聊天的地方。 到里面一看,跟山田说的并不一致,聊天室里有人。那个人叫“手表兔”,好像是个男的。不,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戴着手表的兔子。 我按照门下面写的注释那样,想象这里有一张桌子。我想象着桌子放在房间的中央,手表兔正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盯着自己得意的怀表。就在这时山田走了过来。 山田说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见了。” 手表兔回答说:“哎呀哎呀,能在这里碰到你,真难得啊。” 他们两人愉快地聊了一会天,可能他们都通过这种方式来收集信息、扩大人际关系吧。我也想坐到桌子前聊天,可是用来说话的键盘只有一个。 过了不久,山田正打算结束这次聊天,这时手表兔说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 手表兔说:“对了,你知道刺青狗的事吗?好像有个人正在找那个扎着刺青狗的女孩。” 在电脑屏幕面前,我和山田对望了一眼。 手表兔继续说道:“好像说是那个人上个月在医院差点死了,结果被一个女孩救了,不过他忘了问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身上好像扎一个狗的刺青,现在那个人的手下正在刺青相关的主页上收集与刺青狗有关的信息呢。这个话题可风靡一时哦。” 山田问了收集信息的那些人的情况,原来扎着刺青的女孩救的那个人是一家着名公司的社长,连我都知道他的名字。那个社长想找到救命恩人,对她表示感谢。 手表兔说道:“肯定是一份大礼啊。” 山田:“可能是一百根胡萝卜呢。” 手表兔:“胡萝卜?才不是呢,肯定是钱呀,钱!所谓的谢礼肯定是钱!” 那个扎刺青的女孩很可能是我,我想到对方可能给的谢礼,坐立不安起来。如果我把家人的情况告诉给波奇救的那位老人,他可能会帮我们出昂贵的手术费。 我和山田马上坐上电车,往老人经营的公司赶去。那家公司就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市,从那个老人住在我家附近的医院这个情况看来,公司应该离得不远。 我看了看周围的大厦,发现有一座特别高。进出大厦的都是上班族,要进去需要一定的勇气。 我们跟负责接待的女人说了刺青的事,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电话,好像在喊某个过来。 不久,一个戴着眼镜、个子不高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把我们带到大厅里的沙发。 “扎刺青的女孩这件事,你们是从哪儿听说的?” 那个男人认真地询问道。山田回答说是在网上看到的。 “其实我必须分辨到底是不是真是那个扎着狗的刺青的女孩。” 听那个男人的解释,似乎是这个信息在刺青界广为流传,结果有一些人来冒名顶替。 “所以我们隐瞒了是什么样的刺青狗,刺在身体的什么部位等信息。我从社长那听了很多关于他救命恩人,也就是那个扎刺青的女孩的情况,所以如果有其他人来冒名顶替,随便拿个刺青来说自己是社长的救命恩人,我一眼就能识别出来。那现在你让我看看你的刺青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他让我把刺青给他看,可刺青上的蓝色小狗已经到别的地方躲起来了。 “现在嘛,我没法给您看。这是有理由的,但是我就是那个扎刺青的女孩。如果见到社长的话,他肯定能想起我的。”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似乎断定我又是一个冒牌货。 “那个刺青是一只蓝色的狗吧?刺在左臂上?这样的信息只有本人才会知道,不是吗?” 那个男人惊讶地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果不能亲眼看一下的话……” 我们被赶出了大厦,我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钱。于是在回去的电车上,我开始考虑刺青狗的追捕战。 我先准备用食物来诱捕,并且开始执行。我准备让山田在我的左臂上方刺一块肉,然后等着波奇的出现。那个馋鬼波奇,它看到肉肯定会出来的。 山田像往常一样,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块不带骨头的肉。 我坐到椅子上,把左肘搭在桌子上,调整姿势使左臂上的肉容易看见。 但是,肉的刺青完成之后,过了好长时间,波奇也没有出现。我盯得有些累了,注意力开始分散。 我又看了肉一眼,波奇还是没有出现。于是又把眼睛移开,然后再重复相同的动作。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眼睛刚离开几秒钟,胳膊上的肉图案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糟糕!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波奇好像已经发现了我搜捕它的意图。 于是瞅准我没盯着左臂的空儿,把肉衔着逃走了。 这种感觉就像在钓鱼的时候,没钓到鱼,饵却被鱼叼走了。 “但是它到底什么时候跑到肉的旁边的呢?”我疑惑不解,它的腿并没那么快呀,它不可能马上出现,又马上消失的。它一秒钟只能移动十厘米。 “它会不会利用了我们没注意的胳膊内侧了呢?把肉带走的话,最有效的逃跑路线就是衔着肉躲到胳膊内侧。对它来说,先躲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然后逃走是再简单不过了。悄悄地潜伏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躲进胳膊的内侧,然后瞅准我们都没盯着的空儿,跑到胳膊表面把肉衔走,再躲到内侧。