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沃思城杀人案·贝克街少年侦探团Ⅱ》 第一节 ——这么说,那孩子要被带到幽灵城堡去罗? 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被砰的一声关起的门阻隔在外。 连恩睁开了眼睛。在淡琥珀色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涂着美丽灰泥的天花板。他僵住了身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眨了两三次眼睛,才渐渐想起了自己身处的情况。 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落入眼里的是间华丽的房间,与连恩自己位于东区的租屋处有着天壤之别。房间本身并不大,但挑高的天花板与样式古老的家具摆设营造出典雅沉静的气氛。 这里是英国屈指可数的大贵族之一——威瑟福德伯爵的伦敦宅邸中的某间房间。 刚才他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女仆。在黑暗的房间里,壁炉里的火才刚升起来,煤炭上用来当成火种的报纸燃烧得火红。 连恩偷偷摸摸地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边,悄悄掀起质地厚实的窗帘,看到外面的天色还暗着。他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座钟,现在的时间刚过六点。 连恩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和深藏青色的裤子。冷飕飕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颤,于是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和裤子成套的外套穿上。虽然衣服的质料高级、剪裁合身,穿起来很舒适,但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站到嵌着圆镜的梳妆台前面,发出了呜欸的一声。 镜子里的人当然是叫作连恩·麦坎的十二岁少年,但他梳得妥妥贴贴的红铜色头发,以及不见一点煤污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跟他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年。 他是昨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深夜被带来这间宅邸的。因为住在租屋处隔壁房间的少女非常担心教区司祭的安危,当时他正打算出门前往确认神父是否平安,却受到伯爵家派来的人阻挠,而且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丢上了马车。 据说威瑟福德伯爵想见连恩一面。他会这么老实地让人带到伯爵家,则是因为对方把父亲麦可·麦坎给他的信摆在眼前,信上写着要他遵从伯爵的指示。 在伦敦西边,沿着海德公园的高级住宅街——公园径上的白色豪宅中,连恩被视为客人般地从正门玄关请进门,这让他吓了一跳,不过接着他却直接被带进了浴室。据说他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不能出现在伯爵阁下面前。洗完澡后,他们帮他换上了剪裁精良的高级衬衫和裤子,而他在会客室等待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大概是后来被抱到寝室的床上了吧。 连恩鼓起脸来,心想他们怎么不把他叫起来就好了。脑海中浮现住在他家隔壁的少女依芙,特蕾西生气的脸庞。比连恩小两岁的盲眼少女相信自己拥有预言的力量,而根据她昨天晚上梦见的内容,教区的司祭可能即将遭遇危险。 “——神父要被吃掉了。是不好的蜘蛛喔。它由黑暗所生,以光的丝线织网。很大的蜘蛛网。跨越整个伦敦。因为活在光明里的人看不到网子,所以会被抓住,然后被吃掉。” 连恩不相信什么梦的启示,他相信的是像火车和电报这些带给人们生活便利的科学力量。他平常虽然也这么对依芙说,但少女却总是别过脸去,听不进他说的话。 “依芙那家伙会生气吧。” 依芙看起来虽然像只弱不禁风的小鸟,嘴上却得理不饶人。连恩大大叹了口气,猜想回家后大概有他好受的了。 “没有遵守约定是我的错,我会道歉啦。可是老爸也有不对,只留这样一封信给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在暖炉旁坐下,又再看了一次父亲给他的信。 唷,儿子。希望你能原谅我不告而别,我有不得不离开的苦衷。 我不是想毁约。去美国的事也取消了,我也不是故意要留你一个人,如果暂时会有些不自由的话,你就忍忍吧。我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 哎,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你是我的骄傲、爱,以及勇气——一切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写都写不完。糟了,时间到了。我把这封信交给威瑟福德伯爵。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照顾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调皮捣蛋喔。 我无时无刻都为你的幸福而祷告。 这的确是麦可写的信,爽朗又大而化之,并且感觉得到像是他的大手摸着自己的头一般的温暖。笔迹也是属于他的没错。 经过了这几天的对话,他知道麦可被卷入了一些麻烦,为了逃走,他甚至计划搬到美国。因为连恩极力反对,后来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但去美国的事算是作罢了。麦可一定因此而做了不小的牺牲,很有可能就是侰中提到的“非做不可的工作”,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乖乖听话了。 连恩把信放回信封里,把它收到穿不惯的外套内袋里时,摸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是个银制的名片夹。这个与来自贫民窟的贫穷少年毫不相称的物品,是威瑟福德伯爵家的长子——勒内子爵爱德华的所有物。连恩因为看不惯这个与他年龄相差无几、态度却很高傲的贵族少年,才从他那里偷了过来。然后,昨晚换衣服的时候把它换到了新外套的口袋。 连恩以前是个扒手,他的父亲麦可是个更高明的扒手,连恩因此学会他一身技艺。由于生活贫困,让他对这种从别人那里取得的不义之财感到心安理得。 他会洗心革面,是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并加入这位名侦探创立的“贝克街游击队”之后的事——这是由一群下城少年们所组成、前所未有的少年侦探团。他金盆洗手至今已经过了快半年,还会去偷名片夹,只能说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另一件让连恩感到沮丧的事,就是在名片夹里放着爱德华已故母亲的照片。虽然一直想着一定要还给他,但他到现在连爱德华的面部还没见到。他被带往这间宅邸时,在马车上问过爱德华的随从,却被这样应付道:“今晚是不可能了,但您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那时他就该注意到自己会被关上一晚了。当他后悔不已,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短短的梦,虽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内容,脑中却突然想到他可以现在就先到司祭馆去,之后再回到这里来就好了。他迅速起身跑向门,在手碰到门把以前,门却先开了。 连恩反射性地后退,和把他带到这间宅邸来的爱德华的随从对峙着。 这名青年身材高挑,有着如同阿拉伯人一般的褐色肌肤,以及端正深邃的五官。他开口说的是上流阶级所使用的英语口音,用字遗词虽然非常恭敬,但看着连恩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现在看不太出来初次见面时他显露的轻蔑态度,不过,这只是因为连恩现在是主人的客人,他虽然有表现出最低限度的敬意,却能深深感受到他个人讨厌自己的感觉。 “早安。” “早。” 连恩板着脸回应,同时被推回了房里。青年——瓦伦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先将手里拿着的陶瓷水壶和洗脸盆放到梳妆台上,再把热水倒入盆里催着连恩洗脸。他接着点亮了房里的煤气灯,并未拉开窗帘。等连恩洗完脸之后,便立刻从后方递上了毛巾。 连恩一边擦着脸,一边跟他说了自己刚才一时兴起的想法。 “我可以回家一趟吗?我和依芙约好却爽约了。那家伙现在一定很生气,而且我也有话想跟神父说。” “我想伯爵阁下不会允许的。” “什么嘛,我又不是伯爵的仆人。” “那么,请您将这当成是令尊的意思。” 瓦伦泰大概也知道只要把麦可搬出来,连恩就没办法反抗吧。连恩接过替换的衣物,觉得更加别扭了,心想就这样穿着现在的衣服不行吗? “我原本的衣服咧?” “已经处理掉了。” “啊?” “我们会订制新的衣服。在这之前我会从少爷的衣服里挑几件合身的给您。” 什么嘛,这让连恩增强了心中的警戒。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别人穿过的,但它的质料高级,剪裁也很合身。能得到这身行头虽令人感谢,但在坦率接受别人的好意之前,他不禁猜想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为什么这么照顾我,还替我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 “意思是要我直接去问伯爵吗?” “这就要看您自己了。我不会鼓励您,也不会阻止您。” 连恩绷紧了脸,觉得他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但还是迅速地换上了浆得笔挺的衬衫以及花呢质料的三件式西装,并且得到了这些衣服不用返还的承诺。当他偷偷地把外套里的东西换到西装背心的口袋里去之时,女仆也正准备好早餐,于是连恩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前。 桌上摆的是英式早餐的固定菜色,有涂了奶油和柑橘果酱的薄片土司、松软的煎蛋、培根及香肠,另外还有煮豆子及磨菇。 瓦伦泰仍然留在房里,而连恩这才发现早餐只有一人份,于是歪着头问:“你呢?” 连恩抬起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吃,而瓦伦泰轻蔑地看着他,冰冷地回答:“我负责伺候您。” “不需要这样啦。啊,对了,这种大房子里都会有大餐厅,里面都有很大的桌子对吧?” “有享用早餐的早餐室。” “爱德华也在那里吃吗?” “勒内子爵他……”瓦伦泰特意强调加了爵位的敬称,言下之意是要连恩也这么称呼。 “他还不到那样的年龄。孩子们一般都是在儿童房内用餐,是这个家里——不,这个国家里的尊贵人家们心照不宣的规定。” “咦?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跟别人一起吃饭吗?” “少爷年幼时由奶妈照顾,现在则是由我负责伺候——” “我不是说这个啦。他们不跟家人一起吃饭的吗?” 瓦伦泰的眉毛动了一下,像是心中产生了很大的波动,但连恩并没有发现。 “这是规定。” 连恩“哦——”了一声,如实地表达出自己无法理解的想法。但是比起那些,自己的肚子已经饿了,于是他手握叉子在盘子上喀锵喀锵地发出声音,一边把煎蛋和香肠往嘴巴里塞。 “对了,那家伙说的,十三年前在城堡发生的杀人案是怎么回事?” “这要由少爷对您说明。” “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啦。” “无可奉告。” 连恩瞪着随从那张聪明端正的脸孔。 瓦伦泰当然不把连恩的眼神放在心上,泰然自若地将红茶注入空了的杯子里。他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优雅举止,让连恩虽然看不惯但仍然舍不得移开目光。就像他从麦可那里学习扒窃技巧的时候,也对他高超的手艺深深着迷一般,他觉得自己要是也能做得出那种动作的话就太棒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伯爵?他还在睡吗?” “伯爵阁下不仅早就起床了,而且已经在工作中。等您用完早餐后请去见——” “早说嘛,既然他已经起来了,我就先去找他,早餐等一下再吃就好了!” 连恩想快点知道父亲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他砰的一声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却被一只迅速伸过来的手给压了回去。 这让连恩大为光火,他粗鲁地抗议:“你搞什么啊?从昨天开始就老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吗?” “别装傻了!洗澡啊!我还以为会死呢。” 对连恩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泡澡。当然,他平常会清洁身体。不过顶多是用脸盆里的热水来洗净身上的污垢及洗头。过去到肯特郡的乡下赚外快的时候,也曾将全身浸在河里玩水。 但是昨天装在澡盆里的却是滚烫的热水,他抗议自己又不是锅子里的炖菜,本来想像平常一样把毛巾浸到热水里,用它擦擦身体就算洗完了事,这个男的却没有这样就放过他,他把连恩赶进澡盆,打开淋浴的莲蓬头,让热水兜头浇了下来。无视连恩的抗议,胡乱搓揉着他红萝卜色的头发让肥皂起泡。肥皂有股花香,但连恩却没那个闲工夫享受,他被泡泡刺激得双眼发疼,正要开口抱怨的时候还把泡泡吃进嘴里。 “那么点小事就会死吗?”瓦伦泰面无表情地小声喃喃道,但仍传进了连恩耳里。 “罗嗦!你还把人像在搓洗焦掉的锅子一样刷洗!” “焦掉的锅子吗?不能让伯爵阁下看到那种东西呢。” 瓦伦泰一脸平静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越发令人火大。连恩因为想要尽快见到伯爵,询问他详细的情况,所以就用横扫千军的气势扒光了剩下的早餐,再一口气喝干杯子里剩下的红茶。 此时瓦伦泰拉住正要离座跑向门口的连恩,以餐巾用力地擦着他的嘴巴。 “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隐瞒认识勒内子爵的事情。” “你是要我不把见过你们的事说出来吗?” “这是我个人的不情之请。如果您能答应,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知道了。” 连恩这么回答之后,一手按住放了银制名片夹的口袋,然后又快速地接着道:“不过,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主人喔,因为我还欠了他一些东西。” 走出房间之前,瓦伦泰再次检查了连恩的穿着。帮他梳头、抚平衬衫上的小皱褶、重新绑过皮鞋的鞋带,并用衣刷刷了刷他的肩膀后,才终于领着他前往伯爵的书房。 这时刚过早上九点。 第二节 连恩一走进书房,就闻到一股书本的皮革气味以及雪茄的气味。同色系的家具配上深色橡木墙壁,是一间沉稳又别致的房间。 威瑟福德伯爵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前看着手里的文件。他的年纪和连恩的父亲差不多,大约四十岁到四十五岁左右。拥有与他的儿子相同的金发蓝眼,相貌可以归类为仪表堂堂,但在形容爱德华时必不可少的“美丽”这个形容词却无法套用在他身上,应该说是目中无人且成熟自制的长相。他看到连恩来了,便放下手边的文件起身迎接他。这名贵族身材高大结实,得体地穿着晨袍,以鉴定的眼光俯视着连恩,用有些嘶哑的嗓音问他:“你是麦坎的儿子吗?” “是啊。” 连恩被对方压倒性的存在感震慑住,不由得有点慌张。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伯爵阁下的威严吧,现在害怕可会丢了老伦敦人的脸,于是他鼓起勇气扬起了下巴,堂堂正正、中气十足地反问道:“你就是威瑟福德伯爵吗?” “没错。这段期间,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保护你。这不仅是你父亲的意思,也正合我意,所以我便答应他了。” “你说暂时是到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麦坎——你父亲了。在你出生前他曾是一名陆军军人,也是我的部下。退伍之后我请他帮我处理一些私人事务,这次他会远行也是因为我委托他的工作。” “这些事我父亲完全没跟我说过啊。” “昨晚有了突发状况,我让他赶紧上路了。” “就算这样,他一句话也没说就——” “我叫他过来的时候,没料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紧急。但在我们见面商量的时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到底是什么工作啊?” “现在还不能说。” “怎么可以——” 连恩原本还不肯罢休,但眼前这个男人展现出的威严,令他话都说不清楚。他心里不禁懊悔,要是昨天跟父亲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这种被蒙在鼓里,只能任人摆布的情况令他觉得很不舒服,虽然他不想承认,依然感到不安。 这时伯爵拿出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表盘上的时间。从连恩的位置看不到那个被大手遮住的怀表,但从伯爵小心翼翼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他很珍惜的东西。 伯爵阖上盖子,将怀表放回背心口袋后按下了桌上的唤人铃,对马上出现的管家问道:“有电报吗?” “没有,老爷。” 伯爵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下达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指示。 “请韦尔内过来。” 没多久,一个穿着明亮格子西装的男人就出现了。他的个子虽高,却有些驼背,黑发粗眉,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他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用带有法国口音的英语向在场的人打招呼。 伯爵烦躁地打断他的话,对着连恩说:“他是韦尔内先生,负责教授法语和历史。等一下会和你们一起前往城堡。” “城堡?” 连恩大吃一惊,反问:“我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我要让你到我位于约克郡的城堡——安斯沃思城住一阵子。我儿子勒内子爵正在等你,你们两个年龄相近,正好有个聊天的对象。” 连恩愕然失语。他并非因为同意伯爵的安排才无话可说,而是想起依芙·特蕾西的预言,那名少女曾经说过,他很快就会前往位于北方的城堡。 威瑟福德伯爵转向韦尔内先生,纯粹形式上地客套着:“老师,孩子们就请您多加照顾了。” “我明白了。”法语教师将手放在胸前,装腔作势地行了个礼。 威瑟福德伯爵站在书房的窗边,目送载着连恩他们的马车渐渐驶离。连恩交给他好几封给教区司祭以及朋友们的信。 伯爵随意地拆开信封,确认里面的内容。每一封都先写着他有急事离开伦敦,不需要担心。还对一名叫作依芙的少女道歉,表示他不能遵守他们的约定;对神父则是报告他将会留在伦敦,并感谢他与他商量。 伯爵把这些信全都一股脑儿地扔进壁炉里去,接着又拿出怀表确认时间,按下桌上的唤人铃,对进来的管家再问了一次。 有电报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其实无需他吩咐,送到宅邸来的电报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他手上,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再三确认。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的声音令他感到心烦。他生性急躁,特别不喜欢等待。不,姑且不说十三年前,现在的他已经不能说不擅长等待了吧。伯爵的脸上瞬间浮现了狰狞的笑容,跌坐在暖炉旁的扶手椅上,手指抵在眉间。 他的思绪神游在昨晚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中。昨晚他在常去的那家俱乐部过夜,过了半夜两点的时候来了一名访客求见。在这种时间请求与人会面非常不合常理,可以想见事态紧急。等他到了一间壁炉里烧着通红炭火的优雅房间时,有个瘦高的黑发男人迎上前来。 那个男人的灰眸中闪耀着愉悦的光芒,仿佛两人正面对面地下着一盘棋,而他正琢磨着该下哪一手似的。伯爵感到非常不快,他认识这个男人——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个在贝克街成立事务所的顾问侦探。十三年前,他曾经在约克郡的城堡里见过他。 “果然是你啊。” 等他们各自在柑对的扶手椅上坐下后,伯爵开口了。 “每当我听说一个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的事迹时,便不由得想起当初造访安斯沃思城的那个少年。” 福尔摩斯回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这位侦探大概也从他脑中的抽屉里,翻出了十三年前的秋天所发生的事吧,可是他并没有将这段记忆说出口,而是单刀直入地提起他所为何来。 “大约是四年前,我去美国的时候,在纽约百老汇一家叫乔达尼的珠宝店拜见了一副精雕细琢的手镯。上面依序排列着祖母绿、电气石、祖母绿、红宝石、软玉、海蓝宝石、两颗青金石、蛋白石,以及碧玺,即绿电气石,最后是祖母绿。另外在其他地方也镶有祖母绿及水晶。我问过店主,他说这个商品虽然会特别展出一个星期,但这是买主特别订制的。” 侦探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对方的反应。 “乔达尼的口风很紧,工匠和店员也不知道委托的客人是谁。不过由于每年都会出现相同的订单,这件事因此蔚为话题。第一次展出是在一八七二年,也就是尊夫人遭遇不幸的隔年。之后每年的展出期间都不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从纪念爱尔兰圣人的节日开始。另外还知道它经常使用的宝石是祖母绿与水晶。祖母绿象征了您的名字——爱德华,而水晶是尊夫人的——” “福尔摩斯。”伯爵打断了他。他已经明白对方知道了些什么,虽然感觉受到威胁,但还是不肯示弱。 “如你所知,我和妻子的婚姻受到双方家族的反对,因而有许多心酸的回忆,特别是我的妻子。我们原本计划着总有一天要搬到美国,所以我在大西洋彼岸订制了这些首饰,借以寄托我对她的思念。虽然我只是为了缅怀过去那短暂的幸福,但考虑到有很多人认为这么做太过于感伤,而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从来没有对外公开。” “您的解释很合乎情理。” 福尔摩斯恭敬地回答,然而他抬高了眉毛,神情讽刺,看得出他一点也不相信伯爵的话。 伯爵虽然仍然维持着一贯的扑克脸,手指却烦躁地开始敲起椅子的扶手,思考着怎样才能打发掉这个男人。 “我对你的本事有很高的评价,但就像我十三年前告诉过你的,我不希望你四处打听我的家务事。既然你在犯罪搜查的领域已经建立了名声,有很多需要你才能的人,你就为那些人去贡献你的力量吧。” “我正在搜寻连恩的父亲,麦可·麦坎的下落。” 福尔摩斯这么说道,听起来似乎像在附和伯爵的建议,但也像自顾自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他原本跟我约好了要见面。” “他大概改变主意,自己隐藏了行踪吧。” 伯爵冷淡地下了结论,接着很快站了起来,表示这场面谈到此为止。正当他走向门,伸手握住门把的时候—— “我要给您一个忠告。” 侦探仍旧坐在位子上,尖锐地放话。伯爵不禁回过头,视线正好被他捉住。 “请停止和恶魔做交易。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援手,现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然后—— <hr /> 注释: 第三节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三年前,一八八一年搬到贝克街,并在此落脚。 他一方面担任私家侦探接受委托办案,一方面也以顾问侦探的身分对警方或其他私家侦探提供建议。即使他的名字不为社会大众所知,但有许多疑难案件都是经他之手而破案。 侦探成立了一个直属于他的搜查队,也就是“贝克街游击队”。这个组织有效地利用了东区穷苦孩子们的机动能力。他们并不像军队或警察组织那般有纪律,但是临机应变、无孔不八正是他们的优势,并已获得了无数成果。 游击队没有固定的成员,而且依照工作内容的不同,成员也有所变动,但主要成员自然而然在团体中有一定的地位。 十五岁的威金斯被大家视为游击队的领袖。他为人可靠而且很会照顾人,是个爱护家人的能干家伙。 顺风耳杰克以自己的记忆力自豪,除了游击队之外还兼了卖报或擦鞋等等差事,致力于情报搜集。他是“游击队”中首屈一指的情报家,他兜售情报的对象不只福尔摩斯,甚至还包括八卦专栏的新闻记者。 连恩的童年玩伴卡莱特是名邮务士。认真是这个勤奋少年的优点,总是为了及时送达邮件而分秒必争奔走在大伦敦内。他热心协助“游击队”的任务,因为只要身穿邮务公司制服,就能在高级住宅区来去自如而不遭人怀疑,就连伦敦一流的高级饭店或培尔梅尔街的俱乐部也进得去。 安迪·莫姆是连恩过去当扒手时的同伙,是个现役的扒手。他的身材矮胖,生了一头黄砂色的头发,脸上长满面疱。因为是弃儿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年纪大概在十四岁左右。最近都落脚在同为扒手的猫脚老大所经营的酒吧阁楼,那儿的阁楼被当成杂物间,在旧柜子里铺上稻草和毯子就成了他的睡床。因为偶尔能得到警方那边的消息,猫脚老大特别看重他,至于安迪帮忙侦探工作的事情,则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猫脚老大所经营的酒吧位在“伦敦市”东边的奥德门,离白教堂区不遗。陈旧的招牌上画着一对猫狗竖起了毛互相对峙的模样,店名就叫“倾盆大雨”。地下室里经常进行违法赌博,就连掌管了大半个东区的黑帮老大——独眼史宾赛也很中意这个地方。酒吧隔壁的当铺亦属猫脚老大所有,那间当铺私底下经营赃物买卖,因此对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家伙们来说非常方便。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的早上,安迪如同往常一般在柜子里醒了过来,感觉心情特别好,因为他在前天的骚动中——也就是芬奇利路的杀人案中立下了一点功劳,从侦探和富豪那里得到了相应的报酬。他哼着歌点燃了柜子上的蜡烛,用那烛火点起了烟。这是他从酒吧喝得不省人事的客人那里偷来的便宜纸卷烟,抽起来的味道虽然不怎么好,却能稍微压下空腹的感觉。他嘴里吐着烟,看向面对小巷子的窗户。 楼下的大钟咚咚咚地响起报时声,响了五声。他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正打算扔出烟蒂时他吓了一跳,立刻蹲低身子把头缩了回去。 狭窄的死胡同通常都会成为流浪汉们的窝,但不包括猫脚老大这里。他们都知道独眼史宾赛常来这间酒吧,因此都避得远远的。 然而,现在在死胡同里——几乎是安迪阁楼房间正下方的位置,有几个人正在交谈。从酒吧后门透出的光照亮了他们的模样,一个是穿着夸张格纹外套、中等身材的男人,另一个是身裹黑斗篷的矮个子男人。安迪不认识那个黑衣男人,但从声音和动作来看,他知道那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就是独眼史宾赛。 突然史宾赛挥出拳头,把黑衣男人打得趴在地上。 “不过是个小鬼怎么还会失手!” 黑帮老大气势惊人地怒吼,穿着皮鞋的脚踹上黑衣男人的肚子。那个男人毫不抵抗,蹭在脏水洼里的头一动也不动。这时有个人从大马路上跑了过来,安迪听到来者的声音,便知道他是史宾赛的手下之一。 “那个麦坎家的小鬼,我们找到一个说半夜有看到那小鬼的家伙了!昨晚十点左右,理查德街来了一辆双驾的私家马车,还是个挺气派的货色。有个高大的男人抱起麦坎家的小鬼,把他丢进马车里带走了。” 安迪听了大吃一惊。 说到理查德路,连恩他家就在那里。那一带住了很多来自爱尔兰的移民,除了连恩父子之外,不能保证没有其他叫作麦坎的家族,但仍旧令安迪很在意。 “算了,你走吧。”史宾赛粗鲁地命令道。那个趴在地上的黑衣男人马上站了起来,一下子失去了踪影。 等安迪确认黑帮老人已离开巷子,又再多等了五分钟左右他才溜出房间。他伸手探向外套内袋,那里面放着一把大左轮手枪,弹匣虽是空的,但在紧要关头应该还是能有些牵制作用。 安迪穿越大清早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伦敦市”,急忙赶向东方。 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大英帝国,以其繁荣昌盛而为人所歌颂。然而在帝国荣光的背后,贫富差距却不断扩大,尤其是恶名昭彰的伦敦东区,更是贫民窟的代名词。 结果就产生了这样的光景——散发着恶臭的肮脏街道上,廉价公寓和木造旅社拥挤不堪,救济院前大排长龙,难以计数的鸦片舘,太阳还没下山,就已出现在街头拉客的娼妇与纠缠不休的醉汉。而煤烟混浊的浓雾中,日正当中就有强盗横行—— 安迪一抵达理查德路,抬头向连恩父子的房间一望,就立刻发现异状。在这种季节窗户竟然大开着,女人哭喊的声音传了出来,底下的路人们听到后纷纷抬头往上看。 有个矮小的老女人撩起裙摆跑进那间公寓,于是安迪也跟了进去。楼上传来女人的哭叫声,以及听起来像是有几名男女正在安慰那个没完没了地发出刺耳嗓音的人。 连恩他们位在三楼的房间前聚集了一群人,哭叫声便源自于此。一个气色不佳、打扮花俏的中年妇人嘴里嚷着“我的女儿!”、“可怜的依芙!”比手画脚地搬演着赚人热泪的戏码。在她身边围着十来个人,有老女人、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等等,每个人都做作地装出一副深切哀恸的表情,其实心里都因为身边出了这样的大事而兴奋不已。 那个中年女人是连恩父子的邻居——特蕾西夫人。她是在街头拉客的娼妇,没有丈夫,是达妮埃拉和依芙这对姐妹的母亲。 安迪绕过这群看热闹的人们,看了一眼连恩父子房里的情况,脸色随即沉了下来。狭小拥挤的房间内没什么东西,却像龙卷风扫过一般乱得一塌糊涂。床垫被撕裂,柜子的抽屉全被人打开,里面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连地板都有拆下来过的痕迹,隔壁房间也难逃毒手。根据特蕾西夫人大吵大闹的内容推测,似乎是她女儿依芙失踪了。 “听说她女儿被拐走了呢,住的地方也被人搞得乱七八糟。” “哎呀,真可怜。” 两个中年女人和老太婆装出亲切的样子安慰着,而特蕾西夫人看起来虽然悲痛欲绝,表情却总觉得有些愉快。她用手帕抵着眼角,抽抽搭搭地流着泪,一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依芙看不见,还被父亲抛弃等等招人同情的故事。 这时巡警现身了。他似乎已经从报案的男人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因此也很同情特蕾西夫人。夫人原本想再详述一番,却在此时被一名惹人怜爱的少女打断了她的表演舞台。 “妈妈!” 包含安迪在内,所有人一齐转过头去,那里正站着依芙的姐姐达妮埃拉。她有一头栗色头发及同色的眼睛,包裹着纤细身躯的蓝色外套虽然是便宜的旧衣,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气质高雅。 安迪微微红了脸,因为他前阵子才刚迷上了这个登上音乐厅舞台表演的美丽少女。虽然想一亲芳泽,一直以来却苦于没有机会。 特蕾西夫人立即跑向她的长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更突显降临在她身上的悲剧。 “啊啊,达妮埃拉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可爱的依芙被人拐走了呀!” “哎,怎么会!不是这样的。依芙才没有被拐走,她在圣安娜教会的司祭馆里。” “你说的是真的吗?” 巡警一边向达妮埃拉问道,一边狠狠地瞪着特蕾西夫人。夫人一脸茫然,但在发现身边那些本来担心地听着自己说话的人边咂舌道:“什么啊,真是危言耸听。”边用瞧不起的眼光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的样子,她不禁恼羞成怒了起来。 达妮埃拉站向前去,代替母亲向巡警解释。多亏了美丽少女的极力说明,巡警的心情这才好转,他对特蕾西夫人留下忠告,要她好好看着孩子之后便离开了。 等到只剩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时候——事实上安迪正躲在楼梯附近观察情况,特蕾西夫人才气冲冲地骂道:“你这孩子太过分了!你和依芙联手,打算让我闹笑话对不对!” “不是的,妈妈,不是这样。因为神父他身体不舒服,我一直在那里陪着他呀。但我也很担心你,这才回来看看的,也想跟你说声神父今天不能来了。还有,连恩好像真的被带走了。依芙跟我说他原本要去看奥莱利神父——” “那个臭小鬼怎么样又不干我的事!” 特蕾西夫人朝地板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瞪着女儿,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房间里去。 “过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你这不肖女!” 安迪离开了。虽然他心里很想帮助可爱的达妮埃拉,但他就算插手情况也不会好转。而且既然已经知道连恩遭遇了意外,他更不能丢着不管。 “去找威金斯商量好了。” 威金斯拥有高人一等的行动力和决断力,连生性别扭的安迪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威金斯自父亲过世之后便扛起一家生计,兼了许多差事,不过安迪猜想即使是他,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家里。他们家就在自教堂路某间老房子的阁楼上,从连恩家这里过去不用五分钟的路程,安迪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一爬上那栋破房子的楼梯就敲起门。 “有紧急情况!快起床!” 随即有阵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门就打开了。 一个身材结实的金发少年一手拿着已烧得极短的蜡烛台,脸上出现很不高兴的表情,沉着声叫他安静点。安迪霍地拉开门,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威金斯穿着一件破旧的直条纹外套,戴好了帽子正准备出门。 “我现在要去比林斯盖特做渔获装箱的工作,现在出门也快来不及了,别来烦我。” 人生的奥义有九成是开朗的精神与勤勉—— 安迪以充满挖苦的眼神看着亲身实践山缪尔·斯麦尔斯格言的友人,耸了耸肩膀。 “那真是辛苦了,不过你去不成的,连恩有麻烦了。” 听到安迪这么说,威金斯说了声:“等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似乎理解到大事不妙,于是他脱下帽子,朝里面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提醒安迪:“小声点。我妈和妹妹们刚睡着。她们熬夜赶完洋装店的工作,我弟弟刚刚才把做好的成品送过去。” 安迪一屁股坐到桌上去,随手拿起了一片盘子里剩下的面包起来啃,又拉过茶壶看了看里面,发现是空的后咒骂了几声,只好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扁酒瓶灌了几口琴酒。 “给我坐椅子上。” 威金斯朝安迪的腔骨一脚踢下,然后将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对着里面说:“杰克,起来了。” 安迪绷着脸咂了咂舌。 他和“游击队”第一的情报家,叫作顺风耳杰克的这家伙之间水火不容,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开始对彼此冷嘲热讽。杰克今天早上之所以会待在威金斯家,说起来都是因为安迪失手害他失去了原本的落脚处,不过安迪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态度。 “贪睡虫。” 安迪磨磨蹭蹭地坐到椅子上,一开口就找人麻烦。 一个高大瘦削的少年慢吞吞地从房里走了出来,打了个大呵欠,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他刚睡醒的黑发翘得乱七八糟,眼睛也只勉强睁开了一半,似乎没听到安迪的挖苦,头也不回地摸索着,随便拉了把椅子扑通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 威金斯催促着,于是安迪将在酒吧阁楼上的所见所闻,还有看到连恩父子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以及两人下落不明的事,加上特蕾西家发生的纠纷跟他们说了一遍。 “偏偏是那个家具店老板啊——” 威金斯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面有难色地说道。 所谓家具店老板,指的就是独眼史宾赛,他在台面上是经营着一间大家具店的老板。 杰克一边用手耙乱了头发,一边又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哎呀哎呀,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情况。” 他嘴上不怎么紧张地嘟哝着,眼中却带着担忧的神色。 “我这几个礼拜一直听到有关连恩他爸的谣言呢。啊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关于他看家本领的谣言,大家都知道麦坎先生当扒手的本事。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些谣言就像是往池子里扔了颗石头后,波纹逐渐扩散一般的传开,而当波纹快消失的时候,又有人丢石头进去,想要再激起一波新的谣言。” “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吗?” “没有。” 威金斯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地盯着友人的侧脸,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追究下去。 “你呢?” 被问到的安迪瞪了杰克一眼,之后耸了耸肩,爱理不理地说:“我也没有。” 威金斯皱起了眉,轮流看着这两个朋友,接着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我去找依芙,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安迪点头同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杰克原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发着呆,但在看到朋友们的举动之后也跟着起身。威金斯回头看着他,说道:“你能不能从其他方面查查看?我很在意昨天来找连恩的那两个人,还有那个叫什么威瑟福德的贵族大爷。” “交给我吧。”杰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应声答道。 他轻轻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还没换好衣服,就先把威金斯和安迪送出了门。他们两个虽然不是天主教徒,但都听说过那个一年前来到此地的年轻神父,而且和连恩或卡莱特待在一起时,也曾看过他向身为教徒的少年们搭话。 这时,安迪突然开了口:“啊——我想起来了。” 生硬的口气连他本人听起来都觉得虚假。但这件事他不想让杰克知道,所以才一直忍到现在。 “关于连恩他爸的传闻啊,还有件事很奇怪。令人在意的不是传闻本身,而是那些散播谣言的家伙。” “那是谁?” “他们不是会做坏事的家伙,毕竟——” “——等等。” 就在他们走近教会旁的巷子,刚看到围绕着司祭馆的砖墙时,威金斯低声制止了他,叫他往前看。 离日出还有段时间,天色还是暗的。街灯在浓雾笼罩下发出朦胧的光芒,隐约可以看到有辆气派的双驾四轮马车停在墙边。两个穿着教会长袍的男人正准备将一个裹着毯子的年轻男人搬运到马车上。 年轻男人昏迷不醒。当长袍男子打开马车车门的时候,他的头无力地垂在一旁,惨白的脸对着安迪他们。虽然只稍微瞥到了一眼,但安迪对那张脸有印象。 少年们面面相觑。那是圣安娜教会的司祭,是奥莱利绅父。 两人目送载着神父的马车逐渐远去,然后脚步也加快了。在司祭馆的玄关石阶上,站着一位纤细的少女。 她是达妮埃拉·特蕾西。安迪没有忽略她一边有些红肿的脸颊,大概是被她母亲打的吧。 “威金斯!” 少女叫着他的名字,并朝着很早以前就认识的少年跑了过来。安迪只偷瞄了少女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和身边充满男子气概的朋友一比,他显得相形见绌,这令人感到很不是滋味,于是他板起脸来走向她的妹妹。 骨瘦如柴的依芙直到刚才都还躲在达妮埃拉的背后,现在则一个人被留在石阶上,一头蓬乱的淡色金发剪齐至肩,小脸几乎被埋在发后,她的手指摆弄着皱巴巴的蓝色裙子,看起来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连恩怎么了?” 安迪这么一问,少女粗鲁地回道:“马车。” “他被马车载走了,那是他的命运唷。” “知道是谁的马车吗?” “连恩说过,不要做坏的预言。” 依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僵硬地接着说:“我现在明白了。预言这种东西,越是真的越派不上用场。” “什么意思啊?” 安迪皱起了眉,对依芙的态度心生不满。连恩平常那么照顾她,她看来却不是很担心,听起来甚至像在指责他。安迪瞪着这个小女生,觉得她真是难以相处。 “你在司祭馆干嘛?来商量连恩的事吗?” “不对。我担心的是神父。连恩那个骗子!他明明说要来看神父的。” “依芙!别说了!” 达妮埃拉尖声叫着跑了过来,将妹妹拥进怀里,一手捂住她的嘴巴。 安迪皱起眉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威金斯一眼,他也因为话说到一半被扔下不管而愣住了。 达妮埃拉看到他们俩诧异的眼光,羞得满脸通红,美丽的褐色瞳孔中泛出泪光。这个令人怜爱的少女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紧绷的情绪,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拼命地强忍着泪。 威金斯为了不刺激对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冷静地问道:“神父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他病了吗?” “嗯,没错。他身体不舒服,所以主教大人很担心他,送他去医院——” 依芙打断了达妮埃拉生硬的回答,尖锐地叫道:“我不会再相信上帝了!” “依芙,别说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依芙瘪起嘴,挣脱了姐姐的手,撇过脸迈开步伐。达妮埃拉赶紧迫了上去,而少年们不得已只好跟上。依芙以几乎看不出眼睛不好的速度大步前进,一行人转眼间就到了她与母亲的住处。 安迪和威金斯本来想从姐妹这里打听昨晚司祭馆发生的事,以及连恩的下落,却完全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达妮埃拉在进入家门以前,回过头向少年们行了一礼,说:“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们说的。” 然后她就追上先进去的妹妹,消失在门后。 “听起来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安迪搔搔下巴,小声嘀咕着,回头问威金斯:“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我问了她连恩的情况,她说被马车不知道带到哪去了——” “这依芙也有跟我说。这事说出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她堵上依芙的嘴是为了别的原因。” “她好像很在意那个神父。听说那对姐妹为了发酒疯的母亲经常去找神父商量,今天早上他原本预定要去拜访她们的母亲,母亲也知道这件事。达妮埃拉平时住在外面,但为了在场看着情况,原本昨天晚上想在她母亲家过夜,后来在途中先绕去教会了。” 安迪眯起小眼睛,沉吟道:“喂,连恩昨天晚上不是去了司祭馆吗?” “达妮埃拉和依芙都说他没有去。” “她们说谎吧。可能司祭馆出了什么事,连恩卷入其中然后被掳走了,那些掳走连恩的人威胁神父,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才会烦恼得病倒,不然就是去找教会上头的人哭诉。特蕾西姐妹是被神父他们下了封口令啦。说起来,这不是很奇怪吗?像圣安娜这种穷教会的神父卧床不起,怎么会有主教特地来探病,还带他去医院啊?” “我也觉得很怪,不过那个神父被搬到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啊。身体不好这一点是真的还是——” “对了,司祭馆那里应该有个女管家。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两人朝彼此点了点头,再次回到司祭馆。他们绕过建筑物正想走到后门,却发现中庭那里隐约有些明亮。他们心里觉得奇怪,因为屋外明明没有路灯。走进一看才发现这个院子面对的不是马路,而是古老的基地,中间隔有一道砖墙。光亮来自司祭馆里的某个房间,煤气灯的亮光从窗帘没有拉上的窗户里流泻而出。 “主教他们一定是急急忙忙地带神父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迪嘴上发着牢骚,一边转头四处张望,接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那边。” 