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花》 第一节 海风温软,雾霭如纱。进入三月,香港的天气迅速热了起来。 早上7点,一个穿着黄色布褂的男孩从毕打街(pedder street)的一扇大铁门冲出,边跑边喊:“《大公报》,今天的《大公报》……” 男孩长着一对黑黑的小眼睛,鼻子塌塌的,像被人狠狠地按了下去。脸蛋上有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污垢,嘴唇却泛出红色,与肮脏的脸蛋格外不相衬。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在晨曦中闪着光。他的嗓音略微嘶哑,但吐字清晰。 路人行色匆匆,面带焦虑。有几个人拦着男孩问着什么,男孩扭着身子挣脱出来,急赤白脸地说:“没有《虎报》,没有《南华早报》,英文的报纸通通没有,我只卖《大公报》啦!” 男孩是职业报童。黄色布褂是他们的统一制服,可能尺码不对,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紧。他的下身是一条磨破的棕色灯芯绒裤,裤脚有点高,露出肮脏的袜子和一双沾着油污的旧皮鞋,裤腿用一根白色的松紧带拴着,利于疾行。他侧着身子,乌溜溜的眼珠左顾右盼,寻找着顾客。 不时有人拦下他,摸出硬币购买报纸。 这时,报童发现一个瘦瘦的男人由远处走了过来。 张幕挺着身板,穿着一身浅色洋服,咖啡色衬衣配着一条斜格领带,脑袋上顶着一盏黑色的礼帽,一双锃亮的皮鞋泛着乌光,看上去非常时髦。如果帽檐抬高,可以看见他额头上有些坑坑洼洼的伤疤,深浅不一,像摄影棚里的灯光打出来的效果。他的整张脸看上去有些阴冷,走路的姿势也有点跛,大概是右手提着一只藤箱的缘故。 张幕走近报童,面无表情地盯了报童一眼。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报童。 “喂,小家伙,有昨天的报纸吗?”说着把礼帽摘了下来。 “没有没有,”报童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今天怎么可能还卖昨天的报纸。真是奇怪呀……”报童看见男人额头上的伤疤,立即停止了抱怨。 “奇怪什么?” “没什么,有好几个人都在问昨天的报纸,可昨天的报纸半天就抢光了,平时我要卖到下午4点呢!”报童有些胆怯地说。 “报纸销量好,你应该高兴才是。”张幕抿着嘴笑了。 “是啊是啊!”男孩舔着嘴唇,“先生,你不买一份今天刚印出来的报纸吗?你闻,油墨的香味……” 张幕放下藤箱,从裤兜摸出一小叠钞票,说:“今天的报纸我全买了。听着,孩子,我另有所求……” 报童的眼睛发着光。 张幕学着报童的样子舔了舔嘴唇,说:“想方设法,帮我找一份昨天的报纸,行不行?别摇头,我知道你有办法。” 报童伸出舌尖,想继续舔舔嘴唇,很快又缩了回去。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这位长相有些恐怖的先生。 “傻孩子,别盯着我,你应该盯着我手上的东西。”张幕扬起钞票,继续微笑着说。 报童的眼睛露出贪婪的神色。他伸出手,捏住那叠钞票的一角,抻了抻,那人逮得很紧,他只有点头答应,顺势把松了劲的那叠钞票拉了过来。他把装报纸的挎包和一摞报纸放在地下,转身朝刚才走出的铁门奔去。 张幕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然后眯起眼睛。一缕阳光从楼层的缝隙中倾洒下来,把毕打街染成了金黄色,连同他嘴里吐出的烟雾也跟着变了颜色。他以前来过香港几次,但都没有到过毕打街。在他收集的资料中,毕打街街头有一座钟楼,可惜后来被拆除了。这里还有著名的颠地洋行,洋行倒闭后,在原址建有当时最高的香港大酒店,但1926年的一场大火把那座酒店化为了灰烬。他边吸烟边打量着历经沧桑的毕打街,心想,也许我就是另一把火,再次把这里烧成灰烬。 半个小时后,报童还没有回来。他感觉不妙,额头上的伤疤变得鲜红起来,好像要渗出血来。他不是心疼那一叠钞票,而是不能容忍自己被一个肮脏小孩骗了。自尊心的受辱,比化学药水烫伤他的额头更让他疼痛。他脸色铁青,下巴颤抖,拿烟的手胡乱挥舞着,驱赶着浓浓的烟雾,好像它们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仍然相信,烟雾后面,那个小孩终会出现的。 又过了5分钟,他的脸由青变红,额头由红变褐,耳朵像刚生下来几天的兔子一样,透明极了。慢慢地,他的面部恢复到正常颜色。 他看到报童从铁门走了出来。 “找到没有?”张幕迫不及待地问。 报童点点头,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他笑了,接过报童递来的报纸,仔细看了看日期。没错,是他想要的。 “好不容易找到的。”报童继续抹着汗说。 “嗯,我知道,你有办法,”他用手摸了摸报童的脑袋,问,“多大了?” “12岁。” “叫什么?” “王锤。” “哈哈……”他露出雪白的牙齿,乐了,“谁给你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我爸爸。”报童骄傲地歪着脑袋。 “起得好,听上去铿锵有力。你爸爸人呢?” “我8岁的时候他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妈听别人说,我爸爸被坏人杀死了……” “哦,是四年前的事了。” “对,后来,我妈妈就带着我逃难到香港……” “你妈妈呢?” “妈妈……病死了。”报童的鼻翼皱了起来。 “这么些年就你一个人?” “嗯……”鼻翼更皱。 他沉默了,叹了口气,没说话。 报童嘴角扯动几下,犹豫着,问:“你有吃的吗?” 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报童眼睛里闪着光,又问了一遍。 他懂了:“你饿?” 报童眼里的光暗淡了,直到熄灭。 张幕摇摇头,提起藤箱,说:“我刚才不是给你钱了吗?你去买点早餐吃吧!早上饿着肚子不好。还有,这摞报纸我不要,你拿去卖了,丢了太可惜了。” 报童眼里再次放出光芒。 “也许,”他再次摸了摸报童的脑袋,“小家伙,我们还会见面的。” 张幕拿着报纸,提着藤箱走了。走了20米左右,他想回头跟这个小孩再说点什么,比如说很喜欢他,但报童已经没了踪影。 他叹了口气,目光重新严肃起来。他来到街边一排长椅前,先掏出丝质手帕仔细擦了擦长椅,然后小心翼翼坐了下去,好像害怕椅子上有钉子扎着他。坐上去后,他又挪挪屁股,确定椅子是安全的,再确定藤箱紧挨着自己那双锃亮的皮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摊开报纸。 看得出来,他做事谨慎、一丝不苟。这样的男人多少有点偏执,工作起来,侧面看去像是一个雕塑般的剪影,让有点文艺腔的女人顿生爱意。 这时,有个上了岁数的穿旗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白发苍苍,细眉朱唇,但是满脸皱纹,右腋下夹着一根檀木拐杖,右腿悬空。旗袍的样式已经很旧了,与现在的领高摆低、风格简洁不同。她的旗袍还停留在20年代,领口高耸,衣襟绣花,长袖过腕,奇怪的是,开衩却高,露出皱巴巴的大腿。 那根质量上乘的单拐似乎高了点,她整个身体向左倾斜,似乎随时可以倒下去。从老妇眉宇端详,这不是文艺腔的女人,年轻时不是,现在更不是。她年轻时可能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妓女,纨绔争宠,恩客如蜂,现在老了,没人搭理,就像块被谁丢弃的破绸布,不扯都皱。 一个女人的好时光就那么几年,然后迅速枯萎、凋谢。他叹着气,目送着老妇,直到那个苍老的背影斜着拐过前面的街角,这才把眼睛收回来,浏览起报纸。 婚姻嫁娶、生老病死、租房置业、电影广告,这些东西都不是他想看的,他的兴趣在时事评论版。他翻到那个版面,找到那篇文章。文章占版面一半,对惜版如命的《大公报》来说,这样的长篇大论是很少见的,足见这篇文章的重要性。 文章的标题,也不是他想看的,他感兴趣的是文章作者。文章的右上角清清楚楚印着三个加粗的黑体字:博人行。 这正是他要找的人。毕打街尽头,那幢英式别墅的主人,物理学教授。 他的真名叫童江南。 童教授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任教,后携夫人刘子晨和女儿回到国内,受聘于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当时,张幕正在震旦大学求学,在那儿,他认识了童教授一家。战争爆发前夕,教授举家迁往重庆,后经朋友引荐赴香港大学任教。1941年香港沦陷,港大本部大楼遭日机炸毁而停办,童教授去向不明。也许就是这期间,他去了德国。1945年香港大学复办,他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当然,香港大学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博人行。 这么多年没见,他想知道教授的思想轨迹到底是怎样的。于是,他认真看起了教授的这篇文章。看了大概三分之一,他不想再读下去了。文章充满挑衅,好像党国欠中国人很多账,早点垮台是人间一大幸事,同时,文字间掩饰不住一种令人厌恶的期盼。 有十多年没见到过教授了。他自言自语道,站起身,收起报纸,提着藤箱,朝那幢别墅走去。 童江南戴着老花镜,靠在书房的沙发上,一边啜着牙买加蓝山咖啡,一边翻阅昨天的《大公报》,上面刊登着他用化名撰写的文章《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文章像一注新鲜的水流,清新隽永,沁人肺腑,字里行间洋溢着改朝换代的味道。 他知道,这篇文章对眼前国内形势分析得相当透彻,对国民党政府的鞭挞入木三分,同时,也毫不掩饰地讴歌了强力崛起的新势力。这篇文章势必会在全国尤其海外引起强烈的反响。他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字里行间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庭将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相反,他觉得最近的日子特别滋润。 有两件事让童老心里非常受用。 一是上个月六十大寿盛大庆典。花甲之年,耳聪目明,精神矍铄,儿孙绕膝,就好像辉煌的人生谢幕前接受的掌声,浓烈而持久,又好像人这一辈子的一个节点,任何人站在这个节点回眸往事,都会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二是有人悄悄带话,真诚地邀请他到北方,为将要执政的新政权助一臂之力。 后面这一消息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20岁,还有什么能比这消息更让他兴奋的呢? 多少年来,他早已对蒋介石政府彻底绝望了。观其相,闻其言,他断定蒋只有偏霸之才,根本无力拯救危难中的中国。他曾以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将会像一艘破烂不堪的大船,倾翻于凶猛的大江大浪中。谁知道,一股崛起的新势力生生把它从泥淖中举了起来。他分明看到,中国还有救,还有希望。如今,曾几何时的所有沮丧,都被“北方”这个字眼给化解了。这是一注强心剂,让童老勃勃蓬发,返老还童。 一缕阳光从窗棂斜着射进来,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它肆无忌惮地从墙壁折回,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又从茶几散开,把童老映射成一尊半透明的雕像。天开始热了,一股股热浪从维多利亚湾袭来,渐渐灌满书房。童老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准备脱掉披在外面的单衣。突然,夫人刘子晨的声音从客厅传进书房,声音中伴随着急切与兴奋:“教授,教授!快出来!” 童教授一愣。他起身,抓起拐棍,边往外走边问:“什么事啊?慌里慌张的。” “教授,你看看,谁来了!” 教授心里一紧。 他走进客厅,看见一个穿着考究戴着礼帽的男人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一个藤箱,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童教授没认出这个男人是谁,又担心自己惊诧的表情得罪客人,他急忙舒展眼角,嘴角上翘,说:“有朋自远方来啊!哈哈……不过,实在惭愧,年事已高,不免健忘,恕我眼拙,请问你是……” 夫人急忙插嘴说:“哎呀,你的眼神真的这么糟?看看,他真的老了。”她转向来人颔首致歉,然后又转回到童教授这里,“教授,你再仔细认认!” 童教授双手拄着拐棍,虚着眼睛,尴尬地笑着,还是没有认出。 教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蔑视他的眼神儿和记性。他这辈子接触的人太多了,尤其学生,一茬又一茬的,从日本到上海,再到重庆香港,谁也无法数清他到底教过多少学生。他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记住。所以,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以各种名目出现的同学会,学生们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参加,他都以各种理由婉拒。 如果来客再不自报姓名,他脸上的笑容肯定不会保持太久。 “童教授,我是张幕。”来人也想结束教授的尴尬,他摘下礼帽,自我介绍道。 “张幕?”童教授嚼着这名字,脑子里迅速搜索着。 “张幕……”来人继续提醒着。 童教授一拍脑袋,好像能把这个人从脑袋里拍出来。他做到了,的确拍了出来,他记得张幕。 “哎呀,是张幕啊,”教授激动地拉着张幕的袖子,“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是你父亲从杜甫他爷爷杜审言的五言律诗‘解绅宜就水,张幕会连沙’取来的,看看,我的记性没错吧?” “没错没错,教授的记性真好!” 说到这里,童教授不禁感慨万千。当年在震旦大学,教授就很欣赏这个学生,也很看重他的才华,甚至曾有意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教授的女儿叫童笙,长得非常漂亮。她皮肤白皙,眼眸又深又黑,性格活泼可爱,喜怒张露,很惹眼。当年震旦大学里有很多学生追求她,她都没看上眼,她的眼里只有张幕。 如烟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教授眼前,让教授的大脑有些恍惚。夫人在旁边碰了一下教授,教授这才清醒过来,“快坐快坐!”教授拉着张幕的胳膊,胡子微微颤抖着。其实,不能怪童老一时没有认出张幕。岁月是最残酷的化妆师,张幕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学子,一下子变成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谁也不可能一眼认出来。 “这个……”教授忽然发现张幕额头上的伤疤。 张幕摸了摸额头,不好意思地说:“时光镌刻的,磨不掉。” 一旁的夫人更加唏嘘,“唉!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 张幕搀扶着教授,一同落座。 张幕动情地说:“十多年了,我真的很想念你们,你们二老可好?”说着,眼眶便潮湿了。 “我们都好,都好……童笙上个月还念叨过你,说你可能已不在人世,不然,怎么……” 张幕抓紧教授的手,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是啊,是啊!” “教授的腿有些好转吗?”张幕问。 教授敲着自己的腿,说:“唉,这辈子恐怕也好不了了。” 张幕过去只知道教授有一条伤腿,但教授从没说过为什么受的伤,他也从来没有问过。现在看来,教授的伤腿可能与在柏林的那段生活有关。当年苏联在柏林投下不计其数的炸弹,整个柏林都是残垣断壁,没有一块好地方。局座在介绍这次任务的背景时也交代过,教授是从废墟爬出,才得以活命的。也许,或者肯定,教授的腿就是被苏联的炸弹炸伤的。 张幕和教授在交谈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教授夫人悄悄擦起了眼泪。夫人身材不高,微微有些发胖。她的两鬓花白,皱纹也爬满额头眼角,但眼睛仍然像年轻时那样炯炯有神。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薄毛衣,下边是一条黑色的裙子,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皮鞋,看得出来,夫人对自己的衣着非常讲究。 她当然记得,女儿童笙当年最爱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十多年前,教授夫人把失魂落魄的张幕从湖边带回到家中。他们得知张幕心仪的女同学杨桃跟另一个男同学李雨情定终身,他悲痛至极准备自杀。教授听说后,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为安慰张幕,夫妻二人还命令他每个周末必须到教授家去,给他做美味佳肴,像亲人一样对待他。 这时,教授家女佣韩姐走了过来,端来一壶刚沏的龙井,放在张幕面前的桌子上。韩姐名叫韩蓉,大约40岁,白白胖胖的,穿着中式斜襟布衣,宽裤脚,下面是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教授以前的女佣去年刚去世,韩姐是童教授大学里一个姓胡的老勤杂工介绍来的。一年多来,韩姐的表现相当称职,教授夫妇对她非常满意。 夫人示意韩姐退下,她自己亲自把茶倒给张幕,然后用埋怨的口吻说:“你也是,这么多年,没有你的一点消息,我和教授经常念叨你呢!” 张幕起身给夫人鞠了一躬,“夫人……”他怯怯地说,“望您见谅!近十几年时局繁乱,国内党阀纷争,加上中日之战,国人颠沛流离,居无完巢,性命难保,何况天南海北这么大,寻找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我打听过你们二老,没有任何消息。” 童教授向夫人摆摆手,说:“子晨啊,这事不能怪张幕,自20世纪以来,国内就再没有安生过,尤其中日战争,对中国来说,就是一场世纪浩劫。不算中国军人,光是无辜百姓,就有1700多万人死亡失踪。唉!中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如今沟壑之深,其仇其恨其伤,恐怕几代人也无法抹平。好不容易把小日本赶回去了,你看现在国共两党……” 教授似乎要滔滔不绝阐述下去,夫人连忙咳了两声制止了他。 气氛有些尴尬,夫人又急忙向张幕解释,说:“我们只研究学问,国家大事不是我们能驾驭的,我觉得无论在任何场合,莫谈国事为好,免得引火烧身,自身难保。你说是吧,张幕?” 张幕微微笑了笑,说:“夫人太谨慎了,我觉得目前形势下,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能远离政治,尤其在北方取得优势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否则就会误入歧途,贻误终生。” 他把“北方”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效果马上出来了。 “北方?!”童教授不由得惊呼一声。 “是的,北方!”张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童教授。 空气似乎凝固了,童教授甚至能听见自己和夫人刘子晨的嗓子眼在咕噜咕噜作响。 “教授,您老没听错,是北方。”张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从——北——方——来——的。” 教授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他不该对“北方”二字反应这么强烈。 “哦,张幕一直生活在北方吗?在哪个部门高就?”教授不经意似的问着,好像“北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不!我不在北方。我一直在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任教。但是,教授应该明白,我现在说的‘北方’不单单指的是地理位置,教授应该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我所知道的是,我国南北方的划分,向来以秦岭为界……” “哈哈哈,”张幕大笑,“教授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越说越远,博人行先生。” “博……博人行?”教授的背脊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棍捅了一下,腾地直了起来。 “教授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张幕直视着教授,目光咄咄逼人。 童教授像被重拳击倒似的,身子顺着椅子直往下斜,他颤颤巍巍,激动地说:“好了,我知道北方,我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含义呢?我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张幕你是那边的人。张幕啊,快别卖关子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教授,我也不想再绕弯子,”张幕说,“我是受组织委托,特地来香港接你们二老的。” “真的?” “千真万确!”张幕像魔术师揭开谜底一样微笑着说。 童教授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抓住张幕,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这些日子,就等你们的消息呢!” 一旁的刘子晨也激动地说:“我刚才心里还纳闷,张幕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我们,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呢?原来,原来……” 张幕说:“我刚才说在偌大一个中国找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现在知道了吧,我个人哪里有这么大本事,是组织告诉我你们在香港的地址,我才寻找上门的。教授你知道吗?当时我一看名字,原来是你们,这可是让我朝思暮想的教授啊,我非常激动,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呢!” “是啊,是啊!让我再想一万次,也想不到会是你来接我们。这是缘分,前世修来的缘分。”教授的手一直拉着张幕,说话的时候不停地颤抖。 张幕从西服内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教授,一脸正色地说:“既然是公事,就应该公事公办,必不可少的环节还是要的。这是组织证明,您老请过目。” 童教授一个劲点头,笑眯眯地撕开信封,拿出内页,匆匆浏览起来。内容很简单,就一行字,证明张幕共产党身份,前来接童江南教授到北方,落款是李克农。 “他是……”童教授抬头疑惑地问。 “也许你不知道他的名字,组织上也不允许过多地透露什么,不过,也许接下来几天,你就知道他的分量了。” “分量……”教授念叨着。此刻,他没丝毫感受到这个人的分量,要他几天以后感受,他有点等不及。 张幕了解教授的疑惑,他问:“教授肯定知道周恩来周先生吧?” “周先生大名鼎鼎,令人敬仰,我当然知道!” “这就对了,您只需要知道,这次行动,是周先生亲自部署的。” “哦!”教授眼皮一松,似乎放下心来。 “根据组织规定,”张幕突然很生硬地说,“这份证明看过必须烧毁,请教授把证明信交还给我!” 教授好像觉得这张纸烫手似的,急忙把信封连同内页,一起交还给了张幕。他看着张幕拿出火柴,把信封和内页点燃,瞬间化为灰烬。说实话,他很想把那封珍贵的信多拿几分钟,好像那封信长着一双有力的大手,能把他和夫人立即拽到北方一样。烧毁后的信,变成黑色的灰,变得无足轻重。他担心起来,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那几块烧黑的灰根本托不起它的真实感来,可他又不愿意从这个梦里醒来,生怕残酷的现实击碎他的希望。 “接下来……”童教授晕乎乎地说,“接下来……” 张幕信心满满地答道:“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好办?”张幕这么有信心,让教授感觉很诧异,“据我所知,我已经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我怀疑我家附近就有特务监视,想要离开香港半步,谈何容易?” “特务?你是说这个住宅附近有特务监视?你怎么知道?”张幕问。 “张幕啊!我的嗅觉还没退化到不知天下滋味的地步,”教授颇有点不服气地说,他最讨厌谁怀疑他思维迟钝,“甚至比很多年轻人还灵敏呢!” 张幕似乎对“特务”一词不屑一顾,他说:“有监视也不怕。教授,放心吧,莫说几个小特务,就算把你关进大牢,我们也有把握把你营救出来。我们向来说到做到,而且善于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教授你想想,就在半年前,谁又能相信中国是现在这种格局呢?一帮靠土枪土炮起家的人,竟然打得国军节节败退,这是比希腊神话还神话的中国神话。” 教授为之一振,抖擞着拉着张幕的手说:“张幕啊,你这番话让老夫闻到了新世界的味道,老夫这辈子赶上这么个好时代,也不枉在世上虚走一遭,哈哈哈……” “快别这么说,教授老当益壮,正好为新中国添砖加瓦,新中国需要您,不然组织上也不会派我来接您了,教授您说是吧?” “是是是,”教授连说三个“是”,好像少说一个“是”张幕就不接他走了,“我欲用一生余热,点燃中华民族的华灯。” 教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半诗半文的句子,让张幕立即回想起,教授喜欢舞文弄墨,尤其喜欢诗歌。当年在教授家吃饭的时候,教授就经常给他朗诵诗歌,尤其德国诗人歌德的名句“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更让教授倍加推崇。 教授朗诵诗歌的时候,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他说当浓雾笼罩眼睛,就是他陷入诗歌意境无法拔出了。张幕悄悄看了教授一眼,果然,教授的眼睛像当年一样,雾蒙蒙的,像盲人那样茫然若失。当然,张幕想,不排除教授现在老眼昏花,一直有雾。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需要向教授说明,”张幕抬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像要驱散教授眼里的浓雾,“教授知道,就目前的财力物力,我们不可能只接教授一家人到北方,更不可能分批分期,那样更耗费资源。我们应该集中力量,把想要去北方的人们捏成一个拳头……” “你的意思是,还有另外的人一起走?”教授问。 “是的。轮船已经租好,从海上走最安全。” “那么,另外的人是谁呢?” “这就是我们下边要着重解决的问题了。教授,你想方设法提供给我一个名单,把那些有识之士组织在一起,越多越好,新中国像需要教授一样需要他们……” 教授打断张幕:“不不不!张幕,这个太为难我了,我不知道谁有这个打算,不可能挨个问我的朋友,在国共两党打得难解难分的敏感时刻,谁也不可能说真话,也不敢说真话。这个太难办了!” 张幕带着恳求的口吻说:“教授,帮助我就是帮助新中国,这是组织交给我的最重要的任务,也是组织上委托教授协助我完成的任务。完不成这个任务,别说我交不了差,就是教授,我想,也一定会影响您以后的前程。” 童教授一听,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这个任务对于他来说,比登天还难。看来,去北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呆呆地望着张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二节 张幕是在童教授家吃了午饭走的。他本来想等童笙回来,见见当年热恋自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午饭吃完很久,也没见到童笙的影子。 当年,要不是他的心被杨桃占据,说不定他会娶了童笙。可惜,缘没修到那个份上,怎么撮合都是白搭。张幕不想再等,又不是只来这一次,这段时间他会不断地跟教授家发生关系。再说,十多年过去,人早已被岁月揉捏成另外一副模样,尤其女人,变化更大。他怕被失望击倒。既然如此,还不如让童笙永远保存在光滑水灵的过去,让美丽永恒,那是对美丽最大的赞美。于是,他借口说还有点重要的事要办,并嘱咐教授尽快把名单凑齐,一个星期以后来取,便起身匆匆告辞。 教授有午休的习惯,吃完饭总想靠床上打盹。上岁数的人,食物一旦进入肠胃,就如同一剂药力十足的催眠药,让人眼皮发沉,意识模糊,但今天不行。张幕的突然到访,让教授睡意全消,他靠在沙发上,回味着张幕的每一句话,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心里像有只猫爪,挠得教授浑身难受。 就在教授心里七上八下,没有着落时,有个陌生男人叩响了教授的家门。 来人二十七八岁,面色黝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头发微微曲卷,看上去精悍敏捷。从穿着上看,这个人非常体面,一身质地考究的白色西服,锃亮的西班牙皮鞋,随手提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黑色羊皮包,有点像海外的生意人。他自称姓苏,大名苏行,行动的行。 “这位先生就是童江南童教授吧?”苏行有山东胶东的口音。教授也是山东人,籍贯菏泽,这让教授对来人有了一点好感,先前的不舒服渐渐散去。 “是的,我就是。” “这位是……”苏行转向一旁的刘子晨。 “老夫拙荆。”教授文绉绉地答道。 “哦,失敬失敬!刘女士,你好!”苏行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表示谦恭。 看来,来人对教授家的情况了若指掌,这让教授不免有点紧张。 “苏先生,请问有何事赐教?”落座后,教授干脆开门见山,对于眼前完全不熟悉的来客,教授觉得没有必要太过客套。 苏行似乎有点腼腆,他呷了一口夫人端来的茶,低声说道:“我是从北方来的。” 教授的脑子彻底蒙了,“北方?”这两个字不像从教授嗓子眼儿滑出来,倒像是从脑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是的,北方。河北,西柏坡。” “这是什么地方?”教授不解。 一旁的刘子晨冷冷地对苏行说:“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家跟什么坡没有任何关系。” “是不会有什么关系了,”苏行平静地说,“北平已经和平解放,这个月下旬,我们就要从那儿搬到北平去,今后你们只能跟北平有关系。” 教授和夫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一连串的西柏坡、北平、北方,把老两口彻底托入云端,半晌掉不下来。 教授舒展几下眉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探着问:“请问这位先生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苏行嘴角上翘,笑着说:“童教授,我受组织委托,专门来香港接你们到北方的。” 教授和夫人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受组织委托”这五个字跟张幕说得一模一样,而后者的语气比张幕更加有力,更加权威,更加不容置疑。 教授使劲咽着口水,不知道怎么应答苏行。是上前紧握对方的双手上下摇动,说终于盼到你们来了,还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他感觉怎么都不合适,因为在他之前有个张幕。 “情况很紧急,烦琐的细节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尽快收拾一下,东西越少越好。”苏行不顾教授夫妇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你们的女儿童笙只能暂时留在香港,等全中国解放后,我们再来接她。” 从大清早到午后发生的事,一波接一波,让教授喘不过气来。他家里先后出现两个从北方来,准备接他们老两口到北方去的人。也就是说,同样的组织,同样的任务,却派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来执行,这绝对不可能。教授稳了稳情绪,长吐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大口,以便让自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教授知道,张幕和苏行两人之间,一定有一个是真共产党,一个是冒充的。 “请问……”教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苏行,“我何以信你?比如,你有没有……”教授用手比画着一张纸的样子,“证明信,对,是证明信之类的东西……毕竟我们素昧平生……” “应该的,应该的,”苏行似乎料到教授会质疑他的身份,他依然保持微笑,不动声色地说,“是啊,教授没错,怎么才能让教授相信我呢?” “这么说,你没有证明信?”教授瞪着眼睛问。 “没有,”苏行摇摇头,“也不可能有。” “此话怎讲?” “这次行动非常保密,组织是不会把这次任务的一切蛛丝马迹写在纸上的,一旦被捕,白纸黑字将会泄密。我们不会这么干的。虽然我们对治理一个新国家还缺乏经验,但也不至于在建立这个国家时表现得如此幼稚。” “你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有人拿着证明信出现在香港?” “绝对不会!如果有,只能有一个答案。” “什么?” “冒充。” 教授和夫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怎么?你们看到什么证明信了吗?”苏行警惕地问。 “没有,没有,”教授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冒充’很不好,冒充意味着欺骗,意味着坐上赌桌,一旦被拆穿,只能你死我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教授打着哈哈,应付着苏行,脑子里想着的却是他的学生张幕。但是,没有真正搞清楚苏行的身份之前,教授不想把张幕兜出来。虽然他对张幕已经有点失望,那可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啊!江湖险恶,人心不古,谁也看不透这个世界,别说一个十多年不见的学生了。教授眼前浮现出张幕额头上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突然感觉张幕离自己很远很远,那些伤疤不属于教授曾经喜欢的张幕,而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故事是教授不曾了解的。教授隐隐觉得,张幕不简单,就像他额头上的伤疤,深浅不一,排列无序,而眼前的苏行,一样不简单,虽然他额头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但教授在上面看到了伤痕累累。 苏行说:“没有就好。不过我给教授提个醒,目前国内形势特别严峻,尤其香港这个地方,更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我们希望教授去北方助新中国一臂之力,那么,肯定就有人不希望教授这么做。” “是的,是的,肯定有人百般阻挠。苏先生,你知道……这事……谨慎为好,不可大意。我想问的是,谁部署了这次行动?我心里没底啊!”教授继续试探苏行。 “无可奉告。”苏行冷冷答道。 教授碰了个硬钉子,身子像蜗牛的触角被碰触一样,嗖地缩了回去。张幕说,此次行动是周先生部署的,苏行却守口如瓶。到底哪个是冒牌哪个是真的呢?教授觉得,事情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必要扭扭捏捏,躲躲闪闪,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直截了当问苏行:“苏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出一个星期。”苏行的语气更加肯定而干练,好像早就把答案放在嘴边,随时准备拿出来应付教授。 “还有其他人吗?” “教授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想投奔北方的人跟我们一起走?” 苏行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其他投奔北方的人?我没有懂教授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教授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这次来,只接我和夫人走吗?” 苏行点着头,说:“教授,组织上只委派我来接你们二老,没有其他。我想,其他想去北方帮助建立新中国的人,组织上会另有考虑。您想想,如果大家一起走,人多,目标大,肯定不利于安全地离开香港。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教授的住宅已受到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的监视,能顺利离开这里,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没有考虑把这次行动扩大化。” 在这方面,苏行和张幕的说法截然不同,这更加坚定了教授的肯定,他们绝不是同一组织的人。这两个人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是在冒充,他暂时无法分辨,心里不免焦躁不安。去北方,是教授最渴盼的事情,但他不可能糊里糊涂跟他们任何一个人随便上路。仔细想想,张幕和苏行都号称受组织之托来香港接他去北方,但方式、方法迥然不同。张幕声势浩大,恨不得召集所有在港的进步人士,光明正大地奔向北方。苏行则谨慎小心,行动越隐蔽越好,凭直觉,后者更接近于真实。从内心讲,张幕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教授不愿承认他是假的,而苏行素昧平生,让教授心里更没底。 童教授想起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可以帮助他解决眼前的疑惑。 他问苏行:“你知道李克农这个人吗?” 苏行立刻警觉起来,他问教授:“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想……想了解一下。” “教授,这个……这个……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让人了解的。我只能这么告诉教授,不了解反而更安全。” “哦。”教授显得很尴尬,搓着手,试探着说,“我觉得,如果这次行动是这位李克农先生签字证明,我心里要踏实一点。” 苏行笑了,问:“谁告诉您这次行动是李先生指挥的?即使是,我们有组织纪律,不可能透露给您,况且不是。请问,教授家的电话在哪儿?” “苏先生要用电话?在那里。”教授指了指客厅右边一个高高的桌子,“苏先生的意思是……” 苏行说:“我们不用证明信证明,用人。在部署这次行动时,组织上充分考虑到了教授的警惕心,我们有这方面准备,我们不会冒失地闯入您家把您接走,这不是共产党的风格。再说,如果您不相信我,会跟我走吗?” “是啊!会跟你走吗?”教授随口附和着,心里急切地想让苏行赶快证明自己。 “所以,我会找个人来证明。这个人你肯定认识,岂止认识,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甚至亲密。” “亲密?”教授略微有点吃惊,苏行果然有备而来,他了解教授密友的密切程度。 “对,很亲密的朋友,而且你百分百信任他,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教授的疑心。” “这样最好。”教授点头称是,但这个人是谁呢?教授迅速在脑子里搜索周围的朋友,一时还没搜索到准确的目标。 “涂哲,涂主任,教授应该不陌生吧?”苏行问。 教授“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他和涂哲是交往了十多年的老朋友,“是的,我们不陌生。”教授漫不经心说,好像涂哲跟他并不亲密似的。 “涂哲,北大中文系教授,现任香港《大公报》主任编辑,教授昨天以化名博人行发表在《大公报》的文章《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正是涂主任亲自编辑校对的。我说的是这个涂哲,有误吗,教授?” “无误。我认识的人中,只有这一个涂哲。” “那,教授还记得当年发生在成都大川饭店门口那桩轰动中外的流血事件吗?” “哦,当然记得。”听到苏行提到这件事,教授不免感慨万千,“我怎么会忘呢?成都市民上街抗议日本在成都设立总领事馆,在正府街打死《每日新闻》特派员渡边洸三郎和记者深川经二,海内外报纸都是头版头条,闹得路人皆知。我当时就在成都。” “教授的记性不错,”苏行说,“教授更应该知道,策划那次示威游行的负责人之一,正是涂哲,而教授您……”苏行停顿一下,好像这样才能显得后面的话分量很重,“也在那次秘密策划会上,并且……”苏行又停顿下一下,“成都警方开枪镇压,处决了市民苏德胜、刘成先,打伤无数群众,其中有一个从四川新津乡下来的女人……” “薛乃群,我记得她……”教授不由自主地顺着话茬儿。 “对,她腹部、腿部中弹,是教授亲自安排人把她秘密护送到乡下的。” “对,对,”教授激动起来,“她现在人在哪儿?还好吗?” 苏行沉吟一下,说:“她后来去了上海,在地下党吴瘦镛家里卧底当女佣。可惜……” “可惜什么?”教授欠起身子紧张地问。 “她不幸被捕,被国民党当局枪杀于上海龙华监狱。” 教授颓然坐下,叹了口气。 “所以,”苏行提高嗓门儿,“鉴于教授曾经与我地下党优秀党员涂哲并肩作战,那么,我们认为,涂哲的口头证明,应该可以让教授打消疑虑。教授,您觉得呢?” “当然可以。”教授口吻轻松,似乎已经放下心来。苏行能搬出来涂哲证明自己,就已经说明他是货真价实来自“北方”。 “那……”苏行站起身,看了看手表,说,“我和涂主任约定下午两点通电话,现在还有半个小时,时间还有的是,利用这段时间,我先把一些约定好的规矩告诉教授。” “规矩?” “是的,为避免电话被监听走漏风声,涂主任会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和方式跟您交流。” “什么方式?你能否提前告诉我?” “当然可以,而且必须告诉您。” 不知怎地,教授紧张起来。他不知道电话里涂哲将会说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一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 “教授,下面的话很重要,您听好,这是唯一能证明涂主任与我之间关系,串连我与教授关系的口头证明。涂主任会这样说,我有个亲戚,在河北做生皮买卖,近日来港谈生意,烦扰老童照顾照顾……” “亲戚指的就是你吧?”教授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颤抖,他还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跟涂哲交流。涂哲真要这么说,他会笑出来。他不是演员,也不是特工,而只是一个关在实验室钻研科学的物理学家,他担心自己应付不了这个场面。 “教授不要过分紧张,我拨通电话后,您就像昨天跟涂主任讨论那篇文章一样,”他看出童教授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我相信教授,您可以跟涂主任谈笑风生。” “好的,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教授还是显得非常紧张。 苏行又抬了抬手腕,看了下表,还有时间。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下面只剩下等待。整个客厅一下子变得静谧起来,大家相互看着对方,听着对方的呼吸,一种不信任又渴望信任的气氛蔓延在客厅。这种气氛是最危险的,它可以瞬间变成友谊,也可以瞬间变成敌意,就像一把双刃剑,割伤敌人的同时,也容易割着自己。 时间过得真慢,好像老天故意跟教授作对,不让涂哲出现似的。好在,时间终于到了。苏行拿起电话,开始摇动电话手柄。手柄“吱呀吱呀”响了起来,骤然加剧了随时要爆炸的紧张气氛。平时手柄并没有这么大的声音,兴许最近气候太潮,手柄也生病了。 夫人刘子晨走过来,挽着教授的胳膊肘,默然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刚才苏行与童教授的对话,她都听在心里,心里一会儿翻滚,一会儿平伏,既疑惑又气愤。疑惑的是眼前这个苏行的真实身份。如果他真是北方派来接她和教授到北方的倒也罢了,如果不是呢?这又是怎样一个迷局呢?气愤的是,张幕有可能是个冒牌货,有可能是个大骗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又是谁派来的呢?他背后的组织又是谁?准备把他们接到哪里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越滚越大,根本无法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走进一个布局精美的迷宫,看似曲径通幽,实际条条死路,根本不通。苏行和张幕,哪个才是真正的带路人呢? 夫人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儿有点不舒服,脑袋仁儿隐隐作痛。好在,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不能再等了。 “喂,接线员吗?请接《大公报》主任编辑办公室。谢谢!”苏行客客气气地对着话筒说。教授和夫人偎在一起,等待着苏行找到涂哲后把电话递给他。 但是,他发现,苏行的脸色不对。 涂哲几年前就显示出要秃顶的趋势,这几年头发越来越稀,直到去年年底满50岁,耳朵两旁仅剩的一簇毛发也掉光了。从五官来看,年轻时的涂哲应该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眼眸深邃明亮,鼻梁挺直,个头儿伟岸,魁梧矫健。现在上了岁数,除了眼角有些细微皱纹,头发掉光外,整个人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棱角分明。 轩尼诗道(hennessy road)有一家装潢不错的新西伯利亚咖啡厅,女店主是被苏联共产党撵得到处躲藏的白俄,名叫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30岁,高挑性感,气质不凡,眼睛又深又蓝。那种忧郁的深蓝,不仅仅是苏联政府欠她们家的命债血债,还有她个人的情债心债。咖啡厅的四壁挂着好几幅她从苏联带来的油画,其中不乏一些名家作品,加上她本人的魅力,报社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午餐或者晚上加班后来这里坐坐。他们一边品品味道醇厚的咖啡,一边读读报看看书,讨论讨论时局。更多的是,悄悄地欣赏她。 涂哲也喜欢来这儿坐坐,尤其午饭后,靠在最里面的卡座打个盹儿是个不错的享受。这天中午,涂哲照常来到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摊开当天出版的报纸看了起来。 今天不能打盹儿,一分钟都不行,下午两点他必须准时回办公室,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接到这个秘密命令时,他很兴奋,也很忐忑,心乱如麻,又跃跃欲试。跟童江南教授交往这么多年,他知道教授是一个积极进步的知识分子。 早年在成都事件中,教授的表现就让涂哲刮目相看。他没有知识分子的犹豫懦弱、瞻前顾后,反而勇敢得像一个战士,一个只知道噬血的猎豹。他不知道的是,童教授还去过德国,并且接触到了德国核物理学家的核心秘密。 如果说,昨日发表在评论版的《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是一盏明灯的话,那教授所掌握的核心机密则是一颗重磅炸弹。可以想象,谁都想抢这颗炸弹,国民党想,共产党更想。有了这门技术,才能立足于世界,才能不被列强欺辱。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对待这颗珍贵的炸弹。 涂哲想,这么多年来,教授对自己信任有加,我知道怎么说。 今天有点奇怪。咖啡厅人很少,平时洋溢在咖啡厅里那种很浓烈的气氛不见了,除了斜对面有个人在看报纸外,咖啡厅几乎是空的。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也没在柜台后面,店里只有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伙子背着手靠墙站着。涂哲知道他叫蔡国荣,安徽人,咖啡厅开张时他就在这里当伙计。他脸上有几颗黑斑,非常明显,像抹了几滴墨在上面。人憨厚耿直,喜欢咧开厚厚的嘴唇笑,唇里包着两排残缺不齐的牙齿。 涂哲要了一杯咖啡,蔡国荣点头,转身,脚步轻盈地消失在柜台后面。咖啡要现磨,还有一会儿才能上来。涂哲从公文包里拿出报纸,准备阅读,但他的注意力总被斜对面那个人牵扯着。 斜对面是最牵引视线的,那人跷着二郎腿,鞋尖晃悠,涂哲的眼睛根本躲不开。那个人的脸被报纸挡着,只能看见细白的手指弯曲着,捏着报纸两头。 今天评论版刊登的是一个署名为赵耒的人撰写的文章,题目是“民主统一之中国”,跟童教授的文章相得益彰,文笔犀利,一针见血。两篇文章都是针对当前繁乱时局的一针强心剂,社内上下同仁们的情绪都仿佛被这两篇文章点燃了,无论在餐厅、办公桌,或者厕所,每个人都在讨论,甚至争辩,到处听到同事们说着文章中提到的那些词。那些词火辣辣的,好像不推翻点什么,不建立点什么,就对不起这个伟大时代。作为这两篇文章的责编,涂哲比其他人更加高兴,这种成就感比自己亲手撰写一篇文章更让人满足。 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出现在涂哲眼角的左下方。 “这双鞋看着熟悉吧?”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涂哲猛地抬头,见一个陌生男人手里攥着一卷报纸,站在离自己一米远的地方。这人看上去比涂哲小很多,两鬓却已花白。 “鞋在那边晃悠半天了,你应该看得到。”陌生人边侧身示意边笑着说。 涂哲一歪头,发现斜对面那人不在了,估计眼前这人就是刚才坐在斜对面跷着二郎腿,晃着脚尖的那个男人。 陌生男人指着涂哲对面的空位,问:“可以坐吗?” 涂哲警惕地答道:“我约了人。” 那人似乎没听见涂哲说什么。他伸出一条腿,从咖啡桌和座椅之间的缝隙插进去,一歪屁股,坐在了对面。这时,涂哲才看见男人额头上的伤疤,深深浅浅,阴影错落。这副长相,不像善类。涂哲更加提高警惕,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了。 “有何事指教?”涂哲不快地问。 “请问,你就是《大公报》的涂先生吧?” “正是本人。” “我姓余,余陈。剩余的余,耳东陈。”说着伸出手,跟涂哲握了握。 这个自称余陈的人手心湿润、冰凉,皮肤很细腻,像双女人的手。握完手后涂哲想拿出手帕擦擦,但这样明显很不礼貌。他两只手交叉,悄悄在桌下握在一起搓了搓,那种湿漉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作为贵报读者,”余陈靠在卡座上说,“我对涂大编辑有些意见。呵呵,虽然不成熟,但不说出来,心中非常不快。” 原来是读者,涂哲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没想到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遇到《大公报》的痴心读者,更没想到有读者能直言不讳地提意见。涂哲喜欢这样的读者,起码人家是认真读了报纸内容的,而不是走马观花,消遣娱乐。 “您请说,没关系,我们欢迎你这样的读者。”涂哲的表情比刚才自然多了。 “恕我直言,贵报现在已经严重违背了贵报提倡的四不主义。”余陈冷冷地说。 “哦?”涂哲吃了一惊,“何以见得?” “贵报号称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你觉得你们做到了吗?你们慢慢偏离轨迹,开始跟政治联姻,比如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共产党头目毛泽东就跟你们接触十分密切。你们重庆版的负责人还专门宴请了毛泽东。在宴会后,毛泽东还热情洋溢地给你们题了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你们感到无限荣耀,是吧?” 听口气,来者不善。涂哲脸色严峻起来,腮边的肌肉凝成一团一团的,聚集着怒气,随时准备爆发。 “所以,去年国民政府就把重庆版强制接管了,把它变成彻头彻尾的党报,是这个意思吧?”涂哲针锋相对。 “那是拨乱反正,看着你们越走越偏,党国不得不拯救一把!”余陈唾星四溅。 “您继续!”涂哲不动声色地说,同时,他用右手摸了摸上衣左边,里面的内袋插着一把崭新的m1911手枪,“我有心口绞痛的毛病,你给我们报社提意见,句句如刀,搞得我心口有点疼。”涂哲解释着自己的动作。 枪是昨天晚上苏行带给他的。 m1911全称柯尔特1911式点45口径勃郎宁手枪,出自大名鼎鼎的美国枪械世家约翰·摩西·勃朗宁之手,它最大的特点在于子弹的口径,达到11.43mm,又重又大。由于子弹偏大,子弹的初速度并不高,只有每秒246米,但它的贯穿力足以使人体为它敞开拳头大小的洞。涂哲喜欢它黄色的木把儿,握在手里特别有感觉,他早想拥有一把这样的武器,用来防身,但苦于没有机会得到它。这次苏行给他带来一把,把他给高兴坏了。昨晚睡觉前,他还拿出来把玩了半天。涂哲想,如有必要,插在内袋的这把勃朗宁,恐怕今天要派上用场了。 “比如今天的评论,”余陈继续说,根本没顾涂哲的脸色,“这个名叫赵耒的家伙,简直就是抄袭。这个‘耒’字跟‘磊’同音吧?耒是古代农户用来翻地的木叉,我看这个赵耒,他的脑子已经分叉。这篇文章的观点不但分叉,还一点也不新鲜,甚至有点俗不可耐。你看!”余陈摊开手里的报纸,找到那篇文章念道,“‘只有包括各党各派,无党无派代表人士之政治会议,始能解决当前国事,民主统一之联合政府始能带给全国人民以幸福。’这不是毛泽东的观点吗?这个赵耒毫无廉耻,怎能生搬硬套拿来运用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观点是在1945年9月6日的《大公报》重庆版刊出的。没错吧?” 涂哲不想再听对方吹毛求疵,他欠身朝柜台看去,心想那个名叫蔡国荣的伙计怎么还没把咖啡送来,这么长时间,应该磨好了。 余陈对涂哲的举动很不满,他用眼神制止着涂哲。 “我想看看咖啡……”涂哲说。 “不用看,他不会来的。”余陈说。 “不会来?为什么?” “别说他不会来,其他的伙计,甚至包括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也不会出现。我估计,他们现在正躲在后面瑟瑟发抖呢!” 不能再迟疑了。涂哲伸手想插入内袋抽出那把锃亮的勃朗宁,但是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 余陈微笑着说:“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涂哲试了试,不行。 “这就对了,”余陈说,“听说过牵机药吗?” 涂哲想摇头,但他发现,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余陈连忙制止涂哲,说:“别动!一动就麻烦大了。我现在给你介绍介绍,牵机药就是历来古代帝王要将近臣和妃子赐死时所用的毒药,这个你应该不陌生,很多戏剧都有这样的情节。牵机药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余陈闭着眼,凄楚的神情像是回到颓靡的南唐。此时此刻,他把自己当成皇帝李煜了。 涂哲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有针在扎,麻麻的,微痛,而且还在向其他地方蔓延。 余陈继续说道:“再美的意境,也抵不过牵机药的猛烈,死状之惨,超过你的想象。它先破坏你的中枢神经,导致肌肉萎缩,肩膀和腿痉挛,直到蜷缩成弓形,像织布的牵机,故以此为名。也许你不知道古代牵机什么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蜷缩成像杂技演员那样,头脚相交,面目狰狞,就算你死后,尸体也会继续抽搐不止。你应该熟悉,你们共产党的叛徒李士群,他叛变后担任汪伪政府特工部主任,七十六号魔窟头目,这家伙就是被日本特高课给毒死的。很多人分析,是阿米巴菌,老鼠的屎液培育出来的病菌,但我怀疑,就是牵机药。哈哈,想起来就想笑,那个又肥又白的汉奸,最后缩成猴子一般大小。” 余陈边讲解边开怀笑着。涂哲甚至能看到对方红红的嗓子眼。 “实际上,”余陈停止大笑,“你心里应该很明白,你已经中了牵机药。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说过你别动,一动,就会让你痉挛。你不可对视强光,尽量优雅地垂下眼帘,盯着桌面就行。毒药是通过你的皮肤渗进身体的,刚才握手的时候,我已经把毒药涂给你了,它是一种无色粉末,你看不到的。你惊讶我没中毒?哈哈,活性炭,听说过吗?那是唯一的解药。” 涂哲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一点也不听使唤,那种针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渐渐地针刺的感觉开始消失,四肢开始麻痹,他的灵魂好像正离开自己的躯体,飞向未知的远方。涂哲想,这下真的完了。余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比我预料的时间提前了点,这是你使劲搓手的缘故,毒性渗透得比平时快。” “嘿嘿,刚才跟你讨论你们报社的什么四不主义,什么狗屁不如的文章,其实就是在等毒药发作的时间,你以为我真关心你们那张破报纸吗?”余陈得意地说,“我说过,你不能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一口吃了我似的。老涂啊!放心,你还不至于死亡,少于常量的中毒不会置于你死地的。不瞒你说,这就是我在震旦大学理工学院钻研多年的科学成果。量多了,你会痉挛而亡,量少了不起作用,你早就抽出你口袋里的手枪把我打死了。用量适中,刚刚好,科学配方,既死不了,也动不了,就这么眼睁睁地听我说话。也许我的声音是你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余陈叹着气,站起身,走到柜台那里,变魔术般推出一架轮椅车。 他凑近涂哲的耳朵,轻声说:“告诉你,我叫张幕,不叫余陈。听说过我的名字吗?所以,我不能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叫张幕,万一你知道我的背景,肯定不会跟我握手。如果那样,我怎么把毒药涂给你呢?来吧!涂主任,车子已经准备好了,跟我回家。” 第三节 苏行急匆匆赶到大公报社,见编辑办公室副主任许才谦正急得原地打转。许才谦大约40岁,头发很长,鼻梁不高,颧骨高,眼睛大,眼仁儿特别黑。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皮鞋,脚尖很长,显得皮鞋精细溜窄。他的额头全是汗珠,双拳紧握,见苏行进来,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苏行来到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找到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以及亲眼见到绑架过程的伙计蔡国荣。 “Я не знаю.Я не зна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里克谢耶芙娜一边耸肩,一边摇着满头金发的脑袋。 蔡国荣缩在角落,身子瑟瑟发抖。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苏行问蔡国荣。 “那个人长得很可怕,额头上有很多疤……一进咖啡厅就拿出一把手枪指着我们,说谁要是乱说乱动,就让谁脑袋开花……开花……真吓人!”蔡国荣战战兢兢地念叨着,“接着,涂主任来了,就坐他平时最喜欢坐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我从柜台后面偷看,见那个人坐涂主任那边去了,好像他专门来咖啡厅等涂主任似的……就面对面坐着,他不停地和涂主任说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后来,我看见涂主任变成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那个人给涂主任施展了什么定身术。我觉得涂主任整个人全变了,那眼神……说不清楚……好像要吃掉那个人,张着嘴……”蔡国荣断断续续说。 “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苏行见蔡国荣哆里哆嗦,描述得很不清晰,心里不免焦急,“这样吧,伙计,你把他的长相仔仔细细说一遍,比如多大年龄,鼻子高还是低,嘴唇薄还是厚,个头儿高不高,瘦还是胖。再有就是他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对了,你刚才说他额头上有伤疤,具体在什么位置,怎么排列的,多大,深还是浅,都好好回忆回忆。”他转向报社副主任许才谦,“老许,麻烦你给画下来!” “好。”许才谦从上衣口袋拿出钢笔。 蔡国荣和阿列克谢耶芙娜有些吃惊,他们搞不清楚眼前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尤其阿列克谢耶芙娜,更感觉自己正陷入一场莫名的是非中,她可不想惹麻烦。她一家三代刚从苏联逃出来,吃了不知多少苦,现在能在香港落脚已属不易,她不想参与到任何是非中。眼前这两个人,显然跟先前来的那个疤面人有瓜葛,她感觉自己的咖啡厅正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 “Пожалуйста, выходите!(劳驾,请离开!)”她瞪着眼睛,挥舞着手臂,用嘹亮的俄语喊道。 苏行觉得这个漂亮的苏联女人是个麻烦,但他此刻不能呵斥人家,更不能冒火,这是人家的咖啡厅,应有的礼貌还是要的。再说,他不能无缘无故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能圆滑的地方,千万不能用冲突来解决。 他把焦急迅速藏起来,客气地对她说:“亲爱的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你放心,我们只是了解一些事情,然后马上走!绝不会给你的新西伯利亚带来任何麻烦。” 这段话苏行是用俄语说的,而且带着浓厚的格鲁吉亚口音。他在莫斯科接受特工训练时,没有浪费学习语言的机会。他的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就是格鲁吉亚人,清送气音非常重,苏行的模仿力足以应付这个。他从没去过格鲁吉亚,但他可以让格鲁吉亚人认为,他从小就在高加索山区生活。 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中国人能用俄语跟她讲话,而且带着熟悉的格鲁吉亚口音。听到苏行的声音,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浮上她的眼角,她蠕动鲜红的嘴唇,柔声问道:“Вы можешь говоритьпо-грузински ?(你会说格鲁吉亚语吗?)” “Нет.(不会。)”苏行歉意地摇了摇头。 不会母亲的家乡话并不妨碍他们沟通,只要是俄语,就足以拉近跟她的距离。她点了点头,答应苏行可以在咖啡厅待一会儿,然后一转身,扭着臀部朝柜台那边走去。 俄国女人解决了,但蔡国荣好像更加紧张。他还没有从惊恐中挣脱,又陷入另一个惶惑,他实在搞不清楚,面前这个能说外国话的中国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别担心,伙计,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苏行安慰他。 “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伙计,别担心,只要你像平时那样靠墙站着,我就不会伤害你。”蔡国荣模仿着那个人的口音说。 “对,对,”苏行说,“包括他的口音,你都可以提供给我们。你模仿得像吗?” “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会模仿各种口音。” “太好了!伙计,你最好说说那个人是什么地方的人,这样可以缩小寻找目标。” 蔡国荣点着头,但看得出来,他心里万般不愿意。他说:“我害怕,那个……疤面人回来找我……” “他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蔡国荣不相信。 “他不会第二次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的,他没那么傻。” “有一句俗话,叫什么,什么回马枪,是吧?”蔡国荣看来不想合作,他准备退却。 苏行阴下脸来,耐着性子说:“伙计,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往大了说,对未来的中国有好处;往小了说,对你今后的前程有好处。”他一下子提高嗓门,“别不吃敬酒吃罚酒,你是害怕那个疤面人,还是害怕这个?”说着,苏行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招果然奏效。蔡国荣像触电一样,连连说:“爷,我的爷,别开枪!我从小怕枪。我爹就是吃枪子儿死的,是冷枪,兵荒马乱,不知道谁打的……脑浆都打出来了……” “如果你不协助我们,也许涂主任的脑浆就出来了。” “涂主任是个好人,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每次来都跟我打招呼,从来没嫌弃我是个下人……好,我说……”他疑惑地盯着许才谦手上的纸和笔,“那人大概30多岁,头发有点花白……” 趁许才谦画像,苏行走出咖啡厅,在门口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折回,准备找咖啡厅其他人了解了解情况。他觉得,绑架涂哲可能不止一个人,应该有同伙协助,不然涂哲不会乖乖跟着他走。他们肯定有交通工具,光天化日之下,就算胁迫,也不可能在大街上走多远,只有交通工具,才能迅速把涂哲掳走。 咖啡厅里有个叫邛莉的姑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她看见涂主任被那人抬到一辆计程车上,涂主任横着躺在后座,腿好像不能动,露在车门外,那个疤面人又一次下车把涂主任的腿推进去,然后关好车门才走的。遗憾的是,她只隐约记得计程车车牌的颜色是白底黑字。车牌号有个4,有个9,其他数字没什么印象,数字上面还有两个英文字母,她说她不认识。她还说那两个英文字母的样子像毛衣领。“就是最近很流行的,男人穿的那种毛衣。”她连比带画地向苏行描述着。 苏行用两根手指比画出v字,邛莉点头:“是,那个字母就是这个样式。” “谢谢!”苏行离开邛莉,来到许才谦和蔡国荣这边,画刚好画完。苏行拿出一看,果然如蔡国荣所说,此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当一个人总在琢磨害人,这种心理活动自然会反映到他的脸上,他的面部肌肉就会随着邪恶而横生,眼睛也会变得像一只贪婪的野兽。面丑不怕,娘胎里带来,谁也改变不了,怕就怕面带凶相,这绝对是后天才能修成的,再加上这人额头上的伤疤,这种点缀,是对凶相的提升。 苏行捏紧拳头,有一种想捣碎这张疤脸的冲动。 “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吗?”苏行把画像拿给蔡国荣看。 蔡国荣身子向后缩着,不敢用正脸面对画像,非得斜着、躲着,好像画像中的人是活的,可以跳出来咬断他的脖子。他连连说:“是他,是他,八九不离十,太像了!快拿开吧,我怕他。” 走出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苏行把许才谦拉到街角一个凹处,说:“老许,这样,我去上级那里汇报这边的情况。这事十万火急,必须设法营救出老涂,否则他性命难保。麻烦你去运输署跑一趟,找副署长钱善波,这人以前是同情革命的,后来渐行渐远,堕落成金钱的奴隶,对金钱特别贪婪,所以……”苏行从内袋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了许才谦,“把这个给他,让他帮忙查一下香港计程车带4、9,字母是v的车牌,我想他会帮忙的。” “他问我查这个干什么,我怎么回答?”许才谦问。 “就说我名字,说我让你来查的,他认识我,这点小忙他还是肯帮的。再说……”苏行一指许才谦手里的钱,“有这个呢!” “他要是还不给查呢?” “刚才我怎么对付蔡国荣的?这招管用。这个老钱比蔡国荣还胆小。事不宜迟,涂主任命悬一线,赶快行动吧!” 二人匆匆分手。 他们谁也没发现,有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腋下夹着一根檀木拐杖,斜着身子站在街角,远远望着他们。 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在弥敦道(nathan road)中部,这个时节,街道两旁的紫荆花树还没锯去,整条大街郁郁葱葱,苍翠茂盛。它连接旺角和尖沙咀两个商业区,人流密集,从早到晚车水马龙。祥和公司店面不大,隐蔽在枝叶茂密的紫荆花树后面很不起眼,公司从事中草药买卖,顾客主要是来自印尼、马来亚一带的华侨。药材全都来自“中国药都”河北安国县,货真价实,在香港、东南亚颇有些名气。 老板周哑鸣,中等身材,微微有点胖,穿一身灰色的中式长褂,显得有些臃肿,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眉目间的英气,就算他听你唠叨家长里短,两眼也会炯炯有神。目明,代表精力旺盛,周哑鸣正是这样的人。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凌晨3点睡,早上6点起。除了在床上这三个小时,醒的时候都在工作。他的生意有专人负责,老板只是他的表面身份,他化名“雅科夫”在莫斯科“国际特工训练营”学习燃烧和爆破时,就注定要吃特工这碗饭,而不是屯守弥敦道向东南亚华侨介绍“草到安国方成药”。说白了,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就是中共在香港的秘密联络点,周哑鸣正是这个联络点的负责人。 此时,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这是因为坐在对面的苏行给他带来了坏消息。 “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已经下手。”周哑鸣不停地搓着手指。 “老涂凶多吉少。”苏行说,“从咖啡厅伙计的描述来看,老涂恐怕已经中了那人的毒,不然不会一点反抗都没有,就那么老实地让那人扶着走了。” 周哑鸣再一次拿起许才谦画的人像,眯着眼端详,说:“没有一点印象,真的没印象。” 周哑鸣曾卧底军统,那时他不叫周哑鸣,叫黄国冰,由于聪颖能干,颇得上司欣赏,差点官至戴笠办公室机要秘书。后来,有共产党特工被捕,受不了严刑,把周哑鸣捅了出来。幸亏他得到消息及时脱身,要不然早就成戴笠的刀下鬼了。由于曾经活跃于军统内部,对有些人和事比较了解,但军统的人不一定能认出现在的周哑鸣,因为他专门到苏联整了容。 “这人完全不认识。不过,军统那么多部门,军事情报处、党政情报处、电讯情报处、警务惩戒处、训练策反处、心理作战处,拥有特工以及各类准军事的交通警察约10多万人,势力渗透至党政、军事、教育、文化、警务各个层面,包括老鸨、码头工人、人力车夫、戏院老板,都可能是军统的人,我不可能都熟悉,也认不全。我只能说,在军统高层,没见过这个人,尤其是……”周哑鸣摇着头,无奈地望着苏行,“军统现在改为保密局,机构更加庞大,人员更复杂……” “我怕的是……”苏行面露忧色说,“我是说如果,老涂受不了……” “我相信老涂,毕竟是多年的党员,有信仰基础,再说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工作,从来都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不是软骨头。” “我是说万一……” “有这个担心是应该的。”周哑鸣点头说。 “我也信得过老涂,知道老涂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他确实有一股文人少见的勇猛。但是,我说的是,什么事都没有绝对。” 周哑鸣点头,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幸好,”苏行说,“我跟老涂是单线联系,他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具体领导是谁,更不知道祥和国际商贸公司,他只是见过你这个人罢了。” “嗯,他知道你在香港的住处吗?” “不知道。” 周哑鸣点头,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叫许才谦暂时不要去报社上班,避避风头。他现在人在哪儿?” “去了运输署。” “去那儿干什么?” “我让他找钱善波,查一个计程车号牌。” “有线索?”周哑鸣眉毛一扬。 “咖啡厅有个叫邛莉的姑娘,看见老涂被那个人扶着上了一辆计程车。她记得计程车号牌里有4和9两个数字,另外,据她描述,数字上面还有字母v。” “哦?”周哑鸣兴奋起来,“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查到计程车号牌,就能查到司机姓名。通过司机,也许就能查到那个人把老涂弄到哪里去了。” “对。” “这样吧,苏行,你赶快去等许才谦的消息,并立即根据线索展开追踪,尽快找到老涂的方位,我们好组织营救。我这边马上通知负责保卫童教授的同志们,加强对教授一家的保护。下午5点,我们准时在毕打街大明书店会合,然后再商量下一步行动。” “好!” “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快去吧!”周哑鸣大手一挥,催促道。 苏行匆匆离开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回到下榻的如意旅馆,等许才谦从运输署带消息回来。躺在床上,他突然感到很疲惫,背部和腰部酸酸的,很僵硬,像有张厚厚的膏药贴在上面。仔细一想,来香港后还没洗个热水澡解解乏,身上脏得不行。并且,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走出旅馆,到街对面的一家南京小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边往嘴里塞,边踅回旅馆,准备吃完洗个澡。路上看到一个报童,直愣愣盯着他,说:“先生,请买一张今天的《大公报》,有好文章哦!” 报童十一二岁,穿着肮脏的黄色布褂,一条磨破的灯芯绒裤子,有点不符眼下的天气,看着都热。裤腿上有一根白色的松紧带,让苏行很感兴趣。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报童,眉宇间有些让苏行熟悉的东西,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那根松紧带是干什么的?”苏行问。 “系着好看,”报童似乎很不高兴苏行问这个,他向苏行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说:“这个比松紧带还好看。” 苏行觉得这个报童说话挺有意思,他咽下最后一个包子,顺手拿过一张报纸,问:“你说有好文章,哪个版?” 报童翻给他看,苏行看到一篇署名赵耒撰写的文章,题目是“民主统一之中国”,再看版面,是涂哲编辑的评论版。苏行摸出钱,递给报童,拿着报纸就往旅馆走。文章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编辑这篇文章的人却下落不明,这让苏行心里沉甸甸的。老涂是最好的能证明苏行的人,童教授信得过他,换其他人,教授不一定乖乖地跟着他走。 本来,他以为这次任务会很轻松地完成。现在,情况不容乐观,其中的周折,让人无法预料。老涂的失踪,让他无所适从,也让他浑身聚集了很多怨气。现在国内形势已经明朗,但对手不肯放弃,仍然负隅顽抗。虽然这种顽抗最终是徒劳的,也不符合目前的走势,但面对即将失去的江山,谁又想束手就擒呢? 回到旅馆,他迅速洗了澡,然后靠在窗户边,不停地向楼下张望。按时间推算,许才谦该回来了,但越焦急,许才谦越不出现。 下午5点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从房间走出来,找到柜台老板,准备给运输署钱善波打个电话。 接线员接通电话后好一阵,对方都没人应答。就在苏行想挂断,准备让接线员重新连接的时候,对方拿起了电话。苏行一听,是钱善波的声音。 “是老钱吧?刚才,有个朋友去你那儿……” “谁……啊……谁?”钱善波问。苏行听见话筒里钱善波气喘吁吁的,而且……仿佛还有女人的呻吟。 “我,苏行。我有个朋友……” “谁?”钱善波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楚,又跟着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女人的呻吟声突然加大了,好像谁把她弄疼了。 苏行非常气愤,他万分焦急地等待许才谦的消息,钱善波却在办公室跟一个女人鬼混。说不定许才谦去了,连办公室的门都没敲开,这不是耽误小事,是贻误大事。苏行不客气了,大声说:“听着,我是苏行,你不可能问我是谁吧?现在,我命令你狗日的赶快停下来,不然我马上去办公室敲烂你的脑袋。” 这下钱善波好像醒了,他停止大口喘息,低声问:“找我什么事?” 苏行气不打一处来:“还问我什么事,你是在装啊,还是真不知道?一个小时前,我有个朋友去运输署找你,去打听个事,你见到他人没有?” “你朋友?我没见到谁来找我,我一直一个人在办公室,你朋友长什么样子?” “没来?”苏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没见到任何人来找你吗?” “没有……哎哟……疼死我……”钱善波大叫一声,这次好像是那个女人把他弄疼了。 “钱善波,”苏行急了,大吼一声,“你赶快把那个女人弄走,我现在打听的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听筒里传来钱善波喝斥那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听筒里静了下来。 “现在安静了,说吧,什么事?” 苏行说:“我有个朋友,一个小时前,我让他到运输署找你,向你打听一辆计程车的号牌,你真的没见到我这个朋友?” “苏行啊,我骗你干什么?我真的没看见,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对天发誓,说谎被雷劈。” 苏行心里纳闷极了,他感觉钱善波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不理解许才谦为什么还没找到运输署。他来香港那么多年,不可能不认识去运输署的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不可能还在路上。除非……想到这里,苏行心里一紧。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钱善波放下话筒去开门,然后听到有个女人大声说着什么,声音很急迫,还能听见钱善波问着什么。苏行听不清楚那边在说什么,但隐约又感觉到,那边发生的事,跟许才谦有关。 苏行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果然,钱善波再次拿起电话,说了一句让苏行几乎晕倒的话:“运输署女厕所,发现一具男尸。” 苏行赶到运输署的时候,正好看见尸体蒙着一层白布,被医院的担架从大门抬出来。他一眼就看见露在白布外面的那双皮鞋,黑白相间的皮鞋。被害人是许才谦。 苏行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下,鼻子酸酸的。敌人对他们的行踪如此了解。从新西伯利亚劫走涂哲,到许才谦运输署被害,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他和他的战友们。无论他们到哪里,那张网都能收放自如地跟随着他们,让他们藏无可藏。任务还未展开,就连续出了两档这么大的事,让苏行始料未及。从西柏坡出发的时候,上级领导曾经告诫过他,此次任务,前途艰险,加上香港藏污纳垢,什么样的人和事都可能遇到,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现在,苏行终于体会到领导的高瞻远瞩了。 苏行看到有几个警察正在运输署大门口询问一个年轻女人,大概是凶案目击者。那女人穿着运输署制服,身材窈窕,对着一个洋警官连比带画。苏行蹲在远处路边,静静观察一会儿,等几个警员开着警车走了,他急忙走上前,叫住了那个女人。 “这位小姐,请留步!”苏行客气地说。 那女人转过身来,苏行才发现,这个女人年龄不小了,眼角的鱼尾纹很深,嘴角也有很深的沟壑。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五官精致,身材诱人,两腿修长,现在年龄大了,皮肤有点松弛,眼角塌陷,影响了她的容颜。从背影看,你丝毫感觉不到她已到中年,更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 “先生,你叫我?”她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她的嘴巴略显大了点,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嗓子里堵着一块薄薄的纱布。苏行很喜欢她的声音,这种略显低沉的女声,让人产生很信赖的感觉。 “是的,我想问小姐一些问题……”苏行谨慎地说。 她摆摆手,抿着嘴唇笑了,“我叫陶柏盈,叫我陶女士吧!” “我姓苏,苏行。”苏行也客客气气地介绍了自己。 “请问,这位苏先生,有何事垂教?”陶柏盈歪着脑袋问。这姿势适合一个少女,不过此时陶柏盈用出来,倒显得一点也不做作。 “不敢,不敢。”苏行连忙谦敬地说。 “能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苏行说。 “哦?”陶柏盈左边的眉毛扬起,“你认识死者?” “嗯,”苏行点点头,“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还是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哎呀,真的好恐怖。我从老钱办公室出来去厕所……” “老钱?哪个老钱?” “就是副署长钱善波啊!”陶柏盈不解地看着苏行。 “你刚才在老钱的办公室?”苏行耳边响起刚才电话里女人的呻吟声。 “怎么啦?”陶柏盈意识到苏行已经窥探到什么秘密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连脖根都变了颜色。电话里忘情的呻吟,和眼前的羞赧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很难相信是一个人。 “没什么,没什么,”苏行说,“死者是我的朋友,我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医院的担架抬出尸体,我看到了他的皮鞋,我认识那双皮鞋。” “哦,你朋友真惨,”陶柏盈说,“我一进厕所,就看到他躺在最里面的墙边,脸色发黑,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一动不动,好吓人啊!” “脸色发黑?” “是的,不像一般的死人脸色灰白,他是黑的,还有点发亮。” “发亮?” “是啊是啊,皮肤很有光泽,透着亮。”陶柏盈用手比画着,又觉得颜色比画不出,只好又垂下来。 “你进厕所前,看见什么人从里面出来吗?” “没有。”陶柏盈很肯定地摇摇头。 “他是怎么死的?比如枪击、刀,还是其他什么?血从哪里流出来的?”苏行一口气追问着。 “没有血,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想,是不是心脏病突发呢?” “为什么?” “脸色发黑,就跟心脏病突发症状,我爸爸就是这么死的,我记得很清楚。” “哦,那你还看到什么?一个很细小的细节都可以,你好好回忆一下,也许从这些细节,我能大概判断出一些端倪。” “细节……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更好的细节,我当时吓坏了,就一个劲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细节啊!” “那死者身上,你还记得看到了什么?” “死者身上……没什么……”陶柏盈说到这儿,嘴角忽然一动,仿佛想笑似的。这个细小的变化让苏行抓到了,她一定还看到了什么。 “请陶女士好好回忆一下,你一定还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好吗?” “我不好意思说,”陶柏盈妩媚地看了苏行一眼,“真的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行感觉很奇怪。 “他那里,下半身那里,是……是硬的。”说完,陶柏盈脸色又是一红,“那里鼓起很高……” 苏行明白了,是死亡勃起,又称“天使的欲望”,在莫斯科学习刑事解剖学时苏联的老师讲过,在男人没有勃起的时候,阴茎自己也在蠢蠢欲动,那是因为阴茎根部的动脉平滑肌必须保持收缩,以阻止血液充入阴茎。快速死亡,或者暴力死亡,比如子弹击中大脑,大血管,阴茎根部的动脉平滑肌突然失灵,血液快速冲入阴茎,导致天使的欲望。还有,中毒,也是原因之一。从陶柏盈描述的症状来看,有点像中毒,并且是剧毒。 第四节 苏行推开钱善波办公室大门,直冲冲走了进去。钱善波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收拾着什么,抬头一见苏行,顿时满脸堆笑,站起身来说:“哟!你亲自来了。你说你一个朋友找我,问一辆计程汽车号牌,我都不敢离开办公室,生怕他来了找不到人,他到底来了没有?” 苏行按捺住心中的悲伤,说:“他不会来了。” “不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来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任务。”苏行说着,终究还是没按住,鼻子酸酸的,眼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向外涌。 钱善波很会察言观色,他觉得不对劲,连忙悄没声地给苏行沏了一杯茶,然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苏行说话。 “你可能猜着了,”苏行喝了两口茶,喃喃说,“被害的,就是我那个朋友,我让他来找你……唉,谁知……” 钱善波很吃惊,瞪着眼珠子问:“真的是你朋友?他也是你们……”他用手比画着。 “不,你别打听太多,你只知道是我朋友就行。” “哦,可我没闹明白,他怎么会死在女厕所呢?” “我还想问你呢!” “妈的,凶手这胆子也太大了,跑到运输署来杀人。不行,凶案发生在运输署,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运输署每个职员都有义务积极协助警方调查,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钱善波的口气里透着一万分的假惺惺。 “你最好把这话说给警察听。”苏行冷冷地说。 “说了,刚才警察到办公室来我就说了,不过……”钱善波挠了挠脑袋,“我毕竟不是目击者,那是女厕所,我也没法目击。我只看见尸体从厕所抬出来,脸都是黑的,很吓人。警察局也没细问我,就直接找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目击者去了,毕竟人家在第一现场。对了,我干脆把那女的给你叫来,你问问她,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上楼之前问了一个叫陶柏盈的女人,她向我描述了一些情况,有一个很关键的细节……” “什么?你认识她?”钱善波打断苏行,表情紧张地问。 “不认识。你别拿眼睛瞪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们运输署的人呢?我只是看警察在询问她,拿本子记着什么,所以我猜,她一定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 “她……她……”钱善波的眼睛里突然洋溢出一种说不清楚的舒坦,好像谁在给他挠背,他连连点头,说,“人很不错的,就是年龄大了点,不然的话,她前程似锦。” “目击凶杀,跟年龄有关系吗?”苏行猜到,钱善波和陶柏盈之间有暧昧关系,他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故意拿话噎他。 “嘿嘿,没关系,没关系。”钱善波又挠挠头,说,“那打听出什么线索没有?” “有,初步推测,是毒杀。凶手有可能是个女人,她事先在女厕所躲着,在我朋友经过时实施下毒,然后拖进了女厕所。不过,这只是初步判断,还不能确定怎么下的毒。听着,老钱,我现在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钱善波脖子一耸,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他知道麻烦来了,但又不敢拒绝。钱善波咧着嘴,不情愿地点着头,“你说吧,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义不容辞,绝对帮忙。” “那就好,”苏行看了看办公室大门,“说话方便吗?”他担心隔墙有耳。 “没事,尽管说。”钱善波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是这样,”苏行说,“之前发生了一点事,我们需要了解一辆计程车的情况,有目击者见到了那辆计程车,所以,我们来你这儿,就是想查阅那辆计程汽车以及司机的资料。” “哦,就这个事啊?这个好办,好办!”钱善波松了一口大气,“你知道司机叫什么吗?” “我就是想知道他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通过号牌查他的姓名、住址?” “对!” “现在你知道有我这个朋友有多重要了吧?”钱善波咧嘴笑着,“大事我帮不了,这个小忙,就是我眼皮底下的小事一桩。”他回身打开档案柜,在里面的卷宗翻着,问:“他的号牌是多少?” 苏行说:“我只知道数字里有个4,有个9,字母里有个v。” “就这些?” “是。查起来困难吗?” 钱善波在卷宗里抽出一册厚厚的本子,笑着说:“整个香港,1947年已登记和领牌的计程车数目为329辆,去年递升到344辆,今年还没统计,你说困难不?就是一个一个翻,也能把他给找出来。” 5分钟后,钱善波一拍桌子,说找到了。他把卷宗推到苏行面前,指给苏行看:“喏,估计就这个!” 苏行看见卷宗内页有一栏写着:morris oxford mo,lv4190,何龙钧holoong-kwan,1899年2月2日出生,九龙深水埗宪发针织厂。 苏行说:“老钱,你给解释一下。” 钱善波说:“前面是计程汽车的牌子,英国摩利士oxford,这款牛津mo你肯定见过,车头鼓起一个大包,所以这个车有个外号:荷包蛋。lv4190就是这个车子的号牌,完全符合你提供的条件。” “另外的车子都不符合吗?” “我刚才浏览了一下,只有这部车子符合。没错,就是它。” “哦,就是说,何龙钧就是计程车司机了。” “对,后面是他的英文名,登记时必须填写,哪怕他不认识一个字母。看出生年月日,今年他正好满50岁,是个老司机。另外,他的住址不是很详细。他居住的地方不是什么正规的街道。那里除了打鱼的,就是海外华侨投资的纺织、制衣、五金和搪瓷厂。我想,这个何龙钧就住在那个宪发纺织厂宿舍。” 苏行又扫了一遍卷宗内页,把司机的名字,住址又背了一遍。他问钱善波:“那辆英国摩利士计程车怎么认?车标是什么样子的?” “好认。车子是黑色的,车标呢,中间有一头牛,两边是飞翼,下面是大写英文morris。” 大明书店在毕打街街口拐弯处,面积不大,两扇褐色的大门,上面镶着两块白色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书店的招牌在大门上方,除了汉字,还有一排英文:ligore。书店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20岁左右,身材不高,但曲线突出,一身藕荷色高衩旗袍,更显玲珑娇小,凸凹有致。 她叫谢晓静,去书店的人都叫她晓静。 下午5点,太阳还挂在空中,街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周哑鸣坐在书店最里面的座位,手里捧着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厚厚的精装版,描写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和女仆喀秋莎·玛丝洛娃的故事。他一面看着“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一面用眼角睃着窗外。 时间到了,苏行该来了。 谢晓静给周哑鸣端来一杯咖啡,在周哑鸣对面座位坐了下来。每逢周末,周哑鸣都会到书店来坐坐,他喜欢翻翻小说杂志什么的,时不时还买一本回去。更重要的是,除了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大明书店是另一个联络点,它是祥和的分支,用以掩护祥和公司的真实背景。也就是说,周哑鸣布置任务,或者开会,一般都选择在书店。很多不知道祥和公司的人,却都知道大明书店。晓静的父亲是中共老党员,在汉口组织工人示威时,被军统特务枪杀,晓静和母亲躲过特务的追捕,从内地逃到了香港。母亲去年患病离世后,家里只剩下晓静一个人了。父亲是干什么的,晓静很清楚,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继承父亲的遗志。她表面身份是大明书店的老板,暗地里担任周哑鸣的通讯员,是周哑鸣最得力的助手。 此时,她神情有点忧郁,大大的眼睛盯着周哑鸣,不安地说:“他怎么还没到呢!” “是啊!约好5点在这儿会面,应该马上到了,他以前从没迟到过。” “不会出什么事吧?”晓静更加担心。 “再过半小时他还没来,我们就撤退,必须撤退。”周哑鸣说。 “好!”晓静望着周哑鸣,她的眼睛蕴藏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周哑鸣知道晓静喜欢他,他又何尝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呢?只是这层纸没被捅破,也没时间捅破。眼前的任务这么艰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不能碰触的事情。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一个无法预知自己生命的环境,怎么能预知爱情呢?他们谁也不舍得给对方带来遗憾,不舍得伤害对方,在随时为自己的信仰牺牲时,爱情只能退居幕后。 “晓静,把武器准备好,以防万一。” “如果苏行出事,会暴露书店吗?”晓静无比担忧地盯着周哑鸣,那种眼神让人心痛。书店就像她的根儿一样,让她一下子放弃,肯定不舍。但是,她必须时刻准备着抛弃书店,随时都有可能是在书店的最后一分钟,就像她跟周哑鸣会面一样,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我们要往最坏的方面想,随时准备战斗。”周哑鸣说。 谢晓静拿起随身携带的奶白色小皮包,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就在包里,枪是银色的,非常漂亮。武器就是这样,它的终极目的是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灿烂的死亡,这样形容这款柯尔特左轮是再好不过了。 半个小时后,从书店的橱窗向外望,苏行已经出现在街口。谢晓静马上站起身,躲在窗帘后面,一双忧郁的眼睛迅速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要在10秒钟内确定,是否有人跟踪苏行。 很快,她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暂时没有危险,周哑鸣紧张而僵硬的身子松弛下来,重新陷入座位中。 苏行左顾右盼,从书店门口经过而未入,走过20米后,他突然蹲下身子系鞋带,眼角迅速从肩头向后窥视。如果有人跟踪,遇到被跟踪目标突然蹲下,跟踪者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伫步,不知所措;二是闪躲,生怕暴露。当然,还有第三种,若无其事走过。这是修炼到一定程度的跟踪,面不改色,如入无人之境。第三种虽然能掩护跟踪者,可目标丢了,自己也丢了。当然,他的格鲁吉亚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教给苏行的反跟踪术不止系鞋带这么简单。最有效的反跟踪术是突然转身,迎着跟踪者走过去,当擦肩而过时,又立刻转身,跟在跟踪者身后。这样,被跟踪者瞬间变成跟踪者,由被动变主动,让真正的跟踪者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是已经确定身后有跟踪者的情况下采取的招数。现在看来,这招用不上,苏行在3秒钟内已经确定,没有发现情况。 他倒退回来,快速闪进书店。 谢晓静把苏行让进,然后走出书店,站在大门外,继续警戒。当目标消失的时候,跟踪者往往就会自动显现出来。晓静警惕地望了望大街各个角落,还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她把捏在手里的皮包放了下来。 苏行进来的时候,周哑鸣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像得了大病似的。周哑鸣预感情况不妙,急切地问:“怎么了?许才谦呢?” 苏行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老许他……他被害了。” “什么?”周哑鸣顿时惊呆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苏行挺了挺胸,稳住自己的情绪,然后把在运输署见到的一切向周哑鸣叙述了一遍。周哑鸣听后身子瑟瑟发抖,他气愤地说:“肯定是保密局方面的女特务,最善于毒杀,她们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 苏行咬着牙说:“一定要给老许报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杀手是怎么盯上许才谦的呢?” “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我和老许从报社出来,只去了新西伯利亚咖啡厅,然后在咖啡厅门口分手。他去运输署,我去祥和公司向你汇报情况。如果这个女杀手盯上老许,应该是在从报社到咖啡厅的路上,或者隐藏在咖啡厅附近,从我和老许分手开始跟踪。” “当时你在咖啡厅门口没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吗?”周哑鸣问。 “从咖啡厅出来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情况。” “她肯定躲在暗处,你只是没看到罢了。这个狡猾的女特务应该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在涂哲被人从咖啡厅扶出来时,她肯定看到了计程车,知道那辆车是唯一留下的线索,于是她跟着许才谦到了运输署。她知道许才谦到运输署的目的,她必须掐断这根线索,保护那个疤面人,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在运输署下手。” “可是,她怎么认定老许去运输署,而不是我呢?她也应该跟踪我啊!”苏行不解地问。 “我分析,她认识涂哲,也认识同在《大公报》的许才谦,她只是不知道你是谁而已。在你和许才谦两者之间,她当然选择《大公报》的人,只能说,这次她选对了。不过,也可以说选错了,她跟踪许才谦,只能掐断一个线索,她要是跟踪你,就跟到祥和公司去了。那样,就不是损失一个许才谦,而是毁灭我们在香港的整个工作小组了。” “按照你的推理,这个女杀手下一个要寻找的没准就是我。”苏行说。 “对,杀死一个许才谦,只能让许才谦停止追踪那辆计程汽车,还有一个人也知道那辆计程车的情况,她仍需要继续追踪。毫无疑问,那个女杀手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她本来可以轻易在运输署碰到你,只是她作案后不可能待在原地,也就错过了你去运输署的时间。” “看来,他们起码有两个人参与进来,一个负责绑架涂哲,掐断涂哲证明我身份的唯一联系;另一个人,也就是这个女人,负责扫除一切没有清理干净的蛛丝马迹。” “我想也是这样。这说明什么呢?” “我差不多猜出来了。”苏行很自信地答道。 “你说!”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童教授不信任我,信任他们。那么,他们一定派人去接触童教授了,他们做的是跟我们同样的事,接走童教授。” “没错!”周哑鸣说,“还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问题?” “按童教授的信仰,他怎么可能跟他们走呢?不可能!他们肯定非常了解教授的思想,教授是拥护我们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教授没有理由跟他们走。” “我想也是,即使我们接不走,他们也无法接走,除非他们采取惯用的绑架手段。” “不,他们开始还不会采取这样强硬的手段。他们不傻,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周哑鸣说。 “怎么解决?” “冒充。” “冒充我们?” “对!冒充共产党接走童教授,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童教授毫发无损。而绑架童教授,只能发生在冒充失败,或者鱼死网破的时候。” “所以他们必须掐断涂哲这条线,让我无法取得教授的信任。那,他们又怎么证明他们是共产党呢?” “这点小事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有部门专门干这个,伪造证明,模仿笔迹,办的手续比咱们还正规。教授是无法分辨这些的。也许在教授脑子里,有证明信就是最正确的。你要记住,搞科学的人信证据,他们最恨的就是,空口无凭。” 苏行一拍大腿,说:“怪不得!教授问我有没有证明信,还问我认识不认识李克农。” “教授这样问过你?” “问过。” “这说明,已经有人给教授出示了证明,并以李克农的名义,妄想堂而皇之接走教授。” “可是,我们没有傻到用一张纸和一个人名来暴露自己的地步吧?” “是,我们不会,但他们认为我们会,认为我们像政府机关正规文书往来一样,有证明,有公章,有签名。他们也不想想,既然可以如此,那我们还搞什么地下活动?我们正大光明地干上一仗不就行了?”周哑鸣激动起来,“没关系,我们会成全他们的,再过段时间,我们就正大光明了,我相信这一天马上就要来到。” “下一步怎么办?”苏行焦急地问。 “我让晓静迅速通知那边的同志们,马上做好战斗准备。无论是谁,想要接走教授,杀无赦!我俩呢,首要任务是救人,别再耽误了,马上去深水埗,到宪发针织厂找到那辆神秘的黑色摩利士,司机何龙钧会告诉我们疤面人把涂哲弄到哪儿去了。” 夜深了,何龙钧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驾着车在街上游荡着。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很少有人干了白班还加夜班,身体受不了。长年累月下来,不到中年就废了,但老何不一样,他必须挣钱,给卧榻不起的老婆看病。计程汽车公司的老板知道老何的情况,就同意了老何加夜班的请求。其实,老何没力气再熬夜开车,他真的太累了,他真想趴在方向盘上睡一会儿,哪怕睡上5分钟也行。 在外人眼里,老何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膝下三儿一女,女儿何丽英是老大,在宪发纺织厂上班,去年嫁给了纺织厂一个叫王平富的工头,生有一子。工头利用自己的小小权力,在纺织厂一幢旧楼给老丈人找了间房。托闺女的福,老何一家才在深水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时逢国内战乱,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向香港这个弹丸之地,割给英国人的这片地成了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第22任香港总督葛量洪(sir alexander william george ham)接纳了他们,但这个精瘦的秃顶英国男人不允许他们在高楼大厦间栖居,那有辱大英帝国的形象,难民们潮水般地涌向深水埗。这里成了他们最理想的居住场所,他们拖家带口,露宿野地,或者找点油毛毡、席子、木棒,临时支起一个篷子,一家人挤在里面,便算是一个新家了。要几年后,深水埗才有闻名世界的“笼屋”。在当时,老何一家能在纺织厂有个正经房子住,在难民眼里,那可真算是有点档次了。 老何的三个儿子都不大,大的叫何旺龙,刚满17岁,跟老何的一个朋友出海打鱼。最小的儿子何上和才10岁,还不懂事,整天跟比他大3岁的哥哥何百和在纺织厂院子里弹玻璃球。老何有房,还在计程汽车公司上班,每天开着黑色的摩利士在纺织厂进进出出,把很多人的眼睛都涨疼了。 然而,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何的老家在福建,父母早亡,他跟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姑过,家里穷,娶不上媳妇,老何打光棍打到30多岁,才由邻居说亲,娶了邻村一个傻乎乎的老闺女,叫吴九姑。吴九姑给老何生了三儿一女,还给老何带来了她家族的遗传病:大脖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吴九姑脖子越来越大,当她的脖子比脸还粗时,就开始整天躺在床上咳。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一台巨大的风箱,一晚上呼呼呼的,能将楼顶掀翻。治病就需要钱,可老何开计程车的薪水,除了能刚好维持家里的生计,哪里有多余的钱给老伴治这种疑难杂症呢? 老何到处借钱,春节前闺女还在纺织厂通过女婿借了一笔,可那点钱,对治疗老伴的病是杯水车薪。老伴的身体就是一个大窟窿,借的那点钱就如同一颗小石子,丢下去连个声响都听不到。要是多遇见几个今天那样的乘客就好了。那个乘客看上去并不像个有钱人,但出手阔绰,他递给老何一叠大钞,就扶着另一个有病的乘客下车了。老何想找零,但那人摆了摆手,把脑袋伸进车窗,伸进来的脑袋把老何吓了一跳,那人的额头全是坑坑洼洼的疤痕,像烧坏的。老何心里突突直跳,说:“我马上找零,马上!” 但那人又一次摆了摆手,说:“不,剩下的你拿着,”并用一根指头竖在嘴唇前,又说,“你应该懂。” 老何懂,那是乘客让他闭嘴的意思,多余的钱等于封口费。 老何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男人扶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下车,然后塞点小费,要求老何别对任何人提及下车的地点。通奸的事太龌龊了,老何恨不得下一分钟就忘掉,谁管你在哪里下车?可今天这个,男人扶着男人,还要求缄口莫提,老何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这让老何有了兴趣。关键是,那人给的小费,出乎老何的预料。 这个世界有些人是不在乎金钱的,但老何在乎。他一想起老伴越来越粗的脖子,就更在乎了,没有什么比金钱更让人爱的。老何想,在那人下车的那条街转悠,说不定还会碰到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计程车司机就是这样,他们知道该在哪个地方等候乘客更能挣着钱。 老何在那条大街一直转到深夜,也没见到那个人出现。期间他搭乘过另外几个乘客,离开过那条街,是不是在这个时间错过了那个人呢?老何懊恼不已,心想,再有其他乘客搭车就说车坏了,需要到修理厂修理。有句俗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老何倒舍得孩子,可狼始终没有出现,老何只得回纺织厂,心想明天白天再来,他不相信那个人这辈子只搭乘一次计程车,他一定还会出现的。 快到纺织厂时,老何发现路边有人招手停车,是两个男人。这么晚搭客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老何把车小心翼翼地停到路边,右舵的车,左边的手才有空间发力。一般的人没那么大力气,但老何不同,他是左撇子,力道全集中在左手了。老何的左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头钢锤,一旦发生情况,钢锤可以瞬间砸进人的头骨,再狠命一搅,足以致人死命。 一个穿着白色西服,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把脑袋从车窗探进来,笑吟吟地问:“是何伯吧?” 老何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姓什么,他边点头,边捏紧左手上的钢锤。 年轻人说:“何伯,耽误你点时间,我们打听个事。” 原来不是搭乘车的,老何本想一踩油门走了,但转念一想,对方怎么知道他是谁呢?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老何问:“什么事?你说。” 年轻人问:“今天下午,何伯记得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门口,搭乘过两个男人吧?一个男人扶着另一个上的车。” 老何心里更觉蹊跷。下午那个满脸有疤痕的乘客给了他封口费,现在就有人来打听这件事,看来,下午那两个男人是有问题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大方地给他一叠钞票不找零。老何想,什么封口费不封口费的,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他两叠钞票他就讲。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老伴的大脖子,而不是下午那个疤面人。 老何说:“记得,我怎么不记得。但是……但……”他停住了,看见年轻人手里有一叠钞票,比下午男人给他的厚多了。 “够交一个月住院费的,”年轻人把钱递过来,说,“我们从不亏待帮助过我们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不帮助我们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老何伸出手,捏住年轻人手里的钞票,他试着往外扯,没扯动。 年轻人笑了:“说吧,我只需要知道他们在哪里下的车?” 老何盯着钞票,他觉得那叠钞票比手里的钢锤还锋利,已经插进他的心脏,让他心疼不已。 “毕……毕……”老何使劲捏着钞票,“毕打街。”他终于说出来了,同时,手一松,钞票变戏法似的来到自己手上。 让老何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没完。对方显然被“毕打街”这三个字惊到了,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然后急切地问老何:“何伯,你能确定是毕打街?” “确定。我不会记错地方的。”老何语气肯定地说。 “那何伯,你再想想,他们是在毕打街哪个地段下的车?附近有什么标识性建筑?比如银行、邮局、书店、公寓……” “在一幢褐色的大楼前下的车,”老何说,“很好认的,毕打街就那么一幢褐色的大楼,四层,以前是个印刷厂,你一去那条街就能看见。” “哦,那麻烦何伯了,谢谢你!”年轻人有礼貌地频频点头,然后挥挥手,和另外一个男人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何愣了一会儿神,盯着手里的那叠钞票,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他感觉老天怜悯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帮他来了。