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的密室》 第一章 凡是和御手洗洁有关的事件,不论大小,不管难易,哪怕是幼儿园时代的故事,随便什么故事,都说来听一听嘛…… 这段时间,读者中这类呼声越来越高了。按照这些读者的想法,御手洗洁这位以头脑著称的人,小时候哪怕是堆着积木,或者眺望金鱼缸里的金鱼的时候,也一定是在进行着什么推理,所以,就请你跟我们说说这些事嘛。 然而,就算他们提了这样的要求,可是,那么久远的事情,我肯定是不知道的。 想来,所谓幼儿园小朋友御手洗洁的冒险故事,就算提出这种构思的读者,也是在开国际玩笑吧。所以,我并没有很当一回事儿。可是,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现实比小说更离奇,最近,因为很偶然的缘故,我竟然真的获知了,御手洗洁在幼儿园时候的事情。这对我来说,也完全是始料未及的。 当然了,告诉我这件轶闻的人,或许因为意识到:今时今日的御手洗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颇享盛名,所以,他的话语中多多少少,加了一些粉饰的东西。但是,对于像我这样,非常了解友人的听众而言,在聆听的过程中,仍然觉得:这种事情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看了这篇故事,读者们就能知道,御手洗洁这个人,的的确确是生来就注定了,要和案件、侦査什么的扯上关系。 说是御手洗洁幼儿园时候的疑难案件,可是,那并不是什么在沙坑里和小朋友们,一不小心闹了矛盾啦;或者是有人偷了五岁的朋友的糖球啦,哇啦哇啦哭着打成一团,诸如此类的所谓“难题”。而是发生在成人世界,并惊动了警方的真正的麻烦。这起大事件具备相当的喜剧因素,还成为报纸上的话题。而且,事件中有诸多无法理解的要素,以奇妙而论,跟我此前介绍过的那些案件相比,这个故事也毫不逊色。 还有,这些谜题直到现在,都还悬而未决,当年负责侦办的警官,如今都已经退了休,和我见面时仍然抱着一肚子的疑问。 事情的真相,就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御手洗洁知道,或者毋宁说,将这谜题以未解形式,弃之不顾的,正是这位人小鬼大的小朋友——御手洗洁本人。如今,这个小朋友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带着幼年时有意淘气,不予说明的真相,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了北欧。于是,在日本,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实情了。 再回头说到本篇,“终于要回应广大读者的热切希望了”——其实这是一句俏皮话,不过,本篇说的,当真是御手洗洁幼儿园时代发生的事情。向大众介绍御手洗洁的工作,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写这样的稿件。 事件中的奇特谜题固然有趣,不过,与此同时,这阵子读者们热情探询的,关于友人的血统、成长环境,以及双亲等若干信息,亦都在本案中得到了解答;这一点也是让我决定发表本文的一个理由。对于上述读者的期待,这次也算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回应了吧。 事情最初的发端,和平常一样,始于犬坊里美。这段时间我若有什么事情,通常都是因为犬坊大姑娘而起。由于全日本都知道,御手洗洁已经不再住在横滨的马车道了,所以,也没有人来敲响我这间陋室的房门了。如果没有犬坊里美,现在的我就只是个遁世者,日复一日、毫无生气地过着资料整理与散步的生活吧。我的状态已然趋近于隐居老人,生活中关于现实社会的新鲜消息,全都来自这位在“龙卧亭事件”中认识的女大学生。 那是平成九年(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末的一天。横滨早己冷得像降冬时节,我真想整整一天,都钻在被窝里不出来,可是,犬坊里美竟然打来了电话。一接起电话,就传来和平常一样的欢快声音。犬坊这个小丫头,有着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兴奋起来的本事,不管多么微小的发现,都能被她说得像十年一度的盛大庆典。我喜欢她这种开朗的性格,但自从去年被她拽进英语学校之后,多多少少也养成了一点警戒之心。 “老师——您好吗?”犬坊里美跟平常一样,像从很远的地方喊话一般,对我大声说道。 听说在“电话”这种机器,刚刚被发明出来的年代,大家都这么做,可是如今,就算轻声耳语,也能清晰地传达给对方了。而且,在我看来,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挺好。不过,对年轻的犬坊里美来说,可能看上去像快要死了吧,所以才总这么问。 “嗯,很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有大新闻哦!……要不要告诉老师呢?……好犹豫哦!……”她的声音比平常更活泼,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什么,大新闻?……”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生性胆小的我,所有预想都只会朝着不好的、负面的方向发展。特别是这段时间,完全陷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状态,什么都不想听,希望什么怪事都不要发生。 和犬坊里美的交往越来越亲密,已然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只要一想到里美将弃我而去,我整个人就会消沉得,像要得了忧郁症一样。我希望能将目前的状态,不断地延长下去,多一个月也好,多一个星期也好,甚至多一天都好。我所期望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犬坊里美已经有了恋人。听到“大新闻”这个词,再加上那高兴得不得了的活泼语调,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情。对我来说,那相当于宣告世界末日的消息,是开启暗无天日的资料整理,和悲惨老年生活的当……当……当……的悲惨钟声。 所以我说:“不用了,我不想听,就放在你心里好了。” 犬坊里美仿佛大吃一惊,非常大声地“诶……”了一句,然后说:“老师您真是的,总是这么消极。为什么不想听嘛,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呢。我现在就去你那边,在十号馆见面怎么样?” “啊?现在?……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哎?不行吗?……真的是很惊人的大新闻哟!老师您肯定也会吓一跳的!……” 他奶奶的,我就说我不想受到惊吓啊。 “呃,那什么……就是那个……嗯?……”我期期艾艾地开口。 “什么?” “呃……就是……那个,就是……呃……” “到底什么啊,老师?请说清楚啦!……” “就是……你说的那个新闻,是跟你有关的?” “我?……不是啊,不是了啦。”犬坊里美蹬脚乱蹦着嚷嚷。 “哦,这样啊!……几点钟?”我张口便问道,“半个小时以后?……那好吧,我没问题啦,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了,马上就见面吧!……” 放下心来的我,立刻恢复了精神,当即急不可耐地说。 “什么?……我现在还在学校,到石川町车站有点距离。那么,半个小时以后,在十号馆碰头好吗,老师?” “嗯,好啊!……”我长舒了一口气,轻松愉快地笑着点头,“那好吧,我等着你。” 三十分钟以后,我已经坐在了十号馆靠窗户的座位上,犬坊里美身穿驼色短大衣,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以前告诉过我,这种款式的衣服叫海军呢外套。外套下面穿了一条方格超短裙和黑色紧身裤,脚下踩着平底便鞋。这样的她,瞬间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起雪来.。这种天气下的横滨,仿佛迁到了北国一般。 “让您久等了!……”犬坊里美一脸喜气地大声说道,驱散了我的低沉情绪。 她把大型手提包,“嗵”的一声放在了旁边的位置上,悠然地在我对面落座。看着精神十足的她,我仿佛有种面对外星人的感觉。 点好了一杯牛奶咖啡后,她片刻都等不及似的,向我探出身子,开口道:“老师,你知道御手洗洁先生小时候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兴高釆烈,说完上身后仰,颇有儿分艰难地脱下外套——因为座位比较狭窄。外套下面的纯白套头毛衫露了出来。她今天的妆容非常可爱,对我而言,毛衫和她的容颜,两者都是那样的炫眼睛。 “御手洗洁小时候?好像以前也有人问过噢……”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她。 是受朋友的影响吗?这阵子,连犬坊里美都开始御手洗洁长、御手洗洁短地大惊小怪起来,实在让我不怎么愉快。 “不知道吧,老师?” 犬坊里美笑着,声音里还是充满欢快。她直起腰,脱下外套,轻轻地叠起来,放在椅子上。 “因为那个家伙不肯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拿他当偶像的女孩子,可能了解得更多呢。” “我已经知道了哦!……”犬坊里美得意扬扬地说。 “什么嘛,原来你也崇拜他?” “只要读了老师您的作品,不管是谁都会变成崇拜者啊!……” 我真是不明白。我只是将日常琐事,如实写出来而已。像他那样性格别扭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了解实情的我实在是烦透了他;但是那些女孩子,明明掌握着同样的信息,却都非常喜欢他。我始终理解不了这种现象。 “关于那家伙的什么事?” “真是的,都跟你说了,是一件大新闻嘛!……” 接着,犬坊里美迅速地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原本大概是放化妆品之类东西的吧。袋子里有一本很大的书,里美十分小心地,把它从袋子里抽了出来。那是一本有着黑色皮质封面的相册,年代很久了,角上已经磨起了毛边,看得见内里淡茶色的衬底。 犬坊里美把相册放在桌子上面,用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翻开,里面排列着略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大半是女学生的集体照,很多是上课的场景,是些纪念照之类的相片。里美翻到贴着便签条的一页,然后把相册按在桌上,转了一百八十度,摊给我看。 “老师你看,喏,就是这个男孩子,幼儿园的小朋友!……” 犬坊里美的声音激动不已。她所说的,是一个被外国女子牵着手、身穿幼儿园罩衣的男孩子。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快看这里啦,你看呐!……”犬坊里美激动地尖叫着,用手指着写在这张照片旁边的英文名字。由于是流畅的手写体,所以略难辨认,但仔细看了看,还是能认得出——KIYOSARAI。 “诶?这是……这是什么鬼?!……御手洗洁?”我大吃一惊。 “怎么样,没错吧?吓了你一跳吧,老师?” 犬坊里美的眼睛睁得老大,脸颊红彤彤的。我还惊讶着回不过神来。 面前照片上的孩子,还带着纯真的表情,和现在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没有半点相像之处。然而,被提示了之后再看,确实就是那男人的脸没错,面部的轮廊依稀可辨。 “这是从哪里偷来的?” 以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御手洗洁都从来没有给我,看过这种东西。最重要的是,他压根儿没有相册。 “还有哦……看这一张,哇,好可爱!” 犬坊里美把这一页翻过去。新打开的一页上,还是同一个男孩,跟着同一位外国女子。 “上面写着一九五四年。升上小学以后拍摄的也有哦。” “畜生,这本相册是哪里找来的?” “你觉得会是哪里?”犬坊里美说着笑出声来,看着我的眼睛。 “浑……浑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你……你跟这位女士见过面,从她家里偷偷地拿出来的?” “不是的啦。是从我的学校,大学!……” “大学?塞利托斯女子大学?” “没错!……我可是从学校的资料馆里找到的,推理研究社都轰动了呢。”犬坊里美得意地手舞足蹈,“网上都还发布了信息,然后,全国各地发来的询问函,都铺天盖地了,都说要过来看。是不是很厉害?”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照片?这个外国女人是谁啊?” “玛格丽特?威尔金斯女士,好像是英国人。貌似是作为英语老师,被请到那所大学里来的,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来到我们学校。” “诶……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那个愚蠢的家伙,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啊。”我满腔悲愤地诅咒着,“拍照片的地方是哪里?” “就是我们学校啊。这些照片,全都是在校园里拍的。大礼堂,礼拜堂,还有喷泉什么的,都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呢。” “说到塞利托斯女子大学,是从哪一年开始有的?” “应该是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吧。那是一所私立大学。据说那块地本来是‘S氏族’的。” “S氏族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好奇地嘟囔了一句。 “鬼晓得,反正相册上是这么写的。威尔金斯女士写的,这本相册好像是她的东西。”说到这里,犬坊里美低头沉吟了片刻,边想边说起来,“要说氏族,就是指过去的藩地吧?……这种事情,查一下就能知道了。我大学一年纪的时候,不在塞利托斯,所以我不知道,要说S藩的话,应该是指岛津藩吧,萨摩?……” “塞利托斯女子大学原本是藩邸啊。”我说,这件事情,我以前并不知道。 “是的,藩邸作了大学。明治时代,大名变成了那个……华族,对吧?有个叫康道尔的英国建筑师,建造了这座宅邸,主宅后来用作现在的大礼堂,旁边的西式别馆,成为了现在的礼拜堂。嗯,不过这些事情,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再现学现卖的。” “但是,为什么会有御手洗洁?……这不是一所女子大学吗?……”我不可思议地连声追问着,“昭和二十九年,那里就已经是女子大学了呀。” “没错!……所以才说这个发现不得了啊!大发现!……”犬坊里美十分得意地跳脚笑着说,“原来非凡的御手洗洁先生,竟然是在现在的塞利托斯女子大学里长大的!……” “诶?!真的吗?……”我嘟囔着不可思议。 如果消息属实,那的确是大发现了。 “可是,这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的资料馆——以前是理事长的家来着——就在校园的一角。御手洗洁先生好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威尔金斯女士的记录里这么说的。” “咦,连这种事都写到了?” “是啊,写了很多很多呢。非常多,全都是关于小洁的。威尔金斯女士好像很喜欢小洁,总跟他一起聊天,还说小洁的英语很棒。” “英语?为什么他会讲英语?” “御手洗洁先生好像是在美国出生的,记录里是这么写着。说是后来才挪到横滨的。” “那……那么,御手洗洁难道是塞利托斯女子大学理事长或者校长的儿子?” “倒也不是。一九五四年的时候,学校的理事长是位女性,记录里说,御手洗洁是她妹妹的小孩。他是寄养在理事长家里的,真可怜啊——” “那他妈妈呢?” “他的妈妈是位数学家,大学教授,但听说她从来不回儿子所在的家,就好像忘了生下过御手洗先生一样。” “唔,若是那家伙的母亲,确实有这种可能……”我连连点头,心中暗自得意,“那他的父亲呢?” “父亲原本在政府部门工作,一九四一年战争爆发之前,东京有个模拟对美作战胜败模式的研究所,叫什么‘总力战’研究所。他就进了那个机构,是绝对的精英人物啊。据说他通过冷静的数字分析,预测了日本的战败。” “哦,然后呢?” “战后,他变得很空虚,就辞掉了工作,每天无所事事。还经常酗酒,后来他出国去了旧金山,做起了音乐大学的教授。” “诶?音乐人吗,可是,他之前不是在政府机构工作吗?” “是啊,他好像读过两所大学。” “嗯……果然跟御手洗洁很像啊。”我连连点了点头,自顾自嘟囔着,“好几所大学轮流上……这么说来,记得以前听御手洗洁说过,好像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昭和二十九年,他父亲好像也不在日本,所以,御手洗先生就变成孤身一人了呢。好像因为威尔金斯小姐也是一个人,所以,他们俩特别合得来。” “那么,御手洗洁这个姓,是来自他父亲吗?” “没错。”犬坊里美握着拳头一冲,骄傲地大声说着。 “那就不是养子了。父亲这边是不是大名的谱系呢?” “好像不是。大名家族是他母亲那边。” “也就是说,他的母亲是名门之后,家庭富有,而父亲这边是穷人吗?” “是不是穷人不知道,但是,他母亲的爷爷非常厉害,好像是明治天皇政府的要员,年轻的时候就去伦敦留学。建造我们学校的那个康道尔,听说还设计了鹿鸣馆,据说他是那位爷爷在伦敦,上大学的时候结识的好友,后来引荐给了日本政府。” “诶——听起来还真是很厉害的名门血统啊。” “但是,父亲这边,好像就不及了。所以,他几乎不怎么接近小洁成长的这个家,好像是对那位阿姨发憷。” “嗯,这么说来,御手洗洁的性格,是继承了母亲那边喽?” “是啊。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不过,这还真是了不起的发现哟!……”我惊叹地点了点头。 “我说吧?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呢!……”犬坊里美得意洋洋地撇着嘴。 “居然留下了这么多的记录。”我感慨良深地说,“这位威尔金斯女士,后来回英国了吧?” “大概是的。” “那么,为什么没有把相册一起带走呢,应该是很重要的回忆啊。” “这个我也想过,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这么想了想,我觉得,说不定她有好几本吧。” “哦!……”我点头明白了。 “会不会是故意把其中一本,留在学校做记念的呢?因为这本相册里,有威尔金斯女士的照片非常少,感觉更像是大学的纪念相册。”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就是御手洗洁长大的家吗?难怪那家伙不想说,原来出身于这么厉害的资本家。” “不过,他好像就只住到,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为止。那里不是父亲的家,也不是母亲的家,只是阿姨的家来着。他母亲好像在另外的地方。” “他的阿姨有丈夫吗?” “这个啊,听说结婚三个月就离婚了,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所以她是独身?” “没错。”犬坊里美跺着脚重重点头。 “那么,家里就他们两个人?” “不,还有阿姨的父亲,也就是御手洗洁先生的外公,三个人一起生活。外公是学校上一任的理事长,妻子过世以后,他就把之前的家卖掉了,来和大女儿住在一起。另外,他们还养了一群小猫小狗,那是个很大的家庭。”犬坊里美如此说道,随口补充了一句,“记录里是这么写的。” 这时牛奶咖啡送上来了。犬坊里美喝了一口,然后加入少许糖,用小匙搅拌着。 “后来呢,小学二年级以后,他又去了哪里?” “好像是美国吧,记录里面,似乎就只写了这么一句。” “美国的哪里?”我好奇地问。 “这个没有写。” “唔……那么,这个家现在怎样了呢?” “现在还在啊,在大学里面,变成了资料馆。” “资料馆……有那么大?” “很大。大到让人怀疑,以前,真的有人住在这里吗?……”犬坊里美惊异地张大两眼,表情怪异地笑着说,“打开正面的大门进去,首先是个大厅,一道很宽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有环绕一圈的回廊。听说以前还能够在里面开演奏会呢,弦乐四重奏什么的。” “哦……我的天老爷的三奶奶哟,听上去好厉害啊。”简直就像欧洲的贵族,“那房子现在也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吗?” “说基本和当年一样。当然,肯定有这里、那里的小修小补啦,重新刷漆什么的,在室内装个玻璃橱柜啊,造个架子啊,这种变化还是有的。”犬坊里美微笑着说,“那是一幢非常漂亮的建筑,很可爱,我特别喜欢。而且,二楼还有一间日本式房间呢!……” “已经没有人住在里面了吗?” “现在没有了,就只是个资料馆。” “学校的理事长呢,也还是御手洗洁家里的人?” “好像已经不是了,换人了嘛。” “咦,为什么?” “死了……好像因为他们家的人都去世了。我稍微调查了一下,昭和二十九年时,担任事长的御手洗洁先生的阿姨,后来就翘辫子了,好像她断气的时候,还在学校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再前一代的理事长,当然也已经不在了,御手洗洁先生的爸爸、妈妈,好像也都死的透凉翘脚了,除了御手洗洁,他们没有其他小孩,所以……” “他们家里就只有御手洗洁了吗,难道那家伙是独生子?”我惊问。 “好像是的。”犬坊里美点了点头。 他那种自说自话的任性性格,就源自于此吧,我想。 “唔,这么说起来,他继承职务不就好了吗?” “你说女子大学的理事长?……他绝对不会做的吧,就连我都不愿意呢。” 听到犬坊里美这么说,我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吧,女子大学的理事长什么的,他可能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当的男人了。 “御手洗洁先生很讨厌女人,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是在女子大学里长大的,虽然女生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他却总想着法子要逃呢。相册里这么写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所谓‘童年阴影’这种东西,想必真是有的。不过,学校交到别人手里的时候,他没有得到遗产吗?” “应该有的吧。你没有听说过吗,石冈老师?” “我可没有听说,不过,他以前好像说过,在什么地方有资产之类的。”我摇头晃脑地苦笑着说,“他对金钱一点都不在乎,想来也是因为有钱的缘故吧。那家伙说过,迄今为止,还从来没为钱烦恼过。” “在瑞土银行藏有一大笔钱,是这样的吗?!” “唔,那家伙的话,或许有可能,反正他总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真的是大发现,我要不要写写呢?” “老师,我所说的‘发现’,可不只有这一点哦!……”犬坊里美故作神秘地笑着。 “咦?你是说……” “威尔金斯女士还写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呢,说那时候的御手洗洁,有好些个崇拜者……” “啊?那时候就已经……?!” “没错!……真是厉害啊,威尔金斯女士是这么写的:‘御手洗洁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经常用数字游戏,让我大吃一惊。’还有说:‘御手洗洁这孩子是个天才,意志也很顽强,拥有吸引人的魅力,将来一定能成就大事吧,想必很快就会闻名于世。’” “现在他真的出名了呢。”我苦笑着。 “是啊,出名了,预言中了呢!”犬坊里美也点着头说。 “那个‘数字游戏’是指什么?” “这里写了一桩故事。‘有一天,御手洗洁让我在心里任意想一个数字,再用这个数字乘以二,然后加二,得到的结果乘以五,以后再加五。我告诉他最终得数之后,他立刻答出了,我一开始在心里想定的那个数字。’” “哦,是吗,幼儿园的小孩啊。” “这种事情,真的能够做到吗?” “还有呢?崇拜御手洗洁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儿?” “说附近有个叫江梨子的小姑娘,整天跟着他转。” “我的娘啊!……玲王奈小姐的情敌,那么早就出现了啊!……” “还有一个叫横山的、做连环画剧的男人和……” “连环画剧是什么鬼东西?”我好奇地问。 “我想,大概就是拉洋片的吧。”犬坊里美随口说道,“另外,还有一个叫什么马夜川的警察,经常带着糖果来找小洁,拼命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事情的样子。” “马夜川?这是什么乌龟名字啊?……”我好奇地笑了起来,“那小子是日本人吗?” “好像是哦。”犬坊里美点了点头。 “写成汉字怎么写?” “不知道,汜录里用的是罗马字母,说小洁曾经帮助这个警察破过案。” “幼儿园的小朋友,竟然帮助警察叔叔破案?” “是啊。” “真的假的?” “老师,御手洗洁先生幼儿园时代,侦破的那个案子,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犬坊里美一脸坑人的笑容望着我。 “这个嘛,当然想知道啊。” 作为御手洗洁的研究者及介绍者,这应该是我的义务吧。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程度的案子呢?……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解决的案情,到底具不具备专程去调査的价值呢? “会不会是那种自己的填色画,被别人淘气画坏了之类的事情?若是那样的话,就未必……” “好像不是那样的……”犬坊里美摇着脑袋瓜子说,“据说是大案子呢,报纸上都登了。” “真的吗?”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真的。”犬坊里美得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我又去问了问认识的警察朋友,昭和二十九年,在山手柏叶町警察署或派出所任职的马夜川巡查,现在是不是还在世,希望能不能査到他现在的住处什么的。” “咦,你有认识的警察朋友吗?”我质问般地说道。 话一出口,犬坊里美明显狼狈起来。 “呃……啊……是啊!……”此前一直明朗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是谁?” “啊?那个……” “谁啊?我认识的人?” “嗯,大溉认识吧……” “除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有别的机会,认识警察叔叔吗?”我激动地不停追问她。 犬坊里美忽然沉默了。 “那个人,该不会是莲实刑警吧?” 我一针见血地说出名字,她一下子低下头。 畜生养的,我真的说中了。 “嗯,是的……”犬坊里美笑着说。 我顿时感到心里一阵冰凉。我所担心的情况,果然正在一步一步地切实地发展着。 莲实那个家伙,是因去年春天的那个案子,而熟悉起来的矶警察署的刑警。年轻英俊又有朝气,长相也不差。之前和里美一起,跟他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你跟莲实刑警很熟悉吗?” “啊?也没有特别熟悉……” “没有特别熟,但他会打电话给你吧?” “嗯,有时候。” “有时候?” “偶尔。”犬坊里美笑着眨了眨眼。 “不是偶尔,是经常才对吧?”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啊?没那回事儿啦。” “真的?” “老师——” “嗯?怎么了?” “你很在意吗?”犬坊里美笑着反问。 我沉默了。一想到莲实刑警,是不是对犬坊里美怀有好感,我就感到强烈的打击,因为那完全是有可能的。 “你喜欢莲实先生?” “诶?……没那回事儿啦,老师!……”犬坊里美吃惊地蹦天唆地。 “那对方呢?” “啊?……”犬坊里美惊得张大了眼睛。 “对方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连连摇着头。 “不可能不知道吧。他已经对你说过了吧,说他喜欢你哟?” “没有说过了啦。” “约会过好多次了?” “老师,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你们约会过吧?” “没有约会了啦!……”犬坊里美激动地说。 “一次都没有?”我还是不依不饶。 “不要再问了啦!……”犬坊里美哀求似地说。 “一次都没约过?至少有一次吧。”我仍然难以平静下来。 “只是吃了顿饭。” “我就知道!……”我满心愤懑地嘟囔着。 “不是那样子的。我有事情想问他,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问了。”犬坊里美苦笑着摇头,“于是说到,那么,就一起吃个饭吧。一共就只有这么一次。” “你们通过很多次电话?” “呃,有时候会打。”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说过,不想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犬坊里美轻轻摇着头,吃惊地望着我,“老师,你就那么介意吗?” “这个……是啊,我很介意……” 我的情绪如同俯冲轰炸机般,飕地一落千丈。原本让人兴致盎然的,关于御手洗洁幼儿园时代的案件,也变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接吻什么的……” 我就像在地底下爬来爬去、四处打转的鼹鼠,心情不断地向下沉,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老师!……”犬坊里美干脆大声说道,“那我就把话说清楚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过!还有,我对莲实先生没兴趣!……” “真的?” “真的!这下总可以了吧?” “唔,暂时算是吧……” “总之,我去问了莲实先生,他说,当时的花名册已经没有了,但是,横滨地区的全体警官名册之类的东西应该有,他答应帮我查一査看。” “哦哦,是这样啊。那么,结果什么时候……” “他说明天大概就能知道。” “嗯……明天啊……”我面带不安地点点头。 为了听那个结果,犬坊里美会不会又去跟莲实一起,吃一顿饭呢?我这么想着,心里无比忐忑。 <hr /> 注释: 的故事,是犬坊里美登场的案子,也是石冈和己自己解决的案件。</a>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十点,犬坊里美便打来了电话。由于时间还太早,我都还没有来得及,为她和莲实之间的事情感到焦虑。 “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哟,马夜川先生的住址。”犬坊里美得意地说,“说是在港北区的新吉町,新横滨那边。听说很久以前,他就搬去那里了。” “啊,真的吗?……我说里美,你用不着那么大声啦,我听得见的。” “什么?”犬坊里美大声反问。 “我是说……喂喂喂?” “老师,我这边听得很不清楚。现在就去吗?” “啊?去哪里?这边?”我吃了一惊。 “诶,当然是马夜川先生家里啊!……”犬坊里美激动地说。 “什么?现在?!……”我顿时犹豫起来,喃喃地问,“那个,突然跑过去不好吧?” “现在过着退休生活的马夜川先生很闲的。” “哦,是吗?……这样啊。”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先稍微跟我说一下吧……” “那就在关内站的检票口吧,半小时以后见!” 电话“咔嚓”一声就挂断了。看来犬坊里美那边,确实听得很不清楚。 今天也是阴天,气温冷飕飕的。我穿着夹克衫,等在检票口前面,看到犬坊里美快步从楼梯上走下来,手上还是拎着昨天那只大提包。 她身上穿着驼色海军呢外套,也还是昨天穿的那件,但超短裙换成了苔绿色的,紧身裤也是同色系。外套的扣子没有扣起来,能从晃动的衣襟间,看到里面的装束。 犬坊里美一看到我,就大声叫了起来:“老师……快从这边进来!……” 我急急忙忙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买好票,通过自动检票机。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姑且买了最短距离,到出站的时候再补票好了。 “老师,我们去新横滨噢。”才走到她身边,犬坊里美就如此宣布。 “咦,新横滨?为什么?” “在那边吃午饭,然后坐出租车过去。马夜川先生说会等我们。” 简直就像能干的秘书一样,日程的每一步,犬坊里美都安排好了。 “咦,你怎么知道,马夜川先生会等我们?” “我刚打过电话了。”犬坊里美骄傲地打个旋儿,“不过,听夫人说,马夜川先生患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希望他晚上早点睡,晚饭也早点吃。所以,我们最好两点,最晚三点之前能到那里。” “这样啊。”我郁闷地点了点头。 “马夜川先生名字的写法,是动物的那个马,昼夜警戒的夜,还有三条竖的河川的川。这个姓真的是很少见。” “哦哦,是这么写的马夜川啊。”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站台那里,乘上横滨线直通电车。这时候,我又问起了莲实的事情。 “是从电话里问到的吗?从莲实先生那里,打听到马夜川先生的住处。” “是啊,他立刻就告诉我了。” “唔……没有约你吃饭?” “根本没约啦,人家那边好像也很忙的。” “哦!……”稍微有些意外,不过我安心了,“马夜川先生的住址,很容易就查到了吗?” “不知道啊,应该很容易吧,因为是警察嘛。” “马夜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很不错哦,说话很慢,似乎年纪已经蛮大了。他知道御手洗洁先生呢,还有老师你。” “咦?连我都知道?……”我吃了一惊。 “嗯,老师你写的书,他好像都看过呢。” “诶,真的吗!……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迄今为止见过的人中——前提是对方是普通人——知道御手洗洁的不稀奇,但是,还从来没有遇见过知道我的。大概是因为马夜川是警界人士吧,据说现役警察中,确实有人看过我写的书。 “马夜川先生大概多大了?” “好像是大正年间出生的人,所以,应该快到八十岁了吧。” “那么昭和二十九年的时候,他就是三十多岁。” “我想是吧。”犬坊里美点了点头,忽然面带微笑,回头望着我,眨巴着眼睛好奇地说,“对了,石冈老师,新横滨车站前有个拉面博物馆,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展示拉面的地方?” “再现旧时代的街头景象,街上全都是拉面店,店里真的可以吃拉面。我们去看看吧,在那里吃午饭怎么样?” “嗯,好啊,正好想吃拉面呢。” 那家博物馆位于从新横滨车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我们买了入场券,进到小巧雅致的建筑物里。一楼展示着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速食面和各地的拉面特产,还有土产专卖店。 走到地下,就是犬坊里美所说的,实物大小的街头实景模型。 首先是地下一层的小巷立体模型。小巷如同回廊一般,环绕在馆子的外围,沿路有涂成象牙色的、令人怀念的金属电话亭,还有派出所,以及圆筒形的邮筒。表演剪纸艺术的老人家站在店门外。 时间的设定像是傍晚。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巷显得暗暗的。从门朝马路的窄小酒吧里,流泄出醉客的欢声笑语——应该是录音机的效果。酒吧的木质门扉涂成深褐色,门上的小窗做成扑克牌里的方块状,镶嵌着磨砂玻璃。 粗点心店的屋檐下面,挂着水枪和拍纸牌,玻璃门上嵌着木格。挂着褪了色的布帘的澡堂,粗陋的近郊电影院;屋檐低矮的二层住家,还有楼上晾晒的衣物……我们一路望着这样的风景,绕回廊走了一圈。 “诶!……”我不禁发出了感叹。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眼前的光景,全都似曾相识、令人怀念。小时候,山口的街头小巷也是这样的。不只是小巷或偏僻地带,车站前面的繁华地段也非常相似。那个年代的日本很穷,就连东京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吧。但是,像犬坊里美这个年纪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她并不了解那个时代。那是她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里美,这样的街景,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怀念。” “怀念?……为什么?” “因为贝繁银座,还有新见的街道,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啊。” “咦?……啊,对哦。” “贝繁好像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感觉。和大都市比起来,那地方差不多落后了三十年呢。” “嗯,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所以,就算不特意来这种地方,我……” 这么一说,果然如此。犬坊里美的家乡,如今正处于这样的时代,仿佛眼前的这些立体模型。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犬坊里美能和我这种年纪的人交往。因为在这些地方,我们的感觉相通。里美是从三十年前,乘着时光机器来到我面前的。 又回到了剪纸老艺人这里,我和老人打了声招呼,先付了钱,请他为里美剪一张侧影。犬坊里美站着不动,一语未发,侧脸对着老人。我注视着犬坊里美,老人也看着里美,剪刀麻利地穿行在黑色的纸张里,连草稿都不打。 一眨眼的工夫,犬坊里美留着齐肩发的侧面剪影就完成了。真的很棒。非常像。老人把成品夹在透明赛璐珞和衬纸中间,递给了我们。 “哇!好棒啊!……”犬坊里美发出欢呼,“老师,谢谢!……”她把剪纸抱在胸前说道。 我慌慌张张地拔腿离开,我可不想被人当做援助交际什么的。 顺着眼前的水泥楼梯,走到地下二层,面前是个广场,这里的设定也是黄昏时分。看得见头顶上方,有云朵漂浮的蓝天,但周围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广场上有长凳,周围是一家挨一家的拉面店。实际上,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所以,每家店门前都排着短短的队伍。 店面上方挂着日活或者东宝电影的醒目广告牌。我在那牌子上看到了“地球防卫军”这五个字,顿时涌上一种近似于羞怯的感情,移开了视线。我记得这标题,那是一部面向儿童的科幻电影,当年还是乡下少年的我,曾带着狂热的心情去影院观看。 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在一家挂着“葱拉面”招牌的店门前加入了队伍。 “老师,这里竟然是收券的。”犬坊里美说着,兴冲冲地跑去自动售票机前,买了两张“葱拉面”的券,又重新回到队伍末尾。 我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四下打量着周围。黄昏的光线里,老旧的街道呈现在眼前。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的,一切都脏兮兮,又小小的。 这时,不知哪里的喇叭里,传出卖豆腐的叫卖声,还有广播里的主题音乐节目。玩累了的我,曾在这样的光线里,听着这样的声音,踏上归家的路。 的确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日本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战争结束之后,那样的声音也随处可闻,我们的生活是那样地简单,一天的生活费,只有几枚硬币。 怀着满心的感慨,我想对犬坊里美说“哇噢,这里真不错啊”,可是,当我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她,发现里美正安静地站在队伍里,专心地凝视着自己的剪影。 马夜川的家,位于一条新型住宅街上。铝制窗框和白色墙壁,看上去都还很新。首先迎出来的是身形娇小的夫人,她一头白发,气质优雅。我们被领进西式客厅,厅里有使用燃气的壁炉,壁炉上面放着奖杯。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装在画框里的奖状,讲述着主人警察时代的荣光。 夫人送来了茶,寒暄过后,她让我们稍等,然后扶着一位银发老人的手肘,缓步慢吞吞地走进客厅。老人看上去并不特别老态龙钟,脚步还相当稳健,一看到我们就大声招呼:“哎呀,哎呀,欢迎你们专程前来。” 那老东西戴着银框眼镜,脸上笑意融融,从外表看,完全不像是患有老年痴呆病的家伙。事实上,之后和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他也完全没有出现那样的症状,全都极其正常。真要说的话,倒是御手洗洁那个人,反而显得不正常得多。 马夜川先生慢慢地,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好,夫人也安静地在一旁落座。 “抱歉,我必须在这里,虽然白天情况比较正常,但是,有时候他也会乱说话,我不在旁边的话,怕给你们添麻烦。”夫人说道。她的气质非常稳重。 “您好啊,老师,多谢专程光临。” 马夜川的口气很是郑重,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想回头看看身后。因为除了犬坊里美,没有人会叫我老师,于是我觉得,是不是有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站在我的后面。 然而,这其实是对我发出的问候。 “啊,是,突然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非常抱歉!……”我惶恐地说道。 “老师您写的书,我都拜读过了,因为书里面有我认识的御手洗洁先生,所以,我觉得非常有趣。”马夜川先生傻呵呵地笑着,“哎呀,说起那个人,真是怀念啊。他变成了不得了的人物了呢。不过,我之前就觉得,他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嗯,在瑞典,平时我们用电话联络。”我回答道。 “哦,这样啊。”马夜川说,镜片后面的眼睛,眨巴了好半天。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眼角也湿润起来。不过,我想,这是源自老年人的病理,并不是因为感伤。 “这位是犬坊里美小姐,塞利托斯女子大学的学生。” “啊,您好!打扰了。”犬坊里美起身点头说。 “哦,塞利托斯女子大学,我以前常去呢,去和那个人见面。不过,那时候他才只有这么小。那所学校好像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吧?” “没有变。您说的是这个时候吗?” 犬坊里美从包里拿出相册,翻到有幼儿园时代的御手洗洁的那一页,递给马夜川看。老人把照片挪到眼睛下面,眼镜朝上抬了抬,又往下压了压,仔细地打量起来。 “啊,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小子呀,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是这样的小孩子。我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坐在后面,那个池塘旁边的石头上,抱着小猫,孤零零的一个人。” “御手洗洁吗?”我反问道,因为觉得有些许的意外。 “是啊。那孩子总是一个人待着,很寂寞的样子。”马夜川连连点头,“因为周围都是成年女性,他没有朋友呀。于是,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和动物们待在一起。感觉很可怜的模样。” “诶?……”里美也表示惊讶。老人的叙述和如今的御手洗洁,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真的那么寂寞吗?”犬坊里美不可思议地惊问。 “这个嘛,是我作为旁观者的感觉吧。因为他父母都不在,他是被寄养在那个家里的。我那个时候是警察,受人敬畏,所以会那么觉得。” “他不是个活泼的小孩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也有那一面。那孩子,要做什么都会坚持到底。他会跑到我当班的派出所来,噼里啪啦地发表一通意见,就算我因为他是小孩子,从来不加理会,他也不曾退缩,真的很了不起啊。一般的小孩子,根本就不会到派出所这种地方来。特别是那个年代,说起派出所,还是很恐怖的地方,就算大人都不会轻易靠近。不过,平时他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那样的,而是老老实实的,看上去总是很孤单。特别是这张照片的那段时间。” “是这样啊……”犬坊里美点头说道。 我也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能想得起来的,全是大声嚷嚷、自信满满的御手洗洁。 “嗯,有时候,他还会突然对我说起英语咧,真让人纳闷。”马夜川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说讲日语有些辛苦,这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想去美国来着,因为父亲在那边吧。” “这样啊……”我的心口有些发紧。我从不知道,原来御手洗洁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真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 “听说您还带着糖球去看过他,是真的吗?”我好奇地问道。 “糖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糖球……”马夜川低头沉吟着,忽然一拍大腿,惊叫一声,“哎呀,想起来了。嗯,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很好,他也经常到我执勤的山手柏叶町派出所来呢。” “御手洗洁上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特大刑事案件,还登上了报纸的?” “登上报纸的……啊,哦哦,对的、对的,是有这么回事儿!torys酒吧里的那个案子,那间酒吧叫……叫什么来着,你记得吗?”马夜川回头问着夫人。 “torys酒吧?我不知道。” “那是我刚刚被分派到柏叶町派出所时。发生的一忽然事情。那家酒吧的老板死掉了……” 马夜川老人抬起一只手,放在长满银发的头顶上,身体朝前倾,一动不动地沉思着。就这样过了好久。 “嗯嗯,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奇怪的案子,有些问题,直到现在还没有解开。没错,就是那件事,我想起来了。”马夜川拍着大腿,激动地说,“因为不明白其中的谜团,我经常去女子大学找那孩子,让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他不跟我说,我还去找过其他当事人。那真的是个很奇怪的案件。” “奇怪的案件……”我顿时兴趣大涨。 “嗯,很奇怪。我当了近四十年的警察,可是,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体验了,完全是莫名其妙。当事人全都问遍了。”马夜川连连摇着头,“酒吧的老板娘,还有那个拉洋片的人。老扳娘有个女儿,就是那个小姑娘,把御手洗洁先生带来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的,名字……” “是不是叫江梨子?”犬坊里美突然平静地说。 “啊……对!……没错!……没错,是叫江梨子,对的、对的!……”马夜川激动地连连点头,“然后,她母亲的名字是……哎呀,忘记了。老师,这个案子您也能写吗?” “啊,这个嘛,若是案件有意思的话,是一定要写的。不过,幼儿园小朋友的案子呢,有点……” “不不不,没那回事儿。在我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里,那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奇特经验了。我觉得肯定能写成书。” “那是个什么样的案件呢?如果马夜川先生您能回忆起来,请务必讲给我们听听吧。” “我明白了。既然是为了御手洗洁先生,可不能想不起来啊。”马夜川苦笑了一声,苦思冥想起来,“不,对我来说,那是忘不掉的事情,之前也时不时回忆来着,所以,我肯定能想起来的,请稍等一下。” 马夜川又向前倾出半个身体。 就是遵循着这样的步调,我们的取材很难说顺畅,但是,一直坚持到限定时间的五点,我们总算掌握了,马夜川能够回忆起来的全部信息。 当年,马夜川对这起已然告一段落的案子,心里很是介怀,似乎还独自进行了一些调查。但是,由于能力所限,没有能够完全掌握真相。 不过,根据马夜川巡警的讲述,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最后会演变为那样的局面。 四十三年前的那起案件,不管怎么看,都还有诸多疑点没有解决。以下内容,是我用自己的方法,整理出来的案件经过,供读者了解。 我认为,对于熟悉我一贯的记述方式的读者来说,还是跟着御手洗洁的视角,会比较容易进入状况,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然而,马夜川自己都不清楚的部分,我也不可能写得出来,所以,只能保持其在不明状态了。记述下来再一看,确实非常奇妙,整件事就像缺少了好几块材料的拼图。 但是,对我而言,这次执笔,也是一次带着莫名乡愁的工作。我仿佛觉得,拜访马夜川之前,偶然去参观的那家博物馆,在黄昏的光线中,和这则奇妙的故事,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了。 <hr /> 注释: 第三章 文明开放以后,在近代化大潮的冲击下,横滨山手柏叶町的旧S藩邸,变成了塞利托斯女子大学,在校园一角建起了理事长的家,御手洗洁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御手洗洁的外祖父是S藩主的后裔,他利用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于大正时代创立了女子学校,自己则担任首任理事长。不过,在御手洗上幼儿园的时候,理事长的职务,已经移交给了他的女儿——对于御手洗洁来说,就是他母亲的姐姐。 御手洗洁的父亲在战后成了音乐家,母亲是数学家,御手洗则出生在美国。后来双亲回国,他也跟着回到了日本。接着,御手洗洁的父亲丢下儿子,又独自一个人去了美国,御手洗洁就被寄养在了横滨的阿姨家里。 御手洗洁的母亲,则在日本的某所大学执教,夫妻双方实际上处于分居局面。因为两人都有工作,御手洗也就成了多余的存在。所以,他才会被丢给离婚独居的阿姨。然而,他的姓氏随父亲,不知道这是出于谁的意志。 一走进塞利托斯女子大学的校门,就会看到一座漂亮的喷泉,里面半坐着一尊美人鱼铜像。喷泉背后是面朝正门的大礼堂,原本是作为华族的豪宅而设计建造的,后来在大正年间,被改造成了讲课用的礼堂,作为大学的门面。喷泉的左后方是礼拜堂,多为世人所知。不过,在明治年代,它是藩邸——现在的大礼堂——的西式别馆,也是在大正年间,进行的改造和扩建。 上述这些建筑,全都是设计出鹿鸣馆的英国建筑师,大名鼎鼎的约书亚?康道尔的作品。康道尔执教于工部大学,是日本近代建筑学的创始人。 最初,也就是文明开化年代,留学于伦敦大学的御手洗洁的外曾祖父,在伦敦结识了这位年轻学友,之后引荐给日本政府。 沿着礼拜堂旁边的小径,在草坪中蜿蜒前行,前方就是理事长的家。这座建筑落成于昭和初期,与康道尔没有关系,是仿照美国南部的房屋样式建造的。走进这座别墅正面的大门,就是宽敞的大厅,厅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正对面是平缓地延伸向上的宽大楼梯,就像宝塚歌剧团的舞台装置一样。楼梯连接着二楼的回廊,回廊在大厅上方绕成一周。 