安迪的右手指向隔开中庭与墓地的砖墙,看起来颇有历史的墙上到处都是风化的痕迹。此时威金斯也看到了眼尖的安迪所发现的那个东西。他踏过杂草靠近坑坑洼洼的砖墙,弯下身子挖出了埋在里面的小铅块。 是一颗子弹。 “你怎么看呢?威金斯老师。” “这不代表子弹就是昨晚发射的。有枪响的话会引起骚动吧?” “你太天真了。那种问题只要有心,总有办法解决。” 安迪走向光源,往窗户里面窥视。里面好像是书房,窗户锁得好好的。 女管家虽然在家,但他们的期待却落空了。 刚过中年的女管家腰痛得很严重,最近习惯在就寝前喝鸦片酊。昨晚也一如往常地服药,睡得不省人事,因此到早上都不曾醒来。 女管家一向尊敬奥莱利神父,也很担心因急病而倒下的神父。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神父明明前天人选好好的,根本没有生病的征兆,威金斯彬彬有礼地倾听着。也真亏威金斯有认真听她说话,他一说自己认识达妮埃拉,是来帮她拿忘在这里的东西,女管家便二话不说地让他们进了书房。 司祭馆与奢侈无缘,从中可以一窥其简朴恭谨的生活态度。小而舒适的书房没有任何多余物品,连地毯都没有,露出了老旧的木地板。书架上陈列着一排拉丁文书籍,窗边有张书桌,墙上挂着受钉刑的基督像,矮柜上摆着一尊圣母玛利亚像及小花瓶。 两人迅速调查了室内环境。不论是柜子或书桌的抽屉都没上锁,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威金斯的脸上露出像是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放不下心的复杂表情。 安迪打开了书桌旁的窗户,探出身子,右手比出枪的形状,将食指对准砖墙,“砰!”的一声模仿开枪的样子。 “从这里罗。神父是不是发现了入侵者而开枪啊?如果是这样就太有趣了。” 对安迪来说,教会是伪善的象征。他是僩被遗弃的孤儿,自他有记忆以来就饱受以慈善为名的伪善行径所苦。有钱人为了满足自我和虚荣心送来的捐款,并未用来改善孤儿的生活环境,而是用在立无聊的铜像、美化建筑,或是慈善团体成员聚会的豪华菜色上;受人轻视是理所当然,可是无论受别人怎么对待都要抱持感谢之心……像这种超越了悲剧的低俗喜剧他已看得太多了。 ——我才不信什么上帝。 依芙这么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错就错在她一直以来相信着上帝。安迪的痘子脸上浮现阴沉的笑容,回头看向威金斯。 “接下来怎么办?” “去探听消息,然后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 他一说出名侦探的名字,安迪就恶意地说:“能靠他吗?最近侦探老师虽然特别偏爱连恩,但他也不会每次都插手我们的麻烦事吧。” “这件事是个谜题呀。那颗子弹,还有主教们的行动。” “原来如此,那侦探老师大概会因此上钩。” 安迪大力点头,接着轻轻挑起了眉,说:“啊啊,对了。虽然我没听到什么连恩他老爸的奇怪谣言,但在猫脚老大的酒吧里,有个证券经纪人很热心地听着这些谣言唷。” “他和连恩他们失踪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我只是碰巧看到那家伙走进附近的公寓,然后过了一会儿之后,看到走出来的人时才发现的啦。” 少年扒手貌似蟾蜍的脸上咧开了柴郡猫一般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接着道:“那是我们重要的侦探老师变装的啊。杰克那家伙要是听到一定会这么说——这件事似乎有什么内情。” <hr /> 注释: 《人生的职责》等。</a> (AIice in onderland)故事之中出现的猫咪角色,特色是总是咧着大嘴微笑。</a> 第四节 顺风耳杰克轻轻打了个喷嚏。他来到了格罗夫纳广场的某间宅邸,宅邸的正门玄关面对大马路,里面还有美丽的中庭与温室。这里的主人是杰克的客户之一,仆役们也认识他,只要他从便门拜访,不需等候就能进去。他当然不会被领到宅邸里,而是在经过回廊后,到达与温室相连的早餐室与主人会面。 “那么,该怎么办呢?” 杰克在一张石椅上坐下,身边围绕着香味刺鼻的异国花丛。他翘起二郎腿,将手臂靠在膝盖上,托着腮闭上了眼睛,在旁人眼里看来大概像在打盹吧。事实上,若不是碰上那么紧急的案子,杰克通常会把在这间温室里打个小盹也算在交易的报酬里,尤其是在晚秋到冬天期间,这里简直就是天国。 话是这么说,这次的案件也不能这么慢条斯理地来。关于连恩的父亲,杰克保留了一些情报没有告诉伙伴。虽然还不能肯定真伪,但这个情报——麦可·麦坎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的暗杀者——若真是事实,而且是麦坎父子失踪的原因,那么他们就必须刻不容缓地想出对策才行。 可是,不能让交易对象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对方是最不懂得人情或感情的人物,如果暴露了一丝一毫的弱点,他就会紧咬不放,事情也会陷于不利的状况。 兰代尔·派克—— 这是这个男人的笔名。他家世良好,虽然没有爵位,却也是地方土族的继承人。他砠父的那一代还是个拥有广大土地的资产家,却因为他的伯父夫妇过度沉迷于慈善事业而几乎散尽家产。他们没有孩子,而派克虽是继承人,得到的遗产却几乎等于零,因此听说他在学生时代极为贫困。现在不管是这间宅邸,或是维持高雅兴趣所需的金钱,都是派克靠自己的才能赚来的。 他掌握上流阶级的丑闻,以此为题材报导、出书,有时以近乎恐吓的方式交易。当然也被这些绅士淑女们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杰克如此评断这个男人——靠着情报链金的天才。 这个男人所追求的,正是上流阶级中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们沾染上恶行的德性。在位于下街的鸦片舘、街头的娼妇,或是男娼身上发泄欲望的名门绅士们正是合适的目标。而杰克在搜集、贩卖这一类的题材上很有效率。 他没等多久,派克就来到温室了。他是个中等身材、茶褐色头发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五官极为平凡。若是没有那一身崇尚颓废派的人们喜爱的怪模怪样服装——颜色特别鲜艳的外套和毛皮,以及衣领上花俏的饰花,他就会立即被淹没在人群里吧。他今天早上穿着紫色的丝质睡袍,和平常一样用金烟嘴抽着加了鸦片的烟草。 杰克脸上挂着和善亲切的笑脸,开口道:“我今天是来跟你预支的,怎么样?这笔交易对你来说也不吃亏喔。” 派克兴致盎然地眯起眼睛,催着他讲下去。 杰克小心谨慎地不让对方发现事态紧急,并发挥最大限度的演技,声音中带着纯粹的好奇心,随意提起:“我想知道关于连恩·麦坎双亲的事。” “哎呀哎呀。” “告诉我啦,就当成一笔小投资。” “唔。你先说你知道的事吧。” “不,你先请吧,派克先生。”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爽快地顶了回去,但杰克明白自己正走在一条绷紧的钢索上。 “掌握这次投资本金的人可是我喔。” “本金?” “对。” “连恩·麦坎是吗?” “对啊。” 杰克轻轻耸了耸肩。虽然他有一瞬间担心起派克或许早已知道连恩失踪了,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那毕竟是不可能的事。 兰代尔,派克只要有心,就能扮演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角色,杰克自己在初次交手时也沦为被骗的一方。他只能归咎于当时过于纯朴又欠缺经验,被骗是无可奈何的,然后把这讨厌的记忆赶到了脑海一角。 “我也可以直接跟他接触,从他那里得到情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强硬呢。” “你说不明白,这还真不像你呢。别看连恩那样,他可是很聪明的,而且你的名声已经跌到谷底了。” “谷底吗?太过分了,简直令人难以想像,我不是很和蔼可亲吗?” “因为你的和蔼可亲很可疑。” 派克苦笑了一下,却毫不在意。 若要比喻这个男人的本质,那就是吸血鬼了。只是他吸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整个人的情报,或者是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他以既得的情报作为尖牙,例如他和杰克见面的时候抽的鸦片烟就是如此。杰克一开始以为这大概是他把颓废与堕落视为美德的实践,但他的推测错得离谱,这个男人在等其他人的时候才不会抽什么鸦片烟。 他知道杰克的父亲曾是一名能干的新闻记者,却因为沉迷鸦片,导致幸福的家庭瓦解,坠入不幸的深渊,所以他才会抽这种烟。因为他知道负面感情会扰乱思考,让手腕变得迟钝。 等着瞧吧,杰克在笑脸底下磨着自己的利牙。现在虽然还比不过他,但早晚会给他好看。这甜腻的鸦片烟味中混合了乌黑的恶意。 派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声,笑着说:“坏孩子。” “真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为什么?我很清楚自己下流,所以才说你跟我一样下流。” 杰克微微低下头,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让心中的焦躁过去之后又突然抬起脸来,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道:“你就是说这种话才会被讨厌喔,我想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吧。” 在接受审问之前,有肯特开膛手之称的沃尔顿就在拘留所内自杀了。 我一直深受可怕的疑虑所困,但这疑虑我却无法说出口。在岁月流逝中,我只能祈求少一耶平安无事,并守护他长大成人。然而就在几天前,有位见多识广的先生向我提出了建议,那位绅士挂念着少爷,要我试着将事件先后的详细经过,以及我心中的疑惑记录下来。 那位先生说,思考这件案子不代表背叛了于我有恩的伯爵阁下,或许还能因此解开疑惑,证明他的清白。 在这段期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大名。就是那件摩门教徒的杀人事件。您的大名虽然没有直接登出来,但那位先生告诉我,实际上解决那件疑案的人就是您。在那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您一定能查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杀害的真相,而您也知道当时的情况。于是我下定决心,提笔给您写了这封信。 威瑟福德伯爵与夫人之间的婚姻受到伯爵家亲属间的强烈反对。夫人那边的亲戚似乎也有人反对,但怎样也比不上伯爵家所拥有的复杂内情、众多难题,以及沉重的压力。 他们两位的婚姻不只在家族间引起骚动,更将整个英国的上流阶级卷入,报纸上也大肆报导。那时我正和第一任丈夫待在埃及,连在那里都能听到这消息,简直让人受不了。 当时担任陆军少校的伯爵阁下被逐出了家门和社交界。但是一思及日后发生的事,那段期间对他们两位而言,是否才是最幸福的时候呢? 上上代伯爵阁下逝世后,由长男勒内子爵继承父业。可是没过多久,新任的年轻勒内子爵与新任伯爵阁下就接连染上流行病而过世,由现在的伯爵阁下继承爵位。而伯爵阁下的贵贱通婚一事又成了家族间的大问题,也有人主张他们的婚姻是无效的。 在第一任丈夫病逝之后,我回到了故乡威瑟福德村,和宅邸园丁再婚不久。事实上,我曾亲耳听见伯爵阁下的叔母——奥伍德公爵夫人骂夫人是一族的污点,而且说她不承认流着卑贱爱尔兰女人之血的孩子作为继承人。 伯爵阁下确实没有变心吗?身为名门威瑟福德伯爵家当家的重责大任——以及莫大的财富与权力,当他身处于与一介陆军士官不同的世界,誓言永恒的爱情不会逐渐褪色吗? 第一节 一列不在运行时刻表上的特别列车载着连恩一行人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前往约克郡。火车头后方只连着一节单间的头等车厢,里面有着相对的三人座椅。 对就算有机会搭火车,也只能挤在被煤烟熏黑的三等车厢的东区少年来说,能三个人独占一间车厢就够奢侈了,更何况这列火车居然只为了他们而行驶! 连恩被人催着乖乖坐上了火车,但他却静不下来。一占据了靠窗的位子,就向在他对面坐下来的瓦伦泰采出身子。 “这列火车居然只为了我们开,伯爵阁下一直都这么浪费吗?” 瓦伦泰似乎不想在车厢内和连恩交谈。他原本正准备打开事先从行李架上的手提包里拿出来的书,听到这句话便抬起了头,用冰冷的视线定睛瞧着连恩,回答他说:“勒内子爵阁下原本也预定要同行。由于发生了一些事,子爵阁下昨天先出发了。” 过度的礼遇让连恩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听到特别列车是为了伯爵家嫡子准备的,让他松了口气。瓦伦泰将视线放回手中的书,接下来没有再主动说过一句话。 家庭教师韦尔内也将书本放在膝上,似乎想在车上看书打发时间。连恩过去上学的经验让他很讨厌老师这种人,因此打从一开始就对担任家庭教师的韦尔内抱持着敌意。虽然已经决定自己才不会跟他说话,但火车驶出车站还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就算贴在窗上看风景,一旦出了伦敦,接下来就只是绵延不绝的田园风景而已。看腻了的连恩将视线转回车厢内,看到与自己同行的人都在静静地埋头看书。他虽反复打了几个大呵久但仍不觉得困,于是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喂。城堡是怎样的地方?啊,听说好像是什么幽灵城堡喔。” 连恩回想起在伦敦宅邸内的女仆们抱怨过的话,这么说道。 瓦伦泰抬起了头,淡然地回答:“那是指塔上的贵妇人吧。传说城堡的古塔里会出现中世纪的贵妇人亡灵。” “你相信吗?” “——不。” 连恩大力点头,他也觉得没错,才没有什么幽灵呢。接着突然感到一股视线,他看向瓦伦泰身边,与韦尔内对上了眼。那位像是法国人的家庭教师眯起镜片后方温和的眼眸,对他笑了一下。连恩瞪了回去,心中响起“敌人来袭!”的警报。他防备着对方会不会对他学习或学校的事追根究柢,最后还教训他一顿,但这位老师没说什么,又把视线转回摊开的书本上。 连恩自觉没趣,坐没坐样地窝回自己的位子里。 虽然他想听听更多关于安斯沃思城堡的事,但瓦伦泰爱理不理地对他说:“等到了城堡,我再带您到处参观。”这个人明明在见伯爵之前才开口拜托自己要保密,还说会报答这份恩情。连恩恨恨地想起这件事,不禁噘起了嘴。 他一边做着扒手时代习惯的手指屈伸运动,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流逝的田园景色,思考着遗留在逐渐远离的伦敦的各式各样问题。 他很在意依芙所说的奇妙预言。如果说是偶然,预言和真实事件相符合的地方也太多了。 —你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要打倒恶魔,得踏上艰难的冒险旅途。你将与王子殿下与随从,以及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蔷薇花园中,城堡的塔里有位美丽的女王陛下,守护着黑蔷薇的秘密。 “王子殿下、随从,以及黑色野兽”正好与爱德华、随从瓦伦泰,以及他养的黑色西班牙猎犬吻合。爱德华虽然是伯爵家的继承人,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如同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殿下一般。白蔷薇花园代表约克郡,而城堡的塔是那个什么塔之贵妇人吗?恶魔指的说不定是爱德华所说的,在城堡犯下杀人案的犯人。 那么,黑蔷薇是什么? 之前连恩和他的朋友们最先想到的,就是近来震惊伦敦社会的宝石大盗。 黑蔷薇大盗—— 他偷走了伦敦梅菲尔的富裕贵族——迪亚兹伍德侯爵家中有“拂晓少女”之称的红宝石,以及梅多兹男爵家中的蓝宝石戒指。这个称号来自于他在宝石匣中留下了绘有黑蔷薇的卡片。尽管在同一个保险箱中还有许多高价宝石,他却只偷走其中一个,除了黑蔷薇卡片之外,不留下任何证据的高明手法亦使这个绅秘怪盗大受瞩目。 伯爵的城堡总不会是宝石小偷的藏身处吧?依芙大概是在哪听说了与黑蔷薇有关的某个城堡,作梦梦到了而已。他去确认这一点不是屈服于迷信,而是在做合理的调查。 “呐,等一下要去的城堡,庭园里有没有蔷薇花坛之类的地方啊?” 瓦伦泰被连恩戳了一下,从书中抬起头来,一脸厌烦地皱眉,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座蔷薇园,不过这时节很难说是盛开的时候。” “盛开的时候能看到黑蔷薇吗?” 一问出口连恩就后悔了。不管是不是蔷薇,怎么可能会有黑色的花嘛。他原本准备好接受对方轻视的眼神,但不只是子爵的随从,就连家庭教师也再度抬起头来,两人都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回望着他。 韦尔内先生微倾着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觉得在安斯沃思城看得到黑蔷薇?” “我是不相信啦。” 连恩先强硬地说了句开场白,然后搔着脸颊嘀咕:“我认识的人……好像说了那种预言,不,作了那样的梦。” “真令人好奇。” “所谓梦的启示只不过是愚蠢的东西啦。” “可是你很在意吧。” “一点都不!” 连恩粗鲁地顶了回去,别过脸去,心想着他果然不喜欢老师。 韦尔内先生维持着温和的态度,一面打量瓦伦泰的表情,一面轻声说道:“安斯沃思城里有一件威瑟福德伯爵家代代相传的秘宝。” 看到瓦伦泰露骨地皱起眉,家庭教师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仍用平稳的语气接着说:“那是与希望钻石、蓝柘榴石齐名的美丽宝石,它还有段不幸的历史,是颗漆黑的钻石。” 连恩直眨着眼睛,以为他在捉弄人而心生戒备,瞪着家庭教师。 “——钻石是透明的吧?这种常识连我都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黑钻石!” 他知道石炭因为具有能当成燃料的价值而有“黑钻石”的称呼,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皱起了眉头。 韦尔内先生轻轻地笑了。 “有些钻石带着美丽的颜色喔。希望钻石是颗蓝色的钻石,另外还有黑色、黄色、红色或粉红色等等。因为那些在颜色、光辉,以及大小上足以作为珠宝的东西很稀有,就更提高了价值。比如俄罗斯的奥尔洛夫钻石就很有名——” 连恩至今为止从没听过有颜色的钻石。他对暴露了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不停卖弄知识的家庭教师也让他不耐烦了起来,于是板起脸打断韦尔内先生:“我说啊,我是在问有没有黑蔷薇耶。我对你不懂装懂的事才没兴趣呢。” “是我失礼了。” 韦尔内先生没有因为话被人打断而表现出不快,坦率道歉后直接切入了重点。 “威瑟福德伯爵家的秘宝是一颗黑钻石。那是古今中外的收藏家梦寐以求的目标,有黑蔷薇之称喔。” “欸?真的吗?” 连恩发出惊叹声,睁圆了眼凝视了韦尔内先生一会儿之后,转向瓦伦泰说:“那个放在塔里吗?” “——是的。”瓦伦泰答道。连恩猛地探出身子。 “以前曾经有像女王陛下一样的人住那个塔里面吗?” “没有。” 听到瓦伦泰冷淡的回答,韦尔内先生责备似地看着他,委婉地询问道:“可是,刚才在话题中出现的、被称作塔之贵妇人的幽灵,就是出没于保管黑蔷薇的塔里吧?我记得那里叫作迷宫之塔。” 连恩的目光回到了家庭教师身上,他忘了对教师的敌意,缠着他问详细的情况。 “和那颗叫作奥尔洛夫的黑色钻石有一段传承历史一样,据说黑蔷薇原本是印度神庙中神像的眼睛。最后由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的城主——第三代伯爵威廉得到了黑蔷薇——” “你是说第三代城主吗?” “不。第三代伯爵是安斯沃思城的第六代城主。汉米尔顿家获得威瑟福德伯爵的爵位是在十五世纪末、第四代安斯沃思男爵的时代。因为他在蔷薇战争中立下了功劳。” 韦尔内先生瞥了瓦伦泰一眼。 “你知道黑蔷薇吗?” “我不过是个佣人。关于伯爵阁下的所有物,我无可奉告。” 他的措辞虽然没有失礼之处,声音里却隐含着冰冷的敌意。家庭教师以欧陆人常有的夸张姿势耸了耸肩,然后突然站了起来,换到连恩旁边的位子上去。 连恩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也开始觉得他虽然是个老师,但人还不错,所以就不去管他了—— 家庭教师大概原本就是个话匣子,应连恩的要求继续说道:“被称为塔之贵妇人的女性,就是得到黑蔷薇的第三代伯爵的夫人。听说那位可怜的女士被身为她丈夫的伯爵以疯病发作为由监禁在城堡的塔中,最后在那里结束了她的一生,连她的坟墓都不被允许葬在家族墓园里,还听说至今仍不知道她尸骨葬于何处。这些传闻或许也是造成幽灵传说的原因吧。” 他的话题接着转到世界各地的奇珍异石,然后又谈到宝石小偷。 家庭教师讲了一个住在古堡里的怪盗故事。这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叙违那个怪盗有个坏毛病,他会将偷来的宝石藏在参观者绝对不会发现的地方,再邀请宝石的失主到城堡来,并暗自得意。 “连恩,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家庭教师的脸上带着半开玩笑的表情问他:“假如你是怪盗,还有一座城堡,你会把偷来的美丽宝石藏在哪?藏在保险箱里就太没创意了。你会在塔下挖一个洞,或是藏在迷宫里面吗?还是城墙的——” 瓦伦泰虽然没有插嘴,不过从他手上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的样子来看,可以知道他正竖起了耳朵听他们说话。家庭教师故事里的城堡令人联想到安斯沃思城,这件事似乎让他感到很不愉快,他露出了吃了黄连一般的苦涩表情。而家庭教师不知是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不时瞟向坐在对面的子爵随从,但对话仍然没有停下来。 多亏了舌聚莲花的家庭教师,连恩在火车抵达约克郡前的这段时间都不觉得无聊,下火车时也觉得精神饱满。 在仍保留着城墙的古老街道上,约克车站显得崭新且巨大。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佩服地环视着覆盖了玻璃与铁骨结构的现代化月台。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小雨下个不停。车站前有辆双驾的四轮厢型马车前来迎接。远离了古色古香的街道之后,一片人烟稀少的田园景色在眼前扩展开来。马车在绵延不绝的牧草地、麦田,以及过了盛开期的红褐色石楠原野中,朝着西南方前进。 连恩眺望着这片与热闹城市大不相同的寂寥景色,心情逐渐郁闷了起来。 自他有记忆起,他还不曾离伦敦这么远过。 虽然去年夏天他曾到肯特郡打工采收啤酒花,但那里离伦敦很近,而且麦可也跟他在一起。那段愉快时光让他从都市的污浊空气中解放出来,身处万里无云的蓝天与青翠草木围绕之下。 连恩默不作声地沉思着。 不管有什么紧急的工作,麦可都应该亲自跟他把话说清楚。只给他一封信,让他连问问题都不行。这样太狡猾、太证人了。 麦可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教训他说,撒谎对人没什么好处呢! 他对不想去看牙医的连恩也曾这么说:“牙痛能用鸦片酊来缓和,但是,缓和疼痛就等于放弃治疗了。如果因为怕痛就放着不管,不久就会烂到下巴的骨头里去。到了那个地步,就没办法靠着一般的正常方法来恢复健康了。” 麦可接着说,就像爱尔兰那样。 麦可在爱尔兰出生长大。即使在伦敦定居,他的祖国还是爱尔兰。据说连恩已故的母亲也葬在她的故国。连恩不记得自己曾去过爱尔兰,也没有母亲葬礼的记忆,但麦可跟他说,那是因为他那时只有四岁,年纪还太小,所以不记得了。 当麦可说大英帝国的坏话时,连恩回嘴,两人就会吵起来。这就是麦坎家的爱尔兰问题。 连恩是在伦敦东区长大的。虽然他们在被人揶揄为帝都垃圾场的地区搬来搬去,住的也都是些破房子,他仍以身为大英帝国的子民为傲。但是,听到英格兰人说爱尔兰的坏话时,他还是无法默不吭声。他从小就住在有很多爱尔兰人的公寓、上天主教教会,也喜欢凯尔特音乐和舞蹈。 所以他盼望爱尔兰能幸福和平,不过他反对独立。很多人打着独立的名号做出破坏行为,让他对独立运动本身的印象不怎么好。 因为麦可教过他,所以他知道爱尔兰的悲惨历史。 英格兰自十二世纪开始试图政府爱尔兰。十六世纪,英王亨利八世成为爱尔兰国王。虽然爱尔兰人对英格兰的统治多次进行抗争,但每次都遭到强力镇压。 英格兰强迫爱尔兰改信英国国教,并压迫爱尔兰人长年信仰的天主教。同时逼迫新的教徒们移居,将大量土地没收后分给英格兰的贵族和商人。另一方面,对爱尔兰的贸易与工业上的限制更是年年变得更严格。 爱尔兰被推到贫困的深渊,还被人瞧不起。许多穷人住在泥造屋子里,吃马铃薯度日。 到了十九世纪,爱尔兰被英国合并而失去了独立议会,而且只有极少数从爱尔兰选出的议员得以加入英国议会。天主教徒解放法是发布了,但他们的选举权和教育机会仍然受到限制,无法消除歧视。爱尔兰仍旧贫穷,人们依然遭受虐待,而他们追求独立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一八四五年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态。那就是马铃薯大饥荒。爱尔兰人唯一的主食遭逢严重歉收。 饥荒持续了四年,有数十万人饿死。许多家族为了脱离饿死的命运,踏上前往美国的旅途追求新天地,爱尔兰的人口因此锐减。 童年的麦可经历了那场大饥荒。在他出生的故乡村子里,有八成人口因而饿死,那是真正的地狱。 麦可愤怒地说:眼看着大批人民饿死,国家却袖手旁观,这是国家对他们进行的大屠杀。那时歉收的只有马铃薯,靠其他谷物和畜产应该足以喂饱爱尔兰国民。若是那些食物不必输往英格兰,而是拿来解决饥荒—— 然而,英国政府搁置饥荒问题,始终以英格兰的利益为优先考量。 因此爱尔兰人对英格兰抱有根深蒂固的恨意。另一方面,英格兰人认为爱尔兰人都是一群懒惰的酒鬼、骗子,而且老奸巨猾,所以非常瞧不起他们。在负面情绪日渐升高的情况下,高唱爱尔兰的土地属于爱尔兰人的主张与民族运动结合,使得独立运动日趋激进。 这时传来了麦可喜欢的伦敦德里小调,让连恩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不禁下意识地吹起口哨。 大概是在马车摇摇晃晃了一个钟头后左右吧。 “马上就到城堡了喔。” 连恩听到摊开地图的韦尔内这么一说,便打开了马车的窗户,也不管外面正下着雨,探出头去张望。 以灰色天空为背景,平地上霍然矗立着一座古城。坚固的石墙上有着齿状城垛,与其他好几座塔构成整座城堡,夸耀着威风凛凛的建筑之美,同时也散发出一股难以亲近的阴郁氛围。 再更接近一些,就看到城堡被护城河所围绕。马车前进的道路在护城河前到了尽头。护城河对面有座巨大的城门塔,被两座瞭望塔夹在中间,宣示着它沉重的存在,中央有扇巨大的门。 这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钟声,接着是金属互相摩擦、拖动重物的声音。他还以为那扇巨大的木制城门要从塔上剥落了,结果是一座系着粗重锁链的吊桥,伴随着锁链绞车发出的沉重声响缓缓降了下来,连接起通往城门的道路。 门打开了。 马车动了起来。他们一过了桥,穿越城门之后,那道门又发出沉重的声音阖上,城门内侧的铁栅门也降了下来。 马车沿着林荫道路,朝着城馆的方向前进。 城堡不负从外面远眺所生的印象,既阴沉又充满疏离感。塔和城馆等建筑物沿着城墙兴建,中央有一片绿色的庭园。灰色塔旁的老树枝析横生的样子也令人毛骨悚然,连恩的脑海中闪过麦可念给他听的恐怖故事。四处徘徊的恶灵、被邪恶领主关在地牢里而发狂的骑士复仇剧,还有活生生被埋葬的公主—— 马车在城馆的门廊前停了下来。穿着制服的仆役迅速上前打开马车车门。 在石阶顶端的巨大门扉前,有位刚过中年的管家在那里等候。 管家不慌不忙地将连恩等人领进馆内。 玄关大厅宽敞挑高,暗色调的橡木墙壁上挂着以精致画框装饰的绘画,另外还摆着几尊古典风格的大理石雕像。 天花板的横梁上有面巨大的大纹章。 nec temere nec timide.(既不鲁莽,亦不胆怯。) 在写着上述拉丁文格言的台座上方有一面大盾徽,盾面两侧各有一只持剑的狮子与展翅的天鹅守护着,上方有一顶饰有珍珠与莓叶的冠冕,冠上增添华丽的蔷薇与顶饰,在其上又有三个顶饰,各自加上马、翅膀以及狮子。 盾徽分割为四个部分。正面左上角为蓝底的黄金满月——月亮上绘有笑脸,另一边为黑底,上面有一只似龙又似鸡的银色巴西利斯克,满月下方是红底的银色百合花。在它旁边,也就是正面右下角为红底的银塔。 连恩呆呆地张着嘴,抬头看着那面大纹章,瓦伦泰催促着他登上台阶。他们经过摆着棕榈树盆栽的舞会厅后,来到了二楼走廊,往走廊深处走去。连恩这才发现家庭教师不见了,好像是由其他佣人领到房间去了。 走廊的整体色调较为明亮,似乎最近几年才经过重新装潢。等他们走过三道白色的门之后,管家停下脚步,打开了第四扇门。 一踏进油灯照亮的房间就感到一股暖意。壁炉里的火烧得通红。窗户虽小,却是间足以与伦敦的伯爵邸媲美的房间,雅致而舒适。外观虽然看起来如同它幽灵城堡的别名一般阴郁,从内部装潢却能感受到对居住者的爱与贴心。 每件家具都又大又古老。在连恩生活的环境中,老东西尽是一些穷酸损坏的东西,但这里的家具因古老而散发出的光润色泽,更增添了一番风味,他在伦敦的伯爵邸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时,有位穿着黑色衣服,围着围裙的微胖老妇人走了进来。 “这一位是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她会照料您的日常生活。” 当瓦伦泰如此介绍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叫唤他的声音。 “瓦伦泰!” 严肃的叫唤声传来,嗓音听来美妙悦耳,但也能听出声音中包含着强烈的不耐烦。连恩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站着一名美丽少年,穿着剪裁精良、干净俐落的成套花呢西装。 那是勒内子爵爱德华。纯金色的头发轻柔地摇晃,更加衬托出他让人联想到陶瓷娃娃般的美貌。蓝色眼眸如同宝石一般冰冷,左眼下方的小痣有时会在他的脸上添上一抹不可思议的阴影。现在他正撇着形状优美的嘴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他看也不看连恩一眼,犀利地抬头瞪着年长的随从,责备他说:“瓦伦泰,你为什么不来我房间?” “我带连恩·麦坎过来了。您要跟他说话吗?” “——连恩·麦坎?” 听到他用那种差点没说出:“那是谁?”的语气重复自己的名字,连恩生气了。 爱德华突然别过脸,无视连恩的存在,只对着瓦伦泰说话。 “不要拖拖拉拉的,瓦伦泰。太阳下山前带客人过来。” “谨遵吩咐。” 随从话还没说完,美貌的子爵已经转身背对他们离开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对瓦伦泰而言,年幼主人所说的话是绝对的。他将整理行李的工作交给女管家后,便陪同连恩走出了房间。爱德华带着那只漆黑的西班牙猎犬在玄关大厅等着他们。连恩陪伴着年轻子爵,一行人走到了庭园。 晚秋日落得早,黄昏时分已经降临。冷风吹着稀薄的雾气,盘旋于灰色城墙包围的古城中。 “这座城堡建于十四世纪中期,以同心圆样式的双重城墙保护中央的城堡,城墙外低而内高,只有一个城门。过去虽然有过另一座城门,但在本世纪初填起来了,所以现在只要拉起那座吊桥就会切断城堡与外界的联系。” 爱德华开始说起城堡的由来。有些虽然已经在火车上听家庭教师讲过了,但亲眼目睹城堡,再一边听着他的说明还是令人感到新鲜,连恩也就老实地洗耳恭听。 城馆位在北方的城墙边,包含了主人一家的房间及客房,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馆邸,与以大厅为中心建造的主塔相连。馆邸东翼是较本馆低的两层楼建篥,是佣人的工作场所和宿舍,包括厨房、洗濯室,地下还有酒窖等等。 穿过东翼旁的菜园,眼前出现了一座被紫杉树篱围绕的圆塔。这座塔单独耸立在远离城墙的地方,一角有座以树篱枝叶修剪而成的大拱门,路上铺着白色砂砾。 爱德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东塔。由周围的树篱筑成迷宫,所以也称为迷宫之塔。” “迷宫之塔!” 连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么,这里就有那个叫黑蔷薇的钻石吧。” “你真清楚呢。瓦伦泰告诉你的吗?” “不对,是那个叫韦尔内的家庭教师。” “啊啊,父亲派来的监视者啊。他似乎对我们家族做了一番研究呢。” “监视者?啊,我懂了。一定是你晚上在外面到处乱晃才会惹火伯爵先生对吧?” “谁知道呢。” 爱德华轻轻耸了耸肩,闭上嘴。连恩也觉得跟伯爵家的父子关系比起来,他对“黑蔷薇”更有兴趣。 “哎,算啦。黑钻石很漂亮吗?” “据说它隐藏着魔性魅力。” “你没看过吗?” “母亲死后就没有人戴了,一直放在迷宫之塔里。它原本被保存在印度的古老神庙,后来被某人抢走,然后带回了英国。后来虽然由第三代伯爵得到手,但据说那颗宝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长久配戴身上的话会招来不幸。” “什么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带有魔性的宝石会放在神庙里啊?” “药物也是如此,药是三分毒。” 爱德华低声细语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如说他的笑容才美得宛如具有魔性一般,那样的魄力让原本要回嘴的连恩把话吞了回去。 “黑蔷薇喜爱人们的苦恼,所以若是只戴一段适当的期间,它就会消除那个人的痛苦,也就是可以得到幸福。黑蔷薇只有伯爵之妻才有资格配戴,并且规定除了在参加婚礼和圣诞节的晚餐会等等场合之外,其他时候都必须保管在迷宫之塔的秘密金库里。” “一直戴着的话会怎样?” “这点已经由上一代的伯爵夫人,安伯母亲身证明了。从伯父死去的前两年开始,她就无视惯例,一年到头将黑蔷薇戴在身上。最后,她重要的东西全被夺走了。不管是丈夫、儿子,或是身为伯爵夫人的奢侈生活,而她最终也失去了生命。” “如果她被诅咒,第一个死的应该是你伯母吧?” “死者感受不到痛苦。那颗宝石若是以人的苦恼为粮食,那么让持有者活着,给予他痛苦才合理。就跟农夫养肥猪只的道理一样。想必它被供奉在异国的祭坛上时,大概可以从大批信徒的苦恼中随意挑选,一直吃得很撑吧。” “这坏心眼的臭宝石!” 连恩骂了之后,又急忙补上一句:“我是不相信啦。” “信或不信是你的自由。也有传闻说,第三代伯爵会将妻子囚禁在塔中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将她的苦恼作为黑蔷薇的饵食,塔之贵妇人的灵魂或许是被受诅咒的宝石给捉住才逃不出来的。” “就算是编出来的故事也太低劣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哪有——” “左右人生的并非一个人的善行或恶行,而是要看个人拥有的力量和周围力量间的平衡。比方说我的母亲,我不认为母亲做了什么年纪轻轻就该被杀的坏事。” 连恩唔地闭上嘴,心里虽然承认他说的话有一番道理,但并不服气。他心中的焦急表现在皱起的眉间,目不转睛地盯着爱德华的脸。 爱德华的脸上看不出感情起伏,他接着说:“保管黑蔷薇的保险箱设了特殊的机关。据说如果有人不依照规定、用错误的方式打开保险箱就会丧命。” “会发生什么事?” “犯错的人将会因亲身体验机关而失去性命,所以没有人能活着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事。大约一百年前左右,有个潜入放着保险箱的房间想偷走宝石的佣人,隔天被人发现他身体被压烂,死状凄惨。本世纪初有群喜欢惹事生非的家伙借酒装疯地闯了进去,后来虽然保住一命,但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三个人都发了疯,最后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好像设了很多很厉害的机关啊。” 连恩的心怦怦地跳着,心想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也要保护那颗宝石,想必一定相当美丽吧。他喜欢美丽的事物,正因为没什么机会可以见到才会有憧憬。他忽然想到,那个什么塔之贵妇人的幽灵,会不会是为了赶走宝石小偷而捏造出来的故事呢? “这个迷宫很难走吗?我想走走看耶。” “今天还不行,不过近期之内可以带你去。” “欸?可以吗?” 爱德华点点头,美丽地微微一笑。那仿佛不带情感的空白笑容却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这不只是因为他天生的美貌,还有看到他去世母亲的照片时不可思议的感觉——唤起连恩胸中一股混杂了怀念与思慕的心情。他想起了那张照片还放在身上的事。罪恶感使他的心微微地刺痛着。 连恩本来打算一见到爱德华就马上还给他的,却舍不得与照片上的美丽女性分离。他一边走在山毛榉的林荫道上,一边对自己说,等回到房间后再仔细地看一次照片,之后就会还给他了,暂时把这个问题赶出了脑袋。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啊,那个第三代伯爵。他夫人太可怜了,难道都没有人帮助她吗?” “我看了一些留下来的文件。第三代伯爵夫人性情激烈,原本似乎想利用丈夫的过错提出婚姻无效告诉。这对第三代伯爵而言不但是极不名誉的事,身为女继承人的夫人也为伯爵家带来不少财富。我们家族纹章上的塔,就是她的娘家——阿什沃尔家的纹章,她会有塔之贵妇人的称呼也是由此而来。而说到第三代伯爵,他是个贪婪的暴君,领民对他的评价也很差。直到第二代伯爵为止,我们一族都还保留着天主教信仰,但第三代伯爵改信了国教,并迫害领地内的天主教信徒。不过他这么做是依照国家的政策,好像也没有人能反对。在塔周围筑起迷宫的人也是他,据说是为了让别人远离宝石和他的夫人。” “因为他是城主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就是想确认自己是否拥有那样的能力。而这证明了他拥有那般的力量。” “这样太奇怪了吧!” “没有能力的人、没有智慧的人,总的来说这些弱者会被逐渐淘汰。人人都有自由阐违理想,但要能反应多少到现实生活上时,还是需要相对应的能力。” “你说的或许没错,可是坏人就是坏吧?就算那种人有力量我也不想任他摆布!我绝不原谅那种事!福尔摩斯先生的厉害之处就在他把那些坏家伙——” “你能断然地说不原谅那些坏人,还有你对福尔摩斯先生表现的敬意就是你的强大之处,也就是你的力量喔。” 连恩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用反抗的眼神瞪着他。爱德华微微笑了笑说:“第三代伯爵在晚年也很难说是幸福的。亲戚与他的孩子间争执不断,妻子的亡灵好像也让他很苦恼。他将夫人监禁起来之后,又怀疑她和佣人有不正常的关系,于是不仅将夫人的头发割断,还用刀在她脸上刻下背叛者几个字。也有传闻说,在第三代伯爵死去之际,他的脸颊上也浮现出像是烙铁印下的背叛者几个字。” “居然还弄伤女人的脸,这家伙越来越恶劣了。死得那么不幸算他活该啦!一定是某个人为了报复他,真的用烙铁印上去的。” “或许吧。” 他们离开塔,在林荫道上走了一会儿,来到后侧的马厩参观之后,就穿越了中央的庭园。蔷薇园中几乎没什么花,让人觉得非常寂寥,但那些修剪成几何造型的黄杨和紫杉,以及利用颜色不一的枝叶编结而成的灌木丛模样非常有趣。 穿过中庭又走进一条林荫道。在枝叶泛黄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栋爬满长春藤的建筑物。 “那是什么?” “以前是礼拜堂。” “——以前?” 连恩心想,既然礼拜堂与和城馆相邻的主塔相连,那么从建筑物里面也能走回去吧。 他胡乱踏过小径上堆积的秋色枯叶,逐渐接近礼拜堂的正面玄关。这里虽然是与城馆相连的主塔延伸出来的部分,却没有像塔或其他建筑物一般的护墙。它有一层楼高,而直到连恩走至正面以前,他都一直有种正面玄关的尖顶屋檐下方有勖半圆形拱门的错觉。 但那里却没有门。 原本应该要有门的地方覆盖着灰泥。他绕着建筑物周围走了一圈,发现连扇窗户都没有。他拨开墙上的长春藤找了找,只看到灰色石头砌成的墙。再仔细一看,原来窗户也用灰泥封住了。 连恩脑中掠过一张从福尔摩斯的“安斯沃思城杀人案”备忘录中掉出来的照片。 那张照片很奇怪。背面写着十三年前的日期以及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等注记,所以是爱德华已逝世的母亲的照片。正确来说,那是拍摄华美贵妇人的肖像画的照片。可是,照片上的贵妇人却没有脸,该有眼睛、鼻子,以及嘴巴的部分异样地呈现一片空白。 无脸贵妇人的肖像画—— 平板的墙壁和那张被涂掉的脸互相重叠,让连恩开始觉得讨厌了起来。他的声音中显露出不快,问道:“怎么会这样?” “十三年前,我母亲的侍女在这里自焚了。” “啊?” 连恩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自杀不论是在信仰上,或是在英国法律上都是犯罪,更何况她选择自杀的场所还是对神献上祈祷的地方。听到这过于冒渎的行为,连恩不禁在胸前划了十字。 “她在这里犯下违反上帝旨意的大罪,所以父亲认为这里不能再用来当作礼拜堂而像这样封印了起来。这里和城馆之间相通的回廊也被封住,不能通行。其实干脆拆掉就好了啊。” “欸?太可惜了吧?” “你说的话和我的亲戚们一样呢。我虽然没看过,但听说因为里面有些壁画价值连城,拆除的工作因此中止了。” “我懂了!你说的城堡杀人案就是指那个侍女对吧?难道你怀疑她不是自杀,而是被杀的吗?” 爱德华正准备回答的时候,瓦伦泰向前踏出了半步,在他耳边悄声告知:“那件事请过一会儿再说。” 爱德华没有回头看随从,仿佛他和连恩之前的对话不存在似地改变了话题。 “你觉得地牢如何?虽然那里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你想看看吗?” 连恩有些在意那个自杀的侍女和杀人案间的关系,不过这样的念头被他对城堡地牢的兴趣给盖了过去。 小时候,父亲跟他说的故事中,经常会出现巨大城堡里的恐怖地牢。偏袒爱尔兰的父亲所说的故事,主角一定是爱尔兰的英雄,而反派角色一定是英格兰人。当时连恩阳开始理解伦敦是英格兰的首都,认为在伦敦土生土长的自己应该也是属于反派的那一伙。麦可一发现他因此精神低落就慌了手脚,从此就只说些勇敢的伦敦孩子当主角的故事了。 不管怎样,他的双眼因为越怕越想看的好奇心而闪闪发亮。 “我想看!” 连恩朝气蓬勃地回道。 地牢位于城门塔的地下。他告诉连恩说,里面遗留着装了铁窗的房间和锁、镣铐等等,石地板上发黑的痕迹则是血痕。 “这里还有在使用吗?” “我听说最后一次使用是在半个世纪前。这么说来,那个被怀疑和塔之贵妇人偷情的佣人好像是在这个地牢里拷问致死的。” 连恩发出呜呃一声,缩起了身子。 爱德华轻轻地笑了。 “你可能不会相信,经常有人说在这城门塔附近目击到塔之贵妇人的幽灵,悲叹着恋人的死而四处徘徊。她以遭受伯爵虐待后的凄惨姿态现身,引以为傲的黑发被割短,身穿沾满鲜血的白色长袍——” “无聊!” “可是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那个侍女自杀的晚上也是。甚至有传闻说侍女也过上那个亡灵,才会精神错乱而自杀。” “那是胡说八道啦。有些人把胆小鬼的错觉当真,怕得以为自己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继续着幽灵存在论的唇枪舌战,一面从城门塔登上了城墙。 连恩俯视着一半沉进暮色的邻近村庄和牧草地,一边带着囚犯从牢狱中解放而出的心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据说虽然还不及肯特郡的领地那么广大,但这附近一带都是威瑟福德家的领地。 “这些总有一天会属于我。” 爱德华这么说。他并非炫耀也非自大,只是陈述从他出生时起便已决定的事实。 依照英国的惯例,贵族家的长男不仅可以继承爵位,还能继承广大的土地、气派的豪宅与大部分的资产。其他手足能够继承到的财产少之又少。其中运气好的人能娶到女继承人或带来大笔嫁妆的美国大富豪之女,多数人则是选择成为政治家、军人或圣职者安身立命。爱德华的父亲,现任威瑟福德伯爵在他的兄长与侄儿仍在世时,就因此远离爵位成了军人。 “父亲以前是驻守爱尔兰的陆军士官。那时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IRB,即芬尼亚兄弟会意图壮大的时期。在他们两人私奔之后的隔年,也就是一八六七年三月,都柏林发生以独立为目的的叛乱,不过很快就被镇压了。有人怀疑我母亲是组织派来的间谍。他们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母亲刚好在她亲戚经营的酒吧帮忙,而酒吧经常被用来当作交换组织情报的地方。父亲明明在调查爱尔兰那边的谍报活动,却喜欢上了母亲。因为当时父亲是一介陆军士官,在家族中的地位只是旁系,没有担负什么重责大任,所以他们的婚姻逐渐受到承认,私奔结婚后也于领地内的教会重新举行了正式的结婚仪式。然而,婚礼后悲剧发生了。伯父的儿子和伯父本人相继染上流行病去世,最后轮到父亲继承爵位,连同争端一并传了下来。” 爱德华像是在朗读书本或是什么一样,以琅琅上口却不带感情的声音叙述,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声补充道:“如果父亲从一开始就是爵位继承人,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强行和我母亲结婚。” 爱德华一手压着随风飘动的美丽金发,回头看向连恩。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的母亲被残忍杀害的事。” “我听说了。” 连恩想起顺风耳杰克跟他说过的、那桩惨无人道的杀人案,皱起了眉头。 爱德华没有问他是听谁说的。他似乎对这种事没兴趣,一确定连恩知情就轻轻点了点头,说:“很好。”接着改变了话题。 “昨天下午在伦敦,你问了我两个问题。那时因为快到火车出发的时刻,所以我无法回答你,我现在回答吧。第一,我求访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是为了确认他对于十三年前我母亲的案子的调查成果。” “那也不用变装偷偷潜入吧!去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叫他告诉你不就好了吗?” “你的思虑不够周全。福尔摩斯先生不会把我当作一回事的。我尚未成年,又在父亲的庇护之下。如果我去拜访他,父亲大概会接到通知吧,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恐怕也会泄漏给我父亲。” “有什么关系。非法侵入民宅严重多了吧?说起来,关于你母亲的案子,犯人已经抓——” “第二。”爱德华根本不听连恩说了什么,面无表情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这与你的父亲有关。他过去待在陆军里时曾是我父亲的部下。啊啊,这你好像已经知道了呢。那么,你知道我母亲被杀的时候,他也住在这座城里吗?” “——欸?