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蟬》 第一部分 第1节:第八日的蝉(1) 第八日的蝉 0章 握住门把。手心如握寒冰。那种冰冷,仿佛在宣告已无退路。 希和子知道平日上午八点十分左右,这间屋子会有大约二十分钟没锁门。她知道只有婴儿被留在屋里,无人在家。就在刚才,希和子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目送妻子与丈夫一同出门。希和子毫不犹豫,转动冰冷的门把。 门一开,烤焦的面包、油、廉价粉底、柔软精、尼古丁、湿抹布……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稍微缓和了室外的寒意。希和子扭身滑入门内,走进屋里。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一切都是初次见到,却像在自己家一样行动自如。不过,她并非气定神闲。心跳剧烈得像要从内撼动身体,手脚颤抖,脑袋深处随着心跳阵阵刺痛。 希和子伫立玄关,瞥向厨房后方关得严密的纸门。她凝视边角已经褪色发黄的纸门。 她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是来看看。只是来看看那个人的宝宝。这样就结束了。一切就此结束。明天——不,今天下午,她就会去买新家具找工作。把过去那段日子通通忘掉,展开新的人生。希和子再三这么告诉自己,脱下鞋子。她按捺想跑过去一把拉开纸门的冲动,只是转动眼珠环视厨房。中央有张小圆桌。桌上,残留面包屑的盘子、吐司的袋子、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乳玛琳、橘子皮全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梳理台那边,排放着水壶、奶粉罐和捏扁的啤酒罐。生活气息的过度鲜明,令希和子几乎忘记呼吸。 这时,纸门后面,像是觉得差不多可以探探情况似的传来哭声,令希和子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再次被纸门吸引。她一步一步,跨步踩过沁凉的油毡地板。她在纸门前站定,一鼓作气拉开门。窒闷的热气扑面而来,婴儿孱弱的哭声也随之涌现。 和室里铺着凌乱的垫被没有收拾。盖被掀开,毯子扭曲隆起。二组被褥的另一头,有张婴儿床。沐浴在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中,婴儿床看起来光辉洁白。电暖炉在床下发出红光。希和子踩过被褥走近婴儿床。婴儿手舞足蹈哭个不停。细细的呜咽渐渐变大。婴儿的奶嘴落在枕边。奶嘴前端被口水沾湿,闪闪发光。 希和子的脑中嗡然响起刺耳的金属声。婴儿的哭声一高,金属声也同时变得响亮。二者混为一体,希和子感到婴儿quot;哇-哇-哇quot;的哭声仿佛发自自己体内。 平日早上,妻子会开车送丈夫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她从不带婴儿去。希和子猜想,一定是因为婴儿在睡觉,时间又短,所以让婴儿睡着就这么出门了吧。实际上,做妻子的十五至二十分钟后就会回来。所以,希和子本来只打算看看安静入眠的婴儿。她以为只要看一眼,应该就能对一切彻底死心了。她并且打算,看完之后不惊动婴儿就蹑足离开。 第一部分 第2节:第八日的蝉(2) 现在,婴儿在婴儿床里哭得满脸通红。希和子像要碰触炸弹,战战兢兢伸出手。手掌从穿着毛巾布衫的婴儿肚子探入背后。正欲这么抱起的瞬间,婴儿的小嘴往下一撇,仰望希和子。婴儿清澈纯真的眼睛看着希和子。睫毛被泪水沾湿。含在眼中的泪水倏地滑落耳朵。然后,明明眼中还含着泪水,婴儿却笑了。的确是在笑。希和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认得这孩子。这孩子也认得我。不知为何希和子如此暗想。 把脸凑近,近得足以令那双干净的眼眸映出自己身影后,婴儿笑得越发开心。扭动着手脚,嘴角流下口水。缠在婴儿腿上的毛毯滑落,露出那双小得惊人的脚丫子。趾甲宛如玩具,白皙的脚底想必连泥土都没踩过。希和子把婴儿抱在胸前,将脸埋进那细软蓬松的头发中,用力深吸一口气。 好软,好暖,软得可以轻易压扁,却又有种绝对压不扁的强壮坚硬。如此脆弱,如此坚强。小手黏糊糊地触摸希和子的脸颊,湿湿的,但还是好温暖。不能放手,希和子想。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由我来保护。我会保护你,免于一切的痛苦、悲伤、寂寞、不安、恐惧、煎熬。希和子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她像念咒般不断喃喃自语。由我来保护,保护,保护,直到永远。 怀中的婴儿,依旧对希和子微笑。宛如嘲弄,宛如安慰,宛如认同,宛如宽宥。 1章 一九八五年二月三日 解开大衣纽扣,裹住婴儿抱起,我没命地往前跑。完全不知道跑到哪里,脑袋一隅却冷静地想到,如果朝车站去或许会撞上那个女人,于是脚自动往车站的反方向跑。看到甲州街道这个路标,我朝着白色箭头指的方向加快脚步。一发现迎面驶来的计程车是空车,立刻反射性地举手。 我钻进后座,这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后视镜里,只映出司机偷窥我的眼睛。 quot;去小金井公园。quot; 我说。计程车驶出。转头一看,陌生的街景安静地渐渐远去。罩着大衣的婴儿,开始微微挣扎。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这种话自动脱口而出,令我吃了一惊。哦,好乖好乖,宝宝最乖了。我再次重复,轻抚孩子的背。 路上塞车,计程车停下来动弹不得。本来一直哼哼唧唧哭闹的婴儿,开始含着大拇指打起瞌睡,又倏地回过神睁开双眼,发出细声打算哭泣,但昏昏欲睡的双眼旋即翻白。种种念头逐一浮现我的脑海。得去买尿片。还得买奶粉。得决定今晚睡觉的地方。这些念头才刚冒出,还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已被更多新冒出的念头取代。 第一部分 第3节:第八日的蝉(3) 该做什么呢?我现在,该做什么呢?越是拼命思索,不知为何反有睡意袭来。我像婴儿一样昏昏欲睡,直到轻搔鼻尖的柔软触感令我赫然睁眼,连忙抱紧带着奶味的婴儿,就这么再三重复。 quot;停在公园入口吗?quot; 司机用毫不客气的平板语调问,我瞥向车外。 quot;麻烦你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quot;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一大清早的,如果去公园一定会惹人怀疑。还是在住宅区随便找个地方下车比较明智吧。 quot;请在下个转角,那栋房子前面让我们下车。quot;我说得好像那栋房子就是目的地,付了车钱。接过找的零钱,说声谢谢,我含笑下车。连自己都惊讶居然挤得出笑容。 确定计程车已消失后,我才走回刚才计程车开过来的那条路。就这么沿着街道步行,寻找有无商店已开门营业。在写着关野桥的路口转弯。零零星星有商店出现,但铁门都是拉下的,我走了一会,又回到公园。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脱口说出小金井公园这个字眼。是因为以前和那个人来过吗? 早晨的公园,冷清闲散。只有穿运动服跑步的人,以及带狗散步的女人。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坐下,看着熟睡的婴儿。微微张开的小嘴,缓缓淌下透明的口水,我用自己的手指抹去。 当务之急,取名字。对,名字。 薰。这个字当下浮现脑海。这是我以前和那个人决定的名字。我们挑出一些无论生男生女都适用、响亮好听的名字,从中选择了这个字。 quot;薰。quot;我试着喊熟睡的婴儿。婴儿的单边脸颊,猛地抽动。宝宝知道,是在喊自己。 quot;薰,小薰。quot;我开心地喊了又喊。 我等到快十点才离开公园。回到刚才走过的马路,走进开始营业的药房。我浏览陈列纸尿片、湿纸巾以及奶粉的架子。奶粉和奶瓶都有卖,但就算在这里买了,我也不知该怎么泡牛奶。我蹲在货架前,正忙着看奶粉罐上的说明,薰开始不停扭动,还呜咽着发出孱弱的哭声。我慌忙起身,轻轻摇晃薰。我轻轻拍背、抚摸,把脸凑近低声对薰说话。没事,没事的,小薰。薰不仅没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声。 quot;怎么了,要喝奶?quot; 听到有人出声招呼我转头一看,身穿围裙的大婶正把脸凑近薰。 quot;朋友托我帮忙照顾小孩,可是怎么换尿片和喂奶都没交代,她就出门了。quot; 我情急之下说。大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quot;要买哪种,这个行吗?quot;她从架上取出奶粉罐和奶瓶,走进里屋。这是一间老旧的药房,我望着蒙尘的蚊虫止痒药,轻抚哭个不停的小薰背部。持续的哭声,令我的脑袋逐渐空白。我本来,是打算做什么来着的…… 第一部分 第4节:第八日的蝉(4) quot;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的。quot;大婶拿着装了牛奶的奶瓶,从里屋走出来,quot;把自己的玩乐看得比小孩还重要。上次报纸不是也有写吗?亲生父母活活打死小孩,在我们那个时代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quot;她用若是自言自语未免太大声的音量说着,一边从我怀里一把抢去婴儿。quot;哦,乖乖,乖乖,肚子饿饿是吧?quot;她柔声安抚着,把奶瓶抵在薰的嘴上。哭泣的薰,摇头抵抗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含住奶嘴,睁大双眼,一脸认真地开始喝奶。 quot;今天一整天都是你照顾?关于奶粉的分量,这上面写着,每隔三四小时,我想想看哦,一天大概喂四次奶,记得喂完要让宝宝打嗝……拜托,怎么连你也一样的表情。quot; 被大婶取笑,我才发现自己死盯着薰,慌忙也笑了。我付了钱,道谢后走出药房。把塞满东西的塑胶袋挂在手上,抱着婴儿,沿路不停换手拿行李就这么回到公园。我走向公厕,但里面没有婴儿床。无奈之下,只好找张空的长椅,让薰躺下轻轻脱下尿片。纸尿片已湿透了,我用湿纸巾仔细擦拭光滑的性器,套上新的尿片。 喂奶和换尿片的动作,都已在我脑海中不知重复过多少次。我在脑海里替幻想中的薰喂奶、换尿片、洗澡、哄她入眠、逗她开心。 照顾婴儿的经验我也有。学生时代的好友仁川康枝生下女儿时,我去她家做客帮忙照顾过宝宝。换尿片,喂奶,哄宝宝睡觉,抱在怀里安抚。我总是一边回想当时的触感,一边照料幻想中的薰。所以照理说应该做来得心应手,但仔细套上的纸尿片,却在大腿根处挤到一块,只好撕开胶带重新粘贴。 康枝。 我抬起头。蔚蓝如洗的冬季晴空一望无垠。对了,康枝。还有康枝在。 明知那是不可能,但我觉得一切问题好像都在瞬间解决了,我抱起薰,举得高高的,薰再次发出细小的咯咯笑声。我试着将那双互相摩擦的小脚丫贴在自己脸上。冰凉沁肤。 薰。我的薰。已经没事了,放心吧,我对薰说。也许是听懂了我的话,薰含笑俯视我,吸吮手指。 在公园前搭乘开往中央线车站的公车,前往新宿。在新宿的百货公司买了抱婴儿用的婴儿背带和毛巾被、连身婴儿服和婴儿内衣,又在另一个楼层买了旅行袋,钻进厕所。替薰换衣服,把行李改装进旅行袋。 我在百货公司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康枝。好久不见!康枝接起电话就如此兴奋尖叫,我问她现在可否去她家玩。 第一部分 第5节:第八日的蝉(5) quot;好啊,你来呀,你现在在哪里?quot;康枝语气开朗地说。 quot;跟你说哦,我不是一个人。quot;我也尽量音调高亢地说。 quot;啊?不是一个人?quot; quot;康枝,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哦。我啊,现在是妈妈。我当妈妈了。quot; quot;啊?真的?什么时候?天啊,你想吓死我啊。你怎么都不说一声……什么时候,你几时生的?天啊,是真的吗?quot; quot;抱歉,我没铜板了。待会见面再聊,我要去搭电车了。quot; 我打断高声问个不休的康枝,挂上话筒。 我们搭乘总武线。薰心情极佳,不断对坐在隔壁的年轻男人微笑伸手。我看男人似乎很困扰,于是每每握住薰胖嘟嘟的手臂制止。小小的五根手指,牢牢反握我的手,薰一脸茫然地仰望我。 我们在本八幡下车。前往康枝公寓的路上,我再三反刍到时该说的话。没问题,没问题,我如此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去康枝家,是我辞去工作的前夕,所以已是一年前的事。从车站通往轨道边的那条路,变得远比记忆中热闹。有药房、唱片出租店、花店、速食连锁餐厅。 康枝已在公寓前等候。她一看到我就挥手跑来,凑近检视薰。哇,哇,好可爱哦,你居然当妈妈了!她一边尖声嚷嚷,一边用比我牢靠的手势抱起薰。薰皱起脸迟疑着要不要哭,呜地张开嘴,但表情就这么定住,清澈的眼睛一直凝视康枝。 quot;美纪呢?quot; 我问。 quot;在外婆家。quot;她回答。康枝的母亲本来独居横滨,现在好像搬到附近先建后售的成屋。quot;她有时会帮我带小孩。不过就算我不拜托她,她也会自动来接小孩。quot;康枝笑着说,quot;宝宝叫什么名字?是女生吧?quot;她凑近看薰。 quot;我叫做薰,以后请阿姨多多指教哦!quot; 我故意用童言童语,康枝笑了,薰也跟着咧嘴笑了。我的心情略宽。来这里果然是对的。 康枝家在八层公寓的五楼,比我以前来访时多了不少东西,感觉上变得很杂乱。和室纸门上有涂鸦,四处散落故事书及玩具娃娃屋。 quot;买时是刚盖好的新房子,但是毕竟已住了五年。那家伙,叫他戒烟他也不听。美纪现在又成了天才壁画家。quot; 仿佛看出我的想法,康枝一边拿拖鞋给我一边笑言。 quot;呃,康枝,我想请你帮忙。quot;我在沙发落座,说道。 quot;要我帮什么忙——quot;好像正在厨房泡茶的康枝,拉长了音调漫声发问。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开口。 第一部分 第6节:第八日的蝉(6) 这孩子不是我生的。我交了男朋友……这是他带来的孩子。我跟他,现在同居。不,是曾经同居,直到现在。他太太爱上别人,丢下这孩子离家出走,所以,他带着薰来投靠我,但他跟太太还没正式离婚,所以,本来打算等他们办妥手续,我们就结婚。可是,他对这孩子动粗。好像是因为酒越喝越多,于是就……所以,我就逃出来了。我打算继续逃下去。康枝,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请你帮帮我。 我一口气说完。拿着红茶茶杯从厨房出来的康枝,连杯子都忘记放到桌上就这么专心倾听。悄然无声的客厅里,只闻薰的咿呀儿语。 quot;希和,你那个男友,该不会,是那个……quot; 康枝这才想起来似的把红茶放到桌上,语带顾忌地说。 quot;怎么可能。不是啦,那种人,我早就跟他分手了。quot; 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的事,就像学生时代一样,当时我一五一十都跟康枝说过。后来电话中的内容越来越沉重,讲电话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现在想想,那时美纪才二岁。康枝要做家事又要带小孩想必已经够累了,却还耐心听我倾诉直到我主动挂电话。但是最后,康枝却叫我别说了。quot;我听不下去了。如果你要讲那个人的事,就别再打电话来。quot;脾气温和的康枝,难得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当然,那不是因为她累了,而是替我着想,这点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 quot;啊,太好了。那个人,真的太烂了。不过,你说要逃,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不喝酒时还是可以沟通吧?我想你们好好谈一谈应该还是有希望。quot; 我凝视康枝。拥有自己的坚定想法,并且试图坦白表达的康枝。 quot;虽然你说他喝了酒就会动粗所以才逃出来,但这样下去你打算拆散那孩子和父亲吗?那样小薰太可怜了。quot; 我想起学生时代,有个教授边抽烟边讲课,康枝立刻站起来抗议。康枝说的话永远是对的。那个教授,最后再也不敢在我们班抽烟。 一瞬间,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我们的脸上还有青春痘,眼前是写有艰深法语没擦干净的黑板,走廊传来热闹的喧哗,窗外绿叶繁茂的水杉沐浴在溶溶阳光中——回过神才发觉,我哭了。我弓背把脸埋进两腿之间,泪水潸然滑落。 对不起,康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康枝仍如往昔丝毫未变,我却已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第一部分 第7节:第八日的蝉(7) quot;拜、拜托……我又没叫你现在就回去。你想在这儿待多久都行。只是,你不能一直逃避。等你心情平静了,还是回去好好讲清楚吧,啊?毕竟爸爸妈妈和小薰一家团圆才是最好的办法。quot; 爸爸妈妈与小薰。我无法抬头。我试图将反胃欲呕的呜咽用力咽下,心口反而起伏得更加汹涌,眼泪鼻涕哗哗直流。 quot;啊,美纪小时候的玩具,还有衣服之类的,都分送给朋友的小孩,已经没剩多少了,不过还有一点点,待会我从壁橱找出来给你。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不用在意我家那口子。你看,这玩意,你知道吗?是去年上市的电动玩具。去年圣诞节他熬夜排队买回来的,很难相信吧。那家伙,每天一回来,就一直玩这个。他已经成了家里的摆饰品,中看不中用。所以你用不着顾忌他,我也很高兴多了个伴陪我说话。好了,希和,别哭了啦!quot; 康枝语调仓皇地安抚我。谢谢,不好意思,我一边勉强挤出声音这么说,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 我绝对不能给这个人惹麻烦。我该接受的惩罚绝对不能让这个人代为承受分毫。所以,绝对不能说出真相。即使再怎么痛苦。 晚上,康枝的丈夫重春,买了豆子回来。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节分①。重春戴上纸做的鬼面具撒豆子,薰涨红小脸哇哇大哭,最后连美纪也哭了。 重春比以前胖了一些。父母子女共有的平凡生活,想必就是如此吧。正如康枝所言,重春一吃完饭,就一直坐在电视机前打电动。 二月四日 把薰交给康枝照顾,我在午后离开公寓。搭总武线到吉祥寺,换乘井之头线。明明是昨天早上走过的路,却似截然不同的街景。身体轻得奇妙,仿佛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确信一切必然都会很 顺利。 然而当我越接近昨日尚在居住的公寓,心跳就越快。警察团团包围公寓的情景,一再浮现脑海。今早,我在康枝家,把早报一字不漏仔细看过,报上完全没提到昨天的事。所以应该没问题,我硬生生抹去脑海自然浮现的情景。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报纸刊载的事件,我如此告诉自己,加快脚步走向公寓。 开锁,进门。四个月前才刚租的小套房,还像陌生房间般迎接我。我打开房间本身配备的鞋柜,抓起那叠放在空旷架子中段的文件。我蹲在玄关,取出房屋中介公司的信封,走进屋内。我拿起扔在地上的电话话筒,试着quot;啊quot;了一声。