御手洗洁的父亲,原本是一位政府精英,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日美开战几个月之前,他便骄傲地加入了“总力战研究所”。根据船舶数量、飞机数量、两者的预计损失、能源量、军费,以及国民生产总值等一系列数据,预测出了日本的战败。他向上面提出了报告,却被时任总理大臣的东条英机无视,没有能够阻止开战。 战后,他觉得精神空虚,于是辞去了工作,过着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之后,他独自一人去了美国,发挥钢琴和乐理特长,成为旧金山音乐大学的教师。据说他会去旧金山,是因为妹妹在那里。那个时候,御手洗洁家已经从日本消失,他之后也没再去过,儿子所在的横滨的那个家。据说是因为害怕严苛的妻姐,从而敬而远之。 御手洗洁的母亲是个数学家,东京大学的教授,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好像忘记了自己生过一个儿子,也没有回过儿子生活过的家里。 双亲既然都是这样不正常的怪人,御手洗洁就在阿姨家里,和小动物们一起长大起来。 御手洗洁的阿姨,学生时代的专业是植物学,曾在女子大学担任生物教师,但是,那个时候已经不教课了,专心承担理事长的工作。她曾经结过一次婚,不过仅三个月就离了,之后一直独身一人。她把家中和学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是个性格刚强的人。 家里请了两个钟点工和一名司机,还养了许多小猫、小狗,和他们住在一起。家宅和校园的交界处有个池塘,塘里有一群鸭子和鲤鱼,旁边还养着一窝小母鸡。 这里很少有人会来,对御手洗洁来说,倒是非常中意的地方。 大学校园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林木,旧S藩邸当年的东西,好在都保存得很好。校园深处,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长着铃兰和风铃草,这在横滨非常少见,所以,这里经常会有人前来参观。它们都是御手洗洁的阿姨精心养植的,是她的骄傲。 住在理事长豪宅里的,一共有三个人,除了御手洗洁和他的阿姨,还有丧妻的前任理事长——御手洗洁的外祖父。不过,女子大学的学生们,也经常进进出出,所以,房子里十分热闹。二楼装修成日本式房间,阿姨在那里,教授女学生们茶道和花道。虽然她的婚姻很短暂,却热心于教授女孩子们学习淑女礼仪。 御手洗洁的阿姨头脑明晰,性格直率,但有心理洁癖,注重道德,往往对此吹毛求疵。在她的影响下,女学生们也学着她的样子,对御手洗洁指手画脚起来;每当御手洗看到她们,就觉得头痛不已。但是,就算躲开她们,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御手洗洁还是会身处于,有更多女学生的大学校园。 蓝色罩衣上挂着姓名牌,下面穿黑色短裤,御手洗洁每天都以这样的装束,去山丘下的幼儿园。因为步行前往距离颇远,理事长总是派爱车劳斯莱斯去接送。御手洗洁本来就对自己,被丢进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而心生恐惧,这部劳斯莱斯给了他最后一击。 那时候的御手洗洁,一直向家里要求,让自己走去幼儿园;可是那段距离,对五岁的孩子来说,确实太远,所以,御手洗的阿姨始终不能答应。于是,他总在车子靠近幼儿园的时候,趁等红灯的间隙,从车里逃出去,然后狂奔进幼儿园。 回家的路同样也是一段苦行。车子一进大学校门,女生们就欢呼着围上来。从美国回来的御手洗洁,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是练习英语会话的好伙伴。黑色劳斯莱斯,再怎么不懂车的人,都能认出来这是豪车。于是,同样的事会再一次上演。御手洗洁一定要在车子,到达校门之前就逃出去,再从离校门很远的地方,翻越围墙进人校园。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每天都在大冒险。 由于御手洗洁逃出车子的行为实在太危险,后来,对劳斯莱斯终于进行了改造,不能从后排座位开门,自此,汽车变成了御手洗洁的押送车。这么一来,御手洗每天回家,都得拼命从那些总能眼尖地,围上来的女学生们脚边逃之夭夭。 追在御手洗洁身边的女性,并不全都是大学生。通往寒利托斯女子大学正门的道路,被称为“女子大学路”,在这条路上,有一家名为“铃”的torys酒吧,距离校门大约一百米。酒吧老板的女儿铃木江梨子,也很喜欢御手洗洁,成天跟着他。还经常跑来他家,想和他一起乘车去幼儿园。 但是,因为江梨子是酒吧老板的女儿,阿姨并不欢迎她进校园。阿姨认为,江梨子是想要校园里种的花才来的,觉得是受她母亲的唆使。有道德洁癖的阿姨,原本就对自己的学生,每天上学的路上有酒吧,这件事情感到非常郁闷。 在江梨子的不断央求下,御手洗洁时不时地,会带她一起参加女子大学的校园活动。校园里有池塘,有树木,还有花坛,女孩子都喜欢这类场所。而且,御手洗洁非常了解阿姨的想法,会为了江梨子,而故意躲开阿姨的眼睛。 走在花坛边上的时候,江梨子总会问御手洗洁,能不能摘一些花带回去。 因为她家经营着酒吧,需要有花作装饰;可是,她家里并不富裕,想省下一些买花的钱。御手洗洁总会答应她,可是,一旦被阿姨发现了,就免不了被阿姨啰嗦,说维护花坛要花一大笔钱什么的。 江梨子想要的花,总是那么固定几种:铃兰或风铃草、沉香百合、山百合……如此等等。这是因为她父母经营的酒吧,名字就叫作“铃”,所以,她想要这种长得像铃铛的花朵。后来阿姨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告诉洁,她已经数过花坛里花朵的数量了,若发现减少,就一定是被那个女孩偷走的,会去报警。但铃兰的花朵太小,数量太多,根本数不清楚,于是,后来,御手洗洁只能让江梨子摘铃兰带回去。 幼儿园时代的御手洗洁,并非出于自己的愿望和江梨子一起玩的。和江梨子在一起,得费心思不让阿姨看到,附近还有很多玩伴,所以,御手洗从来没有主动去过江梨子的家里。他也不喜欢两个人一起,坐劳斯莱斯去幼儿园,原因之一,固然是他讨厌豪车,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被人当成一对小情侣,那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 再说,横滨的幼儿园,对御手洗洁来说实在太无聊。一个红豆面包加一个果酱面包,一共是几个面包呢?每天被老师问这种问题,真让他受够了。这个时候的御手洗洁,已经开始在家里弹莫扎特的钢琴曲,做起因数分解题了。 真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啊,御手洗洁每天都在庭园的角落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御手洗洁很聪明,也有音乐天赋,所以,他很受大家的欢迎。至于他真正的能力,周围没有一个人了解。无法苟同阿姨的道德观,以及仿佛被大群女性监视的生活,都让御手洗洁厌烦得无以复加,他讨厌有钱人的生活,每天都在祈祷,想早日逃去什么地方,想要自由。 上面所说的这些事情,威尔金斯女士的相册里,基本都有记载。我又根据前巡査马夜川的叙述,以及从某位女士那里,得来的关于这次案件,后半部分的信息,终于补完整件事的全貌。 那么,接下来,终于是关于案件的说明了。 首先,马夜川所叙述的内容如下: 昭和二十九年即1954年六月,某一个下雨天。铃木江梨子淋着雨,一边哭着,一边跑到御手洗洁家的屋檐下。她知道御手洗的母亲(当时,她是这么以为的)不喜次自己,所以绝不推开御手洗洁家的门,总是站在外面等他出来。御手洗洁也总是留心门外的动静,而他的这种表现,愈发触怒了阿姨。为了表达自己的不髙兴,阿姨采取的办法是,极尽所能地嘲笑洁的这种态度。 但是,这一天阿姨不在家里。御手洗洁看见江梨子,就拿起雨伞走到门外,江梨子哭着说,爸爸死了。说今天吃过午饭后,爸爸一个人去矶子买鱼,途中开车出了差错,从码头掉进了大海。但她不相信,她的妈妈也不相信,爸爸以前在汽车公司里,做过试驾,对开车有绝对的把握。 江梨子一边哭着,一边哇啦哇啦地说:“御手洗,御手洗,你快告诉我理由啊,这件事好奇怪。” 御手洗洁问她,是怎么知道爸爸死了的?江梨子回答说,是巡警先生说的。还说巡警现在就在店里,一直在问妈妈的话。可是,妈妈说,巡警只是来问问而已,其实,他们认为,那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妈妈绝对不相信,而且,店里的样子非常奇怪,所以,她想叫御手洗过去看一下。 江梨子说着,拼命地拽住御手洗洁的手。无可奈何之下,御手洗洁在蒙蒙细雨中,跟着江梨子去了“铃”酒吧。 朝女子大学路开的木门,稍微打开了一条缝,入口处已经拉起了警戒绳,不让人随便进入。不过,对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来说,要钻过这种隔离带,可谓毫不费劲。 写着“tORYS BAR?铃”的招聛,就挂在屋檐下面。店铺的招牌下面、警戒绳内侧,江梨子美貌的母亲,正用手绢捂着眼角,和身穿制服的巡查说着话。巡查的嗓门很大,长了一张好好可怕的脸,但是,可能因为对方是个美人,他说话的时候频频露齿而笑。 但是,当他发现有两个小孩朝这边靠近,还在自己脚边蹲下,就突然变回了恐怖的脸。正打算发出威严的声音赶人时,酒吧的女主人叫出了小女孩的名字:“啊,江梨子。”巡查知道是这家的孩子,就不加理会了。而他会做出这种判断,也是因为,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案件吧。 江梨子的母亲,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灰色长裙,光脚穿着凉鞋。从她的脚边朝店里看去,正如江梨子所说,里面的样子很不对劲。铺着薄薄石料的地板上,散落着非常多的玻璃碎片。 天上下着雨,店里很晦暗,巡查将半个身体探进店里,打开了电灯。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碎片的数量异乎寻常地多,以至于人根本走不进去。御手洗洁专心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店里像有人大吵过一场,又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大地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很不寻常——因为现场还呈现出奇特的规律。 首先,碎掉的全是玻璃杯。靠右边的架子和吧台上,放满了陶瓷杯和烟灰缸,全部安然无恙;此外,排列在酒架上的一瓶瓶威士忌,也全都完好无损。 再有就是椅子,不单没有翻倒,而且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正确的位置上,一点儿都没有挪动。摆放玻璃器皿的橱柜的玻璃门,也没有一扇破裂。挂在墙壁上的几个画框,甚至没有丝毫歪斜。看到这样的情况,又无法推断,这里曾经发生过争执。 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碎片全是透明的。没有陶瓷碎片,也没有有色玻璃碎片,看上去似乎也没有磨砂玻璃。 御手洗洁问江梨子的母亲:对这异常情况,她有什么想法,对方立刻回答不知道,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爸爸妈妈也从没有,吵到要摔东西的程度。 御手洗洁对巡查的问话抱有期待,开始关注起头顶上方的交谈。然而,他们一直慢吞吞地,说着店里客人的情况。巡查说自己前几天,刚刚被委派到这边的派出所,对附近一带的人际关系还不太了解。 耐心地等了好半天,话题终于转到店里的异常情形。巡查首先怀疑“夫妻吵架”这条线索,然而,江梨子的母亲和女儿一样,立刻否认了推测。她说丈夫是个老实人,不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事情,而且,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一直只限于口头,从来没有摔过东西。再说,像这样把盛酒的玻璃杯摔坏,明天就做不成生意了。对此最清楚的就是丈夫,所以,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来。江梨子的母亲断言。 巡查问她,如今失去了丈夫,一个人还能不能把酒吧继续开下去。江梨子说,一定得雇人才行了,以前事无巨细,店里的一切工作,都由丈夫打理,自己的任务不过是坐在店里,陪着客人聊天而已。 这段证词非常重要。也就是说,做这件事情的人,会不会已经明确知道,明天开始,这间酒吧就不能营业了——至少暂时不能营业。很难想象,有人会在夫妻双方,都活着的情况下,以阻碍营业为目的,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夫妻两人都在世,还可以紧急去凑些玻璃杯,来继续营业,就算因为杯子不够而歇业,顶多也就一、两天。所以,这应该是知道丈夫会死,或者知道,他己经死掉的人干的好事吧。只有这样,这种破坏行为才能构成阻碍。当然了,若是丈夫想要逃避工作,而故意做出这样卑鄙的勾当,那就另当别论了。 巡查似乎也起了疑心,认为破坏玻璃杯和丈夫的交通意外,之间应该有一定关系。只是是什么关系,他似乎想不出来,于是,他询问江梨子的母亲,请她思考两者之间可能的关联。她却不知所措,完全想不到线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会不会是谁想妨碍酒吧的生意,所以做了这种事情呢?巡查提出了这一种可能性。江梨子的母亲,当即回答说“不会”,说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会让近邻或客人记恨的事情,也没有被人威胁过。没有被人索要过东西,借的钱都还清了,也没有催着客人快点把赊账清掉,所以,她压根想不出来,有谁想害他们做不成生意。她还说,酒吧开业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今天上午,她出门去买东西之前,曾经告诉过丈夫,要去见以前的朋友,然后一起吃午饭,所以,会在下午两点左右回来。两点是酒厂的伙计,来送货的时间。她认为,丈夫一个人做了午饭,吃过饭之后,就开车去矶子买鱼了,如果去迟了就买不到新鲜鱼了。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好多回。 两点时,江梨子回到店里,看到地板上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想着被送酒的看到,会引来不必要的担心,就在后门外面收了货。然后看看没办法,打算起码先清扫一下。 就在这时候,警察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说她的丈夫去世了。 “浑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完全弄不明白。”说着说着,江梨子的母亲又哇啦哇啦地大哭了起来。 警官问她,那些碎掉的玻璃杯,之前是不是全都放在玻璃架子上。她回答说不是,因为刚刚洗过,所以,大多数排列在吧台上晾干。这些杯子被人从吧台上扫落在地,几乎没有剩下一只完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这么做?然而,对于她的疑问,巡查也不知道答案,沉默地寻思了好一阵子。 “您先生喜欢飙车吧?”巡查似乎又找到了一条思路,问道,“最近两、三年里,他好几次因为超速驾驶被捕,还发生过两次碰擦事故。” 江梨子的母亲承认了这一点,说丈夫平常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缺点就是迷恋速度。 御手洗洁在店里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幅画,好像是江梨子画的。画面上是一只红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两枝铃兰。 御手洗小声问江梨子:“那个画儿,是你画的?” “嗯。”江梨子点头回答。 “什么时候画的?” “前天,父亲节。爸爸非常喜欢,说要让客人们也看一看,就贴在了那里。” 环视店内,吧台上有一只花瓶,很像画中的那一个,但是没有插花。花瓶里面空着。 “江梨子,那幅画是在店里画的吗?” “嗯,开门之前,和妈妈一起。” “铃兰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大概是祜掉了,所以扔了吧。” “那个铃兰是……”御手洗洁嘟囔了一句。 “嗯,是的呢。就是从御手洗你那里拿来的啊。” “请问,江梨子的妈妈,铃兰花到哪里去了?” 御手洗洁抬头看着江梨子的母亲,大声问道。这时候,警察正好不在旁边。 江梨子的母亲也和御手洗洁很熟,她看向花瓶那边。 “咦,花不见了啊。”那位母亲好像刚刚注意到。 “上午出门的时候呢?”御手洗洁继续提问。 “唔,我想是在的吧。是她爸扔掉了吧,因为已经枯萎了。” 巡查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两把扫帚走来。 “啊,我来!……”江梨子的母亲说着,从巡查手里抢来大的那把。 “啊,不可以!不能收拾掉!……”御手洗洁不由地惊叫起来,“那可是重要的证据!……” “喂喂喂,小兔崽子别来捣乱,快滚到一边儿玩儿去!……”警官很不耐烦地叱责。 江梨子的母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等着,好像觉得洁的话有些道理。 “这些玻璃准备怎么处理?”御手洗洁问警官。 “当然是扔掉。”警官回答。 “不可以,要仔细调查才行。”御手洗洁嘟囔着说。 “调查?……有什么可调查的。”巡查说。 “因为很奇怪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玻璃渣呢?警察先生,你还不知道原因吧?不知道的话就不能扔掉,要好好想一想!” “我不是说了吗,这有什么可调查的啊,哪里奇怪啦?!……你这小家伙,不准对警察先生胡说八道!” “可碎的全都是透明杯子呀,你看!……”御手洗洁说着,回头指着柜台那里,“吧台上有红色的玻璃杯,还有蓝色的、茶色的,全都好好的没事!只有透明的杯子碎掉了。威士忌酒瓶,还有烟灰缸,全都没事!” 巡查打量着店里。被这么一说,他发现眼前的情形确实如此。 “那又怎么样呢,小鬼?!……”嘴上说得威风,脸上却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一定有原因,因为某种理由。” “什么理由?!” “一下子暂时想不出来,但是,我想肯定是有的!……” “说什么呢你,赶紧到一边玩儿去。这可是大人的工作,地板上这个样子,进都进不来,怎么调查?!搜集指纹什么的,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要采指纹吗?”御手洗洁笑着说。 警官好像吃了一惊。那个年代,就算是成年人,一般情况下,也听不懂“指纹”这个词的。 “可恶!小毛孩子,少给我自以为是!……”巡查搬出威吓用的语调,大声说道,“不要以为听大人说过一点专业词,就跑来得意忘形!……” “如果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就不用釆指纹了吧?还是不要这么轻率比较好,这些玻璃要扔到哪里去?收集起来?” “肯定是丢到垃圾箱里啊!……好了,太太,小孩子的话用不着在意,赶快打扫吧。” “啊,是的!……”江梨子母亲应声走进店里,开始打扫。 “垃圾箱,是里面的那个?”御手洗洁奇怪地问。 “没错!……”警官怒气冲冲地说着,松开拉在门口的警戒绳。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没问题了。” “表示批准了吗?你这臭小鬼,真是太自以为是地托大了!……” 巡查说着,跟江梨子的母亲进了店里。 “请问你啊,警察先生,那只红色的花瓶里有没有水?” 御手洗洁向开始和江梨子的妈妈,一起扫地的警官提问。然而生气的警官不理他。 “阿姨,看看那只花瓶里面,有没有水?”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一定要看吗?”江梨子的妈妈歪着脑袋瓜子,好奇地问道。 “胃喂喂,你是怎么回事儿啊?!……”巡警愤怒地喊着,“这小子,不是这家的孩子吗,不是的话,就赶快滚到一边儿去!” “拜托你了,阿姨,看看里面嘛。” 江梨子的母亲,哗啦哗啦地扫着地板上的玻璃,清出一条通路,然后,朝店里走了几步,站到花瓶旁边。 “啊,太太,您千万小心,手不能碰哦。”警官提醒道。 “是,我知道了。”江梨子的母亲回答。 “快到一边儿去!……小鬼!你吵死了!真是碍事!……” 警官嚷嚷着,但是,江梨子的母亲还是走到了花瓶边,没用手碰,而是从上方往瓶子里看,然后说道:“里面没水哦,空的。” “那么,阿姨,瓶子附近有没有铃兰花?” 大概是因为想到,女儿经常从御手洗家拿来鲜花吧,江梨子的母亲很干脆地帮了他的忙。她在地板上找了—圈,又看了垃圾箱,说:“没有呢,好奇怪啊,丢到哪里去了呢?” 警察迈开大步朝御手洗洁走来。 “小孩子,给我去那边待着!……”说着,他提起御手洗洁,抡胳膊往外一甩,御手洗便被飕地抛了出去。 然后,酒吧的门被“嘭”的一声关上了。两个幼儿园小朋友,被不由分说地赶出了奇妙的现场。 <hr /> 注释: 第四章 在那之后,御手洗洁带着江梨子,找遍了酒吧周围的水沟,和屋子后面的垃圾箱之类的地方。 当时的垃圾箱,大多都是被涂成黑色,木制的,把正面的滑动板往上拉,堆在里面的垃圾就会倾覆出来。垃圾箱的上方有一个盖子,最近,在新型住宅区里,开始出现了带有木盖的水泥垃圾箱,但是,铃木家这里的还是木制的。 御手洗洁打开了盖子,起劲儿地朝里看。这时雨已经停了,两人收起伞。 “御手洗,你在做什么?”江梨子问他。 “找铃兰。”御手洗洁随口回答。 “为什么?”江梨子好奇地问。 “现在还解释不了,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地妈咪说,她出门的时候铃兰还在,现在却不见了,杯子还碎了一大堆噢。” “妈咪是什么鬼东西?” “就是你的妈妈。”御手洗洁瞪着两眼,抡着拳头回答。 “御手洗,我问你,爸爸还会回来吗?”江梨子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我不知道诶,你去问你的妈妈吧。”御手洗洁摇头晃脑地回答,“如果她在警察局里,看到了已经死掉的爸爸,那么很可惜,他不会再回来了。” 御手洗洁这么说完,江梨子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水,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想一想办法啦。” “我没有办法。”御手洗洁严肃地说。 “连御手洗你也做不到吗?” “我还是个小孩子,有太多事情做不到。”御手洗洁回答道,结果,御手洗洁并没有找到铃兰。 “可是呢,就算没有爸爸和妈妈,小孩子一样也还是能长大,而且,反而能变成很厉害的大人。” “真的吗?”江梨子好奇地眇着御手洗洁。 “嗯,我就是啊。爸爸和妈妈都不需要,一个人就行。” “御手洗,你不是有妈妈吗?” “那个不是我妈妈啦,是阿姨。” “这样子啊。” 这时,他们听到了当啷、当啷的摇铃声。 “啊,是垃圾车!……啊,糟了!……” 突然想到什么的御手洗洁,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朝大路跑去。 酒吧前面停着回收垃圾的卡车,警察正把写着“torys hisky”的纸箱子,递到环卫工人的手中。两人交接的时候,箱子里发出碎玻璃撞在一起,咔嚓咔嚓的声音。 “不行!不能给他!……等一下!” 御手洗洁连声叫着,想要制止他们,然而,卡车的后盖已经打开,威士忌纸箱被放到了载货台上。环卫工人关上后备箱车盖,回到驾驶座,卡车开了出去。那个年代,垃圾回收车只是在载货台上,装着几个大盖子而已,出动的时候,环卫工人摇动手持铃,向街边的居民通报。 “不行!等一等啊!……”御手洗洁全力奔跑起来,追在卡车后面,但是,卡车还是越来越小。 御手洗洁不死心地继续追赶,江梨子也跟着跑,但很快就跟不上了,从而停了下来。 “小洁,我不行了!……” “拿着这个!”御手洗洁把自己的伞丢给她,继续跑着。 “喂,小洁,这么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洁寻声看去,拉洋片的横山,正从左前方骑自行车过来。 “大叔,来得正好!……来这里,用自行车载我一程!” 横山骑到御手洗洁的背后,在路上掉了个头,来到御手洗的身边。 御手洗洁飕地跳上了他自行车的后座,叫道:“大叔,追上前面那辆卡车!……” “诶?为……为什么?……好吧,冲咯!……” 说着,横山开足马力,踩起脚踏板。卡车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就快要从视野中消失。 “这样不行啦,已经那么远了。” “没关系,那是垃圾车,很快就会停下的!……”御手洗洁激动地嚷嚷着。 在御手洗洁的鼓励下,横山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卡车的身影逐渐变大。接着,果然停下了。 “停下来了!……”御手洗洁欢喜地拍着手,催促着横山,“大叔,快!……” “好咧!……冲啊!……” 横山拼了命地猛踩,自行车靠近了卡车。 环卫工人悠然下车,摇着手里的铃铛,挨家挨户收集垃圾。听到铃声,主妇们都来到路上,直接把垃圾倒在卡车的载货台上。这番景象在视野中越来越大了。 “可是小洁,追上了以后要做什么?”横山好奇地叫道。 御手洗洁不回答,靠近卡车的时候,他利索地跳下了后座。由于经常做这样的动作,所以十分纯熟。 摇着铃铛,环卫工人的身影,进入到居民家的屋后了。御手洗洁攀上已经停下的卡车的载货台,爬上去,打开盖子,正要进去的时候,一名环卫工人发现了他,慌忙冲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啊,小鬼?!” 环卫工人说着,从御手洗洁的背后勒住他的胳膊,然后单手把洁抱了起来,一直带到卡车后面相当远的地方,才扑通一下丢到地上。 御手洗洁摔倒了,但又立刻爬起来,扑向准备离开的环卫工人。 “不行,刚才那个威士忌纸箱还给我!那是重要的证物!” “喂,胡说什么呢。放手!……别妨碍大人的工作!” 拉扯之间,另一名环卫工把垃圾放到了载货台上,又盖起盖子,回到驾驶座。看到这一情况,这边的环卫工人也推开御手洗,任他摔倒在地,自己迅速地回到车上。 车子开动起来。御手洗洁愤怒地追了上去,抓住卡车载货台的盖子,费了一番力气终于稳住身体。接着想要打开盖子,但是总不顺手。 “危险啊,小洁!……小心!”横山叫道。 总算爬上去的时候,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御手洗洁从盖子上,脸朝前地摔了下去。 一名环卫工人从副驾驶位上跳下车,愤怒地问道:“怎么有这么烦的小鬼啊!你这家伙,就该这么对付!……” 他抱起御手洗洁,放到附近人家的灌木丛里。小个头的御手洗被完全埋在灌木里,一时挣扎不出。趁这个机会,卡车开走了。 “喂,你没事吧?” 横山停下自行车,撑好支架,走近灌木丛,正想帮他一把的时候,满身是伤的御手洗洁,已经自己从灌木下面,挣扎着钻出来了,冲着横山叫道:“追!”并率先跨上后座,不停喊,“大叔,快追!” “我说小洁,差不多算了吧。”横山说。 “不行,绝对不能放弃!……”御手洗洁坚强地嚷着。 没办法,横山又载着洁冲出去。 “再快一点!赶到它旁边,和他们并排!……”御手洗洁命令道。 横山看看背后,妈妈咪呀,御手洗洁竟然在后座上站起来了。 “你、你在做什么啊?!……危险!” “没关系啦,反正你这么慢吞吞的!” “御手洗,你还真是一个不认输的小鬼蛋啊。”横山感慨不已。 与卡车并排的瞬间,御手洗洁腾地跳了起来!勉勉强强抓住了载货台的盖子,和驾驶座后面的把手,然后从盖子上朝后方移动,打开了盖子。他朝里面看了一会儿,但由于车子晃动得太厉害,他一头栽进了生活垃圾里。 “啊!不要紧吧?!……”横山叫道。 御手洗洁已经站了起来,肩膀上顶着鱼骨头,全身都是黑乎乎的垃圾。双手紧紧地抱着威士忌箱子。 “大叔,接着这个!” “不行的!车还开着呢!”横山大声叫道。 这时,卡车再一次急刹。 “你这小鬼!”一个声音吼道。 火冒三丈的环卫工人打开车门,跳到马路上。 死死顶住急刹车的惯性,御手洗洁拿着威士忌纸箱,伸向横山。 “好!接住了!……”横山将自行车嗖地横在卡车后面,接过箱子。 “那个放在后座上,快跑!……”御手洗洁叫着,利索地跳下卡车,然后兔子一样地跑走了。 横山用右手按住放在后座上的箱子,单用左手掌着车把,紧紧地跟在御手洗洁的背后,也溜之大吉了。 横山家的后院里,御手洗洁把经历了一番大冒险之后,终于夺回来的纸箱,口朝下翻转过来。哗啦哗啦一阵响,一大堆玻璃碎片掉落在土地上。 “这是什么?”横山好奇地问。 于是,御手洗洁把之前发生的事,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遍。横山大吃一惊。 “什么,千惠子的先生死掉了?” “嗯,现在警察正在调查。” “调查?……也就是说,不是交通意外?” “是意外吧,警察是那么想的。” “这么一来,这附近的男人,都要蠢蠢欲动了啊,老板的位置空出来了啊。‘铃’的老板娘,可是很受欢迎的哦。” “是吗?” “是啊,不过,小洁你还不懂这种事情吧?” “不懂。”御手洗洁摇着脑袋。 “‘铃’酒吧那边,大叔我也经常去哦。因为老板娘——千惠子太太,那可是个美人儿呢。不过话说回来,小洁,你身上好臭哦,都是垃圾的味道。” “嗯。”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会被那个恐怖的阿姨骂吧,我可不管哦。” 御手洗洁顾不上再理睬横山,专心致志地一片接着一片,观察着玻璃碎片。 “小心啊,会划伤手的。你在干什么噢?” “在检查,看是不是玻璃杯子。” “那么,这就是之前‘铃’地板上的那些碎片?肯定是玻璃杯吧。”横山好奇地蹲下身子,“不过,这还真是故意添乱啊,玻璃杯全被摔碎了什么的,到底是谁,会干出这种事情啊?” “我就是要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全都是杯子的碎片。” 御手洗洁逐一捡起倒在地上的碎玻璃片,把看着像杯子碎片的放回箱子。 “有了!……”御手洗激动地他叫出声来,“有厚玻璃混在里面。你看,这个不是杯子。” 横山用两根手指头,夹起那片玻璃看。 “啊,真的!很厚。这是什么?” “还不知道。大叔你也帮忙啦。” “嗯,要怎么做呢?” “找找看还有没有这种厚玻璃。要是普通的杯子碎片,就放回箱子里。” 接着,两个人把厚玻璃碎片挑出来,剩下的全部放回纸箱。除了厚玻璃,其他全都是普通的杯子碎片。 然后,御手洗洁把挑出来的厚玻璃,在地上拼合起来。虽然有很多缺失,但渐渐地,一个很大的、玻璃筒一样的东西成型了。 那个物件直径大概十五厘米,高度差不多三十厘米。是用相当厚的透明玻璃制成的,外侧表面,有波浪一样高高低低的花纹。花纹不是顺着圆周展开的环,而是垂直的纵向线条。 但是它没有底。看上去是个圆简,就是因为底的部分不见了。一侧开口的边缘十分光滑,可见一开始就是做成这样的。而另一侧的开口,则全是豁口,口径也比对侧略窄。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横山好奇地问,“要不要用胶带粘起来看看?” “不,这样就可以了,知道大概的样子就可以了。” “这是什么东西?” “大叔你觉得是什么?” “要是像这样立起来使用的话,会不会是花瓶呢?用这么厚的玻璃。” “可是没有底啊。”御手洗洁摇着头。 “是底的部分不见了吧。这里,本来是有玻璃底的吧,只是不见了。” “大叔,你经常去‘铃’那家店,对吧?” “嗯。”横山点了点头。 “那里有这样的花瓶吗?” “没有,我没有见过。” “底不见了,这很奇怪啊。怎么会只有底不见了呢,其他部分的碎片都有呀。就只有底部,连一块碎片都没找到,岂不是很奇怪?”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从一开始就没有底。所以,这个不是花瓶。” “那会是什么?” “是什么呢,看上去像什么?” “不知道,灯吗?……不过这种样子的灯,我也没有在那家店里看到过。” “如果是灯的话,玻璃不会这么厚。而且你看,这边沾了白色的东西,还连成了一条线,也就是说,里面曾经装过某种液体,一直到这条线的位置。” “液体?是什么?” “不知道啊。不过,这样已经够我知道很多了。沾着白色东西的,就只有这一边,所以,这一边应该是下面。”御手洗洁手舞足蹈地笑着,“然后,因为曾经装过液体,证明它本来是有底的,不过不是玻璃底。如果是玻璃底,不会找不到碎片,至少一片总该有吧。” “不是玻璃底?有那种东西吗?” “大叔,这个箱子先在你那里保存一下,说不定玻璃上留了指纹呢。但是那些警察,就算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行动的吧。” 接着,御手洗洁把厚玻璃碎片,全部放回箱子里。 “指纹是什么?”横山好奇地问。 “指头上这个样子的花纹,每个人的都不一样。” “这样啊。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回家,都傍晚了,再不回去要挨骂了。衣服也弄脏了,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下午,铃木江梨子家里。葬仪在“铃”酒吧的二楼举行。江梨子的母亲千惠子,穿着黑色和服,化了妆,非常美丽。 前来上香的人很多,大多是店里的顾客吧。 御手洗洁站在楼下,江梨子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啊,望了一眼,走下来,把昨天御手洗放在这里的雨伞还给他,然后,对御手洗说道:“小洁,我看到了,爸爸睡在棺材里。我摸了摸他的脸,很冷,已经死掉了。那么,爸爸不会活过来,也不会再回家了,对吧?” “嗯,这样的意思,就是已经死翘翘了啦。”御手洗洁笑吟吟地这么说。 江梨子已经不哭了。 “但是,没有爸爸的小孩,会变成厉害的大人,对吧?” “嗯,是的。” “真的吗?肯定?……” “肯定。”御手洗洁重重地点了点头。 “御手洗你都这么说了,我相信。”江梨子拍着两手,笑着点了点头,“对了,小洁,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玻璃杯都碎掉了?还有,为什么爸爸会死掉呢?” “嗯,我知道了。”御手洗洁说道。 “我就知道小洁肯定知道。因为就算是老师不知道的事情,御手洗也总是都知道。”江梨子一脸兴奋地蹦跳着说,一把拉住御手洗洁哀求着,“快告诉我吧,是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 “为什么?” “要先把坏人抓住才行。”御手洗洁严肃地说,“抓住以后就告诉你。你先在家里等着。” 御手洗洁和江梨子道了别,然后拿着伞,一直跑到位于坡道当中的派出所。派出所里,昨天的那位巡查,正一个人喝着茶。看见洁,说道:“哎呀,原来是你这个小鬼啊,又见面了呢。有事吗?” “警察叔叔,铃木江梨子的爸爸,是被大坏蛋‘咔嚓’杀死的,你知道吗?” “什么?……”警察一呆,“你说啥?突然乱讲什么呢?” 然后,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勃然大怒起来。 “喂!别给我胡扯八道了!小孩子家的!……” “现在江梨子家正在办葬仪,你不去抓凶手吗?凶手肯定会来的,我告诉你是谁。” 这过于离谱的话,甚至让巡查忘记了生气,只是不觉张大了嘴。因为,他还是第一次,当面听幼儿园的小朋友,对自己讲这种话。 巡查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 “说……说什么蠢话呢你!那可是意外!” “解剖过了?” “解剖?解剖是什么意思?” “就是打开腹腔。” “那……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巡查踹着两脚吼道,“你小子少取笑大人!……赶快给我回家学习去!……” “光会说这种话的话,会来不及的哦。让他逃掉也不要紧吗?” “谁要逃?” “凶手啦!” “那是意外!要说几遍你才懂?!……铃木音造迷恋速度,早晚会因为交通意外送命!……”巡查愤怒地吼着,“好了,闹够了吧!快到一边儿玩去!别妨碍我的工作!” “说什么工作,不就是在喝茶么!……”御手洗洁闷闷地说。 “刚才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警官我可是很忙的!” 话音才落,御手洗洁就狠很地跺了一脚。巡查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御手洗洁冲到门外的马路上面,指天恨地地大声叫道:“可恶啊!……为什么我才上幼儿园!我要是一个大人的话,再多的凶手都能抓住!……我就可以抓到很多很多大坏蛋了!……” 御手洗洁说着,气狠狠地瞪着无能的巡查。 巡查悠然地啜着荼,笑眯眯地说道:“那就快点儿长大吧,小鬼。再见啦,Bye bye!……”说完站起身来,到里面去小便了。 御手洗洁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铃”,站在门外把江梨子叫出来,给了她一张叠起来的纸片,嘱咐道:“把这个交给你妈妈。” “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凶手的名字。告诉你妈妈,要小心这个人。” “我能看吗?” “等妈妈看过以后可以,你问问她,然后,看过后别跟别人说。” “嗯。你没有告诉警察先生?” “说了,但是,他不相信我,因为他说,我只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屁孩儿。”御手洗洁的眼睛里,涌上了一些泪水。 “御手洗,我们以后怎么办呢,我和妈妈?”江梨子焦急地说。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妈妈,以后一定会给你找一个新爸爸的。” “我才不要!……”江梨子头发直竖,甩着脑袋尖叫。 “那是以后的事情啦。” “那么,以后还能见到御手洗吗?” “如果你叫那个人‘爸爸’的话。” “那我就叫他。”江梨子忽然笑了起来。 “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啦,不用担心。”御手洗洁拍着手说,忽然严肃起来,“但是,这张纸上写着名字的那个人,你不能叫他爸爸。他可是个坏人噢。” “嗯,我知道了。” “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御手洗,你要保护我啊,还有妈妈。” “为什么对我说?” “因为御手洗,你的家里很有钱,你又那么聪明。” “唔嗯,这样啊。那么再见啦。” 说完这些,御手洗洁就转过身去,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 第五章 晚饭以后,御手洗洁在大厅里练钢琴的时候,玄关的门打开了,有个声音说道:“晚上好。” 阿姨出去迎接,领进来一看,居然是今天在派出所里,见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巡查。因为他满面笑容,态度非常可亲,帽子也夹在腋下,所以,御手洗洁一开始没有能够马上认出他。 “啊,真是非常抱歉,这么晚还上门打扰,敝姓马夜川,动物的那个马,昼夜的夜,三条线的川。是有点少见的姓氏,不好意思。前几天刚刚调任到前面的派出所,所以想着过来拜会一下。”他低姿态地说道。 “啊啊呀,这还真是,您太费心了。”阿姨也非常客气地应答。 作为女子大学的理事长,阿姨经常送东西,去位于上学路上的派出所,拜托他们关照放学路上,学生们的安全。马夜川是听前辈们,说了这些事情,所以,他觉得应该过来打声招呼吧。 御手洗洁这时才初次得知,眼前的这个巡查姓什么。他觉得这名字相当奇怪。 “这房子好气派啊。”马夜川说着环视室内,然后自然地,看到了正在弹钢琴的御手洗洁。他的眼神瞬间显示出惊讶之情,随即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多半是在后悔吧。就算是为了以后的交往,也该对这个小不点儿友善一些。心理斗争了片刻之后,他似乎终于做出了判断——就这么装作没看见,而打道回府的话,会更糟糕吧。 “哎呀,什么啊,原来你是这家的小孩啊。”好像此刻,他才刚刚注意到似的,他惊讶地大声说道。 之前马夜川总是叫御手洗洁“小鬼”、“臭小鬼”、“小家伙”、“小毛孩子”之类的,现在,第一次说了“你”。 “弹得真棒啊,嗯嗯,真了不起呢,年纪还这么小。你将来要当钢琴家吗?” 马夜川说着些俗套的客气话,觉得他很吵的御手洗洁,停下了弹琴的手,走向马夜川。在阿姨面前,或许他会好好听自己说话吧。 “警察先生,你是来听我说话的吗?” “听你说话?听你说什么?” “杀死铃木音造的凶手啦。” “你……你在说什么啦,哇哈哈哈。哎呀,真是的,被你打败了,不要吓唬警察嘛!”马夜川语速飞快地大声说道。 “御手洗,你小子在说什么啊,太可怕了!……”阿姨的脸色也变了,“铃木先生那件事情,根本就是一起意外啦。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她声音颤抖着提出抗议。居然从自己家人的口中,冒出“杀死”这么低俗的词语,这让她大受刺激。 “名字叫‘洁’是吗?哎呀,贵府的公子,真是很有想象力啊。”马夜川巡查的语调,简直是在嚷嚷了,“哎,最近的小孩子真惊人呢,这都是收音机什么带来的坏影响吧。” “才不是想象呢,这是reasoning。”洁说。 “reason.什么?”马夜川吃惊地说。 “reasoning,日语里现在还没有这个词,就是指有证据的推论。” “哎呀,这个,令郎真是好聪明。钢琴也弹得好,将来肯定大有出息呢。那么,我该告辞了,打扰到这么晚,实在过意不去。”马夜川点头哈腰地说着客套话,把制帽戴到头上,“那么,今后再——” “不行,警察先生!……不抓住他的话会有危险。”御手洗洁激动地嚷嚷着,“万一出事的话,江梨子的妈妈,也会有危险!……” “咦,是怎么回事儿,小洁?”阿姨问道。 “不管我怎么说,警察先生都不相信啊。我说是有人杀掉了江梨子的爸爸,他不信。就算我说,凶手是前边坡道下面,转弯那里中井电器店的大叔……” “中井电器?”已经拉开了门的马夜川停下动作,手还握在门把上,不动了。 “怎么了?”阿姨询问。 “呃,今天早上,中井电器的老板娘提出寻人请求,说她丈夫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回家,店里的车子也不见了,检查了一下,发现店里的存款全都被拿走了,而且,他先生还在外面到处借钱,加起来是很大一笔。这算是卷款逃逸,老板娘整个人都乱了……” “糟糕!……”御手洗洁从马夜川的腋下穿过,蹦蹦跳跳地飞快跑到外面去了。 “啊,给我站住啊,你这小……啊,失礼了,你去哪里?!” “御手洗!……”两人同时叫道。 警察拔腿追出去。御手洗洁全速奔向女子大学路,马夜川松开自行车支架,慢吞吞地跨上去。 “幼儿园的小家伙,居然跑得这么快。”马夜川嘟哦着,诸如此类的话,踩着踏板去追他。但校园里的小径上有台阶,所以速度总也快不起来。 御手洗洁赶到“铃”酒吧的门前时,葬仪已经结束了。一楼酒吧的灯灭着,整座建筑静悄悄的。只有二楼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但听不见什么声音。 御手洗洁没有进门,朝房子后面走去。屋后狭窄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汽车。车身上写着“中井电器”。 车里没有人。从汽车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铃木家二楼的晒台,晒台再往里走,就是玻璃门和窗户,透出些许灯光。 这时,马夜川终于追上了御手洗洁。 “喂喂,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御手洗小朋友?” 他心里还记着理事长的威势,所以措辞很礼貌。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女子“呀——”的一声尖叫,接着是“救命啊”的声音。巡查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手忙脚乱地停好车,然后喊道:“喂,喂!御手洗!……” “说要一起逃走的人是你啊!……”是男人的声音,“浑蛋,我信了你那种话,丢进去多少钱,你知不知道?!……都是为了你!” 御手洗洁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喂喂喂,你在哪里啊?!……跑去哪里了!……” 马夜川话音刚落,就传来了御手洗洁的回答:“在这边啦。”声音是从“中井电器”汽车的另一侧传来的。 “你在那边做什么?” 传来“咻”的一声。 “在放气,把轮胎的气放掉。”御手洗洁做个鬼脸回答。 “为什么?!” “为了不让他用这辆车逃跑呀。”御手洗洁笑着说。 接着,另外一侧的两只轮胎也被放了气。 “你……我说你啊,做这种事不要紧吗?”马夜川的脑中一片混乱。 “那边,前面往右,有个公用电话亭,警察先生你去那边,快叫同伴来吧。”御手洗洁伸手朝旁边指了指,“江梨子的妈妈有危险,说不定会受伤,也说不定会被杀。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在这边等着。” “你在……在这边干什么?那难道不是普通的吵架吗?” “不是的。中井大叔要强行带走江梨子的妈妈,肯定会从这边下来,上这辆车。但这辆车已经开不动了,趁那个时候,大家一起抓住他就好了,快去!……” “啊,原来是这样啊!……”马夜川不可思议地惊讶道。 “我把另一侧的轮胎的气放掉了,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根本看不见,所以肯定会上车。但是我一个人抓不了他,快点啊!” “是、是!好咧!……” 巡查点了点头,飞奔了出去。公用电话很近。洁一个人留了下来,房子里又响起叫喊声。 “我是有丈夫的啊,怎么可能跟你一起走!……原来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现在没有丈夫了,不就好了吗?” “不是那么回事儿!”江梨子的妈妈尖叫着。 “那是怎么回事儿?!……总之,你要跟我一起走!” “怎么可能!……” “以前说的那些话,你说的那些,全都是撒谎的吗?!” “我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啊!” “那又怎么样?!我不也是一样!” “都只是工作而已!” “那为什么让我碰?” “我一直忍着的呀!我也是有付出的!……” “闭嘴!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 过了五分钟,马夜川回来了。在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争吵。不知何处传来了花的香气。 “有变化吗?”马夜川问。 “什么都没有。你叫同伴了?” “嗯,叫了。” 就在此时,又响起了女人的喊叫:“所以你就杀了我丈夫?杀人犯!……” 女人这么说着,随即响起了“哇”的小孩哭声。是江梨子。 “混账家伙!你知不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是男人的叫骂声,“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会完蛋!……你这个小偷!骗子!……” 马夜川吃了一惊的样子。 “喂,那是中井的声音?” “是啊。”御手洗洁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点了点头。 “你跟他很熟?” “我家里的电器,全都是从中井电器买来的。修理也是。所以他经常来我家。” “是你朋友?” “算是吧。可是,为什么大家都相信,酒吧女说的话呢?她们肯定会为了骗钱而撒谎嘛。” 听着御手洗洁的话,马夜川悚然一惊,看看御手洗的小脸蛋子。 “我说你,好像很了解女人嘛。” “我天天都生活在女大学生之中呀。” “这样啊,也对哦!……”马夜川巡查点头说道。 这时,小孩子的哭声,听上去更加响了。 “是江梨子的声音,能不能快点儿下来啊。万一中井大叔在你朋友来道之前,就突然冲下来了,大叔,就算只有一个人,你也要抓住他哦。” “呃,你也帮忙啦。” “可以啊。” 就在此时,隐隐传来了警笛声。 “来了!……”好似松了口气般,马夜川说道。 “太好了!……”御手洗洁两手拍了拍。 督笛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好像不止一辆警车。声音越来越响,还在不断变得更响。 警笛声渐渐盖过了马夜川“来了!来了!……”的高兴叫喊。 警车转过女子大学街的转角,进到小巷里,警笛声变得震耳欲聋,仿佛爆炸音一般,压倒了周围的一切,把附近住家的窗玻璃都震得直响。 御手洗洁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周围人家陆陆续续打开窗户,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旋转的红灯,把周围染得通红,三辆警车硬生生地挤进狭窄小巷,停了下来。警笛声终于平息了。 “大叔,这么做太傻冒了!……”御手洗洁说道。 “怎么了?……”马夜川沉下脸。 “这么响的警笛声,中并大叔他不可能,再从这里下来了吧?” “啊,对哦!……” “用不着叫这么多人过来,只要再有两个人就好了啦。” 铃木家晒台上的门发出响声,接着,晒台上出现了身着丧服的江梨子的母亲,以及从后面勒住她脖子的男人。 “就是现在!……江梨子快跑!到下面来!……”御手洗洁叫道。 “喂,中井先生!……警察一开始就知道是你干的了。别让我们费事,赶快下来!……”马夜川巡查朝着上面怒吼。 中井吼了回来:“畜生,我反正要死了!你们难道看不见吗?!……我现在马上就去死,带这个女人一起!……少跟我啰哩吧嗦的,否则我先宰了这个女人!……” 中井在空中挥舞着右手里的菜刀,然后又把刀紧贴在江梨子的妈妈的脖子上。江梨子的妈妈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这浑蛋!放下菜刀!……”马夜川怒吼。 “我要去死!马上就去死!……反正事到如今,我也活不下去了!这没你们出场的份儿!……”中井菜刀飞舞,又蹦又跳乱嚷嚷,“都闪开了!别妨碍人家了啦!……现在就让你们见识见识,男子汉是怎么死翘翘的!……” “少臭美了你!混账的家伙!……”马夜川叫道。 从警车中跳下大群警察,奔跑着分散开来,包围了房子。其中有几个人朝马夜川走来。 “啊,我是马夜川巡査。非常感谢,诸位辛苦了!……” 马夜川依次向同伴们敬礼,又向其中一人深深鞠躬,然后,重新望向晒台,大声叫道:“喂!我说你啊,没指望了,这房子已经被包围了,你逃不掉的!……中井先生,快给我乖乖下来!……” “回去,滚回去!你们听到没有?!……”中井愤怒地吼着,“快照我说的做,否则这女人死定了!……别来妨碍我,让我们好好去死!……” “浑蛋!害铃木音造踏上绝路的是你吧?!我都已经知道了哦!……”马夜川把刚刚听来、还一知半解的事情,大声叫出来。 “什么?怎么知道的?!知道什么了?!”中井朝下面叫回来。 马夜川一下子噎住了,顿时语塞。 “怎么知道的啊?”他压低声音问御手洗洁。 “是厚玻璃的碎片。”御手洗洁也小声地告诉他。 “厚玻璃?那是什么?” “你一说他就懂了。” “是厚玻璃的碎片!……”马夜川朝着上面怒吼道,晒台那边沉默了片刻。 “可恶!有证据吗?!” “喂,有证据吗?”马夜川又压低声音问御手洗洁。 “对他说,碎片上沾了指纹。” “碎片上沾了你的指纹了!……”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马夜川巡查理直气壮地吼道。 “混账!都是手滑害的!都是因为下雨!……” 中井嚷嚷着含义不明的话。就在这时候,江梨子从一楼的后门那边,哭着跑了出来。她成功逃脱。 “小洁……”江梨子大叫。 “在这边!……”御手洗洁也叫道。 “给我下来!”马夜川巡查激动地嚷嚷着。 “不行了啦!……”中井也嚷嚷回来。 “那你想怎么样?” “不是说了吗!我要死,就在这里!” “要死就自己去死,放了那个女人!……”马夜川火冒三丈地怒吼。 “你给老子闭嘴!……” “小姑烺,你到警车里去等吧,知道吗,这里很危险。洁,你也去。” “让我也到警车里去,不要紧吗?” 马夜川又瞬间噎住了。 “呃……不……这个,你还是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他很生气似的说道。 “那我也要。”江梨子说。 这之后,“你给我下来!”、“不下去,我要死!”这种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又持续了半天。眼看着现场就要进入大眼瞪小眼的胶着状态。 “你们这些家伙!……有本事就硬冲进来看看啊!我马上割断这女人的喉咙!……” 中井嚷完这一句,就退回了屋内。眶啷、眶啷——嘭!……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看来要变成长期作战了。 御手洗洁说:“这样不行啊,警察先生,这么下去,要闹到天亮了。我可以回家了吗?家里人会担心的,而且,我也困了。江梨子也跟我回家去,所以不用担心。” “这……这样啊。不,稍等一下!……你是要丢下我吗?没什么好办法了吗?” “没有啊。事到如今,就只能等中井大叔累了,他累了以后,大家一起冲进去就行了。那么拜拜啦。江梨子,我们走。” “等……等一下啦!” “我得回家去学习了。” “等一等!……好吧,好吧,我懂了,之前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没有认真听你的,我道歉。”