为什么——” “母亲当时怀着我,对此心怀不满的亲戚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所以我父亲才会请他来当护卫。麦坎先生最近又与父亲联络上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也打了电话给我父亲。” 连恩一听到电话,就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那天晚上,连恩在自教堂的路上看到父亲刚从某家酒吧走出来,而那家店就是以装有电话出名的。 “我父亲讲完电话之后偷偷出了门。我带着瓦伦泰和何瑞修跟踪他。他的目的地是普里姆罗斯山丘。我亲眼看到你父亲走近我父亲的马车,两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然后你父亲拿了一个像信封的东西,从马车的窗户交给了我父亲。” “——那是怎么回事?” “谁晓得?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那时我们有段距离,他们的谈话又非常小声。” “那和我老爸接下的工作有关系吗?” 连恩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麦可应该还没放弃去美国才对。还是说他打算接个大工作,好替赴美后的新生活筹措资金?再怎么想还是没有答案。连恩决定等麦可回来之后再问问他,便把这个问题推到了脑中一角,然后带点警戒地看着爱德华。 昨天连恩提出两个问题的时候,爱德华对他说他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希望连恩用扒手的技术,为他贡献一己之力。 那时连恩拒绝了。爱德华虽然看起来还没死心,但此时他没有提到这件事。 之后他们走了约一百英尺,来到最近的武器库之塔。过去布署士兵的走廊,如今成了无用之物,石砖地上有好些地方都裂开了。 武器库之塔中除了有中世纪的甲胄、长枪、盾、剑、弓箭,以及各式枪械收藏之外,还有许多他看都没看过的珍稀盔甲。瓦伦泰在这里教他怎么使用弓、与弓相似的十字弓,还有枪械等等,让连恩对子爵随从的评价稍微提高了一些。 第三节 一回到城馆,爱德华的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下午茶了。 下午茶是由一个戴着圆眼镜的高个子少女帮忙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准备的。那女孩有着明亮的茶褐色眼眸及一头金发,简单朴素的深蓝色衣服上围着白色围裙。她大概觉得初次见面的连恩很新奇,不时偷看他,眼睛一跟他对上就刷红了脸颊。但不一会儿就被瓦伦泰瞪着,话还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房间。 瓦伦泰对女管家的态度虽然比较有礼一些,但最后还是请她离开,由他一个人一手包办少年们与西班牙猎犬的茶会服侍工作。 香喷喷的奶油面包,配上柑橘和草莓果酱。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瓦伦泰切开涂了厚厚一层奶油的海绵蛋糕,而眼神差不多一样认真的何瑞修走近餐桌,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连恩立刻拿了块面包,胡乱抹上酸甜的草莓果酱。 何瑞修靠近他,轻轻踏着脚,快速地摇着尾巴。连恩看见它卖力到连屁股都跟着尾巴一起晃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剥了一小块面包喂它,而西班牙猎犬张开大嘴一口咬住,大口吞了下去。它一脸高兴,更加热情地抬头看向连恩,尾巴也摇得更快了。 不过连恩不打算给它更多,专心地满足自己的食欲。 他又舔了一口果酱,突然,脑中遥远的记忆被唤起。他想起了有如银铃一般的笑声,以及明亮的笑容。 是妈妈。回忆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明明不知道妈妈的长相,却觉得她的微笑愉快而幸福。 连恩直眨着眼,再舔了舔果酱,但奇迹却没有发生。 “你要在这里上学吗?或是向家庭教师学习?” 听到爱德华的问题,连恩回过神来。他挺起胸回答:“我可不去什么学校喔。” 在连恩出生不久之前,英国就已经开始实施义务教育制度,但穷人家的孩子们经济上不充裕,因此中途退学的人很多。话虽如此,连恩却是由于他过于反抗的态度才被学校给踢出来的。 “因为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把秃子的假发藏起来,还把青蛙放到讨厌老头的帽子里,因为他们让我很火大。我问什么他们都不回答,还会用尺打人手背,用鞭子打人屁股喔。对了,你咧?” 爱德华一手拿着红茶的杯子,十分优雅地耸耸肩。 “父亲打算让我进他的母校,原本手续已经办好了。可是我却在快要入学之前被拒绝,据说是有某位有权影响学校经营的人士反对。” “为什么?” “有亲感动了手脚吧?那些讨厌我母亲,不承认我是伯爵家继承人的人们。但是,我有向家庭教师学习必要的知识,所以没有问题。” “什么啊?那些亲戚真让人火大!” 看着连恩气冲冲地粗鲁骂道,爱德华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连恩挥了挥手,连同手上那支叉着蛋糕的叉子。 “啊,可是也不需要什么学校啦,这点我也没问题喔,而且老爸也有好好教过我。” “什么科目?” “读写、算数,还有一点历史和地理。最近他一直要我多念点书,罗嗦得很呢。他说书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宽广、深邃得多,也能找到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很重要。” 对连恩而言,现实世界也足够宽广深邃了,而且充满谜团,有趣得很,他才没空看什么书呢。但爱德华好像对麦可说的话还挺感动的。 “找到自己不知道的事……吗?真有趣,我也想跟你一起听他上课呢。” “欸?那家伙是醉鬼,所以会有酒臭,而且还很罗嗦喔。” “不要紧。” “——你真怪。” 连恩嘟哝道,但他没有恶意。他藏起嘴角绽开的微笑,咕嘟咕嘟喝下加了很多牛奶的红茶,然后挑了个火腿三明治送进嘴里。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爱德华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 连恩嘴里塞着三明治,警惕地想着,来了啊。 “我希望你拿来的,是我父亲的怀表。” “我说过了吧?我不再干扒手了。” 原本打算清楚地告诉他,但嘴里塞满了三明治,害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于是他咕噜一声咽下去之后,再次大声宣告:“我拒绝。” “我应该也说过了。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现役的。” “谁管你介不介意啊?我不干。你听好,我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干了。说起来,那不是你父亲的怀表吗?想要的话就去拜托他啊。你家那么有钱,就算是新的他也会买给你吧?” “我需要的是我父亲平时随身携带的怀表。那是威瑟福德伯爵代代相传的东西,别人不能碰。无论妻子、儿子都无一例外,因为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 连恩想起了在伦敦宅邸中见到的光景。威瑟福德伯爵之所以那样对待怀表,是因为那个表很特别吗?他觉得很有趣而倾身向前,却在中途发挥了自制力,摇头说:“不行。” 爱德华重复道:“如果你对窃盗这种行为觉得反感的话,就这么想吧。这只是暂时借用而已。虽然我由于某些原因需要那个怀表,但我用完后就会还给父亲了。父亲再怎么生气、责备我,我都不会说出是怎么得到的。我跟你约好,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连恩用叉子戳了块蛋糕,偷瞄着爱德华热切谈论的脸庞。那张美丽的脸上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他,让连恩叹了口气,心想你就饶了我吧。 “我说啊,我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干了。就算你说什么暂时借用,可是窃盗就是窃盗吧?我被老爸骂过了,他说不管怎样就是不准再犯。” 连恩想起了那次争执的原因,放下了叉子。他得把那个还回去才行。他将手伸进外套下的背心口袋。这时,悄然出现在他背后的瓦伦泰静静开口道:“爱德华,您没有必要说明理由。这个少年必须补偿您才行。” “补偿?”对诧异地歪着脑袋的爱德华,瓦伦泰如此告知着。 “是关于已故夫人的照片。” “母亲的照片?昨天弄丢的照片吗?” “那张照片并不是丢了,而是被偷了。” 爱德华睁大眼,要求他说明是怎么回事。 连恩大吃一惊。他把银制名片夹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手捧着,对爱德华低下头说:“对不起!可是我原本就想还你。我——” 连恩懊悔地想着,至少在对方领着他参观城堡前就该还给人家。现在这样,就算对方认为他是事迹败露而不得不还,他也无话可说。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瓦伦泰可能昨晚就已发现连恩拿着这个名片夹了。既然他提到了“补偿”,就是打着对他们有利的算盘。瓦伦泰故意刁难他说:“怎么了?那是什么?” 连恩的双颊变得通红。要骗他们说是捡到的很简单,但是那种作法太卑鄙了。他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再次低头道:“对不起,是我偷的,我觉得很抱歉。” 爱德华脸上没有怒气,而是纯粹的惊讶。他一拿到名片夹就轻柔地打开盖子,轻轻取出里面的照片凝视着。 名片大小的照片经过仔细上色,上面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贵妇。她拥有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美貌,头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眼睛也是绿色的。爱德华看照片看得出神,然后抬起脸来看向随从。 “瓦伦泰,对不起。我误以为这个遗失了,还骂你不够小心。” “啊?为什么这家伙会被骂?” 对连恩不禁脱口而出的疑问,爱德华微微挑起眉毛,一副开导愚钝小孩的表情道:“他的工作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我掉了东西他居然没发现,粗心大意也要有个限度。” “东西如果是你掉的,粗心的人是你才对吧?” “对,而瓦伦泰没发现也很粗心。” 连恩听得张口结舌。他一看瓦伦泰,只见他对年轻主人的意见既不觉得被得罪,看起来也不像有疑问的样子。 爱德华无视连恩的困惑,转而望着随从问道:“所以要怎么办?你说要让他补偿,是要以窃盗的罪名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吗?” “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要让警察逮捕他是不可能的吧。” 瓦伦泰转移视线,低头看着连恩淡然地告知:“您不想给福尔摩斯先生添麻烦的话,就该帮助子爵阁下。” “这跟福尔摩斯先生没关系吧!” “不能说没有关系。您为那个侦探工作,而且夏洛克·福尔摩斯近来在侦探工作上的实绩逐渐广为人知。他不但处理上流阶级的案子,也帮王室相关人士出主意。名字出现在报上的频率日渐增加,也有很多人对他的搜查方式感到好奇,而且我听说有人委托他的室友兼调查助手华生先生将那些案子记录下来。如果说,他为搜查而成立的街头儿童集团,其中的成员对威瑟福德伯爵阁下之子行窃,难保不会有记者大肆渲染这件事。” “你想以保守秘密作为交换,让他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爱德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大方地对随从点点头,接着拿起一个黄瓜三明治。 连恩脸色发青,僵住了。 “太狡猾了!” 他对这对主从发出的指责,被随从很干脆地反击了回来。 “错在偷窃别人物品的人。” “我原本要归还的!” “要怎么说是您的自由。说起来,在我告诉子爵阁下之前,您都没有还给他的表示。” “——因为!我刚才正要还的。真的!” “退一百步来讲,就算我相信您的说法,难道您认为归还了就能将偷窃的事实一笔勾销吗?刚才子爵阁下所需要的怀表,您是以暂时借用也是偷窃为由拒绝了他。” 连恩无法反驳,说不出话来。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被说服了。他握紧双拳,盯着瓦伦泰那张聪明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我可以做其他的事补偿你们。如果要让我在这里工作的话,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我都会帮忙——” “我们人手足够,而且佣人们不可能让伯爵阁下的客人帮他们工作。” 竭尽全力想出的提议被毫不留情地拒绝,连恩垮下了肩膀。除了逼他偷东西以外,瓦伦泰所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而关于偷怀表的事,因为连恩偷了爱德华母亲的照片也是事实,所以他没办法大声反驳对方。 瓦伦泰在少年们的杯子里重新注入红茶,给了撒娇的何瑞修一块狗饼干。爱德华默默地吃着黄瓜三明治。 连恩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说:“我说啊,你到底为什么需要那个怀表?” “为了解决十三年前的杀人案。” “侍女被杀和伯爵家的神秘怀表有关系吗?” “你真笨啊。” “不要说我笨啦。” “那么你就稍微用一下脑袋吧。为什么我有必要在意侍女是怎么死的?” “不然是为什么?” “我母亲的死亡之谜。” “杀了你妈妈的犯人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认为沃尔顿并非真正的犯人。” 从爱德华嘴里说出来的,是连恩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沃尔顿?那是谁啊?” “他是因涉嫌杀害我母亲而被逮捕的男人,人称肯特开膛手的杀人魔,有四名女性惨死在他手下,福尔摩斯先生也认为他与那些案子有关无疑,但他认为——杀了我母亲的不是那个男人。他的安斯沃思城杀人案备忘录中有段这样的记遖。” 连恩小声地呻吟了一下。对他来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绝对,他的推理也是无庸置疑。 爱德华接着说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福尔摩斯先生在十三年前来过这座城堡。我父亲的堂弟雨果·萨默斯——目前人在马来西亚经营农场,但他当时与福尔摩斯先生上同一所寄宿学校。雨果察觉了我母亲身边的异常状况,因此拜托他的同学福尔摩斯先生到城堡来,帮忙看是否能想办法改善情况。” 连恩睁大了眼,头点个不停。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就很厉害了啊!那个叫雨果的家伙还满有眼光的嘛。” “雨果在农场经营方面也很成功。” “农场怎样都好啦。福尔摩斯先生来了以后怎么样了?” “虽然有他介入,但也没能阻止我母亲的案子发生。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后来他对这件案子产生兴趣,独自进行了调查。根据他的备忘录内容,沃尔顿在被当成杀害我母亲的犯人而遭逮捕的一年前左右,就沉溺于鸦片,形同废人了。他住在伦敦巴特西公园附近的公寓里,由他母亲照料,不过他虚弱得无法独自进食,也不能自由走动,不可能一个人到肯特郡来。更不用说他下手杀人后身小应该会溅满血迹,要如何在不被起疑的情况下回到伦敦?” 连恩佩服地听着,然后注意到一件事,突然皱起眉毛,锐利地瞪着爱德华。 “你们太狡猾了。” “你说狡猾是?” “你们跟小偷一样,偷了英国第一名侦探的推理。” 爱德华微微睁大了眼,接着呵呵的笑了。 “你真有趣啊。” “啊?什么啊?你瞧不起我吗?” “不,我刚才不是瞧不起你,而是觉得很有趣。我喜欢有趣的东西,所以我大概也很喜欢你喔,连恩。” “你这种说法也是把我当笨蛋吧!” “是吗?哎,算了。顺带一提,我们并没有读完备忘录里面的所有内容,因为被你打断了呢。” “错的人是你们吧!” 连恩抱怨完以后就大口咬下司康饼,桌子底下的双脚晃动着。 “对了!说到备忘录啊,里面有一张没有脸的肖像画照片对吧?啊,我先说喔,我不是偷看到的,只是帮忙收拾的时候它掉在地上,我才捡起来看而已。” 连恩快速地插进一句辩解,然后接着说:“那是拍摄失败了吗?还是拍下了有人在肖像画上恶作剧的照片?你们家还有跟那个一样的肖像画吗?” 爱德华微倾着头,朝瓦伦泰看了一眼,似乎只靠这个动作就传达了某些事。同时他不接受随从正想拒绝指示的表现,催着他道:“快点。” 于是瓦伦泰的身影消失在相邻的隔壁房间,不久后就拿着一张六寸大小的照片回来了。 “这是翻拍自备忘录中的照片,画面有些粗糙就是了。” 虽然瞪了一眼贵族少年那张清澈的脸庞,连恩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张照片。 那和连恩看过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另一幅肖像画。 穿着希腊风礼服的贵妇人安适地坐在长椅上。胸前戴着一颗以小宝石镶边的大宝石,虽然在照片上看起来黑黑的,但那大概是颗很美丽的宝石吧。照片上的人没有脸,脖子以上的部分一片空白,和连恩在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到的照片一样。 “备忘录里的照片是雨果拍的,我想是他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时提供的吧。照片背面有写这是母亲的肖像,而她戴在身上的就是黑蔷薇喔,我在伯母的肖像画上也看过相同设计的项链。” “哦——?”连恩可有可无地回道。黑白照片看不出宝石的美丽。 “对了,为什么没有脸?” 连恩看着看着,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在福尔摩斯的事务所里看到时,他也有考虑过拍摄失败的可能性,不过连其他肖像画的照片也是这种状态的话,就只能怀疑是有人恶意造成的了。 “对于你的问题,我知道一定程度的答案,可是瓦伦泰不准我说出来。” “不准?你不是主人吗?” 爱德华笑了,斜眼瞥向随从说:“连恩是在说,你应该服从我才对。” “什……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喔。” 连恩抗议似地嚷着,随从本人却无动于衷。他恭敬地低下头说:“谨遵您的吩咐。”不过又接着道:“逾越本分的事恕我无法帮忙。这一点还请您——” “我知道。” 爱德华感到无趣似地回答。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来人被允许入室后才走进来,是刚才那位帮忙准备茶点的高个子少女。 她行了一礼之后,畏畏缩缩地看向爱德华。瓦伦泰表情严厉地对她说:“有事找少爷吗?” “是的。” “说吧。” “是。明天伯爵阁下将返回城堡,说会有两位客人前来作客。” “名字呢?” “阁下没有告知他们的姓名。只说会有一位女士,以及一位绅士,并且要我们准备两间客房,所以——” “那两位客人并不是夫妻。” 抢走话头的爱德华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皱起眉头,低声地喃喃自语:“是那只猫吗?” “——不知道。” “不要脸的家伙!” 听到他激动的声音,连恩睁大了眼。 “那只猫”指的是什么? 连恩虽然想问,但早在他开口前爱德华就冰冷地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瑞修一翻身站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抬头看着主人。 “你可以留下来。” 爱德华温柔地对它说。他对这只狗是很亲切的。 少女的脸沉了下来,行了一礼之后离开了。 连恩被瓦伦泰催促着,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间。他抬头对高大的随从发泄不满。 “那家伙对狗比对人还要亲切吧?” “何瑞修是只很优秀的狗。是一种叫作肖斯科姆长耳獚犬的——” “我不是说狗,是爱德华啦。那家伙对朋友也是那种态度吗?”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瓦伦泰的态度很冷淡。 连恩忍不住愤懑地顶了回去:“那家伙没有朋友吧?” 他本来只是想故意说些讨人厌的话,但一看到瓦伦泰神情险恶地假装无视他,才明白这是事实。说起来爱德华既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难怪几乎没有什么交朋友的机会。 等回到了房间独处时,连恩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从相遇时起,爱德华就老是自视甚高、瞧不起人,让他觉得很不愉快。虽然现在也没有改变,但连恩的心情逐渐起了变化。他坐进一张大椅子,想了半天后得出了结论。 “那家伙很寂寞吗?”他喃喃自语,胡乱爬梳着头发。 “不对,就算他很寂寞,也不代表他能为所欲为啊。那家伙会寂寞又不是我害的,我才不想被连累!” 即使是连恩也一样,突然被带到陌生的城堡,被扔进一群不熟悉的人之中。虽然他因为讨厌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而表现得一副很刚强的样子,心里却充满不安。 连恩突然感到一阵疲累袭来,他一骨碌地滚到床上。松松软软的枕头及光滑的床单虽然舒服,却也让人觉得很不真实。他已经开始怀念起东区的家了。 那天晚上,连恩在一个中年仆役的服侍下独自用了晚餐。他问过那个仆役,据说爱德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用餐便就寝了。向连恩如此说明的仆役脸上没有担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爱德华老是这样子。 连恩觉得爱德华一定是个很任性的少爷,佣人们大概也受够了吧,所以仆役的态度疏离也情有可原。吃完饭后,连恩一个人发着呆时,开始在意起那名少爷现在在做什么。 他溜出寝室前往爱德华的房间,门外是一片寂静。当他打开一条门缝瞧瞧里面,发现灯暗着,就打消了进去叫他起来的念头。回自己房间也只会觉得无聊,他决定在城馆内到处看看。 这栋城馆是城主与家人的生活空间,在将近五百年的岁月里历经多次反复修缮。即使如此,灰色石阶、扶手、覆盖墙上的古老挂毯及绘画等许多年代久远的家居摆设上还是处处残留着中世纪的痕迹。 其中也有许多肖像画。有的跟连恩一样高,也有更大跟大人的身高一样的。有男有女,服装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只在戏剧中才看得到的夸张礼服的贵妇人,还有明明是男人,却穿着鲜艳上衣或加了大量蕾丝袖饰的衬衫。他们身上穿戴的各式华美宝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还有伯爵年轻时的肖像。他是个适合穿红色军服,戴着金饰绳的美男子,但却没看到他妻子的肖像画。 连恩脑中掠过那张脸被涂掉的贵妇人肖像画的奇怪照片,想起他一直没问出爱德华那些肖像画怎么了。 连恩穿过宽敞的晚餐室、大厅、会客室及图书室,穿过东翼的走廊,来到佣人们平日用来消磨大半时光的空间。 走在缺乏照明的昏暗走廊上,突然听到一阵哄堂大笑。 那是从仆役厅传来的。连恩从打开的门缝往里面偷看,看到女仆和仆役们聚集在一起,聊得正起劲。也许是主人外出,城堡里只剩孩子们的缘故,纪律似乎有些松散。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城主嫡子的坏话。 “还是老样子,是个任性少爷呢。” “明明那么美丽,真可惜呀。啊啊,可是再长大一点的话就不知道罗。” 对于女仆们低俗的抱怨与玩笑话,几个像是仆役的男佣人立刻搭腔回道:“喂喂,米莉在发情了耶。” “少爷的贞操有危险啦。”他们放声大笑的声音也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连恩绷住了脸。 这时,有个特别大声、听起来很自以为是的声音开口了。 “少爷也真令人头疼!都是去世夫人的血缘害的啊。希望少爷不要留下子嗣就好了!” 一手拿着威士忌,抽着烟的红脸管家说道:“我衷心希望有位血统纯正的阁下来取回爵位。像是由奥伍德老夫人抚育成人的理察少爷,他的母亲家世良好,人也非常聪明。这里的夫人虽然也是位美人,偏偏却是下贱的爱尔兰出身。那些家伙生来就是骗子、小偷,还有杀人狂啊。英格兰人才不会在街上引发什么炸弹事件。说起来,懒惰的天主教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勤奋工作。” 听到他们说爱尔兰的坏话,连恩火大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这家伙就是所有坏事的源头。 管家开口的时候,其他佣人们都闭上嘴,脸上浮现谄媚的笑容专心听着,两眼闪闪发亮。还以为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只见管家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银币,随意扔到桌上。 “老夫人赏的。” 佣人们纷纷说着感谢的话,伸手去取银币。满脸喜色,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可以想见这是常有的事。 管家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家庭教师身上。负责照料的仆役小声说道:“韦尔内先生的英语不成问题。他好像也受托监视少爷,问了我少爷最近的奇怪行为,还有夫人的案子——” “庸俗的青蛙佬。”管家露出轻蔑的表情啐道。 仆役们谄笑迎合着,隐藏不住好奇心地问:“明天来的是位怎样的女性呢?” “我也没听说详细情况,但说不定能知道宝石的下落。” “说到宝石的下落,听说老爷偷偷卖掉了?” “嗯。我们老爷跟饮酒作乐无缘,也几乎不赌博。我长年以来一直对此感到疑惑,究竟是为什么——” “给了某位女士吗?” “大概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吧。若是让家族知道了,又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阁下才暗地里卖掉宝石,好给女人当零用钱。说起来——” 傲慢地侃侃而谈的管家突然停了下来。 仆役厅尽头的门被打开,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走了进来。她那张刻满皱纹、不亲切的脸上浮现怒意,粗鲁地嚷道:“明天老爷就要回来了,你们还真悠哉呢。贝文先生,我应该警告过你了,如果你拿奥伍德老夫人的赏钱做坏事,我就要报告老爷。” “坏事?哎,我不懂你的意思。” 连恩觉得管家那副装傻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一方面又松了口气,看样子女管家似乎是站在爱德华那边的。 连恩回到房间后不久,穿着睡衣的女管家便拿着热可可过来了。他老实地换好衣服,喝下热可可后就上了床。 连恩躺在床上模糊地想着,这里比伦敦的夜晚还要安静呢。在万籁俱寂之中,他逐渐进入梦乡,然而—— 过了还不到半个钟头,一阵敲门声妨碍了他的睡眠。虽然决定无视,但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连恩不高兴地呻吟起身,“干嘛?”粗声粗气地边骂边开门。 可是,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歪着头,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都不出来应门,对方才放弃离去了吧。当他正想关上门的时候,发现脚边放着一封马尼拉麻制的褐色信封。他迅速弯下身捡起信封,然后就冲到走廊上。黑暗中,有个拿着烛台的金发少女背影快步离去。 连恩轻轻关上门,回到床上,重新点起床边小桌上的台灯,借着光源检查收到的东西。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封口也没有黏上。他看到里面装了另一个信封。把它拿出来之后,发现这个信封有些旧,似乎曾被人摸过好几次,还起了毛边。 老旧的信封上写着收件人的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自从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伯爵阁下夫妻俩便移居到了安斯沃思城。我那时已经在夫人身边服侍她了。我肚子里怀着孩子,生产的月分是在夫人的预产期的一个月前左右。因此而被选为奶妈,在夫人待产的这段期间也在她身边陪她聊天。这是因为夫人担心我。那年夏天,我的第二任丈夫意外死亡,夫人怜悯我无处可去,才会做如此安排。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埃及的学者,我生下的长男因为深受父亲的血缘影响,肤色异于常人,连我的娘家都不肯接受他,因此夫人本也安排他跟我在宅邸里一起生活。 那时,我的儿子瓦伦泰五岁。我经常对年幼的儿子耳提面命,要感激夫人的恩情,并对即将出生的少爷忠诚。我没有带他来城堡,而是由伯爵阁下的奶妈,当时在肯特郡的宅邸中过着退休生活的斯特拉顿夫人替我照看孩子。 对夫人的骚扰是从伯爵阁下继承爵位,夫妻俩搬进威瑟福德的宅邸之后不久开始的。佣人们不但侮辱,且用无礼的态度对待夫人。他们认定夫人是爱尔兰人的间谍,还有人四处散播夸大不实的谣言。但是夫人非常努力且不屈不挠,不论说话方式或礼仪都进步到了与天生的淑女无异的地步。佣人们渐渐地对她心生敬佩,大部分人开始愿意听从她了。 可是,自从夫人怀孕的消息传开之后三个月,情况却进一步恶化。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就会是伯爵家的继承人。亲戚间出现了高声非难的声音,认为这不可原谅。 有些低贱的人被金钱收买,再次违抗起夫人。也有人想贿赂我,虽然我坚定地拒绝了,但此后骚扰夫人的情形却变本加厉。 从宅邸外而来的骚扰也是在这个时期发生。 这件事我应该特别记下来才行。这是您再三询问过的事,而我当时并没有诚实以对,无论如何还请您原谅。 送到宅邸来的,有被竖琴琴弦勒死的鸟儿尸体,沾满动物血的酢浆草花束,还有责备夫人抛弃了天主教信仰的匿名信。意思大概是说,即使夫人改变信仰也高攀不起伯爵家吧。 假借夫人熟人的名字送来的巧克力里被下了毒。刚好同一时期,这位熟人另外也寄了封信来,夫人觉得笔迹不太一样,心里觉得奇怪,于是让人调查那些巧克力,才发现里面混进了砷毒。此外也曾有人送来藏了毒针的手套。 在那之前,虽然也曾发生过以笔墨言语难以形容的恶劣行为,但都没有到企图毒杀的地步。夫人心力交瘁,不只一次差点流产。 伯爵阁下并未将这些恶劣的骚扰通知警察。理由是这样只会让家族的耻辱弄得人尽皆知,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夫人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于是阁下决定搬到北方的安斯沃思城。 如您所知,那座古城只要将唯一一座桥拉起,就能阻挡外来的入侵者。当初伯爵阁下原本打算换掉城堡里所有的佣人,但在周遭的劝告下作罢。 可是,即使在城内,骚扰仍然持续着,于是伯爵阁下决定让夫人移居到迷宫之塔。我那时是反对的。那座塔有段不幸的历史。您或许也听过塔之贵妇人幽灵的事。而且,那里已经好几百年都没有人居住了。 我也不是无法理解伯爵阁下的用心。为了保护伯爵家传家之宝的黑钻石,那座塔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戒备森严。当然,并不是要夫人立刻直接住进去。为了能让房间适宜居住,花了两个月进行修缮。 那时伯爵阁下叫来了两位以前陆军时代的部下,名字是艾伦。凯立与麦可,麦坎—— 您住在城堡时,麦可,麦坎不在城堡中,但您应该还记得艾伦,凯立吧?他是个黑发、长相温柔的年轻人,身材瘦小,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另一方面,麦坎是个红发的开朗男人,工作表现也很好。他们两个都是爱尔兰人,说话有口音。塔的整修工作就由这两位与伯爵的乳母兄弟,园丁罗伊,斯特拉顿一起完成。 于是,夫人在五月二十八日搬进塔里。我也陪着她一起过去,另外还有夫人的侍女珍妮,罗兰。其他能出入塔里的就只有麦坎和凯立了。 伯爵阁下每天的大半时间也几乎在塔中度过。佣人一个礼拜只有一次能穿过迷宫,走出塔外。迷宫由园丁罗伊负责管理,他会不定期地变更路线,并由他来引路往返。 到了六月,罗伊。斯特拉顿开始兼任城门的管理工作。这是为了严格检查出入城门者的随身物品。而为了减轻罗伊的负担,麦坎则会帮忙他园丁的工作。 六月六日,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艾希琳小姐来到城堡陪伴夫人。 <hr /> 注释: 第一节 星期六下午,当连恩在北方的古城享用豪华下午茶时,伦敦“游击队”的伙伴们正担心着他的安危。威金斯、杰克,以及双胞胎等人肩并着肩,在白教堂的巷子里凑在一起讨论。窄巷尽头的墙壁和相邻的住家围墙之间形成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他们一直把这里当作秘密基地之一。 这天,由于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在,因此没有伟大的头脑帮他们出主意。 奥莱利神父没有回到司祭馆。他们跟教区的信徒说,神父得了严重的脑炎,正在医院疗养。 威金斯和安迪始终怀疑连恩父子失踪一事,和直到前天为止健康状态都没问题,却突然入院的年轻神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而证明他们两人推测的,就是双胞胎迪与丹。 他们两人肩并着肩,一脸得意地互相从对方的口袋里拿出了两张名片大小的照片。 “找到了!” “教会。” “圣母大人拿着的。” “藏在衣服下面。” 听起来好像是指礼拜堂里的圣母像,威金斯他们如此推测。 双胞胎说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绪,因此少年们学到了该如何应对,那就是不要打断他们,不管怎样,耐心地倾听就是了。 “有人好像在找什么。” “有人!” “好可怕喔。” “家具店老板。” “史宾赛先生。” “独眼——” “卷烟好臭!” 迪与丹皱起脸来,互相点了点头。 听到幕后黑手登场,杰克挑起了眉,安迪则是咻地吹了声口哨。 威金斯一脸严肃地把双胞胎拿回来的照片靠近灯光,仔细注视着。 双胞胎是受威金斯的指示而去教会的。他们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连恩不见了,听到消息就急忙跑来,气势汹汹地说他们也要去找,所以才拜托他们监视礼拜堂。 这并不是因为威金斯认为教会将发生什么大事。他以为就算司祭馆再次发生骚动,被视为上帝之家的教会礼拜堂应该也不会有危险。原本他是想避免这两个情绪有些失控的年幼孩子卷进麻烦里,才会如此安排。 将双胞胎的话整理过后,情况是这样的。 当天早上过了十点,两人先在礼拜堂内绕了一圈,检查有没有什么异状。因为这时还不到进行礼拜的时间,也还没有人知道司祭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什么人。双胞胎还不明白天主教和英国国教之间有什么差别,看到圣母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早逝的母亲,并祈祷连恩能够平安无事。 当他们祈祷完后,在圣母的衣服皱褶间发现一个放着照片的小信封时,他们相信这一定就是圣母寄来的回信。两人不想让这么重要的东西被别人拿走,打算躲起来偷偷地看,于是钻进了位于礼拜堂尽头、两间相邻的告解室的其中之一。 紧接着,骚动发生了。 他们听到一群年轻男人粗暴地闯进安静的祈祷会所的声音。那些人赶走了正在祈祷的老妇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地开始行动了。 他们也没有漏掉告解室。先是调查两人躲藏的告解室的隔壁房间,然后粗暴地打开两人所在房间的门。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低头看着他们。 “喂,小鬼!出来。” 在昏暗的房间内,迪呆呆的抬头往上看时,丹正在他的后面,披着祖父的旧上衣缩成一团。两人平日会轮流穿着以代替外套。 威金斯说过,要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就通知他。他们两个小小的脑袋瓜思考着,现在一定就是这样的情况了。他们不必交谈也能心意相通,很快就拟定好了作战计划。 “不想吃苦头就快滚出来。” 在男人退开身子的同时,迪飞奔而出。虽然那个男人说了句慢着,从后面抓住了迪的衣领把他拉住,不过逃离暴力对迪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件上衣已事先脱下来,只是披在肩膀上而已,于是男人的手上只剩一件上衣挂在那里。 “喂,给我站住!” 迪灵活地在教会中四处乱窜,上演起你追我跑的戏码,不久就躲到了告解室附近的椅子底下。礼拜堂中虽然还有另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但他只在三男嗤之以鼻,看着自己的同伴被小孩子要着玩,没有打算帮他一把。 丹选了个适当的时机从告解室里飞奔而出,大叫:“我在这里喔。” “呜哇!什么时候跑回去的?” 男人对他怒目而视,误以为迪跑回来了。毕竟他们两人的长相和身材就是如此相似。如果是在明亮的地方,大概就能看出他们穿的衣服不一样,但在只靠着烛光照亮的昏暗空间中,那两个不管怎么看都是穿着破烂的小鬼而已。 “我忘了这件外套。” “你说这是外套?啧,这衣服真脏啊,喂。” 男人从迪的手中抢走那件脏兮兮的上衣,翻出口袋来检查,然后又检查了孩子的身体,最后把上衣胡乱一丢,扬扬下巴说:“快滚吧!” 迪趁着男人和丹说话的时候躲进了隔壁的告解室。那张从圣母像上抽出来、留在地上的照片,是丹在迪跟人你追我跑的时候偷偷拿过来的。已经检查完的告解室很安全,迪凝神倾听着礼拜堂内的动静。 不久,又有一个抽着雪茄的男人走了进来。先跑出教会的丹看到了那个男人,那的确是史宾赛没错。他问:“找到了吗?”而另外两个男人支支吾吾地说些像是辩解的话。 史宾赛一脸愤怒,也不看场合就在神之家中破口大骂,不过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却在两个新访客一踏进礼拜堂时就当场受挫了。当对方用恐怖的声音问他在做什么时,他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吓得缩成一团。 “那个,我——我只是想帮这一位的忙……”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没有。其实这些蠢材还没找到任何线索……” “哎呀哎呀,真令人头疼。我既没在找东西,也不记得有拜托过你。” 一个与先提出质问的声音不同的安静声音如此低语。他仿佛觉得可悲似地叹了口气,对恐怖声音的主人说:“上校,你能不能跟他说,就算送来我没有订购的家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哎,您说得没错。就算是商人,太过贪得无厌可不行。” “话是这么说,家具店老板,我可不是在抱怨你至今为止为了我订做的东西喔。” 那个温柔的声音说:“请跟我来。我有另一项想跟您下订的商品。上校,麻烦你带路。还有那边的两位年轻人也一起来吧。” 史宾赛与手下听从吩咐,一行人一起走出了礼拜堂—— 听双胞胎说到这里,年长的少年们面面相觑。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居然出现了两个比史宾赛还要伟大的人物。 “那个声音温柔的人比较可怕。” 迪这么一说,丹就不停点头。 “他的生气方式和爷爷不一样。” “像地狱的天使大人一样恐怖的生气方式。” “地狱里没有天使啦。” “有喔。” “没有。”杰克插进双胞胎的争论中。 “地狱之王撒旦原本是天使喔。他原本——” “杰克!” 威金斯打断他的卖弄,然后将视线转回双胞胎身上。 “继续说下去。” “说什么?” 双胞胎直眨着眼,于是安迪公平地各戳了下他们两个的脑袋,说:“上校和地狱天使大人到教会来了对吧?” 两人点点头。 “丹,你在教会外面吗?那你也看到那些人走进教会了吧?” “嗯,我啊,看到那些人了。” 丹大力点头。交给双胞胎调查任务的缺点就是有些事如果没问,他们就不会说出来。 “地狱的天使大人啊,是个瘦瘦的、驼背的叔叔。” “上校呢?” “上校很高大。脸晒得黑黑的,嘴上留着胡子。” “搭上马车之前,天使大人说了。” 双胞胎说出了“地狱的天使大人”的台词。 “家具店派出鱼冻了吗?” “有刺吗?” “连恩·麦坎下落不明。鱼冻已经追上去了。” “虽然不想杀了麦坎的儿子,但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停手。” “因为不知道鱼冻的行踪。” “真头痛。” “真头痛。”头痛的是威金斯他们。 可以确定的是,都怪那个什么地狱的天使大人捉到连恩·麦坎的名字,史宾赛才会盯上连恩。问题在鱼冻。听起来他好像是史宾赛的手下,但他到底是谁?威金斯和其他少年都没听过这号人物,就算问了双胞胎也得不到像样的答案。 “杰克,地狱的天使大人和上校这两位怎样?有线索吗?” 威金斯这么一问,情报家少年摇了摇瘦高身体上的那颗脑袋,用右手手指敲了敲太阳穴。 “真奇怪啊。那几位先生好像比史宾赛先生还伟大的样子,我没听过黑社会隐退的老大里有那样的人。搞不好是财政界的大人物喔。就像表面上伪装成慈善家,私底下和家具店老板交易的那种坏心家伙。连恩他爸扒走的东西里搞不好有什么机密文件呢。” “真靠不住。”安迪小声嘀咕着,威金斯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要下结论的话,材料还不够。” 双胞胎重复道:“材料。”然后将相同的脸面向彼此,歪向一样的角度。 “鱼冻的材料呢?” “是鱼喔。” “哪种鱼?” “鱼就是鱼喔。” 半斤八两双胞胎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迪的个性却比较细心,绕着鱼的种类这个问题没完没了地追问。 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杰克猛地抬起头,双手抓住双胞胎的肩膀把他们拉了过来。 “喂,该不会不是鱼冻,而是Jellyfish(水母)吧?” 双胞胎把脑袋歪向一样的角度,然后思思地点头。 “对。” “Jellyfish。” “——是什么?” 杰克从口袋里拿出粉笔,在旁边的墙上画出水母的图案。 双胞胎的脸亮了起来。 “我知道!” “华生医生跟我们说过。” “在海里。” “有毒。” “透明的。” “没有骨头!”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软趴趴地放掉全身的力气,摇摆着两只手臂跳起了奇怪的舞蹈。看到这种让人无力的东西,年长少年们叹了口气。 等双胞胎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杰克轻轻举起一只手,开口道:“我从艾力克斯那里听到一个挺有趣的消息。听说他在司祭馆神父的书房里看过左轮手枪。” “神父的枪吗?” “对。他是在半年前左右看到的。那小子为了他母亲的医药费跟神父借钱,之后再依能力一点一点地偿还。那天他也紧握着半先令去拜访司祭馆。听说因为有先到的客人,就叫他在书房里等着,可是司祭的客人老是不回去。小子因为还有事而想留个纸条,走近书桌时被地毯下的地板坑洞绊了一跤,他一下子抓住桌子抽屉的把手,好像不小心拉开了抽屉。当他慌张地想关上抽屉,却看到里面有把黑亮的左轮手枪,震惊得全身动弹不得,而神父正好在那时候走了进来,跟他解释说那把枪是遗物。” “遗物?谁的?” “神父没有说。小子也没问,所以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不过他说当神父关上抽屉的时候,他好像看到抽屉角落有一颗像子弹的东西。” “那么,果然是神父开的枪……吗?”安迪心不在焉地笑着说。 杰克耸耸肩:“不要跟那小子说喔。他拼命跟我争辩神父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威金斯一手抵着下巴,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假设有可疑人物闯入,想加害特蕾西姐妹,所以神父威吓射击他。子弹虽然没打中,却因为那个人吓呆了或是怎么了,让神父误以为自己伤了他,出于罪恶感而一睡不醒。这样如何?” “啊——谁知道呢。”杰克一边用右手轻轻敲了太阳穴,一边回答:“我也认识那个神父啊。他是个认真的好人。如果他威吓射击时伤了人,大概会先叫医生吧,不过杀了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杀人……吗?”安迪微微眯起眼睛,瞪了杰克一眼。 “你认为有人死了吗?” “很难说啊。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昨天晚上在司祭馆发生了什么麻烦的骚动吧。特蕾西姐妹因为和那件事扯上关系而感到不安,口风紧得不得了。我杰克大爷居然没问出什么好情报呢。哎,我之后还会去试试的。不管怎样,如果那场骚动中有人死了,尸体就会被藏起来……” “我知道!”丹精力充沛地大叫道。 众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瘦小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身上。再度受到大家注目让丹感到很自豪,于是他抬头挺胸,轻轻咳了两下后说:“尸体在坟墓里面喔。” “呐。”丹面向迪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两人互相点点头。 “妈妈也是。” “爸爸也是。” “死了就被埋进坟墓里了。” “爷爷有好好地出席葬礼喔。” “他说很花钱。” “虽然很生气。” 哎呀呀,其他几个少年垮下肩膀。即使跟这两个双胞胎说现在不是在讨论这件事也没用,于是他们随便敷衍了几句,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然后就凑在一起研究可以拯救连恩的、更有建设性的对策。 第二节 当伙伴们聚集在巷子的秘密基地里仔细听着双胞胎说话时,卡莱特正在培尔梅尔街的唐卡维尔俱乐部执行他信差的工作。 每次进入这种所谓上流阶级专属的绅士俱乐部或高级旅馆,都令卡莱特感到惊慌失措。明明是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场合,却仍然保持着鸦雀无声,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在这个充斥着美丽色彩与优美装潢的环境中,他觉得只有自己像是来错了地方。