获得食物的最短距离是胳膊的一圈。” 这时从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传出狗的“汪汪”声,听起来似乎在嘲笑我们。 这个混蛋!竟敢戏弄我们人类! 接下来我们决定刺一个假波奇,只要左臂上端有一只蓝色刺青狗的话,即使不是真的,也应该能瞒过那个社长吧。 山田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个假波奇,连很细微的地方都跟真波奇一模一样。但是扎到皮肤上以后,颜色看起来怪怪的。等它变成稳定的颜色,估计要几天时间吧。 不知什么时候假波奇从左臂上消失了。找都不用找,假波奇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穿着短裤,可以看到两只蓝色的狗并排坐在我的左边大腿上。可能是波奇咬住那只画在左臂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狗,把它拖到了我的大腿上。 即使我把大腿上的刺青狗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会相信我是社长的救命恩人。我们没有把跑到大腿上的刺青再弄回左臂的办法。 波奇好像理解我们的苦恼似的,盯着我,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美莎绘的电话打到了山田家。虽然我没跟家里联系过,不过看来他们猜到了我会在这里。 “她说薰马上就要住院了。” 我把电话里的事情告诉给山田,她正在为自己养的狗开罐头。 我开始焦躁起来,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话,那个社长或许会替我们付手术的费用,这样就可以给家人实施治疗了。如果这样的话,父母也肯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但是怎么才能把波奇引到左臂上边来呢?而且还有必要让它固定呆在那,不能再让它跑了。如果不眨眼的话,波奇就不会动。即使两个人想这么做,也不可能眼都不眨地盯着波奇呀。走路的时候,或者坐电车的时候,视线肯定会从波奇身上离开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把波奇引诱到左臂上。它肯定已经发现我们在拼命引诱它出来。 我又一次意识到随心所欲地驾驭一只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自己是没法驯好一只狗的。我想象了一下自己饲养真狗的情景。散步的时候在狗的脖子上系上项圈,然后牵着绳子,即使这样狗肯定也不会按我要求的方向走。 山田还在用罐头起子吭哧吭哧地开着罐头,马宾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流着口水,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靠近山田。马宾脖子的项圈上面系着一条黑色的绳子,绳子连到狗圈里。 啊!我仔细地回想着给波奇喂食时候的情况。扎刺青的器具每天七点半以后才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每次扎完都会听到那个声音。 我看了看表,快要到五点了。暂时不能让马宾吃食物了,真是对不住它,不过我还是拉着山田的脖颈把她拖到了店里。 “你要干什么呀?” “我想到把波奇引诱出来的办法了,我相信狗的学习能力。” 我坐到椅子上,让山田做帮我扎刺青的准备。 猫头鹰挂钟的长针指在十二上的时候,里面的机关动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只白色的猫头鹰。猫头鹰发出傻瓜般的叫声,就是每次给波奇喂食时它听到的那种叫声。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此时波奇已经流着口水坐在那了。一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它连逃避主人追捕这件事都给忘了,终于又出现在我的左臂上。 巴浦洛夫做实验时的那条狗,你真是棒极了!我请求山田在我皮肤上扎一个刺青,那是种很简单的刺青,短时间内应该可以完成。在那期间我们为了不让波奇逃走,轮流着眨眼。 第七节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来到那家公司。昨天那个矮个子的男人看到我们,脸上一副“你们怎么又来了?”的表情。我把左臂上方的刺青给它看了以后,他爽快地把我们带到大厅深处的电梯。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在往最高层上升的电梯里,那个男人这样问我们。 “按我听说的情况,刺青狗身上应该没有项圈呀绳子什么的呀……” 波奇现在戴着项圈。系在项圈上的绳子被绑在了它旁边竖着的木桩上,这样一来它就没法再动了。波奇一副怄气的神情。 “是的,刺青上的绳子是最近加上去的。” “为什么要加绳子上去呢?” “……为了不让狗逃走。” 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想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高中生在想些什么”。 这个地方应该是社长室吧。我们被带了进去,并坐到了沙发上。沙发简直太软了,似乎下面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给我们拿来蛋糕和咖啡,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书,于是私底下商量着要不要让她给我们签个名。 