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7》 第一节 反复出现的,是幻影。 睡意忽深忽浅,梦境也随之改变,就像随意变换花样的万花筒一样。 在最深的睡意里,他融人了梦中。在那里,他和某人手牵着手站在被波涛挖空般的断崖边,俯瞰风平浪静的海面。海风静静拂过脸颊,偶尔舔嘴唇时,甚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咸咸的海水味。 “这就是海吧?” 抬头一望,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点点头。那只褐色的手很大很结实,将他的小手整个包住,身体传来夏草的清香。 “对,这就是海。” 男人回答。 他用力握紧男人的手,肩膀挨着那穿着薄质长裤的大腿,小声嗫嚅道:“有点可怕。” 那之后,对话仍在继续——那想抓也抓不住的对话,仿佛一伸手便会流失的水,正想追索就翩然消失。 有点可怕……唉,大海总是那样静止不动吗……它会不会过来抓我…… 男人笑了,从他雪白的齿间飘出香烟的白雾。 “大海不会跑到陆地上的啦……就好像……人不能飞上天一样。” 他的脸颊感受到男人衬衫的质地,他笑开了。 这种常识我当然知道啦,人类不能飞上天我当然……我当然…… 爸爸。 深邃的梦境就此动摇,然后消散无踪。爸爸。唯有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遗失的话语还留下些许余韵,大海就像画在薄纸上的素描被卷走…… 混沌又回来了。睡意变成浓黑的暗影流淌过来,沉重的空白来临,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已上浮至紧贴着睡眠这层波浪的下方,仿佛脸上只盖了一条薄毯,浅浅的睡眠。 这时他正从梦的外侧看下去,他在俯瞰梦境。梦中的自己正站在一扇门前,那是扇厚重的木门,把手很大,握在手里凉沁沁的。本该站在梦外的他,手心却感到那份凉意。把手平滑转动,门锁被扭开,门即将开启。 “他们一定会吓一跳吧。” 某人如此说。本该是从天上俯瞰的眼睛,突然间降落到梦中他的身旁,转头回顾那个跟他说话的人。但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因为梦境这时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就像没电的随身听一样,播放、停止、播放、停止。在慢动作缓缓消失的梦境中,只听得见声音。 “嘘——安静点。” 他翻了一个身—— “不要发出脚步声。” 他伸直露出的脚,把扯到一边的毛毯重新盖好—— “吓唬一下也不错,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 他即将脱离梦境—— “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接着他听到惨叫声。轻轻的脚步声、沉重含糊的声音,以及惨叫声。就像一边鸣响一边破碎的钟一样,惨叫声逐渐高亢嘶哑,颤抖着缓缓消失的最后断片和某种东西摔到地上破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咔嚓。就在这时,他醒了。 第二节 头好端端地放在枕头上。他朝左侧卧,面向白墙,两手缩着,两腿也微弯,肩膀露在毯子外面。压着枕头的耳朵和全身上下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快速的跳动。扑通、扑通、扑通,就像一个全速跑回家的小孩。 他觉得好冷。睁开眼睛不动,便觉得从额头到后脑勺掠过一阵扯线般的疼痛。刚刚还在脑中穿梭盘旋的梦境一边仓皇撤退,一边留下轨迹。他甚至觉得可以以手指循线画出那条路线。 仅仅一秒,疼痛便消失了。他眨眨眼,抬高视线。 全白的墙壁直抵天花板,无任何污点。凝神细看,表面并不平整,看得出凹凸起伏,就好像……就好像……什么? 从柔软的枕上抬起头,他思索着。他觉得就好像什么一样。这面墙壁、这个颜色。从毯子里伸出手触摸墙壁,感觉很粗糙。他觉得像什么?还有这个颜色,这个颜色叫什么来着? 他继续躺着,一直盯着墙壁。太可笑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为什么会觉得想起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憋住一口气,陷入沉思。就好像……什么?像牛仔裤。 牛仔裤——这个词翩然浮现,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打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隐形人把答案扔给他。这壁纸的触感很像牛仔裤。可是颜色不一样,这种颜色的牛仔裤不是他的喜好。这个颜色叫……这个颜色叫……米白色。 他把憋住的气吐出来,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清醒方式?每天早上醒来没想起壁纸的颜色前竟然就不能动。 他扯开毯子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同时也立刻僵住——旁边还睡着一个人。 由于他刚才猛地扯开毯子,那人现在上半身什么也没盖,只穿着一件和他身上一样的干净的白色睡衣。 她。对,是个女的。头发很长,身材娇小,背部看起来很纤细。 她嗯地呻吟了一声,闭着眼摸索刚从身上扯开的毯子,大概是冷吧。屋子里很冷。 他连忙抓起毯子一角,拉起来盖到她的肩膀上,这下子她总算停止摸索了。她满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几乎把头整个埋进枕头里。 在她发出规律的鼻息前,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想,万一现在把她吵醒就麻烦了。他得先把情况弄清楚一点。 她是谁呢?——他思索着,但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是昨晚吧,十之八九可以确定是昨晚,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起睡过,一定是这样。也就是说,不只是普通的睡觉,应该是所谓的“睡过”吧。跟女人一起过夜,总不可能整晚都坐在床上玩扑克吧…… 思考就此卡住,扑克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次并没有考虑太久,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印象。五彩缤纷的卡片、双手洗牌的动作,连抽王八、拿破仑、七桥牌这些游戏的名称也想起来了。想到这里,他觉得似乎很久没玩牌了。 真混乱,他想。脑袋里有点乱七八糟的,大概是因为睡太久了。 他用手掌掩着嘴,哈出一口气闻闻。他以为自己口腔里一定还残留着酒味。他喝了酒,而且喝得太多,不知道喝到第几家酒吧时和坐在隔壁的女孩看对了眼——他猜想肯定是这样。搞不好,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所以才会想不起来。 可是,没有任何酒味,只有一点点药味。 看来不是宿醉,想到这里,脑袋深处忽然一阵刺痛。虽只是一瞬间,却令他整张脸忍不住皱成一团。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附近,轻轻晃动脑袋。不疼了,就算上下摆动下巴,也毫无感觉。 真是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总不能永远这样。不管怎样,至少该先去洗把脸。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床上,黑管钢架双人床,这点轻易浮现脑海。他试着变换坐姿改变重心,床立刻发出嘎吱声。他捏了把冷汗,以为把她吵醒了,但她裹着毯子的肩膀却连动也没动。 这床坐起来真不舒服。他越过头侧的扶手往下窥视。四个床脚全都装着圆圆的东西——车轮?不,不是车轮,不是这样说的。是脚轮。想起这个词的同时,脑海中也浮现出推着附有脚轮的床在地板上四处移动的场景,这样扫地时就轻松多了,有制动器卡着也不怕床乱晃。 奇怪了……怎么会想起这样的事情? 床靠墙而放,他现在就在墙边。面向屋内的右手边躺着睡美人似的女子,如果不想吵醒她,就得从床尾跨过栏杆下床。 他这么做了。慢慢移动,轻轻把脚放到冰冷的地板上。挺直腰杆站稳后,一个单纯的疑问浮现脑海,这是哪里? 他环顾室内。米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地板是木质的,不过不是原木的颜色,像是涂了亮……亮漆的颜色。眼前有扇门,和墙壁同色的木框里切割成同色的格子,每一格都镶着玻璃,所以那不是直接通往户外的门。门那一头应该还有房间,门上镶嵌的玻璃是……玻璃是……圆角玻璃。对,就是咖啡店的门常用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杀出一幅画面——一张大桌子撞上样式相同的门,把玻璃撞破。对不起,本来以为搬得过去,结果这不是钢化玻璃啊…… 他甩甩头,将思绪拉回来。然而,霎时浮现的玻璃破裂的情景和眼前的现实联结,让他的视线凝结。 右手边有扇窗子,这叫和式矮窗,他特意确认了名词。窗下有张矮桌,桌上放着花瓶。不,应该说“本来放着”。现在,花瓶砸落在地,变成两大块碎片和无数闪闪发亮的小碎片,散布在地板上。碎片会发光,是因为水也一起洒出来了。而且,阳光正从微微拉开的窗帘射入。地板上还散落着鲜花。一支、两支……总共有五支,是红色的花。可是,他不知道花名。 就是花瓶砸碎的声音吵醒了他。可是,它怎么会从桌上落下呢? 他走近窗边,浆过的睡衣——这叫睡衣,没错吧?嗯,没错——发出摩擦的窸窣声。地板冰凉,踩起来很舒服。他小心避开花瓶的碎片走近窗边,还没伸手去摸,窗帘就飘然飞起。 窗户是开着的,所以窗帘才会被风吹起,扫落花瓶砸到地板。他掀起窗帘一角,把头探出去。霎时,眼睛一阵刺痛。阳光太强烈了,他眯起眼睛,一手遮在额上。 习惯刺眼的阳光后,他发现窗户只打开了十厘米左右。十厘米,这个词也顺利浮现。厘米上面的单位是米,米上面是千米,他清楚得很。真是的,简直像在踩踏板很重的自行车。刚开始踩时慢如龟步,但随着加速逐渐可以正常滑行,其实并没有故障。 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哪里?应该是睡在身旁那个女孩的房间吧。他想,这似乎是最妥当的解释。但如果是女士的房间,未免太单调了。 他从矮窗往外看。没想到那种全身飘飘然的感觉还蛮正确的,打下床起,他就觉得这间屋子似乎位于距离地面相当高的位置,他猜对了。 放眼望去,连绵的屋顶仿佛是无数书本朝下摊开,乱叠而成。其中也零星混杂着公寓、大楼及烟囱。右手边极远处还可看到校舍,中间镶着“二中”两个字的樱花形校徽挂在校舍的正面。 阳光放肆地照着他放在窗框上的双手。外面大概很热吧,他想。这也难怪,因为今天是……今天是……是几月几日来着? 想不起来。这时候,他初次陷入小小的慌乱。怎么会这样?开什么玩笑?怎么会连今天的日期都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有没有月历。他想着便转身回顾屋内,却在床脚那里发现一台落地式的大型空调。上方也有一扇窗,挂着和这扇窗户同样花色的窗帘。 全身冷透了,甚至冷得发抖。 他走近空调,把手放在出风口上,冷风正强劲地吹着。打开控制面板关掉开关后,把这边的窗子也全部打开,只让窗帘依旧垂挂。应该让屋内透透气。 钻进窗帘后面一看,阳光穿过透明玻璃毫不留情地射进来,如莲蓬头的水流般舒爽地洒落在肌肤上。 从这扇窗子看出去的风景和那边差不多,他试着探出身。这栋公寓的外墙也是白的。贴着瓷砖,崭新光鲜,似乎连一滴雨水的水渍都没有。正下方是条两车道公路,路上停着一辆茶色厢型车。窗口下可看到楼下房间窗口晒的棉被,那两条垂下的棉被对着毒辣的太阳,仿佛调皮地伸出舌头扮鬼脸似的。 视线回到屋内。床铺对面那头的墙壁上镶着一整排柜子,墙边有台小电视机,放在同样也附有脚轮的台座上。 他离开窗边,再次小心地避开花瓶碎片,走到门边。他扭过头窥探,床上的女孩依然睡得香甜。 造型精巧的门被他咔嚓一声打开了。隔壁原来是厨房。左手边有门,这扇门应该是通往室外的吧。厨房里有白色圆桌、两把椅子、餐具橱、冰箱、微波炉,以及热水瓶。 这是谁家呢?真的是那个女人的家吗……至少他能确定这不是他家,因为他没有住过这里的记忆。从头到尾,就连挂在操作台水槽边的抹布,他都毫无印象。大概是留他在这儿过夜吧……一定是这样。连这都不记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他环顾厨房,试着打招呼,“有人在家吗?” 无人回应。这是当然的,他苦笑着想。他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还能有哪个人在场?她老爸吗? 这时,他发现门上的信箱里露出报纸的一角。他抽出来,摊开报纸,里面夹的大叠广告传单哗地砸落,是《朝日新闻》。新闻栏外的日期是八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就是嘛,明明是八月中旬。而且,既然有报纸送来,就证明这间屋子的确有人居住。他稍作思考,决定打开门看看外面的门牌。 门从内侧锁上了。他扭开锁头,上过油的门锁发出平滑的声音,门打开了。他轻推门扉,伸出脑袋。门牌挂在大门左侧的墙上,是七〇六室。这里原来是七楼啊?房门号码下面还有两个字,写的是“三枝”。 他缩回脑袋关上门,陷入沉思。三枝?他有这样的朋友吗……接着,他忽然发觉,不管是哪个朋友的名字、姓氏,他没有一个想得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呆立在厨房里,两手抱头,轻轻摇动,拍打,甚至乱抓头发。一片空白,只有空洞洞、像真空一样的幽暗。 不能慌,他心中的某处正在低语。先从自己开始,想想自己的名字吧。这是最基本、最确切的。因为,一个成年人不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可能。然而,偏偏就是如此。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姓氏,甚至任何一个字。 这次袭来的,是真正的恐慌巨浪。他膝盖颤抖,脊椎在瞬间变成一摊软趴趴的黏土,几乎无法再支撑身体,他踉跄着扶住桌子。 “镜子,镜子在哪里?”他得看看自己的脸。 冰箱旁边有扇通往洗手间的门。他像无头苍蝇似的撞上门,胡乱转了半天把手才总算拉开门,冲入里面。 清洁且微带药味的洗手间果然同样空无人影。正面是磨砂玻璃门,左手边是毛巾架,右手边有马桶和小洗脸台。洗脸台上方的墙上有面镜子。 镜子映出他的上半身——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人,晒得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浓眉,脖子粗壮,肩膀厚实,不过并不胖,从睡衣的领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凸起的锁骨。 他再次举起手乱挠头发,镜中脸色发白的男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同时,从镜中男人卷起的睡衣袖口可看到他的手臂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将双手高举不动,视线移向左臂。肌肉结集的手肘内侧排列着数字与记号:Level7 M-175-a。 他轻轻以指尖碰触,试着摩擦、捏起,然而数字并未消失,记号也依旧清晰。它们牢牢附在皮肤上,是刻上去的。 他垂下双臂面对镜子,镜子里有个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嘴巴半张,带着冻结的表情愣愣地呆立着。如果那时候背后没有传来叫声,他说不定会永远保持这个姿势。 叫声是从厨房那头传来的。他转身一看,敞开的洗手间门扉彼端站着刚才还在熟睡的女人。 这时,两人就像照镜子似的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脸色正面相对。她也张着嘴巴,穿着睡衣,光脚站在地板上。 不管怎样,他还是先开口了:“早安。” 她愣愣地杵着,一直凝视他。 “说是早安,不过好像已经快中午了……” 她依旧沉默。 他就像演奏当中忽然遭逢交响乐团叛变的指挥家一样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说:“呃……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混乱,昨晚是你留我在这儿过夜的吧?这里……是你家?” 她依旧毫无反应,甚至令他开始怀疑双方是否语言不通。无奈之下,他也凝视着她。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我做了一个梦。” “啊?” “所以才醒过来,结果就看到你……”她缓缓地将双手举至脸颊,视线从他身上离开,脑中似乎正搜寻着什么,不停地眨眼。 当她再次抬起眼看他时,分明极为恐慌。 “你是谁?”她如此低语,“怎么会在这里?” 他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这句话该我说才对!而你才应该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吧。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呢?这是你的房间吧,对吗?” 她按着脸颊摇摇头。 NO,不。不管怎么想,那都是否定的意思。怎么会这样?本以为总算找到答案了,没想到那又是另一个问号,简直是双倍的混乱。 要开口,必须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行。 “不对吗?” 这次她点点头。 “我毫无印象,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这里应该不是我家……我不知道,因为……” “你毫无记忆,是吧?” 她无力地垂下双手,默默点头,点了好几次,然后猛地抬手抱胸,倒退一步。一时间,他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看到她充满警惕的视线,他这才恍然大悟一她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睡衣里面没穿内衣。 “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她也用问题来回答:“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不是你的房间吗?” 他边摇头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毫无记忆。” “毫无记忆……” “小姐,你想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她虽没回答,脸色却变得更苍白。 “果然如此……我也是。” 她左手依然紧抱着胸,抬起右手梳理头发,环顾屋内。长发从指间丝丝滑落,很美,从太阳穴垂下的几根发丝沾在嘴角。他看了之后,脑中忽然闪过“疯女人”这个词,他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同样姿态的女人。 睡衣的袖口被撩起,露出白得耀眼的手臂。看到上面有细线般的东西,他不禁靠近,吓得她倒退三尺。 “抱歉,我不是要故意吓你,是你的手臂……” 他退后一步,指着她的手臂说:“你自己看,有没有什么?” 她看着右臂。了解他的话中之意后,两眼瞪得老大。她就用这副表情死死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 他靠过来看着她的手。正如他所料,上面排列着神秘的记号和文字:Level7 F-112-a。 他把自己的左臂给她看。 “我也有。” 她眼睛眨也不眨,比对着两边的文字,嘴唇开始颤抖。 “这是刺青?”她凝视着文字问,“摸了也不会消失?不可以碰吗?”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 她的音调开始变高。虽知必须赶快安抚她,但他也找不出方法,只有一连串的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才开口问:“刚才,你脑中是立刻冒出‘刺青’这词吗?” 她又半张着嘴巴仰望他。 “为什么这样问?” “我醒来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好像无法立刻想起这些名词。就好像……就好像那种日光灯,就算按下开关,也不会马上亮起。” “我不知道,”她右手按着额头,像个孩子般开始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而且我头好痛,痛得要命。”她的眼泪忽然泉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我是不是疯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哽咽着说出的这几句话,后来成为他们俩不断反复自问的话。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相对而立,走投无路、束手无策。她哭了,而他看着哭泣的她思索着: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这个女孩是否亲密得可以抱住她来安慰她呢…… 这个答案同样还是没出现,他毫无记忆。