即使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工作在这种地方出入,还是没办法习惯。 这天他特别静不下心来。连恩和奥莱利神父的事令他担心不已,而且差不多在他踏进有俱乐部之街别名的培尔梅尔街之后,就一直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缠绕着他,令人觉得心里发毛。 他在柜台交付完货物,放心地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时,感到一股比在大马路上更无礼的视线而缩了一下。该不会自己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他一边穿过玄关大厅,一边低头检查制服钮扣和鞋带等等是不是整整齐齐的。错就错在当他想不管怎样先快点离开俱乐部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看着前面。 咚的一声,卡莱特受到闷闷的撞击而小声叫了一下。他迎头撞上了某个谈笑着向这边走来的人的胸膛。他吓了一跳抬起脸来,看见对方是一位衣着高雅,穿着时髦高级西装的年轻绅士。 “小心点!” 粗暴地对他嚷着的,是年轻绅士的同伴。他看来四十五岁左右,是个身材魁梧、有着军人派头的绅士。或许是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关系,瘦削的脸晒得很黑,高挺鼻子下留着气派胡子,眼神锐利,薄唇给人残忍的印象。 莫兰上校——绅士的名字在卡莱特脑中一闪而过。 今年夏天,上校写的书出版了,书名叫作《丛林中的三个月》。邮务公司的经理看过之后,也让同事们看了书中上校和他打死的食人虎的照片。同时,卡莱特也曾经送货到上校位于康迪街的家中。 但上校不可能记住每个邮务士的脸。他轻蔑地俯视挨他瞪了一眼而吓得直打哆嗦、不断道歉的少年,嘴里数落着邮务公司的素质降低了不少,嫌弃地咂了嘴。 年轻绅士反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他重新戴好丝质礼帽,帽檐拉得低低的,轻轻将手放在上校的手臂上制止了他对卡莱特的斥责。对不断道歉的少年露出温和的笑容,催着上校往谈话室的方向走去。 卡莱特怔怔地目送两位绅士的背影。上校的怒气虽然也很可怕,但那位年轻绅士让他更为惊讶。撞到他的时候,卡莱特感觉到他胸前柔软的起伏,所以直到他抬起头之前,他都毫不怀疑对方是女性——尽管这里是女性止步的俱乐部。他抬头看见的脸庞很美,而且很有男子气概。笑容也如同活泼的年轻绅士一般,但—— “喂,你。” 听到后面搭话的声音,卡莱特吓得跳了起来。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藏青色、怪异的老式风格西装,搭配华丽的丝巾,扣眼里插了一朵大大的嘉德丽雅兰花。戴着单眼镜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同情。 “没事吧?真是倒霉呢。” 他看到莫兰上校骂他一顿的样子了。卡莱特迅速扫了周围一眼,视线和经过玄关大厅的绅士和员工对上。那些人与其说是关心卡莱特,不如说是对绅士古怪的穿着感兴趣。纯朴的少年无暇顾及这些,面红耳赤地迅速点了点头。 “惊动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快步穿过玄关大厅离开了俱乐部。当他走到马路上喘了口气时,有人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刚刚那位戴着嘉德丽雅兰的绅士笑着对他说:“太过分了吧。我只是跟你说句话你就逃出来了。你是艾力克斯·卡莱特没错吧?不记得我了吗?” 卡莱特心中的困惑更深了。他对这个人的长相完全没有印象,而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忘掉打扮如此醒目的男人。 男人看出少年脸上浮现的怀疑神色,于是温柔地说:“反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我没跟你说过话呢。以前我跟与你感情很好的连恩说话的时候,你人就在旁边。” “您认识连恩吗?” “我的叔父和连恩的父亲是军人时代的朋友,所以我们也见过几次。他这孩子真的很聪明。我之前跟叔父说过,让他埋没在贫民窟里太可惜了。最近我们会成立一个组织,帮助像他那样有才能,却因为贫困而得不到就学机会的孩子。不过,我们不只让他们上学,还考虑帮助整个家庭,准备一个好的求学环境。连恩是第一个上了候补名单的,我试着跟他联络却找不到他人在哪里,觉得有点奇怪……” “连恩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卡莱特激动地说。他这个朋友很讨厌学校,总是和老师或其他学生起冲突。可是对卡莱特而言,上学是他的憧憬,所以他想,即使是连恩也不该放弃能再次回到学校去的机会。 “那个,我现在也联络不上他,能不能请您再等等呢?” “除了连恩,如果能联络到他父亲麦坎先生也可以。” “对不起。麦坎先生现在也——” “哎呀呀,这下可就头痛了。” 绅士灵巧地挑起戴着单眼镜那一边的眉毛,看起来非常惋惜似地摇摇头。 卡莱特动摇了。不能因为自己不会说话,害朋友错失这次幸运的机会。他拼命地求情道:“他们一定马上就回来了,所以拜托您——” “真头痛啊。不,我明白你替朋友着想的心情,但光靠你的预测啊……毕竟还有其他孩子在等待机会,不给我一个期限我也很为难啊。不,我是想等他们回来,可是我叔父是个急性子。哎呀,要是有理由可以说服他就好罗。” 绅士苦恼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什么的样子。卡莱特不知道会怎么样,紧张地在三男等候。然而,绅士却老是不肯开口。当焦急的卡莱特心想只要是自己能办到的事,要他做什么都愿意的时候,绅士终于对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有父母亲的许可。这你也知道吧。” “是的。” 一看见卡莱特坦率地点头,单眼镜的绅士——兰代尔·派克的脸上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其实,我听说麦坎先生和一些坏家伙鬼混,一直很担心。嗯,是这样没错。你们小孩子可能不会听说这种事,不过谣言已经传开来罗。我还担心他被逼到绝境了呢。呐,卡莱特,把你所知的一切详细情形跟我说说,我也来出点力吧。” 从那时候起,过了一段短暂的安稳日子。不,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风平浪静。 您当时也很在意的那幅肖像画。脸被涂成白色的、那幅怪异的—— 伯爵阁下将夫人所有的肖像画和照片从肯特郡和伦敦宅邸运到城里来。夫人的肖像画有结婚不久后画的一幅,加上继承爵位之后画的一共两幅。其中在伯爵阁下继承爵位后画的那一幅是她戴着“黑蔷薇”的肖像,这是每一代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惯例。 肖像画收在塔中的某个房间,而可以进出塔里的人有限。最初发现的人是侍女罗兰,那是十月中旬的事。那个女人从不用心工作,露骨地带着贪婪眼神在塔里闲晃,并谎称为了打发时间而勾引年轻的艾伦·凯立,最后演变成不三不四的勾当。当时就是她偷偷进入放肖像画的房间时发现了异状。 夫人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脸被涂掉的肖像画,仿佛知道是谁做的好事。而夫人喃喃自语的内容令我非常担忧。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指谁?总之,夫人说了“他”,也就是说弄脏肖像昼的是位男性。我曾问过夫人这件事,她却有些为难地笑着敷衍了过去。后来,夫人和伯爵阁下之间发生了激烈争吵。伯爵阁下激动地责备夫人:“那个男人比我更重要吗?” 接着阁下又说:“那个男人会害你见不着孩子,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那时伯爵大人怀疑夫人对他不忠——因为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我担心阁下听了哪位亲戚教唆的胡言乱语,努力想不着痕迹地解开误会。结果伯爵阁下说了些安抚我的话,对夫人也变得和颜悦色。两位鹣鲽情深——掠过我心中的不安立刻就消失了。 那阵子萨默斯阁下正好来到了城堡。他很担心肖像画那件事——如同我跟您提过的,他拍下了照片。您就是看了那张照片之后决定移驾前来的吧。 之后伯爵阁下就将肖像画扔进火里了。我一直相信那是对那样涂掉脸的人的愤怒…… 啊啊,接下来的事我还未曾告诉过别人——是诅咒。我亲眼看见了诅咒。 当肖像画被火烧得正旺时,被涂成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了文字——上面写着“背叛者”。 第一节 连恩一心一意地埋头读着那封信。 寄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信中有七张便笺及另外三张事件当时的剪报,全放在同一个信封里。似乎是把剪贴簿上搜集来的报导剪下,再贴到厚实的底纸上。 连恩已经听爱德华说过麦可参与了十三年前那件事,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信里,连恩不再觉得事不关己,甚至越来越感兴趣了。但其中最让他惊讶的就是伯爵夫人的双胞胎妹妹的名字。 艾希琳—— “不,可是艾希琳这个名字在爱尔兰很常见吧。可能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连恩虽然试着说出声来否定,但如果妈妈是伯爵夫人的妹妹,就能理解为什么名门贵族会收留扒手的孩子,还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了。 爱德华母亲的照片——他会觉得那位贵妇人的脸庞令人感到怀念,也是因为想起了已故的母亲吗?虽然很在意父亲和威瑟福德伯爵为什么绝口不提此事,但伯爵就算暂时照顾他,可能也不认为连恩是他的亲戚也说不定。 信看到一半,连恩拿起了随信附上的报导。 一张是从一八七一年十二月四日发行的《早晨邮报》上剪下来的报导。 肯特郡威瑟福德领地森林里发生的惨剧震惊了整个英国社会。遭到杀害的女性手臂及脚皆被切断,包括脸部在内的遗体被流浪狗啃晈得面目全非,一部分的手臂和脚则不见踪影。 附近居民间传出了三年前曾陷附近一带于恐怖深渊的肯特开膛手东山再起的谣言。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银行家梅修先生的千金等四个人,并将其开肠破肚的约翰,沃尔顿至今尚未落网,各界对警方办事不力的不满日渐升高。 从被害女性的穿着及首饰等来看,该名女性属于上流阶级,而从随身物品则可以证明遇害的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在案发的前一过左右还在领地内的别墅养病,但在三十日中午过后,夫人出门散步就此下落不明,令人担忧她的安危。 从约克郡安斯沃思城飞奔而至的威瑟福德伯爵已确认过遗体。伯爵阁下悲伤得难以自拔,希望尽快逮捕犯人,并宣称若有人提供明确的目击证言者将会赠送赏金。下一张剪报是有关被捕犯人的情报。 约翰·沃尔顿二十九岁。直到三年前为止,在地方上的中学担任历史老师。 在当时的同事印象中,他是位个性文静的老师。有一头栗色头发与栗色眼瞳,留着细细的胡子,看起来是个很腼腆的青年,令人难以想像他会犯下那种恐怖的案子。 不过,认识他的人都记得他多次对女性发表尖刻的批评。由于家庭因素,他的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因通奸而被休,之后成了女演员,又与多位男性传出绋闻,这样的母亲让沃尔顿引以为耻并怀有恨意。 他在杀害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三年前,犯下第一起杀人案。在肯特郡拥有宅邸的银行家梅修先生独生女,十八岁的卡罗琳遭他以刀连续刺杀致死。他们两人曾私下订婚,但卡罗琳小姐却发表了她即将与双亲决定的资产家订婚的消息。一般认为,这次的背叛导致他对女性的憎恨一次爆发出来,他除了切断遗体四肢,还做出割下被害者的头发、划伤脸部等冒渎死者尊严的行为。 然而,警方不仅无法逮捕杀害卡罗琳小姐的沃尔顿,还让他逃逸。接下来三起被认为是出自同一犯人之手的案子,警方也无法解决。 沃尔顿遭到逮捕时正住在自己痛恨的母亲家里。他罹患精神上的疾病,也曾被送进柯尔尼哈奇精神病院一段时间。 在他被逮捕之前又杀了几位女性,正确的数字已不可考。但是至少,如果三年前警方能解决发生于肯特郡的四起杀人案,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惨案大概也不会发生了吧。 第三张是关于侍女珍妮,罗兰自杀的报导。连恩还没看到信上有关侍女自杀的部分,他放下剪报,回头去看迈尔斯夫人的信。 第二节 当肖像画被火烧得正旺时,被涂成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了文字——上面写着“背叛者”。 这绝不是我眼花。我的背上窜过一阵颤栗。 伯爵阁下也看到了。阁下那时的表情!他的脸色一变,转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命令我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现在是我第一次违背了这个命令。 我不禁想起第三代伯爵对自己的夫人所为的暴行。据说伯爵将夫人囚禁在塔中,而因怀疑佣人与她偷情,便将那个佣人拷问致死,并在夫人的脸上用短剑刻下“背叛者”几个字,还割掉了她的头发。 那些字,是不是塔之贵妇人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将夫人之后会遇到的不幸遭遇,用这种方式传达给她的呢? 我因为震惊过度而伤了身体,眼看即将临盆,便离开塔搬到城馆里。过了不久,我的女儿出生了,可我的产后状况却怎么也调养不好,最后便和夫人分开,定居在城馆里。 半个月后的十一月九日,少爷出生了。新任的勒内子爵,爱德华阁下!怎么会有如此美丽、惹人怜爱的婴儿呢!然而,那闪耀着喜悦的日子之后过不到一个月,居然就发生了那样的悲剧! 十一月二十二日,夫人产后的恢复状况不甚理想,于是在医师的建议下,决定暂时到肯特郡静养。 少爷则留在城里。我原本想带着少爷陪夫人一起过去的,但伯爵阁下不肯答应。阁下的态度像是在警戒着蛮横的家族——提防他们加害年幼的少爷,于是我也只好服从。 我的健康状况一直没有起色,整天发着高烧卧床不起。 最后陪同夫人前往肯特郡的是麦坎。罗兰找尽所有借口留在城内。其实如果有罗兰在身边,夫人也不能好好休息吧,听到那个女人要留在城内,我替夫人感到安心了。 罗兰是个讨厌的女人,也是个美貌的法国女人,她有着淡色金发、蓝眼以及白皙的肌肤。原本是上一代夫人的侍女,那位夫人生性偏执,认为所有的侍女都非法国人不可。 罗兰将上一代夫人那些令人极为不快的习惯强加在夫人身上,说什么是为了维持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品格,但居然要夫人向上一代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学习必要的知识,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 那个女人性喜浮夸,异性关系混乱。亦有传闻说是罗兰教唆上一代夫人打破惯例,将“黑蔷薇”终年都戴在身上。那个女人一定是为传家之宝的钻石所惑而企图偷走它。 “偷?”连恩小声叫了起来。他找了找第三张新闻剪报,想知道更多有关罗兰的情报却没发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唔的一声皱起了眉,依然很在意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继续看了下去。 那个女人和艾伦·凯立相恋,甚至订下婚约,但那全是为了让他协助抢夺宝石。我曾目击过她和凯立之间的争吵。 艾伦·凯立二十岁出头,不仅话少,还动不动就害臊。该说他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吗?他经常会对我们的一些无心之言当场大发脾气地顶撞,因此也有些仆人瞧不起他,完全把他当成乡下土包子一般欺负。他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似乎对夫人改变信仰以及她与伯爵阁下之间的婚姻感到不满。夫人的妹妹艾希琳小姐虽然也一样,但相对于艾希琳小姐懂得看场合的自制态度,凯立他孩子气的举动就显得很引人注目了。 他对同乡的麦可,麦坎抱持着异乎寻常的敬意。即使两人的年龄只相差了五岁,但与其说他视其为兄长,不如说视其为父亲或老师一般,总之就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麦坎也经常照顾他,并且如果没有麦坎,凯立可能早就成了仆人们暴力欺凌的对象了。没错,那个年轻人的确有些惹人生气的地方,他的精神年龄比实际上看起来小多了,或许对女性也没什么抵抗力吧,所以才会对罗兰言听计从。 罗兰虽然留在城堡里,却以夫人不在为由自行结束了塔里的生活。或许她认为在塔里也找不到能打开“黑蔷薇”保险箱的线索,而死了这条心吧。若非如此,就算只是短短时日,她也不会去忍受那不方便的塔中生活。 这时还留在塔里的,就只剩下艾希琳小姐了。 艾希琳小姐很讨厌城馆的生活,觉得太过拘束。可是,到了晚上她会在城馆的儿童房就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代替卧病在床的我照顾孩子们,伯爵阁下白天时也会偶尔带孩子们到塔里去。 夫人离开城堡的翌日,您和萨默斯阁下造访了城堡。当时您这么对我说: 留在城堡里的并非艾希琳小姐,而是夫人吧? 夫人和艾希琳小姐是双胞胎姐妹,两人的容貌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我当时反驳道:您说什么蠢话呢! 因为我一直卧床不起,自从夫人出了城后就几乎没见过艾希琳小姐了,可也是有交谈过的,而她的说话方式到动作举止,皆与夫人毫无相似之处——这么说很失礼,但她稍微有些不拘小节,为人倒是很开朗愉快。 但我错了,夫人也是可以扮演她妹妹的。她只要回到学习身为伯爵夫人的礼仪之前的自己,再装成艾希琳小姐的样子就行了。我虽然知道真相,但关于这点容后再违。 像我这种愚蠢女人的推测或许会令人贻笑大方吧,但经过不断思考之后,我抓到了脉络,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伯爵阁下会不会是在那天晚上——也就是罗兰自杀当天的十一月三十日晚上杀了假扮成艾希琳小姐而留在城里的夫人,隔天再让麦坎将遗体运到肯特郡去呢——?这个疑惑一直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 阁下在城里杀了人,为了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将遗体运到肯特郡,所以才制造出夫人在肯特郡的假象。若他对夫人说这是为了蒙蔽那些想对她不利的亲戚的话,夫人也不会怀疑伯爵阁下吧? 我一直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天黑都搞不清楚,只听得到婴儿的哭声。啊啊,是少爷在哭闹,即使认出孩子们的声音,知道是时候给我女儿喂奶了,我的身体依然动弹不得,令人焦急不已。有一天晚上,孩子们一直哭闹不休,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人已经在儿童房里了。当我照顾、安抚好孩子们之后,伯爵阁下就进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但那时夜也已经很深了。 伯爵阁下看起来非常激动,似乎根本没看到我。他笔直地走向少一耶,把他抱了起来,轻轻磨蹭他的脸颊—— 可是,他的手上有血!少爷的襁褓上渗入了不祥的红色痕迹。 伯爵阁下也注意到了,他的脸上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他转向我,对我解释手上受了伤,但他的手上根本没有什么伤痕。 “我受不了了,不可原谅,可恨的瘟神。” 伯爵阁下将少爷放回床上后,嘴里诅咒着,然后对我说:“迈尔斯,你可要给我振作一点。我一定要让这孩子好好长大成人啊!” 然后老爷就踩着充满怒意的脚步出去了。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确实听到了。 “可恨的女人的血。”听见阁下如此痛恨地啐道。 接下来我又发了高烧卧床不起,之后一个星期左右发生的事都是由别人口中听来的。 听说夫人十一月三十日在肯特郡失踪,但直到隔天十二月一日,城里都未接到这个消息。夫人并不是住在肯特郡的宅邸中,而是在森林边缘的一间不算大的别邸里休养。她也不让仆人接近,而是由夫人的母亲照顾她身边琐事。听说那位母亲对警察等人说,她虽然很担心失踪的夫人,但仍犹豫着要不要通知别人,原本想自己一个人先找找看的。 可是,如同我已叙述过的,事实并非如此,和母亲住在肯特郡的无疑是艾希琳小姐。麦坎可能是在十二月一日将夫人的遗体留在肯特郡的森林之后,就带着艾希琳小姐回到城堡里来了吧。我猜他们想到了什么方法,在没有让城里的人发现下完成了这件事。 我到处打听,但没有人能肯定在三十日晚上到十二月一日的这段期间在城里看过艾希琳小姐。每个人似乎都认为那一位小姐一直把自己关在塔里—— 您离开城堡之后,紧接着麦坎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在十二月一日搭马车出城。马车夫是凯立,凯立在约克车站让麦坎下车之后回来,但麦坎却直到后天晚上才回来。这件事我已经确认过了。 另外,三十日晚上,有人听到麦坎和伯爵阁下之间发生激烈争吵。听说是因为伯爵阁下将罗兰的自杀怪罪于凯立,而麦坎袒护凯立,回嘴说了些什么而演变成口角。但我想过了,尽管麦坎对伯爵阁下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并与阁下争吵,最后他还是遵从阁下的命令,将遗体运到肯特郡。 我听说他离开城堡时没有带行李。如果他一开始就将行李藏在马车里,或者说检查城门的斯特拉顿也跟他是同伙的话…… 担任马车夫的凯立,只要是麦坎说的话,就算是白的他也会硬说成是黑的。他跟伯爵阁下处得不太好——阁下只叫了麦坎一个人到城堡里,但凯立却跟着麦坎过来了。总之,如果麦坎请他帮忙,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连恩紧紧地皱起眉头,从信上抬起脸来。这是真的吗? 爱德华的奶妈是在告发十三年前伯爵在这座城里杀了妻子,而麦可还在其中参了一脚。 “胡说八道。”连恩带着愤怒咒道。 “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扒手没错啦,不过他怎么可能帮助杀人犯!” 连恩坐立难安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他凝望着黑暗,城墙上有一弯上弦月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冷飕飕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视线搜寻着矗立在树丛对面、被迷宫包围的塔。当他认出那个直入云霄的漆黑影子时,背后传来了美丽的声音。 “你理解安斯沃思城杀人案了吗?” 第三节 那是爱德华。 城主的儿子悄然无声地走进房间,来到窗边站在连恩身旁。连恩看着少年的脸上浮现神秘笑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咽了口口水后问他:“这是你叫女仆拿来的吗?” “凯蒂不是女仆。她放学后会去女管家那里做事,不过她好像想当学校老师。” 爱德华给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话虽这么说,他知道信差是谁也算回答了连恩的问题。 “凯蒂是瓦伦泰的妹妹。虽然他们的父亲不一样,但他们两个都是奶妈的孩子。如同她本人信上所写,奶妈她对母亲怀着深切的感谢之情,并献上忠诚。她在母亲死后又为了我而鞠躬尽瘁,你看的信也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忠义的证据。” 连恩可以想像那个奶妈一定是想连同已故伯爵夫人的爱都一起灌注到爱德华身上,结果宠坏了少爷。想到这里,连恩叹了口气。 “两年前,奶妈写完信之后感到苦恼万分,最后仍没把信寄出去。她那时患了重病,或许是希望能在死前确认真相吧。信写完还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那阵子她非常郁郁寡欢,现在想想,这或许也是因为她好不容易才把信写好却放弃寄出的关系。瓦伦泰说她之所以没寄出信,是担心福尔摩斯再度展开调查,会引发出新的丑闻而伤害到我。” “她不是给你看了吗?” “奶妈把信交给了认识的律师保管。不过那边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在今年春天将这封信混在寄给我的信里面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得知真相。” “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咧。” 听连恩这么说,爱德华露出了仿佛看着稀有动物似的眼神。 “大部分的人都对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杀的案子很感兴趣,他们会很乐意听到煽动人心的说明。如果奶妈所写的信是事实,这就成了天大的丑闻,你们比较喜欢这样吧?” “我哪有——” 连恩正想断然说没这回事,却犹豫了,因为他发觉爱德华说得没错。不论是福尔摩斯经手的案子或他身边发生的案子,他从未顾及被害者家属的心情,一味沉迷于解开案件的谜题,也曾对那些轻易就能解决的案子嗤之以鼻。 连恩觉得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闭上了嘴。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问:“你无所谓吗?” “我怎么想和这件案子无关。” “可是你应该觉得很讨厌吧?” “并没有。” “可是啊——” 连恩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轻轻屏住了气。 在昏暗的蜡烛光影下,爱德华眼角的小痣有一瞬间看来像是泪痕,让他吓了一跳。 “瓦伦泰一直反对我告诉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我怀疑父亲。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都可以知道是你叫人把信拿过来的,你的随从一定也会马上发现吧。” “只要我和凯蒂不承认,瓦伦泰也无话可说,顶多他们兄妹吵一架罢了,别管他们。” “什么啊,这么随便的想法!” 爱德华好像对连恩的愤怒感到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希望能查明事件的真相。先不管我父亲的意思,你能待在城堡里对我来说正好,再加上你还会帮助我。” “喂,等一下。我还没——”爱德华连听都不听便换了个话题。 “关于罗兰的报导——” “我还没看。信也才看到一半——” “那就快看吧。” “不要命令我!” 连恩不高兴地反击回去,并将他一边看信,一边不断在思考的事挑明了说:“我不能帮你偷怀表啦,不过我可以帮忙证明这封信,还有你奶妈的推理是错的喔。” 爱德华微微挑起眉。 “证明她的推理是错的?怎么做?” “当然是重新推理啊!” “你打算实践福尔摩斯先生的教导吗?我不认为派得上用场。” “才不会咧!他教了我很多事喔。不管多么细微的事都不能放过,但不能只是看,还要用眼睛观察。” “这还用说吗?还有呢?” “要先好好调查证据再推理,不然先入为主的观念就会误导你,让你错失真相。没有黏土就烧不成砖块,没有小麦就做不成面包。” “你讨厌用黑麦做的面包吗?” “黑面包?我喜欢啊,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只有白面包才是这个世上的正确答案。” 他在说什么啊?连恩皱起了眉,虽然不明白爱德华的意思,但如果要再问一次也令人火大。并且在他开口以前,爱德华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人抹去一般的消失了,他冰冷地拒绝:“我不接受你的提议,也不需要你推理。我已经做好假设,并进入证实的阶段了。我只想和父亲站在对等的立场谈话而已,因此我需要拿到传家之宝的宝石来当人质。” “把宝石当人质?” “就是黑蔷薇。” 连恩眉间的皱纹加深。他完全看不出此话的前后逻辑。 爱德华像是在嘲笑这样的他似的,冰冷地分析道:“你该不会是误会了吧?即使我父亲是犯人,我也不会太惊讶。他具备了动机和手段,或许是屈服在传承了数百年的汉米尔顿家的血统——守护家族名誉、荣耀,以及血脉的重担之下了吧,爱情什么的说穿了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与其杀人,还不如离婚算了。虽然离婚也是犯罪啦,但如果是国教徒的话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喔。就算审判和手续很麻烦——” “没错,离婚很费工夫,因此会成为无法隐瞒的丑闻。杀人灭口就相对简单得多了。” “啊?什么啊?” “恶行终将败露在人们眼前,虽然得用整个大地来掩盖。” 爱德华朗声念出不知哪一出戏剧的台词。接着他恢复了原本的语气,说起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听起来似乎不像连恩和麦可的感情那么好。 “父亲讨厌我,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他从我小时候起就极力避免和我相处,其实他本来想将我和母亲一起收拾掉吧,只不过我身上流的血有一半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所以他才希望我自然地被淘汰。还有,连恩,他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婚,除了丑闻以外还涉及他的名誉跟自尊心的问题。我想对父亲而言,要他承认这桩不顾周围反对而一意孤行的婚姻以失败收场,无异承认他的失败。” 阶级之间的价值观相差如此悬殊,爱德华这番话听在连恩耳里好像外国语言似的。 “总之,母亲是在这里、在安斯沃思城被杀的。福尔摩斯先生可能也是这么想,他也表现在备忘录的标题上了。就是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连恩又想起那个红色封面的备忘录,小声呻吟了一下。啊啊,他有些懊恼地想着,早知道就看一下那里面的内容了。 这时——爱德华突然大大地动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吓得瞪大眼睛。 连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把视线转向同一方向。 他看的不是刚才敞开着的窗户,而是另一扇窗。若是在白天,透过那扇窗本可看到中庭对面的城墙,现在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窗玻璃上一闪一闪地反射房里点起的烛光,也映着连恩和爱德华的脸庞。突然,其中的一个光点移动了。 连恩欸的一声瞪圆了眼睛,站起来环视房内一圈,然而蜡烛是不可能会移动的。 是城墙上有光在动。连恩在察觉到的瞬间冲向窗户,急急忙忙地推开窗,探出身子。 在与城馆隔着中庭的暗影高处,有道小小的光芒徘徊着。他指着光点,转头看向爱德华,正想告诉他的时候,光点忽地灭了。 “连恩,你的脸色很难看。”站在他旁边的爱德华用探询的眼神打量着他。 “难不成你看到幽灵了吗?” “不是幽灵。你也看到了吧?”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看到。” “欸,是吗?好像有小小的光在对面城墙上——” 连恩指向窗外,但光点早已消失。他盯了好一会儿,那个奇怪的光芒却再也没有出现。 “搞不好是小偷喔。” 听连恩这么说,爱德华耸耸肩。 “如果是小偷,明天就会知道了。反正他会偷走些什么吧。” “这么悠哉没关系吗?” “也对。我不认为有小偷,也没看到光。” “那到底——” “连恩,你看起来很想睡呢,大概是昏了头看到幻觉了吧。今晚就到此为止。” 那么,明天见。爱德华单方面地中断谈话,走出了房间。 接着是火灾的骚动。这是您一手策划的吗? 浓烟从儿童房中不断窜出,待在塔里的艾希琳小姐因为担心少爷而赶了过来,却踩空了楼梯,差点受伤。听说伯爵阁下对你们两位的恶作剧感到愤怒,当天就将两位赶出了城堡。 当时城里的人们一定都是这么认为的吧?但他们错了。嗯,是的。您才是正确的! 我虽然高烧不退,但一听到儿童房发生火灾,还是无法静静地躺着。虽然您跟我说过火灾是假的,我还是想亲眼确认女儿,当然还有少爷平安无事。 于是我偷偷来到儿童房。门是关着的,或许是因为您对我说过的疑点还回荡在我耳边的关系吧,我透过钥匙孔往房里偷看。 扮成艾希琳小姐而留在城里的女性正安抚着小宝宝。她的脸上流露出圣母一般的慈爱,正在给小婴儿喂奶——那是夫人。 我后来不知道有多么后悔,为什么那时没有问出真相呢?我因为发烧而意识不清,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这件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房里。 两天后悲剧发生了。罗兰在礼拜堂中自杀。再两天后,在肯特郡发现了夫人的遗体。 如同我之前所记述的,那时我正卧病不起。 由于案发现场在肯特郡,而我们人在远方的城堡,又因为犯人马上被逮捕了,所以我甚至没有接受讯问调查,一个星期后我才听说了详细情形。即使我说在城里看到了夫人,大家也认为那是我发烧时产生了幻觉而不当作一回事。 塔之贵妇人的亡灵出现之后,证实了我的疑惑。 罗兰自杀的那天晚上,有不只一个人目击到亡灵出现。罗伊·斯特拉顿还说他清楚看到一个穿着染血的白衣、黑发被割得短短的女人。在有地牢的城门塔附近也不时传出目击亡灵的耳语,或许是因为塔之贵妇人的情人在这里被杀了吧。塔之贵妇人是不是想警告城里的人们伯爵夫人身陷危机,即将步上自己后尘、成为丈夫手下的牺牲品呢? 我振作起动不动就沮丧的心,提笔写下了这封信。以上就是我所知的一切了。 福尔摩斯先生,能不能请您重新调查这件案子呢?麻烦您用电报回复我,如果能以存局代取的方式送到威瑟福德村邮局,将是我的荣幸。 <hr /> 注释: 第一节 换乘特别列车的约翰·h·华生在二十三日,星期日的下午三点抵达约克车站,此时还有一位脸上覆着面纱的黑衣女子与他同行。 这位前军医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好友,同时也是他之前在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的公寓的室友,于四天前从伦敦前往南安普敦。他原本应该准备出发前往纽约,现在却在旅馆待命。 他接受在阿富汗从军时的长官委托,将当初的预定——在美国的诊所工作一事延后,为了等待从纽约经大西洋航路入港的大型客船利维坦号。 利维坦号于二十一日的傍晚入港了。 在利维坦号七天的航程中,有个作息奇特的女士在船上乘客及船员之间多次造成了话题。她在乘客名单上登记的名字是玛丽·史密斯,独自一人旅行,住在头等舱房内。这个用面纱遮住脸搭上船的黑衣女士,自从船出港之后就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三餐用自己带上船的干面包和罐头解决,也不回应戏谵地前来敲门的绅士淑女们的邀请。知道内情的人似乎只有船长,但他对任何人都不曾透露。 华生在乘客几乎全都下船之后登船。女士的客房房门依然紧闭着。他让带路的一等航海士退下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白色信笺,接着弯下身子,依照指示,将既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信人姓名的信封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问滑进房间里。 信封里有一张卡片。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片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一只白色的猫。 门的对面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捡起信封、拆信的声音,不久那个女士轻声问道:“目的地在哪里?” 听到包含在指示里的问答,华生绅色紧张地说出背好的答案:“在领受了白蔷薇的北方之地,受诅咒的黑蔷薇沉睡之城。” 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从门的隙缝间露出的脸被一顶大帽子和两层黑面纱遮盖。黑色衣服上尽管没什么装饰,剪裁仍然典雅。她是一位黑发,身材娇小纤细的女性,声音既柔和又温柔,听起来不年轻也不苍老。她以没有口音的纯正英语开口道:“您是华生医生吧。” “——是的。” “我由衷感谢您能助我一臂之力。因为我想保护某位先生不受可怕的敌人伤害,无论如何都想陪在他身边。” 从她真挚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她为了守护所爱之人而不惜冒生命危险的决心。 华生问她:“我能向您请教原因吗?您的敌人究竟是——” “请您现在先别问我。希望您能送我到城堡,为了不使我成为吞食苦恼的蔷薇诅咒的饵食——不,我还是别说得这么抽象吧。我们要警戒的并非魔术,也不是咒术,请您提防子弹、利刃,或是毒药。敌人是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女士朝他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 “平克顿侦探社和英国第一的侦探向我介绍了您。如今跟您见面,我个人的直觉告诉我,他们的判断不会有错。” “我会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期待。” 华生诚心诚意地回答,执起她伸出的手轻轻一吻,心里则是叹了口气。听到英国第一的侦探,浮现在他脑中的就只有贝克街的那位至交了。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分别时虽然对他兜着圈子的话语有些在意……原来如此,那时他已经知道了。 他被叮嘱过这件事极为机密,因此他连福尔摩斯都没说。虽然对好友有所隐瞒让他于心不安,不过看来福尔摩斯一定是将自己视为他最拿手的观察行动的对象了。 之后,他们并未遇上那位女士所恐惧的任何危险,当他们在伦敦搭上指定的火车时,华生总算松了口气。特别列车一路不靠站地行驶,不到四个钟头就抵达了约克车站。 华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想打开单间车厢的门时,月台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站在他们的门前。 那是一位身披漆黑斗篷的高大绅士,丝质礼帽戴得低低的,一言不发地进了车厢。华生认识他那张脸。这时,绅士的斗篷大大翻腾了起来,他拿下帽子,单膝跪在妇人脚边,执起洋装裙摆亲吻了一下。 那名女子将手伸向绅士,而绅士——威瑟福德伯爵执起她的手起身。女子拿下面纱,露出的美丽脸庞让华生不由得看呆了。伯爵也以赞赏的目光凝视着她,但最后仍像个英国绅士般发挥了自制力。 伯爵面向华生,两人有些拘谨地相互致意后,伯爵便对他介绍那位美丽的女性。他说,她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 第二节 星期日,连恩迎接了在安斯沃思城的第一个早晨,醒来的时间是八点半过后。他被斯特拉顿夫人叫醒,并为自己和绅士大爷一样睡过头的行为感到有点慌张。 昨晚,爱德华回到他自己的寝室后,连恩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想去看到光点出现的城墙那边瞧瞧。他因为爱德华说他想睡昏了头瞧不起他而不甘心,干劲十足地想查清楚那个可疑的光点到底是什么,后来却被韦尔内先生逮个正着,带回了寝室。 “老师这种人果然烂透了。” 他迁怒似地抱怨着,但经过这么手忙脚乱的一天,他也确实累了。虽然下定决心待会儿要再溜出去,而且这次一定要把信看完,结果一躺进暖呼呼的羽毛被里,打了个呵欠后,便闭上眼睛坠入了梦乡。 为了挽回昨晚的失败,他今天早上打定主意去调查城墙,于是把早餐吃了个精光。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旦沉迷于调查案件,就连耗费能量消化食物都觉得浪费。但对连恩来说,多摄取一分营养都能让脑袋和身体运作得更好。准备好之后,他一边小心地不被爱德华或家庭教师发现,一边仍压抑不住亢奋的心情,冲出了馆邸。 然而他又遭遇了挫折。通往城墙的门全都锁得滴水不漏。他想用别针开锁却碰到挫折,门锁上好像有些特别的机关,文风不动。他在城馆周围走来走去,想找找看有没有门路时,碰上了爱德华的爱犬。 漆黑的西班牙猎犬轻轻地摇着短尾巴,高高兴兴地走在走廊上,大概想去哪里吧。连恩这么想着,于是便跟在它后面。 猎犬的目的地是有女管家和管家房间所在的东翼。它停在最里面的房间门前,用前脚咯吱咯吱地搔抓门板。 门打开了。何瑞修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像敬礼的士兵一样,但它圆圆屁股上的短尾巴仍摇个不停。 门缝中出现了凯蒂的脸。她弯下腰摸摸何瑞修,给了它一块大概是早餐留下来的面包。对西班牙猎犬露出满脸笑容的少女一发现连恩就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对他恭敬地打了招呼。 “您早,连恩先生。” “早。那个啊,叫我连恩就好了。” “可是——” “叫什么先生的不好说话吧?” “我明白了。连恩,请问现在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凯蒂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尊敬之色这么问他,让连恩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总是用如此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解开了谜底。 “您是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子对吧?” “我不是弟子,但我和伙伴们会帮忙搜查。” 连恩挺起胸膛。自己所属的“贝克街游击队”在名侦探手下工作,帮忙解决案件,令他觉得非常自豪。 “是这样啊。那么您也实际参与过案件调查罗?” 凯蒂眼底的尊敬之色更深了。似乎将连恩所说的“帮忙搜查”解释为比“游击队”实际上负责的搜查活动更加高难度的工作,并把他们看作侦探的左右手一样的存在了。 连恩急忙想解开误会,但少女笑容满面地以一句“您太谦虚了。”带过之后,用认真的眼神开口道:“昨晚我将母亲的信送过去给您。您看过了吗?我反对母亲的意见,她为什么要写那种信呢?这是对伯爵阁下忘恩负义的行为,还扰乱了爱德华少爷的心情……” 凯蒂似乎不是夸大,而是真的对母亲写的信感到很生气。她涨红了白皙脸颊拼命说着:“已故的夫人也许是很优秀的人,可是伯爵阁下也很温柔。他给了我们兄妹俩受教育的机会。我们兄妹俩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伯爵阁下。伯爵阁下只要一回城堡,就会在塔里住上几天,我想他是在怀念已逝的夫人。” “我听到管家说的话了喔。他说伯爵有个情人,好像就是他今天要带回来的客人。” “我认为不是的。艾咪她也——啊,艾咪是客房女仆。她说如果被大家知道他带情人回来就糟了,那才会变成自夫人被杀以来的丑闻。” “搞不好他想结婚。” 连恩将突然想到的事脱口而出,让凯蒂沉默了下来。她往上瞅的眼神带着一丝反抗,大力主张那是不可能的。连恩不想跟她在这一点上展开长篇大论,于是改变了问题的方向。 “城里没有十三年前发生案件时也在这里工作的家伙吗?我想问他们一些事——” “没有。”凯蒂明确地回答。 “最早在这里工作的是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她是伯爵阁下的奶妈,以前住在肯特郡的宅邸那儿,但自从发生夫人那件事后,她没过多久就搬到城里来了。她的儿子罗伊·斯特拉顿原本也在,但他两年前得了肝炎去世了。” “就是那家伙在侍女自杀的晚上看到塔之贵妇人的幽灵?” “是的。虽然罗伊说他有看到,但一定是看错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个,我是这么想的……” 凯蒂停了下来,微握起的手掩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的脸,看来很紧张地红着脸颊,摇了摇头。 “什么啊?” “不……没有,没事。呃,您说在城里工作的人是吗?有些人就住在村子里喔。爱德华少爷和哥哥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很多事。他们说伯爵阁下非常担心夫人。因为发生恐吓事件,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夫人,还禁止商人进入城堡。听说城里的人因此吃了一番苦头呢,到现在提起这件事还会有人抱怨,蔬菜或肉那些食材都要在吊桥上交易,然后再让仆役把那些货物用货车推到厨房去。” “怀疑那些商人想杀掉夫人吗?” “总之,阁下非常小心。自从夫人来了以后就很少放下吊桥,大家都被关在城里。每次放下吊桥的钟声响起,有事要办的人就会手忙脚乱地冲过去。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不过吊桥降下时人来人往的事在当时好像还成了大新闻,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喔。对了,我母亲认为是您父亲将尸体运出去的,但这也不对。有个在城里当过仆役的人说他和麦坎先生一起搭马车出城,马车里没有多余的空间藏东西。马车上载了那个人自己的货物,而且货架上也是满的。” “真的吗?” “是的。在村里打听之后确认过了。那是罗兰自焚的隔天对吧?所以他说记得很清楚,绝对是那天没有错。” 也就是说,即使奶妈的推理大多是正确的,但关于麦可搬运尸体的说法却不是事实。连恩在心底松了口气,放松了肩膀,听着她继续说。 “当时那座塔的迷宫也比现在更为复杂,听说途中还有捕捉野兽的陷阱,陷阱和树木的位置经常变换,还有人因此受伤。伯爵阁下就是这么担心夫人。” “肖像画呢?有人把脸涂掉,还烧掉了画吧?” “您说得没错,但涂掉脸的不一定是伯爵阁下。而阁下会烧画,我想是因为那幅画受到如此损坏,即使能修复他也不想挂上去了。什么诅咒的文字!