想着想着,他的眼角湿润了。他叹了口气,松开离合,踩着油门,让车缓缓向前走着,刚才一身的疲乏早已云消雨散,反之,他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老何决定把钱放回家,顺便看看病榻上的老伴,然后干个通宵。 车驶到纺织厂大门,昏暗的路灯下,仿佛站着一个人。老何用大灯闪了一下,那人向他招手。都要到家了,还有生意,今天是怎么了?老何心里突突直跳,他从没感觉自己离老天这么近。 老何把车开到那人跟前,这才发现,招手的是个年老的女人,穿着开衩很高的旗袍,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此时,海风袭来,吹散老妇的白发,遮挡住她的面孔,在阴惨的路灯下,老何看见老妇涂得很红的嘴唇。 夜这么深,突然看见这样的老妇站在路灯下,老何心里有点发颤。 老妇举着厚厚的一叠钞票,比刚才那个年轻男人拿给老何的还要多。老妇说:“我要上车,开门,扶我一下,我走不动了。” 老何不发颤了,他觉得那叠钞票在颤,甚至整个世界都在颤。那叠钞票就是老伴的脖子,他真想捏住它,捏住就能变细。 他下了车,绕过车身,向白发苍苍的老妇走去…… 第五节 晚上,童教授喝了点红酒,多年不饮酒的习惯,被两个北方来客打破了。 由于长年滴酒未沾,身体对酒精格外敏感,才喝一小杯,教授就有点微醺。今晚韩姐做的菜很合教授口味,一条糖醋鲤鱼,一盘煎烤大虾,一碗三美豆腐,一碟拔丝山药,正宗的鲁菜,家乡口味。特别是三美豆腐,佐以白菜、奶汤烹制,是教授最喜欢的一道菜,这也是教授夫妇喜欢韩姐的原因之一。在香港,有名的鲁菜馆倒有几家,但找一个会做鲁菜的佣人不太容易,具备这样条件的女佣更是凤毛麟角。教授啜着酒,哼了几句吕剧,却没有非常惬意的感觉,满桌子上的家乡菜倒是可口,心里却堵得慌。 堵心的,是张幕。 当年,教授对这小子可真是不薄,夫人从湖边把他救回来后,每个礼拜都盛情邀请到家里,嘘寒问暖,鼓励他、鞭策他。张幕的确没有辜负教授夫妇的殷切期望,大学毕业时,每科成绩都是a,成为最让震旦大学骄傲的学生之一。只可惜,他心里再也装不下另一个女人。除了杨桃,其他女人他都可以无视,包括教授的女儿童笙。女儿当时痴迷着张幕,她望着张幕的眼神,教授至今仍难以忘怀。那种饱含渴望、清澈见底又充满哀怨的眼神,让教授夫妇心痛,明知自己得不到,又希望得到,没有比这种眼神更折磨父母的了。他们多希望张幕能接纳女儿啊!可是,爱情这件事,真的不能强求,缘没到,怎么凑合都没用。教授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明白这个道理。 有一次,教授想去客厅拿茶叶,还没进门,就听见张幕正在跟童笙大声说着什么。他躲在门边往里一看,见张幕和童笙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张幕正眉飞色舞地给童笙讲述化学方程式,那陶醉其中的表情根本不像在讲述枯燥的化学,而像讲述一部闻名世界的爱情名著。 教授记得张幕说过,别人认为枯燥无味的化学分子式,他却可以用欣赏文学名著的心思去学习、去揣摩,其跌宕起伏的变化,犹如文学作品中周折复回的情节,比小说还丰富多彩,你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却已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童笙跟张幕不是一个专业,她是英语系的,专长是怎样让翻译出来的句子达到“信、达、雅”,化学分子式对她来说,犹如天书,跟她所掌握的知识风马牛不相及。但女儿没有打断张幕,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这个话题的样子,而是托着腮,认真听着。她的面部表情随张幕变化而变化,随张幕喜悦而喜悦。爱慕一个人,能迅速把一个人的智商降低到儿童水平,甚至认为听自己爱慕的人胡说八道,也是人间第一享受。 教授知道,张幕讲述的只是他自己心中的化学分子式,他不在乎听众是谁。教授悄悄退了出来,不忍心打扰他们。更多的是,不忍心中断女儿心底的那股暗流。这暗流是温暖的,充满爱意的,缓缓地在河床上流淌。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只有一次,过了这段,就再也没有了。教授心疼女儿,把最宝贵的暗流献给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 夫人刘子晨扶着教授坐在沙发上,桌上的碗筷由韩姐收拾,自己去洗脸间用开水烫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教授的额头上。她知道教授揣着的心事,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呢? 教授微阖双眼,享受着热毛巾带来的阵阵暖意,心里想着唐代诗人皮日休描述酒后的诗句“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写得多好啊!鲁迅誉他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就是对皮日休文采的高度评价。的确,那个唐末诗人称得上这个赞誉。此刻,教授心里的“红蜡”正是女儿童笙,“短”的不是燃烧一夜的蜡烛,而是该不该跟童笙说张幕来了。 童笙在一家英国人开的船舶公司当翻译,一直独身。在她心中,爱情死了,心也成了一口枯井。教授不忍心跟女儿提起张幕,十多年没张幕消息,现在突然出现,恐怕会给童笙平静的生活带来麻烦。心扉关闭的女人,最害怕敲门声。可是,去北方,童笙之前是知道点消息的,一旦成行,怎么可能瞒着女儿?苏行的到来更把本来相对简单的事情搞得云山雾罩,让教授不知何去何从。更让教授难受的是,张幕很可能是个冒牌货。如果真把张幕的皮扒下来,不单单教授夫妇心疼,童笙也承受不了。谁也不想面对一个忘恩负义的骗子欺骗自己一生的善意。如果瞒着童笙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教授不可能弃女儿而去。 教授正为难着,童笙回来了。 童笙穿着一身深色的洋装,短,收腰,显出婀娜的身段,一抹白色的小尖领从外衣领口翻出来,像两面小镜子,把童笙的脸庞衬托得白皙透明。以前的大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短发,从耳朵上捋过,别在后面,衬托出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精干利落。她不愧为洋商公司的高级职员,气质、举止,一手一足都比周围的小家碧玉大方得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童笙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虽然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显得非常年轻。 孤身女人一身的器官总处于最敏感状态,童笙一进门,就问:“爸,谁来了?” 看来,什么也瞒不了,她能闻到生人的气味。 “张幕。”教授答道。刚才还犹豫呢,没想到答案却滑口而出。 “谁?”童笙浑身一激灵,“谁来了?!” 教授又答了一遍。这次,童笙听清楚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太过遥远,远得已经让童笙想不起还有这么个男人。往事像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把她的心碰了一下,让她很不适应。 “他来干什么?他怎么找来的?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在哪儿?”童笙一连串问话,让教授根本接不上嘴。 夫人进了里屋,客厅里只剩下教授和童笙,她想把空间腾出来,好让女儿的心有地方翻江倒海。 教授说:“童笙啊,今天家里发生了两件事,非常重大,爸爸也拿不住主意,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年轻,脑子快,比爸爸看得清楚。” 童笙心里一沉,问:“爸,发生了什么事?” 教授叹了口气说:“是一件事,分成了两头,我们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而且没有退路,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往后退,只能向前,可是迈出这一步,将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童笙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她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犹豫、这么胆怯过。在她心中,父亲总是高瞻远瞩,说一不二,甚至有点固执。她知道,男人的固执就是主心骨,往往可以决定全家人的命数走势,或者辉煌,或者一败涂地。 “爸,这件事跟张幕有关吗?” 教授点了点头。 “爸,那你告诉我吧!什么也别瞒,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接受。张幕到底怎么了?他来干什么?”童笙的语气明显羼杂着不安。她已经意识到,张幕不是来看望他们的,而是另有要事。 教授把张幕和苏行来家里所谈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童笙一听,反倒放下心来,她笑吟吟地说:“以前只知道他学习成绩很优秀,没想到后来还涉及政治领域,变得越来越有出息,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北方那边的人。他善于审时度势,一定大有前途。” 教授愣了。女儿嘴里的“他”无疑指的是张幕,但他搞不明白,女儿是真赞赏张幕还是讽刺挖苦。 “童笙,你这是……”教授想确认一下女儿的态度。 “爸,以我的判断,我不觉得张幕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身上带有证明信就是假共产党,没带的反而是真共产党,这未免有些武断,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来佐证这个观点。所以,我认为,下结论尚早。” “是早,但是……”教授有些急了。他没有想到,消失这么久的张幕,竟然还对女儿有着不可分割的影响。 “一个要办大事的组织,怎么可能空口无凭呢?”童笙说,“肯定要有证明信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如果按照那个什么苏行的观点,他们今后办什么事,都会空口无凭,这像是一个将要推翻蒋家王朝的革命者吗?不像,这是土匪乡贼干的。” “童笙,别说这么难听。你听爸爸说,我没说苏行这边没有证明,他们的证明不是白纸黑字,而是人,没有比人更能直接证明一件事的了,你说是吧?你看法庭上,必须有证人出庭这个环节,如果一张纸可以证明,何来劳烦证人呢?再说了,纸可以伪造,人是不能伪造的。你知道吗?苏行可以提供我多年的好朋友来证明……” “结果呢?你的朋友来了吗?”童笙问。 “结果,我那个朋友在报社出事了。” “多巧啊!爸爸,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一部小说,一部悬念丛生的侦探小说……”童笙显得有些激动。 教授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指着女儿提供点有价值的建议,谁知道女儿一听张幕,便一味袒护他。教授没有料到,十多年前爱过的一个男人,时过境迁后,仍然可以使一个女人致盲。难道为了一个根本没爱过她的张幕,女儿就可以不顾父母的命运吗?童教授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拄着拐棍站起身,语调严厉地说:“童笙,你听我说,那个朋友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朋友,而是你爸爸交往二十年的老朋友,你也应该认识,《大公报》的涂哲,涂老先生,你一直叫他涂叔叔的。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苏行能把他搬出来,我觉得比张幕的证明信更能说明问题,只是现在的问题是,他还没来得及搬出来,涂哲就出事了,他被绑架,失踪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我并没有说必须相信苏行,而怀疑张幕,我想说的是,我们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还没下结论呢,你不能只知道维护张幕……” 童笙笑了,她扶着教授坐下,说:“爸爸,别着急,我不也在帮你分析吗?我想说的是,我不太相信张幕会加害我们,在生人和熟人面前,我宁愿相信熟人……” 女儿的幼稚让教授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生活的磨砺,女儿的思维应该比较成熟了,他才想把这件事摊开跟女儿商量,没想到女儿没有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反而给他心里添堵。 “童笙啊,你难道不知道,害人的人,往往都是被害人的熟人吗?如果不熟,对方就没有机会下手,你冷静点,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童笙点着头,说:“爸爸,我现在很冷静,我在想,张幕说要接走我们全家,同时还肩负接走其他想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的重任,而苏行,只接走你和妈妈,爸爸你说,谁更大气?谁更豪迈?谁像干大事的人?” “这是秘密行动啊,童笙,”教授准备冒火了,“怎么可能比规模呢?要是比规模,国民党更大,它是中华民国政府,它领导全中国人民投入到腥风血雨的抗战中,他的抗战部队该比共产党规模大吧?但是,全中国人民并不领情,反而对它恨之入骨。为什么?因为他们忘却了一个革命者对人民的承诺,他们贪污腐败,搜刮民脂民膏,把自己的子女送往美国,用人民的鲜血当供品,大肆饕餮,享尽荣华富贵。他们‘朱门酒肉臭’,老百姓‘路有冻死骨’,他们把全中国人民的心都贪凉了。”教授越说越激动,头发都在跟着情绪抖动。 童笙不说话了,她知道爸爸说的是事实,连忙缓下语气,说:“爸爸,你别生气,我有些冲动,但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刚才说的我都懂,国民党的腐败我也同样恨之入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点没有改变。其实,我……也想去北方……” “是的,我知道,”教授耍着脾气说,“你不仅仅是个兢兢业业的翻译,你的抱负、理想不是把拉丁字母变成汉字,而是更高更远。” 童笙一下子笑了,她说:“还是爸爸了解女儿。这样吧,等见了张幕,我来跟他谈谈,我来辨别一下真假。也许,女人的第六感,会帮助我的。” 教授的怒气还没完全消失,他说:“童笙,我不准许你单独跟他谈,我一定要在场,现在,我不相信任何人了。” “爸爸,”童笙嗔怒道,“你也太小心了,我就不相信张幕能害我,即使他是北方的冒牌货,他也没有理由加害于我啊!爸爸,别把这个世界看得那么黑暗,不是人人都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择手段,我相信,大多数人是光明的、简单的、心地善良的。” 教授一时语塞。关于张幕,父女俩从来没有开诚布公聊过,教授总把他当成女儿心中的痛,不想去触及。现在看来,童笙对张幕的感觉超乎教授的想象。过去,教授想做的是把童笙往张幕身边推,现在他极力想做的是,把童笙从张幕的阴影中拉出来。但是,拉出来谈何容易,比推过去困难百倍。 教授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半夜,韩姐进来通报,说有两个男人找教授。教授心里突突直跳,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大事。他问韩姐:“是什么样的两个男人?” 韩姐说:“有一个是下午来过的那个年轻人,另一个不认识,没见过。” 教授知道是苏行来了。 “那请他们进来吧!”教授对韩姐说。 趁韩姐出去迎客,教授赶紧穿好衣服,拢好头发,清了清嗓子,来到客厅,正襟危坐,像一个准备迎接考试的学生。 苏行和周哑鸣在韩姐的带领下来到客厅,随后韩姐沏好茶,退了下去。 苏行小声说:“深夜叨扰,请教授见谅,实在是有万分紧急的事需要向教授说明。这里说话方便吗?” 教授不免心里一阵紧张,他谨慎地点了点头,问:“发生了什么事?” 苏行指着周哑鸣说:“童教授,这位是我们的负责人,姓周。”然后又指着教授对周哑鸣说,“这位老先生,就是我们要接走的童江南童教授。” 二人寒暄后,周哑鸣直截了当地说:“童教授,请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们准备把您和夫人转移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现在?”教授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是,情况相当危急,他们已经下手,再耽误,恐怕要出更大的娄子。” “老涂怎么样?有下落吗?” 周哑鸣摇摇头,说:“他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被挟持,然后乘坐一辆计程车离开,现在下落不明。我们的人去追踪这辆计程车,不幸的是……”周哑鸣嗓子哽了一下,“教授也应该认识,涂哲的报社同事,编辑办公室副主任许才谦。” “许才谦?是啊,我认识,而且还比较熟。他怎么了?”教授睁大眼睛问。 “他在运输署追查计程车号牌时被人杀害。” “啊?!”教授张大嘴,“到底是怎么回事?” “涂哲是现在唯一能证明苏行身份的人,又是教授的朋友,把他挟持绑架,或者杀害,等于掐断证据链,现在没人可以证明苏行来自北方,换句话说,苏行就无法得到教授的信任。”周哑鸣盯着教授,“在绑架现场唯一留下蛛丝马迹的就是那辆计程车,把追踪计程车的许才谦杀害,相当于毁尸灭迹,让我们失去了一条宝贵的线索。” “那么,提供计程车号牌的人,也应该很危险啊!”教授担忧地说。 “是的,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得知,新西伯利亚咖啡厅一个叫邛莉的姑娘,就是目击涂哲被绑架到计程车的那个女侍者已经失踪。” 教授的背脊仿佛被一阵凉风吹着,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幸亏,”苏行接着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运输署有人,否则还会继续掐断线索。许才谦虽然被害了,但掌握计程车号牌资料的这个关键人物并没死,他向我们提供了计程车司机的情况。刚才,我们已经找到了司机……” “找到他就知道老涂被绑架到哪儿了吧?”教授焦急地问。 “是的,”苏行说,“司机只记得把乘客送到了哪条街,哪幢楼,老涂被藏匿的具体楼层和房间还需要进一步核查,只是……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 “那幢楼也在毕打街。”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老涂给绑架到我家这条街来了?” “是的,而且就在对面,褐色的公寓。” “老印刷厂那幢公寓?” “对!” “那你们赶快去救老涂吧!接我的事可以往后拖拖。” “放心,我们的人已经监视那幢楼,绑架老涂的那个混蛋插翅难飞。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走在他们前面,先把你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秘密地点,不然,还要出大事。绑架老涂的人就在对面楼里,通过现场目击者的讲述来分析,杀害许才谦的凶手跟绑架老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另有其人。绑架老涂的是个男人,而杀害许才谦的是个女人。详细情况这里不便细说,教授,为避免夜长梦多,你和夫人赶快收拾一下,尽快走出这幢别墅。” “我不走!”教授突然说。 教授的态度让苏行和周哑鸣吃了一惊。 “对,我们不走!”童笙突然从里屋走出,尖声说道。 这又让苏行和周哑鸣吃了第二惊。 “这位是……”苏行警惕地问。 “我女儿,童笙。”教授答道。 “哦,翻译童笙。”苏行说。 童笙白了苏行一眼,说:“谢谢你很准确地掌握我们家的资料,但怎么让我们信任你们呢?这个才是关键,而不是资料。” 童笙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本来凝固的空气更加凝固,好像每个人呼吸的已经不是空气,而是一堵坚硬的墙。童教授一家对他们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这个可以理解,谁也没有幼稚到来个人喊走就走的地步。但是,产生不信任感,一定是有源头的,为什么不信任?是什么原因产生的不信任?还是有更让他们信任的其他人?谁提供给他们的警惕心?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周哑鸣诚恳地说:“教授,现在我们无法提供给您和您的家人一份证明。我想,如果您的疑心不消除,去北方这个事,只是一句空话,无法实现。或者说,条件还没成熟。那么,怎样消除您的怀疑呢?目前,我还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我只知道我们的同志,已经为您和您的家人牺牲。你甚至可以怀疑牺牲都是假的,都是不可信任的,那么,我们之间就无法再沟通下去了。我们……” 周哑鸣还没说完,韩姐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有个人找周哑鸣。周哑鸣一看来人是负责保护教授的乔大柱,他一脸阴沉,走到周哑鸣面前,伏在周哑鸣肩头耳语一番,然后迅速离去。教授看见来人,目瞪口呆,这不是在自己家门口经常卖冰糖葫芦的那个人吗?难道他跟眼前的周哑鸣苏行是一个组织的?教授经常看见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人在家门口晃悠,夫人还怀疑过这人是保密局特务,专门到家门口监视他们的。现在看来,他和夫人错了,这个不起眼的,卖冰糖葫芦的人可能来自北方。 “这……这……”教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让对方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幕。 周哑鸣说:“也许教授已经认出刚才那个人,教授的眼神没错,他叫乔大柱,是我们派来专门保护您和您的家人的。” “我当然认出来他了,”教授说,“我还买过他的冰糖葫芦。” “他刚才进来通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怎么?是关于老涂的吗?”教授的心又一下子紧了起来。涂哲是他的老友,他有理由最关心他的安危。 “不!不是老涂,”周哑鸣说,“是计程汽车司机老何,尸体刚刚发现,倒毙在他所居住的宪发纺织厂门口,全身无任何创伤,跟许才谦的死法很相似,疑似中毒身亡。” 客厅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一只,甚至更多的毒手,正笼罩在教授家的上空,随时准备取他们全家人的性命。此时的童笙,也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在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她的任何分析,任何固执,都显得苍白无力。 周哑鸣说:“教授,您听我来帮您分析一下,您看有没有道理。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得到您的信任,对吧?那么我们肯定会提供一个可以让您信任我们的证据,这个证据不是纸条,不是证明信,而是人。谁呢?您的老友涂哲。现在老涂被不明人物挟持绑架。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会自己掐断自己的证据链,是不是?您想想,我们一方面想用涂哲证明,然后我们绑架涂哲,杀害许才谦和司机,这样不符合逻辑。我们应该极力用涂哲证明自己,让他及时出现在您面前才行。可见,绑架涂哲,杀害涂哲,杀害许才谦和司机,不是我们干的事。如果教授怀疑我说的话,甚至连许才谦牺牲,司机老何被杀都是假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可以到殡仪馆去查看尸体。司机您不认识,许才谦您该不陌生吧?” 童教授想想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挟持绑架老涂,许才谦被害,司机被害,肯定不是眼前的周哑鸣苏行干的,尤其老涂,更不是。他们正准备用他来证明,这事肯定是对手干的。对周哑鸣的分析,教授频频点头。 此时,夫人刘子晨也披着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对教授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我们不妨把实情说出来,然后大家一起分析。瞒着他们不是个事,瞒着只能越来越说不清。” 周哑鸣和苏行迅速对视了一下,他们之前估计到教授可能瞒着什么,果然如此。 教授觉得夫人说得对,他把张幕准备接他们到北方,以及张幕跟教授怎样相识等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哑鸣和苏行。 “张幕?”周哑鸣皱着眉头思索着,他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如果感觉没错的话,这个张幕估计是一颗一直埋藏着的棋子,平时不露声色,用另一个身份遮蔽自己,一旦需要,这枚棋子才被激活。他可能在保密局连个正规编制都没有,保密局里根本查无此人,他就是个编外人员,一枚忠心耿耿的炸弹,随时准备点燃自己的引信。 周哑鸣突然想起什么,他对苏行说:“许才谦画的那个画像你带着的吧?” 苏行懂了,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那张画像,递给了教授。 教授从桌上的眼镜盒里拿出老花镜,还没戴上,旁边的童笙就失声尖叫了一声。教授心里一紧,戴上镜子一看,脱口而出:“张幕!” 周哑鸣和苏行心里一震,忙问:“教授看清楚了吗?他真的是张幕?” 教授和童笙一同点头,旁边的夫人凑过来一看,也一起点头。 情况渐渐明朗。周哑鸣说:“就是这个人,今天午后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挟持绑架了涂哲。现在,他就在教授家对面的那幢褐色的大楼里。” “啊!”教授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杀害许才谦的不是他,估计杀害司机的也不是他。他现在要怎么对付涂哲,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涂凶多吉少。” “按照你的意思,如果你们真的来自北方,张幕肯定是保密局方面的人,他假冒共产党接我到北方,实际上想挟持绑架我们全家,是吧?” “可以这么说,”周哑鸣说,“我们双方都在争分夺秒抢夺教授,您对于我们,对于他们,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宝。我们想要教授到北方帮助新中国,他们也对教授所掌握的技术垂涎三尺,现在战斗已经打响,阵地已经铺开,何去何从,教授您考虑吧!” 这句话将了教授一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离奇古怪的事以后,想让教授迅速作出决定,似乎有点勉为其难。 童笙此时早没了底气,她小声对周哑鸣和苏行说:“让我们全家好好讨论讨论,这个不是小事,不是小事……” 周哑鸣点了点头,说:“可以,你们可以讨论,你们甚至可以认为我们是国民党保密局方面的人,而张幕是共产党……” 童笙难为情地避开周哑鸣的眼神。 苏行接着说:“我们再重申一遍,共产党不会傻到告诉教授,谁领导了这次行动,然后用白纸黑字来暴露自己。您应该知道,这是秘密行动。” “对了,”周哑鸣说,“教授刚才提起张幕说什么名单,到底是怎么回事?” 教授说:“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一个询问一下我的朋友,谁想投奔北方,然后搞一个名单交给他,他一起把我们带走。” “呵呵,这么大张旗鼓?”周哑鸣冷笑道,“实话说,我们也有这个计划,把所有想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知识分子全都召集起来,一个不落地运到北方。但是,我们不会采取这么大型的行动,目标太大,太张扬,太没有隐蔽性了。我们会分批分期,用不同的小组干这件事,而不是统一行动。我们还没有最后取得政权,不会采取这种公开的大型行动,只有自认为自己是合法政府的权力机关,才会有这种思维方式。也许夺取政权后,我们也会这样行动,还会到香港锣鼓喧天大声告诉每一个中国人,跟我们走吧!现在不会,还没到时候。” 苏行插嘴道:“实话实说,听到他需要这样一个名单,我第一个反应不是他想带您的朋友一起走,而是方便一个一个消灭您的朋友。如果教授提供一个这样的名单,等于您出卖了朋友。” “我是不会提供这样的名单的,”教授情绪又激动起来,“第一,我并不了解我的朋友们是怎么想的。第二,万一有个差错,我良心是要受到谴责的。” “我想了个好办法,”周哑鸣说,“这个办法可以让教授您彻底看清张幕的面目。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是我们在描述,您和您的家人心里肯定在打鼓,毕竟你们和他相识太久了,有一段谁也无法回避的往事,那么,我的这个办法,就可以甄别张幕到底想干什么了。” “哦?”教授扬起眉毛,“什么办法?” “我提供一个名单给您,您把它交给张幕,看看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到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 “你提供名单?”教授还是没明白周哑鸣的意思,“如果照你们分析的那样,名单上的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人家家人交代?不妥,不妥!” “教授放心,”周哑鸣说,“名单上的人,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只是检验一下张幕下一步行动将要干什么。从结果中您会发现,我们和张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如果张幕真把名单上的人找到,并且组织起来准备带往北方,那么您可以马上扇我一个耳光,说我们是骗子。如果张幕用另外的方式处理这个名单,比如说杀了名单上的人,您就尽管信任我们吧!这份名单就是块试金石,您和家人心中的谜团,很快就会真相大白。至于名单上的人,您不必太过顾虑,我们会巧妙处理。他们也许存在,也许根本不存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们会告诉教授,名单上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鉴于您疑心未消,我们也不好强求教授马上跟我们走,但请教授放心,我们会在别墅周围加强安全保护,烦请教授一家尽量少出门,最好别出门,一切生活之需,由我们的人代为购买。教授,您说呢?” 教授摊开手,无奈地点点头。看来,暂时只能这样。 第六节 一架破旧的留声机吱吱呀呀转着,一个遥远、细碎的女声从张开很大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碎了的心,无从补了。枯了的花,无从开了。 春风忽又吹到,野草欣然呼号。今宵哟今宵,又回到春的怀抱。 “银嗓子”龚秋霞的歌,是张幕最喜欢的。他一遍一遍听着,直到午夜,才意犹未尽地关掉留声机。上床之前他去浴室看了看涂哲,这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儿一大半身子蜷缩在浴缸里,四肢耷拉在浴缸外,那颗硕大的秃脑袋,在室外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在毒液的作用下他还在昏睡,像个巨型婴儿,鼻子发出哨子般的啸叫,鼻翼也湿润了,微微颤动着。张幕打开浴室的大灯,发现涂哲的嘴唇有些红润,很漂亮,那是毒药进入血液的结果。涂哲的身子太长了,他身后的浴缸像个洗脚盆,很不协调,鞋和袜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脚丫子上蹭了不少黑黑的泥,让张幕心里很不忍心。他想,应该给他清洗一下。 他到卧室找到一个铁盆子,接了半盆凉水,又在浴室门后找到一块腻歪歪的棉布,放在水里浸湿,开始慢慢擦拭涂哲的脚。 “枯了的花,无从开了……”他哼着歌,心情愉悦。很快,脚丫子本来的颜色凸显出来,白皙的,带了点浅粉色的脚心,一点都不像一个50岁男人的,倒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郎的。张幕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连忙抬头看了看浴缸里的涂哲:鼻梁挺直,嘴角上翘,秃顶,有细微鱼尾纹,皮肤有些松弛,绝对是一个年满50岁的男人,可这脚丫子…… 这脚丫子让张幕想起恋人杨桃。她就有一双这样的脚丫子。 记得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同学顾奋强问他一个问题:“你对女人身体哪个部位最有感觉?也就是说,一看到那个部位,你就能不由自主地勃起。” 张幕毫不犹豫答道:“乳房。”回答问题的同时,他的脑子全被杨桃的胸部占满了。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但隔着衣服他是抚摸过的,他能感觉那对可爱的东西的体积与重量。“你呢?”他满脸潮红,问顾奋强。 “脚。” “脚?”红潮一下子从张幕的脸上褪去,他有些惊讶,“为什么是脚?” 顾奋强说:“脚是女人最美丽的部位,当然我心中的脚不是清朝女人的裹脚,而是一双正常的、健康的脚。小巧玲珑,而不乏勃勃生机,剥光的小鸡一样,惹人爱怜。实话告诉你,我对着一双脚可以射精。” 张幕不认同顾奋强的观点,他认为女人最诱惑男人的部位是乳房,或者是一个不错的屁股,或者腰肢、脖颈、锁骨、耳垂,怎么也轮不上脚。他无法理解顾奋强的欲望点竟然在女人的脚上,也许顾奋强的脑子里还残留着大清遗少们的恶俗,他还没有进化到民国。直到有一天张幕觉得顾奋强说的一点没错。 那年夏季,天出奇地热,课堂上没几个学生专心听课,窗外的蝉鸣把他们弄得焦躁不安。张幕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忽然,他被一道白光吸引住了,那是坐在前排的杨桃发出的。杨桃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蓬松着散开。由于天气太热,她把裙摆提了上去,露出一对洁白的脚踝。白光就产生于此。张幕惊呆了,那双美丽的脚踝,上面有浅浅的绿色血管,还有耸立的,瘦瘦的脚筋,连接着细滑的小腿。冲动像潮水般“哗”地布满他的全身,他仿佛被子弹击中,身子软软地往下缩,他双手抓住桌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两眼冒着火花。他必须抓住它,不能让它跑了。他伸出手,听到杨桃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这声尖叫宣告他和她的恋情彻底结束。 摸一下脚丫子就是猥亵,他始终不承认,但杨桃无法接受这种爱慕方式。女人们刚刚从变态的裹足中解脱出来,她们打心眼里厌恶男人对脚的膜拜。张幕的爱情就这么完了,因为一双脚丫子。后来几年,他在一本外国性心理学著作中,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名词:恋足癖。 一想起这词,他便厌恶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把涂哲的脚丫子丢到了一边。恋足这个词是从谁先开始的?绝对不是顾奋强,也不是清朝那些满人,外国也恋,不单单是中国。看来,全世界都有这种性欲错乱的男人,但他不是。他喜欢杨桃的每一个器官,而不是单单贪恋那双脚丫子。如果在那个燥热的夏天看到的是杨桃的乳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摸上去。 他在浴室找到一块奶白色的洋胰子,仔仔细细清洗自己的手,他想把那股让人恶心的脚臭洗干净。我不恋足,我恋的是蒸发。他自言自语道。可是要蒸发这么个大个子,需要比平时更多的化学原料,起码要兑出半浴缸药水才行。明天就去采购,时间还来得及,我要慢慢玩他。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衣服,上了床。房子是从童教授家出来后租的,他不想离教授太远,最好在教授所在的别墅对面。巧的是,这幢印刷厂的旧公寓正好有房屋出租,他毫不犹豫地把它租了下来。 房子在四楼,临街,用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教授家门口的情况,甚至可以看到窗户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房子大概有150平方米,两间客厅,两间卧室,还有一间敞亮的浴室。浴室地板上贴着黑白相间的瓷砖,可以展开工作,也便于清洗污迹。有一间卧室给报童王锤住。下午,他把涂哲放到浴室后,就上街找了那个报童,把他带到租住的这间房子来了。他不会让报童看见涂哲,那样会把这个小孩吓跑的。他把浴室门关紧,拉着王锤来到客厅,笑吟吟地对报童说:“小家伙,我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你看,多快,我们又见面了。” 王锤不知道这个额头带疤的男人到底要做什么,他有点害怕,不知所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问:“叔叔,你找我干什么?” 张幕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柔柔的光芒,充满爱怜。他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头发,说:“今天早上我们认识了,对吧?这是缘分。也许你还小,不懂这个,但是我现在告诉你,这是缘分。” 王锤摇摇头,他不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张幕继续说:“老天爷安排了哪些人这辈子要相识,哪些人擦肩而过。相识的人,应该好好相处,永不分离,像亲人那样。我准备跟你好好相处,你同意吗?” 王锤还是摇摇头,他不懂什么叫相处。 “这样,”张幕一边掸着王锤胸前的灰尘,一边说,“从今天开始,你别去卖报了,跟着我,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一起生活,你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从此衣食无忧,不必再日晒雨淋地卖报纸了。” “为什么?”王锤向后退着,他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我跟你有眼缘,懂吗?眼缘。就是说,看你一眼,就永远不会忘了。这是亲人之间才有的缘分,跟你这么说吧,我觉得你像我失散多年的一个亲戚,不,应该说,像失散多年的儿子。” 王锤的脸变得通红,他脑袋拨浪鼓一样摇着,极力辩解道:“不,不,我认识我爸爸,我记得他的样子,你不是我爸爸。” “你听我说,我是说好像,不是真的爸爸……这个……这个……”张幕脸红了,结巴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过,你没有爸爸,我没有儿子,我……我……就当你叔叔,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懂了没有?” “没有!” 张幕突然觉得这个小孩有点拧,这让他更加喜欢这个孩子。此刻,他看着这个孩子的样子:昂着下巴,噘着嘴唇,背着手,眼睛里透着警惕与自傲。张幕想,这个孩子比自己当年强,如果当年他也这么孤傲、冷漠,说不定杨桃会投怀送抱。很多年后他才真正知道女人的心思,她们不是随便就能巴结到的,而是要若即若离。他蹲下身子,把王锤拉到跟前,盯着王锤的眼睛说:“王锤啊!你要听话,你要不听话,叔叔就生气了。这样吧,如果你还想继续卖报也可以,但是晚上要回到这个家来,好吗?你不喜欢有个家吗,嗯?” 听到“家”字,王锤愣了一下,接着开始上下唇互相咬,鼻翼也跟着翕动,一张一合的,似乎要哭出来。在他的心中,已经很久没有“家”了。除了卖报,他每天晚上都是跟几个肮脏的流浪汉和报童,挤在桥墩子底下过夜,双臂当枕,衣服当被,他已经不知道被子是什么滋味。“家”这个字,一下子把王锤击垮了。 “你是说,这里就是我的家?”王锤睁大眼睛,环视着房子问。 张幕抓紧王锤的臂膀,急切地说:“是的,是的。如果你愿意,它就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属于我们俩共同的家。你叫我叔叔可以吗?跟叔叔在一起生活,总比在外面流浪好。况且,我并没有要求你一定不卖报,只是建议,如果你喜欢就继续干,我只要你每晚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就这些。” 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王锤的眼窝滴下,接着就是一串,然后再也无法止住。张幕见状,一把把王锤揽在怀里,一边抚摸他的头发,一边喃喃地说:“哭吧孩子!我知道你很久没哭过了,叔叔也很久没哭过了,叔叔都忘了哭是什么滋味,我只记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哭过,然后就再也看不到眼泪,好像它们早就在眼窝里干枯了。小王锤啊!谢谢你,你让叔叔知道,我还有脆弱的一面,感性的一面,温暖的一面,你让叔叔变回人,让叔叔复活了。” 张幕的泪水大颗大颗滴在王锤的衣服上。 想到这儿,张幕赶紧用被子捂着自己的脸,生怕白天的情景又惹起他久违的眼泪,生怕把自己都骇着的哭声吵醒隔壁房间的小王锤。那孩子早就睡了,看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床上睡觉了,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张幕找到一个铜质的小尿壶放在王锤的房间,起夜时就让他在那上面解决。他骗王锤说,浴室的水龙头坏了,只要打开门,大水就会把房间淹没,所以浴室里的厕所暂时不能使用。 下午,租好房子后,他去邮局给局座打了个电话,这是局座特别要求的。进入阵地,就应该向上司汇报自己的位置,要不局座享受不到掌控全局的滋味。不打电话还好,一打电话,张幕的火就上来了。局座告诉他,共党那边已经派出一名特工,跟他前脚接后脚进入教授家,据来自共党内部的可靠情报显示,去教授家的那个人叫苏行。 “谁也没有想到抢夺战这么快就打响了,看来,共党的工作效率与我局不相上下,甚至更加雷厉风行。”毛人凤言不由衷地赞叹道。 张幕恨得咬牙切齿,谁跟他抢教授,就是跟他对着干,他胸有成竹地说:“局座,放心吧!抢不成的,他们没那个本事。” “你别盲目自信,对方不是傻子,没有人轻易供你玩弄,弄不好玩火自焚,坏了大事。”毛人凤无不担忧地说。 “局座的意思是……”他并立双腿,侧耳聆听。 “我们见面的那天我就说过,你永远不是孤单的,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 “局座,我……我……不想……我想,一个人最好。”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我要对整个行动负责,对行动负责,就必须对你负责,我们不能还没开展工作,就被共党给搅和得七荤八素。” “局座,您说的……天罗地网人山人海……那么,我想知道,我这个螳螂在前面捕蝉,谁是身后的黄雀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黄雀捕捉的也是蝉,不是你。黄雀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你现在不必知道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就行,黄雀会告诉你方向的。” 听局座这么一说,张幕脑子里立刻闪现早上在毕打街那条长椅上看到的清末老妓的身影。难道她是黄雀?张幕心里一阵犯呕,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局座会派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老妇到毕打街执行任务。 这枚老苍蝇会不会是黄雀呢?张幕不相信。也许另有其人吧,张幕想。 “好吧,局座,我听您的……对了,我还向您汇报一件事。我已经把收集名单的任务交代给了童教授。不过,从我的观察分析,教授很犹豫,也许心存戒备,不想连累其他朋友,所以,要想得到这份宝贵的名单,就得允许他多考虑多犹豫几天。这段时间,我闲着没事,想练练手,毕竟大量的工作在后面等着我呢!也许,练手对象就是这个送上门来的苏行,我先想方设法把他蒸发了。” “这个……听起来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局座答应了?”他兴奋地问道。 “我可以答应你,但共党不答应,他们的人已经坐在教授家的台阶上晒太阳了,你哪里还有时间练手?你先把眼前怎么应付苏行想好再说,别妄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凡事不能慌张,要从容。你只有彻底取得教授信任,堵住共产党的嘴,才能把这个任务进行下去。否则,别说练手,恐怕整个计划都得泡汤。” “是!请局座放心!”他脚跟砰地一碰,放下了电话。 回到住处,刚一打开门,就发现门下有一封信。他捡起信,来回翻看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他犹豫着,不知道能不能打开。毒药信封他当然知道,打开的同时就可以毙命,但他有点不信共产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行踪。他判断,这封信不会来自共产党,也许是……黄雀? 想到这儿,他浑身一激灵,打开信一看,果然,如局座所说,是告诉他方向的。 上面歪歪扭扭写道: 万分紧急!!!共党分子苏行,无任何证明,难取信于教授。唯一能证明其身份,并被教授认可的人,乃《大公报》编辑部主任,共党特工涂哲。 练手的机会来了。张幕兴奋极了,飞步跑下楼,叫了一辆计程车,电掣风驰般朝大公报社驶去。 计程车坐着很舒服,是辆英国产的摩利士系列,这种车型广泛应用于香港的计程车行业,气派十足,厚重而端庄。汽车车头鼓起一个大包,很多人戏称它为“荷包蛋”,司机是个老师傅,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路面,车开得既快又平稳,各种挡位之间的变换,几乎让你察觉不出,就像一辆匀速运行的机器,又不失速度与激情。他想过,老司机比年轻司机好就好在他们能守住客人的秘密,他们沉稳,嘴更稳,让人放心。如果给点小钱什么的,他们的嘴就永远被钱缝上了。他准备下车前就这么干,以免节外生枝…… 夜已经很深了,张幕躺在床上,渐渐有了睡意。今天的事儿办得都挺顺利,跟教授见了面,租好了房子,接回了小王锤。最重要的是,涂哲这个关键人物,正沉睡在浴室。那个共党特工苏行,还想让涂哲给他当证人,恐怕他只有下辈子再给你们共党做贡献了。他会在人间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清晨,张幕从梦中醒来。洗漱完毕后,他拿着望远镜走向落地窗前,藏在窗帘后面向教授家望去。那幢别墅仍然安静地伫立在那儿,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昨天一样。别墅门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大门口站着几个老太太,正指手画脚地聊天,大概是说今天的天气,或者菜市上的价格变化,这些人可以忽略不计。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昨天在进入教授家的时候,他也在这条街碰到过这个人。他用0.5秒的时间,就把这个人印在脑子里了,面色黝黑,个子不高,幼年的时候就开始干体力活儿,因为脖颈后面有块突出的肉包,那是童年时期担扁担磨出来的。从这个微小的细节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人少年时期的成长环境,从而对他智商的高低、思维的敏捷与迟钝、行动力的快与慢、反应的速度等等环节有所了解。此时,这个卖糖葫芦的人一边吆喝一边在大门口附近转悠,一根一根的糖葫芦插在一棵看上去像稻草裹成的长竿上,密密麻麻,色香诱人。如果说,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人是黄雀,倒真的有点像,那棵插糖葫芦的裹着稻草的长竿,很可能是藏匿武器的玩意儿,或长枪,或短枪,或刀具,抽出来马上可以投入战斗。他如果不是黄雀,也可能是共党。 张幕准备好好观察观察他。 张幕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好,准确地对准了那人的脸。张幕想知道,那人的眼睛将要告诉他什么。 10分钟过后,他失望地放下望远镜。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人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除了向过往的街人兜售他的产品外,大多数时间他的眼睛都是混浊的,呆呆地望着地面,就像一个小孩蹲在地上观察蚂蚁搬家一样,痴情而专注。难道他在演戏吗?故意什么也不想,装得越傻越好。或者,他就是一个从农村出来,逃到香港,以卖冰糖葫芦为生的普通人,跟黄雀,跟共党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最好。他不需要黄雀,更不需要共党,他只要自己。 推开王锤的房门,他惊异地发现,王锤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不方不正的,枕头也斜在一边,床单皱巴巴的,没有抻平。小小年纪,还不会归置床铺,但能想到叠被子,已经很不错了。又或者,因为以前卖报的缘故他还不习惯睡懒觉,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 其实,把王锤接过来一同居住,除了喜欢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不能开始就说,他害怕王锤听了不肯答应。如果用金钱,相信也可以达到目的,但哪有现在这样既有亲情又居住在一起方便呢?昨晚,他给了王锤一些钱,让他到街上买一只烤鸡回来,说中午一起吃个大餐。吃完大餐,他就会吩咐一些事情给王锤,他相信,王锤可以做到。 张幕去浴室看了一眼涂哲,他仍然保持昨晚的姿势躺在浴缸里,一点没有改变。 张幕笑了。 有一缕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照在一张日式的宽敞无比的写字台上。这张写字台像极日军指挥部里那种,很气派,大概是日军溃败时,主人从日军军营搬回来的。他端坐在写字台前,摊开一张白纸,拧开钢笔帽,伏案开始书写。他的字体有些潦草,如同他潦草的人生,汉字如此,英文也如此。 内容如下: 这是今天他需要购买的配料,也是此次行动必须用到的绝密配方。这份配方是他研究多年的成果,是他功成名就的保证。他之所以能得到毛局长的信任与委托,跟这份配方有关,否则他永远是一个大学里的化学教师,一辈子也难能辉煌。现在,配方在他心中,他要利用它,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用墨水瓶压住那张写有配方的纸,仰靠在背后的高背椅子上,屏住呼吸,静候王锤归来。 实际上他不需要等那么久,离中午还早,王锤就拎着一只油晃晃的烤鸡回来了。小家伙脚步轻盈,喜上眉梢。他应该是好久没吃过鸡了,一副口水滴答的样子,见到张幕,就大声嚷嚷起来:“叔叔,鸡买回来了!” 张幕接过烤鸡,剥开外面的油纸,一只烤得焦黄的小鸡立即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没发现王锤正张大嘴盯着他,顺手扯下一只大腿,直往嘴里塞去。嚼了两口,才猛然觉得王锤还没捞着吃,又猛地扯下另外一只大腿,递给王锤,催促道:“吃!快吃!” 几分钟过后,风卷残云般的饕餮结束,一只烤鸡被他俩吃得只剩一堆残骨。王锤意犹未尽,伸出小舌头,开始舔自己的每根手指,像只小猫一样。王锤挨个舔完指头,确定每根手指已经没有烤鸡的味道,这才满足地笑了,说:“谢谢叔叔!我已经几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吃。” “真的?” “真的,我保证你能吃到。下次,你还可以吃到烤兔子、烤鹅、烤鸭。” “真的?”他又问了一次。 张幕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日子,是王锤从没享受过的,也从来没敢这么想过。他笑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涌了上来,使他产生强烈的依赖感与满足感。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有叔叔在,就有幸福在,如果叔叔没了,他的幸福也就没了,所以,他要尽自己的全力来维护叔叔,千万千万不能失去他。 王锤把鸡骨头收拢,重新用油纸包好,张幕对他说:“先别丢,留着有用。” “还有用?”王锤不解地问道。 “是的,还有用。” 王锤更加不解,一堆啃完肉的鸡骨头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吃? “你喜欢看变戏法吗?”张幕问。 “当然喜欢,”王锤心想,每一个小孩都喜欢,这还用问,“叔叔会变戏法?” “会,我下午给你变。” “好啊!”王锤差不多要蹦起来了。 “不过,”张幕说,“在变戏法之前,你必须替我办一件事。” “行!叔叔说吧,什么事?”王锤答应得比吃鸡的速度还快。 “叔叔昨天把脚崴了,现在脚脖子还有点肿,走路不方便。所以,你现在去替我找一个人,买一些东西,然后把东西带回来。就这么简单。” “嗯。”王锤也觉得简单。 “喏,”张幕把桌上的那张纸放进一个长长的信封里,粘好信封,递给王锤,问,“英伦兄弟火柴厂你知道吧?” “知道,”王锤点着头,“我常在那一带卖报,认识那个厂。” “这就对了,这是一个报童的基本素质,一是记性,二是方向感,我没看错你,叔叔一定给你变一个非常好看的戏法。” “好!” “听着,下面的话,你一定记清楚。你去火柴厂,找一个叫万玉林的人,岁数比我大,胖,下巴上有一撮毛,非常显眼。他外号万驼背,你可以叫他万伯伯。见到他以后,你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他,他那里有我需要购买的东西,东西我都一一写在信封里了,你只需要交给他就行。钱在这里,”张幕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币,“足够,而且还多,他会把东西分别装好,封好,你给我背回来就行。如果背不动,就叫辆计程车拉回来,记住,别心疼钱,钱有的是,花不完。” “就这些?”王锤问。 “就这些。” “那太简单了!”王锤一脸轻松。 “是很简单,”张幕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头发,“你能替叔叔办事,叔叔心里特别高兴。” “那是应当的。”王锤接过信封,装进装报纸的大口袋,挥着手,跟张幕告别,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路上小心!”张幕在身后嘱咐道。 王锤年纪小,目标也小,不易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算藏在暗处的黄雀,或者是明目张胆出现在教授家里的共党分子,都不会怀疑一个报童。他只需要记住,自己尽量少出门,把必须出门办的事交给王锤。这个孩子完全可以担当一名优秀的助手,而回报这样的助手,仅仅需要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和一份味道不错的烤鸡。这也是他接王锤一起居住的另外一个原因。 他洗了个热水脸,然后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一会,他想起身,上厕所解手,就迷迷糊糊扶着墙走了过去,推开浴室的门,这一下,他彻底醒了。 涂哲不见了。 第七节 童笙心急如焚,她必须找到张幕,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昨晚那两个所谓的共产党人拿出张幕的画像,指认他为绑架涂叔叔的疑凶,又说他们的人已经为此牺牲,计程车司机遇害、咖啡厅女侍者失踪等一系列的事情。她始终无法相信张幕会冒充共产党,欺骗并挟持她的父母。即使他真的不是共产党,也没有理由加害对他有恩的人。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亲共并不等于跟国民党不共戴天,国共合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心中的恨从哪里生出来呢?于情于理,都无法说清。 上午在公司把公事办完,她跟老板请了假,说父母有点事,需要她去处理一下,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吃过午饭,她稍稍化了一点淡妆,拎着一个小皮包,便朝对面那幢褐色的公寓楼走去。 昨晚苏行和周哑鸣说,张幕就在对面这幢公寓楼,希望他们没有说错。 这幢旧公寓楼以前是个印刷厂,后来被日军飞机炸得面目全非,厂子随即倒闭。公寓楼千疮百孔,开始的时候没人住,说里面有被炸死的冤魂每天晚上出来嘤嘤啜泣。很多年后,人们忘记了冤魂这回事,渐渐有人搬了进去。战后,印刷厂老板从南洋回来,又把这幢楼房收了回去,老板重新投了些钱,把原来的车间一间一间隔开,修葺一新,然后挨家挨户廉价租了出去。整幢公寓的房客的成分也有些复杂,有附近厂矿的工人,有卖早点的摊贩,有落魄的画家,以及浓妆艳抹的妓女。平时,童笙很难盯一眼这幢楼房,她认为那里鱼目混珠,卫生条件又极差,就算有时必须经过那幢楼房,也会匆匆而过,绝不停留一分钟。 现在她不得不走进它,为了寻找张幕。 楼房有四层,分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四层,大概有24家,算下来,整幢大楼一共约72家房客。她不知道张幕住在哪个房间,也没有任何线索,只能一家挨一家找,她想,总有一家,房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他。她只是不知道,张幕见到她后,是惊讶、还是喜悦,是冷漠还是陌不相认。 从第一单元一楼第一家开始。 敲开门后,她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太太,佝偻着腰,满脸褶皱,白发苍苍,端着一杯不知是什么水的杯子,浑浊的、灰色的水在杯子里直晃荡。她惊愕地望着童笙,颤巍巍地问:“是儿媳妇吗?你可回来了!” 她转身走开,敲开第二家房门。 第二家热闹,夫妇正在吵架,开门的是个长相粗俗的女人,年约40岁,过多的肥肉把她的身体撑得到处鼓鼓囊囊的。她正在气头上,气喘吁吁,一见童笙,就回头冲屋里喊道:“你个老不死的,你的骚货找你来了!” 童笙又赶紧走开,心里咚咚直跳,她没有勇气敲开第三家房门,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乱七八糟的场面,害怕自己应付不了。正犹豫着,忽然从哪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她开始以为听觉有误,但很快,那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循着声音找去,她发现声音来自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转弯处。 “谁?”童笙冲着黑黑的角落问道。 “唔……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虚弱,快咽气似的。 “你是谁?”童笙又追问了一句。 回答她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童笙壮着胆子,准备向那人靠近,她迈出一只脚,踏上第一格台阶,然后第二格,第三格…… 楼道里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转弯处的情况。童笙停下脚步,犹疑着,不敢再前进一步。 喘息声越来越粗,仿佛粗到一定程度就要终止似的,又好像这喘息不是来自人类,而且一头受伤的大型动物。童笙很害怕,她的脚尖试着向后退了一格,又一格,她准备放弃。 “唔……”那人又开始呻吟。 从声音来分辨,好像是个老人,也许突发急病,家里人又不在,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她不能不管。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道转弯处,蹲下身,开始摸索。 “你在哪里?”她问。 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之大,是她羸弱的手腕不能承当的,她疼得禁不住叫了起来。不过,她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老人,没错,是个老人,半躺在拐弯处,背靠着墙壁,两条腿伸出很直,差不多能绊着过路人。老人头发几乎秃光了,他的脑袋是黑暗的楼道里唯一的亮点。 “老人家,你怎么了?是犯病了吗?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叫救护车来?”童笙一连串问着。 “唔……”这是老人目前唯一能发出的单音。 事不宜迟,再耽误的话,老人的生命就有危险了,童笙忽然感觉自己浑身是劲。她抓住老人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搭在肩膀上,一下子把老人从地下拉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老人的体魄非常结实,个子也高,体重也大,这让童笙有点吃不消。她挣扎着,试着把老人向楼梯下面拖。在她的搀扶下,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一楼。 走出楼道,一下子亮堂起来。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人的眼睛很不适应,尤其刚刚从黑黑的楼道出来。童笙眯缝着眼睛,准备搀扶老人到大门口,然后叫辆计程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她忽然停住脚步,仔细端详着老人,觉得老人有些面熟。 “涂叔叔?”她试着问道。 老人正是涂哲,他的脸色又黑又红,像涂了一层油彩,脖子大得跟脸一样宽。他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比平时宽大一圈,像被蒸笼蒸过。他垂着头,喘着粗气,好像肺部马上就要爆炸。光光的脑门布满豆大的汗珠,脚上没有穿鞋,脚又黑又脏,裤腿已经磨破,露出蹭破的脚踝,血淋淋的。他似乎无法回答童笙的问题,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费力地向大门外走去,好像离开这幢大楼一尺,就会安全一丈一样。 童笙心里明白,昨天晚上那两个共产党人说的事,现在正在被应验。涂叔叔被张幕绑架,看来是真的,要不然涂叔叔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幢大楼。她只是不知道,涂叔叔是怎样逃出来的,还有,他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张幕这么狠心这样折磨一个老人,难道他真的是保密局特工吗?童笙感觉自己的背脊像有块冰似的,整个身体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张开了。 她用尽全力扶着涂哲,快步向外走着,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发软,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同时胃里有一股东西直往外涌,她想停下来呕吐,但是涂叔叔冰凉的手告诉她,不能停,离开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安全。 离大门只有几米了,出了大门就可以喊计程车,涂叔叔的情况很不乐观,必须赶快去医院。她不知道张幕在涂叔叔身上用了什么东西,导致涂叔叔几乎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而这个巨大的怪物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肩头,她快要撑不住了,想一屁股坐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它们没有力气把涂叔叔运到大门。她想坚持一下,却没有坚持住,而是颓然倒在了地下。涂哲也跟着倒了,轰然一声,砸得地面尘土飞扬。童笙满脸汗珠,想再次撑起来,但是她办不到。忽然,她看见有两个人冲了过来,一个是昨天晚上到过她家的卖冰糖葫芦的那个人,另一个也很面熟,是经常在这条街上补自行车车胎的小张。两个人架起涂哲就往外跑,只剩下童笙一个人坐在地下。 她大声叫着:“还有我!别丢下我!” 那两个人似乎没听见她喊什么,拖着涂哲,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外了。童笙无助地坐在地下,裤子和衣服都被尘土弄脏了。她感觉脸上也不干净,这么一折腾脸上早被汗水弄花。有几个大婶,站在她身边,围成圈看着她,似乎没有帮她的意思,她有点难为情,想站起来,但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有一双黑色的皮鞋离她最多两尺远,鞋尖冲着她,溜滑锃亮。皮鞋的质地非常好,大概是西班牙进口的牛皮手工缝制而成,鞋面没有一丝褶皱,在上等鞋油的保护下,皮质显得湿润柔软。有只手拉住了她,是穿黑皮鞋的这个男人的,手很温暖,手心指头都透着柔柔的暖意,让她无法拒绝,一经这双温暖的手接触,她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懒洋洋的感动。她想消失在那只手里,或者拉着它,靠住它,让它带领她,无论走到何处,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女人是触觉动物,闭上眼,也知道自己该向哪儿去。 她抬起头,想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她眯缝着眼睛,仔细看着那个男人。 认出来了,是张幕。 张幕微笑着蹲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我在楼上的窗户都看见了,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刚才放走的是个什么人吗?” 她下意识地摇着头,脑子里根本想不起放走了谁。在认出张幕的一瞬间,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面对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她不可能心若止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无影无踪,她感觉不到他;而现在,所有遥不可及的思念,一下子变得这么近,近得可以触摸到他。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一种陌生的熟悉袭击了她。这种熟悉,把刚才的恐惧,吹得无影无踪了。 “来!童笙,跟我回家!”张幕伸出手臂,准备把她抱起来。 她无力拒绝,尤其当张幕说出“回家”这个词时。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她和张幕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那个家不需要太大,能容下他们两人就行。屋前有个小院,屋后有个花园,他们如胶似漆,生儿育女,营造自己的世界。 此刻,她听话地靠着他的臂膀,任由他抱着,朝那幢大楼走去。即使十多年前,他们也没有这么亲近过。她倒是想过,想过张幕突然把她拉进怀里,用搏动的胸膛贴近她,但这美好的一幕仅仅是她的梦。看得出来,他不想,或者说他想过而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实施,又或者他心中装着另一个女人。当一个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女人,而对其他女人说“不”时,反而会增加其他女人爱他的砝码,使他在女人心中的形象更完美,更高大。 童笙觉得他是知道她爱他的,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的爱一点感知都没有,她用眼睛、动作、语气、性情,不知道暗示过多少回,但是他始终无动于衷。现在他轻易地把她抱起,说带她回家,难道这就是十多年前对自己的回答吗?如果真是,那这个回答就未免太迟了,迟得让她心酸。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臂,揽住张幕的脖子。在黑黑的楼道里,张幕毫不费力地抱着她向楼梯攀行。他的臂弯像一叶平稳的扁舟,她闭上眼,静静享受着。 进屋后,张幕把她放在客厅的椅子上,然后打来一盆热水,拧了个热毛巾,开始轻轻擦拭她的脸。她想起,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大汗,灰尘覆在脸上,跟汗水搅和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难看呢!她羞赧地侧过脸,不想让张幕看见她丑丑的样子。 她抓住毛巾说:“我来吧!” 张幕拨开她的手,执意要帮她擦,她只能乖乖地坐在那里,像个犯错的幼稚园小姑娘。 她想问问张幕,爱我吗?或者问问,过去曾经爱过我吗?如果爱,那到底爱我有多深?然而,张幕接下来的话,似乎跟爱无关。 “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人是谁吗?”张幕的口吻中有一种冷冷的东西,倏地把童笙浇醒了。她睁大眼,发现眼前的张幕不像是自己曾经熟悉的爱人,他的额头有坑坑洼洼的疤痕,两鬓花白,跟十多年前潇洒倜傥的样子有天渊之别。他怎么了?他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能变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他,涂叔叔,我爸爸的朋友。”童笙盯着张幕的脸,喃喃答道。 “唉!人们总是被假象迷惑,他也许是你爸爸的老友,但你爸爸不见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爸爸现在知道了,”童笙说,“他是共产党。” “错!”张幕拿开毛巾,盯着她说,“恰恰相反,他是共产党的死对头。” 张幕那张无比真诚的脸,不像是在说谎。 “我来你家找你爸爸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他把毛巾展开,向空中抖了抖,“我来的目的是接走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去北方,新中国需要他。但是,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显示,国民党方面也不甘寂寞,他们也同样需要教授。二战后期,在德国柏林,有一支美国特遣队,叫‘阿尔索斯’,你知道吗?” 童笙摇摇头。 等张幕把阿尔索斯的事情说完,童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国共两党的眼里有多么重要,她只知道父亲去过德国,但并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内幕。 “苏行,你肯定已经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国民党保密局派来抢夺你父亲的人,”张幕漫不经心地把毛巾放回浴室,又从容地走回来,“他冒充共产党,却无法证明自己是共产党,只能用涂哲这个老特务来证明身份。你刚才说,涂哲是你父亲的老朋友,现在你知道了,他就是埋伏在你父亲身边的定时炸弹,在需要他爆炸的时候,他会自己点燃引信的。” 这样的答案是童笙万万没有想到的,显然,她已经被张幕弄糊涂了。 “得到保密局要去你家的重要情报后,为避免你父亲上当受骗,我迅速到大公报社找到这个涂哲,然后把他带到了这里……” “不是说,你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找到他的吗?”童笙记得昨晚苏行他们是这么说的,还说咖啡厅的女侍者目击到张幕挟持涂叔叔乘坐一辆计程车离开咖啡厅。 张幕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童笙,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去了报社,但报社里的人说,中午他一般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所以我又……” “就是说,你是在咖啡厅带走的涂叔叔……” “是的,是的,我把他带到这里,免得他在你父亲面前作伪证、撒谎。” “可是……涂叔叔……受伤不轻……”童笙想起涂哲的模样,仍然惊魂未定。 “我无意伤害他,也没有理由伤害他,我只想让他不要在你父亲面前撒谎。” “但是,涂叔叔身上有伤啊!那是怎么回事呢?”童笙不解地问。 “嗯,有些专业方面的情况,本不想跟你说,”张幕坐在了她的对面,“保密局特务经过特殊训练,他们在进入那个特务组织的时候就已经发过死誓,只效忠党国,效忠蒋总统。一旦被捕,他们都会选择自杀。比如衣领的领尖,包裹着微粒氰化钾,只要头一歪,舌头就可以舔到,瞬间毙命。我们不想让涂哲这个老特务这么轻巧地告别人生,他的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我们要审判他,然后送他去该去的地方。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措施,可能手重了点,但这不妨碍大局。” 到此为止,张幕彻底把童笙弄糊涂了,当一个女人无法判断这个世界时,往往选择用爱来衡量,好像爱可以说明一切。 她鼓起勇气,问张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爱过我吗?” “当然,过去和现在,一直。”张幕真诚地说。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童笙的意料,她本以为张幕会拒绝回答,或者闪烁其词。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么肯定,好像他已经等待很久,终于等童笙开口似的。她渐渐冰冷的心,微微热了一下。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童笙的眼眶有湿湿的东西充盈着,马上要滴落出来。 “我无法表白。”张幕说。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爱着另一个女人,你父母是知道的,他们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杨桃,我的同学。” 果然如她所判断,他心中是有女人的。 “那么,结果呢?”她问。 “其实,在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没有结果,她跟一个叫李雨的男同学走了……” “所以,你心里一直存着她而忽略我?”童笙的胸脯开始起伏。 “不能算忽略,而是……”张幕选了一个比较庄重大气的词,“责任。” “责任?我不明白,你对我负什么责任?”童笙提高嗓门。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已经负担起不可移情的责任。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有些死板,不符合新生活潮流。在我心里,我属于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属于我,即使她离我而去。” “为了你的责任,而放弃对我的责任。按你的理论,我爱你,你就应该对我负责,我也要对你负责。我问问你,你真的爱我吗?有我爱你的一半那么多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悄无声息,这是什么责任?”说着,童笙的泪水就洒落了下来。 张幕伸出手,揽住童笙的肩头,轻轻地拉向自己,轻轻说:“我口拙,表达不出我的情感,但是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心里是爱你的。” “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然我怎么会到这幢大楼来找你,我就是想亲耳听听你对我说,你来自北方。我相信你!” 张幕似乎很受感动,又把童笙的肩头贴近自己,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童笙,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幢大楼呢?” “是昨晚苏行他们说的,他们昨晚到我家来了,说要马上把我父亲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没答应。” “为什么没答应?”张幕脸上一阵紧张。 “你刚才都说了,他们无法证明自己是共产党,谁知道他们是哪个组织派来的,我父亲不会轻易上当。” “你们做得对,”张幕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那点小伎俩,稍微清醒的人都不会上当受骗,况且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人在我这儿,他们怎能平白无故地取得你父亲的信任呢?取不了的,就有可能狗急跳墙,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以防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 “那我马上回家告诉父亲,立刻报警,向香港警署报警,让他们出人保护我们全家。”童笙着急地说。 “不不不……”张幕连说了三个不,“千万不能惊动香港警署,要坏大事。” “为什么?” “你想想,你父亲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是去北方。你报警后,我们哪里还有机会接你父母走啊?这不是设置障碍,增加我们行动的难度吗?去北方,一定要你们全家人配合才行啊!” “我父亲昨晚说过,大不了谁也不相信,哪儿也不去,就在香港,不挪窝。” “恐怕现在已经不能这样了,”张幕的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你父亲正处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中间,身不由己,不是他自己能左右朝哪个方向旋转的。他必须借用外力,才能逃脱那个旋涡。” “那你说怎么办?”童笙显得非常着急。 “我现在问你,你相信我,还是相信苏行?”张幕的口吻变得异常严厉,跟刚才风情万种地表白爱情时判若两人。 “我当然相信你!”童笙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说的是真话?” “别怀疑我,我说的是真话,不然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找你?我心里如果没有你,就不会跟你啰唆这么多了。以爱的名义,我相信你。”最后这句话,让童笙又有了哭的冲动。 “以爱的名义?”张幕看起来已被眼前这个被感情俘虏的女人感动,他动容地说:“好,我们都以爱的名义,坚信对方,至死不渝。” “你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直接说了。”童笙此时的样子,像个准备接受任务的战士。 “听着,童笙,下面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牢。首先,你把你的信任传达给你父亲,让他像你一样信任我,这样我们才能把这次行动进行下去,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好,我保证,父亲会听我解释的。” “我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敌人已经知道我的住处,随时可能冲进来把我杀掉。所以,我不能再出现在你家了,那么,我交代给你父亲的事,只能由你来完成。” “什么事?” “一份名单,一份准备奔向北方的进步人士的名单。这份名单由你父亲进行收集,我们准备把所有向往北方的人士都带回去。你想想,这次行动的规模多么宏大,它将给快要崩溃的蒋家王朝以致命一击。” 童笙听到名单二字,脑子里便浮现出昨晚周哑鸣苏行他们交代给父亲的事。不过,她不能告诉张幕,她也想用这份名单来检验一下张幕的身份。按照周哑鸣的意思,张幕拿到这份名单后,是召集这些人还是杀掉这些人,将是检验张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的分水岭,是测试纸,是红是蓝,立马可以见分晓。 事实上,童笙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纯情小姑娘。她刚才跟张幕谈情说爱,甚至热泪盈眶,心里不会傻到真的会相信张幕。嘴上的灼热,不代表内心温暖;流下的泪水,不代表触动心灵,也可能是眼睛进了沙子。爱情的债主都是骗子,她很清楚爱情是什么。她被张幕冷落十多年,心已经筑有坚壁与堡垒,她无法判断张幕到底属于哪一边;当然,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周哑鸣苏行。他们像一群演员,卖力地饰演着自己的角色,看戏的是她和她的父母,剧情到底怎样发展,只有等落幕的时候才能知道。 童笙尽量让自己镇静,她不是演员,但她想努力在张幕面前饰演连自己都陌生的角色。她问张幕:“要我把那份名单交给你吗?” “对,由你直接交给我,我去召集这些进步人士,通知他们出发的时间与地点,然后连同你们全家,一起接往北方。” “真的吗?”童笙紧紧盯着张幕的眼睛,想从中窥出真伪。 “真的。” 张幕的眼神看上去无比真诚,有一刻的确让童笙感动。但是她知道,越是真诚的眼睛,越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获得这个经验的唯一途径,就是年龄。她已经不小了,男人那点心思,她不会陌生。 “好,我答应你,”童笙的眼睛同样真诚,“可是,我怎么交给你呢?” “你真聪明,”张幕笑了,“我不可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 “你的联络员?” “是的,你以为共产党就派出我一个人参与这次行动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有千千万万的革命同志。”张幕慷慨激昂地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毛人凤反复对他说的那句“你永远不是孤单的,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可以胜任两个不同的角色。 “你住在什么地方,想方设法告诉我,然后我去找你不行吗?”童笙问。 “不行!”张幕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信任我?” “不是,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知道越多,危险越多。你不知道国共双方的斗争有多么惨烈,没有温文尔雅,只有流血,只有死亡,懂吗?我是为你好。” 童笙点了点头,说:“嗯,我理解。可是,一旦见到你的所谓联络员,我怎样鉴别真伪,也就是说,他怎样取得我的信任?” “哈哈,又是信任问题,”张幕开怀地笑了,“这个问题已经让教授困扰了,现在轮到我们。的确,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基石就会崩塌,整个世界就会停滞不前。好吧,我们商定一个暗号,到时候一接头,就不存在信不信任的问题了。” “这个主意好。那么,暗号是什么?” 张幕沉思了一下,说:“童笙,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给你讲化学分子式的事吗?” “当然记得。” “那么好,我们就以一个化学分子式作为暗号吧,因为没多少人懂它,安全系数高。” “是,我就一点不懂。” “不懂就对了。我刚才说过,你知道越少,你的安全系数就越高,你只需要记住它怎么说就行。” “好吧!” “童笙,你只要记住,我的联络员见到你,他先说k2cr2……” “k2cr2?” “对。然后你回答o7,这样的接头暗号一对上,就证明那个人是我派来取名单的人了。” “这个简单,我记住了。” “你还需要记住,这串暗号是我俩的秘密,就像当年我给你讲述化学分子式一样,听众只有一个,就是你。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任何人向你打听,你都要遵守这个秘密,谁也不要告诉。” “我知道,你不用嘱咐得这么详细,我不是小孩,”童笙说,“可是,这个k2cr2o7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你真的有兴趣知道?” “是。” “它是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世界上还有这种奇妙的东西?在哪儿呢?我真想看看。”童笙将信将疑地问。 “呵呵,到时候我会给你看的,现在它正在路上,离我们不远。”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呢?” “中日战争爆发的时候,你家迁往重庆,我留在上海,整个抗战期间我一直住那儿。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一个嘴唇冻得发紫的乞丐拦住了我。乞丐大约有60多岁,匍匐着,伸出一只红肿的手向我乞讨,我掏遍身上所有口袋,什么都没有找到。我非常窘迫,紧紧握住乞丐的手说,大爷啊,我真想给你点什么,可我身上一无所有。乞丐也紧紧握着我的手,哆里哆嗦说,你这后生真好,你的手已经给了我,这就够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他倒毙于路边的雪地上,他花白的胡子倔强地翘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还在回味昨晚我俩握手的滋味。我难过极了,发誓一定要用我学到的知`识发明一种让人类幸福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类摆脱贫穷、愚昧、饥饿、疾病、战乱,以及肮脏的欲望,到达童话般的羽化境界。” “你发明了吗?”童笙眼睛一亮,问道。 “在实验室,经过多年的努力,我成功了。你看我额头上的伤疤,这就是代价,为了那个乞丐老人的幸福而付出的代价。” “就是这个k2cr2o7?”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不能承认,也不能回答,因为实验室里的东西,还没有在实践中得到最后的验证。我想,我的余生,就是献给它,让它成熟,开花结果,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 童笙拍起掌来,说:“我要提前为你祝贺!” 张幕的脸竟然显出一些羞涩,他说:“时间不多了,多在这里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你现在马上回家,我也要立即撤离这个地方。我给了你父亲一个比较充裕的收集名单的时间,大概一个星期,现在看来不行,必须提前。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好吗?” “好吧!我马上走,”童笙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名单昨晚就由周哑鸣交给了父亲,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可以提供,但是不能这么急,要给他一个我父亲正在努力收集的假象,“你也要多保重!” 张幕用力抱了抱童笙,然后把她推向大门,挥手告别了。 在童笙消失在大门外以后,张幕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刚才爱意浓浓的一幕,让他无颜回顾,那句句像甜美的巧克力一样的对白,现在都变成了催吐剂在他胃里翻滚。他不是对童笙没有好感,而是不愿意自己陷入这样一种被爱痴迷的状态。这么多年来,他知道童笙对他的爱一直没变,这多少让他有些感动,但是要让他对童笙同样荡漾起这般浓烈的爱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的心,完完全全被杨桃掏空了。他不但对童笙没有兴趣,而且对所有女人都没兴趣,他彻彻底底没有了性欲,他的性欲早就被k2cr2o7撩拨成一池药水了。 她以为爱就是全部,就是整个世界,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那要多么愚蠢才能相信这一点啊! 他呸的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愤愤骂着,不说别的,就凭放走涂哲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原谅童笙。 永远不能原谅!他咬牙切齿地又吐了一口。 第八节 得知涂哲的下落后,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便急匆匆赶到了陈陆爱珍诊所。乔大柱他们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去大医院,只能把涂哲送进附近这家私人小诊所。 周哑鸣等人到达诊所的时候,正看见诊所的陈陆爱珍太太哭丧着脸,向乔大柱张二喜说着什么。陈陆爱珍年近中年,身材肥胖,矮矮的,皮肤白皙,圆脸,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创办的这个小诊所是公益性质,主要为贫困的市民服务。诊所终归是诊所,规模小不说,技术上也跟大医院有很大差距。 看到涂哲的病情后,陈陆爱珍更是束手无策,连连催促乔大柱张二喜把涂哲送到大医院去。周哑鸣一看,涂哲的情况非常糟糕,脚踝磨破的伤口都是小事,关键是整个人都肿,像发面一样,胖了一圈。尤其脖子,更是吓人,粗大得跟脸庞尺寸一样,好像马上要爆裂似的。嘴唇的颜色又红又紫,舌头肥大,溢出口外,流着涎液。 苏行谢晓静也都惊呆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种病情,一时也没了主意。谢晓静最先清醒过来,她对周哑鸣说:“嘉诺撒医院有我一个同学,是神经科主治医师,我们不妨把老涂送到那里。你放心,我同学会保守秘密的,他也是革命家庭出身。快点吧,救人要紧,再耽误下去,老涂只有等死。” 周哑鸣点点头,当机立断说:“好!送嘉诺撒医院。” 嘉诺撒医院(canossa al)由嘉诺撒仁爱女修会于1929年创立,位于旧山顶道一号与罗便臣道交界处,周哑鸣一行人到达这里的时候,医院正在整修会诊大楼,远远看上去,医院就像个工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医院的护士们很专业,见有急诊,便快步如飞地拿着担架,把涂哲抬了进去。谢晓静的同学叫彭威廉,晓静找到他,跟他说了大概情况,彭威廉又马上找到医院一个内科专家同时会诊。 从神经系统观察,涂哲已处于惊厥、昏迷状态,从呼吸频率、深浅、肺部有无水泡音上检测,以及血压、心律、瞳孔大小、对光反射、皮肤颜色、多汗或干燥等方面诊断,初步认定,涂哲为中毒,临床症状非常明显。谢晓静的同学和那个内科专家一时还无法确认是哪种物质导致的中毒,食物、药物、金属,都有可能。无论何种原因中毒,首先应该处理病人休克、心跳骤停等方面的情况,以便为进一步抢救和治疗争取时间。催吐、洗胃、灌肠、导泻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医生随即把周哑鸣一行人从医疗室赶了出来。 看到涂哲的样子,大家心里都非常焦急。医生说一下子查出病源很困难,只能按照治疗中毒的一般方法进行抢救,至于有没有效果,谁也不敢保证。几个人一听,更是陷入一片悲愤之中。 谢晓静把彭威廉从医疗室叫出来,问:“情况到底怎么样?你能不能给个准信儿?” 医生对各种疾病早已司空见惯,任何紧急的病情在他们眼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彭威廉身材修长,长相斯文,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身修裁得当白大褂,显得特别干净。他笑着对谢晓静说:“晓静你别着急,我们也无法确认是哪种毒物,但解毒的治疗办法,我们还是知道的,我们会严格按照治疗方案,尽全力抢救他。” “可是……我看他……很危险……” “是的,病情很危急,先静脉滴注葡萄糖液试试吧,冲淡体内毒物浓度,并保护肝肾,增加尿量,加速肾脏对毒物的排泄。当然,必要时,我还会加入呋塞米利尿……哎,我就不跟你啰唆了,我先进去,救人要紧。” 说完就转身朝治疗室走去,谢晓静还想张口问什么,被周哑鸣拉住了胳膊。周哑鸣说:“晓静,问多了也没用,先让医生抢救吧,别耽误他。” 几个人坐在治疗室外面的长条板凳上,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 苏行吩咐乔大柱和张二喜到医院门口执行警戒任务,严防有可疑人员接近医院,然后对周哑鸣说:“如果老涂发生意外,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马上到童教授家里去,把他接到医院来。” “接到医院?” “不论老涂病情好转还是恶化,我想在医生的抢救下,也许还能坚持一会儿。我们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一旦老涂出了问题,能证明我身份的这条线就断了。那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老涂能清醒过来,哪怕只有几分钟,我想,趁这个时间,让他当着教授的面,亲自证明我的身份,我担心……担心……老涂凶多吉少,再也没有机会为我证明了。” 周哑鸣想,如果涂哲能清醒几分钟,那就应该尽职尽责,把他能做的事做好,这是一个革命者必须具备的素质,没有牺牲精神,参加革命干什么?如果情况真的向最坏的方面发展,他相信涂哲能站好最后一班岗。 周哑鸣说:“好吧!你赶快去吧!另外,据乔大柱说,涂哲是被教授的女儿童笙救出来的,我很奇怪,她怎么一个人到那幢大楼里去了呢,她见到张幕没有,她和张幕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我们都无从知晓。你这次去,争取从侧面多了解一下教授家与张幕的关系,尤其教授的女儿,也许她才是个最关键的人。” “嗯,她对我们的疑心比教授还大,给我感觉,她更信任张幕。” “这需要我们去做更扎实的工作,毕竟张幕跟教授家人更熟悉一些,我们是暂时处于劣势的。” “放心吧!我相信,此次任务一定会圆满成功,毕竟我们是光明的,而他是冒充的,假的永远是假的,永远真不了。” “还有,让晓静陪你去,以防路上出事,也好有个帮手。我们已经失去许才谦,现在老涂又生死未卜……我担心你……” 苏行拍了拍周哑鸣的肩膀,说:“没问题,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能在香港这个小泥塘翻船?晓静还是留在医院吧!如果真的出事,晓静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没准还要搭上性命。” 一旁的谢晓静很不服气,说:“你不要这么看不起人好吧?你就是想说,一个女人没多大用嘛!不但帮不上忙,还没准是个累赘,是这个意思吧?” 苏行连忙摆手,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 谢晓静噘着嘴,一扬手里的小皮包,说:“好像里面那玩意儿是儿童玩具似的,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 周哑鸣和苏行都被谢晓静逗笑了。只有没杀过人的人,才会炫耀武器;杀过人的人,不会在乎武器是什么,在乎胆量。晓静没参加过正式战斗,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完全破胆儿。要知道,扣动扳机射出子弹,这一系列动作就是杀人。这是一个人心理上最大的一道坎,在没迈过这道坎之前,任何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 周哑鸣好像有意锻炼一下谢晓静,他对苏行说:“带上她吧,每个人都要经过实战的检验,才能获得经验,不然,只能永远停在空中楼阁。晓静的父亲是非常优秀的党员,我相信,虎父无犬女,给她一次机会。” 苏行只好点头同意。 电车上,苏行告诉谢晓静:“其实,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你,反而,我倒很钦佩你呢!” “钦佩我什么?”谢晓静歪着头问。 “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对革命竟然这么忠诚,信仰还那么坚定,在我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 “嗯,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吧,父亲的志向,往往能决定子女的志向,有这说法吧?” “没听说过,是你编的。”苏行笑了。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啊!比如乔大柱张二喜他们,父亲都是练武的,他们也都功夫了得,子承父业嘛。而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苏行说:“我父亲是个裁缝。” “裁缝?” “是啊,是裁缝,烟台一带最有名的裁缝。” “裁缝可以做世界上最好看、最新、最合体的衣服,我最佩服他们。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就到山东去找他,让他给我裁一条最漂亮的裙子,好吗?” “唉,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苏行怅然叹道。 “哦,对不起,他老人家怎么去世的?” “唉,十多年前的事了。1938年年底,日本军队从青岛出发,开始对山东半岛发动扫荡战,老百姓手无寸铁,他们拖家带口,毫无方向,四处躲藏。一听说鬼子要来,我父亲连夜带着我娘、我、我妹妹,从老家烟台逃到了莱阳。没想到第二年莱阳就被鬼子给占了,我们一家人又往栖霞跑,结果栖霞也被占。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跑反了,是迎着鬼子跑的,越跑离他们越近,越跑遇到的鬼子越多。老百姓哪里知道鬼子从哪儿来啊!我父亲以为离开烟台就行,谁知道鬼子胃口大,整个中国都想占。后来,鬼子占领了芝罘,就是现在的烟台,我们全家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跑了。我父亲说,不跑了,我们回芝罘,与其到处跑,还不如回老家,反正到处都是日本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家。就在回烟台的路上,碰到一伙鬼子兵,他们看上了我妹妹,非要把我妹妹拉走。我父亲平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柔弱的裁缝,这时候突然变成了豹子,为了保护我妹妹,他跟鬼子拼了,结果被鬼子一枪掀开了天灵盖。趁着我父亲跟鬼子拼命的工夫,我娘一脚把我踹进河里,让我逃命,她却摘下银钗,一头冲向鬼子,准备跟鬼子同归于尽,结果,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我那时才十多岁,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跟鬼子对着干,只有拼命地往河心游。我边哭边游,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把这些王八操的脑盖一个一个掀开。鬼子的三八大盖射得真远,我游出去好几百米了,还能够着我。子弹在我身边跳跃,像惊起的小鱼,所幸的是,子弹没有射中我,我捡了一条活命。” “那你妹妹呢?” “被鬼子拉走了,下落不明。她肯定遭那帮鬼子蹂躏了,她才13岁啊!我那可怜的妹妹。” 谢晓静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问:“后来,你再也没有你妹妹的消息吗?” “后来我在山东打游击,每到一处,都会打听妹妹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她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苏行颇为伤感地说。 “只能化悲痛为力量,狠狠地打那些鬼子。”晓静安慰着他。 “我正是这么做的,”苏行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我把每一个鬼子都当成杀害我父母的仇人,所以我打鬼子特别狠,从来就没有手软过。后来我跟了共产党,在山东河北一带打游击战,担任游击队的狙击手……” “你是狙击手?”谢晓静吃惊地问。 “是啊!” “那你打枪一定很准了。” “准,是基本功,狙击手必备的功夫。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还应该具备胆识与仇恨。胆识让你可以毫不犹豫扣动扳机,而仇恨则是胆识的最大动力。没有这个动力,再好的狙击手在杀过几个人过后就会心慈手软。” “我相信你不会,因为你的父亲、母亲和可怜的妹妹。” “对!我在瞄准鬼子的脑袋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都会轻轻叫我的亲人一声,好像要告诉他们,我为他们报仇来了,以慰九泉之下的他们。” “所以,战争让你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而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是这样吧!” “是的,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我也不例外。我想,裁缝只能给一个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让一个人光鲜漂亮,却从本质上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所以,我要当一名战士,当一名可以改变世界的战士,我要让每一个中国人,不但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还要漂亮地站在世界之巅。” 谢晓静听后,激动着说:“你真棒!现在,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教我打枪。” “好像那玩意儿是儿童玩具似的,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苏行模仿晓静刚才在医院说的话。 谢晓静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别笑话人家,人家哪里有你经验丰富嘛!你是狙击手,我连枪都还没开过呢!我怕你不带我去,我才故意那样激你的。” “我是不想带你走,不是瞧不起你,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想让你多陪陪他。” “陪谁?”谢晓静问。 “还能是谁?” 谢晓静的脸腾地红了,嗔怪道:“你别胡说,不然我会生气的。” “晓静,你听我说,我们现在从事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周哑鸣对你是怎样的,我知道,你心里更知道。所以,我不想让你参与任何有危险的任务。” “那我还参加什么革命啊!好好守着书店,过我自己的日子呗!找个爱自己的或我爱的男人结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多幸福的画面啊!可是,我不想那样,那不是我的理想。你因为仇恨而把自己变成了战士,我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父亲在汉口被国民党特务枪杀,你以为我不想报这个仇吗?”谢晓静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还年轻,不该过早地卷入到腥风血雨中来。你要真的如你刚才所说,找一个相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其实,我更想鼓励你那样。”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生活,正是我们共产党人流血牺牲要换取的,那是我们的目标,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跟腐败的蒋家王朝对着干?” “可是,我想加入你们,而不是提前享受安稳的生活。况且,国内战事这么激烈,想过安稳的日子也不可能啊!” 苏行知道说服不了谢晓静,便叹了口气说:“我只想让你好好对他,你们俩都好好的,不要出什么事。等到胜利的那一天,你们就会得到自己的幸福,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你们想看到的。” 听到这里,谢晓静的脸又红了。从苏行大度的话语当中,她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悟到。总之,她感觉苏行话里有话,少女的矜持,使她无法开口直截了当问苏行,只能暗暗在心里揣摩。两个人沉默了,好像多说一句话就能捅破窗户纸一样。感情这件事,掖着藏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苏行说得对,革命尚未成功,个人的小私小情都是渺小的,尤其从事隐秘战线工作的人,更要随时做好脑袋搬家的思想准备。人是感情动物,不是机器,但感情应该服从革命。真正的革命者,都会把最真挚的情感搁置在内心最深处,谢晓静明白这个道理,也要求自己必须这样做。 她的确做到了,她何尝不知周哑鸣的心?少女的敏感就像一个个触角,只要一探测到男人,便会及时退缩,她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周哑鸣。她没有想到的是,苏行也对她有那个意思,她的触角当然知道,她反复探出,想确定,但她明显感觉到,苏行退却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车外嘈杂的街头,熙攘的人群,炎炎的天空,暖暖的海风,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坐在窄窄的车厢里,默默无语。 快到教授家的时候,他们看见附近多了好几个陌生的面孔,从打扮上看,像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衣着肮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见苏行和谢晓静走来,他们把目光全都转了过来。 谢晓静有点紧张,紧紧捂住自己的小皮包,她悄悄问苏行:“会不会是保密局特务?” 苏行抿着嘴,笑了,说:“看把你紧张的,周哑鸣看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别担心,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嗯,形势急转直下,而且非常危急,光是乔大柱张二喜,已经很难保证教授一家的安全。你看,现在乔大柱他们在医院,那教授这边怎么办?不可能不设防,让国民党特务钻空子。组织上有考虑,今天早上就派来了几个广州的同志,一同加入我们的行动小组。” 谢晓静兴奋地说:“那敢情好,就是他们的打扮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呵呵,为迷惑敌人,什么样的打扮都是正确的,你站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过去问他们个事。” “好!” 苏行向那几个流浪汉走去,然后站在那里聊了几句,又匆匆转身朝谢晓静走来,向她挥了挥手,一同朝别墅走去。苏行低声对谢晓静说:“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张幕已经跑了。” “这么快?” “那还不快?我想,在失去对涂哲的控制的同时,他就应该立即选择失踪,他不可能笨得等我们去抓他。” “真狡猾!” “不狡猾保密局也不会派他来了,千万不要低估他们,他们的智商可是百里挑一的,不是傻子。” 一进教授家,苏行感觉客厅里有一丝异样的气氛。教授、夫人、女儿都直直地站在那儿,好像要拒绝他们进来一样,教授更是拄着拐棍怒目而视。苏行忙问:“童教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外面那几个臭烘烘的人,是你们派来的吗?”教授不客气地喝斥道。 “是。”苏行不卑不亢答着,同时坐在了客厅的一张圆椅上,然后转身又招呼晓静坐下,很淡定的样子。 “我问你,你们是在保护我,还是软禁我?”教授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教授别急,慢慢讲。”苏行仍然不紧不慢,他了解教授的心情。 “我和我女儿想出门买点东西,他们拦着,死活不让我们出去,这已经严重干涉了我的人身自由。” “教授,之前我们不是说好,家里的生活必需品最好由我们代买吗?”苏行微微笑着,“其实,谁也不想制造紧张气氛,是形势逼迫我们必须这么做。《大公报》许才谦被害,计程车司机老何被杀死在家门口,咖啡厅姑娘邛莉的失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教授您发生的事情。为您的安全着想,我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措施,以防再发生意外。至于生活用品,如果您实在不放心我们代买,或者觉得让人家代买很别扭,家里不是还有女佣吗?您可以让女佣出去购买。” “你总说这个牺牲,那个失踪,可我并没有看到。”教授挥舞着双臂,似乎愤怒还未平息,“是你们紧张,而我一点都不紧张。从昨天开始,我就没有出门,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关在黑黑的牢房里一样。我问问你,我的老朋友涂哲怎么样了?找到他没有?”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苏行突然收敛住笑容。 “怎么?涂哲有消息了?”教授扬起眉毛。 “是的,有消息,而且这消息……”苏行转向童笙,“是您女儿最先带给我们的。” “什么?是童笙?童笙怎么了?”教授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您女儿在对面那幢印刷厂旧楼,救出了涂哲。” “啊?!”这个答案让教授大吃一惊,他问童笙,“是真的吗?” 童笙点点头,说:“不是我救出,是我刚好碰到。” “刚好碰到?你去那里干什么?”教授问。 “我……我想见见张幕,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更想知道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还想……” “童笙!”教授怒气冲天,“你知道你干了一件多么傻的事吗?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危险?我当然知道,我会把握分寸的。”童笙淡淡地答道。 “在没有判断出他们到底孰是孰非的时候,我不允许你去见张幕。我现在谁也不相信,除非拿出让我相信的理由。涂哲现在在哪里?”教授问苏行。 “嘉诺撒医院,生命垂危,正全力抢救中。” “他怎么了?”教授显得更加焦急。 “被人下了毒,可以肯定,是张幕干的……” “那现在……” “教授刚才不是埋怨我们软禁您吗?那好,现在您就跟我们出门,到医院去。如果涂哲能清醒过来,哪怕一分钟,就让他当着教授您的面,给我来一个庄严的证明。”说到这里,苏行的嗓子有点发哽。 “好!我跟你们去!”教授二话不说,抓起拐棍回身对夫人说,“把我的外套拿出来,我马上去医院看老涂。” “爸爸,我也去!”