马夜川巡查不甘心地低头给御手洗洁道歉,“如果你有什么办法的话,就告诉叔叔我吧。那家伙都那样了,不能保证事态能保持平稳到早晨!” “是吗?仅凭小孩子的想象力,可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哟。” “又说风凉话……妈的,刚才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你就饶了我吧。” 御手洗洁在沉思。 “随、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小……”马夜川哀求般地说,“不,你知道一些我不了解的事情吧。我什么都会做的,给你买糖球,随便什么都行。你刚才也听到了吧,那家伙说他要去死,完全气疯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他要是伤到铃木千惠子,或者杀掉了她的话,就都是我的责任。是我判断错误,要写检讨的,会变成大麻烦。拜托帮我一把啦。那家伙是认真的,把你的智慧借我吧,拜托了。” 马夜川几乎都要跪下来了。 御手洗洁想了一会儿,说道:“大叔,只要能解决眼前的僵局,那就可以了,对吧?” “嗯,没错。”马夜川兴奋地说,“啊,不,可不能让他逃掉。” “明白了。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能照我说的做吗?” “能能能。只要能解决现在这种胶着状态,我什么都能做。” “且不能问我理由,能答应吗?” “啊,不问理由……这个……就是说……”马夜川巡查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就答应你。” “那么,我现在到拉洋片的横山大叔那里去一趟,还要去中井电器。”御手洗洁笑着说,“就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中井电器?去中井电器干什么?……要找老板娘的话,我可以去叫。” “不找大婶啦。不过倒是要找一找垃圾箱。” “垃圾箱?为什么?还有横山……” “你已经答应了不问理由,大叔,都交给我吧。否则就不灵验了。” “知道了。坐警车去吗?” “不用,太显眼了。”御手洗洁摇了摇头,“很近的,我自己去就行。稍微等一下,江梨子也在这里等。” “嗯。” “没时间了,拜托。” “嗯。不过,大叔,你不能剌激中井大叔。要安慰他,让他安静下来。在我回来之前,多争取一点时间。” “唔,这样啊,好吧,知道了。” 御手洗洁转身朝着女子大学街的拐角跑去。 御手洗洁的身影刚一消失,从二楼晒台上,传来玻璃门喀喇喇打开的声音。接着,中井再次出现在晒台上,仍旧从背后,挟制着身穿丧服的铃木千惠子。 “你们这些家伙,还待着不走吗!……想让我杀了这<bdo>http://</bdo>个女人吗!”他怒吼道。 “知道了,我们知道了!……马上就走,再稍等一下!所以……”马夜川巡查举着两只手,温和地劝道,“那个,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吧,好不好?也让我们听一听,你有什么想说的,怎么样?” “我没什么可说的!快给我滚,别烦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走,马上就走,再等一下就好。” “江梨子!……”千惠子叫道。 “妈妈!……”江梨子也叫起来。 “你没事吧?” “嗯,我在这儿呢。” 马夜川不失时机地叫道:“小孩子平安无事,所以,听我说,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收手吧,好不好?” 中井沉默了。 “那个女人,放她离开吧,你听得到吗?……自己一个人去死就好了啊,和那个女人没关系,不是吗?我们不阻止你去死,但小孩子需要母亲,你把她放了吧。” “变得够低姿态的啊,很好很好。但是啊,可不是和她没关系哦,搞成这样,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人!……”中井愤愤地大声嚷着,“反正我已经完了,但是,一个人去死我不甘心,是这个女人,用甜言蜜语毁了我。全都怪这个女人。所以,我死也要带着她,这合情合理,没错吧?” 马夜川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气不打一处来,江梨子也感觉到了。 “这浑蛋,人家一不说话,他就开始胡说八道!……”马夜川小声嘟囔着。 正要骂一句的时候,江梨子拽了拽他的袖子,于是,马夜川巡查猛地咽下了后面的话,整理了一番情绪,又心平气和地说道:“是吗?……我知道了,你想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啊,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还是放了那个女人吧,她与此事无关,不是吗?” “你根本没在听啊,浑蛋!……脑子坏掉了吗?我刚才不就在解释,她和此事是有关系的吗?!” 被对方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马夜川忍无可忍了。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 “大叔,一定要忍耐!……”江梨子又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道。 “呼……”马夜川低吼着,平时不知被上司,用同样的话骂过多少次了。 “现在马上给我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之内还不撤的话,我就杀了这个女人,然后我也去死!” “且慢,且慢,五分钟什么的,有点……”马夜川巡查匆匆地回头瞟了两眼,“我们这边也……” “五分钟!别让我重复!……” “啊,等一下!再等一下……” 中井和铃木千惠子的身影不见了,又传来玻璃门喀喇喇的关门声。 “这下子不行了,只能冲进去了,做好准备吧。”马夜川说。 “不可以!要等到御手洗回来!……”江梨子说。 “不行,不能再等了。你到车上去。” “不可以,妈妈会被杀掉的,等一下!……御手洗马上就回来了,很快的!” “不行,只有五分钟了,不能苒等了。而且,就算等来了御手洗,那么小的孩子,能有多可靠呢?……”马夜川说完,转身冲周围的警员发市号令,“准备突击!……” “不是说好要争取时间的吗,大叔,要遵守约定呀!” “快到车子里面去!……” “妈妈会被杀的,会被割断脖子的,一定要救她啊!……” 然而,其他巡査已经动手,把江梨子塞进汽车里面去了。警官们分配了人手,队伍将分别从后门、酒吧正门,以及借助邻家屋檐,跳到晒台上,这三个方向进行突击。 指挥行动的是从本署调过来的警部。在这些人中马夜川的警衔是最低级别的,所以,他只是队伍中的一员小兵。 附近所有人家的窗户边,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全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行动不容丝毫闪失。 “五分钟了。那么,行动了吗?”警部瞥了一眼手表,问马夜川。 “嗯,已经没办法了。” 两人对话时,小巷里传来小孩子奔跑的脚步声。 “啊,请稍等,警部!那孩子回来了!……”马夜川说。 御手洗洁抱着个看上去很沉的大纸袋,从警车的阴影里跑进了空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警车的门打开,江梨子出来了。 “御手洗,那袋子是?”马夜川发问。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儿!”警部好奇地询问。 “呃!他是中井——就是挟持人质、躲在房子里的那个男人的朋友!……”马夜川回答。 “这孩子要做什么,准备干什么?”警部问。 “我要到里面去!……”御手洗洁大声说道。 “什么?!少胡说八道了!……”已决心突击闯入,而变得整个人杀气腾腾的警部,愤怒地呵叱御手洗洁。 “警部,这孩子是中井的朋友,两人关系很熟。我们强行闯进去的话,中井会用菜刀,砍那女人的脖子。让市民受重伤的话,明天的报纸……” “要是让这孩子受伤了,那又怎么办?!”警部怒喝。 “没关系。”御手洗洁笑着说。 “他说没关系的。”马夜川新查说。 “什么?!……别说那种蠢话!……”警部怒吼。 “没关系的,大家都在这儿等我就好。”御手洗洁说。 “警部,这里就请交给我吧。”马夜川说道。 警部看来完全呆住了。 “马夜川,那么你……能承担起所有责任吗?押上自己的脑袋?” 这话一出,马夜川蓦然愣住。 “是!这个嘛……”他咬着唇。 “怎么样?!……”警部说。 马夜川的双拳握紧。 “御手洗洁,我和我老婆,还有两个小孩的未来,可以全部托付给你吗?托付给你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警阶最低的马夜川巡查,以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御手洗洁。然而,御手洗却一脸坦荡,他抬头挺胸地说道:“幼儿园也好,养老院也罢,解决问题跟这些没关系。解决问题的理论是唯一的!” “可恶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才到任就发生这种事!这是什么报应啊!……好吧,好啊,我认了!这里就交给你吧!……反正就算冲进去,要是让那女人受了伤,结果也是一样的!老婆又不喜次我当警察,干脆去乡下找别的工作吧!” 马夜川巡查重新面对警部,说道:“下官愿承担全部责任!我将赌上职业生涯!……辞呈也会写好的!……” 警部说:“好吧,那我给你三十分钟,到那时还没进展的话,我们就突击,明白吗?” “御手洗小朋友,我们有三十分钟,虽然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拜托你了!……”马夜川叮嘱着。 “交给我吧。中井大叔欠我一份人情,以前我给他修过收音机,所以,等我。” 然后,御手洗洁独自一人从后门,走进了那间黑暗的屋子。 <hr /> 注释: 第六章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我急着追问马夜川老人。 “我啊,待在外面,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呀。想到万一那孩子出了什么意外,我应该向他母亲说什么呢?被那孩子逼着,我真是做出了愚蠢的决定啊。”马夜川感慨良深地叹息着,“比起将来的前程,我那时满脑子想得更多的,是这件事情如何善后。其实学校的理事长是他阿姨,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以为是他的妈妈。 “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是完全没有常识的判断,但是,那个名叫御手洗洁的小屁孩儿,就是有着某种会让人做出那种决定、让人信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好像全身都散发着磁力。” 我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我也很了解。那种磁力,帮助御手洗洁完成了,一些很了不起的工作。甚至可以说,那种力量本身,就是能够完成伟业的人的证明。 与此同时,他也让周围的人变得无用。 不管什么事情,御手洗洁独自一人就能做到,不寻求所谓的“来自他人的帮助”,这让周围的人,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无力。这个世界是靠大家互相帮助,才得以形成的,任何人都不会孤立存在。 不管怎么说,御手洗洁这个男人,从小就具备了这种特质。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接触过很多人,但是像他那样的,就只有御手洗洁一个。 “那么,结果呢?……终于还是让你后悔了吗?”我问道。 如果是现在,我想,只要御手洗洁那么说了,事情肯定就能够顺利解决。可是再怎么说,那时是幼儿园时代的事情。就算是御手洗洁,也会有估计失误、或者计算疏漏的地方吧。 “要说后悔,或许也算后悔吧。” “也就是说……”我惊讶地睁大了两眼。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我完全吓破了胆,觉得铁定要失败了。就算关系再好,就算理事长从他的店里,买过很多电器,中井欠着她的人情;可是,现实终究是现实,此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马夜川巡查激动地说,“我越想越觉得,他已经不可能回到平常的态度了。男人对女人的怀恨之心,是非常强烈的,在那之前,我们都因为类似的案子,吃过很多次苦头。说起人类的犯罪心理,无非就是色情与欲望。那个五岁的小屁孩子,却要应付成年人的劣性。”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激动地追问着。 “三十分钟很快过完了,房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急得要死。没有女人的声音,也没有惨叫。我都想骂出来了,想怒吼一句:‘畜生,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又想嚷嚷着说:‘我们冲进去啦!’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担心万一叫出来,说不定会毁掉全局,所以,只能强迫自己克制。其实,那时冲到里面去,大干一场,反而轻松得多。 “那时,我已经对警察职务什么的,完全死心了,考虑着要不就跟老婆,回到乡下做农民吧,或者找家百货商店,当个保安什么的。觉得这也是我的命吧。然后,晒台上的玻璃门,喀拉喀拉地打开了,中井带着女人走了出来。” “什么?……”我和犬坊里美屏住了呼吸,探出了身子。 老人家马夜川一副悠悠然自得的样子,并不急于继续讲故事。而屏息聆听的我们,有些耐不住性子,很是急躁。 “然后呢,什么情况?”我急迫地追问着。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中井为什么会说那种话,这对我而言是个谜。那家伙是这么说的,他看着站在楼下的我,像这样从背后,制住穿丧服的女人,问:‘喂,我问你啊,你知不知道铃兰?’” “铃兰?!……”我和里美异口同声地惊呼。 “是的,没错,那时我也傻掉了,心想搞什么名堂啊,这问的是什么啊。于是我原样反问回去:‘什么铃兰?不就是花吗,花又怎么样?’问完以后,我一时头脑发热,加上刚被晾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少问那么无聊的事情了,赶紧给我下来!’一吼完就觉得坏事了,这样子说话,会再度激怒对方吧。” “是啊,然后呢,对方果然生气了?” “没有,完全没有。中井席然说了句‘对不起,再稍等一下下噢’,他这样回答我。” “咦?……”犬坊里美满脸疑惑。 “我以为自己幻听了呢。中井的语气并不严厉,虽然粗暴,却已经没有了最开始时的杀气了,变得平和起来。”马夜川晃着脑袋苦笑着,“他那话的意思是说,再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是这个意思吧?” “说的是呢。”犬坊里美托着脑袋同意了。 “于是我明白了,那孩子的说服工作,看来多半奏效了。我算是放下了心。”马夜川苦笑一声,长叹着摇了摇头,“同时呢,我又觉得好像看到了魔法,心里想着,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做了些什么呢?” “嗯!……”我点了点头。 “直到现在啊,这都还是我心里的谜。” “谜?……”我张大两眼望着他。 “嗯,是个谜。因为那天以后,御手洗洁先生也不肯告诉我,他在里面,到底和中井说了些什么。” “‘那天以后’,也就是说,当天现场平安无事?” “是啊,平安无事。中间只有一次,我听到中井怒吼的声音,说什么‘吵死了!你那种说法,还能有其他理解吗!……’当时吓死我了啊。”马夜川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当时就只有这么一句,然后一楼的门就打开了,御手洗洁先生突然走了出来。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纸袋。” “纸袋?” “是的.没错。然后我赶快跑过去,问他怎么样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中井先生马上就出来了。” “哦……那他后来出来了吗,中井?……” “千惠子太太的女儿,问妈妈有没有事,御手洗洁先生回答说:‘没事啦!……’然后……”马夜川不可思议地咂着嘴,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没错,出来了呀,中井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然后在我们面前丢掉了菜刀。” “哦。”我和犬坊里美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丢掉了当英雄的机会,本署的警部很不高兴呐。我赶紧走近中井,给他戴上了手铐。要进警车的时候,中井说,希望途中到自己的电器店停一下。问他为什么,他说要把钱还掉。”马夜川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着,“中井那个家伙,拿了店里的现金和存款,还四处借债,凑了很大一笔钱,那会儿都带在身上,几乎没有用过。他准备钱是为了女人,也就是铃木千惠子,本来是想两个人,带着这笔钱私奔,去别的地方生活,却被对方拒绝了,所以一分钱都没有用掉。他说,要把这些钱还给老婆和小孩儿。我说知道了,会开过去停一下的。让他上了车。” “唔,这么说来,至少携款潜逃的问题,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 “是的,中井也至少洗脱了,盗窃和携款潜逃的罪名。” “确实如此。”我点了点头。 “乘上警车的时候,他对御手洗洁小朋友,说了这样的话:‘小朋友,多谢你啦。’还说,要他向家里和学校的诸位致歉。让他‘长大以后千万小心女人,不要变成大叔这样’。然后那孩子说:‘嗯,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子啊。”我得意地笑了。 “千惠子太太也出来了,又见到了女儿,这件事情就算解决了。” “御手洗洁拿的那个纸袋,装着什么东西呢?” “哦,那里有装着砂子的牛奶瓶啦,坏掉的破玩具啦,诸如此类,小孩子玩的东西。”马夜川苦笑着说,“然后,我就赶紧用自行车,把御手洗洁送回了家,向他阿姨道歉,还解释说,令郎此次大为活跃,解决了案子啦,什么什么的。还说可能会颁发奖状呢,后来真的发了哦。” “然后,他的阿姨说什么?” “唉,那个人可严厉呢,一开始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呢,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什么什么的。不过后来我一说到奖状,她的态度马上好了起来。”马夜川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嗯,就是那类人啦,非常看重社会舆论。嗯,总之,因为是私立大学嘛,都是拼口碑的,也没有办法。” “唔……那么,中井后来怎么样了?最终罪名是挟持人质,还有杀害铃木音造,以及……” “不,他没有杀人。因为音造从码头坠海的时候,是在下午两点,那个时间,中井在自家的电器店里,这一点非常清楚。他老婆,还有顾客,好多人都看见了中井。” “嗯?那为什么御手洗洁会那么肯定地说,是中井杀害了铃木音造呢?” “是啊,可是,这件事过去以后,我又去见御手洗先生——也就是五岁的御手洗洁——我想他问起这个,他是这么说的:‘那是我搞错了。’” “搞错了?”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是啊,他说搞错了。不管问几次他都这么说。那件事情之后,我一次一次地跑去御手洗洁的家里,不断地耐心追问。那孩子经常在院子里或池塘边,和小动物们玩。”马夜川老人一脸茫然地苦笑着说,“我对这件事揪着不放,问了很多遍,可是,那<dfn>http://ww</dfn>个孩子丝毫不让步,只说是自己搞错了。那个人确实会这样吗?石冈老师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或许有过差不多的事情。不过,他这样子讲话的时候,绝对是在撒谎。那个家伙……”我无奈地长叹一声,“当然了,我说的是长大以后的御手洗洁,但是,在这种问题上,他是绝对不会犯错的。事后说那种话,就是在撒谎,肯定有什么意图。” “说的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之,不一定非得问御手洗洁才行吧。中井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那个中井嘛,他要是能说,我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那家伙后来虽然乘着警车,去了中井电器行,但他老婆拒绝跟他见面。” “哦?” “而且,后来,也从来没有到警察署探视过。” “钱呢?”我追问了一句。 “他的老婆让警察,把钱还给相关债权人,说再也不想和丈夫有什么联系了。所以,后来应该是由警方,妥善处理掉了。中井的店,多少有些经营方面的债务,不过,因为店铺和土地都是他自己的,所以,把店面卖掉以后,债务全部还清了,但钱几乎没剩下。”马夜川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慨叹一声说,“他的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小孩子回茨城老家去了。毕竟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还上了报纸,何况是为了女人,对方还就住在眼皮子底下。对他老婆来说,也是无法容忍的事情吧。” “确实,这么一来,电器店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呢。” “而做老公的这位呢,就心灰意冷,在审问期间,突然抢了警官的手枪,浜勾一枪自杀了。” “什么?!……竟有这种事?” “太人意了啊。警官走到中井身边的时候,他趁机一下子,从手枪皮套里抽出手枪,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砰!……砰!砰!……” “竟然这么猛壮啊!……”我颇为感慨地说。 “对中井来说,如果能够得到老婆的原谅,就能从头来过吧。他一直这么对押送自己的警官说的。可是,他老婆不能原谅他。所以,他觉得,只能一死了之了。” 马夜川老人一脸无奈,慨然叹息着。 “这么一来,一切就都不得而知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中井对铃木音造究竟做过什么。那孩子不说,我又做了不追问理由的承诺,所以,我也不能继续追究。那可是男子汉的约定啊。 “后来,我不断地走访了很多人,拉洋片的横山,铃酒吧的铃木千惠子和女儿江梨子,还有中井的老婆等。非常彻底地问了一圈,因为这不清不楚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去询问,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就是这样,我知道了那孩子,是付出了多大的辛劳,才从垃圾回收车里,拿回了被我稀里糊涂丢掉的玻璃碎片,但是那些碎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还是一点儿都不明白。横山先生也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除了御手洗洁那个孩子,还有就是凶手中井。可是中井已经死了,御手洗那孩子又不开口。而我答应了他,绝不继续深究,所以,结局就是一个谜团。” 马夜川老人一脸茫然,摇着头叹息着。 “四十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是一个谜啊。所以,我才把石冈老师的作品,全部拜读过,想着,也许能够找到那个谜题的解答,但是,始终没看到。现在,我想问一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石冈老师,你明白吗?” 他这样发问,我却只能用力地摇着头,一边看向旁边的犬坊里美。里美也摇了摇头。 “这就是那个案件的整个经过了。我能想起来的内容,就是这些。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犬坊里美垂着头,静静地思考着。之后又想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道:“那个,御手洗洁先生……当时他说,是中井杀死了铃木太太的丈夫,我想那的确就是他杀的。中井挟持人质时,御手洗洁先生并没有提那件事,我想是因为,如果不那样做,可能会导致铃木千惠子太太重伤,甚至可能被杀。比起追究中井的杀人嫌疑,他选择了保护铃木千惠子的生命。因为千惠子太太,是他的朋友——江梨子的妈妈。御手洗洁先生之前受江梨子所托,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千惠子太太,不让这可怜的孩子失去双亲。” “唔……可能是这样吧。”马夜川点头表示同意。 “关于杀人的问题,本来是打算事后再追究的,可是,中井竟然自杀了,于是,御手洗洁先生大概想,就这么算了吧,到此为止吧。所以,在那以后,他决定严守秘密不开口。” “幼儿园的小朋友,就能想得这么久远吗?”我不可思议地说。 “能吧,因为是御手洗洁嘛。” “嗯,的确有可能。”马夜川也说,“那孩子虽然还在上幼儿园,却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思考能力。” “唔,但是,为什么要缄口呢,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吧。”我很不耐烦地说,“反正中井己经死了,他太太也离开了镇子,他没有理由包庇凶手啊。” “说的是啊,就是这一点我不明白啊。不过,御手洗洁先生确实说过,是中井先生杀死了铃木先生,那么,在铃木先生死掉的那个下雨天,中井先生一定和铃木先生,有过接触吧。”犬坊里美笑着推测说。 “嗯,是这样的,没错。”我也附和道,“中井先生那一天,都干什么了呢?” “这个嘛,我都调查过了。铃木音造由于驾驶失误,坠海死亡,是在下午两点左右,那个时候,中并在自己的店里,这一点确定无疑。但是呢,他是在两点之前,一点的时候回到店里的,换句话说,两点之前,十分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段里,他不在店里。” “但是,十分钟或十五分钟,来不及去到矶子吧?” “是不可能,但是……” “铃木先生在两点左右坠海,这个时间确定吗?”我追问老巡查。 “确定。因为有多名目击者,现场还有好多垂钓的人呢。” “车上只有铃木先生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这一点也明确。”马夜川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点头明白了。 “另外呢,这一天午饭时,中井先生也曾短暂消失。十二点到一点前后,他说要和客户吃饭,便离开了自己家的店里。”马夜川老人严肃地说,“总结一下,就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一个小时,还有一点四十到五十分、或者五十五分之间的十几分钟里,他不在店里。” “合计一小时十五分钟。那在此之前和之后呢?” “上午都没有离开过,一直在电器店里。之后的话,大概从三点左右起,他人又不见了,不过,那时候音造已经死了,大概没有关系。” “这么说的话,和中井一起共进午餐的人,会不会就是铃木先生?”我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来就是,中井出门去了铃酒吧,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和铃木先生共进午餐。然后在一点之前,铃木先生离开了酒吧,开车去了矶子,中警回到自家店里。‘铃’和中井电器非常近,步行的话,大概两、三分钟就能走到,快走只要一分钟。所以,如果是在洒吧里,发生了什么事件的话……” “是他们两个人,在那里打碎了玻璃杯吗?”犬坊里美问道。 “如果是中井打碎的话……或许有可能?”马夜川说。 “自己店里的玻璃杯,都被摔碎了,铃木先生会就这么扔着不管、出门去买鱼吗?”我问。 “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中井又从自家店里消失了,对吧?如果是在那个时候……”犬坊里美推测说。 “不会,这个应该无关。”马夜川老人立即摇头否定了,“大概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比如为了和女人私奔,到街上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找人借钱什么的。自己店里,老婆就在眼前,没有办法打这种电话。” “也有道理。”我点了点头说。 “然后,还有一件事情,看上去好像很要紧。”马夜川老人忽然严肃地说,“看起来,中井应该和铃木千惠子,发生了肉体关系,嗯,算是睡过好几次那种程度吧。两人秘密幽会的地方,好像就是铃木家里,趁音造外出的时候。” “诶?……”里美好像大吃一惊。 “说起来还真是不检点。由于铃木音造,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去买店里的用品,似乎也为这种秘密勾当,创造了便利。” “那就难怪中井先生,会变成那样了,可以理解啊。他们两个人,已经算得上是恋爱关系了吧?”我说道,语气变得有些同情。 “可是,按照千惠子太太所说,那只是为了工作。”里美说。 “为了工作?” “为了给店里招徕顾客嘛。另外就是,客人在店里花了不少钱,所以,作为谢礼,诸如此类的。这个行当的那一套啦。” “咦,你能明白铃木千惠子太太的心情?” “我当然做不出来,但是可以推断。觉得到了那一步。” “这样吗……明明是有丈夫的人……” “当然了,我认为这样做,是绝对错误的,所以,最后才会闹到这样的结局。”犬坊里美认真地说。 “说的也是。”我点了点头,突然问了一句,“那么,会不会是在吃饭的时候,中井往铃木先生的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 “没错!有这种可能!……”犬坊里美也挥拳赞同。 “说得对,这里确实最具疑点,所以,我进行了详细调查。”马夜川老人点头说道,“铃酒吧的垃圾桶里,有吃剩下的空罐头,应该是那两个人午饭的时候吃的,还有面包和黄油。冰箱里——哦,是那种在箱体上方,放冰块的旧式冷柜。” “啊?那是什么?”里美吃惊地问。 “唔,你这样的年轻人,大概没有见过。以前的冷柜,是从冰店里买回冰块,放在最上面一格,用来冷却下面的食物。” “诶?所以才叫冰箱啊!……” “是的。不过那时才六月,所以,应该没有放冰块,冷柜里有牛奶之类的东西。另外店里的碟子、杯子什么的,都洗干净了。我们对这些东西,都进行了仔细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毒素。” “那些罐头,的确是那一天中午,两个人吃午饭时吃掉的,没错吧?” “这个嘛,千惠子太太说她没有吃,那应该就是那两个人吃的了吧。” “中井先生怎么说?” “中井作出供述之前就死了。另外,如果说到日常能够入手的,足以杀人的毒物,就属从镀金场之类的地方,找来的氯化钾最有名了。” “是。”我点了点头。 “再来就是白蚁驱除剂之类的,或是来自杀虫剂制造公司的砷系毒药,对普通人而言,也就这些了吧?但这两类毒物,一旦服下,都会立即发作,并且十分痛苦。倒不能说完全不能忍受,但是,至少服毒之后,再悠悠然地驾车一小时,是绝对不可能的。”马夜川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根据摄人剂量不同,有时还会引起剧烈的呕吐。这些剧毒,会让人因痛苦而丧命。可是在本案中,并没有出现上述这些情况。所以,下毒的推断也是不对的。再有,以中井电器平常交往的人际关系来看,并没有可能得到这些毒物的公司、工场,所以这条思路是不对的。” “嗯,果然您都已经调查过了啊。”犬坊里美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当然,警察也没有愚蠢到那种程度嘛。反正该调查的线索,我们也全都调查过了。接下去还有尼古丁系毒素这条线,虽然也有一定的可能,但是,它属于相当特殊的种类,而且,中毒之后的人会非常痛苦,性质和前两种毒药一样。所以,结论就是,铃木音造的死亡,并不是中毒。” “嗯,原来如此。”我点头认输了。 “这么说,也就不是下毒了。我还觉得铁定没错了呢。”里美说道。 我也有同感,附和道:“我本来也觉得是下毒。” “还有那个呢?厚玻璃碎片什么的,那是什么?” “对!……”马夜川说。 “为什么会碎掉那么多的玻璃杯子?是吵架了吗?” “好像不是。我问过铃木千惠子太太,她说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杯子摔碎。厚玻璃碎片就更离奇了,千惠子太太说,自家店里,根本就没有用那么厚的玻璃,做成的东西。”马夜川无奈地苦笑着,“瓶子、烟灰缸、玻璃杯、茶杯、花瓶、灯、电灯泡……等等,各种各样都想了一圈,就是没有那样的东西。那时还没有电视机,完全想不出个头绪来。另外,她说除了玻璃杯,店里没有其他东西被弄坏。实在是太奇怪了,想不出来,我投降了。” “这样啊。那么,那家酒吧后来怎么样了?” “镇上的男人们,都很照顾千惠子太太,经常跑去捧场。虽说没有了男主人,生意却更加好了,真是讽刺……” “马夜川先生,您也去过吗?”犬坊里美突然这么问道。 “这个嘛,去过啊。有时候,就和镇上的朋友一起去啦。不过,大概过了一年,她又找了新的男人,就关了店,搬去元町那边了。听说在元町,还是开了一间酒吧,这次的男人,好像完全没钱,比在柏叶町这边,任何一个对她有意思的男人都穷。所以,大家都想不通啊,议论纷纷呢。” “那么,江梨子呢?搬家了,她就和御手洗洁先生分开了啊。” “这个嘛,好像还在同一所小学,是山手的和田山小学来着。那以后,还经常有人,在女子大学街的商业区看见她,像是追着御手洗来的。”马夜川苦笑着说,“那叫什么来着……儿童侦探团吧?!大概就是那样的,大家一起在柏叶町的街上巡逻。”前任巡查如此说道。 “哦?这么说起来,是真心喜欢呐。”里美很是感慨地点头说。 “总之,那是个谜团重重的案件。”马夜川总结道。 “铃兰那句话也是!……”犬坊里美补充说。 “是的,还有那句话,也是个不明白的问题。若是你们想出来了,请务必告诉我。”马夜川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朝我笑着说,“石冈老师,拜托你,下次和御手洗洁先生通话的时候,请一定问一问他,昭和二十九年的那起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算是我的请求吧。在去那个世界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谜底啊。”前任巡查如此说道。 第七章 回到家里以后,我立刻把犬坊里美从大学资料馆里,发现的御手洗洁儿童时代的信息,以及从马夜川前巡查那里,听来的事件经过一起,按照此前的撰稿习惯,匆匆忙忙地整理了出来。我想趁着记忆新鲜,并且情绪高涨的时候,将之写成文章。但现在,这还是个未解案件,又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去问御手洗洁本人。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发表的,所以,我打算找机会从御手洗洁那里了解真相,得出结果之后,再将之公布出来。 然而,糟糕的是,讲谈社的M杂志向我约稿的那篇文章,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本该在这个月里,投入精力完成这份工作的,却被《幼稚园小朋友御手洗洁先生》给占用了。在坐立不安、无计可施的窘况中,截稿期毫不留情地到来。日渐逼入绝境的我,陷入了思考力停滞状态,于是,我直接把这篇未完成的稿件,便交给了编辑。校样返回重新阅稿的时候,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好,于是在文后补上一句“目前仍处于调查阶段,待将来查明事实真相,一定向广大读者奉上追加报告”,来表达我的苦衷。 M杂志发表了我的稿件。杂志在书店上架,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读者的电话。听声音是位女性,她自称姓橘,语气很沉着,措辞也很斯文。 我对这个姓氏,完全没有印象,只能应着声,等她说出下文。 对方似乎有些踌躇,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因而沉默了片刻。然后这样说道:“我一直拜读老师的大作,这次刊载丁杂志的新作,日前我也已经拜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根据这一点,我想象对方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 “啊,是啊……真是非常不好意思,那篇文章还未完成……”我说道。心里想着,偏偏这种迫于无奈发表的文章,反而能够引起反响啊。 “不不不,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呢。然后,那个……我想要说的事惰是这样的……” 对方欲言又止。同时我有了心理准备,心想:“啊,这是个投诉电话呢。” “那么,是有哪里让您感到不快吗……” 我主动说了出来。如果是不愉快的事情,我希望尽早处理掉。 “啊……不,不是那样的。”对方急忙说道,“作品中出现的那个女孩钤木江梨子,我想,大概就是我吧。”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出声,“江梨子小姐!……您是铃木江梨子小姐吗?” “是,现在的我叫橘江梨子。我幼儿园和小学时代,就住在山手柏叶町,经常和御手洗洁先生一起玩。所以……” “哇!太棒了!……非常感谢您来电话!……”我激动地吼着,“请问现在您在哪里……” “我现在住在元町这边,元町一丁目。在元町广场背后,外国人墓园附近。我开着一间小药房,叫橘屋。刚才下了决心才……” “那不是很近吗!……那个,您打来这通电话,是因为知道铃酒吧案件的真相吗?” 我一鼓作气问出了口,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这是何等出乎意料的发展! “不敢说真相……但是,我确实听母亲说过一些事。而且,这四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 “您能告诉我吗?” “嗯,我觉得好像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不过,也许会给老师您添麻烦……” “没那回事儿!……完全不会。”我惊喜地大叫着,“真高兴您打来电话。如果您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跳过去拜会,橘太太,您何时比较方便?” “这样啊,我这边的话,女儿就快回来了,然后,我可以让她看店,我就能出门了。可以慢慢地交谈……” “那么,就一小时以后吧。”我欢欣鼓舞地笑着说,“我还要联系犬坊里美小姐,和她一起去拜访。若只有我一个人,听了您的故事,犬坊那丫头以后绝对会暴怒的。这样没关系吧?” “是啊,没有关系。”江梨子笑着说,“不过,真的不会耽误您吗?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刚才说的地方您记住了吗?” “叫橘屋,对吧?在元町广场背后。” “没错,是一间药房。” “麻烦告诉我电话号码,好吗?” 我记下了电话号码,然后,立刻拨通了犬坊里美的宇宙漫游可移动随身自由寻呼方便传话听筒。里美也大为兴奋,说要是我真的一个人去了,她会记恨我一辈子的。然后,我们约定一小时后,在元町广场前面会合。 “橘屋”是一间小小的药房。因为曾和御手洗洁是幼儿园的玩伴,所以我想这位女性,应该已有相当的年纪了。然而,身着白衣站在柜台内侧的女子,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五官轮廓清晰,让人眼前一亮。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孩。容貌虽然不太像,但能看出是一对母女。 我走上前去,开口道:“您好,我是石冈和益,之前通过电话。” “啊!……”她略略有些吃惊,接着高兴地从柜台一端绕出来,走到外面,“初次见面,刚才唐突致电,实在是失礼了。” 江梨子郑重其事地鞠躬寒暄。站到她的旁边才发现,江梨子的个子很高,差不多比里美还要高。 “这位是犬坊里美小姐。”我介绍道。两人彬彬有礼地互致问候。 “那么,方便的话,我们去别处喝个茶吧。”我说道。 “好。”橘江梨子应了一声,跟着我们走出店门,对那位像是她女儿的年轻人,说了声:“这边就拜托你了哦。” 我本打算就找旁边的茶室,然而,她迈开步子当先领路,白衣的衣服下摆,在风中翻飞。走了相当远的距离,大概有她中意的店吧。 我们在元町主干道上,一家红茶店里坐了下来,分别点了大吉岭红茶和伯爵红茶,之后又再度寒暄了一番。她说一直在读我的作品,稍微交谈过后,我知道那并非社交辞令,她是真的看过了我所有的作品。或许她比我自己,更熟悉书中的情节呢。 “御手洗洁先生现在在瑞典呢。”江梨子笑着说。 “啊……是的,在进行脑仁的研究,担任客座教授,好像还在大学里讲课,所以暂时回不来了。” 我说完之后,江梨子接口道:“那个小子,好像取得了博士学位,是吧?” 这让我吃了一惊。迄今为止我从没听说过这事。 “那家伙,有博士学位?” “是啊,您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 “哎呀,是这样吗?”橘江梨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超越年龄的华丽,是遗传自母亲的吧,笑容特别美。 “说起来,好像有两个学位的呢。都是在越南战争期间,大学急急忙忙授予的,我记得他这么说过来着。” 畜生,江梨子竟然比我知道得还清楚。明明在一起住过那么长时间,我却对御手洗洁一无所知。而这位直到刚才,还只停留在幼儿园小朋友印象上的铃木江梨子,不仅突然之间,作为成熟优雅的女性,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还对御手洗洁知之甚详,比我都了解。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心境,继而有些不知所措。 马夜川巡查所说的那个小姑娘,和眼前这位成熟的女子,怎么都无法联系起来。 “御手洗洁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很任性了吧?”我笑着问。 “不是啊,没有那回事儿呢。”橘江梨子笑着否定,“他对自己的想法,的确十分坚持;但是,他的性格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处于弱势的人,特别特别的温柔。” “那他对女人……”犬坊里美笑着问道。 江梨子又笑了起来:“他经常被说成是个讨厌女人的人,不过,在那个时候,他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哟。女孩子的意见,他都会很认真地听,反倒是其他男孩子,更加调皮顽劣。那时,我真的好喜欢御手洗噢,一直追着他跑。可是,他在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就去了美国。我为此很难过,一直给他写信。御手洗洁有时候会给我回信,虽然大部分是寄明信片。” “他去了美国的什么地方?” “旧金山啊。总会寄来一些金门大桥图案的明信片。” “啊,果然是旧金山吗……” “是的,因为他父亲在那里,而且,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江梨子点着头说,“不过,即便在美国,他好像也一直寄宿在姑姑家。他这个人,真是和血缘、亲情没有什么缘分。我其实也这样,不过,因为,身边有境遇相似的御手洗洁,我得到了非常多的鼓励。” “唔,也就是说,厌恶女性之类的传言,其实是骗人的?”我惊讶地说。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对于这一点,石冈先生您应该了解得更清楚啊。”江梨子嘲笑地说,“不过,按照我的想法,因为小时候抚养他的阿姨,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因此,他有这方面的影响吧。即使是对御手洗洁的父母,阿姨的恣度,好像也非常批判。对我们这些一起玩的伙伴,她干脆就瞧不起,老是说什么‘浑蛋,都不适合和你玩’之类的话。可是,这些意见,到头来不都指回了她自己吗?我觉得那段时间,她很伤害他。对那种女性道德观,他大概打从心底里,感到厌烦了吧。唔,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对那位阿姨的印象实在不好,才不自觉地产生了这种想法。” “御手洗洁先生,他到现在都还是单身呢。”犬坊里美喃喃地说。 “好像是,那个人会终身不婚吧。怎么说呢,我倒是希望他一直单身。才不要他和其他什么地方的人,胡乱搞在一起。哈哈,开玩笑的啦!……” 她这么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她的笑容,我想,即使上了年纪,她身体里感性的部分,依旧和往昔一样,未曾改变吧。 “这样说来,我就和那位阿姨一样了啊,好讨厌哦。女人啊……” “御手洗洁先生最近有和您联系吗?”犬坊里美好奇地问。 “没有联系,我结婚的时候,他寄来一张写着祝词的明信片,后来就没有音熏了。虽说住得这么近,却也全无联络。”江梨子毫不脸红地笑着说,“我啊,从小就想着,要做御手洗洁先生的新娘呢。可是,他进了哈佛、哥伦比亚、东大那样的名校,他那个人啊,靠着自己的头脑和语言能力,想去世界上的任何一所大学,简直都轻而易举吧。而我呢,连普通大学都考不进去,完全和他不相称噢,所以最终还是死心了。” “但是,您现在做了一名药剂师,不是吗?”里美看着江梨子胸前的名牌,笑着说道。 “啊,这个吗?嗯,是通过函授和夜校学习获得的。我看到了母亲的人生,觉得自己一定得有一门正当职业。”江梨子慨然摇头说,“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妈妈就带来了一个新的男人,说什么‘呐,江梨子,这是新爸爸哦’。畜生,我最讨厌那样了,又不是小猫小狗。可是,妈妈她什么都不会,所以也只能那样找男人。在那段低谷期,幸亏有御手洗洁小朋友,陪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够熬过来。所以我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店员恰在此时送来了红茶。 “啊,净说这些事情了,真是抱歉,一不留神,就自己扯个没完没了的。”江梨子这样说着,打住了话头。 “不……没关系、没关系,请不要介意,非常有意思呢。”我急忙笑着说道。 不过说实话,我也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面对面交谈时,江梨子的样子,和最初电话里拘谨、克制的风格相比,完全不同。不过,她的确是个不拘小节,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女性。 “关于那起案件,是吧……”橘江梨子往大吉岭茶里加入砂糖,用小匙搅拌着,开口说道。 “是的,没错,铃酒吧的二楼,那个叫中井的人劫持了人质,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啦!……”江梨子激动地说。 “哦,对,您读过我在M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了。那时候,御手洗洁一个人走进楼里,和中井说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您也和马夜川先生一样,在外面等着。可是,御手洗洁是怎么做到的呢?竟然说服了那时候,如此激动的中井。”我激动地问道。 “不仅如此,那次事件当中,还留有一大堆谜题呢。”我不舍地追问着,“中井先生到底对您的父亲做了什么?是谋杀吗,还是不是?……铃酒吧地板上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到底有什么含义?事件过后,为什么御手洗洁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全都是想不明白的事情。橘太太,您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橘江梨子一边听着我的问题,一边缓缓地点着头。两次。三次。然后开口:“这些我都想过,而且觉得,我应该知道正确答案。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很多,而且这四十三年里,一直在思考。” 然后,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踌躇,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您的想法,是否可以告诉我们呢?”我惊喜地追问。 江梨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些事情说出来,御手洗洁君会不会高兴呢?我对此没有自信,是不是应该先问一问他的想法?” “可是,那是您个人思考得出的结论,对吧?” “是的,这没错,当然是。”江梨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征得御手洗洁的许可了吧?” “可是,说出这些事情,御手洗洁先生,多半会不高兴的吧。他肯定会不赞成的。”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是非常……该怎么说呢……不愉快的事情。”江梨子迟疑着,仔细斟酌着措辞,“然后,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的……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苦恼,不知道该不该,给您打电话呢。” “可是,那都已经是四十三年以前的事情了啊。” “是的。至少时效期早就过了。所以,我才终于打了电话。与这件事情相关的人都过世了。我母亲是去年离开的。” “令堂已经去世了吗?!……”犬坊里美不可思议地问。 “嗯,去世了。”江梨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也不容易啊,非常辛苦的一辈子。但是,并不是相关人员都不在世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因为还有‘名誉’这种东西,只要子孙还在,名誉就一直存在。” “您是顾虑到令堂的名誉吗?”我问。 “不,不是我的母亲。”江梨子立刻否认。 “那会是谁呢?”我暗暗猜想。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顾虑中井。她的父亲铃木音造,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马夜川也一样。那么,江梨子到底在顾虑谁呢? “是您自己吗?” “不是,怎么会!才不是我自己啦。”江梨子笑出声来,“好吧,就全都告诉你们吧。只要最后那一点不说出来就行了,其他的倒没关系。嗯,好吧,我都告诉你们。除了那件事,其他都非常简单。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这样啊,那就首先从玻璃碎片讲起吧,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大堆玻璃,撒满酒吧的地板?” “唔,这个啊……突然解释这个,会不会很难理解呢?”江梨子迟疑了片刻,“还是先说明一下,为什么非得把现场弄成那个样子才行……” “咦?虽然不太明白,但那是偶然因素造成的吗?” “是的,是一个偶然因素。”江梨子笑着点了点头,“中井他不得不让现场变成那样。” “噢?……”我凭借这点小小的提示,试着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中井守在二楼不出来的时候,御手洗洁独自进去,说服了他,对吧?……给我们讲一讲那个时候,铃木家二楼发生的事情吧,中井和御手洗洁都聊了些什么。可以吗?” “这个啊,那就从这里开始吧。关于这一部分,我从母亲那里,详详细细地听过很多遍了。” 