确定声音没发抖后,我按下号码。 第一部分 第8节:第八日的蝉(8) quot;我是天空公寓102号房的住户,野野宫希和子。quot; 没问题。我既未发抖,也毫无异样。啊——您是天空公寓的住户。野野宫小姐。是是是。是个殷勤的男声。 quot;对不起,家父忽然病倒,我必须立刻回老家……quot;我想起同样内容的话,一年前也曾说过。甚至还想起当时并未说谎,声音却抖个不停。因着不安、愤怒,以及绝望。 quot;就算现在搬家,但您是今天才通知我们,所以还是得收您下个月的房租,可以吗?quot;房屋中介商问。没关系,我回答。quot;那,等您决定好搬家的日子,请过来一趟。还有些手续要办。到时请把钥匙带来。quot; quot;请问,不能用邮寄的吗?我必须尽快赶回去……quot; quot;对,邮寄有点不妥当。但我也知道您有苦衷。总之,您应该不是这两天就要搬走吧?我先把文件寄过去,请您先看一下。quot; 这是不用付押金和礼金②的套房,结果却这么啰唆,真烦人。 quot;我知道了。等我决定好哪天搬家再通知你们,到时我会去你们公司。quot;我根本没这个打算却如此说完,挂上电话。 我从梳理台下取出垃圾袋,把室内的东西一样不漏通通塞进去。毛巾,洗脸用品,拖鞋,电锅,手提式收录音机。幸好我没有什么大件家具。棉被塞不进垃圾袋,我用绳子绑住。把几乎空无一物的小冰箱插头拔掉。冰箱和棉被该丢在哪里呢?公寓前的垃圾集中场,常有住户不遵守丢垃圾的日子随便乱扔东西,所以放在那里就好吧?只要丢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看到就行了。 我在此度过的生活片段,塞满五个垃圾袋。我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瞧,确定没有人影后,便把垃圾一一拿出去丢。二楼的住户下楼来了,我慌忙躲回房间屏息噤声。其实没那个必要,但我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完全听不见他的动静。 我拎着旅行袋,漫步在吉祥寺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卖场。但我不知该买什么才好。有尿片,有奶粉,温度计和棉花棒想必也该买着备用。 赫然回神,才发觉自己正在看堆满粉彩童装的专柜。我摊开连身衣,叠起小小的牛仔裤,望着价钱等同成人服装的时髦毛衣。我突兀地想起,二年前也曾如此走在这个楼层。那时我对以往必逛的女装卖场不屑一顾,笔直走来这里,拿起像洋娃娃穿的小衣服,忽而摊开忽而举高检视。嘴角还挂着笑容。 不由自主地,我好想趴在小衣服堆里埋头痛哭。我告诉自己,再也不用哀怜那时的我了。根本不需哭泣。因为薰已回到我身边。 第一部分 第9节:第八日的蝉(9) 我买了内衬毛里的连身婴儿服、围兜和婴儿内衣、消毒器和瓶装离乳食品、毛巾布做的小鸭子。总计一万六千元。又在地下楼买了给康枝一家的蛋糕,二千五百元。 银行里,还有将近四千万的存款。父亲过世时的保险金,以及父亲留下的存款,加上自己工作时存的八十万,大约是这个数目。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但直到昨日为止,那个金额其实没什么意义。顶多只意味着我可以不用急着立刻找工作。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要用那笔钱和薰活下去。我甚至觉得,一定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会留给我那笔钱。但是就算钱再多,迟早还是会坐吃山空吧。最好还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我把买东西的发票收进皮夹,走出百货公司。 晚上,我给薰洗澡。康枝说要帮忙,穿着衣服一起进来浴室。对我来说这是新手上阵头一遭,但我不能让康枝发现这点。我深怕失手把薰掉进浴缸,又怕香皂会令手滑,不管做什么都慢吞吞。薰哇哇大哭起来。 quot;你每次动作都这么慢条斯理吗?夏天倒还没关系,冬天小心会感冒哦。quot;康枝像母亲一样教训我,最后连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管薰还在哭便动作迅速地帮她洗好头。洗完全身,我抱着薰缓缓浸入浴缸。quot;小薰泡完澡叫我一声。我在外面等着。quot;康枝说着,走出浴室。 我看着光溜溜的薰。手脚和小肚子,在水里白皙得脆弱。薰不哭了,微微含笑。quot;舒服吗?很舒服吧。quot;我小声对她说。薰神情恍惚地微微张嘴看着我。 我把薰交给在外面洗脸间等着的康枝,匆忙清洗自己的身体与头发。quot;很舒服对不对?quot;康枝的声音传来。我走出浴室一看,穿上连身装的薰正在康枝怀里笑。这孩子一笑,四周顿时明亮起来。薰的笑容真的很可爱。 二月五日 凌晨四点左右薰开始哭闹,就算替她换尿片喂奶用尽各种方法哄她,依然哭个不停。安静的公寓里只有薰的声音回响。我束手无策看着薰,渐渐不安起来。薰像要挤出小小身体的所有力量一般大哭。哇地挤出声音后,便痉挛似的吸气,真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窒息。为什么哭个不停呢?为什么?我抱起薰,在和室里来来回回兜圈子。哭得这么大声,重春和美纪、康枝想必都被吵得睡不好吧?正当我起意带她出去走走之际,张嘴哭号的薰,把睡前喝的牛奶咳咳喀喀全吐出来了。我慌张失措,连忙拿湿纸巾擦拭薰的嘴巴和弄脏的榻榻米。 第一部分 第10节:第八日的蝉(10) 我这才发觉她病了。医院。不,不能去医院。因为既没有健保卡也没有母子手册。那么该怎么办?薰哭个不停。我已六神无主。 纸门倏地开启,穿睡衣的康枝走进来。吐了吗?她低声问,从我手中抱起薰。她替薰脱去衣服,用湿纸巾擦拭脖子周围,迅速换上我递给她的内衣,去厨房将金色液体装入奶瓶走回来。康枝说那是苹果汁。薰专心喝着苹果汁。 quot;我帮得上忙的当然会尽力,但我能做的毕竟有限。quot;康枝刚睡醒的脸孔浮肿,如此说道。我点头嗯了一声。quot;你跟他联络了吗?至少有告诉他,你们在哪里吧?quot; 我再次应声点头。康枝就此沉默,抱着薰安抚。我注视康枝。 薰哭累睡着时已过了清晨五点。我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康枝两眼浮肿地说声晚安,走出和室。公寓再次恢复静谧。我睡不着,随意眺望架上陈列的书背封面。书没几本,一下就看遍封面。我拿起眼睛瞄到的《育儿事典》这本厚重书籍。也许是美纪出生时康枝从父母那里接收的,书看起来老旧褪色。我随手一翻,夹在里面的纸片飘落。好像是广告传单。 quot;欢迎来到Angel;,上面用大字如此写着。底下,写的是quot;唯有放手,我们方可解脱quot;。还附有像小朋友画的天使插图,下方,有焦点模糊的剪报照片和见证者的心声,述说着与Angeler泡澡洗出一身光滑水嫩的肌肤。是新兴宗教吗?看起来像是可疑的推销手法。我对康枝怎会有这种东西深感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把它夹回原来那一页,继续翻阅《育儿事典》。 我把各种病名浏览一遍。小儿麻痹、麻疹、水痘、突发性发疹……呕吐下痢一再发生时……四十度以上的高烧持续三天以上时……我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熟睡的薰。我忽然发现,这个现在睡得安静的孩子,也可能猝然停止呼吸、发高烧、不断呕吐。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从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会永远朝我微笑就这么乖乖长大。我真傻。薰已非幻想中的婴儿,她会拉肚子也会呕吐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想抹去在体内急速蔓延的不安,遂合起书本。早知道就不看这种书了,我把不安的原因归罪于书本。总之先睡觉吧。睡一觉,然后明天再想。我关灯,钻进被窝。越想睡就越清醒。 第一部分 第11节:第八日的蝉(11) 二月六日 上午,我跟着康枝学习调理婴儿离乳食品。外面是丽日晴天,阳光照进客厅。美纪正在看卡通录影带。薰紧贴在沙发上,吸着奶嘴,不时踢动小脚。美纪常常转头瞄薰一眼,对她咧嘴微笑,或是捏捏她的脚趾。薰每次都笑得开心,发出咿呀儿语。 quot;小薰现在六个月?七个月?quot; 一边把蒸好的南瓜压成泥一边被康枝这么盘问,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备感焦虑,但还是追溯记忆,答称马上就满六个月了。 我不知道薰的正确生日。之前听说预产期是八月十二日。那个女人是八月二十五日带薰回到那间公寓的,所以薰的出生日期不是八月二十就是十五吧。 我命名为薰的那个孩子,本该在七月三十日诞生。当时我甚至还乐观地担心,生日正值暑假期间,孩子会收不到班上同学的生日礼物。 quot;七月三十日是她的生日,所以已经满六个月了。好快。quot; 我订正。是的,薰是我的宝宝。我命名为薰的孩子,按照预定计划降临这个世界了。 quot;那,是狮子座喽。quot; 康枝似乎想说别的,却笑着如此说道。 中午,我喂薰吃我与康枝一起做的离乳食品。是煮熟压碎的南瓜、胡萝卜和菠菜掺在一块的稀饭。我看美纪一直盯着瞧,于是我问:quot;要阿姨喂你吃一口吗?quot;她当下一脸认真地说:quot;美纪才不是小宝宝!quot;她嘴上这么说,可是看到薰张嘴自己也不由张嘴的模样真可爱。 我不禁产生错觉。 我只是带着七月三十日出生的薰,来康枝家做客。我没有任何烦恼与问题,非常满足,唯一要想的只有晚餐该煮什么。我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能够独立完成康枝教的离乳食品的那种生活中。 不,这不是错觉,我试着这么想。不是错觉,这是真实的。我就是在这种生活中,我已得到这样的生活。午后的阳光,卡通录影带,在厨房烹调的午餐,欢笑声。 quot;美纪,卡通演完了哟。quot; 发觉电视画面变蓝,康枝关掉录放影机。画面切换回电视,吵吵闹闹的广告声溢出。我把汤匙送到薰的嘴里,但怎么塞她都吐出来。康枝说起先这样,很快就好没关系,于是我仔细替她拭净嘴角。 随手乱折的报纸,扔在沙发上。我抱着薰,若无其事往沙发移动,边看电视边翻报纸。前天和昨天,报上都没有任何消息。今天一定也没事。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感到不安,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那些人没有到处找薰吗?不可能。只是报上没登罢了。所以我这边,无从得知警方究竟采取了什么行动、已逼近到什么地步。对于我,对于我和薰,他们已接近到什么程度呢? 第一部分 第12节:第八日的蝉(12) quot;你怎么了?有什么关心的新闻吗?quot; 康枝的声音蓦地冒出。我发觉自己死盯着报纸,慌忙抬起头一看,康枝正从厨房的餐台觑着我。 quot;说到这里,quot;我的声音嘶哑,干咳一声,挤出笑容,quot;说到这里才想起,康枝,Angel;不要紧,我说得很自然。 quot;啊,天哪,你看到了?quot;康枝一脸尴尬。 quot;昨天,我把《育儿事典》借来看。结果那玩意夹在书里,我很好奇那是什么。quot;我试着挤出笑容。 quot;美纪现在虽然已经好多了,但她三岁时过敏得很严重,痒得哇哇大哭,出门还被大家当成怪物打量,我也很苦恼。就在那时候,我在书店发现那份广告单,就打电话去了。我当时一心只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结果,那居然是个可疑团体。quot;话题从报纸转移令我大感安心,于是我也起劲地应声附和。quot;我本来以为是以邮购方式贩卖自然食品和中药,结果不是。好像是在深山里,住着一群人,他们铆起劲来拼命劝诱我加入,害我觉得怪怪的。像这种,现在不是很流行吗?你忘啦,以前不是有个谷小姐吗?法语系的,那个人,听说就是迷上了什么讲座。quot;康枝举出老同学的名字,开始说起此人的八卦。 quot;今天下午,我要去参加美纪幼儿园的教学参观会,你要不要一起去?quot; 聊完同学的八卦,康枝慢条斯理地说。我说我要留在这里。 康枝出门后,我实在待不住,索性带薰离开公寓。我给薰戴上美纪的旧帽子,让她坐在婴儿背带里用小被子把她整个裹住。这样应该就没有人能看见薰的面孔了。无论在去车站的路上或电车里,我总觉得有人在仔细打量我们。本来还担心万一薰又哭了该怎么办,没想到薰一直心情很好,不是笑就是定定看着我的脸。 换乘电车后抵达公寓。我四下张望,没看到有人守在这里监视。扔在垃圾集中场的小冰箱和棉被,被贴上大件垃圾须另行申请处理的警告单。我视若无睹地走过,打开信箱。里面有几张广告传单和房屋中介公司寄来的信。我塞进皮包,匆匆回到车站。 明知应该不可能,警察团团包围康枝家的情景依然在脑海萦绕不去。我试着告诉自己那种想象太幼稚,却还是无法抹去。 我会被逮捕吗?会被迫和薰分开吗?薰的脸抵在我胸前已经睡着了,右手还抓着我的毛衣。我不能被捕。我不能把薰交出去。迟早,我必须离开康枝家。问题是,离开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第一部分 第13节:第八日的蝉(13) 康枝家并未被警方包围。阳光普照的玄关大门前,康枝与美纪兀然伫立。一看见我,康枝就数落:quot;你跑到哪去了?真是的!居然把屋主关在门外真不敢相信!quot;美纪也模仿着说:quot;真不敢相信!quot; 二月七日 下午,我把薰交给康枝照顾,去房屋中介公司还钥匙。是年轻的女职员负责处理。本以为大件垃圾的事可能会被抱怨,结果对方并未说什么,公式化地结束手续。 接着前往吉祥寺,在车站附近的美容院剪发。我懒得回答频频找话题的美发师,径自埋头阅读周刊和女性杂志。 每页都是设计师品牌的服装,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是短短二年前,我还瞪大双眼看着这种杂志,确认价钱,想着该怎么搭配,迫不及待等着发薪的日子。那样的自己,如今想来仿佛他人。 现在不管看到何种时装,都跟大声播放的辛蒂·露波③的歌曲一样,只令我感到嘈杂喧嚣。 我接着拿起周刊翻阅,在某一页停手。标题是quot;重大刑案的后续发展quot;。内容包括五年前的新宿公车纵火案,以及去年起轰动社会的quot;固力果森永食品公司quot;勒索案等,报道了这几年大小新闻的后续发展。quot;失踪一个月/大阪男童绑票案quot;这行文字跃入眼帘。发生在大阪某私人医院,刚出生的男婴遭人抱走的案件,据说是二年前的事。嫌犯是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妻,他们把婴儿藏起来抚养了整整一个月。 看得太起劲会引人怀疑,于是,我假装在看上面那篇凌虐杀人案件,只有目光转动阅读排在下段的文章。婴儿的父母都以quot;请让我们安静生活quot;为由不接受采访,根据周遭的人表示,小孩自己倒是一无所知地健康长大,常见一家三口假日走在路上。美发师要拿掉斗篷了,我只好慌忙合起杂志。 付钱时,我尽量小心不让拿钱的手颤抖,但手却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找回的零钱在脚边撒了一地。 我连自己换了什么发型都没检视就这么上了电车。只觉脖子凉凉的,用手一摸,才发现美发师好像替我剪了个时髦发型,后脑推上去露出发根。 一回去康枝就摸着我的后脑捧腹大笑。薰一时之间似乎没认出剪短头发的我是谁,我一抱她就哇哇大哭。 我的行为,和几年前某对夫妻的所作所为没两样,我一边哄薰一边暗想。其实,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有谁,比方说神明,能够理解。我并非从医院偷走婴儿。不是那样的。我心里这么想,然而,另一个我,却不停嗫语:哪里不一样?明明就一样;哪里不一样?明明就是犯罪。 第一部分 第14节:第八日的蝉(14) 二月八日 我拿了几件美纪的旧衣服,再加上纸尿片和全套奶瓶、薰的衣服,已把旅行袋塞得鼓鼓的。 我和康枝还有美纪、薰四人一起吃午餐,我决定今天下午,离开康 枝家。 quot;一定要好好沟通哦。我相信绝对没问题的。结婚之后男人就会振作起来,所以一定要早点办妥结婚登记,知道吗?quot; 康枝一心以为我们要回到薰的父亲身边,从早上就一直反复强调这点。 quot;不过,我很庆幸。quot;我正忙着洗午餐的碗盘之际,康枝站到我身旁如此说,quot;希和,去年你家不是办丧事吗?你妈也早已过世了,你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担心你撑不撑得住。之前,我又叫你别再打电话来。可是,幸好你找到新对象,又有了小薰,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快点正式结婚,多生几个自己的小孩吧。quot; 康枝,根本没有什么新对象,我已经生不出小孩了,我现在,只有薰了——要是能这么说该多好。但我,只能对康枝说的每一句话点头。康枝永远处在善良正直的环境里,所以才能善良正直。 离开公寓时,康枝叫我留个联络方式,我只好怀着罪恶感,写下刚退租的永福住址和捏造的电话号码。 康枝与美纪,一路送我们到车站,在检票口挥手告别。我也转头频频挥手,对着这个或许今生永无相见之日的朋友。 一搭上上行电车,泪水便泉涌而出。我再也顾不得有谁会看到,任凭泪水狂流。薰用温暖的小手心,黏答答地摸我的脸颊,睁着黑白分明的浑圆大眼,定定注视我。我忽然觉得,这孩子好像真的能看穿我的心情。她仿佛正在安慰我。 昨夜我决定在三鹰换电车,前往那个人住的地区,走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派出所自首。我并非对自己的行为心生畏惧。自己做了什么,我自认还算明白,也觉得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我昨天想了一晚,还是觉得没办法。我能给薰什么呢?当她发烧时,呕吐时,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时,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只要继续跟我在一起,这孩子就永远不会有父亲和亲戚。 quot;哎哟,笑了耶,笑了耶。宝宝好聪明哦。quot; 身旁响起声音,我慌忙抹去眼泪抬起头。坐在隔壁的老妇,正凑近看着薰。薰从婴儿背带里探出身子,把脸贴近老妇眯眯笑。 quot;好聪明的宝宝哦。而且,怎么会笑得这么可爱呢?quot; 老妇目不转睛看着薰,痴迷地说。是的,我在心中说。聪明,乖巧,总是笑容可掬。这孩子一笑就仿佛四周大放光明对吧?于是,好像连自己也跟着心里软乎乎的对吧? 第一部分 第15节:第八日的蝉(15) quot;眼睛跟妈妈一模一样。眼眼好有精神哦。quot; 老妇用食指轻戳薰的脸颊。薰咧开嘴笑得开心,握住她的食指。 quot;哎哟,一点也不怕生耶。好聪明的宝宝。quot; 她翻来覆去地说。 跟妈妈一模一样。我把她的话在心中反刍。一模一样。跟我一模一样。 老妇无视沉默不语的我,一径逗薰说话,之后在浅草桥下车离去。我也在下一站的秋叶原下车。 一个月。我改变主意了。那对大阪夫妇,抚养婴儿一个月。一个月就好。倘若我正在做跟他们一样的行为,那我要求跟他们相同的时间应该不算过分吧?我替笑起来宛如点亮明灯的薰脱下毛线帽,也没低头,就这么昂首走向山手线的月台。 我们搭乘从东京开往博多的新干线。买的虽是到名古屋的票,但我当然没有目的地。新干线的车窗,将东京的景色不停流向后方。 我不会再回东京了。不是这么决定,而是有这种预感。我抱着薰定定眺望窗外。薰也像大人似的望着窗外。我十八岁来到东京,二十六岁遇到那个人。我曾以为会一直在东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已无法回头。开始西沉的太阳隐没在大楼彼端。