童笙说。 苏行说:“这样最好,路上也好有个照顾教授的人。”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嘉诺撒医院,一上楼就见周哑鸣正在医疗室外面的走廊里徘徊,脚下全是烟蒂。 苏行问:“情况怎么样了?医生说过什么没有?” 周哑鸣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苏行帮童笙把童教授搀扶到走廊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然后眼睁睁看着医生护士面色凝重,在走廊里穿来穿去,在医疗室进进出出,没有一个医生出来向他们通报一下情况,好像他们压根儿不存在一样。谢晓静的同学彭威廉也一直没有露面,他正在参与抢救,根本没空歇口气。谢晓静几次踮着脚,在医疗室外玻璃门窗前向内张望,可什么也看不到,留给她的只有失望。 天擦黑的时候,彭威廉终于从医疗室走了出来,大家一拥而上,想从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看出涂哲是否有所好转。 彭威廉站在中间,周围是苏行周哑鸣谢晓静童笙,教授仍然坐在长椅上。教授显然饿坏了,或者等待太久,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 彭威廉看了看他们,顿了一下,然后低沉地说:“我们已经尽力……” 这句话基本宣告涂哲没救了。 大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但仍旧紧紧盯着彭威廉,希望他说“不过……” “不过……”彭威廉真这么说了,“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似乎有话要对你们说。” “他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周哑鸣急切地问。 “可以,抓紧时间吧,趁他还能说个只言片语。”彭威廉说道。 大家搀起童教授,一起进入医疗室。在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涂哲半躺在上面,脖子后面垫着很高的枕头,他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见周哑鸣苏行他们进来,想欠身坐起来,被周哑鸣按住了。 “老涂,你不能动!”周哑鸣心里难受极了,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涂哲的样子,大家看了既心酸,又恐惧。他的身体已经由刚开始的肿胀,逐渐缩小,缩小到让人不敢相信他原来是个魁梧高大的人。过去深邃的眼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死鱼一样发黄的眼睛,鼻梁塌陷,嘴唇紫黑,嘴角已经不上翘了,而是向下撇着,好像在抱怨老天。本来光光的脑袋,现在则皱皱巴巴,像个晒蔫的柚子。 谢晓静和童笙毕竟是女人,见到涂哲这个样子,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尤其谢晓静,忍不住抽泣起来。 涂哲的眼睛先是盯着周哑鸣,然后慢慢转向苏行,又转向谢晓静童笙,最后定住,再也不转——他看到了童教授。 童教授见老友这个样子,心都碎了。他上前,抓住涂哲的手,颤巍巍地问:“涂哲啊!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涂哲勉强笑了笑,然后收住笑容,冷冷地盯着教授,摇了摇头。他好想告诉教授,一切都晚了,都淡然了,都可以收场了,谁害的已经不重要。 “童老,连……累……你担惊……了……”涂哲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 “涂哲,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医生,你会康复的。” 涂哲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童教授更紧地抓住涂哲的手,动情地说:“涂哲,我又写了一篇文章,比那篇《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还要精彩,我还等着你来编辑呢!你还记得我们经常聊到深夜吗?聊中国,聊世界,聊我们,聊孩子。等你出院,我们还接着聊,一直聊到天亮,聊到中国天亮。” 听到这儿,涂哲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想笑,又无力笑出。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窝溢出,很快从腮边滑落下去,滴在枕头上。 气氛有些伤感,但可以肯定的是,涂哲此时大脑非常清醒,也可以勉强说话。苏行担心另有意外,他靠近涂哲,说:“老涂,还记得昨天下午我们的约定吗?” 涂哲点了点头。 “那好,”苏行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当着教授的面,把你该说的话说了吧!我需要你的证明,教授也需要你的证明。你的口头证明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我们接教授到北方去的计划就会全部泡汤。教授信得过你,组织上更信得过你……” “那个人……叫……叫张幕吧?”涂哲突然问。 “谁?”苏行没听清楚涂哲说什么。 “害……我的……人……叫什么?”涂哲咳嗽起来。 “是张幕,他是叫张幕。”苏行答道。 “我……我……”涂哲想坐起来说什么。 “你躺着别动!”苏行担心涂哲的体力只够说几句话的,“就躺着慢慢说!” “我……我……咳咳咳……”涂哲的嘴角溢出血来,他仍然坚持要坐起来说。 苏行和周哑鸣只好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病床上扶起来。 涂哲盯着前方没有人的地方,眼珠差不多要掉出来了,他大口喘着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张幕,我操你祖宗!!” 人们惊呆了。 涂哲的声音震耳欲聋,大过人们的想象,整个医疗室的人都被这骇人的声音震慑住了。更让人惊骇的是,涂哲突然骂出来的粗话。涂哲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来没人听到他嘴里能吐出这样的脏话。他也许是气愤过头了,才这样失控的。 “老涂,我们会为你报仇的。”苏行咬牙切齿地说。 童教授见老友口吐鲜血,心头一阵不忍。他拉住涂哲的手,说:“涂哲,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张幕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震旦大学时认识的,跟我们家很熟。昨天早上,他来到我家,说是代表共产党,准备把我接到北方,助新中国一臂之力。你知道,这是我内心最渴望的事情,我当然十分激动。可是,中午过后,情况有变,家里又来了一位名叫苏行的人,也声称是共产党人,接我到北方。家里一下子来了两个共产党,让我没有了方向。他们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张幕有书面证明,而这个苏行,则说由你来口头证明。我现在很为难,不知道该信谁。按苏行的说法,文字证明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到北方这个事是秘密行动,共产党不会傻到用白纸黑字来暴露自己。我心想也是这个道理。那么,你的口头证明,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对苏行来说,就非常重要了。” 涂哲也抓住童教授的手,喃喃地说:“我的证明……当然……当然……重要……” 涂哲的手非常冰冷,教授下意识地往外缩了缩,但最终没有抵住涂哲手指的力量,他被涂哲的手牢牢锁住了。 “教授,我们……朋友……一场……”涂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带给我……很多的……快乐……从成都那次事件……中……我们就……”涂哲停下,说不下去了。 苏行和周哑鸣看到这个情景焦急万分,他们担心涂哲一口气喘不上来。没想到这时,涂哲猛地坐了起来,不需要谁搀扶,他瞪着眼睛对童教授说:“教授,下面的话,你要记牢,我涂哲说……说……的话全是真的!” 教授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涂哲,你说吧,我听着呢!” 涂哲一字一句地说:“苏行是保密局特务,周哑鸣也是保密局特务,而张幕,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他是共产党。我说的全是真的,一字一句全是真的,请相信我吧!教授,相……信……我!”说完,涂哲身子一挺,喷出一口鲜血,一下子仰倒在病床上。 涂哲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屋子人全部瞠目结舌,呆若木鸡。苏行的大脑完全蒙了,嗡嗡直响,脑仁突突跳着,似乎那里有东西要爆出来。几分钟后,他回过神来,冲上去发狂地抓住涂哲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大声喝斥道:“涂哲,你胡说些什么?啊?你疯了吗?你还是不是共产党人?谎言!谎言!谎言!!!涂哲,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涂哲一动不动,他死了,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胳膊软塌塌的,身子越来越小,每个部位都嘶嘶响着,像揭开蒸笼盖的茄子,慢慢瘪去。 周哑鸣和谢晓静也惊呆了。他们怀疑涂哲的大脑已经被张幕弄坏,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大脑,而是被张幕控制住的可以发声的机器。张幕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但是刚才他分明还很清醒。 童教授更没想到老友涂哲会这么说。在他的心中,基本已经认可苏行周哑鸣并否认张幕。可是,他刚才听到的不是这样,答案相反,角色相反,整个局面都相反,就好像身体内各个器官长错了位置。 半晌,他缓缓转过头,问童笙:“童笙,刚才你听清楚你涂叔叔说了什么吗?” 童笙露出笑靥,轻轻说:“爸爸,我听清楚了,听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来,爸爸,我们回家吧!” 她搀起父亲,冷冷地扫了苏行、周哑鸣、谢晓静一眼,然后慢慢地朝医疗室外走去。在她心中,张幕的形象仿佛高大起来,像门外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她的心里。她的心变得暖暖的,像一摊晒软的泥,泥上有一个人在跳舞,在歌唱,在向她招手。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生怕那团泥从心里跳出来。 第九节 从未有过的失败感,像把刀子,深深插进苏行和周哑鸣的心头。涂哲的话是他们始料未及的,让他们一时失去了方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涂哲会作伪证,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到底怎么了? 他们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场面。想一万遍,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垂着头,没脸面对教授,曾经铿锵有力的话语,理直气壮的豪言,瞬间就被涂哲的谎言淹没了。他们苍白无力地站在那儿,全身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教授在女儿的搀扶下消失在医院大门外。他们无法阻拦,也没有理由阻拦。 周哑鸣咬着牙,两眼冒着火光,拳头捏得嘎嘎直响。最可恨的是,这股怒火还没地方发。 “真没想到,”苏行无奈地摇着头,“老涂临死之前竟然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我想,他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涂哲是保密局的卧底,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证明了自己。”周哑鸣说。 “可是我真不敢相信他是国民党特工,当年在成都事件中,他表现得多么勇敢啊!我敢保证,那时候,他绝对是一个百分百的共产党人。”苏行边说边摇头。 “没有不变的事物,也没有不变的人心。也许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他已经叛变革命,而我们一无所知,组织上也没有察觉。我们忽略了这一点,忽略了错综复杂的形势对人的影响。别说一个小小的涂哲,就是中共一大代表周佛海,跟毛泽东睡过一张床的亲密战友,最后不但投靠国民党,当了所谓中宣部副部长,抗战期间竟然又投靠汪精卫,当了大汉奸。谁能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真是人心叵测啊!谁能想到,他们刚开始的信仰是共产主义。现在看来,涂哲叛变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涂哲隐藏得太深了,临到死都没露出一点破绽。” “是啊!他是卧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你看,他在离开世界之前,便发挥了自己应有的作用,而且这个作用是至关重要的,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炸得我们体无完肤。” 谢晓静在旁边提出不同看法,她说:“你们分析得倒热闹,可是有个环节你们没提,如果涂哲是保密局卧底,那张幕是谁?可以肯定,张幕不是北方派来的。如果他是国民党方面的特工,为什么要毒死涂哲呢?他们是一伙儿的,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是内讧吗?不像。张幕应该让涂哲活着才对,没必要下毒。涂哲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刚才那番话,没有必要耗尽生命说最后一个谎,这样的逻辑是完全不通的。” 苏行和周哑鸣脑子乱极了,像一团乱麻,理不清个头绪。面对谢晓静的提问,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晓静平静地说:“我想,也许很简单。” “怎么简单?”苏行周哑鸣异口同声问。 “涂哲不太熟悉张幕这个姓名,所以开始他还在问,那个人是不是叫张幕,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涂哲不熟悉姓名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知道张幕来教授家这回事,来干什么,说明他已经得到指令,给张幕做伪证,说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而张幕不见得认识涂哲,否则也不会给他下毒。在此之前,涂哲一直是我们这边的人,苏行需要他的证明,才能取得教授的信任。这大大阻碍了张幕的计划,于是他准备截住涂哲,杀人灭口。” “有些道理。”周哑鸣非常认同谢晓静的推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人,有这么缜密的思维。“那么,是谁告诉张幕,涂哲要给苏行做证呢?张幕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涂哲要给苏行做证的呢?” 苏行说:“如果晓静这个推理成立,那么张幕身边必定还有一个帮手,帮他收集情报,或者替他扫清障碍。比如许才谦被杀,肯定不是张幕干的。他当时绑架了涂哲,不可能又腾出手来前去运输署杀人,时间上不允许。司机老何被杀,咖啡厅的邛莉失踪,不排除张幕所为,或凶手另有其人。总之,张幕不是单干,还应该有人,一个,或者两个,或者更多。” “这个人是谁呢?”谢晓静不禁问道。 周哑鸣说:“暂时不知。不过可以这样判断,提供给张幕情报的这个人出了差错,他不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以为涂哲是共产党。这种情况,在情报界并不新鲜,大多数卧底只接受一个人的命令,他们之间不相识,或者出现误会,是大有这种可能的。涂哲的身份是保密的,而提供情报给张幕的这个人并不知道,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想方设法阻止涂哲。似乎有点莽撞,但又合情合理。” “而涂哲……”谢晓静为他们三人的精彩推理感到特别兴奋,“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见到张幕时,还来不及说明自己的身份,就已经被张幕下了毒。此时,他已经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幕祸害自己。这么想来,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啊!经过医生抢救,勉强能说个只言片语时,他第一个骂的就是张幕。你们还记得他突然骂人吧?当时有些疑惑,现在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他知道自己被同伙害了,死得比窦娥还冤。” “我们三个都是福尔摩斯。”周哑鸣笑了。 “不!我是助手华生。”苏行也笑了。 “那我是谁呢?”谢晓静问。 “你是艾琳·艾德勒。”苏行答道。 “她是谁?”谢晓静好奇地问。 “意大利歌剧院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你要是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波希米亚丑闻’就知道她。” “我为什么是她呢?”谢晓静更好奇。 “因为她是福尔摩斯心中永远的‘那个女士’,是唯一打败过福尔摩斯的人,也是福尔摩斯最尊敬和崇拜的女人。” 谢晓静的脸腾地红了,她嗔怪地盯了苏行一眼,然后垂下头,不说话了。她不敢看周哑鸣,不知道现在他是什么表情,是得意,还是像她一样难堪。她生怕周哑鸣顺着苏行的话说,他最崇拜尊敬她,那不羞死人啊! 不过,大家这么一笑,把涂哲带给他们的阴霾一下子吹得无影无踪。症状找到了,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治疗了,大家心里一阵轻松。 周哑鸣说:“别福尔摩斯了,现在只是简单的推理而已,具体情况仍然无从知晓。我回去马上向北方汇报,看我们的情报机关能不能搞到涂哲的真实情况,这样也好证实我们刚才的推理分析。说不定,顺着涂哲这条线,还能挖出隐藏在咱们内部更深的特务来。”他把手搭在苏行的肩头,“你呢,别气馁,战斗才刚刚打响,后面还有很重要的任务等着你,我们接走教授的计划一点没有改变,绝不能让张幕得逞。现在我们面临很大困难,这个困难超出我们的想象,可以说,是我们前进路上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路上,挡着我们。怎么办?搬不动,只有炸掉它,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嗯!”苏行坚定地点点头。 “现在的形势对我们相当不妙,我们已经失去教授对我们的信任,不是失去一点点,而是完全失去。这样吧,我一方面向上级汇报,看上级有什么新的计划与指令。另一方面我们的工作不能停歇,要主动出击,目标可以瞄准教授的女儿童笙,攻下她就等于攻下教授。” “她那么重要?为什么?”谢晓静不解地问。 “你刚才还那么聪明,怎么现在就转不过弯了呢?”周哑鸣说,“不单单因为她比教授更强烈地拒绝我们,不信任我们,还因为她跟张幕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特殊关系?”苏行和谢晓静异口同声。 “你们没看出来吗?张幕跟教授家的关系很不一般,可以说是非常密切。教授也讲过,十多年前他的夫人刘子晨在湖边救过张幕一命,还经常邀请张幕到家里来做客。往前推十多年,教授的女儿童笙正待字闺中,跟张幕的年龄相仿,不排除他们当时热恋过,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罢了。也许他们错过了,各自走了不同的路。这次张幕重新出现在教授家中,号称接教授去北方参加新中国建设,这不但给教授的心里带来极大的冲击,给童笙带来的冲击更加巨大。这就是她会出现在印刷厂那幢旧公寓的原因。” “对,在教授家的时候,她说过,”苏行插嘴道,“她去找张幕,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想问问张幕,他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在她心中,后面的问题没有前面那个重要,她想去看看张幕变成什么样子了,只有爱过的女人才会有这种想法,这更证实了我刚才的判断,她跟张幕爱过,也许至今仍然爱着。” 苏行问:“你们说,她后来见过张幕没有?” “不好判断。”周哑鸣挠了挠脑袋,“据乔大柱他们说,他们正在那幢楼的大门前执行任务,突然发现童笙扶着涂哲从楼道里走了出来,这让他们大吃一惊了,加上看到涂哲的情况那么危急,就只顾着怎么把涂哲送往诊所了,根本忘了还有一个童笙在现场。至于她后来重新进了大楼,还是回家,他们也没看到。” “据我分析,”苏行说,“她不会选择回家。” “为什么?”周哑鸣问。 “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想看看张幕变成什么样子时的表情,那种表情完全是渴盼恋人的表情。具有这种表情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次见面机会的。” “好像你俩多了解女人一样。”一旁的谢晓静揶揄道。 “我们只是猜测,”苏行嘿嘿笑着,“再说,了解女人也可以通过书籍杂志,或者电影,或者道听途说。晓静,你是女人,你应该更了解女人的心思,你说说,我刚才的分析对不对?” “算是对吧!”谢晓静承认了,“不过好像你经过多少次恋爱一样。” “好像你也经历恋爱,思念过一个人一样,‘算是对吧’,说得那么肯定。”苏行反过来反击谢晓静。 谢晓静的脸顿时红了,连耳朵都感觉烧乎乎的。她偷偷睃了一眼周哑鸣,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没在意她和苏行说什么。于是,脸上的红晕又慢慢褪了下去。 周哑鸣挥了挥手,好像苏行和谢晓静的对话打扰了他的思维,他把手放在空中,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似的。 苏行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周哑鸣说:“是的,想起了。你还记得昨天我们提供给教授的那份名单吧?” “当然记得。” “你们猜,现在这份名单会不会已经到了张幕手中?” 苏行一拍脑袋,说:“对呀,没准童笙就是给张幕送这份名单去的,也许她真的见到了张幕。” “之前还是之后?”周哑鸣问。 “你是问,她见到张幕是救出涂哲之前还是之后?” “嗯。” “我想,是之后。” “说说理由!” “如果之前见到张幕,她就不会救出涂哲,张幕会让她把涂哲带走吗?不会的。” “有道理。” “那么,怎么能先见到涂哲呢?涂哲是被张幕绑架了的,怎么能见到?只有一种可能,涂哲是自己逃出来的,恰巧被刚刚进入大楼的童笙碰到。他不可能是张幕放出来的,也不能跟张幕辩白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只想从张幕身边逃开。涂哲是童笙父亲的老朋友,看到涂哲那个样子,她不可能不管,于是她搀扶着涂哲走出那幢大楼,等于间接救出了涂哲。这肯定是张幕不愿看到的结果,他之所以没有阻拦,我想,是因为当时他还不知道涂哲不见了。” 谢晓静鼓起掌来,大声说:“分析得真精彩,我们如果不联合演一出福尔摩斯的探案剧就太屈才了。” 周哑鸣说:“现在我们唯一希望的事就是,那份名单已经送到张幕手里,那接下来的故事就更加精彩了。我们会看到张幕的表演,那将是对童教授父女最直截了当的打击,他们对张幕将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动摇。苏行,你带着乔大柱、张二喜,还有广州来的那几位同事,立即在教授别墅周围执勤,严密监视别墅周围任何可疑迹象。即使我们暂时接不走教授,也不能让张幕接走。你现在的任务是,跟踪教授的女儿童笙。我想,她会带你找到张幕的。找到张幕,消灭张幕,才能最直接地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此时,童笙就是味源,打开你的嗅觉,你就会闻到想要找的味道。立即行动吧!” 童笙回到家,她和父亲的脑子都有点乱。这两天发生的事,彻底把教授一家搅和个底朝天。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反倒成了好事,教授反而冷静下来,初见张幕的激动早已消失,就连童笙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回到家以后,她发现,张幕的形象并没那么高大,也没那么阳光,之前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爱恋与感动,都被涂哲的死亡搞得冷冰冰的。所谓爱情,跟眼前所看到的血腥与残忍相比,只不过像个不成熟的游戏而已。涂哲在病床上临死时的惨象,把教授和童笙吓着了。他们从没有想到过一个人能变成那个样子,一个高大的壮汉,生生让毒药萎缩成一只可怜的猴子,那情景任何人看了都会不寒而栗。 童教授疑惑地问:“童笙你说,如果张幕真是共产党,他能用毒药把涂哲弄成那样?共产党是这样的残忍之徒吗?” “是啊,这跟我们对共产党人的印象相去甚远。”童笙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真是这样,要我去助这样的所谓新生力量一臂之力,我还真担当不起呢!我不但不敢去北方,哪个方我也不走了。” “是啊,爸爸,我想起涂叔叔当时的样子就不寒而栗。”童笙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离那个恐怖画面远一点似的。 教授说:“残忍归残忍,但这里面有一个疑问,从涂哲开口为张幕证明,而不是为苏行证明,我就没有想通,而且越想越不通。” “什么疑问?” “假如涂哲说的是真话,苏行是保密局特务,张幕是共产党人,那么涂哲是什么?毫无疑问,他应该是共产党,因为他在给共产党人张幕做证。问题来了,既然张幕是共产党,那么为什么张幕要毒死涂哲这个共产党呢?也就是说,共产党毒死共产党,难道他们之间出现了误会吗?” “爸爸,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一个将被毒死的人,信誓旦旦为毒他的人做证,这是怎样的精神?不可理喻,也不符合逻辑。对了,爸爸,有个事我一直还没来得及问您。” “什么事?” “你肯定知道‘阿尔索斯’吧?” 教授一愣,问:“你听谁说的?” “张幕。” 教授沉吟片刻,说:“以前你小,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在德国的那段经历,既然张幕向你提起,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可以给你讲讲当时那段往事。” 童笙知道父亲今晚有点疲倦,但是她又特别想听,就对教授说:“爸爸,你简单说说就行,说多了我也不懂。” 教授点了点头,说:“当时,美国的‘阿尔索斯’特遣队不知道在德国斯特拉斯堡帝国大学实验室有一个中国人,要是知道,我早被他们抓到美国去了。我当时跟一个名叫亨克·海德里希的核物理学家,在实验室搞一个有关重水的科学实验。事实上,由于战事紧张,希特勒的核武器研制早已停止,有些科学人员被纳粹塞进部队当了士兵上前线打仗去了。而研制原子弹必不可少的重水,是由挪威首都奥斯陆以西100多公里处的里尤坎一个大型电化学联合工厂提供的,它生产的重水战前就供应德国。‘阿尔索斯’和挪威地下抵抗运动取得联系,弄清了德国人每月可以拿到120公斤重水,这可是个很大的数字。挪威游击队决定袭击这个工厂,于是他们选了一位科学家,带着两名助手,接受了几个月的专门训练,化装成滑雪运动员就向里尤坎进发了。最后,他们成功炸毁了那个工厂。‘阿尔索斯’当时的任务不单单是外界传说的抢夺德国科学家,他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确定希特勒的原子弹能不能丢到美国去。在确定希特勒的核武器还没有成功后,他们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才把精力全面转向搜寻德国科学家这条路上来。由于缺乏重水,我和亨克·海德里希的实验只进行到一半,就被迫夭折了。柏林被炸毁后,我在一个德国老太太的帮助下,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这就是国共双方争夺你的真正意义,因为你掌握了一些有关重水的核心机密。” “对!” 童笙说:“爸爸,我见到张幕时,他也给我讲了这段往事,只是没有你描述得这么详细,他当时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共产党人,就是来接咱们全家一起去北方的。可是,关键的地方来了,他千真万确地对我说,涂哲是你爸爸几十年的老友,但你爸爸不见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共产党的死对头。” “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还想,涂叔叔不是要给共产党人苏行他们做证吗?怎么一下子成死对头了呢?” “这件事真有点扑朔迷离,分析来分析去,搞得我们越来越糊涂。童笙啊,尽管涂哲临死前给张幕做了保证,说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但是我对张幕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越来越不像我印象中的共产党人。看到涂哲最后死的时候那个样子,真想不出张幕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 “是啊,我也对张幕的身份半信半疑。爸爸,你也知道,刚开始我是倾向于他的,现在,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其实,我没有爸爸想的那么天真。我有脑子,也会分析,在张幕和苏行出现时,我只是不能迅速做出判断而已。也许,通过这件事,我们都会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一下,事情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正说着,韩姐端着刚做好的菜走了进来。她笑吟吟地说:“教授,童笙,饿坏了吧?快来吃吧!” 今晚韩姐做的菜特别香,除了教授爱吃的豆腐、糖醋鲤鱼,还多了一道葱爆羊肉。童教授和女儿津津有味吃了起来。眼看快吃完了,夫人就叫韩姐来收拾碗筷,心里却惦记着教授去医院看涂哲的事,她问教授:“涂哲怎么样了?有危险吗?” 教授边咽菜边摆手,嘟嘟哝哝说:“你都不知道事情变得有多么糟糕!唉!” 童笙用责怪的口吻说:“妈,你先别问,让我们先吃,别噎着爸爸。” 夫人笑了,对教授说:“看,还是你女儿心疼你。” 教授放下碗筷,用手绢擦了擦嘴,说:“好了,吃完了。子晨,让你猜10遍,你能不能猜出涂哲说了什么?” “10遍?”夫人吃惊地问,“看来很有难度,不然也不会给我10次机会,难道他的证言完全颠倒?” “嘿,你还真敏感,一遍就猜到了。”教授说。 “啊?涂哲是怎么说的?”夫人更加吃惊。 “他没有替苏行证明,倒给张幕证明了。” “他给张幕证明什么?” “他说,张幕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而苏行,还有昨晚来的那个周哑鸣,都是保密局特务。” “太让人吃惊了!” “是啊!苏行主动提出让涂哲证明,涂哲反倒替张幕说话,他们设的到底是个什么套,真把我这个老头子彻彻底底给搞糊涂了,理不出个头绪。” 夫人问:“看来张幕这孩子没错,当年没有白救他。” 听到这话,教授和童笙一下子不言语了。夫人问:“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童笙说:“妈,我爸爸的意思是,现在谁的话都不能全信,张幕的,苏行的,还有涂叔叔的,都可以是真话,也都可以是假话,现在还分辨不出真伪来呢!需要时间去甄别。” 夫人无不担忧地看着教授,说:“我看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这事不能急,又不是必须明天走,或者后天走,大后天走,下个月走,时间还有,都还来得及。现在,国内形势虽然明朗,但还没最后定局。” 教授站起身,叹着气,说:“我向往北方,希望北方接纳我,但现在北方给我出了大难题,我无法解开这个难题,谁能帮帮我呢?”说着,拄着拐棍朝卧室走去了。 今天,教授确实累了。 教授累了,但童笙不累。回到卧室,拧亮台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包里,拿出教授早先给她的那份名单。名单上一共20个人,没有性别,没有岁数,只是有的名字后面标注有具体住址。从地址的名称上来看,有的是街道名称,有的大概是工作所在的公司。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这些人跟苏行是什么关系呢?每一个名字,都像是问号,在童笙脑子里绕来绕去,久久挥之不去。 童笙躺在床上,回忆着苏行和张幕说的每一句话,想从中觅出真相,但是不行,越想脑子越乱。自看到涂哲的样子,她对张幕的所有思念,都逐渐冷了起来,好像过去的思念是多么不值得的一件蠢事。爱还是不爱他?过去的答案是肯定的,现在则不,起码不那么确定了。她对他的恐惧远远大过爱情。爱情应该是甜蜜的,不应该带来一丝一毫恐惧。张幕现在带给她的,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没有一丝甜蜜。 如果这份名单真像苏行周哑鸣所说,张幕是召集这些人还是杀掉这些人,将是检验张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的分水岭,是测试纸,那么在无法确定涂哲的话之前,童笙决定用这张测试纸试试张幕。他不是明天想要这份名单吗?给他!我想看看事情将怎样发展。 童笙辗转反侧,到凌晨3点才迷迷糊糊睡去。有个人轻轻推开门,手上拿着一张纸,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第十节 太阳照在河北平山县这个小山村时,槐树上的鸟儿早就醒了,它们肆无忌惮地聒噪着,吵得一群鸽子心烦意乱,纷纷飞向天空。 滹沱河北岸,有一列马队正急匆匆地朝村里赶来。小山村叫西柏坡,位于华北平原和太行山交汇处一片向阳的马蹄状山坳里,三面环山,一面环水,西扼太行山,东临冀中平原,易守难攻,是一所不可多得的战略指挥所。 它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号。 1947年,胡宗南大举进攻延安,共产党随时都有可能丧失这块宝地。当务之急,是马上寻找一个既安全又可以指挥整盘战役的指挥所。毛泽东从聂荣臻口中得知,河北平山西柏坡是一个可容纳千军万马的富足之地。抗战时,聂荣臻一直转战晋察冀,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按他的话说,西柏坡民风淳朴,地域辽阔,山水相间,滹沱河两岸土质肥沃,物产丰富,可保障部队机关充足的给养,是晋察冀边区的乌克兰。于是,中共中央派刘少奇、朱德急赴西柏坡,为共产党首脑进驻西柏坡打前站。当年11月12日,石家庄被共军攻陷,它是国共战争中共产党在国民党手中夺得的第一座城市,意义重大。西柏坡距离石家庄只有90公里,比以往更加安全。于是,毛泽东从延安撤离,迁入西柏坡办公。后来,中共在这里指挥了轰动世界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真可谓,中国命运定于此村。 马队一路小跑,一直到村西口一排平房前停下,几个精干的小伙子,动作麻利地从马背跃下,与守卫在平房门口的士兵互敬军礼后,径直进了第一间屋。 屋里烟雾缭绕,坐在炕上的几个人黑着脸,抽着烟,炕下全是烟头。早春的河北还很冷,屋里却暖烘烘的,一座圆形铁炉子放在屋子中间,从炉子的脖子旁边伸出一根胳膊粗的铁皮管子,弯弯曲曲伸向房顶,从一个豁开的圆洞捅了出去。炉子上烧着一壶开水,壶盖噗噗响着,已经烧开很久,但没人管它。 来人中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眉毛粗粗的,眼睛不大,鼻梁也不挺,皮肤黝黑,但身材敦实,像座铁塔似的。一进门,就冲坐在炕头的一个人大喊一声:“报告邓处长,王大霖前来报到!” 被叫作邓处长的人名叫邓杰,军帽的帽檐向上翘着,眉毛粗黑,嘴唇宽阔,瘦瘦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他的职务是中共中央社会部二局情报处副处长。 中央社会部是中共的特工机构,成立于1939年2月,其前身是1937年冬天成立的“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1939年中共将“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和“中央敌区工作委员会”合并改为“中共中央社会部”,又称“中央情报部”,部长康生,副部长李克农。在康生的主持下,中央社会部依照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格伯乌”(ogpu)的结构组织建制,使社会部成为门类齐全的情报反间谍机构。社会部下辖有五个局:一局主管组织、人事;二局主管情报;三局主管反间谍;四局主管情报分析;五局主管特工训练。社会部还有两个直属部门:保卫部和执行部。为了培养派往国统区的特工人员,以及根据地急需的肃反干部,社会部还办有西北公学。 邓处长说:“来得很准时嘛!” 王大霖嘿嘿笑着,回答说:“接到命令就骑马赶来了,又不远,当然准时。” 王大霖是中央社会部直属部门执行部行动大队的大队长。从职务上看,他比邓杰低,但他有尚方宝剑,有逮捕任何人的权力,包括中共高级干部。在延安,王大霖名声在外,很多打入中共内部的国民党特务,都是他亲自逮捕并枪决的。他和邓杰部门不同,表面上看,邓杰负责情报,他执行命令,工作上必有联系,其实不然。王大霖执行的是更高层的命令,而非二局。所以,接到迅速赶往二局的命令时,他以为要执行逮捕任务,后来才知道,是接受任务。他有点纳闷,他从来没接受过来自二局的任务,但命令如山,必须执行,何况他和邓杰的私人关系相当不错。当年他俩曾接受秘密指令,一起打入国民党内部,配合相当默契。 王大霖接着说:“邓处长,说正事吧!”由于双方太过熟稔,王大霖一点也不客气。邓杰也喜欢他这种不拘小节的脾气。邓杰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他和王大霖,可谓惺惺相惜。 王大霖带来的人一共11个。命令上是这么要求的,人是他挑选的,个个精明能干,身手不凡。此时,他们满登登地站在屋门口,黑压压一堆,屋里炕桌上唯一的一盏小油灯摇晃起来,邓杰干脆一口把灯吹了。这下,外面倒是出了太阳,屋里却更黑了。 “大家伙坐下说吧!”他的手向下按了按,但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屋里根本坐不下。他咳了一下,扶了扶镜框,只能言归正传:“李克农副部长现在正带着中社部其他同志在北平工作,这个月下旬,我们要迁到那里,保卫工作必须提前准备,所以,李部长临走前,就把这次任务交予我们二局全权处理。” 原来是这样,王大霖想。 屋里很静,只有微微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用目光盯住黑暗中的邓处长。他像个剪影,只不过剪得太瘦了。 “这次行动的代号为‘向北方’……” “向北方?”王大霖不禁重复了一遍。 “对,但不是你们向北方,相反,你们必须去南方,去香港。” 屋里起了一点躁动,但很快又平静下去。 “前段时间,我部派出苏行同志去香港,准备把居住在那里的童江南教授接到北方来。童教授是我们需要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到来将对新中国国防建设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国民党方面呢,也派出他们的得力干将,也是童教授过去的学生张幕前往香港,意欲跟我们争夺童教授。国共双方争夺童教授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国民党方面竟然打着我们的旗号,也就是说,他们冒充共产党,准备把童教授劫走。而且,他们的野心还不止如此,他们还准备收集居住香港的所有进步人士名单,妄图一网打尽。” “如果不打我们的旗号,就很难打动童教授的心,童教授是心向北方的,是这个意思吧?”王大霖插话道。 “对!为了这次行动,国民党保密局真是煞费苦心。特工张幕手持一份伪造的证明,上面还伪造了我部领导的签名,以此博得童教授信任。我们不可能让国民党特工得逞,于是,一直潜伏在香港《大公报》的涂哲就成为了我们的人证,是唯一可以证明苏行身份的关键证人。需要说明的是,涂哲跟童教授是交往了十多年的老友,同时他也是我党优秀党员,参加过许多革命工作,表现相当优异。童教授对涂哲相当信任,甚至超过他的学生张幕。本来,局面对我们非常有利,我们有信心挫败那个特务,揭去他的面具,从而取得教授的绝对信任。谁也没想到,情况有了变化……” “等等,我来猜猜,”王大霖扬了扬手,“涂哲不见了。” 邓杰抿嘴笑了笑,说:“还有呢,你再猜!” “他们绑架涂哲,掐断他为苏行做证的链条,这样,只剩下伪造的那份证明,教授不得不信任他们。”王大霖继续往下推理。 全屋的人都静静地盯着王大霖,希望他能把下面的情节身临其境地描述出来。 “再往下!”邓杰鼓励着。 王大霖不好意思笑了,说:“邓处,根据以往经验,我只能推理到这儿了,而且我敢断定,涂哲已经遇害。” “没错!涂哲已经遇害,但是他不是以共产党人的身份遇害的……” 全屋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他是个叛徒,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叛变,一直隐藏在我党内部的特务,在最后关键时刻,他为张幕做了证,而不是苏行。” “啊?”王大霖不禁惊呼一声,“难道他做证说张幕的身份是共产党,而苏行反而不是?” “不但不是,他还说苏行是保密局特工,他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完全相反的证明。” 屋里又是一阵躁动,听到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不义愤填膺。 “关于从香港接走童江南教授这件事,”邓杰回身一指炕上几个盘腿而坐的人,“我已经跟几个部门的负责同志磋商了整整一个晚上,一宿没睡。” 王大霖似乎知道了什么,他开始摩拳擦掌。 “上级决定,迅速把你召来,由你组建一支12人的特遣队,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香港。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把童教授一家从香港抢回来!” “抢回来?” “对!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和耐心跟保密局那几个手段毒辣的特工周旋,我们本来打算用委婉的方式把教授接来。现在看来,我们太天真,太理想化了。你们应该知道,童教授的身份是多么重要。如果美国人在二战时知道童教授,他早就被请到华盛顿去了。这么重要的专家,敌人能拱手让我们轻易得到吗?你们要做好打大仗的准备,敌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给你们制造困难,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对教授下手。摆在你们面前的任务非常艰巨,你们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王大霖“啪”地一个立正,说:“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晚上,从石家庄起飞,把你们空投到粤北山区一个接头地点。由于飞机续航问题,只能这样。那里有游击队接应你们,帮你们完成后面的路程,你们会在游击队的带领下到达一个叫深圳的小渔村,然后乘坐渔船,从蛇口出发,进入香港。下面的话你要记清楚,进入香港后,你去找一家书店,书店在毕打街街口拐弯处,叫大明书店,书店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叫谢晓静,是我们的人。我们在香港的秘密联络点的负责人叫周哑鸣,你们认识,他和苏行在书店等你们。我估计,如果顺利,几天之后你们就可以正式进入阵地。” “邓处,请放心,特遣队保证圆满完成任务!”王大霖又是一个立正。 “好!祝你们马到成功!”邓杰狠狠地拍了拍王大霖的肩膀。 从屋里走出来,外面的空气好多了,太阳早已挂在当空,把人照得暖洋洋的。王大霖和11个战士上了马,回身齐刷刷地朝送出来的邓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一夹马肚子,12匹战马立即扬起脖子,后腿连蹬几下,翻起一阵黄尘,嘶鸣着朝村外奔去了。 王大霖特别兴奋,这个任务是他喜欢的,他可以直面敌人,甚至直接去打击敌人。 他的兴奋不止这一点,从屋里出来时,他悄悄问邓杰:“童教授到底是什么方面的专家?” 邓杰说:“具体内容是保密的,最好别问,手下的人如果问起,你也以组织纪律名义加以阻止。” “好,我知道。” “不过,有一个内容我必须悄悄告诉你。”邓杰突然压低声音。 “什么内容?”王大霖不知道邓杰搞什么名堂,以为他有什么恶作剧。他想远离邓杰,不想让他的恶作剧得逞,可看邓杰的表情,不像有什么开玩笑的成分。他缩紧脖子,把耳朵凑近邓杰说:“说吧,什么内容?” 邓杰的话,让王大霖像塑像一样凝固了。他的背部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随后这片疙瘩迅速蔓延,很快布满全身。他呆住了,不想动,同时他想让邓杰的话在自己的耳边多萦绕一会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疑惑的目光寻找邓杰脸上的变化,想从中看出一点不真实的破绽。然而,邓杰非常真实,而且知道他的心思。他用表情再一次告诉王大霖,刚才的话是真的,你没听错。 王大霖木偶一样,僵手僵脚走向自己的马匹,抓住马鞍想翻上去,但第一次没有成功。这引来了战友们的一阵轻声讪笑,他们不相信队长这么笨拙,就连回身对领导敬礼,也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有力,那么灵活。回去的路上,王大霖是兴奋的,同时也是麻木的,这感觉让他陌生,也很不适应。他胃部有些不适,有点疼,他停了下来,战友们也停了,纷纷问:“队长,你怎么了?” 他没有言声,下了马,来到滹沱河边,望着蓝莹莹的河水发呆。战友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好再问,他们只能下马,静静地站在离河边稍远的地方,望着队长的背影。 王大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双手压着胸,向下赶,一直赶到腹部,这样可以让自己多喘出一口气。他感觉胸里特别憋得慌,从来没有地憋。他管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河沿,揪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是激动,还是难过,还是其他什么,他说不清楚。他想要释放点什么,于是他试着对着河面大吼。“啊……”好点了,胸中的憋闷好像松多了,再来一次:“啊……啊……啊……儿子——” 他终于喊出来了,也彻底轻松了。 刚才邓杰悄悄在他耳边说的话是:“苏行说,在香港见到了你儿子,他还活着。” 王大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4年前那个晚上,那是抗战结束前夕,上级决定派他和邓杰到上海工作。临走前,他就知道,这辈子很难再见到杏姑他们母子了。派往上海执行潜伏任务的同志很多牺牲了,他们不是被国民党军统或者中统抓捕,就是被日本特高课和汪精卫七十六号杀害。去上海,意味着九死一生。死亡恐惧是人类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没有人可以在死亡面前坦然面对。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一个战士,服从组织的命令,就是最大的忠诚,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生与死,没有时间考虑离去还是重生,他们没有余地退却,也没有理由退却。 那晚,延安的月亮特别亮,挂在宝塔山上空,照得延河水波光粼粼。他和杏姑坐在河沿,河水的倒影,像细碎的银子,揉在他们脸上,映照成两个亮晶晶的银盘。 “哥,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我们娘俩呢?”杏姑带着哭腔问。 “杏儿,过了年就回,你可得等着我。”王大霖的心里也酸酸的。 “哥,能回不?” “能。” “你给个保证!” “放心吧,杏儿,我就是人回不来,变成鬼也得回。” 杏姑“咦”的一声,哭出声来,软在王大霖怀里,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再也不想撒手。 “杏儿,我开玩笑的,你等着吧,我肯定能回来。”王大霖抚摸着杏姑的头发说。 “我不准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在世上了。” 王大霖紧紧抱住杏姑,说:“杏儿,你应该知道,从参加革命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把生与死置之度外了。革命,肯定会有牺牲,你在延安这么多年,看到的,听到的,也不少了。这次,党组织把我派往上海,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你应该替我高兴才对。” 杏姑哭得更厉害了,说:“我当然替你高兴,我恨不得你马上立功,恨不得咱们取得最后胜利,恨不得明天就停止战争,可是,可是……我和孩子,如果你真的没了,你可让我们娘俩怎么过啊?” 他们的孩子才六七岁,要是自己真的牺牲,杏姑可怎么办呢?之前看到的牺牲,都是别人的牺牲。他可以悲伤,或者唏嘘,然后化悲痛为力量,但这事要是摊在自己家,他还真的没有想过。 “也许一去,就是几年……我的工作性质,又决定了我不能给你们写信。唉!”王大霖的心也沉了下去,“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联系,这是组织上规定的……” “能不能带着我和孩子一起去上海?”杏姑突然问。 “恐怕不行。以前那么多同志被派往国统区,没有一个人带家属去执行任务的,没有一个,我不能开这个先例。” 杏姑不说话了,情况的确如此,没有一个人带家属去执行任务。但是,她就是不舍得王大霖走。她有一种预感,他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哥,你给我唱个歌吧!”杏姑拽着王大霖的衣袖恳求着。 王大霖在延安唱歌是出了名的,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在延安举办的文艺汇演中得过很多奖,就连著名演员胡朋、于蓝、李丽莲、陈波儿都称赞过他。杏姑当年在台下看王大霖演出,被他悠扬婉转的歌喉迷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她就是因为这个爱上王大霖的。王大霖也被台下这个眼睛大大的,梳着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吸引住了。每次演出,杏姑总是早早就来到舞台下面,抢坐第一排的位置,而王大霖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杏姑来了没有。如果看到杏姑在,他的演唱就特别有状态,如果不在,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们两个的事,很快被领导看出来了,最后在组织的撮合下,二人结为伉俪。 一听杏姑要听自己唱歌,王大霖来了精神。近来工作繁重,很久没亮过嗓子,心里正痒着,被杏姑这么一撩拨,哪里还收得住?他扬着脖子顺口就来了一段: “不听这个,不听这个!”杏姑捂着王大霖的嘴,“这个调调太低了,我喜欢高的,能把天唱破的那种。” 王大霖肚子里的歌多着呢,都是土生土长的陕北调调,起码有上百首,他一扬脖子,又来了一曲: “好听!这个好听!这是我最爱听的……”杏姑的话还没说完,嘴就被王大霖的嘴堵上了。杏姑吓了一跳,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下。一秒钟后她反应过来,马上迎上,再也不想分开。 延河水,潺潺流着,把他俩的喘息声都给盖住了。他俩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向窑洞走去。 那天晚上,他们酣畅淋漓地折腾了好几回。在他们的记忆中,这样疯狂的情景好像不多,新婚那天算一次,然后就只有这一次了。他们把离别的这个晚上,当成合卺之夜。虽然没时间喝交杯酒,但他们的身体已如同两杯黏稠的陈酿。 躺在炕里头的儿子,一直在梦乡中,他不知道爸爸要走。当他清晨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爸爸在他脸蛋上亲了多少次,更不知道爸爸的眼泪滚落在他的脸颊。他后来知道的是,妈妈告诉他,爸爸被坏人杀死了…… 往事如烟,时光稍纵即逝,离别延安的那一幕,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一辈子也不能磨去,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杏姑母子…… 这天晚上,王大霖一直没有睡好,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次被派去香港执行任务,像极了几年前在延安告别杏姑的那种感觉。只不过,那次是离别,一次看不到结果的离别,而这次,是将要相逢,或者说,期待跟杏姑母子相逢。 从上海回来后,杏姑母子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许多人猜测,得知王大霖已经牺牲的消息时,杏姑就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因为不止一个人听到杏姑说,她不相信丈夫已经离开人世,她感觉丈夫还活着,就在上海。如果她真的这么说过,可以肯定,她去上海找王大霖去了,还带着不满10岁的孩子。王大霖急了,想去上海找杏姑,但是,组织不允许他冒这个险,更不允许他再在上海露面。 有一件事他没有跟杏姑说。去上海前,组织上说,为了便于开展工作,给他和邓杰一人安排了一个女人,让他们假扮成夫妻。虽然是假夫妻,只是个形式,不可能有实际意义的夫妻生活,但是他还是瞒了杏姑,害怕杏姑不高兴。 从延安走的那天,他见到了自己的新“老婆”,她叫林曼,一个在上海滩演过四五部电影的演员。几年前,她跟许多要求进步的文艺青年一样来到延安,想跟着共产党干出一番事业。这次派她跟王大霖扮成假夫妻,一同去上海,正是对她积极要求进步最好的奖赏。她对上海非常熟悉,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帮助王大霖熟悉周围的环境,同时还协助王大霖搞情报工作。 林曼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一双妩媚的大眼睛,仿佛随时都在说话,让人一心想从她眼睛里探出个究竟。她的嘴角左上方,长有一颗美人痣,衬托着薄薄的嘴唇,灵巧的鼻子,加上会说话的眼睛,使得她很讨人喜欢。不过人们要是以为她还是一名在银幕上喜怒无常的女演员就大错特错了,经过这几年的特殊训练,她已经由一名电影演员,转变成一名优秀的电报发报员,并掌握了多种破译密码的技术,很得上级赏识。 邓杰的“老婆”叫林俪,是林曼的姐姐。从长相上看,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女人是一家人。林俪比妹妹高多了,两腿修长,身材更加苗条,腰板直直的,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姐妹俩性格迥异,一张一弛,跟邓杰和王大霖一配,看上去真像天生的两对情侣。 他们在霞飞路租了一座小洋楼,离杜月笙公馆不远。洋楼是早年来上海滩淘金的一对荷兰夫妇的私邸。1937年上海沦陷后,荷兰夫妇撤离到欧洲,房子暂时由一个中国仆人看管。不知什么原因,战后这对荷兰夫妇一直没有回来,房子仍由那个中国仆人管理着,开始他不愿把房子租出来,担心荷兰夫妇回来埋怨自己。后来通过做工作,他终于答应让这两对男女住进去。洋楼分上下两层,双折线屋顶,侧墙沿街开了数扇老虎窗,窗口像荷兰人一样,又瘦又高。荷兰人喜欢把楼梯弄得又窄又陡,跟着一个人上楼,你要小心前面那个人的脚后跟踢到你的额头;或者,一个人在上楼的时候,另外一个人绝对不能下楼。除了楼梯狭窄,其他方面还是非常令人满意的。 卧室有两间,都在楼上,一间邓杰林俪住,剩下的一间是王大霖和林曼的。他们不可能真睡在一起。通常的情况,男人睡在地下。一对陌生男女,突然同居在一起,肯定有很多不适。白天,他们必须装出很甜蜜的样子,手挽手,头挨头,说着情话,宛如初试云雨的新婚夫妻,幸福地在大街出双入对。而到了夜晚,他们又变回陌生人,客气而冷漠。 日本投降后,王大霖与邓杰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上海无线电管理局,做了一名普通的报务员。这个单位是个要害部门,非常敏感,对招聘进来的每一个员工审查特别严格。王大霖和邓杰自称在欧洲留学多年,最近才回到国内发展,准备为中国的无线电事业做出贡献,再加上伪造的各种证明非常逼真,想不信他们都难。他们必须先从一名普通的报务员做起,如果以后有机会升迁,便可以掌握全国的无线报务情况了,那是窃取情报的最佳途径,也是他们此次任务的最终目的。第一年,王大霖和邓杰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没敢轻举妄动,除了白天上班,回家就是陪“老婆”到左邻右舍打牌,或者看电影,或者逛舞厅,生活很有规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知道,无线电管理局肯定有专人在暗中观察他们,一旦发现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就会被驱出无线电管理局,甚至逮捕法办。 他们唯一要做的是,卧在那里,无声无息。 第二年,由于技术娴熟,业务水平高,又会为人处世,他们双双被提拔成科长。当然,这是无线电管理局对他们明察暗访后得出的结论:没背景,可以用。 他们沿着在延安就设计好的一条隐秘路线悄悄前行着,路途顺畅,没有一丝破绽。他们没有想到会出什么差错,但不幸的是,差错如期而至。 问题出在林曼身上。 刚开始的一两年,王大霖和林曼相安无事,他们各自扮着各自的角色,表演得相当投入,就仿佛是真的夫妻一样。但久而久之,常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青年男女,难免生出一些尴尬事来。林曼身材曼妙,有时候喜欢在王大霖面前显摆一下。后来,王大霖越来越觉得事情正朝着不正常的方向发展。刚开始,林曼换衣服洗澡什么的,还在王大霖面前遮着挡着,尤其晚上睡觉,二人更是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和衣而睡,互不干扰,白天再恩恩爱爱,到了夜晚都会变得冷漠与绝情。可近来,林曼突然开始不设防,入浴不关门,浴后更是穿着性感的睡衣在屋里走来走去,胸部、腰肢时隐时现,搞得王大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搁。有天晚上,林曼钻进王大霖的被窝,直接对他说:“大霖,吻我吧!” 王大霖惊得坐起来,打开电灯,看着披头散发的她,惊愕地问:“林曼同志,你这是怎么了?” 林曼坦然地告诉王大霖,她今年虽然刚满22岁,但已经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是16岁时,嫁给了一个年迈的导演;第二次是18岁时,她又跟一个落魄的诗人结了婚。后来她孑然一身来到延安,就一直没有了性生活。刚开始,紧张的学习与生活,让她无暇去考虑这些问题。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身体才会苏醒过来,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把她折磨得像只困兽。来上海后,她的精神以及心理一下子放松了,没有在延安时那么紧张,于是,欲望又重新大胆地注入她的身体。最近,她阅读了几本性学博士张竞生的书,尤其对他描述的“第三种水”非常感兴趣。她虽然经历两次婚姻,但从未体验过“第三种水”,她渴望了解。 在王大霖瞠目结舌中,她脱光自己,拉着王大霖的手,开始引导他。“大霖,来吧!爱我一次吧!我想,党组织既然给了咱们夫妻之名,那么就应该默认夫妻之实,再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咱俩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在一间屋子住这么久,就算不发生什么,你也会一辈子背上这个名的,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做一次,堂堂正正做一次夫妻。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杏姑,没关系,我不要求你装着我,我只想让我的身体装着你……” 王大霖没想到林曼会这样,他从开始的不安变成愤怒,这哪里还是假借夫妻之名的革命同志,分明是一头发情的母兽。他真没看出林曼是这样一个女人,之前太尊敬她了,把她想象成圣女,不可冒犯。现在看来,一个在十里洋场厮混过的女演员,即使不是水性杨花,在私人生活作风上也是非常开放的。他接受不了,不是身体不能接受,是道德规范阻止了他。人不能一味地顺从身体的需求,他必须在一种规范下约束自己,否则人和兽便没有什么区别了。他的道德规范告诉他,他只有杏姑,不能有其他女人。 他轻轻推开林曼的身子,礼貌地拒绝了她。他以为这么绅士地浇灭一个女人的欲火就万事大吉了,却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招来了林曼的报复。 林曼正是这么干的。其实,从回到上海滩后,她就逐渐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她不相信共产党能干成大事,觉得自己之前跑到延安去参加所谓革命,是那么的冲动与幼稚。回到上海重新出入各种宴会舞会后,她渐渐找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她猛然醒悟,这才是她要的生活。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她不去享受现有的生活,非要拧着劲去战斗,去争取未来的生活。她频繁地出入各种舞会,甚至夜不归宿。这已经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为此,邓杰和王大霖都对她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就连姐姐林俪也对妹妹的举动非常不满,跟妹妹大吵了一架。她收敛了几天,然后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邓杰和王大霖一看情况越来越失控,已经没法让林曼再在上海待下去了,否则会惹出更大的乱子。他们给延安发报,建议组织立即来人,把林曼接回去。 林曼可不想再听什么邓杰王大霖摆布,她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久,她在舞会上结识了一个名叫梁君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年方三十,身材挺拔,英俊倜傥,舞姿潇洒,吸引着舞会上所有女人的目光。林曼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并迅速与梁君恋爱起来。梁君不但对她体贴入微,更让她满意的是,他在床上的表现更让她大开眼界。后来,当她知道梁君的真实身份后,她害怕了。但此时的她已经身不由己,而且梁君答应她,事成之后还会奖励她一笔不菲的奖金。她动心了。抓捕邓杰和王大霖,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一起被捕的除了林曼的姐姐林俪,还有来洋楼开会的10名地下党员。后来,除了邓杰和王大霖被营救出来外,其余的人,包括林俪,都在龙华监狱被枪决。而林曼,则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王大霖被捕的消息传回延安,传着传着,就传成他已经壮烈牺牲。毕竟,被捕就意味着牺牲,很少有例外。 杏姑听到他牺牲的消息后,带着孩子离开延安。至于到没到上海找王大霖,后来又是怎样带孩子去的香港,谁也不清楚。现在唯一知道的是,孩子出现在香港。那杏姑呢?肯定也在香港吧!问题是,苏行认错人没有?他见到王大霖儿子的时候,孩子还小,经过几年变化,孩子的长相有了很大变化。还有,苏行既然认了出来,为什么当时不把那个小孩拉住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王大霖一肚子疑问,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披着衣服来到滹沱河边。 此时的天空像块深蓝色的幕布,上面挂满了星星。他坐在河滩一块大石头上,双腿一叉,从腰里抽出烟袋锅子,填上烟丝,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又缓缓吐了出去。他不会忘记当初回到延安时,怎么度过失去杏姑母子那段艰难时光的。那种割了心的疼痛,抽掉魂魄的失落,以及刻骨铭心的自疚,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无数次地坐在夜空下,仰望着星星,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杏姑,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没有答案。 不过,他始终相信,他这辈子还可以见到杏姑母子,他不相信失去了他们。他曾经无数次回忆在延河边给杏姑唱歌,回到窑洞亲吻儿子的情景。儿子那张熟睡的、热烘烘的小脸蛋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现在他多大了?长多高了?算起来,该12岁了吧?还有,杏姑他们为什么去了香港?离别这么多年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好在,有了消息,比一无所知好。 天开始蒙蒙亮,深蓝色幕布变成浅蓝,随即被太阳染红。西柏坡吹响了起床号,号声嘹亮悠长,他整了整衣服,从河滩站起来,朝村里走去。今天上午,他就要跟战友们前往石家庄机场,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杏姑,等着我,儿子,等着我,我找你们来了! 第十一节 王锤顺着墙边走着,为了躲避太阳。今天的太阳特别大,把路上的人都晒矮了。他觉得自己更矮,差不多猫着腰走路,好像越矮离太阳越远。香港这鬼天气,刚才还在下雨,这会儿却毒日当头,夏天还没到,太阳就这么大,烤得人根本不想出门。 他不得不出门,去执行叔叔交代给他的任务。 莫尔顿·瓦伦(morten warren)船舶公司在跑马地那一带,是一幢黄色的大厦。王锤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每天吆喝着卖报都要经过好几回。叔叔告诉他,他要去找的这个人叫童笙,是这家公司的女翻译。 搬到新家后,他才知道叔叔姓张,不过叔叔不喜欢他在称呼前加姓,说那样显得生疏,直接叫叔叔就行。新家出乎意料地大,王锤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一有时间就在各个房间转一圈,每转一次,都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来过似的,特别新鲜。他的卧室在靠东头最里面的那间屋里。叔叔说,那里安全,外面有叔叔的房间给他保护着,晚上鬼啊怪啊的,都不敢进去。叔叔这么安排,让他感觉非常温暖,像有一股暖流注入到心里,别提多舒坦了。他感动极了,整天对叔叔谄笑着,唯命是从,竭尽全力讨好他,生怕有一天这种温暖被剥夺。生活的磨砺,已经让12岁的他成熟得令人吃惊。 东头的房间是献给清晨的。 这天早上,当红红的霞光从云罅透射出来,穿过玻璃照进他的卧室时,叔叔端着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和一个煮鸡蛋,走进了他的房间。把鸡蛋牛奶放在桌子后,叔叔便撩开他的被子,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小家伙,快起床!” 说实话,他真不想起,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睡上一觉了。没搬家之前,也就是昨天,他心里还惦记着起来卖报。搬过来之后,仅仅一天,他就再也没有那个想法了。也许,继续卖报只是一种生活惯性,突然停下来让他心里不适罢了。他想,他可以怀念那段时光,但再也不会向往。 王锤说:“以前早上我爸爸也这么叫,小家伙,快起来!” “真的?” “嗯,只是爸爸从没有给我做过早餐,都是妈妈做,爸爸只教我下跳棋,教我玩游戏……” “游戏?”张幕感觉很新奇。 “对呀,我们老家兴的一种游戏,用羊拐子玩,谁说谎谁就输,特别好玩。” 张幕对羊拐子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看王锤把早餐吃完,他便急不可耐地说:“小家伙,昨天晚上叔叔交代给你的事,还记得不?” “记得。”王锤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性好。 “地点,人,暗号,都记住了?” “是的。” “重复一遍!”张幕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王锤感到一阵紧张,不过,紧张很快就消除了,他对自己的记性非常自信。 “莫尔顿·瓦伦船舶公司。童笙。开2西阿2欧7。” 暗号k2cr2o7让张幕费了一番周折。王锤虽然卖报,但他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报纸上的标题,听发放报纸的大人念多了,他也能跟着认识个把汉字,但英文字母就太为难他了,他根本念不出来,非常拗口。张幕只能把字母翻译成汉字发音,一个一个教给他,这才勉强把暗号记住。 “我先说‘开2西阿2’,对方回答‘欧7’……”王锤继续展示他的记性。 “没错!”张幕拍了拍王锤的肩膀,夸奖道,“小家伙,记性真好,比叔叔好。出发吧!” 太阳越来越大,贴着墙走也没用。王锤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着,想找个凉快的地方歇歇,离船舶公司还远,中午能到就行。叔叔交代说,中午下班的时候堵在船舶公司门口,最容易见到那个女人,其他时间不一定能碰到。 有个小报童,吆喝着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岁数,比王锤小,个子也矮,身上的黄布褂显得有点大,下摆耷拉着,像女人的裙边。报童额头上都是汗珠,一双黑黑的眼睛清澈透明,他走过王锤的身边,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概他认为像王锤这样的小孩不可能买报。 王锤叫住他,问:“嘿,干多长时间了?” 报童停下,回头看着王锤,说:“有一个多月。” “累吧?”王锤关心地问。 “怎么说呢,还行吧!” 报童说完,满不在乎地吹了一声口哨,把王锤吓了一跳。本来王锤在报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声口哨告诉他,小报童似乎比他还饱经沧桑。 “家里人呢?”王锤问。 “在,都忙着呢!” “都忙着……”王锤仿佛看到一幅热火朝天的画面。 “我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我老七,再加上爸爸妈妈,你说这家,够忙活的吧?”小报童口齿伶俐,说话嘎嘣脆,听口音像是北平那边的。 “你们家人真多。”王锤羡慕地说。 “你家呢?” “就我一个……现在有了个叔叔……” “好啦!我不跟你废话了,我还卖报呢!”报童说着就走。 王锤又一次叫住他,然后摸出一枚硬币,递给报童,说:“饿不饿?去买点吃的吧!” 报童不解地盯着他,然后把眼睛放在硬币上,再也不想移开。上面有个外国女人抿嘴笑着,女人的脸像刚烤熟的面包,强烈地诱惑着他。他接过硬币,朝王锤挥挥手,倒退着走开,然后撒开腿跑了。 硬币是叔叔给他坐车用的,他不坐,走回去也可以,没有什么比肚子更需要硬币。一天前他还是报童,他当然知道一枚硬币在生活中有多大作用。 王锤继续朝前走着,远远地看到船舶公司那幢大楼。他停下来,心里再次复习了一遍那个女人的长相。张叔叔是这样形容的:皮肤白,身段好,喜欢穿洋装,不穿旗袍,也不是有斜襟的布衫,是洋装,中间有一排扣子那种。洋装短,从腰那里收进去。王锤当时还问了叔叔:“为什么从腰那儿收进去呢?” 叔叔说:“收进去显得腰细,曲线分明,女人都喜欢这样,你小孩不懂。” “难看。”王锤撇着嘴说,“那谁给收进去的呢?” 叔叔愣了一下,脸色难看地说:“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倒是不错,可有些事不该问就别问,问了也白问。是裁缝给收进去的,难道是我给收进去的?她就是穿着那么一件衣服,你只需要记住衣服,好认人,知道吧?” 王锤不说话了。 “小尖领你见过吧?就是这种,”张幕用手指比画着,终究还是没比画出来什么样式,“领子是尖的,白色的,从洋装的领子翻出来,现在流行这么穿。我上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这么穿的,估计现在也这么穿。如果她没这么穿,那么就记住下面的,”张幕继续比画,“她短发,两边稍微长点的头发就从耳朵上面捋到后面去,别在后面。懂了吧?总之,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美女,比《良友》画刊的封面女郎还美。不但美,还显年轻,30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最多25岁。” “我妈死的时候就是25岁。”王锤听张幕讲述那个女人的长相,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妈妈。 “哦……”张幕愣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家以前是哪儿的?” “我也记不清楚,反正在北方乡下。”王锤说。 “听着,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也不一样,同样的岁数看上去更不一样。我保证你要看到的这个阿姨,比你妈妈还显得年轻,漂亮。” 王锤有点生气,他觉得妈妈最漂亮,以前还从来没听谁说妈妈不漂亮,他从小就听周围的人说,妈妈是个大美人。 “我妈妈叫杏姑,她是个大美人。”王锤不服气地说。 “杏姑?哈哈……”张幕笑了,“听这名字,是挺漂亮的。北平有一种特别好吃的大白杏,你吃过没有?” 王锤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连说:“没吃过。” “我估计你家就是北平河北那一带的,我去过那儿,尤其那里的大白杏,可好吃了。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杏树得种四年才结杏儿,我猜你妈妈家就种了大白杏,所以你姥爷才给你妈妈起了那么个名。” 王锤对大白杏没什么兴趣,他对妈妈漂不漂亮有兴趣。他说:“我妈比大白杏漂亮。” “哦?!哈哈哈……”张幕笑了,他觉得眼前这小家伙太有意思了,“这么说来,你妈妈肯定漂亮。也许漂亮和漂亮之间不一样吧,你妈妈的漂亮,是另外一种漂亮,而你要见的这个阿姨,是真正的漂亮,你看见就知道了。” 说完,张幕揉了揉王锤的头发,示意他不要再争辩了。王锤不再说话,尽管他心里仍然不服这口气,他倒想看看,叔叔眼里的这个美女,到底比妈妈漂亮到哪儿去。 走到船舶公司大门口时,还没到中午下班的时间,王锤靠在不远的一堵墙上,用脚后跟磕着墙根,眼睛左右睃着,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昨晚,他学了点真本事,叔叔教了他几招破解跟踪的技术。他开始不知道什么叫跟踪与反跟踪,就问张幕,张幕说:“简单地说,就是怎样发现有没有人跟踪你,或者说,发现跟踪你的人后怎样去甩掉他。” “可是,谁没事会跟踪我呢?”王锤实在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游手好闲的人太多了,”张幕认真地对他说,“他们无所事事,以跟踪人为乐趣,然后发现你的秘密,敲诈你的钱财。” “还有这样的人?”王锤感觉这个世界太不可思议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再说,我也没什么钱财,兜里有几个硬币还是叔叔给我的,他们也看不上啊!” 张幕皱着眉头,心里琢磨怎么给这个小孩讲清楚跟踪这个事。他发现王锤太过较真,这是他以前没料到的。不过,他喜欢较真的人,较真就是认真,认真才能办大事。 “是这样的,”张幕舔着嘴唇,像他第一次看见王锤舔嘴唇那样,“这个世界坏人很多,他们整天没事干,就上街盯着小孩,尤其像你这样年龄的孩子,他们最喜欢。如果他们看上你,就一直跟在你后面,他们才看不上你兜里那几块硬币呢,那他们跟着你干什么呢?找机会绑架你。绑架知道吗?就是用一块黑布,蒙着你的脑袋,然后把你塞进汽车,拉到外地卖了。” “啊?!”王锤抱着肩膀,惊恐地往后退着,“那我不去了。” “难道你不愿意帮叔叔办事吗?”张幕用恳求的目光盯着王锤,生怕他反悔。 “愿意……可是……”王锤嚅嗫着说。 “不怕!”张幕知道把王锤吓过头了,他抓住王锤的胳膊,劝慰道,“我说的是如果有人跟踪你,不是肯定有人跟踪。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占大多数的。我想教你的是,怎么发现有人跟踪你……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小家伙,现在世道这么乱,学几招,有备无患。” 王锤这才松了口气。等到张幕把几种发现跟踪的方法教给他以后,刚才的恐惧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非常兴奋,觉得这些方式方法,跟他小时候藏猫猫有点相似。他准备玩玩这个。 他靠在墙根,左右巡视。大街上行人很多,熙熙攘攘,人流涌动,每个人都急匆匆地朝前走着,好像忙着去办什么紧急的事。突然,他发现有个静止的物体,在流动的人群后,那个静止的物体显得特别扎眼。 静止的物体是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远远的地方站着。 叔叔告诉他,发现周围有些不对劲的情况后,应该马上先停下来,伺机观察。行人是流动的,你停下,他也会走,不会因为你停下他就停下。而跟踪你的人不流动,他会在附近假装看着什么,就是磨蹭着不走。遇到这种情况,你就往回走,看那人是否跟着你。如果跟着,基本就可以确认,那个人不是普通行人,他在跟踪你。 他不确定之前在路上时那个男人跟没跟踪他,反正现在,那个人跟他一样停下了,而且也靠在远处的墙根,脚后跟磕着墙。那个人的嘴上叼着一根香烟,老远可以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吐着烟圈,最关键的是,他还朝王锤这边望着,似乎在观察王锤下一步干什么。 王锤有点心慌,他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他想啊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叔叔昨晚给他准备了一张白纸,揉成团,里面什么也没写。叔叔说,你把它扔在地上,然后离开,偷偷观察是不是有人捡它。一般的人不会去捡别人扔在地上的废纸,但专门跟踪的人会对此很敏感,他们就想去看个究竟。王锤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傻的人,还这么贪财,一个破纸团都要捡起看看。他觉得很可笑,但叔叔教的方法又很有意思,正是这个情节让王锤特别兴奋,多像小时候玩的游戏啊!不玩可惜了,他决定试试。 拿出兜里的纸团,他故作神秘把它丢在脚下,还意味深长地望了那人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王锤躲在墙角,偷偷观察那个人,看有没有什么动静。还好,那个人既没有跟过来,也没有捡纸团的兴趣,好像有没有王锤无所谓似的。他不但没过来,还摘下鸭舌帽,用一根手指插在帽子里,让帽子转动起来。这让王锤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人不是跟踪自己的。叔叔教的招数挺管用,不但能辨别谁跟踪,同时还可以知道谁不跟踪。 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叔叔这样说过。 王锤重新回到刚才那个墙根,照例用刚才那个姿势靠在墙上,等着船舶公司下班,只不过他的心仍然没有平静,他还在纳闷,那个人是谁呢?在哪里见过呢? “嘟……”一声长长的汽笛,船舶公司的大门打开了,开始是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过不了一会儿,大门就被人流塞满,使本来不宽的通道变得拥挤不堪。王锤走到大门跟前,生怕错过那个女人。他踮着脚尖,却看不完全。王锤急了,他看见路边有块砖头,赶紧站在砖头上去了。果然,高那么几寸,视线变得开阔很多。如果是个女人走出来,他保证可以一眼看到。10分钟过去了,出来的人渐渐稀少。又张望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发现那个女人。叔叔说过,不一定能碰到那个女人,因为他也不确定,中午这段时间那个女人是否出来,万一一直留在办公室,那就白来了。按理说,中午是要出来吃饭的,再等等吧!王锤还没甘心。叔叔说,如果中午见不到那个女人,就等到晚上下班。他掐指一算,还要等四五个小时,那可真有点磨人。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女人终于出现了。王锤一眼就认出了她,觉得似曾相识。她长得太扎眼了,一头短发别在耳后,显出光滑的额头。上身穿着熨得非常服帖的洋装,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把两条穿着米色裤子的腿衬得更直更长。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左顾右盼,胳膊肘上还挎着一个好看的皮包。她扭着屁股从大门走出,不经意间把背后的所有场景甩在了身后,好像整个船舶公司都变得无足轻重。本来王锤还担心自己的眼力,没有照片,没有画像,仅凭叔叔描述,就派他到船舶公司找人,他一点信心都没有。见到这个女人后,他觉得叔叔是对的,没有必要看照片和画像,这么大一个船舶公司,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就她最特别,最与众不同。正如叔叔所说,她的确漂亮。要说她比妈妈漂亮,王锤心里还是不很确定,因为妈妈的美是这个阿姨没有的,而这个阿姨的漂亮又是妈妈没有的。 两个女人都美,是世界上最美的,没有第三个。王锤最后这么认定。 他跟着那个女人朝前走着,距离保持在30米左右。叔叔说,最好别在船舶公司大门口,跟着她,看她去哪儿,看周围人少的时候再追上去。此时,他略微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出错,他开始反复念叨那串暗号,生怕忘了。 他像个小碎嘴子,唠唠叨叨。突然,他发现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走在他前面,离他最多5米。他一下子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了,尽管他戴了一顶以前从没看他戴过的鸭舌帽,衣服也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布褂,很简陋,现在是黑色洋装,看着挺阔气。以前他穿的是露着脚趾的布鞋,现在是乌亮的皮鞋。不过,不管衣着怎么变,人是不会变的。 “乔……”他刚想喊一句“乔大柱,你怎么不卖冰糖葫芦了?”但他最终把话咽了下去。他心里纳闷,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怎么从上到下全变了呢?他发财了?买了这么一身好衣服,还戴着一顶怪里怪气的鸭舌帽,他到船舶公司门口干什么来了?王锤突然打了个冷战,难道他在跟踪那个女人? 王锤放慢脚步,跟前面的乔大柱拉开一段距离。从乔大柱的举止来看,他没注意到后面的王锤,或者说,他不认识王锤。他聚精会神地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根本没发现身后有一个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王锤顺着墙边走着,手心不知不觉捏出汗来,心里别提多紧张了。前面那个漂亮女人,肯定是叔叔的朋友,不然叔叔也不会让他来船舶公司找她。而且,来船舶公司的目的,叔叔说得已经非常清楚,那个女人将要交给他一张很重要的纸条。如果他们不是好朋友,怎么可能让他来取纸条?而这个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到底是什么人呢?王锤不好下判断,只能一直跟着,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许是错觉,乔大柱谁也没跟,他只是恰巧出现在船舶公司门口,恰巧此时也准备沿着大街走路而已。 前面的女人向左拐,乔大柱也向左拐;女人向右,乔大柱也向右;最明显的是,女人停下,在商店橱窗向里张望,乔大柱也停下,蹲下假装摆弄他那双锃亮的皮鞋的鞋带。王锤看得很清楚,鞋带没有问题,系得好好的,乔大柱非要扯开,然后系上,又扯开,又系上。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乔大柱不是没事逛大街,他就是在跟踪前面那个女人。 真奇怪,叔叔派他来取纸条,难道乔大柱也来取纸条?叔叔跟乔大柱认识吗?如果认识,何苦让他这个小孩来呢?直接叫乔大柱来不是更稳妥吗?如果不认识,为什么乔大柱跟自己同时出现在船舶公司大门口,又同时跟着那个女人呢?王锤还小,这种逻辑关系稍微多绕点弯,自己先糊涂了。 王锤继续跟着,无声无息,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就在那个女人进入一家小面馆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斜刺里冲出来,从王锤身边超了过去。老妇穿着旗袍,开衩很高,走路的速度显然超过她的年龄,频率极快,脚上的高跟鞋踏在路面,发出急促的哒哒哒的声音。老妇在离乔大柱一米远的时候,扬起拐杖,用拐杖头狠狠插向乔大柱的背部。事情太突然了,没有谁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乔大柱软软倒下的时候,没有谁上去扶一把。王锤看见那个老妇刺完乔大柱后,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跑去,转眼就不见了。而乔大柱口吐鲜血,倒在人行道上。王锤又紧张又害怕,他走到乔大柱身边,怯怯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乔大柱。乔大柱似乎认出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目光痴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鲜血从嘴里汩汩冒了出来,瞬间浸湿西装的前襟。他向上扬起手,想抓住王锤的胳膊,但是怎么都够不着。王锤惊骇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乔大柱的嘴唇变红,然后变黑,手脚痉挛,眼球鼓着,硬硬的鞋底,把人行道划出几道浅浅的痕迹。他小腹向上挺了数次,突然全身一松,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周围的人们开始围拢过来,对躺在地下咽气的乔大柱指指点点。王锤向后退着,想让自己离乔大柱远点,好像乔大柱浑身散发着毒气,随时能传染给他似的。有人找来几个巡街的警察,他们立马吹起哨子,开始驱散围观的人们。 在警察的盘问中,有人说,没看见谁把这个男人怎么样,他就自己倒了下去。也有人说,好像一个老太婆撞了一下,他就倒了,恐怕这个男人有什么病,不然不可能马上毙命。王锤不想参与进去,他看得最清楚,但是他不想说。他退到墙边,靠在墙上,双臂抱着肩膀,身体不断地颤抖着。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呜呜叫着开了过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毫不在乎地拉起乔大柱的手臂和脚,就像拉起一个没装满东西的麻袋,放在担架上,从救护车的屁股后面塞进去又开走了。警察继续驱散行人。渐渐地,大街恢复正常,人们又开始来回穿梭,跟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有人在原地驻留,除了王锤。 他第一次目睹杀人场面,的确吓坏了,想起刚才乔大柱嘴里吐出的鲜血就恶心。他强迫自己咽着口水,把呕吐感压了下去。他想,乔大柱是怎么把那个老太婆得罪的呢?如果不得罪,是不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而且老太婆下手那么狠,那么准,只一拐杖,乔大柱就倒了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看来,当时大街上有四个人呈一条直线向前走着:女人,乔大柱,他,还有后面的老太婆。乔大柱和他都在跟踪前面那个女人,而老太婆的目标是乔大柱。这个画面有点滑稽,走在前面的女人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而后面的三个人各怀各的目的,互相之间却并不知晓,只顾一股脑儿跟着。乔大柱不知道身后的老太婆,老太婆不知道王锤,而他,是最客观的第三者,他的视角最好,可以看清楚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他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叔叔,和他一起分享,这是王锤长这么大以来,看到的最离奇的一幕,叔叔肯定有兴趣。 张幕当然有兴趣。 他现在最有兴趣的是,天早黑了,王锤还没回来。这小家伙到哪里去了?就算中午没见到童笙,晚上下班也应该见到了吧?即使今天童笙没上班,那更应该早回来了,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他当时忘了告诉王锤,就算今天拿不到那张纸条,还有明天,还有后天,没有必要非要今天拿到。当然,今天拿到最好。 他把客厅当小型操场,在场地里转来转去,直到转晕。他抽了两包烟,嘴唇早就发麻,舌头发苦,可是尼古丁不能帮助王锤早点回来,相反,越抽越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预感,小王锤回不来了。 这让他警惕起来。 床头有一把泛着暗蓝色幽光的m1932德国造驳壳枪,弹夹里早已压满子弹,一共20发,一旦共党特工从门口冲进来,子弹就会倾泻而出,瞬间把来者打成筛子。 张幕喜欢这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弹夹有的是,那口藤箱足够装下10只。对了,不止一把驳壳枪,还有一把,放在藤箱最底下一个夹层里,只不过那把是西班牙仿制的,但不影响9mm子弹顺利地绞碎对方的肉体。两把枪足够了,他可以一边射击,一边单腿跪地,把另一只枪夹在腿弯处单手换弹夹。这是他的绝技,只要子弹不断,谁也别想冲进来。当然,如果共党特工的火力足够凶猛,比如有冲锋枪,轻型机枪,那就另当别论。他可以保留最后一颗子弹,把从来不愿意使用的单击留给自己做永久的纪念。 晚上9点,有人敲门。 他握着驳壳枪,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声问:“谁?” “叔叔,是我。” 是王锤的声音,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这更让张幕警觉。 “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吗?”张幕问。 “是我一个人,没有别人。” “真的?” “真的。” 张幕犹豫了几分钟,考虑着给不给王锤开门,没想到外面的王锤哭了起来。 “叔叔,快开门,我害怕……” “有人跟踪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呜呜……我看见杀人了。”王锤的哭声越来越响。 必须给他开门,否则左邻右舍全都出来了。虽然租住的这座别墅是独门独院,但距离邻居们还是比较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互相都能听到。他之所以租住在这一带别墅区,就是不想抛头露面,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如果王锤继续哭下去,这间别墅便成了这片富人区的焦点,就会给人家留下印象。他右手握着枪,左手猛地拉开插销,然后迅速躲在门后,喊道:“快进!” 果然,就王锤一个人。 他探出脑袋,向外望了望。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挂在大门上边的灯吱吱呀呀摇晃着。他迅速掩上房门,转身一看,王锤已经倒在地下。张幕大吃一惊,他走近王锤,发现王锤的小脸变得异常苍白,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想拉起王锤,刚一接触到手,就急忙缩了回来。王锤的手指冷冰冰的,软得像煮过头的面条,可以随意把它摆放成什么模样。张幕让他在木地板上躺会儿,这种情况最好平躺,什么都不要动,让他身体自己调整,也可以给他喂点盐水什么的。张幕走进厨房,在橱柜里到处翻着。他取出一小撮盐,用开水冲在碗里,然后扶起王锤,让他半仰,准备把盐水喂进王锤的嘴巴。王锤醒了过来,看见张幕正半抱着自己,他一下子抓紧张幕的胳膊,说:“叔叔,我看见杀人了,我吓坏了……” 看王锤的表情,真吓得不轻。张幕问:“小家伙,别害怕,有叔叔在呢!杀人这事,说实话,天天都发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太小,看得少,肯定害怕,这在所难免。” 王锤点点头,说:“嗯,我没见过离我这么近杀人,所以……” “所以更害怕是吧?”张幕笑了,“其实,你应该记住,只要没人杀你就行,谁要是动你一根毫毛,叔叔就跟他玩命。放心吧!我刚才说了,有叔叔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这句话是个定心丸。王锤的心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他霍地坐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张幕的话,还是那碗盐水的作用,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到正常状态。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张幕问,“我让你取的纸条拿到了吗?” 王锤听到张幕问纸条的事,心里害怕起来。他向后退缩着,胆怯地盯着张幕。 张幕一见王锤这表情,知道事情办得肯定不顺利,他问:“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看见杀人,就怕……然后……然后……再找那个阿姨,她……她已经不见了……”王锤发现张幕的眼里有股很冷的光射在他身上,他感觉全身凉飕飕的。 “你见到我要你找的那个女人了?”张幕不动声色地问。 “见到了,短头发,穿着洋装,还有高跟鞋,她真的很漂亮!”王锤尽量想把张幕的目光弄软点,刚才那种目光太硬了,他看着害怕。 “哦,那就好,”张幕的眼睛果然软了,一股暖流溢出来,洒在王锤的身上,“她看见你了吗?” 王锤摇摇头,说:“她不认识我,但我以前好像见到过她,在毕打街。我还没来得及说那句暗号,就看见杀人了,所以……所以……她没有看见我。” “嗯,”张幕点燃一根烟,“你是在船舶公司门口看到她的吗?” “是啊,她下班出来,我就按叔叔教给我的,一直跟着她,想在人少的地方再说暗号。可是,跟着跟着就感觉不对劲了,我发现还有一个人跟着她……” “还有一个人?”张幕猛地把香烟从嘴里抽了出来,“谁?” “一个男人,而且,我还认识他。” 这让张幕更加吃惊。他紧盯着王锤,催促他快点往下说:“到底什么情况,一气儿说完,别停!” 王锤喘了一口大气,说:“叔叔,是这样的,我到船舶公司门口时就发现了那个人。我靠在这边的墙,他靠在马路对面的墙。我开始想,他是不是跟踪我呢?我就按照叔叔教给我的丢纸团方法,但是他对我丢的纸团一点都不感兴趣。后来,阿姨走出船舶公司大门的时候,他就开始跟着那个阿姨,他在前,我在后,他没有发现我。后来我一下子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穿的衣服跟以前不一样,还戴了一顶鸭舌帽,穿着皮鞋,跟在毕打街卖冰糖葫芦时完全两个人……” “啊?你的意思是,这个人经常在毕打街卖冰糖葫芦?” “咦?叔叔怎么知道?你才在毕打街住了一天,叔叔就记得他了?” “见过他,所以记得。” “叔叔的记性真好!”王锤不时夸奖着张幕。他发现,他越说好话,叔叔的目光越软。桥墩子底下的生活,让他学会了很多生活方面的技巧,他一直没机会应用,现在正好可以试试,他觉得效果不错。 “我记性好什么啊好,你的记性好才行,你赶快一五一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叔叔,叔叔性子急,等得有点不耐烦。” “好,好,”王锤像安慰一个小孩一样安慰着张幕,“那个人叫乔大柱,好多报童都认识他。当时,我跟在乔大柱后面,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就这么跟着,跟着……”王锤比画着,“突然……” 张幕浑身一颤,这声“突然”吓了他一大跳。 “有个老太婆,夹着一根拐杖,从后面冲上去,照着乔大柱的背就是一拐杖。” “老太婆?拐杖?”张幕的眼珠子飞速旋转着。 “是啊!那个老太婆穿着旗袍,腿脚有些问题,但动作非常麻利,把乔大柱打倒在地后,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那,乔大柱呢?” “……死了,”提到死人,王锤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他仍然不敢回首今天看到的那幕惨剧,“流了很多血,嘴唇都是黑的,真的很吓人……” “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杀人场面?因为这个,所以你错过了那个阿姨,是吧?” “是。”王锤不安地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没关系,”张幕知道他吓得不轻,他揽住王锤的肩膀,“明天你再去找那个阿姨,她就在那里上班,不会变的。今天见不到,就明天见,明天见不到,就后天,总有一天,你会用上那句暗号的。忘了没有?给叔叔说说!” “开2西阿2欧7。” 张幕笑了,笑得特别得意。他拍着王锤的肩膀说:“小家伙,非常不错,饿了吧?快去厨房吧,有你爱吃的烤鸡。” 看见王锤颠着步走进厨房,张幕的笑容一下子收住了。 毕打街长椅上那个清末老妓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张幕判断,王锤讲的那个老太婆,就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老妓。这样一个老态龙钟,夹着一根拐杖,腿脚有毛病的老女人怎么可以冲上去刺杀乔大柱,又动作灵敏地逃逸呢?张幕有点不相信。还有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他们同时出现在童笙身后,这绝对不是巧合。此时,他的大脑又迅速闪现出毛局长说的那句屁话:你永远不是孤单的,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很有可能这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隐藏在他身后的黄雀。按毛局长的意思,有人给他扫清障碍,掩护他的行动。那么,隐藏在身后的这只黄雀是那个老妓,还是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呢?张幕又点燃一根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他想,既然乔大柱死了,那么我只能会会那个老妓了。如果她是共党特工,我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如果她真的是我身后的黄雀,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早点滚开,少给我添乱! 咚咚,又有人敲门,张幕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第十二节 乔大柱的死把童笙吓得够呛。 当时她正去一家小面馆,刚迈进小店大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片惊叫声。惊叫声虽然刺耳,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般情况下,大街上发生的事她都不去围观。她来到一张干净的小桌子前,抻了抻衣服,坐下,准备叫一碗海鲜面。她发现,面馆里的人,包括店小二,都跑到大门外面去了,没人理她。看来,外面可能发生了比较严重的事件。她坐在那里,耐心等着看热闹的店小二早点回来。等了几分钟,店小二仍然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他们簇拥在门外,踮着脚对远处指指点点。童笙有些生气,哪有看热闹比生意还重要的道理? 她记得前面还有一家刚开张的天津饺子铺,她准备改在那儿用餐。正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平时很熟的一个店小二正好从门外回来,看见童笙起身要走,忙不迭问:“童姐,您吃点什么?我让师傅给您弄去!” 店小二姓余,个子不高,精瘦,皮肤白白的,两道弯月般的眉毛,让他看上去一直在微笑,童笙经常到这家面馆吃饭,所以早已熟悉。店小二嘴甜,平时见着童笙都一口一个“童姐,童姐”的,此时这么一叫,又把童笙的心给叫回来了。 “跟平时一样,海鲜。快点啊,要不然我吃饺子去了。”童笙假装生气地对店小二说。 “好嘞!”店小二哧溜一下进了厨房去,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海鲜面就放在童笙的面前了。 “动作真快呀!”童笙一边夸奖,一边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竹制的筷子。 店小二笑容可掬,说:“童姐,今天怠慢您了,多多见谅!” 童笙说:“看你贫的,去忙你的吧!”说着,夹起几根面条,吹了吹,放进了嘴里。她的确有点饿了。上午,她一直陪老板在跟一个厦门来的商人谈判。从那个商人言谈举止,基本可以断定,他不是做生意的,而是厦门某个部门的官员,贪了钱,想把财产移到国外,所以才找到童笙所在的这家英国莫尔顿·瓦伦船舶公司,看有没有办法把他的黑钱洗白。他们表面上谈的是从中国运送棉花到北非的生意,实际句句都有玄关,童笙听得懂,只是不想点破而已。她最恨的就是这种官员,在国内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然后把财产移到国外,家人亲属也移民出去,享受几代人用不完的荣华富贵。这样腐败透顶的政府,不被劳苦大众推翻才怪。所以,父亲向往北方,她是一万个支持。她跟父亲一样,衷心呼唤一个新中国、新政权、新秩序的诞生,以代替眼前无可救药的国民党政权。 她鄙视那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一直没用正眼看他,只是例行公事,一字一句翻译。 吃完面,童笙付了账,想马上赶回公司,所谓的“谈判”下午还得继续,她要提前准备一些背景资料。走出面馆大门,正好看见救护车到达现场,她心里一惊,随后便看见一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毫无表情地放在担架上,推进了救护车。听围观的人们议论,童笙这才知道,刚才大街上发生了命案。担架正好从她面前经过,她想躲,可没躲开,被她看个正着。 她认出死者是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 乔大柱的眼睛半睁着,仰望着天空,一只手臂从担架边垂下,前后摆动着,像在跟这个世界说再见。血不知道从哪儿流出来的,整个西装都染成了红的。想起这人经常在家门口卖冰糖葫芦,童笙的心里一下子不好受起来,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惊恐,她有了想哭的感觉。 乔大柱的死,在她看来,好像跟她家有关似的,毕竟这个人很长时间以来都在她家门口卖冰糖葫芦,进进出出的都能见到,可以算是半个熟人了。乔大柱到过她家,就在前两天晚上,他还进来通报苏行,开计程车的老何被杀。可以肯定的是,乔大柱是苏行周哑鸣他们一伙儿的,是一个乔装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只是童笙现在还不知道,他和苏行等人到底属于哪个组织的特工。 童笙先是心怀恻隐,接着就害怕起来。特工身份的乔大柱,为什么死在自己经常吃面条的面馆外面呢?会不会跟自己有关?事情不会这么巧的,他不会凑巧在这里经过,肯定跟自己有关。乔大柱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在跟踪自己吗?如果他真的在跟踪自己,那肯定是苏行周哑鸣命令他来的,他们想干什么?如果真如涂叔叔所说,他们是保密局的特务,那么他们是不是想来害她呢?可是,乔大柱是谁杀的?杀他的人又属于哪个组织?照这么推理,那应该是共产党特工干的。到目前为止,她得到的信息是,共产党特工就是张幕。难道张幕刚才来了?他为了保护她而杀了乔大柱?联想到涂叔叔被张幕折磨成那个模样,她不禁又打了好几个寒战,特工的手段都这么残忍吗? 童笙越想越怕,当看到地上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时,差点叫出声来,她急匆匆往公司走去,不想再在大街上停留一分钟。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她发现一个10多岁的孩子,靠在墙边坐着,目光呆滞,好像得了什么病。童笙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孩子睁着茫然若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一眨不眨,街上过往的车辆、行人,他都仿佛看不到一样。童笙想过去问问孩子哪里不舒服,她刚想开口,忽然从旁边跑来一个小报童,穿着一件过大的黄布褂,背着一个大挎包,里面插着一厚沓子报纸。小报童蹲在那孩子身前,拉着他的手问:“哥哥,你怎么了?” 看来是哥俩儿,他的家人找来了。童笙准备离开,但小报童的身份让她一下子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孩子了,在自己家的那条街上,这孩子经常在那条街卖报,他也是个报童。同时,童笙的背变得异常冰凉,像被一只冰手摸了一把似的,她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他们同时出现在附近,这真的是巧合吗?他们之间有联系吗?如果有联系,那这个报童又是什么人?比如说,乔大柱是保密局特工,那这个报童呢?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属于什么组织,童笙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这么小的孩子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这孩子呆坐在那里,明显受到了惊吓。她推断,这孩子肯定是看到乔大柱被杀的场面而被吓成那个样子的。她断定,他们之间,或者跟自己,肯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现在不知道罢了。 童笙匆匆回到公司,整个下午,她都不在状态,几次口译,都有点词不达意,弄得那个黑不溜秋的厦门假商人白了她好几眼。她的脑子里全是乔大柱和那个报童,精神始终集中不到谈判桌上来,好在合同细节都在上午谈定,下午只是例行确认一下,然后签字,谈判就算完成。谈判一结束,童笙就向老板保罗·约翰森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便匆匆离开了公司。 走出公司,她去了中午发生凶案的地方,地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靠在墙边的报童也已经没了踪影,车辆来回穿梭,人们匆忙走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她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怀疑中午真的是发生了命案,还是自己的幻觉? 童笙沿街走着,她不想坐电车回去,想走一会儿,让有些发蒙的脑子停下来等等她的思维。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惦记着,张幕说派他的联络员来取名单,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呢、她知道这份名单的重要性,它可以检验张幕到底是个什么人,这是她亟需想要的答案。童笙还记得张幕和她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回家催促你父亲,尽快把名单收集好,我的联络员明天就来取。” 张幕说的明天,就是今天。她一直在揣测,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联络员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呢?而且,这个联络员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上了岁数的,还是年轻人呢?如果上了岁数,那该是多大岁数呢?如果是年轻人,那有多年轻呢?又或者……她突然站住了,又或者是小孩子? 小孩子!?她想起靠在墙边的那个报童,不会是他吧? 父母家门口一个假扮成卖冰糖葫芦的特工,和一个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同时出现在她用餐的面馆外面,而且其中一人被杀,这绝对不像是一个巧合。她现在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不是来逛街的,而是专门来找她的。照这么推断,有可能他们其中之一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那么,他们其中谁是张幕的联络员呢?乔大柱不像,他跟苏行是一伙儿的,除非乔大柱是卧底,表面上为苏行他们服务,实际替张幕办事。那么这个报童是张幕的联络员吗?最少也有一半的可能。当时她还不相信,哪个组织会利用孩子干大人都不敢干的事,现在她突然醒悟到,其他人干不出来,张幕能干出来。 她转身朝回走,想尽快回到公司,生怕错过联络员跟自己联系。临近公司时,她又看到了那个报童,更小的那个不在了,只剩下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这个。童笙迅速闪在一边,躲在街角,偷偷向公司大门观察着。报童靠在墙边,一只脚着地,一只脚弯在后面,脚跟挨着墙,他的眼睛有时环顾四周,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船舶公司大门,仿佛在等一个人。童笙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孩就是张幕派来的联络员。他又一次出现在她所在的公司大门口。显然,有没有办完的事。不敢说这个报童百分百在等她,但起码跟船舶公司有关。为避免误会,她不想主动去验证那个报童的真实身份,而是想在暗处观察一下,看看这个报童到底想干什么。