房门被打开了,一位老人走了进来,是那天我在医院救了的那个老人。他一看到我,脸上就挤满皱纹地露出微笑,然后坐到了我们的对面。 “您还记得我吗?” 他点了好几遍头。 “嗯,能记得。当时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就走了,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刺青狗。找你可不容易啊。” 他并没有大公司社长的架子,可能也因为这个吧,我们开始轻松地闲聊起来。 他为了做心脏的手术住进了那家医院,他说如果不是我当时喊人来帮忙的话,他就活不到现在了。社长好像还有一个跟我们一般大的女儿,看来他的实际年龄比他的外表要年轻。 我告诉了他我家人的事。虽然希望不大,但如果有做手术的钱的话我想让他们马上做手术,不然的话肯定半年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社长认真地听了我的话,并且答应帮我承担手术的费用。 我感到很满足,如果把这事告诉父母的话,他们一定会吃惊得不行。说不定他们高兴起来,就会开始喜欢我。 “对了,胳膊上扎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吗?” 他说完把杯子送到嘴边。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看起来很重的手表,我吃了一惊。 “我还没告诉他们。” 社长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微笑消失了。 “这样可不行啊,你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要爱惜,不能随随便便刺个东西在上面,这个我不赞成。” 他的口吻简直像是老师的说教。 “是的,确实是从父母那得到的宝贵身体,不过同时也是我的身体。确实我刺这个狗的时候有些草率了,不过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身体被这种狗的图案弄脏,你的父母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山田似乎一直想说些什么,不过可能因为现在这个话题让她很不高兴,于是她继续保持着沉默。房间里的空气一样子有种硝烟味,心情也沮丧起来,让人很不愉快。 “确实像您说的那样,我的父母可能会为此生气,但我却在努力地为刺青上的狗负起责任。我从来没觉得狗的图案弄脏了我的身体,请您不要把刺青说得这么不好(糟糕)。” 他的表情更加阴沉了。 “你现在可能为了时髦扎了刺青,不过几年以后,你肯定每次看到它都会感到后悔。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说出责任这些话。” 我感到不甘心,他每次说到波奇的不好,我都拼命地辩护。他根本不了解我胳膊上的这只狗,诚然,波奇没什么好的教养,又是个胆小鬼、馋鬼,有时会叫得我没办法,但是它不还是救了你的命吗? “请您不要说我的狗的坏话。可能您并不了解扎刺青这件事的意义,但我是想扎才扎的。即使后悔,又怎么样?” 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着哭腔,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波奇,就有些控制不住。如果没有它的话,我可能会被不安压垮,害怕半年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它虽然是个淘气的家伙,但却给了我勇气。它哪也不去,乖乖地呆在我的皮肤上,经常看着我。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我是喜欢波奇的。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它那得到了很多,可我竟然想把它扔掉,我真是个笨蛋!我差点输给了饲养狗的责任。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欢这条狗,所以请您不要说它的坏话。” 想扔掉波奇的想法已经消失了,从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要把波奇继续养下去。在别人的眼里它可能只是一只刺青狗罢了,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替代的。我想到这些,泪腺一下子决堤了。 我现在终于感到自己明白了美莎绘和繁男的心情,我和波奇一样,不是个好孩子,但就像我对波奇抱着一份沉沉的感激一样,他们对我可能也有着同样的感情。 “你没事吧?” 山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一面呜呜地哭着,一面擦着鼻涕。 我为什么要对父母说那么过分的话?说什么“你们有责任养我,却抛下我一个人,太过分了”!我在下定决心不把波奇扔掉(继续饲养波奇)的时候,终于理解了父母的心情。虽然表面上他们不太喜欢我,但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他们肯定也很难受。我这个白痴,竟然没意识到这些。 拿钱回家,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简直是天大的蠢事!我应该做的是呆在不久将离开人世的家人身边,尽可能地多陪陪他们。 可能社长看惯了我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吧,他冷淡地说道: “一不如意就知道哭!” 山田把蛋糕扔到他的身上,几乎同时我也把咖啡泼到了他的脸上。 