橙色的街头,林立的霓虹灯艳光四射。迪斯科舞厅和咖啡吧、美术馆及时装大楼,不停被向后冲走。第一次约会,与朋友的小小口角,用尽力气奋斗的自己,都被冲刷而去。与那个人共度的时光,爱过那个人的记忆,都被冲刷而去。 这样就好,我心情平静地想。那种东西,通通被冲刷得不见踪影也无所谓。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走出名古屋车站的检票口,我寻找宾馆的招牌。应该有柜台没人的自动化宾馆。 几年前,我常跟那个人上宾馆。他虽然想来我的住处,但我宁可上宾馆。因为如果在我的住处,我怕会产生错觉。因为我会忍不住相信,这个人会与我相拥入眠直至天明。 第一次被那个人带去宾馆之前,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上宾馆的成年人。结果呢,现在,我不是被男人带去,而是自己四处搜寻宾馆。 走过观光饭店林立的街道,我在后巷找到一间宾馆。quot;珊瑚礁quot;宾馆。我决定先走到入口,如果柜台有人就掉头离开。幸好没人。我迅速进入,把万元大钞送入自动掉出房间钥匙的机器。取出钥匙和找的零钱,我快步走向电梯。 我一边在心中祈求薰千万别哭,进了房间就把薰放在特大号双人床上。对于放在房间中央的床,宛如水晶吊灯的照明,隐约渗出的暧昧气氛,薰似乎都不觉得奇怪,含着大拇指啊啊出声。房间一隅,有着办家家酒般的迷你厨房,配备了热水壶、微波炉和咖啡机。我烧开水,洗餐具、加热瓶装离乳食品,坐在床上喂薰。 第一部分 第16节:第八日的蝉(16) 即便是当年和他上宾馆毫不抗拒的我,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竟会在宾馆喂婴儿吃饭。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完,才发觉并不怎么好笑。 我将彻底洗刷干净的浴缸放满热水,和薰一起坐进去。薰一泡热水,表情就像小大人似的。她眯起眼,张着嘴,呼地叹口大气。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福呢? 泡完澡,我本来打算思考明天以后的事,但躺在薰身旁哄着哄着,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睡到一半,我迷蒙睁眼,眼前是薰的睡脸。小小的脸蛋,微启的双唇,淌落的透明口水。薰热乎乎的吐息喷到我脸上。这是何等幸福。就算跟那人热恋之际,也从未有过这种心境。我轻抚薰柔嫩的脸颊,安心地闭上眼。 二月九日 早上九点半退房。在宾馆内应该没被人看到,但走出宾馆时,看似粉领族的路过女子朝我看来,惊愕地瞪大双眼。我慌忙转头,假装男伴还在里头,但这样或许反而更可疑。我匆匆离开宾馆。 我在名古屋街头徘徊终日。漫步车站周边,冷了就钻进地下街。在咖啡店要热开水喂奶,在厕所换尿片,累了就在长椅休息。地下街如迷宫无尽蜿蜒。这么走着,我发现我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换言之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向来乖巧的薰,即使现在哭得满脸通红也无人侧目。会靠近的只有喜欢婴儿的中年妇女或老太太。哦,不哭不哭,她们说着凑近薰的脸。我不动声色地藏起薰的脸,她们便温柔地轻拍薰的屁股,握住小小的手掌。 随处可见的母亲和随处可见的婴儿。有可以回去的家,有等待的家人。我很高兴别人的漠不关心,超乎必要地漫步街头。薰持续不休的哭声,终于让我察觉自己累了。支撑婴儿背带的肩膀,痛得麻痹。我走上地面,沿着马路走到公园。 名古屋、京都、大阪、冈山、广岛,坐在长椅上,我试着一一列举能想到的地名,结果想到的都是新干线的停靠车站。京都与广岛我去过,是参加学校的教学旅行去的。小时候全家旅行也去过。虽然去过,并不代表有地方可以栖身。 我必须找个不怕人怀疑的过夜场所。然而,又不能一直住宾馆。还是租个房间吧,就算小点也没关系。 薰又开始哭,即使站起来哄她也没用。听着这种响彻心肺的哭声,脑袋都快要嗡嗡发麻。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薰一鼓劲仰起背,像要逃离我般哭个不停。别哭,拜托,别哭了,薰。夕暮中,我只能如此不断重复。福哇手机電子書整理 第一部分 第17节:第八日的蝉(17) quot;喂,你无家可归吗?quot; 忽然有人对我说话。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女人站在眼前。不知套了多少件衣服,明明个子不高,上半身却被衣服塞得像女巨人。起毛球的长裙下,伸出穿着厚袜的脚,脚上趿拉着凉鞋。皮肤虽有光泽但看起来并不年轻。是个完全看不出多大岁数、外貌不可思议的女人。 quot;不,我只是在休息。quot; 我戒慎恐惧地说。女人一脸正经,粗声叹口气。 quot;你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吗?quot; 她说。被她一说我才发现,刚才还挂在大楼上的夕阳,现在只剩余光映照西方天空,东方已开始染上群青色。 quot;你无家可归吧!quot; 女人武断地说,朝薰伸出手。我当下躲开女人的手臂,把薰抱在怀里藏起来。女人再次叹了一声。薰躲在我怀里,更加扯高嗓门继续哭泣。 quot;唉,唉,哭了,我不会怎样的,你快点叫她别哭了。quot; 女人皱起眉头说。我背对女人,安抚薰。 quot;这样会冷吧?喂,你要来我家吗?quot;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女人依旧皱着眉,越过我的肩把头凑近看薰。 quot;我不会怎样的,只是看宝宝可怜才这样说。quot; 女人又粗声叹了一口气。 quot;不用了,呃,我们该回去了。quot; quot;你无处可回吧,我说你可以来我家。quot; 我定定注视女人。这人到底是谁?是坏人,还是好人?目的何在?可是就算再怎么看,我也看不出她有何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薰涨红小脸继续哭。我可以跟她走吗?女人用那种令人联想到弹珠、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我。 我合拢大衣前襟把薰裹在怀里,手提旅行袋。脑中虽然有个声音叫我别跟她去,但我还是决定跟女人一起走。能被抢走的顶多也只有钱吧,总比薰被抢走好。我如此在心中辩解。 女人走出公园,头也不回沿着宽阔车道边的步道走去。我隔着数公尺距离走在她身后。女人塞饱衣服的臃肿背影,被车灯和店头霓虹灯炫目地照亮,旋即沉入黑暗。薰的哭声像塞了耳塞般嗡嗡响,听起来哇-哇-哇的。为何哭成这样呢?是在警告我别去吗?一定是这样,是在叫我别去。虽然这么想,我仍旧凝视女人的背影,继续迈步。 女人蓦地拐过转角。不知不觉中我变成小跑步。在同一个转角拐弯一看,女人的背影仍继续步行。越过乌沉沉的河流,繁华市区的热闹消失。附近一片昏暗,唯有路灯亮着。就连路灯也是,不是坏了就是忽明忽灭,烘托出四周的黑暗。然而,并非一无所有。泛白的路灯,照亮民宅。仿佛在过河时也超越了时间,放眼所及皆是古老平房。不可思议的是,家家户户都没灯光,一片死寂。 第一部分 第18节:第八日的蝉(18) 女人倏地遁入黑暗中不见踪影。我慌忙走到她消失之处,有一扇通往民宅的门。敞开的门内,是正在打开拉门门锁的女人。我在门前伫足,仔细打量那间屋子。和周遭一样,是平房。从大门到格子拉门的玄关之间点缀着踏脚石。树丛像要包围房子恣意伸展枝叶,杂草丛生几乎淹没踏脚石。在路灯照耀下模糊浮现的,是冰淇淋的空袋子和牛奶纸盒。 哇,哇,哇,哇——薰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添绝望。这个小身体是从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薰凄厉的哭声令我脑袋发蒙。什么都无法思考。 女人不发一语地进了屋。在我面前,只有敞开的玄关。橙黄灯光蓦地亮起。仿佛被那灯光所诱,我踩上踏脚石。 一进玄关就是走廊。左右并列纸门。右边最后方那扇纸门是开着的,同样流泻出橙色光带。我反手关上玄关拉门,一边听着薰的哭声,缓缓扫视从玄关看得见的部分。 这间房子怪怪的,我神思恍惚地想。说不上的怪。是哪里怪呢?我纹丝不动,移动视线想找出到底是哪里怪。随手扔在玄关的脱下的旧鞋,堆叠在走廊上的纸箱,黑色垃圾袋。闪着乌光的走廊,角落聚积的灰尘,电话台上的黑色电话罩着褪色防尘套。无声。 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只是个谈不上爱干净的住户所住的普通房子。但那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依然萦绕心头。 我把旅行袋放在脱鞋处,脱下鞋子,悄悄进屋。沿着走廊走去,不时可见地板凹陷破洞。往敞着的纸门探头一看,依旧裹着大衣的女人矗在房间正中央。即使看到我,也没请我进去或邀我坐下,我只好僵立在走廊上,环视室内。褪色的榻榻米,填满了四面墙的同样褪色的衣柜。四处堆放着一叠叠用绳子捆绑的报章杂志。算不上清洁,但也顶多如此,果然没有怪异之处。但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quot;唉,又哭了,又哭了,你快点让她别哭。quot; 女人蓦地发出不比薰哭声逊色的大嗓门,我吓了一跳走进房间。 quot;不是小便就是大便,再不然就是肚子饿了。quot; 倒是女人看起来快哭了。我慌忙脱下大衣,解开背带,让薰躺在榻榻米上,解开连身衣的纽扣。女人连忙打开暖气,像野猫似的蹑足缓缓靠近,探头看着我的手。 我从袋中取出湿纸巾和新尿片后打开薰身上的尿片,排泄物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quot;哇!好臭!quot;女人大叫,还夸张地捏鼻子。明明是她自己叫我换尿片。我懒得理她,专心擦拭薰的屁股。 第一部分 第19节:第八日的蝉(19) 然后我才醒悟。这间屋子完全没有气味。进了玄关走过走廊,都没有任何气味。我心里产生的那种怪异感,或许就是由此而来。我会这样察觉,是因为老实说我本来也很怕排泄物的臭味,现在竟让我感到怀念。在一个没有任何气味的地方,突然冒出的人类气味,虽然谈不上是香味,却奇妙地令人心情平静。 quot;哇!好臭!受不了!quot; 女人两手在脸前交叉,脸孔半埋在大衣袖口后面嚷嚷着。 quot;府上的厨房,可以借用一下吗?quot; 我一边给薰穿上新尿片一边说。 quot;在对面!快把那个包起来!quot; 用不着她说,我把用过的尿片包起来放进塑胶袋,从袋中取出奶瓶和婴儿食品去对面房间。厨房也很乱。地上的酱油瓶和酒瓶,不管里面有没有液体全都堆放在一块。角落堆着纸箱。室内中央的桌上,罐头、空的保鲜盒、保鲜膜……乱七八糟堆放着。我发现梳理台有水壶,仔细洗净后拿去烧开水。再从餐具柜自行借用盘子,同样仔细清洗后,把婴儿食品倒出来。端着薰的食物回到房间时,女人正朝薰伸出手。 quot;别碰她!quot;我不假思索地大叫,女人吓得跳起来,脚步踉跄往后退。 quot;你干吗?这么大声!我只是看她哭个不停,想哄哄她罢了!quot; 女人愤然回嘴,我连忙向她道歉。她让我们进家门,连厨房也借给我用,实在没道理不准她碰。 薰依旧在哭。也不肯喝奶,婴儿食品送到她嘴边她也撇开脸继续哭。我束手无策。女人一直站在房间角落不打算坐下,来回看着哭泣的薰与我。 quot;请问,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吗?quot; 我仰望女人说。 quot;你无家可归吧。quot;女人又重复一次之前说过的话,quot;棉被在壁橱里。quot;她一边甩动双手像要挥开薰的哭声,就这么走出房间。 有浴室吗?可以借用吗?厕所在哪里?盥洗室呢?我的三餐怎么解决?虽然千头万绪,却被薰的哭声打断,我拖拖拉拉起身,打开壁橱,抽出棉被铺在地上。没有床单。我穿着大衣就这么躺下。仿佛已好久不曾躺下了。棉被隐约带着线香的气味。我让哭个不停的薰睡在我身旁。每次昏昏欲睡就会被薰的哭声赫然惊醒。空调咔啦咔啦的转动声格外响亮。哭成这样没关系吗?为什么哭个不停呢?我的眼中也流出泪水。真傻,明知哭泣也没用。 第二部分 第20节:第八日的蝉(20) 二月十日 远处传来音乐。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商店街,每到下午六点就会响起这种音乐。那首曲子旋律轻快,但是听久了,却让人有种想逃离的寂寞。 我醒了。往旁一看薰还在睡。的确有音乐传来。不知是收废纸还是收垃圾,声音缓缓地渐去渐远。 纸门泛着白光。我躺着环视室内。壁橱的纸门已变成褐色。电灯的灯罩蒙着灰尘。我起来才发现身体笨重无力。昨天中午,在咖啡店吃完三明治后就毫无进食,但我完全没胃口。昨夜,薰哭累了睡着,可是很快又醒来哭泣,就这么周而复始,所以我几乎都没睡。我拉开纸门。屋内悄然。走廊冷飕飕的。厕所位于走廊尽头,旁边是浴室。我开门探头往里瞧,瓷砖缝发黑,到处都灰蒙蒙的。要给薰洗澡,还得先把浴室仔细刷洗一遍才行。我在盥洗室洗脸。水的冰冷,令昏沉的脑袋舒服了一些。 我很想把面向走廊的纸门全部拉开,检视屋内情形,但某扇纸门后面,想必正睡着昨天那个女人。 回房一看薰还在睡。我再次漫步走廊,来到玄关。打开扭转式门锁,拉开拉门。天空晴朗无云,清洁的阳光照耀周遭,周遭却都是跟阳光不搭调的灰黑旧屋。杳无声息,也没人走在巷弄间。对面房子的门内,排放着盆景,但植物全都枯死了。看得见的窗子都关着遮雨窗,大概是空屋吧。 女人家的信箱,插着报纸。我抽出报纸,回到房间,在酣睡的薰身旁看报纸。我一字不漏看完,并没有婴儿失踪的报道。我安心了,但我完全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薰随着哭声醒来。我慌忙泡牛奶喂她。很怕她又像昨天那样哭个不停该怎么办,但喝完奶后薰看着我笑了。我好开心。小薰,今天你心情很好哦。我们来换尿片吧。也换件衣服吧。你没有洗澡,先用毛巾替你擦擦干净吧。薰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说话的我,张开小嘴笑了。 一走进厨房,之前不见人影的女人居然在里面,把我吓了一跳。女人站着吃吐司。我对她道早安,她也不看我,一径看着远方,把吐司的袋子捧在胸前,默默吃着吐司。 quot;不好意思,借用你的水和水壶。quot; 我钻过女人身旁,清洗水壶,烧开水,也自行借用锅子消毒奶瓶。 quot;如果有人来,你出去应门。quot;女人突然说。 quot;谁会来?quot;我问,但女人没回答是谁。 quot;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来的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把他赶走就对了。quot;女人边吃吐司边说。 quot;对方会说什么?quot; 就算问了,女人也不回答。 quot;你一直待在这里没关系。quot;女人冷不防说,再度粗声叹气。 第二部分 第21节:第八日的蝉(21) quot;说什么一直,那怎么好意思。quot;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看起来不像精神异常,我也知道她无意加害我们,但是,她为何会叫萍水相逢的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呢? quot;呃,我……quot;我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quot;快拿牛奶去喂她吧。quot; 女人凝视奶瓶说,我行个礼走出厨房。 下午,我让薰坐在婴儿背带里,穿上大衣刚走到玄关,旁边房间的纸门猛然拉开,女人现身。 quot;你要去哪里?quot; 她咄咄逼人地说。 quot;呃,我去买东西……quot; quot;什么时候回来?quot; quot;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一起买。quot; quot;没有。quot; 女人冷冷撂下话,便把纸门关上。 我走出大门,来到小巷。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商店,真是奇妙的一区。虽有栉比鳞次的房子,却家家都不似有人居住。不是遮雨窗紧闭,就是门口躺着生锈的脚踏车,简直像鬼镇。鬼镇彼端耸立的铁塔,看起来如同舞台布景。 那个女人,该不会是非法侵入民宅,擅自在那间房子住下来吧?抑或,是犯了什么罪逃到此地,躲在那间屋子里?对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自己既感到悚然,同时却也暗自安心在没找到住处前能有地方过夜。浴室只要打扫一下应该很干净,瓦斯和电力也能使用。 我在速食店买了汉堡,去公园吃。公园里有不少带着小孩的妈妈。 quot;多大了?叫什么名字?quot;一个年轻的妈妈逗薰说话。 六个月,叫薰。听到这个回答,对方把小孩抱在膝上。 quot;我叫拓海哟,请多指教。quot; 一边还舞动小孩的双手装可爱。薰好奇地看着婴儿。比薰大一点的男婴应该有几个月大,我完全看不出来。 quot;你住在哪里?quot;这次她问的是我。 quot;过了这里,再往前走的河那头。quot;我不知区名,只能这么回答。 quot;哦。那一带,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吧。我听说大部分住户都迁 走了。quot; quot;啊,对,是啊。quot;我附和道。原来那些空房子的住户是强制迁离吗? quot;那,你都是去名古屋附属医大做健诊?quot; 对,没错,我一边这么回答,自己也知道面孔僵硬。就算对方再追问下去我也答不出来。我慌忙在脑中搜寻脱身的借口,但是,她却频频出声点头,看着在阳光下玩耍的孩子们,开始谈起她自己的事。我松了一口气。她说她在一年前从东京搬来此地,与公婆同住,但是处得并不好。 第二部分 第22节:第八日的蝉(22) quot;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门,在儿童馆或图书馆、公园这些地方逛个一圈,傍晚才回家。有时想想这样算什么呢?自己都觉得窝囊。简直像流浪汉一样。quot; 拓海开始哭闹起来,她从手提袋取出奶嘴让他含着。握住薰伸向奶嘴的小手:quot;小薰,你要跟我们家拓海做好朋友哦。quot;她做出鬼脸凑近薰。 你在东京时住在哪里?老公是从事哪一行的?上哪家医院健诊?儿童馆位于何处?面对这个想必生性开朗的年轻妈妈,我好想问这些问题。我们一定立刻就能变成好朋友。让薰和拓海一起玩,我俩可以一边盯着他们一边聊个痛快。聊育儿的不安,对家人的小小牢骚,交换童装与公共设施的最新情报。 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实现。 quot;我还得去银行一趟。quot; 我说着起身。 quot;我们明天也会在这里,不妨喊我一声。quot; 女人毫无心机地笑了,抓起含着奶嘴的拓海的小小手臂,挥舞着小手说拜拜。我也摇着薰的小手说拜拜,薰咯咯发笑。 只要看到房屋中介公司我就进去碰运气。但对方的态度都一样傲慢。以前还在上班时,明明只要递上公司的名片就能轻易让对方介绍房屋—— 我与丈夫分居正在找房子—— 丈夫周末也要工作,所以由我一个人负责找房子—— 丈夫从四月起要调职,所以我先过来这边找房子。 人人皆对我摆出麻烦的表情。甚至有人露骨地面带不悦,表示大部分屋主都不愿租给有婴儿的家庭。不租给有婴儿的家庭?我真想问问这个国家是否连小孩都不能生了。 但中介商还是带我看了两间房子。一间是位于蔬果店楼上的二房公寓。另一间是晒不到阳光的小套房。蔬果店楼上的房间虽旧,但日光充足。只是对方要求看我的身份证及户籍资料、丈夫的雇用证明,我撒谎说明天再拿来,就这么离开房屋中介公司。 在地下街的舶来品店,买了可以整个裹住婴儿的大外套。