她从侧街一个小门进了公司,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看了三个小时报纸,然后决定再出门看看。如果那个报童不在了,说明人家找的根本不是她,他可能已经办完事回了家。如果还在,她就自己迎面走过去,看那个报童会不会说出接头暗号。如果真是张幕的联络员,就直接把名单给他,如果不是,就算自己神经过敏吧! 一走出公司大门她才发现,自己在办公室待了不止三个小时。外面的天都黑了,公司里的人早已下班。她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刚好看见那个报童正要转身离开,她想大声叫住他,主动说出暗号。刚想开口,便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为何不跟着这个报童,看他到底去哪儿呢?如果跟着这个报童就能找到张幕,不是更稳当吗? 报童朝烂泥山方向走去。 他的身体大概有点不适,走路歪歪扭扭,有时候还用手扶着墙。这孩子细胳膊细腿,营养不良,本来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过着幸福的生活,或者在学校读书,跟同龄的小朋友玩耍。可是现实情况是,他必须替家里分担一部分重任,每天起早贪黑卖报补贴家用。 烂泥山是当地土名,最早的香港居民都这么叫它。20世纪初,渣甸洋行在此处设立瞭望台,指挥其商船出入维多利亚港,因此这地方就命名为jardine's lookout(渣甸瞭望台),于是,此山就跟着改为渣甸山了。渣甸山一带是有名的富人区,山边盖有很多别墅,以报童的身份,他家是不可能居住在那边的。看来,这个报童实在不简单,她更有必要跟下去了。 虽然道路通往渣甸山富人区,路灯却不太亮,甚至有点昏暗,加上越走行人越少,童笙有点害怕。她不能确定这个报童是不是张幕的联络员。仅凭推测,就冒险跟在人家后面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且渣甸山这一带也不是很熟,虽然是香港有名的富人区,但社会治安怎样,她一概不知。不过,她急着把这份名单交给张幕。名单就像一个烫手洋芋,她恨不得马上把它丢出去。哪怕前方是陷阱,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她都应该跟下去,看个究竟。 40分钟后,她体力大失,加上饿,差不多快要走不动了。可是看到前方那个报童,还在歪歪扭扭走着,她不想输给那个小孩。 终于,她看到报童向右一拐,穿过一片草坪,向一幢别墅走去。大概到了,童笙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报童似乎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停下,向后望了望。童笙正好躲在一棵大树后,报童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童笙。普通人,或者说一个普通小孩,哪里有什么心思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只有心里有事的人才会这么警惕。童笙越发感觉自己跟对了,这个报童非同一般,他身上绝对有故事。她冒着风险,饿着肚子,跟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要把他身上的故事挖掘出来。最好这故事背后是张幕,要不然就白费精神了。 报童走上台阶,开始敲门。风把他头顶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地下忽长忽短,忽宽忽窄。里面的人没有给报童开门,报童还在继续敲着。躲在树后的童笙,露出半边脸,紧张地向别墅门口观察着。忽然,门突然打开了,报童走了进去。紧接着童笙看见张幕探出一个脑袋,向外警惕地张望着,手里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枪。大概没发现什么,张幕砰地关上门,四周顿时又恢复先前的寂静。 关门声不大,却在童笙心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好像张幕把他们俩永远隔离开了。她有点心慌,又好气,又好笑。昨天,张幕要离开毕打街印刷厂那间房子时怎么说的,他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否则这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马上搬家。至于我俩怎么联系,我会有办法的。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名单将由我的联络员去取。”现在,越想这句话越觉得好笑。他把自己搞得那么神秘,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殊不知所有的神秘,所有的魔术,所有的暗号,都敌不过一个小孩给她带路。 童笙向别墅走去,上了台阶,来到门前,她没有犹豫,开始敲门。 “谁?”一个闷闷的男人问。 她听出是张幕的声音,而且声音还有些颤抖。她没答应,继续敲,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张幕突然说。 童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张幕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急忙闪在一边,生怕张幕不分青红皂白真的把子弹射出来。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十多年的他们。那时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开玩笑,可以恶作剧,可以撒谎,可以赌气,而现在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到过去。“张幕,是我,童笙。”她小心翼翼回答着。 “谁?”张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童笙。”她提高自己的嗓门,生怕张幕听不清楚。 里面沉默着,还是没给她开门,估计张幕不相信她会找到这里来。或者,他对自己藏匿的地方太过自信,她却轻易找到,所以他不想在她面前承认他藏得不够好。又或者,他怀疑她不是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张幕,我是童笙。” 屋里还在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张幕的呼吸声。他还在犹豫,在思考,童笙意识到,她的突然出现,可能把张幕吓着了。 童笙突然想起暗号,这是他教给她的,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对着门缝说:“k2cr2o7……” 门突然开了,张幕握着驳壳枪,睁着吃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外的童笙。 “你怎么找来的?”张幕万分警惕地问。 童笙刚想回答说那个报童把她给带来的,但立即收住口,怕给那个小孩带来麻烦,她说:“先让我进去!” 张幕把童笙让进房间,又习惯性地向外探了探头,看看有没有谁跟在后面。 童笙走进客厅,正好看见嘴里嚼着鸡肉,从厨房走出来的报童。她微微一笑,回身看着张幕,然后指着报童问:“这就是你的联络员吧?” 王锤看见今天跟踪的漂亮阿姨突然走进屋来,非常吃惊,他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盯着童笙,说不出一句话。张幕向王锤挥了挥手,让他回到厨房,然后追着童笙问:“你怎么知道是他?今天不是没接上头吗?” 童笙问:“你可能已经知道乔大柱今天中午被杀的事了,是吧?” 张幕装着糊涂,问:“谁是乔大柱?” “经常在我父母家门口卖冰糖葫芦,你来找我父亲的时候,不可能看不到他,你肯定有印象。作为一个特工,他的最低职业要求,就是对周围的人或者事过目不忘。” “哦,我记得他,然后呢?”张幕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童笙坐下,冷冷地盯着张幕,说:“那你知道他是苏行那边的人吗?” “苏行?”张幕还想继续装。 “你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吧?你告诉过我,苏行是保密局派来抢夺我父亲的人。” “对,对,我是这么说的,事实上,的确也是。”张幕信心十足地说。 “涂叔叔临死前也这么说。” “你说……说……什么?咳咳……”张幕睁大眼睛,嗓子眼儿像要冒烟,咳嗽起来。 “从你这里逃出去的涂哲,临死前为你做证,说你是共产党,而苏行,是保密局特务。” 张幕不相信,他仰头张大嘴哈哈狂笑着,连嗓子眼的小舌头都露了出来。他上气不接下气说:“童笙,你可……可真能开玩笑,涂哲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他要为苏行做证,怎么可能为我……”他收住笑容,问,“他……他真这么说?” “在嘉诺撒医院,他死在那儿,我在场,亲耳听见。” “死……死了!?他……”张幕嘴里念叨着,目光开始游离。他一万个不相信涂哲会为他做证,除非他被毒药毒糊涂了,除非他脑子已经分不清南北,除非他真的…… “那你说,涂哲是哪边的?”张幕问。 “亏你还是个特工,想也想得出来,你和苏行都号称自己是共产党人,而涂哲最终为你正名,你说他属于哪边的?” “他跟我是一边的……不可能,不可能!”张幕快要疯了。 “怎么不可能?他和你都是共产党,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一起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同志,你们之前不认识吗?应该不认识。如果认识,你就不会绑架涂哲了。对了,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涂哲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是跟苏行他们一伙儿的……” “是,我是这么说过,我不否认,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张幕的眼睛快要冒出火来。 “我想也是,不然你不会对涂叔叔下那样的狠手,你们之间肯定有很深的误会,除非你不知道涂哲是共产党,你从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涂哲是苏行那边的人……” “我只是稍微使用了一点点技术手段,哪想到他身体不好,扛不住……”张幕根本不顾童笙在说什么,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唠叨,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 “好一个技术手段,涂叔叔那么大的个子,死的时候,竟然……竟然……”童笙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是误会,肯定是误会。我告诉你,童笙,在战场上,经常有打死自己人的事情发生,子弹又没长眼睛,再说,瞄准器有时候也出毛病。” “谁告诉你涂哲要为苏行做证,谁就是你的瞄准器,错就错在瞄准器上。”童笙斩钉截铁说道。 “对呀!谁告诉我的呢?”张幕自言自语着,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晚从门缝塞进来的那张纸条: 万分紧急!!!共党分子苏行,无任何证明,难取信于教授。唯一能证明其身份,并被教授认可的人,为《大公报》编辑部主任,共党特工涂哲。 谁给我的这张纸条?这不是毛局长说的“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吗?不能怪他,是提供情报的“黄雀”出现失误。过去在军统,曾经出现过多次误杀自己同志的事件,光是1941年,就有145位优秀的特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这些令人痛心的误会,都是由于情报不畅所致。虽然那些牺牲的同志都在每年举行的“四一大会”上受到祭拜,而且是蒋委员长主祭,规格不可谓不高,但误杀总是让人心痛的。他们那么优秀,卧薪尝胆,吃苦耐劳,最后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被自己的同志夺去性命。现在,他就有可能扮演了这样一个自相残杀的杀手,这事要是传到毛局长那里,是要被组织制裁的,最起码也要坐好几年牢房。张幕浑身颤抖,不敢再想下去。 “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络员是谁的?”张幕岔开话题,有气无力地问,实际上他的脑子一直离不开涂哲。 “涂哲的事我们先不说,”童笙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割在张幕的脖子上,“就说今天中午乔大柱被杀的事。如果乔大柱真是苏行他们一伙儿的,那么他也是保密局特务,可以这么说吧?” “绝对是。” “那杀他的人是谁?一定是他的对手共产党。谁是共产党?你是共产党,难道是你杀的乔大柱吗?”童笙的口气咄咄逼人。 “我没有杀他!真的没有!我只是派我的联络员跟你接头,根本不知道乔大柱他们也在那里监视你。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联络员?你又是怎么跟来的呢?” “凭感觉,没什么特别的。” “不可能,凭感觉就能找到我这里?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但大多数时间是盲目的,我不相信。”他绕来绕去,绕不出涂哲。 童笙伸出手,示意张幕打住,别提涂哲。张幕懊恼地点着头,恨不得这辈子不认识涂哲。童笙说:“其实很简单,乔大柱和他同时出现在船舶公司附近,这肯定不是巧合。一个是经常在我父母家门口的特工,一个是经常在毕打街卖报的报童,他们同时出现在船舶公司的几率非常小,他们之间,或者跟我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这就是感觉。” “还有呢?”张幕饶有兴趣地问,他觉得童笙的思维非常有逻辑性。 “你今天说,要派联络员来取名单,你应该比我父亲还急,所以不会爽约。那么谁是取名单的人呢?乔大柱?不像,因为他是苏行那边的人,而且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杀了,我姑且信一次不是你杀的……” “真不是我杀的……”张幕一脸无辜。 “那么剩下的,有可能是那个报童。当然,我只是猜想,没有轻易下判断,所以我没主动跟他联系,再说当时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我蹲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说出接头暗号。我决定观察观察再说。晚上下班时,我发现他站在船舶公司大门口,算时间,他已经站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了。当然,也可能他在等别人。至于等谁,还不知道。那么好吧,不管他等谁,我决定跟着他,看他到哪儿,于是,我看到他回到了你这儿,于是,我看到你拿着手枪探头探脑,于是,我最终判定,他就是你的联络员。有错吗?” “于是……”张幕一脸失望,“没错!”被一个女人轻易寻到他藏身之处,总是让人很沮丧的。 “你怎么认识这个报童的?为什么找他?”童笙突然问。 “就在大街上认识的,去你家找你父亲的那天早上,我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到我租住的家里来了。我想帮帮他,让他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卖报的小孩?” “没原因,就是感觉,就跟你刚才说的感觉一样,第一眼就喜欢他,不喜欢别人。” “他还是个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一个共产党特工,竟然指使一个孩子充当他的联络员,你却躲在幕后。” 张幕的脸阴了下来,像涂了一层蜡。他说:“童笙,我只能说,你仍然生活在童话里,你以为战争是过家家吗?小孩怎么了?你见过淞沪会战中,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给浴血奋战的十九军将士送水的儿童吗?你见过长沙会战中,为了掩护国军撤退,故意给鬼子带错路的女孩吗?” “好像你是国军一样。”童笙低低说。 “我……”张幕一时语塞,“我说的是国共联合抗日的时候,不是现在国共翻脸六亲不认。就说我们共产党吧,对,我们共产党,”张幕重复了一遍,好像这样他真成了共产党,“也有英勇的小八路,那些儿童团的团员,都是十几岁的小孩,报纸上都登过的,你没看见过吗?”张幕急赤白脸解释着。 “那是战争,全民无论老少,都在抗击外来的侵略者,而你现在从事的是特工,是最危险的特工,怎么能用利用一个小孩子……” “特工的工作性质,就是战争。”张幕冷冷地说,“我们可以不讨论小孩了吗?现在抛开小孩子,我们已经直接见面了,无须暗号,现在你可以把名单交给我了。” “我当然要交给你,否则我就不会跟来了。”童笙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了张幕,“都是爸爸的好朋友,爸爸说,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些朋友一起带向北方。” 张幕接过信封,边打开边说:“你回去转达教授,请他老人家放心。明天我就着手办理这项工作,而且,我相信,我会圆满完成这次任务的。”张幕迅速扫视着名单,“到时候,请教授跟他的老朋友们在北方团聚吧!” “好,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童笙站起身。 张幕也站起身,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要不我送送你?” “不!”童笙摇摇头,“不必了,我出去等计程车,你还是专心干你的工作吧!我和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好吧!那……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保密,为我保密,不管谁问起,你都要坚守这里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住在哪里,如果被苏行他们知道,我会被他们杀掉的。” 童笙点了点头,说:“知道,我又不是小孩。” 张幕打开门,想拥抱一下童笙。但童笙没这个意思,好像积攒了十多年的感情,都被昨天挥霍了。他讨了没趣,目送着童笙消失在黑暗中。 关上门后,王锤立即从厨房走了出来。他问:“叔叔,阿姨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呢?” 张幕本来想斥责王锤几句,转念一想,埋怨王锤已没有实际意义,再说,他毕竟是个孩子。 张幕揉着王锤的头发,问:“烤鸡怎么样?” “好吃。”王锤说着,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明天再买给你吃。好吧?” “好!”王锤一脸灿烂。 “今天肯定累了,你去洗洗,睡吧!记着,跟叔叔在一起,要养成睡觉前洗脸洗脚的好习惯,不能再像以前,知道了吧?” “知道了。” “去吧!”张幕催促着,他现在没心思跟王锤聊天,也没心思琢磨童笙送来的那份名单,他的脑子始终离不开涂哲。 妈的!妈的!!妈的!!!张幕连骂三声,这个又高又大的老头子,竟然是自己人,临死前还为他做证,这是怎样的一种奉献精神?被毒成那样,还没忘履行自己的职责,太佩服他老人家了。那个在门下塞纸条的“黄雀”可能不知道他,但毛局长肯定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什么天罗地网,什么人山人海,都是屁话。张幕越想越气,最后他把气头放在所谓的“黄雀”身上了。他判定,老妇绝对是“黄雀”,一边帮我扫清障碍,一边提供没有经过甄别的情报。就是她害死了涂哲,不是我! 张幕把m1932驳壳枪零件一一拆开,又把子弹一颗一颗摘出,然后又重新装好枪,子弹上了膛,他慢慢举起枪,瞄准墙上一幅油画。油画上有一个背着柴禾的老妇,佝偻着腰,头上缠着白色头巾,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正蹒跚着朝山里走去。 张幕想,必须马上找到那个老妓,适当的时候,立即把她变成油画。 第十三节 三菱ki-57-ii型运输机在云层上端平稳地飞行,一轮皓月悬挂在蓝色的夜幕,悄悄地跟随着。王大霖看不到月亮,这架在抗战中缴获的日本飞机没有舷窗,12个人只能分成两排,面对面坐着。他们没有人说话,默默地听着飞机发动机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王大霖挑选的这11个人,汇集当年西北公学最优秀的人才。他们掌握着徒手格斗、射击跳伞,以及熟练的驾驶技术;他们可以爆破,暗杀,刺探情报,跟踪与反跟踪,偷拍与窃听。当然,他们还可以迅速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人,操各种方言,甚至会易容术。他们能分辨各种毒药,能适应各种环境。他们不喜欢正面作战,喜欢布设置人死地的陷阱,无声无息地突袭。一旦接获任务指令,无论是野外露宿,还是潜入危机四伏的城市中央,他们都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最重要的,他们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特别严谨,在最关键的时刻,可以冒死出击,也可以佯装退缩,一切都以胜利为目的,而不在乎手段。为了胜利,他们甚至可以造谣惑众,引起人群骚动,从而脱身险境。对于一个微小失误便意味着死亡的群体来说,谨慎是最最重要的基本素质。 王大霖很满意自己的队伍。 已经飞行近3个小时,快接近空投地点了,王大霖想。 此刻,这架重达9吨的运输机飞抵粤北山区上空,已经降到安全的跳伞高度。“嘟……嘟……”机舱里红灯闪了起来,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红了。这是跳伞的预备信号。 12个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开始低头检查携带的装备。 “到达空投地点,到达空投地点!”机舱的扩音器,传来飞行员的指令。 王大霖侧着身子,奋力拉开舱门,风立即灌进机舱。机舱里悬挂着的伞钩、水壶顿时摇晃起来,相互撞击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每个人的衣服、伞包、带着风镜的帽子,都被风吹皱了。舱门外,明月在上,而下面一片漆黑,像一个无底洞,随时准备吞噬他们。王大霖回头向同伴们点了点头,然后一纵身,向黑暗中跳了下去。同伴们排着队,一个一个从机舱门向外跃去,跳出舱门的同时,他们的身影就被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王大霖离机后,顺着飞行方向飞了10秒,然后垂直向下坠落。他的脸已经变形,肌肉互相扯着。他闭着嘴,伸直身体,像根钢笔一样,向黑暗中快速坠去。他看见头顶上有几个黑影,或者蜷缩着,或者笔直着,或者翻滚着,跟着自己,有一个像快要砸在他身上似的。等降到一定高度时,他们就可以打开伞了。他知道高度越低,留空时间就越短,同时危险性也越高。 必须低空跳伞,不然他们就是人家的靶子。 他心里默默数着:“……5,4,3,2,1——”开伞! 嘭的一声,伞顺利打开了,王大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新拉向天空,随即又急速向下坠去。耳边的风没那么大了,他可以从容地睁开眼睛,从容地呼吸。他看到了山的轮廓,树的枝桠,以及被月光照亮的河水,他还发现地面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是前来接应的游击队点的。他拉紧伞绳,调整着,向火堆方向移去。 在落地的一刹那,他听见四周哗啦哗啦地响了好几下,那是战友们的降落伞挂断树枝的声音,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去哪里?” “向北方!”这是事先设定好的接头暗号。看来,接应的游击队来得挺准时的,王大霖边回答边解开身上的伞绳。 几个打着火把的人走了过来,把王大霖围住。 “你叫王大霖吧?”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问。 “是。”他答应着,抬头想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但是天黑,实在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邓杰说接应他们的是一个个子不高,敦实,黑黝黝的汉子,大约45岁,名叫麦龙。从来者的轮廓看,跟邓杰说的很近似。 那个男人笑呵呵地一把握住王大霖的手,说:“欢迎你来到广东!我姓麦,麦龙,粤北游击队队长,想必你们领导已经跟你说过我,不陌生吧?” 听上去,麦龙的性格非常直爽。这一点很重要,一个外向的性格,最适合干接应工作,再陌生的人,一点就燃,一见就热乎,从陌生到熟络要不了10秒钟,对下面要进行的工作很有帮助。 王大霖摇着麦龙的手,说:“呵呵,麦队长,不陌生,不陌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故意开着玩笑,用最短的时间拉近与麦龙的距离,“麦队长,你们也真够准时的,没让我们扑空。你说,要是掉下来,一个人没有,我们不傻在这儿啊?” “哪里,哪里,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你们具体什么时候到嘛!”麦龙明显带着粤北口音,拖着长声。 “辛苦,辛苦!” “不要这么客气嘛!同志们都安全着陆没有?” 王大霖看着围拢过来的同伴,轻声命令道:“集合!” 队伍迅速站成一排,一清点,全部到齐。王大霖没想到,12个人的降落地点如此近,没一个被树枝挂着,而且几分钟之内就能迅速整编成队,的确是个奇迹。从另一方面说,同伴们的军事素质非常过硬,这让他特别骄傲。他迫不及待地问麦龙:“麦队长,下一步怎么安排?” “不能停留,不能野炊,尽量避免进村串镇,只能走山路,每走一步,都必须时刻做好战斗准备。记住,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没解放,群众的觉悟也不高,别指望他们会帮助我们。他们一旦同情你,就是对自己家人最大的无情,那些该死的国民党是不会放过他们全家的,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我常年在山里打游击,对这一带了若指掌,你们只要相信我就行。而你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应该比我们这些土包子还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与气候,食粮你们肯定带够了,别管我们,我们也带着呢,谁饿谁知道吃。我们要做的是,避开他们,或者说躲着他们,不能跟他们发生冲突。你们的任务不是解放广东,而是去香港。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王大霖暗暗为麦龙的干练与简洁叫好,不愧为常年在粤北山区打游击的游击队长,战斗经验就不说了,关键是思维清晰。 “出发!”麦队长用低沉的嗓音发出了命令。 12个人的特遣队,在五六个游击队员的带领下,向浓黑的树林走去。谁也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他们只知道要去南方,一个靠海的,名叫深圳的小渔村。 半小时过后,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一行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山路上缓慢行进着。天亮时,他们来到一座峻峭的山头,准备休整一下再继续前进,一夜的急行军,已经把每个人搞得疲惫不堪。 麦队长指着山下说:“必须从这条山沟穿过去,两边的山没路,全是悬崖陡壁。山沟里有一个小村庄,我们绕不过去,只能穿过。村里大概有十多户人家,我们上个星期曾经经过这里,这里就像世外桃源,外面的战争,跟他们无关,他们只知道狩猎、打柴、织布、生儿育女。” 王大霖点了点头,对身后的战友们说:“大家提高警惕,跟在麦队长后面,别落队!” 一个小时后,他们穿过一条荆棘满布的山路,逐渐接近那个小村庄。王大霖命令队伍散开,就地隐蔽,他躲在一座一人高的麦垛后,用望远镜向村里望去。镜头里出现的是一座乱石垒成的平房,房顶用茅草覆盖着。镜头向右移去,还是乱石垒的平房。大概有七八座,房与房没有紧挨着,而是隔开一定的距离。看来,这种石头垒成的房子是这个村子的特色。王大霖又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炊烟,整个村子好像没有住人一样。他悄声问旁边的麦龙:“麦队长,你说你们上个星期经过这里?” “没错,是这个村子,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还在一个姓詹的大爷家吃了饭,大爷给我们煮的红薯,特别甜。不信,你问英子。” 王大霖扭头一看,才发现游击队员里有一个女的,年龄不大,20岁左右。不能怪王大霖眼拙,这个叫英子的姑娘把头发掖在头巾里,穿着肥大的衣服,加上脸被雨水泥水弄得跟花猫似的,谁也没认出她是个姑娘。 英子冲王大霖点了点头,意思是麦队长说的没错,红薯是很甜。 王大霖又拿起<bdo>http://www?99lib?net</bdo>望远镜,说:“可能情况有变,村里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据我观察,村里没人。” “没人?” “是的,没人,”王大霖说,“有人比我们来得早。” “谁?县城里那帮狗杂种?”麦队长发出一连串疑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只是初步揣测,只有进村后,才能找到答案。”王大霖冲身后隐蔽的同伴们做了一个散开进攻的手势,然后拔出驳壳枪,对麦队长说,“准备战斗!” 队伍分成两排,沿着第一个房子的墙边摸索着进了村,走在最前面的是毕虎、师勃飞、祁志、吴双鹏四人,他们每人手里端着一把美式m1卡宾枪,分成两组,两个人在左边,另两个在右。遇到突发情况,m1卡宾枪既能突击,又携带方便,能在第一时间平举,将目标扫射掉。他们的弹袋背带交叉在后背,背带很宽,由上好的厚牛皮做成,在晨晖中闪着幽光,它既能固定弹袋,又能帮忙缓冲子弹射击过来的力量。王大霖跟在毕虎身后,他负责指挥,不能殿后,那个位置由对当地地形熟悉的麦队长担任。端着苏制波波沙冲锋枪的庾伟、朱亚峰、古宇、萧义海,也分成两边跟在王大霖身后,一旦发生情况,71发的载弹量就是这种冲锋枪的优势。要知道,在激烈的交战中,每一次换弹药都意味着死亡,所以充沛的弹药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而且它射速达每分钟900发的密集火力,足以掩护前面的卡宾枪手。身材壮硕的祝小龙和瘦小的封新,手持莫辛·纳甘狙击步枪,他们的任务是迅速占领周围建筑或山包的最高点,居高临下,给敌人以致命打击。最后面跟游击队员们在一起的,是报务员加翻译柳东,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身上的电台以及自己。他从小在香港长大,后随父去了印尼,英语说得跟英国人一样流利。在抢夺童教授的行动中,万一遇到港府英籍官员在关卡,或者海上盘问,他的语言天赋可以充当挡箭牌掩护他们的行动。这12人的武器配置,以及人员组合,是王大霖精心挑选的结果。他们能文能武,粗中有细,而且火力十足。 毕虎他们在第一座平房大门前停下,等候王大霖发出命令。后面的麦队长赶上来,悄声说:“这就是煮红薯给我们吃的詹大爷家。” 王大霖示意毕虎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毕虎从门旁的石墙小心翼翼蹭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然后回身摇了摇头。 王大霖给了个突击的手势,毕虎、师勃飞立即左右分开,而祁志、吴双鹏则面对大门,半跪姿举枪瞄准,一旦发现情况,他们的正面火力可以把对方完全压制在屋里。空气像一根琴弦一样绷紧了,山沟里已经没有呼吸,只等毕虎打破沉默。毕虎后撤一步,铆足力气,一脚踹开大门,随即迅速退回原处。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死一般沉寂,毕虎、师勃飞没有犹豫,呼啦一下冲了进去。半分钟过后,他们由原路退了出来。 毕虎报告说:“王队长,里面空无一人。” “果然不出所料,继续搜索!”王大霖命令道。 20分钟后,整个小山村很快搜索完毕,整个小村空空如也。 “奇怪,人呢?”麦队长面带不解。 英子仍心有不甘,她挨个屋子找,最后不得不承认,确实空无一人。她面带焦虑地说:“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不然不会一个人都没有的,我们上个星期来过,亲眼看见男女老少好几十口。” “没有时间查找原因,迅速通过!”王大霖发出命令。 村子不大,位置正好在沟底,两边的大山如两片锋利的大刀,狠狠地插在村子两旁。出了村口,眼看前面升起一团白色的雾霭,翻滚着扑面而来。雾霭黏黏的,很凉,像雨像气,把每个人都涂抹得模糊起来。天气不利行军,只能就地休息,大家原地坐下,正准备吃点东西,猛听着前面的毕虎惊呼了一声:“队长……” 大家呼啦一下,迅速四散隐蔽,在没有确定前方发生什么时,切忌盲目跟进。浓雾中看不到毕虎,大家又听见他又喊了一声:“队长……”声音中透着惊恐。 王大霖端着枪,跟师勃飞几个人移了过去。慢慢地,他们看见雾中的毕虎,呆呆地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毕虎。”王大霖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只听见毕虎粗重的呼吸声。等他们彻底看清毕虎的时候,也看见了毕虎所看到的。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映入他们的眼帘,他们堆在一个三米深的凹坑里,身上全是枪眼。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怪不得村里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被枪杀在这里。 英子大叫一声,向一个半卧着的老爷爷扑过去:“詹大爷,詹大爷!” 詹大爷花白的胡子向上撅着,而脑袋在英子的胳膊肘里软塌塌地耷拉着,显然,他已经无法回答。 “谁杀的?”麦队长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王大霖的脑子迅速判断着,他回身对麦队长说:“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第一,你们上个星期经过这里,县城里的那帮家伙闻到了味道,他们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想从村民嘴里挖出游击队的去向。他们没有得逞,于是……” “可是,这些村民并不知道我们是游击队啊!而且,就算看见我们背着枪,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是打国民党的,这山里有很多土匪,都有枪。” “也许,正因为他们不知,才引来杀身之祸,以至于遭到灭村之灾。”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不知,在敌人眼里成了拒绝合作,落下掩护游击队的口实,所以他们残忍地杀了全村男女老少。” “对。还有第二种可能……”王大霖犹疑着,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有人比我们提前到达这个村子,他们知道这条山沟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他们嫌村民碍事,于是……” “也就是说,你们的行动已经走漏消息……”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呼啸着,砰的一声击中麦队长的头部。他一声未吭,软软地倒在王大霖脚边。 “卧倒!”王大霖大喊一声,随即,一排子弹又扫了过来,有个游击队员倒下了。 他的判断对了,这条山沟里有埋伏。 哒哒哒……一排机枪子弹打来,四周响起一片树杆折断的声音,树枝树叶纷纷落下。特遣队员们躲在树后、石后,以及各种凹陷的天然掩体内,根本无法动弹,谁也不知道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 王大霖对卧在身旁的毕虎说:“把祝小龙叫过来!” “祝小龙,祝小龙!”毕虎大声叫着,但他的声音迅速被对方的机枪声淹没了,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祝小龙是狙击手,不光眼睛好,耳朵也异常灵敏,这也是王大霖叫他过来的原因。祝小龙匍匐着,向王大霖这边蹭了过来。 王大霖对祝小龙说:“雾太大,看不清射手在哪个方向,你来听听!” 祝小龙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了起来。一分钟后,他对王大霖说:“左,右,一边一个。9点方向,1点方向。高度大致相同,20米,估计山崖乱石或者山崖上的树是掩体。距离……”祝小龙继续支棱着耳朵,“距离100米左右。” “先把这两个火力点敲掉!”王大霖命令道。 祝小龙端起1.2米长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向左上方瞄了过去。在西北公学,他的盲打技术是出了名的。祝小龙曾经蒙着双眼,练习射击抛到空中的苹果,他的听力超越常人,后天根本无法练成。想学这项技术的人很多,但想达到他这个水平,比登天还难。 祝小龙闭着眼,屏住呼吸,他需要让耳朵择干净周围的杂音。渐渐地,机枪的子弹声离他越来越远,子弹击打在石头上绽放出的火花越来越模糊,就连身边的王大霖也逐渐消失了。这个世界,这个时间,只剩下他和那个隐蔽在100米处疯狂射击的机枪手。雾霭掩护着那个机枪手,他肆无忌惮地射击着,好像不需要什么掩体,这给了祝小龙大好的机会,他的耳朵可以穿过雾霭,找到那个没有遮挡的身体,把7.62毫米长的子弹顺利地射进去,然后让它旋转,炸开。 必须一枪毙命,而且两个目标之间不能间隔太长,否则一方哑火,另一个就会立即躲起来。在几乎没有能见度的情况下,他不射击,你就很难再找到他了。只要有一个目标没解决,特遣队就一刻不能动弹,动弹就意味着死亡。 祝小龙知道,给他的时间最多5秒。够了,5秒足够了,他的耳朵已经找到那两个机枪手的准确位置。 啪……祝小龙扣动了扳机,左前方立刻哑了。从声音判断,子弹已经准确无误击中对方的头部。祝小龙没有时间为自己叫好,他立即转移枪口,对准右前方。1秒、2秒、3秒……射击!又是啪的一声,右前方这个机枪手被击中后好像很惊讶,他“哟喂哟喂”叫着,从山崖上滚了下来,还顺便带下来几块石头,砸在沟底砰砰直响。山沟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寂静,雾霭继续飘着,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火药味,好像除了这两个机枪手,对方就没有其他人似的。王大霖知道敌人不可能只派两个机枪手到这个偏僻的山沟一阵乱射,一定还有更多的人在雾霭中埋伏着。不过,先解决掉机枪手给了王大霖一行人喘息的机会,他必须把这里的情况向上级汇报,他冲着身后喊:“柳东在哪儿?柳东在哪儿?迅速向我靠拢!” 不一会儿,柳东猫着腰跑了过来。王大霖表情严肃,命令道:“立即向西柏坡发报,说出现内奸,行动泄密,我们被困在粤北山区一个山沟里,正想办法突围。” 柳东马上打开背包,拿出发报机,戴上耳机,滴滴答答地发起报来。 英子从旁边移了过来,她眼圈红红的,说:“麦队长,他……他……不行了……” 王大霖心里一阵难过,问:“确定了?” 英子点点头,随即捂着脸哭了起来。 “国民党特务潜伏得真够深的,都潜伏到西柏坡去了。这么秘密的行动,竟然会被泄密,而且对我们将要经过的路线拿捏得这么准,这么清楚,还能从容地布置好阻击部队。这条山沟就像一个巨大的口袋,把我们装进去,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妈的,我佩服他们。”王大霖连讽带骂。 英子边抹眼泪边问:“下一步怎么办?硬攻肯定行不通,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到底埋伏了多少人马,装备了多少火力。我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撤退。” “撤退?”王大霖惊讶地问。 “是的,只能撤退,从原路回去,另找出路。这个山沟已经走不通了。” “可是,那要耽误多少时间呢?特遣队可耽误不起啊!” “撤退,总比无缘无故送死好,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王队长,你听我的,我和其他几个游击队员在这里掩护你们,你们赶快撤吧!” 掩护,就意味着牺牲。英子想跟敌人对攻,以此来争取时间,让王大霖他们撤退。可是问题来了,接应的游击队本来就担负着带路的任务,如此一来,没有人带路,特遣队怎么走?再说,让英子他们留下来掩护,也不太合适,游击队的武器装备本来就差,他们拿什么跟敌人对攻? “要撤就一起撤!”王大霖建议道,“我们可以边打边撤。” 英子说:“他们会一直在后面撵你,咬着你不放。他们的任务是消灭你们,而你们的任务是去香港,而不是跟他们缠斗。让我们来掩护你们吧!” 英子说得对。王大霖没有料到英子此时迸发出来的气概,会如此地刚烈,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从情理上,让一个小女子替他们掩护,王大霖他们难以接受。 “快走吧!”英子催促着,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哭声由小变大,特别嘹亮,整条山沟顿时成了一个巨大的回声桶,震撼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哪里来的婴儿? 英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指了指远处,那里堆积着全村男女老少的尸体。难道在尸堆里还有一个侥幸活命的婴儿?英子二话没说,立即朝尸堆那里冲了过去,她要救出那个婴儿。 “危险!”王大霖大喊一声,想去抓住英子,但英子的动作太快了,三下两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在雾霭没有散去之前,能见度只有几米,婴儿的哭声就像一个活靶子,一旦有人救那个婴儿,婴儿的哭腔就会有所改变,或破涕为笑,或更加高亢,对方可以直接朝婴儿哭啼的方向开枪。 “快回来!英子,危险!”王大霖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一排子弹就朝婴儿那个方向打了过去。子弹打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还有一排子弹打在了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哭声戛然而止,王大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英子!”他又喊了一声,想把对方的子弹招在自己这边来。果然,一排子弹立即扫了过来,王大霖卧在乱石后,根本抬不起头来。 祝小龙的耳朵永远是灵敏的,他对王大霖说:“队长,是莱辛m50冲锋枪,美国海军陆战队专用,如果没有错的话,还应该有3挺约翰逊轻机枪,甚至配备有81毫米迫击炮。” “看来,对方是一个轻型突击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战斗力十分强大,”王大霖说,“英子他们根本无法抵抗,恐怕5分钟都坚持不下去,就会被对方的火力击垮。我们不能听英子的,不能让英子他们白白送死,必须想别的办法突击出去。英子!”他又喊了一声。 英子匍匐着回来了,怀里多了一个花布包袱。王大霖揭开包袱一看,是一个脸蛋红彤彤的婴儿,一看有人看他,便咧开没牙的嘴,咯咯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惨遭不幸,只知道有大人抱着他,哄着他,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英子把婴儿递给王大霖,说:“王队长,孩子就交给你了,把他带走,路过什么村的时候,就把他交给村里的老乡,让他们把他抚养成人。我去救他时,他的妈妈用身体把他压在身下,掩护了他,他才得以活命,唉!”英子的眼圈红了。 王大霖把婴儿推给英子,说:“英子,你听着,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我们决定,不能这么撤退,从刚才打过来的子弹分析,他们是一伙装备精良的突击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他们有备而来,不会轻易放弃。你们抵挡不住他们,让你们掩护,就等于让你们送死,一旦突破你们的防线,他们就会跟在我们身后,穷追猛打,甚至一直跟到香港。与其让他们这么缠着,不如在这条山沟跟他们缠个够,只有消灭他们,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跟他们打一仗?”英子问。 “对,不得不打,躲是躲不过的。我们去香港,就是为了让全国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包括这个村子的人,谁知道他们还没看到好日子是什么样,就替我们挡了子弹。我们不能离开,我们要为麦队长报仇,为詹大爷报仇,为这个婴儿的父母报仇,为全村人……” 英子不说话了,她的眼圈浸满泪水,紧紧抱住婴儿。 “队长,快下命令吧!”毕虎他们几个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王大霖说:“有浓雾遮挡,我们不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同时,浓雾也掩护了我们,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靠机枪手压制我们,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准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庾伟、朱亚峰、古宇、萧义海!” “到!”四个人异口同声,从不同的埋伏地点应答着。 “你们四人,用冲锋枪进行反压制,注意,别浪费子弹,你们的任务是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来。祝小龙,封新!” “都在。”只有祝小龙一人回答,他知道封新埋伏在什么地方。 “发挥狙击手的特长,迅速消灭他们的主要火力点。” “是!” “毕虎、师勃飞、祁志、吴双鹏!” “在!”四个人高声应答着。 “你们四人,跟着我,准备从侧面突击!” “是!” 波波沙冲锋枪的射击声很轻,庾伟他们四人接到王大霖的命令后,四把冲锋枪呈伞状,向对面山上射去。他们用很有节奏的点射。对方非常敏感,马上回应过来。莱辛冲锋枪的射击声显然更大,和波波沙冲锋枪对射,在山谷里高低不平,此起彼伏,像两个人在谈判桌上一问一答。祝小龙和封新需要做的,就是根据对方的射击声判断枪手位置,然后用盲打一枪毙命。虽然封新的盲打技术比不上祝小龙,但也不影响他把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的子弹射进对方的身体。盲打总有一定的失误率,谁也不敢保证两人百分百命中,但效果是非常明显的,祝小龙和封新还没把弹匣里的5发子弹打完,对方的射击声便越来越稀,越来越胆怯。 王大霖带着毕虎、师勃飞几个端着m1卡宾枪的特遣队员,在抑扬顿挫的射击声中,悄悄沿着峭壁朝前艰难地挪去。现在还无法摸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许,被毙掉的机枪手,以及现在越来越零散的冲锋枪手只是他们的一小部分,而更多的敌人还在埋伏,还在沉默。 浓雾真好,掩护着他们秘密向前摸去。峭壁上没路,他们只能攀着斜出来的树枝,踩着乱石与乱石之间的缝隙,慢慢前进着。 突然,一串清脆的冲锋枪声从王大霖头顶很近的地方射了出来,震耳欲聋。王大霖立即俯在峭壁上一动不动。这是一个新的火力点,在别的火力点逐渐消失后,这个点勇敢地站了出来。令王大霖惊奇的是,这个火力点距离他的头顶只有两米的样子,估计那里的峭壁有凹进去的地方,枪手正好藏着那里。 王大霖回头冲毕虎点了点头,用手在脖子那里横着拉了一下,又把手指竖着放在嘴唇上。他们已经摸到离敌人这么近的地方,一旦出声,便会引来更多的敌人。毕虎个子不高,有一副发达的腹肌和超乎常人的臂力,只要给他一个点,哪怕那个点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就能把一根指头搭在上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需要从峭壁上找到一个点,比如一小块石壁截面,或者狭窄的石缝,用一根指头搭在上面或插在里面,然后收腹,把自己的身体翻到上面的凹壁处,再用匕首果断地割断那个冲锋枪手的喉咙。 对他来说,这个动作并不难。 毕虎把枪背在身后,拔出匕首,用嘴把匕首横着叼住。他摸索着峭壁,很快找到一个点,他用指头试了试,猛吸一口气,手臂一拉,身体便已悬在空中,像个灵巧的猿猴。 他借着劲儿,嗖地悠了上去。 毕虎翻上来的时候,那个冲锋枪手正聚精会神侧趴在一块很大的岩石后面朝山下射击着,他压根儿没想到浓雾茫茫的悬崖底下会爬上来一个人。当毕虎站在他面前举起匕首的时候,他张大嘴巴,没发出任何声响就被毕虎解决掉了。在杀掉这个冲锋枪手的同时,毕虎发现峭壁凹陷处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年龄大些,眼皮耷拉着,头发也没多少。他坐在那儿卷着烟,嘴唇舔着裹烟纸,直愣愣地盯着走过来的毕虎。他想丢下裹在烟纸里的烟丝,腾出手伸到怀里掏枪,但对手的动作超过他的反应,他的脖子瞬间被匕首割穿,热热的鲜血立刻喷了出来。 这两个人是怎么爬到这个凹陷处的呢?毕虎没发现一根可以攀援的藤枝,也没发现绳索,峭壁上更没有路,难道这两个人也是使用他的方法翻上来的吗?正纳闷,浓雾忽然淡了一些,毕虎发现峭壁的凹陷处,比一间窑洞还大。往里走几步,他发现这里不单单凹陷,最靠里面,隐隐约约还有一个黑幽幽的山洞。洞口不大,但足以容下一个成年人通过,难道他俩从这里钻出来的?那么,这个洞口通向哪里呢? 毕虎不敢言声,悄悄来到峭壁边,小声冲下边叫道:“王队长,上面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解下背在身后的绳索,缓缓放了下去。 王大霖和师勃飞、祁志、吴双鹏一一顺着绳索爬了上来。毕虎向他们做着闭嘴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地下躺着的两具尸体,然后又往洞口方向一指,大家呼啦一声散开,谁也不知道洞里还有没有其他敌人。 王大霖小声问毕虎:“怎么回事?” 毕虎凑近王大霖的耳朵,说:“估计这两个人就是从这个洞里爬上来的。” “哦?那这个山洞……” “我想,顺着山洞没准可以找到更多的敌人,他们就在山洞那头的入口处。现在只是几个火力点在大雾中扫射,漫无目的,意思是拖住我们,而更多的敌人可能正在等待天晴,然后再发起进攻。” 王大霖说:“顺山洞下去,找到他们的隐匿地点,一举歼灭他们!师勃飞,师勃飞!”王大霖冲身后悄声叫着。 师勃飞贴过来,说:“在!” “你到峭壁那边,用他们那把莱辛继续射击,往天上射,免得这个火力点停了,敌人起疑心。” “是。”师勃飞捡起地下丢弃的莱辛,靠在石壁上,哒哒哒地向远山射去。莱辛冲锋枪的射击声重新在峭壁响起,它告诉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刚才的停歇只是换弹匣或者抽两口烟而已。有意思的是,庾伟他们四人的波波沙冲锋枪也同时回应过来,山谷里又此起彼伏响起了枪声。 “其他人,”王大霖一挥手,“跟我下去!” 洞口是朝下的,里面很陡,王大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敢使用背包里的手电,或者照明弹,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步向下挪。好在洞壁坑坑洼洼,手脚都可以用上劲,虽然有几处青苔,但大多数地方是干燥的。下到20多米的地方,洞壁忽然宽了,摸不着洞壁,无法继续前进。王大霖从洞壁上抠出一个小石子,丢了下去,石子噗的一声,听起来距离不远。看来,下面不深,地形也不复杂,没有怪石丛生,也没有暗溪。王大霖不放心,想再听一次,他又抠到一颗石子,石子比上一个大些,他把石子丢了下去,又是噗的一声,这次声音更清晰。王大霖判断,下面是沙质地形。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受伤。从丢出石子到发出声音的距离判断,大约离洞底3米,没问题。 王大霖双脚踩在洞壁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然后一纵身,跳了下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地洞下面是沙质的,很软。他刚想招呼后面的同伴大胆跳下来,一下子看见有一根类似绳子的东西吊在那儿。绳子拴在洞壁最下面,毕虎杀死的那两个家伙肯定就是顺这根绳子爬上去,不然洞壁最下面离沙地有3米高,他们根本无法攀登。 他拉住绳子,摇了摇,又向下拽了拽,很结实。他向上“喂”了一声,然后用摇动的绳子打在跟在后面的毕虎身上。毕虎懂了,抓住绳子,顺着溜了下来。紧跟着祁志、吴双鹏也顺利到达地面,只剩下师勃飞在上面仍在用莱辛冲锋枪的射击声迷惑敌人。几分钟后,大家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们环顾四周,这才惊异地发现,洞很大,也很宽,而且由竖洞变成了横洞。他们卧在沙土上,一动不动,用耳朵分辨着周围的动静。在确定洞里暂时安全后,毕虎拿出火柴,划燃,把火柴棍竖直,火苗越来越大,偏偏倒倒,朝一个方向歪了过去。毕虎用手一指火苗歪倒的方向,说:“洞口在那边。”随后一口吹灭了火柴。 王大霖说:“大家听着,无论对方有多少人,装备多少优良武器,我们都应该毫不犹豫扑上去。大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回应的声音很低,但非常有力。 沿着宽敞的山洞向前走,洞里还算平坦,没有怪石,也没有斜坡,这给他们的行进减少了很多难度。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了一个亮点,在黑暗的洞中看过去,非常刺眼,大家知道,洞口快到了。当亮点变得越来越大时,洞里便响起刷刷刷的脚步声,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快,因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了。 洞口有半间屋子那么宽,洞口外杂草丛生,乱石林立。令他们惊异的是,他们看到了蓝色的天空,上面还有几抹白云,像几块棉花悬挂在那里,这说明,山沟里的雾霭已经散去,可以拉开架势好好打一仗了。王大霖伏在一块大石头后向外一看,发现下面离洞口100多米的地方有一块空地,大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空地上有50多个穿着美式军装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装备有机枪和迫击炮,正在原地待命。一个戴着大盖帽的家伙,大概是他们的头儿,正叉着腰,大声责问旁边一个同样戴大盖帽的副官:“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没射击了?是不是在偷懒啊?这可是你挑选的人……” 那个胖胖的副官学着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摇着头,样子很滑稽。 王大霖这才发现山谷里特别安静,他能清晰地听见敌人说的话。师勃飞已经停止射击,估计子弹已经打光。那个戴大盖帽的头儿说着说着,便把目光转向洞口这里,并且指指画画说个不停。 副官摇着肥胖的脑袋,大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边那么陡,共军有天大的本事也爬不上去,只能从这边的洞口进去。请长官放心!放心!” 头儿仍然不相信,他急促地挥着手,马上有超过20个士兵站了起来。他们围拢一堆,听头儿讲着什么,随后散开队形,猫着腰,端着枪朝洞口这边移了过来。看来,他们已经觉察到,布置在峭壁上的火力点出现了问题。 王大霖放下心来,他原先估计有超过100人的兵力,或者更多,那可真够他们受的。现在看来,情况比较乐观,就算50个人一起冲过来,他们4个也不怕。他们居高临下,占领着制高点,而且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正好挨个收拾他们。一旦交火,势必会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山沟那边的英子和游击队员,还有留在后面的庾伟、朱亚峰、古宇、萧义海,一定会听到这边的枪声,肯定会毫不犹疑地立即加入战斗,支援这边。4把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加上4把m1卡宾枪,算上留在峭壁上的师勃飞,还要加上自己的两把德国造,再加上英子他们几个游击队员的长枪短炮,还有两把可以轰掉对方脑袋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这些人和武器组合起来,前后夹击,犹如猛虎下山,瞬间就能把敌人撕成碎片。 王大霖想,这些兵现在全部冲上来就好了,免得收拾完前面还要打扫后面的。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对方的两门迫击炮,那玩意儿威力非同小可,杀伤力特别大,如果炮弹真飞过来,他们在洞口躲没处躲,藏没处藏,除非退回到洞里,否则只能被对手炸飞。王大霖决定先解决掉迫击炮,然后干掉那个头领,一旦群龙无首,他们就会变成一窝丢魂的老鼠。只可惜狙击手祝小龙、封新没有一个在身边,要想准确地一枪敲掉迫击炮手有一定的难度。不过,王大霖也不是吃素的,在延安的时候,他的射术早已闻名遐迩。 技术在,用什么武器都行。王大霖胸有成竹地想。 他让毕虎把卡宾枪递给他,然后端起枪,朝下瞄了瞄,有两个迫击炮手正在悠闲地抽着烟,他们一点没意识到,死神已经向他们招手。m1卡宾枪的射程只有200米,但足够了,他又不打山顶的麻雀。100米,正好是他得心应手的距离。 王大霖决定主动发起进攻。他说:“大家听好,以我的枪声为号。我干掉那两个迫击炮手,你们呢,集中火力先毙掉那个当官的,这个非常重要。我们的口号是稳、准、狠!准备战斗!” 毕虎碰了碰王大霖,说:“队长,你看你把我的枪拿了,难道你要我用匕首?你把你的德国造给我一把,好歹我也痛快一下。” 王大霖最心疼他的德国造,平时谁摸一下都不行。此时,为了战斗,他不得不让出一把给毕虎,可心里又不怎么心甘情愿。他拔出枪,一边递给毕虎,一边说:“你要是给我蹭掉点什么,小心我揍你!” “放心吧!队长。我只用它蹭掉敌人的脑袋,不会给你的枪蹭掉一块皮的。” 王大霖不说话了,他嘴上说心疼那把枪,但大敌当前,杀敌是最重要的。枪只是武器,又不是命,只要把命保住,就能盼到胜利的那一天。到了那个时候,枪就是多余的了。想到这里,他扣动了扳机。 哒哒,两颗子弹脱膛而出。哒哒,又是两颗。100米外,两个迫击炮手应声倒地。与此同时,毕虎、祁志、吴双鹏的枪也开火了。一排子弹射去,王大霖看见那个当官的和胖副官扭曲着身子在地下打滚。 “打得太好了!”王大霖禁不住大叫。 正在朝洞口移动的20多个士兵,一下子被枪声弄蒙了,他们趴在各种怪石后面,动都不敢动,有几个还被祁志、吴双鹏的子弹给撂倒,躺在地下哭爹喊娘。 “不能让他们喘过气来,继续射击!”王大霖打得兴起,站起身子,向下面乱石扫去。又有几个敌人被击中,从乱石后面歪斜着躺下来,露出没有遮拦的身体。 但是,他们显然低估了对手的火力。他们只有三把卡宾枪,加上两把驳壳枪,扫射一轮过后,对手就缓过劲来了。对方开始还击,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洞口四周。那个当官的躺在地下还没死,他捂着被子弹击穿的肚子,声嘶力竭地下着命令。原先坐在那儿待命的几十个士兵像惊醒的疯狗般开始反扑。他们端着枪,边射击边向洞口冲了过来。 王大霖他们射出一排子弹,回应他们的是几排子弹,直到压得他们无法还击。峭壁上的师勃飞从洞里出来了,一看这架势,二话没说,立即加入了战斗。但是,对方的火力太猛,他们快要顶不住了,一旦敌人迫近洞口,一场肉搏战在所难免。近距离搏斗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可以用手枪、匕首跟敌人厮杀,也可以徒手格斗,瞬间拧断敌人的脖子。但对方可能跟他们一样,受过专门的训练,如果技术相当,那么人数多的一方显然会占很大便宜。 王大霖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洞口右边乱草丛中有个长长的斜坡,斜坡半腰有几块巨石,正好可以挡着敌人的视线,从那里溜下去,绕到敌人后面,然后从敌人背后发起攻击,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劣势。他发出命令,祁志、吴双鹏二人立刻匍匐着,迅速消失在草丛中了。不一会儿,斜坡方向便响起激烈的枪声,大概他们在那里跟敌人交上了火。王大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从枪声的密集度分析,祁志、吴双鹏他们两个凶多吉少。后来,王大霖没有听到祁志和吴双鹏包抄到敌人后面的枪声,倒听到从山沟那侧传来一片激烈的冲锋枪射击声。看样子是庾伟、朱亚峰、古宇、萧义海他们支援过来了。准备攻占洞口的这帮士兵没想到从山沟里冲出一帮共军,两面受敌,一时慌了神,他们想退下去迎击山沟里冲过来的人,又惦记着洞口这边,一犹豫,王大霖就带着人冲了下去,一枪一个,一扫一大片,十分钟过后,一个不剩,全部歼灭。 硝烟在山谷缭绕,久久没有散去,刺鼻的火药味,把人们的嗓子都呛疼了。英子抱着婴儿走了过来,她盯着满地尸体,对王大霖说:“没想到他们这么不经打,武器这么好,又是正规军,三下两下就给消灭了。唉!也算是给詹大爷他们村里的人报了仇,这帮国民党兵太狠了,竟然把全村的人……”英子眼圈红着,说不下去了。 王大霖安慰英子说:“放心吧,历史会记住这笔血泪账的,等全国胜利的那一天,我们会一笔一笔跟他们算。” “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英子说。 “英子,我们马上就要继续向南边行进,缴获的武器你们带回去,正好可以补充一下游击队的装备,我只需要一个身强体壮的游击队员给我们带路就行,剩下的就别跟着我们了,再说你抱着婴儿,行动也不方便。对了,你准备把这个婴儿送给谁抚养呢?” “我自己养,我要把他抚养成人,让他过上好日子,让他上学读书。” “你养?” 英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还是让你的父母帮助你抚养吧!”王大霖说。 “我没有父母了,他们……”说着,泪水就从英子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那……就你一个人?” “嗯。” 王大霖若有所思地说:“英子,你记住,胜利后我会来看望你和这个孩子的,你一定要把他好好抚养成人。” “真的?” “说话算话!” 正说着,众人一声惊呼,王大霖回头一看,见祝小龙背着一个人正快步向这边走来。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向祝小龙迎过去。祝小龙走近,把那人放下,大家才看清,是吴双鹏。吴双鹏已经不行了,喉咙被子弹射穿,脑袋像断线的木偶,随意歪在一边。 祝小龙气喘吁吁说:“祁志也不行了,还躺在草丛那边。” 大家“啊”地惊呼着,转身又朝草丛那边跑去。 王大霖傻眼了,还没到香港,就折了两个战友,这让王大霖又心疼,又无奈。 第十四节 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清末老妓呢?张幕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张幕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毕打街,当时他坐在一条长椅上正准备看报,那个老妓就穿着旗袍夹着拐杖走了过来。如果她真是“黄雀”,目标也是围绕着童教授进行的。到毕打街守株待兔去,或许能碰到她。张幕想了想,还是不行,再一次在那条街碰面的概率太低,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暴露自己。他是想躲开那条街才搬走的,难道还让他回去主动告诉共产党我回来了?太愚蠢了!这个方案百分百不能通过。那么,通过什么方式才能找到那个老妓呢? 张幕的脑袋快要裂开了,疼得他难以入眠,到天亮的时候,还是没想出什么好方法来,加上睡意终于降临,他想,先睡会儿再说,没准醒来就有好办法了。 上午10点,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一晃脑袋,不疼了。同时,一个看来行之有效的办法在他脑海里升了出来。 不,是两个办法。 第一,先不管那个老妓,自己按部就班寻找名单上那些人,把他们一网打尽再说。在寻找名单上这些人的时候,如果她真是“黄雀”,自然能嗅到我的行踪。之前传递涂哲要给共产党做证的消息,杀死乔大柱,不都是因为她知晓我的行踪才采取的行动吗?她就像隐藏在我身后的影子,我拿着名单找人,她自然会跟在我后面。在这个过程中,我只需要猛地转身就能发现她。一旦发现她,她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我要亲自问问她,你是干什么的? 第二,让王锤到毕打街守株待兔。他对那条街熟悉,加上报童身份,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不容易引起老妓的注意,谁能料到一个小孩专门在那条街等她呢?一旦看到她出现,就让王锤跟踪她,直到发现她的住处。唯一有点担心的是,童笙看见王锤怎么办?她肯定纳闷,这个小孩怎么又跟踪她来了?名单不是已经交出去了吗?难道还要接头?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就麻烦了。现在只能期盼,童笙发现不到王锤,或者她没有那么大好奇心。 暂时先这么办。 张幕穿上衣服,到盥洗室刷牙洗脸,拾掇完后到王锤房间一看,发现小家伙不在。 “王锤!王锤!”他叫了两声。 “哎!”王锤在屋外。 张幕打开门,看见王锤正在门前的花园里拿着小铲子给几盆玫瑰花松土。 “你还会这个?”张幕问。 “以前妈妈种过,跟妈妈学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我妈妈死之前的事,好几年了吧,我也记不清,反正我会。” 张幕上前,摸了摸王锤的脑袋,说:“都快中午了,早饭也没吃吧?饿吗?” “早吃了。” “哦?吃的什么?” “昨晚的那只烤鸡,没吃完,接着吃。” “你这孩子,”张幕笑了,“隔夜的东西最好别吃。” “隔夜的东西难道扔了?”王锤吃惊地问,“我们家以前经常吃前一夜的稀饭。还有,我卖报的时候,住在桥墩下,就经常捡人家丢的馒头吃,从来也没吃坏过肚子。” “现在不同了,”张幕严肃地说,“你要让你的胃娇贵起来,今后才能做人上人,不然,你会永远在饥饿线上挣扎,食不果腹。” 王锤不解地摇摇头,他听不懂张幕在说什么。 张幕说:“快把手洗了,叔叔给你做好吃的,吃完叔叔有任务给你。” “又有任务?还像昨天那样跟那个阿姨接头吗?”王锤略微皱起眉头。 “不,不是阿姨,是女人,这个女人老得多,也难看,比昨天那个阿姨,比你妈妈可差远了。不需要接头,你只需要在一条长椅子上坐着,看她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就一直跟着她,看她在哪儿住。” “这个好像比接头简单呀!” “是简单,但我必须重新教你怎么发现有人跟踪,这次的任务更不需要有人跟踪你。” “昨天,因为我吓得够呛……”王锤不好意思地说。 “记住,任何情况下,你都必须提高一万分警惕,时刻留意自己的身后有没有坏人。以后你长大了,不管干什么工作,都应该记住我教你的这些,无论你在哪里,你的背后永远会有跟踪你的人。” “真的?!” “真的。” “叔叔这么说,我觉得好害怕。” “的确如此,这个世界令人生畏,一点都不美好。”张幕咬着牙,狠狠地说。 午饭后,王锤带着张幕的嘱托出门了,而张幕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开始寻找名单上的人。 化装术是在浙江警官学校时学的,虽然没有真正用过,但干起来并不太难。张幕从自己的藤箱里拿出两块药棉,塞进嘴里,他的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脸部的轮廓也改变不少,看上去比平时胖了许多。眼睛最不容易伪装,戴上眼镜,效果就出来了。他从藤箱里拿出一副白色框架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他又翻出一个小盒子,抠出一小块黑色的黏黏的东西,搓成球,粘在下巴上,一颗逼真的黑痣便诞生了。最关键的还是服装,如果打扮过于醒目,就会让每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会侧目,甚至记得你的容貌,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化妆的意义。不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即使注意到了,也毫不怀疑你有什么特殊目的。制服是个不错的选择,它是一种地位,一种权威,一种稳定,一种信任,比如警察、邮差。他的藤箱里早就备有邮差制服。他觉得,如果邮差找上谁的门,很容易让人接受,也容易让人丧失警惕,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打扮好以后,张幕便出了门。 从名单上看,他不知道哪些人重要哪些人不重要,只能按照名单上的次序来。名单上提供的资料还算详细,有姓名,有的还标注着家庭住址,或者公司名称,这让他寻找起来容易得多。 排在名单第一位的家住柯士甸道(austin road)140号,年龄不详,家庭成员不详,职业不详,张幕只知道,柯士甸道在尖沙咀那边,好找。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 张幕收起名单,叫了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个50多岁的老师傅。司机把他拉到10号码头,他下了车,上了一条渡海轮船。一个小时后,他已经以邮差的身份站在柯士甸道上了。他边走边看门牌号,直到在一幢大楼前停下。就是这儿,140号,没错。这是一幢典型的英式建筑,正符合英国一条谚语:你的房子就是你的碉堡。整幢大楼就好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庄重、神秘,好似里面住着许多穿着盔甲的战士,或者古板的神父。 140号是整幢大楼的号码,里面还分有若干人家,他走近大楼,看见门牌上写着140-1,140-2等。名单上没标明这个人住在140号附几号,他必须挨个挨个询问,好在敲开第一家房门就有了答案,那家人给他往上指了指,说:“在140-14号。” “谢谢!”他道谢着,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让张幕意外的是,开门的正是一个神父。 神父个子很高,岁数在75岁到85岁之间,日薄西山,老态龙钟。张幕纳闷,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想要投奔北方?北方要他干什么?还有,他是信奉上帝的神父,怎么改信共产主义了呢? 张幕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问:“请问,您老是140-14号的主人吗?” “是的,是我,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父亲还没出生。叫我matthew,神父马修。” “马修?”张幕低头看了看名单上的第一人,没再说什么。 “你是给我送信来的吗?”马修瘦削的身体被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袍罩住,犹如一根长得很直的竹竿,上面搭了一块不干不净的黑布。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头发和胡子都是雪白色的。脸上布满老人斑,手上则爬满凸出的青筋,像蜿蜒蠕动的蚯蚓。神父说,“我的婶婶薇薇安从英国给我寄来的信,估计这几天快要到了。我的婶婶活力四射,有教养,并且风趣友善,她都快100岁了,哈哈,我的上帝,她准备活到120岁呢!”神父的声音沙哑,带着磁性,把张幕的脖子都给弄歪了。 “是吗?”张幕冷冷地答道,“愿她长命百岁!可我这次不是来送信的。” “那你有什么要忏悔的吗?我的孩子。” “没什么要忏悔的,马修,”张幕边走进房间,边扭着自己的脖子,想把它扳正过来,“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忏悔,而是要把你带走。”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孩子。”神父挑高眉毛,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脸庞肿胀的邮差。 “北方,向北方,你向往的方向。”张幕咔嚓一声终于把脖子给弄正了,吓了他自己一跳。 “我的方向没有东西南北,只有上帝。谁相信他,认罪悔改,离开罪,就可以得新生命,做神的儿女,人生就有了方向,我的孩子。”神父咧开嘴,露出一副上好的板牙笑了。 太瘦的人最好别笑,看上去像是有了杀气。张幕被神父的笑容骇到了,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伸手想从怀里抽出压满子弹的手枪,随即又克制住自己,他觉得这个年迈的神父在跟他玩捉迷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不可能第一时间承认他的信仰,也不可能立刻相信他,他在利用宗教,掩饰自己对北方的向往。 “神父,我现在告诉你,神在北方。神让我带你去,只要去北方找到他,你就可以认罪悔改,离开罪,并得到新的生命。”张幕顺着神父的话调侃着,想让神父放下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孩子。”神父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 还在装糊涂,张幕心想。他准备亮出底牌,省得这个老家伙一会儿翻出《圣经》给他朗读。 “神父,您认识童教授吧?” “哪个童教授?”神父还在装。 “童江南。” “童——江——南?”神父向上翻着白眼,咀嚼着这个名字。 “想起来了吗?”张幕不耐烦地问,他现在很讨厌神父的表情。 “对不起,想不起来。在我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名字,我从童年开始回忆,现在已经回忆到青年……” “够了!”张幕突然大吼一声,“我来找你,本来是件好事,也是你多年来一直向往的事情,可是你偏偏把它弄成一件恶心人的事。你和童教授曾经在一起商量,一起去北方,去帮助共产党,对不对?” “我不知道什么共产党……” “我现在让你知道,我就是共产党,专门到香港接你来了!” 张幕说完,眨着眼睛,期待神父做突然醒悟状,然后老泪纵横,大喊一声,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可是神父无动于衷,像快要睡着了。 张幕开始生气,他耐着性子说:“神父,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紧迫,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赶快上路,很多同志都在等你。我们坐船走,一条很大的船,全部都是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像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 神父突然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你病得不轻,现在,请你接受主耶稣吧,或者转身。” “转身干什么?”张幕不解地问。 “离开这里,回你的邮局。” 张幕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他的脸腾地红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神父手背上的青筋一样鼓。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能再让这个老家伙演下去,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好在屋里只有神父一个人,这就好办多了。 “神父,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张幕捂着裆部,假装尿急。 “可以,去吧!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35节里说,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 张幕忍着强烈的厌恶,走到洗手间,从兜里拿出手帕,又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旋开瓶盖,往手帕上倒了一些液体。做好准备后,他开始大叫:“救救我,神父,救救我!” 神父走到洗手间门口,看见邮差倒在地下,面色苍白,像是发了急病。他刚想上前把邮差扶起来,没想到邮差顺着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到怀里。神父没有力气抵抗,只能像个干巴巴的老媳妇顺从地倒在邮差怀里。邮差用一张很干净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 5秒钟过后,手帕松开了。神父感觉洗手间的顶灯在旋转,而且越转越快。他无力地躺在邮差的膝盖上,喃喃说:“新约《马太福音》第三十八章中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两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张幕抚摸着神父的脸庞,说:“好好睡吧,你这个老东西,我不打你右脸,也不打你左脸,上帝在你的梦里等你呢,我的孩子。” 神父闭上眼,昏了过去。 现在唯一难办的是,他没有多大力气拖动他。神父虽然瘦,个子却高,体重似乎比看上去重得多。他想,还是叫辆计程车吧,好让神父尽快步入幸福时光。 把马修神父弄到租住的别墅,时针已指向下午4点,张幕累了一身臭汗,他把马修拖入盥洗室,三下五除二扒光神父黑色的长袍,把他放在了浴缸边上。他太瘦了,像英伦兄弟火柴厂制造的火柴。用红矾钠氯化钾等成分配制的药粉就放在衣柜里,他需要注入半浴缸水,然后把那包可爱的药粉放进水里,剩下的就看神父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 王锤天黑回家之前,这项工作必须完成,要不然他无法解释这一幕。但是过程永远比结果有意思,他想看着神父慢慢消失,而不是最后用长勺捞一捞,看有没有未消化的骨头。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是对他聪明才智的一种肯定,想要享受这个过程,就必须要有音乐来伴奏才行。上次准备蒸发涂哲时,还有台破旧的留声机吱吱呀呀转着。这次租住的别墅,则什么都没有。他有点后悔,事先应该有所准备,哪怕去一家当铺,买一台二手留声机就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只有当铺才有他想要的留声机,他需要破旧、沧桑的感觉,最好唱盘生锈,无法顺利转动,那样的歌声更令人心迷。银嗓子龚秋霞的歌喉可以变成男低音,像个醉汉,摇摇摆摆徜徉在午夜的街头。 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烂醉如泥,在四川宝兴县一个名叫灵关的小镇被共军打死的。 张幕大学期间加入军统后,在一份内部文件中看到一段关于那段战事的背景资料。资料上写道:“1935年6月中旬,朱、毛与徐向前股合于宝兴一带后,各匪意见纷歧,旋起内讧。至9月初,毛匪泽东率伪一、三两军团窜甘入陕,朱匪德率其一部仍留川西草地,与徐匪合编为七军,人约二万余,枪约一万四千余支。”当时,国民党四川剿匪总司令刘湘在川拥有人马16万之多,蒋介石一边命令刘湘在天全、宝兴一带阻截共匪,一边又高度警惕刘湘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他积极筹备西康建省委员会,表面上讨好刘湘的叔叔刘文辉,实际则缩小刘文辉戍区,暗中内定李抱冰为未来的西康省主席,达到分而治之,统治整个川康。与此同时,蒋介石又在重庆设立“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重庆行营”,直接对四川各军发号施令。而一向唯蒋马首是瞻的戴笠,在该行营设立“渝三课”,辖蓉组何龙庆、康组徐昭骏,收集各军情报,找寻口实,以便分化。张幕的父亲张茂清正是康定组组长徐昭骏手下的特工,他表面上担任剿匪先遣队队长,跟共产党打仗,实际上卧底川军,收集川军情报。那天,他们跟一小股共军交上了火,当他们气喘吁吁追至宝兴县灵关镇后,共军已经向硗碛、懋功一带溃逃,精疲力竭的他们决定停留在灵关休整待命。当晚,他的父亲张茂清喝得烂醉,在出去解手时,被杀回来的共军候个正着。父亲手下的一个士兵后来对张幕说,共军根本没有往硗碛一带溃逃,而是埋伏在附近一座直上直下的大山,当晚杀了个回马枪,他父亲是被一个共军头目打死的。那个头目枪法很准,抬手一枪,把他父亲的下巴给打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枪,半边脑袋又给掀掉了。他的母亲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她告诉张幕,他父亲生性风流,当晚看上了灵关镇一个姑娘,他赴姑娘之约,被从后门冲进来的共军杀死的。那个姑娘不是当地人,而是“红军”里一个普通卫生员,她装扮成当地姑娘,勾引他父亲,最后把一直穷追不舍的先遣队队长给解决掉了。不管哪种说法,父亲是都被共产党干掉的。母亲后来得了重病,临终前她拉着张幕的手,含着泪对他说:“记住谁是你的杀父仇人,一定要为你父亲报仇雪恨。孩子,我和你爸爸在地下等你的好消息!”母亲带着对他的嘱托走了,也从此奠定张幕一生的信念:不杀光共产党,誓不为人。 “碎了的心,无从补了……”张幕哼了两句龚秋霞的歌,眼睛滚落出两滴眼泪,泪不大,却晶莹。张幕抹了一把脸,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这些眼泪只献给父母。他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缸里放水。他用手试了试,水很凉,有点扎手,不过没关系,那个瘦得像火柴棍的神父是不会喊冷的,他将在睡梦中走向幸福。张幕从衣柜取出那包配置好的药粉,用勺子舀了两勺,放进水里。浴缸里的水顿时由清澈透明变成鲜艳的橙红色,像一池又酸又甜的橘子水。他刚想伸手再试试水温,想看看变了色的水是否温度也变了,但马上又缩了回来。他后怕自己的行为,忘了这时候手一旦伸进水里,整个手掌就没了。 “枯了的花,无从开了……”张幕哼唱着龚秋霞的歌,抱起神父来到浴缸边。先放脑袋还是先放脚呢?先放脑袋吧!那样,神父更没有什么痛苦了,他能在一秒钟之内感受到幸福。想着,他就把神父的脑袋放进了浴缸。他本想拽住神父慢慢放的,谁知脑袋进去以后,身体就强烈地想进去,张幕竟然抓不住,眼看着神父自己溜进了那池橙红色液体中。 浴缸里的液体突然开始翻滚,一缕橙烟升起,神父开始变绿,液体表面也浮起一层绿色的气泡,盥洗室充满刺鼻的酸臭。 快结束的时候,张幕竟然有点害怕。他倒退几步,颓然坐在地下。正在这时,他感觉盥洗室暗了一下,好像谁挡住了光线。他抬头一看,见窗户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变形的脸,有人爬在窗户上正向里偷窥。 “谁?”他大吼一声,猛地蹿了起来。盥洗室一亮,那人在窗口不见了。张幕跑进卧室,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必须抓到这个人,没有谁能偷窥到他的秘密,谁看见谁死。他跳下台阶,向屋后跑去。盥洗室的窗户在后面,那人跑不远的。果然,绕到房子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画面:那个他特别想见见的老妓,一只手提着拐杖,一只手提着旗袍的下摆,亮出恶心的大腿,正往远处跑着。只不过她没有拄着拐杖,而是像拿着一支冲锋枪似的,看来她的腿脚没有任何问题。老妓的头发披散着,像老鹰的尾巴,在风中飘扬,她的速度不错,这么大岁数还能跑这么快,让张幕啧啧称奇。但是再快也快不过张幕,他只用了10秒,就跑到她身后20米的地方,再过几秒,他顺利地抓住她的头发,利用惯性把她狠狠摔在地下,然后用膝盖压住她的胸骨,厉声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就在张幕伸手想抓住老妓的头发时,老妓突然站住,猛地转身面对张幕,手臂一举,手掌向前,大吼一声:“别追了!” 张幕愣住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妓扯下假发,又扯下脸上的假皮,把拐杖丢在一边,颓然坐在草地上,气喘吁吁。他向张幕扬了扬手,断断续续说:“我……有……心脏病……病,别……追了……” 这一幕完全出乎张幕意料。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眉毛描得像一刀弯月,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脸被一层白色的粉末覆盖着。张幕举着枪,慢慢来到那个男人身边,蹲下,问:“喂,我说老兄,你他妈装神弄鬼,扮成一个老妓女干什么?” “让……我歇歇……”他还在大口喘着气。 用了10分钟,那个男人才缓过劲来,他盯着张幕问:“你小子刚才说什么?” 张幕沉着脸,说:“我说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装什么让人恶心的老妓女,还拄着一根檀木拐杖,跟真事似的。” “什么老妓女?” “我看你这个样子就像清末的妓女。” “你见过清末妓女什么样儿吗?”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执行任务装扮成什么样都是合理的,跟清末没关系。我现在是成功的,连你都认为我是一个老妇。” “可是为什么非要打扮成老妇呢?” 那男人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说:“我还能打扮成大姑娘呢!” 张幕用枪指着那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打扮成嫦娥都不关我的事,现在关我事的是,你是谁?” “我警告你,张幕,把枪给老子拿开!”男人的口气一点不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你快点吓吓我!”张幕催促道。 “前军统二处上校,现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特派员党勋琦。” “来头真大!”张幕揶揄道,“我当年也在二处,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在二处哪个科?”党勋琦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侦防科。” “我在中共科。按说我们两个科来往应该很密切,应该见过你,也可能当时我是副科长,开会都不在一个会议室。再说,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 看党勋琦这么瞧不起自己,张幕有些不快。其实,军统时期他从没在二处待过,也没在其他处,他是戴笠当年精心挑选的一批特殊人才,享有军衔待遇,并以编外人员的名义潜伏在社会各个领域,然后根据情势,伺机而动。这个秘密计划恐怕连党勋琦这样的二处上校也未必知道,只有像毛局长那样级别的官员才清楚。 “我好歹也是个小官啊!”张幕准备逗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哟?你是少尉啊中尉啊?” “少校。” “少校?” “你应该知道军统局的规定,大学生从少校起叙,高中生从中尉,初中生从少尉起叙。你从少尉升到上校,中间的艰辛谁人能知晓啊!” “是啊,还是你能理解。咦?你这是在讽刺我文化低吧?你大学生了不起啊?”党勋琦有点冒火。 张幕嘿嘿笑着,说:“是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一进军统局就是少校待遇,这显然不太公平。是吧,上校?” “说到我心坎上去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公平而言。你过去一直在二处吗?” “没有。” “哦?那你去了什么站?省站还是区上?比如渝特区、川康区、西北区、晋陕区,或者在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华北办事处、五原办事处……” “都不在。” “难道在海外站?马德里、孟买、仰光……” “看来上校对我不是太了解。” “我得到的指令是,全力辅助你在香港行动,为你扫清障碍。至于你过去在哪里,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你叫张幕。” “知道我叫什么就够了,其他的你没权力知道。”张幕的口气逐渐硬了起来。他一听对方说扫清障碍,心里就腻烦,“其实,我用得着你扫障碍吗?” “用不着?你以为我想干这事?我等于拿着一张草纸,追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擦屎,你以为我喜欢闻你屁股上的臭味啊?” 这个比喻把张幕激怒了,他提高嗓门,问:“跟你多委屈似的,你擦着没有?” 党勋琦也冒火了,他站起来,狠狠把烟头摔在地下,用脚碾着,说:“你以为你屁股干净吗?我为你擦了几回你知道吗?” “不知道。”张幕梗着脖子,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屁股。 “我这辈子最恨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一样,其他人都是废物。你挟持绑架涂哲以后,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 “新西伯利亚咖啡厅一个叫邛莉的女孩,供出你乘坐的计程车的车牌号,于是我,咔嚓……”党勋琦用手掌在脖子那里一横。 “杀了?”张幕吃惊地问。 “是的,留着她干什么?虽然她当时的记忆不太全面,但我担心她会想起整个车牌号码,或者想起其他什么别的。” “她向谁供出?共党特工?” “是的,共党特工沿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运输署,这个人是《大公报》编辑办公室副主任,叫许才谦。于是我又咔嚓……”党勋琦用手在脖子那儿又是一横。 这次张幕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跟他一样凶残的杀手了。 “事还没完。晚上,在宪发纺织厂门口,我终于把那个老司机给等来了,我害怕他透露出去你的住址,于是我接着咔嚓……” 党勋琦刚想抬手把手横在脖子那儿,张幕立即打断了他,“这就是你为我擦的屎?” “怎么?还不多吗?” 张幕大声说道:“有个屁用!你杀了咖啡厅的邛莉,杀了报社的副主任许才谦,杀了计程车司机,目的是什么?是掩盖我的踪迹,对吧?可是共党当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 党勋琦说:“年轻人,别发火行不行?不能因为共党特工的嗅觉而否定我的工作。没错,他们很快就知道你住在哪儿了,问题是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不提前给你堵这些漏洞,难道任凭共党特工追着你的尾巴跑吗?你就像一条狗,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根本不顾后面到底有没有人跟踪,我都怀疑你没有受过军统的训练,竟然留下那么多屎橛子。” “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也是你杀的吧?” “是,他们想通过教授的女儿找到你,不杀他,他就会一直跟着那个女人。我已经注意到了,你屋里有一个小男孩出入,据我得到的情报显示,那是一个报童,难道你收养了一个报童?” “是又怎么样?” “我的老天爷,你是在执行任务期间,竟然收养一个小孩,你到底有没有组织纪律?” “我有我执行任务的方式,不需要谁来指点。” “问题是,教授的女儿跟着那个小孩,找到你这里来了。” 这句话击中了张幕的软肋。童笙跟踪王锤找到他这里,是他非常不情愿承认的事,他觉得这事干得不太漂亮。 “然后你跟着教授的女儿找到了我?” “对!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在你附近转悠,为的就是保护你,或者给你擦更多的屎。” “够了!”张幕突然大吼一声,“我这辈子最恨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其他人都是废物。”张幕模仿着党勋琦的口气,“你知道涂哲是什么人吗?” “知道,《大公报》编辑办公室主任,共党特工。”党勋琦答道。 “哦,你的情报真是太准了,他准备给一个叫苏行的共党特工做证是吧?” “是,他是教授的老友,他的话教授相信。” “问题来了,既然你刚才说在后面给我擦屎,那你为什么不除掉他?” 党勋琦一愣,又质问道:“你还有理了你,你知道提供这条情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是谁?” “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不会透露我的情报来源的。这条情报只是告诉你,涂哲要为苏行做证,并没有让你挟持绑架他,他本来就应该由我们处理。” “我们?” “是的,我们。” “很多吗?”张幕的头皮开始发麻,他以为只有这个所谓老妓充当“黄雀”,没想到还有一大群。张幕心里一阵恼火,他不想让这么多人参与进来,这是他一个人的任务,不是一个特工队。 党勋琦摇了摇头,连很多或者不多都懒得回答张幕,他又摸出一根烟,点燃,又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缓慢地吐出烟圈。 “是的,涂哲应该由我们处理,你却自作主张,把涂哲给绑架了,你的任务是接走童教授,而不是毒死跟你不相干的共党特工。你违反了组织纪律,擅做主张,导致事情节外生枝,这是要受到组织处理的,起码给你一个处分。你拿到教授给你的名单没有?” “拿……”张幕突然停住,留了个心眼儿,“……不到。” “拿不到?怎么回事?” “教授答应过两天给我。” 党勋琦松了口气,说:“拿到后交给我!” “交给你?交给你干什么?” “你不能再自作主张了,把名单交给我,由我们来处理。” 张幕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党勋琦想抢功。在浙江瓦窑山底那个小镇,毛局长亲口告诉他,名单上的人由他来处理,其他人的命令,都对他无效。毛局长的话至今言犹在耳,他不可能忘记。从党勋琦说话的口气中,张幕感觉他并不知道涂哲临终前说的话,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涂哲是哪一边的人。 “你知道涂哲给那个共党特工苏行做证了吗?”张幕盯着党勋琦的眼睛探问。 “做个屁证!人都让你毒死了,他怎么做证?”党勋琦不满地看着张幕。 “可是我知道他做证了。”张幕不动声色地说。 “做证了?在哪里做证?” “嘉诺撒医院,临终前他完成了自己的光荣使命。” 党勋琦迷茫地盯着张幕,他从张幕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内容。 “告诉你,我的党上校,涂哲是党国的人,临终前他在童教授面前为我做了证,证明我是来接教授的共产党。”张幕翘着嘴角说。 “你说……说……什么?”党勋琦吃惊地问,眼珠恨不得从眼窝里掉出来。 “你已经听清楚了,我不重复。” “不……不可能……”党勋琦的脸色有些灰白。 “童教授的女儿在现场,她亲口告诉我的。现在教授很信任我,而共党特工已经在教授那里败得体无完肤,这都归功于党国的忠诚战士涂哲。我受到某些人的误导,给他下毒,他没有记恨我,而是在临终前履行了自己神圣的职责。明确告诉你,我的党上校,名单我已经拿到,但是我不能交给你,毛局长交代给我的任务,我没有理由推给别人。” “不……不可能……”党勋琦还没回过神来。 “你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张幕恶狠狠地盯着党勋琦。 党勋琦摇摇头。 “意味着你们提供给我一份错误情报,导致我误杀涂哲。不!这笔账要算在你头上,涂哲的死,你们要负全责。这可不是一个处分就能解决的问题,一定要有人把牢底坐穿的。对了,现在牢里关着许多汪伪时期的汉奸,说不定有七十六号魔窟的汪伪特务,当年,他们杀了无数军统特工,现在你可以去牢里为我们当年牺牲的战友报仇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就用你那根檀木拐杖……” 话音未落,党勋琦的拐杖已经举了起来,张幕早有防备,他一侧身,抓住拐杖,右拳握成钉锤状,食指弯曲着,犹如一个锋利的锤头,猛地敲在党勋琦的太阳穴上。上校的太阳穴太脆了。张幕没有用多大的力,就把那层薄薄的脆骨敲碎了。 张幕抱着倒下去的党勋琦,喃喃说:“拐杖的顶端有根毒针,里面注满致人死命的毒液。拐杖的握把有一个圆圆的按钮,你一按,我就被毒针扎着了,是吧?你不知道我在特训班待过吗?在浙江警官学校时,教官专门讲过这个暗器,去过特训班的人都知道。” 张幕把党勋琦背在背上,朝别墅走去。 “一旦追究起来,我打死也不会承认我绑架毒死涂哲,你给我的纸条我一直保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涂哲是共党特工,这就是证据,证明你给我的情报是错误的。如果领导追究起来,我就说自己受到错误情报的误导,把涂哲带到我租住的房屋。你看见涂哲在我屋里,便非要毒死涂哲不可,我试图劝阻,你根本不听,并以一个上校的身份对我施压,说在香港这个地盘,你是上级长官,就算毛局长来了也得听你的。你强行给涂哲喂了毒药。我在你去洗手的工夫,悄悄放了涂哲。后来,涂哲被童教授女儿碰上,她把涂哲送到了医院。最后,涂哲悲惨地死在那家医院,在临死前做了一个党国人应该做的事情,为我做证。毒死涂哲这件事完全是你干的,跟我无关,你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一个完完全全的假情报,然后不加分辨,不听解释,就开始滥用职权。” 张幕推开门,又用脚后跟把门推上,背着党勋琦进了盥洗室。一侧身,把党勋琦放进了浴缸…… 第十五节 晚上,周哑鸣、苏行敲响童教授家的房门。夫人刘子晨把二人让进客厅,冷冷地说:“教授年事已高,偶染微恙,已卧床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周哑鸣说:“请夫人转告教授,有一个很重要的事需要告诉他。” 夫人一看二人脸色肃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那好吧!请各位稍等!” 显然,夫人的客气是装出来的。她已经把他们当成保密局特务,小心翼翼提防着,又不敢得罪。这冷若冰霜的态度,让周哑鸣、苏行如坐针毡。自己明明是共产党,却被人平白无故地当成国民党特务打发,心里甭提多憋屈了。不过,他们心中始终有个信念在支撑着,真的永远假不了,假的永远不是真的,总有一天拨乱反正。 教授穿着一件睡衣拄着拐棍走了出来。跟几天前相比,他疲态尽露,本来容光焕发的面容,也似乎憔悴许多。夫人把教授搀扶到沙发坐下,然后垂立在教授身旁,二人一言不发,审视着周哑鸣、苏行。 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周哑鸣率先打破沉默,不管教授什么态度,他们应该把拜访教授的目的讲清楚。 “教授,”周哑鸣毕恭毕敬地说,“近日多有叨扰,望请见谅,今天来,有三件事需要向您老亲口说明。” “不必客气,说吧!”教授嘴上倒没什么不快。 “第一,我们正式向您声明,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共产党人,而涂哲,您的老友,早已叛变革命,堕落成一个国民党特务,这是我们从上级刚刚发来的电报中获知的。他是保密局安插在《大公报》的卧底,表面上拥护共产党,为新中国摇旗呐喊,还为教授您这样的进步人士提供发表文章的阵地,实际上他是想通过这个手段,掌握教授的思想动脉,然后提供给高层做参考。”周哑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了教授,“我们在他办公室书架的一本《词源》里找到了这个。” 教授拿出老花镜,展开那张纸看了起来。他一共看了三遍,然后抬起眼睛,问:“这是真的吗?” “这张保密局委任状已经鉴定,是真的。”周哑鸣说。 教授把委任状还给周哑鸣,说:“也许是假的。” 周哑鸣微微一笑,说:“教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你的老朋友是这样一个人罢了,没关系,您现在仍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们,那么就当我们今天给您提个醒,可以吧?教授,请三思而后行,在我们的人没到来之前,请教授不要离开别墅半步,更不能跟张幕走……” “你们的人?”教授扬起眉毛问。 “是的,这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们已经上路,正星夜兼程赶往香港,他们带有教授非常看重的证明信,有公章,有我们领导人的签字。先前,我们考虑不周,低估了敌人的能力,只派苏行一人来香港接教授,为的是不打草惊蛇,满以为万无一失的事情,谁知道出了这么多乱子。我们没想到他们同时动手,并且派出教授曾经喜欢的学生,一下子把局面搞得扑朔迷离,也搞得我们措手不及。更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让我们非常信任的涂哲竟然是个叛徒,他的证言把我们和保密局完全颠倒,弄得整个世界黑白难辨。教训已经够深刻的了,现在,我们不再犯错。请教授耐心等待两天,他们很快就到。” “第三件呢?”教授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些。 “之前我们给过教授一个名单,请问教授,名单交给张幕了吗?” “交了。” “教授可以告诉我,怎么交给张幕的吗?” “是我女儿交给张幕的。” “哦?”周哑鸣伸直上半身,“这一点很重要,教授。是您女儿交给张幕的,还是张幕找您女儿拿的?” “张幕没来我家,是我女儿交给张幕的。” “这么说,您女儿知道张幕在哪里。” “也许是吧,我也不清楚,总之,名单给了张幕。” “教授,是这样的,我们很想知道张幕的下落……” “就算我知道张幕在哪里,也不会告诉你们的。你们到底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我现在一片茫然,根本搞不清。何况,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教授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们没奢望教授告诉我们,”周哑鸣说,“我们想,跟踪教授的女儿,说不定就能找到张幕,因为要把名单交给张幕,必须见面才能办到……” “什么?你们跟踪我的女儿?”教授有些光火。 一旁的苏行说:“教授请息怒,跟踪您女儿不是目的,对童笙,我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请教授放心,我们要找的是张幕。” “是的,是找张幕,”周哑鸣接着说,“但是,我们没有成功,跟踪您女儿的人在大街上被人杀害了……” “哦?!有这事?”教授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被杀害的人,教授您也许认识。他来过这里,而且经常在教授家门外的大街……” “冰糖葫芦?”夫人在旁一声惊呼。 “夫人猜着了,就是他。他在童笙公司附近,被人用毒针毒杀,杀人方法跟杀许才谦、计程车司机,以及咖啡厅的女侍者邛莉一模一样。可以肯定,杀人者是同一个人,与张幕无关,是隐藏在张幕身后的人干的。张幕不是一个人,他有同伙。” 这时,童笙从侧门走了进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名单我已经交给张幕,”童笙说,“至于怎么交给他的,我暂时不会告诉你们,请你们谅解。还有,请不要打扰我的父亲,他最近身体不好……” “好好,我们过来想要确认的就是这个,”苏行说,“名单交给了张幕,你们很快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 童笙说:“我知道,张幕按照名单找到那些人,然后把他们集中起来一起带向北方,或者把他们杀掉,是检验张幕是共产党还是保密局特务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吧?” “是的。” “我也想看看,张幕怎么对付名单上这些人。”童笙说。 “呵呵,不单单这些。”苏行和周哑鸣相视一笑。 “还有什么?” “现在还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周哑鸣说,“你过两天见见他,问他找到那些名单上的人没有,找到以后他怎么做的。当然,他肯定不会说杀了那些人,那他将会怎么说呢?我们很有兴趣知道。你亲耳听他怎么说以后,我们再来教授这里,听听他的精彩答案,然后再给你们解开这个谜团,好不好?现在我们不说,怕影响你的独立思维,你自己亲耳听到,才能深刻地认识他。” 童笙点头同意了,说:“这样吧,我明天下午跟他见面,你们最好别跟踪我,让我一个人去,我自己来判断,不需要你们给我指明方向,你们能保证吗?” “能保证,让你自己去,见证一个奇迹。” “奇迹?” “是的,是奇迹,到时候你回来,我们会告诉你,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奇迹。” 周哑鸣和苏行就像一对魔术师,把悬念铺垫得如此神秘,这更挑起了童笙的好奇心,她像一个痴迷的观众,仰着脑袋,渴望着奇迹快点发生。 下午3点,童笙出现在渣甸山富人区。 她是在街上绕了三个小时才来到这里的。她先去了一家百货店,买了几条毛巾,家里的毛巾早该换了,这些日子被张幕弄得心烦意乱,便把这件事耽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她想借买东西的空当,观察有没有人跟踪她。 苏行他们的话是不可信的,答应不跟踪,谁知道会不会暗地跟着呢!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跟踪是他们的职业,也是他们的专业,想要发现他们,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童笙太清楚了,他们想通过跟踪她找到张幕。但是,在没有确定他们的身份之前,她还不想把张幕交出来。她也觉得张幕的身份特别诡异,逐渐远离过去对他的认识,但在还没有彻底了解他的情况下,他仍然属于她个人。她不想轻易出卖张幕,除非彻底认清他的真实面目。 从百货店出来后,她去了一家香水店,挑选了几个品牌的香水,但并没有买。然后又在一家咖啡厅待了一个小时,从咖啡厅出来后,又乘坐有轨电车到了终点站,又从终点站坐到另一头的终点站。在确定真的没有人跟踪她时,这才往渣甸山方向走。她不担心苏行他们跟踪她了。她现在唯一的担心是,张幕还住在那儿吗?按照狡兔三窟的原理,张幕应该搬家。在拿到名单后,他没有必要再住在那里,况且她也知道那个住处,万一透露出去,他就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除非,他信任她,无比地信任,再加上拿到名单后的懈怠,他觉得没必要再那么麻烦了,反正事情已经办成,马上要离开香港。 走进别墅区后,童笙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知道,越接近张幕,就越接近真相。事情往往这样,当真相真的来临时,人们往往选择退缩、犹疑、胆怯,担心真相会伤害自己。童笙就是这种感觉,她害怕张幕让她失望。一旦受伤,她对他的所有思念,所有爱恋,所有回忆,所有忐忑,都会变成一片浮云,被真相刮得无影无踪。其实,她不舍得张幕,这份不舍不在于对张幕还残留多少爱,而在于自己曾经的付出。潜意识里,她想保护他,而保护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远离真相。真相不被揭穿,或者让真相来得慢些,应该是此时此刻童笙最真实的心理写照。 她站在那里,不想再往前走,但脚仍有向前迈动的欲望。她想控制住自己,但是脚根本不听使唤。她明白,想保护张幕是假的,是所谓潜意识欺骗了她。应该说,在她最深最深的潜意识里,她更渴望真相。真相能让她明白这个世界,能让她彻底不知道疼痛,能让她知道自己曾经有多傻。 不该再傻了,如果过去真的傻过的话。 她坚定地走上台阶,鼓足勇气,准备迎接真相对她的考验。 哒哒,她轻轻敲了敲门。 没人答应。她又敲了一下,还是没人答应。屋里真的没人吗,还是张幕已经搬离此处?她不甘心,又敲了一下,这次有点手重,把手指都敲疼了。 “谁?”屋里有人回应,是张幕的声音。 “是我,童笙。” “是你?你……你……你怎么……”张幕的声音有些慌张,“你等一下……” 童笙感觉到了张幕的慌张,也许……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或许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有其他人在屋里呢?比如女人。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门开了,张幕站在门里,张开手臂,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势,说:“没想到你来,快进来吧!” 关门的时候,张幕很警惕地向外望了望,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家里没有其他人吧?”童笙问,她把刚才的胡思乱想随口说了出来。 “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你让我等一下,我以为有其他人。”童笙不自在地说,“嗯?什么味儿?”进屋后,她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令人不适。 “有吗?”张幕吸了吸鼻子,“我怎么没有闻到?” “真的有,很臭,还有一些其他的怪味,你刚才关在屋里干什么呢?” “哦,”张幕边把椅子拉出来让给童笙坐,边回答,“我刚才在厨房烤鸡,那个小家伙特别爱吃。但是,鸡让我烤煳了,嘿嘿……”张幕尴尬笑着,“我打开窗户,把味儿放一放。” 张幕踩着凳子,用根竿子,把客厅侧面的一扇斜窗捅开,味儿很快散了。 “我今天来,”童笙准备言归正传,“是受我父亲嘱托……” “你说吧,教授嘱托我什么?”张幕毕恭毕敬,好像童教授就在身前。过去,他在教授家里时,一直是这样谦逊的态度,很受教授赏识。 “父亲问,名单上的人你去找了吗?” “找了,但是进展很慢。从昨天到今天,只找到前面四个。后面的人,我会加快速度继续寻找,请教授放心。” “你通知他们做好去北方的准备了吗?” “是的,已经把出发的时间以及集合地点告诉了他们,并嘱咐他们轻装上阵,该丢的东西丢了,不该拿的别拿。到了北方,什么都有,没有也能买着。你想,北平是个什么地方?几代王朝定都在那儿,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是,”童笙心里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奇迹,“带好换洗衣物就行。就这些吗?” 张幕扬起眉毛,说:“就这些啊!你还想知道什么?找到人,通知他们,就这么简单,本来也不复杂。” 童笙有些失望。她没有等到苏行说的奇迹,一切都按照预想的轨迹在进行,没有发现张幕有什么异样的表现。看来,要让苏行,或者说让她失望了。但是,童笙仍然不太甘心总觉得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主要是……”童笙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童笙。”张幕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根烟。 “虽然名单上的人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是平时都没怎么来往,有些人就算我父亲知道地址,也不知道那条街在哪个方向,是远还是近,他对香港其实不熟。这次你要是全把他们找到了,让父亲跟他们团聚团聚,父亲一定特别高兴。” “你要说的是……”张幕觉得童笙话里有话。 “父亲想知道,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比如第一个人,你是按照名单次序找的吗?” “是按名单次序找的。