说着,江梨子啜了一大口大吉岭红茶,开始了她匪夷所思的故事讲述。 第八章 “中井大叔。”御手洗洁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一边从酒吧旁边的楼梯那里,悄悄地走了上来。他以前来这里玩过,知道里面的布局。他胸前抱着一个大大的纸袋。 “是谁!……别过来!……不然我杀了这个女人!……”中井的叫喊声响起。 “是我呀,我是塞利托斯女子大学的御手洗洁,就我一个人哦,听我说几句吧。” “不行!你后面肯定有警察!……”中井愤怒地喊道。 “没有啦,这样,你从楼梯上稍微露一个头,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一伸头就开枪,对吧?……畜生,哪个会上你的恶当!……” “真的就我一个人。我是中井大叔你这边的,是来帮助你的。”御手洗洁笑着说,“我可没有告诉警察叔叔哦,进来的时候,我还带了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是什么?”中井感到好奇。 “我能够上去吗?”御手洗洁笑着问。 “等一下……!” 中井说完,飞快地冒了一下头。这一瞬间,大概他已经看清楚了吧,御手洗洁果然是独自一人,站在楼梯中间的。 “真的只有你自己?” “绝对只有我一个。”御手洗洁狠狠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上来吧。慢慢的哦。”中井终于同意放行了,于是,御手洗洁走进了二楼的房间。 这里刚刚举办过葬礼,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安置在台上的白色棺木,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中井站在音造的棺木前面,大汗淋漓,眼睛里布满血丝,锋利的菜刀刀刃,抵在身穿丧服的铃木千惠子的脖子上。那刀尖还在微微震动着。 房间正中央,摆着年代久远、布满了伤痕的小矮桌,两人都坐在矮桌旁边的榻榻米上。千惠子的脸也被汗水和眼泪,弄得湿漉漉的,看上去精疲力竭的样子。 “真是你啊。你带了什么来?……”中井好奇地问,“不过,你懂的吧,大叔我现在已经豁出命了,可不会像平常那么好心,你做好心理准备哦。” “我知道,你有很难受的事情吧。”御手洗洁笑着说。 “嗯,彼此彼此,生活本来就充满艰辛。你拿的是什么?” 中井说完,挟住千惠子的脖子,拖着她整个人,蹭啊蹭啊地向后退,慢慢地靠在了墙壁上。疲倦的状态一目了然。 “是证据,搅拌机的碎片,还有马达。” 御手洗洁把厚纸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矮桌上。好多块玻璃碎片,带着小螺旋桨一样刀片的塑料底板,还有白色的金属零件。 “畜生,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垃圾箱里。在被警察拿走之前,我先拿回来了。马达和刀具部分,都是从大叔家的垃圾桶里找到的。” 中井像是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现在就帮助你处理掉吧,那个抽屉里有工具箱,我能拿出来吗?” “然后呢?”中井震惊地问。 御手洗洁站起来,打开抽屉,从里面拖出工具箱,然后打开盖子,先拿出一把榔头。 “用这个,把这些碎片哐啷哐啷一顿砸碎。” 御手洗洁一边笑吟吟地说着,开始用榔头去敲玻璃的碎片,把它们敲打成更细碎的小片,他花了很长时间,用这种方法把所有碎片,都砸成了接近粉碎的形状。 中井安静地看着御手洗洁。 “这些玻璃碎片上面,都沾上了中井大叔你的指纹,另外还有少最的果汁残渣。不过,像这样变成粉粉的话,证据就全部消失了。”御手洗洁拍手笑着说,“这么一来,就算被抓去审判,也没有办法证明,大叔你做过的事情,你安全了哟。只要大叔你自己不说出去。” 说着这些话,御手洗洁继续哐啷……哐啷……当个里根儿啷,彻底地粉碎着玻璃片,直到它们全部变成白色的粉末。 “然后是这个。马达部分,我把它拆开来吧。” 御手洗洁接着拿起螺丝刀,拧开搅拌机下方,动力部分底盖的螺丝,取开盖子,然后,他从中间抽出马达。接着,御手洗把所有能拆开的零件,全都拆得七零八落。马达、旋转刀具、轴、电线、数不清的螺丝,全部并排放在桌子上。外壳部分用榔头敲成扁平的一块,这么一来,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 御手洗洁拿过放在一旁的牛奶瓶,用手边的纸片,撮起玻璃粉末,装进瓶里。然后再拿起纸袋,把拆分成一堆零件的动力装置,一撮堆儿地放回里面。只有马达因为太重而没有能够放进去。 接着,御手洗洁把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榻榻米上。 “这样就好了。这些东西,以后我会帮助你,把它们丢到别处去的。昨天午饭的时候,大叔你做的事情,除了我再没人知道了。就连铃木阿姨也不知道。江梨子也是。所以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别人知道。至于证据,已经像刚才那样,全部毁灭了噢。真相已经不存在了,大叔你呢,也已经不是杀人犯了。”御手洗洁高兴地笑着说。 中井瞪着充血的两只眼珠子,默默地思考着。 “这些事,真的全都是你想出来的,一个人?” “是啊。”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不是下面那些警察,故意这么教你的吧?让你来这里,说出刚才那些话?” “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啦。”御手洗洁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笑着说。 中并又沉默下来。 “不能相信。这居然是小孩子想到的……”中井嘟囔着,接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下面的警察也都知道了吧。他刚才说过一句。” “他们完全不知道。他是胡扯乱讲的。”御手洗洁连连摇头,“那个警察以为江梨子的爸爸,死于交通事故,而且,搅拌机这种东西,他根本就没有见过。” 中井不出声了,他在思考着。 “见过搅拌机的人的确很少,但是,我还是信不过,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圈套……” “绝对没有。” “可是,这种事情有可能吗?居然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发现了真相?” “那你去问好了,问一问下面的警察。比如说……嗯,就这个吧,问他知不知道铃兰。” 御手洗洁口中说出“铃兰”的时候,中井阴沉的脸扭曲起来,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根据对方的反应,就能够明白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情了吧。你去晒台上问他好了。” “那好吧,你等我一下。”中井说着,冲千惠子怒吼一声,“喂,你也过来!……” 中井拖着千惠子打开玻璃门,走到晒台那里。然后,他朝着下面大声叫道:“喂,我问你啊,知不知道铃兰!……” “铃兰?”马夜川的声音充满惊讶。他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问周围的人,但是,御手洗洁不在他旁边,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不就是花吗,铃兰又怎么样了?少问那么无聊的事情,赶紧给我下来!”马夜川怒吼着。 “再稍等一下!……”中井叫着,回到了房间。他关上玻璃门,用力按着千惠子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自己也在她身后坐下来。 “怎么样,你明白了吧?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啦。”御手洗洁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中井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道:“看来好像是真的啊……” “所以呀,大叔,你好好想一想。大叔你的罪状,就只有胁迫江梨子的妈妈,然后在这里顽抗了一会儿。而且,这还是因为警察来了,才会变成这样子噢。如果他们没有来,应该就只是单纯的吵架而已。下面的警察先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就只知道这一点事情。所以,你现在马上下去的话,罪名还不严重。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因为大叔你,和阿姨吵架太大声,周围的邻居报了警而已,很快就会被释放的,就可以回家去了哦。只要你和我都不说,那件事情的证据就都不存在。” “你,会为我保密?” “可以啊,这些证据,我也会帮你丢掉。我保证。”御手洗洁笑着说,“不过,必须在你把江梨子的妈妈,还给江梨子以后才可以。” “你能保证吗?”中井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没什么保证。但是,就算我说出事实,又有谁会相信呢?只是个幼儿园小孩说的话。证据都没有了,这才是最关键的。” “说得也对……”中井说着,又沉思起来。然后说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要是我女儿也像你一样,脑袋这么好使的话,不管怎样,日子都能好好过了。” 中井微笑起来。挂满汗珠的嘴唇,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光,但略微有些歪斜。 “你的父母,想必很开心吧?”中井随口问道。 听到这样的话,御手洗洁露出稍许有些寂寞的表情。 “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应该还无法理解吧?守着一间小小的破电器店,一辈子的生活都看得到,大叔我可受不了了啊!……大叔从前是个文学青年呢,也有过美好的梦想。 “可是到头来,大叔做的却是一场噩梦啊。本来正好赶上收音机大卖的时代,飞一样地卖出去,赚了点小钱。却每晚都来这边喝酒,给这个女人,买了一大堆洋装和化妆品。然后这个女人说:‘要是有一大笔钱的话,真想逃到远方的街镇,买一幢房子,在一起生活。’她这么说了,大叔我就相信了,我还以为这个人,也多少有点喜欢我呢。真是大笨蛋啊,我这种无精打采的大叔,女人怎么可能认真当回事儿呢。她喜欢的不过是钞票而已。” 说着,中井不出声地笑起来,身体随之摇动着。 “你这个人,跟小孩子说什么呢!……”千惠子发出嘶哑的声音。 “小孩子又怎样,你的头脑,还不及这个小孩子的一半呢。别拿别人都当蠢货!……”中井愤愤地吼了一声,又自嘲地苦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竟然被这种女人骗到,我也真够可笑的。可是啊,御手洗,那个时候她真的说过,说觉得丈夫很碍事,要是不管他一起逃走,绝对会被他追上。所以……” “所以什么啊?我又没让你杀了他!……也没有约好要和你一起私奔!……”千惠子哑着嗓子,粗暴地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你死心,我才随便说的!……” 千惠子冷笑着,那副阴沉、刻薄的模样,并不是御手洗洁所认识的、平日里的江梨子的妈妈。 接着,千惠子嗤嗤地笑出声来。 “你这个人,还真是好笑。居然对这种小不点儿,认真地发牢骚,你是当真依赖这个小鬼吗?哈哈,你这样也算男人啊!……” “闭嘴!……你那时候说的那种话,还能怎么理解,你倒是说啊!……”中井愤怒地说,“别事到如今,还信门开河!……好啊,我明白了,你这家伙,也别废话了,我这就送你上路好了!……” 中井这么一说,千惠子立刻尖叫着,朝御手洗洁的方向靠过来。 “小洁,救我啊!……” 中井笑了出来。 “御手洗小朋友,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女人。绝对不能相信她们哦。从今以后,绝对……绝对不能相信她们。好好看着大叔我是怎么倒霉的。”中井咬牙切齿地怒吼着,“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想自己的得失,这就是女人。光这样也就算了,享受完男人、榨干了男人以后,就把他们一脚踢开,像对蝼蚁一样地嘲笑男人!她们根本不能相信!像她这样的,根本不是人!……” “大叔,这种事情我知道。”御手洗洁平静地说道,他的表情也有些悲伤,“我早就非常清楚了。不过,这些事情,必须认真想想呢。其实小孩子也一样,只要处于弱势,就很容易变成那样。” 中井呆住了,大叫一声:“哇噢!……简直不敢相信耶,你真的是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吗?”说完,中井沉默了下来,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啊?……或者说我们。”千惠子说,“争风吃醋、吵来吵去,还是算了吧,我好累。在丈夫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够累了。” “弱者的立场……事实当真如此吗……就算同处弱者的立场,这孩子是如此努力,你却是这样。”中井的眼睛里泛着微微的泪光,“你做这种事,真的是因为被丢在了弱者的立场吗?根本问题是灵魂和格调的差异。” “说什么呢,我只是为了生活罢了。在这个世界上,光会说漂亮话是行不通的!为了抚养孩子,你知道我有多么辛苦吗!……”千惠子哭着说,“江梨子每天都被人,说成是酒家女的小孩,总是被人欺负,你知道我哭得多伤心吗!……外面那些装得道貌岸然的家伙,实际上有多么污秽、恶心,你又知道多少!……想尽办法,一分钱摔成两半儿来花,紧紧巴巴过日子,这孩子将来,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子,这才是现实!” “那么,你就去报复这个欺负你的世界啊!去向那些对不起你的人讨账啊!我又没欺负过你!……” “可是,我能拿那些人有什么办法!……”千惠子歇斯底里地叫道。 中井凝视着千惠子,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都是因为贫穷吗?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穷到这个程度了啊。从前的我,还有一双会感动的眼晴。是个单纯的、有正义感的男子汉,那样的眼神,如今已经因为贫乏的生活而浑浊了;因为生活的痛苦,和愚蠢的色欲而浑浊了。我已经和死没有两样了,真是变得好糟糕啊。我做出这种事,就是个强盗了。一点不错,就算是这种女人,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忘记了。如果我现在杀了她,那孩子从此就无依无靠了,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我没有搞明白怎么回事儿,但你确实杀死了我的丈夫,这一点没错吧?” “不是的。”御手洗洁抢先回答,“铃木音造大叔是死于交通事故。中井大叔怎么杀他啊?音造大叔是一个人开车出去的,而且,他死掉的时候,中井大叔在自己的店里。” “没……没错!就是这样,毫无疑问!……怎么可能是我杀了他。”中井也说。 千惠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稍稍扭过脖子,看着身后的中井,问道:“怎么,你真的没有杀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中井的脸。 “没有啦。” “那么,为什么你刚才那么慌张?” “当然会慌张啊!……我四处借钱,还把店里的存款全部拿来,就想去一个乡下地方买个房子。”中井愤愤地说,“可是,你却对我说出那么过分的话,所以我完全绝望了,不知道想要怎样了,觉得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些钱已经花掉了吗?”御手洗洁笑着问。 “没有,还在这里。一分不少全部都在,就在上衣口袋里。” “那不就简单了?马上还回去就好了呀,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对,你说得一点不错,我还来得及弥补,怎么之前完全没想到。”中井一脸茫然地感叹着,“啊,真是好险!……” “现在还掉的话就没问题了。那么,我先下去了,这个牛奶瓶和纸袋我拿走,肯定帮你扔掉。我会先和警察先生说一声,你过一会儿再出去。” 说完,御手洗洁把牛奶瓶放进纸袋,又把纸袋抱在胸前,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咯噔、咯噔地匆匆忙忙下了楼梯。 御手洗洁一走出一楼的后门,来到户外,面色苍白的马夜川,就冲了过来。 “喂,怎么样!” 御手洗洁“嘘”了一声,告诉他:“他待会儿就出来了哦。” “妈妈呢?”江梨子紧张地问。 “她没事,很快就会出来的。”洁回答。 中井来到屋外,把菜刀丢到脚下,然后对冲上前来的马夜川等人说:“能不能路上路过我家时停一下?带出来的钱,一定得还回去。” “好,我知道了。”马夜川说着,给中井戴上了手铐。 中井被一把推进了警车的后座,他转头对御手洗洁说:“小朋友,多谢你了。替我向你的家里人,还有学校的各位说声抱歉!……长大以后千万要小心女人,千万别像大叔这样啊!” “嗯,知道了!……”御手洗洁点头答道。 车门关上,警车开走了。身后,千惠子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妈妈!……”江梨子叫着跑过去,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哎呀,果然母子相逢的场面,最让人感动啊。母亲的爱,以及恋慕母亲的心,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了。”被深深感动的马夜川说道,“小家伙,我送你回去吧,不过只能坐自行车哦。” “嗯,你要跟我的家人道歉哦。弄到这么晚,我肯定会挨骂的。”御手洗洁扁着嘴巴说。 “好、好,我知道了,全部交给大叔我吧。那个纸袋里是什么?给我看看。” “是明天要玩的东西,装沙子的瓶子,还有一堆机械零件什么的。”御手洗洁打开纸袋让他看。 “哦,是这样啊。”看着里面装的东西,一脸毫无察觉的马夜川巡查笑着说。 第九章 “原来是搅拌机吗?!……”我和犬坊里美,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那些玻璃碎片?” “是的,没错。现在的人,已经不觉得家用搅拌机,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了,可是,那个年代还是有很多人,见都没有见过这种奢侈品来着。不过,御手洗洁先生家里很有钱,所以他知道。那个时候,那个小镇上,知道家用搅拌机的人,大概就只有开电器店的中井,以及御手洗洁家那样的有钱人家了吧。”橘江梨子说。 “这样啊,可是那种东西,怎么会和酒吧……” “因为我家里开着酒吧,中井想着推销产品,才带搅拌机来,给我父亲做演示。我想应该就是那天中午吧,他把机器带到店里,父亲正在吃午饭,于是,中井就一边和父亲一起吃东西,一边把苹果或其他东西一起搅拌,做成果汁给父亲品尝。中途父亲离开座位,他就趁机,把插着铃兰花的花瓶里的水,和铃兰花一起,混到了搅拌机里打成汁。” “花瓶里的水?!……”犬坊里美和我,一齐异口同声地惊问,“这是为什么?” “是的,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母亲当然也是。她是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去世的,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江梨子笑着摇头说,“我是做了这份工作之后,才终于明白了,而且,也是最近才明白的事情。经过了四十三年,我总算知道了真相。铃兰这种植物,含有以‘铃兰毒苷’为主的三种特殊物质。” “铃兰毒苷?”我和犬坊里美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 “对,主要分市在根部和茎部,叶子和花瓣里也有。有一种化合物叫做‘强心苷’,用作医用时是强心剂。” “强心苷,强心剂……” “是的,强心配糖体,是心脏病用药,具有强化心肌收缩的作用。” “对心肌……”我嘟囔了起来。 “没错。但是,需要控制用量噢,若是一次性大量摄入,可能导致心脏休克,甚至心脏停跳。” “啊呀呀!……”犬坊里美吓得发出惊呼,我则说不出话来。 “症状因人而异,因此很难判断用量。而且,这种毒素一旦服用过量,虽然可能导致心跳加快,但是,未必一定会引起心脏麻痹,不过至少存在病发的可能性。以我父亲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在驾车途中发作了。” “原来是这样……”我受到了冲击。四十三年前的谜题,如今终于解开了,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那样的毒物。 “母亲说过,父亲的烟瘾很重,所以,我想,他的心脏也比较弱吧。” “也就是说,御手洗洁他知道铃兰有毒……” “是啊,他知道。我四十多岁才终于知道的事情,他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江梨子不可思议地咂着舌头,点了点头,“所以,那时候当看到现场,他立刻就灵光一现,要找铃兰花,还让妈妈帮他看花瓶里的水。”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问道。但橘江梨子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了。 “那么,撒了一地的玻璃碎片是……?”里美继续追问。 “那个吗,我是这样想的。父亲午饭的时候,吃了罐头和面包,又喝了中井做的果汁,应该是在一点之前离开店里,他要出门去买,下午开张用的东西。中井和父亲一起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电器店。不过我认为,他把搅拌机留在酒吧里了,没有带回去。”江梨子慨然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父亲想让妈妈也看看那机器,要跟她商量着要不要买,所以,就让他先留在店里用的。父亲是个有点优柔募断的好人,自己什么决定也做不了,所以……” 江梨子话说到这里,突然犹豫了起来。我和犬坊里美一齐注视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多半就是这样。如果中井只给父亲演示的话,父亲肯定会那么说的。而中井想做成生意,所以不会表示反对吧。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中井,大约只是想着‘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行’。因为对他来说,是为了妈妈,这才杀死我的父亲的。或者说,出于善意来考虑,或许他并没有想让父亲死掉,大概只是想让他,在医院里住一阵子,这样,在他们私奔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来阻止了。再说,万一父亲的心脏很强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么,为了日后若无其事地回到酒吧,搅拌机还是放在那儿比较好。 “可是,回到电器店的中井做着事情,心中越来越觉得不安。他开始害怕,万一最坏的事态发生了,那么,沾了铃兰毒的搅拌机,就那样放在吧台上,实在是很糟糕。我估计他用过机器以后,只是大致冲洗了一下,可是玻璃上还沾有果汁的残渣吧。如果在这段时间里,父亲音造就那么死去了,由于死因可疑,警察一定会展开调查,可能直接去酒吧里,检查店里的东西。万一到了那个地步,搅拌机放在那里,绝对要坏事了。他恐怕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中井就想趁店里人不注意的时候,再一次溜出去,赶在我母亲回家之前,把搅拌机拿回来。为了不让情况变得复杂,最好能在下午两点、母亲到家里之前,就把一切事情都办妥了。但是,因为电器店里很忙,还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等到终于有机会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四十分左右了。时间很紧张,所以,我想中并是在雨中飞快地跑到‘铃’,走进酒吧……” “可是,他是怎么进去的呢?大门应该是锁着的吧?”里美好奇地问道。 “后门有一把备用钥匙,一直都放在垃圾箱下面,是在夫妻两个人,都忘带钥匙的时候应急的。中井和母亲有肉体关系,想来是母亲告诉他,关于这件事情的。说不定是在工作中,突然想起了这一点,所以,这才决定要把搅拌机拿回来的。 “可是,他走进屋里,想拿走搅拌机的时候,因为时间太紧张,他心中焦急,再加上下雨天,手上太湿,结果打了一个滑,搅拌机摔到了地上。店里的地板上都铺着薄石材,搅拌机的玻璃部分摔得粉碎,还溅得到处都是。 “那时候已经接近两点,妈妈很快就会回家。只有妈妈也还好,但还有酒厂的人来送货。妈妈怎么想先不说,要是被酒厂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联想。搅拌机的玻璃部分,全都被打碎了,看这样的情形,根本来不及把碎片全部收拾掉。要全部弄干净,想来差不多需要十分钟才够。 “就在这时,中井突然灵机一动,他迅速捡起附有刀具的搅拌机底部,然后把吧台上所有的透明玻璃杯,都扫落到地板上,随后跑了出去。” “啊,原来如此!”我几乎大叫出声。里美也睁大了眼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只需要和搅拌机,同样种类的透明玻璃杯,彩色的杯子不需要。在那个没几个人见过搅拌机的年代,只要全是透明的玻璃碎片,就能够轻松掩盖过去。就算被人发现碎片不同,也肯定不会知道是什么东西。”江梨子笑着点头说,“事实上,这个办法的确很成功,如果不是御手洗洁小朋友来了的话。警察们把玻璃碎片,收集起来以后,检查都没有检查,就直接交给废品回收站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终于明白了。”我点了点头。 “真的呢,总算搞清楚了!”犬坊里美也欢喜地点头说。 “然后,原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的中井,带着钱来找千惠子太太,却被千惠子,也就是您的母亲拒绝了,于是就演变成劫持事件。”我推测说。 “是的,我把御手洗洁交给我的那张纸条,随手递给了妈妈,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妈妈打开纸条,盯着它看。妈妈问过是谁给我的,但是,我之前想过了,没有告诉她,我是从谁那里拿来的。因为我想,要知道是个小孩子写的,她会不当一回事儿。 “看着纸条,妈妈的脸色变了。后来我问她,她说上面写着中井的名字,写着他杀死了铃木音造。妈妈看得走神了,再也没问是谁给的纸条,我也就不需要说出来,是御手洗洁小朋友给我的。” 江梨子喃喃地说着,举头回忆着当年的一幕幕惊险遭遇。 “妈妈后来被中井劫持到二楼,还听御手洗洁讲了那些事情,可是,她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当时,御手洗洁早就看穿了一切,也不知道铃兰有毒。”江梨子苦笑着连连摇头,“多亏有了那张纸条,妈妈对中井产生了戒心。不过,就算不那样,我想她也不会,和中井一起私奔的,只是有了纸条以后,她更坚定地拒绝了中井。 “另一方面,御手洗洁小朋友听说中井从自家店里消失,立刻就想到,他可能是去找我妈妈了。妈妈会因为那张纸条,拒绝跟着他吧,如果遭到拒绝,已经杀过一个人的中井,也许会自暴自弃,说不定会伤害母亲,又或者强行将妈妈绑架。所以,御手洗才急急忙忙地跑来我家,放掉了中井的汽车轮胎气,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听着江梨子的说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很明显,御手洗洁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早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发育完全了。 “御手洗洁先生实在是太厉害了!……”犬坊里美也咂着嘴说。 “一般人大概会想,幼儿园小朋友的头脑,会那么出色吗?……这种事情对他而言,简直一点都不勉强,但这并不是说‘因为他是天才’,而是那个时候,他正好在平时的生活中,见过搅拌机这种高级电器。他自己家里就有,所以,就算是小孩,也知道那是什么。再有就是……铃兰。”江梨子说。 “对哦,还有那个铃兰,这一点我不明白。铃兰里面含有类似于毒药的成分,普通人是不可能了解的吧?”我好奇地说,“就算是作为药剂师的您,也是因为从事了这份职业,这才知道的,对吧?……在小街上经营电器店的中井,他是从哪里获得这种专业知识的呢?” “说的是哦,那可是连警察,都不知道的毒药知识呢,是非常专业的领域,为什么中井先生知道?”犬坊里美也睁大两眼,好奇地问道。 “因为以前是个文学青年吧,那个人……”江梨子说完,望着窗外,微笑了一下。 “可是,御手洗洁先生也知道呀。”犬坊里美不解地说,“若是现在的他,我能理解,可是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犬坊里美的话,江梨子应该都听到了,但是,她只是沉默着。 “总觉得关于这个问题,应该有个解释才对。”我也说道。 我开始不自觉地,想套她的话。江梨子的侧脸对着我们,一直沉默着。很明显,她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江梨子太太,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单刀直入地向她提问。 江梨子默然了片刻,终于开口了。 “这个问题的解释,非常简单啊。他们两个人,是从同—个地方,学到这个知识的。” 江梨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沉默下来。我们安静地等待着。和四十三年的时间相比,等待这区区几分钟,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她又开口了。 “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对中井的恨意,也慢慢淡了。父亲那善良、温和、又有些懦弱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能够释怀。也可以把他的死,和中井这个人的存在,慢慢区分开来了。”江梨子突然感慨地说,“这大概就是所谓时间的力量吧。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是和母亲的争执,以及那些难以忍受的意见不合,变得越来越鲜活。” 江梨子说话的时候,依然面朝窗外,看着她苦涩的表情,我不禁猜测:接下去会听到怎样的故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窗外,太阳西斜,穿行于商店街上的情侣们,因为寒冷而紧紧依偎着。 然而,江梨子的目光并没有看着他们。 江梨子停下话头,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过去,不断地流逝着,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我精神恍惚地移开视线。事件背后的内情,超过了我的预料,我的大脑感到一阵麻木。而在我身边的犬坊里美,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有些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江梨子含混不清的语音响起,由于那声音有些异常,让我不由得看向她的脸。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嘴唇颤抖着,脸颊上有泪水流过。 “我本来不想说出来的。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就会气得发抖。每次想起来,都好像会愤怒得发疯。不管过了多久,这种感觉都不会变。只要一想起父亲的温柔……不,应该说,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只能想到好的一面。”江梨子苦恼地说,“可能对母亲来说,对他有各种不满,但是,在我看来,怨言什么的,一点都没有。他从来没有骂过我,总是温柔地微笑,或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我,回忆里全都是这些事……” 说到这里,江梨子从白色的外衣口袋里,慢腾腾地小心翼翼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对不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那个人。装腔作势、傲慢无礼,好像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正义和道德的化身。”江梨子愤怒地说,“那个人的心地冷酷,把所谓上流社会、和所谓名门风范挂在脑门上,居高临下地蔑视别人,实在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因为父亲做风月生意,就被认为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而瞧不起他。我绝对不能原谅,愤怒也不会消失。” “您说的究竟是谁?”我震惊地提问。 “理事长。也就是御手洗洁君的阿姨。”说着,江梨子的肩膀颤抖起来。 “阿姨……”里美也屏住了呼吸。 “我接下去要说的事情,并没有证据,但是,我很确定。”江梨子忽然语气严肃而肯定地说,“那个人是植物学专家,对铃兰含有铃兰毒苷这种事情,当然是非常清楚的。” “啊!……”我叫道,“原来是御手洗阿姨?!……” “中井和理事长家经常来往,就像亲戚走动一样。御手洗洁的阿姨,喜欢新鲜事物,所以,一旦有新型电器出来,马上就会买下。这也是吸引女学生们,到她的家里来的一个理由。也正是因为这样,御手洗洁君和中井变得熟悉起来。 “大学校园里也一样。学校的电器,只要是中井店里经手的,都会由他负责到底,中井对理事长可谓俯首帖耳。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接触中,中井从理事长那里,学到了关于铃兰有毒的知识。恐怕是理事长一遍又一遍地、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的。理事长对校园里的花坛非常骄傲,所以,应该也让中井看过了,中井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啊,那么御手洗洁也是……” “想必是的。”江梨子点了点头,“我想御手洗洁也是从阿姨那里,听说以后才知道的。所以,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了解这些诡异的东西。” “可是那个阿姨,是怎么做才……”我不可思议地追问。 “理事长非常讨厌在大学路上,也就是自己学生上学、放学的路上,有一间像我家这样的、不道德的小酒吧,总想着要早点把我们赶出去。在那个人的心中,大学附近的区域,就像她管辖下的附属领地一样吧。”江梨子苦笑着说,“我想她的感觉大概是:‘畜生,在自己家的街道上,怎么能有那种不干净的所在呢’。如果出个什么乱子,我家连夜搬走的话,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乱子?……”我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没错。所以,她去数山百合、风铃草和沉香百合的数目,让我没有办法摘回去,却只留下铃兰花。那都是故意的。这么一来,我就只能采铃兰花带回家了。这一点也是我最不能原谅的。做法太狡猾了,利用了当时还是小姑娘的我。”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样才数花的啊……” “我家从‘铃木’这个姓氏里取字,给酒吧取名为‘铃’,所以父母希望,店里的花卉装饰都用风铃草、铃兰之类的,那个人对此非常清楚。”江梨子冷笑着,“到最后,我家酒吧的吧台上,就摆满了铃兰。准备工作就绪,只要中井有了那种心思,随时可能实行计划。一切都在那个理事长的预料之中。” “哦哦……”我大为叹服,想说“真不愧是御手洗洁的血亲”。 “理事长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中井被利用了。”江梨子愤怒地说,“他和我母亲,发生了那种关系,在父亲变得碍眼的时候,他想起了从理事长那里,听来的关于铃兰有毒的事情。” “真厉害噢!……”犬坊里美也感叹着。 “计划很完美地实施了。父亲去世,中井也死了,母亲一个人,本来是没有办法支撑酒吧的,但是,因为她意外地受人欢迎,所以,那里又多撑了一年,但是,最终还是搬到了元町。然后理事长立刻动手,邀请人在以前我家那块地方,开了一间书店,好像还给了资金援助。” “啊?……”我点了点头。 “她真的是很能干,让人瞠目结舌。”江梨子违心地赞许了一句。 “女子大学的附属领地……” “没错,那里从头到尾,都变成理事长理想中的高尚洁净之地呢。” “真了不起。”我点头说。 “因为她以前是贵族吧,心里还认为庶民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得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江梨子冷笑着说,“但是,使用如此肮脏的手段,根本谈不上道德!不觉得很可笑吗?!……” “是呢!……”里美也为之愤愤不平。 “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父亲虽然经营着小酒吧,可是,他并不是蝼蚁。了解这一切之后,我感到非常痛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地方去说。因为那个时候,理事长已经过世了。” “原来如此。” “现在我们学校附近,有很多居酒屋呢!……”里美说,“还有卡拉0K和麻将馆!” “是的,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自然的状态。” “这件事,御手洗洁他……?”我问道。 “那个人,我想是知道的吧。不过,当时毕竞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可能最开始没有意识到,但是,后来慢慢发觉了,意识到是谁在暗地里,操纵着这一切。我想,那对他也是一个打击吧,所以,他就对此缄口不谈。不管马夜川巡查怎么问,他都什么都不说。”江梨子连连摇头叹息着,“不过这种事情,就算说了也没用,不是吗?就算告发理事长,在中井死掉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取证,而且,她是名校的理事长,舆论会非常混乱,也会给学生们带来困扰。作为名媛学校,学生的父兄们,都不乐意看到乱象吧。而且,对于御手洗洁先生而言,理事长有养育之恩。再说,就算中井还活着,并且他还愿意作证,可是,因为这是或然率犯罪,我想理事长也不用承担责任。只是谈论一下铃兰毒素的话,不过是闲聊而已,根本没有刑事责任,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插手啊。” “完全犯罪啊。”我十分感慨地说。 “是呢,这是真正的完全犯罪。”江梨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构成御手洗洁,那复杂人生观的一部分要素。 “后来我想,怪不得御手洗洁,要主动舍弃日本。他给人一种‘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的感觉。” “说得是啊,大概真的伤害到了他吧。”我点头肯定地说。 “不,他要坚强得多。虽然有时候,看上去他感觉很寂寞,但平时总是很有活力。他不是那种会让人看见,自己软弱之处的小孩。他非常开朗,绝对不会在这种程度的事情面前,轻易败下阵来。可是呢,我自己有时候,会觉得很痛苦。觉得自己没有去理解他的感受。 “小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喜次御手洗洁先生,总是他走到哪里都跟着。那时我的感情,其实就是一种信仰吧,全心全意的,总是仰望着他。那么小的孩子,却不论什么样的烦恼,都能为我解决;不管什么样的疑问,都能全部回答出来。对他给出的答案,我总是睁大了眼睛。我再也没有认识,其他像他那样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呢,我都会像这样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明天也能见到御手洗洁。是真的哦,只有那样才睡得着。我就是那样地信任他,依赖他。 “可是,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有自己那么痛苦,所以只想着要让自己得到拯救,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佰直到最近我才渐渐明白,也许那时候的他更痛苦。我却没有能够为他做任何事情,一想到这个就不山觉得很讨厌,又很痛苦。” 橘江梨子说着,最后忽然自顾自地,得意洋洋地大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听着江梨子所说的话,我也再度静静地思考,觉得她所说的话,也很适合我自己。现在的御手洗洁,无论是投向周围的眼神,还是对待女性的方式,都让人觉得有种奇特的冷淡。那其中的理由,我现在终于能够了解一些了。 然而,我好像也感觉到,这些情感中间,似乎还潜藏着某种东西,旁人无法察觉,只有我才能够感应到的东西。 儿童时代的御手洗洁,和我的想象略有不同。他从那个阶段脱离出来的方法,以及现在的御手洗,所得到的东西,都在向我表达着什么。 可是,我又应该从中学习些什么呢? “我到现在都还,十分尊敬御手洗洁先生呢。”江梨子低声说道,“那个家伙啊,他简直就是我的希望呢。” 江梨子说着,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第一章 以铃兰事件为机缘,我和元町的橘江梨子,变得熟稔了起来,我们之间私人会面的机会,也随之增加了。我主动提出会面的原因是,关于我们迄今为止,尚未全面了解的御手洗洁,她是最棒的信息源。 从橘江梨子的话语中,我得以窥见儿童时代的御手洗洁,那天真无邪的表情,这样的情形让人极感兴趣,有时又令人兴奋。鉴于许多读者都希望看到,御手洗洁更多不同的面貌,想来他们会比我,更加重视这些难得的信息吧。 最开始,我当然是和犬坊里美一起去见她的,但是,随着里美大学里的课程,还有准备司法考试而忙碌起来,平成十年以后,我和江梨子两个人,单独会面的情况增多了。 橘江梨子是个有着不可思议魅力的女性,从她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年龄”这种东西。以那个时代的女性而言,她的个子相当高,身材也很好,容貌又美,就这层意义来说,她也极富魅力。 不过,我个人特别在意的,是江梨子的人品。她的性格非常独特,开朗外向,是在此以前我几乎一无所知的类型。 橘江梨子的嗓音有些低沉,平时只是稍稍有些沙哑,谈兴来了以后,会变得更加沙哑。她自己也很在意这一点,解释说:是从前有段时间,自己酒喝得太厉害。她知道自己喜欢喝酒,平时若不喝酒倒也没什么,可是,一旦想到“喜欢喝酒”这回事儿,就会每晚每晚地喝个不停。江梨子说:每逢这种时候,她就几乎天天泡在酒精里。她还说,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都会有起起伏伏的兴趣周期,其中关于酒的周期特别明显。 喝酒的时候,总会有人对她说,江梨子非常适合“酒吧女”这种行当。这或许是得自母亲的遗传,她也认了,但并不喜欢这么说。江梨子说:自己不讨厌与人见面聊天,和男性调笑也能泰然处之,受得了烟味,也喜欢熬夜。这不就是酒吧女吗?她笑道。 刚刚和江梨子认识的时候,她表现得谨慎、斯文,外表十分优雅,逐渐熟悉起来以后,她变得会说很多话,还常常大笑,即使是一些相当不留情面的话,她也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来。对干取材的一方来说,面对这种喜欢说话的对象,当然值得庆幸,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又让人觉得有些危险,或许这也是她会被认为,适合酒吧女行当的原因所在吧。 然而,在江梨子的那些表象的背后,又仿佛潜藏着她的某些古怪的悲伤,这一点唤起了我对她的兴趣。 在橘江梨子的身上,确实存在一些适合洒吧女的特质,对此我是了解的,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和那些女性截然不同。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多,我渐渐明白了缘由。那就是,江梨子始终保持着自我,不会因为男性的嘲笑而随波逐流。无论是长处还是弱点,只要是自己身上的部分,她都能够坦然接受。不会通过对周围人的贬低来抬高自己。这一特征使她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身上所背负的悲伤,也成为她的魅力之一。 橘江梨子不像酒吧女那么现实,对像我这种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在酒桌上,总是不断遭人嗤笑的人,哪怕生活再落魄,她都能够落落大方地予以应对。这样的态度,对他人而言是救赎,是包容,是年轻女性所没有的风度。或许,她是通过对御手洗洁的憧憬,才培育出了这种性格的,这样的想象让我感动。 既然说到了御手洗洁,且读者感兴趣的是他,那么,关于橘江梨子的描写,就在此暂且告一段落吧。江梨子此前,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人讲到她的同学御手洗洁,对于我制造了这样的机会,她感到非常高兴,但凡想得起来的故事,全都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在下一次见面之前,她都会再回忆一些事情来说给我听。 “与御手洗洁在一起的回忆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让我无法忘怀。不过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御手洗已确定要离开日本的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离奇事件,就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最难忘的。”江梨子如此说道。 那年署假,御手洗洁离开了日本,当时,御手洗和不愿意放他走的阿姨,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御手洗洁的离开,形同离家出走。并且,他好像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日本了。在他离家前夕,五月到六月的雨季,发生了一件事情,江梨子最为难忘,现在说起来,还觉得犹如发生在昨天。 江梨子对我说:那个时候的御手洗洁,总是一副异想天开的样子,行为举止非常古怪。成天净说一些奇怪的事情,看上去距离疯子,也就一步之遥了。江梨子说,或许是家庭环境,导致他变成了这样。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有些可怕,于是,他们就渐渐地将他孤立起来。想要理解他的只有江梨子。 听到这些说法,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这不过是“御手洗洁”这个人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出来罢了。 那时的御手洗洁,经常谈到自己的未来。江梨子至今还记得,他说自己长大以后,会参加战争,会被要求去杀人。他还说,虽然很厌恶,可是无法拒绝这些事情。江梨子认为:不可能再有什么战争了,所以对他所说的内容,她感到非常吃惊,头脑一片混乱。 御手洗洁还说:自己会牵涉进很多杀人案件中,会被要求做那样的工作。江梨子问他是要杀人吗?他说不是,只是去逮捕凶手而已。然而,说过了这些话之后,仅仅过了三天,御手洗洁就又不记得了。他能回想起来的,全都是关于未来的事情,说到过去,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一般。 “妈妈咪呀,日本已经不会再有战争了啊。”江梨子这么说的时候,御手洗洁竟坦率地表示认可:“嗯,是的呢。” 这一阶段的御手洗洁,经常对江梨子说起自己的梦。她到现在还记得,御手洗洁曾经对她说的一个梦境,是自行车的化石。御手洗洁说,在大山深处的岩石地带,发现了自行车的化石。他说那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层。 还有一个梦是关于恐龙的。剑龙,那种背上生了很多骨板,好像背着许多利剑在身上似的恐龙。御手洗洁说,那些其实全都是机器人,他还画了草图,热情地解释说,恐龙背上那些骨板与骨板之间,是怎样组合的。 “这些板分成两列排在背上,彼此交叉而立,便于风的通过。”少年御手洗洁一脸认真地说着,一面指着自己画的草图,“这些板的内部,密集地排列着细细的循环油管,风迎面吹到板子上面时,能将石油冷却,然后,油重新回到剑龙的体内。”他还说,“有些板子还同时,起到太阳能蓄电池的作用。” 江梨子说,她原本以为,那只是小孩子天马行空的异想,然而就在最近,看到有研究者发表学说,认为剑龙背上的骨板,是用于冷却血液的散热器,于是,她便大吃一惊。这一学说认为,那些骨板的确是为了便于受风而交叉排列的,板子当中密布着细小的血管,风吹来时,血液得以冷却,剑龙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调节自身的体温的。回头来看,也就是说,早在四十多年前,御手洗洁就知道,剑龙背上骨板的秘密了。而且,关于骨板是交互排列的这件事,学者们好像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江梨子觉得,听御手洗洁讲这些事情十分有趣,所以,一放学,她就会立刻跑到御手洗洁所在的班级,尽可能久地和他待在一起。那时候,江梨子的家,已经从山手柏叶町搬走,两人的家离得很远,但是,因为还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时走的路也相同,所以,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 就是在这样的小学二年级,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六月的梅雨季节里,本牧莺岳出了一件不得了的大案子。对神奈川县警察总部、本牧警察署,乃至山手柏叶派出所而言,都是足以成为后世轶闻、奇特、阴惨又不可解的重大案件。案子最终得以破解,多亏了少年时期的御手洗洁从中出力。 江梨子说,回想起来,这案子从头到尾,就像一首庄严、神圣的叙事诗。 第二章 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放学以后。这一天,大雨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哗哗啦啦地下个不停。轮到值日的江梨子打扫完教室.开始整理贴在墙上的宣传品。就在这时候,一个身材痩小的初中学生,出现在教室门口,给人的印象很稳重敦厚。 “那张纸是要丢掉吗?”他问江梨子。 他说的是一张原本贴在教室后面、墙壁上的仿造纸。那是班里擅长绘画的十位同学,合作完成的作品,描绘春日里的远足场景。因为是用油性笔和彩色铅笔,画出来的简单画作,所以,大家并不十分爱惜,纸面上到处都是破洞,用透明胶带补过。是用图钉勉强固定在墙壁上面的,如今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今天班主任老师,要求值日生的江梨子他们,把那幅画拿去丢掉。几个人正要从墙上往下取图画的时候,那个初中生来问话了。 江梨子所在的——同时也是御手洗洁所在的——这所和田山小学旁边,就是一所初中。那所初中里担任干部的学生,都可以自由出入隔壁的小学校园,老师们有时候,也会要求这些初中生,过来辅导一下小学生,因此,他们可以在小学校园里自由活动。 江梨子应声道:“是的哟!