又买了离乳食品、尿片、自己的便当,这才回到女人家。大门没锁。女人拉开纸门认清是我后,便猛然关上纸门。门内大概是开着收音机吧,传来震耳欲聋的演歌。 我用大外套裹着薰让她躺在洗脸间,开始清洗浴室。把浴缸彻底刷洗干净,再蹲下刷瓷砖。瓷砖缝里的黑色霉斑刷不掉,不过用莲蓬头冲过后,至少已不再灰头土脸。我扭开热水龙头开到最大,蒸汽升起,透明的液体汹涌流出。 第二部分 第23节:第八日的蝉(23) 趁着浴缸的水还没放满,我去厨房泡牛奶。用微波炉加热刚才买的便当,从多条抹布中选出最不脏的一条,擦拭乱七八糟堆满东西的桌子。把薰放在膝上喂奶,其间趁空吃我的便当。响彻屋内的演歌,强调出这间屋子的安静。薰的咿呀儿语在厨房响起。 我环视室内。视线落到餐具柜隔壁的细长柜子上。老旧的木柜,附有几个抽屉。我抱着薰起身,一边竖耳留意走廊的动静,一边悄悄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放了装在盒子里的几枚印章,褪色的水电费账单。我又拉开第二格。里面放着邮票,有十元和五元的,全都很旧。再拉开一格,装的是裁缝用剪刀、碎布、装在盒子里的纽扣类。擅自碰触别人的东西,我知道是不对的行为,但我想了解一下那个女人。我拉开下一层抽屉,然后,凝目注视柜内。里面放着褪色的母子手册。 我轻触那个。拿在手上,蹲下身,定睛细瞧。 格子花纹的米色封面,边角已磨损翘起。上面写着昭和三十三年十月三日交付。母亲姓名这一栏,用钢笔写着中村富子。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吗?小孩的姓名栏是空白的。我继续翻阅。后面是没用过的育儿咨商诊疗券。[福哇@小amp;說^下載]第三页,有孩子已申报户口的证明书。小孩名叫中村里荣子,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如果那女人是中村富子,那她应该有个只比我小四岁的女儿。 这间屋子虽然毫无生活气息,但在过去,也有一家人生活过吗?那女人是家中的成员吗? 我专心翻阅。妊娠初期的状态。产后母体的健康状态。新生儿出生时好像重二千二百克。备考栏注明是早产儿。身长四十五公分,头围三十一公分。我想象那小小的生物。我无缘拥抱的、二公斤出头的生物。那个女人抱过吗?她对那小生物微笑过吗? 薰在我膝上,伸手抓我翻开的手册。我高举到薰抢不到的地方,仔细打量。 我想起还在放热水,慌忙把手册放回原处关上抽屉。 quot;借用你的浴室哦。quot;我在女人房前高喊,但她没回应。我抱着薰走向浴室。透明的水从浴缸哗哗溢出。我扭紧水龙头关上热水,抱着薰,好一阵子,就这么盯着流往排水口的透明热水。沐浴在日光灯的灯光下,它如同圣物闪闪发光。 二月十二日 今天,我在车站买的报纸上,发现相关报道: 日野警局于十一日发布消息,指出今年二月三日,东京都日野市某公司职员秋山丈博(34岁)家中失火,出生六个月大的长女惠理菜自火场离奇失踪。上午八点过后,秋山之妻惠津子(32岁)开车送丈夫丈博到车站搭车上班,将惠理菜独自留在家中的期间,家里发生火灾。火势约在一小时后就扑灭了,但现场找不到惠理菜。据日野分局表示,基于有可能是绑票案,为了惠理菜的安全所以一直未公开消息。 第二部分 第24节:第八日的蝉(24) 薰把小手伸向我专心阅读的报纸,时而拍打时而试图握住。报纸发出沙沙声响,从对折处撕破。薰开心地笑了。 失火?那间屋子烧起来了? 怎么会失火呢?这是怎么回事?我拼命回想。我记得当时电暖炉是开着的。火红的电热线至今犹在眼前。可是怎会起火呢? 不,现在该想的不是那个,事件终于被公开了。这表示追索薰的势力,已迫近眼前了。 但是,我越是反复阅读报上印刷的文字,越觉得那是发生在远方的事。就像去年在报上看到quot;下毒事件危机重重quot;④报道时的感觉。那跟身在此地的我与薰,毫无关系。因为这孩子是薰,不是什么quot;惠理菜quot;。是因为我渴望这么想吗?或是因为我少了什么呢? 不过话说回来,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点令我耿耿于怀。可怕的念头浮现脑海。 该不会是我干的吧?会不会是我故意把毯子塞进电暖炉?会不会是被我踢倒的?或是我捡起地上的打火机,点燃铺在地上的被褥纵火,并且在确认有火苗燃起的烟味后,我就落荒而逃了? 不对,我没做那种事。先不说别的,首先我就没理由那样做——没理由?真的吗?被那女人痛骂的事,我不是一直记在心上吗?我不是还在心里诅咒她死了最好?——不,可是,不对。觉得她死了最好,和实际采取行动,完全是两码事。我根本没有放什么火。我只是把薰救出火场。是的,那时候,如果我没把薰带走,这孩子早已葬身火窟。唯有这个念头不停在我脑中打转。 我站起来,把报纸揉成一团扔掉,仿佛打从一开始便没看过。 光吃瓶装食品和速成离乳食品我担心不够,于是去超市买菜,擅自借用女人的厨房煮晚餐。我战战兢兢地使用电锅,虽然老旧幸好并未坏掉。我替薰煮了菠菜稀饭和吻仔鱼煎蛋。剩下的菠菜拿来煮味噌汤,还有炒什蔬和吻仔鱼拌萝卜泥。我把多煮的用保鲜膜包好放在桌上,洗完澡出来时,大概是女人吃掉了,只见梳理台叠着空盘子。 今天有个愉快的发现。我发觉薰只要两手往前贴在地上就会坐。她坐在榻榻米上,乖乖看着我。我隔着一段距离,试着喊她过来。她还不会爬,想动,却咕咚往前倒。但薰并未因此哭泣。 女人吩咐过若有人来就由我出面应付,但至今无人来访。我虽知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再次拉开厨房抽屉。我把已看了好几次的母子手册又从头翻开,逐字阅读。三个月大时婴儿长到四公斤,身长已有五十四公分。下个月长到五点五公斤,身长六十公分。六个月大后不知是否未再测量,是空白栏。还夹了几张薄薄的预防接种注射证明单。我对女人还一无所知,但看着这小小的手册,似乎了解了什么。女人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一直面无表情,实在难以想象她生育早产儿的姿态,但是想到她的确这么做过,竟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第二部分 第25节:第八日的蝉(25) 薰呆坐在地上,望着专心翻阅别人母子手册的我。 二月十三日 早上,正在喂薰吃饭时,上次在梦中听到的音乐又传来了。来买哦,来买哦,音乐之间还语气低调地如此招揽。我抱着薰从玄关探头往外望。上午的阳光中缓缓驶来白色小货车。当我就这么矗在玄关张望之际,和经过的小货车女驾驶四目对个正着。小货车停下。女人从敞开的车窗探出面孔,出声说:quot;欢迎选购。quot; quot;你有宝宝啊,那一定要买无农药的。真的完全不一样。番茄和胡萝卜,都是以前的古早味。quot;头上包着三角巾,脂粉未施,看似好脾气的圆脸女人走下驾驶座,打开小货车的后车门。看似普通的小货车,里面却改装得像个迷你商店。五彩缤纷的蔬菜,冰箱的肉类,连看都没看过的盒装零食在瞬间吸引目光。 quot;来,欢迎慢慢看。也可以试吃哦。哇,好可爱的宝宝。多大了?哇,笑了。真可爱。quot;她从我怀里抱起薰,在阳光照耀的人行步道上把薰举得高高地逗她。 quot;哎呀,不过,这个,应该是出疹子吧。quot;女人的声音,令我慌忙离开小货车。quot;你看,这个地方。整片都红红的,这里也是。quot;她扯开薰穿的连身装领口,检视薰的皮肤。被她这么一说,虽不到荨麻疹的地步,但的确有很多小红点。昨晚洗澡时我并未发现。 quot;这里,原来还有人住啊。你们用的是自来水吧?这一带,居民已经不多了,水质也很糟糕。quot; 我从女人手中接过薰,掀起薰的毛衣检查肚子和背部。小红点只出现在脖子周围。 quot;烹调和饮用水最好用这个。今后将是连水也要花钱买的时代。quot;她弯身钻进小货车,拿着保特瓶下车,把装了一半水的瓶子给我看。我差点讶然出声。标签上写着Angeler。 quot;你就当做被骗一次喝喝看。味道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只要三天就能让你的体质大幅改善。quot;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塑胶杯倒水,递到我手上。我单手接过,战战兢兢地试饮。的确和自来水截然不同。口感滑润又隐约带着甘甜。可是康枝是怎么说过来着。可疑团体。劝诱加入。 quot;买这种水洗澡当然是不太可能,但只要走一小段路,前面就有一间叫做宝汤的公共澡堂,你何不一周去洗个几次?直到宝宝的这些疙瘩消失。也许会比这一带的水质好。不嫌弃的话,这瓶送你。你试试看。这一带,我常常绕过来,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再喊我。quot; 第二部分 第26节:第八日的蝉(26)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女人硬要拉我加入的样子。她把新的保特瓶装进纸袋交给我,迅速坐进驾驶座。quot;下次见!quot;她开朗地挥挥手,握住方向盘。音乐再次响起,车子缓缓在杳无人迹的巷弄前进。 我一手抱着薰,一手抱着纸袋,回到玄关。女人从前面房间探出脑袋定定注视我。 quot;这个,是人家送的。quot; 我试着开口。女人不发一语,猛然关上纸门。纸门后面今日也同样传来吵杂的演歌。 我临时起意决定大扫除。尘埃和看不见的污垢或许才是起疹子的原因。就算不是,最近薰看到什么都伸手抓,然后就想直接塞进嘴里吸吮。只是打扫一下,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生气吧。先从厨房开始。我想把刚刚的保特瓶放进冰箱,纸袋里却掉出一张纸片。是quot;Angel会报quot;。我随手扔进垃圾桶,开始整理冰箱内的东西。超过食用期限的肉类和熟食小菜、干枯的蔬菜全都扔进黑色垃圾袋。 我让薰在房间躺下,把棉被拿去晒,用抹布擦榻榻米。薰在玩鸭子玩偶。接着我拿抹布擦走廊,刷洗厕所。女人窝着的房间,不停传来演歌。她整天不是在听演歌录音带,就是不晓得出门上哪去。如果替她准备饭菜,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有时,她会从拉开一条缝的纸门后面,眼也不眨地盯着待在厨房或房间的我与薰。只是一旦四目相对,她立刻消失无踪。 我一边听着尖锐刺耳的演歌一边东擦西擦。一擦才发现,屋里好像真的累积了不少尘埃,抹布立刻变黑了。 我想起当初刚踏进这屋子时感到的异样。这间屋子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怪,直到现在打扫时我才恍然大悟。是因为毫无生活气息。虽有电话和冰箱、棉被、门把布套这些日常生活的轮廓,却没有内容。是空壳子。就算再怎么擦拭,再怎么刷洗,也碰触不到那个空壳子。是因为女人已经放弃了生活本身吗? 哭声传来,我慌忙去房间。薰扔开鸭子放声大哭。我抱起她,微微晃动着哄她,但她依然哭个不停。啊,宝宝乖,宝宝乖。薰最乖了。薰张大嘴巴,淌着透明口水哭泣。紧闭的双眼也流出水滴。哦,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空壳子。在我哄她的声音之间,传来另一个声音。像你这种人,根本是个空壳子。电话彼端,那个女人如此说过。喂,你谋杀了自己的孩子吧,真不敢相信,会变成空壳子就是你杀子的报应吧,被杀死的孩子生气了哦,你活该。那个声音连珠炮似的如此宣告。 第二部分 第27节:第八日的蝉(27) 那不是她头一次打电话来。有时是恳求我把丈夫还给她,也有时温柔得诡异并找我聊天。当然也有破口大骂的时候。也曾露骨地谈论她和丈夫的性生活并且得意大笑。我当时觉得无可奈何。我觉得就算她这么对我也是因为我自作自受。可是,唯有空壳子这个字眼,让我说什么也无法无可奈何地承认。 然而,现在想想那是真的。我已经生不出任何东西。 这个女人,一定看穿我是个空壳子,所以才会主动喊住我。这间毫无生活气息的房子,不是最适合我吗? 我俯视还在哭的薰。红着脸,弓起背,哇哇哭个不停的婴儿。这孩子为何总是如此?才刚觉得她很爱笑就突然毫无理由地哭出来。一旦哭了就久久不停。薰的声音,仿佛把手从喉咙伸进去撼动心脏般响亮。为何要哭?为何哭个不停? 哭得满脸通红、五官扭曲的薰,蓦地和那个人的面孔重叠。一笑起来形状就像鸽子的嘴,略小的耳朵。薰也像那个女人吗?若像的话是哪里像呢?我拼命寻找相似点。下垂的眼角,清晰的眉毛。不可能。在电车上,人家不是说她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吗?怎么可能会像你呢?又不是你的小孩。你只是个空壳子女人吧?不对,这是我的孩子。我才不是空壳子。薰的哭声,那女人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叫声,在脑中交错,嗡嗡回响。 quot;吵死了!quot; 劈头传来怒吼,我一下回神。女人站在走廊,瞪着我的脚边,怒吼道: quot;吵得我听不见歌声!叫她别哭了!quot; 我赫然一惊看着薰。我刚才在想什么呢?我想对薰做什么?我明明只有薰了。 quot;你这样大吼只会让薰更害怕!quot; 我也吼回去。我把自责的念头,转向女人身上发泄。 quot;既然是她妈妈就叫她别哭!吵死了!quot; quot;我现在就会安抚她!你走开!薰会被你吓到!quot; quot;啊-啊-天哪,大便臭死人,哭声吵死人。quot; quot;那真是对不起哦!quot; 我怒吼,然后,突然像泄了气一般觉得好笑。从肚子底层,犹如小气泡般涌起笑意。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甚至想起刚来到此地时,女人夸张地嚷着薰的尿片好臭好臭的动作,而为之发噱。我边笑边凑近看薰,旋即吃了一惊。薰下面的牙床,有条白线。我用手指碰触,硬硬的。 quot;喂,这个白白的,该不会是牙齿吧?quot;我不假思索地靠近女人说,女人倏地拉开距离说: quot;既然是人,当然会长牙齿。quot; 第二部分 第28节:第八日的蝉(28) 她冷着脸快步走出房间。 二月十四日 我穿上大衣前往便利商店,买了三份报纸,在公园一字不漏地检视。没找到那个事件的后续报道。 我把报纸扔进公园的垃圾桶,前往超市。走在超市里便觉安心。我拿起酱油、白米之类的东西,烦恼着该不该买。我现在才发觉,酱油和白米这类东西,不只是商品,更是生活的保证。是明天后天都会使用,可以在家用餐过着这种平稳生活的保证。女人的家中虽也有酱油,但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看起来浓稠乌黑,味道也变得很呛。我想买瓶新的,却又忍不住怀疑,能否在那里待到把这瓶用完。即便是小瓶装的,我也踌躇再三买不下手。 最后,我还是买了小瓶酱油和二公斤白米。另外还有蔬菜和肉类鱼类。也买了奶粉和盒装果汁。出了超市才发觉,东西重得令人难以置信。把薰抱在肚子上,一手拎着装米的袋子,另一手拎着装肉和蔬菜的袋子,我踉跄步行。想到这种重量也是生活的保证,即便沉重也令人欣喜。 下午电话响了。转盘式黑色电话,发出令家中空气阵阵颤动的刺耳声音。我身体一僵,定定凝视那黑色团块。被发现了吗?被拆穿了吗?电话的声音听来宛如悲鸣。 演歌的音量倏地变小,纸门猛然拉开。quot;你去接!quot;女人的怒吼传来。但是我依然动弹不得,直到女人再次大吼:quot;去接呀!quot;我才战战兢兢拿起话筒。 quot;请问是中村太太府上吗?quot;男人的声音如此问道。嗯,我回答,只能发出叹息般的嘶声。quot;你是她女儿?quot;男人问,我只好含糊地哦了一声。这次终于清楚发出声音。quot;啊,太好了,既然女儿在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老太太有点无法沟通。你明天也在吗?我可以带着那份文件过去拜访吧?quot; quot;那份文件?quot;我全身一松。不要紧。我还没被发现。 quot;就是不动产的文件呀。我应该已经寄去给你了吧?你也答应过了吧?quot; quot;啊,对。quot;我一头雾水地回答。 quot;那么,明天上午我过去拜访。我想想看哦,十点过后吧。那就万事拜托了。quot;男人的声音快活地说完便挂断电话。 quot;那个,明天,有客人要来哦。quot; 为了不被再次大声响起的演歌盖过,我在纸门前高喊。无人应答。quot;上午,有人要来拜访你女儿。是男的。quot; 过了一会,纸门后面大声抛回一句quot;关我屁事quot;。我很想说,那又关我屁事。 第二部分 第29节:第八日的蝉(29) quot;我要出去洗澡喽。quot; 还是没回应。某个我不认识的演歌歌手,正语带哀切地放声高歌。 我用大衣牢牢裹住薰,走向公共澡堂。是三角巾女人告诉我的宝汤。 如果母亲还活着——我在暗巷边走边想。我和母亲感情并不好。我讨厌母亲,我想母亲大概也讨厌我。脏死了,这是母亲的口头禅。脏死了快去洗手,脏死了快去换衣服。渐渐地,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我自己脏。那个完全不肯沟通的屋中女人,常常令我想起母亲。动不动就怒吼着尿片臭死了、哭声吵死了的女人。母亲如果还在世,或许也会那样。或许我们也将维持沟通不良的僵局,就这么一起生活。 吐出来的气息泛白。我唱起在森林遇到熊的歌,薰当下哈哈笑。牙床露出小小的白牙。在我看来如珠似玉。 二月十五日 上午十点,疑似昨日打电话来的男人来访。女人不肯出房间。男人一边拍打玄关的门,一边频呼quot;里荣子小姐,里荣子小姐quot;。薰正在睡觉,所以我尽量不出声音地打开玄关。男人的手朝仅开了十公分细缝的拉门一搭,猛然把门整个拉开走进来。他坐在玄关门口,把文件排满一地。 quot;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可以麻烦你盖个章吗?quot;他殷勤地说。我朝文件投以一瞥,强制迁离这几个字映入眼帘,令我吃了一惊。我想再看仔细点,男人却开始侃侃而谈:quot;要你们这两天就搬想必不可能,但至少这个月底之前必须清空。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小姐,我记得你是住哪来着的,川崎是吧。你得把你妈带回去。quot;上了年纪的男人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quot;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quot; 我忍不住插嘴。男人依旧和颜悦色,抬头仰望我。 quot;啊?小姐,你是里荣子小姐吧?我记得你不是已经收到我寄的信了吗?上次,同意的文件你不也用挂号寄还给我了吗?quot;男人说到这里打住,蓦地脸色一凝,quot;咦,小姐,你是谁?你不是里荣子小姐?你是哪位?quot;他问道。 我的背上忽然一寒,恐惧涌至喉头。会露馅,会被看穿,他会发现我是被人从公园捡来的走投无路的女人,薰会被抢走。 quot;我只是,呃,来照顾老太太几天……quot;我情急之下说。 quot;天哪——quot;男人发出怪声,quot;伤脑筋。富子女士在吗?quot; quot;现在,呃,她不巧外出……quot;我说到一半,纸门后面,猛地窜出怒吼。 quot;谁要卖给你!我偏不搬!我死都要死在这里!quot; 第二部分 第30节:第八日的蝉(30) 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吓,我不由看向男人。男人一脸为难地看着我,讨好地嘿嘿笑。 quot;我还以为今天有她女儿在应该会有进展。不过,通过她女儿已办妥手续,这里在法律文件上已不是老太太的房子了。quot;他辩解似的对我说。 quot;你是帮佣的?亲戚?能不能帮我联络她女儿。再这么赖着不走,可能要吃官司什么的,到时就麻烦了。quot; quot;我会跟她联络。quot;我说。 quot;你现在就联络。quot;男人依旧和颜悦色,但在和颜悦色之间隐约可窥见不耐烦。 quot;现在有点不方便……老太太又那样……quot;我含糊其词。基本上我连她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quot;真是伤脑筋。那我改天再来,请你们先沟通好。