那不过是我母亲发烧时看到的幻觉。” “你啊,不相信幽灵吗?” “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凯蒂爽快地回答:“这座城堡虽然被称作幽灵城堡,但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从来没看过幽灵。我哥哥也是。虽然母亲在信上说塔之贵妇人想将夫人的悲剧告诉大家,但这是不可能的。还有人说罗兰是因为看到亡灵而精神错乱,那也不对,根据我所听到的,我不认为她是那么纤细的人。那个叫罗兰的侍女,风评不怎么好喔。也有谣言说她跟厌恶夫人的亲戚拿了钱,想让夫人喝下堕胎药,最后是因为证据不足才没开除她。那一位奥伍德老夫人——她非常恐怖,家族中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传闻说就是她留下了罗兰。其他还有罗兰自己看上了黑蔷薇,想偷走宝石之类的传言。她引诱来城里帮忙的艾伦,凯立跟她订婚,试图让他帮忙偷东西,然而事态发展却在她自杀的前几天变得很诡异,听说最后婚约还取消了。以前曾是女仆的杂货店大婶也说她好几次看到他们两人吵架。 “罗兰自杀当晚,伯爵阁下把她关在礼拜堂里,对她严加斥责的事似乎也是真的。阁下大发雷霆,怒吼着要她自首,还有再给她一天考虑之类的。是的,伯爵阁下一旦发怒是非常有魄力的喔,简直就像狮子一样。那天晚上有几个人听见伯爵阁下的声音,因为罗兰偷东西的谣言在佣人间传了开来,还有人去看热闹,却被走出礼拜堂的伯爵阁下发现而痛骂一顿,之后就不清楚到罗兰自杀之前的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有好几个人都说过,罗兰自杀之后,那个叫凯立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很开心?” “会不会是因为缠着他不放的女人终于消失了呢?话虽如此,该说他冷血吗?反正就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也有人说即使婚约取消,但过去的恋人死得那么惨也让他精神错乱了。啊,还有罗兰那件事,听说让威瑟福德的牧师气得跳脚。因为她没有家人,跟亲戚的关系也很疏远,找不到遗体的合法处理人,所以伯爵阁下就让她葬在威瑟福德的墓园里了。牧师虽然极力反对,说自杀者不能葬在墓园,但因为法律也改变了,最后连夫人的遗体也决定用火葬。这也没办法,因为她死得那么惨嘛。” 连恩皱起眉。若是被烧成灰,在最后审判日不就得不到永生了吗? “呐,爱德华他以前跟伯爵感情好吗?” “爱德华以前很尊敬伯爵阁下。即使很少见面,但他认为伯爵阁下的士官时代,以及他与夫人结婚的事既诚实又有勇气,让他很自豪。” “这样的话,他为什么——” “哥哥说……” 凯蒂停了一会儿,歪着头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说:“他说人只要被背叛一次就够了。我总觉得哥哥说的话很难懂,或许爱德华少爷他想否定自己推论的心情也跟他的疑心一样强烈,所以我和哥哥也跟村子里的人问了很多事……” “你哥哥不是跟爱德华一样怀疑着伯爵吗?” “哥哥的工作是支持爱德华少爷。如果他感到怀疑、烦恼,或是痛苦的话,哥哥也会一起怀疑、烦恼、痛苦。” “这样不是很怪吗?” “是吗?可是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如果少爷即将身陷危险,哥哥就算揍他也还是会阻止他吧。” 接着,凯蒂用充满了憧憬与期待的眼眸凝视着连恩说:“连恩,你会来城里,就表示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会大驾光临对吧?啊,不要紧的。这是秘密吧?我不会多嘴的。呐,如果是福尔摩斯先生,一定就能查明真相、拯救少爷对吧?” 原来凯蒂仰慕侦探是想拯救爱德华。先不说这个,少女这么执著让连恩有点受不了。虽然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女管家出现并斥责她不去帮忙工作时,高个子少女就在连恩还来不及解释误会以前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吗?”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福尔摩斯先生能够到城里来,我当然也很高兴啊。” 第三节 午餐是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的。由瓦伦泰服侍。 清汤和沙拉、填了鼠尾草的鸭肉和煮豆子,点心则是苹果果冻。餐点很美味,但连恩渐渐想念起路边摊贩的油炸食物、炖鳝鱼汤,以及牡蛎! 爱德华开口说:“你读了我奶妈的信,对我父亲一点都不感到怀疑吗?” “与其说怀疑,我倒是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比如说肖像画,也不用烧掉嘛,总觉得那样有点讨厌。” “我在想是因为他很厌恶我母亲的关系吧。在我家,不管是母亲的肖像或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只有一张奶妈偷偷带在身上的照片,而她给了我。” 那么,连恩气昏头时扒来的照片,对爱德华来说就像母亲唯一的遗物了。连恩因受到罪恶感刺激而动摇,他故作镇定地快速问道:“劝你奶妈写信的那位绅士是谁?” “瓦伦泰认为可能是新闻记者。他装得一脸亲切的样子骗了奶妈。如果能挖出肯特开膛手和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杀害事件的新真相,就能吸引大众的好奇心。威瑟福德伯爵家的权力斗争还在持续,亲戚们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他们还收买佣人,拼命地搜集我品行不端的证据呢。光是奶妈这封信的内容被他们知道,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骚动吧。” “但你的奶妈没有把信寄出去吧?那个人怎样了呢?” “谁知道?世上的事件可是多得很呐!” 爱德华好像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将话题转到那只怀表上。 “我跟你说过我需要父亲怀表的原因了吧。那只表是打开保管黑蔷薇的秘密保险箱的部分钥匙,我打算利用它对父亲提出条件,如果他不答应我的要求就破坏它。” 爱德华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地平铺直叙,但这让连恩大吃了一惊。 “欸,等一下啦。你把那个弄坏的话,对你来说也很困扰吧?搞不好以后就拿不出传家之宝了耶?” “对我而言,母亲死亡的真相比较重要。” “你这样说也没错,不过还有别的方法吧?” “案件发生后过了十三年,没有留下多少证据了。如今要查什么都为时已晚。我们也尽量向村人和当时的关系人打听过了。” “等我爸回来以后问他——” “我不认为你父亲会说实话。恐怕他还曾在我父亲的命令之下帮忙处理掉遗体。” 连恩用鼻子哼了一声。嘴里塞着鸭肉回嘴道:“我可不觉得伯爵是犯人啊。” “如果父亲有个多年的情人呢?” 是管家提过的女人吗?爱情纠葛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动机。跟为了维护名誉或面子而杀人比起来,连恩更容易接受这种说法。 爱德华接着说:“他也瞒着家族里的人,或许又是个身分低下的女人吧?那个女人住在美国。我调查过父亲的信件往来,知道父亲在母亲死后,每年都会在美国的宝石店订购高价珠宝。像手镯、项链、发饰,或装饰品等等,虽然每年都不一样,上面总是有相同的讯息。宝石是按照以下顺序排列:祖母绿、电气石、组母绿、红宝石、软玉、海蓝宝石、青金石、青金石、蛋白石、绿电气石,最后是祖母绿。在其他地方则镶了祖母绿及水晶。” “宝石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是REGARDS或DEARESt的话你就明白了吧?” 看见愣在那里的连恩,爱德华为他进一步说明。 那是传统的珠宝样式。会取各种宝石名称的第一个字母,拼成如“REGARD(守护之爱)”或者“DEARESt(挚爱)”。 连恩在脑中复诵宝石的名字,并将第一个字母排在一起。 “是EtERNAL LOVE(永恒之爱)!” 他不禁呜喔的大叫一声,拍了拍手。 “宝石的情书!太厉害了。” 爱德华锐利地瞪了他一眼,连恩急忙送了一口煮豆子到嘴里去。 “水晶代表女人的名字,或许是字母C;祖母绿是父亲的名字,爱德华。确实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情书了。C开头的名字有很多,但我和瓦伦泰都称这个女人为猫(CAt)。” 连恩哦地附和道,然后突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康妮·葛楚。” “是C开头。” “你是说给死者情书吗?” “可能想捐赠到哪里去之类的。” “捐赠永恒之爱吗?” 连恩斜眼瞟了尖锐地反问他的爱德华一眼,嘴里叼着汤匙垂下视线。 他脑中浮现出福尔摩斯叼着爱用的烟斗吞云吐雾的样子,轻轻摩搓双手,觉得有种像是名侦探的智慧渐渐涌了上来。 连恩一吐出汤匙就开始列举出伯爵是犯人一说的反论。 “你说伯爵在城里杀了他夫人之后,派人把遗体运到肯特郡,假装是连续杀人犯下的手,可是肯特郡的连续杀人事件是在伯爵夫人被杀的三年前发生。虽然后来肯特开膛手落网,于是就当成是那家伙犯的罪解决了,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们可以马上抓到人顶罪。而且伯爵夫人和她的双胞胎妹妹互换身分也是个问题,奶妈也没说清楚她们是怎么办到的吧?凯蒂跟我说城里的人对放下吊桥这件事非常关心,也就是说要偷偷进出城堡是不可能的。运送遗体的风险也很高。万一在途中被发现,对威瑟福德伯爵家来说可是无法挽回的丑闻耶。你之前说伯爵因为讨厌丑闻,所以不愿离婚而选择了杀人,这样的说法互相矛盾,是你错了。” 连恩作出满意的结论,得意地笑了。 爱德华微微皱起了眉,似乎在脑中验证连恩的意见。 而连恩在这段期间专心吃饭。刚要开始享用点心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是你拿走罗兰验尸报告的简报吗?” 没有,爱德华否定了。 “弄丢了吗?”正准备回答的时候,城馆内外忽然骚动起来。 连恩离开座位,往窗边跑去。城门塔的钟声响起,城门的吊桥要放下来了。 不久,一辆华丽气派的四驾马车驶过林荫道,出现在眼前。连恩打开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俯视着城馆的正面玄关。 仆人们在门廊前站成一列迎接。马车一停下,仆役就迅速打开车门。 威瑟福德伯爵走下马车,以骄傲而又优雅的举止伸出手扶了同乘的女士一把。 那是位娇小的黑发女性,穿着淡紫罗兰色的大衣,同色系的面纱将脸完全遮住。她仰望城馆,像在找什么似地张望。当连恩看到她右手手指突然移到额头附近时,还以为她要画天主教的十字,但她立刻放下手,两手交叠按住胸口。 接着另一位客人下了马车。是一位穿着斜纹软呢西装、中等身材的绅士。虽然不知道长相,但他似曾相识的身形让连恩歪了歪脑袋,但接着下一瞬间啊的大叫一声。因为那名绅士抬起头来,令连恩清楚看见他的脸。 他不由得大喊:“华生医生!” 第四节 “怎么了?何瑞修。” 提问的爱德华人在连恩的寝室里。威瑟福德伯爵回来之后,连恩就去华生的房间找他了。而爱德华在向父亲请安问候——非常冷淡且形式上的问候——之后,便带着何瑞修到此。他很在意连恩弄丢了罗兰的报导。 瓦伦泰也跟他在一起,找到那篇报导的是何瑞修。它把头钻到床底下,摇着圆圆的尾巴,然后叼起一张贴在底纸上的报导。 爱德华褒奖了狗儿,拿起报导盯着瞧。那是十二月四日的地方新闻。 十二月二日,于安斯沃思村公民会馆进行珍妮·罗兰的验尸手续。警方的负责人是奥斯汀警探,并由鲁斯医生执行验尸。 本案发生于十一月三十日的晚间。珍妮·罗兰于安斯沃思城礼拜堂中自焚身亡。死者为二十五岁的法国女性,为日前于肯特郡惨死的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侍女。 其自杀的原因据传与安靳沃思城城主威瑟福德伯爵家的秘宝,素有“黑蔷薇”之称的黑钻石项链有关。罗兰很久以前便意图染指这颗宝石,自杀当天,她正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打开存放钻石的保险箱,却被威瑟福德伯爵当场发现。尽管伯爵宽大为怀,认为若侍女能反省自己的过错,便饶恕她这种不可原谅的行为。然而,据传她因恶行曝光而心神不定,陷入半疯狂状态。 为了让她反省,伯爵将其关进礼拜堂后并为了防止逃亡而锁上门。钥匙在伯爵身上,其后并没有人进出礼拜堂。经过约一个钟头之后,伯爵带着罗兰的前婚约者回来想再次说服她自首,却看见她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下,将照明用灯油当头浇下,并用烛火靠近自己,想阻止她时已为时已晚。 即使全身烧得溃烂,或许是在临死前的瞬间神志清醒过来了,抑或是想请求神的宽恕,她倒向圣水钵并将右手浸入水中,因此右手只有轻度烧伤,而手上的痣可证明尸体是伯爵夫人的女侍无疑。 据罗兰的前婚约者,名叫凯立的青年证词,她平日就对黑蔷薇相当执著,好几次教唆他下手偷窃,而自己是因为受不了才解除婚约。凯立吐露自己痛苦的心境,他说或许正因如此而影响了罗兰的心情,把她逼上绝路也说不定。 亦有人提及城堡的幽灵传说。在罗兰死亡的当天夜晚,有目击者在城门塔附近看见罗兰,她因目睹了有塔之贵妇人之称的幽灵而显得很害怕的样子。因此也有人认为她是因恐惧而发狂。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负担。最后陪审团裁定,罗兰是在一时的精神错乱之下选择了自杀。 爱德华过去曾反复看过好几次这则报导,说出了他研究之后得出的结果。 “凯蒂她虽然怀疑杀了母亲的人是罗兰,但那个侍女即使被杀人的罪恶感逼到精神崩溃,也不至于会以自焚来结束生命。这种女人,她们满脑子只想被人称作贵妇人,只对打扮自己感兴趣,就算自杀也会将保有完整的尸体摆在第一位吧。看了那些聚集到我家的亲戚、贵族淑女和她们的侍女们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自杀,唯一能杀害罗兰的就是父亲。他把罗兰监禁在礼拜堂,而钥匙是父亲持有。那么,父亲为什么要杀罗兰?因为他知道罗兰杀了母亲,想对她报仇?不,父亲是个冷静的人。只要把罪人交给警察就能解决了。那么下一个能想到的动机是什么?是杀人灭口。他烧掉尸体是为了掩饰犯人造成的外伤,因为从那些外伤可以查出谁是犯人。听了我这样推理,连恩也会心服口服了吧?” “连恩·麦坎不认为伯爵阁下是犯人。那并非理论,而是他不想认为替伯爵阁下工作的父亲是罪人吧。” 爱德华的脸上出现觉得无趣的表情。 “你怎么看?” “我会遵从您的看法。” 爱德华将瓦伦泰毫不犹豫的回答视为理所当然,但又突然歪着头说:“如果我的看法错了怎么办?” “您曾说过世上没有绝对的真实。而我已经决定,我的真实就是您了。” “但确实有某个人杀了母亲,我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是。” 低声回答之后,瓦伦泰眉清目秀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问道:“拂晓少女和蓝宝石戒指您打算怎么办呢?” “这下不是省了麻烦吗?让那个侦探随意去做就会一切顺利了吧?” “——侦探是指?” “假冒家庭教师之名进入城里的男人。”爱德华端正美丽的脸上浮现冷笑。 “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我问候过父亲之后在走廊上跟他擦身而过。他似乎无意再隐瞒身分,不仅换下变装,还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 爱德华没有理会大惊失色的随从,将剪报、乳母的信及其他报导一起放进了信封里。 第五节 连恩跑到华生的房间,为意料之外的再会感到惊讶又高兴。 约翰·h·华生与个性古怪的侦探相反,是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英国绅士。年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曾短时间担任军医,参与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却因伤归国。他的脚虽然因后遗症而有些毛病,但还不致于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留着胡子的嘴角到下巴线条流露出顽固的气质,看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拥有柔软的感性与诚实心灵。而他的为人也使他成为“游击队”少年们信赖、仰慕的对象。 “医生,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发生了一些事啊。有人拜托我,希望我能护送一位从美国来的女士到这里来。” “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吧。她是伯爵的情人吗?虽然她用面纱遮住脸,应该是美女吧?” “揭穿女士想藏起来的东西可不像个绅士啊。” “我不是绅士喔,不过我的口风很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啦——” 面对连恩的死缠烂打,华生坚决地打断了他。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不是我的秘密啊。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爸好像接了伯爵所委托的工作,结果就发生了很多事啦。” 连恩隐瞒了他跟伯爵家或许有亲戚关系的事。而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医生到这里来了吗?” “——不。”连恩听出了他简短否定中的苦涩,直眨着眼,觉得很奇怪。 华生本人似乎对自己的丰富表情没有自觉。他那浪漫而富戏剧性的想像,经常不是惹恼欠缺那方面想像力的福尔摩斯,就是被福尔摩斯捉弄,不论哪一边都会让自己陷入被挖苦的窘境。 连恩见状偷偷心想,医生现在很生气呢。是气福尔摩斯吗?该不会出发前吵架了吧? 仆役们将旅行袋和皮箱搬了进来,接下来当仆役想整理行李时,被连恩拒绝说不必了,他会帮忙。他有好多话想跟医生说,不想被那些讨厌的佣人打扰。连恩兴高采烈地对医生说起前几天的事件,还有他和父亲吵架之后又和好的事。 他不只动嘴,也和华生一起动手整理行李。等他们把衣物都收进衣柜里之后,就只剩下房间角落里的一个茶色旅行袋了。 连恩正想拿起袋子,却忍不住欺的一声歪了歪头。提起来感觉上除了袋子本身的重量之外,里面好像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拿起来非常轻。外表看起来并不老旧,但以皮带系住的盖子却不是很牢靠,系得很松。 华生的眼神锐利了起来:“连恩,快放下它。” 连恩没问为什么就马上退开了,前军医的语气里有种平常听不到的冷静魄力。 华生取而代之向前,一脸严肃地俯视袋子,接着将耳朵靠在盖子上。他从怀里拿出折叠刀迅速割断皮带,没有上锁的盖子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里面—— 里面是空的。 连恩觉得扫兴。不过相对于华生警觉的反应,他慢了一拍才发现大事不妙,大叫:“遭小偷了吗?医生,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旅行袋。” “那是跟你一起来的女人的吗?” “不。她的行李之前已经全部检查过了,但我没看到这个袋子。” 就在华生摇头的时候,从房门口传来了某人愉快的声音。 “华生,你好像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进来了呢。” 那是他们俩都很熟悉的声音。 连恩跳了起来,转过身去。 华生的反应较为冷静,对于这样预料之中的情况,好像觉得有些厌烦的样子。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就像个英国绅士,穿着一身低调却很有品味的花呢西装。他低头一看到空空如也的旅行袋,灰色眼眸就绽放出光彩。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时候……?您和华生医生一起搭马车来的吗?” 福尔摩斯对混乱且惊讶得目瞪口呆的少年微微一笑,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副玳瑁眼镜。连恩认出那是家庭教师韦尔内的眼镜,呆呆地张大嘴巴,接着听到侦探的背后传来爱德华的声音。 “韦尔内先生是侦探变装的。” 等连恩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涨红了脸,惊慌失措地说:“呜哇。怎么办?我……我的态度那么差,真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变装欺骗别人的是他。” 爱德华不打算掩饰他的不悦,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抬头看着高大的侦探。 “失礼了。”福尔摩斯回头看向爱德华,表面上恭敬地低下头。 “伯爵阁下委托我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是和监视搞错了吧?” “您言重了。先不说这个,寻宝游戏让我玩得很愉快。” “有成果了吗?” “我已经向伯爵阁下报告过了。对了,关于这件事,伯爵阁下想跟您谈谈——” 福尔摩斯和爱德华彼此对看了一眼,脸上都没有显露感情。虽然两人之间简直就像比试剑术似地紧张感满溢,侦探依然游刃有余地摆脱了贵族少年激动的眼神。 爱<bdo>http://www?99lib?net</bdo>德华懊悔不已、表情扭曲,瞬间转开了视线。 “请你告诉我父亲,我没什么好说的。” 贵族少年反抗地说道,接着转身背过福尔摩斯,踏着满怀怒意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连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能不管他——还有,虽然说是福尔摩斯变装骗了他,但一想到自己的无礼态度就觉得无地自容。他急忙对侦探和医生点了点头,追着爱德华出了房间。 连恩在大楼梯追上他,两人肩并肩地下楼,他问:“等一下啦。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寻宝游戏是——” 在他问问题的时候,有阵轻盈的脚步声啪搭啪搭地接近了。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来了呢!” 来者是凯蒂。她一脸兴奋地来回巡视着一同长大的少爷和仰慕的侦探助手,她对这两人的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太厉害了,是名侦探本人呀。没想到他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变装也非常出色。他刚才和伦敦那边通了电话唷,跟电话那头聊了有关下棋的事,表情非常认真,但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他经常下棋吗?” “哎,我是不知道啦……” 少女兴奋的样子让连恩有点退缩。 爱德华则冷静地指出:“你偷听吗?” “对不起!” 凯蒂飞红了脸颊低下头。爱德华打断她的道歉,说:“正好。你跟连恩说说你对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假设吧。” “假设?没有那么了不起啦!我本来正想跟他说的,但这只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所以——”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但爱德华又催她,于是她很迅速地说道:“我是听园丁罗伊说,那天晚上他在城门塔看见塔之贵妇人的幽灵才想到的。罗伊其实是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女人吧?我觉得那可能是罗兰。比如说,罗兰失手杀了夫人,跑到礼拜堂想寻求帮助,却精神错乱而自杀了。伯爵阁下认为如果夫人是在城里被杀,而且还是亲戚硬塞给她的侍女下的手,会传出不必要的丑闻,所以才假装是肯特开膛手杀了夫人的吧。” “为什么侍女要杀伯爵夫人?” “被家族……”凯蒂话说到一半暂停了一会儿,然后放低音量快速地接着说:“一定是有人花钱雇用她啦,但她实际动手杀人之后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才会发疯。爱德华说那个侍女不可能自焚,但不管是谁都不想自焚呀。可是!她既杀了人又浑身是血,感到极度不安。你想想,她死的时候把手浸到圣水钵里,就是精神错乱、想向上帝寻求救赎——” 凯蒂虽然谦虚地说自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说得慷慨激昂。爱德华冷眼看着仿佛要重现当时罗兰的样子而扭动身体的少女,坏心眼地说:“凯蒂,比起老师,你好像更适合当女演员。” “对……对不起!” “你差不多该去帮忙斯特拉顿夫人了吧?” 连恩目送满脸通红,慌得不知所措的少女转身离开,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真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啊。她哥哥如果可以向妹妹看齐,稍微亲切一点就好了。” “凯蒂才应该学学瓦伦泰的稳重。不说这个了,你明白将父亲以外的人假设为犯人有多么愚蠢了吧?” “是吗?跟你的意见比起来,我觉得她的说法更令人能够接受喔。” “意思是你的脑袋和凯蒂水平一样吗?” 爱德华没有停下脚步,冷淡地喃喃自语,在连恩回嘴前就用断定的口吻告知:“父亲终于回到城里了。你最好早点动手。” “我不是说不干吗?”真不死心啊,连恩噘起嘴。 “我听凯蒂说了喔。你对奶妈信里的内容照单全收,说把尸体运到肯特郡的人是我爸爸,不过老爸他搭马车出城时——” “嘘!小声点。” 爱德华锐利地盯着连恩,说了句:“跟我来。”拉着他的手来到庭园。 连恩察觉他是在提防仆人偷听,啪地拍了一下手。 “啊,喂。我们去昨天看到光的城墙那里吧。到那里就能好好谈了吧?你去借钥匙啦。” “钥匙我带着。” 爱德华冷淡地说,接着迅速迈开步伐。两人从城门塔登上了城墙。连恩的房间面对南边城墙。他们穿过武器库之塔,走到可以俯视马厩的地方。连恩小心翼翼地找寻线索,从这里看得到他在城馆房间的窗户,所以昨天亮着灯火的地方大概在这附近吧,不过这里只有单调的石造走廊和扶手,石地板上到处都是崩裂的痕迹,让人寸步难行,而走廊的其他部分也一样。 目前城里好像也没什么异状,昨晚看到的光果然只是他的错觉吗?爱德华等连恩垂头丧气地放弃调查后,开口道:“关于刚才那件事,那是因为遗体藏在别的地方。有个农夫说他那天看到麦坎从村郊的教会旧址运出一个很大的旅行袋。问他在做什么,不仅被岔开话题,还被狠狠瞪了一眼,所以他也没再追问下去。我认为,尸体就装在那个袋子里。” 连恩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不管怎样,都要把尸体搬出城对吧?我就说那不可能啊。难道你想说他趁着罗兰自杀而引发的混乱,把尸体搬出去的吗?” “父亲把村子里的巡警叫来后,不论是在郡警跟医生到达之前或是到达后,都命令他守在城门那里,严格监视出入的人。” “也就是说,要把尸体运出城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推理的吗?” “有啊。我正在推理!我是说根据推理的结果,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我要把尸体运出城,就会在尸体上加重物扔进护城河,再让共犯去回收。” “可是,那不可能吧。他杀了罗兰以后,警察也会来调查啊。” “我说的是可能性的问题。我母亲的案子是另外一回事。你也稍微动动脑筋。” 连恩横眉竖眼地瞪着爱德华。 “难不成你想说妈……呃,艾希琳小姐也跟杀人有关吗?她可是你妈妈的妹妹喔。” “我母亲结婚和改变信仰想必让艾希琳姨母心里也很不痛快,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动机。因为母亲和支持镇压爱尔兰的父亲结婚丁,或许她憎恨着母亲这个背叛者。” “这只是你的想像吧?我老爸啊,虽然他是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扒手,但不管对方是伯爵还是公爵,他都不可能去讨好会杀人的坏蛋。” 连恩斩钉截铁地说:“所以就是这样。如果老爸替伯爵做事,那伯爵就是清白的。” “你被个人感情左右了。” 爱德华冰冷地无视他,提出自己的推论。 “骚扰母亲的人很熟悉爱尔兰的风俗习惯。竖琴是爱尔兰国旗上的图样。另外,爱尔兰的圣人以酢浆草解释三位一体,没错吧?我们家族很厌恶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不会特地调查他们的风俗,可是我父亲应该知道。他待在军队里的时候也曾经参与对抗爱尔兰的策略。” “就算这样——” “你听我说。我在看奶妈的信时,发现如果是父亲杀了母亲,就能解释我一直不明白的事了。父亲既不会去母亲墓前凭吊,还想消除母亲曾经存在的证据。他烧掉肖像画、丢掉照片,都是因为他心怀愧意。那些文字也——” “诅咒文字吗?那只是病人的幻觉吧?你可别跟我说伯爵诅咒了他夫人喔。” “我不会这么说。” 爱德华眼神冰冷地继续道:“将怀有身孕的妻子关在有幽灵传说的塔里,只能认为他是有恶意的。另外,父亲并没有试图查出谁是骚扰的犯人,奶妈的信里也有写吧?他不但没有报警,甚至还想隐瞒。虽然奶妈说事关颜面问题,但我不相信。说起来,若想摆脱家族控制,看是要在毫无关系的地方租一栋别墅,或是住进旅馆应该都办得到。” “他可能有什么理由吧?因为这次叫福尔摩斯先生来的不也是伯爵吗?这是为了保护你吧?让你不受那些令人火大的亲戚伤害吧?喂,你就和伯爵谈一谈嘛。” “没有必要。” “什么嘛!”连恩心中的焦躁感逐渐升高。 “你干嘛那么坚持伯爵是犯人啊?像我,前几天我把不可能的嫌疑套到老爸身上的时候可是讨厌得要命耶!一直想说服自己绝对不可能。不就是这样吗?你却擅自认定你父亲是犯人,就算我说要抓出真正的犯人你也不要。居然想让自己的父亲当杀人犯,你有点奇怪喔。” 连恩激动地冲着他发泄闷在心里的情绪,只见爱德华好像为之语塞并且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冷静,沉着地反击:“他是我父亲,亦是历代伯爵的子孙。如果祖先之中有残暴的人,那么子孙里出现同样个性的人也不足为奇,这就是犯罪者潜质的遗传。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三代伯爵,我们家族里出现那种人也不奇怪。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相当残忍的事,他在军人时代压迫非法组织成员,听说还曾拷问人到半身不遂。虽然大家说得好像什么英雄故事一样,但这不就是他性情残暴的表现吗?” 爱德华忽然闭上嘴。他的叙述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流畅的话语让连恩没办法插嘴。但他看到少年白皙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而变得苍白,突然不安了起来,不禁“喂”的一声叫住他,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正想问他还好吧的时候,爱德华一下子退开,并挥开了连恩的手。 “对,你说得没错。我可能也很奇怪,毕竟继承了那种祖先的血缘。”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以后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帮助。全部由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冰一般的美貌仿佛抹去了所有感情,但他冲着连恩说的话才说到一半,蓝眼就覆上一层雾气,突然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眼里落下清澈的水滴。 “这是什么……” 爱德华喃喃自语着,一手擦掉了眼泪,然后瞪着连恩,压抑不住激烈的情绪,扬言道:“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hr /> 注释: 第六节 孩子们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先是环顾了房间一圈,然后走近那个来历不明的旅行袋。跟调查案件的证据时一样,慎重且热心地看得入迷。华生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 福尔摩斯心情不好,而且他心情不好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华生。当连恩他们在房里时也一样,故意看都不看他一眼。 被人出奇不意地暗算、扰乱新工作的计划,甚至还被牵扯进伯爵家问题的人是华生,他觉得要生气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现在却被挫了锐气。 他这位朋友旁若无人的样子并非现在才这样。他以自己独有的价值观优先采取他认为合理的行动。即使没有恶意,但他对别人只有最低限度的顾虑,因此三番两次和周围产生冲突,一直以来都是华生替他注意到这一点,并担任缓冲的角色。不过华生从未受到朋友的感谢就是了。 无论如何,他下定决心如果再遇到福尔摩斯的话,为了不让朋友自毁才能,该与朋友好好谈一谈自身的问题。但华生也已经有了徒劳无功的心理准备。 福尔摩斯一检查完旅行袋就站了起来,叼起一根烟点起火。他吐着细细的青烟,终于和华生对上眼,问道:“到城里来的一路上平安吗?” “算是吧。”华生不客气地回答。 他离开伦敦的当天就抵达南安普敦,两天后,他等待的人所搭的船终于入港了。因为伯爵的安排,让他在港口城市多等了一天,而这期间依然完全没听说是怎么一回事。既没告诉他那位神秘女子的本名,连她的长相都没看到。 直到今天,他才掌握住大致的情况。在足以称为密室的火车包厢中,伯爵向他说明了详细情形。原本按照计划,直到将秘密公诸于世之前,连华生都会被蒙在鼓里,可是在伯爵泄漏出对女子的激烈爱意之后,束缚冲动的枷锁松动了。与其引起华生的不悦臆测,他选择说出事实真相再请他保守秘密。 华生故作严肃地问他:“你知道了吧?威瑟福德阁下的事。” “知道。我还去寻宝了。刚刚才撕掉当成报酬的五千镑支票。” “——那是怎么回事?” “我接受委托,并与对方做了交易,要求用金钱以外的东西当作报酬。” “金钱以外?” “就是情报啊。” “那个什么寻宝也算在委托里吗?” “对。在火车上的。” 福尔摩斯给出神秘的答案,然后微微地笑了。他明知华生的理解力跟不上他还愚弄他,并以此为乐。这个人明明有颗清晰的脑袋,有时却会做些儿戏他人的恼人行为。 就算再询问一次也得不到答案,只是取悦了任性的天才而已,于是华生决定改变话题。他有些强硬地问道:“这次的事是你搞的鬼吗?” “华生,我很早以前就告诉你,你的坏习惯就是说话顺序——” 华生不想再被他嘲笑,打断了福尔摩斯又问了一次。这对他而言极其罕见。 “我在问你,把我送到这座城堡的是你吗?” “如果是连恩那样的孩子我还能理解,但这听起来并不像虽说是合资经营,但好歹开了间诊所的绅士所说的话呢。你人在这里不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吗?哎,不论事情经过如何,既然你在这里,请你协助也没关系吧。” 就语法上来说他是在征求华生的同意,其实却是强迫。这样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并不少见。华生以为自己在这三年内已经习惯了,心里还是经常觉得不太愉快,可是这些微的焦躁就在福尔摩斯说了下一句话之后烟消云散了。 “麦可·麦坎隐匿了行踪。” “他不是去执行威瑟福德阁下的命令了吗?” “那个谎言也只能再撑几天而已。” 华生因不祥的预感皱起了眉,听着福尔摩斯说下去。 “麦坎是伯爵陆军时代的部下。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因缘,这之后再谈。你也知道公安部已经盯上他,正摩拳擦掌准备逮人,再加上过去与他有往来的黑社会也想要他的命。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暂时把连恩托付给伯爵,原本他也同意要跟我交易了。” “交易进行得不顺利吗?” 福尔摩斯一边抽着烟,一边走到了窗边。 “他没来。” 麦可·麦坎投身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以包括安装火药炸弹在内等极端行动夺走许多人命。华生对那个男人没有认同感或同情心。不过,担心他儿子的心情要比对父亲的厌恶强多了。 “发生了什么事?” “麦坎是个慎重且深谋远虑的男人,他也预期到会有妨碍,所以和伯爵互相约定。将连恩托付给伯爵之后,每天透过电报或电话以事先约好的暗号传达他平安的证明,可是他昨天没有联络,今天到目前也还没打电话来。啊啊,这座城堡里当然有电话设备。威瑟福德阁下实际上对最尖端的技术非常着迷,而麦坎那边——” 夏洛克·福尔摩斯离开窗边,随意地将烟蒂扔进壁炉,说出了无情的推测。 “我认为最好要有心理准备,近期内将会听到最糟的消息。” 第一节 爱德华等同绝交的宣言,让连恩气得火冒三丈。 “那家伙太差劲了。傲慢又任性,还很别扭!” 从城墙上下来后,和爱德华分别后的连恩,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时一面走一面不禁脱口数落起他的不是来了。而他骂得越多,火气也越来越大,但没一会儿又骤然沮丧了起来。 “可恶,气死我了!我没有错,没有错吧!不能因为他哭了就说是我害的!” 话是这么说,感觉却不好受。 包括怀表的问题在内,这名叫爱德华的少年的言行举止都令连恩难以理解,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这与他和东区伙伴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相差太多,让他越发感到困惑。 福尔摩斯说他之所以会来城堡,是为了保护爱德华。假使十三年前的事件是出自伯爵家族的阴谋诡计,也不能说和福尔摩斯这次接受的委托没关系。 “干脆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好了嘛。叫他去解决十三年前的案子。还是说,对了。该不会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在处理了吧?去问问看好了。啊啊,可是我如果把他妈妈的事件告诉福尔摩斯先生,那家伙一定会生气,还会哭呢。” 连恩大大地摇晃肩膀,叹了口特大的气。 “哭什么嘛!明明是男生!” 他刚好来到城馆附近,抬头想看看福尔摩斯的房间在哪时,却吓得倒抽一口气。 二楼有一间房间的窗户开着,有个人靠在窗框上往外眺望。是福尔摩斯。 连恩受到想知道他在看什么的好奇心驱使,于是跑到窗户底下。但当他看到侦探手中那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时,说不出话来了。那是一把十字弓。 福尔摩斯靠在窗框上,拿着搭好箭的十字弓摆出架势。连恩吓得瞪大眼睛,只能抬头看着。 他脑中掠过了这名侦探在贝克街的公寓房间里开枪,在墙上开了好几个洞的传闻。 现在箭矢对准的不是室内,而是庭园。设有礼拜堂的主塔附近耸立着一株染上秋色的古老榆树。就在连恩歪着头,心想他大概是在瞄准那棵树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放了箭。 箭矢消失在繁茂的红叶中。当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沙作响地大力摇晃的树枝,猜想是因为风吹,还是被惊吓鸟儿晃动时—— “连恩。”连恩听到福尔摩斯叫他的声音,便将视线朝向他。 “能帮我收拾一下吗?”他边说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就跟着掉了下来。 连恩捡起了弓,心想大概是从武器库之塔里拿来的东西吧,然后福尔摩斯又对他说:“不,还是你拿着好了。明天教你怎么使用吧。” “——是。”然后福尔摩斯就退回房里,窗户也关上了。连恩抱着十字弓和装了箭的箭筒回到房间。 虽然他觉得侦探古怪的行动一定有什么意义,但他怎么样都不能理解。也有可能侦探只是想打发无聊。 总不会是古柯硷害的吧,连恩轻轻摇摇头。古柯硷虽然并不违法,对精神上却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华生一直试着劝好友戒掉,而这也跟他的其他忠告一样,对方完全听不进去。 抱着十字弓坐到床上,连恩很想念伦敦的伙伴们。他灰心丧气地想,如果是他们的话,不管什么事都能一起商量了。还有,今天也大大地改写了他对贵族少爷的印象。 原本他以为即使母亲的身分低下,但有钱的伯爵家少爷应该过着充裕、幸福的生活才对,但他错了,就连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佣人们都暗中任意毁谤他,相对于自己,家里即使没有钱,但与麦可在一起的生活要好太多了,虽然常常饿肚子,还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但也有开心的事,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互相信赖。 可是凯蒂说过,爱德华以前也很敬爱父亲。在把父亲跟从前的残暴城主形象重叠在一起之前,他一定经历了相当大的挣扎、烦恼,以及苦恼才对。 还有眼泪。 “说得太过分了……吗?”连恩紧紧地皱起眉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慢吞吞地拾起头,但门在他回应前就打开了。凯蒂涨红了脸,冒冒失失地踏进了房间。 “侦探都不会推理别人的心情吗?” 少女火冒三丈地冲着连恩说,难掩激动的情绪,薄薄镜片下的一双茶褐色眼眸早已泪眼蒙胧。她不等连恩回答便激动地滔滔不绝道:“连恩·麦坎,你真是差劲透了!只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口咬定对方错了,这真是一种傲慢!” 连恩恼羞成怒,他站起来面对凯蒂,却因为身高比她矮了一截而不得不稍微抬起头。他不甘心地说:“如果你是指爱德华,我以前也跟老爸吵架过啊,可是我决定跟他谈谈以后就互相理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 “你不懂!就算你讲得头头是道,把你的幸福和价值观强加于人就是不对!” “我才没强迫他咧!” “你和你父亲的事跟爱德华没关系不是吗?为什么你断定爱德华解决不了问题是因为他能力不足呢?你所谓的痛苦,根本就偏离了重点,这一点你为什么推理不出来?三流侦探!” “什……什么嘛!我——”连恩支吾了片刻,总算找到话反驳。 “说起来也是你们太宠那家伙了!不管他说什么都答应,特别是你哥——” “哥哥做错什么了?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站在他那边的人都没有,无论何时都做他的伙伴也不行吗?正确的事就那么伟大吗?就是绝对的吗?” 凯蒂满脸通红地越说越激动,眼泪簌簌流下。即使如此她仍抬起眼来,恶狠狠地瞪着连恩,接着忽然低下头。 “告辞了,连恩先生。” 她特地强调先生的部分,表明两人之间的亲近感从此一刀两断。高个子少女接着转过身,和来时一样气愤地大步走出房间。 连恩瞪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门,紧紧握住拳头。 “我那时也很烦恼啊!明明是你不明白我的心情,不准说我差劲!” 第二节 过了一晚,星期一来临。福尔摩斯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指导连恩练习十字弓。武器库之塔的外墙上有着挂靶纸用的旧钉子。 连恩跟瓦伦泰学过十字弓的用法。它的外形像弓,搭上箭之后只要扣下扳机就好了,可以轻易瞄准目标,操作简单。一开始的时候连恩一点也提不起劲,脑中动不动就浮现出爱德华那张逐渐苍白的脸,以及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同时他也一直抵抗着想跟侦探及华生商量的欲望。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也渐渐因为射击训练而高涨了起来,过了半个钟头后已经完全入迷了。 “华生!换你了。” 一挂上新的靶纸,福尔摩斯就把另一个东西递给正准备要拿起十字弓的朋友。 “你比较擅长这个吧?” “不,可是——” 福尔摩斯递给他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他无视华生的踌躇,硬是塞进他手里。 华生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了左轮手枪。听说他在军医时代磨练过射击的本领,但他极少谈论战场上的经验。连恩想起威金斯跟他说过,那不仅是受了伤和后遗症的关系,主要是因为战地悲惨的光景令他心痛。在连恩回想的这段期间,华生迅速举起枪扣下了扳机。动作看起来不经意,靶纸中央却被接连两发子弹所贯穿。 “呜哇,真厉害,医生!” 连恩发出赞叹的声音。 华生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想把枪还回去,福尔摩斯却没有接下。 “就那样拿着吧。” 说完之后,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背后。看起来像是感觉到某人的视线而作出的牵制行为,但正好从那个方向来的人却是瓦伦泰。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抱歉在两位休息的时候打扰。老爷希望两位能移驾书房。” 子爵随从向福尔摩斯他们传话之后,看也没看连恩一眼就离开了。 跟福尔摩斯他们分别后,爱德华的问题又回到了连恩脑袋中。 “他们自己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没问题了嘛!毕竟奶妈的信是要寄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的话早就去商量了吧。” 连恩拿着十字弓在庭园里溜达,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福尔摩斯射出的箭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似乎是以礼拜堂前的老树为目标,于是连恩爬上那颗被瞄准的树,却没找到箭,附近的树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他歪着脑袋从树枝上俯视庭园,心想大概是射偏了掉到地上,被仆人处理掉了吧。接着又突然想到,华生开枪后,福尔摩斯不就是朝这个方向看吗?尽管如此,等他回到房间时,这件事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了。 