然而,他有感情。他决定以这个考虑为优先,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近身边。她霎时身体僵硬如棒,随即紧紧地抱住他,紧到生疼。 第三节 她的恐慌似有平息,眼泪收住了,但头痛仍未消失。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睡醒时开始的吗?” 对于他的问题,她双手抱头,缩着脖子回答:“醒来的时候只是觉得有点茫然,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才开始疼起来。” 她说话时头尽量不动,简直就像抱着一颗炸弹。 “总之,看来你还是回去躺着比较好。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药。”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臂,引她往有床的房间走。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她既然这么说,他就松开手转身回厨房。定做的柜子、操作台的抽屉,凡是想得到的地方,他全都巨细靡遗地搜寻过。 全是普通的厨房用品——洗洁精、百洁布、水管清洁剂、带柄的刷子、去污粉、垃圾袋。这些东西都随意扔在大抽屉里。架子上有一只单柄锅和一只双耳锅。 在开关抽屉和拉门之间,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开始运转自如,已经不必动不动就停下来确认物品的名称了。只要一看到什么,就能立刻浮现出名称。他想,说不定记忆也是如此。然而,记忆仍然空白,和刚才一样,他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是不明白。想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会是一次就恢复全部的记忆吗?还是会一点一滴逐一回想起来呢? 这套组合厨房一体成型,看起来应该很好用,但收纳空间并不大。他没找到任何像药的东西。最后只剩操作台下面狭窄的柜子,他打开一看,那里面也是空的,只有排水管呈扭曲的U字形伸向地板。 他正要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内侧有什么东西。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个小型塑料网架,可以把东西插在里面,避免危险,便于取出。是网架,这他知道,问题是,是放什么东西的网架?那个东西现在就在他的眼前,插在那网架上,木制握柄朝向他。 他伸手想取出来,他真的想这么做……但他做不到。也想不起这东西的名称。这叫什么来着?他好像知道,似乎立刻就能想起,可是…… “好锐利,非常锐利的刀刃朝向他,周围是…摊摊血迹。” 他有点迟疑,预感到一旦想起将会非常痛苦,比方说……对,就像拔出射进体内的箭矢,还是不要拔出来伤口会比较小。 “不可以用手摸,先放着别动,警察还要采指纹。” 他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手扶着柜子的拉门,似乎失神了两三秒。 图腾。这个名词突兀地浮现,图腾?插在这网架上的东西就叫这名字吗? 又凝视了一阵子后,他才关上门。他正在找的,是药。 他转而去找靠在对面墙边的餐具橱。分成上下两部分的高背餐具橱是白色的,上半部是玻璃门,下半部有抽屉和拉门。玻璃门内侧又区分成几层架子,排列着餐具,东西并不多:五六个盘子、两套咖啡杯、半打玻璃杯。门一开,气味冲鼻而来,是新的橱柜。在下半部的抽屉和拉门里,也没找到像药的东西。只有一些罐装、瓶装、袋装的干货和快餐食品。如此而已。 “不行,找不到可以止痛的东西。”他站在隔间的门边,只把脑袋探进房里对躺在床上的她说。 她规矩地躺着,两手像小孩一样抓着毛毯边缘。 “还痛吗?” 她的下巴略微动了一下表示点头。 “躺着不动,已经稍微好一点了。” 窗帘依旧拉着,不过因为开了窗,室内温度似乎上升了不少,甚至感觉有点闷热。 “会不会热?”他问。 她在枕上微微摇头。 “好冷,”她回答,“浑身发冷。” 即使站在门边远观,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变糟了。虽然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引起疼痛的主因造成的,但显然已非慢条斯理地找药能够解决了,他想。 “还是去看医生吧,好吗?” 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不要。” “为什么?” “太丢脸了。” 他吓了一跳。 “太丢脸?” “对。喝醉酒,和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早上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话我哪好意思说,一定会被人家笑死的。”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镇定。 “你脑中有喝醉酒的记忆吗?” 如果真是这样,就等于打开了一扇脱离目前这种神秘状态的窗子。如果她的确有喝醉的记忆,就表示目前这种状态有可能只是场笑话。 然而,她说:“我什么也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说是喝醉了?” “像这种情形,如果不是喝醉了,怎么可能发生?”然后,她又用快哭的声音补了一句,“真丢脸……” 他靠着敞开的门,视线移向窗户。 真丢脸——是吗?原来如此,这是多么拘泥常规的感想,他甚至有点气愤。一早醒来,和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手臂上还莫名其妙地刻着类似编号的玩意儿,而且其中一人还头痛得要死,结果她居然说“真丢脸”。 他把视线转回到她身上,尽量镇定地说:“小姐,我们现在丧失记忆了。” “丧失记忆?” “对,这不是什么宿醉的后遗症。而且手臂上还有类似编号的怪东西。你觉得那会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容你轻易说句丢脸就放弃求救了。”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也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乐观的想法上吗——只要再观望一阵子,应该就会全部想起来。所以,他既没喊叫,也没冲出屋,还优哉地在这儿找什么止痛药。 其实在那背后隐藏着“如果慌了手脚随便喊救命,到时会很丢脸,那多讨厌”这种意识。换言之,其实自己跟她一样。她用语言表达出来后才令他意识到这点。 “对不起,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很尴尬。可是,你看起来身体真的很糟,如果放任不管,也许会变得更严重。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是忍受一点麻烦,向人求救吧,要不然干脆叫救护车。” 与其漫无目标地四处寻医,还不如这样更快。 放电视机那头的墙上装了一部电话。他正要朝那边走过去,她却小声地说:“你知道这里的地址吗?如果不知道,救护车是不会来的。” 他猛然往额上一拍:“没错。” “而且,那电话不能用。”她呢喃道。 他一脸认真地凝视着床上的她。 “你试过了?” 她摇摇头,顿时像被针扎似的皱起脸。 “那,你怎么知道不能用?” “只是直觉……” 他拿起话筒放在耳边,传来嗡嗡声。 “好好的……” 可以打通呀,他正想这么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脑海中又闪过另一个景象——话筒掉在地板上,被某人捡起来,然后说—— “电话线被切断了。” “电话被切断了。”她的眼睛虽然朝着他,却没有焦点。 他把话筒放回去挂好。 “你没事Ⅱ巴?” 她依旧茫然看着他。 他靠过去,把手放在毯子边上,探头仔细看她。 “没事吧?” 这么一喊,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吓得想缩回身子,却痛得脸孔扭曲。 “你记得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我说了什么?” 即使凑近了看,那仍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没有丝毫阴翳。她瞪大双眼,清醒地回看着他。 “这就奇怪了,怪事实在太多了,我看还是需要医生。” 他一离开床铺,她便说:“我的身体还没有糟到连五分钟都无法忍耐。” “所以呢?” “首先,你最好趁着还没踩到碎片受伤前,先把花瓶清理一下。” 他转头瞄了一眼碎片,点点头说:“知道了。洗手间好像有抹布,我顺便把地板也擦一下。就这样吗?” “如果要出去找人求助,最好先换件衣服。”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 “遵命。” 女人这种生物,判断力好得真是令人生气——他边这么想,边开始捡花瓶的碎片。 第四节 “就这么办吧。” 衣服在柜子里,数量不多,只有长裤和衬衫,没看到西装之类。同时,面向衣橱的左侧是男装,右侧是女装,整齐地分开挂着。他也稍微检查了一下女装,同样只有衬衫和裙子。衣柜底部并排放着两个扁扁的防虫箱,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内衣和袜子。 这些衣物只有一个特征,即它们全都是新的。 门口有个定做的小鞋柜,打开柜子,里头有一双同样崭新的球鞋和一双看似软皮的白色低跟女鞋。他取出球鞋放在玄关的地上,有一种全新橡胶的气味。 他再次回到房间,发现她缩在毯子下面。 “非常冷。” 他都开始流汗了,她却浑身发抖。 他四下环顾,发现柜子上面另有对开的拉门,大概是储藏柜吧,伸直腰刚好够得着。拉开细长的柜门一看,左手边就放着塑料袋尚未拆封的毯子,和她现在盖的只有颜色差异,右边则放着一个蓝色行李箱。箱子平放着,提手朝向他这边。 “是什么?里面装了什么?” “也许对恶寒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他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在床脚,抬眼又看了看储藏柜。那个行李箱里会是什么昵?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总算理解了。 他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地移动膝盖挡住地板上的手枪。但她一直盯着毛巾,似乎完全没注意其他东西。 “害怕?” 他想,这也许是模型吧。如果是模型,枪口应该是封死的。他又想,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我有这样的嗜好吗? “重得惊人,会是什么呢?”他把箱子移到她躺着也看得到的地方。是个没有任何特征、外壳光滑的行李箱,既没有贴标签,也没挂行李牌,只能隐约辨识出“新秀丽”这个商标。 “你有印象吗?” 她默默仰望他,露出“没有”的表情。 她从毯子底下回答:“稍微暖一些了。” “打得开吗?” 箱子没有锁。将提手两边的卡榫一按,啪嚓一声盖子就弹起来了。 打开的瞬间,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想坐起身子,却立刻叫了一声“好痛”,随即紧闭上眼睛,不再动弹。连旁观的他都知道她的痛苦非比寻常,简直就像被装了铁片的袜子狠狠一击。 他扶着她的肩膀说:“你最好不要动。” 她缓缓睁开眼。 “没关系,好像只有动的时候才会痛,坐起来以后就没事了,已经不要紧了。”然后,她也看到箱子里的东西。 两人都哑口无言。 “你忘了这叫什么吗?” “别开玩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也没心情说笑。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现金。 “这是怎么回事?”她死盯着行李箱,摸索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连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然而,茫然的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不知道。”回答之后,他想,从刚才开始自己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 箱里放的全是万元大钞。纵向三列,横排五行,扎成一捆一捆的,可是没绑银行的封条,只用橡皮筋捆住。 “不要去医院,我不要紧。” “兴趣……不是这个问题吧。” “嗯。”盖上行李箱的盖子后,他起身抓着提手拎起来。 “我不会拿到哪儿去的,我只是要放回柜子里。”他的确这么做了,并牢牢关上柜门。 “总之,先去医院吧。我们俩最好都尽快接受诊疗。” “还冷吗?” “你要把那笔钱和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她一脸痛苦,眼睛开始充血,微微泛出泪光。 他咬着下唇略作考虑,然后回到她身边,蹲下来与她四目相接。 “你的意思是,那笔钱是否涉及犯罪吧,比方说抢劫或是绑票?” “你怕出去以后,尤其是去医院那种地方,说不定会遭到逮捕?” “只要是女人,不管谁都分得出来。” “你没这种感觉吗?” 刚才还拘泥于一般社会眼光,现在却害怕自己或许是罪犯。还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啊,他想着不禁苦笑。 “喂喂,只不过是看到行李箱的钱,你别急着下定论嘛。” “可是,一个正常人手边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应该会存进银行吧。” 原来如此。仔细想想,这也是基于常识判断产生的想法。如果是正常人,不可能把钱藏在屋子里——是吗? “搞不好只是中了彩票头奖呀,”他对她一笑,“结果,庆祝的时候不小心喝多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他自己也明白,这和他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他也不认为这样就能说服她。不过,反正在这里坐困愁城也没用,更何况她需要医生。不,或许连他自己也很需要吧。 眼看她陷入沉默,他隔着毯子轻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 “你还是躺着静养吧,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她毫无自信地望着他。 “哎,我有点害怕。” “把门锁上会比较好吗?” “这样我才可能睡得着。” 他再次轻拍毯子。 “没问题,大门钥匙应该就在什么地方,我找找看。” “也许还有被子。” 这时,他忽然发现:她和我似乎都没有携带手提行李,如果有类似手提包之类的东西,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这是——什么?”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泄露了真正的想法。 他蹲下身,拉开小抽屉,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他先认出了哪一样呢?他甚至不知道辨识东西是不是按照了顺序。不过,总之他绝对没看错。 他猛然关上抽屉,电视柜被撞得略微移动。他悄悄窥探身后,她没发觉,也没喊他。他跌坐在地板上,又开始心跳加快、掌心冒汗。他眨眨眼,举起手背擦拭额头,深呼吸之后,再次打开抽屉。 最前方放着钥匙,钥匙非常小,一点也不占空间。真正占地方的另有他物——是手枪——黑色、闪着金属光芒的手枪,微微倾斜,呈倒过来的摊开一看,毛巾上零星散布着形状不一的污渍,就像合不得浪费颜料的抽象画一般。把毛巾凑近脸部,有种令人讨厌的臭味。 他没勇气拿起枪。他想用指尖去勾扳机,又怕这样做说不定会击发。保险——对,只要上了保险栓就没事了,可是保险栓在枪的什么部位、哪个可能是保险栓、要怎样才能锁上保险栓,这些他全然不知。 他把抽屉整个抽出来放在膝上。只动了动脑袋,试着查看枪口。枪口没有封死。这么说是真枪喽? 钥匙和手枪。至于第三样东西,是一条薄薄的毛巾。铺在前两样东西下面,看起来就是普通毛巾而已。可是,如果他没看走眼,那上面显然沾了污渍。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像是抹过什么、擦拭过什么留下的褐色渍痕。好脏的渍痕,简直就像干涸的血迹。 不管怎样绝不能碰到扳机,不如直接拿着枪更好。他慎重地把枪口避开自己和床铺的方向,有点像耍杂技似的弯曲着手肘,总算把枪从抽屉里取出。直到放到地板上之前,他都屏住呼吸。 “要数数看吗?”他看着她,“有兴趣吗?” “那是血,对不对?” 他吓了一大跳。她从床上坐起身,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是放在那个抽屉里的吗?” 他点点头。 她一边皱着脸按着头,一边探出身说:“给我看看。” 接过毛巾后,她开始仔细打量,还凑近鼻子,皱起眉头。 “有多少钱?” 心脏就在耳朵内侧轰然作响。房间里的闷热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快要窒息了。可是,背上却感到一股冷意,脊椎下面被一只冷得像冰的手按住。那只手越来越巨大,夺走了他的体温。 她把毛巾还给他,非常辛苦地换个坐姿。只要一动头就会痛的状态和严重偏头痛的症状极为类似。 “这下你还觉得我们没涉及不法勾当吗?” 不,坦白承认吧,其实是我害怕出门,因为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不要紧。” “那,至少现在别去,等我再镇定一点。等到傍晚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好吗?” 他把手臂搁在床栏杆上,凝视着她。或许,现在还是别留下她一个人外出比较好。 现在还是什么也别想吧,他如此决定后,便挑出适当的衣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换上,脱下的睡衣就叠好放进衣柜。 “你要干吗?” 她没有回答,却移开视线。 他把钥匙放进长裤的口袋。走到厨房,先确认门的确锁上了,然后进入洗手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方,让冷水当头浇下。虽然连t恤背后都湿了,脑袋却清醒了许多。用毛巾擦脸时,手臂上的神秘文字再次映入眼帘,虽然沾了水,却依旧清晰。你要冷静,你要冷静——他这么告诉自己。她说得没错,再观望一阵子,过些时间说不定一切自然会解决。他把毛巾挂回架上,看着镜子。镜中的男人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相信他这种乐观的推测。 他把右手往棉质长裤包裹的腿上擦拭,抹去汗,手如果一滑就完了。即使把手擦了又擦,似乎还是不够干。 一碰到枪,就觉得冰冷,口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油味儿。 第五节 客人在约好的三点整准时抵达。 门铃响了两声后,真行寺悦子从厨房的椅子里站起身,跪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由佳里拿着彩色铅笔,不满地鼓起腮。 “是客人?” “好像是。” “真没意思。” 虽然由佳里露出气嘟嘟的表情,仿佛在强调这是小孩的特权,但她还是迅速把彩色铅笔收回盒中,合上着色板爬下椅子。 悦子轻轻把手放在她头上。 “对不起,好好的星期天又被破坏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那晚餐的约会呢?” 悦子嫣然一笑:“没问题,我会准时赴约,你先想想看要吃什么。” “万岁!” 由佳里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梯。悦子喊住她:“要不然,你先去外公那里,让他帮你一起着完色如何?” 由佳里在楼梯转角处转身说:“那也可以啦……可是,外公每次都把结婚礼服涂成茶绿色。” “他喜欢素雅的颜色嘛。” 听到由佳里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后,悦子才去打开玄关大门。 贝原好子毫不掩饰不耐烦地站在门口,黑白相间的高跟鞋包住的脚尖故意踱出嗒嗒嗒的声音。 “怎么让我等这么久?!”说着她将抹了浓艳口红的嘴唇紧紧抿起。 悦子决定不跟她计较。 “家里有小孩嘛,请进吧。” 悦子请客人穿上室内拖鞋,率先走回客厅。好子粗鲁地关上大门,跟着走了进来。 一进入客厅,好子就不客气地打量四周。简直像我婆婆似的,悦子想,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回想起今早打扫时,意识到好子即将来访,她比平常更为仔细。 贝原好子似乎对所有女性都会摆出恶婆婆的架势。虽然她并非存心如此,但周遭的人还是难以忍受。 “小操真的不在你家吗?” 好子站着说道。关于这次的事,悦子是在三天前接到好子的第一通电话,从那时算起,她已经问了十几次同样的问题了。 悦子每次的回答也都一样:“小操一次也没来过这里,我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她。你要不要先坐下?” 