否则再这么拖拖拉拉的我们也得采取行动了。我们就是希望尽量尊重你们才这样上门拜访。贵姓大名?quot; quot;啊?quot; quot;小姐,为了谨慎起见请把名字告诉我。quot; quot;我叫中村康枝。quot;我情急之下扯谎。 quot;好好好,康枝小姐是吧。quot;男人边点头边起身,手已伸向玄关门。就在这时,后面的房间,哇地传来薰宛如猫叫的细弱哭声。男人一脸不可思议地回头。我慌忙走下脱鞋处。 quot;不好意思,我不清楚情况。我会尽快联络里荣子小姐。quot; 我连推带拉地把男人赶出去。被他听见了吗?他发现有婴儿在吗?那个男人,知道中村富子的女儿怎么联络吗?会不会就在这几天之中用某种方法取得联络,说他看到家里有婴儿和陌生女人,向她女儿打听我是谁?我猛然关紧玄关的门,反弹似的奔过走廊。 不可能露馅,一个女人带着婴儿不可能惹人起疑。他不可能发现。但我无法抹消不祥的预感,心里骚动不安。 我抱起细声哭泣的薰安抚她。我哄着好乖好乖的声音在颤抖。薰的哭声渐大。我脑袋昏然麻痹地听着那哭声。 二月十七日 黎明时分,电话响起。我拉开纸门,定睛凝视走廊角落的黑色电话。女人房间的纸门也砰地发出近似爆裂的声音开启。我把视线朝那边移去,只见女人探出脑袋盯着电话。电话声音刺耳地响个不停。 quot;你去接。quot; 女人发现我,便以命令的语气如此说道。然后,再次砰地关上纸门。她似乎把音量调得更大,泄出的演歌变得更大声。 电话响了十声后停止,然后再次响起。我把薰留在房间,缓缓走近电话。我拿起话筒。黑色话筒像铁块一样沉重。 第二部分 第31节:第八日的蝉(31) quot;妈?quot;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劈头窜入耳中,quot;不是已经谈妥了吗?你打算在那里待到几时?契约都已经签好了。那块地已经不是你的了。你快点搬走啦,随你爱去哪都行,我不是已经给你一笔钱了吗?你不是也收下了吗?quot;就像神经质的小型犬,尖声吠个不停。 我想起封面磨损的母子手册。我暗想,这个声音就是那出生时才二千二百克的小婴儿吗?我想象着怀抱小婴儿的女人。把脸凑近对婴儿微笑的女人,定定仰望女人的婴儿。一对陌生母女的模样。 quot;拜托你也说句话好吗?你干吗非要赖在那种地方呢?难道你打算榨取更多钱?那间房子根本没留下任何好回忆,你还是赶紧让人家变更用地吧。喂,你有没有在听?你倒是说句话呀。quot; 女人说到这里在一瞬间打住,呼呼的粗重鼻息透过话筒传来。 quot;你是谁?quot;女人蓦地问,quot;房屋中介商说,有亲戚在我家,你是谁?我妈在旁边吗?喂,你跑进别人家做什么?小心我报警哦。quot; 报警这个字眼令我差点停止呼吸。话筒传来连珠炮似的刺耳吠声。我想把话筒放回去,却一不小心掉到地上,黑色电话线晃来晃去。我慌忙捡起,用双手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 把话筒挂回去顿时恢复安静。响彻走廊的演歌忽大忽小。我反弹似的离开那里,走回房间,把散落地上的行李随手塞进旅行袋。我抱起薰。薰频频出声。她的声音,也同样忽远忽近。我抱着行李,前往女人的房间。 一拉开纸门,女人表情愕然地仰望我。女人的房间塞满东西。褪色的日式衣柜环绕房间,把窗子也挡住了。用绳子捆绑的杂志与报纸层层堆叠,日式衣柜前放着三格柜,上面堆了几个纸箱。少了一只眼的绒毛玩偶,针线盒,缀有蕾丝边的抱枕,泛黄的毛巾散落各处。银色的手提式收录音机正播放女人唱的演歌。没插电的旧电视上,放着装在盒子里的人偶和木雕的熊。东西实在堆得太杂乱无章,使得这个房间同样毫无生活气息。正中央放着暖桌。唯有那里看起来突兀的空洞。暖桌边上堆放着橘子皮,橙色看起来分外鲜艳。一切都在日光灯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女人窝在暖桌边依旧愕然地仰望我。 quot;你可以抱她。quot;我不由分说地把薰交给女人。女人瞪着眼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薰,迟迟不肯抱。我硬往她手里塞,她才战战兢兢张开双手抱住薰。女人像抱住脆弱的玻璃珠,提心吊胆地抱着,然后像被吸引似的将脸贴上薰的小脸摩挲。薰猛然哇哇大哭。但女人并未停止。仿佛要把自己的气味染到薰的头和脸上,她用那干瘪的脸颊不停摩挲。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和刚才我脑海中抱着婴儿的陌生女子,在一瞬间重叠。 第二部分 第32节:第八日的蝉(32) quot;之前我叫你别碰她,对不起。quot; 我忍不住如此低语,女人尴尬地停下用脸颊摩挲的动作,把薰塞还给我。薰哭个不停。 quot;吵死了!既然是她妈妈就叫她别哭!quot; 女人说着背对我,撅起屁股把收录音机的音量开得更大。连隔壁邻居都听得见的巨响在屋内响起。我让薰坐在婴儿背带里披上大衣,手提行李走出房间。 quot;你要去哪里?quot; 我正在穿鞋时,女人从纸门探头出来高喊。 quot;我去买东西。quot; 我不敢说是要逃走。quot;有什么要我买回来的吗?quot;我像平时一样问。女人皱起眉头,来回瞪视我和旅行袋。 quot;橘子!quot;她冷冷撂下话便啪地关上纸门。 我往外走。天空凝重阴霾。我关上拉门,一边抚摸哭泣的薰背部,一边横越杂草丛生的院子走出门外。抱歉,大婶,我不能买橘子回来了。抱歉,大婶。我在心中反复低语,一边加快脚步。电话中的那个女子想必很快就会报警吧。也许已经报警了。抱歉,大婶。擅自借用你的厨房,还借用了你的棉被,让我有机会替薰煮饭,让我有机会体验生活的滋味,我却无法帮你买橘子回来。 我在心中一边如此重复,一边小跑步走过空无一人的巷子。这几天,薰好像变得重多了。我上气不接下气,但我不能缓下步伐。该往哪里走?该往哪里走?哪里有我可去之处?去何处才不会被发现? 虽然迈出步子且决定先去车站再说,但我气喘吁吁,脚和肩膀都很痛,我在之前遇到女人的那个公园长椅坐下。虽有阳光但空气冰冷,我朝冻僵的双手呵气。薰把手伸向我的手。薰的小手也是冰冷的。我从旅行袋取出帽子给薰戴上,也替薰的小手呵气试图温暖她。 该往哪里走?哪里才能逃过追捕?该往哪里走?往哪里走?只有疑问不停在脑海盘旋,身子却动弹不得。公园里的游客多半是携家带眷。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亲与母亲。抱着穿大多衣服的小孩步行的父亲。笑声在阳光下弹起。对了,我这才发觉今天是周日。正面的长椅上,戴着棒球帽的男子正在看报。我不由得抱紧薰低下头。那份报纸上该不会提到我吧?我一径低着头,翻眼偷窥男子。他的脚边,才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正在玩耍。战战兢兢地靠近飞落的鸽子后,又转头对父亲不知说了什么。年轻的父亲不予理会继续看报。对面跑来一个穿白外套的女子。好像是做母亲的。小孩冲向母亲,但立刻跌倒。母亲跑过来抱起他。哇哇大哭的声音连我这边都听得见。 第二部分 第33节:第八日的蝉(33) 远处传来音乐。耳熟的旋律,越来越大声。阖家出游的假日公园里,唯有那个音乐听来特别亲切。我用大衣裹着薰,提起放在一旁的旅行袋,站起身来。白色小货车沿着人行道缓缓驶来。我跑到路旁,大力挥起一只手。 小货车停下。女人从驾驶座窗口探出脸。虽然头上绑着跟上次送我水的那个人一样的三角巾,但这个女人看起来比较老。 quot;呃,水,quot;我说,quot;上次,你们给过我水。quot; quot;哦,你是客人?先等一下哦,我把车停到前面一点。停在这里会被骂。quot;女人说着,缓缓把车往前驶。我跑着追上去。 把车在前方数十公尺停妥的女人,下了车打开小货车车门。 quot;你只需要水?哇,好可爱。quot; 她一边匆匆在小货车里搜寻,一边凑近看着薰。 quot;不是的。呃,上次拿的水,让这孩子的过敏好了很多。所以呃,那个,我想去住住看!quot; 几近尖叫的声音传入我耳中。女人皱眉定定凑近看着我。 quot;我是听朋友介绍的,听说住在那里之后孩子的过敏全好了。所以呃,我想带这孩子过去住。请带我们去,拜托。quot; 我低头行礼。女人穿的白色帆布鞋映入眼中。一尘不染的鞋子好刺眼。 quot;可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quot; quot;那,请带我去见有权决定的人。拜托,求求你,求求你。quot; 我再三重复,小小的薰咿呀出声,女人的目光停留在薰身上。 quot;女的?quot;她问。我不懂她在问什么,反问了一声quot;啊?quot;她又问:quot;那孩子,是女孩?quot; quot;对,六个月大,但这孩子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什么都肯做,拜托。quot; 说着说着,我真的觉得只有那里可去了。 quot;什么都肯做?这又不是卖身为奴……quot;女人哭笑不得说着,转头瞄了副驾驶座一眼,quot;那,上车吧。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获准加入,不过,带你去倒是无所谓。只是,我还要跑来跑去四处兜售,要到晚上才回去,可以吗?quot;女人说着,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女人把车停在沿途经过的公园和社区中庭,quot;来买哦,来买哦。quot;她低调地拿着麦克风说。有时一个客人也没出现,也有时带着小孩的家庭主妇和中年妇女,会过来买蔬菜和面包。她催我帮忙,我也下了车,用婴儿背带抱着薰收钱递货。我一直提心吊胆深怕有人会说quot;我在报上看过你quot;,但来光顾的客人连我的脸都懒得瞧,只会摸摸薰,问她叫什么名字、几个月大了。每次我都随口敷衍过去。 第二部分 第34节:第八日的蝉(34) 天色开始暗沉时,小货车哪也不停,开始沿着国道笔直前进。 quot;你是被赶出来的?quot; 女人忽然在昏暗的小货车中问道。与其说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句。我答声是,正在迟疑是否该像之前告诉康枝的那样捏造身世,她倒先打开话匣子。 quot;我是因为老公外遇。最后他们已经公然出双入对。我下班回家一看,我老公和女人正在餐桌上吃饭呢。那简直是人间炼狱。quot; quot;所以呃……quot;我正想问她是否因此才会逃出来,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打亮方向灯。 quot;幸好遇到Angel大人救了我。要是不能住在那里,我说不定已经杀了老公和那女人。quot; 她喃喃自语。怎么看都像五十几岁的女人,冒出Angel这种字眼实在很怪异。我蓦地想起康枝说过的可疑团体这个形容词。 quot;不过,那些都是往事了。是我还在现世受苦时的事。quot;她又一个人想开似的说着,把车停在路边。 quot;我要打个电话,你等我一下。quot; 她说完就下车,走向自动贩卖机旁的公用电话。 一周,不,三天也好。总之一定得先找个过夜的地方。接着该去哪里,趁着这段期间再决定就好。如果真如康枝所言是什么可疑的宗教团体,到时再逃走也不迟。我一边看着她被青白路灯照亮的背影一边暗想。薰双眼微合地睡着。 quot;还要去载一个人。quot; 女人回来后说:quot;说到这里,我叫文代,古村文代,Angel大人有赐名给我,但我总觉得不太好意思。quot;她羞涩笑着发动引擎。 quot;今后还请多多指教。quot;我只说出这句话,低头致意。 小货车在既无商店也无速食店的昏暗国道上一路奔驰。在平交道左转,沿着铁轨边行驶。铁轨对面终于出现灯光,有个小小的车站。招牌写着大久保车站。我完全猜不出来是哪个县市。文代下车走向车站,过了一会,偕同另一名女子回来。是个头发染成茶色、应该称为女孩比较适合的女子。身穿牛仔裤的她,背着背包,一手拎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quot;挤一挤应该坐得下三个人吧。quot; 文代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说,女孩钻进来。 quot;你好。quot; 她朝着挪出空位的我微笑。语气开朗就像新来的转学生对邻桌同学打招呼。我也不由得跟着点头道好。 quot;这不是小宝宝吗?六个月大?哎,让我抱一下。quot; 女孩亲热地说着,朝薰伸出手。我解开背带把薰交给她,她凑近酣眠的薰,对薰说话。文代再次钻进驾驶座,小货车驶出。 第二部分 第35节:第八日的蝉(35) quot;你也是离家出走吗?quot;文代一边操控方向盘一边问女孩。 quot;拜托,我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我早已经不是离家出走的年纪了。我是经过慎重思考,自己作出决定,才想去Angel; 女孩抱着薰噼里啪啦滔滔不绝。文代一脸为难地瞄一眼女孩:quot;别叫我什么大婶好吗?我有名有姓叫古村文代。quot;和之前跟我说话时态度截然不同,她板着脸说。 女孩丝毫不觉尴尬:quot;文代姐,今后请多指教。我叫泽田久美。泽田珠宝的泽田,永久美丽的久美。你叫什么名字?quot;她含笑凑近薰熟睡的脸。薰被摇晃,微微发出呻吟。如果被吵醒了肯定又要哭。quot;请多指教。quot;我慌忙从她手里接回薰。 接下来,久美向文代东问西问打听了半天。怎样才能取得加入Angelhome的资格,听说财产会被通通没收是真的吗,要做些什么工作,文代加入多久了,听说那里的人只吃素是真的吗……文代板着脸不吭气,对这些问题一概不回答。 久美似乎终于发现文代不高兴,看着我对我耸耸肩,从便利商店的袋子取出报纸打开。 quot;那种东西,不能带进去哦。quot; 文代对刚打开车顶灯看报的久美说。 quot;那,我看完在路上扔掉。这样总行了吧?quot; 文代叹口气脸朝正前方。 quot;嗯……禁止带报纸进去啊,那杂志当然也不行喽。quot;久美一边嘀咕,一边阅读折起的报纸。我漫不经心看着她的指尖,赫然发现有眼熟的文字掠过视野,目光顿时移向她拿的报纸。然后几乎失声惊叫。我慌忙用一只手捂住嘴。 指名通缉二十九岁女性——秋山先生的女性友人以前——和秋山夫妻发生纠纷——原居住地千叶县市川市——野野宫希和子嫌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这些字一齐来势汹汹地窜入眼帘。我怀疑现在要是张开嘴巴,心脏大概会扑通一声跳出来,于是怎么也无法把手移开嘴巴。我的身体不停哆嗦,膝盖不听使唤地互撞。久美在狭小的空间里灵巧地翻阅报纸,我的名字被掩盖过去。 让我看那份报纸。让我看刚才的报道。我把已涌到喉头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终于来了,追来了,来得这么快,几乎放声尖叫的我用力咬自己的手指。我一手紧抱住薰。 第二部分 第36节:第八日的蝉(36) quot;文代姐,还要开多久?quot;久美一边翻报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quot;你会冷吗?quot;文代没回答她的问题,对我投以一瞥后问道。 我们坐的小货车在既无商店灯光也无路灯的山路上不停奔驰。途中,文代命久美扔掉报纸。 quot;杂志也要?quot;久美问,文代无言点头。quot;可是,要扔在哪里?quot; quot;从窗口丢出去。quot;文代用不容分辩的语气回答。 久美瞥我一眼,但还是打开车窗,扔掉报纸,再从背包掏出杂志,也抛到窗外。出人意料的是杂志竟是婴儿杂志。登有我姓名的报纸和以微笑宝宝当封面的杂志,眼看着抛到背后,被漆黑如墨的夜色抹消。我的心跳快得几乎反胃。我什么都没看见,报上根本没有我的名字。我拼命这么告诉自己。 终于前方模糊出现白墙。小货车左转,咔嗒咔嗒晃动着沿墙行驶。久美伸长脖子看着墙。这片墙内就是Angelhome吗? 墙到了尽头,出现看似异常坚固的铁门。门上有拱顶。毫无灯光照明,因此看不清全貌。文代下车,按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门缓缓开启。小货车驶进黑暗的门内。车头灯扫过黑暗,蓦地照亮一排排并立的孩童脑袋,我吞下微弱的惊叫凝视窗外。 铺满草地的院子一角,密密麻麻排列的并不是孩童,而是人偶。像白陶一样光滑、体形小巧的人偶,排成好几列。令人想起寺庙内有时会看到的婴灵地藏菩萨;但与其说是地藏,还是用人偶来形容更恰当。被车头灯照亮的它们,待小货车驶过后便又再次沉入黑暗。我还在转头凝望黑暗中倏忽浮现的人偶队伍,此时小货车停了。 quot;下车。quot;文代的声音响起。我与久美面面相觑,默默走下小货车。 眼前是钢筋水泥的建筑物。毫无装饰的白色长方形建筑,叫人联想到校舍和医院。入口和窗户都亮着灯令我松了一口气。我跟在文代身后走向入口。 quot;感觉上好像鬼屋。quot;走在我后面的久美小声嘀咕,被转过头的文代瞪了一眼。 玻璃门后,站着两个女人。一看清我们,便打开玻璃门邀我们进去。 quot;出外布施辛苦了。quot;二人对文代深深欠身行礼,然后视线移到我身上。 quot;你带着婴儿啊,可以让我抱一下吗?quot;其中一人伸出双手,抱起沉睡的薰。两人轮流把头凑近薰:quot;睡着了。quot;quot;应该有六个月或七个月大吧。quot;quot;挺可爱的呢。quot;quot;是个女娃儿。quot;她们如此交谈着。两人看起来都像是三十五岁至四十几岁之间。同样穿着长袖t恤和运动裤。我和久美呆立原地眺望建筑物内部,文代替我们拿来拖鞋。 第二部分 第37节:第八日的蝉(37) 内部也很像学校。入口有鞋柜,白墙上装饰着淡彩图画。画的是很普通的花。我和久美使个眼色,脱鞋走进室内。拖鞋冰凉的触感从脚底涌上。 文代正与出面迎接的二人小声交谈。抱着薰的长发女人对我们说: quot;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办手续吧。我先带你们去房间让你们休息。quot; 她依旧抱着薰,穿过走廊,走上楼梯。我和久美也尾随在后。我本来还担心薰醒了会哭,但她在陌生人的怀中倒是睡得很安静。建筑物内悄然无声,我和久美发出的拖鞋声吧嗒吧嗒回响。虽然安静却有人的气息,生活的气息。若有似无散发着香甜糕点的气味。走廊和楼梯上不见任何纸屑。虽像学校,但安静与清洁感倒令我想起修道院这个名词。 女人带我们去的,是二坪左右的小房间。窗上挂着米色粗布窗帘,墙边放着双层床,还有一张不锈钢桌子。家具就只有这些,是非常冷清的房间。 quot;盥洗室和厕所在走廊尽头。浴室在一楼。洗澡时间是规定好的,不过现在去洗还来得及。quot; 长发女人对愣在原地环视房间的我与久美说。 quot;还有,待会我会拿文件过来,请你们在明天之前填妥必要事项。quot; 女人温柔地微笑,抱着薰就想离开房间。 quot;那个,请把薰还我。quot;我惊愕地挡在女人面前。 quot;哦,她叫小薰啊。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quot; quot;啊?什么,那怎么行。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会照顾。quot; 女人蓦地用怜悯的表情看着我。 quot;那今天你也睡在这里好了。quot;她小声对睡着的薰说,轻轻交还给我。 女人拿来的文件,上面尽是奇妙的问题。虽有姓名和出生年月栏,却没有住址和联络电话栏。可是话说回来,却又从小学到最高学历都问得追根究底。就业记录也必须尽量详细地填写。我抱着写履历表的心情填写,却又出现quot;喜欢的颜色quot;、quot;不吃的东西quot;这类有点幼稚的问题。我一边苦恼到底该认真交代到什么程度,却还是一一填上答案,最后写到目前持有的银行账户及存款金额这一栏。 可疑团体,劝诱加入,我想起康枝说过的话,如果要在这儿生活,就非得把所有的存款双手奉上不可吗? 门骤然打开,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顶着一头湿发的久美走进来,她穿着跟刚才的女性一样的长袖t恤与运动裤。 