可能是被周围的喧闹弄得紧张起来吧,这时我左臂上的波奇也吼了起来。我觉得被钉在桩上的波奇好可怜。吵架已经结束了。 被赶出大厦的时候,我向接待处的女孩问道: “你们有裁纸刀吗?”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哭花的脸,不过还是把刀子借给了我们。我在当场把刀刃弄出一寸长,然后用它把绑在波奇身上的绳子割成了两段。这也就意味着在我左臂的皮肤上割一个口子。胳膊上马上出现一道红线,于是刺青上的绳子被分成了两段。 我向接待的女孩道谢并把刀子还给她,这时她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马上用手指把刀子抓了过去。 眨眼功夫之后,波奇已经拖着割断的绳索,高兴地又蹦又跳。 第八节 半年以后。 那三个人都死了,我没有能力给他们建一座气派的墓。 这半年,我非常平静。我感受到了以前没感受到的亲情,不管他们怎么批评我,我都不会生气。 “喂,这件事我没法当面跟她说,所以来拜托你。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你的朋友小优?”薰生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对我说道:“你告诉她我并不讨厌她。”这是跟他说的最后一次话。 一天,我和山田坐在咖啡店里。 我跟她提起薰最后说的话,她似乎觉得很奇怪,眯着眼对我说道: “那你要做的事可真复杂呀。” “对了,你身上的红斑点治好了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 “什么红斑点?”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说你皮肤上长了红色的斑点呀。我当时还说这是痤疮的呢。” “噢,你说那个呀,那个已经被波奇吃掉了,这个家伙把我皮肤上的那些东西,包括身上到处都是的黑痣也一块都吃了。” 我用手指肚摸了一下躺在我右手指甲上的波奇,它高兴地发出声音。 山田翻着那本厚厚的书,翻到某一页,然后指着上面的一幅照片让我看。看来这是一本关于皮肤病的书,她最近开始学习皮肤了。说是要当一个扎青师,需要学些基础知识。 “是呀是呀,我几年前皮肤上长了这张照片上这种红斑点,不过已经被波奇吃掉了,早就没影了。” 我读了一下照片下面的说明:“蘑菇状真菌病:这种病可能会好几年都停留在皮肤上,但最终会转移到内脏器官。” “这可是皮肤癌的一种哦,好险哪,铃木,你本来也是要死的,这下可要好好感谢波奇。” 我点了点头,把脸贴到若无其事地打着呵欠的波奇上。 去了美国的中国姐姐又回到了日本。 我现在终于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现在我要去山田家见那位中国姐姐。误听我的话、刺了一只错误的狗图案后我的无奈,还有很多的感谢的话都告诉她。 “你好。” 她向我打招呼道,依然是那么美丽。 我和山田告诉她,她扎的刺青狗会动,以及它特别缠人的情况。她并没有怎么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不久她对我大腿上的刺青狗感起兴趣来,那是山田刺的假波奇。虽然这个图案跟波奇一模一样,不过好像没什么魔法。它一直一动不动地呆在我的大腿上。 “能不能让我来修改一下这个图案?” 我是她的fan,当然不会拒绝了。我被他们安排在床上,大腿处传来已经习惯了的那种疼痛,在这期间我问山田: “干笋面的钱我还你了吗?” “不用了,这点小钱,不过以前借给你的三万块倒是希望你快点还我。” 中国姐姐修改后的假波奇一眼看去,好像跟之前没什么不同,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我知道了它是只母狗,估计是平衡稍微改变了吧。而且我感受到了一种之前没有的妩媚。 “这个是波奇的女朋友对吧?” 中国姐姐满足地点了点头。 三天以后她又回到了美国。听说她已经过世的祖父曾在美国经营古董店,她自己也是在美国长大的。 一天早上,我被两只狗的叫声吵醒了。这时我再想跟中国姐姐抱怨也没用了,她已经不在日本了。 尾声 拜启 最近持续是初春的好天气,从我开始一个人生活算起,现在已经过去了一轮春夏秋冬。 刚开始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感到特别寂寞,不过现在跟波奇它们两个一起过,挺自由自在的。 我公布了自己扎了刺青的时候,爸爸好像没怎么生气。虽然有点不太乐意,不过还是原谅我了。为此我感到特别高兴,直到现在还心存感激。 不过刺青狗为什么会动呢?难道是扎刺青的扎青师会魔法?直到今天我都没好好考虑过这件事。 不过我最近开始这样想:可能波奇是上帝派来的,来告诉我我会没事的。我一直因为对弟弟抱有自卑感,和以为没得到爸妈重视的错觉,感到很寂寞。谢谢你,上帝。 不过不久之前,波奇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名字叫做奥莱欧。 这个名字是照搬我第二喜欢的甜点名字。我最喜欢的甜点是……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好友山田正在跟她父亲学习刺青,比起她家周围的那些普通扎青师,她的技术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很多话想写,不过今天就写到这吧。 我一直不能跟亲戚们很好地相处,做饭的手艺也很差,早上也不能按时起床。我常常自怨自艾:为什么我老是失败、这么没用呢? 不过,没关系。我还会继续努力的,谢谢你们在生前当我的家人。到鬼节的时候你们一起回来看看我吧。 补充:我现在左臂上可热闹了,最近波奇夫妇生了狗仔,真是吵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