好子打量了一下覆盖着夏季麻布椅套的沙发后才坐下,随即将黑色鳄鱼皮的名牌凯莉包(想必应该是真货吧。小操总是说:“我老妈对于身上穿戴的用品,向来很舍得砸银子。”)紧贴身边放下,从里面取出银色的烟盒和搭配成套的打火机。 悦子在客人用的玻璃高脚杯中倒入冰凉的麦茶,放在托盘上端到客厅,在好子的斜对面坐下。好子每吸一口烟,就在桌上玻璃烟灰缸的边缘弹两下。每次都会有细小的烟灰洒落,甚至掉到桌布上。悦子最讨厌不懂得干净使用烟灰缸的人。 把装了麦茶的玻璃杯放到桌上后,悦子双手放在膝上,但好子依旧只是默默吸烟,仿佛表示:主动开口应该是你的职责。 “在电话中和你谈过好几次,不过这样见面还是第一次。我是真行寺悦子。”悦子说着点头行礼,“我和小操是……” 好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你和小操是什么关系,我已经从她那里全都听说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知道小操在什么地方。” 悦子安静地又重复了一次:“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完全不知情。小操都没有跟家里联络吗?” 好子听了狠狠地瞪着她:“要是联络了,我就不会来你家这种鬼地方了。” 把别人家说成鬼地方实在很无礼,但悦子还是努力隐藏不悦的表情。她想起小操有一次曾经说过:“跟我老妈说话时,最好不要轻易生气。要不然,根本都没时间做别的事。” “我接到你说小操失踪的电话是九日周四晚间,没错吧?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天了。” 悦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月历。那是从高山植物摄影集翻印的图片,敏之生前一直喜欢这种月历。即使在他过世后,悦子依然不愿挂别的月历。还特地跑到市中心的文具店大费周章地买回来。 “她离家这么多天,而且连一通电话都没打,之前应该没发生过类似情形吧?” 好子把香烟用力摁熄,又迫不及待地点燃另一根。 “没有。就算外宿,也总是离家一晚就会回来。” 好子所说的“外宿”,小操称之为“排煤气”。 (如果不偶尔排放煤气,我真的会火山爆发。) “她留纸条了吗?” “什么也没留。” “小操离家时带行李了吗,比方说旅行袋之类的?” 好子转开目光,很不悦地哼了一声。 “我根本没注意到那孩子。”说着就用存心找人吵架的眼神瞪着悦子,“那孩子就算待在家里也难得开口跟我说话。只有吃饭时看她有没有下楼,我才能确定她在不在家。所以就算她忽然跑出去了,我也不会发现。”她的语气特别尖刻,是因为带了几分自我辩解的意味。 “这么说来,她不是在九日,而是在更早之前就不见踪影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八日晚餐时。后来,大约十一点左右吧,我叫她洗澡,她也没响应,于是我就去她房间看,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根据小操过去的“纪录”,如果八日晚上外宿,九日应该会回来。好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时才没理会吧。 不料到了九日晚上,小操还是没回家。于是,好子才打电话给悦子。悦子是在深夜快十二点的时候被那通电话吵醒的,而且好子劈头就歇斯底里地说:“叫小操来听电话!” “这么说来,到今天已经四天了。她会待在哪里呢……” 悦子的脑中浮现出贝原操那精致的五官。大约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小操时,她的感想是,这个女孩比自己根据电话里的声音想象出的更漂亮。小操年仅十七,却早已超越了“长大以后应该会是美女”的阶段,她已然出落成美女了。 “你有没有打听过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除了我家之外,比方说班上同学或是男朋友那里?” “那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学,因为她几乎不去上学。” “那男朋友昵?” “反正都是一群不良少年。” 好子吐出这句答非所问的话后,又伸手去拿烟。 “恕我冒昧,你报警了吗?” 好子嘴上叼着香烟,手上还拿着打火机,顿时瞪大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报警?” “我以为你已经请警方协助搜寻了。” “我干吗非得请警方协助搜寻不可?小操很快就会回来了。” 从她的语气听来,她显然觉得如果报了警,等小操自己回来时岂不是太丢人了。 悦子虽然目瞪口呆,却也能理解。这个女人其实并不是担心女儿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纯粹只是无法忍受小操擅自离家出走,在母亲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如果只有一晚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长达数火,所以她才会生气。 贝原好子大概把占有欲和关爱混为一谈了,她无法容许小操在别处有个比母亲更能坦诚沟通的朋友。她为此发火,首先就选中了真行寺悦子当出气筒,事情就是这样。 “很抱歉,请问,你为什么认为小操会在我这里呢?” 好子不悦地保持沉默。 “小操在家时常提起我吗?” 好子没好气地说:“对呀,她甚至还说‘永无岛’的真行寺小姐,要比你这个女人更了解我。她居然喊我这个当妈的为‘你这个女人’!” “所以,你才认定她应该在我家?” 好子没有回答,却等于默认了。 悦子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对小操来说只不过是个朋友。” 好子露出“一点也没错”的表情,然后尖锐地说:“可是,我问你,小操以前来过你这里吧?” 悦子点点头。 “只来过一次。” “小操她似乎非常信任你。” “即使如此,我终究是个外人,”悦子明确地说,“小操的心中有我无法涉足的部分。不只是我,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个私密的部分。只要是正常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部分吧。我不认为随意践踏他人隐私是表达亲密的好方法。” 好子嗤之以鼻。 “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要表达的是,小操可以根据她自己的意志和判断来行动,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过是个小孩。” “就算是小孩也一样,”悦子倾身向前,“最重要的,我想应该是要让彼此的世界能顺利沟通才对吧。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小操是聪明的孩子,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即使她已经三四天没回家?我看你啊,是因为她是别人家的小孩才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 “所以,”悦子忍耐着,“我的意思是,现在真正该担心的不是小操的态度或想法如何。她以前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对吧?说不定是卷入了什么麻烦。贝原太太,你应该去报警,而不是来找我,况且我已经坦率地告诉过你了,她不在我这里。你应该去小操其他的同学、朋友那里打听。就算最后找到小操痛骂她一顿,也总比完全不找要好得多吧?” 事实上,悦子甚至为好子至今居然没想过去找警察而感到惊讶。 然而,好子只露出听到一堆外国话的茫然表情。对她来说,她似乎完全无法想象小操即使什么都没做,也极有可能遭遇外来的灾难或事件。 过了一会儿,好子唐突地打开皮包,取出一本类似记事本的东西,砰的一声丢在桌上。 “这是那孩子的日记。” 悦子皱起眉头。 “是在她房间找到的吗?” “我本来是找她的电话簿,想也许能查出她的下落,结果就找到这个。” 原来如此,否则也不可能打电话到悦子家来。不过关于这点,好子居然丝毫没有流露出愧疚之情,悦子真是服了她了。 “里面写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看过了?” 小操的日记本镶着玩具般的小锁,封面有花纹,印着金色的“DIARY”字样。现在,锁已经坏了。 “我用螺丝刀撬开的。”好子不当回事地说,“你也看一下,也许能够发现什么。” 悦子无法立刻伸手,她觉得擅自看小操的日记就等于背叛了小操的信赖。 “你就快看吧,”好子催促她,“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许可的,情况说不定很紧急,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对于好子的“许可”,悦子敬谢不敏。她在心中暗自决定将来见到小操时一定要道歉,这才翻开日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操的笔迹。不是一般少女流行的圆体字,是稍微有点歪向右下角、清晰秀丽的字体。基本上是一天写一页,不过空白很多。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简单的记事本,除了“PM.8 LOFt”(生活用品商场)或“去MY CItY购物”之类,类似摘记事项的记述占了大部分。 翻着翻着,发现她只记到八月七日为止,后面是一片空白。七日的记述仅有一行: 明日,到了Leve17,会不会回不来? “会回不来吗?”这几个字,悦子反复默读了好几次。实际上,小操的确没回来,日记也在这里中断。这么说,小操对于无法回家早已有某种程度的预期了? 悦子抬眼看好子。她正一边吸烟,一边凝视着悦子。 “七日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 悦子翻回到前面,七月二十日那页上也出现过“Level”这个词。 再翻到更前面,她注意到“Level”这个词第一次出现似乎是在七月十四日。 第一次见识到Level1,真行寺小姐◆ 悦子把这行文字反复看了两遍。 如果说“Level”这个词不可思议,那后面的“真行寺小姐◆”就更令人费解了。 “抱歉失陪一下。”悦子向好子致歉后,离开客厅去拿放在厨房抽屉里的家计簿。虽只是笔记本形式的简单账本,悦子除了用来记账,同时也当作日记使用,所以向来被她视为至宝。 翻开家计簿一看,悦子第一次和小操见面并邀请她到家里来,是在七月十日。她又翻开小操的日记,小操也在七月十日这页上写着“和真行寺小姐首次见面”。悦子又看了一次八月七日的记述,这才合上小操的日记。 “她离家前夕写的这个‘Level7’令我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子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连你都不知道的东西,那我更不可能知道了。” 悦子再也无法压抑满腔的怒火:“贝原太太,你为了令爱跟我这个外人斤斤计较毫无意义,因为小操的母亲就只有贝原太太你一个人。” 她总是紧紧监视着小操,试图掌控她的一切,不这样做就不甘心,宣称这么做是母亲的权利,持续摆出强势的态度,就是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最大原因。 把日记还给好子后,悦子断然说道:“请你拿着这个立刻去找警察。一个年轻女孩失踪四天,绝对不是什么小事,警方一定也会替你想办法。还有,你最好逐一调查一下她的其他朋友。” 好子看起来似乎很不满。她并非不愿听从悦子的劝告,只是不喜欢被人指挥。 “至于我,也会尽量多留意,尽可能地帮你一起找。因为身为她的朋友,我也很担心她。”悦子说完后就起身表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 第六节 贝原好子离去后,悦子觉得浑身无力。她替自己煮了浓郁的咖啡,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接下“永无岛”的工作已将近半年,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她思索着怎样才是最妥当的做法,同时感到非常惶恐。 这份工作并不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丈夫敏之猝死后,以前的老同事为了让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的悦子重新振作起来,遂替她安排了这份工作。 当年和井出敏之认识时,真行寺悦子是个初中英文老师。结婚后她改冠夫姓成了井出悦子。由佳里出生后,她还继续教了一阵子书,可出生不久的由佳里体弱多病,再加上敏之工作繁忙,连周末假日都无暇休息,为替丈夫打理生活,她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于是从婚后第二年变成了专职家庭主妇。 敏之是在去年八月十日深夜去世的,前阵子刚过完一周年忌日。他死时,悦子没在他身旁。敏之是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倒下的,送进医院不久就死了,死因是急性心脏病——三十七岁便英年早逝。 公司工会发行的社内刊物把敏之的死视为“典型的过劳死”,写了一篇严厉检举资方的报道。也许是因为那篇报道,也或许是公司怕悦子提起诉讼,敏之的退职金和抚恤金金额相当优厚。这间刚买了一年的房子的货款,也因敏之生前投了保得以完全清偿,公司的福利金中还有遗属年金,至少目前悦子不用担心日常生活开销。至于存款,和敏之生前健康工作时比起来,甚至有增无减。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无比空虚。 敏之究竟是为了什么工作呢?仔细想想,一家三口总共也只出远门旅行过一次,就连带由佳里去动物园和儿童乐园玩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他儿乎天天加班,彻夜工作也毫不稀奇。枉费他工作得这么卖力,但就经济上来说,竟然是早死更划算。 有人对她说:“要是没有这股建筑热潮,你先生也不用那么拼命工作了。”也有人告诉她:“公司啊,当初根本就不该勉强参与东京再开发计划。”甚至也有人说:“当部下的最可怜了,用完即丢。” 然而这一切悦子都觉得无所谓了。因为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想要的是一个解释、一个答案。 准确说来,敏之并不是猝然倒下的。他是工作到一半,正要从绘图仪前站起时,忽然一屁股坐倒,就这样再也没站起来。 悦子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工作,重要得必须让一个人卖命到精疲力竭、站都站不起来吗?到底谁有权让一个人工作到这种地步呢? 那晚敏之之所以熬夜处理公事,是因为从后天十二日开始,公司就要放整整十天的暑假。暑假一定要休,这是规定,然而其间累积的工作可没人来代劳。说得直接点,敏之是因为一定要休暑假才会死的。 天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悦子一方面这么想,可是再一想到自己眼睁睁地看敏之处于这种状况又何尝为他做过什么,便有种一头撞上黑墙的感觉。 “要是没跟你结婚,敏之也不会死,都是你逼得他工作到死。”面对婆婆这番指控,悦子无力反驳。因为事实虽非如此,但是悦子觉得就原因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近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好好休个假比较好吧?”她只会说这种话,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做。敏之总是嘲笑她:“做上班族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工作得更累呢。”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大概如此”。这种理所当然最后却迂回地杀死了她的丈夫。 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责任,悦子怎么也无法释然。她顺从夫家亲戚的要求,从遗产中拨出相当大的金额给夫家。夫家叫她迁出户口,她也照做了。反正当初夫家本来就反对这门婚事(无论敏之说要和谁结婚,敏之的母亲铁定都会反对),而且她认为自己是嫁给井出敏之这个人,并不是嫁给井出家,所以又恢复了真行寺这个姓。她相信只要有由佳里、和敏之之间的回忆以及这个充满回忆的家,就能活下去。虽然如此,少了敏之,似乎一切都失去色彩、了无生趣,那时的悦子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见她这样,朋友不仅责备她“如果不振作起来连你自己也会死掉,到时候由佳里怎么办”,还劝她去工作,“出去见见世面,就算只做短期的也好,至少可以帮你换个心情,你要为了由佳里着想”。 为了由佳里——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她。 起初,她想回去教书。这样最顺理成章,况且她也很喜欢那份工作。可是一旦开始谋职,她赫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重执教鞭。 那些孩子——每天不得不应付大量课程的学生们,说到为何要如此日以继夜地拼命看书,无非是为了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好的大学,接着进入一个好的企业。然后又怎样?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最后像敏之一样英年早逝?悦子已经没办法再扮演协助他们走上那条路的角色了。 就在这时候,“永无岛”的工作找上了她。 安排这份工作的老同事说:“其实有点像是心理咨询。”面试时她见到的负责人一色松次郎则笑着说:“等于是另一种电话交友。”这令悦子吃了一惊。 实际上,如果要在电话簿上寻找“永无岛”的电话号码,必须翻到人寿保险公司那一栏。 “永无岛”原来是某家大型寿险公司总部某个单位的昵称,在位于丸之内最佳地段的一栋二十三层大楼的十七层拥有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办公室。专职人员共有六人,男女各半,从二十出头到年过六十的都有,年龄层涵盖极广。这六人轮流上早班、中班、晚班,也要轮值,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而工作就是接听电话。 宣传简介上如此介绍。 “永无岛”等于是某种电话求助站,不过对前来求助的理由一概不论。纵使只是因为寂寞,想要和谁说说话才打电话来也无妨。事实上像这种“没什么事”的电话压倒性地占了多数。当然偶尔也有人来咨询苦闷的人生问题或是询问法律及与福利相关的问题,不过像这种案例,他们会转交给更专业的咨询中心。 “换言之,就像‘生命线’那样吗?” 悦子这么一问,一色连忙笑着说:“不不不,没那么专业啦,我们比较轻松,多是针对那种其实没什么烦恼,只是觉得无聊,想找个对象说话的人,让他们能够毫无顾虑地打电话来就行了。” “可是,如果只需要这么做,那他们打给朋友不就好了吗?” “问题是在东京,很多人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 一色建议悦子在决定接下这份工作前,不妨先旁听几天。悦子对工作本身没有太大兴趣,但保险公司特地编列预算设置这个部门的目的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于是她答应了。然后,第一天就被打来的电话之多吓到了。 打电话来的有十几岁的青少年,有独居老人,有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家庭主妇,有离开父母独自来东京求学的学生,还有父母都外出工作的“钥匙儿童”。 小孩子会开心地报告当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独居的粉领族为了快交到男朋友而兴奋,中年上班族诉说着明天要去体检,心情极为不安;公司主管絮絮叨叨地发着关于职场的牢骚;经营者聊的则是对周转资金的不安。 “你觉得怎样?我们其实是只存在于电话另一端的虚拟友人,不过总比没有朋友好。”一色说着,脸色认真起来,“由于职业关系,我到了这把年纪,见过相当多的人。所以我觉得像你这种年纪轻轻就吃过苦的人,毫无例外都很擅长倾听。怎么样,你愿意来帮忙吗?” 那一刻,她有点心动。一色投身保险业,如果继续打拼本来可以成为主管,但他却提出“永无岛”这个策划案并专心投入,其人格令人深感敬佩。 不过,还有个问题,就是由佳里。 “如果我在这里陪别人家的钥匙儿童说话,却让由佳里独自在家吃晚餐,那就毫无意义了。” 一色说,这点只要和其他同事商量调整值班时间就行了。他说得毫不做作。 虽然如此,悦子仍有一丝犹豫。没想到,替她斩断这丝犹豫的竟是由佳里本人。由佳里虽才十岁,但可能是身为独生女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敏之从小就教她要讲道理,出落得聪慧懂事。悦子把原委告诉她后,她立刻说:“妈妈,那很好呀,你为什么不试试?” “妈妈去上班没关系吗?” “嗯,反正礼拜天不用工作吧?