quot;澡堂像温泉一样很舒服哦。而且都没人。毛巾和肥皂都有。只可惜没有吹风机。脱衣间里,已经放好内衣和t恤了。t恤我还敢借来穿,内衣就有点那个了。你也去泡个澡吧?如果带宝宝一起洗不方便的话要我帮忙吗?quot;她气也不喘地一口气说完,一边探头凑近我的手边。大概是瞄到银行账户这几个字,她瞥我一眼,说:quot;这里,据说会把钱全部拐走。quot; 第二部分 第38节:第八日的蝉(38) quot;我该诚实填写吗?久美,你说呢?quot;我问。 quot;我会照实写。反正我也只有三十万元左右。如果能换得留在这里有吃有住的话,我觉得很便宜。quot; 久美说完,凑近探视睡在下铺的薰,轻拍她的小肚子。我仍在迟疑地凝视笔尖之际,背后传来久美低沉的声音。 quot;我是无处可去才来这里的。根据传言,我们俩,大概从明天开始就会接受研习。如果合格就能留在这里,不合格就会被赶出去。只要能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就连我不相信的,我也会假装相信。至于你嘛……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quot; quot;希和子。quot;我说。本想捏造假名,但是如果看到存折上的姓名,立刻会被拆穿。我一边祈祷久美不记得之前的那篇报道,一边细声低语:野野宫希和子。 quot;希和子,你怎会来这里?是被谁拉来的吗?这里的宗旨吸引你?quot; quot;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的。quot; 看到久美听见我的名字也毫不惊讶,我深感安心,如此说道。本来,就连Angelhome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宗教机构我都不知道。我以为久美还会追问,但她什么也没问,反而说: quot;那么,你还是照实填写比较好吧。我虽然听过有关这里的传言,比方说会骗钱啦,会彻底压榨劳力,等你没有利用价值就把你身无分文地赶出去等,但在我看来,又不是会被谋杀,就算传言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quot; 这时,被抛到夜色中的报纸浮现我的眼前。然后我灵光一闪。文代说过,报纸杂志都不准带进这里面。也就是说,只要待在这里一天,我的身份就绝对不可能泄露。虽然我没详细看过报道内容,但我被当做嫌犯公布姓名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我比久美更加走投无路。待在这里,只要不被这里的人发现我的底细,说不定我可以和薰相依为命,可以提供吃饭和睡觉的地方给薰。 薰细声呻吟。我走近床边。她皱起小脸,像要抗拒似的不停摇头,发出细细的喘息。不哭,不哭,我喃喃念道。久美将手指划过薰的额头,开始低声唱起摇篮曲。乖乖睡,宝宝睡。薰半睡半醒地将大拇指伸到嘴边,开始吸吮。安静的房间里,只听见久美的摇篮曲。 quot;久美,你有小孩吗?quot; 我鼓起勇气问。 quot;今年四月就满三岁了。可惜被抢走了。quot; 久美轻抚薰的额头回答。 quot;被抢走……quot; 我不解其意,心头猛地一跳。久美没抬头,嗫语道: quot;被我前夫。更正确的说法,是被我前夫的父母。当初我生的如果也是女儿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不会被抢走。quot; 我凝视久美的侧脸。仿佛在一瞬间,从那干燥褐发下的侧脸窥见,看起来犹带稚气的久美,曾经历过的那些我无从得知的日子。 第三部分 第39节:第八日的蝉(39) 三月二日 到今天为止,这两周我一直在接受所谓的研习课程。其间,除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之外,一概被迫交由他们保管。在接受这项她们称为study的研习期间,薰被强制带离我身边,只有晚上睡觉前才会还给我。起初我很抗拒与薰分开,但她们说如果不服从规定就无法获准在此生活,我只好同意。白天,想到不知是谁以什么方式照顾薰,我就忐忑不安,不过夜里交还到我手上的薰,身上的小红点已消失,尿片和衣物也被仔细换过。 这里虽有人的气息,却很少遇见别人。偶尔在盥洗室或浴室会遇上陌生面孔,但大家都只是默默点头行礼。 参加研习的,有我和久美,还有德田女土这位四十几岁的家庭主妇,二十岁的沙绘,以及几乎跟我同年的三枝。这三人,是在我们抵达后的隔天下午来到此地。 指导员被称为mother,是田边艾雷米亚和诸桥莎莱伊这两名女子,在这两周天天指导我们五人。她俩年纪都在四十五至五十岁之间。奇妙的名字似乎是这里的人命名的。二人脂粉未施,莎莱伊笑脸迎人态度亲切,艾雷米亚看起来却很难相处。 两周前的研习第一天,负责指导的女人说的头一件事,就是Angelhome并非宗教团体,而是所谓的志工团体。据说,此地是在现世具现代化的天堂乐园,她们是在义务地将乐园的存在方式向世间宣扬。 然后诸桥莎莱伊扫视我们,问道:quot;你是男的还是女的?quot;因为不懂她想问什么,我们五人的视线刺探般交错着。 quot;那还用说,当然是女的。quot;年轻的沙绘笑言,气氛顿时有点放松。于是莎莱伊慢条斯理地又问:quot;为什么觉得是女的?这种想法从何而来?quot; quot;有乳房,没有小鸡鸡。quot;沙绘回答。 quot;就这样?其他的人觉得呢?quot;她继续问。 quot;有月经。quot;quot;会生小孩。quot;久美与德田女士细声回答。 诸桥莎莱伊未予反驳。 quot;我再问一次。有乳房,有月经,所以你就是女的?不是男的?quot; 她又问一遍。 quot;应该是女的吧。quot; 沙绘这次没什么把握地说。quot;告诉我这个想法从何而来。quot;莎莱伊又问。这样的问答可以持续两三小时。 第三部分 第40节:第八日的蝉(40) 到了十二点,装在托盘上的午餐送来,两名指导员走出房间,我们五人就吃那个。久美之前听说这里只吃素,但塑胶容器里装着煮什蔬和蒸鸡肉。 quot;好怪的问题。quot;quot;这种把戏,该不会一直玩下去吧?quot;quot;下次,干脆改说是男的试试看好了。quot;quot;可是,万一她又问这种想法的根据呢?quot;彼此只知姓名的五人,由于指导员不在,不知不觉打成一片聊了起来。 指导员在一点回来,又开始你是男是女这个同样的问答过程。 quot;那我问你们,quot;二点过后,莎莱伊终于换上另一个问题,quot;没有乳房隆起、没有月经的十岁小孩,就等于是男的吗?quot; quot;可是如果没有小鸡鸡,就算是小孩也是女的吧。quot;沙绘当下说。 quot;身体特征就是判定是男是女的根据?quot;艾雷米亚当下问道。 我几乎完全没发言,一直默默旁听问答,但指导员到底想指导什么,想让我们明白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同时也觉得这只是在浪费时间。结果,这天艾雷米亚和莎莱伊都只有抛出问题让我们发言,并未说出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就这样结束研习。时间已过了晚间七点。 之后,天天都是在重复类似内容。你是年轻还是年老?你是美还是丑?你是胖还是瘦?二人抛出这样的问题,让我们发言,然后没说出正确解答就结束那天的研习。甚至也问过你是鸟还是鱼这种可笑的问题。 这样的日子持续数日后,我渐渐觉得接受研习很荒谬。不管是男是女,是鸟是鱼,总之怎样都好只要赶快结束让我见薰就行了,我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支撑我熬过时间。 昨天,发生了奇妙的事。这天问的不是你是男是女这种二选一的问题,莎莱伊问的是quot;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quot;。早已习惯这种气氛,甚至刻意搞笑逗大家开心的沙绘,果然率先回答quot;美貌吧quot;,带起哧哧笑声。 quot;即使只拥有美貌这种丝毫不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你也想要美貌吗?quot;莎莱伊慢条斯理地反问。 quot;怎么可能丝毫派不上用场?要是长得漂亮,不仅能吸引大家回头注目,也会很受男生欢迎。还可以当模特儿或明星,跟条件好的人结婚。我觉得美丽就是力量。quot; 听了沙绘的回答,这次轮到艾雷米亚间不容发地说: quot;那么,照你说的,美貌并非目的而是手段喽。你想利用美貌这个东西得到的是什么?权力?工作?嫁入豪门?你必须回答这点。quot; 艾雷米亚和莎莱伊不同,她很少笑,声音又低沉,因此一旦说到激动处,给人的感觉就像在骂人。沙绘略作思考后,咕哝:quot;分手情人的心。quot; 第三部分 第41节:第八日的蝉(41) quot;这话怎么说?quot;莎莱伊用安抚小孩的语气问,沙绘就像高烧呓语似的噼里啪啦说出自己的失恋经过。本是大学同学的男友,开始跟别的女生交往,为何自己惨遭抛弃,为何男友选择的是别人不是自己,她怎么想都不明白,想来想去唯一的理由就是虽不愿承认但第三者在容貌姿色上的确略胜一筹,如果自己比对方漂亮,男友选择的一定是自己,这就是沙绘的故事。这是二十岁这个年纪常见的烦恼,所以我半带微笑地倾听,但沙绘说到一半忽然哭了,她这么一哭,会议室弥漫的氛围顿时和昨日有了微妙的变化。本来被不明所以的问题弄得困惑不悦的气氛当下一扫而空,大家都热心聆听沙绘的叙述,并且积极等待两名指导员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至少我是这么感觉。 quot;如此说来前男友的心也是手段喽。quot;莎莱伊柔声说。 quot;美貌也是手段。前男友的心也是手段。你真正想要的,并非那种东西,应该在更深处才对。quot;她如是言。 于是突然间,这次轮到久美主动开口说她想要的是钱。内容几乎都是她的身世。 quot;二十四岁那年结婚,本来婚前说好和公婆分居却因怀孕开始同住,二十五岁生下儿子,婆婆却霸占宝宝独自照顾不肯让我抱,渐渐地孩子一被我抱就会哭,丈夫每次都站在公婆那边不听我解释,渐渐开始不回家,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为此责问他,他却说每次回家听我抱怨已经听烦了,公婆得知自己的儿子外遇也坚持都是我的错,我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丈夫和他父母却追来把小孩带走,甚至打官司剥夺了我的监护权——quot;久美一口气说完。 一边听着,我暗忖久美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说过就算什么都不信也会假装相信以便留在这里,所以该不会是为了讨好指导员,故意主动说出那种故事吧?但是,久美接着几乎像在尖叫般嚷着:quot;只因为没钱便无法继续打官司,只因为没钱便不被承认做母亲的资格,只因为没钱才无法带着儿子逃得远远的。quot;最后她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呻吟着说quot;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quot;,然后像沙绘一样哭了出来。德田太太和三枝也跟着哭起来,室内一片安静。 然后就成了告白大会。 德田太太说她的独生女乖戾不驯最后甚至开始在家里动粗。她说想要的是过去。她想回到过去重新和女儿建立关系。三枝则说,她无法原谅和客户偷情的自己。她希望有终止偷情的勇气。大家都像被传染似的边说边哭,也边听别人倾诉边哭。 第三部分 第42节:第八日的蝉(42) 轮到我时,我该说什么好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无法对任何人的叙述投入感情,大家为何突然像集体歇斯底里那样哭哭啼啼?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四人结束告白后,二名指导员瞄我一眼。 quot;不用勉强发言。quot;虽然莎莱伊这么说,但现在如果不吭声,我怕她们一定会怀疑我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于是我也开口了。 我也跟三枝一样,和公司的上司谈恋爱。我以为我们将来会结婚,他也这么说过。安静的室内,只有我的声音响起。 我把跟康枝说过的故事重新组合,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语。六个女人定定看着我。其中也有哭肿的赤红眼睛。她们在等我开口。室内悄然无声。这时,不知为何我忽然好想把一切、真正的一切当场说出来。这些人没有一个会责备我。也不会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没有人会断定我是罪犯。没有人能拆散我和薰。我确信地想。所以,所以就在这里,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吧—— 要抑制这股冲动出乎意料的艰难。我凭着脑中仅存的百分之几理性,勉强把冲动按捺下来。我做个深呼吸,一边慎选用词一边叙述。 quot;男友还没办妥离婚我就已怀孕。这事被他太太发现了。他太太打电话来骚扰我。打了很多次。她说绝不离婚。他也求我把孩子拿掉。但我还是生了。我独自生下薰。quot; 不知不觉中,本该是警醒慎选的字句,竟仿佛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边说边想,这是骗人的。这是真的。不对,这全都是我的愿望。生下那时怀的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坚持生下来,就算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也要抚养孩子。我说的是我无法实现的心愿。 我说,所以我想要的是未来。我和生下的孩子能够共度的未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的未来,我想要的只有那个。 回过神才发现我也哭了。我既未对在场的女人敞开心房,也没说出什么真相,明明用理性成功地敷衍过去了,但我却难忍抽泣,不停地吸鼻、哽咽,最后甚至哭得说不出话。室内,再次响起一群女人的啜泣。 quot;美貌、金钱、平稳生活、结婚的保证、还有未来,你们不觉得那都只是手段?大家不妨想想看在手段前方,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quot; 莎莱伊谆谆告诫,结束这天的研习。两名指导员离开后,大家心神恍惚地坐在原地。那晚,和薰睡觉时,我暗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是真是假,有人肯听自己说话,可以放声哭泣,的确有种奇妙的舒服。大家或许都沉醉在那种滋味中。 第三部分 第43节:第八日的蝉(43) 而今天,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告白大会,又重复起内容与第一天类似的问答。再次回到你是男是女这个问题。 quot;我本来以为应该是女的,但是或许,我其实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quot;久美如此发言,旋即被质问这个想法的根据。久美对这个问题答不上来。 我在几乎无人发言的时间中,茫然思考。如果我不是女人,秋山先生不是男人,那么,过去我一直饱受折磨,而且至今仍摆脱不了的痛苦,不就都没了吗?quot;野野宫小姐,你觉得呢?quot;莎莱伊问道。 quot;我的想法或许很幼稚……quot;我先声明,然后脑中的想法脱口而出,quot;如果没有分什么男人、女人,我想或许会更轻松……quot; quot;这并不幼稚。quot;莎莱伊说,quot;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以灵魂与人相遇,我们的痛苦或许就都不必要了。自己是女的,自己不年轻,自己长得丑,你不觉得这些一心认定的想法,其实都是多余的包袱?只要肯放手,你不觉得会轻松许多吗?quot; 大家顿时一脸恍悟地看着她。听到这里我好像终于明白此地的理念与研习的用意了。想必是把重点放在灵魂而非肉体吧。她们想通过这两周可说毫无意义的问答,让我们切身理解灵魂这种东西的存在吧。在我心中,既感到的确如莎莱伊所言,同时又觉得她们的理念并无什么新意。今天研习比平常提早结束,指导员宣布quot;study到此结束quot;。 根据久美的情报,研习结束后会有个别面谈,到时将会决定能否留在这里。这纯属传言,我们五人,并没有接获任何关于明日行程的通知。 一回到房间,陌生女子把薰带来交给我。我感觉得出薰看到我时表情松了一口气。这两周的前半段时间,她不知哭得有多惨,想到薰的小脸上挂着泪痕我就心疼。研习一结束,我是否终于可以获准与薰终日厮守呢? 三月三日 上午九点左右,艾雷米亚来喊我们,叫我们坐上小货车。今天我不用和薰分开,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在恤外面罩上大衣,和一起接受研习的四人坐上停在入口前的白色小货车。和卖水卖菜的小货车不同,这是辆老旧的丰田hIACE。 莎莱伊坐上驾驶座,艾雷米亚坐上副驾驶座,小货车驶出。外面是阴天。我从车窗眺望当初来时暗得看不清楚的院子。相当辽阔的院子里铺满草皮,修剪得很整齐。杳无人迹。角落,依然排列着白色人偶。既没有插上鲜花,也没有摆上供品素果,只有大约五十具的光滑人偶列队伫立。我觉得毛骨悚然,但久美和另外三人似乎都没特别在意。安静的车内,只有薰的咿呀儿语细细响起。 第三部分 第44节:第八日的蝉(44) 钻过拱门来到外面,我觉得好像已与外面的世界睽违许久。 quot;我们要去哪里?quot;沙绘问,但前座的二人不发一语。小货车把白墙抛在背后往前驶,我将额头抵在窗上向外望。车子走的是下山的山路,右方徐缓的坡面和左方的杂树林,都有醒目的垃圾。之前待在home里面一尘不染,因此遍布垃圾的山路看起来格外异样。塑胶袋和黑色袋子露出的录音带、卷成一团的床单和衣物、分解的手提式音响和生锈的脚踏车、被雨淋湿的报纸及书籍。我想起当初来这里时,文代曾命令久美将杂志从车窗扔掉。 下山后沿着国道走了二十分钟,在一栋像home一样冷清的建筑物前停车。我们奉命下车,鱼贯走出小货车。带狗散步的中年女人停下脚步,远观走下车子的我们。我觉得似乎已从那个中年女人的世界,来到一个相隔非常遥远的场所。 建筑物入口写着quot;谷原诊所quot;。我们跟在二人后面进入建筑物。候诊室和走道都没有门诊病人,一派清闲。挂号的柜台窗口,垂着格子布帘。 二人叫我们在候诊室的长椅坐着等,便走到里面去了。薰一边出声一边把手伸向墙壁。我视线一转,墙上贴着雏人偶照片的月历。我这才发现已经三月了。 quot;这是雏人偶哦,薰。这是天皇和皇后,这叫做雏人偶。quot;我从长椅起身,凑近月历好看得更清楚。一算日期,今天正好是雏偶节⑤。这是薰第一次过雏偶节,我却只能给她看照片上的雏人偶因而觉得沮丧。什么时候,我才能替这孩子准备专属于她的雏人偶呢? 我发现今天是周日。难怪空无一人,原来诊所今天休息。 quot;不知她们想对我们做什么。quot;沙绘坐立不安地低语,quot;希和子你倒是不紧张。quot;她对着正在翻月历给薰看樱花及鲤鱼旗照片的我说。 quot;刚才,不是有经过商店吗?就算要求她们回程让我去一下店里,她们恐怕也不会答应吧。quot;久美仰望天花板说。 quot;久美,你想买什么?quot;三枝问。 quot;我想买零食。好想吃点又甜又油的东西。那里的食物,实在太清淡了。quot;沙绘回答。 quot;我倒是想看杂志。quot;久美慢吞吞拖长音调说。 杂志。我把掀开的月历恢复原状,视线扫过候诊室。这里如果是为一般人开设的诊所,应该有报纸和杂志吧。我有种错觉,仿佛每份报纸和杂志上都大大印有我的姓名。不过设在角落的书架上只有被翻烂的儿童故事书,令我安心吐出一口大气。 