……”对还是小孩子的她来说,初中学生算长辈,他的提问就等于老师在提问,所以,江梨子回答得很恭敬。 “嗯,那就把它给我吧。”那位学生说,语气很客气。 他走进教室,帮忙把纸从墙壁上取下来,然后想要卷成一个筒状。可是,因为纸上有个大口子,总也卷不好。他问江梨子有没有透明胶带,江梨子告诉他,班主任桌子的抽屉里有。他去拿出透明胶,把仿造纸展开,铺在地上,要把裂口部分粘起来。按照他的要求,江梨子帮忙按着纸的边缘。 完成贴补以后,初中生简短地道过谢,把纸片卷了起来。江梨子好奇地问他,要拿这张纸去做什么用,他有些害羞地笑起来,回答说:“用来做头盔。” “头盔?……”江梨子反问。这个回答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然而,初中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沉默地匆匆忙忙便离开了教室。 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江梨子的同学告诉她,刚才那个人叫做土田富太郎,是“横滨市长奖”的评委之一、著名画家的儿子。而且成绩非常棒,好像还拿过奖学金。 听了这话,江梨子有些吃惊。那个时候,无论谁听到这番话,都有理由大吃一惊。 “横滨市长奖”是一个绘画比赛的奖项,面向小学和初中学生,是同领域绘画大赛中的一大盛事,各个学校都非常看重。如果能够得奖,作者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作品还能在暑假期间,放到全市最大的百货公司展示。除此之外,还能得到一套昂贵的油画画具作为奖励。那是一个小孩子借以成名的机会,因此,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去争取。 然而,“横滨市长奖”的比赛却在今年中止了。而中止评奖的原因,让江梨子十分吃惊。 下面,还是先准确说明一下情况吧。 候选作品在五月十日之前,就已经全部选定了,随即被送往土田富太郎大师——也就是刚才那位初中生的父亲——的家里。 御手洗洁的画作也在其中,他在绘画方面的才能,似乎并不突出,不过,这一年,于是很难得地入选了。 候选作品数量巨大,也是市长奖的特点之一,是每年的热议话题。往年都是小学生作品七十幅、初中生作品七十幅,最后各有一件作品,被授予市长奖。 面对如此多的候选作品,土田大师要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家里评定,究竟要用什么办法呢?这一问题很久以前,就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话题了。合计总数多达一百四十幅,就算挂起来,都没有足够大的墙壁啊。而如果不挂起来进行比较,应该是没有办法加以选择的吧。 然而,就是这个横滨市长奖,在五月末公布消息说,今年的评奖中止。学生们全都大吃一惊。接着,校园内外,学生们全都感到一种,近似于恐慌的震惊。因为大家听说,大奖的评委,名人土田富太郎大师猝然离世了。 这就是横滨市长奖中止评选的理由。而这则新闻,就像相关人员舍不得公布似的,一星半点、陆陆续续地传到了学生们的耳朵中。 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清楚,不过,根据报纸的报道,土田大师是在五月二十四日,市长奖评选过程中去世的。大家原本以为,于是是突发心脏病之类的原因,但是,接下去的报道当中,却说土田是被谋杀了,这引起一片哗然。 最早的传言说,是有一个人被杀,但之后的报道里,受害者变成了两名。只不过另一人的名字,还迟迟没有公布,或许是因为发生在少儿绘画大赛的评选过程中,又牵涉到县教育委员会,故而对社会舆论有所顾虑吧。 终于,到了五月二十九日,晨报上发布了消息,和土田富太郎死在一起的,是一位女性。 这位一同死去的女性,名叫天城恭子,在市政府任职,担任县教育委员会的会计。她作为画家,是土田大师的学生,同时担任横滨市长奖的运营委员。年龄三十二岁,已婚,容貌和身材都非常出众,过去曾做过土田的人体模特。 这一消息成为大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大丑闻,顿时掀起了狂风暴雨般的议论。两人的死亡,最初被认为是殉情事件,所以,消息发布被控制了;但是,后来判定并非如此,于是就公开见报了。 画家土田富太郎年届五十,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是个不断与模特、女大学生、酒吧女及女粉丝等各色人物,传出绯闻的人物。在这些对象之中,他与天城恭子的关系,据说已经和夫妻没有差别。 天城恭子与丈夫分居,在土田的资助下,独自一人住在本牧的一所公寓里。土田和她死在一起,普通人关心的焦点,自然就集中在他们两忽然人身上。 江梨子的妈妈也一样,在家里一直和继父聊着这件事情,洒吧里那些喝醉了的客人,也接连多日谈论这个。不管怎么样,就是因为这起杀人事件,今年的横滨市长奖中止了。 如果同学们没有说错,那么刚才那个瘦小的初中生,就是话题对象——土田富太郎——的儿子了。江梨子所吃惊的正是这个。土田的情况和天城一样,他和妻子——也就是刚才那个初中生的母亲,已经分居很长时间了。 横滨市长奖每年会从小学生和初中生候选作品中,各评出一名市长奖,再各有三名佳作奖。 土田富太郎大师是日本艺术院的会员,又是居住在横滨本地的著名画家,因此,如前所述,往年的最终评选,都由他独立完成。作为他的学生,同时也是评奖运营委员的天城恭子,应该是在他家里协助评选吧。由于这两忽然人的去世,今年的市长奖中止了。 然而,原因还不只这样。若只有这些的话,只要再找其他可以替补的著名画家,来担任评委就可以了。但是,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导致评选难以为继的主要原因是,所有的候选作品,都在那两个人被杀的房间里,且因为这场惨剧被弄脏了。 一连串信息的公布也很奇怪,不但极其拖沓,而且极不准确,甚至连候选作品到底有多少幅被弄脏、污损到什么程度,都没有进行说明。 如果评奖因此中止,没有弄脏的作品,就应该还给学生。教师之中,也有人响应家长的诉求,提出这样的意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作品一直没有归还。各所学校陆续提出,收回学生作品的要求,却没有哪家如愿。问及原因,主办方就只有“因为弄脏了”这样的回答。 难道说,因为数量庞大、而成为话题的候选作品,竟然一张不剩,全都被弄脏了吗?这样的问答也太奇怪了。 话题人物——土田大师的儿子突然出现,固然让江梨子吓了一跳,但是,更让她吃惊的是,父亲一个月前被人杀了,他竟然还能有那样超然的态度,脸上还挂着笑容。江梨子也曾体验过父亲去世的悲伤情境。她回想那时候的自己,虽然不至于伤心欲绝,但是,也绝对做不到像他这样。江梨子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刚才那位初中生,略显腼腆的笑容,久久无法消失。 <hr /> 注释: 第三章 在那个年代,就收集此类事件的信息而言,大众酒馆这种地方,是仅次于报社的重要场所。顾客当中有警方人员,偶尔也有报社的人。一个月里,江梨子的母亲隔着吧台,林林总总地听取到各种小道消息,获得了相当丰富的信息,又把这些事,津津有味地讲给再婚的丈夫,这时江梨子也会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这当然是因为她感兴趣,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十分清楚,御手洗洁对犯罪事件的极高热情。 据母亲所说,发生在莺岳土田家的杀人事件,似乎并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够破解得了的,因为现场情况极其奇特。我对江梨子回忆的事件概要,多多少少做了一些整理,下面即加以叙述。 首先第一点:土田家里是个完全的密室。 作为昭和三十一年的建筑,这间密室并不是单用针线,就能够轻易形成的。接下来,我将逐一对通向屋外的途径,进行详细地说明。 首先是门,包括镶嵌磨砂玻璃的玄关移动拉门,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陈尸的日本式客厅,通往檐廊的一组四扇玻璃移动拉门,餐厅的一组两扇玻璃移动拉门,以及作为厨房后门的玻璃移动拉门。 接下去是窗户,包括盥洗室里三扇并排开启的玻璃窗子,浴缸上面的玻璃窗户,厨房水池边两扇式的玻璃窗户,日本式客厅里、以两扇玻璃门构成的落地窗子。以上即全部出口。 这些门窗全都可以视作,外贼潜入家中的入侵路线,但是,问题在于:这些所有门窗上面,都装有螺旋栓,警方发现现场时,这些螺旋栓都牢牢地锁着。螺旋栓是最难从外部操作的锁具,根本不可能使用针和丝线,从外部把螺旋锁上紧。另外,现场完全没有迹象表明,门和窗户上镶嵌的玻璃,曾被人卸下来,然后又装回去。 再有,客厅和餐厅的移动拉门底部,都装有防护板,就算把两扇上了锁的玻璃门,整体抬起来,也没有办法从轨道上卸除。 二楼有十三扇窗户,样式各不相同。有些是螺旋栓,有些是用半月形旋转窗子栓上锁的,但是,所有这些,也全都好好地锁着。另外,二楼的这些窗户外面,没有一处,附有向外延伸的屋檐之类,这就排除了窗户外面开锁、或上锁的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两具尸体是在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分被人发现的。前—天,二十四日夜间,天城恭子没有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次日,即二十五日早晨,也没有去市政府的县教育委员会上班。而且,土田家的电话始终打不通,这一系列情况,使得市政府员工长冈峰太郎感到奇怪,于是,五月二十五日,他去了土田家,随即感到事情不对,就报了警。 两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在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调查进行到这一步时,就出现了诸多难以理解的情况。 首先,到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半为止,横滨中区整整下了三个小时的雨,也就是说:在此之后,在土田家周围行走过的人,都会在地面上,留下自己清晰的脚印。然而,土田家四周,并没有可疑的足迹。死亡推定时间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下午三点更早,因此,再怎么往前估算,两人也在雨停了三十分钟之后,才遭到杀害的。这就意味着,雨停了三十分钟后,凶手还在土田家里。 发现尸体的时候,家中除了两人的遗体之外,没有活着的人。也就是说,杀死富太郎和恭子的凶手,必然是在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以后,到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分之间,踩着泥泞逃跑的。这是理论上的结论,除非有长翅膀的人类,否则不会有其他答案。 然后,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半以后,到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分之间,中区的莺岳—带,一滴雨都没有下过。因此,屋子周围的柔软土地上,留下的脚印中,一定有凶手的。 土田家的玄关前没有铺石子路,也没有其他踏脚石之类的东西。屋子周围全是柔软的土地。被雨水浇湿了的松软泥土上,除了警察的脚印之外,还有两组鞋印。一个是发现异常已后,随即向警方报案的市政府员工——长冈峰太郎的。还有一个,是恭子的丈夫——天城圭吉的。 天城圭吉在中区根岸的赛马场里做饲养员,穿的鞋子非常特别。警方用石膏采集了印在泥土上的鞋印,然后,就去天城圭吉的家里了解情况,将他的鞋与样本做了比对,结果完全一致。于是,警方要求他任意同行,第二天即施行了逮捕。随后,媒体公布了在此案中,死去的天城圭吉的妻子的姓名,同时宣布天城圭吉被捕。 关于这位天城圭吉,也说得上是个相当古怪的人。恭子已提出离婚,并从家里搬了出去;但是,他仍对恭子有着强烈的感情,坚决不同意离婚。他总在深夜到恭子住的公寓去,还在大街上大声呼喊,骂骂咧咧地威胁她,甚至给土田富太郎打过恐吓电话。 警方首先排除了不具备动机的长冈峰太郎。然后,将天城圭吉关进了代用监狱之中,但是,就在这时,他们遇上了非常棘手的难题。 长冈峰太郎说,他只敲了敲门,然后,大声叫着两个人的名字,在房子周围绕了一圈。他所留下的脚印,也证实了这一点。足迹上完全看不出来,他曾经进入过房子,然后又离开的可疑行迹。既没有突然从房子里出来的足迹,也没有反向的印记。长冈的鞋印,基本就是从玄关开始走,然后又回到原地,这样转了一圈。因此,他的嫌疑得以解除。 然而在这一点上,天城圭吉也是一样的。天城被捕的消息一公布,搜查队伍便陷入了苦战。 天城圭吉的鞋印,位于长冈峰太郎的鞋印下方,因此,他来到土田家的时间,要早于长冈峰太郎。但是,他也仅仅是早来,他同样是从玄关开始,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回到玄关,仅此而已。在他来的那个时段,同样从鞋印中,找不到任何迹象证明,土田家的门是打开的,也没有迹象表明,天城圭吉曾经在哪一个位置停留特别久。再加上土田家一楼的门及玻璃窗,都如前所述安装着螺旋栓,就算在哪里站定,付出一番辛劳,也不可能从外部去上锁。 两个人之间的区别,除了抵达时间的先后,就只有长冈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后,立即报了警,而天城圭吉没有这样做而已。基于这一事实,再加上天城具有强烈的作案动机,警方才采取了行动。 然而,天城没有报警,也并非没有道理。若采信他的证言——他是二十四日傍晚时分过来的,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恭子已经失踪了。而以长冈峰太郎的情况来说,他是在恭子行踪不明,整整一昼夜之后,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如果他是在二十四日的傍晚来访,也有可能不报警。 警方顿时陷入了苦战。他们认为是天城动的手,却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进到房子里面,就不可能犯下罪行。但土田富太郎是社会名流,舆论对这一案件十分关注,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本牧警察署。而警方已将天城带走,并对他实施了拘留,又无法宣布说抓错人了。 赌上了面子的警方,在整整二十三天的拘留期内,对天城圭吉实施了严峻的讯问。在猛烈的攻势下,天城承认了罪行。 他在很早以前,就对土田富太郎抱有杀意。自从天城恭子离开之后,他一直处于一种神经崩溃的状态下,日日烂醉如泥,因此,他的记忆本身就很不可靠。 天城认罪的事实,立刻经媒体报道了出去,世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接下去轮到检方发愁了:他们无法撰写起诉天域圭吉的最关键要素——犯案经过。 天城圭吉那时候,应该是大声喊叫着,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还敲了好几次门。物证显示他的活动只有这些。严格来说,这些物证也表明,天城并没有进入房子。这么一来,他是怎么杀害房子里的妻子及情人的呢?这种情况下,自然无法开庭。 检方虽然认为天城圭吉是凶手,但是,不知道他的作案手段,没过多久,天城就被无罪释放了。但是,若说凶手另有其人,现场周边又没有发现,除了长冈和天城两人以外的鞋印。 实际上,这起杀人案中的谜题,远不止螺旋栓完好无损的状态下,形成的坚固密室,和房子四周的鞋印之谜,更髙深、更难解的谜题,是在土田家里。 密室,还有鞋印,不过,这只是序章。 <hr /> 注释: 第四章 从根岸线的山手站下车,左转以后,沿着商店街步行一会儿,然后再朝左转,穿过高架桥,就是一个陡坡。沿着忽左忽右的坡道上行,不久之后,就走到了山丘上面。 直到如今的平成年间,这座高台上仍然有许多绿树。因为是沿着山丘修建,所以道路髙高低低的,起伏着伸向远方。 沿途的绿树丛中,不时点缀着有钟楼的西洋式建筑,营造出类似于高原避暑胜地的景观。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本牧商店街对面,被称为“美国坡”的下坡路上。昭和三十一年,这一带为美军所有,普通市民不得进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还给横滨市民之后,“美国坡”还保留着宽敞的绿地。御手洗洁和江梨子当年所在的和田山小学,就位于美军基地的前方。 那时,根岸线还没有开通,上学只能步行。每天早晨,少年御手洗洁离开山手柏叶町,位于塞利托斯女子大学校园里的家,顺着山手公园的方向上山。路上会经过山手隧道,江梨子总会在那里等他。为了等御手洗洁,她每天都提前从元町的家里出发。然后,两个人一起手拉着手,沿着坡道上行再下行,走向位于和田山山丘上的学校。 六月二十九日这天也是一样,那天下着雨,他们撑着油纸伞,一起喜滋滋地并肩走着。路上,江梨子向御手洗洁,讲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当值日生的她,从墙上取下仿造纸时,横滨市长奖评委土田富太郎的儿子,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说想折个头盔,把那张仿造纸拿走了。然后她回到家里,又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关于土田家密室杀人案的状况。包括房子周围,令人不解的凶手鞋印等情况,江梨子全部详细地,讲给御手洗洁听了。 “他说想折头盔?”御手洗洁好奇地问,没有理会密室和脚印。 “头盔?……嗯,土田君他说的,想折个头盔。” “咦?”御手洗洁发出怪声。 “御手洗洁同学,这件事情很重要吗?”江梨子感到意外,好奇地问道。 “嗯,说不定。因为昨天……” “喂,御手洗洁同学!……”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是隔壁班的班主任——酒田老师。酒田虽然不教江梨子,但是,对他们两个人都很熟。特别是御手洗洁,在校内是知名人士,很多人都认识他。 酒田老师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两人向他道了早安。酒田老师戴着一副眼镜,是位风趣的年轻教师,不摆架子,为人直率,对学生像对待朋友一样,因此很受大家欢迎。御手洗洁向酒田老师,问起关于横滨市长奖候选作品的事情。 “老师,您评选过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吧?” “嗯,从我们学校,学生的投稿作品里面选的。你的也入选了呀,后来送去了运营委员会。”酒田老师不停地点头说,“那是五月初的事情了吧。”酒田回答。他是市长奖的和田山小学运营委员会的代表。 “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是不是数量非常多?”御手洗洁又问。 “嗯,很多。单我们学校的名额,是每年十五幅。” “那整个横滨呢?” “全部加起来是……每年七十幅吧。”酒田老师咂着嘴说,“横滨市的所有小学,一共七十幅,所有初中一共七十幅。因为正好是个整数,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也就是说,一共有一百四十幅画咯?”御手洗洁说。 “嗯,是啊,小学和初中一共一百四十幅,这可是个很大的数字呢。只能各自挑出一件作品来。” “哇,土田老师真的很辛苦。”江梨子感慨地尖叫一声。 “土田老师是在自己家里评选的吧?” “是啊。”酒田老师点了点头,“大家很久以前就觉得好奇了,他是用什么办法,来挑选那些画的呢?” “这个奖做得很成功吗?” “非常厉害啊,真的就像有魔法一样。老师总是选得非常恰当,每年评出来的优胜作品,都是那种绝对非此莫属的。土田老师他是天才!……”酒田老师拳头一甩,颇为感慨地笑着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老师们全都在猜测呢。” “谁都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办法吗?”江梨子问。 “是呀。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才说是谜嘛。” “会不会他只是随便选的呀?抽签或者猜拳什么的。”江梨子说。 “绝对不是。”酒田老师摇着头,吃惊地说,“他每次选出来的那件,都是最棒的作品,能让所有人认可。那真是魔法啊。” “土田老师家的房子很大吗?”御手洗洁突然问道。 “倒也没有,并不大,但却是个很奇怪的屋子。” “怎么个奇怪法儿?” “他家的院子里有高压输电塔,所以,房子的形状很怪。”酒田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胡乱比画,“就像这样,好像三个骰子形状的房子集中在一起,绕开铁塔搭起来……很难说清楚啊,得画个图才行。” “因为有高压输电塔,所以,房子的形状很奇怪?” “没错。房子是绕开铁塔建造的,就像把它夹在中间一样。从上面看的话,是像Y字一样的奇怪形状。我还听人说,他家里的每个房间,都是正方形的。” “哇,是因为房子的缘故吗?”江梨子好奇地问。 “你是说,因为院子里有铁塔,所以不把画贴到墙上,也能选出优秀作品?”酒田老师问。 “铁塔这种东西,可以接收电波哦,来自神灵的。”御手洗洁说。 “哦?是吗?……”酒田老师一脸星星飞旋。 “那个房子里有很宽的墙面吗?” “你是说,可以贴满作品的那种?……我想没有。嗯,应该没有。”酒田老师笑着连连摇头说,“毕竟有一百四十幅画作呢,除非是很大的体育馆,普通住家的墙壁肯定不可能的。” “那么,土田老师为什么,不用学校的体育馆之类的地方呢?”江梨子问。 “嗯,这是为什么呢?老师我也不清楚。” “在莺岳的哪里,老师你知道吗?” “你问那幢房子在哪里?……那我可不知道,听说在莺岳的四丁目,一条小河旁边什么的。” “莺岳四丁目,小河旁边,院子里有铁塔,从上面看像个Y字形,侧面看去,好像骰子集合体一样的房子,对吧?”御手洗洁概括道。 “诶,嗯……差不多是这样的。”酒田老师瞥了御手洗洁少年一眼,有些戒备似的说。 “那么,老师,今年的候选作品,也有一百四十幅吗?” “呃,关于这件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年开始,我们学校的名额增加了,变成二十幅。我也吓了一跳。” “咦,是从今年开始的?” “嗯,从今年开始。以前一直是十五幅,但今年起变成了二十幅。” “那整个横滨呢?” “整个横滨的话,听说小学部分变为八十几幅了。” “八十儿幅吗……”御手洗洁说着,沉思起来,“初中部分呢?” “初中嘛,整个横滨一共四十多幅。” “四十几和八十几,差别很大啊。”御手洗洁不解地说。 “嗯,就是啊,确实差了很多呢。” “好奇怪,老师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听说这是土田老师决定的数字,大家都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全部加起来是……一百三十幅左右?” “这个嘛,我听说,具体数目是一百三十六幅。” “也就是说,比往年少了四幅。” “嗯,是哦,少了四幅。”酒田老师咀嚼着御手洗洁的话。 “总数是少了四幅,但从构成上来看,初中部分大幅度地减少,小学部分却大大地增加了……”少年御手洗洁说。 “嗯,没错。”酒田老师点头同意道。 “一百三十六,这个数字不是整数呢。” “嗯,确实。” “这是为什么呢,老师?” “不知道,我没有问过。” “可是,老师,你不是运营会委员吗?” “我确实是运营会委员啊,但是,我却没有问过这些。”酒田老师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些事情,都是土田老师提出想法,然后大家照做就是了。” “好奇怪啊,到底是为什么呢……”少年御手洗洁默默地沉思。 “怎么,这很奇怪吗?”酒田老师问。 “嗯,很奇怪呀,老师。” “为什么?” “因为虽然画作从一百四十幅,变成了一百三十六幅,可是,要费的时间和心思,却没有什么差别吧?……”御手洗洁摇头晃脑地说,“本来评选最辛苦的地方,就在于数量很大,所以选起来费神,正因为如此,大家才说他有魔法,对吧?……”御手洗洁嘿嘿嘿地笑着,一脸贼精地故意反问,“那么,就算减少了四幅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啊,土田老师照样要花那么多工夫。” “唔嗯,说得也是,从时间和心思来说的话……”酒田老师也挠着脑袋瓜思索着说。“要是从一百四十幅画,变成了四十幅的话,倒是好理解了。” “嗯,对哦。那土田老师为什么,要改变参赛画作的数量呢,又不是为了省事……” “不对,我还是觉得是为了省事。土田老师家不是很小吗?” “嗯,不大。” “参选作品一共是一百四十幅,对吧?” “对,一百四十幅。” “从实际操作来说,这项工作很难做到,对吧?” “非常难。对我来说,就算从五十幅里选出三、四幅画来,也已经很不容易了。”酒田老师慨然地说,“而且,我是在学校的教室里进行的,更别说土田老师,他是在那么狭小的房子里。” “是吧?……所以,他肯定有什么秘密的办法,即使在面积不大的房子里,也能够进行评选。我想那也是他决定,将参选作品改为四十几和八十几,这两个数字的原因。” “是吗……”酒田老师一脸不可思议地嘟囔着。 “对于土田老师来说,少了这四幅画,就会在某个环节上,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但是,真的会有那种办法吗?”酒田老师稍稍把伞移开一些,仰头迎着天上飒飒落下来的雨丝,摸棱两可地说道。 “肯定有啊。如果能够找到这个办法,就一定能够解开这个案子的谜啦。”御手洗洁少年两手一拍,斩钉截铁地笑着说。 “真的吗?……老师我可是完全想不出来啊。真的有办法吗?……”酒田老师满脸惊讶地说,“说起这个案子的谜,就是房子周围有凶手的脚印,但是,那房子却是个密室。还有就是,不知道那个叫天城的凶手,到底是怎么杀死土田老师的,对吧?可是,这些跟画的数量什么的,没有一点关系吧?” “只是看上去如此啦,老师,这之间肯定是有关系的。”御手洗洁很认真地说,“这次案件的关键,就在这里了。候选作品的数最,从今年开始改变,这是关键。” “你确定吗?”酒田老师吃惊地问。 “嗯,确定。”御手洗洁语气肯定。 “哦,是吗?……”酒田老师一脸坏笑地反问,“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改变数量?” “我刚刚听到这些信息,一下子还想不出来。”御手洗洁摸着脑袋,喃喃自语,“不过,我认为,候选作品会从一百四十幅,变成一百三十六幅,是为了将小学、初中各七十幅的比例,变成八十几幅和四十几幅,结果总数就成了一百三十六幅。我觉得一百三十六这个数字,不过是个结果。减少四幅什么的,根本就不是目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小学生的作品,由七十幅增加到八十多幅呢?”酒田老师追问着。 “我想土田老师,他一定有自己的某种理由,做了这样的改变之后,能够使评选更轻松。”御手洗洁苦笑着说,“对土田老师来说,比起七十比七十,八十几和四十几的比例,或许让他觉得更轻松。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么,这跟脚印之谜有关系吗?” “跟脚印之谜,还有密室之谜都有关系。一定有关系。我这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是吗,有关系啊……”酒田老师好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老师,关于土田老师去世时候的样子,还有房间里的现场情况,你还知道其他信息吗?” “什么都没听说呀。都过去一个月了,警方仍然保密,什么都没有公布。”酒田老师微笑着,连连摇头叹息,“嗯,大概是觉得,反正已经抓住凶手了,其他的无所谓吧。” “唔嗯——”御手洗洁点了点头,说话之间,三个人便一起赶到了学校。 第五章 少年御手洗洁整整一天,都窝在教室里安静地沉思。哪怕上课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听老师讲课。不过,这些情况,并不是江梨子亲眼所见,而是事后,问御手洗洁的同班同学得知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江梨子和御手洗洁,不在一个班级。 午休时间,一吃过午饭,江梨子就跑去了御手洗洁的教室。从后门望去,御手洗洁坐在位子上,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模样。只是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他是撑着头呢,还是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不过,确认过御手洗洁待在教室里,江梨子就回到了自己的班级。她没有开口叫他,是因为以前曾经由于太啰唆,而被御手洗洁嫌弃过。现如今,江梨子在家里,已经毫无开心可言了,如果再失去御手洗洁,她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所以,她开始特别留意,不要惹御手洗洁心烦。 放学以后,江梨子便飞快地把笔记和课本都收进书包,去了御手洗洁的班级。御手洗洁说过,放学后可以去教室找他。可是,到了教室一看,御手洗洁并不在那里。江梨子吃了一惊,一问他的同学,才知道他去教师办公室了。 江梨子急忙跑去教师办公室,战战兢兢地朝里面窥视,看到御手洗洁在老师办公桌的另一边,趴在地板上不知在做什么。 江梨子走进办公室里一看,御手洗洁拿着一把小小的卷尺,看样子是在测量绘图纸的大小。量好以后,他又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纸张的表面。而且,御手洗观察的不是画纸正面,而是背面。 “畜生,御手洗洁这小子,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江梨子莫名其妙地思考着。 对于学生来说,教师办公室是犯了错误,挨老师批评、惩罚的时候,才会来的地方,平常都尽可能敬而远之。于是,江梨子一边打量着老师们的脸色,—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过去。 “御手洗洁小朋友,你在做什么呢?”江梨子小声问道。 “看画。”御手洗洁看也没看江梨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是什么画?” “去年横滨市长奖的获奖作品,我听说挂在教师办公室的墙上,所以,刚才过来,让老师给我看一下。”御手洗洁轻描淡写地说道。 江梨子总算明白了,御手洗洁一直在思考着,土田富太郎遭到谋杀的那个案子。为此他将去年,由土田画师选出的、荣获市长奖的作品,从墙上个取了下来,就放在地扳上,并且,他还从画框里拿出来进行检査。 御手洗洁甚至用上了放大镜,但是,为什么只看背面呢? 两个人的周围,不断有老师走来走去,御手洗洁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江梨子却提心吊胆,同时不由得感慨起他的胆量。是因为成绩好,才可以这么做的吧?要是其他学生,在办公室里做这些事,不知道会被怎么数落呢。或许,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允许吧。 “你在做什么?……喂,在看什么啊?” “嗯,有点东西噢!……”御手洗洁依旧盯着放大镜,不耐烦地回答。 被御手洗洁这么一说,江梨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观察结果,形成体系之前,御手洗洁总是什么都不解释。 “这是背面呀。”江梨子好奇地说。 “嗯。”御手洗洁说。他是知道的吧。 “这幅画,没有还给学生啊。” 这次御手洗洁没有任何回答。 “你不看正面吗?……画的是什么不要紧吗?背面很重要吗?……是不是啊,重要到要用放大镜吗?” 江梨子一连串地不住问,少年御手洗洁只是“嗯”、“嗯”地含糊回答。 “问你呀,这和土田老师被杀有关吗?……因为有关,所以你才检查的吗?” “啊啊啊……你吵死了!……畜生……”御手洗洁终于说话了,然后,第一次从放大镜上,倏地抬起头来,“浑蛋,在我想事情的时候,你他娘的不要说话,以后会告诉你的。” “对不起,可是,不快点儿的话,一定会被老师骂的。” “没关系,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真的着急,就别打断我。”御手洗洁愤愤地说,“唔,行了,跟我想的一样.差不多都明白了。” “什么?……”江梨子惊讶地张大了两眼。 “三百六十四和五百一十五。检查完了,放回画框吧,放到这里……” 御手洗洁揭开画框的后盖,把画作背面朝上,放到玻璃板上面,然后盖上后盖,把画框四个角上的螺丝拧紧,然后把画框横过来。 “啊!……画的是小猫和花啊,好可爱!……”歪着脑袋去看画纸正面的江梨子,一脸奇讶地笑着说道,“画的是猫,这有关系吗?” “咦?画的是猫吗?……我不知道。”御手洗洁说,接着又道,“喏,你看这里,纸都卷成这样了,没有平整地贴到玻璃上,而是软趴趴的。” “真的噢,这很重要吗?” “比起画的是什么,这要重要多。这可是最要紧的。” 御手洗洁把放大镜,一把装进了裤子口袋里,再把装回了作品的画框,照原样挂到墙上,向旁边的老师道谢后,朝走廊走去。江梨子自然跟在后面。 “你明白什么了?”来到走廊上,松了一口气的江礼子问道。 “嗯,前进了一大步。魔法解开了。”御手洗洁心情大好地说。 “魔法?……”江梨子张大了眼睛。 “嗯,就是今天早晨,酒田老师说的那个魔法呀。” “呃,那是什么?”江製子忘掉了。 “就是土田老师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在那么小的屋子里,一个人从一百四十幅画里,挑选出两幅获奖作品来的。” “啊!……”江梨子终于想起来了。 “我知道他的办法了。”御手洗洁拳头一竖,笑着说。 “咦,真的吗?好厉害!……”江梨子拍着手,又蹦又跳满脸笑容,“是刚才看了画之后,才想出来的吗?” “刚才只是确认啦。要面对实物才想明白的事情,实际上非常少,思考才是最重要的。”御手洗洁说。 “你今天一直都在思考吗?” “整整一天。上课老师讲了什么,我都没有听。” “咦,那样不会很槽糕吗?” “老师课堂上讲的那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啊。” “这样啊,御手洗你什么都知道。耶么,这个杀人案,你知道谜底了吗?” 若是真的话,那才叫魔法吧。 “前只有个方向,我还不知道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如果是能够看看现场的话,肯定就能揭开全部真相了。”御手洗洁信心十足地笑着说,“不过,那个很难做到吧,但还是得去一趟。” “那么,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土田老师家里噢。” “诶?……”吓了一跳的江梨子叫出声来。 “接下来就要去那里了,毫无疑问。”御手洗洁斩钉截铁地说。 “小孩子是不能去看杀人现场的吧!……”江梨子瞪圆了眼睛,说道。 “嗯,不过,这都过了一个月了,如果那边还有警察叔叔的话,也许会听我说话。一切顺利的话……” “一定会被骂的!……”江梨子扭着身子挣扎着喊。 “我也不想去啊,可是没有办法,光靠警察,这案子是破不了的。” “诶?真的吗?……”江梨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光靠警察破不了案?” “这次的案子非常难。那些人不是连土田老师,是怎么选出市长奖获奖作品的,他们都不知道吗?所以,就算经过了一个月,也还是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现在大家都只会说‘不明白’、‘不知道’这些没用的话,所以我必须去看一下。” “不可能看到的啦。”江梨子一脸痛苦地叫着。 “好吧、好吧,知道了,我们走吧。” “哇,御手洗你真的好厉害!……”江梨子满面欢喜,又蹦又跳地尖叫着,“那么,我也可以去吗?” “你就别去了,和女孩子在一起很难办事。” “不要!……”江梨子扭着身子大叫。 “那就不要多问了!……”御手洗洁严肃地吩咐。 两个人结伴走出了学校,沿着高台上的路,朝本牧方向走去。因为还在下雨,所以,他们都撑起了雨伞。在美军基地前面朝右转,穿过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枫树,和比两人个子都高的杂草,窄窄的小路通向远方。 “御手洗,你认识路吗?”江梨子侧过头去,好奇地问。 “嗯,大概知道。”御手洗洁转过身,一指旁边,“这边,跟着我。” 两人已经走到了平地。又走了很远的距离,四周全都是陌生的景象,江梨子有些胆怯起来。如果不是和御手洗洁在一起,她一个人绝对不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走过露出了潮湿红土的低矮小丘,宽广的田地在面前延展开来。黑色土地上,叶子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声音传入了两个人的耳朵中。 田里到处都竖着告示牌,脚下的路有的铺过,有的还没有铺。没铺过的路上,到处都是水洼,很难行走。 继续向前,高压输电线的银色铁塔,便进入了两个人的眼帘。那正是御手洗洁要找的目标。继续朝那里走,头顶上方,开始出现一根又一根的电线。然后,他们看见了一座小桥,一道小小的坡道通往那座桥。 御手洗洁在距离那座桥,大概五十米的位置上站住了。他伸出左手,向那里指了过去。眼前是视野良好的广阔平原,田地一望无际,雨水敲击着土壤,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气霭。 虽然远眺令人心旷神怡,但是,空气有一点冷。高耸的铁塔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塔身背后,是发黑的茂密树林。铁塔脚下,有一幢孤零零的二层建筑。四周虽然也有住家,但是,都与这里距离得相当远。 “那一带就是莺岳四丁目,旁边有一条小河,院子里有铁塔,构造有点像骰子。”御手洗洁向前指着说,“那幢房子,应该就是土田老师的家了。再靠近点看看吧。” 听了这话,江梨了打了个冷战。一方面是因为冷,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害怕。 发生过杀人案件的那幢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雨中,距离周围邻居都那么远,就算大声呼救,肯定也没有人听得见。想象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境地,江梨子切实地感觉到了恐怖,突然有点想哭。 “你看,旁边是河。土田老师家所在的这一边,稍微高一点,河堤上种着树,河对岸全都是住家。” 正如御手洗洁所说的那样。与土田家一河相隔的对岸,有好多简陋的小房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一起。 “其中有一间,好像就是你曾经见过的、土田老师的儿子住的地方。”御手洗洁指着前面说,“那个小男孩名叫土田康夫,他的妈妈名叫春子,母子两人住在一起,听说家里连电话都没有。” “什么嘛,他怎么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 “嗯,不住在一起,分开住的,跟我家的情况很相似。只是,他的父亲就住在他们的眼前。” “跟女人一起?”江梨子立刻问道。 “不是,好像老师还没有,和那个和他一起被杀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御手洗洁同学,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听老师们说的,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呢。大人们最喜欢这种话题了。”御手洗洁愉快地笑着说道。 “被杀的那个女人,名字叫做天城恭子,对吧?” “嗯,听说是。” “那个女人已经结婚了吧?” “好像是噢。”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家,经常和土田老师混在一起,对吗?” “嗯,你怎么知道的?” “听妈妈说的。” “哦。”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所以,她的男人很生气吧?” “好像是的。” “所以才会杀人,可以理解呢。” “咦,你明白?”御手洗洁好像很吃惊地问道。 “明白了啦!……”江梨子满面笑容地点头说,“因为,如果是非常喜欢的人,肯定不想被别人抢走啊。” “所以就要杀掉?” “如果绝对不会再回来了的话……”江梨子说。 御手洗洁看看江梨子,然后说:“我完全不能理解。”又说,“毕竞,只要他们活着,总有一天还会再见。” 虽然案发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是,房子的门柱之间,还是拉着警戒绳。一位身穿制眼的警官撑着雨伞,另一位看上去也是刑警的男子,则身披连鸭舌帽一并遮住的雨披,在玄关前面,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土田家的围墙很低,虽然围着金属网,却依然能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看见这两个男人的身影,御手洗洁就立刻走上前搭话。 “警察叔叔,被捕的天城先生交代了吗,他是怎么杀死土田老师的?” 看上去像是刑警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御手洗洁。江梨子提心吊胆起来。 对方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材瘦削,龅牙,邋遢的胡子很惹眼,怎么看都是一副穷酸相。 “你是什么人?”他不耐烦地说。 “能告诉我一下,土田老师死时的现场是什么样子的吗,周围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出所料,刑警露出轻蔑的表情。 “小孩子,胡说什么呢。快回家去吧。” 说完,又迈开了步子。 “等一下!……嫌疑犯什么都没说吧,他是怎么干的?” “他不说也无所谓,反正我们差不多,已经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了。” “怎么做的呢?”御手洗洁好奇地问道。 刑警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快回家去!……” “警察先生,你们现在很困扰吧?我可以告诉你哦,凶手是怎么杀人的。” 这发言实在太离谱,刑警不禁笑了起来。 “喂喂喂,小鬼,再不适可而止,我可要发火啦!……凶手已经被抓住了哦。” “是真凶就好了。” “什么?……”刑警露出可怕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到,站在警戒绳前的御手洗洁身边。江梨子胆怯地后退了一步。 “你这小鬼!……别一时胡思乱想,就来跟我乱扯。”警察挥舞着拳头,大声怒吼,“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案,不是你们小孩子的侦探游戏!” 那个警察的表情认真,话语中透出威压之势。然而,御手洗洁扞不为其所动。 “我才不是一时胡思乱想。这样下去,丢脸的可是警察叔叔你们呀,再不赶紧抓住真凶的话……”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已经抓到凶手了!……你这小鬼!……” 刑警的表情里都渗入了怒火。 “可是,脚印只在房子周围绕了一圈吧?……一楼的窗户和门,螺旋栓全都锁得好好的,不是这样子吗?……”御手洗洁一脸坏笑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天城先生怎么才能,杀死屋里的两个人呢?”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你想说,土田那小子是自杀的吗?!” “确实有人这样说吧?” “不可能是自杀!土田老师身上被剌的地方,有十四处之多,而且没有找到凶器。” 御手洗洁顿时露出愉快的表情。这么一来,他终于收获了一条想要知道的信息。 “不是自杀啦,而且画被弄脏了,对不对?” “是啊,没错,所以不可能是自杀。” “弄脏到什么程度?” “那可是机密啊!……”刑警冷笑着摇了摇头,“小鬼,不是开玩笑的。对那些记者都没透露呢。” 刑警转过身,迈着大步走开。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是为了大叔你才这么说的。就算不全部告诉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 话音刚落,就见刑警微偏过头,脸上带着讥笑,随即又变为相当冷酷的神情。 “你要是真的知道什么的话,就快点告诉我啊,小鬼!……”他大声嚷嚷完,转而对前方的制眼警察说,“刚才又对现场,进行了一次准确测量,那个数字,必要的话,以后要写到报告里,所以你做一下记录!……” “是五千一百五十毫米吧!……” 御手洗洁少年在江梨子身旁,喊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数字。刑警的背影,突然冻住了一般,制服警官也露出一副吓了一跳的表情。 “是边长五点一五米的正方形,对吧?……土田老师和天城恭子,遭到杀害的那个房间。” 刑警慢慢地转过身来,细小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有,那个房间里,原本是铺着榻榻米的,但是,案发之后,榻榻米都看不见了。原因是,榻榻米上铺满了纸,我说得没有错吧?” 男人们什么都没有说,四下里只听得见雨水哗啦!哗啦!……劈里啪啦!……连续不断地打在泥土上的声音。 第六章 莺岳派出所接到报警,就画家土田富太郎和情人天城恭子离奇死亡事件,联络本牧警察署刑事课,是在昭和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报告称,由于出警的警官们,及时在土田家的门前,拉起了警戒绳,因此,现场保护得很好。 报告中还特别提到,由于赶到的时候,房子的所有门窗都上了锁,处于密闭状态,所以最先赶到的两名警官,是打破玄关的玻璃窗,这才进入室内的。因此,希望后来的刑警,也从玄关进入。 从现场情况来看,可以考虑殉情,但是,院子里留有大量的脚印,有必要提取这些证据。再有,由于室内的殉情现场颇为奇特,因此,派出所方面认为,有必要对现场进行非常慎重的保护。 本牧警察署的村木、桥本和鉴证人员一起,来到了位于横滨市中区,莺岳四丁目的土田家,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二十分。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因为当天是阴天,所以,尽管是昼长夜短的季节,此时四周也已经暗了下来。 站在玄关前方,用手电筒照着,可以看到庭院之中,留有两组鞋印。多亏了前一天中午的那场雨,使泥土变得柔软,才留下了证据。从深度和旁边泥土的隆起程度上,一眼就能够看出,这两种鞋印的差别——一个是雨刚停之后留下来的,另一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印上去的鞋印。 鉴证人员立刻对鞋印进行取样。他们把白铁皮折弯,围起鞋印,为倒入石膏做准备。 土田富太郎是艺术院的会员,以横滨为中心,在全国都享有盛名。警官们也都知道他的名字。土田出身贫苦,经过一番奋斗,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他从穷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这一带,只不过住在隔岸相望的旧房子里。 自从有了地位,作品大卖之后,他买下河这边的土地,在现在刑警们所在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工作间。可是,他不允许正读初中二年级的儿子康夫,和四十七岁的妻子春子来这里。一开始他还会回那边去吃饭,慢慢地,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夫妻两人变成分居状态。工作间变成了他的家,一直到现在。 不知道是因为资金不够,还是因为附近没有更好的地块出售,抑或是因为土田—开始,只打算把这里作为工作间。 总之,土田富太郎在高压输电塔脚下的、这块极其狭窄的地皮上,勉勉强强地造起了自己的房子,结果,整座建筑的形状非常奇特。但是,土田好像觉得,住在这里非常愉快,今年还以二楼为中心,进行了室内改装。那时用剩的建筑材料,如今还都留着,堆在后院角落、建在高压输电塔下面的小屋里。 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走进土田家的土间里。土间的形状像个梯形,只有玻璃门和门口的木横档两边平行,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右边墙角里有个伞架,插着一把老旧的黑色晴雨伞。 从玄关走上去,走廊也是一样。与其说那是走廊,不如说是不规则形状的地板间,与玄关土间相接的横框,和对面走到底、浴室门的那条边平行。在这个纵向颇深的、不规则的四边形里,地板闪闪发亮。尸体所在的那个房间的移动拉门被破坏,倒在地板间里。 两名刑警和鉴证人员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踩上地板,迅速地巡视了一遍一楼的情况。在他们的右前方,是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入口是在靠里的一侧。 走廊尽头,左边是装着磨砂玻璃移动拉门的浴室。打开那扇门,首先是更衣室,放着最新款式的电动洗衣机。对面又是一道磨砂玻璃移动拉门,门后面是淋浴间,墙边装有贴瓷砖的浴缸。 浴室右边是盥洗室,是外拉式西式房门。拉开以后,首先看到右边的洗手台,有水池和自来水龙头,向里面去是男厕所,再往里是女厕所。浴室、男厕所、女厕所,还有洗手台所在的房间,都有小窗户,但是,窗户上都装了螺旋栓,而且好好得锁紧了。不过,窗户外侧都没有铁栅栏之类的防护。 紧挨着地板间的入口处,左边是厨房和餐厅。厨房靠近玄关这边,装的是西式推门,开门方向朝向玄关。走进厨房,左边并排着的是水池、烤炉、气派的电冰箱,右边全都是壁橱。 走到底有一道日式的移动拉门,可以通到院子里面,这也是土田家的后门。这扇门和料理台上方的窗户,都装了螺旋栓,两边都锁得牢牢的。 后门这边,右边有一扇西式的房门,推开门过去就是餐厅。里面放着饭桌,以及与之配套的六把椅子。面向庭院的一侧,有两扇玻璃门,从这里也能够走到院子里。但是,这边同样装着螺旋栓,也好好得锁着。另外,窗帘也是拉起来的。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隔墙上,有一扇小窗户,镶嵌着磨砂玻璃,电话机就放在这个小窗户前方的隔板上面。 餐厅也装着西式门,朝玄关地板间的方向推开。从方位来看,之前看过的浴室和这间餐厅,分别以东南面和西南面,夹着高压输电塔,但是,面对铁塔的墙壁上,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玄关地板间的右边,就是那间出了事的日式房间了,大概十张榻榻米的面积大小。土田画师把这里当作会客室。 为了填写现场调查报告书,警方大致测量了一下,屋子是一个五点一五米见方的正方形。从玄关进来,沿走廊往里走,拉开紧挨着横框的移动拉门,就是房间了。背对移动拉门,正面有一组镶着透明玻璃的、四扇式的移动拉门,打开移动拉门,是狭窄的外廊。紧贴着外廊就是围墙,围墙墙报下面,有个狭长的花坛。花坛和外廊之间算是庭院,但给人感觉就是一条过道。土田家的地实在太狭小了。 背向入口移动拉门,靠左的墙边是壁龛,左右两端,各立着一根加工成四角柱形的竹竿。壁龛右边,有多宝格式架子,架子上方,是有着小小移动拉门的壁橱。因为是悬挂样式,所以,壁橱的底板和榻榻米,位于同一平面。靠玄关走廊,开了一扇雕花楣窗,楣窗的两个长方形空隙的中央,有一根细长的竹竿连接。 还是背对着入口,右边墙面上有个嵌入式壁橱,橱门是四片隔扇。里面放了很多坐垫,两张矮桌子,还有剑山花盆等,林林总总的一堆东西。想来有许多人,上门做客的时候,就要用到这里面的东西了。 壁橱和入口移动拉门之间,有一扇小窗户,小窗户和四扇玻璃门上,都装着螺旋栓,也都锁着。而且,两边的白色窗帘都是拉起来的。 这间日本式房间,就是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的死亡之地了。现场有各种各样奇怪的谜题:其中之一是,整幢房子只有这个房间的入口,移动拉门装了螺旋栓,并从内侧——也就是室内这边——牢牢地锁住了。其他房间除了厕所以外,没有安装锁具的地方了。