连恩跟昨晚一样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晚餐,这次用餐的气氛却非常尴尬。爱德华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他一眼,表现得就像他人不在那边一样,在一旁服侍的瓦伦泰目光也很冰冷。不想被他们以为这么点不愉快就会让他失去食欲,连恩猛然狼吞虎咽了起来。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的。 比如伯爵和面纱女士的关系依旧成谜,城里还没有任何人听闻她的名字。别说名字了,她也从不在人前卸下面纱,没人看过她的脸,真是件怪事。福尔摩斯的举动也让人在意,虽说他是来当爱德华的护卫,但比起跟少年在一起,他更常关在伯爵的书房里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有时华生和那位神秘女士也会同席,密谈的内容似乎不怎么愉快,每个人看起来都面有难色。 连恩甚至没有拨会提起这件事,晚餐就结束了。他早早回房,突然感到一股疲惫袭来,便一头倒在床上。 等到们国住进城堡,他才清楚了解到,平日在贵族宅邸中大人和小孩之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住在宽敞的城堡里,若不是主动想见面,就会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可想而知,爱德华平常就没什么机会跟父亲说话吧?一旦双方之间有嫌隙、产生误会的话,要言归于好也不简单。连恩和麦可住在只有一间房间的狭窄家里,两人一天到晚面对面,即使吵得不可开交也会彼此交谈,一起笑着、建立起对彼此的信赖。 “我果然说得太过分了吗?可是那家伙还不是擅自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是……” 连恩沉吟着搔搔头,苦思怎么做才好。接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好!我要补偿那家伙。补偿我偷了他的照片。这下就扯平了!” 爱德华追求的是十三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为了追查才想夺走父亲的怀表。而连恩决定由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 “其实啊,如果不用偷就能问出来就好了,可是没办法。当然等我成了真正的侦探以后,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做给他瞧瞧,不过现在——” 他把两手举到眼前,像在弹钢琴一般迅速地运动手指。 “这次不是我一时冲动去做的。就像善意的谎言一样,是为了帮助人。而且伯爵他也能恢复儿子对他的信赖,这不是件坏事,所以没关系吧。” 好,他一下定决心,便不由得立刻展开行动。 他想起凯蒂说过,威瑟福德伯爵每次回城堡都一定会造访迷宫之塔的事,大致计划了一下就拿起十字弓。他将箭筒斜挂在肩上,又把从衣柜里借来的皮带绕过弓做成一个圈,挂到另一边肩膀。等空出两只手后,他就点起提灯上的蜡烛,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从相隔两间的福尔摩斯的寝室传来了砰的关门声,但没听到脚步声。连恩站在原地纳闷着,心想他可能刚回到房间吧,总之没被发现就好,于是他放下心,奔越走廊。 正面玄关的门被锁上了,所以他是从窗户出去的。连恩借着提灯的光芒来到迷宫之塔,然后吹熄了烛火,躲在迷宫入口附近等着。 不久,有个像是煤油灯的灯光从城馆方向逐渐接近。 一名穿着正装的高大男子出现了。 连恩一认出他是威瑟福德伯爵就迅速起身,他朝着伯爵跑过去,故意撞上他后,接着夸张地、踉踉舱呛的倒在树篱旁,将扒来的怀表藏在树根下,然后把箭搭上十字弓—— 不过,这个在他脑中想像出来的计划就在他把手伸进伯爵怀里的那一刹那落空了。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怀表,手腕就被用力抓住,反扭了上去。 “你想做什么?” 一阵嘶哑的低沉嗓音在连恩耳边咆哮,接着他被甩到了草坪上。 “你想拿这个做什么?” 伯爵捡起十字弓朝他跨出了一步,用冷峻的眼光俯视着他。这时有倒人闯进他们之阀,像是在袒护正准备起身的连恩一样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与伯爵对峙着。是爱德华。 爱德华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是我命令连恩下手的。” “你说命令?” 伯爵反问他,脸色越发显得严厉。 连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而爱德华淡然地接着道:“我威胁他如果不听我的话就将他扔出城堡,并到处散布他偷了我东西的谣言,让他丢脸,也说了这会让他失去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任。” 啪的一声高高响起。 威瑟福德伯爵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 爱德华忍住冲击,维持住原本的姿势。 “我一直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心,但你居然做出这种不知耻的——” “不对!”连恩扑上去抓住伯爵的手臂。 “这家伙没说那种话!他是有拜托我,我也拒绝了——” “那为什么还要偷?” “我只是想看一下!贵族大人的表长得怎么样嘛。” 威瑟福德伯爵眯起眼。而连恩碰上他那充满魄力的眼神便退缩了。 连恩认清谎话行不通,于是下定决心从实招来:“我想知道十三年前的事,原本想用那个十字弓威胁你。要是你不说实话就把你重要的表射出去。啊,当然不是真的用表,我是要假装把表挂到箭上再射——”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落下了铁拳。头顶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里泛出泪光。 “干嘛啦?这是真的啊!” “这是没两把刷子就想在黑暗中用十字弓的笨蛋应有的惩罚。” “我又没用!” “这是当然。” 连恩被他恐怖的眼神瞪住,察觉到万一自己真的把箭射出去,后果就不是拳头这么简单了。 爱德华微倾着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似地凝视着连恩。 “你是因为我说没你的事了而感到难过,想拿到怀表来讨好我吗?” “才不是!我干嘛非得讨好你才行啊!我啊,我只是——” 要是现在跟他说什么补偿之类的好像在讨恩情,所以连恩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抓了抓红萝卜色的头发,有点像在迁怒似地抱怨:“你啊,脸是长得漂亮,其他事情就不行了。我有很多好朋友,可是我开始觉得你是最没用的一个喔。” “就算在你有限的交友范围内被分出高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才是!是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我尾随父亲来的。我想既然你做得到,我应该也可以。” “欸?难道你想偷表吗?你真的很乱来耶。” “我还比不上你。” 正当孩子们在争吵的时候,伯爵突然掉转目光,回过头去。 连恩他们也跟着回头,就看到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秘女士拿着小烛台静静地朝他们走近。她盘起的头发上装饰着珍珠,穿着一件高雅的绿色晚礼服,胸前戴着的项链在两串珍珠的中央点缀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祖母绿,绿色面纱宽松地从盘起的头发上缠绕至脸庞。 “爱迪。”女子叫住伯爵。 “已经可以了吧?” “没办法。” 女子得到伯爵的许诺,两手伸向覆住脸的面纱,缓缓揭了开来。 连恩小声呻吟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突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抓住。那是爱德华的手。爱德华的视线仍旧朝向女子的脸,看都没看连恩一眼,只是死命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强烈的力道就像在悲鸣一般,因此连恩虽然痛得皱眉,还是没办法抱怨。 女子的发色不再乌黑,原来之前她戴的是假发。她剪得有如少年般的短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的,眼睛则是跟项链宝石一样的绿色,有着与爱德华如出一辙的美貌。 “让你受苦了。” 那名女子说着,朝爱德华走了过去。美丽的眼中泛着薄薄泪光。 “爱德华。”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就像轻轻抱住他似的温柔。 与他无声的悲鸣相反,爱德华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所说的话也—— “那么,您一直都活着呢,母亲。” 第三节 “伯爵夫人!是本人吗?” 在迷宫之塔中的某个房间,连恩震惊地大叫出声。伯爵与他的妻子带着他和爱德华一起穿过迷宫,抵达了塔。他们爬上石阶来到位于二楼的入口,用一把奇怪的怪物形状钥匙打开一扇看来很坚固的铁门走了进去,再爬上三楼,最后被带到一间位于尽头的房间。 墙壁和地板的石块暴露在外,墙上的巨大挂毯描绘出中世纪宴会的情景,地上则铺着波斯地毯,历史悠久的柜子、衣柜上排列着优美的烛台和东洋瓷器。另外,装饰橱柜上还放了许多照片,全是伯爵夫人,以及她和伯爵一起拍摄的照片。 连恩揉了揉眼,重新注视着美丽的贵妇人。她的美貌即使经过十三年岁月依然美丽如昔,短发似乎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夫人提心吊胆地伸出手,握住了从还未离乳时就必须分离的儿子的手。 爱德华没有回握母亲的手,微微撇开视线。他僵着身体,不管脸上或态度上都没有表现出与母亲重逢的喜悦。 似乎是由于冲击过大而使心灵和头脑都跟不上现实。连恩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但他自己也没有余力担心爱德华,他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是伯爵夫人,十三年前的杀人案中被杀的又是谁?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表明身分?还有,犯人是谁?” 伯爵夫人正要回答的时候,爱德华开口了。他美丽却缺少温度的眼中映着母亲的脸庞,仿佛心不在焉似地说:“您还活着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请您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思。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连恩也急忙附和。他也替爱德华感到开心,不过还是想尽快知道真相。 “尸体是谁的?十三年前在肯特郡发现的尸体——” “那是珍妮,罗兰。而教堂里那具焦尸是——” “三代伯爵夫人的骨骸对吧?”爱德华抢过伯爵夫人的话头说道。 连恩欸地大叫出声:“三代伯爵夫人,塔之贵妇人吗?” “没有人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墓,因为她的墓根本就不存在。她被残酷的丈夫虐待,孤单地死在这座塔里。这是我的推测,三代伯爵夫人的房间门窗等出入口被泥灰封住,所以后世的人才没有发觉它的存在。可能是十三年前改建塔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尸体吧。” “嗯。”伯爵夫人点点头,认同了爱德华的推测。 “如你所说的,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已成了半木乃伊的状态,而伯爵基于某种考量,将遗体移到礼拜堂的地底下。至于罗兰,她是因为想偷黑蔷薇的事曝光才逃出了城堡。罗兰留在肯特郡威瑟福德宅邸里的私人物品中,包括上一代伯爵夫人和我穿过的高级洋装、皮包等等,或许她原本打算带走那些东西吧。” “可是一出城就会马上被发现吧?” 连恩这么一问,伯爵夫人就转向他回答说:“城里有以前盖的密道。罗兰她一直在调查这座城,可能也因此发现密道了吧。” “密道是——” “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而且现在也被封起来了。之后罗兰到了肯特郡,在那里过上恐怖的杀人魔。她的遗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死状非常凄惨,而且因为她穿着我以前在肯特郡的宅邸穿的首饰衣物,警方才误以为被杀的人是我,而我们没有厘清误会,便决定当作我死了,避开敌人的耳目活下去。” “慢着,这很奇怪吧?” 连恩眉头紧锁,把至今为止得来的情报在脑中想了一递,还是觉得很奇怪,于是噘着嘴说:“尸体是十二月二日在肯特郡被发现,可是罗兰是在两天前的十一月三十日在城堡礼拜堂自焚的喔。” “那场自杀是罗兰伪造的。她是想借此躲避伯爵追究责任吧,而艾伦和麦可帮助了她。” “那个叫艾伦的家伙已经跟那女的分手了吧?” “艾伦是个温柔的孩子,而麦可答应了艾伦的要求。麦可是想保护艾伦唷。” “——可是这样……” 连恩实在无法接受,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爱德华淡然地进一步确认事实:“您一直待在城里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假装人在肯特郡呢?” “为了保住性命。” “是因为家族一直在追杀您吗?您的妹妹——对我而言是姨母吧。您让艾希琳姨母当替身留下来,没想过她会有危险吗?” “我躲避的并非伯爵的家族。” “那么到底是……?”爱德华眼神犀利地追问。 于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开始娓娓道来。 “有某个组织一直在追杀我。是一个名叫芬尼亚兄弟会,又称作IRB的组织,他们的目的是让爱尔兰独立。我年轻时曾加入那个组织,从事爱尔兰独立运动。” 连恩瞪大了眼,倾身向前。 “为什么?怎么会!可是,那你们彼此就是敌人了吧?” 他看向伯爵,而伯爵一副全都知道的表情。连恩了解到他明知道这件事还结婚,发出了呀的一声。爱德华也难掩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装过炸弹吗?” 连恩语带批判地问道,伯爵夫人摇了摇头。 “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想法未必一样。希望独立的人之中也有人想采取和平的手段,相反的,也有人想用极端方式打破现状;另外还有偏离方向的人,就像我与威瑟福德伯爵相遇,选择与这一位共度人生。” 这对夫妻牵起彼此的手,而伯爵接着道:“她为了我几乎舍弃了过往的人生。组织原本同意她退出,但之后因为有人造谣,便有人怀疑她是英国政府的间谍,曾将组织的情报泄漏给我。虽然我们解释过这诽谤毫无根据,也证明她的清白,但那些家伙不当一回事,还派了暗杀者过来。” “连恩,你的父亲替我跟组织交涉,以我怀有身孕为由,约定好在孩子生下来以前,不要对我出手。” “那,我爸知道你是组织成员——” 连恩看到伯爵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便睁大了眼睛。他受到了比之前还大的事实冲击,问道:“——难道,我父亲也是组织成员吗?”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点点头。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艾希琳,她也是。” 听到这句话,爱德华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件事。 连恩虽然也是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但这多少符合他的猜测,因此也就没那么惊讶了。 “那么,那个叫艾伦·凯立的家伙——” “那个男人才是始作俑者。” 威瑟福德伯爵低声啐道。 “他成了都柏林警察的间谍以后,为了隐藏自己背叛的事实才把她当作替身。” “拜托你,爱迪。” 伯爵夫人闷声阻止了他。她垂下视线,喃喃自语似地接着说:“我知道那孩子有罪,但请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对麦可、艾希琳以及我来说,他就像我们的弟弟一样。” 她将视线转向连恩,低声说道:“我们四个人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唷。或者该说是同一个村子的幸存者?在饥荒的时代,村里死了很多人……为了活下去,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就算这样……”连恩无法理解。 “你是为了保护那个叫艾伦的家伙才一直假装自己死了吗?你这样……就算那家伙对你很重要,这也太奇怪了,因为——” 爱德华因此而受苦。 伯爵夫人像是理解似地点点头。绿色的眼眸既平静叉高深莫测,那美丽的颜色底下仿佛隐藏着什么似地,让人想一探究竟。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当我们知道艾伦背叛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令我们束手无策的地步。有个和IRB不同、极端危险的秘密团体参与其中。那是一群对IRB的做法心生不满,思想激进的人们组成的秘密团体,他们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找出危害祖国爱尔兰的同胞名单,并将之诛杀。连IRB都无法控制他们的活动。在爱国的大义下,随便批评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当成是英国派来的间谍。 “这个秘密团体之中有个干部因为过去的私怨而憎恨伯爵,并想利用加诸在我身上的背叛嫌疑来报复伯爵。只要能杀了我,他才不管真相是什么。他们高举正义的大旗执行诛杀,真相对他们而言反倒是阻碍。他们的狙击方针是当名单上的人物逃亡时,就找目标的家人下手。如果我逃走了,爱德华和你或许就会是下一个目标,因此我只能装死,等待这个秘密团体衰败、垮台的那一天到来。当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时,我觉得她是来帮助我们的,所以将她的遗体藏在礼拜堂的地下室,然后运到肯特郡,打算制造出我已死的假象,而我也为此前往肯特郡。” “那为什么要和艾希琳姨母交换身分?” “因为我想尽可能地多跟你在一起。” 伯爵夫人的回答让爱德华轻轻屏住气息,一下子红了脸。或许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情绪动摇,粗声粗气地追问:“您原本打算一直以死者的身分活下去吗?” “因为那个团体是听令于一个憎恨伯爵的干部的残酷意志,我曾希望如果除掉那名干部,组织就会自然消灭。” “全家人一起躲起来就好了嘛。” 连恩说,而伯爵夫人神色坚决地摇摇头。 “伯爵有义务守护威瑟福德伯爵家,而爱德华是威瑟福德家的嫡长子,必须学习应有的礼仪及教育。他必须成为即使因母亲的出身而被人暗地中伤,也能克服一切的杰出绅士。” 她蕴含强烈意志的声音让连恩无话可说。他瞄了爱德华一眼,美丽的少年虽然仍脸色苍白,但气色看来已比刚才好了许多。 伯爵夫人接着说了下去。 “麦可拉拢其他对这个秘密团体心怀不满的IRB干部,发表了对我的处分只能由IRB执行的通告。可是即使我从IRB手中逃脱,秘密团体依然会行动,到了那一步就无法控制了。我只剩死亡这条路,于是麦可主动担下了暗杀者的角色。因为他过去的表现非常优秀,深得大家的侰赖,所以虽然他跟我是同乡,又是我妹妹的丈夫,也没有人怀疑他提出‘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原谅她的背叛’的说法。他们以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死在肯特郡是麦可下的手,并假装是杀人魔做的好事。如果真相曝光,麦可他们也会被列入这个激进秘密团体的名单吧。” 爱德华开口了:“秘密团体消灭了吗?” “不,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其他方法消灭他们,然后我决定不再等了,是时候该做个了断。” 伯爵夫人毅然决然地道,又转身看向爱德华,用看着心爱事物的眼神凝视着他,犹豫地朝他的脸伸出手,结果没有触及就轻轻握起拳头,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连恩心神不宁地问她:“我还是想问一下,我爸爸他现在跟独立运动没关系了吧?” 他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伯爵就不会交给他新工作了。 闻言,伯爵夫人用左手将一直举着的右手压在胸前。当连恩因夫人迷茫的表情而感到不安时,伯爵开口了。 “她不清楚英国最近发生的事,就由我来回答吧。麦可·麦坎目前没有参与独立运动。” 他坚定的语气让连恩松了口气。 伯爵夫人又开口道:“伯爵为了保护我而竭尽所能。他之所以将照片和肖像画全收在这个房间不让人看到,是为了尽量减少线索,不让秘密团体惩戒部队中的肖像画家有迹可循。肯特郡和伦敦宅邸那儿有的东西也都集中到这里了。还有——” 楼下传来钝重的铁门开关声,接着是跑上石阶的脚步声。伯爵迅速打开了房门。 来者是瓦伦泰。随从的视线最先看向爱德华,但他停下正准备跑到他身边而踏出的脚步,似乎是想起来到这里的用意,硬是转开黏在年轻主人身上的担忧视线,也忍住了看见伯爵夫人的惊愕,走近威瑟福德伯爵身边神色迫切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 威瑟福德伯爵微微皱起了眉。他温柔地看向妻子,轻声问道:“这里可以交给你吗?” “好的。” “我来接你之前不要离开塔。” “我知道了。”伯爵夫人顺从地回答。 伯爵带着瓦伦泰出去以后,冰冷的石造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默。 爱德华开口了:“刚才您说您下了决心,还有要做个了断。” “嗯。” “关于事情的真相,您——” “我会说出真相,所以要请你们仔细听好并接受它,然后你们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绿色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 连恩还是厩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前后矛盾似的。 爱德华向伯爵夫人问道:“破坏肖像画的是艾伦,凯立吗?他在您画像的脸上刻下背叛者,后来被自己的行为吓到,又将脸涂成了白色。” “你在说什么?” 连恩皱起眉头问道,爱德华轻轻耸了耸肩。 “就是画像被扔进火里时浮现出来的诅咒文字。因为油画最上层的颜料被高温融化,底下隐藏的文字才会浮现的吧。” “欸?那么,就不是奶妈看错——” 连恩回头看了一眼伯爵夫人,她轻轻点了点头。 “艾伦是个热心、虔诚的爱国者。或许他觉得我舍弃故乡和天主教信仰,并与伯爵结婚的行为是很大的背叛吧。” “他自己也是背叛者吧?” “那孩子的家人被都柏林警察所挟持。原本他只想提供一次情报,却被狡猾的人们利用,我们都没发现,害得那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比背叛自己的心更痛苦的事了。越是温柔的人越是无法忍受,所以连心都会坏掉。那孩子伤害了重要的人们,结果因而殒命。”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低下头,眼泪沿着脸颊流下。 爱德华悄悄地从口袋中拿出手帕,却没能递给母亲,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当伯爵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他就把拿着手帕的手藏到背后去了。 连恩这才发现,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笨蛋,然后说:“我想起来还有事。” “等一下再说吧。不能从塔里出去喔。” 伯爵夫人朝连恩伸出手,但他却没握住那只手。 爱德华也制止他,当他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后,说:“留在这里吧,你应该也很在意这个案子的真相。” “你真笨。既然拿出来了就不要缩回去。没骨气!” 连恩粗声粗气地冲着他说,跺了跺脚,然后趁爱德华被他的脚引开注意力的瞬间,突然伸出右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帕。 “反正我就是要出去!只要不离开塔就好了吧?” 连恩精神饱满地喊道,趁从爱德华身旁通过时将手帕塞进他手中。 当连恩跑出房间时,他并没有打算说谎。 他只是想让爱德华和他母亲两人独处,原本他想在塔里等待的。话是这么说,但瓦伦泰来通知的消息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心想稍微出去透透气,若是阳好在那里听见伯爵和随从的谈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下塔的石梯。 他以为那两人已经走出塔外了,但他们还在二楼的玄关大厅,好像在讨论些什么。 “那么,窃贼的入侵途径呢?” “不清楚。伯爵阁下回城之后,吊桥从来没有放下过。” “没有在那之前入侵的痕迹吗?”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沉重的门扉关上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走出塔外了。 连恩用力握紧双拳:“窃贼?” 追杀伯爵夫人的秘密团体,知道夫人归国而派了刺客来吗? 虽然伯爵夫人说城里有密道,但也说那条密道被封起来了。那么窃贼就是越过护城河和城墙进来的吗?因为那里也没有兵士或佣人看守,如果有足够的装备和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了!前天晚上城墙上的光!那可能是——” 连恩低叫一声,感到脚边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扫过。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何瑞修摇着尾巴跑来跟他玩了。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同时还有一股野心涌上心头。 连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和猎犬面对面。 “你的鼻子那么灵光,迷宫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第四节 西班牙猎犬擅长猎鸟,而追踪猎物正是它的拿手好戏。 何瑞修是只很厉害的狗。瓦伦泰也是靠它才好不容易抵达塔的吧。它毫不犹豫地穿过迷宫后,就一溜烟地跑向城馆。 连恩也全速追了上去,但他的脚程怎么样也比不上猎犬。等他在城馆的玄关大厅追上它的时候,它已经停在那里嗅个不停了。 “窃贼的气味吗?” 跟它说话后猎犬仍没有抬起头来。漆黑的鼻子像贴着地板似地、哼哼地闻着红地毯,一边踏着明确的步伐前进,而后突然抬起头跑了起来。 连恩嘴里喊着等等,急忙追了上去。猎犬甩着长长的耳朵跑上楼梯,在二楼停下脚步,再三嗅着气味,然后转头对连恩汪地叫了一声。 (是这里。) 连恩觉得它是在叫自己,于是连忙跟上又跑了起来的猎犬。它在位于走廊尽头,连恩的房间前面停了下来。 门是开着的。连恩一跑过去,就看到瓦伦泰站在房间中央,苦着脸回过头来。房里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衣服被割碎、散落一地,衣柜和梳妆台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抽屉里的东西则全被倒了出来。 “应该有人跟你说过要留在塔里的。” “我也要帮忙孤贼。” “请待在这里。” 瓦伦泰严肃地告知:“你可能也会遇到危险。” “我?” “之前虽然瞒着你,但有消息说你在自教堂的房子遭到破坏。安排特别列车送你到城里来都是为了保护你,这是伯爵阁下的考量。” “——啊?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总之,被窃贼破坏过的房间应该比较令人安心。我去叫人,请您绝对不要离开这里。何瑞修,连恩的护卫工作就交给你了。” 瓦伦泰对猎犬下达命令便转身离开。门关上后,连恩就和何瑞修一起被留在房间里了。 连恩愣在原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目标,而且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说东区的家里也被破坏了,那该不会是冲着老爸来的吧?是因为伯爵夫人还活着的消息走漏,那个秘密团体开始行动了之类的吗?老爸想去美国该不会也是因为这样吧?” 这么一想就觉得说得通了,但当他想更进一步思考时注意到了何瑞修的低吼声。 他看到漆黑的西班牙猎犬在他脚边低下头,呈现低伏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点。它准备好随时往前冲,全身蓄满了力量,四肢充斥着紧张感。 连恩将斜挂在肩膀上的十字弓拿在手中,追上了狗的视线。 在被扯得稀巴烂的枕头和四处飞散的被单羽毛之中,衣柜的抽屉被翻了过来。衣柜抽屉虽然大,但姑且不说依芙或双胞胎,连恩不认为大到能让窃贼藏身,所以他轻巧地跳过抽屉,走向前面的床铺。 他搭上十字弓箭,对着床底下厉声道:“你在那里吧,给我出来!”没有反应。 猎犬焦急地吠了一声。连恩迅速探头看向床底,却没看到任何人。 这时他听见奇怪的声音。吧咂、吧咂—— 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翻倒的抽屉映入了眼中。抽屉喀答地动了。 抽屉和地板之间出现一条缝隙,其中钻出细长的手指。手指举起抽屉,然后手腕突然伸了出来,接着头部出现,一个裹着附兜帽的黑斗篷、形似人的物体站了起来。他像背上长着肿块似地拱起抽屉,像绳子纠缠在一起的人偶一般跳起诡异的舞蹈,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生硬地摇晃。 抽屉从他的背上滑落,掉到地板上。连恩心想,这真像马戏团的杂耍表演,同时他也理解了。 那个跟华生他们的行李一起运到城里的神秘旅行袋——窃贼就是躲在那个袋子里潜入城堡的。 他身穿黑衣,身材瘦削,让人无从推测他的年龄,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是淡褐色的,在一身黑色穿着之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眼中没有情绪变化,那是野兽盯着捕食猎物的眼神。蒙面下的嘴巴蠕动着发出吧咂、吧咂的声音,他正在嚼口香糖。 亲眼目睹这种过于异常的举动让连恩感到害怕,而这就成了他的弱点。窃贼朝他猛扑过去,打落他手中的十字弓。连恩的肚子被踹了一脚撞到墙上。下一瞬间,十字弓就落到窃贼手上,他瞄准连恩的脖颈处挥了下去。 耳边极近的地方听到咚的一声钝重声响。 箭头射穿连恩的衬衫衣领,将他的身体离地钉在墙上。箭尖的铁刃紧贴着他的脖子,稍微动一下就会割伤皮肤。 窃贼让连恩贴在墙上,打算依序检查他的衣服口袋。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在只有不断嚼着口香糖的声音之中,西班牙猎犬猛地朝窃贼扑了过去,咬住他的手臂。 窃贼没有动作,但他的上臂中间部分、一个不可能有关节的地方突然柔软地弯曲,两根手指几乎要插上猎犬的眼睛。 “小狗危险!快放开!”连恩大叫,抬起腿使劲踹向窃贼的肚子。 箭头浅浅地划破了他脖子的皮肤,衬衫的衣领也跟着裂开来了。用力过猛的连恩,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 刚才暂时放开窃贼的何瑞修这时又马上扑了上去。窃贼迅速闪开,当猎犬咬住他的裤管,眼看就要用力把它踢到墙上。接着发出一阵劈哩声,他的裤管被撕裂了。 连恩一从地上捡起十字弓就搭上箭瞄准了目标,窃贼微微歪着头,完全不把箭尖放在眼里,朝着连恩冲了过来。 连恩被他的气势逼得反射性地退开,因此失了准头。即使扣弦发射,箭矢也飞往错误的方向。他在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压上他的肩膀,不过刹那之间,窃贼的气息就远离了。 轻飘飘地,窃贼跳到了窗框上。 在肩膀被当作垫脚石的连恩以眼角瞥见的瞬间,窃贼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之中。等他赶到窗边探头向外看,已经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可恶!才不放过你!” 连恩懊恼地咬紧牙关,火速收拾散落一地的弓箭冲到走廊。嘴里仍咬着裤子碎片的何瑞修也跟了上去。他一跑下大楼梯就对着察觉了骚动而醒过来的佣人们大声宣告:“有小偷!逃到庭园了!快去通知伯爵,还有福尔摩斯先生跟华生先生!” 连恩从某个佣人手中抢过烛台,冲向夜晚的庭园。他的手压着阵阵发疼的脖子,摸到擦伤的伤口,血已经干了。虽然听说自教堂的房子也被破坏了,但窃贼的目的似乎不是加害连恩,而是从他的随身物品里面想找出什么东西的样子。可是,到底是什么—— 在呼啸的冰冷狂风中,连恩环顾四周却没看到窃贼的身影。那家伙很灵敏,不能掉以轻心。 连恩并不害怕。他背着箭筒,手拿弓,觉得自己好像罗宾汉。 “好,何瑞修,去追窃贼。” 他拿着猎犬叼过来的裤子碎片,推到它鼻子前面让它闻气味。 何瑞修哼哼地嗅着风中的气味,来来回回地走着,然后立刻找出了想要的气味路径。它把鼻子贴近地面,自信满满地迈开脚步,勇往直前。一走上山毛榉的林荫道就一口气跑了起来,不久就到了礼拜堂前面。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何瑞修对着礼拜堂低吼。 在门口被灰泥封住的礼拜堂前,不知道是不是挂了盏灯,那里亮着小小的灯光。 有道黑影从支撑屋檐的右侧柱子上翻落下来,连恩飞快地向后跳开,拉开了十字弓等着。 那是窃贼。他攀在墙上,在好像是门的地方用拳头叩叩地敲着。 他在做什么—— 连恩心里觉得可疑,手上的十字弓依然举着,谨慎地一步步朝他缩短距离。 突然,窃贼的身影消失了。虽然他最后是往下跳的,但却因为对方行动过于灵敏而没看到是往哪个方向消失,让连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接着在下一瞬间,一个漆黑的影子就像野兽一般朝他飞扑而来。正当连恩被压倒在地,脖子被勒住时,在他头上响起了枪声。 窃贼跳了起来离开连恩。 “不准动。”华生拿着左轮手枪,带着严肃的表情瞪着他。 窃贼微歪着头,和被十字弓瞄准时一样,即使枪口对着他也看不出紧张的样子。露在蒙面外的眼睛甚至眨都不眨一下,让人联想到了猫头鹰。 窃贼咕嘟一声吞下口香糖,接着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烟,透过蒙面叼入嘴中。趁着华生看到他非常人所能做出的手臂关节动作而不知所措时,他划了根火柴点起烟,还没抽上一口,就转头面向礼拜堂,把烟扔了进去。 那根烟有如吹箭一般飞出,消失在黑暗中。紧接着响起了爆炸声。 第五节 礼拜堂的墙壁垮了下来,瓦砾四处飞散。窃贼在礼拜堂入口设置了炸药,他的烟里也加了硝基化合物—— 等连恩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看到砂尘弥漫而起,墙面豁然开了一个洞。窃贼不见人影,而他的去向连想都不用想。连恩毫不犹豫地从炸开的墙壁空隙之间冲进黑暗的礼拜堂。他的脚刚踏上地板就有一阵巨响从背后传来,让他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连恩从口袋中摸索出火柴点起,用那微弱的火光照了照四周,看到炸开的洞口被堵起来了。刚才的轰鸣似乎是老旧屋檐之类的东西受到爆炸冲击而垮下来的声音。 “连恩!”华生的叫喊声从墙壁对面传来。 连恩喊了回去:“我没事!” “不要离开那里!” “知道了!” 出口也被堵上,没有退路了。 这一点对窃贼而言也一样。连恩猜想他可能会再次装设炸弹,在墙上炸开通风口企图逃走,因此不敢掉以轻心,摆好了架势等着。 “喂,给我出来!躲起来也没用。”没有反应。 狭窄的高坛上只有连恩的声音回响着,火柴快熄灭了。他又点起一根火柴照亮四周,看到后方墙上的壁画浮现而出,上面并排画着许多场景,中央是怀抱幼子耶稣的圣母玛利亚。圣母一手拿着百合花,而幼子耶稣则将手伸向这边。连恩朝那只手的前方看了一眼,然后就在圣坛上发现了一个三叉烛台。 连恩在心中表达他对主的感谢,划了个十字后跑向烛台,点起上面的粗蜡烛后,一手紧紧地握住搭好箭的十字弓,环视着礼拜堂内的景色。 他听见地板上传来了可疑的呼吸声。那哈、哈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还有喀吱喀吱的声音。他马上就知道来者的真面目,是何瑞修。 “你来啦,小狗!” 西班牙猎犬漆黑的毛色和黑暗融为一体,看不到它在哪里,连恩借着它的鼻息把烛光转了过去,看到它不停地用鼻子顶着地板上某一处,前脚咯吱咯吱地搔抓着。 连恩跑过去检查那块地板,发现那里有些微浮起。他把地板掀开,伸出蜡烛往里面瞧了瞧,发见一道延伸至地下的狭窄楼梯,看起来黑不见底。 这时华生的忠告已经被连恩抛到九霄云外。别说待在原地了,他毫不迟疑地踏上通往地底的楼梯,并且知道何瑞修跟在他后面便觉得胆子大了起来,他承认它是只既聪明又勇敢的狗。 他走下楼梯,狭窄细长的通道向前延伸。何瑞修率先迅速前进。 “这就是密道啊。对了,妈妈和伯爵夫人也是用这条路偷偷交换身分、进出城堡的吧。” 连恩向前迈出步伐。这条仅能容一个大人勉强通过的狭窄通道看起来历史颇为久远,地面高低不平,没办法在上面奔跑。连恩一边探查前方窃贼的动向——虽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一边紧张地继续前进。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之后,黑暗依旧深邃,但连恩感到有风从前方吹了过来,于是加快了脚步。 他看到黑暗彼方有个小小的光芒。何瑞修跑了起来,连恩急忙跟了上去。他被地面的落差绊了一下,发现有楼梯。他一往上跑就看到何瑞修朝着一个站在微弱灯光旁的黑衣男子扑了过去。 “别想逃!”连恩大叫,吹熄了蜡烛把烛台扔到一旁,作势刻男人的背踢下去,却在此时发现自己搞错了。何瑞修并不是扑向他,而是在跟那个远比窃贼高大的、猎犬主人的随从撒娇。 瓦伦泰看穿连恩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摔了出去。纵使连恩当下做出护身动作,身上还是有好几个地方撞上石地板而痛得呻吟,接着他听到头上方传来坚硬的撞击声,一睁开眼就看到枪口对在眼前。 连恩急忙嚷道:“慢着,是我啦!” “你——”瓦伦泰收起枪,命令何瑞修:“把灯拿来。”然后猎犬就叼着油灯过来了。 淡橘色的灯光下是瓦伦泰吃惊的表情,他将手抵在额头上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连恩伸出手。 “这是哪里?” 连恩借瓦伦泰的手起身,四下张望着。这是一处石造建筑物的废墟,屋顶已经半塌,抬起头就看得到一片夜空。 “村子以前的教会旧址。” “教会旧址——” “爱德华很早以前就推测出城里有密道,他认为出口大概在这里,只是怎么也找不到暗门。或许从这边是打不开的。不过,真亏你能打开礼拜堂的暗门呢,我听说那个构造的复杂程度和迷宫之塔的秘密金库不相上下。” “暗门是开着的啊。可是你们早就知道有密道了吗?” “嗯,所以我跟你分开后,看到窃贼往礼拜堂的方向过去,便立刻叫人打开城门。我原本想抢先他一步。” “那窃贼呢?” “既然你没在密道中追上他就是逃走了吧,他可能在这里准备好了逃亡用的马。” 连恩看向黑暗的街道,不想就这样放弃追捕。只要有何瑞修的鼻子就一定能找到人。他握紧拳头,打算追上以后一定要亲手逮住他。 这时他听到一阵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一匹黑马的轮廓在微弱的提灯灯光下隐约浮现。马上执著缰绳的人是爱德华。他借着提灯的光芒让马朝这里过来,敏捷地下了马。看到连恩出现在这里也毫不惊讶的样子,对他们扔下一句:“拂晓少女被窃贼偷走了吗?” “爱德华!” 贵族少年看向高声呼唤他的随从,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然后他说:“快追上去把它拿回来。福尔摩斯先生很有可能已经查到这个地方了。如果他们过来,我会阻止他们。” “爱德华,请你回城里去。没有证据显示窃贼是否拿走了宝石。我在城内曾和窃贼搏斗并制伏了他,那时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但那家伙身上没带着宝石。虽然依状况判断,我不认为他会躲在城里——” “呐,喂!”连恩打断他。 “为什么要阻止福尔摩斯先生啊!你想独占功劳吗?” “我不要功劳。我想把宝石拿回来。” “为什么?” “因为那是偷来的东西。” “——啊?”连恩呆住了。 “你说偷……是你偷的吗?” 爱德华没有回答,但他的确说了“偷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到“拂晓少女”。连恩想起有个同名的宝石就是从迪亚兹伍德侯爵家被黑蔷薇大盗夺走的。 连恩咽了口口水,盯着贵族少年问:“你是黑蔷薇大盗吗?” 他一逼问爱德华,他背后的瓦伦泰就行动了。连恩被抓住手腕,当场一脚踏空站不稳。他抬头瞪向高大的随从,挥开他的手说:“我什么都不会做。”然后问:“从城里被偷走的红宝石,是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红宝石吗?” “对。我想为这件事做个了断,因此我不会借助父亲或侦探的力量把它拿回来。与其让瓦伦泰在礼拜堂前抓住窃贼,我选择在城外埋伏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你拿回宝石想做什么?” “连同梅多兹男爵家的蓝宝石戒指一起归还侯爵家,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你说需要——啊啊,算了。等一下再听你说明。只要你跟我发誓,你会还给人家!” 他猛地靠近爱德华凝视他的眼睛,却马上明白没有用。爱德华跟东区的伙伴们不一样,他的眼中几乎不会表达出情绪。像宝石一样的美丽眼睛实际上是盔甲,是保护他的心不受许多质疑的眼光以及恶意伤害的盔甲。 “骗人也没关系。我也要去!我已经决定要做一件事补偿你了,所以我会帮你。” “你会碍手碍脚。” 瓦伦泰冷冰冰地说,但爱德华推翻了他的评论。 “带连恩去吧。” “可是……” “我决定相信他。” “——谨遵吩咐。” 瓦伦泰转头对连恩说:“你会骑马吗?” 连恩转了转眼睛,有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他没骑过什么马,但假如他说了实话,大概就不能同行了。 “没问题啊。” 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觉得只要跨上马鞍总会有办法的吧。瓦伦泰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严厉地朝他直走过来,连恩以为他看出自己在说谎而要骂人了,于是摆好了架势警惕着,结果还来不及逃就被抓住腰,身子腾空而起。 “你干嘛!放开我!” 连恩直到大吼出声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跨在马鞍上了。 他睁大双眼,转头四下搜寻瓦伦泰的身影,看到他站在马旁扶着马鞍。高大的随从一脚踏上马蹬敏捷地上马,背影出现在连恩面前。他稍微转过头,拉过他的手要他抓住自己的腰。 “这是你要求的,而爱德华也同意了,我只有服从的份。请你好好抓紧。” “知道了!我绝对会抓到窃贼,把宝石拿回来给你看!” 瓦伦泰露出苦笑。即便是苦笑,也是连恩第一次看见青年对自己露出笑容,令他有点惊讶。 “何瑞修,快追。” 何瑞修嗅出窃贼的踪迹而跑了起来,瓦伦泰纵马追上。何瑞修的脖子上有条白手帕像围巾一样地围着,在黑夜中标示出狂奔着的漆黑猎犬的位置。 连恩紧抓着瓦伦泰对他提出问题:“那个地下道是谁盖的?” “你是天主教徒吧?没有听过关于那种构造的事?” “旧约圣经里有提到地下道的建造方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恩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前方那个只靠星光与提灯的光芒策马前进的人以聪慧的声音问他:“你学过关于亨利八世的事吗?” “老爸有教过我。他说那个人把爱尔兰害得很惨,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下流国王,因为想跟妻子离婚就和罗马教皇吵架,因此禁止了天主教。” “这样的教导内容有失偏颇。国王所娶的皇后是他哥哥的寡妇,因为触犯了与嫂嫂结婚的禁忌,担心得不到继承王位的子嗣。加上罗马教皇不允许国王离婚,于是他让英国脱离罗马教廷而成立国教。天主教被打压、禁止,尽管如此,没有舍弃信仰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贵族和上流阶级人士中有人会藏匿司祭,并在宅邸或城堡中建造有人追捕时可以躲藏的密室或密道。” 虽然连恩还有其他想问的事情,但接下来就说不出话来了。马匹逐渐加快速度,在一片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全力疾驰,他提振起精绅以免被甩下去,并转动眼睛观察四周,放眼望去尽是牧草地与石楠荒野。村子在哪?到前面的车站还有几哩? 西班牙猎犬优雅奔驰的身影在摇晃的提灯光圈下,看起来好像上下浮沉着似的。何瑞修的长耳朵在风中拍打,全力奔驰着。 不一会工夫,荒野中出现了文明的证据——是铁路。 何瑞修来到铁轨附近之后便低下头沿着轨道嗅闻着,谨慎地前进。马儿也跟在它后面。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芒。载着连恩他们的马儿高声嘶鸣,踢出前脚,吓得旁边的何瑞修跳了起来,长长的耳朵像兔子似地弹起。 “哇,笨马!”连恩不由得大叫。 瓦伦泰不动声色地抓着缰绳,安抚马儿后退。接着立刻有一阵轰鸣声沿着地面传来,光芒在转眼之间增强、扩大,驱散了黑暗。轰鸣声逐渐变大,远方有个巨大黑影朝他们逐步逼近。 是火车。 蒸气滚滚上升,车头灯射出炫目的光芒,而在火车头逐渐接近之时,铁轨旁浮现出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黝黑的身影。 