第三部分 第45节:第八日的蝉(45) 艾雷米亚一手拿着纸杯回来。她发给我们每个人,说要验尿。看来是要让我们做体检。目送大家走向厕所,我问:quot;这孩子也可以做体检吗?quot;她默默点头。 神啊,我在心中呐喊。自从在那个老妇家中看到母子手册后我就一直耿耿于怀。薰从二月起就没再做过任何健诊,也没接受预防注射。只要待在这里应该能得到最低限度的医疗照顾。啊,神啊,谢谢您。我一边在心里呐喊有生以来从未说过的台词一边也匆忙走向厕所。 我们接受了和我以前在公司做的定期体检几乎完全相同的检查。验尿,验血,照X光,做心电图,然后是妇科检查。只有一名女医师和几个护士在场。女医师似乎和莎莱伊她们认识,检查期间还随口谈笑。做完一连串公式化健诊后,喊到薰的名字。医师命我脱去薰的衣服,把裸身的薰抱在膝上。 quot;你有带母子手册来吗?quot;女医师在诊疗室问我,我心头一跳。我强掩动摇答称,我没带来;几个月大了?quot;女医师问,我回答她是七月三十日生的。医师把听诊器放在我膝头的薰身上,检查她的眼睛和嘴巴,测胸围做听诊。薰瞪大眼睛浑身僵硬不敢动。医师问完是否会夜啼、是否容易发烧等问题后,一边在病历表上振笔疾书,一边又快又急地说:quot;那已经打过BCG⑥了吧?DPt⑦打过几次?小儿麻痹呢?会过敏吗?quot;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神啊,谢谢您这句自己说过的话,在那片空白中虚无地浮现。女医师定睛凝视什么也答不出来的我。 quot;你只怀过一胎?quot; 她嗫声低问,我顿时别开目光。诊所洁白光滑的地板映入眼帘。地上掉了一根很细的头发。我的心跳加速。 quot;她不会过敏。quot; 我没回答女医师的问题,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哑得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女医师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抱起薰让她躺在诊疗台上。薰舞动小脚,皱起脸左右扭动身体。 quot;啊,她马上就会翻身了。quot; 女医师凑近薰,轻轻将手放在她背上。薰打个滚变成趴卧,她已经会趴这件事令我惊愕得猛眨眼。虽然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几乎想吐,但薰的样子实在太可爱,我不禁扑哧笑了。笑声也在颤抖。女医师触摸躺卧的薰的手脚,抱起来还给我。薰当下等不及似的哭了。 quot;一个月一次,会有别人去; 第三部分 第46节:第八日的蝉(46) 女医师对着给薰穿上衣服的我说完,便走出诊疗室。 我抱着薰,战战兢兢走出诊疗室,女医师和艾雷米亚、莎莱伊三人,正在走道角落窃窃私语。一定是在谈论我吧。经过妇科检查,或许已发现我并未生过小孩。今天,也许我就会被赶出去。 quot;没事,没事哦。quot;我哄着哭泣的薰。 quot;啊——哭了。小薰,待会阿姨买冰冰给你哦。quot;久美凑过来哄她,但她把脸一扭,哭得满面通红。quot;奇怪,我家那小子每次只要这么一说就不哭了。quot;久美笑着说。 跟来时一样,我们全体钻进小货车离开医院。 quot;那边有便利商店,我想去一下。quot; 经过国道边的便利商店时沙绘说,但艾雷米亚和莎莱伊当然都没吭气。沙绘哼地嗤之以鼻,别扭地玩弄指甲。我从车窗目送车子驶过便利商店。店面颜色看起来格外鲜艳。我忽然跟沙绘一样,涌起想在那五彩缤纷的店内物色零食和饮料的渴望。想给薰买冰淇淋与巧克力,夸她诊疗时一声都没有哭,好乖哦。 但下一瞬间,我倾身把脸贴近窗口,用力过猛害我的额头撞到玻璃。 quot;希和子你也想去便利商店买零食吧。小薰也想吃冰冰吧。quot; 对于沙绘悠哉的声音,我想报以微笑,却只能发出颤抖的叹息。驶过便利商店时,我看到路旁竖立的社区布告栏上,贴着放大的女人大头照。如果没看错,那是我的照片。是留着长发、脸颊丰润时的那个我。 quot;如果想吃零食,那好,这个给你吃。quot; 莎莱伊转头递给沙绘一样东西。 quot;天哪,醋昆布。这种东西我才不想吃哩。quot; 小货车内响起低笑声。抱紧薰的我也试图挤出笑容。我不知道是否成功。便利商店和布告栏,即使转头回顾都已远得看不见了。 我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我害怕万一明天身份揭穿薰会被抢走,所以一看到指名通缉的照片,就以为是自己。 quot;没事,没事的。quot; 我抱紧已经不哭的薰,如此不断重复。好想赶快回去。回到那道白墙内。 我紧紧搂着薰,在心中祈祷般如此重复。 三月四日 正如久美所言,上午,我们被一一叫去之前接受研习的房间。久美是第一个去面谈的,即使向她打听那些人问了什么或说了什么,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快中午时,艾雷米亚来喊我。她叫我只要带着贵重物品就好。我抱着薰,拎起目前算是我所有身家财产的旅行袋,前往昨日尚在研习的房间。长桌对面,坐着莎莱伊与艾雷米亚,以及我不认识的两名女子。桌上放着我填的资料。她们对面放着一把椅子,莎莱伊含笑叫我坐下。 第三部分 第47节:第八日的蝉(47) quot;你有何打算?要留下?或者,要回家?quot;把一头花白长发绑在后面的女人问。 quot;如果能让我留下,我想留下。quot; quot;为什么?有什么不能回家的理由吗?quot; 艾雷米亚间不容发立刻问道。 quot;我想再多学习一点。quot;我说,只能发出令人担心对方听不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四名女子定定注视我。我垂眼往桌下看,只见四双白色帆布鞋。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文代也是穿雪白的帆布鞋。之后就没再见过她了,文代现在在哪里呢? 四人盯着我谁也不吭气,我只好先开口。我已经豁出去了。就照久美说的,能巴得住就尽量巴住他们吧。如果这样还是会被赶走那我也只好死心,只能努力继续寻找与薰相依为命的场所。 quot;研习的——quot; quot;是study。quot;我才开口就被艾雷米亚纠正。 quot;study的最后一天,你们说一心认定的价值观或许全都是不必要的包袱。我觉得也许真是如此。但我还没有到完全认同的地步。如果现在问我是男是女我大概还是会回答我是女的。我想再多了解一点。我想学着如何把苦恼和不必要的包袱一起扔掉。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这个没父亲的孩子背负不必要的包袱。我希望她的人生能够摆脱痛苦与烦恼。quot; 我一口气说完。是真心这么想,或是为了讨好她们才这么说,连我自己也不再确定。四人纹丝不动看着我。我闭上嘴后,经过片刻沉默,绑头发的女人依旧盯着我,说道: quot;你以前堕过胎吧?quot; 我定睛凝视她,这个脂粉未施头发绑得很紧的女人。是的,她们全都知道了。这些女人,知道薰不是我的小孩。说话呀。怎样都行,只要能留在这里要我怎样都没关系所以你们开口吧。 心跳快得几乎从嘴巴蹦出来,手和膝盖不停哆嗦,嘴里干得要命,但在瞬间,脑中的某一点却似乎倏然清醒,变得格外安静。我维持抱着薰的姿势,滑下椅子跪在地上,像要磕头求饶般深深垂头。 quot;我在sutdy时说的,是骗人的。那是我的心愿。我很想生小孩。这孩子是我前男友托我照顾的孩子。我想替他生小孩,可是不能生。我心想这孩子要是我的小孩不知该有多好,有时我会变得不太确定。有时也会以为这孩子本来就是我生的。quot;我脑中冷静的那一点,听着自己尖声狂吠。泪水夺眶而出。是伤心,或是刻意哭给她们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流出来的泪水滴落地板。 第三部分 第48节:第八日的蝉(48) quot;托你照顾?我看是你偷偷带来的吧?quot;声音落在我低垂的头上。 quot;不是的。他跟我的恋情被发现,他太太丢下孩子离家出走了。之后一直是我在照顾这孩子。他完全不肯带小孩。他太太向我跟他要求精神补偿费。他说,他的生活已变得乱七八糟,所以开始把气出在我身上。他说压根不打算跟我结婚,要把这孩子交给社福单位。所以我就说,与其交给社福单位还不如让我来抚养。可是,他放狠话说他不打算和我跟薰一起生活。quot;自己滔滔不绝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薰扭来扭去试图逃离我紧抱不放的双臂,quot;我想跟这孩子相依为命,但我什么也无法相信了。如果继续照常过日子,迟早有一天,这孩子会发现她父亲抛弃了她,她会跟我一样痛苦。如果真有毫无痛苦的世界,我想带着这孩子一起去。请帮帮我们,救救我们。让我们在这里舍下不必要的痛苦。quot; 我闭嘴后,室内顿时一片死寂。怀里的薰,在我耳边喷着湿热的吐息。对于我的叙述,她们是信,或是不信?我们能留下,或被赶走?心中渐渐恢复原状,手脚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一切看着办吧,我心念一转豁出去了。随她们要怎样都行,要赶我出去就赶吧,反正不管去哪我都要和这孩子好好活下去。 quot;你先回椅子坐好。quot; 艾雷米亚的声音响起,我缓缓起身,坐回椅子。我无法抬头。我吸着鼻子,用袖口拭泪。 quot;你好像有不少存款,这笔钱你也可以放弃?quot; 存款。我感到突然射来一线光明。久美之前说财产会被通通吞没,或许是真的。若真是如此那我应该有留下来的机会。父亲的保险金和存款,再加上我的积蓄,的确是一笔巨款。那笔钱,应该足以构成我留在此地的理由吧。若能与薰一起生活,就算要放弃用父亲的死换来的钱,我也毫不可惜。不,真是如此吗?万一一年后我就被赶出这里,到时身无分文该怎么办?我头晕目眩地思索。 quot;两年前家父过世了。quot;我还未整理好思绪,就这么出声说,quot;这是当时收到的保险金,以及家父遗留的财产。薰没有父亲,所以我本来打算在我能出外工作前先靠那笔钱和薰过日子。因此,若能和薰住在这里,那也是不必要的包袱。因为薰和我需要的不是钱而是没有痛苦的世界。quot; 随你们看着办吧。随你们看着办。一年后的事一年后再想就好了。脑袋深处嗡然作响,几乎麻痹。 第三部分 第49节:第八日的蝉(49) quot;那么,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盖章,然后把存折和银行印鉴交给我们保管。quot; 莎莱伊笑吟吟说。我从皮包取出那些东西放在桌上。一看递来的文件,原来是切结书。 切结书 本人赞同Angelhome的宗旨,希望加入共同生活。因之,循其基本理念,在此立誓将以下所有物无条件全权委由Angelhome运用。 下方是空白栏。 quot;在这里,填入你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有账户的银行名称和存款金额,另外如果有不动产或股票也要写上去。quot; 莎莱伊用宛如在指点我如何写考卷的语气说。 quot;现在,虽然有人说我们骗财,其实根本没那回事。quot; 一直保持沉默的短发女人开口说。 quot;那种事,这个人不知道啦。quot; 艾雷米亚小声制止她。 quot;不。艾雷,先说清楚比较好。有些笨蛋明明是自己要离开这里,却要求我们归还财产,我们不予理会就大吵大闹,其实我们可不是为了中饱私囊才这么做。我们啊,只是想强调,真正的幸福唯有当你放手才能得到。成员放弃的东西我们也放弃,所以才能有这里的生活。在我们这里随心所欲吃饭洗澡睡觉,怎么可能事后再要求把钱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呢。quot; quot;好了啦,莎库。quot; 绑头发的女人戳戳短头发的,但她犹不罢休。也许是收不住口吧,她涨红脸颊越说越激动。 quot;任谁应该都知道,这又不是住在天堂乐园。当然有人身无分文,也有人像这人一样带了几千万来。Angel大人是一视同仁的。动不动就嚷嚷什么还钱不还钱又什么强盗骗子的,真是气死人。我真想问问那些人到底在这里学了什么。quot; quot;你现在跟她说这种事也没用。quot; quot;可是她说不定将来也会吵着还钱。这种大富翁,搞不好在这里住上一两年,就吵着叫我们全额退款。我只是想提醒她,现在签切结书是否已弄明白这点。quot; quot;唉,莎库你真是的。她都已经说结束study后还想继续学习了。quot; quot;可是莫奇玛露不也是——quot; quot;现在这事跟莫奇玛露无关吧。quot; quot;况且现在也不是谈这种事的场合。如果真想谈这个,晚上meeting时再谈也不迟。quot; 四个女人小声争执了半天,我目瞪口呆地旁观。比起我带了一个不是亲生小孩的婴儿来,还不还财产难道更重要吗?她们真的相信我捏造的故事吗?或者,那种事对她们来说根本无所谓?不过话说回来,看她们争执的样子,就像一群抱怨青菜或鱼肉涨价的三姑六婆,害我本来那种站在悬崖边生死未卜的感觉,顿时被冲淡了。这里,该不会根本不是什么宗教机构,只是一个聚会场所吧? 第三部分 第50节:第八日的蝉(50) 我从头一天就发现这里似乎只有女性。那晚迎接我们的人、指导员、接受研习的五人通通都是女的。有时在建筑物内擦肩而过的,也是年龄各不同的女人。当初来这里时,文代曾问起婴儿性别,如果当时我回答是男婴,说不定她根本不会答应让我上车。 况且,看来大部分女人都各有坎坷身世。文代曾提过她丈夫外遇,久美也说被剥夺监护权。 我想这里,一定也有quot;人受到世俗观念束缚quot;或quot;灵魂重于肉体quot;之类好像在哪听过的教义吧。想必也有种种规定,在那每一项规定背后都有听起来很合理的理由。但是实际上,也许只是一群无法再继续原有生活的女人,完全没考虑到什么灵魂或乐园云云,纯粹只是想逃避才来到这个地方,于是就有了所谓的Angelhome。冠上艾雷米亚和莎莱伊这些古怪的名字,说不定,只是她们想得到没有痛苦的新生活,这个至极单纯心愿的表征。 我拿起放在文件上的圆珠笔。小声争论的女人们蓦地噤口,定睛看着我的手。我在她们的注视下,填上银行名称和存款金额。 我同样打从心底祈愿。就算再怎么可笑的名字都好,只要不是野野宫希和子叫什么都无所谓,请给我一个未被污染的新名字,让我今后得以步上毫无苦难的人生。让我得以确保不受任何人追捕、不必遭到审判论罪的安居场所。 薰把小手伸向圆珠笔,害我的字写歪了,只好重写。写完数字的最后一个零时,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不,那是安心吗?或是自暴自弃下的解放感?我无从判定,不过,倒是有种卸下背上沉重巨石的快感。 然后,我把存折和银行印鉴都交给她们。以父亲生命换来的三千七百五十万和我自己剩下的存款八十万零几百元,就在这天,拱手让出。 三月二十日 我被正式认可为成员。研习者中,获准留下来的只有我、久美以及沙绘。三枝与德田太太无法留下居住,只能从自家每天往返,从事被称为work的作业。沙绘不知从哪听来的,说德田太太是因为自我主张太强而和艾雷米亚大吵一架,[福哇@小amp;說^下載]三枝则是因为拒绝交出财产。但实际上筛选基准到底是什么,我们根本无从得知。 离开名古屋已有一个月。我疯狂渴望知道警方目前搜查到什么程度,对于我的行踪已查出多少。有时甚至不安地几乎失声尖叫。但我不能问任何人,在这里也没机会打听。我只能告诉自己,警方不可能找到我。 第三部分 第51节:第八日的蝉(51) 我们这三个留下的人,到昨天为止天天都在从事所谓的pre-work。白天劳动,晚餐后和几名成员一起开会。劳动内容视当天情况而定。打扫环境,替成员煮饭,采集蔬菜及装箱……每天各有分配,我们只要照原有工作成员的做法跟着做就对了。必须工作的白天,我只好把薰交给school照顾。 我们研习期间几乎没见过其他人,但那似乎是因为时段经过微妙的调整。也有人是通勤来此,所以正确人数我不确定,但这里大约住了四十个女人,也有小孩。用餐时间和洗澡时间都被严密限定,一定得在那个时间内进行。所谓的school,是和机构以露天走廊相连、很像体育馆的建筑,大约有十名孩童待在那里。除了和母亲住在这里的小孩,好像也有住在外面每天往返的小孩。薰年纪最小,其余从刚会走路的幼儿到高中生的年纪都有,大家在广阔的空间内各自念书或游玩。照顾他们和教他们念书,好像也是成员的劳务工作之一。 今天下午,我和薰、久美、沙绘被艾雷米亚喊去,在当初研习的房间集合。我心想八成又要开会,结果门一开,出现一个首次见到的女人。是个身穿苔绿色毛衣配焦茶色长裤、个子矮小的中年女人。她以轻松的语气一边嘟囔quot;啊,大家好quot;一边在我们的正对面坐下,把脸凑过来逐一审视每个人。 quot;哇,好可爱的宝宝。小朋友就是宝。这孩子就叫莉卡吧。至于你就叫路得。你很年轻耶,家里的人没意见吗?你叫莎露好了。你的头发,受损很严重哦。头发一定要好好保养。你叫艾丝黛儿。好好加油哦!quot; 说完这些,她就倏地起身走出房间。艾雷米亚和莎莱伊朝她深深鞠躬行礼,还慌忙替她开门。看来,这个不管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大婶,也许是这个团体的负责人。 quot;呃,你叫路得……然后是莎露……quot;大婶离开后,莎莱伊便一边絮絮嘀咕一边把名字记下来。 quot;获得Angel大人赐名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生日。今后你们要展开新生活,所以在俗世用的旧名字和旧生日,全都成了不必要的包袱。祝你们生日快乐。quot; 艾雷米亚高傲地说,我们一边偷偷使眼色一边自然而然行礼。 quot;从今天起你们不用再住在临时accommo,要搬去新房间。路得是二十五号,莎露十四号,艾丝黛儿三十一号。想换房间必须等三个月后才会核准。今天不用工作了,你们回去把用过的房间收拾干净打扫一下。quot; 第三部分 第52节:第八日的蝉(52) 在莎莱伊的命令下,我们离开研习室。accommo,似乎是指我们睡觉的房间。 我拍打和久美合住的房间床单,拍打枕套,用扫把扫地,再拿抹布擦拭。 quot;久美,你是东京人?quot;我边用抹布擦地板边问久美。 quot;我是在濑户内海的小岛出生的。十八岁时离家,后来就一直待在东京。quot; quot;濑户内海……quot; quot;小豆岛你听过吗?quot; quot;哦,二十四只眼睛⑧。quot; quot;对对对,你很内行哦。quot; quot;你家里的人,知道你来这里吗?quot; quot;怎么可能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quot; 久美说,然后开始默默擦拭玻璃窗。薰坐在床上,拉扯揉成一团的床单,罩在头上哇哇叫。我慌忙扯开床单,她张大嘴巴猛笑。我一回去打扫她又把床单罩在头上乱叫。 quot;她以为这是游戏。quot;久美走近薰用夸张的动作拍打床单,quot;看不见看不见,哇——quot;薰扭身咯咯笑。 喏,现在不可能,你应该知道吧?许久以前听过的那人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我想给你一个正式名分。我希望可以跟你家常地吃饭,家常地看电视,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努力。我当然想要小孩,可是如果现在有了孩子,一切都会搞砸,这你也明白吧? 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人呢?所有的身家财产都已放弃了,为何却无法放下那个人的回忆呢?只要待在这里生活,我就能忘记一切吗?伴随着新的名字,就能得到他和他太太都不存在的新生活吗? quot;啊,你看,希和子,这孩子在爬耶!quot; 久美的声音令我赫然回神,从刚刚瞪视的抹布抬起头。坐在床上的薰,把两手撑在双腿之间,重心前倾。 quot;快点,你试着喊她过来。quot; 在久美的催促下,我起身弓腰说:quot;薰,你看,妈妈在这里哦。快过来。quot; 我对她拍手。 把重心往前移的薰,缓缓地,像匍匐前进般在床上移动。