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和运动会你也照样有空来参加吧?” “那当然。” “那不就好了。妈妈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班,我觉得很好啊。” 听孩子这么一说,悦子这才想起,自从敏之死后,不出门的日子里她甚至一整天都不梳头发。想到自己变得这么邋遢,悦子不禁脸红。 更何况——她想,就算在家,由佳里也常抱着电话讲个不停。即使对小孩来说,那也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沟通方式吧。所以,敷衍也好,暂时也罢,能够为寻求这种沟通方式的人提供一点愉快的聊天时光,说不定会是份不错的工作。 就这样,悦子开始在“永无岛”上班,而贝原操就是悦子结识的唯一一个“升格朋友”——从虚拟开始,最后升格成为真的朋友。 小操第一次打电话来“永无岛”是在今年开春,来电内容大致是说想休学去工作。对于在那个季节、那个年龄的孩子而言,说出这样的话井不算稀奇。 当时,悦子等小操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才对她说:“如果你想休学去工作,那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工作可是要做一辈子的。” 小操说她很欣赏这个答复。 后来,五月的假期快结束时她又打来,说决定不休学了,之后就开始不时打电话给悦子。 小操谈的内容和大部分打电话来“永无岛”的人没两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有时也会对学校或家庭发发牢骚,但悦子觉得她谈得更多的似乎是将来想怎样之类的梦想。 当小操提出“我想跟真行寺小姐见一次面”时,悦子并没觉得太意外。 (我想亲眼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不行吗?) 然而,提出这种要求的咨询者并不多见。悦子迟疑良久,最后征得一色的许可,在“永无岛”所在大楼的咖啡座和小操见了面。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小操说,“哎哎,你真的已经三十四岁了吗?真不敢相信。” 小操活泼、聪明,是个精力充沛、青春洋溢的十七岁美少女,看来不像是需要“永无岛”的人。这种落差不仅勾起悦子的好奇,而且有一种仿佛多了个小妹的乐趣。 在咖啡座聊天的过程中,小操表现得很开朗,但有时会莫名的坐立不安。比如当悦子举手招呼店员,想请店员过来加冰水时,连旁观者都看得出小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悦子问。 小操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不能跟我聊太久吧?你要走了吗?” 原来小操似乎一直提心吊胆,深怕悦子要说“那就这样,我该走了”。 “我啊,向来不太受欢迎,尤其是在同性之间。”小操垂着眼对她说,“虽然是我主动提出想见真行寺小姐的,可是话一说出口我就好害怕,怕见了面你会讨厌我。一旦见面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方面我真的很低能。” “哪方面?” “就是……怎么交朋友。” 这句话在悦子心中宛如简朴乐器的声音怦然作响。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说了:“哎,要是你愿意,今晚到我家吃饭好吗?我会通知你的家人并负责送你回家。” “真的?”小操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我好高兴!至于我家,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在家。” 身为“永无岛”的员工,做到这种地步或许太逾越本分了,可是悦子一点也不后悔。那晚,小操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她们一起吃饭,还叫上由佳里一起打电玩、听音乐…… 想到这里,她想起当时还拍了照片。正好前一个周末带由佳里去迪斯尼乐园玩,相机里还剩几张底片没拍完,所以就拍照留了念。 悦子站起来,走向客厅窗边的展示架,架子上排列着许多装着照片的相框,其中一张就是小操抱着由佳里展露笑颜的照片。 当时,小操说她刚剪头发。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要见真行寺小姐,我特地去了美容院。”如此说来,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变长了。照片上的小操身穿荧光粉红色t恤,配上腿部曲线分明的石洗牛仔裤,左手腕戴着男用手表,耳上闪烁着耳环。 那晚,悦子大约九点半离家,开车送小操回去。小操家位于东中野的住宅区,离吉祥寺并不远,路也很好找。小操家一片漆黑,连门灯都没有开。 “你看吧,我老爸老妈都出去了。”小操不当回事地说着下了车,然后站在玄关前一直目送着悦子,直到悦子掉头驶向来时的路。 从那之后,悦子再也没和小操见过面。而现在竟说小操从家中消失了。 你跑到哪儿去了呢? 看着相框中的笑脸,悦子不禁问道。 最近,小操好一阵子都没打电话来。 “永无岛”固然不用说,也没打到悦子家里。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不,说不定更久。最后一次和她通话好像是七月底,那天她说是打工的地方发薪水的日子,待会儿要和同事去喝酒。 悦子回想起小操当时的声音。很开朗,她只记得这点。 日记上的那行字令她耿耿于怀。小操到底是预期会从哪儿回不来呢? 虽然毫无必要,但悦子忽然想确认一下自己身在何处,看看时钟,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hr /> 注释: 第七节 厨房没找到冰枕或冰袋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哪一种头痛,反正冰敷绝不会错。起先他把浴室里的毛巾打湿放在她头上,可水是温的,他发现这样根本没什么用,只会把枕头弄湿而已。 冰箱是三开门的,最上层是冷冻库。打开探头一看,制冰盒里有白色混浊的冰块。他取出冰块放进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塑料袋,做成一个临时冰袋。随后从浴室取来干毛巾,铺在她的额上,再放上那包冰袋,这次似乎恰到好处。 “真的好舒服,”她叹息道,“谢谢你。” 她就这样睡着了。他关上卧室的门,回到厨房在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样,目前该做的是什么?她之前说只要按兵不动或许便能想起什么,看来希望不大。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普通人没两样,刚睡醒时那种无法联结物体与名称的现象也消失了。整体而言,心情算是很稳定。可记忆就是不肯回来。纵使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原本住在哪里,也仿佛是探头看空箱子,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对,他忽然想到,这种情况下的记忆就等于是脑中浮现的影像——有声音,有气味,甚至连触觉都有的影像。 那,数字呢?像这种纯属数据的资料或许想得起来,比方说历史事件。这么一想,“枪炮传来”这个名词几乎同时就浮现出来(一五四三枪炮传来)。一五四三年,枪炮传入日本。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可笑,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他还能想起许多类似的组合:一一九二年创立镰仓幕府、六四五年推动大化革新…… 不管怎么想,就体形来说,他都不可能是需要背诵这种年份的小孩,这应该是以前储存的知识断片吧。不过,会不会是以前当过老师呢?又或者是补习班老师,还可能做过家庭教师。他试着回想这样的自己,但无确切的印象。英文单词拼得出来吗?圆周率记得吗?能够背诵九九乘法表吗? 关于英文单词,似乎有点疑问。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毫无记忆,而是他觉得应该是失忆前自己根本不需要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才没有培养这方面的能力。他背得出九九乘法表,也知道圆周率前几位是三点一四。拿起身边的报纸随意挑几个数字做加减乘除的运算,似乎也得心应手,毫无问题。换言之,他并未丧失这方面的知识,看来可以暂时安心了。 不过,纵使能如此确认,也不能得意忘形。现在的他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屋顶和墙壁仿佛也都被风吹得不知去向。而且,还有那把手枪和满满一皮箱现金。 他叹了一口气,漫无目标地环视四周。视线游移了一阵子后,他忽然察觉自己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什么呢?他眺望着桌子和架子——是香烟。他忍不住将手放在自己额上——对了,我以前是个烟枪。是什么牌子?我抽的是什么烟? 香烟的品牌名称,他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柔和七星、卡斯特、健牌、好彩、卡宾……可是,他却想不起哪一种才是自己爱抽的。即使想破了头也毫无印象,不过想抽烟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很清楚屋里没有香烟。 这么一来,就得出门了。这是迟早得面对的事。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在厨房徘徊了十五分钟左右。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间屋子里。他们需要食物,而且就她的情况看来,也需要药品,迟早他都得出门。 一出去,就会被捕……他闭上眼,试想可能发生的事态。被捕——面对这个名词,自己心中会产生什么反应呢?倘若失去记忆前他真的做了什么必须极端恐惧的事情,即使处在目前这种状态,内心深处应该还是会向他发出警告吧? 警察。对于这个名词,脑中并没有浮现特殊的影像。只不过脑海深处的屏幕仿佛灵光一闪,浮现出了旋转的红色警示灯,他似乎听见一大群人闯入的?昆乱脚步声。这是电影或连续剧里常常出现的景象,最好别太指望这个,他想。如果正遭人追捕,他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安然睡觉。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于是他点点头,从桌边离开,放在桌边的报纸顿时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地板。他停顿了一拍呼吸,才手忙脚乱地捡起报纸。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案件,报纸当然会报道——如果真如她刚才看到那箱现钞时脱口所言,发生了什么抢劫、绑票等和巨款有关的凶险案件的话。 他翻开社会版,立刻映入眼帘的大标题是“溺水事故不断,两名小学生死亡”,某处的海水浴场有小孩淹死了。下一则,“为争遗产长子放火烧屋”。下一则,“杉并区横死案判明为自杀”。下一则,“暑假登山学生,一人坠崖身亡”。他一字不漏地看完,既没有抢劫和绑票案,也没有追捕年轻男女嫌疑犯的相关报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马上想到不只是报纸,他应该早点这样做才对。电视,再看看电视吧。他仰望厨房墙上挂的时钟,快四点了,正好NhK公共电视台要播报整点新闻。 他回到有床的房间,打开电视。屏幕顿时一亮,音量大得惊人的音乐流潟而出,一个身穿泳装的偶像歌手正在游泳池畔唱歌。他想转台,可是电视表面光滑得像鸡蛋,找不到任何转盘或按键。好不容易发现遥控器藏在电视机下面时,她已经醒了。 “你在做什么?”她声音显得困倦无力。 “对不起。”他依旧蹲在电视前,“我想看看新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他调低音量,转到NhK频道,正好赶上新闻开始播报。他移到电视旁,好让躺在床上的她也能看到屏幕。 戴着眼镜的主播首先开始报道中元节返乡人潮尚未达到最高峰的话题;接着报道了报纸上也刊登了的小学生溺水意外;第三则新闻是九州岛地区目前遭到强烈雷雨袭击,已经有一个人意外遭雷击死亡。 “新闻就为您播报到此。”主播边说着边轻轻鞠躬消失在屏幕上。整点新闻只有短短两分钟,这证明并未发生什么大案件。 “怎样?”他关掉电视,转头看她,“没有抢劫也没有绑票。” 她对着电视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说不定只是还没被发现。” “看来你好像巴不得我们是罪犯啊。”他有点气愤,“你就不能说点能够振奋人心的话吗?我现在正准备出门。” 她撑着手肘直起身。 “你要出去?” “对呀,老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要出去做什么?” “不管怎样,先把必需品都买回来。” 她把目光移向藏有行李箱的衣柜。 “用那笔钱?” 他点点头。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身上有钱包吗?有的话就拿出来,这样也省得我良心不安。我求之不得。” 她默默再次躺平,他绕到床头。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刚才说话太刻薄了。” 不料她笑了:“没关系,是我不好。” “现在感觉如何?” “还是不太舒服……不过似乎比刚才好一点了。” “头已经不痛了吗?” “对,可是……”她茫然不安地眨着眼,“眼睛感觉一直有光在闪。” “看不清东西吗?” “不,不是,是闭上眼睛时,眼睑深处好像有东西在发光,好像还晃来晃去。” “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只能说这种话,令他感到很窝囊,“我会把门锁上,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正要朝大门走去,她却从毯子底下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烦。” “嗯?” “为了谨慎起见,请你出门前先检查一下冰箱。万一里面的食物满得到了异常的地步,那就表示我们在变成这样之前,已经做好暂时不出门的准备了,对吧?” 他轻拍她的手。 “知道了。” 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正中央最大的那扇门内侧只放了宝特瓶装的矿泉水,下面的抽屉似乎是蔬果冷藏室,里面也只躺着两个苹果。 他试着拿起苹果,浅粉色的表皮光滑紧绷,看起来很新鲜,散发着甘甜的香气。 那一刻—— 不经意间,记忆闪现。除了苹果,还有很多别的水果从某个地方下雨似的掉下来,是在哄小孩的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那种梦幻之雨。 那一幕景象立刻就消失了。不管怎样,反正也毫无帮助。他轻轻甩了甩头,把苹果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用脚把冷藏室门推上,里面发出苹果滚动的声音。 他打开卧室的房门,向她报告:“看来我们并没有决定要在这做笼城战。” “太好了,可以这么想吧?” “我想是的。”他打心底说。 打开衣柜,他按捺住窃取他人东西的罪恶感,从行李箱取出两张万元大钞塞进长裤的后袋。 “那,我出去了。” 她静默了一下才说:“你一定要回来哦。” 直到这一秒之前,他连想都没想过不回来。听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他的确可以丢下她自行离去。 她拿开头上的冰袋,抬起身看着他,脸上又浮现出刚才在厨房紧抓着他的表情。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哪儿也不会去。”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安心的笑容。 “出门以后,记得先确认这栋建筑物的名称,否则到时想回也回不来就糟糕了。” “我想这点应该不用担心。除了记忆消失,我简直正常得令人生气。”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还是决定听从她的劝告。现在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这么暧昧,说不定方向感也不大靠得住,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似乎比我更懂得注意各种细节,我想你一定很聪明。所以,关于我们今后的行动,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好吗?” 她微微一笑。 “嗯。我答应你。” 在玄关穿上球鞋时,屋里传来“路上小心哦”的声音。他没回话,只是再次转头瞄了一眼,然后打开大门。 第八节 到外面了—— 好一阵子,他像傻了般只有这个念头。背靠着大门,沐浴在迎面照射来的阳光中,连闭着眼的黑暗内侧都有阳光朗朗照遍。打开门一踏出去,是一条直接用水泥浇注而成的长长的走廊。走廊约有一米宽,尽头是高度未及他胸口的围墙。围墙也是水泥浇成的,颜色冰冷单调。 他将双肘放在墙上,俯瞰眼前的景色。和他从屋内窗口眺望的景色几乎没什么两样。连绵起伏的屋字楼房之间可看到窄小的巷道,右手边的方向有一栋略矮的公寓,每扇窗外面都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视线移向远方时,他看到远方突兀地耸立着一个铁塔般的东西。 那是东京铁塔,绝对不会错。他有“啊,我认识那个”的直觉。同时,天空虽然一片蔚蓝,放眼所及的地平线上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云。这是个始终被烟雾笼罩的都市。这里是东京。仿佛被风吹透,这个意识迅速穿过全身上下。这是东京,我认识,我知道,我知道的。 探身而出时,炫目得双眼刺痛,因为他正面向太阳。过了下午四点,太阳已经绕到了这一头。 如此说来,这条走廊——换言之,他们身处的这栋建筑物,在结构朝向上是大门朝西,窗户朝东。同时,能在西边看到东京铁塔,表示这一区位于东京的东面;白天也能看见东京铁塔,这表示距离中心应该不远。 他脑中有张地图,现在总算可以在地图上放下圆规的一脚了,而且,那地图并非全然陌生。我……知道东京。我不是在一块不熟悉的陌生土地上。他吐了一口大气,离开墙边。 刚才开门时他还没注意,原来这是边间,位于北面的角落上。如果探头看去,沿着左手边的走廊上并排着五扇门,加上他刚走出的门就是六扇。正好在中间的地方可以看到走廊稍微往里凹陷,那里应该是电梯所在的位置吧。走廊相反方向的尽头,也就是南面的角落上,有紧急逃生用的户外楼梯。 跨步迈出前,他再次回顾刚才经过的房间大门。他面对大门仰望右边挂的门牌—— 他当场愣住了。没错。因为过于混乱,他都忘了,之前他一醒来就看过这个门牌。追寻消失记忆的重要线索,不就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他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电梯停在一楼,要爬上七楼似乎要费很久的时间,慢得叫人心急。 先去管理室问问,随便找什么借口都行。就说是来找七〇六室的三枝先生,但似乎没人在家,请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到了一楼,他迫不及待地钻出缓缓开启的电梯门朝大厅冲去。大厅里有一块小巧的空间,右手边是墙壁,左手边有一条走道,沿着走道拐过转角就到了正面入口玄关。入口是两扇对开的大玻璃门,门的右侧有个聊胜于无的会客室,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高脚烟灰缸。更前方,排列着上了锁的信箱。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有车驶过,大概是马路吧。 他立刻找到了管理室,左边有扇门,旁边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就位置来说,应该是在电梯后面。他走近那扇门。 敲门之前,他先弯下身从小窗窥视,里面有个像柜台的台面上放着电话机,旁边并排放着一个牌子。 本公寓采用巡逻管理制。巡逻日为周一、周三、周五,管理员不在时,如有紧急事项,请打电话到下列地方。 下面写着以03开头的电话号码,管理公司的名称是“东和不动产管理中心”。 里面杳无人迹,门也是锁着的。他扑了个空。没办法,反正待会儿再直接打电话到这个管理中心也可以。既然是不动产公司,周日应该也会营业。 对开的大门很重,推开出来后,只下了两级半圆形矮台阶,他就已站在人行道上了。阶梯的两侧种着繁茂的尖叶灌木,构成不起眼的庭园景观。正好有一辆自行车经过,经过他身边远去。骑车的是个年轻女子,后座上还载着一个小孩。刹那间,他和小孩四目相接,小孩的眼神显得困倦。 两车道的马路朝着左右笔直延伸而去,旁边就有斑马线和红绿灯,更前方是公园。踮起脚尖远眺,绿意盎然的树丛间,鲜红的海滩球砰地蹿上天,画出一道弧线落下的同时响起一阵欢呼声,好像是一群小孩在玩球。 