是窃贼。“找到了!是窃贼!” 汽笛在连恩放声大叫的同时尖锐地响起,而在他的注意力被汽笛声引开的瞬间,窃贼便从马上消失了身影。 当连恩察觉到窃贼跳到火车上的时候,他同时也已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在草地上一个翻身站起,然后跑了起来。 他想跳上火车却构不着上面的扶手。火车车厢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眼前经过,终于来到了最尾端。 “可恶!怎么能让你逃走!”在他大叫的瞬间,想出了某个主意。 连恩一边跑,一边解下挂在肩上的皮带,一端绑在十字弓上,另一端则绑在箭上。他搭好箭对准了火车车厢。握着十字弓的手用力把箭射了出去。 咚的一声,他的手感觉到射中目标。箭矢刺进了最尾端车厢的门。 而他的脚也在下一瞬间离开大地,身体就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连恩!”他觉得好像听到瓦伦泰的叫声,却被钢铁的轰鸣声盖过去了。 可怕的刺耳隆隆声。在他感到火车车壁近在眼前而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的瞬间,右盾受到了冲击。疾驰的火车卷起的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让他顿时慌了手脚,拼了命伸出手,指尖摸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抓住,感到肚子下传来轰隆轰隆的火车震动。才发觉原来他已经顺利爬上车顶了。 连恩在安心之余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虽然手脚发软,依然振作起精神,想先爬起来再说。这时,他感到一股讨厌的气息,他倏地把抬起的头低了下去。 咻。空气在几乎逼近头顶的地方被撕裂开来,是一把射来的短剑。他仍低着头,抬眼一看,只见黑衣窃贼正俯视着他。窃贼的腰上挂着小型提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连恩跳了起来,把手伸向背后的箭筒却捞了个空。十字弓在他跳到火车上时掉了,而箭也飞散得到处都是。 连恩的心凉了一半。呼啸的冰冷狂风吹得他连要维持面向前方都很困难,但他心想不能让敌人察觉,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用力跺了跺脚,勇敢地厉声道:“把宝石还来!我知道你偷了红宝石喔。” 窃贼微微倾着头,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没打算开口的意思。 虽然瓦伦泰说过他检查窃贼的身体时没发现宝石,但连恩认为是他找的方式不对。扒手有扒手的秘诀,而小偷也有小偷的窍门,比如设有收藏赃物的隐藏口袋或者鞋子上的装置等等,连恩有自信自己一定可以把宝石拿回来。 窃贼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黑蒙面外露出的双眼像要把人吸进去似地盯着连恩的脸,一下子朝他伸出右手。连恩看出他手上的短剑闪光,极力忍住退到后面去的想法,放下举到一半的脚,使劲跺脚道:“你抵抗也没用。我可是有福尔摩斯先生站在我这边啊,别以为你逃得掉!” 连恩虽然挺住了气势,但他体认到自己正陷于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的身手比一般的同龄孩子敏捷,也以优秀的身体能力自豪,但同时,他也明白现在与他对峙的窃贼拥有的身体能力更远远凌驾自己。 连恩叉开双脚站在不断摇晃的车顶上,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找寻致胜的机会。当铁轨转弯而歪向一边时,瓦伦泰策马与火车并行的身影便映入眼中。虽然瓦伦泰追上来了,可是大概也得不到他的帮助。这样下去,在跟窃贼打起来以前,就会因为急转弯而从火车上掉下去而一命呜呼。 他判断要抓住窃贼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暂时牵制对手的行动,再搜他的衣服拿回宝石。这将是孤注一掷的胜负。 连恩下定决心后便猛地抬起头,竭尽全力扑向窃贼,给了瘦小男人单薄的肚子一记头锤。 窃贼发出唔的一声难听呻吟,大幅度地弯下身子。一块比小石子大的东西从他嘴里飞出,叩隆叩隆地往摇晃的车顶边缘滚去。 连恩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到,却为那黏糊糊的触感吓了一跳,让他着地失败,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发现是口香糖,正当皱着眉头想甩掉时,发现它意外地硬。他用指甲刮了一下,手指上传来平滑的触感,微弱的光芒中闪过美丽的红色。 是红宝石。 连恩麻痹僵硬的脸上浮现笑容,他将拿回来的宝贝塞进外套内袋之中,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听见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是歌声。连恩皱起眉。 在疾驶的火车车顶上,钢铁车轮的辗轧声、汽笛声,以及将之全部吞没的呼啸狂风之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 他确实听见了歌声,而且是他熟识的声音,同时也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听见的声音。是爱恶作剧的妖精想捉弄他吗?不,才没什么妖精呢,连恩又仔细倾听那阵阵歌声。 从大玩意儿到无聊玩意儿,我什么都偷, 现在来跟我算总帐了。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有个沉重的声音咚的一声响起,某个东西掉在他鼻子前面。 是一件老旧的直条纹外套。左右两边的袖子被轻轻打了个结做成一个圈,左手肘部分有个似曾相识的补丁,跟威金斯的外套一模一样。 外套下摆从车顶垂下,他听见歌声从下摆下方传来。是那些家伙! 等他一确定,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和“怎么来的?”就被风吹跑了。 他维持匍匐的姿势等着。当静悄悄逼近的窃贼打算更进一步,举起一只脚的时候,连恩移动了外套的位置,让袖子的圈进入那只脚的范围,然后用力勒紧,用尽全身力气一拉。 窃贼的脚被绊住,摔了个四脚朝天。 “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连恩一加入合唱,外套就缓缓滑动,把窃贼往车顶边缘拉过去。简直像钓线一样。但猎物不是被钓上来,而是被拖下去的。 这只猎物非常顽强。就像试着咬断钓钩逃跑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有如弹簧一般的爆发力弹起身,想把脚从袖子中抽离。 “别想逃!” 连恩撞了过去,感到一股反作用力回到身上。窃贼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成功了——” 他的叫好声中断了。窃贼在快掉下去以前伸手抓住了连恩的脚踝。连恩被他这么一拉,失去了重心。 要掉下去了!他的叫喊被尖锐的汽笛吞没。 第一节 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星期日过了晚上九点,伦敦“游击队”的成员们各自带了在路边摊买来的美味食物到威金斯家集合。热呼呼的肉丸子汤、炖鳝鱼汤、一打牡蛎以及干硬的面包,每一样都在转眼间就填进了食欲旺盛的少年们的胃袋里。 威金斯轮视了一番伙伴们的脸。好友杰克、双胞胎,以及一下班就第一个赶过来的卡莱特。至于安迪,尽管通知他了,却还没出现。 卡莱特一脸闷闷不乐。因为杰克劝过他,要他小心那个在星期六下午,在唐卡维尔俱乐部跟他搭话的男人。 “啊啊,这张名片用的是假名啦。他是派克,兰代尔·派克,一个八卦记者。听好了,艾力克斯小子,如果你下次又看见那家伙的脸,最好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他是坏人吗?” “这问题可真难回答。哎,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好人,跟他说成立什么教育支援组织之类的胡说八道差不多吧。” 昨天威金斯亲自前往礼拜堂,去确认那尊藏了照片的圣母像。彩色木雕的圣母像是中世纪时期捐赠的,有些地方颜色剥落,甚至还有裂痕。衣服下方有一道小小的裂痕,可以藏起一张名片大小的照片。 另外,他们也得知照片是在二十一日星期五的晚上九点以后藏在那里的。卡莱特下班回家的途中顺路去了教会,为母亲的病能痊愈而祈祷。他很喜欢这尊圣母像,看到附近有垃圾也会捡一下。他从以前就知道衣服上有裂痕,并说如果有信封的话自己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两张照片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名片般的大小也让文字显得细小而难以阅读。一张是只有文字的照片,另一张拍摄的则是文件被火柴点燃的那一瞬间。 开头是像标题的一行文字与作者名字,他们好不容易才看懂。 《小行星动力学》 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根据杰克的调查,内容似乎是十几年前发表的数学论文原稿,应该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才对。 这三天以来干劲十足地搜集情报的杰克发表了今天的成果。 “关于水母啊,说起来身世也查不清楚。他小时候曾经在马戏团表演过,水母是他那时候的名字。他可以自由卸下身体关节,连左上臂正中间那种地方也能弯曲。大概是先折断骨头,然后在接骨的时候故意不接好,做了个关节之类的。不管多狭小的地方他都钻得进去。另外他也是杂要还有表演人体喷泉的名人。这家伙负责杀人,是史宾赛的食客吗?总之还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搭上线的,这一点我始终……”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连恩被杀手盯上了对吧?” 卡莱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威金斯否定了他悲观的看法。 “上校和那个什么地狱天使没有打算杀连恩,而且史宾赛好像不能反抗那两个人的样子。” 杰克轻轻挥了挥手,又否定了他乐观的论点。 “他们可不知道杀手的下落喔,就算想撤销杀人命令也没办法。要是上校和地狱天使都够热心,能够把人找出来并撤销命令就好了。” “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你想一想吧,杰克,你很擅长打头脑战啊。” “但至少也要先知道连恩的下落。” 杰克发着牢骚,其他几个少年也带着同样的心情纷纷叹气。 卡莱特看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蜕:“不会是去城堡了吧?” “城堡?”威金斯惊讶地反问他。 “上次依芙说了预言,好像说连恩会去城堡。” 威金斯轻轻耸了耸肩,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 反而是杰克有了反应。他抬起一边眉毛,用右手指抵住太阳穴说:“城堡啊,连恩也说过城堡的事呢,当时说的是威瑟福德伯爵的城堡。是说威瑟福德伯爵刚好人不在伦敦,总觉得有点可疑啊。佣人们的口风也不是一般的紧,该说跟军队一样有纪律吗?” 如果是被带去城堡的情况,为什么要掳走一个下城的扒手之子,再带去贵族城堡啊?杰克搔搔头,嘴里喃喃自语着,这又不是什么《小公子》的故事。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少年们之间顿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们十分清楚跟黑社会老大扯上关系的危险。 威金斯谨慎地窥视外面的情形,然后才微微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是一个看起来像为人所雇用、穿着马车夫制服的男人。杰克立刻离开了位子,拍了拍威金斯的肩膀代为上前。这个男人带来了要给杰克的留言。 “他是派克家的马车夫啦,也就是说……我看一下。” 杰克背着手关上门,打开了那张便笺,嘴里沉吟着:“连恩也真可怜。麻烦事可能会拖上一阵子呢。你问为什么?因为派克先生派人来通知我连恩在哪里了啊。他预见接下来会有美味的丑闻上钩才会给我情报喔,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只要适度地应付他,不被他先下手为强就好了。这次艾力克斯小子猜对了。连恩在威瑟福德伯爵的约克城堡,安斯沃思城里。” 威金斯掩饰不住惊讶。 “到底怎么回事?” “接下来,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可是根据派克先生的情报,连恩并不算是跟伯爵非亲非故。连恩他爸年轻的时候是当时担任陆军少校的伯爵部下。顺带一提,伯爵他过世的妻子是爱尔兰人——” “要传电报到城里去吗?”卡莱特倾身向前,威金斯默默指向柜子上的时钟。 “已经超过十点了。明天早上先去打电报。我今晚就离开伦敦到约克郡去。” “还有火车吗?” “深夜应该会有邮务列车出发。杰克,你等福尔摩斯先生一回来就去找他商量,跟他说明情况。虽然连恩在威瑟福德伯爵那里的事可能跟司祭馆的神秘事件无关,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件事也要跟他说。” 威金斯分配任务的时候,双胞胎在一旁说着水母的事情。 “用锅子煮水母。” “软趴趴?” “黏糊糊。” 迪与丹两个人好像想像出了极为美味的点心,吞了口口水。 “水母要怎么抓?” “钓竿!” “装上饵。” “放下钓线。” “让它去追。” “吞下去!” 杰克轻轻挥了挥手,发出呵呵的笑声。 “钓线吗?原来如此。我有个好主意。” “说吧。”威金斯说。 “就命名为钓钩作战。猎物是水母,连恩则是是饵,我们放出饵让猎物上钩。啊,钓钩就由我们游击队之中的某个人来当。” 杰克愉快地说出以下的提案: 首先,在伦敦撒出饵,到处散播史宾赛想跟水母联络的谣言,然后再把连恩带回伦敦。假如水母追着连恩回到伦敦,听到这个谣言而跟史宾赛连络上的话,杀人指令就会被取消,这样一来就可以暂时保障连恩的安全了。 他们全体一致同意了钓钩作战。 <hr /> 注释: 第二节 此时,安迪正在自教堂区西边的克勒肯维尔音乐厅前面。今晚达妮埃拉在这个剧场表演。 安迪对女人和恋爱的态度,就跟对教会一样,不抱有任何幻想。 他喜欢达妮埃拉,但没有将她理想化。他知道少女被问到在司祭馆发生的事时表现出弱不禁风、颤抖着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也都是为了自保。今晚他打算提出相同的问题逼问到底,之所以会一个人过来,是因为想像得到如果威金斯或卡莱特在场,就会转而同情、安慰起少女,有办法横下心,在一旁冷笑着看好戏的顶多就只有杰克了,他的脑中可以想像出那个讨厌伙伴的脸。 安迪很想救连恩。连恩是他碰过最有才能的扒手了。虽然他因为崇拜侦探而洗手不干,但这不可能长久的,总有一天他们要再搭档,好好大赚一票。 “怎么能让他死了。” 在他小声嘀咕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的期间,达妮埃拉从后台出口出来了。她依偎着一名金发的温柔男子,是叫强尼,莱思的小提琴家,很受欢迎,也正和达妮埃拉一起登台演出。 少女一看见安迪便惊讶得睁大双眼,察觉到他找自己有事,因而回过头跟强尼说了些什么。安迪转了转肩膀,决定如果她想靠那个男的找麻烦,他就要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提琴家赶走,顺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可是,所谓的麻烦并没有发生。少女似乎是对舞台搭档说要先回去。男人虽然觉得很扫兴,最后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达妮埃拉独自朝着安迪小跑步过来。安迪摆出一副臭脸,心想她不只长得可爱,连个性都这么好,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啊。他瞪着少女想先吓吓她。他知道自己不像一表人才的威金斯或和蔼可亲、能言善道的杰克那样受女生欢迎。就算讨好女生也只会被瞧不起。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想让对方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只能彻底摆出强硬的态度了。 安迪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然后迈开步伐往自教堂的圣安娜教会司祭馆走去。两人走了大约半小时。 “你其实很清楚那天晚上在司祭馆发生了什么吧?” 他一切入正题,达妮埃拉的屑膀就颤了一下,躲开安迪的视线。 果然啊,安迪咂嘴了一下,沉下声威胁似地接着说:“你有所隐瞒,没错吧?很抱歉,我不能放过你。我们正在搜寻连恩的下落。他有生命危险。不管什么情报我都想知道。要请你说出来了。” “你说连恩有生命危险?” “杀手出动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威金斯——” “连恩没有去司祭馆呀,但是——” 达妮埃拉颤着声接不下去。她紧抿起嘴,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安迪用鼻子哼了哼,他才不会心软咧。 “快说。”他发出像是低吼的声音,握紧拳头。达妮埃拉察觉到危险的气氛,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星期五深夜有位先生到教会拜访神父。我在这附近没看过他。他的穿着打扮像一名绅士,也很有品味。我那时正在献灯台供奉蜡烛……” 达妮埃拉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在只有烛光照明的礼拜堂中,那位绅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身穿晚宴服装,披着黑斗篷,高个子却有些驼背,低垂着苍白的脸庞。看到他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的身姿,令达妮埃拉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 恶魔。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字眼呢?她试着挥开脑中不祥的预感。因为她从未受这种幻想所苦,因而惊慌失措地在心中请求主的原谅。 那时奥莱利神父正跪在祭坛前进行夜祷。当他结束祈祷,起身转过头时,绅士先以手指在圣水钵中蘸了圣水,在胸前割了十字之后,对神父行了一礼,静悄悄地走在人烟稀少的教会中。他来到祭坛边,一旁的烛火烧得明亮,同时让她看清了绅士的脸。那是一张稳重而富有学者气息的脸庞,年纪约在四十五岁左右。 绅士开口道:“我想为犯下的罪行祈求原谅。”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又让达妮埃拉联想到在伊甸园诱惑夏娃的蛇。 “请坐。”奥莱利神父用平稳的声音对他说,但绅士摇了摇头。 “我不能在这里说。我想告解。” “我明白了,那么——” “在告解室所说的话,有绝对不能泄漏的规定吧?即使听到了杀人的告解。” 绅士直勾勾地盯着神父。他的眼神有些像爬虫类,真的很可怕。这时他转头看向达妮埃拉,眼神像是在责备她不懂规矩,叹息似地缓缓摇了摇头。 达妮埃拉立刻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于是暂时从礼拜堂中退了出来。 “你之后又回去了吗?” 安迪这么说,达妮埃拉点了点头。 “我跟神父约好,请他跟我母亲见一面的,我是想找他商量这件事。然后我听见争执的声音。神父在大声喊叫,我第一次听到他那样的声音。好像非常生气,却又很悲伤的样子——”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什么?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现在还在做同样的事吗?我很后悔那时候没有阻止你,而且——’” “而且?” “他说我这次一定要阻止你——然后发出了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迸开的声音——” “枪声吧。开了几枪?” 安迪尖锐地质问。 达妮埃拉低下头,小声回答:“一枪。” “你确定吧?很好,然后呢?” “我敲了司祭馆的门,然后神父出来了,他的脸色非常糟——他说因为有客人在,没有让我进去。我在玄关跟他说了我母亲的事之后,在回家路上遇到依芙。那孩子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说她无论如何都要见神父,所以我又带着她回司祭馆,但那时神父不在。因为我知道女管家梅小姐喝了药不会醒来,所以原本我劝过她等早上再去,依芙却说不行。之后我们等了好一阵子神父才回来,他看起来累得不得了,隔壁教区的司祭也跟他在一起,是埃克尔斯顿神父。他不断安抚着奥莱利神父,两个人走进书房,我们也跟着进去了。书房就和平常一样井然有序,奥莱利神父却显得非常惊讶的样子。他先四处检查了会客室和其他房间,然后就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埃克尔斯顿神父说他大概作梦了吧。而奥莱利神父脸色发青,不停发着抖。而主教大人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啊啊,依芙之前说过呢。她说:‘可怜的神父掉进蜘蛛网中,一定逃不掉了。’” “蜘蛛网?” 什么啊?安迪反问道,可是达妮埃拉没有答案。 “不知道。我不敢问。” “为什么?” 咦?达妮埃拉抬起头。她清澈明亮的双眼让安迪焦躁得表情扭曲。明明想对她温柔点,给她一个好印象的,然而一开口,坏心眼的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你啊,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所以才不想听你妹妹的预言吧?你不想被她说中吧?喂,快回答我,那个跟神父争吵的客人是怎样的家伙?” “我没看见。” “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吧?”安迪沉下声吓唬她。 “是麦可·麦坎吧?”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不要哭哭啼啼的。你不担心连恩他爸吗?如果星期五晚上司祭馆的客人是麦坎先生,那神父就知道带走连恩的人是谁,也知道麦坎先生的行踪吧。他看起来样子不对劲也是这个原因。他会难过得卧床不起,还惊动主教出马,代表他不小心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了吧?” 达妮埃拉低着头,摇头否定。安迪咂嘴了一声,撇开头不去看啜泣的少女。 “别哭啦。烦死了。” 他可以肯定麦可,麦坎在星期五深夜造访司祭馆,而且跟神父之间发生了某些问题。再怎么说,神父的身心都遭受了巨大打击,而麦可也失踪了。 当他自问麦可会到哪里去的时候,双胞胎的其中一人的声音掠过他的脑海。 ——尸体在坟墓里面喔。 “喂喂,开玩笑的吧?” 安迪皱起眉,但浮现在脑中的想法并没有消失,只好前去确认了。他催着达妮埃拉赶往司祭馆,让她带路到庭院后方的仓库,然后撬开了锁。 他拿出了需要的东西,走向砖墙对面的墓园。这墓园很小,已经禁止埋葬了,就算是最新的坟墓也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 安迪的肩上扛着他从仓库拿出来的大铁锹,借着提灯的光芒照亮四周,看到砖墙旁边有个磨损的墓碑倾斜着,而且只有那个地方没有杂草,上面的土也比其他地方堆得还要高,摸上去是软的。这里不久前才被人挖开又埋了回去。 安迪呸地吐了口口水,将提灯对着少女。 “抱歉啦,要请你跟我待在一起了。万一有事也有个证人。拿着这个。” 达妮埃拉拿着他硬塞给她的提灯,全身发着哆嗦。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没有人会用铁锹钓鱼。” 安迪开了个无聊玩笑,把铁锹插进土里,默默地开始挖掘。他没花多少时间,但没想到埋得这么深。 虽说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挖到那个东西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冲击。 他听到微弱的悲鸣,便缓缓转过头去。达妮埃拉大概也看见了洞里的东西吧。她苍白着脸,当场无力地跌坐在地。 安迪从少女身上转开视线,缩了缩脖子,这下子彻底被她讨厌了啊。他撇下嘴角,心想既然倒霉到一生下来就马上被双亲抛弃,搞不好是被扫把星附身了。 如果是被双亲抛弃,从零开始到现在还是零的话也不是那么倒霉嘛。顺风耳杰克曾笑着说过这种讨人厌的话,还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嘴脸,滔滔不绝地说从十掉到零,不,掉到零以下还要不幸得多了。安迪打从心底讨厌这家伙,但就算想顶嘴也说不过人家。说起来,比较谁倒霉这种事本来就很愚蠢。没有谁比较倒霉,只有丑恶的种类不同罢了。 安迪低头看着少女,稍微放柔了声调:“你去帮我通知警察。因为我跟警察有些过节,关系很糟。” “等等!你要去哪里?” “去通知威金斯。”他一说完就跑了起来,再也不管她说了什么。 一直到安迪通过伫立在墓园入口的少女身旁,听到她的声音之前,他都没发觉少女的存在。 “我都说了。” 那是依芙。她是对着安迪说话吗?或者是对着挖开来的坟墓说?她微微低着头,像鸟巢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慢慢晃动着。 “我叫他小心一点,否则会失去重要的东西。我明明跟他说过了。” “——什么啊?” 安迪停下脚步仔细瞧着她。少女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像某种非人的邪恶精灵。这太蠢了,他咽了咽口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中气十足地问:“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我希望不要变成这样就好了。” 少女缓缓眨了眨看不见的眼眸,用黑暗的声音说着:“我是这么希望的,梦的预言这种东西不要说中就好了……” “跟着你姐姐。”安迪撂下这句话,转过身快步前进,同时想起数日前那个年幼的预言者对他说过的预言。 第三节 威金斯抵达国王十字车站时,邮务列车已经快出发了。 他之所以拖到最后一刻才出发,是因为在最后关头突然接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噩耗是安迪带来的,但威金斯依他所说赶往圣安娜教会的墓园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他还来不及确认事情经过,不管怎样先带着这个事实,躲进了前往约克郡的火车。 在认识的站员帮助下,威金斯不致于被堆上来的邮袋压扁。那位站员是过世父亲的同事。因为父亲很照顾人,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依然很有人望。站员不仅给他方便,还送了他沙丁鱼罐头,让他到了约克郡之后可以吃。 锅炉烧得炽热,蒸气动力火车的车身抖擞着。待尖锐的汽笛声响起之后,火车缓缓开动了。 威金斯确认火车开动之后,便从袋子里爬了出来。那个站员将威金斯藏身的袋子放在车厢入口附近,旁边是堆积如山的货物。他在一片漆黑中点亮携带式提灯,松了口气。 火车摇晃着,提灯的光也跟着晃动不已。是因为这样,旁边的两个麻袋看起来才会像在动吗? 他目不转睛地直瞪着看,然后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袋子正在动,还发出了声音。 “我不舒服。” “我也是。” 是双胞胎。 威金斯压下一声叹息,用自己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折叠刀割断动个不停的袋子的束口绳。双胞胎迪与丹一先一后地从袋子中露出脸来。 他们后面的袋子也悄悄地动了。那一边的袋子靠自己打开,杰克的长脸钻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还带着双胞胎。”威金斯用危险的语气说道。双胞胎呀地缩起脖子,杰克却是满不在乎。 “双胞胎是从爷爷的打骂中逃出来的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虽然把安迪带来也可以,但那家伙不愿意。跟今晚挖出来的东西没关系,是依芙劝他要注意城堡塔中的黑蔷薇诅咒……” “没想到那家伙这么迷信。” “但是该怎么说呢?真正的预言有什么好怕的?应付得好躲过一劫,安心地松了口气的下一步就好死不死地,也许又遇上应该已经避开的预言。” “你信吗?” “谁知道。对了,我已经拜托卡莱特连络福尔摩斯先生,以及发电报到城堡去了。” “那你来干嘛?” “碍到你了吗?” “你不做白费功夫的事吧?怎么了?” “哎,抵达约克郡之前我会说的啦。” 杰克避开了他的问题,而威金斯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火车之旅而兴奋得吵个不停的双胞胎,过了一个小时后也安静了下来。杰克估计两个人都睡着了,于是开口说:“你听过Sing Circle吗?” “射击同好会还是什么吗?” “不,不是那个。大约半年前我去找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看到他桌上放了几本备忘录,其中一本正翻到写着Sing Circle的那页。虽然我一进去福尔摩斯先生就阖上备忘录了,不过我好像看见IRB,也就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这个字眼呢。” “所以?” “那些天主教的神父们很反对独立运动。哎,简而言之,爱尔兰人和天主教是密不可分的,会有人参与独立运动也不足为奇。天主教的极端分子很棘手哦。你也很熟悉盖伊的事迹吧?那些家伙就是喜欢用火药爆破。” 最近以爱尔兰独立为目标的激进分子频频引发炸弹攻击。杰克提到的是十七世纪天主教计划推翻政府而发起的火药阴谋,其中以盖伊·福克斯之夜的事件最广为人知。 杰克一手拍着太阳穴,一边继续说道:“SS,即Sing Circle,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IRB的内部调查兼惩戒部队。负责制裁组织的背叛者和间谍,也搞过暗杀。威瑟福德伯爵年轻时曾参与追捕这类极端分子的行动;奥莱利神父则是家人遭SS杀害,理由是他身为组织干部的父亲提供情报给都柏林首都警察。” “你想说什么?” “有情报说麦可·麦坎是SS的一员。” “——所以?” “你懂吧?安迪挖出来的东西——” “不要那样说。” 威金斯如此责备之后,沉下脸看着杰克。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过去的时候那个被挖开的墓是空的。” “我是觉得最近应该不流行盗尸啦,但是你认为是安迪看错了吗?” “不,达妮埃拉也说她看到了。” “先不说小姐,安迪他啊,那家伙虽然傻,眼睛可是挺利的。达妮埃拉跟依芙去通知巡警只离开五分钟不到,在这段时间内就有人干净俐落地把那个处理掉了。我们以后也要注意一点。” 两个人面面相觑,思绪沉浸在今后可能会发生的麻烦事中,陷入了沉默。 这段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即将到达约克车站的时候,威金斯突然开口了:“问题在于怎么告诉连恩吧?虽然我明白只能照实说了——” “连恩!” “——什么?”威金斯直眨着眼看向双胞胎。 “是连恩啊。”迪这么强调,而丹也用力点头。 “他在上面喔。” “上面?”杰克抬头看向车顶。 “在天上啊?连那家伙都成了天上的星星了吗?——痛!” 杰克的后脑勺被威金斯打了一下,他两手按着头。 “不要打头啦。我重要的情报箱坏掉的话,对你来说也是大损失欸。” “闭嘴。”威金斯低吼着,抬头看向车顶。“你听。”然后用动作示意。 杰克瞪大眼睛。他也听见了车顶传来的声响。 “上面有人。” “是连恩喔。”双胞胎齐声道。 “你们怎么知道?” 威金斯问。 “因为那是连恩的脚步声嘛。” “他跳了踢踏舞嘛。” 迪与丹你看我我看你,思思地对彼此点头。 威金斯起身打开车门。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他一手牢牢抓住门把,大大探出身子往上看。 火车在黑暗中疾驶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他听不见车厢内的对话,更别说车顶上的声响了。 朝气蓬勃的东区口音英语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那个人说—— “你抵抗也没用。我可是有福尔摩斯先生站在我这边啊,别以为你逃得掉!” 那既是连恩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连恩会说的话。 威金斯当机立断,回头命令起两个肩并着肩,神情忐忑不安的双胞胎:“你们两个唱歌吧。” 迪与丹直眨着眼睛。 “什么歌?” “怎样的歌?” 两人歪着脑袋问。威金斯回答:“什么都好。”然后脱下外套,把左右边的袖子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圈,再把沙丁鱼罐头塞进袖子里。 在开始讨论起要唱什么歌好的双胞胎和杰克的帮助下,合力将塞满了邮件的笨重麻袋拖到门口附近堆起来。威金斯爬上那座麻袋山,杰克则抓住他的脚支撑他。 此时双胞胎终于决定好要唱什么歌了。 “爷爷的歌。” “爷爷喝醉了就会唱唷。”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很流行。” 噢,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烟囱清理工!烟囱清理工! 噢,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烟囱清理工!烟囱清理工! 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从大玩意儿到无聊玩意儿,我什么都偷, 现在来跟我算总帐了。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精神饱满的歌声应该能让连恩知道有伙伴在。威金斯抓着外套下摆,将用袖子结成的圈套往火车的车顶扔了上去。当成重心的罐头完成了它的使命。 双胞胎把烟囱清理工的歌唱到第四遍的时候,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掉下来了,连恩也被他拉着掉了下来,被威金斯接住拉进车厢里。 杰克马上在杀手头上罩上麻袋,双胞胎一边唱着歌一边跳了上去。 连恩吓呆了,环视着伙伴们,笑了,跟他们互碰拳头之后便和双胞胎一起意气风发地唱着。 然后现在是绞刑!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hr /> 注释: 第一节 火车一抵达约克车站,月台上早就有郡警的警官队守在那里了。华生也在场。连恩他们差点被警官当成窃贼的同伙抓走,幸亏有华生替少年们担保,并巧妙地将话题带往不追究搭霸王车一事的方向。拜他所赐,少年们才得以被释放。 他们在火车上卸下了窃贼的面罩,让他露出真面目。无法轻易判别他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突出的只有一双像是猫头鹰一般,大大的浅黑色眼睛。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脸色也丝毫未变。 目送着铐上手铐的窃贼被警官带走后,连恩便转向威金斯。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如雷怒吼。 “连恩·麦坎!” 是华生的声音。他一个箭步走向前,带着可怕的表情斥责连恩:“有少年游击队的伙伴们帮你是你运气好,但也不能这么莽撞行事。真是的—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喔。” “我们又没事,也抓到窃贼啦。” “别再顶嘴了。我认同你出于正义感采取的行动,但你还是个孩子,要学会分辨事情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也有可以做和不该做的。就算结果对逮捕到窃贼有所贡献,你这次的危险举动也不值得称赞。” 连恩绷起脸来。虽然抓到窃贼仍旧让他感到自豪,但基于对华生的敬爱之意,也知道他是出于担心才会开口责备,于是渐渐开始感到歉疚。 接着连恩又注意到游击队的伙伴们样子怪怪的。明明抓到窃贼立下功劳,他们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威金斯带着沉痛的表情,而杰克回避着他的视线,双胞胎也没精打采地垂着肩。 “由我来说。” 威金斯一脸严肃地开口,朝连恩踏出一步。 “冷静听我说。这是有关你父亲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像是要传达什么坏消息时,为了缓和一些冲击而有所顾虑的语气。 “我们发现了麦可,麦坎的尸体,他被埋在教会的墓园里。” 连恩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传入耳里的话在脑中化为一串声音,失去了意义,所以他没办法马上理解威金斯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 “你在说什么?” 他听到有人慢吞吞地出声询问。当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时,心中的情感才一下子起了激烈反应。同时,他虽然理解威金斯所说的内容,却无法接受这摊在眼前的可怕事实。 “怎么回事啊?你说尸体……发生什么——” “麦坎先生被杀了,头部有一处弹痕。” 连恩缓缓眨了眨眼,凝视着威金斯的脸,之后向左右转了转头,像是无法接受他说的事实一样地摇着头。 “——骗人。”他一个个凝视着伙伴们的脸,试图寻求“谎言”。 最后,他抬头看向华生。他应该是刚刚才听到这个消息的,但他不仅接受了,还对连恩投以悲伤、同情的眼光。 “你会失去重要的东西……”盲眼少女的细语,此刻突然浮上心头。 第二节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还活着的消息在安斯沃思城窃盗事件一周后发布,在伦敦下城也蔚为话题。 多数报纸大肆报导了伯爵夫人乖舛的命运。 十三年前被肯特开膛手杀害的是伯爵夫人的妹妹。她从爱尔兰的某个村子前来投靠姐姐,因体型特征等等都与伯爵夫人如出一辙,在穿着伯爵夫人的旧衣出门散步时遭到袭击。 伯爵原本就知道夫人有位双胞胎妹妹,却不知道她妹妹就在附近。夫人养病时的宅邸佣人也没发觉她的存在。这也是因为夫人害怕伯爵家亲戚的批评,才将妹妹藏在废弃的旧猎场看守人小屋,再偷偷地送些衣服或食物过去。 由于遗体死状过于凄惨,让伯爵误将穿着与夫人相似的女性认作妻子,也因伯爵夫人不知去向,没有人可以轻易发现真相。 目睹妹妹死得如此凄惨,过大的冲击使伯爵夫人丧失了记忆,正旁徨不知所措时,受到一位旅行中的美国富孀帮助,于是以同行者的身分赴美。如今终于恢复记忆,并与威瑟福德伯爵再次相会了。甚至有某家报纸详实刊载了他们对那位好心妇人的采访内容。 同一时期也报导了借夏洛克,福尔摩斯之手取回被黑蔷薇大盗偷走的宝石的消息。虽然让窃贼逃脱,但据说他查出窃贼的藏匿处,并在宝石遭变卖前找了回来。“拂晓少女”已归还迪亚兹伍德侯爵家,蓝宝石戒指亦归还给梅多兹男爵家。 福尔摩斯谢绝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赏金。据说是因为让窃贼脱逃并非他的本意,他无法认同这令人失望的结果。侯爵发表将这笔钱捐给慈善事业的消息后,在社会上亦传为美谈。 这些报导在报纸版面上沸沸扬扬的同时,连恩正待在伦敦。 他仍无法接受麦可的死。这不只是因为打击太大,也因为安迪他们发现尸体后,事态又有了异常的发展。 威金斯在约克车站时说:“发现尸体的是安迪和达妮埃拉。但是后来尸体好像就在安迪跑来通知我,达妮埃拉去叫警察的那段时间内消失了。” 尽管已过了十二月中旬,但从那之后就没人见过麦可,也没听说关于神父的消息。 包括十三年前的案子在内,安斯沃思城内事件的结果还是有很多地方让人想不通。连恩思索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因为不这么做就会一直想起麦可,令他忧心不已。 连恩本想在白教堂的租屋处等父亲回来,但威瑟福德伯爵不允许。他以麦可交给他的文件为凭,正式成为连恩的监护人,并依他的意思让连恩搬到位于帕丁顿的公寓去。那是伯爵名下的不动产之一,与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公寓一样是排屋样式。安斯沃思城的女管家斯特拉顿则被找来照料连恩的生活起居。 虽然伯爵夫妇想收养连恩,但他坚定地拒绝了。要他住在宅邸里,这种事他绝对不干。 “不管是父亲或母亲,早晚都打算收养你喔。” 爱德华这么对他说。此时是连恩搬到新家的第三天下午,因为是附家具的公寓,所以他搬过来的时候几乎没花什么工夫。 “告诉他们放弃吧。对了,你爸可是把我写给伙伴的侰全都烧掉了耶,害我被依芙损了一顿。” “没办法,有人要取你性命,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住处。” 他这位贵族表兄挨着一只全身漆黑的西班牙猎犬,一起躺在暖炉旁的地毯上。他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连恩,一边摸着爱犬,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起近况:“我并不是原谅父亲与母亲骗了我。只是,我知道他们以他们的方式努力过了。瓦伦泰说母亲爱我,想待在我身边,而父亲爱着母亲,也想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如此他们仍选择分开,这都是为了保护我而做的抉择,他们两人都很重视我。” “我也这么觉得。”连恩以有力的声音表示赞同。 爱德华忽然别开脸,要他坦然面对双亲的爱意似乎有些尴尬而难为情的样子。 “听说黑蔷薇会适度地吃掉人们的不幸。如果它现在还在我家的话,我倒希望它也能消除你的不幸。”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么非同小可的事,让连恩睁大了眼。 “欸,慢着。黑蔷薇不见了吗?难道被窃贼偷了?” “是父亲让出去的,为了换回母亲和保护我。听说惟有一个人可以控制那群从芬尼亚兄弟会分支出来的疯子们所组成的秘密团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称他为‘协调者’好了。那个人要求以‘黑蔷薇’当报酬,当作他解决母亲牵涉其中的各种问题的代价。不仅要安抚将母亲视为背叛者的愚笨组织,以及更加愚蠢吵闹的亲戚,也要应付爱看热闹的社会大众。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少之又少。” “那么报纸上的胡说八道也是那家伙的杰作罗?” “对。”连恩觉得不服。 “要是委托福尔摩斯先生就好了。” “你崇拜的侦探并不是万能的。” “才没那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爱德华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然后接着说:“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我有点担心父亲委托的对象,他可能就是所谓现代的恶魔。约翰福音里也提到,这世界充斥着话语,伊甸园的夏娃也是受到蛇的话语欺骗,才会向禁忌的果实伸手。如果他连用语言操纵舆论的报纸都能掌控就太了不起了。” “你怎么称赞起魔鬼了?” “我没称赞他,只是给予评价。反正事情已经开始运作。协调者要求黑蔷薇,而父亲答应了,就是这样。” 连恩眉头一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一手握拳挥舞着,表达他完全不能接受。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不要紧,我对宝石没什么兴趣,也没有留恋。” “真的?那为什么要偷红宝石和蓝宝石啊?” “因为有必要,并不是我喜爱宝石的缘故,是原本想当作与父亲交涉的王牌,因为黑蔷薇大盗的犯案现场有留下我偷窃的证据。” “不小心的吗?” “不,不是。连恩,接下来的事只有瓦伦泰知道,我父母和凯蒂都不知情,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既然是秘密,我当然不会跟任何人说,但你为什么跟我说?因为知道我是你表弟吗?” “血缘关系什么的就算了吧。除了你和萨默斯家之外的亲戚,全都此无能的饭桶还不如,我向你吐露秘密是因为当你是朋友。” 爱德华的微笑依旧高傲而美丽,只是现在看来已不觉得冰冷了。被盈满月光一般的澄澈光芒的眼神凝视,又听到如此信任的话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什么秘密啊?” “是恋爱。” “恋爱?” 连恩惊呼出声。到目前为止听到的尽是些他根本无法想像的事,本以为不会有比这更惊人的事了。他怀疑这是不是上流阶级特有的玩笑,但爱德华又淡然地接了下去:“我今年夏天住在威瑟福德的宅邸时,曾多次前往母亲的坟墓——现在想想,沉眠其中的应该是第三代伯爵夫人,总之,就是前往我们一族的墓地。我便是在那里认识她的。在你开口询问以前,我要先声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面纱遮着脸,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长相,但她是个美丽的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得出来,那是习惯沐浴在赞赏之中,美丽而才华洋溢的贵妇身姿。” 接着爱德华又补充,这种事只要在宅邸内举办社交宴会的时候,从儿童房溜出去偷偷观察就知道了。 “听说她是在年轻时认识我母亲,进而成为朋友的。她知道我母亲的死讯之后悲伤得难以自拔。碰巧在那时候我正为奶妈的信困扰着,不知怎么地就向她倾诉了这件事,她也愿意跟我商量,于是我订定计划,决定用指纹设下陷阱。” “指纹?那是什么?” “手指上有细小的皱纹形成的纹路吧?” 连恩听他这么一说便端详起自己的手指,他一边盯着至今未曾留意过的纹路,一边听着爱德华的解说。 “手指上的纹路从人类出生后便不会改变,而且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身体特征比鞋印更能确实识别个人身分。我在黑蔷薇的卡片上留下指纹,并将卡片留在宝石匣中。” “为什么这么做?这不就像在说自己就是犯人吗?” “这就是我的目的。她跟我说即使用黑蔷薇威胁父亲、从他那里问出真相,如果父亲拿回怀表之后反悔的话就没意义了,所以我决定准备一个最具决定性的人质——制造伯爵家继承人的丑闻。虽然警方还没采用比对指纹辨识身分的技术,所以还没有法律上的依据,不过一旦被那些报社察觉肯定会引发丑闻。大家知道我采取这种行动的动机,就会再次激起他们对十三年前事件的好奇心,说不定经过再次调查就能真相大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威胁父亲所策划的。话虽如此,父亲如果是无辜的,我也不想让他多操心,若他能提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解释,我原本想瞒着他黑蔷薇大盗的事的。” 连恩的嘴巴一张一阖,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露出怜悯的眼神,指出真相。 “你被那女人骗了。” “没错,我被骗了,不过没办法,她看起来无欲无求,也没开口要求偷来的宝石,所以两个宝石都由我保管。我藏在安斯沃思城的城墙基石下的小洞里。只不过在你们来城堡的那天晚上,就被福尔摩斯先生找到了呢。” “那天晚上的光——” “那时他已经知道我就是黑蔷薇大盗了,那个人真可怕。他和你在火车上谈到宝石应该藏在城堡的哪里对吧?他就是观察当时瓦伦泰的表情,推测出宝石的藏匿处,然后把宝石回收后交给我父亲。” “福尔摩斯先生真厉害。” 虽然他赞叹着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然而黑蔷薇大盗的真相更让他惊讶。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这家伙很奇怪,没想到他怪到这种程度。 “你原本打算怎么办?要是逮到窃贼,让别人发现城堡内被偷的宝石是拂晓少女的话,他们可能就会调查你说的什么指纹喔。” “瓦偷泰已有觉悟。他想一个人顶罪。制作那张卡片的就是瓦伦泰,卡片上的蔷薇也是他画的。他留下的指纹比较多,而且父亲也会认同他将被牺牲的事吧。” “你也同意吗?” “我相信你,但是万一你失败的话,我会采取必要的手段去救他,不管要我做什么,因为他是我的随从,我必须保护他。” “总觉得,你说的‘不管要我做什么’好恐怖。” “那就别问了。”爱德华微微一笑,话题回到他与神秘女子的关系上。 “她最初的目标恐怕就是黑蔷薇吧,或许她是协调者的伙伴。协调者将我卷入宝石小偷的案子,并用这件事来威胁父亲,同时给了他让母亲回来的希望。不管缺少哪一个条件,我父母亲都不会让出那颗宝石的。” “为什么啊?与其拜托什么协调者,早一点安排你母亲回来不就好了。” “我是这样想的——伯爵家的财产既是父亲的,却也不完全属于父亲。特别是传家之宝更关系到家族名声,亦是历史的一部分,不仅是在过去与现在,也必须传承到未来才行。当家者在拥有财产的同时也要负起责任。父亲与母亲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放弃传家之宝。” 爱德华凛然地诉说着,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些骄傲。连恩不能理解,但明白身为伯爵家长男的他,原谅了双亲做出的选择,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爱德华缓缓起身,将何瑞修抱到膝上,像是凝视着狗儿般喃喃自语。 “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连恩这么问道,爱德华抬起脸慢慢眨了眨眼。他的脸在瞬间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神秘的表情重叠了。 “真相。” 第三节 隔天,连恩走访贝克街的侦探事务所。在玄关接待的女仆贝琪平时只要一看到他都会露骨地皱起眉,这天却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她听说麦可的事了,但连恩完全不想讨论这件事,不管她说什么,听都不想听。他躲过贝琪充满同情的眼光,提出要求请她通报福尔摩斯,接着便听到二楼传来华生“上来吧。”的叫唤声。 连恩迅速穿过贝琪身旁上了楼梯。门在他敲门之前就开了,华生在房里招呼他进去。 福尔摩斯坐在暖炉边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华生轻声开口道:“关于你父亲——” “我今天不是来讲那件事的!” 连恩迅速打断他,避谈这件事。他猜想福尔摩斯或许查出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强烈地想知道结果。这也是他来到这里的动机之一。 但他一踏入房间,抬头看到华生脸色的瞬间,便理解事态毫无进展了。他不想听同情的话语,也不希望别人提及父亲的死并安慰他。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改平时机敏的表情看向他,用手势请他坐到长椅上。连恩慌慌张张地穿过房间坐下,又心急地快速接着说:“十三年前在安斯沃思城发生的事件,有些地方令我有点在意,我是来问这件事的。我一直在想,伯爵他们说的话是不是有一半是真的,而另一半该说是骗人吗?还是另有隐情呢?” 福尔摩斯轻轻挑了挑眉。华生坐在侦探对面的扶手椅上,两人中间隔着壁炉,看上去仍有些担心。他不只担心连恩,也担心他的侦探好友,连恩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也知道把这当成自己的推理是有点偷懒,但我看过这里的备忘录档案了。啊,不过我没看内容。喏,就是爱德华他们潜入这里胡搞一通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我看到标题是安斯沃思城杀人案,但是爱德华说过,要是没有人被杀,福尔摩斯先生就不会在标题加上杀人这两个字了吧?所以我一直在想,好像也有很多地方不对劲,那时在城堡内果然有人被杀了,虽然伯爵他们说侍女罗兰想偷黑蔷薇,被发现之后就从礼拜堂逃走了,不过那是骗人的。” 说完,连恩稍微停了一下,偷觑着敬爱的侦探及他朋友的脸色,然后有点没自信地小声加了一句:“……我是这么想的。” “继续。”福尔摩斯原本闭着眼睛,两手指尖合拢在一起。话语一中断便睁开一边眼睛催他说下去。 连恩慌忙开口:“罗兰是在城堡被杀的,我想应该是在城门塔的地牢中被杀的,毕竟那天有人在附近看到她。大概是犯人跟她说什么找到了黑蔷薇的保险箱钥匙,要她跟他走之类的话,然后她才跟去的吧?她会说自己看见了幽灵,其实是怕有人妨碍她调查收藏黑蔷薇的保险箱的秘密,想把无关的人赶走。” “犯人是?” “艾伦·凯立。” 连恩这么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他咽了咽口水打量侦探的反应,然而他的脸色没什么特别变化,看起来像是在等着听后续,于是连恩又慌忙讲出自己的想法。 “关于幽灵,在罗兰被认为自杀的那天晚上有人在城门塔看见幽灵。我在想,那并不是他看错了,当然也不是幽灵,而是活着的人,是穿着染血的白长袍,黑色短发的人。那家伙是个黑发的男人,也就是艾伦·凯立。他穿着已死的罗兰的长袍。因为他杀了那个女的,浑身沾染飞溅的血,样子非常惨烈。不知道他是想穿着女子长袍,用那个幽灵传说蒙混过去,或是没注意到长袍上的血迹。搞不好他打算将被害人分尸后,藏在长袍下运出去也说不定。 “我想他之所以把尸体搬到礼拜堂,是想从地底下的密道搬到外面去。那家伙可能不太有力气吧?所以他肢解尸体是为了方便一个人搬运,应该没有共犯。他的杀人动机虽然还不清楚,不过听说罗兰死前不久两人常常吵架,说不定是一气之下失手杀了她的。 “可是在他搬到一半的途中被人发现了,不是被我爸爸就是伯爵夫人,最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将尸体处理掉了。 “他之所以制造罗兰在肯特郡被杀的假象,是因为罗兰的死因不单纯。他不是为了伪装伯爵夫人的死亡,而是为了在罗兰的尸体上动手脚,才不得不利用肯特开膛手。伯爵对凯立做的事勃然大怒,根本不想帮他掩饰,因为他原本想用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来代替伯爵夫人。伯爵在礼拜堂怒斥要他自首的对象不是罗兰,而是凯立。 “可是伯爵最后也屈服了,他被逼得别无选择,决定把罗兰的尸体当成伯爵夫人的尸体,然后散布罗兰在偷东西的时候被当场逮到,还有她看到幽灵发疯了的谣言。不管怎样,只要能成为罗兰自杀的理由就好了。 “我想伯爵夫人应当赞成帮助那个叫凯立的家伙。伯爵离开礼拜堂后,我爸爸跟凯立让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尸体穿上罗兰的衣服并放火烧了,总之先伪装成罗兰自焚的样子。罗兰右手有颗痣,所以只有那只手被换掉。他们切断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右手,再把那只手臂缝上去,缝线的痕迹烧掉之后就看不出来了。最后把右手浸在圣水钵里保留下来,以防止别人对尸体起疑。在肯特郡发现的遗体也缺少手脚,右手应该也不见了吧?我爸爸他——” 麦可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连恩微微低下头,回想起他前几天才说过的话。那该不会是他想到走偏了路的儿时玩伴而说的话吧? ——我希望你学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活下去的一技之长。坚强得就算被背叛、被人打击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也不认输。为此,也需要一点狡猾和强悍。 “我爸爸,袒护艾伦·凯立。他袒护了杀人犯。” 连恩语毕,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至极地啜饮着红茶。红茶是在他拼命描述事件时,哈德森夫人送到房间门口后再由华生接过来的。他倒了三人份的茶,帮他加了两颗砂糖。他很高兴华生还记得以前请他喝茶时的喜好。他在说话时紧张得不得了,所以这细微的体贴更令他有种得救的感觉。 “了不起。”福尔摩斯给予赞叹,并慢慢拍了拍手。 “你的推测和我从威瑟福德伯爵那里听到的真相一致。” “——真的?” “真的,所以不能说出去。做得到吧?” 华生皱起眉。连恩虽然注意到了却刻意避免与他眼神交会。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麦可牺牲了正义。 他冒渎死者,还放走了杀人犯。这种事不可原谅,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更不能因为觉得父亲不会帮助杀人犯而拒绝面对,必须正视事实才行。 可是,连恩心中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看待事实。如果正义会产生新的不幸,那么选择安稳的非法行为是对是错,这一点在他心中没有答案。 “是。”连恩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下,福尔摩斯以不带感情的脸轻轻点头。 “制造出罗兰与第三代伯爵夫人死亡的假象后,伯爵将她们的遗骸火葬,并在举办弥撒之后各自找了合适的墓地埋葬了。” “太好了。” 连恩松了口气。他明白这是为了保护伯爵夫人的生命,但仍觉得冒渎死者令人难以原谅,这样的人情义理是唯一的救赎了。而一想到亡骸,他又不禁想起麦可的去向。 连恩信誓旦旦地向周遭宣扬麦可还活着,但他还是不安得不得了。他尽作一些恶梦。夜晚被挖开的坟墓,墓中麦可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他明明死了却还睁开一边眼睛看着连恩,露出惋惜的笑容低语着: ——真慢啊,小子,已经无能为力了啊。你看,船已经出航了。 他讨厌那个梦,却也厌恶从梦中清醒。 要是父亲提议要到美国时不要那么排斥就好了。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就突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胸口深处就像怀抱着冰冷的石头般,那感觉比什么都可怕。 连恩低头咬着唇,紧紧握住拳头。 福尔摩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对他说:“麦可仍然行踪未明。” 连恩猛一抬头,抓住福尔摩斯的视线。他用比平常要多了几分感情的声音说:“真相很快就会展现在你眼前吧。到时你可能将遭受超乎预期的冲击。在此讨论你的感受毫无意义,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华生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你被逼到怎样的绝境他都会支持你。” 突然被点到名的华生一时不知所措,他看向福尔摩斯,又被反问:“不是吗?” “不,你说得没错……” “那么安静听好。我——”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视线回到连恩身上,真诚地说:“我需要你的力量。你仍身处重大事件的漩涡中,这意味着你比我还要接近真相、更接近真正的敌人。我跟你约定会尽全力保护深陷险境的你,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连恩张大了眼,敬佩的名侦探请求他协助,让他感觉到有股力量自体内涌出。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般地挺身站起,眼中充满光芒,并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第四节 夏洛克·福尔摩斯将脸转回窗户,俯视着下面的街道,目送连恩离去。他的侧脸冷淡,看不出什么情感表现。 华生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将连恩在场时忍住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不能苟同。” 福尔摩斯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无言地低头看向华生。华生对上他的视线接着说:“那孩子处境非常危险。不是该让他远离危险,由我们去帮他解决吗?你想利用那孩子?” 福尔摩斯一语不发地转身背对华生,走近壁炉架拿起烟斗,装进烟丝,用火柴点起,吸进一口烟。华生看着他冷淡的样子,心中那股自抓住侵入安斯沃思城的窃贼之后,闷在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强烈。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吧?” 华生尖锐地质问他:“我是指那个旅行袋。你看到袋子的时候就知道窃贼躲在空旅行袋中侵入城堡了吧?你明知道那家伙有可能会危害到连恩还置之不理吧?” “哦?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为了揪出追杀连恩和麦可·麦坎的人的真实身分。” “华生,你也能做出合理判断——” “我并不同意你的判断。你其实很清楚吧?你让连恩面临生命危险啊。” “喂,华生。我无意让他遇到危险,也没有放着他一个人不管,甚至为了逮捕犯人通宵守夜,这不是很稀奇吗?我也让你随身带着武器,而且我可是在星期日就对窃贼转达了他真正的雇主要他不准杀连恩的传书呢。” “他的雇主?还有传言到底是——” “有人打电话来过,是给我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却比平常更为冷淡。 “他一边跟我讨论棋谱,一边传达了他的意图。那次的谈话很有意思。对方似乎也对我的能力抱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我把他转达的内容,也就是他与那个窃贼之间独有的联系暗号文书:‘不准杀连恩。’绑在十字弓的箭矢上,射到那家伙藏身的树上了。后来我去确认过,写着留言的纸条已从箭矢上消失,而且从之后的发展来看也确实传达到了吧。” “为什么?怎么——” “伯爵与那位雇主取得联络,要求他保证连恩的人身安全。也就是说呢,华生,窃贼的雇主就是操控伯爵家这件案子的情报,并且得到黑蔷薇的恶人啊。甚至厚颜无耻地加上拂晓少女当作交换条件……” “红宝石差点被偷是——” “是我告诉他那个在书房的。没办法,因为要等他得到红宝石,对窃贼下达的暗杀连恩的指令才会取消。” “你屈服于他的威胁吗?” 听到华生的责难,福尔摩斯笑了一下。 “那颗被抢走的红宝石是真的,但并不是拂晓少女。威瑟福德伯爵提供了他私人收藏的红宝石。即使拿不回来,只要想成以那样的代价就能解决儿子的丑闻,还算便宜。倒是子爵该学一学家训呢。” “nec temere nec timide.” 他先以拉丁语,再用英语说:“既不鲁莽,亦不胆怯。” “这点我同意。” 华生想起黑蔷薇大盗的真相,叹息着点点头,不过他也没忘了对朋友进言:“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先提醒连恩,这样他也不会那么鲁莽了吧。” “有时候你说的话非常有道里,不过越有道里,越是不切实际。你所谓的正义在各自的理论上虽然没有缺陷,一碰上复杂案例就会互相矛盾,简直派不上用场。只要回顾我们刚才的对话,你自己也能明白了吧?” 华生听懂他在委婉地指责自己能力不足,于是闭上了嘴。意思是说他光会鼓吹理想论却没有影响力,帮不上任何人吗? 这时福尔摩斯又说,,“不,不是这样。”仿佛听见了华生的心声。他收起带刺的语气,也多了几分关切。静静地接着道:“你的理论可以刺激我思考。你是对的,而且你担心连恩的心情再正确不过了。就如你所说,假使我从空的旅行袋推测出窃贼侵入城堡并展开搜索,以那个时间点而言,连恩会遇到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我选择的方法会造成的危险,因此我选了更有效率且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方法。” 说到底,他还是不打算承认自己的错误。 华生压下焦躁的情绪,叼起一根烟。福尔摩斯点起手边的火柴靠了过去,于是华生借着火点了烟,吐出一口烟来。 福尔摩斯笑了一下,用缺少温度的声音告诉他:“不管对手是谁,如果只是想维护社会上的名声很简单。我希望我能保护他不受我最害怕的东西所害。” “最害怕的东西?你吗?” 华生意外地脱口反问,对此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还是别让你知道我的弱点吧。那个少年目前正被后悔及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折磨,如果你想伸出援手就不要搞错了这一点。” 华生突然想到,福尔摩斯该不会是把连恩遭遇的苦难与自己的童年时代重叠了吧?因为这位友人几乎不谈自己的过去,因此他也无从确认,只是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提出这一点,小心地换了个话题。 “奥莱利神父怎么了呢?站在连恩的立场,真希望他早点平安无事——” “如果你想要帮助司祭,就应该去担任那个角色。” “什么意思?” “圣安娜教会的司祭跟他们也不是毫无关系。奥莱利神父年幼时失去家人。他的父亲身为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的干部,却与都柏林首都警察勾结,背叛了组织。神父的双亲被组织派出的暗杀者所杀,但没抓到犯人。而当时麦坎已经身负处决组织背叛者的暗杀任务了。” “你的意思是麦坎杀了神父的家人,如今得知真相的神父对他报仇吗?” 福尔摩斯一手拿着烟斗,沉默了好一会儿,嘴里吐着青烟,最后终于转向华生说道:“伯爵家周遭的情报操作好像也告一段落了。或许是时候向你说明这案子的来龙去脉了。” “我洗耳恭听。” 华生热心地回答。他听过几个个别事件的真相,但整体之间的关联性还有许多疑点。 福尔摩斯点点头,开口道:“依照情报的顺序整理对你的理解比较有帮助吧。首先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她在一八六六年与伯爵相遇,就是都柏林叛乱的前一年。IRB,又称芬尼亚兄弟会为即将到来的革命在驻爱尔兰的英国陆军内部积极展开劝诱。若以都柏林首都警察G部门的报告形式来形容的话——军方高层担忧军队内部的‘污染’扩大,于是执行了净化作战。伯爵那时还是汉米尔顿少校,他也身负秘密任务,被派到‘污染’严重的部队。作为军方间谍的少校拉拢IRB的成员,而对他的行动有所顾忌的IRB为了拢络年轻军官也派出女间谍,就是康妮·葛楚和艾希琳。你之前交给她的卡片上画了猫,伯爵夫妇利用报纸的寻人广告栏交换关于子爵的消息时,暗号也是猫。这是源自于猫的守护圣人,圣女日多达的传说。话题有些偏了,后来康妮·葛楚真心爱上了对方。” “威瑟福德伯爵知道吗?” “伯爵和他的夫人相遇前不久就锁定了部分污染源,并揭发了背叛者。这对组织而言是一大打击。换言之,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想与宿敌结婚是不可能被允许的,而根据我从公安部那里得到的情报,之后伯爵在眼看就快逮到组织的重要干部前,因证据遗失而放走那些人。从公安部负责人的调查结果来看,伯爵是故意毁掉逮捕所需的证据,以换取恋人能脱离组织。” “如果这是真的,就是背叛国家。”福尔摩斯对愤而严厉指责的友人投以兴致盎然的目光。 “夫人则是连同她的故乡还有信仰都舍弃了。” “问题不在这里。你能认同吗?” “我只就事实进行确认而已。” 侦探干脆地回答,一边吞云吐雾地接着说:“观察连恩,麦坎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该说他遗传自父亲的直觉很敏锐吗?他只是没掌握到他父亲所扮演的角色,才摸索不到正确答案。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吧?”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华生沉重地点点头,福尔摩斯的眼神变得讽刺。 “这真奇怪,不到半个月前那个少年还想尽办法要离开父亲身边,拼命想独立呢!” “亲子的羁绊——”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能不能省掉这一段?现在有其他该说的事。” 福尔摩斯开始谈起十三年前的案子。 “认为十三年前威胁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是伯爵家的亲戚,就不合理了。从他们的动机来看,只杀掉夫人而留下继承她血缘的爵位继承者,偏心也该有个限度吧?即使把尸体扔在过去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地方,这社会也没单纯到几乎精神错乱的杀人魔会立即被逮捕,而且还在审判前自杀这种好事。麦坎也没有乐观到期待事情发展会如此顺利。” “你是说麦坎设计让沃尔顿被逮捕吗?” “麦坎使用了禁己i的手段。他献上自己的才能与恶魔订下契约,来保护重要的人们。因此,沃尔顿被当成杀害伯爵夫人的犯人被逮捕,掉包过的遗体被当作伯爵夫人。否则不管罗兰的遗体损伤再怎么严重,只要经过仔细验尸,应该就能发现那是不同的人,而为了不让沃尔顿在法庭上说漏嘴,可以视为他是在狱中被灭口了吧。” “伯爵夫人去美国躲了起来,想逃离IRB及更为凶恶的秘密组织。夫妻俩避免直接通信以免被他们察觉,只透过报纸的寻人广告栏和暗号通知彼此的近况。一年一度订制的珠宝首饰上的宝石排列顺序也就是暗号的钥匙。我一直密切关注此事。上个月初,夫人通知她的丈夫她将返国,理由是为了勒内子爵。她得知了子爵偷窃以及其他问题行为。正确来说,是有人为了让她回国而通知她的,全都是为了逼伯爵作出最后决定。即使是威瑟福德伯爵也很清楚与恶魔订契约的危险性,更别说麦坎的苦恼他也都看在眼里。夫人也知道有危险,才会故意把你卷进来。” “慢着,把我卷进来的是你吧?夫人说英国第一的侦探介绍她……” “不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认为谁是英国第一的侦探,我们都没有权利责备她。那种侦探本来就不存在,我倒认为你被她骗的机率比较高。” “骗——?” “她可是个干练的女间谍喔,骗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你想想她所有的自制力、耐性以及决断力,她能以一个死人的身分活了十三年之久。过去我在安斯沃思城时,曾听她说过很有意思的话,那是她假扮成艾希琳留在城里的时候,她说:‘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所谓真实即为意志?” “就是靠一己之力创造,甚至不惜重新改造的意思。她既是满怀慈悲的圣母,也是爱国的女战士。为达目的而撒谎,对她而言就是正义。她选择你是想把我卷进去,她是在测试我啊!看我能否解读出伯爵夫妇的暗号,她不仅测试我的能力,还把我卷进他们的麻烦里想利用我。” “那不管怎么说,你都早就知道我跟这件事有关系了吧?” “我可是觉得很有趣呢,华生。你也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但那从上往下看人的讽刺眼神,以及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都间接表现出他的不满。 哎呀哎呀,华生在心中发着牢骚。 自尊心强的侦探是对脑筋不如自己的友人试图欺骗自己这件事本身有所不满。华生想起了在城堡碰面时他的态度,然后老实地说明缘由:“这次的事刚好和我赴美的时期重叠,我选择优先保守对方的秘密。这不仅是因为拜托我的人对我有恩,也关系到这位女士的秘密,所以他事先警告我直到事情告一段落为止都不能说出去,连同居的侦探也不行。不过即使你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原本就打算等事情结束回伦敦一趟告诉你的。” 福尔摩斯轻轻耸了耸肩。 “如果你有办法评估自己的能力和状况,你要这么做也很好。否则在有机会跟我说以前丢了性命的话,就没得救了。” 看来他的心情似乎在这样一步步驳倒自己时稍微好转了,于是华生将话题转回案件上,避免又自找麻烦。 “你早在十三年前就发现想加害伯爵夫人的阴谋真相了吗?” “不巧我当时的知识不够充分。” 福尔摩斯一边抽着烟斗,稍微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那时我根本没想过要把侦探当成工作。只不过解决了几次校内发生的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好像就让萨默斯深受感动了。他很担心堂兄和他美丽的夫人身边发生的异常情况,想请我去探探内情。我们等于是不请自来地造访了城堡,威瑟福德伯爵对我们这两个不远之客可是打从心底觉得麻烦呢。 “当时伯爵始终坚持夫人的性命正受到来自他家族的威胁,我却感到疑惑,因为伯爵并没有解雇自上一代伯爵时就在城堡工作的人,只防范新来的人。 “他也可能是害怕家族雇来的杀手,但我在意的是多数恐吓都与爱尔兰有关。如果他的家族想要夫人的命,还会用这种方式突显他们的动机吗?这只会引发他们最厌恶的丑闻。于是我怀疑起有某个夫人的爱尔兰同胞怪罪她的背叛,并向伯爵提出我的看法,但当场就被他否认了。不过我的说法的确也有缺陷。伯爵唯一听进去的,就是那些威胁来自伯爵夫人以前的同胞这件事。尽管案件发生后,我就怀疑他们杀了伯爵夫人,并在调查过程中寻线找到了IRB,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也看了子爵收到的奶妈的信,她说夫人也收过批评她舍弃信仰的信。如果他当时有告诉我——不,总之是我能力不足。当时伯爵对我的看法充耳不闻,将火灾骚动当成恶作剧,马上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说到火灾骚动,是儿童房起火那件事吗?奶妈看到伯爵夫人的那一次。” “没错,那是我设计的。我认为留在城堡里的可能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为了确认而在儿童房用发烟筒制造烟雾,然后和我的朋友萨默斯一起叫嚷着失火了——当然我们已先把婴儿移到别的房间了。待在塔里的夫人从窗户看到儿童房的烟雾才会无法保持冷静。” “你居然做了这种事。” 华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也难怪威瑟福德伯爵会生气,可是福尔摩斯倒是给自己过去的行动很高的评价。 “那次的实验很有意义,让我注意到一项很有趣的法则。” “法则?” “单身女性一听到火灾便会跑向宝石匣,成为母亲后则会先去保护自己的孩子,更别说如果那孩子还是个婴儿了。不论她再怎么聪明,身为女人的智力极限仍会屈服于所谓的母性本能。” “福尔摩斯,所谓的母爱——” “那些唠叨就免了,我听腻了。”福尔摩斯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这个朋友对待女性的刻薄态度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华生也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在案件调查里掺杂感伤的意见,于是闭上嘴,催着他说下去。 “当然,即使是艾希琳也会担心外甥,可是她那时怀孕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但认识连恩之后我问过他的生日,推算出那时仍在进入安定期之前,艾希琳下会从楼梯上滑倒还继续奔跑。她早早离开城堡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在身心平静的环境下静养。麦坎虽然为了拯救伯爵夫人而采取行动,不过他没有搞错优先顺序。 “那么,麦坎夫妇除了救出伯爵夫人这件事以外,对组织都忠心耿耿。我之前也说过麦可·麦坎是暗杀背叛者的杀手,艾伦·凯立也是。不过根据公安部的纪录来看,凯立似乎不是个有能力的人才。他屡屡失败,麦坎反过来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情况屡见不鲜。当凯立逼不得已要背叛组织时,自我厌恶及罪恶感使他备受折磨,原本就很脆弱的精神开始失衡。凯立虽然崇拜麦坎,但某些崇拜的情感却与自卑感互为表里,盲目的崇拜是自我不信任的延伸。有时候单方面不断接受别人的恩情不只产生感谢,也会开始憎恨,这大概是本能对精神支配的抵抗吧。 “凯立在麦坎强大的影响力下,成了爱国人士。对他而言,伯爵夫人是可恨的背叛者,所以当他对麦坎坦护夫人并选择背叛组织的行为存疑时,或许感到了一股扭曲的优越感吧。他理解到麦坎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他想与麦坎平起平坐,甚至想超越他,因此他自己找了个恋人并订下婚约。不过他后来知道其实那女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再加上后来她似乎察觉到他是破坏伯爵夫人的肖像画并留下恶意的文字的犯人,以及他与都柏林警察之间的双面间谍身分。 “那时,凯立自觉到他对麦坎的忌妒和反抗心,同时也极为害怕让他失望,于是选择堵上女人的嘴。不能说很有计划性,但如果将他的智力考虑进去,这就是他杀了罗兰的动机。 “结果他杀了罗兰之后,还是要麦坎帮他善后,凯立在这之后断绝他与麦坎之间的友谊并躲了起来。案发五年后,凯立的遗体被发现漂浮在泰晤士河上,而麦可·麦坎的妻子艾希琳也几乎在同一时期下落不明,又在同时期发现某个来历不明、遭人残杀的女尸,脸颊上刻着背叛者。” “凯立杀了麦坎夫人吗?然后麦坎——” 在如此凄惨的事件之中,也有着被隐藏的真相。 华生一手抵着额。他反对隐匿犯罪,他的正义建立在英国的法律上。纵使他很钦佩夏洛克·福尔摩斯这样的天纵奇才,但他更加重视以自己的价值观所作的判断,并不认同这种如同藐视法律一般的行为。 “麦坎明知那个被杀的女人是他的夫人,还是没有出面自报姓名吗?” “我想他用假名领回去埋葬了。当艾希琳之死与凯立有关连,就可以知道杀了凯立的嫌犯是艾希琳的丈夫。为了连恩,麦坎不能让自己被捕,而当时的他应该还在那个恶魔的保护羽翼下。” “你说的恶魔是黑社会的大人物吗?像史宾赛那样的……” 对华生说出的名字,侦探嗤笑了一声。 “史宾赛!无聊的家伙。他不过是个跑腿的。” “史宾赛是跑腿的?就算你的比喻太夸张,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大恶人。” “正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才可怕啊。这次跟伯爵交易的也是同一个男人。” “伯爵知道那家伙的真实身分还向他求助吗?” “也许不知道吧,可是他相信他的能力,因此保住性命。” “他是谁?” “犯罪界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正是他强大之处。他就像是布下隐形的网,而在网中央几乎动也不动的大蜘蛛,不断搜集情报并且吃下掉进网中的猎物。他在表面世界里是有一定地位的知名人士,你无法想像他和犯罪有一丝半缕的关系。如果我在公开场合发表他的嫌疑,大概会立刻因诽谤被判有罪吧。” 华生有些困惑地听着福尔摩斯热心叙述。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空想,不像真实发生的事。 “名字呢?” “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学者啊。在大学教书吗?” “他也是个天才数学家,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得到很高的评价,年纪轻轻就在地方大学获得教授的职位,只不过后来在大学内传出的流言迫使他辞职,这约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现在他研究之余,还身兼家庭教师以维持社会上的地位。表面上戴着温和的绅士面具,暗地中却为了达到目的,或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制定缜密的计划,冷酷无比地将猎物逼进死角。这只是我的想像,他享受的是狩猎过程和他自己制定的计划能成功,当独创且周密的计划实现的那一瞬间,才能给他比猎物到手还要更有价值的喜悦。” “如果把这种计划用在犯罪调查而不是犯罪的话,简直就像在说你呢。” 福尔摩斯叼着烟斗的嘴浅浅地笑着,微微眯起眼睛。 华生问他:“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嫉妒年轻教授在校内的地位并妨碍他研究的人,一个个被卷入意外或案件,最后发生了杀人案。有个与莫里亚提教授对立的大学教授被杀,而他遭到怀疑,唯独因没有证据,案件陷入胶着状态。” 福尔摩斯自省的眼神追着青烟,同时将心中的思绪说出口。 “接下来是我的臆测,麦可·麦坎在不幸的偶然下扒走了这案子的证据。他原本的目的可能只是钱包之类以及和平常一样的猎物吧。” “也就是说,那位教授随身带着犯案证据吗?就你所说的天才而言未免太不小心——” “不一定是从教授口袋里扒来的,因为那证据还掌握在来路不明的恐吓者手上。我认为有人想借这个案子恐吓教授,并在得到赎金之后将处理掉证据的证明寄了过去。得到那个的麦坎再向教授提出交易,结果丢了性命。” 福尔摩斯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桌,拉开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信封。 华生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检查里面的东西后微微歪了歪头。 有两张名片大小的照片——是双胞胎在圣安娜教会里发现的东西,照片内容是论文原稿的内容与烧掉原稿的瞬间。 是数学的论文吗?华生端详起第一张照片,这时从旁边递来一支放大镜。他看向福尔摩斯手指的地方,看懂了论文作者的名字——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华生还是没有头绪。 “这篇论文中有杀人的证据?” “目前没有足够的情报作出推理,但勒内子爵的陷阱很有意思。” “陷阱?” “威瑟福德伯爵让出黑蔷薇是为了隐匿子爵犯下的罪,同时还有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背叛的问题——因为在艾伦·凯立已死的现况下没有人可以为她的清白作证呢——伯爵要求教授说服IRB对此事不再追究,并阻止更为凶恶的组织,还要保障连恩的人身安全。教授也同意了。” “他可能没有其他法子了,不过居然向犯罪者低头,真可悲的选择。” “选择吗?对莫里亚提教授而言这才是他的目的吧。他策划这一切,借由缜密的调查和计划合法接收秘藏的宝石。他也彻底调查过安斯沃思城。打开礼拜堂的地下通路需要解开困难的谜题,教窃贼怎么打开的大概也是教授吧?说起来,你真的相信子爵是自己决定要偷宝石的吗?” “你是说教授是幕后黑手吗?” “迪亚兹伍德侯爵家以及梅多兹男爵家在今年夏天的社交季都邀请了艾琳·艾德勒参加晚宴或舞会,如果她将宅邸构造装进脑袋里,再告诉烦恼的少年的话——” “我是不清楚你有多讨厌那位女伶——” 福尔摩斯草率地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继续说明:“子爵的奶妈真的没把信寄出去吗?只要在信箱旁守株待兔地等着邮差来拿信,说什么想订正写错的地址,然后将拿到的信跟别的信件交换就好了。事先调查过信封的种类和厚度的话,我也能轻易做到。接着冒充我的名字,伪造回复奶妈我不便接受调查委托的信件,并在到手的信上动手脚,看准时机假装律师将信混进寄给子爵的信件中……” 这时他突然停下话头,因为玄关的唤人铃响了。房东哈德森夫人送了电报进来。 福尔摩斯看过一遍之后就将电报扔给华生,在他还没看过之前说出里面的内容。 “美国来的电报。你憧憬的女伶艾德勒小姐目前人在纽约,她稍早之前还在伦敦,有人目击到她跟莫兰上校在培尔梅尔街的俱乐部出入——啊啊,当然她是女扮男装。如果你相信兰代尔·派克说的闲话的话。不过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她好像发表婚约了,对象是澳大利亚的金矿大亨。据说他送了一颗出色的黑钻石当作求爱的证明。” “黑钻石?” “看来是被命名为奥伯龙的赠礼了,但那是黑蔷薇没错。直接维持项链模样流出的话,被人发现是伯爵家的东西会惹来麻烦,那个家族会插手干涉、纠缠不休。只要换个名字,重新加工成另一种珠宝饰品,更谨慎点的话重新切割,宝石的名字随时都可以改变。” “你确定那是黑蔷薇吗?” “确定,只是没有证据。” 这与他平日的意见完全相反的回答让华生有些吃惊。 福尔摩斯装模作样地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接着道:“得到黑蔷薇的是莫里亚提教授。只要是有关这个男人干的坏事,若要以有证据为前提就什么不必讲了。据我所知,他只有年轻时在大学杀人失手过一次。这次也让他得逞了,女伶的未婚夫跟他买下宝石,可说是一掷千金呢!这件事或许不会公开。哎,或是该把婚约本身看作转让宝石的手段吗?对了,我赌五镑,他们的婚约半年内就会被取消吧。” “等等,福尔摩斯,这到底是怎么——” “购买宝石的钱是金矿大亨支付给教授的费用,因为他在采取某些非法手段时借用了他的智慧。教授和金矿大亨之间有宝石商仲介,想查出他和教授之间的关系大概很难吧。” “可是得到宝石的是艾德勒小姐吧?她得到最多好处吗?” “她完成了她的任务,算是一种报酬。艾德勒小姐满足她穿戴出色宝石的虚荣心,教授则满足了宝石为自己所有的占有欲,双方都很满意吧。” “这也没有证据——” “没有。”福尔摩斯干脆地答道,然后浅浅地笑了,灰眸绽放出充满挑战性的光芒,看穿华生想提醒自己对莫里亚提教授和艾德勒小姐的过度怀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侦探看出华生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于是说:“我之前想过,如果伯爵将红宝石交给教授,只要循线追查宝石下落就能解开他的手法了。哦?你似乎不太满意。说到现阶段他犯罪后唯一留下来的证据,就是刚才说过的大学杀人案。”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书桌上的旧杂志递给华生。 那是一八八〇年发行的科学期刊《Nature》。他打开贴着标签的那一页,上面刊载了一篇建议用指纹识别身分的科学方法的研究论文,作者是亨利·福尔兹。华生之前也浏览过一遍,还记得大致内容。 “看看照片。” 华生透过他硬推给自己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刚才拿到的照片,不过光是要跟上福尔摩斯的说明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从照相机和被拍摄物体之间的距离来看,可以推测出烧掉原稿的人和摄影者要不是同一个人,就是同伙。像这样拍出原稿燃烧时的照片的意图有限。如果只是烧毁对某人不利的东西不需要拍照,所以这是摄影者有必要向他人证明原稿被烧掉时所拍的照片。还有这个,你看看这里。” 福尔摩斯稍稍移动华生拿着的放大镜,指向照片中某一点。 那是点火前的原稿照片。看起来像两张以上的原稿叠在一起,其实是将原稿放在翻开来的期刊上。从那本《Nature》可以看出是刊载福尔兹论文的那一页。 “这是来自恐吓者的讯息啊,华生。” “——什么意思?” “这份原稿上可能留着指纹吧?或许是被杀的教授的。” “也就是说,他想用指纹科学鉴定证明某人的罪行吗?不过这个方法还没经过充分研究,不能用来当作证据吧?” “现阶段是这样没错。” 福尔摩斯一手拿着烟斗愉快地说:“很讽刺不是吗?这样的恐吓方式居然只有具备相当知识水准的人才看得懂呢。” 这么说来自己是没达到那个水准了。华生在心里嘀咕着,想找出友人推理中的破绽。 “莫里亚提教授涉嫌杀人的案子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我想过要好好调查这案子,却陆续碰上案件发生期间的纪录正巧遗失、负责的警官调职、不然就是案件关系人搬家或意外死亡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年轻的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的论文原稿留在案发现场,对教授来说将会成为极为不利的证据吧。这篇论文在杀人的时间点尚未完成,原稿应该不会离开教授手边。它会出现在杀人现场就代表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就案件当时来看,也是可以拿来恐吓的工具。现在随着科学的进步,这样的证据即将成为有罪的决定性证据了啊。那么,假设我处于被恐吓的立场,有人掌握了某些我犯罪的证据文件,要我以金钱交换寄来烧掉证据的照片,这样我就安心了吗?不,怎么可能安心?原稿这种东西要复制多少都可以。即使看到实物能够判断真假,从照片上也看不出来。虽然我很怀疑那个恐吓者是否还活着,但为了掩饰破绽而不小心露出新的破绽的情况十有八九,换句话说,如果能拿到这份原稿的正本——” 福尔摩斯中断谈话,深深地坐进椅子里,脸上露出小孩子想像着圣诞礼物一般的陶醉神情,闭上了眼睛。 侦探描述得越是热切,华生越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我以为你一向主张在证据搜集齐全之前就作推论是很危险的。” “你说得没错,华生。可是你绝不能忘记,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分析案件,需要比平常更为集中的注意力、智慧与自制力。” 福尔摩斯这么说完,睁开眼睛,灰眸中闪着锐利的光芒。他抽着烟斗继续说道:“说到证据,这些照片曾一度落到麦坎手里,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验过寄给连恩的侰还有照片上留下的指纹,在给连恩的信上验出四个人的指纹,其中确定有连恩、瓦伦泰,以及威瑟福德伯爵三个人的指纹。据伯爵所说,麦坎在二十一日下午在伯爵眼前写了信交给他,我也确认过他那时是空着手的,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个指纹属于麦坎,这点你也没有异议吧?” “啊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同你所担心的,我们要讨论这案子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麦坎把照片藏在圣安娜教会之后马上就被杀了。” 福尔摩斯在提及“杀了”两个字时微微蹙眉,华生知道那与其说是在悼念麦坎的死,不如说被敌人将了一军这件事让他觉得可恨。 “连恩会被追杀也是被这些照片所害。史宾赛虽然想把照片从麦坎那里抢过来,以借此掌握教授的弱点,他却比什么都害怕这件事被人知道,因为会有生命危险啊。麦坎可能想威胁史宾赛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史宾赛很怕连恩也知道秘密才会试图灭口。” “那么麦坎也是被史宾赛的手下杀的吗?” “谁知道呢?” 福尔摩斯含糊地一语带过,接着将话题转回接到美国来的电报之前,他们正在讨论关于勒内子爵设下的陷阱。 “连你这样有学识的医生都不愿意相信指纹的有效性,子爵却想用来与父亲交涉。会让人想到有幕后黑手将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玩弄于掌心之中也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事吧?” “你确定子爵想利用指纹吗?” “我确认过了。夫人不只防备爱尔兰组织,也防备对儿子设陷阱的恶魔之力。她比她丈夫还谨慎,另外也寻求紧要关头时可以信赖的第三者协助。她把我们卷进去多半是想附加保险吧。” “这事非比寻常,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我姑且这么认为吧。” 华生压下一声叹息后轻轻地笑了,看向友人。 “她的眼光不错啊,选了英国第一的侦探当保险。” “想买保险就要定期付款。我今后会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应该也会提供珍贵的资料情报吧。” 福尔摩斯的灰眸中浮现傲慢的光芒坚定地说:“我要抢先恶魔一步,跟他分出高下。” “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做得到。” 华生说。 侦探哼了哼,却掩不住脸上一闪而逝的微笑。他霍地起身,背对友人把烟斗放回壁炉架的烟斗架上,接着语气一变:“好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去吃饭吧。” 华生当然不反对。他跟不注重健康的侦探不同,一直有副好胃口。他从位子上起身,将手臂穿进外套袖子,一边走向门口。 “你觉得辛普森餐厅如何?”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