螺旋栓的前端,镶嵌在墙壁的柱子里,以此固定住房门。因此,警察进来的时候,这扇移动拉门还死死地锁着,纹丝不动。正是从这点出发,警方才认为两人是殉情自杀。 进到土田家的两名警官,在屋子里寻找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但是没有找到,随后发现这间会客室上了锁,于是,他们朝屋里喊话,没人理会,他们这才破坏了移动拉门。 两人在踏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均受到非常大的冲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场景,实在过于异样,这场景,就是谜题之二。 关于本次案件中,这一最大谜题的详情,本牧警察署的两名刑警,以及鉴证人员们,都没有从现场警官那里,得到充分的信息。因此,和最初踏进这个房间的警官一样,村木和桥本此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冲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房间里一片鲜红。确切来说,整个地板看上去,都是一片鲜红,榻榻米一块都看不见了。也就是说,榻榻米上面,密实地铺满了红色的东西。 这鲜红刺入刑警们的眼睛。而且,宽敞的房间里,弥漫着异样的臭味,让人恶心欲吐。这样的异常情形,使本来应该习惯了流血场面的搜查官们,也顿时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在此之前,他们还没有见过这种犯罪现场,就连类似的场面,他们也没有遇见过。想不出怎么会这样的搜查官们,在入口处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么一来,他们终于知道房间的地板,为什么是红的了——红色的纸整整齐齐、一寸不漏地铺满整个地板。纸张看上去有些厚实,仔细看,像是绘图用纸。这些绘图纸全是红色的,它们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没有一处重叠。简直就像瓷砖或镶嵌木板,齐整地排布在榻榻米上。 “好难闻啊,这个味道,真想开窗户。”村木说,“还有这红红的,是什么东西啊?” “可能是画?小孩子画的画?”桥本说。 “小孩子的画?” “是啊,说不定是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多半是吧,红色下面还能隐隐约约地,透出图案来呢。” “啊,这些画全都被涂成红色了?” “是吧。” “什么,全部……?” “嗯。” “为什么?” “不知道。” “参赛的作品怎么会在这里?”村木惊奇地问。 “土田先生正在为那个绘画比赛,进行评选呀,横滨市长奖。” “就他一个人?” “是的。听说他总是在这个房间里,一个人进行评选的。” “这种事情,难道只靠他一个人,就能够完成了?” “呃,反正大家就是这么说的。” “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些画,都铺在地板上?” “不知道……”桥本专注地盯着地板,摇头说道。 “这种工作,应该放到某个更宽敞的会场里去做吧。” 然后,两名刑警终于看到了尸体。在通红一片的地板上,差不多正中央的地方,红纸上有一对男女倒在那里。 土田好像穿着淡青色的衬衣和灰色长裤,天城恭子穿的像是白衬衫和黑裙子。两个人身上的衣物都很整齐。之所以不能肯定,说出衣服的颜色,是因为两人的衣物,都沾染了大量的血迹,看起来色泽发黑,几乎看不出来,它们原来的颜色。从这出血暈判断,两人身上应该都有重伤。 两个人倒下的身体非常接近,但是,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发生接触,连手都没有握在一起。土田富太郎的左手,握着一支大号画笔,除此之外,两人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两具尸体周围也什么都没有,没有凶器,连溶解颜料的小碟子,都没有在日本式房间里找到。 “左手握画笔啊。土田是左撇子吗?”村木问。 “不清楚。”桥本摇了摇头说。 “没有找到凶器呐。就肉眼所见,两个人是被锐器剌死的吧,可是,这里到处都没看到菜刀之类的东西。” “确实没有。”桥本点头附和着。 “完全看不见榻榻米,满房间里都是画。排得这么满,好像故意计算过的一样。” “只有那边还有一点点空隙。”桥本伸出手,示意多宝格搁架下方。那里露着一些茶色,像是地板的一部分。 “哦哦,是啊。那个空隙,差不多是这种纸的四张大小吧。” “是啊。”桥本点了点头。 那块空位相当于四张纸的大小,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周围,就能够立刻明白这一点。 “这臭味是血散发的吧,真够呛人的。喂!……”村木看着自己脚下,突然喊叫般地说道,“我说,这真是血啊!……是用血涂的,画面上!……” “不会吧!……”桥本说着蹲下身去,看着身边一张画纸的表面,“不是吧,这个是颜料啊。” “颜料吗,这样啊……”村木点头说,“不对,你看那边!……”村木指过去,“那是血。还有这股味道,绝对错不了。” “唔,大概吧。”桥本感叹着,顿时大吃一惊,“不对,好像就是的,真的是啊。” “没错吧?可是这种事情,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啊!……”村木的语气中透出愤怒,“这到底怎么了,凶手究竟在想什么,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这么重的味道,土田先生是用自己身体里的血,把这些画全部涂了一遍吗?”桥本问。 “看来是的,而且,这还是小孩子的画……”村木连连点头惊叹着,“真不敢相信,这些只是人家暂时寄放的东西吧,土田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对,这么一来……不是很奇怪吗?”桥本说道。 “什么?……”村木的声音和表情都很阴沉。 “这个,不看一下死者的状况还很难说……”桥本朝尸体望去,“那么,怎样才能靠近他们啊。” “我们来弄条通路吧,把一部分纸,移到外边的走廊上。”鉴证人员说道。 于是,两名刑警暂时先退到走廊上。鉴证人员戴上白色的手套,把画纸一张一张地搬运出来,整齐地摆到走廊上,和之前弄坏了、横在墙边的入口处的移动拉门放在一起。为了谨慎起见,鉴证人员把画纸,按照它们摆在榻榻米上的位置,依照次序排列了起来。 观察着鉴证人员手里的画纸,两名刑警终于得以确认,被涂了鲜血的地方,全是图画的正面,也就是画着图案的那一面。画纸的背面全都是白的。 桥本无意识地,数起搬到外面来的纸张张数。差不多数到十的时候,鉴证人员开口说道:“好了,可以靠近死者了。” 两个人回到日本式房间,眼前多出了一条,通向尸体的狭窄通路。一部分榻榻米露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仅凭肉眼,看不出榻榻米上有血污。鲜血本来应该很容易,顺着画纸的缝隙,滴落到榻榻米上才对,可是,事实上完全没有。 是用画笔沾上干净的水,拭去了落在榻榻米上的血迹吗?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房间里的某处,应该有装水的杯子,或者是其他容器才对啊,因为,要把沾过血的笔洗干净,或者用水稀释血液。可是,房间里到处都没有那样的东西。 桥本率先走上榻榻米的通路,在两具遗体边蹲了下来,皱起眉头。 “啊,好惨……” “怎么了?……”村木说着,也在桥本旁边蹲下。 “啊!……”村木刑警也畏缩了一下,他明白了桥本所说的意思。 两名死者身上的伤口之多,简直触目惊心,看情形是遭受了连续多次的猛力刺击。次数实在太多了,流出的血,将铺在下面的画纸和死者的衣服,牢牢地粘在了—起。 “两个人的死因,都是颈动脉被割伤。特别是土田先生,胸门、侧腹、腿、胳膊,共有十多处伤。女性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连续一通乱刺啊。”桥本看着村木的脸,“这番情形果然不对劲。” 村木沉默不语,他在等着桥本说下去。 “如果按照刚才你所说的思路,那就是土田先杀死这个女的,这样的话,伤口再多都算正常,不,应该说越多越正常。”桥本点着头自言自语,“接着,他用画笔沾着从女人伤口里流出的血,把铺在这个房间地面上的画纸表面,全部涂成红色。再然后,土田将凶器刺入自己的身体,自杀了。是这样的吧?” 村木没有说话。 “可是,照伤口的状态来看,可完全不是这样的。土田身上的伤口,粗略一看就有十几处,且每个都很深。自杀的情况下,很难制造出十多处重伤。第一下之后,人就会脱力了。致命伤的话,就算能成功,最多也就两处吧。 “同样的理由,反过来讲也行不通。女方身上的伤口,同样多且深,她肯定也受到了一连串的猛烈戳剌,总共有十几处之多。所以,这不是殉情事件。” “唔。”村木继续沉思。对桥本刑警所观察到的情况,他很难进行否定。 “还有就是尸体的四周,你看,尸体周围的血迹非常之少,大部分都涂在纸上,多半是用画笔弄的吧。关键是,一个人流出来的血,不可能涂满这么多张画纸吧?所以,这次的案子肯定不是殉情。” “那么,这个房间入口的移动拉门、螺旋栓,为什么锁得好好的?”村木好奇地说。 “嗯,问题就在这里,但是,这绝对不是殉情,还有很多其他动机。”桥本严肃地挥手说,“首先,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周围没有盛水的杯子,也没存调色盘之类的东西。这么庞大的作业,肯定需要清洗画笔.稀释血液吧。没有水稀释鲜血,肯定没有办法涂抹开。但是,现场只有笔,没有调色盘和杯子,这证明涂红画纸这件事,是死者以外的其他人做的,这个人事后收拾了碟子和杯子。” “门上的锁呢?”村木又问。 “应该是耍了什么花招吧。” “怎么做到的?” “这个嘛,我一时还想不出来。”桥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可是,这是螺旋栓,不是其他种类的锁。”村木说,随即又道,“那好吧,假设就像你说的那样,犯人用了某种花招,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村木的疑问,桥本沉默了。 “你认为嫌疑犯另有其人,对吧?” “是的。”桥本点头说。 “这个人做出如此莫名奇妙的愚蠢勾当,却意图不明。” “是的。” “该嫌疑犯的行为莫名其妙,用画笔把死者流出的血,涂在了孩子们的画上。” “是的。”桥本只顾点着头。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唔……”桥本叉着手陷入了沉思,“我不懂……唉呀,弄不明白啊。”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嫌疑犯这么做,必然对自己有利。” “是啊!……”桥本点了点头。 “没错吧?……那么,会是什么好处呢?有哪些可能?” “一定是出于能够掩盖,他的存在之类的目的吧?” “没错。”村木刑警终于难得地点了点头。 “会有哪些可能性?” “画上画出了他的长相?”桥本不得已地猜测。 “可是,画纸上画的什么东西,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对吧?”村木说。 “唔,唉,是啊。” “最关键的呢,是哪怕用了两个人的血,能把这么多的画纸,全部涂满吗,用鲜血?” “呃,事实上,凶手就涂完了啊,所以是可以做到的吧。” 桥本刚才说完,鉴证员说话了:“不全都是血啊。” “什么?!……”村木刑警震惊地大声叫道。 “还混有红色的水彩。血和颜料两种都有。” “两种都有的意思是……血和颜料混合着来的吗?混起来涂在画上?” “不是的,是有些画是用血涂的,有些画是用颜料涂的。当然了,目前只能凭肉眼所见做判断,不经过系统检测,还不能完全断言。不过多半不会错,因为两种物质的色泽不一样。” “怎么说?”村木说着站了起来。 鉴证员也站了起来,伸出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解释道:“你看,这边的几张有些泛白,对吧?……这就是颜料涂的,多半是水彩颜料。而这一边,纸上是泛黑的茶色感觉,这就是血。仔细看的话,两种物质呈现出的颜色,有着明显的差异。” “哪一种多一些?” “粗略看过去,用颜料涂红的画纸比较多吧。” “嗯……”村木刑警也抱起双臂。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还有一点,为什么地板上的画纸,排得这么整齐啊?”桥本指着地面惊问,“如果是杀人事件,地上应该有剧烈的打斗痕迹,画纸会被弄乱,变得皱巴巴的才对。” “嗯,说得是啊。”村木不得不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却排得这么整齐,一点都不乱。” “唔,杀了人之后,才铺上去的吗?或者是,杀了人之后,再把弄乱的部分整理好?”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两人又陷入了沉思。 <hr /> 注释: 第七章 正面用血或者是水彩颜料,涂成红色的画纸,前者一共四十八张,后者则一共八十八张。合计一共是一百三十六张。这么多的画纸,在不规则的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日本式房间里,就像瓷砖一样,整齐地铺满了整个地板。 两者在摆放的时候,是井然分开的。以差不多位于房间正中央的两具尸体为中心,四周首先是用鲜血涂红的画纸,然后,再在四周,围起用颜料涂红的画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桥本刑警一开始看到的,是入口附近用颜料涂红的纸,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还有用鲜血涂红的。 这种形式的分布,以及四十八、八十八这个数字组合,究竟有什么含义呢?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一下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桥本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这就不是殉情事件,而是谋杀案件了。在有大量流血的杀人案中,现场多半会留下沾有血迹的指纹等痕迹。然而本案中,起码就肉眼观察,现场完全没有带血的指纹,也看不到使用某种东西擦拭过的血迹。还有,不单是凶手,两名受害人的指纹也找不到。 当然,这只是肉眼观察的现象,详细情况,还必须得等待法医的检测结果。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个非常罕见的异常案例了。这也使得老练的木村刑警格外焦躁。多年的办案经验,全都用不上了。 现场没有沾血的指纹,地板上却有大量用血涂红的画纸。这是为什么?两人的脑子中,不断地回旋着血涂的画纸和颜料涂的画纸,各自的数目,他们又对日本式房间内的现场,进行了进一步的检查。 日本式房间里,朝南的那扇玻璃门和西侧的小窗户,是可以打开通向户外的。这两处全都挂着白色的窗帘,窗帘完全拉起,因此,从庭院里看不到现场的情形。然而白色窗帘上,也完全没有血溃之类的痕迹,让村木他们大伤脑筋。 拉上窗帘的应该是凶手。如果这是谋杀,凶手实在是冷静得可怕。 门窗的户外一侧,全都没有铁栅栏之类的设拖,但是,都装有螺旋插栓,而且全部牢牢地锁着。还有,门、窗棂、墙壁以及螺旋栓的把手部位,也和窗帘一样,完全看不到沾血的指纹痕迹,看上去都极其干净。 另外,让两位警察在意的是:门和窗户的确都牢牢地锁着,但是在紧锁的状态下,有可能将相连的左右两扇门(窗)一起卸下。尤其是玻璃门,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但是,经过对其底部的检査,发现这是不可能的。门底的轨道旁边,有宽大的防护槽,一旦门被上了锁,这道防护槽会起到阻碍门板,被从轨道上卸下的保护作用。餐厅里那扇通往庭院的玻璃门,也是同样的结构。 至于窗子,防护的部位不是在底部,而是在柱子一侧,因此,窗户同样取不下来。当然了,破坏掉防护槽,就能够把门窗卸下来了,可是,现场并没有迹象显示,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喂,都这样了,还不是殉情?”村木刑警愤怒地叫嚷道。 “不是!……”桥本刑警立刻冷静地回答,“不过,这样就清楚了,凶手并不是经由门窗,进入室内的。仅此而已。” “如果真有凶手,那可是个慎重得可怕的家伙啊,现场流了这么多的血,怎么会一个沾血的指纹部没有。”村木刑警离奇地说。 “大概被擦掉了吧。” “这种糊纸的隔扇,一旦沾上血迹,是无论如何都擦不掉的。这边的土墙也是一样。”村木刑警看着现场,指指点点地说,“可是,两边都没有沾上。再有,为什么要把那幅画,染成这么一片通红的呢,是对土田他们心存怨恨吗?” “也许吧。” “像这样用血和颜料,把孩子们的画涂得鲜红,再摆在榻溻米上,就能发泄对土田的怨念了?” “谁知道,或许有什么隐情吧。不明白,得四处去走访调查看看了。” “为什么有些用颜料涂,有些又用血涂呢?” “不知道。”桥本刑警只顾摇着脑袋。 “为什么数量分别是四十八和八十八呢,这两个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两种画,摆放的时候分得那么清楚,不能打乱了混着来呢?” “不知道啊。”桥本刑警厌恶地连连摇着脑袋。 “为什么要排得那么整齐呢,画纸放得乱一点,看上去也无所谓吧?” “是啊,真不明白啊。”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把现场弄成个密室!为什么非得从里面锁起来啊!” 村木刑警有一边朝搭档丢问题,一边思考的习惯。 “谁知道,为什么呢。” “真是个乱七八糟的混账家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村木刑警有些火胃三丈。 接着,两名刑警便一起上了楼,检查二楼的各个房间。 两名刑警上到二楼,立刻发现,左边是一扇朝里面推的西式房门。因为光线太暗,看得不是很清楚;村木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下了旁边的开关,走廊上立刻亮起灯来。 环视四周,之前以为是走廊的地方,现在铺着地板,其实是个呈直角三角形的、不规则图形的房间。两位刑警立刻检查四周,但墙壁上,还有刚刚碰过的电灯开关上,郡没有看到血污之类的痕迹。 村木刑警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了房门,里面看起来像是储物间。右侧则是电灯开关,村木用指尖抵着下部,谨慎地推上去,天花板上的灯泡亮了起来。 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纵向较长。正面的尽头,也就是南侧,有一扇普通的小窗户,镶着两块推拉式的磨砂玻璃。窗户下面有张桌子,像是工作台。桌上放有老虎钳之类的木工工具、好多枝笔、调色盘、盛放颜料的木制容器、松节油、笔洗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所有东西都有些年头了,且都沾染着颜料,看上去脏兮兮的。好像既有油画画具,也有水彩画的画具。 桌子的一头堆着铁皮箱、木箱和纸板箱等箱子,一直堆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这堆东西的左前方放着画架、帆布、白板、和大大小小的画框之类的东西,有些靠着墙边放着。旧衣服和鞋子之类的,都随意地丢在地板上,落着厚厚一层灰。面对窗户的右首边,四扇移动拉门后面,有个嵌入式壁橱。拉开移动门一看,里面放着被褥、绘画工具、油画用药剂的瓶瓶罐罐、背包和大型行李箱之类的旅行用品、捧球装备、高尔夫球用品、照相器材、不用了的收音机、电视机等电器,还有书本等。 壁橱门和房门之间的墙壁上有扇小窗户,也镶嵌着两块玻璃,是左右交叉推拉式样。整个房间感觉布满了灰尘,看不出凶手来过这里。两位刑警粗略地看了一下四周,开关旁边及墙壁上,都没有发现血污。 回到铺着木地板的三角形走廊,顺着扶手,绕过被两边墙壁包在中间的楼梯,两人来到了储物间隔壁的房门前。打开房门看去,这里也很黑暗,村木刑警用之前,在隔壁开灯时的谨慎手势,按下了房门右侧的开关。 灯光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看来这里就是卧室了。床在左边,靠墙放着。但是,床的前方靠南一侧,还放着沙发和圆桌,这里似乎还同时兼作西式客厅。或许是为接待亲密友人,而设的房间吧。房间里有最新式的电视机和立体声音响。看起来一楼的客厅是日本式的,二楼的房间则是西式。这里好像也是土田富太郎的起居室。 背对着房门,正面南侧的墙上有两扇窗户,都是左右推拉式的。左边的墙壁,也就是东侧的墙面上,同样开了两个窗口,都是两扇窗户,呈左右交叉推拉式。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从缝隙间可以看到窗门。 加上刚才储物间里的窗户,一共有六扇窗户,全都装有螺旋栓,且都牢牢地锁着。另外,六扇窗户上面,都没有向外延伸的小屋檐,只有垂直的墙壁,一直延伸至地面。 背对着房门,右边的墙壁,被整个儿地做成了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美术类和文学类的书籍,下层是大量的黑胶唱片,立体声音响也组装在书架上。书架以外的三面墙壁上,除了开窗户的地方,都挂满了画框。大多数是油画,也有一些水彩画,应该都是土田富太郎的作品。土田虽然被称为油画家,但是,那只是因为他的油画卖得好。实际上,他两种类型几乎画得一样多。 画作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两人的目光。那是一幅裸体肖像,模特正是死在楼下的天城恭子。油画作品中,赤裸的她端坐在沙发上,而那条沙发,正是这间卧室里的东西。也就是说,作画的地点就在这里。其他画作基本都是风景和静物,没有别的裸体肖像,人物画也只有一幅男人的肖像画而已。 这幅画说明土田和恭子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的工作性质。在昭和三十一年那样一个时代,女性让别人看和摸着自己的裸体,这种行为本身,就有着特殊的含义。更何况,她当时还是有夫之妇。这一点也成为将楼下两人,视为殉情的重要原因。那还是一个时不时发生殉情事件、报纸上会随之为此热闹一番的年代。 就目光所及的范围来看,这是一个极其干净的空间。收拾得非常仔细,干净得异常。不管床上也好,沙发也好,地板、墙壁,乃至于窗户,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村木刑警怃然不已,桥本刑警则是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是,总感觉自己似乎被他嘲弄了。 除了卧室和储物间,二楼还有两个房间。两名刑警在走动的过程中发现,这里的构造,是三角形的三条边,各连着一个房间。从原则上来说,这些房间的门都是朝外开着的,也就是朝着三角形走廊的这一边开的。只有储物间的房门,由于位于三角形最窄的角落里,门若是朝外打开,就会碰到墙壁,所以是朝里推开的样式。 两人首先进入较大的房间。也就是说,是和三角形三条边里,长度中等的那条边相连接的房间。从三角形走廊这边,拉开西式房门,走进去的瞬间,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房间里亮着柔柔的光,一个画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架子上面空空如也,装有油画颜料的木箱,就放在地板上,还有一个高高的装饰台,静静地摆放在旁边,台上放了一只没有插花的花瓶。屋里就只有这些,没开灯就能够全部看清楚。 两个人瞬间困惑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开了用于釆光的天窗。月光和星光透过天窗,在地板上洒下了淡淡的光。明白了原委之后,村木放心地按下了墙上的开关。于是,原本仿佛空寂无物的木制地板,便骤然浮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地板非常干净,感觉纤尘不染,就好像刚刚才上过蜡一样。 背对房门的正面,也就是西北侧,开着两扇窗户,也是左右交叉推拉式的。左手,也就是西南侧的墙壁上,开着同样的两扇窗户。两边的窗户上,都挂着花纹饰样的暗色窗帘,窗帘拉起了一大半。仔细看看,窗帘表面,沾有各种各样的颜料,显得脏兮兮的。看来是为了不显得显眼,才特意挑选了色调灰暗的花纹吧。 从室内情况和天花板上的采光玻璃判断,这里应该是土田富太郎的工作室了。为了让描绘的对象,得到充分的光照,所以在天花板上面开了采光窗。墙上也挂了许多像是土田亲笔绘制的油画,裸女很多,但是,其中没有天城恭子。 窗子是少有的铝制窗框,虽然也都是两块玻璃窗门,左右交叉推拉的样式,但是,锁却是旋转半月形窗栓。这种半月栓和螺旋栓不同,完全关紧时,窗框重合的中央部分,几乎没有空隙,连根丝线都很难通过。半月形窗栓有个大约十厘米的突起,将这个突起部分朝下按,就能够锁住门窗。四处窗户都锁着。 谨慎起见,桥本刑警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窗帘,稍微拉开一点,朝外看去。室外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但是,还能瞧见向远处伸展的田地。窗户下方没有向外面伸出的小屋檐,就算想在窗户上做什么手脚,也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 接着,两位刑警又环顾了一圈室内,但就肉眼所及的范围之内,这间房子也跟下面的日本式房间一样,贴着壁纸的墙面、铝制的窗框、房门,以及电灯开关周围,都没有留下沾血的指纹痕迹,干净到堪称奇妙的程度,就好像在对侦查员发出嗤笑。 最后,两个刑警又去了那间较小的房间。这间房间的门,也是朝向三角形走廊拉开的。一打开房门,同样是整间房间,都笼罩着淡淡的光,果然也有天窗。也就是说,这里同样是土田富太郎的工作室。 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背对着房门,能看到正面东北向的墙壁、左边西北向的墙壁、以及右边东南向的墙壁上,都有一面窗户。每扇窗户上面,都挂着带花纹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花纹同样是暗色调,但和隔壁房间的纹样不同。走近一看,这里的窗帘上,也能看到一些颜料的污渍。 两位刑警走近正面的窗子,抓住窗帘的一角拉开。能看到几棵像是山毛榉的树木,离得很近,排成一横列伫立着,在那些树木的前方,是低矮的铁丝网围拦。 山毛榉沿着河岸栽种,好像行道树一样,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枝丫后面,掩藏着的河面,但是,能从树叶之间,望见河对岸住家的灯光。从右边墙壁上的窗子里,同样能够望见河流细长的暗影、田地平阔的暗影,以及河对岸人家的灯光。 拉开左侧窗户的窗帘时,两位刑警略微吃了一惊。铁塔就忤在眼前。不过,虽然看着近,窗子到铁塔之间,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大概有三米吧。整幢房子里,朝着铁塔开的窗户,就只有这一处了,一楼没有一扇门窗,是朝着铁塔开的。 院子里,铁塔周围,立着一圈将近三米高的铁栅,再上面还有一层铁丝网,所以人进不到里面去。铁栅栏的四面,各立着一块写有“危险”字样的警示牌,包括上田富太郎在内,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而且,铁塔所在的那块土地,并不属于土田家。 这个房间也和隔壁一样,窗户全都是时髦的铝制窗框,两块玻璃是交叉推拉式。锁自然也是一样的半月形窗栓,三个窗户都是锁好的。还有,这边的窗户上面,贴着壁纸的四面墙上,全都没有肉眼可见的指纹痕迹、或是染血的污溃。再看窗外,同样没有朝外伸出的小屋檐,只有一道笔直向下、直至地面的墙壁。因此,并没有可以动手脚的地方。 室内的四面墙壁上面,也挂了无数画框,镶嵌在里面的画作,也都是土田大师的作品,全都是水彩画。地板上同样立着一个画架,旁边有一张窄桌子,上面放着花瓶,里面同样没有插花。 房间里面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地板异常干净,和隔壁一样,这个房间也让人感觉纤尘不沾。墙边横着一柄拖把,平时应该是用它清洁地面的。 除画框之外,墙面上还装了一些吊橱。打开橱柜的门,里面放着许多水彩颜料、画笔、调色盘、绘图纸之类的东西。两名刑警戴着手套,抽出颜料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只有红色的额料筒是空瘪的,想来是有人用了这筒颜料,涂红了一楼日本式房间里的那些画。以肉眼所见,颜料筒上看不出有黏附指纹,吊橱拉门的把手上,也没有血迹和带血的指纹。进行法医鉴定的话,或许能够找到一些什么。 对二楼的仔细捜查,依旧没有能够找到可疑的线索。窗户全部从内侧锁紧;窗框、门把手、墙、柜子、电灯开关周围,都没有血渍或者沾血的指纹。明明犯罪现场有那么多血迹,却被收拾得异常干净,就像刚刚打扫好的公园一样整洁。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和他们此前见过的杀人现场相比,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接下来就只能期待,法医检验的结果了,可是,他们当真能够从这里,发现出来一些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剩下的就是天窗了吧。那很可疑呢。”村木刑警仰着头说。 “唔,之后让鉴证科检查一下好了。” 村木好像把希望寄托于此了。但是,就算是他,也是绞尽了全部脑汁,才说出了这句话的。 第八章 现场的面积测量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填写现场调查报告书,第二次是在一个月之后,为提起公诉做准备。 根据测量的结果,装了采光天窗的工作室里,较大的那一间为四点二米见方的正方形,地板到天窗玻璃的高度,为二点三米。小的那一间是三点九米见方,地板到天窗的高度,间样为二点三米。 至于村木刑警寄予厚望的采光天窗,鉴证人员架起梯子,爬到房顶上去,一番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玻璃的周围又用橡胶封固了,但是,橡胶的年头久了,已经相当脆弱。检查结果表明,近一阶段没有剥除橡胶、卸下玻璃的迹象。两个房间的天窗,情况都是一样的。村木的希望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打碎了。 再有,一楼日本式客厅里的墙壁、地板的榻榻米、移动拉门、移动拉门把手、窗框、门窗玻璃、螺旋栓的把手、墙上的电灯开关、多宝格式搁架,以及吊柜壁橱的移动拉门及其把手等,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沾血的指痕。对于这种情形,警方自然认为,是凶手在杀人后,非常仔细地用毛巾之类的东西,匆匆擦掉了痕迹。可是,警察也没有在房子里找到毛巾或荇抹布,想来是被凶手拿走了。 没有指纹并不仅限于一楼的现场。玄关、玄关前方的不规则形状的走廊、厨房、餐厅、浴室等处的墙壁、地板、天花板、门,还有二楼各个房间里的墙壁、地板、门,天花板,以及所有的电灯开关及其四周,不但没有发现沾血的指纹,甚至连正常的指纹痕迹,警方都没有发现。电话和厕所没有被擦拭过的迹象,但是,也只留下了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的指纹。 警方发现了两个调色盘和杯子,推断是凶手(或者说凶手们)在蘸血涂抹画纸的过程中用过的。杯盘自然都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水池边的不锈钢台面上。上面的水渍已经干了,但是,同样没有能够检测出指纹。 厨房的垃圾桶里,丢着日本式点心、水果,还有一个摔破的碟子和两个荼杯。 玄关的土间有伞架,里面插着一把黑色的晴雨伞。伞已经颇为老旧,伞骨上锈迹斑斑,满是伤痕,看着不像是潇洒人士——土田富太郎的所有物。可能因为用的时候,被雨水淋湿了吧,伞上同样检查不出指纹,也没有沾上血迹。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凶手试图湮灭证据,所以,非常用心地擦去了所有的血迹和指纹。也就是说,凶手在杀人之后,还在土田家里,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这么一来,把通过验尸得出的两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一并考虑在内,就得到了非常奇特的结果。 两名死者的死亡推定时间,并没有太大差异,都是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根据解剖结果,土田富太郎身上有十四处伤口,天城恭子有十一处,每个伤口都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若据此认为,桥本刑警在案发现场,所做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这两个人就不可能是殉情,而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被现场的第三个人用利刃刺杀了。 到这里为止都还正常,但是,接下去就出现了大问题。问题是雨。 两人死亡的那一天——即五月二十四日,横滨中区从上午十一点半开始,到下午两点半之间的三小时里,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雨。准确来说,雨不是两点半整停的,时间上有个几分钟的零头,但两点半这个大致时间,不会有什么差错。而法医断言,两人的死亡推定时间,不可能早于下午三点,那么,即使再怎么往前,两人也是在雨停三十分钟以后的某个时刻死去的。在那之后,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这里都没有下过雨。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莺岳派出所的两名警官,赶到了案发现场,进人土田富太郎家里。自然,这个时候,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鉴于两名警官到达后,一人进到屋里,另一个警察留在玄关等候,因此,也不可能出现凶手借机逃跑,和警察一进一出的情况。 也就是说,凶手在那之前已经离开了,如果将杀人时间,按最大限度往早估算,那么,就是在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到次日下午五点四十分之间的,这二十六、七个小时里,凶手(们)从土田家里逃了出去。这么一来,理所应当的,逃跑中的凶手,必然会在土田家周围的泥土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土田家的玄关前面,没有踏脚石和铺路石,都是自然的泥土。当然了,如果是来访时的脚印,也能留下就好了,但是,考虑到凶手应该是在下雨的时段里走来的,没有留下痕迹也很正常。 莺岳派出所的警官们,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傍晚赶来,他们的脚印也留在了房子四周。也就是说,从杀人之后到尸体被发现的这段时间里,现场周边的地面上,始终柔软得足以留下鞋印。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是在这段时间里,从案发现场离开,凶手的脚印,就一定会留在地面上。因此,警察和鉴证人员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留意土田家周围地面上遗留的鞋印。 结果发现,房子周围,确实有男性的鞋印,并且有两种。一种鞋印周围的泥土高高隆起,看来是在雨停之后,没多久时留下的;还有一种鞋印,几乎没有怎么陷进泥土,和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官们的脚印差不多,可以认为:留下印记的时间,与警方抵达的时间相差无几。而且,入土浅的鞋印有些叠在了入土深的那个鞋印上面。 两名警官是因为接到横滨市政府职员——长冈峰太郎的报告,而来到土田富太郎家的。长冈因为天城恭子昨天晚上,没有回自家公寓,今天一早也没来上班,于是担心地打了通电话去土田家,却没有人接听,于是直接来拜访土田富太郎。他绕着土田家走了一圈,敲了各处的门,叫他们的名字,但是始终没有应答。他感到不对劲儿,就报了警。因此,这个人似乎可以排除嫌疑。印记浅的那个鞋印,正是属于长冈的。而且,无论对土田富太郎还是天城恭子,长冈都完全没有仇怨。他是善意的第三方。 但是,关于另一个足迹,就相当可疑了。鉴证人员从鞋印四周,泥土的隆起程度推测,应该是雨停之后,两小时之内踩上去的。如果采信这一意见,该鞋印的主人,就是在下午四点半之前,来到土田富太郎家的。那么,两位死者于三点过后被杀,假设擦拭指纹等一系列隐藏证据的工作,需要一个小时,就正好和这个时间点对得上了。也就是说,即使从时间上看,这个四点半的鞋印主人,也是最可疑的。 然而,再仔细观察一下现场,四点半的这组鞋印,其实和之前长冈的鞋印,没有太大的不同。从鞋印上只能看出,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如同前面所述的那样,一楼所有的门窗,都用螺旋栓从内侧牢牢地锁住了。假如这个鞋印属于杀死两人的凶手,上锁是耍了某种花招,那么,这个人就是从某扇门或者窗户,侵入了土田富太郎家中,在一楼的日本式房间里杀死二人,然后从外部的走廊上,把日本式房间的螺旋栓锁上,构成密室。再从之前进屋的同一个地方退到屋外,从外面把这扇门或窗户锁好。要假设他从同一个地点出入,是因为若非如此,鞋印就不是连续的,而会有一段消失和一段重叠。 但是,正是这个想法,使得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大为苦恼。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凶手在行动中,就会遭遇到好几处难关。杀死两人之后,为什么要用鲜血和颜料涂红绘图纸,并铺在地板上。 就算把这个大难题放在一边不提,四点半的那组鞋印,在步行途中完全没有中断,就已经是最大的疑问了。鞋印是在非常自然的连续行走状态下,绕着房子一周的,如果凶手在绕圈的过程中,从某个地方进到屋子里,行凶后再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继续绕行的话,应该很容易发现进出的地点。出入的地方鞋印会变多,还会有相当部分的重叠。就算实施得非常顺利,也还是会出现一些,不同于自然行走一周的细节差异,比如脚尖的方向等。可是,现场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样的问题。 再就是,如前面所述,一楼的门窗,都是用螺旋栓锁死的状态。这一点可以看倣是决定性的。就算作案前有某处门窗开着,凶手能从这里进出屋子,但要在所有事情做完以后,再从外部操作螺旋栓,把这扇窗户或者门锁起来,就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了。 日本式房间的入口门上的螺旋栓,也是同样的道理。反过来说,假设真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也要以内、外两侧,都能实施上锁为前提。 还有一个问题,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都是颈动脉被割断了,这种情况下会有大量鲜血喷出。一定会喷到墙壁或其他什么地方,留下血迹是很正常的,且一定会伴随飞沬痕迹。可是,案发现场没有一处这样的地方。现场是日本式房间,和纸障子、土壁、白色窗帘,都是根本没有办法擦拭的地方,却偏偏干净得连一滴血都没有。这只能说实在太奇怪了。 再有就是,没有凶器。从两名死者的伤口状况来看,凶器应该是菜刀一类的利器。但是,土田家厨房里的菜刀,没有一把与伤口吻合,而且都没有血。只能认为凶器也被凶手带走了。 还有一点,或许应该特别提及。经过法医鉴定,涂在画纸上的那些血,全都是AB型的。可是,这和两名被害人的血型都不吻合,土田富太郎是B型血,天城恭子是A型血。 画纸上检出了AB型的血液,据推测,是因为把两人的血液混起来用了(岛田庄司你该回初中补生物课了)。然而,如果大胆一些考虑,会不会别处还有AB型血的受害人呢?其实鉴证人员在发现的一瞬间,就产生过这样的疑惑。 另外,还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一幅都没有少。虽然画的背面,被涂了鲜血和颜料,但是,图案还是勉强能够看得出来。警方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被送到土田富太郎家里的,那一百三十六幅候选作品都在,没增加也没减少,更没有被掉包。 现场调查结束后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早晨,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到横滨街镇,调查了解两名被害人的交友关系。他们首先去的,是位于本牧的天城恭子居住的公寓。这是一座木造加水泥砂浆的建筑,一楼经营着西装店还有西餐厅,二楼有露台式走廊,是一间相当漂亮的公寓。 公寓的房东是在一楼开西餐厅“开化亭”的老板。姓甲本,是一个胖乎乎,爱说话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十分了解天城恭子。仔细一问,他会这么了解也很自然。 天城恭子大约在半年前搬进甲本的公寓,原因是和丈夫天城圭吉过得不好,希望分居。据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过不好的原因是,两个人性格不合。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原因其实是她有了土田富太郎这个男人,红杏出墙。甲本如此说道。 很明显,土田富太郎所处的位置,是天城恭子所包养的情人,所以,公寓的房租和日常花销之类,几乎全都由他出钱。这也是因为恭子此前,是以净身出户的姿态,离开了矶子区坂下町,她把和丈夫共同买的房子,以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丈夫。 天城恭子没有了积蓄,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土田富太郎,因此,提供经济资助,也可以说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土田富太郎倒是很少来到天城恭子的公寓,偶尔过来一下都会和恭子两人一起,来开化亭吃饭。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非常融洽,在旁人眼中,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天城恭子个子很高,身材非常好,胸部很丰满,属于肉感型,很引人注目。可是真要说起来,她的性格其实是娴静型。反倒是土田富太郎,总爱髙声说话,常常大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毫不遮掩对恭子的爱慕。两人的外形都很好,看起来是很相配的一对。 可是,令他们困扰的是,天城恭子的丈夫——天城圭吉不同意离婚,还执拗地痴缠着恭子。对此,土田富太郎感觉很头痛,对恭子而言就更棘手了。大概在恭子搬来这间公寓一个月以后,有段时间,天城圭吉每天晚上,都要来恭子的房间。恭子好像并没有告诉他这里的地址,他是从恭子上班的地方,悄悄地跟踪过来,并且找到这里来的。 深夜里,天城圭吉站在恭子的门口,一开始被她拒绝以后,圭吉还老老实实地回家去。后来便慢慢地,开始大声嚷嚷,有时候,两个人就在二楼的走廊上厮打起来。楼下经常能够听见恭子的尖叫,还有两人咚咚咚猛踩地板的声音。 再后来,天城圭吉便久久,地站在恭子房间的窗户下面,有时候向窗户丢小石头,有时候还破口大骂,恭子报过好儿次警。警车一来,天城妫吉就立刻溜掉,可是警车一走,他又回来了。 甲本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他早就担心,不知道今后要怎么收场了。他告诉村木刑警他们,他曾经有感觉,这件事最终会和死亡扯上关系。 被问到天城圭吉的职业时,甲本回答说:好像是中区根岸赛马场的饲养员。于是,两名刑警立刻去了根岸的赛马场,却从天城圭吉的同事那里得知,他已经很久没来上班了。问到他的住址,说是矶子区坂下町,一幢独门独户的房子,是和妻子恭子共同买下的。 五月二十七日,两位刑警去了坂下町。从外观看上去,那是幢漂亮的西式建筑,但是,里面却乱得一团糟。衣服、废纸屑、酒瓶之类的,一直堆到玄关前面,看得出天城的生活,极度颓废散漫。 村木和桥本到访的时候,中午刚过,可是,他已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了。以两位刑警的眼光来看,天城圭吉和拘留所里的那些人,基本没有差别,一副并不想待在正常社会里的样子。看上去,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自由的生活,就自己把自己监禁起来了。 警察事前考虑到,可能会视情要求天城圭吉一道回警察署,两人此番是开着警车来的。提出让他任意同行,去本牧警察署时,天城圭吉表情呆滞地点了点头,一脸随便怎样都行的样子。当时,玄关放着好几双他的鞋子,刑警们用鉴定员采集的石膏鞋印,和鞋子对比了一下,结果完全一致。 从动机和间接证据来看,天城圭吉的嫌疑更大了。 五月二十八日,村木他们以鞋印为有力证据,逮捕、拘留了天城圭吉。此时,土田富太郎谋杀案已经成为了全国知名事件,舆论界十分关注。刑事课全体出动,将天城圭吉关入了代用监狱,对其进行了为期二十三天的严酷审讯。 天城圭吉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妻子和土田富太郎,均怀有强烈的怨恨。在审讯中,他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天城坚决否认杀人。天城圭吉的否认,持续了好几天,随后又在律师的授意下,转而采取沉默策略,但是,村木刑警等人连续每天,从早到晚,轮流对其进行审讯,即使在拘留所里,也不让天城圭吉睡觉。终于在第二十天,天城圭吉老师坦白了,承认自己杀了人。 怀着“总算完成任务了”的解放心情,村木刑警等人拿出从天城圭吉家里,取来的菜刀和旧抹布给他看,问他“杀人时用的是这个吧”、“这是擦拭指纹的抹布吧”等问题。由于睡眠不足而精神恍惚的天城圭吉,对此全都承认了,对村木以这些东西为证据,作出的犯罪经过推测,也毫不反抗地认了下来,并顺从地在村木刑警事先写好的供述书上签了名。 就这样,杀害土田富太郎的凶手迅速落网,报纸上对此大加赞扬,本牧警察署也因此声名大振。 可是,天城圭吉虽然承认,杀死了天城恭子和土田富太郎,却说不出制造密室的方法,和用鲜血及颜料涂满画纸,再将画纸铺在地板上的理由。无论怎么逼问,都丝毫不得要领。最后,天城圭吉竟反问起刑警来。 当警察说起一楼日本式房间的地板上,铺满了用血和颜料染红的绘图纸时,天城圭吉瞪圆了眼睛,说道:“咦?是这样的吗?……”他那样的神情,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惊讶,桥本刑警他们的气势也为之削弱。 一开始,村木刑警还能怒吼几句:“畜生,这是什么厚颜无耻的三流演技!”可是,慢慢地,他也没有精神了。如果这是在演戏的话,那只能说天城圭吉这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说谎。 这种事情,终究没有泄露给媒体知晓,但是,作为警方,正面临着非常严峻的危机。对于天城圭吉是凶手这件事本身,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都不怀疑,只是最关键的犯罪经过,他们却写不出来。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起诉天城圭吉,也无法对之实施审判。 两位刑警咬牙切齿。竟会在意外的地方碰壁。这样下去,最坏的结果是,最后将不得不无罪释放天城圭吉。因为检察官可能会出于在法庭上,无法进行起始陈述的原因,而提出这样的要求。而媒体已经大肆报道过凶手被捕,担任侦查的警官,无疑会沦为世人的笑柄。村木和桥本被逼入了绝境。 <hr /> 注释: 第九章 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事态完全陷入了僵局。 在此次调查之后,紧接着,村木刑警就在上田家的玄关前面,遇到了少年时期的御手洗洁。 说实话,他确实渴求着某个人的建言。只要能将自己,从永世耻辱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他愿意舍弃面子。不管是怎样的外行人,他都乐意听取对方的意见。 只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没有想过,要听一个小孩子的瞎唠叨。 “小鬼蛋,你怎么会知道房间的面积?”村木刑警回到少年御手洗洁面前,目光里带着威压的神情,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推理的啊。只要动动脑子想一想,就能够明白了。” “呃?……”村木刑警瞬时被噎住。这是真的吗,他尝试着思考了一会儿,但是,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于是接着说:“畜生,你这个小子,就算是撒谎,大叔我们可是警察,能看出来的哦。” “嗯。”少年御手洗洁立刻应道。那副表情像是想说,“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吧。” “你怎么会知道的?是家里有长辈是警方人员吗,所以,你看到过图纸,或者听本牧署的哪个刑警说起过?……”村木刑警恶狠狠地问御手洗洁,“你要是撒谎的话,我可是看得出来的哦。我要打你屁股蛋!……” “准确的数字,还没有写到图纸上。”身穿制服的巡查从背后对村木刑警说,“而且,精确到毫米单位的数值,我们还没有向任何人……” “啊啊啊……我知道!……”村木刑警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么,你小子一定是土田先生的朋友或熟人,我没说错吧?!” “不是的啦,我家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少年御手洗洁摇头说。 “呃,那就是……”村木刑警低头沉吟片刻,“木匠的小孩!当初造这幢房子的木匠!……” 少年御手洗洁的表情变得厌烦。这种爱逞威风的大叔,能够想到的事情,永远只有这种程度。老是在无关紧要的周边地带,来来回回地打转,却完全考虑不到真正要紧的事情。 “不是呀,大叔。我家住在山手柏叶町,塞利托斯女子大学里面,我不是什么木匠的儿子。” “哦哦,是那位理事长家的孩子啊。” 说话的不是村木刑警,而是刚刚走出玄关的另一位刑警。这人比较年轻,体格魁梧,有一双大眼睛。 “桥本,你认识这个小屁孩儿吗?”村木刑警问搭档。 “曾经听说过。就是女子大学校园里,那位理事长家的小孩吧?怎么了?” “这孩子知道现场起居室的面积,说是五点一五米。” “嚯,被你猜对了嘛。你是怎么知道的?”说着,桥本刑警走近,在御手洗洁面前蹲下来。 “是计算出来的。”御手洗洁得意地说。 “畜生,你怎么可能做到!……”村木刑警不可思议地大声嚷嚷起来。 “很简单啊,大叔你们也能做到呢。” “诶?……”村木刑警又被噎住了,“我说你啊,随便能说的话和……” “那么,你还知道其他什么事情吗?”桥本插嘴问道。 “很多。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们。”御手洗洁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少给我狂妄自大了!你这个小屁孩子!”村木刑警发怒了。 “那么,你就告诉我们吧,其实我们正发愁呢。”桥本刑警却说。 “让我看一看房子里面的话,我就告诉你。” “说什么呢你?!……别给我开玩笑了!……”说这话的当然是村木刑警。 “可是,你们不是很发愁吗,大叔?” “再怎么发愁,小鬼还是用不着!……”村木刑警没好气地断喝着。 桥本刑警抬起右手,阻止嘴硬的木村刑警。 “房子里面有很多血哦,你能行吗?”桥本刑警善意地说。 “没关系啊。”御手洗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可不是一点点血迹啊,今晚尿床了也不要紧?” “如果害怕鲜血的话,就不能破杀人案了呀。”少年御手洗洁挥拳说道。 桥本刑警苦笑着说:“你真勇敢,将来你想做警察吗?这个案子的大概情况,你知道了吗?” “大体我都知道了。房子的周围有两个男人的脚印,两人都是绕了一圈,但是,只是绕了一个圈子而已,脚印并没有进到房子里去。”