眺望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发现,也没有勾起任何记忆,只是寻常住宅区的一个累人的盛夏午后。树影浓密,空气蒸腾,又闷又热,也看不见人影。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哼歌,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抬眼望去,有一座和这栋公寓并排的时髦的白墙房子。两栋房子之间有条狭窄的小路,看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似乎就是从小路那里传来的。走近以后,还能听见潺潺流水的清凉水声。站在小路外,可看到细细的水流从脚边流过,最后注入排水口。一个男人正在路边洗车。那是辆白色轿车。应该不是什么新车型吧,他想。整体来说属于矮胖型,保险杠凹进去一小块。 男人背对着他,手持蓝色塑料水管,边哼歌边专心洗车,现在正洗到行李厢的位置。男人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腿很长;洗得发白的长裤裤脚卷起,露出不太好看的脚踝,脚上拖着踩扃的拖鞋,已湿透了。 男人唉哟一声转过身来,叼着香烟,眯起眼睛。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这碰面很可笑,他的两臂垂在两侧,一脸百无聊赖,而洗车的男人脖子上挂着和抹布一样脏的毛巾,左手拿着正在强劲喷水的水管,右手握着大块粉红色海绵,海绵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过了一会儿,男人才说:“嗨。” 听到这声招呼,他的心脏仿佛这才想起来开始剧烈跳动。虽然粗鲁,但的确是在打招呼。是朋友吗?他认识这个人吗?对方会不会接着说“你总算睡醒了”或是“你好像还没睡醒”呢?这股希望使得他脑袋顿时热了起来。 然而,对方却说:“这里的停车场不能停车。” 他无法回答。男人握住海绵用力挤出混杂着泡沫的水,继续说:“你可以停在那边的路边。反正停在路边的车太多了,警察也没办法一一处罚。只要别挡着别人家的出入口就没关系了。” 这个男人似乎以为他是个正在找停车位的司机,刚才的那声“嗨”毫无特殊意义。 这是第几次希望落空了呢?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轻轻点头,表示已明白对方说的话。 “你说的停车场在哪里?” “那里。”男人大手一挥指向小路的深处。 他往旁边移了一步,试着探头窥看。正好位于他刚才所在的公寓背后,低矮的铁丝网围成的狭小空间,挂着“新开桥皇宫专用停车场”的招牌。他绕回公寓的正面玄关。玻璃门旁,挂着用罗马拼音拼出的相同名称的门牌。 这么说,那个人可能是这栋公寓的居民。他连忙回到停车的地方,男人已经在车后蹲着了。扔在路上的水管正流出清澈的水,不过他立刻关掉了。然后,男人边用抹布般的毛巾擦手,边站起来,嘴上叼着的香烟已经不见了。 四目再次相对后,对方终于露出狐疑的表情。他连忙说:“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对呀。” “你认识住在七〇六室的三枝吗?” 男人认真地看着他。 男人的年纪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不是那种光凭外表就能看出年龄的人。说他刚三十五岁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而说他明年就满五十也不会太令人惊讶。不过,两种听起来都有些可疑。他的长相就是如此。 “你说的三枝就是我。”男人说,“如果你说的是三枝隆男,我就住在七〇六室。” 他瞪大眼睛。 “真的吗?” “真的啊。”男人皱起眉头。于是,看起来顿时变得很难相处。 “喂,你是谁?” 他无暇多作考虑,开口便说:“我刚从七〇六出来,那是你的房间吗?” 男人又把毛巾搭回到脖子上,用手抓着两端,下巴朝公寓指了指,问:“就是这栋?” “对,没错,是新开桥皇宫吧?” 对方点点头。 “我是不明白哪点像皇宫,至少名称是这样,没错。” 他也再次仰望新开桥皇宫,白色瓷砖外墙闪闪发光。 “你说从七〇六室出来,我可不记得留了你过夜。” 男人边说边笑了一下。事出意外,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两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耸耸肩膀:“可是……”没多久,男人忽然说:“啊,啊,我懂了。”说着用力点头,展颜一笑,露出白得令人意外的牙齿。这次是真的觉得很好笑才笑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边间吧,最北边的?” “对,没错。” “那是七〇七室。” “啊?” “七〇七室。老兄,你看的是面对房门右手边的门牌吧?对不对?” “对,没错。那上面明明写着七〇六、三枝……” “对对对。所以喽,那是我房间的门牌。你说的七〇七室的门牌挂在面向大门的左边。” 他在脑中回想那扇门,这时才想起来他根本没看左边。因为,门牌通常是挂在面向房门的右侧。 “这样岂不是太奇怪了?” “是很怪。”对方干脆地说,“这么奇怪,照理说本来应该改过来才对吧,可是太麻烦就懒得管了。听说好像是因为装电表的位置关系,这栋公寓里有好几间屋子都是把门牌挂在房门左边的。” “可是,一层楼只有六个房间,怎么会有七号房呢?” “这个嘛……”男人说着用左手抓抓脖子,右手开始拍打衬衫和长裤的口袋。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也能懂,男人是在找香烟。 “要找香烟的话,你好像放在那边。”他指着男人身后卡住轮胎的红砖。那上面放着压扁的柔和七星烟盒和廉价百元打火机。 “啊,对哦。”男人弯下腰捡起香烟,里面已经快空了,男人摇一摇,只剩两根。叼了一根在唇间后,男人看着他,把烟盒略倾向他,意思是问:抽烟吗? “不好意思。”他说着伸出手。虽然之前他并非期待对方请他抽烟才特别注意,但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窘。 对方给他点烟,吸了一口后,他觉得有点头晕,不过,是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单凭身体反应就能明白,他绝非第一次吸烟。心情也镇静多了,他很庆幸。 “只有六个房间却有七号室的原因啊,”男人叼着香烟说,“是因为没有四号室。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每一层都没有。一〇四、三〇四、五〇四,全都没有。基本上,连四楼都没有,三〇一的上面就是五〇一了。” “那,七开头的房间所在的楼层……” “其实是六楼,设想得还真周到,对不对?” 男人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拿起毛巾擦拭濡湿的腿。 “这么说来,你就是三枝先生了。”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把擦完脚的毛巾又搭回到肩上,男人观察着他,表情似乎带着几分促狭。 “七〇七室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使对方嘴角浮现的浅笑霎时消失了。男人把香烟往脚边的水洼随手一扔,看着他。 “住什么人?老兄,你不是住在七〇七室吗?” “对。”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那你应该知道才对吧,啊?” 他连忙动脑筋,这个姓三枝的男人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好糊弄。 “老实说,”他略微摊开两手,“我也不知道。” 三枝陷入沉默,两臂交抱,全身重量都放在左脚上。 “昨晚,我好像喝醉了,在这借宿一晚,可是等我醒来时,完全想不起来了。这里大概是我在酒吧新认识的朋友的家。”虽然故事编得很拙劣,但一时间也只想得出这个说法,“更惨的是,那个朋友,也就是七〇七室的屋主不见了。也许是去买东西了吧,所以我现在不知如何是好。” 三枝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皱起眉。 “你听不懂吗?” “不,我听得懂,可是……” “可是太荒唐了,对吧。” 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他试着装出笑脸,但看起来是否像笑脸,他却毫无自信。 三枝把目光朝向他,严肃地说:“这也太离奇了吧。”三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后得出结论,“实在是太离奇了。” “真是伤脑筋,那你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那个什么朋友回来喽?” “大概是吧。不过……关于那个人,不知道你是否略知一二。” “我吗?噢,因为我住在隔壁,是吗?” 三枝不当回事地摇摇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 “不知道。老实说,连隔壁到底有没有住人,我都不清楚。这种公寓就是这样,住的多半是单身者。而且刚盖好,还有些房间空着。” “这样啊?” 他把烟蒂丢进水洼,尽量保持若无其事。三枝大概是要把车开回停车场吧,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了引擎。 虽然这样好像有点不了了之,可是和对方又没那个交情。他模糊地说了一声“再见”,便连忙迈步跨出,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这时,他被叫住了。 “你打算去哪里?” “就在附近转转。”他随手指着前面的方向,“打扰了一晚,趁着那家伙回来前,我想至少该替他买点罐装啤酒放着。” 三枝从车窗探出身。 “这样的话,商店街在反方向。你如果走那头,只有学校。” “啊,这样啊。”他对三枝笑笑,“谢谢你。” 他尴尬地转过身,迈步跨出。他知道三枝手肘撑在车窗边,一直看着他。在离开三枝的视线前,他尽力忍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背上已是汗涔涔。不管怎样,先去买东西。 沿着对方指点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左侧立刻出现挂满无数小型万国旗的商店街入口。人口处竖着“车辆禁止进入”的牌子,路非常窄,两旁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门面狭小的店铺,不时还有广告旗帜迎风招展。虽然写着“周日大甩卖”的大字,却寂寥得杳无人迹。很多商家虽然装饰花俏,但都拉下了铁门。 酒铺、干货店、蔬果店,还有聚满小学生站着看漫画的书店。他一边从店前走过,一边迟疑该怎么办。他实在鼓不起勇气走进每一家店出声招呼,把需要的东西逐一买齐。他甚至担心自己连怎么付账都忘了。不,根据到目前为止的经验,他知道这应该不可能,但是想到万一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他就无法停下脚步。 这条商店密集的街道隐约散发着一种排外感,这应该不是他多心。当他走过面包店时,两个站在店门口说话、表情似乎难以忍受酷暑的中年家庭主妇朝他看过来,眼神略带质疑,他甚至仿佛听见她们窃窃私语:“咦,没见过这个人。”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商店街的外面,已看不见万国旗,却又撞见一块写着“车辆禁止进入”的生锈牌子。 他走到和公寓前一样宽的马路上,只见沿着人行道停满了车。马路对面不知道是国民住宅还是都营住宅,总之矗立着设计了许多窗户的集合住宅,正对着火辣辣照耀着的太阳和纯白的积雨云。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右手边涌来一大批人:有一家老小,也有夫妇双人档,有推着婴儿车的男子,也有骑着自行车驶过的母女两人组。大家有的拎着白色大塑料袋,有的把塑料袋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有女人拎着五盒装抽取式面纸。附近似乎有个大超市。他仔细一看,发现路人手上提的塑料袋都印着同样的店名。是一行英文“ROLEL”,罗雷尔。这名字他知道,他的确有印象。他松了一口气,迈出脚步。 走了没多远,马路分成两条,他想只要朝着人多的方向走,应该就不会错。他很快就看到一栋巨大的四方形建筑,建筑前面密密麻麻地停着自行车。奇怪的是,对于要踏进人潮拥挤的超市,他竟然毫无抗拒感。他觉得,在这里应该可以安心行动。他可以确定,自己以前一定在这种地方买过东西。 由于来之前没考虑过需要什么,看着架子上满满的商品,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早知道应该先问问她的意见,至少该问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在人潮拥挤以及店员促销特价品的吆喝声中,他看到什么就随手一抓,把盒装沙拉、三明治和牛奶之类的东西扔进购物篮。大概是太紧张吧,虽然眼前排满了食物,也丝毫不觉得饿,只是喉咙干得要命。他在日用品货架区没忘记买圆珠笔,因为那间屋子没有任何文具。收银台附近放着整条香烟,他顺手拿了一条,还往购物篮里扔了两三个廉价打火机。走到如战场般的结账行列尾端排队时,头开始闷痛起来。 对了,买药,他必须买药。 前面大约还排了五个人。把购物篮往台上一放,店员取出商品,用机器一刷,那是——对,刷条形码。篮子接着篮子,逐一移动客人购买的商品,计算金额,收取现金,找零。目不斜视,毫无窒碍。 没问题,这种事他记得做过很多次。又不是三岁小孩,应该应付得了。他一边想,一边握紧冒出汗的手。 轮到他了,他茫然地望着店员把手伸进购物篮。 “总共一万零两百五十三元。” 开朗利落的声音飞过来,把他吓了一跳。店员正看着他。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没摊开就递了过去。 “有三元零钱吗?”店员摊开钞票,用磁铁压在收款机上,又连珠炮似的说。 他模糊地挤出一句“啊,没有”,店员立刻取出一叠千元钞票,数好了递给他。 “先找您九千元,请数一下。” “再找您七百四十七元零钱,谢谢惠顾。” 他还来不及数,拿着零钱的手已经伸到面前,他就像被驱赶似的仓皇离开。太可笑了,他再次想。不过,至少这次笑得出来。 他来到店外,向站在超市专用停车场前的引导员询问附近是否有药店。对方指点得很清楚,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 他买了治头痛的药和临时想到的冰枕。身穿白袍的女店员替他包好便于手提,一边交给他,还一边说:“请多保重。” 这短短一句话竟让他意外地深受感动。他不禁停下脚,凝视着对方。 “有事吗?”被对方这么一问,他连忙走出店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像被父母抛弃的小孩般无助。 既然特地买了冰枕,如果没有冰块就太不体贴了。正好附近有卖酒的店铺,就买了两袋冰块。看到堆积如山的百威啤酒,又顺便要了六罐。手上拎的东西越来越多。自己看起来像什么呢?是独居的学生呢,还是新婚的丈夫? 然而,周遭杂沓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当然,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已经丧失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还有一个跟他处于同样状态的无名女子在等着他,他还要回到那间不知屋主是谁的房子里。 看来他还没有失去方向感,他很清楚该怎么回去。 走着走着,天空忽然暗下来,他感到一阵潮湿的风吹过。大概要下午后雷阵雨了吧,一定是刚才积雨云的关系。 回到新开桥皇宫时,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他总觉得三枝还站在那里,不禁朝后巷的停车场窥探。没看到三枝,车牌凹陷的车好端端地靠墙停放着。蓝色水管已经卷起,挂在出入口旁的水龙头上。 上了六楼,他站在那扇门前审视左侧的墙壁,上面只有“707”这个号码,屋主的名牌是空白的。 一打开门,她从里面的房间飞奔而出,睡衣外面又罩了一件过大的衬衫。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奔向他说道,语气并无责备之意,但她几乎快哭出来了。 他用背抵着门,吐了一口大气,刚说“我回来了”,窗外就电光一闪,传来如重物摔落至地板的低沉雷鸣。 “看来要下一阵雨了。”他说着牵起她的手——好小、好冷的手。 第九节 一个人留守期间,她有了一项新发现,她找到了地图。 “放在哪里?” “在衣柜里,折好塞在夹克口袋里。我原本想找件衣服披上,往里面一找,就找到了地图。” 她将地图在厨房的餐桌上摊开。说是地图,其实只是一张复印纸,A4大小,每一角都规规矩矩地对齐,折叠成小小一份,折过的印痕很明显。除了道路和车站的名称,连私人住宅的屋主和公寓名称都印出来了。 “是这一区的地图。” “你怎么知道?” “新开桥皇官”的名字就在复印件左下角。他经过的商店街、去买过东西的罗雷尔超市也都在上面。根据这张地图,前面的马路是新开桥路,在南面和新大桥路交叉。那个十字路口的东边有都营地铁线的新开桥车站。北上会连接京叶公路,首都高速公路的小松川匝道就在旁边。 这里位于东京东部,这个判断果然没错。但几乎已是东京的最东边,只要过个桥,就属于千叶县市川市了。 “怎样?想起什么了吗?”他试着问道。 她却缓缓摇头。 “不论是车站、马路,都毫无记忆。不过,我也没把握一旦丧失记忆,真的会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连看到跟自己有关的东西,也不会灵光一闪觉得‘啊,我知道这个’。不,不只是那样,更惨的是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脑袋变成一张白纸……” 他仰望天花板。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倒是试过。我能够数数,也想得起东西的名称。会买东西,也知道怎么问路,还可以按照别人的指点找到正确的路。” “也能够回到这里。” “对。而且,你刚才不也用了比喻吗?” “用了比喻?” “嗯,你说‘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如果真的是刚出生的婴儿,就算会讲话,也无法用比喻来形容,因为婴儿什么也不懂。” “啊,对哦……” “对呀。我们并非完全丧失了智力和知识,只不过一涉及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事——伴随着记忆,涉及个人私密的事情——就会变得一片空白。所以,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契机,我想应该立刻就能回想起来……” 她两手捂着嘴,仿佛在窥探自己内心世界般垂着眼。 “怎样?” “不知道……” “你对这里是东京有印象吗?” “东京,”她复诵了一遍,“东京啊。” 他忘记问最重要的问题了。 “头痛好点了吗?” 她摸着太阳穴说:“还是痛,但好像好多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痛得快要裂开了,真奇怪。” “哎,总之有起色就好了。” 然而,她的脸色还是很糟,眼睛周围像挨打了似的泛着瘀青。 “东京,东京,”她像唱歌般复诵着,“我知道,没错。不过,只要是日本人,应该没人不知道首都在哪儿吧。” 她第一次露出贝齿嫣然一笑,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东京塔吗?从外面的走廊上就能看得很清楚哦。” 她一直看着他。 “我曾经去过。” “你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对。我……好像跟家人一起去参观过。在我很小的时候,跟某人牵着手,还有爬楼梯,可以从楼梯缝隙直接看到下面,感觉好恐怖。我记得很清楚。” 家人、小时候,仔细想想才发现,自己只顾着眼前的事情,竟然连想都没想过这两件事。两人照理说应该都有兄弟姐妹,也应该有儿时记忆才对。 然而…… “真奇怪。” “嗯。” “家人的长相,你想得起来吗?” 他摇头。 “我也是……不只是这样,我甚至不觉得曾经有过家人。那里好像空了一块……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同样用“看不见”来形容。 “先把买来的东西整理一下吧。”为了转移话题,她说,“我已经不要紧了,我来弄点吃的。你饿不饿?” 当她悄然起身时,原本隐隐作响的雷声忽然变大了。雨滴发出仿佛用拳头敲击窗玻璃的声音,外头下起了大雨。 “讨厌……我最怕打雷了。万一停电了,我肯定会疯掉。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问题,我是说如果要修理电力设备之类的话。” 这倒提醒了他:管理室。 “你先等一下。”他说完这句话,便抓起手边的纸袋和刚买回来的圆珠笔冲下楼,把注明“请和下列地方联络”的电话号码抄下,又跑回来。 他简短地向一脸惊愕的她解释,时间才刚过五点。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说不定能打听到这里的屋主。” 她也跟到电话旁边,两手紧抱身体站着。过了令人心焦难耐的数秒后,联机的声音响起。 电话咔嚓一声接通了。 “喂?” 