我想,名单你早就看过,对吧?” “我当然看过,那20个人的名字我都能背下来。”童笙答道。 “其实按地址就能轻易找到,只是过去教授没去找而已。比如你刚才说的第一个人,他的家庭住址在柯士甸道140号……” “柯士甸道140号?”童笙突然打断张幕。 “难道是我发音不准吗?”张幕盯着童笙,以为自己读错了,“英文是austin road,是这样读吧?” “发音没错,”童笙很勉强地笑着,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然后呢?” “他在140-14号,一个很瘦很瘦的老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脖子上戴了个十字架,银子的,上面布满灰尘。你知道他有多瘦吗?竹竿见过吧?就瘦成那样。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脸上是老人斑,手上全是青筋……对了,既然是教授的朋友,你过去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他是干什么的?”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他竟然是个神父。” “神父?”童笙张大嘴巴。 “是啊,我就没明白这件事,一个神父,竟然抛弃自己的宗教信仰,转而信仰共产主义,这听上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而且,他还那么大岁数,看上去有80多岁,真是人老志不老,确实让人钦佩。不过,他说话很有意思,每句话都忘不了来点小幽默,一口一个我的孩子,还喜欢引用《圣经》上的话。我问他是不是140-14号的主人,他说他叫matthew,神父马修。先说一句英文,然后再说中文,香港人喜欢这样,连神父也这样,哈哈哈……”张幕大笑起来。 “马修?他说他叫马修?”童笙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是啊,是叫马修,你能背下名单上的人,自然应该知道第一个人叫什么。” “是的,我能。”童笙的嗓子开始发干。 “我最佩服的就是你的记忆力,当年你背英文单词,一天能背下300个,确实让人瞠目结舌。我想,一个20个人的名单,你只需要5秒,就能全部拿下。我说的没错吧?哈哈……”张幕继续笑着。 奇迹真的要出现了。童笙想。 “现在记忆力大幅度减退,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呵呵,”童笙装作很谦虚的样子,“你能不能把名单给我再看一下,我看我到底记对没有?” “你还怀疑起你的记忆力?”张幕收住笑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童笙。 童笙拿起名单,迅速地扫了一眼。倏地,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包围了。她打着哆嗦,牙床子咔嚓咔嚓直响,有一股令人恐惧的冰冷顺着经脉从背部向上游动,慢慢地到达头顶,直到她差不多瘫倒在椅子上。 “怎么样?你的记忆力没错吧?我相信没错。你是不是说自己老了?大错特错,你根本没老,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丽……” “没错,没错,”她嘴里喃喃说着,“跟我记的名单一模一样。” 其实,她心里想说,这份名单跟她记忆中的名单完全不一样。她的名单里根本没有马修。 有人把名单调换了。 怎么回的家,童笙已经完全忘记。回来坐的什么车,沿着哪条路走的,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教授看到女儿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和夫人把童笙扶到卧室,让她平躺在床上,然后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童笙,发生了什么事?”教授满脸焦愁。 夫人悄悄拽了一下教授的衣角,说:“让她休息一会儿再说。” 教授说:“你去给孩子拧一把热毛巾,给她敷一下。” “嗯。”夫人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夫人拿着热毛巾走进来,敷在童笙额头。看着童笙的脸色比刚进来时好看多了,没有那么苍白,渐渐有了一些血色。 教授问:“童笙,感觉好点了吧?” 童笙点了点头。 “唉,真不该叫你一个人去的,真不该叫你一个人去的,”教授喃喃说着,“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后悔都来不及。我越来越感觉张幕有问题,他把涂哲毒成那样,涂哲还替他做证,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简直不符合逻辑嘛!” 教授越说越气,夫人连忙用手捶打教授的背,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 夫人说:“先别气,童笙不是安全回来了吗?” “我这不是后怕吗?”教授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幕没伤着你什么吧?” “没有。”童笙声音很小,没有气力的感觉。从童笙的表情来看,一定有什么事惊骇到她了,掉了魂儿似的。 “那,你见到张幕后,有没有看到苏行他们说的奇迹?” 童笙听到“奇迹”二字,立即紧张起来,好像很害怕。她左顾右盼,确定房间里只有她和父亲母亲时,神情才缓和下来。正在这时,韩姐进来禀告,说有客人。夫人出去一看,是周哑鸣和苏行。 周哑鸣关切地问:“夫人,童小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好像她被什么吓着了,见了鬼似的,脸色非常难看。现在已经缓过来不少,这会儿在卧室躺着呢,教授也在里面。” “那,夫人,童小姐身体不舒服,不好让她到客厅来,我们能不能到卧室,当着您和教授的面,揭开张幕的真面目?” “请吧!”夫人在前面带路,把周哑鸣和苏行请进童笙的卧室。童笙一见是周哑鸣和苏行来了,连忙撑着身子,半靠在床帮子上。 童教授说:“我女儿现在好多了,有什么话你们就直说吧!” 周哑鸣听教授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他说:“教授,夫人,童小姐,现在这个屋里没有外人,我们可以好好说说张幕这个人了。童小姐一定记得,之前我对你说过,如果去见张幕,你将会看到奇迹,我现在问童小姐,你见到张幕后,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去找了名单上的人。” “嗯,请问他找到没有?”周哑鸣追问道。 “找到了,到目前为止找到四个。” “然后呢?” “他说已经把出发的时间以及集合地点告诉了他们,并嘱咐他们轻装上阵,该丢的东西都丢了,不该拿的都别拿,到了北方,什么都有,没有也能买着。” “哈哈,”周哑鸣和苏行都笑了,“他说这些一点都不脸红,如果他再把时间和地点说详细点,那就更完美了。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所谓的奇迹是什么?”周哑鸣说,“童小姐,你交给张幕的那份名单,还能记得那上面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 “你现在能把那20个人背给我们听吗?” “需要吗?” “非常需要。” “李惟棉、谢力公、杨华波、刘芳雄、黄国和、赖鸿汉、林淑柄……” 童笙还没有背完,周哑鸣和苏行就鼓起掌来。 苏行问:“张幕说是按照这个次序寻找的人吗?” “他是这么说的。” “那就更精彩了!”苏行笑了起来。 教授坐在一边,听周哑鸣和苏行让童笙背人名,心里非常着急,他催促道:“别绕弯子了,有什么你们就直说吧?” 苏行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教授,名单上其他人先不说,就说前四个:李惟棉、谢力公、杨华波、刘芳雄,他们是谁?他们是国民党保密局香港站站长和副站长。” “啊?!”教授、夫人、童笙同时发出惊呼。 “我们之所以提供这样的名单,就是想让这个张幕展现一下他的才能。我们可以这样推理,如果他是保密局特务,香港站的大小头目他即使不认识,也会熟悉名字,或者听到过。他一看这份名单,前四个都是他们保密局的,而且还是头儿,他能相信这些人要一起投靠共产党吗?张幕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拿到这份名单,基本可以认定教授在耍他。如果此时他说他去找了,并找到这些人,还通知集合的时间地点,他分明就是在说假话。我的推理对不对?教授。” 教授点头,说:“如果张幕真的是共产党呢?找到保密局这些带有血债的头儿,不正好一网打尽吗?” 苏行笑了,说:“教授,道理上应该如此。不过,如果张幕真是共产党,那我们就是保密局的特工,就像涂哲说的那样,对吧?那么我们到底有多傻,把自己的头儿的名字与地址提供给共产党,然后让他们摧毁保密局香港站,可能吗?不可能!” 教授又点了点头。 “还有,我们可以告诉教授,共产党已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并利用各种技术手段,想摧毁保密局设立在各地的工作站,尤其香港站这几个人。他们作恶多端,我们早就想除掉他们了。可是几年来,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就是找不到他们到底在哪儿。张幕一天时间就能找到,并且找到四个,他要是共产党,真应该受到褒奖了。再说,名单上写的姓名是真,可地址全是假的,通过假地址他都能找到名单上的人,他不是说谎是什么?教授您说他真的是共产党吗?” 周哑鸣插话说:“这就是我反复说过的奇迹。也就是说,作为保密局特务,他不可能找名单上的人;作为共产党,他不可能找得到。而此时,他说已经找到,这就是奇迹。” 童笙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说:“说实话,你让我见识的奇迹只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而我见到的是比你这个奇迹还奇迹的奇迹。” “哦?”周哑鸣和苏行饶有兴趣地问,“是怎样的奇迹呢?” “你们刚才说的奇迹,是建立在你们提供的那份名单上,对吧?” “对,就是你刚才背过的那份20人名单。” “你们失算了,你们用名单当试金石,测试张幕的真假。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他拿到的名单,跟你们提供的那份名单根本不一样。” 周哑鸣和苏行一下子愣住了。 苏行问:“名单不是你交给张幕的吗?” “是我交给的,放在一个信封里给他的,可是……”童笙说到这儿,脸上又显露出恐惧的神色,“有人把名单调包了。” “调包?” “我看到了张幕手里的那份名单,跟你们提供的那份根本不一样,第一个人的名字叫马修,是个神父……” “神父?可谁会把名单调包呢?”苏行打断童笙,“为什么调包呢?” “只有一个答案,”童笙说,“有人看到你们提供的名单,并且认识前四个人是保密局香港站的头目,这人不敢保证张幕认识香港站的站长和副站长,担心张幕对他们下毒手,就像他对付涂哲那样,于是就把名单换了,而且……”童笙心有余悸地盯着苏行,“换名单的人就在我身边……” 正在这时,门口那里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大家把目光转过去,刚好看见门缝下有个人影在门外一晃而过。苏行和周哑鸣立即掏出手枪,悄悄摸到门边,然后猛地拉开了门,门外什么也没有。 童笙用变了调的嗓子,说:“是韩……韩姐……” 第十六节 韩蓉是教授所在的香港大学的老勤杂工胡柄权介绍来的。一年前,教授家的女佣芬姑因病去世,老两口急迫地想寻找一个能替代芬姑的人。教授开出的条件是,一要本分,有无工作经验无所谓,最好是从大陆逃难过来的农村人,质朴单纯,不偷奸耍滑,跟这样的女佣相处不费脑子。二要山东人,能做一手可口的鲁菜。本来并不苛刻的条件,竟然费尽周折也没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老勤杂工胡柄权为大学里的很多教授介绍过佣人,口碑不错,听说教授需要女佣,便介绍来了韩蓉。 不论从哪方面看,韩蓉都符合教授的要求,质朴大方,仪表端庄,尤其一手质量上等的鲁菜,特别合教授的胃口。韩蓉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身世,教授也不好深问,战争期间,每个中国家庭都有一部不愿回忆的血泪史,它就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痂,红红的挂在那儿,稍微一碰便鲜血淋漓。 第二天一大早,周哑鸣和苏行出现在薄扶林道(pok fu lam road)。此时,一道霞光从云层穿出,照在香港大学本部那所著名的建筑大楼上,像涂了一层黄灿灿的金粉,把花岗石柱廊,以及顶部的高塔和角塔映照得格外漂亮。这个时间还早,校园里非常安静,林荫路边的草坪闪烁着晨露,加上茂密的树木,远远望去,这个校园簇拥在郁郁葱葱中,特别让人赏心悦目。 周哑鸣环顾四周,说:“我做梦都想来这里上学,可惜……战争把我的大学梦给毁了。” “我也是,”苏行附和着,“我也想上学,但我的理想没你这么远大。我想再去苏联,把以前学的俄语巩固一下,将来当个翻译,多风光啊!” “真羡慕这里的学生,”周哑鸣继续说,“可我们已青春不在,我们永远失去了在正规学校学习的机会。唉!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完呢?” “快了,”苏行笑着说,“我估计把童教授接回北方就差不多了。你想啊,上面已经在筹划建国,大力招募各方面的人才。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来香港接童教授。所以,我猜,蒋介石马上就要垮台,解放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就在今年。你相信我吧!” “那,解放后你准备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你上你的大学,我去苏联补习俄语。嘿嘿……” “我不奢望上大学,岁数摆在那儿呢,跟不上课程了。我想,能上个夜校,丰富一下自己的知识就行。我喜欢文学,尤其喜欢俄罗斯文学,像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高尔基、契诃夫,他们的作品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 “那……”苏行停顿了一下,“你就不想想……人生大事?” “什么人生大事?”周哑鸣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你看……”苏行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晓静……对你……你就没考虑过?” “考虑什么?”周哑鸣问,“你是说晓静……跟我?” “对啊!我看晓静对你有那个意思。” “滚你的,”周哑鸣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说句实话,我以为晓静对你……” “不可能的,我来香港才几天?”苏行大力摆着手。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爱情这个东西,不是认识几天或者认识几年就有的,大多数时间它出现在一刹那间,谁都没有料到,它就会突然降临。” “我一点没感觉我面前降临什么,我就知道晓静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晓静。晓静看你的眼神,就已经明明白白说明一切了。你别看我文化没你高,但看这个,我一看一个准。” “哈哈哈……”周哑鸣笑了。他们互相客气,互相推诿,好像谢晓静站在他们俩中间,任由他们挑选似的。 二人正说着,忽然看到林荫路前面,有个园丁模样的人迎面走来。园丁个子很矮,比周哑鸣胖,60岁左右,花白的胡子和胡须,像雪中的圣诞老人。 “请问老伯伯,”周哑鸣拦住园丁,“向您打听个事儿行吗?” 园丁和蔼可亲,笑着说:“打听什么事啊?说吧,只要我知道,肯定告诉你。” “您认识一个叫胡柄权的人吗?” “胡柄权?”园丁收住笑容,向天空翻着眼,努力在大脑搜索着,“这个……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干什么的?” “勤杂工。” “勤杂工?我就是勤杂工,怎么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呢?我们这儿的勤杂人员有上百个,彼此是经常见面的。哦,对了,我干这份工才不到一年,你问的这人是不是一年前在这儿,现在不在呢?” “有这个可能。”苏行说。 “那好办,”园丁手一挥,“我带你们找飞叔去。他几年前退休,就住在我们勤杂工宿舍后面一间小房子里。人很好的,在大学里干了30多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太好了!老伯伯你贵姓?” “免贵姓宋。” “谢谢宋伯!” “不客气!” 沿着林荫路,拐了几个弯,很快就找到勤杂工宿舍后面的那间小房子。宋伯介绍说,过去这个小房子是放置工具的,飞叔退休后没地方住,学校同意飞叔继续住在宿舍,但飞叔不愿意,他想在那个小房子住。认识飞叔的人都说,他是舍不得陪伴他30多年的工具室,几十年来,他都是在那个小房子朝出暮归的,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他的巢,在上了岁数变成倦鸟时,这里便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小房子的确小,看上去只有十多个平米,砖头垒成,房顶是青瓦,有一扇歪歪斜斜的木制大门。大门左边,是一叶带有木栅栏的窗户。从外表看,这小房子也未免太过简陋。飞叔在大学里干了这么多年,最后只愿意栖身此处,可见他对这间小房子的感情。 宋伯敲了敲门,轻声喊道:“飞叔,飞叔,有人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现在周哑鸣苏行面前的是一个身材瘦长、干干净净的老头,想必这就是宋伯说的飞叔。飞叔皮肤白皙,除了脸上有些许老年斑外,看上去比宋伯还年轻些。 “这两位是……”飞叔疑惑地问。 宋伯转过头,望着周哑鸣苏行问:“就是啊,我忘了问了,你们二位是干什么的呢?你们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周哑鸣说:“呵呵,对不起,宋伯,我姓李,他姓赵,我们两人是港府派来专门调查劳务者生活状况的,尤其校园里的勤杂工,是这次着重调查的对象,有劳二位老人家配合,我们也好回去交差。这位是飞……飞……我应该叫飞伯吧?” 宋伯笑了,说:“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你们就叫他飞叔,这里的教授学生都叫他飞叔。” 飞叔好像没有宋伯那么热情,他面无表情,冷冷地对周哑鸣说:“请问二位,有何指教?” “飞叔,我们想打听一个叫胡柄权的老勤杂工……” 一听见“胡柄权”三个字,飞叔脸色突变,连连说:“我不认识他,不认识……”话音未落,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宋伯露出不解的神情,摊开双手,说:“真是奇怪,从没见过飞叔这样,这个胡什么权是什么人啊?惹得飞叔这么生气。” 苏行上前继续敲门,边敲边说:“飞叔,请您开开门,我们没有恶意的。” 飞叔在里面质问:“你们不是来调查劳务者生活状况的吗?找胡柄权干什么?” “是这样的,胡柄权前不久给港府写了一封信,要求提高劳务者待遇,所以我们……” 门突然开了,飞叔倚着门框,厉声问:“他什么时候写信给你们?” “大概几个月以前。” “你们真会撒谎,他根本不识字。” “也许,是别人代笔的吧?”苏行有些尴尬地答道。 “不可能!”飞叔斩钉截铁说,“除非他在阴间给你们写信。” “什么?”周哑鸣大吃一惊,“飞叔的意思是,胡柄权已经死了?” “对,一年多前,跳楼自杀。” “自杀?为什么?” “我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说着又要把门关上。 “飞叔,飞叔,且慢!”苏行急切地说,“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请您务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飞叔问。 看来还得撒第二个谎。他们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共产党还没成功,很多人对他们有误解。在这块殖民地上,别说对共产党,就是对国民党也没多少人关心,他们只对港督说的话感兴趣。所以说,真实身份对调查胡柄权没有任何帮助,只能撒谎。 “其实,我们是私家侦探,受一个顾客的委托,调查一个女人。在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个女人跟胡柄权很熟,所以我们这次来学校,想向胡柄权核实一些情况。” “被调查的那个女人叫什么?”飞叔一听女人二字,好像更加警惕。 “韩蓉。”苏行答道。 “什么?那个姓韩的女人在哪里?她还不放过胡柄权吗?让她到阴府去找吧!胡柄权在那里等着她呢!”飞叔气愤地说。 “飞叔,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是很了解,所以还请您老人家跟我们详详细细讲一下,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调查案情。” 飞叔似乎不愿意插手这件事,沉吟着不说话。 苏行说:“飞叔,如果没有猜错,你和胡柄权是很要好的朋友。” “算你说对了,”飞叔眉毛一扬,似乎想打开话匣子,“我和胡柄权的确是很好的朋友,相处了20年左右。” “听飞叔的意思,胡柄权的死好像很冤枉,那飞叔何不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跟我们讲讲,请相信我们的职业素养,也许可以在您的讲述中发现线索,还您朋友一个清白。” “唉,无所谓什么清白不清白,他一直是清白的,我只是觉得他的死不值得,死得冤枉,而不是他的死有什么冤情。” “他是因为那个女人死的吗?” “当然,他的死跟那个女人有直接关系。” “飞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飞叔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进来吧!我们屋里说。” 周哑鸣和苏行相视点头,看样子马上接近真相了。 宋伯大概对胡柄权的死没什么兴趣,他对周哑鸣苏行说:“那你们二位到飞叔屋里说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好的,谢谢宋伯!”苏行客气地说。 飞叔的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墙角的一个小炉灶外,其他没有什么家什。看得出来,飞叔的日子过得很艰辛。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飞叔的床头摆放着一个榆木做成的相框,里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有五个老人,前排两个坐着,后排三个站着。周哑鸣和苏行一眼就认出,后排中间的就是飞叔。 飞叔把相框拿过来,指给周哑鸣他们看。“这个,前边左边坐着的这个,就是胡柄权。” 胡柄权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很直,两只脚呈外八字张开,显得肃穆而庄重。 “胡柄权当过兵吧?”苏行问。 “是的,早年他参加辛亥革命,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少,浑身上下不是弹痕就是刀疤。他跟我一样,是个老光棍儿。我还算好点,早年结过婚,后来老婆死了,也就没再续弦。而他呢,压根儿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一年前,他认识了韩蓉,一下子就找不着自己了,被那个女人摆布得跟傻了似的。” “韩蓉是怎么认识胡柄权的呢?” “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沿着学校围墙巡查,发现墙角有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就把她带回了宿舍,这个女人就是韩蓉。他是跟韩蓉秘密同居了一个月以后才告诉我的,当时他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你想啊,一个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一旦让他开荤,他还不疯了?” 飞叔说的虽然有些粗俗,但确实是大实话。 “我比胡柄权大几岁,见识也比他多。我对他说,别高兴太早,让我看看那个女人,给你把把关,我当时担心他被坏女人骗了。我一见那个韩蓉,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胡柄权说,那个女人是从山东农村逃难来的,丈夫和孩子都在半路饿死了,她只身到了香港,现在无依无靠,特别可怜。胡柄权有跟那个女人过日子的打算。说实话,我一见那个女人,就怀疑她说的话。” “飞叔感觉那个女人哪里不对劲了吗?”苏行问。他和周哑鸣都见过教授家的女佣,白白胖胖的一个女人,穿着一件中式布衣,宽裤脚,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看上去特别本分质朴。也许只是匆匆一见,没有飞叔观察得那么仔细。 飞叔从腰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烟袋锅,随手在布烟袋里一舀,烟丝就满了,再用手指把烟丝按瓷实,这才划了火柴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飞叔说:“看到了吧?农村人都抽这种烟袋锅子,女人也是。但那个女人抽的不是这种烟,是纸烟,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目前中国,能抽得起纸烟的农村女人有吗?没有。韩蓉看上去白白胖胖,跟我这辈子见过的农村女人都不一样,她更像是一个少奶奶。我观察她的手,一点茧都没有,那就更不是农村人了。更奇怪的是,她熏黄的中指第一个关节却有茧,这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周哑鸣答道:“她经常写字。” “对了,她是个文化人。别说农村女人,就是农村的大户人家的女人,有几个识字的?所以,韩蓉不是什么农村妇女,而是一个有文化的、经常写字的、坐办公室的,又有抽纸烟嗜好的城市女人。” “分析得很有道理。飞叔,你把这些情况跟胡柄权讲了吗?” “怎么没讲?我费尽口舌,讲了不止一遍。他鬼迷心窍,根本不听我的,甚至怀疑我对那个女人有什么企图,生怕我想抢走那个女人似的。我的好心好意,换来胡柄权对我的不信任,他开始疏远我,甚至碰面都不跟我说话。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直到那个女人突然消失。” “消失?韩蓉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胡柄权突然找到我,说那个女人变心了,不跟他了。我当时还嘲笑他,说怎么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前段时间你们不是很恩爱吗?我劝你你不听,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没想到胡柄权一听我这么骂他,一下子蹲在地下号啕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一个大老头子为了一个女人会哭,而且哭天抢地。” “胡柄权肯定特别喜欢那个女人。” “是啊,也许我没能理解他吧。他这么一哭,我也慌了神,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劝慰了他几句,并问他怎么回事。胡柄权说,韩蓉跟他同居后不久,就提出要他介绍到一个老教授家当女佣,说她不愿意在胡柄权这儿吃闲饭。胡柄权起头不愿意。他知道如果这个女人去了人家当女佣,就等于失去了自由,他们也就没时间在一起了。对于刚刚尝到女人滋味的胡柄权来说,失去这个女人,就等于失去一切。可他耐不住韩蓉三天两头跟他磨,说非要到那个教授家当女佣。那个教授我认识,叫童江南,是个很有学问的老教授。韩蓉说,她之所以想到童教授家当女佣,主要是想跟教授学点东西。你们听听这话,能让人相信吗?一个农村来的女人,要去物理学家那里学知识?简直荒唐。胡柄权一听,也不太靠谱,可他要是不同意,韩蓉晚上就不让他近身,这把胡柄权苦坏了。最后,胡柄权答应把韩蓉介绍到童教授家去,但约法三章,韩蓉每个星期抽出三天时间,趁买菜的时候到胡柄权这里约会。在教授家干够三年,就辞职出来,然后他俩结婚,共度余生。” “韩蓉就这样去了童教授家?”苏行问。 “对。韩蓉也给胡柄权立了规矩,就是再怎么想她,都不能到教授家找她。谁知道韩蓉去了教授家后,立即变了脸,她根本不想再回来,跟以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胡柄权气坏了,怀疑韩蓉跟童教授有一腿。他去了教授家,想把韩蓉找回来,这下可把韩蓉得罪了,她来到学校,找到胡柄权大吵大闹,并说要到法院告胡柄权强奸她,说她留有证据,一告一个准。胡柄权找我的时候,就是韩蓉扬言要告他的时候。我对胡柄权说,算了吧,这种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简直是水性杨花,就算以后跟你,她该偷人还是偷人。其实,我对童教授印象特别好,这么说不是认可童教授跟韩蓉有一腿,而是故意说给胡柄权听,让他对韩蓉断了念想。谁知道胡柄权是个醋意大过天的男人。他听我这么一说,恨得咬牙切齿,扬言要报复教授去。我一听糟了,这家伙脑子确实不灵醒了,我再怎么解释也白搭,他认准教授跟韩蓉有关系,是教授把他心爱的女人勾走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到我这里,说连续几天都梦到一个女鬼,那女鬼长得跟韩蓉一样,让他非常害怕。说那女鬼就站在他床前,舌头吐出来有三尺长,披头散发,脸是绿的,嘴唇是红的。再后来,胡柄权从楼顶跳了下去,一命呜呼。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太惨了,脑浆都摔出来了。” “也就是说,一年以前,韩蓉进入童教授家不久,胡柄权就跳楼自杀了?” “是的,”飞叔又舀了一斗烟丝,点燃,“警察署的人说,是自杀,没有他杀迹象。要我说,就是那个韩蓉杀的。不过,这个没有证据,我只是这么猜测。” “懂了。进入童教授家是她的最终目的。当这个计划实现后,中间的环节就必须消失。”周哑鸣和苏行相视一笑,可以肯定,韩蓉就是保密局安插到教授家的钉子。 告别飞叔后,二人急匆匆赶往童教授家。他们必须马上抓住韩蓉,从她嘴里撬出保密局围绕着张幕进行的整个计划。这是一张大网,在网住童教授的同时,也妄图网住其他进步人士。网住后他们怎么处理?会不会全部杀掉呢?很有这个可能。当大势已去时,只能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所幸的是,张幕拿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进步人士名单。 韩蓉在客厅后面听到名单的事,她认为,共产党提供的名单一定有什么蹊跷,于是她想方设法偷看到这份名单。李惟棉、谢力公、杨华波、刘芳雄这四个人她肯定认识,但她不敢保证张幕认识香港站这几个头儿,万一张幕找到这四个人,干出点什么傻事,就给保密局闹大笑话了。于是,韩蓉偷偷换掉了名单。可是,她为什么不通知张幕,直截了当告诉张幕这是共产党提供的名单,不是教授的朋友,千万不能寻找名单上的人,而非要换掉名单用另一部分人代替呢?还有,替换的这份名单上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呢?猜不透,真的猜不透,万一真是保密局搞到的进步人士名单,损失可就惨重了。 突破口就是韩蓉,抓住她,就能撕开这张大网。 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站在毕打街教授的别墅门外。周哑鸣敲门,苏行持枪闪在一旁,如果是韩蓉开门,直接抓捕。如果是夫人开门,就直接冲进去,无须跟夫人解释。重要的是,别让韩蓉跑了,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韩蓉有时间吞食“光荣丸”,她一死,线索就断了。 门开了,正是韩蓉。 “教授正在等你们,请进来吧!”韩蓉的声音很好听,一种能融进男人骨头的嗲音,让人听了腿软。这时候谁也不能腿软,尤其苏行,他的动作必须快过韩蓉。 他一个箭步,冲到韩蓉面前。当她还没来得及舔到缝在衣领的“光荣丸”时,脖子已经被苏行的大手掐住了。她涨红着脸,两只手想挠苏行的眼睛,可手臂太短,怎么也够不着。周哑鸣抓住韩蓉的手臂,架着她,推进教授家客厅。 教授和夫人从里屋出来,见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教授问:“她……她……真的是……” 苏行点了点头。 这时,童笙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见韩蓉被苏行掐着脖子,着急地说:“别掐死她!” 苏行的手太重,韩蓉的脸变得跟紫茄子差不多。他急忙松开手,韩蓉这才缓过气来。苏行把韩蓉狠狠按在椅子上,又搜遍了衣领,没有发现“光荣丸”。 韩蓉气喘吁吁说:“别搜了,我不会死的,尤其不能死在你们共产党面前,大戏马上就要开演,谁死还不知道呢!” 这句话已经表明韩蓉的身份,也表明了周哑鸣和苏行的身份。教授频频点头,他终于知道,谁是最可信的人了。 “韩蓉,只要你老老实实把你所知道的交代出来,共产党会宽大你的。” 韩蓉摇摇头,眯缝着眼睛说:“我从没想过让共产党宽大我,我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 “真痛快!那你说吧,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往前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韩蓉笑了笑,说:“隐瞒已经没有必要,马上就要天亮,黑暗终将过去。” 周哑鸣讽刺道:“按说你已经过了爱做梦的年龄,但你分明又说着梦话。” 韩蓉睁开眼睛,问:“战争还没有结束,谁也不能肯定结局是什么,胜局何尝不是败局,败局说不定就是胜局。” “此话怎讲?” 韩蓉冷冷哼了一下,说:“一旦你们掌握中国,就已经宣告失败。不是谁都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的,它太庞大太复杂了,你们捡了一个烂摊子,也将为此付出昂贵代价。” 此时,童教授、教授夫人、童笙、周哑鸣、苏行不得不对韩蓉刮目相看。的确,她说的很有哲理,谁掌握这个国家,谁就是败者。多有内涵的一句话啊!看来,飞叔的眼力真的不错,这是一个有文化、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女人。她的能耐不光是做一手可口的糖醋鲤鱼。 “你是保密局香港站的吧,韩蓉?”苏行问。 “没错,我是香港站的,国防部保密局少尉。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趁我心情好,也趁我还活着。” 童教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难过。夫人也惊讶得张大嘴,面部肌肉一直僵着。一向本分质朴兢兢业业的女佣,一个跟教授一家人融合在一起,并且一起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女佣,此时此刻摇身一变,竟然是保密局的一名少尉,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们吃惊的了。 “名单是你换的吧?”周哑鸣问。 “是,当我听到你们要用名单欺骗张幕时,就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把它换掉。没想到你们竟然用我们香港站长官的姓名来蒙骗张幕,我为你们的手法暗暗叫好。你们欺负张幕不认识香港站的长官。你们猜对了,他的确不认识,他是上边从上海特别调过来执行任务的,只接受局座的指令,而且,他并不十分清楚我们香港站也协助他完成任务。” “他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韩蓉又一次冷笑,说:“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们的判断没错,他是利用童教授学生的身份,并以童笙过去恋人这个招牌来执行任务的……” 童笙的脸色变得灰白,她为自己绝望。 “……他的任务很简单,争取童教授,并从教授口中挖出向往北方的所谓进步人士,然后一网打尽。” “如果张幕找到这些进步人士将会怎样处理?” “杀掉。我仅仅知道结局肯定是这样,至于他怎么杀,我并不知道。” “也就是说,他拿到你换掉的名单后,已经开始按照名单上提供的人开始大肆杀戮?” “应该是,我想,他手脚应该很利索,没有理由耽误。童笙不是说张幕已经找到四个人了吗?我相信,那四个人已经不在人间。” “那,你换的名单上的那些人,是些什么人呢?” 韩蓉笑了,笑得非常灿烂,她说:“我要是知道你们共产党在香港的姓名住址,早就提供给香港站了,而不是等到这个时候。放心,跟你们共产党无关,也不可能跟我们保密局有关。” “难道是你随手写的,是一些无辜的老百姓?” “不,不,你别把我想成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我从不跟无辜的老百姓记仇,只跟和我有仇的人记仇,这是我的隐私,不想细说。”韩蓉的目光突然变得凶悍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你假借张幕的手公报私仇?” “可以吗,还是不可以?哈哈哈……”韩蓉模棱两可地玩着文字游戏,肆意大笑起来。 “那么,《大公报》的许才谦,还有计程汽车司机老何,新西伯利亚咖啡厅的女侍者邛莉,以及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都是你杀死的了?” “哈哈,你们太看得起我了。”韩蓉眉毛一扬,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这动作让教授和夫人大吃一惊,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女佣还会抽烟。“你们说的这几个人都不是我杀的,”她边抽烟边说道,“而是另有其人。我不是行动组的,杀人这件事我还没有学会。我们有人专门干这个,干净麻利,杀人不留痕迹。哈哈,你们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吧?我为你们的业务水平感到羞愧。” “能说说你潜伏在教授家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吗?” “时刻掌握教授的思想动向,然后提供给保密局,为以后有可能执行的任务提供帮助,比如这次张幕,我就必须尽力协助他、帮他,让他尽量少犯错,更不能让他干出寻找我们香港站长官这种傻事。” “那么,你是直接受香港站指挥了?” “你们真想知道?”韩蓉挑衅地望着周哑鸣苏行。 “当然。” “你们错了,我其实也没见过香港站长官,我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我直接受命于一个代号叫‘蜜蜂’的人。关于‘蜜蜂’,我无可奉告。你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不过,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你们永远不能知道。也许,等童教授这件事完结以后,或者很多很多年以后,‘蜜蜂’才能解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猜,连你也未必见过‘蜜蜂’,或者根本就是你编造出来的。”苏行嘲讽地说道。 “我说过,无可奉告。见不见过,有没有这个人,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韩蓉好像要封口似的,不想再透露半分。 童笙实在看不惯韩蓉得意扬扬的表情,她插嘴道:“做得好像多神秘似的,有什么了不起?找不到‘蜜蜂’没关系,但我保证能找到张幕,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韩蓉回头看着童笙,同情地说:“嗯,我太理解你了。恋人反目,其仇其恨,可以毁掉整个世界。古代无数战争因此而起,多少人头落地,大不了一个情字。我知道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也曾爱过,也曾恨过,我知道被爱人抛弃的那种苦痛……” “包括你抛弃胡柄权吗?”周哑鸣问。 韩蓉白胖的脸突然涨红了,然后变得铁青,相貌也一下子丑陋起来,像被“胡柄权”三个字给扭曲了。她厉声问:“你们真有能耐,连胡柄权都翻出来了。告诉你,胡柄权是自己跳楼自杀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抛弃他,他更没资格抛弃我。” 童教授问周哑鸣:“你所说的胡柄权,是不是我们学校那个老勤杂工,介绍她来我家的那个?” “就是他,”周哑鸣说,“韩蓉装作饿昏的女子,被胡柄权救起后,二人开始同居。而后韩蓉要求胡柄权介绍她到教授家当女佣,想必那个时候,保密局得知教授正好需要一个女佣,于是利用这个空子把她安插了进来。开始,胡柄权没有答应韩蓉的要求,担心她到教授家里后,他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但韩蓉不肯罢休。她不是爱上给她吃饱饭的胡柄权,她的目的是打入教授家中。正如她刚才说的,以最近的距离,掌握教授的思想动态,以便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唉,我当时哪儿想到这一步棋呢?”童教授自责道。 “这个不怪教授,谁又能提防这一招呢?胡柄权更没想到这个女人在利用他。教授可能有所耳闻,那个老勤杂工一辈子打光棍,突然在晚年的时候遇到一个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没丈夫没孩子,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牵挂,如果跟她过剩下来的日子,该是一件多美的事儿啊!最后,胡柄权害怕失去这个女人,只能屈服。可韩蓉进入教授家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利用完胡柄权,准备跟他彻底断绝来往,这让胡柄权恼羞成怒。在这个女人眼里,胡柄权只是一个跳板,当跳板失去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锯掉它。况且,这个跳板还不老实,还在继续颤悠,还在碍事,就应该让它消失。于是,在韩蓉跑到学校跟胡柄权大吵大闹一场后,胡柄权选择了跳楼。很难相信胡柄权是自杀的,韩蓉,此时,你还能坚持说,杀人这件事你还没有学会吗?” 韩蓉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这是警察办案,还是跟我扯共产党国民党啊?” 童笙也气得不行,她指着韩蓉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种人,太可怕了!” 韩蓉说:“可怕的不是我,而是张幕,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你。他只是一味地利用你的感情,当你失去应有的作用时,你的地位跟那个令人作呕的胡柄权一样,谁也不敢保证你不从楼顶跳下去。” “闭嘴!”童笙全身颤抖着,“今天,我们全家算看清你了,也看清了张幕。” “可惜,你找不到张幕了,”韩蓉笑着,“昨天,你离开后,他就搬走了。他暂时不想见到你,他担心你把共产党带去。也许,在我们接走童教授的时候,他会出现的,你们或许可以见上一面,或许……你连见一秒钟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们接走童教授?”苏行笑了,“韩蓉,你真的还在做梦的年龄吗?”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韩蓉与苏行对视着,“你以为童教授现在坐在你面前,他就百分之百是你们的了?早着呢,大戏刚刚拉开帷幕。”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演员还怎么演下去。”苏行说。 “演员不止我一个吧?你们不是跟教授说,你们的人马上就要到香港了吗?” “是的,马上就到。就在今夜。” “哈哈,”韩蓉仰头笑着,“你们知道一个苏行势单力薄,然后派出一个特遣队来香港抢教授,我们就傻了吧唧等着你们抢走吗?说实话,我们也觉得一个张幕势单力薄,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你们。你们的人从河北出发,长途跋涉,我们的人可以就地聚集,速度比你们快,他们早就到了!” 全屋的人大吃一惊,苏行和周哑鸣嗖地拔出手枪。 “别着急!”韩蓉说,“大明书店的谢晓静就在门外,你们想误伤那个美丽的姑娘吗?听懂了吧?我们的人先去大明书店抓了谢晓静,按照时间推算,他们现在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命,在你们的特遣队到来之前,先拔头筹,你们说好吗?还记得最开始我怎么说的吗?我不会死在共产党面前,大戏马上开演,谁死还不知道呢!没有什么比瓮中捉鳖更让人惬意的事了。好好考虑考虑吧!是缴械投降呢还是负隅顽抗?给你们点时间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时间,国民党对共产党就不客气了!” 第十七节 苏行去厨房找到一块油腻腻的抹布,二话不说塞进韩蓉嘴里,然后用一根粗绳子把韩蓉捆了个结结实实。韩蓉刚才那嚣张劲儿一下不见了,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盯着苏行,嗓子眼里呜呜叫着。 苏行学着她的口吻说:“走着瞧,大戏马上开演!” 韩蓉摇着头,好像还想对苏行说什么。苏行已经没了兴趣,他用驳壳枪枪柄对准韩蓉的太阳穴,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脆,很闷,像击在一张很厚的牛皮纸上。韩蓉嗯了一声,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周哑鸣对苏行说:“一旦打起来,这里就会变成战场,屋里的一切都要毁掉。” 教授在旁淡淡一笑,说:“别担心这个,我本来就准备离开这个家,毁掉它,等着重建,就像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面对剑拔弩张的场面,教授出奇地冷静。经历了柏林的轰炸和苏联军队进入柏林的震撼场面,家门口这一小股保密局的家伙们,教授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苏行面色严峻地说:“教授,如果韩蓉没有夸大其词,我们已经被他们包围,凭我和周哑鸣的火力,很难抵挡他们冲进来抢走教授……” “哈哈……”教授突然笑了,“他们抢不走的,我们有退路。” “退路?”苏行和周哑鸣大为惊异。 “对,退路。书房里有一个秘密地道……”教授说。 “地道?” “是的,是地道。当初之所以购买这幢别墅,就是因为看中了这条秘密地道。德国的经历告诉我,房子下面一定要有逃生之路。这条地道是我们家的秘密,外人根本不知,就连建造这幢别墅的英国人亨特·海尼也于前年因病在伦敦去世了。” “太好了,”周哑鸣对苏行说,“你带教授一家人从地道离开,我留下,你知道,晓静还在外面。” “这怎么行?我们两个人尚且抵挡不了,何况你一个人……” 周哑鸣坚定地说:“必须留下跟他们打上一仗,才能换取时间,让教授一家安全离开,不然,我们一个也跑不了。再说,我不能弃她而去。” 这一刻,周哑鸣的眼睛里闪烁起一串晶莹的泪花。他很清楚,留下就意味着牺牲。苏行摇着头,对周哑鸣说:“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晓静对我有……有那个意思……” “不,我没说过,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晓静怎么可能对你有意思呢?”周哑鸣大声否认着。 “你说过的,你还说,爱情这个东西,不是认识几天或者认识几年就有的,大多数时间它出现在一刹那间,谁都没有料到,它就会突然降临。我现在告诉你,它突然降临了,我喜欢晓静,晓静也喜欢我,所以我留下,我不能弃她而去。” “不不不!”周哑鸣激烈地摆着头,“你不能跟我抢晓静,晓静是我的,一直是,你才认识几天晓静啊!她跟你不合适。”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毫不犹豫争夺谢晓静,跟两个为了爱人而准备决斗的骑士一样。他们谁都不想弃谢晓静而去。此时的不离不弃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行说:“别争了,你听我说,”他抚着周哑鸣的肩膀,“你是香港联络点的负责人,你撤离这里的意义远远大于我。祥和国际商贸公司需要你的存在才能运转,你不能不顾及全局。再说,我的战斗经验比你多,对付这种场面我比你更管用。北方来的战友们马上就到,我不孤独。你等着我的好消息,我会在这幢别墅里跟他们好好打上一仗的。你刚才说什么?晓静是你的,一直是你的。好吧,不跟你争了,晓静真的是你的,战斗结束后,我会还给你一个好好的晓静。就这样吧,Милыйм ойтоварищЯков.(我亲爱的雅科夫同志。)” 苏行最后一句是用俄语说的,他用周哑鸣曾经在苏联“国际特工训练营”的化名来称呼他,借以提醒他在香港联络点的重要性。 周哑鸣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握着苏行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 苏行安慰他说:“放心,这种小规模战斗我见多了,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还有,”苏行斜眼看了看昏迷中的韩蓉,“把她留给我,她是件不错的避弹衣,那一身厚实的肉,足以替我遮挡一半以上的子弹。” 周哑鸣使劲握着苏行的手,没有再说话。他眼圈红红的,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他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握住这双手了。也正是这双手把教授推给了他,而选择了牺牲自己,他明显感觉到这双手传递给他的力量。这力量渴盼着胜利,而又略带一丝遗憾,就像在接力赛中把接力棒交到他手中一样,那是速度的延续,是对终点的渴望。他感受到了速度,同时也感受到交棒人遗憾地倒在跑道上,再也不能爬起来。他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只能向前冲,冲破终点,才是对交棒人最好的奖赏。 教授走到书房中央那张硕大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按动里面一个按钮,书桌缓缓移开了,一个黑黑的地洞豁然出现在地板上。教授又按了一下,地洞下面亮起两排小灯,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下面有一条斜斜的阶梯。 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教授走上前,握着苏行的手说:“我误会了你,给你的工作带来这么多的麻烦,现在你能谅解我这个老头子吗?” “教授千万别这么自责,”苏行说,“误会在所难免,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我能理解。” 教授摇着头,说:“都是我那个学生闹腾的,唉,不提他了……你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不能!他们冲进来,发现屋里没人,一定会猜想到有一条通往外面的通道。如果被他们找到,我们谁也跑不了,必须有人拖住他们!” “难为你了,年轻人。”教授的嗓子也有些哽咽。 “教授赶快撤离吧,要不时间真的来不及了,相信我,我们还会见面的。”苏行催促道。 教授第一个下了地道,然后是夫人,童笙,最后是周哑鸣。 “我会一直在祥和公司等你回来的,”周哑鸣拍着苏行的肩膀,“再见!请多保重!”周哑鸣走下台阶,抬头向苏行告别,直到地道缓缓合拢,没有一丝缝隙。 在地道口合拢的一刹那,外面猛地传来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物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苏行知道,外面的人已经破门而入。 他暗暗对自己说:“好啦!准备战斗吧!” 苏行提着驳壳枪,猫着腰,冲进客厅。他拖着捆绑着韩蓉的椅子,连人带椅子一起拉到书房门口。韩蓉实在太胖了,椅子腿吱嘎吱嘎地响,在木制地板上划出深深的两道刮痕。他把韩蓉放在书房门口,自己躲在书房大门内侧,他想利用韩蓉,把她当成一个人肉掩体。除非敌人根本不把她的性命当回事,丢弃她,就像丢弃嘴里的那块油腻的破抹布一样,否则没有理由把她打成筛子。她的体型太合适了,堵在门口,将书房大门堵得严丝合缝,谁想要冲进书房。需要先把这块肥肉用机枪打烂,或者用手榴弹炸得无影无踪。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有个沙哑的嗓子大喊道,“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地走出这个大门……” 苏行打开扳机,身体紧紧贴着门框,他没工夫搭理外面这个破锣嗓子。 “负隅顽抗,后果自负!我们可以在5分钟内消灭你们,5分钟!”沙哑嗓子继续高喊着。 苏行慢慢把脸贴到门边,偷偷向外瞄了瞄,没有发现喊话的这个人。他想让这个人永远闭嘴。 “请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请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那个沙哑嗓子不停地喊着,生怕别墅里的人听不到。 恐怕僵持不了一会儿,敌人就要进攻。等他们进来,就会看到白白胖胖的韩蓉坐在椅子上,堵在书房门口等着他们来解救。 “如果你们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我们就可以保证谢晓静的生命安全!”那人把“谢晓静”三个字喊得特别响。 苏行一阵心疼。如果真打起来,他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为教授争取更多的转移时间,可是谢晓静呢?他向周哑鸣保证过,要交给周哑鸣一个好好的谢晓静,他必须说到做到。 “外面的人听着,”苏行冲外面喊道,“让谢晓静说话!” 沙哑嗓子一下安静了。 一分钟后,苏行听到谢晓静大声喊道:“别管我!别管我……”随即被人捂住了嘴巴。 听到谢晓静的声音,苏行心里非常欣慰,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把谢晓静先放进来,我们马上把教授交给你们。”他大声喊道。 沙哑嗓子说:“你们先把教授放出来,我们保证谢晓静的人身安全,会把她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们的。我们说话算话!” “你们先放!”苏行分寸不让。 “不行,你们先放教授!”对方据理力争。 “那谁也别放!你们可以保证谢晓静的人身安全,我们不敢保证教授的人身安全,他看上去没那么健康……”苏行认为对方不敢跟他对等博一把,他们来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谢晓静,他们肯定认为教授的命比一个书店小姑娘值钱。 “要放一起放!”对方首先服软。 苏行想,再咬牙坚持一下,对方就会服输。他高声喊道:“外面的人听着,教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回去怎么交代?你们先放谢晓静过来,我们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立即放教授。我们就两个人,你们一个突击队怕什么?我们被你们围在屋里,哪儿也跑不了。” 对方犹疑了一分钟,终于软了。沙哑嗓子说:“那我们也想听听教授的声音。” 沙哑嗓子显然低估了苏行的模仿能力。通过几次接触,苏行已经可以把教授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轻轻咳了一下,脖子那里用劲,让自己的声道变窄,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苍老:“我……我是童教授……快来救救我……” 沙哑嗓子显然很吃惊,他大声喊道:“教授你还好吗?” “他们用……绳子……绑着我……”苏行继续模仿着,他担心沙哑嗓子再要求教授说几句,恐怕就要穿帮。 “好,”沙哑嗓子喊道,“你们等着,她过来了!” 敌人果然上当了。 这些人太过自信,认为一个突击队就可以把他们围在别墅,难以飞出包围圈。他们认为,除了稳赢,没有其他结果。有一步棋他们显然走错了,他们先去了大明书店,以为在那儿可以抓住他和周哑鸣,结果只抓到了谢晓静。他们带着这个书店姑娘来到教授家门外,本能地以为可以用她交换点什么。可到了现场,他们才醒悟,谢晓静和教授的分量根本不对等,甚至20个书店老板也交换不了一个教授。那么,挟持这个姑娘就已经失去了意义。既然已经把教授家围得水泄不通,不妨把这个没用的姑娘交还给他们。他们相信,共产党已经无路可逃,一定会乖乖地交出教授。等教授真正到了他们手里,难道共产党可以插上翅膀飞走吗?仍然不能,他们仍旧被围在别墅里,只能束手就擒。 苏行看见谢晓静从外面走进了客厅。她还是穿着那件藕荷色旗袍,抱着肩膀,小心翼翼向前走着,看样子,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才20岁,被一帮荷枪实弹的家伙挟持,不可能不恐惧。她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没有亲历过血腥场面,怎么可能面对这样的场面临危不惧呢?她肯定害怕,苏行理解她。他要做的事就是让全中国像谢晓静这么大的姑娘不再害怕。 “晓静,晓静!”苏行轻轻喊着,从门边伸出一只手,示意谢晓静赶快过来。 谢晓静看见堵在书房门口的韩蓉,吓了一跳。这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反剪着手,坐在椅子上,脑袋歪在一边,似乎在昏迷中。 “周哑鸣,是你吗?”谢晓静搞不清门边伸出的手是谁的。 “晓静,放心吧!快点过来!”苏行继续喊着。 谢晓静听出苏行的声音,放心了许多,她朝书房这个方向快步走来。一进书房,见只有苏行一个人,她惊异地问:“周哑鸣和教授他们呢?” 苏行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然后拉着她迅速走到书房中央的书桌前,他拉开抽屉,找到那个按钮,谢晓静显然没有心理准备,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了,她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这是……什么……” 苏行又按动一下按钮,下面的两排小灯亮了,他对谢晓静说:“周哑鸣和教授一家刚刚顺着这条地道转移,你快点去追他们,他们就在前面等你呢!” 说着,苏行就把谢晓静往地道口推。 她回头,吃惊地问:“你呢?” “晓静,你别管我,我会想办法追上你们的,我必须留下,才能够拖住他们,否则我们谁也跑不了。” “不不!”谢晓静一下子急了,“我不能走,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 “听着,晓静,你留下反而是个累赘,你知道吗?你不会打仗,甚至不会打枪,留下就是送死……” “可是,你留下,你也活不成了……”谢晓静一下子哭了出来。 “晓静,你听我说,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很快就会冲进来,如果他们发现这幢别墅没有教授,他们会丧心病狂,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留下,是为了给教授腾出转移的时间,只要教授安全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我们的特遣队马上到达香港,晓静你放心,我会活下来的……” “你说过教我打枪的。” “是的,我说过,我答应你好吗?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苏行又一次模仿谢晓静说话。 谢晓静一下子抱住苏行,眼泪刷刷刷地向外涌着。 “如果我教不了你打枪,如果我牺牲,”苏行的喉头有些哽,“你和周哑鸣一定要好好过,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你们的幸福,就是对我今天最好的报答。” 谢晓静更紧地抓住苏行的臂膀,不肯松手。苏行想推开她,在两人挣扎时,他们的嘴唇不知怎么碰在了一起,马上触电一样分开了。趁着这时机,苏行一把将谢晓静推进了地道,迅速按动了抽屉里的按钮。 地道合拢了,里面传来谢晓静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行咬着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刚才的那个是吻吗?他这辈子还没有吻过女人,不知道吻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们的嘴唇是不经意间碰到一起的,像磁石的正负极,吸在一起,又像同极,迅速地弹开了。虽然唇与唇碰触不到一秒,但他能感觉到,晓静的唇是热的,是软的,是湿的。如果吻是这样的滋味,那他已经尝到了。由此,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以及一种从未肩负过的使命感。 晓静,再见!他默默地向她告别。 听见屋里半天没动静,外面的沙哑嗓子开始咆哮了:“里面的共党听着,别跟我耍花招,人已经给你们放进去了,赶快兑现你们的诺言,把教授交给我们。否则,5分钟之内消灭你们,5分钟!听明白没有?” 这个沙哑嗓子一直强调5分钟。也许他认为世界上最快的时间就是5分钟。让狗日的5分钟见鬼去!我等不了,把时间拨快点行吧?苏行抬手“哒哒哒”给了外面一梭子。 外面顿时安静了,静得让人难以置信。除了呛人的弹药味儿,仿佛世界上其他东西都不复存在。苏行用毫不客气的枪声告诉他们,有种就冲进来吧!沙哑嗓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一梭子子弹。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屋里的人敢向他们开枪。枪声意味着一场血腥无比的战斗将要打响,意味着这幢别墅血肉横飞,意味着共产党不妥协不投降。他不明白,共党难道不顾教授的安全吗?其实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们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打仗。他想凭借他们的武装,不费一颗子弹就能把教授抢到手,他没有想过被围困在屋里的两个共产党能跟他们硬拼。他的如意算盘是,两个共党分子被他们吓破了胆,然后乖乖地交出教授,然后,他就一梭子把他们给解决了。 苏行见外面的敌人没反应,估计要不了一会儿就要采取强攻,他知道一个突击队进入一个封闭空间首先要做什么。他迅速跑到书房里的卫生间,找到两块毛巾,用水浸湿,一块绑在嘴巴上,一块准备捂住眼睛。他还没有把这些工作做完,两颗瓦斯弹就丢了进来。瓦斯弹翻滚着进入客厅,嘶嘶响着,冒出浓烟,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灌满整个客厅。气味蔓延着,向书房这边袭来。苏行想关上书房房门,但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浓烟迎面扑了进来,他赶紧卧倒在地,一块毛巾堵住嘴,一块毛巾挡住眼睛。 绑在椅子上的韩蓉被瓦斯弹熏醒了。她肥胖的身子剧烈地扭动着,两只脚使劲蹬着门框,想从椅子上挣脱出来。苏行绑得太紧了,她根本无法挣脱。她重重地倒在地上,嘴里的抹布掉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空气,就被瓦斯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在咳嗽的空当还忘不了喊救命:“啊……救……咳咳……救……咳咳咳咳……”她忘了,这个时候每张一下嘴,就被迫吸进一口瓦斯。她的眼泪鼻涕涌了出来,比她前40年加在一起流的还多。 苏行伏在地下,这个时候越贴近地板越好。尽管有两块毛巾挡着嘴巴鼻子眼睛,但仍控制不住瓦斯的侵入,他开始流泪、咳嗽。但是他不能掉以轻心,这个时候是敌人最容易进攻的时刻。果然,有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端着冲锋枪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他们不知道屋里的共党是个狙击手。苏行瞄都没瞄,一抬手,哒,哒,哒三枪,三个家伙纷纷倒地。一排密集的子弹射了进来,打在书房的书架上,一摞厚厚的书哗啦啦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韩蓉和苏行都伏在地板上,射进来的子弹并没有伤及他们,但韩蓉吓坏了,她不顾一切地嚎起来,意思是告诉外面,她还在里面。 “啊……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嗓子发出最大的声音,但瓦斯已经进入她的喉咙,她的嗓子变得像公鸭子似的。 又是一排子弹射了进来,这次打在书房的门框上,把墙上的砖泥掀掉了,哗啦一声,砸在苏行和韩蓉的身上。韩蓉以为自己死了,她闭着眼睛哭了起来。 外面的沙哑嗓子一时拿不出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其实,他也不知道里面的共党拥有什么武器,有多少子弹,一味强攻,只能送死。这幢别墅地处香港,在英国人的地盘。如果搞得全香港惊天动地,全球的媒体一报道,这可是要吃国际官司的,到时候他只能充当替罪羊。奇怪的是,里面的共党,好像吃准了这一点,他们没有被他的阵势吓倒,反而轻而易举打死突击队三个队员,这让他非常恼火。必须尽快解决战斗,否则越拖越被动。 撤退是不可能的,抢不到教授,他只能提着自己的脑袋回去见上司。使用手榴弹强攻,甚至炸毁整幢别墅也不可能,影响太大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唯一的办法就是端着冲锋枪往里冲。这可是送死的买卖,但他管不了这么多,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据说别墅里的那个女人是保密局秘密安插在教授家的钉子,此刻,他顾不上保护那个女人的性命,枪林弹雨,只能靠她自己了。他咬了咬牙,扬起手枪,大吼了一声,决定亲自带领突击队发起进攻。谁是最后的赢家,5分钟后见分晓。 瓦斯味儿逐渐散去,烟雾渐淡,客厅里各种家什变得清晰起来。苏行费力地把椅子连同韩蓉一块儿扶了起来,继续堵在书房门口。他低头寻找那块油腻腻的抹布,想继续把韩蓉的嘴巴堵上,省得她吱哇乱叫。他还没找到那块抹布,外面的子弹就扫进来了。哒哒哒哒……有一颗子弹打在韩蓉的脖子上,殷红的血顿时喷射而出,溅了苏行一脸。 有一个家伙端着冲锋枪出现在苏行的视线中,他一进客厅就紧张地东张西望,好像第一次进入菜市的小贩,没见过世面似的。大概是第一次进入具有外国风格的别墅,里面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如果不是战斗状态,估计他会停下来到处摸摸。他的确应该摸摸自己的脖子。苏行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枪,打在那家伙的脖子上。那人应声倒下,拼命蹬着腿,捂着脖子嘶叫着。 韩蓉吃惊地盯着苏行,她看见苏行脸上的血,以为苏行中枪了。突然,她感觉哪里不对劲,是自己的脖子,像豁开一个大口子,直往里灌风。她终于看到了,有血从自己的脖子往外喷,衣襟早已被温热的鲜血打湿。 “你……你是个……疯子……”她大叫起来。 苏行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他顾不上搭理她,继续向外射击。 “咳……咳……我不行了……”韩蓉说。 她的确不行了,大股大股的血从脖子那里向外汩汩喷着。她好像不太甘心这样死去。她向苏行点着头,示意苏行听她说句话。 “如果……你能见到……张幕……替我谢谢……他……” 苏行惊讶地回过头。 “……替……我谢谢……他帮我把……欺负我母亲的仇人……杀了,他肯定……杀了……名单上的第一人,……咳……那个该死的……神父……还有后面那几个狗男女……都是我想要消灭的……” 苏行说:“我答应你。那你告诉我,谁是‘蜜蜂’?” “是……是……”韩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行,然后全身一松,头歪在一边,咽了气。 哒哒哒……一排子弹打在韩蓉的尸体上。她的身上满是枪眼,那件中式斜襟布衣已经被子弹撕碎,露出白皙的肉和刺眼的血。书房门口少了韩蓉,好似敞开很多空间,那是敌人唯一可以进入书房的通道。射在韩蓉身上的子弹来自不同方向,说明已经不止一人进入了客厅。苏行想探头看看敌人的位置,还没露头,便被更加激烈的子弹打了回来。 他抓起韩蓉身下的椅子,连同韩蓉,一起拖向书房深处。他知道,距离门口远一点,更能有效地射击进入书房的敌人。他猫着腰,拖着笨重的韩蓉,有一梭子子弹追着他的脚,哒哒哒地射在地板上,地板马上弹射起来,白花花的木头以及木屑翻滚着抛向空中。 他的腿像被谁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他扑在地下,就势翻了几个滚,回手给了门口一梭子,有一个胖胖的家伙被击中了,哐当一声倒在书房门口,堵在了那里。外面有人踹了他一脚,他歪倒在一边,闪开了一条缝。就在那个胖家伙倒在一边的一刹那,有个人一个鱼跃,从空中窜了进来,还没落地,便朝苏行这边扫射过来。苏行抓住韩蓉的尸体挡住了这排子弹,顺势给了还在空中的那家伙一枪。那个姿态灵活的家伙落在地上,再也没动。 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弹夹,还有5个,够应付一阵的。等把这5个弹夹的子弹打完,教授他们早已经走出地道到达安全地点了,谢晓静估计也应该追上了周哑鸣。他不知道地道里的路好不好走,里面还有没有灯。他知道只有在地面上拖够时间,才是最有保障的保障。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给教授以及谢晓静足够的时间,等他们全部安全的时候,自己的使命才应该结束。 书房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他的腹部又中了一枪,这次很疼,疼得他两眼冒出金花。他就这样死去吗?他不相信。 20分钟过后,进攻突然停止。双方就像精疲力竭的斗士暂时喘口气,相互瞪着对方,再也没有力气击出最致命的一拳。 苏行看见有一股鲜血从身下淌出,那颗该死的子弹打在他膝盖上方,皮肉已经掀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另一颗子弹则把他的肚子击穿了,露出肠子。他脱下衬衣,用嘴把衬衣撕开,然后紧紧地裹在大腿上方,又用剩下的一半堵住自己的肚子。刚才腾不出手来救护自己,现在采取止血措施有点迟了,他口干舌燥,浑身发冷,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水……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靠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已经被子弹打得散落一地,书房里一片狼藉,没有发现哪里有水。 水……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水。真的太口渴了。 忽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响,飘飘忽忽的,由远而近,越来越刺耳。 听出来了,是警笛。 香港警察署出动了,他们不允许任何一方在大英帝国的地盘上大动干戈。看来,外面这帮人该撤退了,他们可不想在国际舆论面前吃亏。可是,别墅里这么多尸体怎么解释?苏行太清楚他们,他们会把这一切栽赃到共产党身上。他们会对国际媒体说,共产党的一个武装部队对香港一幢别墅进行了攻击,目的是抢夺别墅里的古代字画与文物。转换身份对于他们来说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谁是谁非,仅凭他们掌握的话语权就可以翻云覆雨,扰乱视听。 一旦落入香港警察之手,苏行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给组织带来任何麻烦。他不能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共产党,当这次行动处于绝密状态下时,阻止泄密的唯一办法就是牺牲。 他提起驳壳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感觉枪特别重,好像根本举不到太阳穴位置。他闭上眼,扣动了扳机。 咔……子弹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卡壳。 他退掉子弹,重新上了膛。 再来一次! 突然,他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白白牺牲,牺牲阻挡不了他们胡说八道,反而给他们落下口实。他想起他的苏联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说过一句名言,栽赃是最有效的脱身方法。苏行放下驳壳枪,等着警察进来。他感觉时间是那么漫长,仿佛停滞了似的。晕眩越来越近,整个书房开始摇晃起来。膝盖上的白衬衣已经变成红色,肚子也在继续失血。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被捕,然后关进监狱,被英国人审讯,甚至拷打。他将在未来很长时间与组织失去联系。这一切的一切都难不倒他,他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严守机密。他可以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谁也撬不走。 教授已经安全了吧?肯定安全了。再说,特遣队马上到了,他们会把教授送往北方,他们会替我完成还没有完成的任务。谢晓静呢?她已经见到周哑鸣了吧?肯定见到了。其实,他是喜欢晓静的,只是他知道,晓静更喜欢周哑鸣。他必须退出,为了晓静的幸福,也为了周哑鸣的幸福。他们两个都幸福了,他就没有所谓不幸福了。他默默想,我正是为了他的幸福而存在着的。 书房开始摇晃,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他们说着什么,苏行听不大清楚,他的听觉被疼痛覆盖着,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人的血到底有多少呢?不知道。不知道。他的血已经流干。 有个戴大盖帽的人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苏行的脑子里闪现出苏联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的名言。 他对那人说:“我是……国防部……保密局……特工。” 第十八节 名单上前七个人已经顺利消失,直到第八个,张幕遇到了一点难题。 第八个人叫杨桃,跟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人名字一模一样。他早就注意到了名单上这个名字,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也不相信十几年过后杨桃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男人失去一个女人时,便意味着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即使同住在一个小小的城市,你每天蹲在街角张望,也不一定能够邂逅。失去的女人,如飘走的柳絮,一去不复返了。杨桃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他不想醒,却只能醒着回忆这场梦。这个挥之不去的女人纠缠了他整个前半生,现在又变成名单上的某个人来折磨他,这让张幕非常愤怒。他的怒,一半来自爱过的杨桃,一半来自名单上陌生的杨桃。既然老天爷让他这辈子遇到两个杨桃,那好,放过了第一个,他不可能再放过第二个。 他想好好跟这个杨桃玩玩。 他又一次搬家了,和上次住的渣甸山,差不多两个方向。新租的房子在奇力山(mount kellett),条件没有上次好。搬离时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比较像样的别墅或者住宅,只好在半山腰一家叫“卢瘦居”的农舍大院暂时安顿下来。农舍地处荒郊野岭,距离山下最近的一条土路有200多米,安全系数倒是提高不少,同时也带来了诸多不便。 首先,把名单上的人弄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需要更高的技巧,不能像上次击昏神父那样。事实上,背着一个昏迷的老人坐车,然后又背到自己的住处,跟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差不多,想不引起路人侧目都难,事后他后悔不迭。之后的六个人,他再也没有采取那种愚笨的方式,聪明的人应该想方设法让他们心甘情愿跟着他,赶都赶不走。他编造了好几个激动人心的故事,牢牢抓住那些人的心。故事内容大多跟金钱有关,比如“有祖先给你留下遗产”之类,这些谎言没有让他遭到任何拒绝。张幕抚摸着人类最贪婪的那根筋,把它当成琴弦,尽情弹唱着。刚开始他有点不相信,认为这些有政治信仰的人,怎么可能贪图钱财。事实证明,他们跟普通人一样,逃脱不了世俗的诱惑。由此,他有些鄙视这些人,表面上他们向往北方,实际给他们的信仰丢了大脸。所谓的共产主义,原来是先把自己的荷包弄满才信仰的。这种对信仰不忠诚的人,张幕非常痛恨,所以做起来也特别狠。 农舍里没有现成的浴缸,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必须买一个洗浴用的大铁桶,圆圆的,半人高那种。他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去市场寻找铁桶,傍晚的时候,他把铁桶买回来了,并亲自扛到了卢瘦居。以前的配料很快就要用完,他又让王锤去了一趟英伦兄弟火柴厂,找万驼背重新买了一次。 这天晚上,王锤从火柴厂回来,情绪有点低落,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他把买回来的配料放在地下,一个人闷闷不乐回了里屋。 张幕追进来,问:“怎么了,傻小子?” 王锤躺在床上,身子朝里,不言声。 张幕坐下来,碰了碰王锤瘦弱的胳膊,问:“谁欺负你了?告诉叔叔,叔叔给你出这口气去。” “没有谁欺负我。”王锤扭着胳膊,把张幕的手甩开。 “那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呢?晚饭给你留在桌子上了,起来吃饭吧!” 张幕把王锤拽起来,拉到餐桌前,按着他坐下,又给他拿了一双筷子。王锤拿起筷子,看了看碗里的米饭,又看了看盘子里的菜,重又把筷子放下。 张幕一看,知道这小孩心里有事。他说:“那就先别吃,把闷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吧!到底怎么了?告诉叔叔!” “我想爸爸。”王锤突然说。 “想爸爸?”张幕歪着脑袋,找王锤的眼睛,“看着我,告诉叔叔,叔叔哪里不好吗?” “叔叔没有不好,但我还是想爸爸,想跟爸爸玩羊拐子游戏。” “每个人都会想念死去的亲人,我也经常想我爸爸……” “叔叔的爸爸也死了吗?” “是的,死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镇子,连尸首都没找到。” “我们都是没有爸爸的人,”王锤的脸耷拉下来,“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特别像我爸爸。叔叔你说,我爸爸是不是没死啊?”王锤抬头问。 “哦?!你在哪儿看见那个人的?” “就在大街上。” “你当时叫他了吗?” “我不敢认,害怕认错。再说,我妈妈说我爸爸死了,我想,这个人不可能是我爸爸。可是,他长得真的太像了……” “哦,就他一个人吗?” “还有几个,跟他一起的,他们走路速度特别快,好像要赶着办什么事。我追了一段路,想多看看那个人,但最后,还是没跟上他们……” 张幕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脑袋,说:“听着,我的傻孩子,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太多了。也许你太想你爸爸,看见跟你爸爸长得相似的人,就以为是他,就像我爸爸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经常在街上看见跟我爸爸相似的人,也以为我爸爸还活在人间。大概,失去亲人的人,都曾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王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叔叔,如果我爸爸真的没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呢?” “哎呀……”张幕搓着手,面露难色,“这个……就比较难了。就算你爸爸还活着,可全中国那么大,茫茫人海,你爸爸就像一根针,你说一根针掉到大海里去,谁有本事把它捞上来?” 王锤失望地看着张幕,嘴唇嘟着,似乎不满意张幕的答案。他忽然想起什么,说:“不对,报纸上每天都在刊登寻人启事,照叔叔的说法,他们每天都在大海捞针,捞不着还登启事,那不是浪费钱吗?我想,如果真要捞,总有一天会捞着亲人的。” “小家伙,你识字?” “不识,桥墩底下有个姓蔡的叔叔,是个老师,他没事就给我们读报纸上的寻人启事,还讲好多好多故事,还讲电影呢!” “听上去,蔡老师是个不错的叔叔。”张幕酸不溜溜地说。 “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也在报纸上刊登个寻人启事找我爸爸。” “咳,登个寻人启事那不是小事一桩吗?好办,我明天就可以去报社。” “真的?!”王锤差点跳起来。 “交钱,登报,就这么简单。难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爸爸能看见这个寻人启事吗?就算他现在活着,也不可能在香港。我觉得,这个比大海捞针还难上加难。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找到你爸爸,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张幕边说边摇头。 “叔叔,最后这个什么什么……没懂。”王锤说。 “天方夜谭,就是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故事,你的蔡老师没给你讲吗?” “没讲过。” “意思……意思就是,坐在一起聊夜话。夜话知道吧?就是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故事。也就是说,刊登寻人启事能找到你爸爸,相当于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一点都不真实。懂了吧?” 王锤听张幕这么解释,撇着嘴,快要哭了。 张幕不想让王锤失望,他从上衣口袋抽出钢笔,又从桌子抽屉拿出一张白纸:“说说你爸爸的长相,我拿笔记一下,到时候刊登寻人启事。” “我爸爸……”王锤皱着眉,“个子比叔叔高,比叔叔壮实,胳膊有这么粗。”王锤张开臂膀比画着,“长得嘛,有点黑,眉毛更黑,但脸比叔叔光滑。” 张幕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你爸爸什么都比叔叔好,除了黑点。” “也没有叔叔这样的白头发,他看着要年轻很多。叔叔,我是不是该叫你伯伯呢?” 张幕恼怒地摆了摆手,说:“称呼没有那么重要,我觉得你还是叫叔叔吧,我听着顺耳。” “好嘛,叫叔叔。” “你不但要叫我叔叔,还应该把我当成你亲叔叔。” “可是叔叔跟我爸爸长得一点都不像,不像一家人……” “叫着叫着就叫成一家人了。对了,你爸爸叫什么?” “王大霖。” “哦哦,你爸爸叫王大霖,你叫王锤,你妈妈叫什么来着?是叫杏姑,我没记错吧?” “王杏姑。” “你妈妈也姓王?” “是啊!” “你听听,王大霖,王杏姑,王锤,一听就是一家人,多幸福啊!” “可我现在不幸福,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你忘了,你还有我呢!” “叔叔是叔叔,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不一样的。” 张幕笑了,说:“傻小子,分得还挺清楚。好啦,叔叔满足你,明天就去报社把寻人启事登出去。” “谢谢叔叔!”王锤端起饭碗,玩命往嘴里扒拉饭,他实在有点饿了。 “慢着,慢着,别噎着你!”张幕心疼地看着王锤。他想,要是真能帮助这孩子找到爸爸,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可是找到了爸爸,他这个叔叔不就是多余的了吗?他在王锤心中的地位肯定荡然无存,这会让他伤心的。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为别人的幸福割伤自己,或者为自己割伤别人的幸福。如同他当年离开杨桃,让她幸福,就只能割伤自己。只是这条伤口割得太深了,让他一直念念不忘。上床前,张幕提醒自己,明天除了去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外,最重要的是找到名单上的杨桃,然后毫不犹豫地割伤她。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曾经的那个杨桃。两个杨桃,一笔勾销。他自言自语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大雨如注。上午,他先去了报社,交了钱,把昨晚写好的寻人启事稿子交给相关的编辑,就离开报社朝威灵顿街(on street)走去。名单上写着,杨桃在那儿。 威灵顿街很窄,以导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威灵顿公爵命名。这条街到处是铁炉子,街上各种烧味卤菜,凉茶小吃,比比皆是。一场大雨之后这条街上的生意有些萧条,人们不是躲在街边,就是在雨中急促行走着,没时间打量街边的招牌。张幕打着雨伞,按照地址挨个挨个找,直到一个大大的招牌把他吸引。招牌被雨雾遮着,上面的字时隐时现。张幕站在那里,等着雨雾飘走。一分钟后,他终于看清楚了,上面写着:杨氏云吞。 看来名单上这个杨桃是开云吞店,做小吃生意的。应该跟他心目中上海震旦大学美丽的杨桃不是同一个人。 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张幕总是下意识地把叫杨桃的都认作他心中的那个女人。 张幕先不准备进云吞店。他想观测一下,到底需要什么理由,能顺利地把云吞店女老板娘骗走。他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在香港开云吞店的女老板,一边揉着面,捏着带褶皱的面片,一边憧憬未来,向往着共产主义,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马克思主义者的想象。在他看来,街边小吃跟共产主义,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不过,也许这个女老板只是利用一个小云吞店掩护身份而已,就像保密局特工,可以装扮成自己想装扮的任何角色。 此时,正值上午10点,早点时间已过,午餐时间还没到。雨没完没了下着,但仍有很多顾客在这家云吞店进进出出,生意看上去不错。20分钟过后,张幕耐不住了,他没看见这家云吞店有什么异样的情况,也没看见可疑的人进出,它看上去跟旁边几家小吃店别无二致。这样等下去只能浪费时间,不会有任何进展。他决定进去看看。 从小庙后面出来,他慢慢朝云吞店走去。就在他收拢雨伞拉开门的时候,恰巧有人从里往外推,他连忙闪在一边,想等那人出来后再进去。推门出来的是个胖胖的女人,笑吟吟的,低着眉。张幕呀的一声,便呆住了。他认出,推门出来的正是杨桃,他曾经的恋人,上海震旦大学的同学,一个折磨了他大半辈子的美人。 “欢迎光临!”杨桃站在门侧,把通道让了出来。她的变化太大了。经过十几年光阴的洗礼,她已经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个肥胖的蠢妇。她的头发绾成一团,在脑后扎了一个卷,用卡子别着。有一缕头发从卡子旁边耷拉下来,像几根肮脏的面条。她的身材已经严重变形,上下一样粗,中间围着一根花布围腰,像块俗里俗气的窗帘。 张幕侧身进去,心里突突跳着。他万万没想到,能在香港见到杨桃,而且是以“名单”的方式。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浑身战栗着,脸色苍白,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杨桃,无论是身份还是长相,他都统统否认。这绝对不是他心中的杨桃,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装扮的。 “先生,请问你点一份什么?”杨桃毕恭毕敬站在那里,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子,右手拿着笔,正微笑地望着他。 “来一碗三鲜云吞……”张幕说,眼睛一秒都不想离开杨桃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点了一份云吞。事实上,他一点都不饿,只是杨桃问他点什么就顺嘴点了,其实他什么也不想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别让杨桃认出他来。一认出他,他就会心软,就会回忆过去,就会违背党国利益通风报信让杨桃逃跑,就会做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每件事都会让他心惊胆战,都会击垮他的信念。 “要快点……”他不情愿地催促道。 “先生,请稍等,马上就好!”杨桃转身,颠着一屁股肥肉走了。 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岁月真的这么无情吗?它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美丽的女人?好在她没认出张幕,不然情况会更加糟糕。看来他的变化也是非常巨大的,岁月并没有轻饶他,把他变成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疤痕的半老头子,谁又能想象,十多年前的他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呢!岁月把他们俩捏成另外一副模样,然后再让他们相见,这不是无情,而是可憎。 “先生,你点的云吞。”杨桃甜美的声音把张幕从思绪中唤醒,他抬头,见杨桃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云吞放在餐桌上。 “谢谢,谢谢!”张幕垂着头,不停地感谢着。 “这个三鲜云吞怎么做的呢?”张幕突然问。 杨桃坐了下来,她说:“其实也不复杂,主要原料就是鱼肉、虾仁、猪肉馅。先把鱼肉剁碎,虾仁抽净泥肠,剁细,然后把鱼肉末、虾泥与猪肉馅再剁细,做成馅儿。关键是云吞皮,把馅儿放进去后,要捏成官帽式,就像古代的官帽,这个比较难。” 张幕盯着杨桃,问:“你是在哪里学的呢?” “我爷爷辈就是做饮食业的。” “哦,算是祖传。” “算是吧!”杨桃笑眯眯地望着张幕,“先生,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就是问问,有时间我也想学学,在家里自己包着吃。”张幕把一个云吞放进嘴里,云吞有点烫,他没敢嚼,更没敢咽,用舌头托着。 “那让我丈夫有时间教教你,他包的云吞特别好看,那官帽折的,跟真的似的。” “你……丈夫……包的……”张幕眼珠子鼓出来,含着云吞,吞吞吐吐地问。 “是啊!”杨桃说,“你吃的这碗就是他包的,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咕咚”一声,张幕把云吞咽了下去,烫得他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雨,你该不会不记得他吧?”杨桃歪着头问。 “啊?!”张幕张大嘴,“你把我认……认出来了?” “你刚到门口,我就认出你来了。震旦大学的高才生,一个爱我入骨的男人,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你就是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杨桃抬头打量着张幕,“我开始以为你化了装,原来你的头发真的白了,额头还有那么多伤疤。岁月把你折磨成这样,真让我吃惊不小。”杨桃的口气好像岁月没折磨她似的。 “你说认出我来,可看上去跟没认出来一样。”张幕尴尬地躲避着杨桃的目光。 “你的意思,我必须惊呼两声。呀呀,老同学光临敝店,有失远迎!”杨桃像个村妇一样叫着。 “惊呼一声也行啊!”张幕不满地说。 他想象不出,怎么把这个肥胖的女人骗到奇力山那边,更想象不出,这个看上去无比愚蠢的妇人跟共产主义有什么联系。 杨桃撩起围腰,擦了擦手,问:“老同学,今天你是碰巧到这里,还是专门找来的?” “嗯,嗯。”张幕支支吾吾,赶快往嘴里扒拉一个云吞。他不想承认他是专门找来的,但如果说碰巧撞到的,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有些事需要沉淀一下才能做出决定。他边吃云吞边想,如果杨桃仍然像以前那样美丽,或者说仍然在他面前盛气凌人,他会顿起杀心的。在他看来,毁灭美丽与傲气,是个很有成就的事情。 现在,杨桃以出人意料的模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知识女性的影子,没有穿着体面的衣服没有体面的工作,而是屈身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和丈夫整天快乐地折着云吞官帽。张幕的心一直凉到谷底。对这样的杨桃下手,他真的于心不忍,而且毫无意义。别说杨桃向往北方,就算向往北极,对张幕来说都已无关紧要。 他决定放过杨桃。 “杨桃,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们两口子好好谈谈。就今天。”张幕说。 “是吗?谈什么呢?” “谈命运。” “哈哈,老同学,你不会是算命的吧?”杨桃张嘴笑着。 “严肃点!我跟你说正事呢!告诉你,这事弄不好你要丢命的,你还以为我吓唬你。你们有小孩吗?”张幕板着脸说。 杨桃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说:“有两个。一男一女。大的12岁,小的8岁。” “唉唉……”张幕连连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提到杨桃的小孩,他的心就会疼。这个机会本来是他的,和杨桃制造出两个小孩,或者更多,谁知道现在这两个孩子却流着别人的血。 “我不想让两个小孩失去妈妈。”张幕的脸色更加吓人,“下午,我在对面的magellan西餐厅等你,你不会连magellan都不知道吧?”张幕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杨桃。 “这个洋人的名字我是有印象的……”杨桃不好意思地垂手搓着围腰。 “记着,把李雨也叫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们讲清楚,你们收拾家当准备逃命吧!” 杨桃惴惴不安地问:“你不会是来专门伤害李雨的吧?” “他值得我伤害吗?”张幕羞愤地反问道。 “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还有一双儿女,我不希望你来打破这种平静。”杨桃近似哀求地说道。 “放心吧,不会对你的家庭构成任何威胁,我不是来报复的,听清楚了吗?我是来解救你们的。下午你们就知道答案了,现在店里这么乱,无法细说。我再说一遍,李雨不值得我伤害。听懂没有?” 张幕鼻子哼着,不屑地看着杨桃,那表情似乎在告诉杨桃,在他眼里,李雨连情敌都不是。 对于张幕来说,把李雨叫来,一是把他和杨桃看作一个不可拆散的整体,当初他们正是作为一个幸福的整体在张幕的视线里消失的;二是当着李雨的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予他们二人以沉重打击,以泄十多年前被羞辱之愤。看着曾经深爱的情人老去,看着所谓的情敌包着廉价的云吞,没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能让他获得满足的。这还不够,他还要给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给他们第二次生命,这让张幕觉得好笑。 张幕坐在magellan西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咖啡,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他把自己拔得很高,想象着自己拯救这对云吞面的夫妻,让他们步入生活的正轨,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 下午3点,李雨和杨桃终于来了。令张幕意外的是,李雨变化不大,好像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看来岁月真的会眷顾某些人,尤其男人。夫妻二人对比起来,李雨看上去比杨桃小5岁,再过几年,他就该叫杨桃妈妈了。张幕不怀好意地想。 “你们点份什么?我请客!”张幕说。 “就来两杯咖啡吧!”李雨边说,边打量着张幕,看来他也不太相信面前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就是曾经追求杨桃的那个高才生。 “变化真大,尤其我和杨桃,你却年轻着。”张幕盯着李雨,把“我和杨桃”说得很重,好像这样可以占一些便宜。 “是吗?”李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先说说你们夫妻,怎么干起饮食来了?我非常想知道。”张幕的口气有些盛气凌人。 “你真的想知道?”李雨问。 “怎么?过程很曲折吗,或者蹊跷?”张幕扬起眉毛,反问。 咖啡上来了,李雨用包云吞的手端起杯子轻轻舔了一口。那双和面的手保养得非常滋润,皮细、嫩白,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这手倒让张幕想起杨桃的脚。 “本来,不想细说,”李雨犹豫着,“但十多年过去了,我想,你也没有当初那么痛恨我和杨桃了,所以……” “我痛恨你和杨桃?”张幕不解地问,“我只是为杨桃离我而去痛心过,何来的痛恨呢?” “有人说你要报复我和杨桃,所以我们连夜离开了上海,投奔到天津我姑姑那里去了。” “我要报复你们?”张幕差点跳起来,“谁告诉你们我要报复的?” “顾奋强,你还记得他吗?” “怎么不记得?这家伙太坏了,就是他给我灌输了‘脚是女人最美丽的部位’这种腐朽的审美观,才导致我……”他低头想找杨桃的脚,后者一惊,哧溜一下把脚缩到椅子底下去了。张幕悻悻地抬起头,继续说,“要不是因为那个猥琐的顾奋强,杨桃也不会投入你的怀抱。你应该感谢顾奋强。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相辅相成的,无所谓正确与不正确,人们在乎的是结果,而不是缘由。请继续你们的天津往事,我听。” 李雨又舔了一口咖啡,然后用保养很好的手抹了一下嘴唇。“我们运气不错,”他继续说道,“找到两份工作,我在一家化工原料厂当技术员,她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公司当助理秘书,薪水还行,足够养活我们自己。” “听上去前程似锦,”张幕鼻子哼哼着,“那后来怎么没干下去了呢?” “正因为她在那家日本人开的公司上班,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我们不得不离开。让她跟你说!”李雨望着杨桃说道。 “后面发生了什么,杨桃?”张幕问。 杨桃扭捏着,用手在腰那里拽了拽,发现那里并没有围腰后,又把手放了下来,她忐忑不安地望着张幕,问:“非要说吗?” “我想知道。”张幕用眼神鼓励着她。 “嗯,是这样的,”杨桃开始叙述,“有人找到我,让我在日本老板那里收集情报,当时抗战刚刚开始,他们怀疑这家日本公司正在秘密收购化学武器所需的原材料。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痛恨日本人,我正准备离开这家日本公司,可那人不允许我离开,非要我继续工作下去,进一步取得那个日本老板的信任。那个人还说,还说……”杨桃突然停住了。 “还说什么?” 杨桃看了一眼李雨,见后者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她松了口气,说:“那人要求我,在必要时,以身体换取情报。也就是说,让我跟那个日本老板……”杨桃说不下去了。 “那个人有什么权力要求你这样?那个人是谁?”张幕问。 “李雨的姐姐。” “啊?”张幕吃了一惊,“你姐姐要求她的弟妹跟日本人……”张幕盯着李雨,“那你姐姐的身份是……” “国民党军统特工。” “哦?”这答案让张幕大感意外,“请问你姐姐的名字是……” “李颖。” 这名字听起来特别熟悉,绝对在哪里听过。张幕皱着眉,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几秒钟后,他想起来了,当初在浙江警官学校特务训练班学习时,有个学姐就叫李颖。那个女人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一说话就爱笑。只是他不知道,记忆中的李颖是不是就是李雨的姐姐。 “你可以拒绝她。”张幕说。 “你可能不知道,李雨从小没有父母,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姐姐更像是他的长辈。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像个威严的母亲一样戒备我,好像我夺走了她儿子一样,她对我和李雨的婚姻一点也不满意。她要求我用这种方式换取她所需要的情报,可想而知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的心彻底凉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雨,他也很生气,心想哪里有这样的姐姐。可是转念一想,她作为一个特工,什么邪门歪道干不出来。可我们不是特工,无法接受这种方式。李雨生性懦弱,又是姐姐抚养成人,他虽然气愤,又不想当面给姐姐难堪,我们不想干那种事,也没能力干,与其让我们羞辱地生活,还不如一走了之。” “于是,你们又从天津逃了出来?”张幕问。 “是的,我们不想听从她的安排。尽管我们也痛恨日本人,但消灭他们,不是我和李雨能做到的。你看我们像民族英雄吗?我们听说你要报复吓得逃离上海,怎么可能敢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人家的情报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吃特工这碗饭的,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在敌人面前脱掉裤子的。我们连夜逃到开封我舅舅家。可我们刚到开封,他姐姐就找来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俩的行踪的。” “毫不夸张地说,”张幕得意地呷了一口凉咖啡,“全中国每一个车站都有军统的影子,即使你跑到国外,韩国、新加坡、泰国、埃及、菲律宾也都有军统工作站。他姐姐永远不是孤单的,他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张幕突然想起毛局长的话,用在此处非常恰当。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气急败坏是什么样子,”杨桃抱着肩膀说,“他姐姐让我见识到了。她抓住我的头发,拼命往下扯,骂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还说是我勾引了她弟弟,是红颜祸水、狐狸精、婊子,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杨桃不想再说下去,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雨。 “一个疯女人。”张幕跟着叹着气。 李雨接着说:“我也不太理解我姐姐对我的爱,不像亲情,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然后你们逃到了香港?” “是的,我们这次没有到大公司找工作,而是在威灵顿街找到一个小门面租下来,干起了小吃生意。我想,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躲过我姐姐。她不会想到两个震旦大学的大学生会屈身于这种小店,做这种小本生意。她的确追到香港来了,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有找到我们。” “也就是说,你们以开云吞店的方式藏了起来,是这样吧?”张幕问。 “是的,”杨桃说,“他姐姐如同一只母兽,不把我吃掉绝不罢休,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那你们怎么知道她追到香港来的呢?你们见过她?” 李雨说:“不,没见过,是我姐夫告诉我的。” “你姐夫?” “他跟我姐姐感情不好,形同陌路,早已离异。也由于我姐姐对我的感情引起姐夫的不满和猜疑,所以姐夫与她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他,他告诉了我,姐姐也在香港,但是他保证,不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姐姐。他的确做到了,要不然今天你也不会找到我们,我们早吓跑了。” “哦,看来你姐夫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张幕点着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姓很怪,姓党,党派的党,国民党的党。” “党……党……”张幕瞠目结舌。 “他叫党勋琦。” “党……党……”张幕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怎么?你认识我姐夫?”李雨问。 “不认识。”张幕坚决地摇着头,他的舌头迅速恢复正常,“真的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你姐夫呢?”张幕边应付着李雨,边想,原来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妓”就是李雨的姐夫。他已经消失在浴缸,再也见不到李雨,也见不到李雨的姐姐了。“你姐夫也是军统特工吗?” “是的。” 一条比较清晰的线浮现在张幕面前。线的这头是“老妓”党勋琦,我不会透露我的情报来源的。那么,线的那头会不会是李雨的姐姐呢?有可能是。他们虽然离异,但工作归工作,跟婚姻无关。张幕稳了稳情绪,他想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你姐夫说没说你姐姐在香港什么地方呢?”张幕不动声色地问。 杨桃说:“你还记得震旦大学的童江南教授吗?” 张幕心里一惊,说:“记得,怎么了?” “他现在在香港大学任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雨的姐姐竟然在童教授家当女佣,还改名叫韩蓉。李雨的姐夫说,他姐姐返璞归真准备过普通人的生活,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张幕想起来了,那次去教授家,有个白白胖胖的女佣端上来一壶刚沏好的龙井,女佣穿着一件中式斜襟布衣,宽裤脚,下面是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当时他就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肉嘟嘟的脸。没想到,她就是提供“涂哲是共产党”这个错误情报的罪魁祸首。张幕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自信,他知道,就算当时没有想起,只要她是个重要人物,总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想起来的,他一点不着急。“张幕,今天你来店里找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呢?”杨桃见张幕有些愣神。 张幕抬头盯着杨桃,又转头盯着李雨,盯得二人心里直发毛。张幕阴沉着脸说:“李雨,杨桃,你们俩好好听着,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们,过去没有,现在看到你们这样子更不会有。我可怜你们,也可怜我逝去的十多年的思念,一切的一切,犹如云烟,随风而散了。你们不值得我记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多说。我现在想告诉你们的是,有人举报你们通共,你们在这份名单上,”张幕从兜里拿出名单扬了扬,“举报你们的人正是你们刚才提到的童教授。” 杨桃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张幕:“天呀,我们跟童教授没什么过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张幕说:“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现在是国防部保密局特工,是奉命依照名单来制裁你们这些败类的……” “不不,张幕,你一定搞错了,我们从来不涉及政治,我们就是躲开政治才来到香港的……”杨桃急得快要哭了。 “原因不解释,总之你们在名单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曾经爱过杨桃,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我不想让杨桃死在我面前,我今天放过你们。你们准备家当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杀你们,并不代表其他人不杀你们。记住,保命要紧,也许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不过,如果你们逃到北方,投奔你们向往的共产主义,那我们今生就此永别吧!” 张幕站起身,看了看杨桃,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头也不回走了,留下面如死灰的云吞店两口子瞠目结舌。 第十九节 张幕去晚了,没看到之前的枪战。 教授家门口被警察署的警车围个水泄不通,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很多人。张幕不知道教授家发生了什么,他挤过去,正好看见警察从别墅里抬出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人群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看情景,童教授家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他扒开人群,挤到第一排,正好看到抬出来一具女尸。女尸身上有很多枪眼,上衣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白白胖胖的脸歪在一边,嘴唇发灰,紧紧闭着,好像发誓再不对世界说出一个字。张幕认出,这具女尸就是教授家那个女佣,他在浙江警官学校时的学姐李颖,李雨的姐姐。再看抬出来的其他尸体,都是青年男性,年龄在20至30岁不等,清一色短发,后脑勺几乎推光,露出浅浅的整齐的发际线。从穿着打扮上看,有质地优良的西装,皱巴巴的中式褂子,甚至还有竖领的日本学生装,看不出这帮人属于哪个部分。共党,或者保密局,都会穿便装,不会穿统一的制服到香港明目张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人看似散兵游勇,但看发式,可以肯定他们来自一个团体。 