御手洗洁用手比划着说,“一楼和二楼所有的门窗,都是从家里面锁住的,应该迸不去。如果是作案后才锁住的,可是,没有能够从外面上锁的办法。” 桥本刑警点了点头说:“是这样没错。”说完他想了想,才继续道,“那么,你想看什么?” “房子里的全部。” “不只是现场?” “整个房间都是现场呀,光看一楼是不行的。” “唔,那看过之后呢?” “看过之后,就能够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了。”少年御手洗洁自信满满地笑着说。 “什么……警察可都在发愁呢,全都是大行家哦。”村木刑警恨恨地嚷着,“所有人都看过了现场,但就是想不明白。你却说看过就能知道真相?” 少年御手洗洁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说:“嗯,会知道的。” 桥本刑警沉默着思索。旁边的村木刑警则焦躁不已。 “喂喂喂,桥本,你在烦心个什么啊,该不会真想让这小鬼去看现场……”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确实在发愁啊。这会儿正是最需要助力的时候。” “别说蠢话了!你这个家伙……”村木刑警一脸愤愤地说。 “不过不能白看。你是怎么知道,房间是五点一五米的?” “说出来就能让我看现场?”御手洗洁歪着头问。 “嗯。”桥本刑警点头答应了。 “是五百一十五乘以十,心算都能算出来,所以我才说,大叔你们也能做到啊。” 桥本刑警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村木也瞪起了眼睛。 “五百一十五乘以十?五百一十五是什么?” “B3图纸的尺寸啊。横滨市长奖是用B3画纸投稿的。” “B3的画纸……然后呢?” “土田富太郎老师把横滨市长奖的候选作品,都带回家里来,铺在一楼的会客室里,每年都是在画上走来走去,进行评选的。” 御手洗洁说着。两位刑警顿时沉默了下来。太出乎意料了。 “什么……”刑警们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迄今为止,两人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是真的吗?” “嗯。”少年御手洗洁点头说。 “这么说起来……对哦,原来是这样的吗,所以在地板上……”桥本说道,“再说详细一点吧,B3的尺寸是多少来着?”他拿出了记事本。 少年御手洗洁说出早已背诵下来的数字:“三百六十四厘米乘以五百一十五厘米。要在正方形地板上,铺一百四十张这样的长方形画纸的话,就应该是横向十张,纵向十四行。如果横向摆十一张,因为要拼成正方形,纵向就会变成十五行,总数变为一百六十五张。如果横向是摆九张,纵向就是十二行,总数一百零八张。怎样都和一百四十张对不上,而且,房间地板还会留下很大的空隙。既然是一百四十张,就只能是五点一五米的正方形房间了。” “我说,你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村木刑警又提起他那个死心眼的蠢念头。 “不是啊,本来就没有人知道,土田老师每年是怎么评选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我检查过去年获奖的作品,纸上有榻榻米的印子。” 两名刑警又沉默了,同时在努力,不让佩服之情流露出来。 “而且,因为有人在画上踩过,画纸变得很软了。” 原来如此。桥本刑警的嘴唇动了动。 “土田老师是在一楼的会客室里死掉的吧。那个房间,正是为了整齐地,铺上一百四十张B3画纸而设计的。”御手洗洁指手画脚地说道,“土田老师是照这个思路,建造那个房间的。” “啊!……原来是这样,就算不贴在墙壁上,铺在地板上,也是一样的啊。原来如此……”桥本刑警点头说道,“所以壁龛的花盆和架子,都被收进了壁橱里面,是因为要铺开画纸吗……” “要在画上面走吗?!……”村木刑警也不由得惊叹道。 “所以,嫌疑犯才要用血,把铺在地上的画纸涂红,居然是这么回事儿!……”桥本刑警不可思议地连连点头说。 “涂红是因为上面沾了血,原来如此。”村木也点头说。 “但是,就算是沾了血,为什么一定要全部涂满?”桥本站起来,附在村木耳边说道。 “是因为有指纹吧?因为嫌疑犯在画上留下了指纹。为了隐藏这一点,既然染了血,索性就直接用血全部盖掉。” “既然如此,只要涂掉沾了血的画纸,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全部涂红?”桥本刑警说,然后压低声音,以不会被少年御手洗洁听见的语调说了去,“而且,不只是血啊,还有颜料呢。这个……” “确实,这一点很难理解。”村木刑警点头说,“不过,怎样评选一百四十张画的方法,总算弄明白了。但是今年,应该不是一百四十张……” “对,少了四张。一共是一百三十六张。”少年御手洗洁笑着说。 桥本刑警又蹲下了身子,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问道:“是的,少了四张。这是为什么?” “所以我想调查啊。这个问题,光靠推理是解决不了的,必须看一下现场。” 桥本刑警微微地点了一两次头,没有说话。 “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御手洗洁挥着拳头说。 “好吧,我知道了。来吧。”桥本刑警说着,站了起来。 少年御手洗洁高兴不已地收起伞,从警戒绳下面钻了过去。雨总算小一些了。 “但是呢,你要向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所有看到的东西,都暂时不能对别人说。” “嗯,可以。”御手洗洁点头答应。 “你能够保证吗?” “我保证。”御手洗洁举手答应着。 “很好!……”桥本刑警说着转过身,朝玄关走去。御手洗洁跟着他。 “这个女孩子怎么办?”桥本在土间前方问道。 “我……我就在这里等。里面好可怕。”江梨子说。 “行。那么,你上来吧。”走进土间的同时,桥本刑警招呼道。土间里已经亮起了灯。 “就只能看一眼哦,知道吗,小鬼!……”村木刑警站在一旁,还是气势汹汹的。桥本先脱了鞋。 “别以为让你进了现场,就可以得意忘形,知不知道!……” “嗯。”御手洗洁也脱了鞋子。 “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里面的情况,能不能保证?” “不是已经保证过了吗,你放心啦。” 村木刑警的脸涨得通红。 “怎……怎么说话的啊,你!竟敢对警察这么说话!你那是什么态度?!” “大叔,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啦,得早点解决案子。” “是啊,村木兄,就听听看吧,这孩子会说些什么。” “让这么小的孩子,到那种凄惨的案发现场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村木刑警嚷嚷着,“这样对小孩子的教育也不好啊!……” 桥本刑警立刻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这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是塞利托斯理事长的亲戚,也是东大数学教授的儿子。我听柏叶派出所的巡查,说过好几次了,好像说他的智商在两百以上,是和田山小学里,最优秀的学生来着。就看看他会怎么做吧。” 村木刑警沉默了。他被“东大”和“理事长”这样的头衔镇住了。 即使是一个月后的今天,日本式的客厅,也几乎保持着案发时的状况。由于唯一的居住者去世了,也没有其他家人,来提出撤现场的请求。对于如何处理,这种史无前例的现场,搜查官们也感到很头疼,结果就这样保持原样不动了。 但是,恰恰就在今天晚上,警方决定该收拾起来了,所以对御手洗洁而言,选择这个时间,实在是非常幸运。 御手洗洁把带来的雨伞插进伞架。此时,发现尸体时,就在那里的老式黑色晴雨伞还在。 “这把伞是……?”少年御手洗洁问。 “一直放在这里,大概是土田先生的吧。”桥本刑警说。 “唔,”御手洗洁问,“没有淋湿吗,我是指发现的时候?” “淋湿了。”桥本刑警点了点头。 走上走廊,御手洗洁环顾四周。房间里差不多开始暗下来了,于是,桥本刑警打开了屋里的灯。御手洗洁似乎对这个,不规则的走廊非常中意,整个人兴致勃勃的。 “这个真有意思啊!……” 御手洗洁依次打开餐厅、厕所、浴室等各处房门,饶有兴致地窥看里面的情形。 “喂喂喂,那种地方,可不许随随便便进去看啊!……”村木刑警摆着威风说道,“你想看的是现场吧,跟那些地方没关系啦!……不要三心二意的,这可不是游乐场!果然还是小鬼,真没辙啊!” “这些是一样重要的,大叔,这边也是的呢,和我想的一样。”御手洗洁说。 “什么东西和你想的一样?!”村木刑警又发怒了。 “就算说出来,我想你肯定也不懂。”少年御手洗洁很过意不去似的说道。 “什么东西我不懂啊,到底是什么?!什么玩意儿!说出来听听啊!……”村木刑警愤怒不已,“不管你怎么想的,告诉你吧,我可是查案的大专家!” “那你知道毕达哥拉斯吗,大叔?”少年御手洗洁诚惶诚恐似的说。 “毕达……什么鬼啊,那是?”村木刑警发出了低沉的、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的声音。 果然不懂。于是,少年御手洗洁用更容易理解的方式,进行了解释。 “就是今年少四幅画的理由。原因就在这条走廊上。” 都这么解释了,但是,村木刑警果然还是理解不了。 “诶?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少四幅画的理由,在这条走廊上?”怀着一种自卑感,村木刑警激动了起来。 “这幢房子的一楼没有屋顶,对吧?只有二楼才有屋顶。” “啊?对啊,那又怎么样!……”村木刑警好奇地仰起了头。 “二楼就只是搭在一楼上面的。因此,地板的形状,屋子的面积什么的,一楼和二楼是完全一样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村木刑警笑了出来,他顿时找到了恢复“成年人的尊严”的方法,“我说你啊,果然还只是个小鬼啊。我现在就带你去瞧瞧二楼吧,可不是完全一样的哦,二楼啊,走廊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想说是三角形的,对吧?……上面的走廊。”少年御手洗洁有些不耐烦似的说。村木刑警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呃,你知道就好噢!……”村木刑警刚刚说完,沉默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陌生的孩子,是个来历不明的存在。 桥本率先进屋,伸手按亮了日本式房间的电灯。随后进来的少年御手洗洁,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尸体虽然已经运走了,但是,之前铺在地板上的画纸,还全都留在房间里,只是位置移动过了,有一部分叠放起来,堆在房间的角落里。原本在尸体正下方的血渍,还照旧留在榻榻米上,泛着黑糊糊的光泽。 “怎么样、怎么样!……不行了吧,小鬼!……”村木洋洋得意地说,“吓了一跳吧,别尿裤子哦。” “不行啊,怎么能那么做呢。”御手洗洁说。 “啊?什么?” “那些画图纸啊。”少年御手洗洁指着绘图纸堆成的小山。 “画图纸怎么了?” “那些纸一开始,就是那样堆着的?” “那样是哪样?” “是为了清出一条道路,所以,就把图画暂且搬到外边的地板间,对吧?” “是啊,搬出去过,那又怎样?” 因为觉得不安,村木刑警的心情很不好。他不明白,少年御手洗洁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 “搬出去的时候,你们没有在上面走过吧?”御手洗洁转身冲着两位刑警问。 “上面?什么意思?” “不,一步都没走过,完全避开了。”桥本刑警回答道。 “真的吗?……啊,那太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什么东西太好了啊!……”村木刑警莫名其妙地问。 御手洗洁不理会村木刑警的叫嚷,自顾自地走进房间,从堆放的画纸中间拿出一张,开始用放大镜检查其背面。两位刑警对视了一眼,然后噗地笑了出来。 “玩侦探游戏啊?小鬼,漫画看多了吧?用放大镜能看出什么?”村木刑警调侃道。 但是,御手洗洁不搭理他,继续一张一张地检查着画纸。最后终于停止了动作,脸上带着放下心来的表情。 “啊,果然如此。” “什么?……什么啊,什么东西果然如此?名侦探先生,说来听听嘛。”村木刑警嘲笑着问。 “榻榻米上的血迹,很少呢。”少年御手洗洁指着房间中央说道。 “是因为都涂在画上了吧。”村木刑警说,“看来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好了,这些画纸……” “用血涂过,对吧?”御手洗洁指着画纸说。 “没错,是通过放大镜,看出来的?……佩服佩服。”想扳回一些优势的村木刑警,说着逞强的话。 “全都是血?没有混颜料?”御手洗洁冷不丁说道。村木脸上的笑又不见了。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御手洗洁转过身来看着两位刑警。他的表情认真,眼睛闪闪发亮。那真挚而锐利的光芒,表明少年的思考,比刑警们要高远得多。 “怎么样?有没有颜料?”少年御手洗洁又问了一遍。 “有。”桥本刑警回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认真。 “颜料是水彩画的颜料吧?”少年御手洗洁看着前方的画问。 “嗯,是的。” “几张和几张?” “几张?指什么?” “啧啧……”少年御手洗洁咋了咋舌头。面对头脑迟钝的大人们,他有些烦躁起来。 “涂血的纸和涂着颜料的纸,各有多少张?” “哦哦,八十八张和四十八张。”村木刑警回答。 “果然!……”少年叫出声来。两名刑警对视一眼,但这一次谁都没有笑。 “所以才会少四张啊。哪个是哪个?”少年问。 “啊?哪个……是指什么?” “哪个数字是涂了血的,哪个数字是涂了颜料的?” “哦,四十八张是血,八十八张是颜料。”桥本刑警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里的厨房里,有没有橡胶手套?”御手洗洁突然问起了别的事情。 “橡胶手套?那是什么?” “女人在洗东西的时候,为了不让手上的皮肤变粗糙而戴的。” “最近开始用那种东西了吗?”桥本刑警吃惊地问。 “洗东西会让手上的皮肤变粗糙?!……说这种混账话的女人,肯定不是日本人!……”村木刑警不着边际地指责。 “你看出什么了吗?”桥本刑警问。 “嗯,已经完全清楚了。不明白的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少年御手洗洁说。 “清楚到什么程度了?这个房间的密室之谜,你也解开了?”村木刑警问。 “什么密室?” “什么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密室吗?果然还是小鬼。”村木刑警的语气盛气凌人,“所谓‘密室’呢,就是这扇移动拉门从内侧……” 但是,少年御手洗洁却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啊,那件事情,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正是因为有这个密室,我才知道凶手是谁的。” “你说什么?!不是天城圭吉吗?” “不是天城圭吉先生啦。” 两位刑警同时诧异地直眨巴着眼睛。 “你说不是天城圭吉?!……”村木刑警终于怒吼起来。 “当然不是天城圭吉,连房子都没有进入的人,你说他要怎么杀死两个人。” 他这么一说,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桥本刑警嘟囔道:“这倒也是……” “这里要是没弄成密室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连我也想不出来了。”少年御手洗洁说,“是因为杀了人,所以情绪不稳啊。” “我说你,到底是哪边的?……”村木刑警的头顶,似乎都在冒烟了,“满脸写着‘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真是惹人厌的小鬼啊!……” “那么,接下来让我去看一看二楼吧。”御手洗洁若无其事地说。 “喂!我说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是从木匠那里听来的吧,关于这个房子里面的情况,所以才能想出密室的奥秘,我可看得出来哦。”村木刑警又开始老调重弹,“快老实交代吧!小孩子怎么可能懂这种事!……要不你就说来听一听。知不知道二楼的大小?说啊,这也能说得出来我就信你,相信全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大小?是指哪里?”少年御手洗洁问。 “就是……唔,这样吧,就是三角形房间的尺寸。” “是三点九米、四点一二米和五点一五米吧。” 村木刑警的眼睛都充血了,他看着桥本问:“对不对?” 桥本刑警从怀里掏出笔记本,翻着页,然后愣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低声道:“对的。” 村木刑警咋了咋舌头。 <hr /> 注释: 第十章 上到二楼,御手洗洁首先走进,两个正方形房间当中,比较宽大的那一间。 房间里有些微弱的光,是室外的夕阳照进来的。残阳在木制地板上,蜿蜒画出奇妙的花纹,御手洗洁抬头望向天花板,原来天窗玻璃上有水在流动。雨又下大了。 少年御手洗洁靠近西北侧的玻璃窗户,朝下面看去。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矗立在右侧的铁塔的一部分根基、周围的铁栅栏,以及栅栏上面的铁丝网。 “那个小屋顶是什么?”少年御手洗洁问道。 透过迷蒙的雨幕,能看见被雨水淋湿了的长方形铁皮屋顶,就在铁栅栏的旁边。 “是个堆放废弃材料的仓库。这幢屋子看起来很新的,因为土田先生,刚刚对她进行过内部装修,装修时没有用完的材料,就都放在那里了——有木料啦、铁皮板材之类的。虽然有房顶,但其实只有背后那里,有一堵墙,是为了防雨吧。” “唔,从这间房子的窗户,就只能看到田地和树林啊。四扇窗户都是。住家也能看到一点,但都好远啊。” “是啊。”桥本刑警附和着点了点头。 三个人在窗户边上站了一会儿,并肩眺望着窗外被蒙蒙细雨,洇得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墙壁上面贴着墙纸,外面有涂层;窗户是回旋式窗栓,上方有一点点窗户檐子,但是,下面没有房檐;房间里有画架、颜料箱和花瓶台——这些都保持着发现时候的原样,没有动过吧?” “嗯,没有动过。”桥本刑警点头说。 “我知道了。那么,下一个房间。”少年御手洗洁率先走了出去。两位刑警乖乖地跟在后面。 打开较小的正方形房间的门,御手洗洁先走了进去。 “是这里了,”少年御手洗洁说,“这是画水彩画的房间。” “你说什么?”村木刑警听了很在意,好奇地问道。 “这边的壁纸也有塑料涂层,窗户是铝制的,窗栓同样是回旋式的。这个拖把怎么回事儿?” “当时在地板上。”桥本刑警回答说。 “地板的哪一边?” “这边,靠近墙角的地方。”桥本刑警指着脚下。 “是怎么样放的?” 桥本刑警把立在角落的拖把拿过来,按照当时的样子,老实地放倒在地。 “拖把柄的这一头,朝着窗户啊……”御手洗洁看了看,自信地点了点头,“唔,完全明白了。从这个房间西北边的窗户看,铁塔显得很近呀。” 少年御手洗洁明显很兴奋。然后,他再次靠近窗户,很感慨似的看着濡湿了的银色铁塔。 “相当远呢,从这扇窗户到铁塔。” “嗯,是挺远的。”桥本刑警附和着。 “那边也有横向的钢架,跟这扇窗户差不多高。”御手洗洁少年说着,转而靠近东北侧的窗户,“那边的窗户是什么情况?” “啊,能够看到河,还有河边的树林。很茂密,从树枝之间,可以看到河对面房子的窗户。”御手洗洁匆匆扑到一扇窗户上朝外看,“那是厨房的窗户吧?……啊,有人。在那边的房子里生活的人,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呢。” “喂,那种事情不用管啦。你想出什么了吗?”村木刑警焦急地说。 少年御手洗洁从飘着雨的窗前离开,说道:“嗯,这样就完全明白了。”他的表情十分愉快。两位刑警则无言以对。他们等着少年接下去要说的话。 “非常感谢呀,警察先生,这样舒畅多了。”御手洗洁拍了拍身子,笑着说,“那么,我得回家去了,江梨子还在外面等着,她一定很害怕吧。” 御手洗洁快步走出了房间。警察们无语地跟着,随即慌张地开口。 “喂!等……等一下,小鬼!你就这样回去了?”村木刑警说。 “嗯,我家离得很远呢。” “我说你,什么远不远的,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没什么了呀,不过是小孩子说的话,你想听?” 少年御手洗洁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 “其他的房间呢,不看也行?”村木刑警责备似的说道。 “没关系,我赶时间。” “稍等一下啊,你明白了什么的话,告诉我们好吗?”桥本刑警说,“这是约好的啊,你之前不是答应过的吗?” “天城先生会怎样?”少年御手洗洁突然问起了其他的事。 “这样下去,会被判刑吧。”桥本刑警回答,“往好里说要坐牢,严重的话也许……不,肯定会是死刑。毕竟杀了两个人呢。” “就算没有证据?” “有自供。”桥本刑警干脆地说。 “他自供了?天城先生说是他干的?” “是啊,他招供了。” 这时,三个人都已走到了玄关。等在那里的江梨子,看见御手洗洁回来的身影,神情立刻高兴起来。 少年御手洗洁沉默地穿上鞋子,然后站在土间不动了,就那样沉默了半晌。 “不能告诉我们吗,你刚才想明白的事情?”桥本刑警好奇地说。 但是,少年御手洗洁没有回答。他伸出手,从伞架上抽出自己的伞。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你很想知道吗?” “是啊。”桥本刑警点了点头。 “那边那位大叔呢?”他问村木刑警。村木板着张赌气的脸,不说话。 “我要赶快回去了。”少年御手洗洁说着,就要转过身去。 “等一等!稍等一下。你不想帮助天城吗?”桥本刑警激动地说,“他不是没有做吗?这样下去会被判死刑的哦。” 少年御手洗洁站定了,转过脸来,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你们都想知道的话,明天中午,带着这把伞,来和田山小学校门口。”御手洗洁说着,指了指伞架上那把破旧的黑色晴雨伞。 “这把伞?你的学校?为什么?” “我让你们见一见凶手。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但是,还没有证据。”御手洗洁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如果拿着这把伞的话,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刑警们顿时都愣住了。 “什么?真的吗?!” “真的,但是,没有这把伞就不行。一定要带来。不然的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哦,知道吗?……”御手洗洁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那么,大叔你们自己决定,明天来还是不来吧。今天多谢了,谢谢让我看现场。” 少年御手洗洁和同行的少女江梨子一起,走到了雨水哗哗作响的昏暗户外。两名刑警茫然呆立在玄关前。 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个阴天,沉甸匈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但是,天上却没有下雨。从教学楼的休息平台望出去,校门口悬着铃木的树荫下面,两个男人拿着一把晴雨伞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无所事事的样子。 看一眼第一教学楼中间的钟塔,再有五分钟就到正午了。御手洗洁坐在饮水龙头、和洗手龙头并列的,混凝土平台下方的洗手池一侧,望着远远地立在学校门口的两个人影。 “御手洗洁,你怎么了?”江梨子歪着脑袋瓜子走过来,好奇地叫了他几声。 “嗯,我在看刑警先生。”御手洗洁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起风了,微微有些凉,他柔软的头发轻轻拂动。 “你不过去吗?”江梨子问。 “嗯,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去。”御手洗洁兴味索然地回答着。然后,御手洗沉默了片刻,嘀咕了一句,“活着,有时候可真是残酷啊。” “还是为了土田老师的那个案子?”江梨子莫名其妙地问道,少年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帮助了某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人获罪。我只能知道未来。”御手洗洁感慨地说,“要是所有的这一切,都能像风一样,朝着那未来飘去,转眼间就过去了,那该有多好。” “凶手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也应该抓住他吧?他是坏人,是不是?” “算是吧!……”少年御手洗洁点头说,可是,他还是磨蹭了一会儿。 江梨子觉得,此时的御手洗洁,在非常努力地强迫自己,相信她刚才说出的那句话,把那句话当做唯一正确的东西。 一个天才的少年,拥有远超一大群成年人的能力,敏锐地洞察了事态,却也背负起了可能会彻底摧毁,别人的幸福的重担。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分了。少年御手洗洁的一个举动,都有可能使与他父母同辈的人,顿时失去名誉,失去自由,甚至有时候可能失去生命。 更进一步说,所谓善恶,究竟是不是不可动摇、坚不可摧的东西?御手洗洁已经不能够确定了吧。 御手洗洁正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决断和行动,是会让更多的人幸福,还是正好相反?这一问题对当时的御手洗洁而言,大概比破解一桩杀人案件,还要难上许多哪。不,解开杀人案真相这种事,对他来说,就像小朋友的游戏一样简单吧。 但是,御手洗洁还是站了起来,他迈开步子,笔直地穿过校园,头也不回地走向有刑警们等着的校门。江梨子也跟在后面。 “哦,来了啊,天才少年!……”桥本刑警冷笑着说。语调中已经充满了亲近感。村木刑警也站在一旁,但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要怎么做呢?能告诉我们谁是凶手吗?” “这边,我们去隔壁的初中。” 少年御手洗洁转身走出了校门,绕去旁边的学校。 “我们去二年级D班,大家差不多都该出来了。” 走进和田山初中的校门,他们没有横穿过校园,而是绕道从沙坑、单杠之类的体育器械旁边走了过去。 “那里就是二年级D班的教室了,还在进行年级活动。”御手洗洁站在教学楼正面玄关边上,指着教学楼喃喃地说,“啊,结束了。大概要出来了。那么,我们到楼里去吧。” 于是,四个人走进大楼,在鞋柜前挂帘子的地方脱了鞋子,然后,一起踏在铺着地板的走廊上。向左面转了个弯,眼前就是挂着“二年级D班”名牌的教室了。 “江梨子,土田康夫同学是哪个人?他一出来你就告诉我哦。”御手洗洁少年说。 “嗯!……”江梨子点头说着,认真地盯着教室看去,“啊,那个人!……”她突然指向一名学生说。 那是一个看上去像小学高年级学生一般的瘦小少年,正一边扣着白色长袖衬衫胸前的纽扣,一边来到走廊上。他没有背书包,慢悠悠地走着,大概是要去厕所吧。 “大叔,把伞借我一下。”御手洗洁伸手从刑警手中,接过那把雨伞,转身严肃地说,“大家都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御手洗洁少年抱着黑色的晴雨伞,迅速地跑了出去。 两位刑警站在鞋柜的阴影里,江梨子则是躲藏在柱子背后看着他。 御手洗洁追上了少年土田康夫,把伞递给他。然后两人交谈了几句,但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后,初中生有些犹豫不绝地,接过了那把雨伞。 御手洗洁随后走了回来,初中学生拿着那把雨伞,向厕所那边走去了。 “他收下伞了。”御手洗洁笑着说,“要是他没有收下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全都清楚了。大叔,我已经全部明白了。快点回去吧,从这里出去吧。” 御手洗洁说话的方式,像是想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御手洗洁第一个走出教学楼,接着四个人继续绕道,朝学校门口走去。 “好了,告诉我们吧。御手洗洁小朋友。”桥本刑警恳求地说,“难道那个孩子就是凶手吗,那个初中生?” “不是。不过他帮了忙。” “帮忙杀人?” “不,是事后处理。他是被叫去的。” “被谁?……”村木刑警急切地问。 “这个嘛,就是被凶手啊。” “凶手是谁呢?” “稍等一下。”少年御手洗洁说完,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总之呢,天城先生不是凶手,对吧?”桥本刑警问道。 “杏然不是。还是早点放了他吧,如果放晚的话,你们警方一定会被投诉的。” “那得在你抓住真凶以后才行啊。”村木刑警说,“刚才那个孩子是谁?” “土田康夫,是土田老师的儿子。” “哦,那个没有住在一起的孩子吗?”村木刑警颇感意外地说,“那个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的孩子啊。” “想知道答案的话,今晚七点,吃完晚饭到我家里来。我会准备一些东西,一定记得开车来哦。”御手洗洁自信满满地笑着说,“然后,我们再去一次案发现场,我会在那边作解释。而且,我会事先向阿姨打招呼的。” “那我呢?……”江梨子说。 “你待在家里吧,我明天告诉你结果。” “凶手会不会逃跑?”村木的声音阴沉。 “不会。” “就在这里说出来吧。”桥本刑警恳求着说。 “只有在现场才能说。”少年御手洗洁摇了摇头,这样回答道。 “那么,现在就去吧。大叔我们也是很忙的,不能太悠闲,再说,你还有功课——”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些事情,必须要等到天黑了以后才能确认。”御手洗洁说。 “刚才不是用伞,确认过了吗?”村木刑警顿时暴躁起来,“难道只有那个还不行?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就只有半天了嘛。虽然事情的经过,已经完全清楚了,但是,那些还都只是推理。”御手洗洁连连摇头,一脸苦恼地嚷嚷起来,“光有雨伞,证据不充分。我是要指认一个成年人是杀人凶手,所以,必须在切实地确认过,绝对不会有错之后,才能够说出来。” 两位刑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桥本刑警点头说:“好吧,我明白了。”是觉得御手洗洁说得有道理吧。但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连村木刑警也没有,对这个条件提出任何怨言。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江梨子没有看到。下面所讲述的,是,她把从御手洗洁那里,听来的和新闻报道、街谈巷议与学校里的各种传闻,综合起来形成的叙述。 那天晚上七点钟,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乘着警车,来到了塞利托斯女子大学校园里,御手洗洁安身的居所。担任理事长的阿姨,明显觉得很麻烦,但是,刑警们诚恳相求,并承诺最晚十点钟,一定送御手洗洁回家,阿姨终于还是同意放少年御手洗洁出门了。 如果有警车的话,土田家就近在咫尺。御手洗洁坐在警车的后排座位上,膝盖上放着从阿姨那里,借来的小型喷雾器。按下喷雾器上部的活塞,下面连接的玻璃瓶里的水,就会从喷嘴里,“噗嗤!”一下以雾状的形式喷出来。这是女性熨烫衣物时,经常使用的工具。 “那是什么?”桥本刑警奇怪地问。 “用于最后确认的道具。我要用这个来证实,案件就是照我所推理的那样发生的。”少年御手洗洁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自命不凡。 “喂,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样,不过,你可别在现场放火哦。”村木刑警异样地说。 现场前面,仍然拉着警戒绳。两位刑警从绳子上方跨过去,少年御手洗洁则从绳子下面钻了过去。警车司机独自一人留在车里。 车子的引擎一熄,四下里立刻安静得可怕。仰望夜空,云团散去了一些,看得到一弯娥眉弦月。 玄关的大门锁着,村木刑警将钥匙插进锁孔后转动,拉开玻璃门的时候,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这里显得尤其响亮。 走进土间,村木刑警打开电灯,然后急急忙忙地脱下皮鞋。桥本刑警跟在村木刑警的后面,少年御手洗洁暂时把喷雾器,放到横框的地板上,同样脱去了鞋子。 进入日本式房间的现场,用血和颜料涂过的画图纸,都已经被运去别处了,宽敞的榻榻米上,只有发黑的血渍,孤零零地留在原处,已经没有了色泽,仿佛显示着,即使是那样惨痛的悲剧,也会慢慢地朝着“过去”远去。 “不是这里。我想先去二楼。”御手洗洁说完,领头走上了楼梯。 横穿过三角形的走廊,御手洗洁首先进入较小的正方形房间。他打开电灯,立刻拿起喷雾器,对着墙壁、橱柜、窗户、窗帘、地板、门、门把手、画架、花瓶台等部位,凶猛胡乱地喷了一圈,看上去像是打算对这个房间的每个地方,毫无遗漏地喷上一遍。 “喂喂喂,小家伙!……你他奶奶的究竟在做什么?!……”村木刑警慌慌张张地说。 “不是汽油啦,不用担心。”御手洗洁满脸堆小说,“如果想听我解释,就他奶奶的不要胡乱说话,在旁边看着就好了。” 被这样一句话顶回来,村木刑警沉默了。他似乎也渐渐明白,自己的头脑和御手洗洁的,不是同一个程度的。 完成了喷雾,御手洗洁关掉电灯,去了隔壁房间。他打开房门,顺手开了电灯,然后又对着墙壁、窗户、地板和画架喷雾。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啊,消毒水吗,还是要赶害虫?”村木刑警好奇地问。 “天才少年摇身一变,做了一个消毒专家吗?”桥本刑警也讽刺地说。 但是,少年御手洗洁丝毫不受影响。喷雾完成以后,御手洗洁关掉房间的电灯,走到三角形走廊,又冲着地板喷起雾来。一边喷一边后退,走下了楼梯,下楼的时候,御手洗也不忘记,对着楼梯地板喷。 一楼的走廊上,同样被御手洗洁喷了雾,然后一直进到日本式房间里,少年御手洗洁在这个房间里,也做了同样的事。土墙、柱子、窗户、窗帘、榻榻米上,依次都喷了雾。因为使用得太多,喷雾器下方玻璃瓶里的水越来越少,几乎见了底。 最后是厨房的水池,还有洗手间前的洗脸台。御手洗洁对这些陶瓷制品、特别是靠近排水口的位置上,也仔仔细细地喷了半天。 “啊,这样就行了!……”少年御手洗洁喘了口气,拍了拍手说道,“那么,两位大叔,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好东西了,咱们回二楼吧。” 说着,少年御手洗洁走到走廊上,率先走上了楼梯。两位刑警莫名其妙地跟着御手洗。 到了二楼的地板间,御手洗洁把两位刑警,叫到房门边上,首先缓缓打开较小的正方形房间的门。 “啊!……”两位刑警的口中发出感叹。房门的那一边,顿时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这是……?”桥本刑警震惊地问道。 房间里到处都是青紫色的微光。仿佛是天上那轮娥眉月的淡淡光辉,化作了一片水滴,穿过天窗的玻璃,洒在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好像磷火一样。” 仔细看去,微光是由墙壁、窗户和地板上的斑驳光点发出的。从天花板上垂落的光点连成一线,仿佛水流般顺着墙壁闪动。到窗框时稍作停留,或者顺着壁橱的门蜿蜒。最奇妙的是地板。除了好像水洼一样,闪闪发光的地方以外,还有交错纵横、如同几何花纹的直线,样子很像方格纸。画架和花瓶则是暗的。 “这是什么啊,御手洗洁小朋友?”被屋内庄严的气氛压倒,桥本刑警小声问道。 “是血迹呀,大叔。”少年御手洗洁回答。 “血迹?怎么回事儿?!” “这是一种化学现象,叫作鲁米诺反应,某些成分相互作用,产生的化学反应,以发光的形式表现出来。刚才我喷的,是一种叫做鲁米诺的溶液,具有强碱性,遇到血液中的铁氰化钾等酸性物质,就会发出这种颜色的光。” 两位刑警一声不响。他们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美景感动了。 “不管多么微量的血,都会引起反应。”少年御手洗洁笑着说。 桥本刑警开口了:“畜生,原来这就是鲁米诺反应啊,我以前听人说过。” “好像……萤火虫一样。”木村刑警也惊叹着说。 “日本警方目前,好像还没有大量使用,不过,很快,所有人都会用到它。”少年御手洗洁自信满满地说。 “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墙壁等地方,曾经沾上了大量的血迹,是这样吧?”村木刑警问道。 “没错。沾了血,然后,被人非常仔细地清理掉了。”御手洗洁严肃地说,“壁纸外面有塑料涂层,所以,可以轻易办的到。但是,虽然肉眼看不见了,一用这种药,就全都清楚了。” “原来如此,就算擦掉,也可以用这种办法发现,对吗?……只要喷上这种药。”桥本说。 “是的。”御手洗洁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什么,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有大量的血迹,是吗?”村木刑警惊讶地说。 “嗯。”御手洗洁再次重重地点着头。 “墙上的这部分血,从形状看是‘咻——’地一下喷上去的,对不对?……”村木刑警认真地问。 “恐怕是颈动脉被割破后,顺势喷射出来的。”桥本刑警说。 “但是,被非常仔细地擦掉了……”村木刑警看着屋子,一脸莫名其妙的模样,“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这意味着什么?” “说明这里是现场,杀人现场。”少年御手洗洁淡淡地解释。 “什么?!那下面的日本式房间……”村木刑警震惊地叫了起来。 “那里并不是案发现场。”少年御手洗洁说着,自顾自地走出房间,来到三角形走廊里。他招了招手,两位刑警便跟了出来。 御手洗洁走到楼梯旁边,关掉了电灯的开关说:“你们看。” 不必他说,两位刑警已经再次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电灯暗下去的同时,他们的脚下,出现了连成带状的青紫色光点,好像无数萤火虫排成一列。这宛如磷火般的青色光带有好几条,从房间里出来,朝楼梯下方延伸。 “尸体和绘图纸,就是沿着这条线,被搬到楼下日本式房间里去的。来回进行了好几次,搬动时滴下来的血,就形成了这样的轨迹。” 两位刑警同时叹气。 “你们看!……这里。”御手洗洁指着一处地板,“虽然很模糊,但是,还能看得出是一只光脚的脚印。” “啊!真的!……”两位刑警一齐点起了头。 的确,脚的形状浅浅地浮现出来,还发着光。浅淡的脚印,朝着楼梯移动,印子越来越模糊。桥本刑警把自己穿着袜子的脚,放到旁边比了一下。 “好小!……这是女人的?” “说不定是被害人的脚印。”村木刑警说。 “这种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桥本刑警好奇地问。 “我家不是在大学校园里吗?”御手洗洁笑着说,“我从医学部的药柜里,拿了一点出来,不过,当然是打过招呼的。”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说完,桥本刑警附在村木刑警的耳朵边,用少年御手洗洁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怎么感觉,像在参加科研讲座呢。” 御手洗洁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这里没有浮现出磷火般的青色光芒,说明这个房间里,没有一滴血。和这里相比,隔壁房间华丽得,简直就像霓虹闪耀的都市。 “原来两名死者,不是在大房间,而是在这边小一点的房间里被害的。然后,尸体沿着这条路线,一直被拖过地板间,下了楼梯,搬到日本式房间里去。是这样吗?”桥本刑警认真地问。少年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下了楼。掌握了要领的村木刑警,急忙关了楼下的灯。看看日本式房间,榻榻米上有不少光点,但是,和二楼小房间里的那种华丽比较,这里不过是乡下的小吃街。而且墙上、门上、窗帘和障子,都完全没有发光。房间中央的血泊没有发光,是因为那里的血迹很明显,少年御手洗洁就没有喷雾。 “几乎没怎么发光,也就是说,这里的血量非常少,是这样的吧?”桥本刑警点头说。 “这间房间里,只有从搬过来的尸体和画纸上,滴下来的一点血。”少年御手洗洁说。 “这样啊,所以,只有榻榻米上有吗?所以,这里才会这么干净吗?” “稍等一下,我还不是很明白。”村木刑警提出了疑惑,“凶手从上面的房间里,把两位死者搬到这间日本式房间里来,然后放在了画纸上,对吧?……接着就用流出来的血,把铺在尸体下面的画纸都涂红了,是这么回事儿吗?” “是吧。”桥本刑警点头说,“没错吧?……”他转身去问御手洗洁。 “不,不是那样的。”少年御手洗洁摇头道,“我们再上一次二楼吧。” 上了二楼,少年御手洗洁打开了发光明显的小房间的门。 “看,这里的地板,就像象棋棋盘一样,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桥本刑警摇头说。一旁的村木刑警没有说话,但是,他应该也不明白。 “那是从画纸的缝隙之间,漏到地板上的血液的痕迹。”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桥本刑警连连点头说。 “什么?也就是说,画纸本来是铺在这里的吗?”村木刑警意外地问。 “嗯!……”少年御手洗洁点头回答,“细线是画纸之间的缝隙,还有这些水洼一样的地方,我想是原本铺着的画纸,已经乱了位置,露出大块的地板,大量的鲜血就流到了这里。所以,凶手和被害人之间,发生过剧烈的争斗。” “原来是这样。”桥本刑警点了点头,“可是,土田富太郎先生不是每年,都在下面的客厅里,对画进行评选的吗?……难道不对吗?” “到去年为止都是那样的,没错,但是,今年开始变了。”少年御手洗洁认真地说。 “怎么变了?……”村木刑警的情绪非常差,就好像在说,畜生,竟然不跟自己打一声招呼就变了?! “变成在这里和隔壁房间,分开进行评奖了。” “分开评奖?那是什么意思?……”桥本刑警诧异地问。 “小学生部分和初中生部分分开。” “小学生和初中生?” “嗯,这个房间是初中生部分。”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村木刑警很激动,喘着粗气大声问。 “很简单啊。昨天我检查了一下,堆在下面的画纸的背面,发现上面也印着,这种地板缝隙的线条。” 村木刑警顿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桥本刑警也一样,他“呼……”地叹了一口气,尴尬地说:“原来是这样,这回可真是败给你了。那么,案发当天,凶手到底做了什么?” “现在几点了?……”少年御手洗洁突然问道。 桥本刑警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看看手表回答:“八点五十五分。” “糟糕,没时间了。那就简单说一下吧。” “我们会道歉的,万一晚了的话。” “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应付得来的对手哦。土田老师把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暂时搬到了外面的三角形走廊上,然后,他把初中生的候选作品铺在地板上,走在上面进行评选。隔壁房间里,则铺着小学生的候选作品,同样也是走在上面进行评选。” “小学生部分的数量比较多,对吗?” “嗯,是的。”御手洗洁点了点头“然后,老师就在这里被杀死了,在铺满地板的画上。” “在画上?”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都惊讶地合不拢嘴。 “是的,所以,画上留有大量血迹,还有墙壁上,溅了这么多的血。”御手洗洁点着头,一面指着屋里的各个角落,“那个时候,沾了死者鲜血的指纹,沾血的脚印,袜子上的污迹之类,都沾到了画面上。凶手是为了掩盖这些痕迹,才在画上涂满鲜血的,应该是这样。” “你说‘应该’,难道你还不肯定?” “因为我无法知道,凶手为什么这么做,只能解释他做了什么而已。” “嗯,这样啊。然后呢?” “流出的血很多,可以把地板上的画全部涂满。但是,对凶手他们来说,有着不想把尸体放在这里的理由。” “他们?难道杀人的不止一个人?” “嗯,我想是的。因为土田康夫小朋友可不是凶手。我敢肯定。”御手洗洁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如果犯人不是他,现场就无法进行,这样的处理了,所以,凶手不止一个人。” “为什么不是他就不行?” “我之后会解释的。”御手洗洁摆手丢开这个问题“总之,土田康夫小朋友他们,不想把父亲和情人的尸体,留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才搬去了下面的日本式房间。” “为什么不想留在这里?” “因为……”少年御手洗洁说着,走近东北侧的窗户,对着窗外一指,“因为那边的灯光。” 刑警们也走近窗户,看着少年御手洗洁手指的地方。 “那个房子?那是……”两位警察不禁讶异起来。 “那是土田康夫小朋友小朋友的家里。是他和妈妈一起住的家。” “哦,是土田富太郎以前生活的家啊。” “嗯。土田康夫同学的妈妈,就是站在这里,打开这扇窗户,呼喊着出现在那扇窗户前面的土田康夫小朋友。” “什么?大声喊吗?”村木刑警吃惊地说。 “嗯,因为附近的住家,都离得很远。” “用电话不行吗?”村木刑警问道。 “那个家里没有电话呀。”桥本刑警无奈地说。 “啊,对哦!……”村木刑警这才想起来,很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家人非常穷。然后,土田康夫小朋友呢,就顺着这座铁塔,来到了这扇窗户旁边。” 御手洗洁说着,又移动到西北侧的窗户前面。 “距离有三米呢,很难跳过来吧。” “他去了那边的材料堆放场,从那里拿出三米多长的木板或角材之类的,然后从铁塔的横档上,把木板伸到这个方向的这个窗户上,再踏着木板迸了这个房间。” “为了不留下脚印吗?” “大概吧。铁塔下面是混凝土,所以没有留下脚印。” “也就是说,凶手是土田春子吗?” “嗯。太太的话,应该很了解土田老师的事情吧。”御手洗洁点头说,“比如他是左撇子啦,那个名叫天城恭子的女人啦,还有直到去年为止,都是在一楼的会客室里,进行评奖啦之类。对这个家里的事情,都非常清楚。” “嗯,那么,她的动机呢?” “动机?……”御手洗洁好奇地抬起了头。 “就是春子杀死土田富太郎的理由啊?” “这个我还不清楚。”御手洗洁摇了摇头,“从家里的情形,推断不到那一步。这个大叔你们去调查吧。” “哦。总之,他们母子二人,打算把尸体搬到楼下去。” “是觉得放在这里就糟糕了吧。因为这个房间里,有一扇可以笔直地,看到自己家里的窗户,还有这个家里,唯一朝铁塔开的窗户。”御手洗洁来到窗户前面,指着对面说,“如果尸体在这里被发现,只要稍微往窗外看一眼,就可能立刻明白事件的真相,风险太大了。” “唔,是吧,也有道理呀。碰到我们这种专家的话,一下子就能看穿了。”村木刑警点头说。 “于是她们就把尸体,连同铺在下面的画纸,全部搬到了楼下的日本式的客厅里,是这么回事儿吧?”桥本刑警追问道。 “嗯。”御手洗洁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种事情,真的能够做到吗?”村木刑警怀疑起来,“还有另一个大一些的正方形房间啊,里面全都铺上了小学生的候选作品。都铺满了。” “嗯。”御手洗洁再次点头。 “要把两边的画作合起来,一起铺到下面的日本式房间里,对吧?但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桥本刑警一脸怀疑地说,“要是那个房间里面放不下,画多出来的话,不是很麻烦吗?又或者画的数量少好多,都放完了,房间里还是能看得到榻榻米,那尸体被搬动过的事,就有可能败露。这很危险啊。” 然而,少年御手洗洁却摇了摇头。 “不会的,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这就是毕达哥拉斯定理。” “毕达哥拉斯?……”两位刑警异口同声地喊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大概初中的数学课本上会教吧。直角三角形里,与夹着直角的两条边相接的两个正方形面积之和,等于与那条斜边相接的正方形的面积。”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村木刑警震惊地问道。 桥本刑警立即从怀里掏出记事本,用圆珠笔画了个图。图上画了个直角三角形,和分别与三条边相接的,三个正方形。 “是这样吗?……”桥本刑警把图展示给御手洗洁看着。 “没错!……没错!……”少年御手洗洁看着他的图,点头回答道,“这两个正方形的面积之和,和这个最大的正方形的面积一样。”少年御手洗洁指着图进行说明。 “不管这个三角形是什么样,都有这样的规律?” “只要是直角三角形,全都一样。” “真的吗,嚯,是这样啊。这还真是有趣啊。”桥本刑警很感慨。 “人类很早之前就发现这个规律了,是从古希腊时代开始的。据说是一个名叫毕达哥拉斯的数学家发现的,也叫做勾股定理,是中国人发现的。”御手洗洁说。 “还真是学到了啊。” “喂,等一等……等一等。”村木拉了拉桥本的袖子,把他叫到角落里,然后在搭档耳边轻声问道,“和,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加起来的意思。”桥本刑警苦笑着说,“比如说一加一的话,和就是二。” “哦,这样啊。唔,和吗……”村木刑警的表情似懂非懂。 “然后呢,那又怎么样?”桥本刑警重新提问。 “这所房子,就是遵循毕达哥拉斯定理建造的呀。因此,二楼的两个正方形房间,它们的地板面积之和,跟一楼正方形的日本式房间的地板面积是一样大的。”御手洗洁笑着说道。 “啊!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啊!”桥本刑警吃惊地说。 “哦!……对啊,对啊!……”村木刑警也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连连点着头说,“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还是姑且这么应和。 “所以,单纯从计算角度来说,分别铺在上面两个房间地板上的画,合在一起,应该正好铺满下面那间日本式房间的地板。” “嗯,原来如此。” “土田康夫小朋友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就放心地把画纸,搬到了楼下的房间里了。”少年御手洗洁指着房间,认真地说,“但是,因为画图纸有纵横长度差,实际放下来,发现缺了四张。” “唔,是因为土田富太郎先生,把原本在下面的日本式房间里,用来评选的作品,分割到二楼的两个画室里了啊。” “是的。”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分割呢?” “因为他想把小学生作品和初中生作品,分开来进行评选。”少年御手洗洁一本正经地说,“都放在同一块地板上的话,偶尔会有小学生的画,和初中生的画同时跳进视野,不能进行比较,这样没有意义啊。” “为什么?”村木刑警惊讶地问道。 “因为,对于小学组的评奖,只想在小学生的作品中,进行比较呀。同时,他看到初中生的作品会分心,还浪费精力。” “哦,是这样啊。”村木刑警终于明白了。 “另外,因为土田富太郎先生需要在画面上行走,地板间的条件,比榻榻米房间更好一些。放在榻榻米上,画纸会受到伤害。” “唔,是这样吗?”桥本刑警连连点头。 “然后呢,土田老师计算了二楼两个房间的面积,又算了能够放进房间的画图纸的数目,结果是八十八张和四十八张。于是,就变成小学组八十八幅、初中组四十八幅这种不规整的数字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那么,合计就是一百三十六幅。” “是的。比截至去年为止,候选数最减少了四幅。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一楼并不是案发现场。” “诶……你真是很厉害啊……”桥本刑警像是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咋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听说画图纸被血涂过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一百三十六幅画,不可能全都被涂吧。原本铺在杀人现场里的那些,由于本来就沾上了血,所以,极有可能用被水稀释过的血液全部涂满。但是,想要更多的血液,我想应该没有了。”少年御手洗洁故作神秘,一脸贼忒忒地笑着说,“这时候,凶手会怎么做呢?……按照这个思路出发,我认为,把剩下那八十八张图片,按照原样排在房间里,是绝对不行的,那样也太明显了。