电话那头流潟出柔美的古典音乐,接着是事先录好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把话筒递给她。 “说从八月十一日至十七日,他们公司放暑假。” 她做了煎蛋卷,煮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苹果削皮。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他试着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停下手侧首不解。 “苹果?” “不,不是那个,是你右手拿的东西。” 她凝视着他,将视线移向右手握的东西。 “这是菜刀吧?” 菜刀,没错,就是菜刀。 “我刚才一直想不起来。” “男人本来就很少用嘛。” 他露出苦笑。 “可是,总不至于连名字都忘记吧,我们上家政课时也学过用法,但我当时想到的是另一个名称。” “别的名称?小刀?” “不,图腾。” “图腾?”她忍俊不禁,“听起来好像印第安哦。” 没错,这岂不是太奇怪了,由菜刀怎么会联想到图腾? 两人都不太有食欲。他纯粹把食物当成补给燃料硬塞下肚,而她只意思意思地动了一下筷子,却拼命喝咖啡。他边吃边谈起出门时的遭遇。 “那、那个姓三枝的男人就住在隔壁喽。” “嗯,他说对住这间屋子里的人毫无所知,连有没有人住都不确定。” “那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她的肩膀似乎又颓然垂了下来。他略感后悔,也许不该告诉她。 “待会儿我来收拾就好,你还是去睡觉吧。你的脸好像被人一拳击倒似的。” 她幽幽抛出一句:“说不定真的被击倒了。” “被什么击倒?” “如果说得做作一点,”她露出微笑说,“是被过去。” 让她躺下后,他开始洗碗收拾,略作考虑后,决定冲个澡。浴室的柜子里放着两条全新的毛巾和折好的粉色与蓝色浴袍。准备得真周到,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准备的。 热水器的开关在厨房,只消瞄一眼,就知道操作方法——这连小学生都会使用,所以他理所当然会,但是必须一一确认还是让他感到很烦。 洗完澡心情顿时焕然一新,他套卜浴袍,披着毛巾一走出厨房,就被她喊住了。 “你冲澡了?” “对呀。” “能用吗?” “当然。” 她下了床。 “我也要洗。” “那,你先等一下。我换件衣服,去外面待一会儿。” “外面?” “去走廊,反正雨好像也停了。你把门反锁,洗好了再叫我一声就行了。” 也许他根本不需要顾忌这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两人非得携手合作不可的时刻之外,最好还是划清界限。说得极端一点,等他们恢复记忆,搞不好他是个抢劫杀人的暴徒,挟持她当人质正在逃亡。 手腕上写的神秘号码和记号,只是冲个澡当然还没消失。虽然感觉很诡异,却也无可奈何。他换好衣服,来到走廊上。夜晚让城市的景观为之一变。单调乏味的水泥墙也不再碍眼。午后的雷阵雨将空气洗个通透,只留下凉爽的晚风。他把两肘撑在矮墙上,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夜景出神。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光呢?想来,这每一盏灯都是从电器行或百货公司的家电卖场买来的,再美也美不到哪儿去吧。其实不过就是蒙着尘埃、里面还躺着死掉的昆虫、油漆斑驳的路灯罢了。远方可以看到分外明亮的东京塔,塔身缀满红色和橙色的灯光,美得超乎现实。会有近得伸手可及的错觉,或许也是因为那灯光的缘故吧。 和地上的灯光不同,从耸立在周遭的公寓窗口流潟出的灯光,颜色有微妙的差异,那是因为窗帘。数不清的家庭有数不清的窗帘,而窗帘里面还有数不清的人。不论是自己或她,应该都有一室窗帘后的空间等着主人回去。但那在哪里,现在甚至就连自己是否想回去都不知道。根本无从得知,他想。 走廊上空无人影,连电梯升降的声音都听不见,并列的门扉全都保持缄默。他转头回顾七〇六室,却连三枝这个男人的动静都感觉不到。 “连隔壁有没有人住都不知道”这句话,他现在已有切身的体会。 背后响起咔嚓一声,七〇七室的门开了。她走出来,大声说:“哇,真舒服。” 仿佛脱掉了一层汗水与尘埃的外皮,她看起来神清气爽,脸庞似乎也稍稍恢复生气了。她穿着睡衣,披着衬衫,浴巾挂在肩头,濡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被走廊上的灯光一照,像镜子般闪闪生辉。 “景色真不错。” 她往他身边并肩一站,便飘来洗发水甜甜的香气。 “要喝啤酒吗?” “嗯。” “看!”她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两罐百威啤酒杵到他鼻尖前,“已经冰透了。” 他接过啤酒,以手指轻敲太阳穴说:“没关系吗?” “什么?” “你一下子洗热水澡,一下子又喝冰啤酒。” “没关系,”她拉开拉环,“我希望没关系。而且,情况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 他默默喝着啤酒。热水澡不仅带给她活力,似乎也让她产生豁出去的勇气。 “啤酒归啤酒,对吧?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我起码还知道。”她说着将冰凉的啤酒罐贴在脸上,“东京真是漂亮的城市。” “只有晚上漂亮。” “这种夜景,你有记忆吗?” 他无法断言。不过,又觉得好像是看惯的景色。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也是。” 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婴儿开始哭泣,声音很微弱,应该就在眼前这片辽阔街景的某个屋檐下。 “我刚才才发现,这屋子没有阳台。” “对哦。” “隔壁就有,再隔壁也有,是因为这是边间吗?” 也许是格局不同。 “取而代之的是装了特殊设备,可以把浴室直接变成烘干室,用来烘干衣物。你注意到了吗?” “没。设备真能进步到这种地步吗?” “可以。不过,我猜这套设备应该相当贵。”她撩起垂到额上的头发,“而且啊,连洗衣液和柔软剂都有,浴室用清洁剂和水管清洁剂也一应俱全,可是……” 他抢先说道:“那些全都是新买的。” “嗯,对,都还没拆封。就像洗发水,也是我们用的时候才打开。刚才在厨房我就有这种感觉。洗碗盘的百洁布还包装得好好的放在抽屉里,对吧?菜刀也是,刀刃好锋利。那些全都是刚买来的。” “这么说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啤酒罐往身边一放,转身面对着她。她皱起眉头,做了个苦瓜脸,看起来就像很不高兴的小学生。 “这间屋子,不管是我们的——这个‘我们’当然包含了你或我任何一人的意思,还是别人的,住进来应该都没几天,顶多才一两天吧。” “嗯,这点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 “对吧?而且,我可以跟你打赌,在我们住进来之前,这里一直都空着。” “因为是新盖的?” 他想起三枝说过,这里还有空房间没人住。 “不,是因为自来水太难喝了。”她也凝视着他,“刚才,我吃药时发现水有股金属味,非常难喝。我想应该是一直积在水管里。如果只是几天没人住,味道不可能变得那么重。” 他缓缓点头。 “可是,电话和燃气管道都是通的,自来水的总开关也是打开的……”囚禁他们的屋子似乎忽然开了一扇窗。 “对了。我真笨,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想到什么?” “电力姑且不论,电话和燃气不可能擅自使用,对吧?一定要先跟什么营业处联络,请他们派人来安装才行。由于必须缴费,如果光说是‘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根本没办法申请。” 要找这间屋子的主人,并非只能靠房地产公司。 “明天我立刻打电话去问,照理说那种地方一定知道这间屋子主人的姓名。” 一回到房间,她拿着空啤酒罐开始东张西望地四处搜寻。 “怎么了?” “没有垃圾桶。”她双手叉腰,一脸愤慨地说,“就算这间屋子真是我的,家具和日用品也不是我买的,因为我绝不可能忘记买垃圾桶。” 那晚,她睡床铺,他拿了一条毯子和枕头睡地板。虽然她满怀歉疚,但也别无他法,而且反正是盛夏,倒也无所谓。 躺平之后,疲惫忽然袭来。明明没做什么运动,关节却很痛。他渴望熟睡,也觉得应该睡得着,一切明天再说。 然而,这无法理解的一天似乎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第十节 伴随着雷鸣的乌云,从东向西缓缓掠过东京。入夜之后,真行寺悦子的头顶上开始下起雨来。 “下雨了。”父亲义夫坐在吉祥寺车站附近的“波莱罗”餐厅里,隔着玻璃窗仰望着天空说道。 “不知道大雨会不会下个不停?” “不,应该是阵雨吧,等我们回家时说不定就停了。” 听着低沉的雷鸣,悦子点点头。 悦子、由佳里和义夫三人按照老规矩每月共进一次晚餐。有时悦子自己下厨,有时也像这样下馆子。至于由佳里,硬要说的话似乎更喜欢去餐厅吃饭,她今天格外开心。 “波莱罗”的招牌菜是选用澳洲直营牧场的牛肉制成的牛排,菜色种类其实并不丰富。对偏好日式料理的义夫来说有点太过油腻,但由佳里很爱吃这里的豪华冰激凌蛋糕,为了吃甜食,每次一说要下馆子她就马上喊“波莱罗”。 主菜吃完后,咖啡和甜点要移到沙龙那边享用。能够在用餐之后转移阵地,而且是在点缀着浪漫的灯光和优雅装潢的场所吃冰激凌,也是吸引由佳里来这家餐厅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正坐在大桌子的那一头,专心致力解决那座巧克力堆成的马特洪峰。 在热咖啡中倒入奶精,一边画出圆形一边望着它溶解,悦子终于开口说道:“爸,有件事,我正烦恼不知该怎么办。” 义夫放下搅拌咖啡的汤匙,抬起眼睛。悦子尽量按照先后顺利把贝原操的失踪,以及跟她母亲过招的情形一一说出。义夫安静地啜着咖啡竖耳倾听。 对悦子来说,父亲就某种意义而言等于是万能的上帝,有烦恼、有困难和伤心时,她似乎总是会告诉父亲。身为女儿,当然也有很多事瞒着父亲,比方说初吻的对象、发生的时间,还有第一次舌吻的对象。隐藏这些秘密,她甚至觉得更是种礼貌。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说,义夫似乎也总是能察觉到。 学生时代,朋友常取笑她说:“悦子有恋父情结,一定会在刚满二十岁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跟老头子结婚。” 就连她自己,本来也认真地如此打算。她觉得一定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的人才满意。可是实际上,到了二十三岁这个一般所谓的适婚年龄,她和比她大四岁的敏之结婚了,说来缘分还真不可思议。 敏之和悦子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是感情融洽的兄妹。因为婚姻极为美满,到哪里都是两人携手同行,所以甚至还被笑称为“双峰骆驼”。但悦子从不曾对敏之“执着”过,就连恋爱时期,即使顾及敏之生活忙碌的因素,他们的关系仍难用热络来形容。感觉上,两人像是为延长朋友关系而结了婚。即便新婚时,也像隔着玻璃相对一般,敏之身上有悦子看得见却碰不到的部分,而她也没想过要勉强去碰触。 直到敏之死后她才明白,这种爱情的方式其实很像兄妹之情。悦子并没有哥哥,所以只能想象,但她觉得自己和敏之的确很有默契。这种默契,一般来说应该只有心意相通的兄妹之间才会存在。想到这里,敏之的早逝就更令人伤感了。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一起死了,血缘断绝了。 义夫曾经说过:“悦子,可惜你还来不及跟敏之真正恋爱,他就过世了。”那时悦子也觉得,啊,爸爸果然是了解自己的。 直到今年四月为止,义夫一直在《东京日报》担任汽车部的职员。每当有案件发生,便必须载着记者迅速赶往现场。自然而然地,义夫的工作时间既不规律又辛苦。小时候的悦子,几乎没留下什么跟爸爸出去玩的记忆。虽然她很黏爸爸,但即使是连假、暑假,记忆中似乎也都是和母亲看家。 母亲织江是个全心全意爱着丈夫、随时将爱挂在嘴上的女人,这点也对悦子造成影响。织江生前常说:“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真的很庆幸能嫁给你爸爸。” 而织江也在今年冬天因子宫癌去世,和敏之的死仅仅相隔数月。由于发现太晚已经回天乏术,但幸运的是,母亲是在熟睡中安详离世的,似乎不太痛苦。 反倒是悦子有一种想死的痛苦。丈夫撒手先去,伤口还来不及愈合,母亲又跟着走了。她觉得老天爷还真是残酷,满心恨不完的恨。 织江也一直挂念着这点。她生性聪明,早已察觉自己的死期,曾多次握着陪侍病榻的悦子的手说:“小悦,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妈妈恐怕也不能陪你了。”从悦子长大成人、结婚、生下由佳里,织江仍然一直喊她“小悦”。 “没这回事,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织江断然摇头。 “我看恐怕不可能了。不过,妈妈向你保证。等我去了那边,一定会找到敏之,叫他尽快回到这边来。” “敏之,他还能回来吗?” “虽然回来后不能再跟你结婚,但他可以投胎当男孩,长大以后让他娶由佳里不就行了。以他的条件,就算投胎转世肯定仍然是个帅哥,脑袋应该也不笨,这不是挺好的吗?” 悦子笑着同意了。 “是啊,这倒是好办法。不过,妈,你怎么办呢?” “我啊,就在那边安安稳稳地等你爸爸来。” 临终之前,尚有意识时,织江留下的遗言是:“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不是把即将迈入六十大关的丈夫托给女儿照顾,反而是把女儿托付给丈夫。 直到现在,悦子仍然无法相信,父母是靠着相亲,而且几乎只看过彼此的照片就敲定婚事的夫妻。织江是如此热爱丈夫,就两人的成长时代来说,这简直令人惊讶。 义夫头发已经相当稀薄,又有职业性的腰痛,最近连背都驼了。还在报社工作时两眼散发出的独特的锐利光芒,自从退休后也消失无踪了,变成一个陪着外孙女煎煎松饼,去鱼场钓钓鲫鱼,靠着年金生活,慢条斯理的老人。 悦子说完后,义夫考虑了一会儿,伸手摸着毛发稀薄的头。 “就我目前能想到的,”说着他轻拍额头,“关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你能做的。” “你果然也这么想,我也这么觉得……” 悦子虽然没把话说完,义夫却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在犹豫,站在‘永无岛’的立场,涉入到这样的地步究竟妥不妥当。” 悦子点点头。 “不只是这次,今后或许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吧?那时候,我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去处理,我实在不明白。” “不知道一一色先生会怎么说。” “我明天会找他商量。不过,以前小操提议说想跟我见面时,他曾表示,一旦跟咨询对象见了面,接下来就属于个人领域了。” “这么说来,”义夫粗砺结实的双手在桌上并拢,“接下来,你只要考虑身为贝原家小姑娘的朋友该怎么行动不就好了?如果是这样,老爸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你,因为我也很担心。” “谢谢。” 悦子露出笑容。只不过跟父亲谈了谈,心情就轻松多了。 “爸,你知道‘Level7’这个名词吗?” 由于以前工作的关系,义夫见多识广,记忆力也很好,退休后依然宝刀未老,不管悦子问他什么,几乎都能得到答案。 “就是小操日记里写的文字吧?”义夫歪着头苦思。 “在图书馆……”每当要回想什么时,他总是习惯将手放在四方形的下巴下,“好像看过类似的文字。” “你说的应该是‘Level3’吧?”悦子笑了,“我也想过那个,那是杰克.芬尼写的小说啦。” “既然是在图书馆看到的,应该是吧。不是那个吗?” 悦子告诉他,在小操的日记中出现“Level3,中途放弃,真不甘心”这样的记述。 “可是,就我所知,小操并不太爱看书,更何况是翻译小说,她应该不可能去碰……就算真的有点兴趣去接触,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看杰克·芬尼吧,这可不是一般小区书店能买得到的书。如果是西德尼-谢尔顿或禾林·罗曼史系列,那我还能理解。” “这两个我都没听过。” “总之,我觉得应该不是书名。她既然写了‘到了Level7’,我猜说不定是店名。类似这样的店名,你听过吗?” 义夫摇头。 “听你说来,Level后面接的数字好像会改变。” “对。” “这样的话,那就应该不是店名了吧?” “会不会是连锁店,比方说一号店、二号店之类的?” 义夫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 “会有名字这么故弄玄虚的店吗……而且悦子,问题是小操不是写会从那里‘回不来’吗?不管是怎样的店,我想应该都不至于一进去就回不来吧。” “对哦……” 悦子陷入沉思。打贝原好子给她看日记起,她的思考就一直停滞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由佳里从冰激凌中抬起脸说:“会不会是电玩?”说着她打了一个大嗝,连忙用手捂着嘴。 悦子问:“有这样的游戏吗?” “不知道。也许真的有,但我没玩过。不过,什么Level的,听起来就像是电玩的名称。” “有这种一玩就会回不来的游戏吗?” 由佳里笑了。 “那多恐怖啊,好像玩游戏的人被关在游戏里面出不来似的。” “应该不是吧?” “嗯。不过,倒是有游戏没有好好结束,游戏人物就无法从某个场景脱身的情形,有的还会在中途死掉。” 悦子和父亲面面相觑。 “会是那个吗?” “小操之前很喜欢玩什么电玩吗?” “这我倒没听说过。” 如果她沉迷于这种玩意儿,打电话来“永无岛”的时候,应该会提到才对。以她的个性,连烫了头发、买了新鞋子这种小事情都会一一报告。 “不管怎样,总而言之,贝原家的妈妈不去报警,请警方稍作调查的话,还是没有用吧。”义夫说着,手伸向账单,“由佳里,你最好别再吃冰激凌了。小心吃坏肚子,就不能去上游泳课喽。” “我的肚子已经被冻得硬邦邦了,”由佳里说着放下汤匙,“我的胃好像正在钉钉子呢,妈妈。” “小傻瓜。” 义夫开车送她们回到家,看看时钟,已经过了九点。悦子催促由佳里去洗澡。 “外公也在我们家洗澡不就好了。” “他说要去公共澡堂,顺便享受一下按摩。” “就是那种投十元铜板的玩意儿?” 义夫自从丧妻后就开始独居,悦子和由佳里也过着缺少一家之主、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很多人都劝他们应该一起住,悦子也这么想。 然而,义夫却反对。 “幸好我跟你住得很近,想见面的话随时都能见面。我想你在还没走出敏之的回忆之前,要经营新的生活也很不容易吧,暂时还是这样分开住比较好。放心,爸爸不会寂寞,因为我觉得你妈好像还活着。” 这提议既符合义夫向来的作风,也是他表达体贴的一种方式。事实上,不管是把义夫接来这个家,或是跟由佳里一起搬回娘家,悦子想必都会有一种败北的感觉吧。失去敏之已经够悲痛了,倘若要再加上落败的情绪,对悦子来说未免负荷太重。 匆忙替由佳里吹干头发,哄她上床睡觉后,悦子处理了几件杂务,缓缓泡进浴缸。从明天起又要开始新的一周,“永无岛”的同事也要开始轮番休假。她思索着休假的步骤和该带由佳里去哪儿玩,计划这么一拟定,心情也跟着好多了。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正穿着浴袍在厨房喝橙汁。电话机的液晶面板上显示的时间是晚间十一点五十五分。悦子立刻接起电话。因为由佳里向来睡得浅,一点小动静都会吵醒她。 “喂?” 由于家中只有女人,她向来不会主动报出名字,尤其是夜晚打来的电话,在没有确认对方是什么人前,她总是刻意压低嗓音应对。 信号似乎遥远且混杂不清,传来细微的杂音。 “喂?”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声音压得更低。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仿佛野火燎原般,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最后,一个几乎被淹没在杂音中的细微声音如此说:“真行寺……小姐……” 悦子握着话筒倒吸了一口气后,连忙将耳朵贴得更紧。 “喂?我是真行寺。” 比刚才更细小的声音说:“真行寺小姐。” 是小操,悦子一听就知道,小操就在电话那端。 “小操吗?你是小操吧?我是悦子。你从哪儿打来的?现在在哪里?” 话筒里面再次充满杂音。 “我……”声音非常模糊,“真行寺小姐,我……” “小操?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听起来好模糊。” 那孩子说不定喝醉了,她想。声音含糊无力,简直像由佳里没睡醒时的德行。 “真行寺小姐……”电话中的声音像念咒似的喊着悦子,“救……” 这时电话切断了。 “喂?小操?喂?” 悦子紧握话筒不放。一旦断了线,那不过是台冷漠的机器,嘟嘟嘟的断线声仿佛在揶揄悦子。 放下话筒,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小操,是小操的声音,没错,她听过几百遍了。 “真行寺小姐……”那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小操现在在哪里?她打电话来想说什么呢? 悦子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抱着双肘。 “救……”通话到这里就断了,她还没说完就被切断了。 那是小操的声音,绝对没错。