张幕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共产党来接童教授了,可是,这情景又完全不符合常理。童教授是向往北方的,如果共产党重新派人来接教授,肯定会做足准备。带足证明的共产党,童教授应该深信不疑,不可能不跟他们走。那么,谁会跟共党交火呢?很显然,唯一要阻止共党行动的只有国民党。难道是保密局方面的人跟共军交火了吗,或者说是保密局驻香港站的那帮杂种来教授家搅局? 从党勋琦的嘴里,张幕已经察觉到,他们想在童教授这件事上抢功。张幕正胡思乱想着,人群又一次发出惊呼。他探头一看,见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这个人还活着,一场激烈的枪战后,他竟然还能活下来。看上去,他受伤非常严重,血水不停地从担架下面滴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斑斑点点的血迹。张幕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个人的身份让张幕存疑,不知道他到底属于哪部分。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任何联想都不起作用,目前最让张幕着急的是,童教授在哪儿?从抬出来的尸体来看,没有发现童教授,更没有夫人和童笙。那只有一种解释,他们不在家。可是教授一家人不在,这些不明身份的人打个什么仗呢?为什么打呢?张幕百思不得其解。 张幕不能再猜测下去了,他从毕打街出来,上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带他去了最近的电话局,他要给毛局长挂个长途,也许,答案就在局座那儿。 一小时后,长途通了,直接通到毛人凤办公室。张幕突然感觉有点紧张,好像面临公布分数的学生,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他对着电话话筒啪地一个立正,生硬地说:“我,张幕,向局座汇报工作!” 电话线有些故障,话筒里毛局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说……说吧……吧!” 张幕皱着眉,移开话筒,朝蜂窝一样的听筒看了看,好像自己能修理电话似的。在确定自己没能力找出问题后,他重新把话筒放在耳朵上,提高嗓门,生怕毛局长那边也像他这边一样听不清楚,“报告局座,童教授家里发生了枪战。” 他高亢的嗓门被电话局一个接线小姐白了好几眼。听筒里乱响一阵,突然,像捅了一下耳朵,毛局长那边的声音忽然非常清晰。 毛人凤说:“我们已经获知情况,已经获知情况……” “局座的声音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张幕压低自己的声音,像报务员一样呼叫着。 “据香港站的同志说,你已经从教授那里拿到了北逃名单。”毛人凤问。 “是的局座,名单已经拿到,并且找到名单前面……”他的脑子迅速摘出杨桃,“前面七个,按照计划我已对他们一一进行了制裁,他们已经在人间蒸发,请局座放心,请局座放心,后面几个……” “我看重的是结果,不是细节。我听到了,足矣!”毛人凤重复着上次下棋时说的话。 “局座,我想向你汇报的是,这边出了一些差错……”张幕心里有一包揣了很久的毒药,此刻该派上用场了,“之前我获得的情报是,《大公报》编辑部主任涂哲要为共党做证。局座肯定知道,在我找到童教授的同时,共党的嗅觉也非常灵敏,他们跟着我嗅这儿来了。那个共党分子叫苏行,他要取得教授的信任,必须……”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是我告诉你的……”毛人凤不耐烦地打断张幕。 “对不起局座,我忘了,是您告诉我那个人叫苏行的。他要找涂哲证明他是共产党,可是涂哲是我们的人。这说明,我之前拿到的情报是错误的,提供情报的人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大错。”张幕继续重复结尾的词,好像这样能让对方听得要清楚一些。 “涂哲的事本座已经听说,这是党国的巨大损失,本座非常痛心。这条情报到底是谁发出的,又是谁把涂哲弄死的,一定会严查下去,我们必须追究此人的责任。问题相当严重,相当严重。” 张幕背脊渗出一层冷汗,像谁拿了一块冰在他背部滑动,“报告局座,是香港站的党勋琦毒死涂哲的,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不敢有假。当时我极力阻止,他不听,并用上校军衔压我。那份错误的情报是党勋琦从门缝塞进来的,他承认是他干的,但他没说谁给他的这份情报。出于组织纪律,我也没有打听。刚才在教授家门口,我亲眼见到一具女尸,她是教授家的女佣,我去教授家的时候见过她,但当时我没太在意……” “她也是我们的人……”毛人凤插话道。 “对,局座,我后来认出,这个女人是我在浙江警官学校学习时的学姐,叫李颖,她最接近教授,所以我判断,情报也许就是这个李颖从教授家送出,由党勋琦塞进我的门缝的。” “也许你还不知道,”毛人凤停顿了一下,“他们曾经是夫妻,一对配合非常默契的特工。” “啊?!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张幕装成第一次知道党勋琦和李颖的关系,“这对夫妇配合倒是默契,可他们完全是一对糊涂蛋夫妇,听到涂哲要为共党做证就不假思索把情报发了出来,他们的脑子里就没有上级吗?他们不知道向他们的站长汇报后再做决定吗?” “实话告诉你,张幕,即使把这件事汇报给香港站,他们也不一定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加上时间太紧迫,他们没时间汇报,因为那个叫苏行的共党马上要找涂哲为他做证了。” “局座的分析是正确的,他们好心好意想帮我,但最后帮了倒忙。正如局座所言,”张幕生怕毛人凤绕过党勋琦,“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对,工作失误不是理由。他们会为此失误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必须牺牲,这是纪律。不过,前提是,你确定真的是香港站党勋琦杀的吗?”毛人凤提高嗓门。 “局座,就是党勋琦干的。他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涂哲喂毒。局座,是我在一家咖啡厅找到的涂哲,就算杀死涂哲也应该由我动手,而不是他们,可是这个党勋琦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后来我从他的口气中知道,香港站的人想从配角变成主角,他们要抢功,要在童教授这个问题上分一杯羹。局座,您要明察秋毫,说不定他们的野心更大呢!” “哦?”毛人凤明显警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的?” 张幕早就把这个故事编好了,他镇定地说:“局座,我见到涂哲后,本来想把他蒸发掉的。在这紧要关头,涂哲为了保命,不得不暴露自己。他说,我们都是保密局的,我们是战友,并让我放心,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刻为我做证,而不是为共党分子苏行。我当时也半信半疑,不敢确定涂哲说的是真话,还是缓兵之计。我暂时打消了蒸发他的念头,认为这事一定要慎重处理。可就在这时,党勋琦拿着一包事先准备好的毒药冲了进来,说留着这个共产党有什么用,毒死他了事。他不顾我的劝阻,强行给涂哲喂了毒,趁他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我放了涂哲。没想到后来,他还是殉国了……而且,临死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着共党特工和教授的面为我做了证。这是教授的女儿童笙亲口告诉给我的……” “这个党勋琦还说了什么?” “他还让我把教授提交给我的北逃名单交给他,让他们香港站来处理这些人,我听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们想在这次行动中炫耀自己,想把功劳抢在他们名下。” “什么?他们想要那份名单?简直是混账!”毛人凤生气了,“我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对你无效。” “是!”张幕一个立正,心里美滋滋的。 “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我们会在这次行动后严查下去的。这个党勋琦现在在哪里?” “报告局座,本人确实不知。我甚至怀疑他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而他是共党的卧底,要不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涂哲毒死呢?行为相当可疑,可疑啊!”张幕继续给党勋琦下药,一个消失在浴缸的人不可能说话,所有的内容只能由他来填充,这让张幕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不过,接下来他听到的,会让他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刚才,”毛人凤咳嗽了一声,“你开始提到的童教授家发生的枪战,这个嘛,你别担心,很正常,如果没发生枪战,那才不正常。直接告诉你吧,那是局里重新部署的一次新任务。” “新任务?”张幕略感吃惊。 “因为无法通知你,所以你暂时不明真相是情有可原的。正好你来电话,现在知道也不迟。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们获得一份很重要的情报,情报说共党从北方派出一个特遣队,准备来香港抢夺童教授。” “哦……”果然不出张幕所料,共党绝不会善罢甘休,重新派人来港接教授,只是张幕没料到,共党这次动静这么大,派出一个特遣队。 “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共党把童江南教授劫走,在他们空投到粤北山区后伏击了他们,试图把他们歼灭在进入香港之前,但我们低估了这支共党特遣队,伏击以失败告终。我们暂时不知道他们的头目是谁,这些人受过哪些专业训练,但从交火情况来看,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极为有素,并利用复杂的粤北山区地势,神不知鬼不觉,一路潜行,估计,他们已经进入香港。面对这样战斗力极强的特遣队,你一个人是根本无法应付的。所以,我们也派出了一批特工精英,先共党一步,到达童教授家。如果中共派出的叫特遣队的话,那我们的精英就是突击队。”毛人凤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 “啊?是这样呀!”张幕张大嘴巴,根本无法合拢。原来刚才在教授家门口看到的尸体是共党特遣队和保密局突击队交火的结果。情况瞬息万变,发展如此迅猛,连他这个主要角色都蒙在鼓里,这不免让他有些醋意。不过,毛人凤接下来的话,不仅让他酸死,更是让他出离愤怒。 毛人凤说:“童教授家里发生的枪战,结果我们尚未可知,突击队还没有把具体情况报告上来,所以我也不知道童教授到底抓住没抓住,不过我可以在这里告诉你,童教授那边你就不要再插手了,这个任务已转由突击队全权处理。你呢,按照原计划,好好处理北逃名单……” “我……我……从一开始……我……”张幕由于愤怒而变得语无伦次。 “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情绪,我懂得你的心情,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就不要斤斤计较谁接走童教授了。告诉你吧,这次行动,从你出发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多少人在暗处协助你,你知道吗?” 毛人凤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张幕浑然不觉。 半晌,他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便恶狠狠地对着电话吐了一口痰,好像这痰能通过电话线直接吐到毛人凤脸上。 他摇摇摆摆走上街头,像踩在高低不平的棉花上,有几步差点栽倒。他被保密局抛弃了,像件破旧的,没人再穿的衣服扔到了街上。没人去顾及这件破衣服的感受,它曾经带来多少温暖,避挡多少风寒,统统成了过去。 “你呢,按照原计划,好好处理北逃名单……”毛人凤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问题是,他现在怀疑名单上这些人跟共产主义一点关系都没有。从第一次见到马修神父,再到变成蠢妇的杨桃,期间还有一个鱼贩子,一个修鞋匠,甚至还有一个卖淫的妓女,他无法把这些人跟向往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童教授很可能在这份名单上耍了手脚,这些人根本不是想跟教授一起去北方的所谓进步人士,而是一群毫不相干的废物。 他满脸通红,来到街边一家商店橱窗前,坐在窗下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想把那份不靠谱的名单忘掉,再把刚才毛局长的话狠狠吞进去,然后再狠狠吐出来,只有这样,他的肺部才感觉舒坦,否则他会马上憋死。让他放弃教授,等于让他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 一串串的脏字从张幕嘴里崩出,他狠狠骂着,咬牙切齿,捶胸顿足。任何想入戏跟他抢夺主演机会的人,也就是任何想跟他抢夺教授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不论是共党,还是保密局突击队,统统都是敌人。因为他们影响了他的电影,让他在片尾尴尬,受辱。他正沉溺在这部戏中,谁把他拽出来,他都会出离愤怒。张幕站起来,他觉得必须行动了,不能让那支狗日的突击队抢夺胜利果实。教授是他的,童笙是他的,有关教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谁也不能动。 他把烟蒂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碾着,踩着,直到烟蒂变成碎渣。在他心里,踩碎的烟蒂,就像保密局那支鸟突击队,还有共党派出的特遣队,统统被他踩在脚下了。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教授及其家人,把他们带出香港送到毛局长面前,让这个自鸣得意的局长知道,他才是天罗地网,他才是人山人海。 队伍疲惫不堪。 昨天,特遣队抵达深圳的这个小渔村后,实在有点走不动了,游击队员把他们带到赤湾鹰嘴山一个叫左炮台的地方休整了半天,这才缓过劲来。下午,趁着浓浓雨雾,他们一行人从山上下来,乘坐一条改装成渔船的小汽轮驶进了茫茫大海。 5点,特遣队顺利进入香港。 赤湾那地方原来有两座炮台,左右各一,清康熙八年建成。两个炮台共有生铁炮12门,位于蛇口半岛顶端,踞山面海,左右炮台成掎角之势,是鸦片战争时期主要的海上屏障。出发前,王大霖抚着锈迹斑斑的炮口,用湖广总督林则徐的话抒发了一下情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可见,他对特遣队这次行动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既豪情满怀,又透着些许悲壮。他知道,这次行动是不会一帆风顺的,他们将面临更惨烈的牺牲。祁志和吴双鹏的死,已经让王大霖的心疼到极点,他预感今后几天,他的心不但疼,还会流血。 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除去牺牲在粤北山区的祁志、吴双鹏,特遣队只剩下10人。即使这样,他们白天也不可能大张旗鼓走在街上,免得引起路人侧目。他们的衣服,经过这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干了湿,湿了干,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另外,身上携带的长短武器,虽然用布缠裹着,但依然很扎眼。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才能行动。 天黑之前,他们暂时住进云咸街()一家小旅馆,开了两个房间,先让战友们休息,而王大霖带着毕虎去了大明书店。 云咸街离毕打街不太远,不一会儿,王大霖和毕虎便来到了街口。他俩没敢贸然过去,而是靠在拐角,远远向大明书店望去,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此时,天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亮了,书店大门上方招牌上的一串英文ligore在路灯下闪着微光。两扇褐色大门半敞着,透过门上的两块玻璃,可以看见书店里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并时不时挡住里面的灯光。看似一切正常,但王大霖发现,情况没有这么简单。他拉了拉毕虎的衣角,让他往书店对面看。毕虎从墙角侧出脑袋,看见书店对面坐着一个鞋匠,正埋头钉着一双黑色的皮鞋。 “生意这么好。”毕虎说。 “是啊,天黑了还不收摊。”王大霖附和道。 “而且他身边没有灯,他在黑暗中补鞋。” “说得对,这个鞋匠是个暗哨。” “谁的?” “他们的。” “何以见得?”毕虎问。 “我们的人知道今天接头,他们或者敞开,或者紧闭,都不会半掩着门,因为半掩门有故意留个门缝,好像在那里放置了一条口袋,专门等人往里钻似的。依我看,书店看似营业正常,其实暗藏杀机。” “这么说,书店已经暴露?” “对!撤退!” 二人匆匆忙忙回到旅馆,王大霖命令柳东马上给北方发报,请求第二个接头地点,同时请求,如有必要,特遣队直接到教授家采取强制措施。 今晚,特遣队只能困在这家狭窄的小旅馆,等待上级指示。 旅馆兼营茶楼,特遣队10个人挤在两间小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走漏风声。隔壁房间不时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有人高声喧哗,争论着打哪张牌,也有女人不时发出放浪的笑声。小屋空间本来就不大,又不通风,到第二天下午时,特遣队的队员们全身早都被汗水浸透,急需补充水分。 旅馆老板姓幺,是一个年近60岁的老头,矮胖矮胖的,半边脸被一块蓝黑色的胎记覆盖,有一只眼始终闭着,看不到眼球。幺老板并不知道王大霖他们的真实身份,在登记住宿时,他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王大霖,在他眼里,这伙人可能是做走私贩毒营生的亡命之徒。他不想惹他们,也不想得罪他们,他只是提供一个暂时歇脚的房间而已,别的什么都不管。这样反而让王大霖轻松不少,他需要跟战友们在正式进入阵地之前有个歇息的时间,养精蓄锐,然后再全身心投入战斗。他们在老板眼里是干什么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一个前提,不能给特遣队带来任何麻烦。 此时,必须让那个幺老板送点水进来。 王大霖轻轻拉开门,探头向外一看,门外是一条窄窄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两边是供住宿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就是从这些房间传出来的。楼梯在走廊尽头,距离王大霖他们住的这个房间有段距离,他快步向楼梯走去,在经过打麻将的房间时,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地说,是门里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迅速闪躲在门边,悄悄从门缝向里望去。房间内有一张大床,靠窗户那边有一张方桌,四个麻将客围坐在一起,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南西北中发白。他们三男一女,背对房门的这个男人很胖,王大霖只能看到他肉鼓囊囊的背和脖子上堆积的几圈肥肉,肥肉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痦子。左边这个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文雅,人也长得白净。右边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痞子,头发油光滑亮,镶着金牙,斜叼着一根香烟,烟灰弯曲着,马上要折断,像他无力的脖子。他一只脚光着,裤腿撩到大腿,腿蜷曲着,把膝盖抵在自己胸前,整个人就靠在膝盖骨上,跟没其他骨头似的。对面这个女人,脸正好对着房门,这张脸妩媚至极,相信每一个路过门外的人都会被这张脸吸引过去。 王大霖就是被这张脸吸引住的,不是因为脸的妩媚,而是他认识这张脸。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薄薄的嘴唇,灵巧的鼻子,漂亮的美人痣,尤其那双大大的眼睛,仍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对勾人魂魄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从来没有静止过,即使盯着麻将牌,也像是盯在一张张帅气无比的男人脸上一样,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牌一口吃进去。 王大霖没有想到能在香港碰到她,这个可恶的女叛徒自从在上海滩销声匿迹后,就一直没了踪影,仿佛消失在世界尽头一样。当时上级领导专门组织一个8个人的锄奸队,搜遍上海滩每个角落,结果一无所获。后来的几年,全国各个城市的地下党组织也都接到指示,无论是谁,一旦见到这个导致10名上海中共党员牺牲的叛徒,立即诛杀,无须请示。 王大霖蹑手蹑脚退回到特遣队的房间,一进屋,他就压低声音,兴奋地对队员们说:“发现女叛徒,林曼。” 屋子里的9个人,一听这个消息,全身一震,都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武器。 “在哪儿呢?”毕虎眼睛发亮,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问道。 “在隔壁房间打麻将。” “怎么解决她?” 王大霖说:“房间里一共四个人,除了她,还有三个男的。现在不知道那三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如果跟她是同伙,身上肯定带有武器。这倒不怕,解决这四个人跟踩死蚂蚁没什么区别。关键是,如果那三个男人只是她的牌友,我们不能滥杀无辜,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另外,现在天还没黑,枪声肯定会引起附近骚乱,我们不好脱身。我建议,迅速进屋,把他们四个悄悄控制住,绝对不能惊动茶楼其他人,否则局面将会失控。我们还不太清楚这家旅馆到底是什么背景,万一旅馆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会非常被动。” 毕虎嗖地拔出匕首,说:“好办!交给我吧!用这个,保证什么声音都没有。” 王大霖点了点头,说:“好!毕虎、师勃飞、庾伟,你们三个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 “是!”毕虎他们三个迅速站了出来。 “控制住他们后,别忙着动手,先甄别一下那三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天黑后,我们撤离这里,撤离前,把林曼干掉!” “这种连她姐姐都要害死的败类,根本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我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这个旅馆。”毕虎咬牙切齿地说。 “行动!”王大霖发出命令。 王大霖提着驳壳枪,后面三个端着两把m1卡宾枪和一把波波沙冲锋枪,贴着墙,慢慢接近那个房间。房门仍像几分钟前一样半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王大霖侧头朝里面睃了一眼,看林曼仍痴迷地盯着麻将。他回身一点头,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呼啦一声,四个赌客的脑袋已经各自顶着一把冰凉的枪管,同时脖子上还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背对房门这个胖子由王大霖控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但王大霖的匕首很快就在几圈肥肉中找到他的颈动脉,王大霖悄声说:“我要是你,就老实待着,你的手没有我的刀快。从这里挑进去,动脉就断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胖子全身一松,放弃了抵抗。 林曼一眼就把王大霖认出来了。她惊恐地张大嘴巴,想叫出来,可毕虎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根本无法发声,只能像刚捞上岸的鱼,无声地闭合着嘴。 有人尿裤子了,地板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是戴金丝眼镜的那个家伙,他那张文静的脸皱在一起,剧烈颤抖着,像风中的绸子。只有那个痞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里还透出几分蔑视。从这几个人的反应来看,不像是林曼的普通牌友,尤其那个胖子,腰间明显有武器。果然,王大霖从胖子腰上搜出一支威伯利-斯科特左轮手枪。 王大霖说:“听着!你们要想活命,就千万别出声,你们不想陪这个女人一起去地狱吧?”他的话明显指向三个男人。很显然,林曼是不可能活命的,上级组织早就对这个女人下了最严厉的制裁令:杀无赦。王大霖不可能让她继续在这个世界祸害其他人。 林曼听懂了王大霖话里的意思,她左右摆着脑袋,想摆脱毕虎的控制。王大霖示意毕虎把林曼放开,看她有什么话说。 脖子上的压力一松,林曼便剧烈咳嗽起来。刚才毕虎的力量稍大了些,林曼脖子上明显留下几道很深的血印。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那双妩媚的大眼,因为恐惧,肩膀不停抖动着,手臂也痉挛起来,跟刚才牌桌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喘着粗气,说:“这……一天……我知道会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天似的。它终于来了,我……我想过,终究会死在你王大霖手里,而不是别人,也许这就是我们俩的缘分,由缘而结,因缘而终,我逃不出这个圈。” 王大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曼惨然一笑,说:“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一时糊涂,一时软弱,一时贪婪,一时淡然,人都会经历这些。如果这些是我欠下的账,我愿还。我只是要求你,放过他们三个,他们跟我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关系。账,我来还,放过他们!” 没想到林曼如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王大霖从不相信一个人面对死亡能坦然面对,所谓大无畏精神,更多的是恐惧。林曼此时的表现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王大霖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内容,或者说,她有什么绝妙的脱身之计。 “我答应。”王大霖说。 “说话算话?”林曼问。 “算话。” “好,你现在就放他们。” “现在不行,但是我保证,天黑我们撤离时,会放了他们的。” 林曼绽开嘴唇笑了,笑得像一朵花。看来,她肚子里真的有内容。 “你们是来香港接童江南教授的吧?”林曼抛出第一个炸弹。 “是。”王大霖不动声色地答道。 “接头地点在大明书店吧?”这是第二颗炸弹。这颗炸弹证实了王大霖的判断,书店已经失陷。 “然后呢……你想说的是……”王大霖问。 “要想在你手里活命,就必须有你需要的东西才行。你别把我看成临危不惧的女子,我胆小,怕死,不然那个男人也不可能虏获我。当初,我就是在刑具面前妥协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刑具把我吓破了胆,不说出你和邓杰,我全身的筋骨就得断裂……” “也包括你姐姐林俪。” “我没有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暗示姐姐,那天随便到外面哪个街去逛逛,比如看场电影,买件新衣服。她不听,说那个会很重要,她要做会议笔记。我不敢告诉她,害怕她透露给邓杰,我知道他们相爱着,不像我们,一直戴着面具。” “特殊情况下,需要那张面具,才能很好地掩护自己。” “可是我担心,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我不想死,想做回自己,让自己变得像人,而不是一颗只知道喊着革命口号的子弹。那次在刑房,你知道我见到谁了吗?” “谁?” “涂哲,你认识的。一个早年追随共产主义的坚强的战士,他喊着口号,为了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当他们把他年迈的父亲母亲拉到他面前时,他顿时崩溃了。如果他不妥协,他们就当着他的面剥了他父母的皮。他怎么办?他跟我一样,没有选择,在革命与亲人之间,他选择了亲人。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顾亲人而选择什么主义的人,一定不是人,而是一架只知道运转的机器,就算他以后成功,也会毫不顾及亲情,也会没有人性地对待其他人,因为他的信仰是建立在没有人性的基础上的。你说我说的对吗?” “每个叛徒都有一个听上去无比完美的理由,就像汪精卫,穿着‘和平’的外衣向日本人妥协一样,那不是终止战争,而是把整个东北割让给日本。战争,没有妥协,只有流血。你顾及了自己的人性,考虑过你姐姐的人性了吗?考虑过来开会的那十几个同志的人性了吗?别跟我假惺惺地提什么人性,你还是说说你现在怎么活命吧,这个最现实,最人性。” “的确,这个才是关键。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大明书店你们是不可能去的,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们已经把那里控制住了,就像你们把我控制住一样。他们的手也很有劲,”林曼盯了毕虎一眼,“那个叫谢晓静的姑娘,脖子应该跟我一样疼。这是我需要活命的第一个理由,我如果不告诉你,你们这支小分队将会被人一网打尽,全军覆灭。这个情报有价值吧?现在,亲爱的王大霖,你会放过我吗?” 王大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还没有认清形势,你认为我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你放过我,是吧?那么,好,我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你听了这个理由,百分百不会动一丝杀我的念头,你绝对要放过我,肯定要放过我,我敢保证。” “什么理由?”王大霖感觉林曼特别自信。 “你们为什么要到大明书店接头?只有一个原因,你们需要一个带路人,带你们找到童教授,否则你们将会像一群无头苍蝇。现在,大明书店没了,带路人也就没了。可是,并不代表只有他们能把你带到教授家,我也能带,我可以是个很好的带路人。” 屋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个看上去无比风骚的女人此刻表现出来的智慧。王大霖,包括跟她打牌的那三个男人,恐怕都没有料到林曼这么聪明,而且步步演算,滴水不漏。 “可是,我们不是傻子,我们知道教授家地址,不用你带路。”王大霖说。 “哈哈,我不是在这里自作多情吗?不会的,就算你们自己能找到教授,我还有自己的杀手锏,我今天活定了,真的。” “什么杀手锏?”王大霖问。 林曼抬手看了腕上的手表,说:“此时此刻,他们差不多把教授抓住了,而且,”林曼停顿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估计已经壮烈牺牲。你还记得梁君这个人吗?一定有印象,是不是听上去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就是当初在舞厅把我俘虏的那个英俊的男人。我知道,我这辈子一定会栽在英俊的男人手里,不管他们用爱情这样的幌子,还是血淋淋的刑具,我都会投降。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们也像你们一样,派出了一支突击队,先你们一步把教授抢到手。这支突击队的队长就是梁君。如果不出意外,教授现在很可能已经落在梁君手中。听明白了吗?我的杀手锏是,用我换回你们想要的教授,梁君要回他最爱的女人,我想他会同意的,你信不信?现在,你告诉我,亲爱的王大霖,你会让我死吗?” 第二十节 特遣队向童教授家扑去。 整条毕打街在夜幕的笼罩下静悄悄的,连个行人都没有。下午,猛烈的枪声把这条街的人吓蒙了,他们招呼好家人,关紧门窗,生怕枪战再次发生。封闭的或者狭小的空间,以及坚硬的墙壁能给人以安全感。警车和殡仪馆的车鸣着笛离开毕打街时,他们就呼啦一声散了,再也没有出门。 那幢别墅在夜幕中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像月光中的剪影,无声无息。大门已经被警局的封条封住。王大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教授和家人现在在哪里。 与王大霖的焦灼相反,林曼不慌不忙,似乎从不替自己的性命担心。她的手臂背剪着,一根细细的麻绳把她拴得结结实实。毕虎一只手提着枪,另一只手像鹰爪一样抓着林曼背后的绳子。林曼不想做任何挣扎,挣扎也徒劳,她比谁都明白。从小旅馆出来时,她回头看了看被击昏的三个牌友,又意味深长地盯了幺老板一眼,便从容不迫地跟着王大霖他们走了。 她对王大霖说:“看起来情况不太妙,似乎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枪战,我都能闻到火药味,而且警察署的人也已经来过,不知道他们怎样处理在本港发生的这场枪战。我估计,他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双方交火的是谁,为什么交火。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以为梁君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现在看来他们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不过,抵抗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周哑鸣、苏行,就凭手里两块铁疙瘩根本无法抵挡武器精良的突击队。我判断,这两个人已经不在人间,而教授就在梁君手里。旅馆的幺老板会把你们掳走我的消息迅速告诉梁君,他会想方设法找到你们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梁君出现。” 王大霖恨得手心发痒,他发誓,一旦得到教授,就立即把这个女人毙掉。最让他难过的是,现在必须留着她,不能伤她一根毫毛,还必须看着她表演。如果教授真被梁君抢走了,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筹码。可是,就算耐心等候,在哪里等呢?不可能黑灯瞎火地在这条街上等吧! 王大霖决定,特遣队进入别墅。 别墅刚刚发生过枪战,谁也不会料到,还会有人进入,这里反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场所,就算梁君知道林曼被共产党抓获,也很难想到会藏在教授家里。王大霖现在需要的不是耐心等候梁君,而是等候北方发回指令,他要尽快找到第二个接头地点。如果周哑鸣已在枪战中牺牲,情况就复杂多了。王大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梁君,用林曼换回教授。可是,就算教授真的在梁君手里,他会答应交换吗?他不太相信梁君会用自己的前途换回一个女人,即使爱她入骨,也不太可能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被林曼左右。从这点上分析,林曼想用自己当作筹码换回教授,有点异想天开。他们只是一对互相利用的情爱工具,一旦一方陷入陷阱,另一方就会毫不犹豫离去,即便是臂膀,也会割臂逃生。 入夜,10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坐在书房各个角落,默默无声。有一道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笔直的光柱落在木制地板上,又洒到每个人的脸上,使得每个人的脸看上去有些发蓝,像是梦境中的人物。 王大霖命令特遣队队员原地待命,有几个队员打开行军包开始进食干粮,其余的靠在墙壁休息。毕虎拿出两块饼干,递给林曼,被她翻着白眼拒绝了。王大霖和柳东还不能休息,他们围着那台德制英尼格玛发报机,时刻等候来自北方的指令。等候是考验耐心的,它让你把焦灼、期盼、失望、痛苦统统埋在心里,一旦有一种情绪表露出来,你会被更多的焦灼与痛苦包围,在这种情绪下,人们往往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王大霖受过这样的训练,他知道怎样调节生理和心理状况,控制自己的恐惧感,减缓心脏疲惫,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他不担心自己的情绪会有什么影响,他担心的是童教授,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消息杳然、生死不明带给他的痛苦超过任何能忍耐的范围,王大霖有一种筋骨断裂的感觉。 林曼善于察言观色,她看出了王大霖的忧虑与焦灼。她低声说:“安静点,着急没用,就像你在上海被捕后一样,只能静静地等候营救你的人,你不可能逃狱。最后,你等来了救你的人。你把这里当成上海的监狱,会有人找你来的。” “你需要安静!”王大霖回了林曼一句。 “给我一根烟吧!”林曼要求道。 “我只抽烟袋锅子。”王大霖答道。 以前每次抽烟前都是杏姑给他填满烟丝,用拇指按紧,划燃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再递给他。他一抽烟就会想起杏姑,心中就会堆满无限的惆怅,排解不出。所以,他现在不怎么敢碰烟,抽得越来越少。林曼此时提起抽烟,更让他烦恼不已。来港前他想过,在接走教授的同时寻找杏姑母子,他预感,能在香港见到他们。可现在,别说杏姑母子,就是教授,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林曼一提,他心里一烦,烟瘾犯了。 王大霖从腰里抽出烟袋锅子,填上烟丝抽了起来。一股淡淡的烟雾在书房蔓延开来,林曼闻到烟味,不满地对王大霖说:“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男人。” 王大霖从嘴里拔出烟袋锅子,问:“你抽吗?” “我不抽,”林曼恶狠狠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抽烟袋,却拿烟味来勾引我,你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只顾自己。我真后悔认识你,更后悔在上海的那一段所谓夫妻生活。我当时怎么容忍你的呢?我甚至还……唉!我都不好意思提。” “你不抽烟袋,别人也不能抽,这就是你的逻辑。在上海,你只顾自己的筋骨是否断裂,从不顾及别人,比如你姐姐是否变成白骨。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宽宏大量的世界。十几个共产党员的死,换来你和那个狗日的梁君私奔,你他娘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自私,你配吗?”王大霖越说越冒火。 “别这么骂梁君,到时候你会感激他的,他手里有你要的教授。”林曼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别太得意,林曼,有你哭的时候。如果教授真在梁君手上,我不相信他能用教授换你,真的不相信!”王大霖用语言刺激着她。 “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你见识太少了,你就知道在延安宝塔山下给杏姑唱山歌,你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到底能爱到什么程度。多少英雄为红颜抛去头颅,多少君主为红颜失去江山。” “你确定,梁君是英雄,是君主?” “我确定,他是我的英雄,我的君主。” “到时候我会看到他的表演的。”王大霖不再理林曼。她说得再天花乱坠,都免不了最后被制裁的命运,只是时间问题,结果只有一个。 “如果你不相信他会救我,那你现在把我杀了,行吗?”林曼那张嘴毫不示弱,继续刺激着王大霖。 王大霖现在不能杀她,哪怕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把她留着,直到她失去价值。 他不再搭理她。 半夜,林曼嘤嘤哭了起来。她轻声叫王大霖,让他靠过去,她有话要对他说。王大霖知道她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她强颜欢笑,扬扬得意,用语言彰显狂傲,都反映出她内心的虚弱。王大霖看得很清楚。 她问王大霖:“如果梁君手里没有童教授,你会杀了我吗?” “会。我不想瞒你。” “男人都会这么狠心吗?” “对你这样的叛徒,任何人都不可能心慈手软,你必须接受组织制裁,这是纪律,你事先就知道,可是你仍然选择背叛。你以为过了他们那一关,就可以侥幸躲过我们,世界上没有两头都捏着的好事,你选择了一头,就必须放弃另一头。” “那,如果梁君手里有教授,他用教授换我,你会同意吗?” “我当然会交换,如果他觉得你比教授有价值,我为什么不换?但是,你要记住,林曼,别幻想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恐怕结果要比你想的糟糕得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曼更大声地哭泣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感觉到,情况并不像她预测的那样发展。教授在不在梁君手上,她根本无从知晓。用她交换教授只是她的缓兵之计,也许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教授不在梁君手上,她就很难从王大霖手里逃掉了,她的命将在王大霖这里结束。她越想越害怕,用哀求的口吻央求王大霖:“求求你,饶了我吧!” 王大霖不作声,他已经回答过了,不想再跟她废话。 下半夜,打着盹儿的特遣队队员们被柳东的喊声惊醒了。他们呼啦一声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柳东那里,他们知道,北方来电了。 王大霖早被林曼的啜泣弄烦了,他站起身,来到柳东身边,焦急地等着柳东把电文译出来。柳东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那声音折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神经。不一会儿,柳东译出电文,递给了王大霖,大家又把目光转移到王大霖脸上。王大霖扫了一眼电文,紧接着又扫了一眼,眉头拧在一起。他把电文折起,放进口袋,然后说:“上级已经得知教授家发生的事,国民党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跟我们抢夺教授。”他转头盯了林曼一眼,意思是之前她说的没错,“目前,教授一家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情况不明,上级指示我们到第二个接头地点会合。” 空气像冻住的水,冰冷而坚硬,谁也不敢喘口大气,生怕把冰融化了似的。 “天亮出发!”王大霖命令道,“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做好战斗准备!” 大家都不言声,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书房的墙壁继续打盹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明天将要面临的是怎样激烈的战斗,也许牺牲,也许胜利。这结局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狠狠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曼一直醒着,没有一点困意。绳子早就给她解开了,捆久了手臂容易残废。现在看来,她是个很麻烦的累赘。教授身在何处,决定她的结局在何处。教授如果在梁君手里,她可以多活一会儿;如果没在,她应该立即奔赴黄泉。 林曼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手腕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手铐和铁管刮得咔咔响。黑暗中,她低声问王大霖:“喂喂,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一直盯着你呢,生怕你跑了。”王大霖漫不经心答道。 “怎么跑?往哪里跑?你就是给我钥匙,我也不会开这种陕北制造的土铐子。我现在好疼,好害怕。” 林曼的口气里带着撒娇的成分,让王大霖顿生厌恶。临到死,她都不会忘记在男人面前发嗲,她想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软化王大霖的意志,以求得到一丝活命的可能,没想到王大霖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想问问你,战争结束后,你准备干什么?”林曼说。 王大霖很诧异林曼用这种平静的口吻跟他说话,好像战争不是战争,而是去菜市场逛上一圈一样。可是,战争真的不是菜市,它是要流血牺牲的。现在,战争还没有结束,半个中国还没有解放,最终是渡过长江打到南京,还是李宗仁期望的“分江而治”都尚未可知。而且,他和林曼属于不同阵营,理想、信仰南辕北辙,跟一个女叛徒谈战争后干什么,对于王大霖来说是个很滑稽的事。 “讨论这个有意义吗?”王大霖反问道。 “怎么没有意义?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有意义。” “战争结束的时候,你还活着吗?” “你也不一定活着。”林曼的嘴仍然很硬。 “对,两个都不一定活着的人,现在讨论战争结束后干什么,你是不是给吓糊涂了?” “你这个人就是,一点没有情调,”林曼恼羞成怒,“你脑子里从来不幻想一些东西吗?幻想的过程是美好的,对生命是有积极意义的。” “那你幻想一下,你死了以后,准备干什么?”王大霖反唇相讥。 “过奈何桥的时候喝一碗孟婆汤,遗忘前世,投胎到下世再也不当叛徒。” 这个答案出乎王大霖意料。他知道,林曼此时也许有些自责与忏悔,但更多的是施展攻心术,其最终目的是想让他软下来,放她一马。 一旁的毕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损了林曼一句:“你下辈子很难再变成人,不信你等着瞧。” 听到这句,林曼又哭了起来,好像下辈子马上来临似的。 林曼一直哭哭啼啼到天亮才闭住嘴,她知道,王大霖早上要去接头,教授在梁君手上或者被共党掳走,答案就在今天。她的眼睛跟随着王大霖,王大霖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儿,生怕王大霖把她落下。她的判断对了,王大霖不准备带她一起去。一是没有必要,跟周哑鸣苏行他们接上头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带着她绝对是个麻烦。二是不想让这个女叛徒知道一丁点联络地点的信息,以防后患。谁留下来看守林曼呢?王大霖想,毕虎不合适,他太单纯,头脑相对简单,而林曼这个妖精万一施展什么伎俩,容易把毕虎激怒,坏了大事。他看了看特遣队的其他成员,最终他选择了萧义海。他把萧义海叫到身边,低语嘱咐了几句。萧义海点着头,朝林曼这边瞟了几眼。他眼珠黑亮黑亮的,加上一脸络腮胡子,几颗白白的牙齿从胡须中露出,像草丛中的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石,跟眼睛一衬,黑白分明,特别引人注目。他是特遣队除王大霖外另一个结过婚的人,见过世面,人也稳重,让他留下来看守林曼,比较合适。 林曼一看王大霖不带她走,又看见一个大胡子坐在她身边,不干了,大声嚷嚷起来:“王大霖,你这是干什么?” “老实在这儿等我的消息!”王大霖答道。 “不行,我必须跟你去!”林曼急了。 “为什么?” “你一走,他,”林曼指着萧义海,“他会打死我的。” 王大霖冷笑道:“好像跟着我,就不会一枪崩了你似的。” “你讲原则,起码你尝试用我交换教授,不然早把我杀了。可他们,”林曼指着周围特遣队的队员们,“眼睛里全是仇恨,没有原则,你一走,我立马没命。” “你会慢慢发现,我比他们还狠。” “起码你能让我慢慢发现,而他,”她又一次指着萧义海,“我马上就发现了。” 萧义海忍不住说话了,“第一眼看见我的人,都害怕我,”他低着声音,用喉咙最深的地方发音,“再继续看,能直接吓死。” 他的确快把林曼吓死了。她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大霖带着队伍走出别墅。王大霖的背影告诉她,她真的离死不远了。 走出别墅,东方的云际染上了一抹淡红,像女人抹在脸蛋上的胭脂,带着初醒的慵懒与美丽。挟着咸味的海风阵阵袭来,把沉睡一夜的树叶掀起,哗啦哗啦直响。 他们很快到了弥敦道,那块厚厚的招牌在晨曦中微微露出了一点金色的光泽。王大霖一行人隐蔽在远处的大树后,警惕地向那边张望着。招牌下面的门脸不大,两扇铁门紧紧关着。这就是电文中说的第二个接头地点:祥和国际商贸公司。 此时,很多商铺都还没有开门,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行人也不多。通过近20分钟的观察,周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说明这个接头地点还处于保密状态,没有暴露。大明书店已被敌人捣毁,教授家里又发生了枪战,唯一能跟香港联络站联系上的只有这家商贸公司了。 必须跟周哑鸣他们联络上,否则特遣队将毫无目标,甚至失去此行的全部意义。 “如果周哑鸣没牺牲,他应该在这儿。”王大霖说。 7点,祥和商铺的大铁门终于打开,商铺还在正常营业。王大霖和毕虎装成来商铺购买药材的生意人,慢慢向商铺靠近。王大霖抱着双臂,缩着脖子,好像很冷似的,一把压满子弹的驳壳枪藏在衣内的左腋下,他可以随时抽出枪扫向敌人。毕虎则把m1卡宾枪裹在一个长长的包袱里,像是随身携带的行李。他跟在王大霖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王大霖和毕虎推开商铺大门走了进去。商铺里的柜台只有一个,横着摆放,有5米长,柜台后面是一排一排的匣子,上面标着中药名称:知母、黄芩、菘蓝、柴胡、远志、薏苡、北苍术、白芷、紫菀、藁本、肉苁蓉……应有尽有。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一个正在埋头扫地,一个站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有客人进来,打算盘这人把算盘一收,抬起头,笑吟吟地问道:“客人是来买药材的吗?” 这人岁数不小,满脸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沿着嘴角眼角向外扩展,上到耳根,下到脖子,都是褶皱。 “有保定安国的阿胶吗?”王大霖问。这是电文中上级告知他的接头暗号。 “没有,只有山东平阴县东阿镇的阿胶。”那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请问,东阿镇的阿胶是怎么熬制的?” “阿井水,性趋下,清且重。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这是沈括《梦溪笔谈》中的句子,“客人需要多少斤?” “十二斤。”王大霖答这句暗号的时候心里一疼,上级并不知道祁志、吴双鹏已经牺牲,设计这个暗号时,自然包括特遣队的12个人。 暗号一对上,打算盘这人嘴角一动,似笑非笑,转身回屋里去了。少顷,一个微胖的男人一掀门帘走了出来,王大霖一眼就认出了周哑鸣,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上前跟周哑鸣热烈握手,并把旁边的毕虎介绍给周哑鸣。王大霖激动地说:“哎呀,终于把你给找到了。” “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周哑鸣也很激动。 “教授呢?”王大霖急切地问。 “放心吧!教授一家都很安全。” “太好了!”王大霖又一次握着周哑鸣的手,他接着把特遣队从空降到香港后发生的事简略说给了周哑鸣。周哑鸣把苏行进入教授家一直到昨天发生的枪战,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大霖。 王大霖心里有了谱,他问周哑鸣:“说起昨天教授家发生的枪战,你们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唉!”没想到周哑鸣叹起气来。 “怎么了?”王大霖感觉不妙。 “我和教授一家倒是逃出来了,可苏行没能出来,他为了掩护我和教授撤退,一个人跟国民党保密局一支突击队交火。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苏行凶多吉少。” “啊?!”王大霖听到这消息,大吃一惊,“我们就是从现场过来的,别墅里到处是枪眼,地下有一些血迹,我们昨晚进去之前,现场已经被警察署的人清理过,有警察署的封条。” “你们去了现场?”这次轮到周哑鸣吃惊,“那里是非常危险的。” “我们本来根据指示到大明书店接头,但大明书店已遭敌人控制,就在我们向上级请示第二个接头地点时,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 “谁?” “林曼。” “啊?是上海那个女叛徒吗?在哪里发现的?” “进入香港后,我们暂时待在一家小旅馆,在那家小旅馆发现了她,当时她正跟三个男人打麻将,我们迅速把她擒住,她交代了大明书店的情况,正好与我的判断相符,并说保密局那支突击队的队长,正是当年上海滩勾引她的那个小白脸,名字叫梁君。” “梁君?”周哑鸣皱着眉头,“嗯,想起来了,我认识这个人。” “林曼知道落在我们手里的结果,为逃命,她把自己当成人质。她说,教授可能已被梁君抓走,如果梁君知道她在我们手里,会拿教授来交换她的。” “哈哈,”周哑鸣笑了,“那个梁君当年在军统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专门玩弄女性。有一个女发报员,因为跟他发生感情纠葛跳楼自杀,戴笠差点毙了梁君。林曼在他面前,智商几乎等于零。她简直在做梦,她有那么值钱吗?” “在感情方面,林曼可怜又可悲。”王大霖无不惋惜地说。 “是的,女人太漂亮了反而不好,太漂亮往往太过自信,容易迷住自己的双眼,她们以为所有男人都想围着她们转。林曼就是在演绎这样的悲剧,并把自己固定在悲剧中的主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必同情她,对于这种女叛徒,没有任何同情可言。她现在人在哪里?” “铐在教授别墅书房里,特遣队的萧义海在看守她,跑不了的。” “书房?我们就是从书房逃出来的。”周哑鸣说。 “从书房怎么逃出来?”王大霖不解地问。 “书房里有地道,直接通往外面的下水道。” “哦?”这答案大大出乎王大霖的意料。 旁边的毕虎忍不住说:“要知道如此,早就应该把林曼毙了,你没看到她那个嚣张的样子,连损带挖苦的,我忍无可忍,差点……” “放心吧!正义一定要得到伸张,”周哑鸣说,“特遣队其他人呢?” “都在外面。” “好,我马上派人去联系船主,估计今天,或者明天就能联系到可靠的船主,尽快把教授一家带离香港。”周哑鸣说。 “对,尽快接走教授是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不过,恐怕张幕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 “不止一个张幕,还要加上梁君。我想,他们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香港,他们的嗅觉非常灵敏。” “所以,有必要在接走教授之前,把这两颗臭钉子拔掉。” “最好拔掉,否则一路上他们都会缠着你们。”周哑鸣对王大霖说,“提醒你一句,梁君不好对付,这人除了毒辣,更是一个亡命之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对了,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教授?我想跟他会会面,沟通一下。”王大霖问。 “现在。” 祥和公司门脸虽小,但从柜台旁边走进去,后面竟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四合院。四合院环境幽雅,院中央有一池清水,水中栽着一座葱葱郁郁的假山,有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池中游动。 周哑鸣把教授一家安排在四合院里的两间平房里,教授夫妇住在北房,童笙住在西房,东房则住着谢晓静。房子本来是祥和公司的伙计住的,昨天晚上教授一家转移到这里以后,周哑鸣便叫伙计跟自己到大堂打地铺,把房间收拾出来腾给教授以及童笙、谢晓静住。 周哑鸣把教授夫妇、童笙、谢晓静引见给王大霖,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由于童教授对周哑鸣的信任,省略了事先准备好的证明信,大家一见如故,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童教授说:“可见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最关键,没有信任什么事也干不成。” 王大霖说:“是啊,我们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复杂的局面,谁也没料到国民党保密局方面也恰恰这个时候来争夺教授。如果我们考虑周到,苏行一来就拿出证明,恐怕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不,不,”教授说,“恐怕苏行先生拿出证明,当时也打消不了我的疑虑。有一个重要原因,张幕是我的学生,一个曾经跟我们家走得很近的学生,我想,他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派出张幕的。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情感上我肯定偏向于他,以为他不会加害于我,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并把他当成真正的共产党人。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以至于错怪苏行先生。唉!我追悔莫及,他……他……苏行……”童教授一阵难受,说不下去了。 “一定没事的,他有极强的自救能力,他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能应付那个场面。放心吧,教授,今天我们就派人去了解情况。”周哑鸣插话道。 “但愿他平安无事,他是个好人,好人……”教授不停念叨着。 一旁的谢晓静听到他们说苏行,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忘不了苏行在最后时刻把她推入地道的一刹那,他把生命留给了她,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归中。她忘不了苏行最后望着她的那种眼神,她懂,里面有太多不能明说的内容,一种欲拨动心弦而不能的遗憾,久久缠绕着谢晓静,让她一时很难从中挣脱出来。 周哑鸣说:“梁君在什么地方现在无从知晓,但张幕,还是能寻找到一些线索的。虽然张幕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但童笙不止一次见过他,说不定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王大霖对童笙说:“你尽可能全面地回忆一下跟他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往往一个很微小的细节就能透出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根据这些信息,也许我们能找他。” 童笙沉吟了片刻,说:“有个小孩跟他在一起。” “小孩?” “一个报童,经常在毕打街出现。就在昨天,发生枪战之前,大概上午10点过的时候,我还在毕打街见过他。当时下着雨,他一个人坐在街边长椅子上玩耍。” “这个报童跟张幕是什么关系?”王大霖问。 “报童是个孤儿,一直在毕打街这一带卖报,张幕是来到香港后才认识他的。他把那个报童接到他租住的地方一起住,看得出来,张幕对那个报童很好。” “你去张幕的住处时,见到那个报童了?” “嗯,当时张幕急于想要我父亲提供给他的名单,就派那个小报童来跟我接头……” “什么名单?”王大霖不知道名单的事。 周哑鸣简单扼要地把名单的事说给了王大霖,王大霖点着头说:“明白了,可是取名单这么重要的事,他却让一个报童来跟你接头?” “我想,张幕之所以把这个报童接到他那里住,除了对这个小孩产生同情心外,更多的是想利用那个报童。他担心暴露自己,所以把自己藏起来,让报童替他出面办理一些事情。” “嗯,一个不起眼的小孩,是最好的掩护。” “张幕还给我跟那个小孩设置了一个接头暗号……” “暗号是什么?” “k2cr2o7。” “这是什么?”王大霖皱着眉头问。 “是化学方程式,张幕的表面身份是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教师。”一旁的童教授插话道,然后问童笙,“你再说一遍,暗号是什么?” “k2cr2o7。” 教授低声重复着这个暗号,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触类旁通,一个小小的化学方程式是难不倒他的。 童笙说:“张幕说,k2cr2o7是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他跟你这么说的?”童教授问。 “嗯。”童笙点了点头。 童教授脸色严峻,说:“我猜测,张幕利用他的化学知识,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有惨绝人寰的举动。他不是说已经开始寻找名单上的人了吗?” “是的,他已经开始寻找,说进展很慢,只找到前面四个。后面的人,他会加快速度继续寻找。”童笙答道。 “那么,这四个人,以及后面的一系列人,估计已在人间消失。” 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王大霖问:“那,这一串字母是什么意思呢,教授?” “重铬酸钾,又称红矾钾,是一种橙红色三斜晶体或针状晶体,由重铬酸钠与氯化钾或硫酸钾进行复分解反应而制得。溶于水,不溶于乙醇。” “它有什么用处呢?”王大霖问。 “用处相当广泛,比如制造火柴头的氧化剂,制造搪瓷瓷釉粉,使搪瓷成绿色,还有皮革业的鞣革。玻璃工业用作着色剂,印染工业用作媒染剂,香料工业用作氧化剂等。另外,它还是测试水体化学耗氧量的重要试剂之一。酸化的重铬酸钾遇酒精由橙红色变灰蓝色,是检验人体酒精是否过度的一个重要指标,通常用于杀人现场尸体分析。” “张幕用这个化学方程式作为接头暗号,有什么特殊含义呢,教授?” “张幕在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炫耀他的化学知识,这一点童笙应该还有记忆,他经常给童笙讲述化学方程式,尽管童笙一点兴趣都没有。” 童笙垂下头,她恨不得记不起这个环节。 “张幕用一个化学方程式作为接头暗号,难道是为了炫耀他的化学知识吗?”王大霖问。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记起了这么一件事,当时在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有一个姓查的教授,准备研究古代的化尸水……” “化尸水?”众人惊呼。 “对,就是古代小说里出现的令人恐怖的化尸水,它可以让任何肉体瞬间消失。从各种古代文献资料中看,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化尸水的成分到底是什么,它更多的是出现在古代小说中。小说里对它的描述很夸张,故弄玄虚占了很大成分,当时西方的现代化学还没有引进中国,我们那时对一种化学物质的称呼有好几种,甚至几十种,相当混乱,五花八门,互不相通,对记载或者传承一种发明有着很大的障碍。在愚昧、无知的情况下,人们更相信道家的炼丹术,认为那就是顶尖的绝学。据传,所谓的化尸水就是一个老道发明的。” “这个重铬酸钾跟化尸水有关系?” “当时我记得,查教授向院方提供了一份‘有关化尸水的可行性实验报告’,内容绝密,查教授只给我一个人看了,报告里涉及浓硫酸和重铬酸钾,他说古代所谓的化尸水,吹嘘的成分大于实际效果,而他研究出来的实验结果,比古代的化尸水更胜一筹,连骨头都能溶解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渣子,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众人面面相觑。 “院方拒绝了查教授的研究,认为此研究对社会无益,反而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后来,查教授暴病而亡,此项研究也就不了了之。张幕此时提到重铬酸钾,不会是无意为之,那么多化学方程式他不用,偏偏把重铬酸钾当作接头暗号。我猜测,查教授的研究成果被张幕窃取了,他有可能正在使用这个研究成果。” “难道张幕找到名单上的那些人,就用这个重铬酸钾让他们人间消失?”童笙抱紧肩膀,不寒而栗,她想起张幕屋里的臭味。 “他并不知道名单被韩蓉换过,以为名单上的人都是投奔北方的,找到这些人后他怎么处理呢?我觉得更大的可能就是杀人灭口。而杀人灭口的方式,以张幕所擅长的专业来看,不会使用手枪。天呀,”教授突然惊呼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不但利用张幕是我学生的这个招牌,同时也兼顾了张幕的职业。他们想把我抢去,阻止我去北方,同时让我提供给他们进步人士的名单,然后由张幕操作,蒸发掉名单上的人。” “太可怕了!”童笙全身不停地打着抖。周哑鸣说:“虽然我们不知道韩蓉偷偷换掉的名单上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但作为一个保密局女特工,她想要对方死的,肯定不是她的同类。即使不是共产党,也多半是无辜的人,我们更应该尽快找到张幕,阻止他再继续疯狂下去。” 王大霖说:“抓捕张幕看来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童笙小姐,你刚才说张幕让报童跟你接头,是不是跟报童接上头后,你又见到了张幕呢?” “没接上头,我只是怀疑这个报童是接头人,他被吓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后来我就跟着他,果不其然,跟到了张幕新的住处……” “是不是说,如果找到那个报童,就可以找到张幕?” “正是这个意思。” “报童有多大年龄?”王大霖问。 “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 “哦。”王大霖若有所思,如果儿子还在,也差不多这么大的岁数。据邓处长转达苏行捎回去的话说,有一个卖报的小孩像王大霖的儿子。不过香港这么大,卖报的小孩多了去了,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可是,”周哑鸣挠着脑袋问童笙,“那个报童还会出现吗?” “我今天就去毕打街,看能不能碰到那个报童,如果碰上,我就再一次跟踪他,看张幕现在住在哪儿。” “行,”周哑鸣说,“但要注意安全,要时刻注意观察,你家才发生枪战,那条街的情况很复杂,说不定埋伏有保密局的特工。”他又转向王大霖,“我们走地道回去,不能把那个女叛徒忘在那儿了。” “忘不了,我的战友萧义海还在那儿呢!”王大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我要亲自制裁那个女叛徒,为上海的同志们报仇。”他盯着周哑鸣,“带路吧!” 第二十一节 张幕拿着报纸,久久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晨风中,报纸在他手里瑟瑟发抖。 这篇篇幅很长的报道,是记者从童教授家现场采访到的。在文章中,记者除了详尽描述别墅内所看到的一切,还提出两个疑问。第一,据邻居们介绍,有人在枪战发生的那天早上看到教授夫人在阳台浇花,还听见花园里教授在朗读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更有人在菜市看到女佣在买菜,并确定女佣是回了教授家的。枪战发生前,没有人看见教授一家人走出别墅。可是,从教授家抬出来的尸体看,除了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外,邻居们最熟悉的就是教授家的女佣。教授、夫人、女儿则生死不明,他们在别墅莫名其妙消失了。第二,据记者在现场听到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警官说,别墅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自称国民党保密局特工,但拒绝透露姓名,他奉命去别墅保护童江南教授,没想到与同是保密局的几个特工发生误会,双方开了火。至于教授一家到哪里去了,由于受伤严重,他也没看清楚。 张幕云里雾里,脑子有点蒙。他分析,教授一家肯定在别墅,不然也不会发生枪战,枪战发生后他们没有从正门出来,那么一定有后门,或者侧门,甚至有地下通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不翼而飞。他准备再去教授家一趟,看是否能找到侧门后门,或者地下通道。如果真有,说不定他可以顺着地道找到教授。他的主要目标应该是教授,而不是什么名单。 早晨的太阳从一座高楼侧面探出一个头来,刺得张幕睁不开眼,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匆匆忙忙不知走向何方。行人的衣服被晨光沐浴着,有的暗,有的亮,斑斑点点,远远望去,像一群蠕动的五彩斑斓的甲壳虫。 张幕收起报纸,把报纸卷成一个圆筒,夹在腋下,快步向毕打街走去。 临近教授家别墅时,他放慢脚步。在确信没有异样后,他走上台阶,来到别墅大门前。突然,他受惊似的,猛地闪在一边,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手枪。他看见,大门上的封条已经裂开,有人在他之前进了别墅。 谁?他的大脑飞速转动。不会是警方,昨天才封的封条,即使今天需要重新勘察现场也不会来这么早。是教授一家人回来了?也不像。这里刚刚发生枪战,死那么多人,教授一家不会淡定到如此地步。是共产党特工,或者保密局突击队进去了?有这个可能。无论哪一方,他都应该提高百倍警惕,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决定进去看看。 他轻轻推了推大门,看上去特别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他闪在一边,然后快速伸头朝里看了三次。大门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悄悄蹲下,观察门沿下方,没有露水,门槛上却湿漉漉的。他们可能是今天早上进去的,或者刚刚离开,因为清晨的痕迹已遭破坏。张幕拿不准别墅里到底还有没有人,他重新站起来,右手端着枪,左手轻轻推开了门。门轴有点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如果别墅里有人,响声会惊动他们的。他停下来,抓住门环想向上抬抬,也许响声会小一点。他试了试,不行,门太重,纹丝不动,他觉得,门缝大得估计可以侧进半个身子。他抬起左腿,轻轻跨进门槛。有一个东西磕了他脑门一下,他以为是门,便向后躲,谁料那东西还在脑门上,紧贴着不动。他抬眼一看,是根黑黑的枪管。有个声音从门里传出:“别乱动!容易走火!” 张幕一下子僵住了,他本能地举起双臂,枪口朝下,示意对方,自己已经放弃抵抗。枪被人从手里拿去,他的双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不免有点发慌。他的腰里还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只要对方不搜身,顶在脑门上的枪管稍一松劲,他就可以反手拔出,同时射出子弹。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拔枪速度快的对手。关键是脑门上这根枪管,应该让它尽量离自己脑门远点,太危险了。 “兄弟,哪部分的?”张幕沉住气,低声问道。 “你哪部分的?”那人反问。 “我没部分,我是教授的学生,专门登门来拜访教授。兄弟,你到底哪部分的?” “少废话,你管我哪部分的。”对方凶狠地顶了张幕一句。 “不是那意思,我想……我……你还是放了我吧!我跟昨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教授的学生,今天早上看报纸,知道教授家里出了事,所以我……” “放你?你在考验我的智商是吗?你一个学生,拜访教授需要带枪吗?” “兄弟,”张幕说,“现在兵荒马乱,谁手里没根枪管子啊!防身要紧,但我从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别人对我产生威胁,那杆枪才能派上用场。” “我现在对你已经产生威胁,快用枪吧!看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比比速度。”对方一点不客气,继续挑衅张幕。 张幕忍着气,堆着笑脸说:“兄弟,枪在你手里,我手无寸铁,到哪儿拔枪啊,你就别难为我了。” “转过身去!”那人命令道。 张幕不敢不服从,他举着手,慢慢转过身,面朝外,一动不动。那人从他腰间搜去另一把枪,还从他腿肚子那儿搜出一把瑞士匕首。看来这个人是个老手,很难对付。如果给张幕一次握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把毒涂抹给对方,就像上次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涂给涂哲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透过皮肤就可以把可爱的牵机药献出去。一定有这个机会,他相信。 “好,现在你退着进门!再警告你一句,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你的脑袋就会开花,除非你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可以成全你。” 张幕上身保持不动,开始向后迈动双腿,他知道上身任何不正常的摆动,都能导致后面这个人扣动扳机,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步,两步,三步……外面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条线,他已经退到阴影里。 后面的枪管顶了顶他,示意他开始朝前走。他进入到教授家的客厅,上次看到的桌椅、茶几、茶杯等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后面的枪管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一直厾着他后脑勺到了另一个房间。张幕一看房间里的摆设,书桌、书架、壁炉、地毯……他明白了,是教授的书房。 “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去,转身,要慢,慢……”那人发着命令。 枪管从张幕的后脑勺移开了,那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失去一个支撑点似的。张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过去,转身坐在椅子上,这才把用枪管厾着他后脑勺的人看清楚。络腮胡,牙齿很白,眼睛不大,却很有力度地盯着张幕。张幕惊异地发现,这个穿着便装的家伙,不但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手枪,腰间插着张幕的两只枪,还斜背着一把冲锋枪。从镂空的枪管,圆筒形的弹匣来看,张幕认出,是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又名人民冲锋枪。很明显,眼前这个家伙是个共产党。 第一次离共产党这么近,张幕不免心里咚咚乱跳。以前所获得的信息告诉他,信仰共产主义的这帮家伙是一群捉摸不定的亡命之徒,他们可以像春天般温暖,也可以像寒冬般残酷无情。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奋斗目标,纪律严明的队伍,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足以改变中国。 “你长得真不好看!”那人说。 张幕没想到眼前这个共党此时对他的长相品头论足。“你长得也不行,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络腮胡子,看着不干净,脏。”张幕反击道。 “当然,我把你给逮住了,你肯定讨厌我。”那人张开嘴,露出白牙,笑着说。 “逮住?”张幕挤着脸皮,跟着笑,“逮我干什么?我来探望教授,碍着你什么事?” “嘿嘿,你继续装。”那人收住笑容,枪口指着他。 张幕也把脸皮收到正常位置,说:“这位先生贵姓?” “没必要告诉你。” “没……”张幕拉着长声,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像能回忆起什么似的。 “别想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认识,”萧义海挥了挥手,“或者说,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你见过我?”张幕心里一紧。 “你跟传说中的身份有很大距离。” “什么身份?”张幕又吃了一惊。 “张幕,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教师,”那人说,“按说应该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英俊倜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脸疤痕,跟耗子啃过似的,而且举着双手的姿势也不好看,猥琐,窝囊,哪儿像个大学教师啊!” 一片红晕浮上张幕的脸庞,慢慢向下扩散着。他的脸颊发着烧,一直烧到脖子根,甚至胸膛也烤得生疼。他意识到,那不是热,是火,一股可以毁灭一切的火。他准备发火。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幕提高嗓门问。 “出言不逊,更不像大学教师,”萧义海的表情严峻起来,“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至于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你看我背的枪,”萧义海转过半边身,“你见过你们保密局的人背苏制冲锋枪吗?你该不会不认识吧?” “你怎么肯定我是张幕?”他颇有些不服气地问。 萧义海轻蔑地看着张幕,说:“一个自称教授学生的人,拿着驳壳枪,此时出现在这里,不是你又是谁呢?况且,共产党的情报机关又不是吃素的,震旦大学的大门又不关闭,到那里搞到你一张照片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双方的身份无须再纠缠下去,对方是共党,而且他已经认出张幕,接下来的事就是怎么想办法把毒涂给他。这个显然有些难度,这个共党肯定不允许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让他坐在椅子上,就是尽大限度限制他的行动。一旦有什么举动,必须先起身,这个动作肯定慢过站着的人。就在张幕脑子里琢磨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喀拉响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发现靠墙的暖气管上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张幕想,被共党烤在这里的人跟他有可能是一个组织的,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个女人是保密局的特工。昨天,他分明已经看见教授家那个化名为韩蓉的女佣,此时怎么又在教授家冒出来一个女人?张幕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们认识吗?”萧义海问。 张幕摇了摇头,那个女人也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不认识,”萧义海对那个女人说,“张幕一个人在教授这边搞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所以你的梁君才奉命前来帮忙的,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女人说。 “梁君?”张幕瞪大眼睛问。 “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你张幕应该知道。突击队队长叫梁君,是这个女人的男人,她的名字叫林曼。这下清楚没有?你们互相打个招呼吧!”萧义海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我认识梁君,”张幕盯着林曼,发现了她的美人痣,“我知道他跟一个有美人痣的共党娘们儿姘居,打得火热。过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有幸见到庐山真面,果然如传说那样,风骚,漂亮,尤其那颗美人痣,能昂起男人在床上和战场上的斗志。” 林曼恶狠狠地盯了张幕一眼,张幕以更加恶毒的眼神盯了回去。他现在才知道,突击队的头儿是他在浙江警官学校的同学梁君,这让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以前他就看不惯梁君,在他心里,梁君是个见女人就迈不动腿的家伙,整天在女人堆里周旋,没想到保密局那帮废物竟然让这号人带领突击队,还让他来跟他张幕分一杯胜利的美羹,这不是侮辱保密局,是侮辱他张幕。这个花花公子梁君配吗?想着想着那个女人说话了:“这位张幕,请你说话放尊重点,什么叫娘们儿?什么叫姘居?” 张幕刚想骂她几句,但他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了一些内容,这个看上去无比妩媚的娘们儿用眼睛告诉他,他们可以共同对付这个共党。这眼神给了张幕一点力量,虽然他怀疑这个女人的能量,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办法把毒涂给这个共党。想到这儿,张幕眼睛一亮,暗暗朝林曼点了点头,两个人迅速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联合起来了。他仔细看了一眼林曼,头发虽然耷拉下来,但挡不住她那双内容丰富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信了,这双眼睛不但让男人直达心灵,还直达她的大腿根。她的一只手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人坐在地板上,一条颜色鲜艳的格子裙下面露出一条白皙的大腿。裙摆长及脚踝,此时皱巴巴地撩了上去。一定是这个女人自己抬高大腿撩上来的,她想用两条白皙的大腿对付那个络腮胡子。张幕看明白了,这一幕让他对林曼这个娘们儿有了信心。他希望林曼把这股力量毫无保留使出来,不指望那个络腮胡子在她的那条格子裙下迷失方向,缴械投降,只要有微小的松懈就行。他的毒药是主力,林曼的风骚是最有力的辅助工具,也就是说,他是正面战场,林曼在大后方搞些破坏就行。 确定好作战方针,他准备回骂林曼。他知道林曼在故意挑起话题,好让那个共党心烦意躁,警惕心大降。只有这样,他们两个人才有机会,否则,只能等死。 “你难道不是娘们儿,你和梁君不是姘居是什么?臭不要脸!”张幕高声骂道。 林曼一愣,她没想到张幕骂她臭不要脸,她以为张幕会顺着“姘居”这个字眼儿说说她和梁君的爱情,岂料却被“臭不要脸”这个词迎面羞辱。她把铐子弄得哗啦哗啦响,愤愤地开始反击。她说:“你大概认为只有你和教授女儿那点破事才叫爱情是吧?呸!我想起来就想吐。” 这次轮到张幕一愣,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竟然知道他和童笙的事。况且,那也不叫事,只是童笙的单恋罢了,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但没什么关系也不能随便说,毕竟他跟教授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而且童笙确实很单纯很无私地爱过他,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纯真感情,即使他没有感觉,也不允许别人拿出来说事。 “别跟我提爱情,”张幕说,“你一个女叛徒,有什么资格谈爱情?你只配跟梁君鬼混。你知道不知道,过去有一个女报务员曾为他跳楼自杀,你大概也是这个下场,不,你没有机会跳楼,你的下场更惨,你会被共产党修理的。” “你说我是叛徒?”林曼尖声叫着,“我叛你了,还是叛国民党了?” “你背叛共产党,你是他们的叛徒,就像周佛海、陈公博一样,这两个杂碎还是共产党一大代表,最后却变成背叛共产党的人间渣子,我都替共产党害臊。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吧?跟随汪精卫的汉奸,就算国民政府不毙他们,共产党也不会饶了这两只狗。今天,你将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满脸胡子的共产党手里。快点!”他望着萧义海,“快把这个女叛徒毙了,她害死你们那么多人,她死有余辜,遗臭万年。” 林曼气急败坏喊道:“快把他绑起来!他是个疯子!” 萧义海不动声色地问:“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给谁看?” 张幕和林曼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发现他们像两个小丑,挤眉弄眼,极力想引起观众的注意,可眼前这个络腮胡子根本没兴趣观看。而且,他的警惕心还很高,没有被他们的争吵所迷惑,相反,他的枪口一直没有垂下,黑洞洞的枪管一直对着张幕。 必须另辟蹊径。 “你把我绑起来吧!”张幕央求道,“我的手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想再举着,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把我绑起来,那样我也许更舒服些。”张幕想引诱萧义海靠近他,只要手与手能接触,他就有活命的可能。谁知道他话音未落,萧义海已经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卷绳索,哗地丢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丢在张幕脚下。 萧义海说:“自己把自己给绑了吧!” 张幕愣住了,问:“我自己绑?” “是,你应该会,军统特训班应该教了你各种捆绑方法。之所以让你自己绑自己,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人生就是作茧自缚,这样多有意思啊!” “我不会自缚,真的,”张幕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还是你亲自把我绑了吧!” “我替他绑!”林曼举起另一只手,向萧义海要求着,“你把我给解开,我来绑他,我学过,会绑。” 张幕气坏了,他大声喝斥道:“滚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娘们儿!”张幕心里特别着急,这个臭娘们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只想让那个共党解开她,她好趁机脱逃,却完全不顾张幕的感受。张幕此时如饥似渴,就想让那个共党跟他接触接触。“别听她的,她不会捆绑,她就想让你给她把手铐子给解开,你可别上她的当!”张幕对萧义海大声说道。 林曼的脸也变了颜色,她气愤填膺,说:“你个张幕,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保密局的,怎么替共产党说话?我严重怀疑你的身份,你可能是共产党卧底,是保密局的叛徒。好啊,我算看明白了,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是一伙儿的,你们共同来对付我,你们来对付吧!我等着,我不怕死,死有什么?人活在世上无非为了生与死,生无所惧,死何所惧?你们来吧!来吧!”她开始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两只脚在地下乱蹬,露出更多的大腿。这个傻娘们儿,就算等着受死,都没忘记她的本色。张幕看着这场闹剧,哭笑不得。 萧义海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林曼表演,说:“哭有什么用?我没钥匙。” 林曼一下子止住哭声,无助地望着萧义海,说:“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钥匙打开我的手铐?” “是。” “他们临走前没给你钥匙吗?” “给我钥匙干什么?万一我被你的魅力所吸引,给你打开手铐怎么办?我的头儿是傻子呀?”萧义海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在羞辱她,林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刚才的号啕大哭有过于夸大的痕迹,让她有点下不来台。她悻悻地盯着萧义海,一副不屑的样子,跟刚才死乞白赖央求萧义海的表情判若两人。 局面尴尬起来。萧义海想绑住张幕,但又不想靠近他。张幕想让萧义海靠近,好把手上的毒药涂给他,可他半天不挪半步。而林曼想让萧义海打开自己的手铐,不惜用上卖弄风骚、撒泼哭闹等手段,到最后才知道,人家手上根本没有钥匙。三个人仍然处于张幕被萧义海用枪厾着后脑勺进屋时的状态。 “这样吧,”张幕说,“我先把手放下来,不能再举着,快断了,我想抽根烟。你别以为我兜里还藏着什么武器,你已经搜过了,连匕首都没有,只有一包烟。我太紧张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他没等萧义海同意,就把手放了下来,随后就伸进口袋掏香烟盒,“你要开枪也可以,让我抽完烟。”说完就从烟盒里抽出一只香烟,放在嘴唇上,又拿出火柴盒,推开盒匣,挑出一根火柴,划燃,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 “昨天晚上有人用烟袋锅子馋我,今天你又拿香烟馋我,点上,给我丢过来一根!”林曼冲张幕喊道。 “别乱动!”萧义海看着这两个人越说越随便,急忙警告道,“别怪我走火!” 林曼一下子老实了,张幕也规矩起来,挺直身子,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往外喷着烟。萧义海一看这情景,不能让张幕这么自由,不知道这家伙能使出什么坏招,再说王大霖队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必须把张幕捆起来,不能让他乱举乱动。 “张幕,你先用绳子把自己的腿捆在椅子腿上,后面的事我来办!”看张幕把烟蒂丢在地下后,萧义海命令道。 太好了!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张幕心里一阵暗喜。 他弯腰捡起绳索,先挽了两个套,把自己的双脚放进去,然后绕在椅子腿上两圈,绑紧,又从两腿之间拉起绳索,分成两支,绑住自己左右膝盖。他抬头看着萧义海,说:“我只能绑成这样。” 萧义海见张幕把腿已经捆紧,便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张幕的心咚咚开始急跳,他必须在萧义海捆住他的双手之前把毒药涂给他,晚了就不行了。怎么抓住这个共党的手才能不让他挣脱呢?必须有个理由,否则他会惊跳起来跑掉的。 张幕的脑子迅速飞转着。 “这个……”张幕绽开嘴角,笑着,“很高兴认识你,朋友。”他伸出手,似乎想让对方顺着他的手握过来,“生死两茫茫,转眼隔阴阳。”他嘴里冒出来一串莫名其妙的句子。 萧义海警惕地停下脚步,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握个手。” “握手?”萧义海没想到张幕会有这个要求。 张幕说着就抓住了萧义海的手,说:“在死亡面前,任何利益、信仰、敌我、仇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希望我们彼此消除一切隔阂,只是简单地握个手,没什么深一层的意思,如果有的话,就算是国共再次合作吧!记着,我们是人,首先是人,而不是共产党国民党,你就当送我一程,也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安心上路。” “国共合作”这个词让萧义海的心软了下来,他没有拒绝张幕的手。 张幕的心差不多快从心窝里跳出来,他抓住萧义海的手,再也不想放开。他轻轻揉着,像揉着一团面,脸上挂着笑意。 萧义海不习惯一个大男人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再说,张幕的手有些油腻,凉飕飕的,握着很不舒服。他把手抽出来,绕到张幕背后,迅速把张幕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他弯腰用手拽了拽张幕腿上脚上的绳索,确实捆得很紧,他又来到林曼这边,检查了一下手铐。 “疼……”林曼可怜兮兮地望着萧义海,她的手腕已经被手铐勒出几道红印。 萧义海没理她,抬起一张椅子,放在张幕和林曼之间,各相隔有三四米的地方,稳稳当当坐了下去。他准备休息一会儿,专心等王大霖他们回来,不再跟这两个狗男女啰唆。他把冲锋枪转到胸前,双臂抱着,开始闭目养神。 张幕没有心思养神,他一声不吭,远远端详着萧义海。据说,当一个人打盹后醒来,发现你养的狗坐在你面前正歪着脑袋看着你,你别以为它有什么好意,那是它在观察你多久死去。张幕现在就像一条这样的狗,他时而眯缝着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又歪着脑袋,就等着毒药在萧义海体内发作。此前,萧义海一直保持警惕状态,他只是在握手的那一刻放松了绷紧的心。看来这位共党老兄,对毒药的知识很欠缺。这样当然好,不然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只能坐以待毙。 20分钟后,萧义海突然颤动了一下,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抬起头,先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张幕,又看了看铐在暖气管上的林曼,在确认两个人都在控制中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别动!”张幕说。 “你说什么?”萧义海没听清。 “我说,你别乱动!”张幕提高嗓门。 “什么意思?”萧义海警惕地睁大眼睛,睡意顿消。他想把怀里的冲锋枪端在手里,但那杆装上71发子弹弹鼓,重达10多斤的波波沙“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下,在安静空旷的书房发出震耳的声响。这声音吓了萧义海一跳,也吓了林曼一跳,她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只有张幕知道,萧义海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张幕微笑着说,“慢慢站,别猛。试试吧!” 萧义海试了试,没能站起来。 “是不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张幕问。 萧义海无助地望着张幕,他知道坏事了。 “别动,千万别动!动就麻烦大了。你现在后悔跟我握手了吧?哈哈,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下你是怎么中毒的。”张幕像当初给涂哲介绍牵机药那样,详细地描述了一番,然后关心地问道:“你闭上眼,好好感觉一下,你的四肢是不是像有无数根针刺你一样,有点麻,微微还有点痛。别担心,这个痛现在还可以忍受,等一会儿,也许就没有这么乐观了。现在,痛在慢慢向其他地方蔓延,”张幕干笑着,“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别动,越动毒素流动越快。” 这情景让林曼兴奋起来,她眉飞色舞地喊道:“张幕,我没看错你!” 张幕嘴角翘着,得意地说:“我的毒,当然比你大腿管用。” 林曼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颇不服气,但嘴角早已绽开,脸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知道,她有救了。 张幕对林曼说:“我的本事还可以让你再吃惊一次,你信不信?” “不信!”林曼挑衅地望着张幕,其实她心里,当然渴望再一次吃惊。 “哈哈哈……”张幕大笑,他马上想表演给她看,他还想表演给萧义海,趁他还活着。 萧义海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发沉。糟了!他心里暗忖。 张幕见萧义海的脸色已经变了,有汗珠在他的额头渗出。他知道萧义海马上要昏厥,他必须赶在他昏厥之前表演给他看。没有观众,或者只有林曼那个娘们儿当观众,显然满足不了张幕的虚荣心。 “你知道掌握共产党最多机密,号称中共历史上最危险叛徒的顾顺章,最后枪毙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吗?”张幕说,“那是1935年的事。戴老板当时很重用他,他却密谋成立‘新共产党’,于是老蒋下令枪决。顾顺章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的著作《中国共产党的特务工作》我读了不下10遍,对他很是钦佩。行刑人员在开枪前,用一根粗粗的铁丝穿过他的琵琶骨,防止他逃跑,因为他会缩骨术,我亲眼看他表演过。一根绳子把他五花大绑绑起来,他可以轻松地从绳子中间缩出来,就像我现在这样……”张幕说完,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站边摘掉身上的绳索。 这一幕的确让人瞠目结舌,林曼连惊呼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她张大嘴巴,整个脸部僵在那里,呆住了。 “共产党里顾顺章会这招,在军统,只有我会。当年戴老板曾让我把这个秘术传授给其他特工,不行,这个不能传授。这完全不是技术,是天生。” 张幕走到萧义海跟前,拿去他身上的两只手枪,捡起掉在地下的冲锋枪,得意地朝林曼走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萧义海倒在了地下,再也没有醒来。 张幕蹲在林曼跟前,问:“看到我的本事没有?” 林曼还没缓过劲来,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信了没有?” “信。” “现在,我准备救你,好吗?”张幕想伸手捏捏林曼那张妩媚的脸蛋。 “不,不!”林曼吓得浑身发抖,“别用手碰我!” 张幕把手举在空中,他盯了盯自己的手,说:“我差点忘了,毒是不认人的,它可以毒死共产党,也可以毒死你这样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女人。” “别讽刺我了,”林曼知道此时不能跟张幕犟嘴,“快点救救我吧!求求你!但是请你别用手碰我,我害怕……” “好,好,”张幕举着手,“我不碰你,可是,我怎么救你呢?我也没有钥匙呀!” “你不是有本事吗?”林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张幕,“你再表演一次开手铐吧!我相信,你一定会。” 张幕摇着头说:“不,必须有钥匙,我再有本事能熔化那么粗的铁吗?你以为我是火炉吗?” “你比火炉还厉害呢!”林曼夸奖着。 “只有一个办法,”张幕嘿嘿笑着,“用匕首把你的手腕锯断,你就能从这副手铐里缩出来了。当然,你如果会缩骨术,就不需要经历这么痛苦的手术。” “不行不行,我要我的手腕,我不会缩骨术……”林曼惊恐地摆着脑袋。 “手腕比命还重要?等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等着共产党来给你解手铐吧!他们顺便把你脑袋也解开,那样你就彻底自由了。” “求求你,求求你,”林曼快要哭了,“你要是救了我,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 张幕低头看了看那两条白皙的大腿,说:“女人唯一能报答男人的就是身体,这是你的唯一本钱,所谓以身相许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这种苟且之事必须在男人稀罕你的情况下才能发生。问题是,我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怎么办?” “那你要什么?除了我的命,我都给你。真的,都给你!你就要了我吧!”林曼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你的嘴比河里的泥都软,救了你以后,你的心比石头都硬,我太了解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哈哈……”张幕仰头笑着,“不想再逗你了,救你不救你,在于我的心情。首先我没有义务救你,你和那个梁君,还有什么突击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现在心情相当不错,我决定救你。” 林曼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 “你是好人。”她说。 “我当然是好人,我的好要慢慢体会才行,可惜我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你还无法体察到我的好。现在我很奇怪一件事,你在延安,没人教过你解手铐吗?梁君也没教你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开手铐必须用钥匙吗?尤其对付这种土铐子,一根细细的铁丝就够了。” 张幕走出书房,到厨房找到一根细铁丝,三捅两捅就把手铐给捅开了。 被手铐铐了一夜的林曼,一下子从地下站了起来。她甩了甩手腕,似乎不相信手铐已经离开了那里,仿佛手腕上还搭着那块铁一样。 “要我怎么报答你?”林曼挺着胸问。 张幕乜斜着林曼,说:“我问你一句,你知道教授一家是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吗?” 林曼摇摇头。 “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梁君带领的那支突击队,跟事先到达别墅的共党分子周哑鸣、苏行发生枪战,结果我不知道。我恰巧被共党派来的一支什么特遣队碰到,然后被挟持到这里。特遣队的其他人今天早上到指定的接头地点接头去了,留下这个络腮胡子看守我……” “你只知道这些?”张幕歪着脑袋问。 “是的,”林曼扭着腰肢朝张幕走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共党那支特遣队随时可能回来,到时候想跑都跑不掉了。” “大门在那儿,”张幕一指,“你走,赶快在我面前消失,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美人痣,再见!” 林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张幕的眼睛里,她真的看到了厌恶。她有点不相信男人会厌恶她。拒绝她的男人,王大霖是第一个,张幕是第二个,他们都是怪人。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有说声谢谢,也没有再回头看张幕一眼。看不上她的男人,也同样被她看不上。 张幕感兴趣的不是林曼的美人痣,而是教授一家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倒在地下的萧义海还没死,身体轻微抽搐着,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声。他绕开萧义海,站到书房中间,开始环顾四周,想从这间书房里找出他想要的答案。其实,离开这里,只需要一条通往外面的秘密地道就行。张幕来到书架前,伸手把一排一排的书全部扒拉到地下,并没有发现什么暗道机关,又准备把整个书架拉倒在地。他拉开架势,抠住书架边缘,咬着牙,猛地向外一拉。书架摇摇晃晃,斜斜的,“轰隆”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躲晚了。书架的一角结结实实砸在他左脚的脚面,他一声惨叫,抱着脚在地下打起滚来。他不顾一切地大叫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坑坑洼洼的伤疤发着亮光。他猛地憋住气,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这样疼痛似乎减弱一些。10分钟过后,疼痛渐渐消失,但眼前冒着金星,由远而近,一颗一颗向他涌来。 他嘶嘶吸着气,单腿站起来,跳着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想找找有没有卫生棉或者药水。抽屉里面除了有一摞硬硬的白纸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恼怒地把抽屉整个拉了出来,想狠狠砸烂。可是,他发现抽屉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一看,有一根细细的电线连在抽屉后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圆圆的东西。张幕用手按了按那个圆东西,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沙沙的响声,书桌正在被什么东西移动着。 他看见书桌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洞。 第二十二节 曲里拐弯的下水道幽暗而逼仄,壁上隔10米有一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这条充满未知的通道里,王大霖跟在周哑鸣身后,蹚着散发异味的脏水向前走着。他们的身后是端着m1卡宾枪的毕虎。 下水道如同一座隐形城市,四通八达。谁也想不到,在人们脚下竟然有一座跟地面迥异的世界。王大霖第一次见识如此庞大复杂的下水道,心里不免有些惊奇。不过,他无暇顾及地下工程,他现在的目标是林曼。 “还有多远?”王大霖问。他的声音在下水道回荡着,伴随着脚下哗啦哗啦的水响。 “还有一段距离。”周哑鸣答道。 “下水道每个洞口都一模一样,你不会迷路吧?” “不会,你要相信我的记性,”周哑鸣笑着说,“在标记255号的洞口,那里有架梯子,顺那里爬上去,就可以找到地道入口了。” 王大霖抬头看见最近一个洞口,上面标记着196号,离255号还有一段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担心萧义海那里出事。他担心梁君会反扑,害怕他带着一帮人杀个回马枪,杀回别墅。如果真是那样,萧义海就凶多吉少了。一个人,一把冲锋枪,不可能对付得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突击队。王大霖心急如焚,恨不得下水道再短点。 40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255号洞口。梯子有些生锈,摇晃着,像要散架。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只能一个一个攀上去。周哑鸣带路先上,王大霖随后也攀了上去,攀到半腰的时候,见旁边多出来一个洞口,周哑鸣正蹲在那里等他。 “这里。”周哑鸣伸出手,把王大霖拉了过去。紧跟着,毕虎也跟了上来。沿着这个洞横着往前走,他们很快来到一扇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铁门前。拉开铁门,里面有阶梯,沿着阶梯上去越来越宽敞,直到看到一个大大的出口。 周哑鸣一把拉住王大霖,同时从腰里抽出手枪,他低声对王大霖说:“奇怪,怎么地道口是打开的?苏行不可能打开地道跟敌人战斗。如果地道口是敞开的,后来进入别墅的人,比如警察,一定会看到这个地道,也就不存在报纸上说的,教授一家不知所踪。”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王大霖说着也掏出驳壳枪,“有人进入别墅,并找到了地道。那萧义海……” 不能再犹豫了。 王大霖和毕虎端着枪,沿着阶梯冲了上去。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们顿时惊呆了。萧义海蜷缩在地下,两只手张着,像是抓住天空上什么东西不肯撒手似的。王大霖用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已经不行了。再看暖气管,林曼也已不见踪影,那副很重的手铐丢在地下。 “有人进来,杀死了萧义海,救走了林曼。”王大霖悲愤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定是梁君,”他蹲在地下,内疚与自责包围着他,他为自己的失算感到脸红。 “大霖,快过来看!”周哑鸣突然喊道。 王大霖急忙来到那张硕大的书桌旁,见周哑鸣端着抽屉,指着按钮和连接在后面的电线对王大霖说:“地道开关在这个地方,有人把抽屉拉开,发现了地道。” “队长,快看这里!”毕虎在地道口又大声叫了起来,王大霖和周哑鸣过去一看,见有一串带血的脚印通往地道阶梯。 他们面面相觑。 “有人进入了地道。”周哑鸣说。 “可是我们来的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啊!” “也许这人与我们擦肩而过……”毕虎提出一个假设。 “不,如果擦肩而过,我们应该可以看见他。”王大霖否认这种说法。 “我的意思是,”毕虎说,“他躲在暗处。” “你是说,他躲在暗处,眼睁睁看我们走了过去。” 毕虎点了点头。 可是,谁会进入地道呢?如果是梁君发现地道,那他还会带着林曼还有随行人员进入地道吗?不会。那么多人,浩浩荡荡,动静肯定不小,那就不是擦肩而过的问题了,而是狭路相逢,跟王大霖他们直接干起来,一场遭遇战肯定不可避免。如果梁君带着林曼离开,只让他们其中一人进入地道,去探查个究竟,那么地下的血印怎么解释?难道让一个脚部受伤的人进去?也不太可能。而且,这个人脚部受伤是怎么回事?是萧义海临牺牲前把这个人打伤的吗?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可不可以这么推测,”周哑鸣说,“救走林曼,打死萧义海的是一拨人,比如是梁君,而进入地道的是另一个人,跟梁君无关。” 王大霖被周哑鸣的推测吸引住了。王大霖说:“对,很符合逻辑。如果救走林曼的是梁君,那么你猜,进入地道的又是谁呢?” “张幕。”周哑鸣答道,“他也许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对教授一家失踪很感兴趣。” “照你这么分析,也有可能是张幕一个人来到了现场,他放走林曼,杀死萧义海,然后发现地道。只是他的脚是怎么受伤的,我们暂时无法知晓。” “对,”周哑鸣说,“越分析越透彻,我觉得这事就是张幕一个人干的。” “根据是……”王大霖问。 “萧义海身上没有枪伤,从症状来看,像中毒,这是张幕最擅长的。我们早上在公司,教授不是给我们分析过那串方程式吗?而梁君是个性格暴烈的人,他宁肯开枪,也不会给谁下毒。” 王大霖看着黑黢黢的地道口,说:“如果张幕在里面,如果他还没走远,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击毙他。” 周哑鸣和毕虎哗啦一下打开扳机,异口同声说:“追!” 三个人提着枪,贴着地道墙壁,顺着阶梯小心翼翼向下走去。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们不敢大力喘气,不敢吭声,连轻微的咳嗽都不行。他们把眼睛睁得像夜行的动物,恨不得看透幽暗通道的每一个角落,下水道里错综复杂,各种通道蜿蜒曲折,这种情况最危险,对手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随时可以从暗处扑出来咬他们一口。再说,子弹比牙齿快,所以他们必须保持最高限度的警惕,以提防对手的突然袭击。 20分钟后,他们三人已经大汗淋漓,紧张的情绪让他们的汗腺异常发达。又过了40分钟,汗终于没了,直到背脊冰冷。他们越来越松弛,大口喘着气,他们到达了出口,看到刺眼的阳光。令人沮丧的是,沿途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也许进入地道的这个人,只进去一点又退了出去。或者,他已顺着下水道上了地面,跟他们进入下水道的时间不一致。又或者,他走到其他岔道上去了,下水道四通八达,不是一条独路。 从下水道出来后,王大霖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粤北山区,他失去祁志、吴双鹏,到了香港,又失去萧义海。他连张幕的影儿都没见到,就损失了三个这么好的战友,这情景怎不让他黯然神伤?他还没有尝到一星儿胜利的滋味,就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弄蒙了。 其实,三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他们默默无声,踉踉跄跄向前走着,像喝了一夜的醉汉。 一群不知名的鸟惊起,蹬开树梢哗啦一声飞向天空。张幕仰着头,用手遮着阳光,看着扑扇着翅膀的鸟儿们,心想,它们多自由啊!人类在它们面前仿佛永远是卑微的,不自量力的,甚至是可怜的。人类有太多的欲望,这些欲望毁灭了人类自己,也毁灭了世界。 鸟儿很快飞远了,没了踪迹,仿佛天空把它们召了去,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小时前,他从下水道走出来,准备找一家药店,或者诊所,把受伤的脚诊治一下。血从鞋子里渗出来,伤口黏糊糊地粘着鞋,特别疼,也容易引起感染。下水道的出口在一座桥下,他沿着台阶上了河堤以后,发现有三个男人从远处走来。他们步履匆匆,沿着张幕走上来的路向桥下走去,大概去下水道。从三个男人的装束来看,不像到下水道干活的工人,这引起了张幕的好奇。第一个人中等身材,穿灰色中式长褂,不知是身材的原因,还是衣服过于肥大,显得有些臃肿。第二个人长相不俗,眉毛粗黑,皮肤也黑,身材敦实,浑身是劲。第三个人最年轻,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他的特点在肩上,有一个长长的东西被衣服裹着,扛在他的肩头。一般人也许不会在意,但张幕在意,他看得出来,是枪。顺着这个思路再看前面那两个人,腰间果然都鼓鼓囊囊的。这三个男人都有家伙。他们到下水道干什么呢?张幕以为自己要慢慢琢磨琢磨才能想出答案,谁知道他的大脑在一秒钟之内就告诉他,这三个男人可能是共党。 如果这三个男人是共党,那就是老天爷太开眼太青睐他了,这么巧的事都能被他遇上,他没有理由不赢。他可以跟在他们后面找到教授,这是目前能搜寻到教授的最好方法。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三个人跟教授没有关系,但这种方法与思路是没错的,他决定试试。 他不想跟他们去下水道,免得弄巧成拙,暴露自己。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先去某个诊所包扎一下伤口,坐在街边等他们回来,除非他们一去不复返。 前面不远有一家名叫“盛华佗”的小药店,门脸不大,走近一看,门框四周贴着一层又一层花花绿绿治疗梅毒皮癣的广告。药店老板是个羸弱矮小的小老头儿,站在柜台后面,死死地盯着张幕。他的目光非常犀利,似乎能穿透任何人的心,但他很快发现,进来这位顾客的眼神比他还犀利。他把目光软下来,牙花子闪着光,点头哈腰,笑吟吟地对张幕说:“欢迎光临,嘿嘿,先生有何贵干?” 张幕把目光慢慢移到脚下。老头儿顺着张幕的眼睛一看,见鞋上有血迹,连忙关切地说:“快坐下,快坐下!哎呀,在哪里受的伤?” 张幕抬起头,冷冷地说:“我告诉你在哪里受伤,你准备找那地方替我报仇吗?” “啊?!不,不,”老头儿尴尬地笑着,“我的意思是,什么地方让你受了伤,不,是什么东西让你受了伤。” 张幕找到椅子,扶着椅子背,斜斜坐下去。他感觉伤口特别疼,他舞着手,催促着说:“你找点碘酒,给我消消毒,然后上点药,包扎一下,就这么简单。快点!” 老板搓着自己的衣角,说:“我……我不是大夫……我卖药……” “我是医生,”张幕不耐烦地打断他,“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可以吗?” “可以……”药店老板不满地盯着张幕,慢吞吞地回着话。 “愣着干什么?快点啊!”张幕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这声音吓得老板浑身一哆嗦。他绕到柜台后面,拿起一个洁白的托盘,依次放上碘酒、药棉、纱布、红汞等。他斜着眼睃了睃来客,见那人正低头看自己的伤脚,就迅速用夹子从脚边的垃圾桶里夹起一张污秽不堪的药棉,放在干净的药棉之中。这张药棉是一个小时前一个大腿根溃烂的病人留下的,他决定用在这个长相非常不讨人喜欢的来客的脚上。 老板清洗干净张幕的脚趾,擦了碘酒,上了红汞,把那块污秽的药棉放在紧挨伤口的地方,迅速用干净的药棉纱布盖上,仔仔细细包扎好后,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褐色的玻璃瓶。 “这样,”他说,“我打开盖子后,你凑近瓶口吸一下,就一下,别多了,这药很贵的。”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幕问。 “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玩意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一点也不疼痛。” 张幕一惊。这话他曾经对童笙说过,描述药水的,想不到此时会从眼前这个干巴老头儿嘴里说出。他想拒绝,但老头儿把瓶子递到他鼻子底下时,他顺从地吸了一下。老头儿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对张幕说:“先生,好了。” 张幕盯着老板,嘴角一撇,说:“看你这样儿,好像不是救死扶伤,而是干了一件坏事。” 老头儿浑身一颤,以为张幕看穿了他。他没敢搭理来客的话茬儿,害怕露出破绽。张幕也没再说什么,付了钱,从药店走了出来。 他突然想笑,觉得这个药店可笑,觉得自己可笑,觉得过往的行人想让他发笑。他实在忍俊不禁,偷偷笑了一下,他感觉脚那里轻松许多,没那么疼了,大概包扎的药水在起作用,或者那个褐色瓶子里的气体在起作用。 张幕来到下水道入口不远的地方,坐在街沿悠然自得地抽烟。他相信,那三个男人要不了多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他的猜测没错,没过多久,那三个男人从桥下走了上来,与刚才进入下水道相比,他们的步履更加匆匆,好像谁在后面追赶他们似的。三个人从桥下走到街面,分三个方向警惕地观察了一下,然后急急地朝前走去。他们没发现远处坐在台阶上抽烟的张幕。 张幕把烟蒂放在脚下狠狠碾碎,站起身,开始跟踪那三个男人。 张幕的跟踪技术是出类拔萃的。他天生有这种嗅觉,加上特殊训练,让他像猎犬一样跟在那三个人后面。街角、报摊、行人随时可以成为他的掩体。他信心十足地跟着,嘴角忍不住咧开,笑呵呵地保持着与那三个男人的距离。突然,他感觉头部有些晕眩,同时有一种莫名的笑从他的嘴角溢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发笑,这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整个胸膛都发痒的笑,像有一支鹅毛轻拂他的心尖一样。这种懒洋洋的,想发笑的感觉,在进入弥敦道后突然爆发。他扶着墙,肆无忌惮大笑起来,引得几个路人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大笑着,脸上的肌肉有节奏地颤抖,额头上的伤疤发着幽光,甚至连鼻涕都流了出来。等张幕把莫名其妙的大笑终于止住后,才悲凉地发现,三个男人早就不见踪影,他把人跟丢了。他躲在墙角,睁大眼睛,望着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三个男人。如果没有刚才那场大笑,他也许会发现一个共党据点,更大的可能是发现教授一家。 那三个男人不见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觉悲哀的事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落在一棵紫荆花树上。树的两根枝干伸向天空,夸张地张开着,像一个张开胳膊的巨人。他盯着那棵树,记住了它的模样。他想,他会再次来到弥敦道的,这棵紫荆花树就是记号,它矗立在那儿,像一座灯塔,可以让他毫不费力地找到这里。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举着一张布幡,晃晃悠悠地从张幕面前经过,嘴里念念叨叨说着白话。张幕听懂了,大概意思是“过去迎风一丈二,现在顺风湿鞋面”,一听就是个卖壮阳补肾药的江湖郎中。张幕一把拉住他,从西服上装内袋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郎中,说:“问你个事。” 郎中捏着钞票,不知道该不该揣进兜里。他茫然地盯着张幕,眼神更多地落在张幕额头的伤疤上。看得出来,他被张幕吓着了。 “先生,有什么问题?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他嗓音干涩,好像嗓子眼儿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 “我想问的是,我……我……”张幕说着便靠在墙上,脸上的肌肉颤动起来,“我为什么想笑呢?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笑……”郎中的脸色稍微恢复一点正常,“笑是好事,笑一笑,十年少。我们大家都应该笑,尽情地笑,放开喉咙笑,让世界充满笑。” “不不!”张幕摆着手,脸上的肌肉快要控制不住了,“我说的笑,不是你说的笑,我以前不笑,今天突然想笑,这是一个很让我奇怪的事情。什么原因导致我想笑呢?你是郎中,应该知道。”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我认为笑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但笑如果是一种病的话……” “对,对,”张幕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尽量让肌肉别再颤动,“我觉得我得了一种病,笑病。”张幕突然放开手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这一举动把郎中吓坏了,他倒退几步,把钱扔在地下,转头就跑。 张幕箭一样窜出去,一把抓住郎中的衣领,像抓了只受伤的小鸟一样,把郎中从空中拽了回来。 “往哪儿跑?”张幕瞪着愤怒的眼睛,嘴角却又笑着,这表情把郎中吓掉了魂儿。 “爷爷,饶命!我五世同堂,家里老老小小都靠我一人养活……”郎中嘴唇哆嗦着,变成紫色。 “又不吃你,你害怕什么?我就想问问你,世界上有没有笑病?” “没……没有,不,不是没有,是我才疏学浅没听说过,你问大医院的医生去吧,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只能赚点糊口的钱……我不懂……” 张幕手上稍微松了松,他知道有点勉为其难,口气顿时软了下来,“你好好想想,什么东西能让人发笑?” “唉,唉,你吃过什么?”郎中喘着粗气问。 “吃了早饭,牛奶鸡蛋,没吃别的。” “那你闻过什么没有?比如说……” 没等郎中说完,张幕就一把推开了他,郎中一屁股坐在地下,随后一咕噜翻起来,跑了。 张幕啪的一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知道原因了。 张幕连连朝地下吐着口水,他异常气愤,明明自己知道笑气,却任凭它发生。他顺从地听着药店老头儿的指令,婴儿一般吸了一口,然后傻乎乎地大笑着把那三个男人跟丢了。一个优秀的大学化学教师被一个药店老头儿用化学的方式给玩弄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屈辱的了。可是那个可恶的老头儿为什么给他吸笑气呢?给他止痛吗?脚趾上这点伤,至于用麻醉剂吗? 张幕心里一惊,他急忙蹲下,解开鞋带,脱下鞋和袜子,拆开纱布一看,发现伤口裂开着,伤口边沿泛着黑,已经开始溃烂,同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老头儿没有给他消毒吗?他翻开纱布,看到纱布里层布满一块块肮脏的血污,恶臭就来自这里。这情景超出了张幕的认知范围。他去药店花钱治病,并没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还莫名其妙吸了笑气。 张幕的脸渐渐阴了下来,他明白,只有一种可能,那个药店老板整了他。他想用麻醉剂麻醉张幕,让伤口在不知不觉中溃烂。他扔掉纱布,重新穿上袜子和鞋,准备找那个药店老板算账。是笑气让他把最重要的人物跟丢了,那个干巴老头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又盯了一眼那棵紫荆花树,然后大踏步朝回走去。他的脸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阴沉过,他真害怕那个老头儿跑了,或者紧闭大门,再也不见踪影,他会茫然若失,束手无策的。他加快步伐,穿过一条又一条街。他走了那么多条街,走了这么长路,却还没有看到那家药店。 也许就在前面。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想笑了,脚趾那里也开始隐隐作痛,看来麻醉剂的劲儿已经过去。 马路对面,有个女人与他朝同一个方向急匆匆走着。从穿着打扮以及侧影来看,他似乎认识她。他当然认识她,还认识那件洋装。他喜欢女人的衣服从腰那里收进去的感觉,那不经意的一收,把曼妙与婀娜全给带出来了。他也喜欢两片浅色的小尖领从外衣领口翻出来,它们可以把任何一张女人的脸衬托得精致漂亮,白皙透明。当然,那头服帖的短发他更加熟悉。看得出来,短发用梳子精心梳理过,一丝不苟地从侧面分开,然后分成两撮,从耳朵上面捋过,别在后面。 女人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她没有发现马路对面有个男人盯着她。 第二十三节 童笙想,如果能在毕打街看到那个小孩就好了,她可以从他嘴里打听到张幕现在住哪儿,她要带周哑鸣王大霖他们去抓他。 人真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动物,十多年前谁又能想到张幕会变成这样一个残忍变态的人呢?她曾经那么爱张幕,把整个青春都献给了他,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她无法形容这种痛,是一只手剖开她的胸膛生生把心掏出来的那种痛。 有段时间,她真的把张幕忘了。人们常说,时间是一剂忘掉痛苦的良药,她以前不理解,后来知道,那句话千真万确。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即使它不能让伤痛彻底痊愈,也能让伤变得浅一些,淡一些。命运偏偏安排张幕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以让她和她的家人无法接受的方式闯进来的。她不但没有见识他的柔情,反而领略了他的残暴。她担心张幕会对自己,对父亲母亲造成伤害,她相信他会。可以肯定,张幕被保密局派来寻找父亲,绝对不是走个过场,它赋予张幕的使命一定是重大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能改变中国的命运。从共产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父亲到北方来看,这绝对是一盘布局缜密的棋,一盘双方倾尽全力置对方于死地的棋。她、父亲、母亲、苏行、周哑鸣、王大霖、谢晓静,还有张幕和他身后无数的保密局特务,都是这盘棋上的棋子。下棋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他们用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他们,拨弄着他们的命运。既然成为棋子,他们每一个人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必须做的,就是吃掉对方,保全自己,取得胜利。她这么想,共产党这么想,张幕这么想,国民党也这么想。 毕打街到了,曾经熟悉的街道,此时却让她心生胆怯。早上,她看了报纸上的那篇报道,无法想象血淋淋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卧在地板上的情景,也无法想象自己家里的壁纸、沙发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污,更无法知道满屋的枪眼到底有多少。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一场枪战对自己的家造成怎样的毁灭,她只知道无数不知名的尸体摆在那儿。她想,她不会再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不再温馨,它已经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 她找到那条长椅子,坐了下去。昨天上午,她就是在这里看见那个孩子的,她期望今天还能碰见他。 这个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午后的太阳刚才还挂在当空,此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蔽住了,跟着就下起雨来。雨势有些凶猛,挟带着呼啸的狂风,让童笙措手不及。她撑开雨伞,刚要举到头顶,伞面就被风卷了上去。她惊慌失措地抓紧伞把,像举着一把乱七八糟的扫帚。大雨瞬间把她的衣服打湿了,眼睛也被雨点浇得无法睁开,她没有料到今天午后会遇到这么大的雨。 几分钟后,她终于把伞布理顺,雨却停了。刚才在白蒙蒙的雨雾中逃逸的人群,此时又三三两两出现在街头,继续着刚才的行程,跟没有这场暴雨似的。太阳从云层后羞羞答答露出来半边脸,小心翼翼向下窥视着,见没有人防备,便猛地把身子全部暴露出来,浑身发着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这座湿漉漉的城市。雨虽然停了,但童笙头发上的雨水仍顺着额头向下滑着,从下巴掉到了地上,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手帕,准备擦擦自己的头发。她没来得及擦,手便一下子僵在半空,她发现那个孩子正慢慢向她走来。 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头,那条长年累月套在腿上的棕色灯芯绒裤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条深蓝色的棉布裤,皱皱地贴在腿上。脚上那双不干不净的皮鞋依然像以前那么脏,看不出颜色,大概是刚才下雨,鞋面上的灰尘溅上雨水的缘故。黄色布褂仍然套在外面,时刻提醒着周围的人们,他曾经是一个报童。 “你……”童笙惊异地望着那孩子,“还认识我吗?” 报童点了点头,同时像第一次见到张幕那样舔着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童笙问。 “王锤。” “王锤?这名字真好!”童笙赞道。 “叔叔也这么说。”王锤笑了。 “是吗?看来我跟叔叔的看法一样呢!”童笙边说,边用手帕擦拭着椅子。此时,太阳烈了起来,灼得皮肤生疼,椅子上的雨水很快就干了。童笙招呼王锤坐下,又问:“你现在跟叔叔住在一起,你爸爸妈妈不找你吗?” 王锤摇头,说:“我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哦……”童笙一时语噎。战争期间,很多中国家庭都是支离破碎的,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这个小孩。 “我妈妈像阿姨一样漂亮。”王锤突然说,他的眼睛放着明亮的光,那是由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眷恋之情引起的。 “真的呀!”童笙高兴地说,“你这孩子很会夸人呢!” 以前在毕打街碰到过这孩子,倒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上次到张幕那里,这孩子嘴巴鼓胀,塞了满嘴烤鸡的样子让她记忆犹新。仔细看,他长得还真不赖,眼睛小了点,鼻梁也不高,但整体看上去有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童笙发现,这孩子似曾相识,像谁,尤其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叔叔对你好吧?”童笙问。 “好着呢!叔叔不让我去卖报,说那份工不适合我,他想让我上学,学识字,学算术,还学什么……什么化学……这个我可不懂。” 听到“化学”两个字,童笙的身子不由颤了一下,她已经对化学这个字眼产生无法抑制的恐惧。 “是的,像你这个年龄,就应该在学校读书,你的大好时光应该放在学习文化知识上。没有文化的人,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只有掌握了文化知识,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你想想,要是我们国家的人民文化程度高,没有那么愚昧,国家各个方面都没那么落后,他们有飞机,我们也有;他们有坦克,我们也有,日本那个小岛敢欺负我们吗?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你就去读书……” “叔叔说,战争马上就结束了,他说他要带我去国外,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国家。” “哦?叔叔说要带你离开香港吗?” “嗯,叔叔说,香港太小,说美国大,他要带我去美国。阿姨,美国远不远?” “远,非常远,要跨过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洋。” “可叔叔为什么不带我回我老家去呢?我老家又近,而且很大。” “你老家在哪里呢?” “北方。” “北方?”童笙问,“北方哪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妈妈很多年前带我离开的,我还小,已经不记得那个地方叫什么。我只知道有条很大的河,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个塔……” “哦,北方山上有塔的地方很多,不知道你说的那地方是哪儿,”童笙遗憾地摇摇头,“大概叔叔认为,你老家没有美国好吧!”她差点告诉这孩子,你叔叔永远别想到北方去了,去也是死路一条,他和他所依附的政府马上就要被共产党打败。不过,张幕如果逃过此难,也就是说,他逃过共产党对他的追剿,带着这个孩子去美国,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这只是一个虚无的美好愿望罢了,他应该没有这个机会。王大霖、周哑鸣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他将被共产党制裁,永不复生。到时候,她就来收养这个孩子,送他去读书。当然,不是美国,他应该跟她去北方,就在北平读书,那地方不错。到时候,可以带他回老家看看,看看童年的那条河,那座山,那个塔。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王锤突然问。 “哦?叔叔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王锤摇着头,“上次到跑马地那边的船舶公司找阿姨,叔叔只说去见一个比我妈妈还漂亮的阿姨,没说你叫什么。” “哦,”没想到自己在张幕心里还有一点“漂亮”的位置。不过,这位置有没有,已经不再重要,“阿姨姓童,童话的童,你叫我童阿姨就行了。” “嗯,童阿姨,”王锤像终于认识了童笙一样点着头,“我问童阿姨一个问题,什么叫化学?” “化学……”童笙真想永远远离这个字眼,可是面对一个孩子,她不得不回答,“它是一门学问,就像语文算术一样。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化学元素构成的。化学呢,就是去学习这些元素。什么是元素呢?唉,对于这个问题,阿姨也一时半会讲不清,叔叔以后会详细讲给你听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童笙突然想起什么,“叔叔在家搞化学试验吗?” “化学试验?”王锤眨着眼睛,显然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我不知道,不懂,是不是用火柴厂买的那些东西变戏法?” “什么火柴厂?” “就是叔叔让我到英伦兄弟火柴厂去买了很多东西,很重,我背不动,是坐计程车回来的。叔叔说,用那些东西给我变戏法,我可喜欢看戏法了,它可以把世界上任何东西变没,特别奇妙。” “变没?”童笙的背脊开始冒冷汗,“叔叔给你变了吗?” “变了,”王锤皱着眉毛说,“不过,叔叔的戏法一点也不好看,味道还难闻。” “啊?”童笙吃惊地问,“叔叔怎么给你变的?” “用我吃过的鸡骨头,”王锤舔着嘴唇,“叔叔问我,我能把这些鸡骨头变没,你相信吗?我说不相信。叔叔就把鸡骨头放在一个铁桶中,然后放进一种红色的药水。童阿姨,你猜怎么着?鸡骨头响了起来,像谁在铁桶里吹哨子,特别刺耳。我有点害怕,叔叔说别怕,你看,鸡骨头开始升了起来。我一看,刚才的红色药水已经变成绿色的,一股红色的烟雾慢慢从铁桶冒了出来,特别难闻,臭死了。我问叔叔,这些臭烟就是鸡骨头吗?叔叔说是。我用一根细的铁棍拨拉桶里的骨头,真的一根也不见了。说实话,这戏法一点都不好看,我想起那味道就恶心。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最恶心的戏法,我不想再看。童阿姨,你说叔叔是化学方面的专家,那这个戏法是不是就是叔叔搞的化学试验?” 王锤发现童阿姨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而且浑身都在哆嗦。王锤问:“童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童笙摇着头,大口喘着气,她被王锤刚才的描述吓坏了。可以确定,张幕真像父亲推断的那样,用“化尸水”蒸发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以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对付向往北方的人,尽管他不知道名单有误,但这抹灭不了他的凶暴与变态。想到这里,童笙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抖,根本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 王锤看到童笙这样,也吓坏了。 “童阿姨,”王锤急得快要哭了,“我再也不讲变戏法了好吗?” 童笙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王锤的脑袋,说:“阿姨没事,别担心。王锤,你能告诉阿姨,叔叔让你到火柴厂买的什么东西吗?” 王锤一听,立即在口袋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说:“糟了!好像不太全,怎么回事呢?我想起来了,肯定是火柴厂的万驼背把那半边给撕了,他说他留着有用。” 童笙接过一看,剩下来这半边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英文: 对于一个专业英语翻译来说,这些难不住她。她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心里想,估计这就是张幕研究出来的“化尸水”配方。10秒钟后,她已经把这几个单词背了下来。她把纸条还给王锤,假装不在意地说:“阿姨的化学课不好,看不懂。” 王锤撇着嘴说:“如果这就是化学,我也不想学,太难了。”童笙镇定了一下,拉着王锤的手,小心翼翼问:“能告诉阿姨,你和叔叔住在哪儿吗?” 王锤一听童笙问这个,立刻警觉起来,他摆脱童笙的手,向后退了几步,说:“不行,不行,叔叔不让说。” “叔叔专门嘱咐过你,别告诉别人吗?” “嗯,叔叔说,我们住的地方是保密的,谁也不能说。” 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旦碰触,她和这个孩子之间建立的信任就会土崩瓦解。 “阿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跟叔叔是好朋友吗?” “是。”童笙违心地答道。 “这样啊,”王锤舔着嘴唇,“那阿姨应该知道他住在哪儿,或者,叔叔应该告诉你的。” “他最近搬了好几个住处,阿姨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阿姨,怎么告诉我呢?” “他可以到阿姨的公司告诉你啊,公司没有搬家吧?” 童笙被王锤问得哑口无言,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后面的话。她自言自语似的答道:“阿姨也没到那个公司上班了,叔叔找不到,找不到……” “哦?阿姨准备像叔叔一样离开香港吗?” “是,阿姨准备到北方去,你的老家。”童笙突然想到“老家”这个字眼,她试着用老家打动王锤。 “去我老家?”王锤的眼睛顿时亮了,“阿姨要去我老家吗?” “是啊,阿姨带你去好吗?”童笙把语调弄得非常温柔,以替代刚才有些尴尬的对话,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不是带王锤回老家,而是把他带到祥和公司。 “这……”王锤犹豫着,想直接拒绝,但“老家”这个字眼又强烈吸引着他,那里有他和爸爸妈妈的故事。“叔叔不答应的,他说要带我去美国……可是,我又想回老家……” “跟阿姨走吧!到时候我通知叔叔,说我把你带走了。” “阿姨刚才还说找不到叔叔,怎么通知他呢?不行,不行,这样叔叔要生气的。叔叔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让叔叔生气。要不,我现在就回去,跟叔叔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还在这里找阿姨,好吗?”王锤看似年龄小,但滑得像条泥鳅,童笙根本抓不到他。 “不,不,”童笙想拉住王锤,手臂却绵软无力,“你……别走……跟阿姨……”她想,王锤是找到张幕的唯一线索,不能让这个线索断了,“王锤,好孩子,你听阿姨说,现在就跟阿姨走,不然船马上就开了,时间来不及了。你听阿姨说,你真的不用告诉叔叔,他会很高兴你回老家的……” 王锤向后退着,似乎不相信童笙说的话。他不能不明不白跟这个阿姨走,不能让叔叔不高兴。现在,阿姨说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一个大人不能教小孩不讲信用,这不像一个好阿姨干出来的事。王锤警惕着,退着退着,转身跑掉了。 童笙叹着气,一种无力感袭来。她瘫坐在那里,像得了一场大病,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离这条长椅子不远,张幕一直躲在街角死死盯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在另外一个街角,毕虎和师勃飞也一直朝这边警惕地观望着。他们是王大霖派来保护童笙的。 毕虎看见童笙跟一个小孩比比画画说着什么,看那架势,估计就是童笙要找的那个孩子,由于距离远,他们听不清谈话内容,但说着说着那个小孩就开始往后退,接着就要溜,他和师勃飞赶忙冲了过去。还是晚了一步,小孩早已无影无踪…… 周哑鸣和王大霖焦急地在屋里打转,他们在等童笙的消息,正在此时,联系船只的同志已经回来了。王大霖认出,此人就是早上来祥和时,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跟王大霖对暗号,满脸皱纹的那位老者。周哑鸣介绍老者叫杨树状,大家都叫他杨叔,是一位从事革命工作20多年的老同志。 王大霖焦急地问:“船落实了吗?” 杨叔气喘吁吁,一时答不出来。 “喝点水,歇歇,慢慢说。”周哑鸣端来一杯凉白开,递给了杨叔。 杨叔坐在椅子上,仰头喝干凉白开,稍微把气喘匀了,才把详细经过告诉了王大霖和周哑鸣。杨叔要找的船主姓范,叫范陈凯,从事捕鱼这个行当已经40多年,技术上不用担心,绝对没任何问题。 “我今天去,就是想再次确认一下出发时间,”杨叔说,“几天前在接到准备运送童教授到北方的任务后,我就去找了老范。当时,他的船正在大修,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出发。” “船修好了吗?”周哑鸣问道。 “咳,”杨叔一拍大腿,“别提了,老范他……” 周哑鸣和王大霖一惊。 “……我在海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唉,唉……”杨叔唉声叹气。 “什么?船主死了?”王大霖差不多要叫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杨叔,你快说说!”周哑鸣也一脸惊异。 “我去找老范的时候,只见到他那条修好的渔船停靠在码头,喊了几嗓子,就是没见到人。我心想,等他一会儿,说不定他去哪里有事,马上就能回来。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子。吃了午饭后,我又去等,等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就有点着急了。本来不想在码头到处打听,害怕人多嘴杂,走漏风声,可现在这情景不得不让我去其他船主那里询问老范的下落。我询问了20多个船主和伙计,大部分人都说没见老范,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船主说,看见老范跟一男一女走了。” “一男一女?”周哑鸣和王大霖异口同声问。 “嗯,老船主说,那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穿着西装,女的穿着旗袍,一看就像有钱人家的。尤其那个女的,画很浓的妆,嘴唇红得吓人,眼睛滴溜溜转,看上去风骚得很。老船主说,是一种深到骨头里的骚,形容不出到底什么味道,他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女人能骚成这样。老船主后面的话有点难听,我就不重复了……” 周哑鸣和王大霖对视了一下。王大霖问:“然后呢?” “老船主说,他跟老范认识30年吧,没见过老范跟这样的人交往过,亲戚不像亲戚,朋友不像朋友,晚辈不像晚辈,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走的车。他本来想跟老范打个招呼,问他到哪儿去,可看老范一脸不高兴,有点丧眉丧眼,一边走一边跟那两个男女争辩着什么,他就没好打搅。让我顺着码头的路寻找老范,结果……”杨叔停顿了一下,“我就是在一座大礁石的夹缝中发现老范的尸体的。” 周哑鸣王大霖倒吸了一口冷气。 “尸体面朝下,背上有两处明显的刀伤,鲜血把老范的衣服、礁石旁边的海水都给染红了。” 王大霖问周哑鸣:“你说,老船主看到的这两个男女会不会是梁君和林曼?” “很有可能。” “如果真是他们,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嗅觉比狗还灵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王大霖皱着眉头连问了几个怎么可能,好像多问几个就知道答案似的。 “我想,”周哑鸣的脾气显然要慢些,“他们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具备一定的嗅觉。还有,要送走童教授,必定要通过海路,于是他们想到了码头……” “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他们怎么找到船主老范的?他们怎么知道老范是运送童教授的船主呢?这点我比较奇怪。” 周哑鸣问杨叔:“杨叔,前几天你去联系船主,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杨叔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会不会有人跟踪你?” 杨叔说:“我已经很小心了,几次回头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一定有人跟踪,不然敌人怎么找到船主老范的呢?”王大霖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跟踪杨叔的问题,关键是他们怎么知道杨叔是共产党呢?只有知道杨叔的共产党身份,他们才有可能跟踪,不然谈何跟踪?杨叔的脑门上又没写着‘共产党’三个字,他们是怎么识别出来的呢?除非,祥和公司这个联络点已经暴露,他们知道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就是共产党。” 周哑鸣说:“不太可能。如果联络点暴露,敌人早就包围这里攻进来了,何必等到杨叔去码头联系船主,然后再杀死船主。那不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吗?” “可是,在没有暴露联络点的情况下,他们跟踪杨叔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这种推理根本不成立。除非他们得到可靠的情报,知道杨叔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周哑鸣说,“敌人在码头撒开眼线,到处打听。也就是说,是老船主身边的知情人走漏了风声。” “嗯,有这种可能,”王大霖说,“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太笨了吗?万一在码头布置了很多眼线,到最后没有一点线索怎么办?难道敌人就傻乎乎地在码头等待教授抵达北方的消息?不会的,不会的,这种方法太没有把握了。” “那你的意思是……”周哑鸣问。 王大霖没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语说:“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解释为什么敌人能找到老船主,并准确地杀害了他。” 现场气氛像拉紧的弓弦,不知道能射中什么人。此时,王大霖和周哑鸣的眼神就像两根锋利的箭,同时指向了杨叔。杨叔心里明白,王大霖说的“只有一种可能”指的是什么。杨叔脸色苍白,摆着手,说:“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害怕。你们放心,不是我,不可能是我……要是我,我还说什么一对男女,直接说找不到船主不就……”他停住了,脑门上顶了一把乌蓝色的驳壳枪,硌得他生疼。枪是周哑鸣的。 周哑鸣铁青着脸,厉声说:“你想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说出来,还是让子弹跟你对话?” 杨叔一看这情景,反倒镇定下来。他抬头盯着枪管,冷冷地说:“周哑鸣同志,我劝你别这么冲动,把枪拿开,不要伤及无辜,等子弹把我全身打成窟窿,就更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了。” 周哑鸣两眼冒着火,死死盯着杨叔,质问道:“真的不是你?” “不是。” “你敢用你的党性做保证吗?” 杨叔一听这话,嘴角、眼角的皱纹慢慢散开了。他淡然一笑,说:“党性和人格,随便哪一样我都可以担保,我不是内奸,更不是叛徒。我还可以拿我的生命做担保,如果发现我出卖革命,你随时可以把我的脑袋拿去,我死有余辜。行吧?” 周哑鸣一听,更火了,他大声嚷道:“如果你是内奸,还有什么党性和人格?还拿来担保,有用吗?如果有,也是国民党的党性,而不是共产党的;如果有人格,也是叛徒的人格,专门出卖自己的同志……” “唉,唉,别越说越过火!周哑鸣,你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不能不顾党的原则和纪律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内奸?”杨叔梗着脖子问。 “联系船主是你去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船主,我们祥和公司没有一个人认识范陈凯。现在,敌人很准确地找到老范,并且杀害了他,你说,敌人是怎么知道的?” “周哑鸣,如果你要这么推断,那我说出来的话就很难听了。我现在想说的是,请你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颠倒是非,行吗?你以为拿着一把驳壳枪,就能让我这个老共产党员屈打成招?没门!”杨叔开始咆哮,他的眼睛同样冒着火。 王大霖上前按住周哑鸣的手,示意他不要这么冲动。 “冷静点!”王大霖说,“大家都冷静点!现在不是怀疑谁的时候,而是离开这里。必须马上离开,不能再耽误一分钟,把教授一家赶快转移到另外一个安全地点。他们能知道杨叔的身份,能找到船主老范,就能找到祥和公司这里来。我们再不转移,就成了瓮中之鳖了。情况非常危急,必须马上转移。” 周哑鸣点头同意,他对杨树状说:“杨叔,我刚才已经表明我的态度,我严重怀疑你,所以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倒要看看,敌人这次能不能知道我们把教授转移到哪儿去。”他冲里屋大声喊道,“张二喜!” “到!”张二喜从里屋冲了出来。 “把杨树状同志的枪下了!” “这……”张二喜有些吃惊。 “别这这的,你已经听清楚了,执行命令吧!” 张二喜上前撩开杨叔的上衣,从腰里拔出一把漂亮的勃朗宁。杨叔脸上的表情让人心碎,菊花一样的皱纹散开又聚拢,他望着张二喜搜去的那把手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交给你了,看紧他!”周哑鸣命令张二喜。 张二喜一个立正,又扭头看了看朝夕相处的杨叔,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在这种残酷甚至不近人情的生活状态下,每个人的心脏都经受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煎熬,它给人带来的最大伤害是,远离亲情,断绝友情,怀疑一切,除了你死我活的残杀,没有其他。 王大霖来不及仔细思忖杨树状的事。他和周哑鸣来到后院,把目前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童教授。教授一脸忧虑,他问周哑鸣:“童笙还没回来吗?我们转移走了,谁通知她呢?如果这个地方已经暴露,她和另外两个同志回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放心吧,教授,”周哑鸣说,“我立刻派一个同志去毕打街找他们,他们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他对一直坐在教授身边照顾着教授夫妇的谢晓静说:“你赶快跑一趟,去毕打街,找童笙、毕虎、师勃飞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西贡咸田,我们在那边会合。快去吧!” “是。”谢晓静站起身,风一样在门口消失了。 王大霖问周哑鸣:“你刚才说的咸田,就是教授转移的新地点吗?” “是,咸田湾靠海,群山环抱,海天相连,是香港的世外桃源,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一些,不易被敌人发现,加上山路错综缠绕,地形复杂,是个战可进、退有路的好地方。” “那边有现成的房子吗?” “有,海边有个小渔村,村里有间很大的农舍,是谢晓静一个老同学的祖宅,没人住,一直空闲在那儿。我和晓静早就商量过,如果这里暴露,就转移到那里去。” “谢晓静的同学……”王大霖不免有些嘀咕。 “他叫彭威廉,嘉诺撒医院神经科主治医师,父亲是最早一批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跟我党很多高级将领是同学。” “应该没什么问题,”王大霖点头称许,“那……那就赶快行动吧!” 周哑鸣听出王大霖心里的东西,他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想,总是躲着藏着,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这种滋味确实很难受,特别憋屈。”王大霖搓着手掌说道。 “我知道,你想收拾张幕。”周哑鸣说。 王大霖点着头,说:“你想想,张幕给我们制造了多大的麻烦,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的确不能甘心。”周哑鸣冷静地说,“但是任务归任务,情绪归情绪。你的任务是把教授安全地带到北方,交给未来的新中国,其他旁枝末节我想以后会有机会处理的,尤其全中国解放后,他们更是过街的老鼠,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清扫他们了。但是,要彻底清扫他们,需要一定的时间,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更长,不是凭一时义愤就能办到的。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张幕,也不会放过林曼。”周哑鸣说起话来政策性原则性都很强,眼光看得也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那……”王大霖挠了挠头说,“你帮助教授一家收拾行囊,我去召集特遣队成员开个紧急会议。” “好!” 由于毕虎、师勃飞去毕打街保护童笙还没回来,剩下的特遣队队员还有庾伟、朱亚峰、古宇、祝小龙、封新、柳东。王大霖把他们召集到另外一间屋子,简短扼要地把目前的形势叙述一遍,随即发出命令:保护教授,迅速转移。 几个特遣队成员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特别是祝小龙。他跟萧义海的关系最好,听到萧义海牺牲的消息,心里特别难过,发誓要亲手干掉几个敌人,为战友报仇。王大霖咬着牙,牙关咔吧咔吧直响,他知道战友们的情绪,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好好干一仗呢! “不准有任何情绪,执行命令吧!”王大霖斩钉截铁地说。 大家簇拥着教授夫妇一起来到前堂,周哑鸣对张二喜说:“二喜,你先出去探一下外面的风声!” 张二喜巴不得不让他看管杨叔,一扫刚才的沮丧与尴尬,提着枪,顺着墙边向药铺大门溜了过去。张二喜蹑手蹑脚,躲在门内侧,隔着玻璃警惕地向外望了望,估计没有什么情况,他松了口气,回头对紧张地望着他的周哑鸣笑了笑。 突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后脑,他扑倒在地,翻了一个滚,脸上粘着尘灰和破碎的玻璃渣。他死了,嘴角仍然挂着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发自内心,非常松弛,也是最自然最好看的。 第二十四节 气氛骤然紧张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地走出这个大门。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可以在5分钟内消灭你们。听着,是5分钟!” 听到外面这么喊,大家都心知肚明,祥和公司被敌人包围了。 王大霖和特遣队队员暗暗笑了起来,看来不打一仗是走不了的。王大霖一算特遣队的武器,四支波波沙冲锋枪,两支莫辛·纳甘狙击步枪,加上自己和报务员柳东的驳壳枪,足够外面的人吃一壶的。暗喜归暗喜,王大霖的心还是沉甸甸的,祥和公司这个联络点的暴露,更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断,有内奸里应外合。 王大霖对周哑鸣说:“把教授安排到后面院子里去,你负责保护好他们,还有……”他朝杨树状那边盯了一下,“那个……” “我知道,他跑不了的。”周哑鸣说。 “好!今天我要跟他们好好玩玩!外面这个大概就是你说的梁君吧?” “没错,就是他,他的嗓子就这声音。” “你可是亲眼看着的,他自己送上门来,不是我故意跟他打,我的任务是把教授安全地带到北方,交给未来的新中国。可这小子非要跟我打一仗,我没办法啊!”王大霖一脸无辜地说。 “去你的,你不就盼着这个嘛!” 王大霖不是盼着打仗,他知道打仗是残酷的。只是能得到这个机会,他心里一阵暗喜,终于可以与敌人正面交锋了。他快速发出战斗指令:“祝小龙,封新!” 两个狙击手站了出来。 “上房!强占制高点!” “是。”两个狙击手立刻向后院跑去。 作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必须时刻观察自己所在的地形,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用最快的时间筛选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射击位置。从进入祥和公司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俩就已经把公司内部各个地方探访个底朝天。他们知道后院放柴禾的墙边有一个木头梯子,从那儿可以上到房顶。祝小龙和封新一手抓住梯子,一手提着枪爬了上去。房顶上有一堵半人高的墙垛正好可以当作掩体,他俩弯着腰,摸索过去,然后抱着枪,躲在墙垛下面,等着战斗打响。在没有确定目标的时候,狙击手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否则只能给对方当靶子。祝小龙和封新都有一定的盲打技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等对方射击,然后再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同志们,抄家伙,准备战斗!”王大霖拔出双枪,猫着腰来到柜台后面,顺着上面的窗户向外一看,回头命令道:“大家伙注意,戴上防毒面具,敌人第一轮攻击有可能投掷毒气弹。” 庾伟、朱亚峰等人,包括报务员柳东,都从背包翻出防毒面具,迅速穿戴完毕。 “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沙哑嗓子的声音又一次从外面飘了进来。 特遣队队员紧握武器严阵以待。他们知道,不回应是最好的回应,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防守。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像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的声音。 有一刻显得特别安静,外面的梁君停止鼓噪,屋内的人也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好像过去的几分钟只是个不真实的幻觉。不知道谁家的鸽子,飞到窗户边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玻璃很光滑,没有落脚的地方,它的翅膀扑棱棱打在窗户上,好像要把玻璃打碎。同时,外面掷进来两颗冒着黄色烟雾的铁蛋子。它们咕噜噜在地板上翻滚着,喷着烟,像从炉灶里刚翻出来一样,滚烫着,咝咝叫着。两个铁蛋子停下来,尽情地喷着烟,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被淡黄色烟雾灌满了。 王大霖一看,赶紧挥手让大家卧倒,紧贴地面。特遣队队员趴在地下一动不动,他们把手揣进兜里,或插进腋下,在不知道毒气弹是芥子气、路易斯气、光气的情况下,最好不要暴露皮肤,有些毒气沾到皮肤,就会出现水疱,致使内脏发生功能障碍而亡。 10分钟后,大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一个、两个……一共5个。他们不但戴着防毒面具,还穿着全套防毒服,看上去特别笨拙。他们端着冲锋枪,小心翼翼踩着破碎的玻璃向前走着,有个人的长筒皮靴碰到张二喜的尸体,吓得他倒退了几步。在确定躺在地下的人已经死亡后,他绕过尸体,继续向屋里走来。他们大概认为,两颗毒气弹就把屋里的人解决了。没发现任何异常后,他们明显松了口气,枪口垂了下去。有个人拿出手电筒到处乱照,好像那道刺眼的光柱能拨开烟雾找到其他尸体。突然,“哒哒哒……”5颗子弹几乎同时射出,混成一个声音,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炮仗爆炸,震耳欲聋。5个人同时倒地,连翻滚的机会都没有。 枪声告诉外面的梁君,毒气弹对屋内的人不起作用,共产党对这招早有准备,他们不是一帮举着矛枪的蟊贼,而是一队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 外面的梁君似乎懂了。他知道,作为一个军人,最好的语言是子弹,没有其他废话。 “哒哒哒哒……”一排密集的子弹射了进来,窗框、门框、玻璃、家具都被子弹撕裂了,它们在空中翻滚,噼里啪啦落下,打在特遣队队员的身上。 “哒哒哒哒……”子弹没有停歇的意思,墙壁上的石灰大块大块掀下来,屋里白雾弥漫。屋顶唯一一盏电灯也没能幸免,灯泡早已不见,只剩下满身弹孔的灯罩吱吱呀呀扭着。大门歪歪斜斜倒在一边,仅连着两片快要断裂的合页。祥和公司瞬间面目全非。 又有两个人冲进来,随即就被特遣队的子弹撂倒了。王大霖笑了,他一把摘下面具,大声喊道:“同志们,就这么打,进来一个消灭一个,我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来送死。” 看到王大霖摘下面具,大家纷纷也把面具摘了下来,毒弹的烟雾早已被密集的子弹冲散了。正在这时,王大霖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后门匍匐着爬了进来,他的身上头发上全是灰,一边爬一边喊:“给我一支枪!给我一支枪!” 是杨树状。 王大霖向杨树状挥着手,示意他退回去,杨树状没听王大霖的,继续向这边爬着。 “杨叔,退回去!这边太危险啦!”王大霖冲杨树状喊着,有一口石灰粉末吸进嘴里,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快回去呀!”他的眼泪被呛出来了,但仍然向杨树状挥着手。他不能让杨树状进来白白送死,就算搞清楚杨叔不是内奸也不能让他过来。他手无寸铁,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只能给特遣队带来麻烦。杨树状根本不听王大霖指挥,执拗地向大门口张二喜的尸体爬去,他想去找回刚才被缴获的那支勃朗宁。王大霖脑袋一下子大了,如果杨树状不是内奸倒还好,如果是内奸,岂不是身边多了一个拿着武器的敌人?在没有确定他身份之前不能让他到张二喜身边去。 “周哑鸣,周哑鸣!”他冲后院大声叫着,但是没有任何回音。此时,周哑鸣应该紧紧看守住杨树状,而不仅仅是教授夫妇。子弹继续呼啸着,王大霖几次想冲出去拉住杨树状,但都没有成功。有几颗子弹打在杨树状身边,啾啾响着。他停下来,把脸贴着地面躲避着子弹。王大霖看见杨树状的脸上布满灰扑扑的皱纹,它时而展开,时而收拢,像流动的细沙。猛地,枪声突然停止,像一阵猛烈的锣鼓收音一样果断,并且带着余韵。那是耳膜在鸣响,它们振动着,渐渐消弱。王大霖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一颗圆鼓隆冬的美式手榴弹就从破碎的大门丢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在落在杨树状身边。 “杨叔!手榴弹……”王大霖睁大眼睛喊着,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树状似乎一点都不慌张,他半坐起身子,抹了一下脸上的灰,在他眼里,这颗香瓜似的手榴弹就是奖赏给他的玩具,他从容地捡起手榴弹丢了出去。 “轰……”手榴弹在门外爆炸了。 又一颗手榴弹丢了进来,杨树状有点不耐烦,他轻蔑地看着手榴弹,捡起来还给了对方。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 杨树状镇定自若的样子,一看就是战场上的老手,起码参加过10次以上见刀见血的实战。王大霖显然低估了杨树状,以为联络站的工作人员就是收集一下情报,传递一下消息,就像杨树状这样,平时充当账房先生拨弄拨弄算盘珠子,腰里别着一把防身用的勃朗宁,需要联络船主他去跑趟腿。仅此而已。 现在看来,他一点不老,他是一个骁勇的斗士。 敌人不停扔进手榴弹,杨树状又不停地扔出去,像个在河边丢石子玩的孩子。屋里的人一时惊了,看着杨树状一个人表演,谁也没想到出手帮他一把。估计从外面扔手榴弹的敌人能听见爆炸声,但看不清在哪里爆炸,他们以为效果很好,不停地往里丢。有一次丢进来两颗,杨树状的动作跟不上了,眼看手榴弹就要爆炸,王大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捡起手榴弹扔了出去。但是,这明显是一种玩命的游戏,不能总玩,他一下子抱住杨树状,把他从地下拖起来,拉进柜台后面。有一颗手榴弹终于在屋里爆炸了,“轰隆”一声,整个房屋都在摇晃,好像马上要塌下来。 王大霖和杨树状躲在柜台下面,大片大片的砖瓦打在柜台上面,砰砰直响。 杨树状问王大霖:“你跟我说实话,你也怀疑我吗?” 王大霖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不怀疑是假的,说怀疑他又不敢直视杨树状的眼睛,终究是没证据的事,谁心里也拿不准。 “其实,”杨树状扑棱了一下头发上的灰,“你不该怀疑我的,你不太了解我,我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坚贞不渝地信仰共产主义。你知道吗?1922年我就入党了,你和周哑鸣,没有我资格老,你们两个嫩伢子,竟敢怀疑我这个老党员,谁给你们这个胆的?”杨树状一下子提高嗓门,好像想盖过刚刚爆炸的手榴弹声。 王大霖盯着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我从没有被捕过,从没有,哪怕一分钟都没有,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离开共产党半步,历史上我是清白的,是经得住考验的。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知道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背叛革命的理由,也没有背叛革命的机会。我熬过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日子,眼看着全国就要解放,好日子就要来了,我活这么大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吗?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舍得胜利果实?没有任何理由让我这么做……没有理由!知道吗?就像法庭上律师说的,没有任何犯罪动机……” 这几句话说得在理,王大霖点了点头。 “党可以审查我,你们没这个资格,了解吗?还卸我的枪,真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混账!”杨树状越说越气。 王大霖想安慰杨树状几句,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树状就挥手打断了他,他问:“人人都可以怀疑别人是吧?”他又扑棱了一下沾满灰尘的头发,“我要把话说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我还怀疑呢!今天你和周哑鸣去教授家,我就在店子里跟教授聊了几句,有一个情况,引起我的注意……” “什么情况?”王大霖问。 “教授家的女佣是保密局的特务,这个你知道吧?周哑鸣应该跟你说过。” “知道。” “开始大家以为这个女特务接受保密局香港站指挥,其实不是。” “哦?”王大霖挑起眉毛,“那她在接受谁的指令?” “女佣说,她虽然隶属保密局香港站,但从没见过香港站长官,而是直接受命于一个代号叫‘蜜蜂’……” 突然,“哒哒哒……”一串激烈的枪声把杨树状的话打断了,有人大喊了一声:“队长,敌人冲进来了!” 王大霖整个背脊一紧,霍地站起身,撕裂了喉咙喊道:“打……” 话音未落,战友们的子弹就雨点般倾泻出去,冲在前面的几个敌人像跳舞的蚂蚱,腾地弹起来,从半空掉在了地下。王大霖依在门框向外一看,街上仍有几个端着冲锋枪的人,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朝这边摸来。街对面是幢大楼,楼顶有座尖塔,王大霖估计,敌人的指挥头脑,也就是叫梁君的那个混蛋,没准就藏匿在塔里。他转身对庾伟、朱亚峰、古宇命令道:“坚守这扇大门,绝不放一个敌人进来!”他又来到柜台下面,对躲在那里的杨树状说:“好好活着,我还有话问你呢!” 杨树状点了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 王大霖来到后院,从木梯子上到房顶,弯着腰来到狙击手祝小龙、封新身边。他焦急地问:“怎么样?找到目标没有?把那个狗日的梁君毙了,绝对树倒猢狲散,那帮人没一个独胆英雄,我敢保证!” 祝小龙说:“我怀疑梁君在对面那幢大楼的塔尖里。” 跟王大霖判断的一样。 “一直没露面吗?” “没有,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塔尖那扇玻璃窗下面。你看!” 祝小龙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王大霖。王大霖拿起望远镜一看,顿时“咦”了一声。祝小龙说:“是的,你没看错,是那个姓林的女叛徒,她一直站在玻璃窗侧边,偶尔露出半边脸向下观察,估计在观察战况。” “梁君在什么位置?” “你看到没有?林曼一边看还一边说着什么,你顺着她的眼神捋,估计梁君就在她的下方。也就是说,梁君躲在玻璃窗下面,窗下的那堵墙正好可以当作掩体。” “这个卑鄙的男人,自己躲在下面,让女人当他的眼睛,给他汇报战况,他倒真安全。哼,那个傻娘们儿到现在为止还没醒悟呢!”王大霖愤愤地说。 “我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不敢贸然击毙林曼,”祝小龙说,“她一死,梁君就更不可能出现了。” 一旁的封新咬着牙说:“现在的问题是,梁君始终不起身,我瞄准半天,根本无法扣动扳机。” 这时,房子下面又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庾伟、朱亚峰他们正跟冲进来的敌人交火。情况非常危急,如果再不击毙梁君,像现在这样拖延下去,对特遣队是相当不利的。屋里只有庾伟、朱亚峰、古宇、柳东,还有一个没有武器的杨树状。就算王大霖下去支援他们,也抵挡不住敌人一轮又一轮的轮番进攻。再说,这么拖下去,弹药恐怕也不够。他们必须马上击毙梁君,尽快结束战斗。 王大霖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几百米外的那扇窗户,然后问祝小龙:“如果不击毙林曼,只击中她的手臂,你有把握吗?” 祝小龙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说:“她手臂指指点点,挥动频率不算太快,我没百分百把握,但可以一试。队长的意思是……” 王大霖说:“如果击中头部,她会向后栽倒,梁君蹲在下面也来不及拉她,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不会再在窗户那里待着了,他会隐藏得更加隐蔽。而如果击中她的手臂呢,人的第一反应是看自己的手臂,然后因为剧痛弯腰。此时,她的姿势是向前的,梁君的第一反应不会躲开,而是伸手搀扶她。一个蹲在地下的人去伸手搀扶一个人,就算他不全站起来,也势必会抬起半个身子,他的头部也一定会出现在窗口。时间肯定很短,他会重新矮下身体,有可能只有半秒,甚至更短,而头部有可能只在窗口冒出一寸,最多两寸。封新,我相信,这一寸对你已经足够了。” 封新说:“队长,一寸对于莫辛·纳甘狙击枪7.62毫米的子弹来说绰绰有余,这子弹可以击穿铁轨,梁君的脑袋没铁轨硬吧?” “只是有一点,”祝小龙说,“子弹击出后,等再拉枪栓再瞄准,恐怕那个女叛徒早就蹲了下去,也就是说,两颗子弹,一颗给她的手臂,一颗击毙梁君,这个女叛徒恐怕又要逃脱一次惩罚。” “跑不了的,我下去听你们两声枪响为号,然后带领战友们发起冲锋,我去那幢大楼找她,看她往哪里跑?行动吧!你们的任务是击毙梁君,剩下的我扫尾,我就不相信那个女叛徒命这么大。” 王大霖顺着木梯回到下面的时候,两支黑洞洞的莫辛·纳甘狙击枪枪管已经从墙垛伸了出去,就像两只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尖塔上的那扇玻璃窗。从pu型瞄准镜中看,林曼正从容地向下方说着什么,有时候她半边身体都露在外面,甚至把手臂搭在窗台上,她永远不知道,死神正在召唤她身前的那个男人,他们这辈子的聊天记录将会在几秒钟之内终止。 “砰……”祝小龙开枪了,莫辛·纳甘的子弹非常震耳,在空中还有一点回音,它盖过了所有冲锋枪的射击声,显得特别而庄重。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林曼的左手腕上,她全身一颤,向前弯下了腰。她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起身子摇晃着头发,接着又痛苦地向前弯下。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是梁君的。正如王大霖判断的那样,他抬起了半个身子扶住了林曼,跟之前的判断丝毫不差。“砰……”封新接着剧情往下演,他的子弹从梁君露出的一寸多脑袋上射了进去。 楼下枪声大作,王大霖听到狙击枪一响,早已从祥和公司杀了出去,祝小龙和封新也站起身子,从墙垛上往下射击,一枪一个,像打几只逃窜的野兔子。 王大霖提着枪,边冲边打,正巧遇到从另一条街跑过来的毕虎和师勃飞也奔了过来,谢晓静没有把他们带到咸田,而是听到枪声支援这边来了。 他冲毕虎师勃飞说:“挺赶趟儿啊,什么都不耽误,回来得正好,跟我上那幢大楼,别让那个女叛徒跑了。” 几个人端着枪向楼上冲去,等他们气喘吁吁来到塔尖一看,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具被掀开天灵盖的尸体躺在那儿,其他什么也没有。低头一看,地下有斑斑血迹,大概是林曼手腕上的,王大霖扭头又往楼下追,到了楼底,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行人,以及女人孩子们的哭叫声。林曼又一次逃脱了惩罚。 时间不允许王大霖继续追下去,刚才的枪战已经让这条大街成了战场,警察署的车马上就到,他们不能跟香港警察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必须立刻在弥敦道消失,就像无影无踪的林曼一样。 祥和公司门外停着一辆河北送货的大卡车,司机早不知吓到哪儿去了,王大霖命令毕虎发动卡车在外待命,他和师勃飞、庾伟等人则向祥和公司后院冲去,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教授夫妇带离这里。 教授夫妇受了一些惊吓,脸色有些苍白。让王大霖惊讶的是,周哑鸣的脸色比教授还苍白。 王大霖一边招呼童笙、谢晓静搀扶童教授和夫人刘子晨向外撤离,一边悄声问周哑鸣:“怎么?没经历过打仗吗?” “不,不是……”周哑鸣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是怕,怕教授……教授夫妇有什么三长两短。敌人差点得逞,要是他们冲进来,麻烦就大了。幸亏……” “我们胜利了。” 周哑鸣笑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是的,幸亏……” “幸亏……”王大霖附和着,拍了拍周哑鸣的肩膀。 王大霖招呼着一行人上了卡车,一清点人数,只差杨树状了。王大霖转身向周哑鸣问道:“杨树状呢?” 周哑鸣面露难色,说:“刚才枪林弹雨那么激烈,我只顾着教授夫妇这边,没见他到哪儿去了,估计溜了。算了,别找了,赶快离开这里吧!时间来不及了!” 王大霖知道,杨树状没溜,他在柜台底下。此时,远处传来呜呜的警笛声,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否则大家都走不掉。他一步跳上驾驶室踏板,大声命令毕虎:“快开车!听周哑鸣指挥,去咸田,我到那里找你们。” “队长,你去哪儿?”毕虎焦急地问。 王大霖没说话,而是急促地摆摆手,命令毕虎马上开车。毕虎一踏油门,轮胎啸叫着,车身突突了几下,然后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王大霖重新回到祥和公司,来到柜台下,发现杨树状半卧在那儿,已经不能动弹。枪眼有两处,一个在额头正中,一个在脖子。额头那个眼儿,圆圆的,只是有些血迹,脖子那里却惨不忍睹,整个脖子被子弹分成两半,血肉模糊。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杨树状鼻子下面,已经没有半点气息。王大霖心里突然感觉很对不起杨树状,他应该听杨树状把事情讲完,可是当时敌人正好冲了进来,他不可能蹲在这里听杨树状讲故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凑巧,好像老天故意不让他把杨树状的话听完似的。 “好好活着,我还有话问你呢!”这是刚才王大霖对杨树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真的想知道关于“蜜蜂”的事情。可惜,杨叔没有好好活着。 “好,我等你回来!”这是杨树状对王大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句。可惜,他没有等到王大霖回来。 杨树状额头上的皮肤有烧伤的痕迹,这意味着杨叔不是被流弹击中,而是被人近距离射杀的。王大霖脸色大变,背脊渗出一层冷汗,手指不停地颤抖起来。 张幕点上烟,猛吸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圆圈,像王锤的嘴。 “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那张纸条给就给了,我没有再追究,况且她看了也没什么用,她不懂那玩意儿。只是……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没跟阿姨说我们住在哪儿吗?”他盯着王锤问。 “没有,真的没有。”王锤终于合上嘴,使劲摇着头。 “你发誓!”张幕还不放心。 “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说了我们住哪儿,天打五雷轰。”王锤一本正经地说。 张幕一下子被王锤逗笑了,他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脑袋瓜,疼爱地说:“叔叔相信你,叔叔只是不放心问问罢了。我知道你听叔叔的话,叔叔让你不告诉任何人,你肯定不会告诉。好啦,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烤鸡,你有好几天没吃了,馋了吧?” 王锤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自上次叔叔用鸡骨头给他变戏法后,他就对烤鸡失去了兴趣,他不喜欢鸡骨头发出的那股恶臭,过去那么多天,那股味道仍然在他鼻子底下来回萦绕,赶都赶不走。 “不喜欢了?”张幕问。 “嗯……”王锤有点不好意思,“我吃点馒头什么的就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就是……”王锤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不是因为上次我给你变戏法……” “嗯……是……” “变戏法就是这样,看起来神秘,当你知道真相,便会索然无味。生活也是如此,你长大后会一次又一次体会到的。” 张幕扯断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鸡肉,眼里挂着笑,疑心却一直藏在眼珠后面。他去厨房给王锤熬了一碗粥,放了点肉松,又熥了两个馒头。王锤实在饿了,拿起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好像全世界最美的就是那个又泡又软的馒头。张幕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伤感,好像王锤吃完馒头要离他而去似的。他明显感觉到,只要跟王锤在一起,他的心就特别容易感动,这也是他把王锤带到身边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种久违的感动暖暖地滋润着他,让他的心里多了一丝温暖。他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冷冷冰冰过了,直到遇到这个小孩。他可以为王锤做任何事,甚至为他赴汤蹈火牺牲自己的生命。谁要是伤害他们之间这种感觉,他会毫不犹豫大开杀戒。可,要是王锤伤害了它呢?这个问题张幕之前想都没想过,现在想了,脸色便阴沉起来,渐渐变成灰色。 张幕想去卧室休息会儿,刚起身脚突然钻心地疼了起来。张幕咝咝吸着冷气,脱下鞋子一看,发现伤口没有好转,反而正在溃烂。到现在为止张幕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老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加害于自己。这个世界真的无可救药,让人捉摸不透,张幕气愤地想。 刚才在毕打街,他差点冲上去拉住童笙。把童笙抓在自己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可以轻易从童笙嘴里撬出教授的下落,打探共产党派了多少人来香港,武器装备如何,然后联合梁君,一举消灭那帮共党特工,最后把教授抢到手。他不会把教授交给梁君,他要一个人把教授带到局座面前邀功请赏,这样,谁也抢不了他的戏。至于童笙,就看她个人意愿了,如果她依然爱他,他可以跟她厮守一辈子,如果想离开,那就离开。可是,有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冲出来,把他给吓了回去。看那架势,两个男人是共党特工,专门保护童笙的,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冲出来抓王锤的。幸亏小家伙跑得快,要是被共产党抓去,他必须再次搬家。他更希望直面共党,抢回教授,而不是像贼一样东躲西藏。他当时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远远看着那两个男人跟童笙说着什么,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儿,转身去追王锤,可那孩子早已无影无踪。 王锤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张幕把粥推到王锤面前,说:“喝粥,有粥在,你干咽什么啊?你嗓子眼就那么大点,不会慢慢吃吗?谁跟你抢呀!”张幕唠叨着,督促王锤喝粥把馒头顺下去。等王锤把馒头吃完粥喝完,张幕问:“我再问问你,你还跟那个童阿姨说了什么呀?叔叔想听。” “想不起来了,”王锤用指尖沾起掉在桌子上的馒头渣,伸出舌头舔着手指,“反正说了很多。” “你骗我……”张幕笑着抚了一下王锤的脑袋,“你记性那么好,能忘吗?一个比你妈妈还漂亮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会忘的,你心里一直拿这个阿姨跟你妈妈作比较,我没说错吧?” 王锤腼腆起来,不敢直视张幕的眼睛。 “我看见你在用心听,还频频点头,是不是?” “嗯……是,但刚才叔叔的样子好吓人……”王锤抬头怯生生地说。 “叔叔刚才吓着你了?” “是吓着了,我不知道叔叔生起气来这么吓人,额头上的那些疤都是红的……” 张幕摸了摸伤疤,歉意地说:“嘿嘿,对不起,也许叔叔真把你吓着了,叔叔的样子本来就不好看,很多人都害怕。可是,刚才叔叔真的没有生气,叔叔只是害怕你把我们的住处告诉那个阿姨。” “叔叔跟那个阿姨不是好朋友吗?那怎么害怕阿姨知道叔叔的住处呢?”王锤不解地问。 “这个……这个……”张幕挠着头,“叔叔跟阿姨玩捉迷藏呢,所以不能让阿姨知道。” “大人也玩捉迷藏?”王锤摇着头,表示坚决不相信。 “当然,感情好的大人才玩,一般的大人是不会玩的。”张幕极力为临时编出来的“捉迷藏”解释着。 “那,叔叔跟阿姨感情很好吗?” “你不知道,”张幕做出很神秘的样子,“阿姨差点嫁给叔叔呢!” “真的?!”王锤吃惊地问,“后来为什么没嫁呢?” 张幕早就发现这个孩子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在这个孩子面前说一次谎,就必须准备好100个答案应付他。 “各种原因吧,”张幕喃喃说,“比如双方父母不同意,比如突然发生战争,比如……总之,没嫁。”张幕做出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让王锤很是不解。 “叔叔这么好,阿姨应该愿意嫁给叔叔的。而且,阿姨那么漂亮,叔叔也应该娶她的。不明白,不明白。”王锤连连摇头,为这段夭折的婚姻惋惜。 “也许,也许,”张幕大着胆子预测着未来,“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会娶她。” “真的?”王锤眼睛一亮,“那,叔叔说要带我去美国,也要带阿姨去美国吗?” “如果阿姨愿意去,当然可以去,就我们三个去,不,将来我要和阿姨生一个小妹妹,到时候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喜不喜欢?” “妹妹?我要有小妹妹了?”王锤扬起眉毛,“喜欢,喜欢。可是……” “可是什么?” “阿姨不想到美国,她想带我去北方,去我老家……” “北……方……北方。”张幕突然结巴起来,“阿姨说要带你去北方?” “嗯。” “你想去吗?”张幕盯着王锤问。 “想……” “看来阿姨很喜欢你啊!”张幕酸溜溜地说。 “我觉得阿姨不好。”王锤说。 “为什么?” “我是想去北方,回老家,我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怕叔叔不高兴,也怕叔叔着急,可是阿姨让我马上跟她走,不需要跟叔叔说。我说那怎么行,我必须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我不喜欢阿姨这么说,这样很不讲信用,对吧?所以我……就跑了回来。” 有一丝微笑从张幕嘴角绽出,他觉得自己没有白疼王锤,这孩子懂事。 “你真的想去北方吗?”张幕盯着王锤的眼睛问。 “想去,美国太远了。阿姨说的,去美国要跨一个很大的海洋,我不会游泳,怕水,万一轮船翻了怎么办?” “好哇,我同意,你去北方吧!”张幕笑着说。 “真的呀?叔叔真的答应我跟阿姨去北方吗?” “我不但同意你去,我也要去。” “叔叔也要去北方?叔叔不去美国了吗?” “你去哪儿叔叔就去哪儿。战争结束后,你、我、阿姨,或许将来还有一个小妹妹,我们四个在一起,不去美国,去北方。” “太好了!”王锤高兴得蹦了起来。 “可是,阿姨在哪儿呢?必须找到她,她才能带我们走啊,我不知道去北方的路。”张幕继续笑着。 “能找到。” “哦?怎么找?” “我刚才跟阿姨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还在那里找阿姨。” “这么说,她还在那儿等你?” “阿姨会等的,”王锤拉着张幕的手,“我们快去吧,再不去阿姨就走了。” 看来,想要抓住童笙,王锤是最好的诱饵,只是那两个保护童笙的共党特工,有点让张幕发憷。 “别着急,让我想想,想想。”张幕手指太阳穴,假装思考着,“对了,我想起来了,不能这么直接去找阿姨,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跟阿姨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了两个坏人。” “坏人?我怎么没看见?他们要干什么?”王锤眨着眼睛问。 “你当然不知道谁是坏人,你当时只顾着跟阿姨说话。我怀疑,他们在跟踪阿姨,就像你那天到船舶公司找阿姨,发现乔大柱跟踪阿姨,又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跟踪乔大柱一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身后都有想害你的人,防不胜防。”张幕说这话的时候脚趾钻心般疼了一下,这让他非常想念“盛华佗”药店的那个干巴老头。“啊!那怎么办?”王锤想起那一幕就浑身打颤,他紧张地抓住张幕的手臂,问:“叔叔,阿姨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有危险。这样吧,我们马上出发,去毕打街,最好阿姨还在那儿等你。如果阿姨还坐在那条椅子上,你就一个人过去,跟阿姨说,叔叔答应你去北方。不过,叔叔要你当面跟他说一下才相信是不是真的去北方,叔叔也想去,叔叔在前面等着呢!总之,让阿姨跟你走,把她带来见叔叔。懂了吧?” 张幕想,听到这些话,童笙是不会退却的,她有胆量跟王锤走,因为她身后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特工在保护她。她不就是想通过王锤找到他吗?现在王锤站在她面前带着她去见张幕,这是天赐良机,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叔叔刚才说,我们和阿姨一起去北方,为什么叔叔不过去对阿姨说,而让我一个人过去呢?” 张幕耐着性子说:“叔叔不能过去,叔叔在远处观察,看那两个坏人还在不在,只有站得远,才能看得清楚,知道吧?他们要是对阿姨使坏,叔叔就会冲过去保护你和阿姨。你放心,叔叔离你不远,也许你看不到,但绝对可以保护你们,你一点都不用害怕。大明书店你知道吧?你就说叔叔在大明书店这边,让阿姨跟着你走,我们三个在大明书店门口会合,等叔叔跟阿姨商量好日子,就可以启程,去北方,回你老家了。”说完,张幕额头上的伤疤开始泛红。 “这是真的吗?”王锤似乎有点怀疑张幕的话了。 “叔叔怎么可能骗你?如果顺利,这几天我们就可以出发。”张幕表面上说给王锤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王锤终于相信了,他点着头,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 第二十五节 这双手一点不像男人的,倒像一个保养很好的少妇的玉手。手背上有一排浅浅的坑,白皙、柔软,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暖。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下,有一本厚厚的小说被这双温暖的手翻阅着,书名是,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小说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完,他根本无暇顾及这本名著。前些日子,他已经读到“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这一节,现在仍停留在这段文字,他的眼睛盯着女犯玛丝洛娃,脑子里却滚过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刚才看到的纸条。纸条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像接力赛一样,他只是其中一棒,“暴露”就是掉棒,他连捡起来重新跑向终点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他这一环很容易掉棒,只是时间早了点,有点可惜。他设想的结局是,一直潜伏,永远没有暴露,这是最完美的。但想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他要冲破不计其数的重重险阻才能成功。不过,令他欣慰的是,终点马上到了,没有把这个任务护送到底固然可惜,但达到目的是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是枝节。 他是2月中旬接到这个任务的。 他没有想到毛人凤局长亲自来香港接见他,那个前额宽广、脸型方正的老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微微一惊,他意识到,这次任务非同小可。 会面地点在一家酒店的顶楼,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里,中间有一个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足有两米见方的棋盘。毛人凤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座,然后执红,炮二平五,来了个当头炮,不动声色地杀起棋来。 只有应战。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左象,象三进五。这种防御方式让毛人凤微微皱了皱眉,接着便不假思索大开杀戒,车马炮隆隆碾过河界,气势汹汹,想一口吃掉对方。他从容应付着,见招拆招,化解了对方几次轮番进攻。几分钟过后,棋盘上的棋子所剩无几,错落无序,有了一些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味道。 “春节前,”毛人凤直起腰,盯着他的眼睛说,“在浙江,我跟一个叫张幕的人下过一盘棋,下到最后也是这种残局,也是这种味道。我喜欢用下棋的方式说事,棋盘上的棋子最能说明问题。”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子。 “张幕是我棋子中的炮,”毛人凤继续说,“他首当其冲,杀出一条血路。而你呢……” 他抬起头望着毛人凤,发现他的眼里有了一些浑浊的泪水。 “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毛人凤抽了一下鼻子说道。 “小兵?”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局座眼里竟然是这样的小角色,但是局座亲自来香港召见他,又分明告诉他,他不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下棋你还没有入门,”毛人凤说,“你不了解兵。” “嗯。”他承认自己对象棋不太在行,更不了解为什么局座要跟他下棋。现在他跟局座面对面厮杀,不管是身体,还是大脑,他都非常不自在。 “我的兵已经过河,它掩护着我的车、马、炮……” 他突然发现,毛人凤的兵已经到达象角附近。他以为一个小兵没有什么大作用,一会儿再收拾都来得及,他发现错了。 “你可以放心大胆吃掉我的兵,现在就吃。”毛人凤不动声色建议道。 他以为对方有什么陷阱,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危险。他最终看到,吃掉小兵是没有问题的,但对全局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小兵用假象迷惑了他,让他特别放心,殊不知,小兵掩护了真正的主力过河。他败局已定。 “这盘棋的战略意义希望你能懂。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如果需要,你这个小兵必须牺牲,你做好准备了吗?”毛人凤问。 “为党国效劳,敝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请局座不要怀疑我的忠心。”他站起身,啪的一声,脚后跟紧紧靠在了一起。 毛人凤点着头,泪水再一次涌上他的眼眶。当他把整个计划详详细细交代给眼前这个穿中式长褂的胖子后,他再一次感动了。胖子浑身哆嗦着,好像马上要捐躯似的,但眼睛里没有一丝惧怕。 毛人凤握着他的手,说:“党国会永远记住你的。祝你好运!” 他接受着毛人凤的祝福,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他犹疑着,不好开口。毛人凤看出他心里有话,问:“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我们会满足你,你的家眷我们也会妥善安排好的,放心,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不,不,不是这个,我相信党国一定会安排好我的家人,执行这个任务之前我要回家看看父母……” “一定要去,必须去,”毛人凤说,“回去再孝敬他们一次,你老家在东北吧?” “是的,在辽宁。” 毛人凤眉毛一扬,说:“我提醒你,辽西会战后,那里已经是共党天下,你怎么回去省亲?” 他微微一笑,说:“局座,您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一名共产党员。” “哈哈,我差点忘了你那件漂亮的外衣。” “局座,我想要说的是……”他又一次欲言又止,脑子飞速旋转着。 “嗯?说吧!”毛人凤用眼神鼓励他。 “作为一个小兵,为党国牺牲理所应当,在下披肝沥血、毫无怨言,我想知道的是,最终不需要牺牲的那个棋子是哪个?” 毛人凤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表情严肃起来,他用严厉的口吻说:“这是党国最高机密,你没有必要知道,也不需要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尽到自己的责任,你就是英雄,已经令国人钦佩不已,其他的,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到时候会通知你撤退的,但我提醒你,撤退意味着暴露,你的身后全是黑洞洞的枪口,你很可能无路可逃。你会畏惧吗?如果畏惧,可以选择拒绝。” “不,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能做到。”他又是一个立正,背脊上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直通尾椎骨。 “如果你牺牲了,我是说如果,”毛人凤继续说,“请记住,你不是孤独的,包括我刚才说的张幕,还有其他你不知道的棋子,都跟你一样,为党国的大我而牺牲小我,这是党国奖励给你们的至高荣誉,”毛人凤把手臂往空中一挥,“我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我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他低头看了一下棋盘,发现这是他见到的最大的棋盘。也许,局座就是想用这个棋盘来暗示他,这是一盘关系到党国命运的大棋。如果跟中共的这场战争注定要失败,那么能不能光复大陆,就看这盘棋怎么下了。他感到自己既神圣又伟大,他懂了这盘棋的分量。想到这里,他的眼角湿润了,向毛人凤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他合上书,不想再知道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结局,他被书中的爱情感动过,这就够了,至于他们俩最后到流放地后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想知道。爱过,这辈子就没有白来。就像聂赫留朵夫恋恋不舍玛丝洛娃一样,在离去的这个晚上,他也舍不得那个女孩。 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喜欢上这个个头儿不高的女孩。按说,旗袍的美是由个子决定的,身材高挑的女子穿旗袍最好看,能把旗袍的韵味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个女孩不信这个。她身材不高,却能溢出另一种迷人的味道来,尤其那身藕荷色高衩旗袍,穿在她身上更显玲珑娇小,凸凹有致。 从女孩对他闪闪躲躲的眼神来看,她读懂了他眼里的内容,只是因为矜持而选择退避。女孩子在这方面是缺乏勇气的,她们总是被动地接收着信号,而不会主动出击。他们在感情上避让着,在工作中却配合默契,这更证明了他们之间频率是一致的,前世修来的,好像天生的一对。无须多余的语言,他们就能体会到对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曾想,情感方面也这样默契就好了,可惜他没有等到默契来临的这一天。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这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遗憾。 到达咸田的这个晚上,他是有机会的,只是他没有抓住。晚饭后,安排好女孩的住处,他本打算从房间退出来,后来又想起什么,转身想告诉她,正好跟送他出门的她撞到一起,两个人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贴上去不是,躲又舍不得,非常尴尬。有一刹那,有种强烈的欲望抓住了他,他想伸出双臂一把抱住她,向她表白,他爱她,愿一辈子跟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女孩仿佛知道他的心,没有躲开,而是静静地等着,等他开口。不知怎么,跟局座下的那盘棋此时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泄了气,退了下来。他没有勇气正视那双渴望爱的眼睛,他不配这样的感情,害怕玷污了它。 虽然已经进入春季,咸田湾的气温仍然很低。夜晚阵阵海风袭来,有冬季还未离去的感觉。他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这是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他应该好好把握。他卸下弹夹,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子弹,然后把枪插在前腰皮带扣里。他捧起托尔斯泰那本小说,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油灯下,他想,那个女孩会接着阅读的,她也喜欢俄罗斯文学,也许看到这本书,她就会想起他,就当送给她的礼物吧。他叹了口气,确定已经准备妥当,便一口吹熄油灯,轻轻拉开房门,跨过了门槛。 夜那么明亮,月光洒在院子里,把整个院子都铺成了银色。他蹑手蹑脚来到女孩的房门外,轻轻扶着门框,想向里面的女孩述说什么,但终究浑身抽搐着,像谁给了他一刀似的疼痛,什么也说不出。 他转身离开了。 院子的大门很厚重,上面有一把大锁,用铁链条拴着。他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眼,“吧嗒”一声脆响,把他吓了一跳。他更加小心地退出锁链,悄悄地拉开了大门。卡车停在院子中央,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卧在那儿,像一个沉睡的庞然大物。他踮着脚尖,来到卡车前,伸手去拉驾驶室的门把手,突然有一个微小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他僵立在那里,手放在门把手上一动不动,耳朵支棱起来,极力分辨着刚才那声微小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比刚才开锁的声音小,但时间长,有点像机械零件摩擦的声音。他忽然明白了,有人打开了机枪保险。 他猛地转过身,发现一个黑影站在他身后10多米远的地方。 “我不敢确定,犹疑很久,不知道是你还是那个姑娘。”是王大霖的声音。 “然后呢?”他问。 “你现在已经告诉了我,”王大霖举起了驳壳枪,“你还需要告诉我的是,为什么?” 他好像没听懂王大霖的话,歪着头,想再听一遍。 “你潜伏这么深,距离教授这么近,如果你要下手,我们一点防备都没有,我们没有一点胜机。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处心积虑派出张幕,在教授家埋伏女佣,误杀涂哲,还杀害了我们的特工许才谦、乔大柱,并两次用火力强攻。你们还杀死好几个无辜的人,并在粤北山区拦截我们,可谓损兵折将,吃了大亏。我不明白的是,折腾这么长时间,花费这么大精力,为什么你这颗最有用的炸弹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爆炸而选择逃离。你一个人的力量比梁君带领的那支突击队强大多了,这就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他听明白了,但心里跟王大霖一样不明白。这个问题也是今年2月他向毛人凤提出的疑问,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局座明确地告诉他,党国不需要他爆炸,只需要他在最后时刻消失,甚至牺牲。他无法回答王大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唯一能回答的就是告诉王大霖,他的子弹也已经上膛。他知道,他这个小兵是该跟棋盘说再见的时候了。2月份,那盘棋就已经安排好他的命运,他无法选择,更不可能投降。 “无可奉告。”他答道。 王大霖哼了一声,继续问:“晚饭后我听教授说了一些事,也许那就是杨树状临牺牲前想要告诉我的。我猜,你就是蜜蜂吧?” 他嘴角撇着,诡异地笑了笑,说:“也许吧!”他没等王大霖再问什么,便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砰!”他感觉枪声很远,不像射向他,而是射向天空的什么地方。他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一扭,汽车“吭吭吭”地发动了。他感觉哪里透风似的,整个脑袋凉飕飕的,他摸了一把下巴,什么也没摸着。他顿时反应过来,他的下巴已经被子弹打掉了。与此同时,他看见一片红色,红色里有那盘棋,正在向他招手。他一轰油门,车头便吼叫着向大门外冲去。他抓紧方向盘,踩死油门,大声吼叫着向前开去。挡风玻璃上溅了很多鲜血,是从他口腔喷射出来的,他顾不得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他很快发现,卡车不对劲,根本不听使唤,尽管他抓紧方向盘,但整个车身严重偏离轨道,他想纠正方向,但卡车迎面撞到一棵大树上。哐啷一声,引擎盖掀了起来,砸在挡风玻璃上。他的胸口重重地撞到方向盘,他清楚地听到胸骨和锁骨断裂的声音,特别清脆,悦耳。他终于反应过来,是轮胎的原因,他们早已经把轮胎的气放光了,他根本无法把这辆卡车开走。 他一脚踹开车门,捂着自己的胸口,踉踉跄跄端着枪冲了出去。他看见有几个人影猫着腰从大门那边追了过来。砰!砰!砰!他能听见自己的身体被子弹穿透的响声,不好听,很沉闷,像打在一堆棉花上…… 张幕睡在床上,总觉得屋子外面有动静,像人,或者动物,踩着树叶在小心翼翼走动。 白天,他和王锤去毕打街扑了个空,没有见到童笙。张幕感觉脚越来越疼,他去了一家医院,重新包扎了伤口。伤口发出一股摧毁人类嗅觉的臭味,这让他想起那个老头,他准备去“盛华佗”药店,把那个干巴老头干掉。他把王锤打发回了家,便一瘸一拐朝“盛华佗”药店方向走去,边走边念叨,希望那个老头还在,别像童笙一样让他失望。 “盛华佗”药店那个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摇头晃脑哼着什么,发现张幕走了进来,脸色顿时变了,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个人不是往常欺负过的那些角色,他眼睛里的光可以杀人。 “我重新给你包……”他谄笑着,恨不得跪下舔张幕的脚趾。 没等老头把话说完,张幕一个箭步,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干巴老头的脖子细得让张幕舍不得用劲,握在手里跟柔软的泥巴一样,稍不注意稀泥就能从手缝溢出来。老头的眼珠一下子鼓了出来,他结结巴巴说:“听……听……我解释……解释……” “你解释个屁!”张幕爆着粗口,用枪管紧紧抵住老头的额头,“说,那瓶笑气放在哪儿了?” “听……我……解……解释……”老头的脸几乎变成茄子色。 张幕觉得很好玩,手稍一用劲,老头的脸就变成茄子,一松劲,又变回红润的颜色,于是一紧一松,一紧一松,看老头脸色变来变去。“说,笑气在哪儿?”他边问边松,好让老头有空隙说话。 “啊……要笑气干什么?”老头的气终于顺了出来。 “嘿嘿,”张幕冷笑着,“我想看着你笑死,可以吗?” “可以。”老头出乎意料地说道,“但笑是笑不死的,只能用枪打死。” 老头出乎意料地无所畏惧,这让张幕很好奇,他用枪管顶了顶老头,问:“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这么坏呢?我没给你钱吗?为什么用带病菌的纱布给我包扎,还用笑气麻醉我,你安的什么心呢?你是不是觉得玩弄患者是个很有意思的事呢?你这个败坏医德的混蛋,一枪毙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非要试试笑气,要亲眼看看一个人能不能笑死,我有这个兴趣,也有这个时间。你不是想玩我吗?我现在反过来想玩玩你,可以吗?可以吗?” 张幕连问了两个“可以吗”,口气中带着愤怒与调谑。 “可以,可以,”老头也连连回答,“你要是耐下心来听我说几句,你就没心思看我笑死了。” “什么意思?”张幕松开手腕问。 “你的性格和说话的语气让人非常讨厌,居高临下,好像人家必须屈从你一样……” 张幕扬起眉毛,“是吗?” “……这让我产生想搞搞你的念头。不光是我,只要能搞到你,人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报复心。报复是什么?报复就是仇恨,你让我仇恨你,那我必须用仇恨报答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好好待人,人家也不会好好待你,甚至会致你于死命。你应该好好学学这方面的知识,免得以后吃大亏。” 老头像个道德学家一样滔滔不绝,张幕越听越不耐烦。他摆着手说:“没觉得我的语气有什么不对,我倒觉得你这个干巴老头天生猥琐,以害人为乐趣。这个世界,你这样的混蛋到底有多少?你统计过没有?你奶奶的,还好好待人呢,你看你那长相,我……”张幕咬着牙,用枪管又一次顶了顶老头的额头。他想,再用一点劲,枪管就能从额头穿进去,他要好好在里面搅和搅和,搅乱他的脑浆。 “我告诉你在哪里受伤,你准备找那地方替我报仇吗?我是医生,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可以吗?”老头模仿着张幕的口音,惟妙惟肖。他突然“啪”地一拍柜台,提高嗓门吼道,“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张幕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到,老头是在模仿自己。他恼羞成怒,又一次掐住老头的脖子,厉声问:“少废话,你以为自己在演话剧吗?快点把笑气拿出来!” 老头伸手,拉开柜台下面的抽屉,拿出那只褐色的玻璃瓶。 “拧开!”张幕命令道。 老头平静地说:“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干,因为我对你这么干以后,马上后悔了,因为……”老头停顿了一下,“我认出了你。” 张幕的嗓子有点干,想咽一点口水润润喉咙。他大惑不解地问老头:“你认出了我?你认出了我?胡说八道,你老眼昏花,认错人了,我这辈子跟药店没有任何联系,何况这是在香港。拧开!少废话!” 老头接下来的话让张幕的血液几乎凝固,“张幕,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教师,国防部保密局少校。我说的没错吧?” 张幕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嘿嘿嘿,”老头笑了,“这里是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第二办事处,我姓娄,娄盛行,香港站第一情报编审。” 张幕将信将疑,他的枪管一直没有离开老头的额头,他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站长那里有你的照片。” “你指的是李惟棉站长吗?” “是的。” “我认识他,你骗不了我,他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人呢?” “你后脚进,他前脚走。” “去哪儿了?” “弥敦道,那儿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 张幕一惊,问:“谁跟谁枪战?” “国民党和共产党。” “啊?!在弥敦道那儿?”张幕眼前顿时浮现出弥敦道那棵紫荆花树,它的两根枝干伸向天空,像一个张开胳膊的巨人。看来他的判断没错,那三个男人就是共产党,而且,据他推断,那里有一个共党特工秘密联络点。 “一个表面做药材生意的铺子,童教授夫妇,以及共产党从北方派来的一支特遣队都藏在那儿,我们的人已经把那所房子包围。这次,不可能像上次在教授家别墅那样让他们从地道溜了。” 老头说话越来越靠谱,他把枪从娄盛行的额头上移开,那里有个红点,枪管厾的。 “对不起,一场误会。”张幕一脸歉意地说。 娄盛行摸了摸额头,说:“说道歉的该是我,脚还疼吗?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别客气,我刚才到一家医院处理过了。”张幕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问,“你刚才说我们的人已经把那家药铺包围,是李站长带队吗?” “不,是梁君,你应该认识,老军统的人。”娄盛行说,“怎么?看你的表情,你也想去凑个热闹。” 这老头很会察言观色,反应敏锐快速,不愧是情报编审,张幕在椅子上坐下,又倏地站起来,说:“我想否认,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它想站起来,立刻加入到战斗中去。” “我奉劝你别去,”娄盛行说,“战斗马上就要结束,共产党将把教授带走,你去了也没用。” “你怎么能肯定共产党将会把教授带走?” “跟你说多了你未必懂,再说……”娄盛行突然停下来。 “再说什么?”张幕问。 “算了,我保持缄默,有人专门负责这事,不归我管,我不能多嘴,我的任务是把收集来的情报加以分析,去伪存真,然后报告给局里,而不是你该不该去弥敦道。” 张幕一听情报分析,火就来了,他说:“我问你,是谁提供给我‘涂哲是共党特工’这份情报的?这份情报在递交之前你加以分析没有?” “那是个意外,”娄盛行不以为然地说,“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废物。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单单为我们这样优秀的人提供生存空间,也为废物提供土壤,他们在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淖自得其乐,唯一的麻烦就是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比如他们提供自以为是的情报,导致我们优秀的情报员命丧黄泉。” 张幕的火更大了,他用手指着娄盛行,说:“看你轻描淡写的,涂哲的死在你们眼里如此轻若鸿毛,好像只是两个废物的失误。既然李颖和党勋琦是两个饭桶,那你们还用他们干什么?你们香港站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都是粪便吗?” 娄盛行冷冷地说:“人是你杀的,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自责、内疚、悔恨也许会纠缠你一辈子,一种很恶心的感觉,就像一把鼻涕,黏在手上,很难甩掉。” “你……你……说谁杀的?”张幕忍着愤怒问。 “你,是你杀了涂哲。不对吗?”娄盛行提高嗓门,眉毛扬起来,形成一个倒三角,看上去面目可憎。 “简直荒诞透顶,是党勋琦杀的,我亲眼所见。”张幕咬紧腮帮子说。 “这个不依你单方面怎么说,有人已经把报告提交上来了,”娄盛行拉开抽屉,拿出一摞纸,戴上老花镜,“我连夜看了一下,分析出这样一个结论,涂哲很可能死于你的毒药,而且……” “怎么可能……”张幕立即打断他。 “听我说完,”娄盛行扬起手,“而且,我还怀疑,党勋琦的失踪也跟你有关。” 张幕的大脑轰地一下,像瞬间装满滚烫的血液,又瞬间流失一样。他应该想到有人做这种报告,保密局失踪一个人不可能不闻不问,只是他没有料到,依照报告分析出的结论明确指向他。 张幕笑了,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做报告的人也是个废物。” “也许。”娄盛行不动声色地答道。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的是什么吗?”张幕站起身,走近娄盛行,“我现在想说的是,把这份报告扼杀于摇篮……”话说到一半,他发现娄盛行手里有把锃亮的手枪,枪口正对着他。 “继续说!”娄盛行口气严厉起来。 “……是不可能的,”张幕艰难地接着上句,“每个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它不是孤单地存在于世界,而是依照唯物主义理论……这个,这个,睚眦必报。我理解,明白……每份报告都有它的道理……”他语无伦次,向后退着,“战斗还在弥敦道进行,我必须去看看,否则我会悔恨终生。起码我要看一眼教授,他是我的恩师,我非常想念他……”他走到门口,用手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好了,娄盛行,你可以把枪放下了,这么远的距离你根本无法射杀我,你没那个枪法。我看见你的手腕一直在颤抖,你根本没练习过怎么端枪。”说着,张幕从腰里拿出一颗手榴弹,往门框上一磕,一扬手,把冒着烟的手榴弹丢到了柜台后面。他迅速走到门外,躲在门侧,药店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浓烟从大门窜了出来。他捂着鼻子,冲进药店,见娄盛行一身鲜血躺在柜台后面。他找到那摞报告,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揣进上衣内袋。 他刚想离开,突然发现娄盛行的胳膊动了一下,他还没被炸死,嗓子还嘶嘶冒着气。 他蹲下,问娄盛行:“疼吗?” 他拧开那瓶褐色的瓶子,瓶子口对准娄盛行的鼻孔,手掌一用力,狠狠地插了进去…… “嚓,嚓——”外面还是有动静。 搬到奇力山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晚上听到过这种奇怪的声音。张幕不敢开灯,摸着黑,看了看夜光手表,刚刚凌晨3点。他悄悄穿上衣服,下床,握着那把暗蓝色的m1932向门口移去。他斜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好像动静没有了,但是有另外一种声音替代了它。他听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把耳朵又贴近一些,不能再近了,耳朵已被压扁,冰冷的门板把耳朵上的脆骨硌得生疼。一分钟过后,他终于听清楚了,是喘息声。 他浑身一激灵,向后退了两步,低声问:“谁?” 没人回答。 “再不言声我开枪了!”张幕边说边端起驳壳枪。 “开门吧!”那人的嗓音低沉、浑厚,像电台里的声音,非常好听,“国民党保密局少校娄并行,特地前来传达毛人凤局长指令。” “娄……”这个姓让张幕的嗓子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打起嗝来,“娄……咯……”他知道,姓娄的那个干巴老头的亲戚找他算账来了。“不是我干的,”张幕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事推得一干二净,是做特工的基本功,然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是的,我去晚了一步,没看到当时的情况,我只跟丢你10分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张幕开始结结巴巴,“你……你跟踪我?” “对,从你进入香港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跟踪你,不是我对你有兴趣,而是执行任务,一个特殊的任务。” “跟踪我干什么?” “掌握你的动态,随时向上级汇报,我将向你传达局座的指示,我的任务就算彻底结束了,然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 张幕走近大门,顺着门缝向外看去,见一个黑影堵在门前。