而一旦数量成为问题,移动过现场的事,也会随之暴露了。 “那么,该怎么做呢?……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他们想必会把剩下的画,也涂成和鲜血类似的红色吧。这样就不会引人注意,数量也没有办法统计了。可是,怎么涂成和血一样的颜色呢?那肯定要用颜料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用颜料涂红的。毕竟这里是绘岡大师的家,房间里有的是颜料。 “接着,我确认了一下用血涂的画纸,和用颜料涂的画纸的数量,哪个是初中组的四十八张,哪个是小学组的八十八张。然后,你们告诉我,被血涂红的有四十八张,于是我知道了,两人被杀的现场,在比较小的那个房间。” 两位刑警无语了。桥本刑警是因为太惊讶,而一时说不出话来,村木则是因为不太能够理解。 “然后我想,这个比较小的房间里,肯定有某样东西,可以锁定凶手。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理由,费那么大的功夫,去移动尸体了。”御手洗洁环顾着房间说,“所以,我到房间里看了一下,发现从窗户那边,可以望到土田先生的家。” “原来是这样。”桥本刑警点头惊叹着。 “铁塔也在窗户旁边。这样一来,没有留下脚印的原因,我也弄清楚了。大的那个房间,我觉得是土田老师画油画时,所使用的房间,但画架和画具等,全都被放到了三角形的走廊里。所以,土田先生是在那里找到了红色的颜料,然后用它把小学组的画,也全部给涂红了。” “原来如此。”桥本刑警连连点头。 “然后,土田康夫同学和妈妈一起,仔细地打扫了整幢屋子,把血迹之类的全部擦掉了。他们非常小心,确保没有留下一滴血或一个指纹。那时,两个人都戴着厨房里的橡胶手套,为的就是不留下指纹。” “那么,关于抹布之类的,他们是在哪里清洗的呢?” “哦,那个很容易就知道。” 少年御手洗洁说着,又走到楼下。首先打开洗手间的门,看了看洗脸台。那边是暗的。 “不是这里呀。” 御手洗洁接着进了厨房。厨房里的不锈钢水池里,溢满了明亮的光。 “是这里。他们两个人是在这个水池里,洗掉抹布上的血迹的。” “哦,是这里啊。”桥本刑警点头看了看。 “但是,抹布、毛巾之类,全都被他们带回家了,所以,这边才找不到。” “房间是上锁的,这是怎么回事儿?”桥本刑警好奇地向御手洗洁提问。 “我想,多半是在清扫的时候,把没有上锁的门窗,全都从内侧上了锁,还拉起了窗帘。这样就不能从屋外,看到屋子里的状况了。另外,也是为了避免拼命消灭证据的时候,有别人闯进来。” “唔,是这样啊。调色盘和画笔,也是土田康夫的妈妈在这时候洗掉的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你能肯定,那是他的妈妈做的事情?”村木刑警提出异议,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了,连忙摇了摇头,“不,这个已经无所谓了。二楼小房间的窗户,和土田春子家的位置关系,跟铁塔的位置关系,还有对这幢房子里的情况非常熟悉,知道土田富太郎是左撇子等,要带人回警察署,这些证据就足够了吧。至少比天城圭吉那时候好多了。接下去就是取得搜查令,到家里去找菜刀以及——” “是伞,大叔。”御手洗洁说。 “伞?……”村木刑警再次一脸奇妙的样子,好奇地望着御手洗洁。 “嗯,是伞!……”御手洗洁点着头说,“那把伞是土田康夫同学,和他妈妈家里唯一的一把。案发当天,土田小朋友的妈妈,是在还下着雨的时候,撑着那把伞到这里来的。之后出了事,她叫来土田康夫同学,一起擦掉了指纹和脚印,又做了善后和大扫除,消灭了所有证据,再从小房间的窗户,沿着木板逃到铁塔上。那时候,户外的雨已经停了,所以,她就把还放在玄关的伞,完全忘记拿走了。这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失误。” “原来是这样!……”桥本刑警发出了感叹,“所以,你今天把伞给了那孩子……” “土田康夫同学的家里没有伞了。所以,前两天下雨时,他就用纸折了个头盔,戴着它回家去的。” “哦……真的是很穷啊。”桥本刑警不禁慨叹。 “他们买不起伞,家里只有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我拿着那把伞问土田康夫:‘这是你的吗?’土田康夫反问我:‘浑蛋,这是哪里找到的’。我说是在莺岳的路上检到的。他虽然有点怀疑,但还是收下了。于是我得以确认,自己的推理完全正确。他其实不应该收下的。只不过我只是个小学生,他没有那么警惕,又无论如何都想把伞拿回去。” 从桥本刑警的脸色就能看出,他的心情很是痛切。 “借此我也得知,土田康夫小朋友并不是凶手。土田同学只是来帮忙而已。”御手洗洁笑着点头说,“因为,如果土田康夫是凶手的话,死都不会收下那把雨伞。” “是吗,贫穷啊……这样啊……”桥本刑警喃喃道。 “我想,这次案件的起因,也一定就是这个,你们查一下吧。”少年御手洗洁说完了。 “喂,如果是雨伞的话,再回来拿不就行了吗?不是搭了条木板,可以通到案发现场的窗户吗?从铁塔那边。”村木刑警在一旁大声吵吵,“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沿着同样的路,再来一次?” “你们不是一直在说‘密室’吗?就是因为‘密室’这个缘故啊。”少年御手洗洁指着房间的入口说,“那扇窗户的锁从外面锁上了,门窗都被关死了,所以,土田小朋友就进不去了。” “咦,是怎么关上的?”村木刑警一脸好奇地问。 “去二楼吧。”御手洗洁说着,再次打头向楼梯走去。 “就是这个拖把,他用了这个。”走进小房间后,御手洗洁说道,并从地板上拿起拖把。 “是这么做的。把半月形窗栓下压,压到几乎要锁住的位置,然后把拖把这样竖起来,然后放手,再迅速关上窗户,这样拖把就会倒下来,敲到半月形窗栓的这个突起部位,窗户就完全锁住了。” “喂,能那么顺利吗?” “只要多试几次,直到成功就行了啊。”少年御手洗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成功关上窗户以后,土田康夫小朋友就回到铁塔,再把木板放回那个材料堆放场,然后,他顺着铁塔翻过铁栅栏,过了那条河回家去。所以,他就没有办法,再回到这间屋子里面了。” “这样啊。但是指纹呢?”村木刑警还是不依不饶。 “做这些伪装的时候,土田康夫那小子都戴着橡胶手套。”少年御手洗洁指了指现场,“仔细看一下,放在下面的那些画,会发现上面留了好多橡胶指痕。” “喂,那么,那间日本式房间的密室呢?那是怎么做到的?”村木刑警接着问。 “那个最简单。再到下面去吧。” 出了房间,御手洗洁急匆匆地下楼。他走进日本式房间,指向壁龛,说道:“只要爬上壁龛的这根竹子,从墙上的那个空隙,爬到走廊那边就行了。” “从那个楣窗?办得到吗?”村木刑警吃惊道。 “很容易的。因为土田小朋友个子很小,人又很瘦。那道空隙正当中的竹子又细又软,只要用力扳开,再勉强挤一挤,一个小孩子,肯定可以钻过去。绝对的。”少年御手洗洁很肯定地握着拳头,“然后,土田康夫的妈妈,就在走廊那边等着他,并帮助了他一把。” “这样啊,是因为男孩子每天,都过着冒险的生活,才会想到这个主意的吗?” “是的!……”少年御手洗洁点了点头,“好啦,这样就行了吧?快点儿送我回家吧,快要来不及了。”少年御手洗洁说。 第十二章 土田春子在为生活费发愁,因为丈夫完全不给家里一分钱。但是,听说他帮助那个新勾搭上的、名叫天城恭子的女人,租下了一套豪华公寓,还支付一切生活开支。这样的流言,接二连三地传到了春子的耳朵中。 浑蛋,对这些怀着半看热闹的心思,大发议论的人,丈夫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土田春子不知道天城恭子那个女人,究竞对丈夫有多大的帮助,这边可是有土田富太郎的亲生儿子啊。儿子土田康夫需要成长,他却不提供任何抚养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此,春子始终想不明白。 所以,春子也出去工作了。她一度在商店街做小商贩,但是,她完全赚不到钱,后来打短工,做体力活。她出身农家,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但是,近来随着年纪的增长,终日劳作,变得辛苦起来。 春子并不需要土田富太郎支付全部家用,自己还可以做事,只希望至少得到一部分资助。既然有钱用到情人身上,那至少儿子的学费,希望他能够负担。母子两人的饭钱开销,自己能够去挣,可是,康夫学校里的费用和社团活动费,春子就承担不起了。进入初中以后,开支比以前更大了。日后升入高中,肯定要花更多的钱,即使有奖学金,数额也很有限。 土田春子起码想在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自己的工作也能够轻松一些。不用一大清早跑去很远的地方,用公共电话打听,附近有没有活儿干,也不必麻烦邻居,一次一次地转接。但是,眼下家里没这份余钱。 土田康夫一放暑假,就忙着去送报纸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对这样的生活环境,孩子没有一句抱怨。可是,春子希望,儿子能够把打工赚取生活费的时间,用于学习。康夫的成绩非常好,如果能够好好读书,肯定能进很好的大学。 此前,春子一有机会就找土田富太郎,商量经济方面的问题,可是,丈夫的回答始终模棱两可。如果土田富太郎真的没有钱,倒还能够理解,但是,据说他最近非常出名,画卖得好,赚了不少钱。 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在蒙蒙细雨中,春子打着雨伞,到近在眼前的丈夫家里,跟他做直接谈判。她把伞插到伞架上,问了声:“有人在家吗?”丈夫立刻就下楼了。但一看到春子的脸,顿时换上了一副厌烦的表情。 “又是你啊,又是来要钱的吧?……请你适可而止!……”富太郎阴沉着脸说道。 “你这个人!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吧!……”春子豁出去喊道,“我每天工作有多辛苦,你也知道的吧?……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就是什么都不做?” 接着,春子说起如今自己没有钱,生活有多么辛苦之类的林林总总的事情。但是,土田富太郎完全充耳不闻。 “就因为你脑子愚蠢,又没有教养,才找不到能赚钱的工作!”他下了定论,“你给我听好,要是我连房子都不给留,让你们露宿街头,你说这些还算有理。可是,我给了你房子啊!……别人都在为了挣钱交房租,而拼死拼活地干活,你们可没有受那份累吧。别说得好像只有我,才是大坏人一样。不用付房租,你们就该谢天谢地了!”土田富太郎怒吼着。 “你这个人!……家里又不是只有我,康夫放假时在帮人送报纸,你也稍微想一想他吧!” “混账东西!……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土田富太郎暴跳如雷,挥拳骂着,“男孩子嘛,经历点儿逆境更能变强!……” “那孩子的成缋很好啊!那些时间,不是该让他去学习吗!” “怎么就不能学习,就算做那些事又怎样?学得出来的,孩子哪里都能学,我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你……”春子含恨地说,“你要是没钱,我还能够理解,但你明明把钱,胡乱花到女人身上了嘛!……” “乱花?什么叫乱花?你是说我花了不该花的钱吗?是谁跟你说的这种话!” “康夫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是你的儿子!……” “那又怎么样?最近市场不景气,画卖不掉。”土田富太郎怒吼着,“你别跟我废话!……不高兴的话,就干干脆脆离婚,别动不动就来撒泼!” “我又不是说要过奢侈的生活,只是希望你至少拿出康夫的学费来……” “都说了,你这就是撒泼!……混账东西!……”土田富太郎大声骂着。 “又没有很大的数额,只是想让他去补习班而已啊。现在谁家的孩子,都在上补习班呀!” “没那个必要!……补习班什么的,我一次都没去过。” “现在的时代,跟你那时可不同了!……而且,那孩子是很有前途的!” “他成缋好是因为像我,你就感恩吧。要是像你的话,就是个笨头笨脑的蠢货了。”土田富太郎得意地说,“我小的时候,可比他辛苦得多得多了!” “我没说要很多钱,至少每个月三千圆左右……” “混账!你知不知道赚三千圆,现在有多不容易?!……” “这话可是我要说的呀!我每天都在努力挣钱!……”春子激愤地大吼着,“我天天在建筑工地上,像男人一样劳动,被走在路边妆化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同情、嘲笑!……大汗淋漓,腰酸背疼,咬着牙在坚持啊!那是什么心情你懂吗?!” “不是很好嘛!劳动是神圣的,想笑的家伙,就让他们去笑好了!” “但是,我已经到极限了啊!腰经常痛得不行,连站都站不住!” “身体这种东西呢,随着年纪一点点的上去,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了,我又不是不工作,只是……”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打开了。天城恭子端着放了茶和点心的托盘,出现在玄关的地板间。 “我说你,对这种人根本用不着倒茶!……”土田富太郎转向恭子,怒吼道。 “你们看上去,好像要谈很久的样子……今天就只有这些东西了,所以……” “你!就是这个女人吗!……她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吗!” 说话之间,春子已经勃然大怒,她光着脚冲上了地板间,然后猛地撞上恭子的胸口。恭子尖叫起来,茶杯和碟子都跌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地摔碎了。 春子推开恭子冲进厨房,马上又重新出现。再一看,她的手上握着菜刀。 天城恭子尖叫着,向地板间里面逃去。 “住手,春子!……混账,你要做什么啊?危险!” 恭子冲上楼梯,逃到了二楼。春子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在后面紧追不舍。 “浑蛋!春子!……我要报警了!快住手!” 恭子尖叫着逃跑,她想关上画室的门,躲在里面。然而,春子比她的动作更快,已经手持菜刀冲了进来。恭子发出尖锐的惨叫,春子逼近她,同样大叫着。 这里正是土田富太郎,进行横滨市长奖作品评选的房间。地板上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初中生的绘画作品。两个女人站在画上,彼此瞪视着。下一个瞬间,房门被粗暴地拉开,土田富太郎冲了进来。 “混账东西!……”土田富太郎又吼了一次,随后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春子,伸手想抓她持刀的右手,要把刀抢下来。 一瞬间,春子失去了理智,她用力扭动身体,甩开富太郎的手,菜刀猛地向后一挥。 土田富太郎瞪大了眼珠子。随即用右手按住脖子。指缝间,鲜血如同喷泉一般狂飙而出。他的颈动脉被砍破了。接着,富太郎发出痛苦的声音,弯下身体。 与此同时,春子的菜刀,又砍上了在她前方,不顾一切想要逃走的天城恭子的颈动脉。春子学过相关知识,知道哪个部位,是一击必杀的致命处。 身为体弱的女子,必须把对手一击即倒。如果给对方留下反击的机会,很快就会被干掉的。但是,其实春子那时候,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因为恐惧,几乎失去了一半的意识,不是用头脑进行上述思考,是出自本能的判断。 怀着恐惧与憎恶,土田春子不断地挥动着菜刀,四下挥舞、乱砍着。视野变成一片鲜红,接着又暗下去。眼睛看不清楚了。模模糊糊的视野下方,是喉头喷出鲜血的天城恭子。 一瞬间,土田春子的脑海里,卷起了越发深不见底的恐惧。 “自己会被土田富太郎杀掉!自己也会被杀!……男人的力量终究无法匹敌!……”土田春子切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快点儿!必须快点儿刺中他的要害!……否则就轮到自己被报复了,绝对会被杀掉。越快越好!……早一分一秒都好!……” 因为恐惧而号啕大哭起来的土田春子,弄乱了地板上的画纸,对着倒在地板上、不断挣扎的富太郎,就是一通乱戳。胸口、腹部、腿、肩膀、胳膊,随手戳向任何地方。啊……戳下去、戳下去、戳下去、…… 土田春子挥舞着刀子,不断地狠狠戳了下去。飞溅的鲜血,直接喷到她的脸上和手上,感觉像一直沐浴着温水。春子失去了理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叫出声了吗?还是沉默着?……她也不知道。就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这恐惧将她完全击垮。 然后,又是新的恐惧!…… 土田春子想到自己会被天城恭子杀死,于是转向倒下的恭子,同样朝着胸、腹、胳膊、腿、屁股,不论什么地方,只管狠狠地刺下去。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口中,发出了尖叫,蓦地回过神来,然后吃了一惊。菜刀不在手上了。明明已经没有刀了,自己空着的手,却还在上上下下地挥个不停。 无刀胜有刀!……土田春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瞥之间,土田春子发现,菜刀就戳在天城恭子的侧腹上。沾满了鲜血的手打滑了,菜刀脱手了,但是,春子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春子摊开手掌,满眼的鲜红。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鲜红。 脚下一软,春子无力地瘫坐在乱成一堆的画纸上。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呢?自己又是用了多长的时间,不断地用菜刀,捅着那两个人的身体呢? 土田春子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身边躺着那两个人,已经不再动弹的身体。一动都不动,被鲜血染得通红,已经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春子发出了惨叫。 “畜生,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做了什么?……”土田春子完全理不出头绪,“这是谁?自己又是谁?现在究竟在哪里?……” 意识一旦清醒,土田春子的身体,便开始扑簌簌地发起抖来。她时不时地痉挛着,无法停止。 土田春子又发出了一声惨叫。环顾四周,画室里已经是一片血海。自己的身体痉挛着,她有些失去知觉。然后又猛然回过神来。 “啊,这是一场梦吧?”土田春子这么想到,“梦中有人杀死了丈夫……” 但是,土田春子处于血海的正中央。强烈的血腥气味扑来,所以,这是现实。看上去像是人的两个物体,扑通一声倒在那里,春子茫然地坐在血海中央。除了自己,不可能是别人做的。 土田春子开始哭泣。这么多的血,难道真的是自己造成的吗?……可是,如此无能的自己,应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自己一直是正派、规矩的人,从来都小心又谨慎。 土田春子又茫茫然地发了一阵子呆。随着时间的流逝,力气慢慢恢复了一点。春子想到,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一定得加油才行。还有儿子,一定要抚养他长大。所以,就算眼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困境,也一定要想办法闯过去。 土田春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两腿发抖着走近窗户,出自本能地,她看着自家小屋的方向。透过林立于河岸边的山毛榉树的树干,自家那幢寒酸的小屋,出现在了春子的视野里,在雨中更显得黑魆魆的。从这里能看见,厨房后门附近的窗户。 “啊,在那里生活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土田春子暗想。 虽然很穷,但没杀过人,前方仍然有无限的可能。要是不那么贪心就好了。就算穷,就算打短工非常辛苦,可是,比起死刑,这些都要好太多了。只隔了区区三十米,自己的小窝,却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自己,独自一个去了世界的尽头。 茫然伫立着的土田春子在等待,虽然她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等着什么。 过了很久,当终于看见儿子的脸,出现在窗户边时,土田春子知道答案了。是儿子。土田春子在等儿子康夫放学回家。在已经堕入地狱的当下,能够完全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对春子而言,就只有儿子了。 “康夫!……”打开窗户,土田春子哭喊着。她知道,万一被邻居听见就麻烦了,可是,土田春子无法抵抗心里强烈的恐惧。她需要帮助,希望有人来救救自己。若是头脑聪明的儿子,肯定能够想出法子,自己可是他的母亲啊。 幸运的是,周围都是农田,邻居家离得很远。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儿子土田康夫终于注意到了母亲的声音。他在窗边东张西望,想要辨别母亲的声音,是从哪边传过来的。 土田春子放大声音,不断叫着儿子康夫的名字,并探出身体,拼命地招手。浑蛋,儿子康夫还没有注意到这边,春子不断地用力挥手、哭喊。精神状态再次癫狂了起来。万一儿子没有发现自己,出了门,自己就全完了。只能等着被警察逮捕,名字和照片醒目地登在报纸上,最后被判处死刑。 忽然间,土田春子的目光,和儿子康夫的对上了。儿子终于发现了土田春子,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是在想,为什么妈妈会在那里呢?春子拼了命地挥动胳膊,向儿子招手——快快地,妈妈需要你过来,希望你救一救我。儿子的脸不见了,他正往这边跑来。春子有一种强烈的安心感。 过了一会儿,土田康夫出现在土田富太郎家的窗户外面,站在和目前土田春子所在的二楼窗户,差不多髙的铁塔骨架上。他攀上了铁架子,绕到离土田春子面前,这扇窗户最近的地方。春子和儿子只隔着三米左右,面对面相望着。 “康夫,救救我吧!……”土田春子哭泣着,对站在铁塔上的儿子喊着,同时张开手,让他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心。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让儿子来看,康夫的表情一直紧绷着。是春子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她的脸上,早已沾满了鲜血,宛如阿修罗—般。儿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浑蛋!……妈妈,不要碰那里!……”儿子土田康夫叫了起来,他看见母亲土田春子的手,正要触到窗边的窗帘。 “康夫,怎么办啊?妈妈杀了人,好可怕!我不想被判死刑啊!……”土田春子哭着说。 儿子土田康夫静静地站着没有动。初中二年级的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露出如此软弱的姿态。而且,还是因为杀了人,他应该大为震惊,只是表面上,他没有表露出心中的动摇。 儿子土田康夫没有从玄关进门,而是越过河面、翻过铁栅栏、再顺着铁塔的架子来到窗户边的。康夫常在这附近一带冒险。他身材矮小,但是,他的运动神经非常出色。平时他会在矗立在河边的山毛榉树的树枝上,绑上一根绳子,另一头拴在一堵石墙上。他时常攀着绳子,越过河面,再翻过铁栅栏,然后爬上铁塔,偷偷地窥视父亲的家。 这么做,是因为父亲不肯见他,而他想看看父亲的样子,和他的日常生活,哪怕只是一眼。这一次,土田康夫同样是本能地想到,从玄关走,或许会被父亲斥责。因此,即使母亲没有特别要求,他也还是和平时一样,选了这条秘密线路靠近。对春子而言,这是幸运的。 土田康夫紧紧地攀着铁塔,专心地思考着。看来多半是出大事了。自己必须得振作,他这么想着。而且必须进到房子里面。可是,从玄关过去,似乎不太妥当,因为会留下脚印。 土田康夫回想起,平时自己经常看的比利?帕克、少年侦探团之类的侦探漫画。要怎么办呢?从自己站的位置,到妈妈所在的房间,距离大概有三米。虽然非常近,却不可能跳过去。要怎么做才能迸屋呢? “你说杀了人,是谁?……”十四岁的儿子问母亲。 “你的爸爸,还有他喜欢的女人。那女人真是让人憎恨啊。”春子哭着说道,“真是个过分的女人,你可不要怪妈妈呀。可是,妈妈很害怕,康夫,我会被判死刑的,会被警察抓走的!被抓住就是死刑啊,你救救妈妈啊!……”春子已经舍弃身为母亲、乃至身为成年人的尊严,向儿子土田康夫求助。 “妈妈不要慌,好好地想一想。”土田康夫冷静地说,“就在那儿站着别动,什么都别碰,会留下指纹的。然后慢慢地想一想。” “嗯,我知道了。”母亲春子哭泣着,顺从地说。 春子已经打算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听儿子土田康夫的话。只要好好听话,肯定会有办法的。自己就是一个笨蛋,什么好主意都想不出来。 “我马上就去你那边,站着别动,就在原地。” 说完,儿子顺着铁塔爬下去,再次翻过铁栅栏,去了土田家的材料堆放场。他费劲地拿出两块长木板,从铁栅栏中间递进来,自己再翻过栅栏。他的脚一次都没有落在泥土地面上。 儿子康夫拿着一块木板,费力地爬上铁塔,暂时把板子搁在塔上,然后又爬下去拿另一块,同样放到上面。接着自己攀上铁塔,分两次把木板拿到靠近窗户的这一边,然后,他非常小心地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搭在铁塔和窗户之间。两块都放好以后,就算搭起了一座桥。接着,康夫慢慢走过木板,进到房子里面。 “这还真是严重啊……” 地板上的画纸乱作一堆,纸上和地板上全是鲜血。面对这样的现场,儿子土田康夫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开始发抖。 看着倒在血泊中、遍身鲜红的父亲,土田康夫顿时哭了起来。从记事以来,康夫就没有从父亲这里,听到过一句父亲应该说的话,虽然他们住得如此之近。而现在,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终究还是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康夫,对不起啊,妈妈这么笨,让你没了爸爸,还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春子哀求似地说,“妈妈胆子小,脑袋又愚蠢,可是,妈妈真的好怕啊,好怕被替察抓走,好怕被杀掉。你一定要救一救妈妈啊!……” 儿子土田康夫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在思考,他觉得必须对此做些什么。 到底还是血肉相连的儿子,春子想。如果是外人,见到这样的情况,—定不想沾上关系,立刻就转身逃跑了。自己也会那样的。 “对不起啊,康夫,我杀死了你的爸爸。”春子越说越激动,“可是我好害怕,妈妈好害怕啊!……” “畜生,给我闭嘴,让老子好好想一想。”儿子打断母亲说道。 此时的土田康夫,觉得母亲春子太可怜了。头脑不好使,气量也小,所以轻易就被父亲抛弃了。这样的母亲,实在是可怜。但是,就是这样的母亲,为了抚养自己长大,每天都在拼了命地奋斗。他对此充满感激。母亲如今做下了无可挽回的错事,而且,还如同小猫一样畏怯,土田康夫暗想,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妈妈,你先把脸上和手上的血洗干净吧。”土田康夫平静地说。 “哦哦哦,是哦。”被他这么一说,春子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不过千万小心,不要在走廊上,留下沾了血的脚印。绝对不能留下能显示是你的证据。”土田康夫认真地说,“我要在这里脱掉鞋子,放到窗台上。妈妈,你也把鞋子拿过来,和我的放在一起,那之前先让我看一下你的脚底。” 土田康夫脱掉了自己的运动鞋,放在了窗台上,然后,他把袜子也脱掉了,塞到了鞋子里面。接着,他检查了一下母亲的脚底。不出所料,母亲的脚底沾满了鲜血。四下看了看,地板上的画纸上,到处都印着母亲赤脚的印子,清晰可见,连脚指头的指纹都看得很清楚。 “啊,这样可不行,您站在那张纸上别动。我先去楼下,从厨房拿抹布过来。在脚底擦干净之前,你就站在这里,绝对不要动哦。” 土田康夫说完,便小心留意着,不让自己的脚底沾上血迹,绕过血泊走出了房间。穿过铺着地板的三角形走廊,去到楼下。走廊里放着两个画架,和两个高髙的花瓶台,每张上面,都摆着一个没有插花的花瓶。 土田康夫从厨房里,拿了抹布回来,用抹布把母亲脚底上的血迹,非常仔细地全部擦掉了。然后,他把窗户打开,换了换房间里的空气,带着母亲一起到了楼下。对于这幢房子里的情况,母亲春子比他更熟悉。 母亲先把两只脚轮换着,伸到厨房的水池里洗净,然后洗了手和脸,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儿子土田康夫,发现水池边有两副橡胶手套,于是,他让母亲戴上一副,自己也戴上一副。不管怎么说,母亲是杀人凶手,必须注意,绝对不能在这个家里,留下任何指纹。 做完了这些之后,两个人先去了玄关,用戴着手套的手,把玻璃门窗的螺旋栓全都锁好。接着,他们把一楼所有通向户外的门窗都上了锁,一扇不留,窗帘也全都拉了起来。因为这样之后,要对屋内进行彻底的清扫、擦拭,若在打扫的时候,被人从外面看见了,或是有人进来,事情就彻底完蛋了。 一楼完成之后是二楼。以防万一,二楼的窗户也全部关上,窗帘也拉了起来。所有这些都做完之后,清扫工作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如此一来,至少不必担心,屋子里的情况被人看到了。 土田康夫把母亲的凉鞋从玄关拿来,放到了现场的窗户边上,和自己的运动鞋摆在一起。然后,他便陷入了沉思。 不久之后,土田康夫对母亲说:“妈妈,要是现在出去,一定会在地上留下脚印,因为雨刚停了,地面很软。妈妈你穿的是女式凉鞋,很明显,如果在下面的泥地上,留下你的脚印,一下子就能被看出来。我们和爸爸是亲人,警察来家里调查,用妈妈的凉鞋一比对,马上就能看出鞋印是一样的。所以,绝对不能走在地面上,走了就会被抓住,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母亲春子点了点头说。 “还有,要是大家知道,这间屋子,是杀死爸爸和他的女人的现场,警察就会发现,妈妈是从这边,把我叫过来的,因为从这个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咱们家。怎么办比较好呢……” “康夫,你是说不能走回去吗?”春子震惊地问,“那妈妈就再也不能回家了吗?” “畜生,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肯定会有办法的,稍等一下。”土田康夫不耐烦地说,“不过,妈妈,为什么这个房间的地板上铺着画?” “那是你那个死鬼老子,在给横滨市长奖做评选。他每次都是把所有候选的画,全部铺展在地扳上,然后进行评选的。他以前经常说,走在画上的时候,‘才华’那种东西,会像电流一样,从脚底下窜上来,所以,马上就能分辨出好坏。”春子冷笑着说,“不过,他之前都是在下面铺着榻榻米的客厅里做,妈妈听他说过。在这个房间里进行,似乎今年是第一次,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么,爸爸是从今年开始换地方的,换到了这里?” “是啊。” “这样啊。这么说起来,我也听说从今年开始,候选作品的数量变了。”土田康夫连连点头,“那就不会错了,是从今年开始换了地方……” “是啊,没错。”春子附和着点了点头。 “咦,那是什么?我的画也在这里!……之前沾了血,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学校挑中了我的画,给爸爸送上来了啊。唔,原来是像这样,铺在地板上,进行评选的吗?唉,现在真不想看到这个。”土田康夫摇着脑袋说,“竟然用‘家人’作本次评选的主题,爸爸也太无情了,完全不考虑我这个做儿子的心情。我只能回忆着,从铁塔上透过窗户,看到的爸爸的脸,才画了这幅画。其实我们一家,从来没有生活在一起啊。这种画根本没有意义。而且人都死了,这就是他的下场!” 儿子土田康夫突然站起身来,打开壁橱,取出一支大号画笔,沾了血,在放在已经不再动弹的父亲身边的自己的画上,狠狠地涂抹起来。自己的画涂满了,他又接着涂旁边的画。 “浑蛋,你在做什么,康夫?”春子吃惊地问。 “这样比较好,全部涂掉。妈妈你也来帮忙,橡胶手套不能摘哦,绝对不能留下指纹。那个柜子里有笔,这些沾了血的画,要全部用血涂满,反正血多得是。”土田康夫得意洋洋地笑着,“画纸上印上了你光脚沾血的脚印,还有我的鞋印,妈妈的指纹可能也沾在上面。要像这样,在这些印子上面来回涂,让指纹都溶掉,警察看不出来。” 接着,母子二人用从两具尸体中,流出来的鲜血,把地板上铺着的画纸,全都涂抹成红色。之前觉得鲜血足够多,然而,喷到墙壁等处的血液,凝固得格外快,让人意外,看起来像要不够了。而且,黏稠的血很难涂开,于是,他们又下楼去,用杯子接了水,把血液稀释了,再涂到画上。流到地板上的血,自然也都用画笔沾着用了。母亲沾了血的脚印和指纹部分,都用画笔反复涂抹掉,仔仔细细地把印子淡化掉,后人绝对辨认不出指纹的形状。 “嗯,这么一来,差不多了。墙上的血也要全部弄掉。起皱了的画纸,要按照折痕反折回去,让它变平整。”土田康夫冷静地吩咐着,“得抓紧时间,否则天就黑了。我不想开灯,所以要动作快点。” 鲜血不够,两名死者伤口中和衣服上的血,都用笔蘸取了,涂在画纸上。他们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是把全部画纸都涂满了。 “接下去要怎么做,康夫?”春子焦急地问。 “把他们两个家伙,搬到楼下的会客室去。”儿子说。 “搬到下面?为什么?” “因为爸爸以前,一直是在下面的会客室里,对画进行评审的,对吧?……把他搬去下面的话,不会显得可疑。” “的确。这些画纸也要一起?” “嗯,是的。” “全部都搬下去吗?……”春子吃惊地张大了嘴。 “对。”土田康夫毫不反悔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能放在这里?” “因为从这个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咱们家啊。”土田康夫指着窗户外面说,“警察们就会知道,妈妈是通过这扇窗户发出信号,把我叫我来的。” “哦,说得对。”春子信服地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合力,把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分别搬到了楼下的日本式房间里,把尸体都放平。之前垫在尸体下面的画纸,都被血紧紧地粘在了衣服上,所以,搬运起来一点都不费事。把两具尸体放进日本式房间里以后,他们调整了一下,垫在尸体下面的画纸的位置,确保没有留下空隙。 接着,土田康夫让母亲春子,把涂满鲜血的画纸,拿到楼下去。因为担心有可能重叠,所以,每次两张地挪动。他叮嘱母亲千万不能留下指纹,绝对不能脱下橡胶手套。就这样,尸体周围摆满了画纸,日本式房间里,便再现了楼上房间的情形。 此外,土田康夫还玩了个小花招,他又用画笔沾了些血,略微拂过画纸间,露出的榻榻米,看上去像是有人用抹布什么的,把滴落在画纸间的血,仔细擦掉了一样。 土田康夫原本打算冷静处事,但是,他终究还是紧张不安。他把上述工作交给母亲春子,自己去二楼现场隔壁的房间看了看,结果发现这里的地板上,也铺满了画,不由得大吃一惊。 对哦,还有小学生组的候选作品来着,他想。之前完全忘记了。 顿时,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这边的画该怎么办,也要搬到楼下的日本式房间里铺起来吗?还是不动比较好?土田康夫一时下不了决断。康夫不知道历年候选作品的总数,他立刻下楼去问妈妈,可是,妈妈春子也不知道。 土田康夫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沉思,然后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个直角三角形。接着,又注意到二楼的两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与这个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相连接的正方形。他走进房间,用步幅大致量了量。房间的四条边,差不多是同样的长度。接着他走进对面的卧室,这里不是正方形,但是,如果把隔壁的储物间考虑在内,似乎也是个正方形的样子。 忽然间,土田康夫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念头。他是被一楼走廊的形状误导了。 一楼应该也有一个直角三角形,只是为了做出玄关和土间,所以,从厨房和餐厅里,割出了一部分作为走廊。 那也就是说,虽然从立体角度来看,下面的日本式房间和上面的房间,有着形状上的偏差,但是,楼下的日本式房间,应该是和直角三角形相接的、面积最大的正方形。根据毕达哥拉斯定理,二楼的两个正方形房间的地板面积加起来,应该与楼下日本式房间的面积相等。这么一来,铺在这两个房间地板上的画纸,不就应该能正好铺满,楼下的日本式房间的地板吗? 于是,土田康夫便想到,要把另一个房间里的小学生组候选作品,也搬到下面去,和其他的画摆在一起。这么一来,就会看上去和往年一样,也是把初中生组和小学生组一起,放在一楼进行评审的。 但是,小学生组的画上没有鲜血,放在一起太显眼了。一下子就会暴露两部分的绘画,原本是分开放在两个房间里的事实。可是,用于涂抹的血已经没有了。而小学生组的画作数量,比刚才用血涂过的初中生组的更多。这下要怎么办呢? 土田康夫看了看二楼的走廊,这里放着装有水彩画具的箱子。小房间的壁橱里,还有很多调色盘,看来这个小房间,是用于创作水彩画的工作室,大的那间大概是画油画的吧。 不得已,土田康夫决定用水彩颜料,把小学生组的作品都涂红,借以蒙混过去。于是,他从壁橱里拿出两个调色盘,把红色水彩颜料管里的颜料,全部挤了出来,接着涮了杯子,重新装满水,用来稀释颜料。 大房间里没有发生过搏斗,铺在地板上的画纸,都排得整整齐齐的。土田康夫把母亲春子也叫过来,从一头开始,把地板上的小学生组绘画作品的正面,都涂成了红颜色。母亲什么都没问,也拿起画笔,拼命地帮忙涂色。 “妈妈,小学生组的画比较多啊。”土田康夫吃惊地说。 “嗯,你爸爸经常说,小孩子的画,能让他学到很多,像毕加索那样,让他产生灵感什么的。”母亲回答。 “哦!……”土田康夫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虽然画的数量很多,但这次意外,地没有用很长时间。因为画本来就没有弄脏,也不必掩饰任何痕迹,只要涂红就好了。两个调色盘里的颜料,很快就用光了,管子里的颜料都挤出来了。土田康夫又到二楼的储物间里去翻找,发现了红色的水彩颜料,他把能找到的颜料,都挤了出来,再把空管子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让母亲把用红色颜料,涂好的画纸搬到楼下去,从玻璃门和多宝格式搁架那边开始铺。把画纸横过来放,十张左右,正好可以铺满房间的一条边。等涂了颜料的画纸,碰到尸体周围,涂了鲜血的画纸时,就移动尸体及其周边的画纸,调整到两种纸,正好完美地拼接起来的位置。和预想的一样,涂了鲜血的画纸,和配置在其周围的、涂了颜料的画纸,差不多完全铺满整间日本式房间。横向摆了十张,纵向是十四列。 看来传说中的“毕达哥拉斯定理”是正确的。 一楼日本式房间的地板,被鲜血和颜料染成了红色。铺了一地的画纸,同时起到了阻止有人,靠近两具尸体的作用,土田康夫对此很满意。 但是,准确地说,还少了四张画纸。要是再有四张的话,下面的榻榻米,就能被完全覆盖了。现在房间入口的地方,还看得到榻榻米,因为纸是从里面开始铺起的。 这要怎么处理昵? 正在土田康夫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玄关的玻璃门,传来咚咚咚的声响,门上的玻璃,随之哗啦啦地震动。经过那么长时间,处于完全寂静环境中的劳作,如今这声音听起来,宛如世界毁灭的钟声。 “恭子!……喂,恭子!……”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声呼喊。那声音十分凶暴,透着威压感,让人不禁为之畏缩。 “呀!……”春子惊叫起来,恐惧不已。她的面色变得苍白,抱紧了康夫。 “怎……怎么办!怎么办啊,康夫!……”春子惊慌失措地颤抖着,“有人来了,肯定是警察!妈妈要被抓走了,怎么办!……” “嘘!……”土田康夫说着.伸出右手捂住母亲的嘴。 “恭子!恭子!……听见没有?我知道你在里面哦,给我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的话,我要砸破这扇门了哦!……听到了没有,浑蛋!……” 接着,怒吼声和拳头的敲击声,从玄关移到了餐厅的玻璃门那边,对方像是在绕着房子走。 “喂!出来呀!喂!……” 声音远去了,像是去了铁塔的方向。然后是浴室那边的玻璃门,传来咚咚的拍打声。 啊!……康夫突然想到一件事,害怕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木板。从铁塔通到二楼窗户的木板还在那里!要是这人朝上看一眼的话,那就全完了。应该把板子收回来,放到房间里的。 简直失策!……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估计正钻过铁塔周围的铁栅栏,和屋子墙壁之间的缝隙,那地方非常狹窄,从中间挤过去时,应该因为吃力,而没有心情往上看吧。木板下方是那种地方,也算够幸运的,可是…… “怎么办啊,康夫,怎么办!……”春子胆战心惊地重复着,“他要进来了,怎么办啊?” “不要出声!……”土田康夫也失去了刚才的自信,没有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紧”、“不会有事”之类的话。对方如此气势汹汹,让人觉得他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 究竟是谁啊?来干什么的? “哐啷!……”会客室前面的玻璃门,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拉起来的窗帘上,映出一个黑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喂!你在里面吧!我全都知道了哦!……” 春子发出“咿”的一声惊叫,哭了起来。康夫心中也同样感到强烈的恐惧,但是,他还是用手紧紧地捂着母亲的嘴。 黑影静静地站着。很久,很久……久到让人想到永恒,总觉得随时会有东西飞进来。他本人吗,或是大石头?虽然猜不出来,但是,他肯定会用什么东西打破玻璃。不止母亲,就连康夫也如此确信。 可是,身影倏然不见了。望过去,好像有个影子,正朝玄关那边绕过去。他又要敲玄关的门了吧?康夫如此想着,并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没有声音。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都没有任何声音。 土田康夫不敢松懈,仍然全身紧绷,一动不动。又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若是发现了二楼窗口上搭着的木板,那个男人一定会做出什么举动吧。 但是,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再没有听到他的喊叫,看起来像是已经离开了。 土田康夫终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母亲春子也放下心来,擦着眼泪说:“那个人,多半是天城恭子的丈夫。他是过来找自己的老婆的。” 等到心情平复下来以后,土田康夫就开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土田康夫说:要让土田富太郎的手里握着画笔,春子建言说,放到左手里,因为爸爸是左撇子。康夫照做了。让土田富太郎的手上握好笔之后,再从最里面的墙边,拿出四张画纸,铺在进门处露出榻榻米的地方。他想让发现者,在入口处就进退两难。 接着,土田康夫告诉母亲,他要把这个房间做成密室。他说他会在房间里,把移动拉门锁好,然后从墙壁上方的楣窗空隙,爬到外面的走廊上。康夫需要母亲站在外面等着,帮助他从房间里出来。 土田康夫之所以想到密室,是因为他刚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有过这样的情节,让他印象非常深刻。此外,也因为他不想让人,轻易地靠近这个房间里的两具尸体。他完全没有想过,要让那两个人看上去是殉情,也没想过要让谁看上去是自杀。只不过因为这间日本式房间的门上,正好装着螺旋栓,所以他想到,就把这个锁起来吧。如此而已。 母亲春子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上,仍然戴着手套的土田康夫,把入口移动拉门上的螺旋栓锁好,留意着只从已经晾干的颜料上面踩过去,然后,他攀住壁龛旁边的竹子往上爬。他在体育课上经常爬竹竿,这个项目极其拿手。 爬到天花板位置的时候,土田康夫用双腿夹着竹子,伸手搭上雕花楣窗的空隙,扳开空隙间的细竹枝,低头矮身钻了进去。在狭小的空间里,扭动着向前爬去,费力地钻了出去,然后他头部向下,双手撑住母亲的肩膀和手,以此为支点,跳落到走廊上。对土田康夫来说,这种程度的活动,不过是小菜一碟。 接下去就主要是母亲的任务了。她把用过的画笔仔细洗净,放回到小工作室的隔板上,溶解鲜血和颜料的杯子与小碟子,她都认真洗好了——当然指纹也完全擦去了——倒扣着放在水池旁边的不锈钢台面上。这些东西就算留在这里,也应该不要紧,只要不留下指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玄关前面的地板间里,落着两个摔破了的茶杯、一个碟子和点心。土田康夫把这些全都捡起来,扔进了厨房的垃圾箱里。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餐厅里有电话机,但是,春子说过,她完全没有碰到过,所以没有擦拭指纹。 滴在走廊上的血,还有可能用手触碰过的地方,母亲全都以女性的谨慎方式,仔仔细细地擦拭过了。土田康夫在旁边监督着,决不让她脱掉手套。 二楼那两个已经没有了画纸,而显得宽敞空荡荡的工作室,也完全清理过了,地板、墙壁、窗框、玻璃、半月形窗栓以及把手、门和门把手、壁橱和橱柜门,全都仔细地擦拭过了一遍,不留下一滴血或一枚指纹。 因为太在意,土田康夫还亲自动手,把已经凝固的血渍,用指甲全部刮干净了。一次都没有进去过的洗手间等地方,他们干脆没有靠近。只要不靠近,应该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些工作都完成之后,他们把之前放在三角形走廊里的画架、颜料箱、花瓶台和花瓶等东西,全都搬回原来的房间。这些东西,平常都是放在房间里的,是为了铺画纸,才姑且搬到了外面。不用说,这个过程中,土田康夫也绝对没有脱下手套。 当上述所有一切工作都完成后,春子把吸饱了血的毛巾洗干净,再狠狠地拧干,和同样洗得非常干净的凶器——菜刀一起,放进了西服口袋。这时的户外,太阳已经下山了。移动尸体加消灭证据,这一系列工作,差不多花去了三个多小时。 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开,春子把放在二楼窗台上的凉鞋,也放进了口袋里,然后按照康夫的要求,踏上了搭在铁塔和二楼窗户之间的两块木板。她努力不让木板摇动,慢腾腾地向前移动着,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到达了铁塔。为了安全起见,手套始终没有摘下。 春子光着脚站在铁塔上,然后朝材料堆放场移动,慢慢地爬到下面,站在铁栅栏前面等待儿子。 把窗户全部关严实之后,康夫戴着手套,为关上最后一扇窗户,而把木板的位置稍微错开了一些,然后,他站到了木板上。他把拖把分量重的一头朝上立起来,放开手。窗户迅速地关了起来。这个过程失败了好儿次,每次失败,康夫都只好又回到室内,检起拖把,再出来站到木板上。 终于,倒下去的拖把,敲到了半月形的突出部分,窗户被完美地锁住了。于是,土田康夫走回铁塔,慢慢地把两块木板,都抽回到铁塔这—边来。 接着,他分两次带着木板,在铁塔上来回移动着;然后再把木板,递给等在脚下的母亲。然后自己爬下去,独自越过铁栅栏,站到材料堆放场前面,小心不踩到泥土,从铁栅栏的空隙间抽出木板,放回到原先所在的位置。 最大的难关,是让春子翻过铁栅栏上方的铁丝网。好不容易完成了这最后一步以后,他们等待太阳完全落下去,然后,慎重地确认过对岸的道路上,没有行人来去。康夫先借助绳子,越过河面到达对岸,随后,春子穿着凉鞋走进河里,哗啦哗啦地涉水横越。 等在对面的儿子土田康夫伸出手来,拉着她跨上岸边的石堤。接着春子飞快地跑回家里,脱掉溅满鲜血的衣物,换上了一身干净的。 土田康夫则再次回到对面的河岸边,爬上山毛榉树干,从树枝上取下绳子,然后跳下树来,把鞋子和绳子拿在手上,赤着脚走到河里,涉水过河回到家里。 从此以后,用绳子渡过河面的冒险,以及爬上铁塔,去参观父亲家的行动,都不得不永远地结束了。以今日为界,土田康夫热衷于冒险的儿童时代,就算彻底结束了。 土田康夫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母子两人同时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春子出门,去土田富太郎家里的时候,天还在下雨,所以,当时她是带着伞的——那把伞忘在土田家玄关的伞架上了。 已经不可能再去拿回来了。不过,土田康夫并不觉得,那是多么致命的失误。伞这种东西,父亲富太郎家里当然有,而且,那把伞是黑色的男式雨伞,要当作是富太郎的,也完全能够说得通。问题是,自己贫穷的家里,就只有那一把伞。家里没有闲钱,再买一把新伞了。 第二天,春子发烧了,卧病不起。儿子康夫为母亲祈祷着真相不会暴露。他总是透过简陋的厨房,观察着对面。警察好像来了。然而,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到康夫家里来。 几天以后,母子两人从报纸上得知,警察逮捕了天城恭子的丈夫——天城圭吉。说房子周围的地面上,只有一对可疑的鞋印,就属于天城圭吉。虽然感到对天城过意不去,但是这么一来,母亲就算得救了,康夫想着,安下心来。 不久之后,母亲春子的烧退了,身体恢复了健康。 从今以后,一切都会顺利的。虽然贫穷,但是,母子两人可以一直安稳地生活下去。今后自己要努力学习,考进大学。终有一日,能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土田康夫这么想着。 <hr /> 注释: 尾声 自那件案子发生以后,大概过了一个月,隔壁小学的一个学生,把丢失的那把伞拿来还他了,说是在附近路上捡的。伞上并没有写名字,所以,他很奇怪对方是怎么知道的,想必是见自己用过这把伞吧。虽然有点不安,但是,想到最近雨一直下个不停,大概是警方的某个人,顺手借用了一下,插在土田家伞架上的雨伞,之后觉得累赘,就丢在路上了吧。 于是,土田康夫还是收下了伞,又或者只是精神紊乱的母亲搞错了。不管怎么样,这把伞对自己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天上的神明觉得,这对母子太可怜,所以把伞还回来的吧。 那天夜里十点半,做完功课的土田康夫,准备睡觉了。母亲春子在厨房里熨衣服。门外,河边的路上有两个男人,渐渐靠近土田春子和康夫的家。 远处的桥上停着警车,引擎发动着。那是把御手洗洁少年,送回山手柏叶町的家以后,又回到这里来的村木和桥本两位刑警。 他们没有拿逮捕令就过来了,一方面是急于控制局面,另一方面,也是釆纳了刚才那位少年御手洗洁的意见,希望以自首的形式,让凶手归案。 站在母子俩简陋的家门口,听到屋内传出笑声,村木刑警正要敲门的手停住了。 土田春子把刚刚熨好的衬衫,拿给儿子康夫,让他穿上看一看。一穿到身上,才发现衣服太小,康夫的肚子都露出了大半。春子笑了起来。 “妈明天再去给你买一件吧,买一件大的。” “嗯,不用勉强。”儿子笑着说。 “没什么勉强的,妈现在干劲满满呢。”春子说道。 神明连自己那么严重的错误,都已经放过了,这要多亏儿子有个聪明的头脑。今后自己也要为了儿子,拼命地努力,春子是这么想的。 “现在开始,妈妈会很努力的,所以康夫,你也要好好学习哦。” “嗯。”康夫点头说。 春子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快把那件衬衫脱掉吧,笑死我了。” 土田康夫也笑着“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门被人敲响了。 “来啦!……”春子应声而去,声音里仍然含着笑意。 然后她站起身来,小跑着朝玄关走去。 “我们以谋杀土田富太郎和天城恭子的名义,向你发出逮捕令!……”门外的警察亮出了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