而且,悦子也抱着同样强烈的信念确定另一点,“真行寺小姐……救……” 真行寺小姐,救我。 小操一定是想这么说。 <hr /> 注释: 第十一节 听见哀号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反反复复,忽远忽近地传来。还在梦境边缘徘徊的他,被某种东西砰然掉落地板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震动吵醒了。 清醒过来后,霎时失去了方向感,几乎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再次听见尖叫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难以成声。屋内一片漆黑,但他立刻发现她已从床上消失。毯子被掀起,一半滑落至地板上,床铺则大幅朝他这边移动。 隔间门开着,他摸索着打开厨房的灯。 她瘫坐在地板上,身旁横倒着水壶。操作台下面置物柜的门半开着,她的右手挂在门把上。 “你在干什么?”一时间,他只能挤出这句话。 她仿佛在搜寻他,猛地转着脖子四下张望。她的视线越过站在门边的他,停驻在桌脚附近。 “你在哪儿?”她问。 他费了好几秒钟才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你看不见吗?” 她缓缓转动脖子,但她的动作漫无目标,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态。 一时间他不敢靠近她,他觉得好像正看着一只被车碾过、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够了,快加速通过吧——他内心最冷酷自私的部分如此低语。 他咽下口水,又问了一次:“你真的看不见吗?” 她几近恍惚,无力地垂下肩膀,下巴抖个不停,似乎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不容易在她身旁蹲下,手放在她肩上。 “完全看不见?” 仿佛要确认他的真面目,她用掌心先触摸他的手,再沿着手臂往上摸,接着是肩膀,然后是脸。她的动作就像一个失去视力的人,睁着大大的双眼一直越过他的肩头眺望遥远的彼端。那是双清澈的眼睛,就外观来说,和她就寝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她话才说到一半,大门忽然咚咚作响。她吓了一跳,连忙挨近他。 门外有人正在敲门。 “你好,有人在吗?”那个声音说。 他看着她的脸。失去视觉的冲击令她连表情也消失了,而她纤细的双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衬衫袖子。 “我是隔壁的三枝。”门外的声音说完,又开始敲门,“喂,出了什么事吗?” “别开门。”她马上低声说,蹲着贴近他。 “有人在吗?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打一一〇报警?” 他在两个判断之间挣扎,不禁犹豫了。对方又开始敲门,而且越来越用力。他终于脱口而出:“不,没有什么事。不好意思。” 他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扬声回话。门那一头的人沉默了一下。他听见心脏在耳边怦怦作响,这才发现她正在发抖,脖子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喂,你是白天那个人吧?”三枝在门外说。也许是他多心吧,他觉得对方的语气似乎变得警觉起来。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你在里面千什么?” 该怎么回答呢?他正拼命思索之际,三枝又发话了。 “喂,你回句话呀。我问你,你真的住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很想知道。 “能不能开门?这样太诡异了。” 她紧紧地贴着他。 “怎么办……” “再不开门,我就要报警啦。我明明听见女孩子的尖叫,你在搞什么?” 三枝的话语带有不容妥协的意味,可是就白天两人相遇时的印象来说,三枝看起来实在不像那种会关心邻居的人。他脑中浮现出对方从车窗一直窥视着他时的那张诧异的脸。 “请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开门。” 他大声地回话,她顿时双眼大睁。 “不行啦!” 他把手指竖在唇上,“嘘——”地制止她。 “没办法,你别管,乖乖听我的就对了。站得起来吗?” 他搀扶着她让她站起来,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正想放开手,她的手立刻追了过来。 “不会有事的,你坐在这里就好了。” 她看似绝望的缩回手,放在膝上。他正欲走向门口,又改变主意返身回到床铺那边,捡起毯子抱成一团拿到厨房,从她的肩头往下罩,整个裹住她的身体,这才去开门。 当门锁咔嚓一声打开时,他感到背上滑落了一丝汗水。 缓缓将门推开,立刻看到三枝那被走廊的荧光灯照亮的脸。是白天那个男的,没错,可是现在,那种豪放随性的感觉已消失无踪。三枝的眉间深深地刻着皱纹,犹如牙痛般歪着脸。 他退后一步,三枝立刻伸长脖子往屋里瞧。应该看得到她坐在厨房里的身影。 三枝把视线移回到他身上,又瞥了她一眼,然后才发话:“小姐。” 她吓了一跳,连忙拉紧毯子。 “你没事吧?” 大概是回答前想看看他的脸吧,她求助似的仰起脸,眼睛游移不定。她吓坏了,求救般紧抓毯子,简直像个被人掳来的小孩。还来不及思索,他已脱口而出:“你用不着害怕,我就在这里。” 大概是这句话令她确认他身在何处吧,她的视线固定在离他十厘米左右的右边,频频点头。 三枝手扶着墙,倾身向前说:“眼睛看不见吗?” 他点点头。 “那刚才的尖叫呢?” “是她摔倒了。” 三枝环顾厨房一圈,最后将视线停驻在地板上的水壶上。 “有没有受伤?”三枝问她。 “我没事。”她用平板的音调回答,大概是想让三枝明白两人并非危险人物吧,她又小声补了一句,“谢谢你关心。” 三枝靠着墙,一下子来回审视两人,一下子又把眼光移向后方昏暗的卧房,最后终于“哼”了一声,抬眼看着他。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努力保持冷静,和三枝四目相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把视线转开。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开口就直捣核心,连撒谎都来不及。见他退缩的样子,三枝似乎以为他不敢暴露身份。 “白天我和住在楼下的太太聊了一下,”三枝继续说,“那位太太说,她曾经见过一次出入这个房间的人。听说是个比我年长、个子矮小的男人,那人就是你白天说的,在酒店当场结交的朋友吗?” 他无暇顾及这句话的讽刺口吻,只注意到“年长的矮小男人”这件事,一瞬间精神无法集中。没想到这个房间真的有人进进出出—— “你怎么不回话?” 他赫然回过神朝三枝看去,三枝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该不会像连续剧演的那样,那位老兄的尸体就躺在房间里面吧?” 嘴角虽然微微浮现笑意,但那其实是一种防卫。三枝的视线很认真,酝酿着激烈的紧张气氛。 “这么夸张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嘛。” “我告诉你,通常我们觉得夸张的事偏偏就会在现实中发生。”三枝边用轻快的语气说,边微微缩回肩膀——他是在戒备。 到这个地步,只有一条退路了,于是他说:“你要检查吗?” 三枝灵巧地扬起眉头,离开墙边。跟白天相遇时同样的装扮,穿着同样的拖鞋。三枝脱下鞋子,进了屋。 “我可要先警告你,你最好别打歪主意。” “根本没那个必要。” 他是真的这么想。就算让三枝看到屋内的样子,也没什么好怕的。重要的是,现在不能让三枝加深疑心,别让这个人回家后打一一〇报警,这才是上策。只要能争取到一点时间,等这家伙走了,他就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了——如果没被人追捕的话。 三枝缓缓穿过厨房。这时他才发现三枝的右脚有一点跛,也可能是轻微的扭伤。 三枝小心谨慎地四下观察,在她身旁停住,毫不客气地打量她。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事先给她盖上了毯子;接着又想三枝该不会是要说什么猥亵的话吧。 没想到,这个邻居这么说:“小姐,你身体没问题吗?”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后,抬眼朝向三枝凑近的脸。 “对……我不要紧。” “你的眼睛从以前就瞎了吗?” 她迟疑了一下,迅速舔着嘴唇。 三枝一脸歉疚地说:“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就他冷眼旁观所见,三枝这句话似乎是出自真心。 她垂下眼,脸颊附近微微出现一瞬间的动摇。他回想起白天在药房听见别人跟他说“请多保重”时的感受,那时自己的表情大概就跟她现在一样吧。 三枝从她身边离开,把手搭在通往卧室的房门上,稍微探头看了一下,摸索着墙壁开了灯。 他走到她的身旁,把手放在她肩上,她也回握住那只手。 三枝走进半步,看着卧室。 他等着,等三枝转身出来。这种状况,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不利。既没有尸体,也没把那个矮小的男人捆绑在地。 三枝瘦削的肩膀猛然耸起,他蹲下身去,身影从门框里消失不见了。照理说应该没有什么能勾起三枝的兴趣才对—— 三枝弓身凑近床脚。 她醒过来后眼睛忽然失明,于是她陷入恐慌,东碰西撞到处乱走,所以床铺移动了。床铺—— 他松开她的手跨出一步和三枝从门旁出现几乎是同一时间,但他迟了那么一瞬间。三枝手上握着他藏在弹簧垫和垫被之间的手枪。 “是喷子。”三枝说。 “喷子?” “就是这把手枪。”三枝说着把枪口对准他的额头,“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三枝似乎很习惯玩枪,至少三枝很清楚哪个是保险栓。 右手握枪,食指勾在扳机上,三枝用枪指着厨房的椅子。 “你和那女孩都在那儿坐下,听见没有?” 虽然对方并没如此命令,他还是将双手高举过肩,照吩咐坐了下来。 “什么手枪?”她一边双眼充血地搜寻着他一边问道,“手枪?为什么?那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三枝充满怀疑的表情视若无睹,专心向她解释:“对不起,刚才我没敢告诉你。” “手枪……”她茫然低语,“果然……是那笔钱……” “钱?”三枝逼问道。三枝的反应很快,他刚忍不住站起身,枪口便立刻对准他。 三枝的视线和枪口都没离开两人,缓缓移动到玄关把门锁上,然后去了卧室。 到了这个地步,被三枝找到皮箱已是迟早的事了,他闭上眼睛。她的不规则呼吸声清晰可闻。 传来衣柜开了又关的声音。 三枝没花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厨房,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光是随便看一眼,应该有五六千万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没数过。” “原来如此。另外,我还找到了沾血的毛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发出细细的抽泣声,哭了出来。他默默搂着她的肩,心想,这女孩还真爱哭。其实他也一样想哭。 “怎样,要不要说说原委?”三枝倚着隔间的门,丝毫不敢大意地将手枪指着他说,“视情况而定,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哦。” 三枝微微含笑继续说,但声音因此有点含糊。他觉得仿佛被泼了一身泥水。 “又或者打个电话,去该去的地方报到?” 他默然回看,三枝正轻轻摇头,仿佛在说“这种事你应该做不到吧”。 这算是援军出现吗?他怀着讽刺的心情想,都是拜现金和手枪所赐。然而,刚以为总算得救,却发现原来上了贼船。 “那你必须保证,听了绝对不用‘骗人’、‘不敢相信’这种麻烦的反应中途插嘴。”他说。 三枝答应了,所以他全盘托出。没有其他选择时,不管怎样,只能先抓住对方伸出的援手——他这样告诉自己。 第十二节 “那你的身体,呃,除了丧失记忆之外没有其他异常吗?”听完之后,三枝问道。 他有点意外。因为他以为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对方似乎不可能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三枝是认真的。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就是有点想不起东西的名称。” “头痛呢?” “我倒是不会。” 三枝立刻看着她。 “这位小姐,头痛很严重吗?” 她保持沉默,他代替她回答:“好像相当痛苦。” 三枝倚着隔间门双臂交抱。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三枝遵守约定,没说过一句“真不敢相信”。相反,他倒不时会打岔提出问题,例如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铺的哪一边,她又是朝着哪一边;想不起东西名称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之类,连细枝末节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是在试探我们俩是否真的丧失记忆吧,所以他尽可能地详细说明。 三枝问她:“现在怎样?头还痛吗?” 她摇摇头。 他抢着回话:“为什么你会问头痛的事?” 三枝轮廓分明的眉毛略微一动。这个男人的五官中,最能老实表露感情的部位似乎就是这两道眉毛。 “你干吗这样问?” “因为你立刻就提到‘头痛’。” “那是因为我听说一旦丧失记忆多半都会头痛。”三枝说着不由得摸了摸后脑勺,“不过,我也只是在电影和小说中看过什么丧失记忆者啦。” 电影、小说,这些概念仍清晰留在他的脑海里,有关这些知识的记忆并未消失。同时,他不禁想,这个姓三枝的男人看的是什么样的小说与电影呢?他初次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所以,这位小姐眼睛看不见是……” “就在刚才,”她小声回答,“我口渴醒来,起来一看一片漆黑。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待在不熟悉的场所,所以眼睛还没适应黑暗。” “完全看不见吗?能不能模糊地辨识东西在动?” 她颓然垂下脑袋摇了摇。 三枝略微屈膝,凑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茫然失神地朝上看。三枝保持姿势又看向他。因为不明白三枝的用意,他也一直盯着三枝。这时,三枝将手伸进衬衫胸前口袋,取出香烟和打火机。 是那个百元打火机。不过,香烟是希望牌短支香烟。在他的注视下,三枝把香烟砰地往桌上一扔,打着打火机后,猛地把火焰凑近她的脸。 他慌忙起身,还来不及说“你要干什么”,火焰已掠过她的脸颊,三枝关上打火机。她的视线动也没动,也没有眨眼。 三枝低声咕哝:“真的看不见。” “你做事还真危险。”他大大吐了一口气。她慢了一拍,才以看不见的眼睛仰望他,他轻拍她的手。 “所以呢?接下来要怎样?”三枝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他忍不住想苦笑。回答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被捕的小偷向警察说明今后的计划。 “你们打算怎样?”三枝又问了一次。 他不客气地回答:“那你又打算怎样?” 开口前,三枝先环顾厨房,视线最后停在微波炉显示面板上的时钟。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二十分了啊。”三枝咧嘴一笑,“我嗜咖啡成瘾,就算半夜喝咖啡照样睡得着,不知道你们怎么样。” 她歪着头“啊”地叫了一声,他去口站起来。 “我也不清楚,但我现在倒是很想来杯咖啡。” “太好了。”三枝说着点燃香烟,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当烟灰缸。 把水壶装满水,放在炉上。他觉得这种事之前好像也做过。准备好杯子,取出速溶咖啡,拿出糖罐——其间,厨房一片沉默。 不经意间,她呢喃道:“是希望牌短支香烟。” 他转身看着她。三枝拿着积了长长烟灰的香烟的那只手也停留在半空中,看着她。 “香烟是希望牌的吧?”她又说了一次。 “你猜得出来?”被他这么一问,她点头。 三枝说:“看来你过去身边似乎有个抽希望牌短支香烟的人。” 他半信半疑。 “可是,你怎么猜得出来?” “闻味道。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牌子。” “像和平或希望这种烟,和现在流行的质醇温和的烟味不一样。其实我也是,如果在酒店里,坐在附近的人抽和平,我多少也能猜出来。” “你白天抽的不是柔和七星吗?” “那是因为自动售货机的希望牌短支香烟卖完了。” 背对两人开始泡咖啡后,三枝问:“喂,你抽烟吗?白天你抽了吧?” “我好像是个老烟枪。” “抽什么牌子?” “白天去买烟时,我也没多考虑,自然而然选了柔和七星。” 以前爱抽的牌子,看来似乎就是那个。超市里虽然放了多种盒装香烟,他看了却毫无感觉。也没东想西想,手就自然伸向了柔和七星。 “就几率来说,七星应该是最高吧,因为这是最普遍的烟。”三枝说。 可是,在她身边——近得足以令她连那家伙爱抽的烟味都闻得出来——的那个人,抽的却是希望牌短支香烟。如此看来,那个人并不是自已。可笑的是,想到这里,他竟然感到一丝忌妒。 咖啡杯已端到桌上。她的双手放在膝上。他还没发话,三枝就先招呼她了:“小姐,要加糖和奶精吗?” 她略作思考后,回答“不用”。 “你喝黑咖啡啊?该不会是在减肥吧,不过应该没这个必要。” 他拿起她的右手,告诉她杯子的位置。三枝又添上一句:“小心点哦,可别烫伤了。” 默默喝咖啡的期间,他对三枝稍微琢磨了一番。三枝对她的关心似乎不是伪装,可是除此之外,他完全搞不懂三枝在想什么。就其表情和闯入时的态度看来,似乎是个具备一般常识的普通男人。然而,三枝对手枪的熟悉,还有拿枪时的动作,却又令他觉得是个危险人物,至少是个不把铤而走险当成罪恶的人。 “你们既然都坦白告诉我了,那我也老实说吧。”三枝放下杯子,又点了一根烟,“我有前科。” 忽然间听到这种话,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静静凝视对方,她略略缩起肩膀退后了一点。 “是伤害罪,当时我被卷入酒店闹事的风波,我不会替自己辩解。不过,那案子早已了结。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我可不是危险人物。” 他思索着该说什么,最后却只能这么说:“所以呢……” “所以,”三枝轻轻笑了,“我并不打算通知警察,说你们是藏了手枪、沾血的毛巾和一皮箱现金的可疑人物。” 他还是无法安心。 “为什么?” “要说是为什么,因为如果我那样做,警察一定会找我麻烦,认定我是你们的同伙,在违法的勾当中也插了一脚。不,应该说,警察铁定以为我才是头号嫌疑人。” “主犯……” “呃,抱歉。这纯粹是假定你们在失去记忆之前,真的干了什么违法勾当的情况下啦。”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杯子。 三枝继续说:“说到警察为什么会采取那种态度,那是因为我有前科。不管我说什么,想必他们都不会相信。你们不也一样吗?刚才一听到我说有前科,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看到抱着定时炸弹的人一样。你们不用否认了,反正我也不在意,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安心感和不信任感交织着向他涌来。真是的,这个姓三枝的男人还真难缠。如果真的惹到他,下场一定会很惨。 “所以,”三枝又重复强调了一次,“我有个提议。” “提议?” 三枝点点头,唐突地问道:“喂,你是右撇子吧?” 他反射性地看着右手。 “好像是吧。” “我看你从刚才起不管做什么都用右手。就算失去记忆,也不可能分不出惯用哪只手。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你们两个显然不是自愿躺在那张床上的。” 她把脸转向三枝那边——借由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她似乎已经掌握了注视说话对象的诀窍。 “你怎么知道?” 三枝把手朝床铺那边一挥。 “你睡在她的左边。换句话说,仰卧时,你惯用的那只手放在可以触及她左手的位置,对吧?” 他试着回想醒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惯用右手的男人跟女人同床共枕时,不可能让女人睡在自己的右边,这点我敢保证。所以你们俩并非情投意合一起上床。在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的状态下——不是睡着了就是昏倒了——通过某个不在乎这种小节的糊涂蛋的安排,被并排放在床上躺着而已。” 停顿了一下,她深深吐出一大口气。这代表什么意思呢,他想。 三枝嘻嘻一笑又补上一句:“哎,当然我也不敢百分之百断言就是这样啦。搞不好,你们是做了什么姿势特别奇特的把戏。” 他畏缩不前,她则羞红了脸。 “好了,不开玩笑了。”