不知是否很惊讶自己居然能移动,她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满面笑容。 quot;哇!好厉害!她会爬了!quot; 久美尖叫,抱起薰放到地上。 quot;快点,过来过来,小薰,这边!quot; 我走到房间角落喊薰。薰笑嘻嘻地快速向我爬近。有时她会停下动作,转头看后面像要确认自己的确在移动,然后看着我。 quot;快呀,小薰,过来过来。quot; 我再次重复。薰又开始笨拙地运用双手爬行。 quot;好棒,好棒,好棒。quot; 第三部分 第53节:第八日的蝉(53) 我和久美手抓着手欢呼。 quot;久美,这孩子就要会站了吗?她会喊我妈妈吗?quot; quot;马上就会了,很快很快。小薰,你马上就会站喽,还会跟妈妈说话,会做很多事哦。quot; 久美抓着薰的手让她站起来。薰皱起脸,一下哭了。我和久美面面相觑开心大笑。 我要和薰在这里活下去。那个人,以及他那个狠狠践踏我的妻子,我全部在这里放下了。姓名、过去和履历,曾在心底感到幸福的记忆以及强烈憎恨某人的记忆,只要在这里,迟早,一定都能像放弃财产一样爽快放下。当我放下那一切时,或许我也会从自己造的罪孽中解脱吧。明知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但我却真心这么想。 薰淌着口水拼命在地上爬行追着我。我张开双手,抱起这个用我拥有的一切换来的小生命。 一九八七年七月三十日 早上六点起床。叫醒薰,替她刷牙,六点半跟薰一起去manna⑨室。去柜台领托盘,找位子坐下。纳豆,海苔,酱菜,味嘈汤,白饭。薰把煮饭大婶给的海苔香松递给我:quot;帮我打开。quot;然后一脸认真地,盯着我把香松撒到饭上的手。quot;生鸡蛋撒香松啊,真好耶。quot;说着我让她自己拿筷子。quot;生鸡蛋真好耶。quot;薰也学我说话然后笑了。 餐后,去刷洗院子的天使。几个女人早已拿着棕刷在刷洗。起初看到时,觉得那成排并列的人偶很诡异,但是这样天天刷洗后,无眼无鼻、光滑的陶制天使,渐渐像是有表情的人偶。有时表情看起来很哀伤,也有时仿佛在笑。我拼命在白天使身上浇水用棕刷刷洗。请保佑我今天也能平安度过一日。请保佑我明天也能和薰相依为命。这二年半来,我没有一天不在祈求同样的心愿。我不知道天使有什么样的法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心愿实现了。今天我也将祈祷。我不奢求一年后、五年后的事,只求今日一天,还有明日一天,如此而已,所以拜托请一定要成全我的心愿。薰在离我稍远处蹲着,和玛蓉拔草玩家家酒。 quot;莉卡,早安。quot;quot;今天喝牛奶了吗?quot;quot;玛蓉扮演妈妈啊。quot;几个女人一边刷洗天使,一边对薰和玛蓉说话。 将满十一岁的玛蓉,从五岁就在这里生活,一年前开始成为我们的室友。寝室有玛蓉和她妈妈丹,我和薰,以及面谈时遇到的莎库五人共住。 今天薰就满三岁了。;妈妈quot;。 第三部分 第54节:第八日的蝉(54) quot;今天好像没来耶。quot;雷碧竖耳探听门外的动静,说道。 quot;那当然。八成终于发现是自己有毛病了吧。在那种地方大呼小叫,真是丢人现眼。那不是等于敲锣打鼓宣告自己被女儿抛弃吗?quot;莎库用力扭干抹布,一边擦拭刷洗过的天使一边说。 一小群人上门要求讨回女儿,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大约三个月前加入会员的亚米,她父母带着不知是亲戚还是朋友的几个帮手,在门前大声嚷嚷。亚米才十七岁,当初她说已取得父母同意希望留在这里,不过实际上好像是偷偷离家出走。上面的人曾问亚米要不要回家,听说她坚决不肯,连父母都不愿见。 谁能加入成员谁不能,这个筛选基准,即便已在此生活二年半的我依然不懂。德田太太和三枝,起先还从家里往返来这边工作,最近已不见踪影。被取名为莎露的沙绘,也只待了半年就走了。当时的五人之中,只剩下被命名为艾丝黛儿的久美和我们母女俩还留着。不管对谁都敞开大门欢迎是此地表面上的方针,但是实际上,也有人像德田太太那样无法获准加入。为何肯收留未成年的亚米,却把至少应该比亚米有点积蓄的成年妇女赶走,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的还不止这件事。住在这里快二年半了,却不准把这些疑问说出口。不,也不是不准,是没有人可以解答。我们每天早上,会被分派各种工作,包括采收蔬菜装箱,担任被称为吗哪员的供餐工作,教育孩子们,扫地洗衣,出外布施蔬菜和水,在俗世打工的out-work,邮购货品的寄送和传单印刷……然而是谁根据什么方式作出的决定,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Angel大人的模样,我只在赐名那天见过。那位土气大婶,若是在超市撞见,八成不会发现她是Angel大人。我实在难以相信一切都是由她决定,但若问我不然谁才有决定权我也答不上来。是有Angelhome这个建筑物但内部却常年云雾缭绕——这就是我的印象。 那天我被分派到的工作是去发印刷品,令我如释重负。到昨天为止是将高丽菜装箱,更之前是打扫院子后方的鸡舍。肉体劳动果然连做两周就很吃力。万一不小心吐露这种真心话立刻会被当成开会批斗的题材。所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带着薰和玛蓉去school。 玛蓉拉起薰的手,朝着从四处开始聚集到一块的小朋友跑去。薰跟不上跌倒了,她倒在地上不动。我在旁看着心想她会不会哭,结果她爬起来,一脸用力忍住的表情。她悄悄回头像要确定我看到她没哭,然后抿着小嘴对我微微挥手。 第三部分 第55节:第八日的蝉(55) 起初那几个月还不适应,过得很痛苦。我不经意脱口说出我不放心把薰交给别人照顾,结果好像被谁听见了,当天晚上开会就遭到围剿。几人在研习室团团包围我,逼问我quot;为何不能安心放下莉卡quot;。跟研习时一样,她们的问题没有正确解答。不管说什么都被她们绕回同样的问题,而且持续到深夜一两点为止。有时配合工作内容翌晨五点就得起床,所以连续这么几天下来我已困得头脑不清。 在这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清苦。视工作而定,每个月会领到三千至五千元不等。杂志、报纸、电视和收音机这些东西一概严禁带入,不过在零食、香烟乃至衣服方面,如果想要什么,可以提出申请,用手边的钱购买。此外对于内部规定若有疑问,也可以提出申诉建议修改。每天和不同的成员重复开会,只要超过五天得到过半数的同意,申请就会被受理。我刚到时,这里本来不允许小孩与母亲同房。小孩必须以二周为单位轮流和不同的成员一起睡。我提出这样绝对会对小孩的情绪造成负面影响,在漫长得令人头晕的会议后,这项申请终于得到受理。现在,住在这里的十二岁以下孩童已可跟母亲在同一个房间生活。随着时间过去,有时我几乎忘记自己闯下什么大祸。 邮寄作业由四人处理,分别负责在信封上贴标签、折传单、把传单装入信封抹糨糊,我们从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取出信封和传单开始动手。 quot;今天我带了零食来。quot;才刚开始卡娜就说,从围裙口袋取出巧克力零食。 quot;工作时吃东西,万一被发现会挨骂。quot;芭妮警告她,但卡娜打开袋子放在桌子中央。 quot;唉——万一被警告都是卡娜害的哦。quot;阿斯娜边说边伸手去拿零食。 quot;热得要命。至少作业房该装冷气吧。快点,阿路你也吃呀。quot; 在催促下,我也伸手拿零食,quot;卡娜给大家吃是想让大家一起分担责任。quot;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住在这里的四五十名女人有个共通点。我想,与其说那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特质,应该说是住在这里后才被塑造出来的后天特质。那就是不深入思考,不抱持疑问,没有个人主张。因为没有自我,所以自然也不太有恶意和憎恨这种负面情绪。 根据指导方针,成员一切都须听从上面的指示行动。上面今天叫我们做这项工作就做这个,上面说按照顺序该吃饭了就去吃。至于quot;上面quot;是谁则不用去想。渐渐地,这么做变得很轻松。如果太有个性,老是公然提出疑问,就会失去成员的资格。他们会说quot;你比较适合俗世的工作quot;,不伤颜面地把人赶出去。所以,虽是纯女性团体却不觉阴沉。若是在被称为accommo的寝室同住,或工作时几次遇上相同成员,照理说很容易形成小团体或派系,实际上却没发生过这种事。没人打听我的过去固然是好事,但多少还是会有种大家都戴着面具过日子的诡异感。 第三部分 第56节:第八日的蝉(56) 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我们停手把脸转向窗外。 quot;八成是昨天那些人又来了。quot; 卡娜才刚说完, quot;把我女儿还来!quot; 通过扩音器,嘶哑的吼声传来。 quot;哇,真的耶。quot; quot;又来了。quot; quot;这些家伙真烦。quot; 女人们扔下工作,全都挤到敞着的窗边。我也跟她们一起贴在窗口。被高墙挡住,其实根本看不见到底有多少人以什么模样来抗议,但我们还是从窗口探出身子竖起耳朵。 quot;小惠,我是妈妈。要商量的话,应该先跟妈妈商量才对吧?quot; quot;真树子!真树子你听见没有?这个团体是专门给人洗脑骗钱的恐怖团体!你被骗了!quot; quot;骗我女儿把她软禁在这里是标准的犯罪行为!quot; quot;负责人出来!quot; 墙外,扩音器不断传来吼声。 quot;今天人特别多耶。quot; quot;啊,莎库跑过去了。quot; 莎库带着几个人,横越院子朝大门跑去。门一开,只见几人顺势冲进院子。莎库慌忙把他们推回去。 quot;是欧吉桑耶。quot;芭妮充满惊叹的咕哝,令我不禁笑了出来。 quot;你笑什么?那本来就是欧吉桑所以我才说是欧吉桑。quot; quot;不,我只是觉得那的确是欧吉桑。quot;仔细想想,虽也常看到业者进出,却很少见到陌生男人。好像很久没见过这种秃头的中年男人了。我定睛追逐男人的身影,然后就像被人把香烟的烟狠狠喷到脸上,有种轻微的不快。或许我已被此地认为quot;俗世污秽不洁quot;的氛围给感染了。 quot;啊,欧吉桑闯进来了!quot; 中年男人进入院子,朝着建筑物大喊女儿名字。好像是在喊信惠。亚米的俗世名字是真树子,所以应该是别的女孩。我忽然浮现疑问:该不会是这里窝藏了许多未成年少女,导致她们的父母带头成立抗议团体吧? quot;出去!别污染我们的家!quot; 芭妮从窗口探出身子大喊。 quot;没错,没错,滚出去!quot;阿斯娜也高叫。其他女人好像也一直盯着窗外,这时从各个窗口,纷纷传来女人的声音。某扇窗子还朝男人扔出水桶和抹布。莎库和其他成员,拼命把闯入院子的他们推出去,自己也跟着走到外面。扩音器传来的刺耳叫声,顿时消失。 晚餐后的会议我跟久美一组。散会后久美一路跟我回到房间,说她想抱抱薰。洗澡时间还没结束,我邀久美跟我们母女俩一起去泡澡。 quot;啊,好怀念这个重量。quot;久美抱着薰眯起眼。说到这里才想起,久美失去的正是三岁大的儿子。 第三部分 第57节:第八日的蝉(57) quot;小艾也要泡澡吗?quot;薰问。被取名为艾丝黛儿的久美,在这里大家都喊她小艾。 quot;我帮莉卡洗头吧。quot; quot;不用了,妈妈会帮我洗。quot; quot;哟,这么大牌。quot;久美把手伸到薰的腋下将她高高举起,但立刻放下薰说,quot;哇,我已经抱不动你玩飞高高了。quot; 澡堂没有半个人。我们并肩泡在浴池里。久美两手交握搞得水花四溅,乐得薰哈哈大笑。 quot;你没有跟小孩联络?quot;我问,久美默默摇头。 quot;久美,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quot;确认没有人会进来后,我悄声问道。久美不答,双手继续像水枪一样搞得水花四溅。 quot;久美,这孩子第一次会爬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久美,这孩子第一次站起来的瞬间,第一次学会说话的时候,我都没办法亲眼看到。全都是听sc; 我喃喃自语。跟我在同一天搭车来此的久美,总令我感到有些惺惺相惜。在别人面前说不出口的话也敢对久美说。久美虽也同样装作不深入思考、没有自我主张,但我俩私下独处时她经常吐露心声。内部虽有不可互相谈论自己身世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但我俩,就像在旅途中邂逅的同伴,一点一滴说出自己生在哪里长在哪里、以前做了些什么。生于濑户内海的小岛、十八岁到东京的久美,喜欢画画,据说当时一边工作一边念插画学校。她似乎是在打工的印刷公司认识前夫,二十四岁结婚。我虽未提到重点,但除此之外也把真正的身世向久美吐露。我告诉她我生于神奈川县的小田原,和久美一样在十八岁到东京,女子大学毕业后就跟一般人一样就业,和已婚的上司恋爱。娃娃脸的久美跟我只差二岁,谈到迪斯科或咖啡吧立刻冒出许多我们都知道的店名。在这远离东京并且与外界隔绝的Angelonplace咖啡屋,仿佛是在聊许久以前出国旅行的往事。 但我没让久美知道我待在这里不走的真正理由,我也不知道久美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不是因为这里严禁谈论这种话题,而是因为我有点害怕说出口。 quot;莉卡,我帮你洗,过来。quot; 本来还说要让妈妈洗的薰,乖乖任由久美抱出浴池,站在水龙头前面。久美在共用的海绵搓出肥皂泡沫,仔细替薰清洗。头发虽已变回黑色,但五官犹带稚气的久美,顿时宛如慈母。 第三部分 第58节:第八日的蝉(58) quot;要放手很难对吧?quot; 久美在蒸汽中转过头,唐突地对我挤出笑脸,如此大声说。 quot;对呀,小艾。quot; 不解其意的薰像应声虫般回应,白雾袅袅的浴室里响起我们的笑声。 八月四日 事态发展似乎比我认为的更严重。 今天,我分派到的工作是当接线生。这种工作还是头一遭。我走向至今未曾踏入的顶楼西边房间。那是一个排放着不锈钢桌子和不锈钢柜子、很像资料室的房间。其中一张桌子前坐着莎莱伊,她正认真地看文件。带我来房间的莎库把门锁上后催我坐下,交给我一份用钉书机钉在一起的文件。 quot;媒体应对手册quot;——封面上这么印着。 quot;路,我记得你以前在一流企业的宣传部待过吧?quot;莎库在我身旁坐下说。 quot;不是什么一流企业……quot;在以quot;学历和资历都是身外物quot;为宗旨的此地,莎库这句话令我有点意外。 quot;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你知道吗?现在,这里正面临一点小小的考验。那些笨蛋家长闹得那么大,把媒体都引来了。你加入这里时不也把财产全部委托了吗?你放弃了吧。这点大家都一样,结果现在居然有那种笨蛋吵着叫我们还钱,其实以前就是这样,我们只好一一说明,最后也说服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偏偏这次,趁着要求归还女儿的骚动,那些人又闹起来了。还有人造谣说我们软禁未成年少女,是霸占别人财产不还的万恶集团。真可笑!基本上,我们又不是硬把路边的小孩绑来,是对方主动拜托我们收留……quot; 像是为了打断越说越忘形的莎库,一部电话以轻妙的铃声嘟噜噜响起。莎莱伊瞄莎库一眼,拿起话筒,一边不时瞥向莎库,一边表情凝重地反复说quot;是quot;和quot;不是quot;,然后垂眼看着指南手册开始说:quot;正如我再三强调的,我们并非宗教团体……quot; quot;好了,我再去看看情况。我太多嘴了,上面不准我接电话。quot; 莎库对我吐吐舌头,走出房间。 quot;唉——伤脑筋。quot; 挂断电话后莎莱伊伸个大懒腰站起来,把本来只打开一半的窗子全部敞开。但还是没有风吹入。莎莱伊倚在窗边,挥手在脸上扇风。 quot;现在这里有多少未成年的人?quot;我问莎莱伊。 quot;没有母亲同住的小孩有三个。还有二十岁的女孩正在pre-; 第三部分 第59节:第八日的蝉(59) 莎莱伊眯眯难得说起成员的经历。我没和亚米一起工作过,但吃饭时倒是见过几次。她总是笑眯眯地大声回话,看起来是个没心眼的女孩。 quot;何不把未成年者暂时先交还给家长呢?quot; quot;那可不行。对于来此求助的人,Angel大人不希望我们因为怕惹麻烦就把人家赶走。路你应该最清楚吧?quot; 莎莱伊说着定定注视我。我心口一跳。窗口射入的阳光照亮莎莱伊的轮廓,我慌忙将目光避开她。你应该最清楚吧——她说这话,是基于什么意味我无法判断。见我沉默不语莎莱伊又继续说: quot;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变得有点棘手。也许会有警方介入,或是进来搜查。不过,我们可没有做任何坏事。这点住在这里的你们应该明白。正如莎库所言,人不是被我们绑来的,钱也不是我们抢来的。就算被调查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住在这里的人恐怕不见得都是如此。quot; 我抬起头,看着站在阳光中的莎莱伊。她直视着我。 这个人知道一切,我确信。我是什么人,薰是什么人,我为何放弃巨款留在这里,她全都知情。莎莱伊看着我露出浅笑。 quot;有人是为了躲避动粗的丈夫来到这里。也有人婚没离成就带着孩子跑来。即使不是未成年,也有许多人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的下落。我们在这里好不容易才摆脱是男是女这个无聊的束缚,万一警方介入,说不定又得被带回去做女人。所以,我们是希望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啦。quot;莎莱伊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quot;不过今天可真热。quot;她慢吞吞说着,把身子探出窗外。 电话响了。莎莱伊以眼神催促,我忙将话筒贴到耳边。电话彼端,传来的是我听过的某周刊社名称,对方立刻展开问题攻势,盘问住在此地的人数、男女比例、孩童人数、负责人的姓名与年龄、教义宗旨、是否登记为宗教法人。我垂眼看着手册,读出转移对方问题的文章:我们不是宗教法人,而是为了研究开发自然食品与无农药蔬菜而集结的同好,对于当今的饱食社会、美食风潮抱持疑问,基于想亲手做出真正对人体有益之物的心愿,纯粹是根据当事人的意志自由参加,您不妨将我们视为一户大规模农家……电话那边的男人见我不管他径自朗读手册,于是再次打断我的话,强硬地质问我们成立已有几年、信徒人数的增减、儿童居住人数、如何向未成年者传教,等等。 我知道这时该怎么办。不能中了对方的激将法,不能恶声恶气,不能企图说服对方,只要客气委婉地投入感情,机械式地重复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就行了。以前在公司研习,在客诉处理室接电话的那一个星期让我如此学到。虽已是十年前的事,但我清晰地想起对着电话重复同样说辞的那段日子。是吗?那真是非常抱歉,站在我们的立场……我像十年前一样冷静地慎选用词。或许我是在拼命,因为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更想阻止警方介入。 到了下午,外面再次热闹起来。从三楼房间可以看到围墙外面,有十名左右的男女,高举写有女儿名字和quot;监禁集团quot;等大字的塑胶牌,用扩音器逐一高喊quot;还我女儿quot;quot;让我看她一眼quot;。今天也夹杂着quot;还我钱quot;的声音。 quot;声音被听见就麻烦了。quot;莎莱伊说着关紧窗子。眼看着室温渐渐上升,我挥汗接电话。打来的内容几乎都一样。我机械性地继续宣读手册文章。这样做,真的能够躲开警方介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