他轻轻说:“你把手举起来,别轻举妄动,子弹会走火的。” 那人乖乖地举起双手。 张幕用枪抵住门,轻轻拔掉门闩,猛地把门拉开。由于没开灯,看不清那人的脸,银色的月光把那人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朦胧,像梦中的人物。 “慢慢进来!”张幕用枪指着那人,“再说一遍,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的手指有点发抖,它很想扣动扳机呢!” 那人胸有成竹地走了进来,好像知道张幕压根儿不会开枪似的,他举着双手,说:“把灯打开!” 张幕向后退着,说:“会的,你不说我也会开,我还想看看跟踪我的人是什么样子呢!” 张幕退着,摸到灯绳一拉,电灯“啪”地亮了,张幕听到自己的嗓子咕噜一声,那人的长相把他吓了一跳。这人额头、下巴、鼻梁、耳朵、眼角上都是一道一道横七竖八的伤疤,有宽有窄,特别可怖,他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的代号是……”那人停顿了两秒,“八十刀。” “八十刀?!”张幕全身一颤。 “对,我全身上下不多不少,一共有八十处刀伤,可谓刀痕累累。哈哈,你可以忘掉我的大名娄并行,但你永远忘不了八十刀。” 张幕拿枪的手更加颤抖。早在军统时期这个名字便如雷贯耳,八十刀,原军统惩戒处的打手,专门制裁违反组织纪律的军统人员,手法歹毒,杀人不眨眼,关进小号受尽非人折磨,或死于他刀下的特工不计其数。在军统内部,闻八十刀色变。 “你怎么找到……找到奇力山来了?”张幕战战兢兢问。 “我可以把手放下吗?”八十刀笑吟吟地问,脸上的刀伤绽开了,像朵朵鲜花。 “可以。”张幕答道,躲避着八十刀的眼神,那眼神里全是刀,锋利无比。如果这人真是八十刀,可以确定他是自己人,而不是共产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是不是因为涂哲,保密局专门派人来制裁自己呢?想到这儿,张幕端枪的手又一次昂立起来,尽管还是抑制不住颤抖,但只要枪口对着八十刀,就会安全很多,他相信,子弹比刀快。 八十刀从口袋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浓烟,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像没听懂,我再说一遍,从你进入香港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跟踪你,对你的行踪一清二楚,也就是说,你什么时候拉屎我都知道。” “我有点不太相信,不相信……”张幕嘴上喃喃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八十刀为什么来找他,越想背脊越冷。 “先住在老印刷厂旧公寓,去了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见涂哲,然后搬到渣甸山一栋别墅,从柯士甸道背回来一个叫马修的神父。为了躲避童笙,你又搬到奇力山卢瘦居这里,去威灵顿街找了你的旧情人杨桃,我说的这些有哪些不对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麦哲伦西餐厅邀请杨桃和她丈夫李雨喝咖啡的时候,我去杨桃的云吞店吃了一碗云吞,味道真的不错。从麦哲伦西餐厅出来后,你去了毕打街,可惜没有赶上那场激烈的枪战。第二天早上,你进入别墅,救走林曼,毒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共党特工,在书房你发现了地道,然后顺着地道去了弥敦道,你扶墙大笑,跟丢三个共党。当然,这主要归功于‘盛华佗’药店,我父亲给你下了药,他不想让你发现弥敦道那个共党联络点,害怕你坏了大事……” “什么?”张幕目瞪口呆,“药店的那个老头是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要我发现共党联络点?难道你和你父亲都是潜伏在保密局的共党?” 张幕喀啦一声打开保险,杀心顿起。 “我奉劝你,情绪不要那么激动,”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冷静地说,“也不要轻易下判断,保密局里没有那么多共党。我全家十多口死在共党枪下,我八十刀会是潜伏的共党?了解一个人首先要了解历史,一个人信仰什么,忠诚于谁,一定会有历史渊源可以追溯的。共产党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觉得除了他们信仰的共产主义不太靠谱外,这句话倒蛮有道理的。” “那你父亲为什么不想让我发现共党联络点?害怕我坏什么大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张幕质问道。 “他安的什么心,正是今天我想要向你展示的。”八十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展开后递给了张幕。张幕接过一看,是毛局长的手迹,上面命令他无条件听从娄并行指令,并代表国防部保密局衷心感谢张幕在这次行动中所做的贡献。后面是一大段“党国不会忘记你”之类的鼓励语,张幕没有再看下去。 “你带来的指令是……”张幕问。 “退出!”八十刀答道。 “退出?什么意思?” “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你的任务也已经圆满完成,所以你必须退出。”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烟。 “我实在有点不明白,”张幕大惑不解,“到现在为止,我就见过教授一面,而且教授还在共党手里,这次行动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是刚刚开始。” “你说的没错,是刚刚开始,但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请你把话说明白点,行不行?是我理解有误,还是你交代不清,我怎么听不懂呢?”张幕提高了嗓门。 “我再次奉劝你,不要那么激动,”八十刀把烟蒂丢在地下,用脚碾了碾,“有些事,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懂吗?也就是说,你只能看到表面,也只允许你看到表面,里面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上级长官的事,跟我俩都没有关系。我跟踪你这么久,唯一的任务就是今天出现在你面前,拿出局座的手谕,命令你退出。” “局座的手谕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张幕问。 “今年1月。” “也就是说,在我接受任务的同时,局座已经安排让我退出了?” “你越来越聪明。据说当时你跟局座下了一盘棋,是吧?” “是。” “那盘棋只是表象,你不是棋手,下棋的人是局座,和一个更高层的人,也许是党的最高领导人,是他们在演绎那盘棋,你只是其中一颗棋子而已。当一颗棋子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时,它不是被对手吃掉,就是被棋手丢弃,最好的方式就是退出,至少能捡到一条命。” 张幕听得云里雾里,他扬着枪,大声问:“就算我是一颗棋子,我能选择退出吗?” “作为棋子,你当然不能,所以上级才派我来,把你这颗棋子拈起来,强行把你从棋盘上拽下来。” 张幕睁大眼睛,脑子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 “你的表情让我想起我死去的儿子,”八十刀笑着说,“他在幼稚园的时候经常展示这种表情,对新鲜事物迷惑不解是孩子的天分,他眨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严肃地发问,经常引来我没有答案的大笑。好啦,我现在有答案了,我来告诉你吧,”八十刀表情严肃地盯着张幕,“你的任务就是做出一种姿态,放出烟雾,让共党强烈地感受到,国民党组织了大批人马全力以赴跟他们抢夺教授,包括去粤北山区阻击共党特遣队,包括梁君带领保密局突击队攻打教授别墅以及弥敦道那家药铺,统统都是假象。” “假象?”张幕的嘴越张越大。 “是的,是假象,有些事情是需要用假象来迷惑对手的,下棋的时候不是经常使用这样的招式吗?你肯定想问,布这么大的局,代价是不是太高了?是很高,不过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保密局已经决定,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同志都将被追认为党国的烈士,包括被你毒杀的涂哲……” “那不是我……” “闭嘴!你只需要听,而不是问,更不是辩白,”八十刀伸出手掌,制止了张幕,“你给局座打电话,说涂哲是党勋琦毒死的,你觉得这样说有用吗?要是有用你就可以当局长了。局座不是傻子,他的情报网四通八达,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但知道你毒杀涂哲,还知道你蒸发党勋琦。” 张幕惊得倒退了几步。 “令人欣慰的是,毒杀涂哲歪打正着,恰恰像个听上去相当不错的插曲。在这首悠扬而惨烈的插曲中,你演得不错,效果非常明显,起码看上去水越搅越混,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放心,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保密局不会追究你毒杀涂哲蒸发党勋琦的责任,我刚才说过,任何参与这次行动牺牲的同志,都会被追认为烈士,党国会永远缅怀他们。” “听上去像个童话。” “我没跟你开玩笑,保密局无戏言,我是代表保密局来的,而不是八十刀。” “你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问问你,布置假象的目的是什么呢?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张幕饶有兴趣地问。 “首先你应该知道,童教授的身份是相当敏感的,国共双方之前都没有动他,就是在观察他的思想动态。战事已到尾声,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少,而共党正在扩大他们的战果,在形势越来越明朗的时候,就必须让教授做出抉择了。此时,如果我们不去抢夺教授,共党肯定会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保密局的本事天下皆知,共党知道教授,我们肯定知道。教授就是一块金子,是国防建设必需的人才,如果我们不去争夺,一定是非常蹊跷的事情。所以,保密局派出你,以及诸多配角来共同演绎争夺教授的假象。” “我还是不明白,保密局费了这么大劲搞什么假象,直接把教授抢来,这样效果不更好吗?为什么做给共党看?”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你不是棋手,而是棋子的原因。我可以给你讲述一下其中的道理:经过几番绞杀,按照我们的计划,共产党最终取得胜利,对吧?那么,胜利者是最容易骄傲的,他们会丧失应有的警惕,会麻痹大意。一盘棋的赢者往往如此,在对方绷紧神经的时候,牺牲冲在前面的战士,保护着杀到老将身边的那颗棋,然后给对手致命一击。如果像你刚才所说,我们直接把教授抢来,你知道结果是什么?教授就会变成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他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他在德国实验室所获得的一切都将陪伴他到坟墓。只有把他送到共党那边,他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他会把他掌握的所有东西毫不保留地奉献给共党。” “然后呢?”张幕问。 “然后就没你的事了,你见过的听过的所有人都没事了,都必须退出。我们要的是教授把他脑子里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拿出来,至于那东西最终归谁,就很难说了。这就是这盘棋的真正含义。我想你不是傻子,应该懂了。” “哦,我明白,我全明白,我彻底明白了,”张幕胸中的火马上就要爆发,“我和无数同志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颗颗烟雾弹,做出轰轰烈烈要爆炸的样子,扰乱共党视线,其实我们是在掩护一颗更大的棋子……” “打住!不要说下去了!请不要乱做推断,有些事你明白就好,不明白更好,这不关我们的事,我现在的任务是命令你退出……” 这就是药店那个干巴老头说的“有人专门负责这事”,原来就是他儿子负责,这父子俩让张幕恶心。他抖着身子,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想抑制胸中的怒火,但是没有效果,他感觉自己被保密局出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浸满他的血液,他用枪指着八十刀,愤愤地说:“你奶奶的,闹了半天,我在保密局那些当官的眼里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废弃的棋子,想派出就派出,想撤退就撤退。这么一盘事关中国命运的棋,只瞒着我一个人,局座知道,你知道,你那卖药的干巴父亲也知道,唯有我和一帮冲在最前面的人傻乎乎地蒙在鼓里。” “别激动,别激动!”八十刀挥着手。 “我不是激动,是愤怒。我来到救命恩人那里,昧着良心欺骗他,我冒充共产党,做出一副向往北方的模样,还欺骗一直爱着我的女人,颠倒黑白,想起来就恶心。我还误杀自己的同志涂哲,蒸发党勋琦,瞧瞧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啊?我下半辈子就在自我谴责中度过吗?就像你那个干巴老头说的,像一把鼻涕,黏住我下半辈子,甩都甩不掉。” “嘿嘿,你还蒸发了名单上好几个无辜的人……”八十刀不怀好意地提醒他。 张幕一愣,问:“什么无辜的人?那是童教授提供给我的准备北逃的名单,他们是共产主义分子。” “哈哈,你觉得马修神父像吗?还有你那肥得变形的旧恋人杨桃,她和丈夫整天捏着云吞,这跟共产主义理想有联系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就是一群蠢猪,你浪费了多少从英伦兄弟火柴厂购买的化学原料啊!告诉你吧,名单被人换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神神秘秘,搞得像科学实验似的,名单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向往北方的共产主义者,而是李颖最痛恨的人,她借用你的手杀了他们,是她在教授家把本来要交给你的名单给换了,懂了吧?要骂你骂李颖吧,她因公假私,依正行邪,只是不知道她在阴间能不能听到你滔滔不绝的骂声。” 张幕的脑子被搅成一锅黏稠的粥,他暴跳如雷,指着八十刀,大骂:“你们才是一群蠢猪,我算看出来了,你代表的不是保密局,也不是局座,而是香港站。你们香港站的人从一开始就想跟我争夺胜利果实,你们不怀好心,贬低我的功劳,以排挤我为目的,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死了那条心吧!你知道局座是怎么交代我的?局座说,他是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都对我无效。” “我申明一下,我不是香港站的,我也没说香港站命令你,你好好看看刚才那张纸,上面是局座的签字盖章,那是局座的命令。” 张幕早就看清楚是局座的亲笔签字,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搞得有点糊涂,不知道该如何判断真假。他嗷嗷叫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往下扯,好像这样才能清醒。他很想有个人告诉他,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八十刀又拿起那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把烟盒递给张幕,说:“我早说过别激动,我们都是棋子,都不是下棋的人,你生气有用吗?来来,抽根烟消消火!” 张幕被气愤冲昏了头脑,精神有些恍惚。他看到香烟,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香烟盒“嚓”地射出一根10公分长的银针,不偏不倚正中他拿枪的手腕,他“呀”的一声,枪应声落地。他正在纳闷自己的手腕怎么会扎进一根银针,另一个手腕上也被一根银针射中了。他的两只手臂顿时麻酥酥的,好像正在失去知觉。他看到八十刀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一个硕大的鞋底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好踢在他脸上。他仰面倒下去,两只手臂被八十刀死死压在了地下。八十刀扬起烟盒,狠狠地把手腕上的两根银针砸进了地面。八十刀从口袋里又拿出两根银针,顺着他的锁骨砸了下去。 “啊……”张幕惨叫起来,肚子向上挺着,两条腿乱踢乱踹,他从没尝过这样疼的感觉,好像活活把他的锁骨剔出来似的,他几乎昏厥过去。这时,八十刀又拿出两根更粗的针,按住他的腿,把粗针钉在他的两个脚踝上。他被六根粗细不一的针钉在地下,像钉在墙上的蝙蝠,一动不能动。 “啊……啊……”他扭动脖子惨叫着,他只知道非常疼,暂时考虑不到八十刀想干什么。 八十刀蹲在张幕脸前,慢条斯理说:“很多人都知道我会用刀,告诉你,针就是刀,它比刀锋利。知道这一点的人,一般都活过10分钟。你要是不抽烟就好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制服你,可惜尼古丁把你给害了。哈哈……”八十刀笑了起来。 张幕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渐渐适应了疼痛。他盯着八十刀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丑鬼可能不知道,你父亲就是我炸死的,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保密局办事处,我只是去治疗我的脚伤,你那混蛋父亲用肮脏的纱布给我包扎,还别有用心地让我吸了笑气,导致我把那三个共党跟丢了。现在我才知道,你父亲害怕我碍着你们的好事,他是故意的。最可恨的是,他还挥舞着一份报告,说经过分析涂哲是我毒杀的,实话说,我本来对你父亲没有杀心的,是你父亲鼓励了我,他用枪指着我,以为这样可以把我吓住。你那可怜的父亲连端枪的姿势都不对,他怎么可能射杀我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父亲的药店是你炸的。”八十刀点着头说。 “你准备为你父亲报仇吧!”张幕问。 “呵呵,你终于有点明白了,可惜已经晚了。你不想想,保密局为什么派我来传达指令?我是惩戒处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刚才说过,在宣布完局座的指令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你肯定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我现在告诉你,不但这辈子没有见过,下辈子也不会再见了。没有人能活着知道党国的机密,因为没有一个人的嘴是死的,只要有这张嘴,就有泄密的可能,所以你必须死。从你接受任务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踏上了死亡之路,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我刚才说,保密局不会追究你毒杀涂哲蒸发党勋琦的责任,局座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机会追究。听明白了吗?不是我让你死,是保密局让你死,是死了父亲的八十刀让你死,于公于私,你都必须死。你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正如我刚才说的,任何参与这次行动牺牲的同志,都会被追认为烈士,你也将会被追认为烈士,供后人缅怀。” “你也知道党国的秘密。”张幕咬着牙说。 “是的,有人会制裁我的,像我一直跟踪你,执行保密局的制裁令一样,我将像你一样死去。我跟你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杀我,而你不知道。下一步我要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逃命。亡命天涯,销声匿迹。可惜你不能,你无处可逃,因为你遇到了八十刀。” 有两行浑浊的泪从张幕的眼角溢出,他喃喃地说:“我理解党国,也愿意为党国牺牲,只是这样牺牲,让我真的难以接受。我应该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死在抢夺教授的战斗中,而不是死在你这个丑陋的疤面人手里。” “没有办法,你没有选择。”八十刀从腰里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军刀,“我会很利索的,杀人是我的强项,你放心,别太紧张,刚开始有点疼,紧跟着快感就把你包围了。” “唉,这样好,这样好……”张幕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无助过,他低声应着,耳畔八十刀的嗓音让他像听电台主持人播音一样舒服,他顺从地把身子松弛下来,准备接受死亡的降临。 八十刀扒开张幕的衣服,用手指按来按去,他准确地找到心脏的位置,把冰凉的刀尖放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上。他知道,只要稍微用力,刀尖就会顺着胸骨缝隙滑进去,划开心外膜,抵达心肌纤维,它不会遇到任何阻力。他屏住呼吸,握紧刀柄,贴近张幕耳边说:“刚才应该把你的手臂张开钉住就好了,那样动作看上去舒展一些,像大鹏展翅。行,现在这个造型不错,我想把你制成标本。你……准备好了吗?我开始给你做外科手术。” 张幕全身又一次绷紧了,像透明的鼓面,当刀尖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他感到心脏有些战栗,好像它已经知道有一把锋利的尖刀要进入一样,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在呻吟。刀尖带来的一股凉意,像轻风吹拂,又像羽毛划过,他全身每个角落都起了一层小米一样的鸡皮疙瘩。 刀尖已经划破他胸前的皮肤,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死吧……” 第二十六节 谢晓静哭了一上午。枪响的时候,她正好从屋里冲出来。她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向大门外扑去,但被王大霖拦腰抱住了。 “这是他的选择。”王大霖冷静地说。 谢晓静捂着嘴,转身跑进屋里,锁上门,放声大哭。对于一个刚满20岁的女孩子来说,一段还未开始的爱以这种方式结束,未免有些残酷,尤其看到深爱的男人被子弹掀开头颅。 王大霖一边命令柳东向北方汇报这边发生的情况,请求进一步指示,一边让教授夫人刘子晨开导谢晓静,但无济于事。谢晓静关在屋里,根本不肯出来。 其实,王大霖也一时乱了阵脚,被凌晨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弄蒙了,他没有想到身边挖出来一个埋藏这么深的特务。之前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这恰恰是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除了自责,他觉得一阵后怕。如果周哑鸣不是选择逃跑,而是像昨晚那样丧心病狂,遭殃的将是他和特遣队的战友,他们将牺牲更多的杨树状,并危及最重要的童教授。 周哑鸣已被击毙,但一个更大的疑团漂浮上来,堵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肯离去。周哑鸣会不会就是一直在幕后指挥的“蜜蜂”呢?如果是,他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特遣队?他完全有时间,也有机会这么做。他可以枪杀杨树状,就应该有决心与能力对特遣队开枪。还有,在注定失败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伤害教授,连一点点鱼死网破的欲望都没有,这不太符合逻辑。他的死好像按照一个预定好的步骤,必须以这种方式结束一样。如此轻松的撤退,使得胜利的一方很不适应,好像心阀还没盖紧,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王大霖感到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心里没有一点着落。 中午,童笙兴冲冲地从毕打街回来了,她手里扬着一份报纸,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 王大霖问:“怎么?找到那个报童了吗?” “找到了。”由于兴奋,童笙的语调甚至有些颤抖。 “哦?他告诉你张幕在哪儿了吗?”王大霖问。 童笙没有回答王大霖的问话,而是歪着脑袋盯着王大霖左看右看,边看边说:“像,真的太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到底怎么回事?”王大霖莫名其妙。 “你儿子是不是叫王锤?” 王大霖脑子嗡的一声,急忙答道:“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 童笙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把手里的报纸递给王大霖,说:“今天在街上买的报纸,你先看看吧!” 王大霖接过报纸,摊开。童笙把要看的内容指给他,只见在生活版下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上书: 兹有一少年,名王锤,年十二有余,欲寻失散多年生父。少年祖籍北方某省,随母来港,因在市井邂逅一人酷似其父,遂疑父亦来港。父名王大霖(音)。敬请王锤之父,或其他知情者见此启事后与敝人联络。 王大霖看毕,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原来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报童,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听到动静的教授夫妇,以及特遣队的队员们都从屋里走了出来。王大霖望着他们,眼泪在眼窝打着转,最终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从接受任务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丢失的儿子很可能在香港,是苏行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上级,上级领导临出发前告诉我的。我忍着一直没说,怕耽误大事,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们。我经常梦见我从延安临去上海的那天晚上,孩子熟睡的那个样子,从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和孩儿他娘。我想他们啊!”王大霖情绪有些失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王大霖心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不能上街漫无目标地到处寻找,唯一见过儿子的苏行现在也不知道关押在哪里。他本来抱着解开这个结的想法兴冲冲地来到香港,可迎接他的是一场接一场应接不暇的战斗,让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根本无法分心惦记他们母子。他内心隐隐痛着,为无法寻找杏姑和儿子忍受着煎熬。 特遣队队员们大概从来没见过他们的队长如此动情,平时那个硬朗的汉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失去儿子后特别无辜特别无助的父亲。毕虎忍不住大吼一声:“队长,快下命令吧!包围卢瘦居,把孩子从张幕手里抢回来!” 队员们个个群情激奋。大家心里都明白,张幕才是最危险的敌人,比梁君凶险百倍,他不像梁君那样张牙舞爪,而是隐藏在暗处,时刻觊觎着教授,这是最不好防备的。面对这样凶残的对手,你只有主动迎击他,而不是一味躲避。 教授走上前,拿过那张报纸看了看,然后抚着王大霖的肩膀,说:“别着急,从这条寻人启事来看,张幕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孩子一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要做的是,快去把孩子找回来,越快越好,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他把孩子带走了。” 童笙说:“我分析,王锤可能在街上跟你偶遇过,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当面认你这个父亲,回去后他跟张幕提起你,于是蒙在鼓里的张幕登报替王锤寻找父亲。我父亲说的对,张幕不知道王锤的父亲是谁,要是知道就麻烦大了……处理起来,比较棘手……”她没有把更坏的结果说出来,毕竟王锤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听教授与童笙这么一分析,王大霖很快冷静下来,他咬紧嘴角,凝视着四周,然后说:“毕虎、祝小龙跟我去,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护教授。柳东继续给上级发报,时刻注意接收上级的指示。” 教授显得忧虑重重,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你们三个等于去送死,还是把队员们都叫上吧,人多力量大,我和老伴,还有童笙在一起,没问题的,咸田这里比较安全,你放心吧!” 王大霖摇了摇头,对教授说:“正如您刚才说的,张幕现在还不知道王锤是谁的儿子,人去多了反而会打草惊蛇,他会怀疑孩子对别人提过他们的住处,比如在毕打街,童笙跟那个报童有过时间不短的对话,不排除张幕就在附近,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王锤就危险了。还是我、毕虎、祝小龙去吧,悄悄接近他,出其不意把他解决掉。” 童笙担忧地说:“千万不要让张幕怀疑王锤对我说过什么,王锤守口如瓶,没有透露一丝信息。” 王大霖说:“他是不会认为我们是看到寻人启事找到他的,这是他的疏忽。他不知道整天跟他朝夕相处的孩子,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的儿子,如果知道这些,他也不会登报暴露自己的住处了。所以,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这就是我要带上狙击手祝小龙的原因。” 童笙说:“这样吧,王队长,我跟你们去,毕竟我跟他很熟,而且这次他来香港,我也见过他两次,他对我没有防备。一旦发生什么,凭着我们家跟他十几年的关系,我还可以充当说客,减少对王锤的伤害。” 王大霖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童笙的要求。 午后的奇力山刚刚下了一场小雨,临近山脚的时候,路变得泥泞起来,有一段路还有积水。毕虎一不小心,卡车的右后轮便陷在一个泥坑里,任凭怎么踩油门也冲不上来。王大霖和祝小龙下去推车,多了两个人的力量果然不同,车像一个挣脱缰绳的怪物,跃着从泥坑跳了出来,黑里带黄的泥巴甩了王大霖和祝小龙一身。正巧这时,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走了过来,王大霖粗通一些白话,他微笑着跟那个农夫打着招呼:“你好!” 农夫谨慎地笑了笑,问王大霖:“没见过你们来奇力山,你们找谁呢?” 王大霖说:“找……想向你打听个地方。” 农夫放下肩膀上的锄头,望着眼前这个黑黑的汉子,等着他发问。 王大霖说:“请问,你知道卢瘦居吗?” 农夫一听有人问“卢瘦居”,显得有点意外,他说:“怎么不知道?卢瘦居是老炉匠家的祖宅,他是我们这儿最大的财主。早在日本人轰炸香港那年,老炉匠就带着全家到南洋去了,几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有人说老炉匠病死在南洋,不会回来了。现在呢,只有一个姓赵的仆人留下来守房子。你们是老炉匠家的……” “你见过一个男人跟一个小孩在那里出入吗?” “见到过,大概是仆人的亲戚吧,我想……” “卢瘦居好找吗?” “好找。你们顺着这条山路往上开,大约三里路,有个岔路,靠左边,比现在这条路窄,特别陡,那是老炉匠当年专门修的,直通卢瘦居。不过,那条路……”农夫看了看王大霖他们的卡车,“发了几次山洪,路被冲垮好长一段,车恐怕上不去。” “从岔路口到卢瘦居还有多远?” “可能还有不到一里路吧,反正一到岔路口就不远了。” “好,谢谢你!”王大霖向农夫招了招手,回身上了车。不知怎么,离卢瘦居越近,他的心就越紧张。他不知道卢瘦居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在等着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怎样跟那个恶魔张幕相处。更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孩子跟张幕在一起,那杏姑呢?她在哪里?王大霖总有一种感觉,杏姑凶多吉少,他的心更加疼了,急忙催促着毕虎:“快,再开快点!” 车速已经够快了,毕虎紧握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这条路由碎石铺成,狭窄,弯道多,时不时有路边的大树倒斜下来,挡住前方的视线。开始上坡了,坡度非常陡,毕虎第一次开这样的路,又对路况不熟,加上那辆卡车爬坡时特别费力,弄不好瘫在路上就麻烦了。他理解队长的心情,在保证车速的前提下,还必须注意安全。岔路口很快就到了,左边果然出现一条更窄更泥泞的路。王大霖让毕虎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四个人下了车,沿着那条泥路徒步向上攀去。 如果不是有两道车辙,很难想象这条路可以行车。正如那个农夫所说,有一段路被洪水冲断,路不成路,他们必须抓住路边的树枝才能勉强前行。如果张幕和儿子真的在卢瘦居住,他们是怎么进出的呢?难道每次都像现在他们这样攀援前行?不太可能,儿子还小,他走不了这么险的路。 “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路通往卢瘦居呢?”王大霖低声嘀咕着。 “我也在想,这条路这么难走,张幕和王锤是怎么通过的呢?一定有一条小路。”童笙回应着说。 毕虎也觉得这条路不是唯一通往卢瘦居的,他说:“农夫指的是车开到岔路口,然后沿着这条路去卢瘦居,这是在有车的前提下,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徒步呢?也许他指的就是另外一条路了。” “毕虎说的有道理,”王大霖说,“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上去,张幕沿着另外一条小路下去,正好错过,那我们岂不是扑了个空?” 毕虎说:“队长,你和童笙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我和祝小龙去树林里寻找另外一条路,我们分成两路,向卢瘦居方向进发。” “好!” 毕虎和祝小龙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从岔路口到卢瘦居确实不远,王大霖很快就看见前方有一座很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有一幢很高的房子,他和童笙立即卧下,等着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毕虎祝小龙。 “院子很静,不像有人。”王大霖心里有些焦急,毕竟离儿子这么近。 “现在还看不出,”童笙说,“别急,也许张幕和王锤就在里面。” 正说着,毕虎和祝小龙摸了过来,毕虎说:“队长,果然有条小路,反而比刚才那条大路好走,张幕就是从那条小路进出这里的,路上有很多新鲜的脚印,而且……”毕虎停了下来。 “别停,说!” “而且还有小孩的脚印,估计是王锤的。” “这会不会是个圈套?”王大霖忽然起了疑心。 “你的意思是,张幕利用王锤寻父把你引到卢瘦居?”童笙问。 “没这个可能吗?” “不太像。你离开王锤时他还小,”童笙说,“他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只记得爸爸的名字,是这样吧?” “是的。”王大霖点着头。 “只有一种可能,你刚才的推测才成立,那就是保密局的情报网获知共产党特遣队的队长是谁,然后这份情报传递到了张幕那里。” “不排除这种可能,”王大霖说,“我们开始想得太简单了,没考虑到保密局的情报网也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空降到粤北山区他们都能知道准确的降落地点,更何况特遣队队长的名字。我想,张幕很可能已经获知王锤的父亲就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所以故意用寻人启事的方式把我引来,这样的话,王锤就更危险了,他变成张幕的挡箭牌了。” “但愿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我还是坚持以前的推断,他只是替王锤寻找父亲,没有那么复杂的理由,因为他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特遣队,引你过来岂不是引火烧身吗?他没那么傻,他应该躲在暗处,伺机行事,而不是壮着胆子单挑。从我两次接触他来看,他对王锤非常好,非常喜欢王锤,不然也不会从街头把王锤接到他那里住。” “他对王锤特别好?”童笙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王大霖的心。 “对不起,也许这句话伤了你,但是从表面来看,他真的对王锤很好,所以我认为,王锤是安全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安全。” 王大霖情绪激动起来,他说:“在我看来,王锤不但不安全,还极其危险。不过,就算这是一个圈套我也要往里钻,我要亲手击毙张幕,为牺牲的同志报仇,我要救出儿子,让他回到我的怀抱。” 童笙理解王大霖的心情,就没再拿话刺激他。 王大霖对狙击手祝小龙说:“你留在原地,我和毕虎摸过去,一旦发生情况,我们又不好正面交火时,你选择时机击毙张幕。对了,童笙也留在这儿,跟祝小龙在一起,那边太危险。” 童笙说:“不,我要跟你们一起进去,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稳住张幕,也许我比任何人都有用,你放心。” “张幕的子弹是不认人的,你还是留在原地好。”王大霖不同意童笙的要求。 “我知道,如果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需要我照看王锤的时候,我是可以胜任的,你可以专心对付张幕,不必为孩子担心。” 王大霖一想也是,便对童笙说:“你跟在我后面,见到张幕不要贸然接近他,他相当危险,突然得知共产党找上门来,也许会导致他情绪失控,他可以拿王锤当挡箭牌,也可以拿你,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王大霖的最后这句话让童笙听得心里暖烘烘的。 于是,毕虎在前,王大霖随后,童笙则跟在王大霖身后,三个人猫着腰,悄悄向卢瘦居大门摸去。到了大门一看,门虚掩着,留有一条门缝。毕虎把卡宾枪从脖子上掏出来,端着手里,回头向王大霖示意了一下,便轻轻去推那扇大门。门很重,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响了两下,毕虎便停下,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又推门,又叽叽嘎嘎,门终于推开一尺多宽的一条大缝。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死一般寂静。毕虎猛地伸进头,又迅速退出来,然后对王大霖小声说:“队长,没发现任何目标。” 王大霖把驳壳枪的保险打开,向毕虎做了一个鱼跃的手势,然后拉住童笙,避到大门一侧。毕虎顺着一尺多宽的门缝跃了进去,做完一个前滚翻后,便是一个标准的卧姿,腮帮子倚在枪托上,枪管平平地伸了出去。毕虎“唿”地打了一声口哨,告知外面的王大霖,里面暂时安全。王大霖对童笙说:“你留在门外别动,我和毕虎先进去,听我的指令,如果安全你再进来,如果有枪声,赶快找个地方隐蔽,或者干脆往树林里跑。你别以为张幕不敢对你开枪,负隅顽抗的人会把任何进入他视野的物体看作敌人。” 童笙点了点头。说实话,此时她也非常紧张,她不知道真实的战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张幕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知道王大霖和毕虎能否在这场交战中胜出,更不知道王锤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回到父亲的怀抱。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数是最令人恐惧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掌握。 王大霖一个侧身,从大门闪了进去。他和毕虎迅速分成两路,沿着墙边向院子中间的那幢大屋摸去。奇怪的是,大屋的门也是虚掩的,两个人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挪了进去。咔嚓,王大霖脚下好像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破碎的玻璃,再走一步,还是碎玻璃,在这么安静的屋里,玻璃碎片被踩的声音格外刺耳。屋里有些暗,等他们俩的眼睛适应屋里的亮度过后,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发现屋子中间趴着一个人。 王大霖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身一看,是一个大约30岁的男子,蜷缩着身子,面部朝下,后脑有一个小小的枪眼,挨着脸部的地面有大量凝固的血污。王大霖蹲下,用手试了试颈部动脉,已经死亡。两个人又迅速搜查了大屋里面的几间小屋,其中两个屋有床,床上有被子枕头等生活用品,但都空无一人。也就是说,除了地下躺着的这具死尸,卢瘦居没有发现活人或者第二个死人。 王大霖急忙来到大门外,对童笙招了招手,说:“跟我进来!” 童笙正在外面忐忑不安,见王大霖的表情,既轻松又沉重,说不出什么味道。她边走边问:“怎么?没有见到张幕和王锤吗?” “屋子里有一具死尸,你来辨认一下,看是不是张幕。”王大霖说。 “死尸?”童笙大吃一惊。 “是的,有一具男尸卧在地上,面部朝下,是被枪打死的。我见过张幕的照片,从侧面看不像他,你跟他熟,再仔细辨认一下。” 童笙走进大屋,看见倒卧在那里的死尸,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轻轻走近死尸,生怕惊动它似的。如果真是张幕,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跟一个曾经深爱的男人以这种方式见面,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童笙站在两米远的地方,王大霖和毕虎抓住死尸的手和脚,一下子把它翻了过来,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死尸额头上碗口大的洞吓着了。那是出弹口,比入弹口大几倍,而对于童笙来说,那就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死尸的脸部并不完整,但从鼻子和嘴唇的轮廓来看,童笙知道,死尸不是张幕。 她对王大霖摇了摇头。 王大霖把枪插进腰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张幕和我儿子,到哪里去了呢?”他突然呻吟着蹲下去,找出烟袋锅子,猛烈地抽起烟来。他们的心里都清楚,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在这场搏斗中,张幕占了上风,他把躺在地上的这个人打死了。这意味着,张幕不可能再回来这里,也就是说,张幕和王锤有可能将会永远消失。 王大霖猛烈地吸着烟,沉默不语,他知道,如果今天找不到王锤,就很难再有儿子的消息了。 张幕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转身盯着王锤,脸色阴沉。 刚才在望远镜里,他看到童笙带着三个持枪男子去了卢瘦居,四个人卧在草丛商量着什么,背部正好对着他,使得他无法看清那三个男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有两个男子侧过头来,张幕贴近望远镜仔细一看,发现有两个是他在下水道跟踪过的共党。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背着狙击步枪的男人,他从没见过。让他纳闷的是,他居住在这么隐蔽的奇力山,共党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男子背着狙击枪上了树,另外两个端着枪摸进了大院,几分钟过后,童笙也急匆匆地进去了。张幕想,大概他们已经发现了八十刀的尸体。 “叔叔,你看到了什么?”王锤歪着脑袋问。 “我想看看那个死人会不会活过来,可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不会活了。”张幕笑着答道。 说起死人,王锤全身一抖,似乎特别害怕。他战战兢兢对张幕说:“是我那一铁锹把他打死的吗?” “不是,”张幕抚着王锤的脑袋,“是叔叔用枪把他打死的,你只是用铁锹把他打昏了而已,你救了叔叔,不然叔叔就死在那个丑鬼的刀下了。” “我看见他用刀把叔叔扎在地上,他太坏了,这就是叔叔常常说的坏人吧?叔叔,你现在还疼吗?”王锤伸手摸了摸张幕的手腕。 张幕咝的一声缩了回去。 “还疼吗?”王锤继续问着。 “疼,但叔叔能忍住,不能忍住疼的不是男子汉。记住,今后无论哪个地方受伤,再疼都不许吭声,要像个男人一样咬牙坚持……” “可……就是叔叔的叫声把我弄醒的。” “嗯……”张幕有点不好意思,“太疼的时候,也可以叫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梦,我想以后你还能梦到。好梦能延续,不止做一次。” “真的?”王锤笑了,“可惜……只是个梦。” “梦到回北方,比到了北方做梦好。”张幕说。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没什么……没什么……我想说的是,也许到了北方一点也不美好,只能做梦。”张幕不想解释太多,他知道,北方永远在这孩子的梦里,他不可能回得去。 王锤撇着嘴,不太高兴。 张幕拉着王锤的胳膊,说:“走吧!不能再住这里,坏人还会来的。” 他必须离开,他不是这三个共党的对手。再说,跟他们交火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又不是教授,他得想别的方法。 张幕带着王锤去了一家医院,包扎了一下被八十刀刺穿的几处伤口,然后又去了一家中药铺,捡了一服中药,临近傍晚时,他们来到毕打街旧印刷厂公寓,找到张幕第一次租住的那家房东。 房东是个60多岁的胖老太太,一见张幕,脸上便流露出既惊讶又不屑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永远消失了。” “怎么会呢?房租我还没交清呢!”张幕讪笑着,从口袋拿出一叠钞票,塞给了房东。 房东一看这么多钱,眼睛夸张地瞪着,她满脸堆笑,说:“我就说嘛,你放在屋里的留声机都没拿走,肯定会回来的。” 听房东这么一说,张幕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台留声机,当时因为急,没来得及带走。留声机是他在一家当铺买回来的旧货,他还到一家唱片店买了一张“银嗓子”龚秋霞的唱片,那是他最喜爱的歌星。 房东碎碎叨叨地说:“这次回来你要住多久?另外,浴缸怎么那么脏?你洗澡不洗浴缸吗?最看不惯不爱卫生的人,本来不想再租给你的,可看你带个孩子好可怜,我不忍心让你们流落街头,再说你这个人虽然看着不怎样,但还算爽快,大方,这才是男人嘛!还有,门把手有些松了,电灯泡也坏了一个,床下的拖鞋也少了一只,唉,谁让我遇到你呢?你可真邋遢……” 张幕把王锤推进屋里,回身“哐”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门外传来房东的埋怨声,大概是说张幕动作粗鲁,把她的门撞坏了等等,紧接着叮叮咚咚下了楼。 张幕来到浴室,盯着空空的浴缸,思绪万千。浴缸里有几道黑黑的印迹,是涂哲那双脏脏的脚丫子弄的。那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儿,秃秃的脑袋斜靠着缸沿,鼻子发出哨子般的啸叫,鼻翼湿润。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似的,可惜涂哲早已去了阴间,再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张幕从浴室出来便去了厨房,他在墙角找到几根劈柴,一摸,还算干燥,又回屋撕了半张旧报纸,点燃后放进炉灶,再把劈柴放进去,不一会儿,劈柴便熊熊燃烧起来。厨房里有一小堆煤块,待劈柴燃烧正旺,他便把煤铲到劈柴上,又过了一会儿,火就顺利地生起来了。 今天,到药铺买中药时他顺便买了一个熬药的砂锅,他洗了两遍,然后拆开黄色包纸,正要把药倒进锅里,王锤走了进来,“叔叔,刚才在街上我就想问你,你生病了吗?” “嗯,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王锤关切地仰头看着张幕。 “心里。” “心里?”王锤不解,“叔叔,心里不舒服也能吃药吗?” 张幕摸了摸王锤的脑袋,说:“孩子,世上纵有百药,也难治心里的病,心里不舒服是没有药可以治的。我这服是补药,吃了对身体有好处,增强免疫力,抗病排毒,让你永远离开烦恼。一会儿熬出来,你也喝点。” 王锤摇着头,说:“叔叔,我不喝,我心里没有不舒服,身体也没哪里不舒服。” “有药三分养……”他把“毒”字改成了“养”,“俗话说,要想身体好,全靠药来保。你小孩不懂这个,叔叔就是吃了这服药身体才这么好的。一个人,身体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去北方,去老家,还是去美国,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什么样的富贵你都不能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来到世上,不是来受苦受难的。” “不想吃,太苦了。”王锤仍旧摇着头。 “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张幕严肃地说,“今后怎么能成大业呢?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锤没说话,闷闷不乐回了卧室。 张幕把药熬上后,来到王锤的卧室,他对王锤说:“今天晚上,到叔叔屋里睡。” 王锤正在脱衣服,听张幕这么一说,马上又把衣服穿上了。他眉梢展开,说:“我早就想到叔叔屋里睡,我一个人……害怕……以前在桥下,我们都是挤在一起睡的。其实,我不习惯一个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跟叔叔睡。” 张幕拉着王锤的手,进了自己那间稍微大点的卧室,说:“你先上床,熬好药后,我就过来,叔叔有话跟你说。” 王锤望着张幕的表情,似乎觉得突然陌生起来。他不知道张幕有什么话要说,看样子是个很重大很严肃的事。他脱掉裤子,上半身仍旧穿着衣服,斜靠在床头,专心等张幕从厨房回来。 屋里开始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不知怎么,王锤想到了死亡。妈妈过世前两个月,他们租住的那间破屋全是这个味道。妈妈每天到药店买回来一包一包的药面,然后倒进药罐子里熬啊熬,王锤一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妈妈喝药的样子王锤永远都会记得,她皱着的眉里不知道隐忍了多少不安与无奈。每次看到妈妈艰难地喝下黑乎乎的药汤时,王锤的心都会狠狠地跳动,妈妈嗓子里咕咚一声,他跟着颤抖一下。妈妈终于没能熬过那场突如其来的病,把王锤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撒手走了,喝了那么长时间的药一点用都没有,所以王锤对药罐子有抵触情绪,他不相信那种乱七八糟的药面有什么疗效。 他睡着了,梦里看见了妈妈。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她摸着王锤的脸蛋,轻声问:“儿子,想妈妈吗?” “想。”王锤突然想哭,用牙咬着嘴唇,忍着。 “好些日子没有在梦里见到妈妈了吧?” “嗯。” “妈妈今天来,就想问你一下,找到你爸爸了吗?” “没有,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他,但是爸爸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我想,你找爸爸,爸爸也会找你的。” “妈妈,你不是说爸爸死了吗?” “唉,那是我听别人说的,不是个准信,我觉得你爸爸一直活着,一直想着咱娘俩呢!他没有忘了咱们。” “可是,爸爸在哪儿呢?” “别着急,你一定会找到的。孩子,你记住,找到爸爸后,带着爸爸一定要来看我,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地方,孤零零的,好冷。” “妈妈,我认识了一个叔叔,他说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没准就能找到爸爸了。可是,爸爸平时看报吗?如果看报,他就能看见那个寻人启事。可是,如果不看……” 说到这儿,他发现妈妈已经闭上眼,躺在一个长长的石板上,再也不想说话。他哭了,摇着妈妈的手臂,可妈妈不理他,脸越来越白。他哭着喊着:“妈妈呀!你刚才不是活了吗?怎么又死了呢?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王锤哭醒了,想动动身子,四肢却不听使唤。他张开嘴,喉咙里却无声;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挣扎着醒来,这次真的醒了,他看见床前坐着一个人,是叔叔,而且他惊异地发现,叔叔哭过。 他伸出手,拉着张幕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怎么了?” 张幕侧身,满脸都是泪水,他一把把王锤拉起,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说:“我舍不得,舍不得……” “叔叔,什么舍不得?” 张幕盯着王锤的眼睛,说:“你不知道叔叔此刻内心的滋味,像有块烧红的铁块烙在上面一样,真的好疼啊!” “叔叔到底怎么了?”王锤彻底醒了,他发现今晚的气氛很不对劲。 “唉,你不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 “我知道,背叛是最可恶,最让人痛恨的。” 张幕抹了抹眼睛,说:“你怎么知道?” “叔叔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蔡老师吧?” “当然记得,那个蔡叔叔不是对你很好的吗?在桥墩下,他天天给你讲故事……” “对,对,叔叔记性真好。他为什么每天去桥墩底下陪我们讲故事呢?其实我们好几个卖报的都知道,蔡老师的老婆背叛了他,他脑子已经坏了。” 张幕说:“我能理解蔡老师当时的心情,背叛就像刀割,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整个世界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就像丢弃一团废纸。” 说这些的时候,张幕的心情又一次低落到极点。他知道自己是保密局的屎,作用仅仅是熏熏对方,然后就被无情地丢弃了。保密局的毛局长在乎他的感受吗?他们不但不在乎,还派出八十刀准备结果他的性命,他连屎都不如。 “叔叔被谁背叛了呢?”王锤问。 “叔叔也像蔡老师那样被女人背叛过,才理解蔡老师的心情。那时候,叔叔差点疯了,险些自杀。” “是童阿姨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叫杨桃。”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叔叔才没有娶童阿姨的吧?” “是,也不是,很复杂,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那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我喜欢童阿姨。” “其实叔叔说的背叛,不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是……”张幕琢磨着,不知道说出来王锤懂不懂,“……组织。” “组织?”王锤摇摇头。 “组织……这个,好比说,你卖《大公报》,那个发给你报纸让你卖报的就是组织。” “哦,我懂了,”王锤看着张幕说,“就是给我发钱的老板。”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张幕说。 “那叔叔的组织是什么呢?为什么要背叛叔叔呢?” “他们觉得叔叔是废物,是垃圾,是没用的东西……”张幕的脸挤成一团,非常难看。 “怎么会呢?叔叔是那么好的人。” “他们不要我了,他们遗弃我,背叛我,还想杀死我。” “哦,昨天晚上那个满脸伤疤的人就是叔叔的组织叫来的?” “对。” “那这样的组织就是坏组织,那么残忍,背叛人家不说,还杀人。叔叔应该离开这样的组织,为什么还要哭呢?”王锤为张幕打抱不平。 “其实,叔叔流泪不单单为了组织,也不是因为他们背叛抛弃我,而是因为……”张幕停下来,盯着王锤,那眼神冷得让王锤害怕起来。 “叔叔,你怎么了?” 张幕没有回答,而是端起放在桌上的砂锅,把熬好的药汤用纱布滗在一个吃饭用的碗里,对王锤说,“差不多快凉了,你先喝了再说。” 王锤觉得今天叔叔奇奇怪怪的,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觉,有点陌生,让他害怕。 “叔叔,必须喝那个药吗?”王锤做出委屈的样子问。 张幕不敢看王锤的眼睛。他迅速把药汤倒回砂锅,他背着身,问:“王锤,你实话实说,叔叔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了,叔叔给我买好吃的,还让我住这么好的房子,连被子褥子都是叔叔新买的。这还不好,那不知道还要多好,我很知足。叔叔怎么这么问呢?是我惹叔叔不高兴了吗?” “不不,不能这么说,只是……”张幕吞吞吐吐,“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疼你、喜欢你,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像个人一样活着。我很珍惜这份情感,愿意为这份情感赴汤蹈火。我发过誓,谁剥夺这份情感,谁就是我的敌人,他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叔叔,谁会剥夺我们的情感呢?我没懂。” “被他人剥夺,我该恨的恨,该杀的杀,可是如果被最亲密的人剥夺呢?” 王锤摇着头,一头雾水。 “……他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张幕的眼睛放出凶光。他重新把药汤滗出来,端着碗来到床前,对王锤说:“如果你认为叔叔对你好,你就把它喝下去吧!” “好吧……我喝……”王锤有些害怕了,“我听叔叔的……” 他想接过碗,但张幕没撒手,亲自递到王锤的嘴边:“药有些苦,有些辣,有些呛,你要一口喝下去,中间不能停顿好吗?” 王锤看着张幕,点了点头。 “那……你喝吧!”张幕的眼圈顿时红了。 王锤接着碗边,捧着张幕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叔叔……辣……辣……”这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声音。 张幕见王锤停了下来,碗里的药还有一半,他手腕一使劲,猛地给王锤灌了下去,然后丢掉碗,咬着牙说:“孩子,昨晚,你救过叔叔一命,叔叔感激你,所以叔叔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死,你会活下去的……” 王锤的眼睛瞪得老大,嗓子咕噜咕噜叫着。他伸出手,使劲抓住脖子,好像想把喝下去的药抠出来。张幕把他的双手紧紧压在身下,他知道,咽喉黏膜的烧灼感和麻辣味一般人是受不了的,王锤会不顾一切抓烂脖子。 这种药最早见于,中国最早的中药著作。在震旦大学时,张幕用这种药熬出来的混悬液做过实验,先是给家兔进行点眼刺激实验,家兔出现眼结膜水肿、水疱、眼睑轻度外翻。他又喂给10只家鸽,每只服10毫升,家鸽均有呕吐,解剖鸽嗉囊,可见黏膜有不同程度的出血。他还把混悬液喂给10只小白鼠,结果小白鼠全部失音,解剖喉部有明显水肿和充血。在古代,皇帝的陵墓修好后,参与的工匠一般都会安排服下毒药陪葬,有心肠软点的皇帝,就给工匠服下一种药,让他们变成哑巴。张幕知道,古代用的致哑药,就是这个。 张幕使劲抓住王锤舞动的手臂,瞪着眼睛对王锤说:“孩子,孩子,疼吗?忍着点,你听叔叔说,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谁也躲不掉。你不告诉童阿姨,他们就不会知道我们的住处,是你的嘴巴背叛了我,是我最亲最亲的人背叛了我,是你剥夺了我们的情感,这种滋味你知道吗?我不能容忍你这样,所以必须惩治你,没有任何情面可言,尽管你救过我一命,但一码归一码。我要让你知道,守口如瓶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义务,不管是对叔叔,还是其他人,都应该严格恪守,哪怕用生命维护。别怪叔叔心狠,因为你没有做到,你泄密了,所以叔叔要让你一辈子守口如瓶。还记得吗?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住处,你不听,结果童阿姨带着三个共党收拾我来了。要不是早走三分钟,叔叔现在早就变成了鬼。他们跟八十刀一样,都想置我于死地,都阻止我带走教授,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是我的死敌。孩子,你说,你把叔叔的死敌带来了,叔叔能不惩罚你吗?对了,叔叔忘了告诉你,寻人启事已经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今天报纸登的,我想你爸爸如果看到的话,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你们父子就可以团聚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叔叔,我永远是你的叔叔。不过,我想这事不太可能发生,因为我们不在奇力山住了,他找不到你,况且你爸爸不在香港,就算在香港,他也不见得看报,就是看报,他也不见得能发现一条这么短的寻人启事……”张幕突然跳了起来,“什么?寻人启事!!!难道共产党是看到寻人启事找来的?”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大喊着扑上去,拼命把手指伸进王锤的嘴里,他想让王锤把药呕吐出来。王锤咳嗽着,干呕着,吐着黏液,就是不见黑乎乎的药汤。 “完了,完了,孩子,叔叔错怪你了,叔叔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这么混蛋啊!叔叔是坏人,叔叔是坏人……”张幕疯了似的,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 他忘了手指还在王锤嘴里。 王锤的面部扭曲了,他被剧痛折磨着,喉咙像点燃一团熊熊大火,嗞嗞烤灼着。很快,他的食管被烧成弯曲的绸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他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减轻一些。他拼命咬着,连带张幕的手指…… “咔嚓”,是脆骨断裂的声音。 第二十七节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尖沙咀天星码头停泊着一艘白色的中型客轮。这是一艘航行于香港印尼之间的不定期客轮,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发一班,乘客多为印尼华侨,或来往两地的商贾。客轮全长33米,船头印有三个醒目的汉字:贤德号。 下午两点,天星码头钟楼上的大钟准时敲响了。从1903年开始,它就从没有耽误过,每到准点就会尽职尽责地提醒着来往的乘客。钟楼是由实木和灰泥建造的,顶部装有一圈金属围栏加固楼身。此时从围栏看下去,有三辆黑色的英国摩利士oxford轿车从远处缓缓驶了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车头鼓起的大包显得格外醒目。轿车左拐右拐,最后稳稳地停靠在码头。 从第一辆车钻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大腹便便,满脸油腻。此人叫钱善波,香港运输署副署长。随他下车的还有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精悍的青年男子,他们分别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皮箱,紧紧跟在钱署长身后。第二辆车下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士。老年男人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戴一顶白色的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丰神飘洒,气宇轩昂。左边挽着他胳膊的是他的妇人,个儿不高,头发花白,穿着一件驼色毛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右边那位漂亮的女士30多岁,穿一件深色的洋装,身段婀娜,脸庞看上去白皙透明,显得特别干净。一头短发从耳上捋过,衬托出一双大大的眼睛,非常引人注目。她走在右边,轻轻搀扶着老人。第三辆车下来的又是几个提着皮箱的男子,穿着打扮跟第一辆车下来的两位青年男子一样。 钱善波走到老年夫妇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引着他们,向检票口走来。 天星码头的检票员是一个高大的洋人,头发卷曲,鼻梁高耸,他那双凹陷进去的蓝色的眼睛盯着走来的钱善波,嘴角一翘,笑了。 二人用英语寒暄一番后,钱善波说:“我叔叔年事已高,想回雅加达看看,毕竟在那儿生活了30年,有感情啊!这位是我婶婶,这位是我堂妹,其他人是我叔叔的随从,你知道……”钱善波凑近洋人的耳朵,嘀咕了一句什么,洋人脸上立即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又厌恶地躲开钱善波的嘴巴。 “哦,是杨慕琦爵士的老朋友……”洋人频频点着头,他知道香港运输署副署长的话是毋庸置疑的。他还知道,前港督杨慕琦爵士当年在港抵抗日军,后被日本人当作战俘监禁在台湾、沈阳等地时,结交了不少华人朋友,眼前这个戴墨镜的老者也许就是那时候跟爵士相识,并结为至交的。既然是运输署副署长的亲戚,又是前港督的朋友,他不想为难他们,只是他觉得老者身后几个随从一个个提着皮箱,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当然不知道,皮箱分别装有四支m1卡宾枪,四支波波沙冲锋枪,以及两杆莫辛·纳甘狙击步枪。 钱善波从制服内袋摸出一沓船票,递给了洋人。洋人扫了一眼,用检票钳在一沓船票上夹了一个洞,还给了钱善波。他对船票实在没什么兴趣,清一色的头等舱,一看就是有钱人,他现在对一个年轻人背上背的方形帆布包特别感兴趣。 “里面装的是什么?”洋人用英语问。 “老人心脏不好,路上必须准备一些治疗心肌梗塞的药,另外老人有高血压,包里有测压仪,听诊器……”柳东一口印尼腔英语,发音别扭,软绵绵的,洋人皱起了眉。 “打开看看!”洋人命令道。 “只是一些药品……”他肯定不能打开,里面是一台德制英尼格玛发报机。北方正是通过这台发报机,指示他们联络钱善波,乘坐这班“贤德号”的。目前,香港各个车站,大小码头到处都是保密局的人,钱善波是离开香港最有效的挡箭牌。他很配合,知道共产党马上要夺取政权,今后整个中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他没有理由跟一个新兴起的政权作对,识时务者为俊杰,到哪个朝代都是箴言。 “我命令你打开……”洋人提高了嗓门,一秒钟后他就把声音降到最低,“除非真是药品。”他看见钱善波的手里有一沓厚厚的美钞。 钱善波笑着说:“听说你下周休假,准备带夫人到夏威夷玩玩……” “是啊,是啊,很早就想去了,一直没有时间。” “好好享受一下阳光、海滩、草裙舞吧!哈哈。”钱善波张开大嘴,笑着说。 “我会好好享受的。”洋人也笑了,并侧开半个身子。 一行人安全上了甲板,码头上只留下钱善波和三辆摩利士oxford轿车。 “老钱,辛苦你了,请回吧!”王大霖客气地向钱善波招了招手。 钱善波点着头,回身向摩利士oxford轿车走去。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摘下大盖帽,用手拢了拢油光光的头发。 他知道,送走这帮共党就等于送走一个天大的麻烦。他可以帮他们,也怕他们。他知道共产党不是软蛋,但他内心深处是不想跟共产党纠缠太深的,他欲拒还迎,谁也不想得罪。他心里有一杆很清醒的秤,现在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离还给中国的日子还早,大陆如果被共党占领,英国人肯定是站在国民党这边,到那时,香港就会成为国民党窥视大陆的一个重要基地,也就是说,他要长年在国民党眼皮底下生活。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为今后的日子着想,尤其不要让国民党抓住什么把柄。 “呜……”客轮拉着长笛慢慢离开了码头。 “再见!”王大霖挥着手,悄声说着。他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心口像有个木塞子塞在那儿,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知道“再见”这两个字不是对钱善波说的,也不是对香港说的。 半个小时后,王大霖来到驾驶舱门口,身后跟着毕虎、师勃飞、祝小龙,一个瘦高个儿男人拦住了他们。他一边向外推王大霖,一边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这里不准乘客进入,有什么事外面说,我是船长。” 王大霖拨开他的手,微笑着说:“癞头四,还是进去说吧。” 船长一惊,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竟然知道他的外号。这外号太难听了,已经几年没人敢这么叫了。他刚想发作,一看后面几个人,一副不轻易饶人的样子,一下蔫了,唯唯诺诺退了进去。驾驶舱里只有两个人,除了船长癞头四,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矮胖子正在掌舵,他回头看见驾驶舱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显得有些诧异。船长癞头四除了诧异,还增加了一些恐惧,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改变航向!”王大霖背着手,向船长癞头四下着命令。 “为……为什么?”癞头四嘴唇开始哆嗦。 “去天津。” “天津?” “请放心,我们不会挽留‘贤德号’,船到天津后,马上返航,继续去印尼。” “你们是……”癞头四一听“天津”,大致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他想再肯定一下。 “你不必知道,”王大霖说,“知道了也没用,不知道反而好点。” 癞头四知道天津已经被共产党占领,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个脸色严峻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共产党。报纸上说共产党个个红毛绿眼,可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的长相并没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英俊,这让他刚才紧绷的心松弛了下来。他知道无法抵抗,更无法拒绝,只能听天由命。 “船上的乘客怎么办?”癞头四问。 “有多少乘客?”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总共73个。”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惶恐,瞒一晚上,明天白天再告诉他们,就说客轮出了一些故障,需要到附近的港口休整,船修好了再驶往印尼。注意,请隐瞒客轮的真实去向。” “只能这样,”癞头四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像欧洲人那样耸了耸肩,“左满舵,右进三!”他向舵手下达了舵令。 “是!左满舵!”舵手不敢怠慢,把舵转得比风车还快,“满舵左,右车进三!”舵手高声复述着回令…… 按照事先部署,师勃飞留在驾驶舱,监督船长癞头四和舵手。师勃飞的父亲是旅顺港的老船员,在各种大小船只上摸爬滚打过,他的童年几乎就是跟随父亲在舰船上度过的,大致知道怎么回事,船长和舵手如果搞什么手脚,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也是当初选中他进入特遣队的原因之一。 从驾驶舱退出来后,王大霖对祝小龙说:“你和封新在外面警戒,占领制高点,随时准备应对紧急情况。你呢,”他转向毕虎,“回去告诉庾伟他们,一定要百倍提高警惕,任务还没完成,脑子里那根弦千万不能松,一分钟都不行。”他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 看到毕虎祝小龙离去,王大霖望着茫茫大海,无际的天空,一种不可抑止的情绪突然袭来了,他想拦,可怎么也拦不住,那情绪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瞬间灌满全身。他之前一直忍着,以为自己坚强,但是现在不行,他无法坚强,大颗大颗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的泪是为了儿子而流的,此次离开,就很难再找到儿子了。儿子还在张幕手里,更让王大霖心如刀割。骨肉分离的滋味,让王大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喃喃地对着大海说:“儿子啊,爸爸对不起你,没能把你从那个混蛋那里救出来,爸爸也不能留在香港,爸爸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把童教授送到北方去。爸爸发誓,等全中国解放了,一定来香港找你,哪怕你在天涯海角,爸爸也绝不会放弃。等着爸爸,别到处乱走,就在香港等着,爸爸会来找你的。”说着说着,王大霖又一次被悲伤包围,他真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而不仅仅是扶着船舷暗自垂泪。 有人在轻轻拉他的衣角,估计是祝小龙看到他悲伤的样子不忍心他一个人待着,他不想回头,连忙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说:“别管我,我没什么,就想一个人多待会儿,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脑子很乱。” 那人还在拉他,悄无声息,力量越来越重。王大霖知道应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长吁了一口气,说:“好啦,没事了,没事了,我只是想一下儿子而已,以后还有机会来找他,”他回过头,“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一下子愣住了,拉他衣角的不是祝小龙,而是他的儿子王锤。 “儿子!”他瞪大眼睛大叫一声,一把抓住王锤的肩膀,“你怎么在这里?” 王锤比王大霖记忆中的样子大多了,也长高了,他拉着王大霖的衣服,眼泪哗哗地顺着脸蛋往下淌着。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发不出任何声音。从嘴型上看,王大霖知道,王锤叫的是“爸爸”两个字。 “儿子,你的嗓子怎么了?”王大霖全身发麻,他突然发现儿子的舌头是黑色的,“你的舌头……” 王锤紧紧拉着王大霖的袖口,生怕王大霖跑了,同时嘴里一直叫着没有声音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王大霖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大声问:“儿子,你怎么说不出话了呢?” 王锤摇着头,默默流着泪,他无法告诉爸爸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无法告诉爸爸妈妈已经死去,更无法向爸爸倾述他有多么想他。他的世界永远沉默了,无声无息,就像从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谁?”王大霖抱紧儿子,悲愤地大声问道。 “我,”有人在王大霖身后说,“是我的失误酿成的恶果。” 王大霖全身一震,他立即意识到,身后是张幕。他应该知道,儿子不会单独出现在这艘客轮上,严格意义上说,儿子在,张幕就在。只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儿子,而且儿子的舌头竟然变成那个样子,他无法不激动,他来不及去想跟儿子在一起的肯定还有张幕。 “为什么?”王大霖冷冷地问,他的身体绷紧了,脸变得异常阴沉。 “我会告诉你答案的,你现在要做的是,举起双臂站起来,要慢,非常慢,然后轻轻转过身。”张幕低声下着命令。 王大霖慢慢站起,举起双臂,轻轻回过身来。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张幕。跟相片相比,眼前的张幕没有了过去的意气风发,眼神里透露出颓废,落寞,还有一些失望。 事实上,张幕现在也非常紧张,他的一根手指裹着纱布,那是王锤齐崭崭给它咬断的结果,另一只端着驳壳枪的手一直在颤抖,就像“盛华佗”药店那个干巴老头一样,他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人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非常不幸,当我后来得知共产党特遣队队长叫王大霖的时候,你儿子已经变成了哑巴,”张幕有些怯生生地说,“实在对不起,我那天太冲动了。是的,本不想那样做的,可当时我认为你们在奇力山找到我的住处是王锤告诉你们的,是他背叛了我,所以我必须惩罚他……” 海风很大,王大霖不得不眯缝着眼睛。他一言不发,咬着牙,平静地盯着张幕,他不想用语言表达愤怒,想用子弹。 “……很喜欢他,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喜欢。在毕打街第一眼看见他拿着报纸吆喝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我把他从街上找回来,接到我那儿去住,给他不漏雨的房子,给他温暖的被子,给他买他爱吃的烤鸡。你知道吗?他妈妈死后,他就没睡过带房顶的屋子,他和一帮报童、流浪汉挤在一起睡在桥墩子底下,整夜与耗子、臭虫为伍,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在苏联接受特工训练,还是潜伏上海妄图打入我党内部?你根本不知道你儿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在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抛头颅洒热血,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亲生骨肉。” 王大霖听着,只是听着。他发誓,今天不把张幕干掉,誓不为人。 “看你那表情,肯定在责怪我指责你是吧?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过着怎样的悲惨日子。我不想让他再过那样的日子,我勾画过一幅美妙的蓝图。战争结束后,就带他去美国,送他上学,接受教育,住洋房,娶美国妞,永远不要回到这个肮脏的国家。可惜,你打断了这一切,我的计划将永远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抓紧你的衣服的那个样子,我这个当叔叔的是永远没资格享受的。血缘这玩意儿谁也割不断,我彻底服了。我对他说,去吧,你爸爸就在这条船上,你找到他,就可以跟爸爸去北方了。他很听话,也很想找到爸爸,不然就不会央求我上报刊登那条该死的寻人启事了。我现在才知道,正是那条寻人启事害我惹了大祸,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坏事,我心中的痛苦丝毫不亚于你的痛苦。他在这条船上转了很久,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你,应该说是替我找到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现在,我把这个哑巴孩子还给你了,你高兴吗?高兴吗?吗?”张幕多说了一个“吗”,夸大地表现着自己的得意。 跟刚才相比,他紧张的情绪已经得到缓解。他俨然一个胜利者,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大霖,失去王锤后的沮丧已经被一种莫名的快感代替。 “然后呢?”这是王大霖开口跟张幕说的第一句话,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然后你把教授还给我,我们来个交换,我用你儿子换回我想要的教授,你认为如何?”张幕晃着脑袋说。 果然,张幕的底牌翻了出来。不,不是底牌,而是第一张牌。 王大霖把儿子紧紧拉在自己身边,对张幕说:“教授对于我们的重要性,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动脑子想想,我能给你吗?” “儿子对你的重要性,我也知道,”张幕立即反击,“你动脑子想想,我能轻易给你吗?” 王大霖心里一震,张幕不是善茬儿,他要打出第二张牌了。王大霖盯着张幕,问:“如果我不给你教授呢?” “解开你儿子的衣服看看,那儿有现成答案。”张幕说。 王大霖解开王锤的衣服,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蒙了。 张幕冷笑着,说:“你应该清楚,我是一名大学化学教师,没别的本事,但捣鼓一个炸弹还是绰绰有余的。那是我发明的定时炸弹,张幕牌。你肯定没见过,谁也没见过,连我都是第一次见。郑重提醒你一下,请不要担心它的威力,明确地告诉你,把这条船炸成一万块碎片是我对它最低的要求。你应该能看到,有一个比馒头还大的圆盒子,它特别厉害,里面全是电线。每一根电线都有它的特殊含义,剪断任何一根,电流都有可能连通起爆器引起爆炸,也可以中断定时装置。我很认真地奉劝你,想都不要想,你没有能力拆,我采用的是美国最先进,也是最新式的纽维尔式捆绑技术。我敢保证,你过去学的所有拆弹常识全部作废。就算不作废,你愿意拿你儿子的生命做实验吗?”张幕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4点50分,炸弹将于5点准时爆炸,只给你10分钟时间考虑,如果你不交出教授,那么你和你儿子就等着跟全船人同归于尽吧!” 张幕第二张牌的分量很重。王大霖全身冒着冷汗,差点被这张牌击倒。张幕是他见到的最毒辣最阴险最强硬的对手,他用孩子的生命做赌注,逼一个父亲摊牌,而且这张牌是指定要王大霖认输的牌,让他一败涂地的牌,他没有其他选择,否则他会失去儿子。 王大霖镇定地问:“那,如果我交出教授呢?” 张幕似乎早就等着王大霖的问题,他迫不及待打出第三张牌:“很简单,我会剪断需要剪断的那根线,终止计时器,让你儿子安然无恙地回到你的怀抱,让你们父子团聚。失散这么多年,思念该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啊!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得到教授,你找到儿子,各取所需,各享其乐。说实话,我也不想让全船人陪我们玩这么危险的游戏,这条船上有年过八旬的老人,有刚满一个月的婴儿,有新婚燕尔的夫妇,也有跟你儿子年龄一样的少男少女,让这么多无辜的人给我们陪葬,我真的于心不忍。” “你说的有些道理……”王大霖点着头,表情诚恳地答道。 “你看,我早就知道你是识时务者,俊杰不易得,那是人间最稀有的人才,可贵的是,这个人才就站在我面前,我想不高兴都难。”张幕愈加得意,开始揶揄王大霖。 张幕的表演有些夸张,以貌似强大的心态嘲讽对手,刚好证明他内心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呢?王大霖心里激烈地推敲着,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应付着张幕。他眼神迷惘,不解地问张幕:“有一件事我有点不明白,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怎么把教授带走呢?” “茫茫大海,四周无边无际,除了天就是水,是不太好离开。怎么办呢?”张幕挠着脑袋,然后做恍然大悟状,“凡事都要把准备工作做好,否则寸步难行,这个世界青睐有准备的人。王大霖先生,这条船我已经研究好几天了,它配有一条不错的救生艇,不大,刚好能坐三个人,教授、夫人和我。想追我吗?不可能,因为客轮速度不够,追不上救生艇。想对我射击吗?可以,完全可以,你觉得可以射中剧烈晃动中的快艇上的某个人就尽管开枪,我可以跟教授夫妇同归于尽。怎么样?我的回答令你满意吧?” 这是张幕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应该说,整个牌局设计得天衣无缝。王大霖无奈地摊开手,束手无策,他别无选择,再铁的汉子,也不可能不顾自己的亲生骨肉,再说,把教授以及全船乘客当赌注,不是他王大霖的处世方法,他不能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陪丧心病狂的张幕玩这种危险游戏,这是原则。 “我……答应你……”王大霖打出第一张牌。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张幕嘴角一撇,笑了,说:“聪明,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实际上,你也没有其他可选的。你千万别妄图跟我赌什么,你赌不起,因为你没有赌注。而我可以把你儿子,把全船人抛在赌桌上,你呢?我借给你一万个胆子你都不敢。信不信?”张幕晃着身子,好像赌局还没开始就已经胜券在握。 王大霖看见远远的驾驶舱顶上有两个人影,他知道那是狙击手祝小龙和封新,他们卧在舱顶,架着两杆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相信瞄准器已经锁定张幕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毕虎也端着卡宾枪出现在王大霖身后。大概他想回来安慰一下队长,正巧看到张幕举枪指着王大霖。他们知道队长这里出现棘手的情况了,不是扣动扳机一枪击毙张幕那么简单,尤其毕虎,他清楚地听到张幕刚才说的话,知道那个小孩就是队长的儿子,也知道孩子身上绑了炸弹,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导致全船覆灭。 张幕也发现了驾驶舱上有两个狙击手,更看到了端着卡宾枪的毕虎。他把枪插进腰里,然后倚靠船舷,抖着双腿,对王大霖说:“让他们开枪吧!一枪就可以击毙我,打这儿,”他指着太阳穴,“薄薄的一层脆骨,高速旋转的子弹瞬间可以击碎它,你会看到我的脑袋就像突然爆裂的水阀一样,喷出的血足有一尺多高,我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可以魂归西天。多么灿烂的时刻啊!这是最痛快,最没有痛苦,也是我最喜欢的方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最干净最可爱的方式,我一生一世都在渴望它。求求你,让你的队员成全我吧!” 王大霖不想理会张幕的表演。他蹲下身子,双手扶着王锤的肩膀,动情地说:“孩子,爸爸让你受苦了,我本想从上海回去后跟你们母子俩团聚的,谁知道在上海出了事。是妈妈带你来香港的吗?妈妈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王锤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流着。 王大霖喉头哽咽着,“孩子,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们,就像你想念爸爸一样,我到处打听你们母子俩的消息,可一点音信都没有,现在爸爸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爸爸有多高兴吗?” 王锤抱住王大霖,嘴里呜呜叫着,说不出一个字。 王大霖放低声音,说:“孩子,现在爸爸遇到一件非常难办的事,你听爸爸说,爸爸这次来香港,是想把童教授带到北方,就是带到咱们老家去,这是爸爸的任务。童教授就是童阿姨的爸爸,他是一位科学家,是北方最需要的人才,爸爸必须把教授带回去。可是,有坏人不让,他就是跟你在一起的张幕,他是爸爸的死对头。他不但把你的舌头搞成这样,还把炸弹绑在你身上,如果爸爸不交出教授,你身上的炸弹就会爆炸。孩子,听爸爸说,不要害怕,不要慌张,爸爸不会让炸弹爆炸的,爸爸会千方百计救你。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儿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把这个难题解决好的,爸爸准备把教授交给那个坏蛋,你现在要做的是,站着别动,千万别动,扶着船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爸爸的话,好吗?” 王锤呜呜着摇着头,眼睛盯着王大霖,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王大霖,可又无法说出。 “唉!别逼孩子了,你看他多难办啊!纵有千言万语,也汇不成一句囫囵话。他是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张幕幸灾乐祸地说。 “好吗?”王大霖继续问儿子,他想确认孩子听懂了他的话,但王锤仍然不停摇着脑袋。 王大霖的背脊全被汗水浸湿了,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须打出第二张牌。他回头对毕虎嘀咕了几句,毕虎点着头,枪口朝下,退着走了。很快,教授拄着拐棍被毕虎搀扶着走了过来,同时搀扶教授的还有童笙,跟在教授身后的则是教授夫人刘子晨。 王大霖向教授点了点头,面露难色地说:“委屈你了,教授,我没有选择。” 教授拄着拐棍,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看上去身体异常虚弱,好像不能长久站立一样。 张幕看到教授,眼睛为之一亮,这是他来到香港后第二次见到教授和教授夫人。按照计划,去教授家取名单时就可以再见到二位老人,谁知道共产党的介入,把这一切都搞乱了。他望着教授,为自己曾经欺骗教授而羞愧难当。 教授看上去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走路颤颤巍巍,还需要两个人扶着。王大霖对张幕说:“教授这些日子身体欠佳,患了急性肺炎,咽炎也犯了,很严重,根本无法正常说话。你可以跟教授交流,但教授无法跟你交流。” 张幕远远地端详着教授,大声问道:“教授,你还好吗?” 教授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张幕能感觉到教授心中仍然充满怨气,他理解教授,也能理解此时的教授夫人,以及童笙心里的感受。 有人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叫,是童笙,她看到了王锤。童笙扑过去,蹲下身子抓住王锤的肩膀,急切地问:“王锤,你还好吗?” 王锤张开嘴,露出黑色的舌头。 “怎么了?”童笙不解地问,“舌头怎么变成这个颜色?” 王锤眼泪汪汪地望着童笙,默默地摇着头。 “是我的错,我的错,”张幕应答着,“是我把他变成了哑巴……” “为什么?为什么?”童笙愤怒地盯着张幕,紧接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王锤胸前绑着的圆盒子。王大霖说:“那是张幕绑在孩子身上的炸弹,他想用炸弹交换教授。” 童笙的脸部肌肉强烈抖动着,那是愤怒至极导致的无法遏制的痉挛。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张幕走去。张幕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童笙大声说道:“你以为是王锤透露你住在哪儿吗?难道你看任何事物都是一根筋,就没有想到有其他可能?没错,那天在毕打街,我打听过你的住处,但王锤始终没有透露一个字。是寻人启事暴露了你的住处,你个笨蛋,你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联系人张幕,这不是分明告诉全香港的人你住在哪儿吗?根本不需要王锤透露什么,每一个读报的人都可能看到。你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王锤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的儿子,所以你才明目张胆写出自己的名字。这一切完全是你的低级失误导致的,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呢?你还是人不是?” 童笙的话让张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开始反击,仰面大笑着,“哈哈,十多年前,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曾经疯狂地爱着一个智商有问题的男人,这个男人当机立断拒绝了她,他不想跟一个陷入爱情智商为负数的女人为伍。我觉得这个男人很伟大,很高尚,他的思想境界是那个女人无法理解的,他避免了为这个社会诞生一个更低智商的傻子……” “啪”的一声,张幕脸上挨了童笙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瞪大眼睛,盯着童笙,好像不相信这个女人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捂着发烫的脸,拔出腰里的枪。 童笙往前跨了一步,说:“开枪,你有本事就开枪。我看你只会给别人下点毒,只会用女人的感情伤害女人,你没有胆量开枪,你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想你大概很多年没有开过枪了,我给你这个机会。来吧!” 张幕目露凶光,他用力咬着嘴唇,嘴角歪着,好像在鼓励自己。几秒钟后,那种毁灭一切的光从他眼中淡了下去,他垂下握枪的手,悻悻地说:“别逼我,我不是没胆量,而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冲在最前面。我要的是教授,不是你的命,你连赌注都算不上,你在我眼里就像十多年前一样没有任何价值。我不会打死你,就像我从没有爱过你一样,我们两个完全不搭边,我死,或者你死,都不会对眼前将要发生的事起任何作用,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那个孩子才是赌注,他可以用来交换你的父亲。童笙,别闹了,免得让人家看笑话,你的分量不够,别在这儿自作多情凑这个热闹!” 张幕一把推开童笙,对教授说:“教授,请原谅学生当初蒙骗了您,学生不得不这样,任务在身,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就像王大霖必须履行他的责任一样。我现在大声地告诉您,我不是共党,我是国防部保密局少校,为了跟共产党争夺您,我们牺牲了很多人,相信共产党方面也有伤亡,好在最终我获得了胜利。我会带你们远走高飞,去美国,去享受美好的生活,远离纷争,远离战争,我对这一切厌恶透了……我……我伺候你们,像儿子一样伺候你们,给你们一个无比幸福的晚年,一个颐养天年的好环境……我……说到做到……给你们送终……” 张幕突然口吃起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不知道他要表达一个什么观念,尤其他不想把教授交给国民党,更让王大霖和童笙摸不着头脑。 “……别担心我的脑子,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清楚得很,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我有我的计划、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总之,我想把教授和夫人带走,谁也不给,教授是我的,夫人也是我的,他们救过我,我要报答他们,谁也拦不住……”他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对王大霖说,“还剩7分钟,快去找船长,找大副,把救生艇给我放下去,我没时间跟你们探讨理想与人生。”说到这里,张幕突然举起手,脸色变得煞白,他死盯着教授,从头到下,一秒,两秒,三秒……他的脸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特别吓人。他倒退几步,猛地转过身,盯着王大霖,恶狠狠地说:“妈的,共产党太狡猾了,你演得可真像啊!我刚才还在纳闷,你怎么这么痛快地答应给我教授,连一点条件都没提,顺从得令人可疑。我单纯地以为你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为了儿子你可以舍弃自己的主义,舍弃教授,现在我才知道,你早把该演的戏铺垫好了……” “你想说什么?”王大霖厉声问道。 “我想说什么?亏你还问得出。我想说的是,你们把戏演砸了。你们太不认真,太不严谨了,我本来想考考这位教授,德国诗人歌德的出生年月是多少,你们可能不知道童教授最喜欢的诗人是歌德吧?现在我不想考了,没有意义,因为这个教授……”张幕回身,手指教授,突然提高嗓门,“……是假的。”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每个人的脸似乎都凝固了。 张幕皱着眉,额头上的伤疤跳动着,像朵朵火焰。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嘴里滔滔不绝地说道:“细节,对,就是细节,一个微小的细节,让你们的表演彻底宣告失败。我知道,现代易容术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容貌,甚至惟妙惟肖,一点都看不出来真假。我也擅长这个,用化装术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我相信,你们共产党也不差这门功课。但是,这根拐棍把这个假教授给暴露了。你们可以仿制一根拐棍,跟真教授手上那根一模一样,但是你们不知道教授那根拐棍是谁送给他的,是我,是我十多年前送的生日礼物。那根拐棍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在回国的轮船上,不小心把拐棍的弯把内侧磕掉了一块漆,有米粒那么大,我对教授说,就当是我的记号吧,一看到这个记号,就知道这个拐棍是我张幕送的。我第一次到教授家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教授的拐棍,还是我送给教授的那根。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尊敬的教授我一眼就辨别出那根拐棍是仿制的。虽然你们做得非常成功了,外观上无懈可击,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就连教授从来不穿皮鞋你们都注意到了,却忽略了拐棍上这个记号。哈哈哈——恐怕连夫人也是假的吧?……”说着说着,张幕便大笑起来。 张幕说到点子上了,教授和教授夫人的确是假的。庾伟和谢晓静担任了这个任务,他们利用出色的化装术企图瞒过张幕的眼睛,这也是王大霖刚才信心十足的原因之一。他们做得已经天衣无缝了,殊不知拐棍上的细节让张幕抓住了把柄。 张幕张开双臂,拍起巴掌来,“啪……啪……啪啪啪”,掌声越来越密集,他的脸由死灰变成了酱色。他走到庾伟面前,抓住庾伟刚刚抽出口袋的手枪,把枪管顶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蔑地对庾伟说:“我亲爱的教授,是准备打死我吗?别说你不敢扣扳机,有种你就扣,如果你现在不扣,我可就扣了。”说着他抽出自己的驳壳枪,顶在了庾伟的脑袋上。 童笙一看急了,大声说道:“张幕,有种你就把枪顶在我脑袋上。” 张幕盯着童笙说:“我真想摸摸你的脸,看那里的皮是不是胶的。不过,我早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你对我的怨恨是任何女人都装不出来的,再好的演员都不行,因为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积攒了十几年的恨,足以置我于死地。可是我命大,还要带着你爸爸妈妈去外国呢,我怎么可以死呢?”他把枪从庾伟脑袋上移开,“现在,我想郑重其事地问问童笙小姐,真正的教授和教授夫人到哪儿去了?” 王大霖替童笙答道:“放心吧,请不要担心他们二老,他们上了另外一条轮船,正在奔向北方的航途中,我相信他们会安全到达的,因为那条船有我们另一批人保护着教授。再说,那条船上肯定没有张幕。” “声东击西……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这到底用的什么伎俩……”张幕嘴角咧开,讪笑着,又咬紧牙关,喃喃地念叨着,然后突然挥舞手枪,大叫道:“你们真的想玩死我吗?好吧,我陪你们玩,奉陪到底……” 王大霖说:“张幕,共产党会给你一条生路的,你玩不了,就像你刚才说我的那句话一样,你没有选择,只能随我们到北方。” “到北方?” “是的,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条船正驶往天津,而不是印尼。只要你拆除炸弹,保证全船乘客的安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立功,立了大功。你知道共产党怎么优待俘虏吗?” “天呀!我是俘虏,”张幕抱着脑袋,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王大霖的话,“我的方向感、价值观被你们玩弄得体无完肤。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到了北方我只有死路,我父亲就是共产党杀的,我不可能向杀父仇人投降,我的字典里没有投降,只有战斗……”他抬手“砰”的一枪,正打在庾伟的肚子上。这一枪太突然了,庾伟一点防备都没有,他“哎呀”一声半卧了下去,鲜血从腹部流了出来。 “你奶奶的,我先打死你这个假教授,”张幕还没完,又一枪击中了谢晓静的手臂,“还有你这个冒充救过我的教授夫人,你去地狱吧!” 童笙大叫一声,向张幕扑了过去,张幕一个侧身,顺势用一只手臂卡住童笙的脖子,他用发烫的驳壳枪枪口死死抵住童笙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我总算遂了你的愿,把枪口顶在你脑门上了,烫不烫?它将在你脑门上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让你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我对你的报答。你以为曾经爱过我,我就不敢打死你吗?你知道爱在我眼里是什么?它就是个屁,一个臭不可闻的屁。你伙同这些共党欺骗我,还指望我能对你手下留情,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你知道被欺骗的滋味吗?你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我现在被国民党欺骗了,被共产党欺骗了,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谁能抚平我心中的创伤?” 毕虎端着卡宾枪,两眼冒着怒火,脑门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冒了出来,牙齿咬得咔嚓咔嚓直响,他向张幕逼了过去。 张幕没有一点惧色,他对王大霖说:“你们可以打死我,我刚才说过,你们的狙击手就在上面,还有这个瞪着眼珠子的卡宾枪手,快点命令他们开枪吧!我想和童笙同归于尽,和你们同归于尽,让国民党共产党统统滚蛋,我想毁灭一切,毁灭世界……” 正在这时,王锤使劲拉了拉王大霖的衣服,看孩子的神情,好像他想起来什么似的。王大霖蹲下,问:“怎么了,孩子?” 王锤很认真地盯着爸爸,突然用手指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拉开胸前的衣服,指着绑在身上的炸弹,又刮了一下鼻子。 王大霖眼前一亮,全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他问王锤:“你能确定?” 王锤一个劲地点头。 王大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儿子虽然哑了,但是他用他的方式把真相告诉了爸爸。王大霖终于知道张幕内心到底恐惧什么了,他一把抱住王锤,连连说:“谢谢,谢谢儿子!” 张幕没注意到这一幕,他连蹦带跳继续叫嚣着:“开枪吧!如果你们不开枪,我就开了……”他突然用枪抵住自己的下巴,“还有两分钟,我和你们一起毁灭,那是怎样的绚丽多彩的世界啊!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王大霖站起身,轻蔑地笑了笑,说:“张幕,你的表演非常不错,够真实,我是马上给你发奖呢,还是赏给你一颗子弹呢?”他举起手,做了一个v形手势,这是通知驾驶舱顶上的狙击手祝小龙和封新,准备击毙张幕。 张幕疑惑地望着王大霖,问:“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们胜利了?” “可以这么说。” “何以见得?”张幕撇着嘴角问。 “细节,仍然是细节。”王大霖微笑着说,“你刚才批评我们不注重细节。我虚心接受,我们的确没注意到那个细节,看来我们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们会改进的。但是,别忘了,批评者也会犯错,他们在批评别人的同时往往会忽略自己。听到这儿你应该懂了,你犯了跟我们一样的错误,我们扯平了。” “什么细节?”张幕脸色变了。 “王锤是哑巴,说不出话,所以你从没想到避讳他。你太不小心,太粗枝大叶,你应该在他面前隐瞒点什么,这样你的演出就比较完美了。让你没想到的是,王锤通过只有我们父子才能懂的方式,把他要说的话告诉了我。” 张幕的眼睛虚成一条线,他准备大吃一惊的时候再张开。他做到了,王大霖下面的话让他的眼睛瞪得比球还圆。 “你把我儿子当成赌注,你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会变成我手里最后一张打垮你的牌。听说过陕北的羊拐子游戏吗?我保证你没听说过。我和儿子经常玩它,把几个小巧玲珑的羊拐子捏在手心,自己先报一个数,然后让对方猜到底有几颗。对方如果猜对了,又跟你报的数不符,说明你说了谎,输者就要在自己的鼻子上使劲刮一下,以防鼻子长长,书上不都是这样哄小孩的吗?当然,这是我规定的游戏规则,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和我儿子这么干,并且玩得不亦乐乎。你只知道教授的拐棍有记号,但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父亲跟自己的儿子有记号,你忽略了这个细节,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父子之间有这个细节。也难怪,因为你从来没有儿子。”王大霖喘了一口大气,接着说,“其实,儿子在刚见到我的时候就想告诉我什么,他一直在摇头,但是我没有懂,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现在,他终于想起他和爸爸玩过的羊拐子游戏了,他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不得不说,我儿子真聪明,他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大胆击毙你的理由,因为……你的炸弹是假的。” 张幕摇晃了一下身子,好像不相信王大霖的话似的。他推开童笙,踉踉跄跄向远处走去,仿佛躲开王大霖就可以把炸弹的真相隐瞒得久一些。他犹疑着,又转过身来,脸色灰白,像一张弄脏的纸。他咧开嘴角笑了。他抬起头,仰望着蓝天,喃喃说:“你说对了,我是对王锤说过,别害怕,叔叔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反悔。我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赢了,炸弹是假的,确实是假的,它只是一个绑着很多电线的废物。我没有必要弄成真的,我不相信你会不顾及儿子的生命,而选择教授,你一定会接受我的条件,所以,一颗伪装得很逼真的假炸弹足以让你惊魂失魄。我永远不会用一颗真炸弹绑在他身上,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真的喜欢他。我为他感到骄傲,也为我感到骄傲。”他猛地举起手枪,对准王大霖,同时,他的眼睛射出一股杀人的凶光,“到此为止吧,我们一起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砰”的一声枪响,张幕扣动了扳机,王大霖一侧头,子弹从他耳边擦了过去。他不想再看张幕表演,在儿子告诉他炸弹真相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就该结束。他把食指和中指一弯,两颗7.62毫米的子弹立刻穿透张幕的头颅,是祝小龙和封新的莫辛·纳甘狙击枪射出的。张幕的脸掀了上去,脑袋像泄气的皮球,一股鲜血从他脑后喷射了出来。与此同时,毕虎的卡宾枪也响了,密集的子弹把张幕打得在甲板上跳了起来。他的身体挂在船舷上,双脚一扬,翻进了大海……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王大霖松了一口气,他回身抱紧儿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这血腥的一幕。他喃喃说:“孩子,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有爸爸在,有爸爸在,爸爸陪你……” 王锤点着头,偎在爸爸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孩子,爸爸带你回家,带你看老家的山,看老家的河,看老家的塔,看你娘住过的地方,好吗?” 王锤张开嘴,露出黑黑的舌头,笑了。 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关掉了,没了大海的浪涛,没了海鸥的啼鸣,海面平静得如同一张蓝色的纸。 轮船在这张蓝纸上静静地航行着,向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