三枝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刚才已经稍微展现了一下我灵活的脑筋,现在我有个提议。怎样,你们要不要雇用我?” 所谓出人意表就是这种情形。 “雇用?” “没错。调查你们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了调查这些,我建议你们跟我签约,这应该是不错的交易。忘了告诉你们了,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忝为记者的一分子,或许应该说是个三流小记者。” 他这才首度像估价似的仔细打量对方。 记者这种职业,可说是在名片上一印就能随便自称的最佳职业代表,也不需要什么本钱。无论是何种职业,相关从业人员总是有好有坏,水平参差不齐,不需本钱的职业,好坏差距更是大得吓人。而且,好坏之间,工作目的往往截然不同。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无暇挑剔三枝到底是什么人了。所谓提议只是客气话,打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把思绪切换到现实问题上。 “报酬怎么办?” “用那个皮箱里的钱做担保。”三枝立刻说,“等到万事解决,你们脱离困境时,如果那玩意儿变成你们的,就拿一半付给我。如果那玩意不是你们的……”三枝轻轻摊开两手。 “我本来很想说,分期付款也可以啦,不过你们两个起码应该有一点存款吧?” 她将手拿到嘴边,开始啃起小指头的指甲。倘若一个人纵使丧失记忆也不会忘记习惯,那么从今以后,每当她陷入沉思时,大概都会看到她做这种动作。 “不过,问题是这位小姐的眼睛,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这个问题他没有资格回答,只能闭上嘴。 她停下啃指甲的动作,抬起脸,朝着三枝的方向小声却很坚定地说:“请你好好努力,让我能尽快正大光明地去医院。” 就这么说定了。她摸索着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好吧,我们跟你签约。”他回答。 “好。”三枝持起之前一直放在膝头的手枪说,“这么危险的东西,由我来保管。反正不管怎样,你们即使想用这种东西,也只会把自己的手指轰掉。” “无所谓,你拿去吧,不过……” “不过什么?” “请把子弹卸下,交给我。” 三枝笑了。 “你还真谨慎。” 他回答:“那当然。”同时他也在想,当作担保品的不是皮箱里的钱,其实是我们自己。 “那我马上就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想搬去你的房间住。” 三枝瞄了她一眼。 “小姐,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她坚强地点点头。 他连忙说:“这儿和三枝先生的房间只隔着一道墙,有什么事你敲敲墙壁就行了。早上起床后我会过来,你一个人千万别到处乱动,知道吗?” “知道了。” 三枝嬉皮笑脸地说:“你可真是清心寡欲。” 让三枝先回自己房间后,他把她带到床边,低声道歉:“我知道你会害怕,不过请你忍一下。” 她微微一笑。 “没关系,我知道。你最好尽量盯着那个人。” 他第一次轻触她的脸颊,说:“你啊,直觉超强。” “小心一点哦。” 第十三节 小操打来的电话挂断后,悦子立刻打电话到贝原家。然而,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却始终没人接。悦子一边按重拨键反复拨打,一边不耐烦地跺脚。 难道没人在家,都这么晚了? 她耐心地一直打到天亮,结果还是一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了清晨五点半,悦子起身决定登门造访。 开始整装时,由佳里起床了。 “妈妈,早上好,怎么了?” 看到将玩具熊抱在怀里、正在揉眼睛的小女儿,悦子连忙催促道:“你最乖了,赶快换衣服,妈妈要带你去外公家。” “为什么?还很早呢。” 正值暑假期间,悦子白天不在家时,由佳里向来是在义夫家度过的。悦子每天早上七点半去上班,由佳里也跟着一起出门。 “妈妈临时有点事,马上就得出门。所以你听话,好吗?” “那学校的晨间操呢?” “今天请假一天。” “如果不每天去,就拿不到奖品没有零食吃。” “没关系,妈妈一定会帮你拿到的。” 大概是终于清醒过来了,明白母亲的事非同小可吧,由佳里手忙脚乱地跑去洗手间。 在由佳里洗脸换装期间,悦子又拨了好几次贝原家的电话号码,依然无人接听。 这时,她忽然想到,说不定小操的父母也收到了相同的求救讯息,所以才会都不在家。如果真是那样,以好子那副德行绝不可能会好心通知悦子。即便如此,只要小操已得到保护,总比一直找不到人影好得多。悦子让一脸不安的由佳里坐上副驾驶座,心中默祷着驾车出发。 “妈妈?” “嗯?什么事?” “你的表情跟爸爸死掉时一样。” 悦子手放在换挡杆上,俯视那张小脸。由佳里把装有暑假作业的包放在膝上,略嘟着嘴。 悦子放松肩膀说:“对不起,妈妈在担心一些事,所以提心吊胆的—一是为了一个你也认识的妈妈的朋友。” “是小操姐姐?” 虽然悦子没有特别提过,但由佳里似乎已隐约察觉。 “对啊,小操离家出走不见了,我得赶快找到她。” “所以妈妈要去找她?既然这样,我不能一起跟去吗?” 悦子摇头。 由佳里拼命恳求:“我不会碍事的,我会乖乖听话,人家很喜欢小操姐姐呀。” 伸手胡乱抓了抓女儿的头发后,悦子面露微笑。 “妈妈也是呀。可是,今天你要乖乖看家。一有消息,我保证马上告诉你,好吗?” 由佳里答应了。 到达义夫家后,悦子把由佳里交给父亲,说声详情改天再解释,立刻就出发了。 “妈妈,你要加油哦!”由佳里说着直挥手。 由于悦子还记得路怎么走,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顺利抵达贝原家。可是,玄关的对讲机按了半天,也无人应答。 难道他们果真外出了?悦子试着眺望房子四周,t字形的车库里,右边放着灰色的休旅车,左边停着火红的轻型轿车。根据小操的说法(如果悦子没记错),这两辆车应该都是小操父母的。 如此说来,他们在家喽?悦子回到玄关再次按对讲机,按了又按,最后,干脆用拳头敲打按键。 这时,传来沙沙的杂音,总算有人用拖泥带水的声音回了一句“喂……” 悦子飞奔上前。 “喂?贝原太太吗?是我,我是真行寺!” 对讲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有何贵干?” 的确是好子的声音,看来她似乎刚被吵醒。 “昨天小操半夜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打电话通知府上,可是你们好像不在家。” “噢?”悦子焦躁不安。 “不管怎样,请你先开门好吗?” 她在门口等了一分钟左右,可是却感到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好不容易大门开启,看到门里站着身穿睡衣、外披轻薄睡袍的好子,再看到她那睡得云鬓不整的乱发,悦子忽然气急攻心。 “拜托你不要一大清早就来骚扰,让附近邻居看见了多丢人啊。”好子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真没常识。”说着还用看醉鬼般的眼神轻蔑地看着悦子。 现在不是跟她吵架的时候,悦子勉强按住满腔怒火,杵在大门口迅速说明事情经过。 然而,好子听完原委后,竟若无其事地说:“我看是恶作剧电话吧?” 悦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的确是小操的声音!她还喊我‘真行寺小姐’。” “恶作剧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呀。说不定是你认识的人打来胡闹。”好子冷眼瞥向悦子,“你又是个年轻寡妇嘛。” 悦子只觉得耳垂发烫,站在那里几乎说不出话,真不敢相信对方同样身为人类、身为母亲。 好不容易,她才挤出声音:“我的事随你怎么说都无所谓。难道你都不担心小操?她还跟我说‘救命’呢!” “我看不见得吧。你只听到‘救’就挂断了,对吧?说不定只是你的妄想。” “可是……” 纯就事实而言,的确如好子所说,但人的声音、从口中说出的话,不见得完全如字面所示。小操的确是在喊“救命”,只是说到一半电话就断了,或是被人挂断。 悦子转换矛头。 “贝原太太,你昨天去报警了吗?” “我才没去呢,幸好没有去。” “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好子手搭着门,作势要关门。 “你请回吧,我还衣衫不整呢。” “贝原太太?!” “你真的很烦。”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难道你都不担心小操吗?” 好子猛然挑起眉头。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担心了?” “可是……” “我们家啊,到了夜里就会把电话切掉,就是把线拔掉,因为骚扰电话太多了。” 悦子抽了一口气。 “即使你明知小操也许会打电话回来?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好子穿着室内拖鞋一步走下玄关的水泥地,倾身向前,狠狠瞪着悦子。 “平常本来是这样,可是自从小操离家后,就算半夜我也不敢拔掉电话,因为我也猜想那孩子说不定会打来。可是,昨晚已经没这种必要了,所以我才恢复原来的习惯。你这人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吧。” 昨晚已经没这种必要了?这句话令悦子再次哑口无言。 好子露出夸耀胜利似的笑容说:“那孩子啊,小操昨晚打电话回来了。大约十点左右,她打来说住在横滨的朋友家,还说两个人一起打工呢。她要在那里待到暑假结束为止,现在好好地在工作。她要从现在开始存钱,等到寒假和那个朋友一起出国旅行。她说要用自己赚的钱去旅行。她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感到很抱歉,可是她认为如果告诉我,我一定会反对。” “你有没有问她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问了她也只说是我不认识的人。” 悦子不禁低声自语:“骗人……” 好子咄咄逼人:“那孩子凭什么非说那种谎话不可?小操才不是心机那么重的小孩呢。” “可是,我明明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过了,你接到的是恶作剧电话。只是你一厢情愿认定是小操打来的。不说别的,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连小操的声音都听错?你真是讲不通啊!”好子气势汹汹,似乎恨不得朝悦子的眼睛吐口水,“而且,我也跟她那个朋友的家人交谈过。那朋友的妈妈接了电话,跟我打了招呼——就是很普通的人,给人的印象很不错,比你这种人好太多了。我说请对方多照顾小操,人家笑着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放心。’还很惶恐地说:‘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小操会瞒着母亲偷偷跑来,所以没能及时跟您联络真是不好意思。’听说她们俩现在在马车道的某家餐厅工作。小操很高兴,还说那家店很棒,能这样跟朋友一起生活好像多了个姐妹一样。” 听着好子的声音,悦子无意识地频频摇头。 不对、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出国旅行?在餐厅打工?跟朋友像姐妹一样共同生活?不对,如果真的早有这种计划,小操一定会告诉我才对。 “贝原太太……” “请你不要太过分!” 好子的怒吼声使正在屋子四周扫地的邻家妇人反弹似的瞪大了眼睛看向这边。 悦子勉强保持镇定,放低音量:“那通电话的声音,真的是小操的,没错吗?” 好子紧抿着嘴点点头。 “电话是十点左右打来的吗?” “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喂,你听不懂国语吗?” “是十点左右,没错吧?” 好子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对。” 悦子接到电话,是接近午夜十二点时。她实在无法相信,短短两个小时之间,小操所处的状况会有这么剧烈的转变。 “真行寺小姐——救……” 那梦呓般的声音,仿佛自空虚的喉咙响起。 “贝原太太,”悦子仰起脖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好子,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没指望了,“请问你先生在哪里?” 好子皱起脸。 “你干吗这么问?” “你先生知道小操离家出走的事吗?” 好子那气得泛红的脸上闪过一阵苦涩,停了一下才回答,语调也低多了:“我先生正在国外。他一直在出差,暂时还回不来,他很忙。” 悦子感到很无力。本来打算既然母亲说不通,干脆直接找父亲谈—— “没办法联络他吗?” “没必要告诉你吧。”好子毫不客气地说,随即做出“这次我真的要关门”的动作。 “你也许的确是小操的朋友,可是就算这样,你也没权利干涉我们的家务事,请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来烦我。”亢奋之下,她连珠炮似的越讲越快,“托你的福已经找到小操了。她没事,现在活蹦乱跳的。那个任性的丫头有我这个做母亲的负责照顾,你请回吧。下次你如果再敢找上门,我就要报警了!我家的亲戚之中,可是有人在警视厅当官的!” 说完,她恶狠狠地摔上大门。 第十四节 不管怎样,还是得先去“永无岛”上班,她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 一推开门,同事们纷纷向她道早安。悦子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屁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出了什么事?”一色从组长的位子上起身走了过来。悦子迟到极为罕见,更何况从她的脸色也看得出异样。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没问题,去会议室谈吧。” 一色率先来到走廊上,悦子浑身无力地站起来,为了迟到和暂时离席向同事们致歉后,跟着走出去。 “真行寺小姐,您看来无精打采的,是令尊或由佳里出了什么事吗?”一色问。 悦子摇摇头。 “没事就好,这么说是工作的事?” 同事中有个年轻女孩替一色取了个绰号叫“会走路的敬语”,因为他平时不论对哪个部下都会用面对保险客户的敬语来交谈。历经和贝原好子的一场唇枪舌剑后,悦子觉得一色的声音简直充满慈悲。 “我能帮得上忙吗?” 悦子说出原委,一色专心倾听,并不时接腔。 “这下子事情麻烦了。”听完之后,一色带着一点也不麻烦的安详表情说。 “你也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吗?” 一色侧首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正如您所说,人类的语言还有所谓的言外之意。还要看当时的气氛,即使是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也能左右交谈的内容。对于‘救’这个字,既然您听了认为应该是‘救命’,那就一定是这样吧。” 听着一色的分析,悦子心中迫切的感觉消失了,总算又能提醒自己不可焦躁了。 “所以,真行寺小姐,您今后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啊……” “我要先跟您确认一下,我现在问的是身为‘永无岛’职员的您打算怎么做,是这个意思哟,不是问您个人的立场。” 悦子睁大了眼睛凝视一色的脸。 “组长,你的意思是说,站在‘永无岛’的立场上,不该继续插手这件事吗?” 一色点点头,把那双像女人一样漂亮的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们在‘永无岛’,纯粹只是虚拟友人。会打电话来这里的人,固然非常怕寂寞,但其实也是防卫心非常强的人。他们虽然寂寞,但又不希望因为交朋友而惹来麻烦,深怕跟别人直接接触会引发问题,所以才会找上我们这种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的人。‘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反过来说,也就是‘只靠电话交往就可以’,您懂我的意思吗?” 悦子点点头。 “只靠声音交往的朋友,说来实在很方便。需要的时候,打通电话就出现了,简直像阿拉丁神灯一样。不需要的时候就不打电话,用不着管对方死活,反正对方也不会抱怨。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主动打电话的人就等于是主人,而我们是被动的。像‘永无岛’这种形式的电话中途之家要想继续维持下去,绝对的条件就是‘我们绝不主动涉入对方的私生活’。”一色微微一笑,“所以,对于‘永无岛’这种的常客,我们可以大胆地认定,他们不仅孤独还爱钻牛角尖,同时也是非常自私任性。我并不是说全都是这样。如果对方是个独居老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但若非如此,尤其是年轻顾客,我只能说,这种情况占了绝大多数。然而,这就是事实。” “组长……” “之前听说那个叫贝原操的女孩想跟您见面时,我会同意,就是因为我知道事情迟早会演变成这样,如果不让您切身体验一下,您恐怕无法真正彻底地了解‘永无岛’的意义。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一旦见了面,从此就属于私人领域了。一旦和打电话来的顾客见了面,‘永无岛’就立刻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因为去见对方,就等于是涉人对方的私生活。” 悦子默默低着头。 “同时,正如我刚才所说,只有寂寞时才想到依赖我们的人,最讨厌别人侵入他的私生活。这可是真的,不骗您。如果我们主动涉入对方的生活,从那一瞬间起,对方就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就算不是立刻,迟早有一天,对方会觉得我们很烦。您说难道不是如此吗?如果对方真的需要跟人面对面沟通,根本用不着来找我们,他周围多的是这样的对象。可他们就是因为怕麻烦,懒得结交这种朋友——不只可以经常获得、还得不断付出才能维持关系的朋友——才会选中我们这种虚拟友人。”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现在想要强调的是,对于那种会喜欢‘永无岛’的人,一旦涉人他们的生活就完了,不只完了,受伤的还会是您自己。他们冷酷、自私任性。一旦不再需要您,跟您有了私人交往后开始嫌烦或是兴趣转到其他地方时,就会轻而易举地把您抛弃。归根结底,电话这种机器原本就是一种自私的象征,因为我们只根据自己的需求,就侵入了对方的生活。”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我当然也不是说全都是这样,请您千万别误会。如果是好朋友或情侣之间的电话,那当然不一样。像那种平常也会跟对方当面沟通的普通电话是另一回事,那是基于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对方或很渴望在一起产生的替代行为。我认为那才是正常的形式。我现在所说的‘自私任性’,是那种心血来潮时才会单方面打来我们这种地方的电话。” 悦子忍不住将手放在嘴边,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没想到竟然会从一色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的开场白好像说太多了,但我想说什么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真行寺小姐,就结论来说,我反对您再继续插手贝原操小姐的私事。她不是说她在朋友那边吗?说不定她正在打工。她没有通知您,我认为纯粹只是因为她忘了。” “可是,我们并不是虚拟友人,我们真的变成朋友了。” “她只不过到过您府上一次,就能如此断言吗?虽然您这么想,谁知道贝原操小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她当时只是在您的邀请下,临时起意跑去玩玩,事后觉得要维持这种朋友关系还是太麻烦了。” 可是,小操那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悦子在心中反驳。 “一旦开始嫌麻烦,只好断绝关系。贝原操小姐一定连想都没想到您现在会在这里如此坐立不安吧。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只有声音、像阿拉丁神灯一样的虚拟友人,往往也被遗忘得特别快。” 悦子在一色滔滔不绝的表情深处,看到了过去一直没察觉的东西。那该怎么形容呢?公私分明?提得起放得下?不,不是那样,而是工于计算。 她这才恍然大悟,保险公司为什么要成立“永无岛”这种机构。这既非慈善,也不是为了表现企业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说得白一点,等于是一种市场调查,目的是要搜集大量而且多半是孤独无依者的心声。在这栋大楼的某处,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搜集打电话来“永无岛”的顾客的心声,加以统计,整理成数据。 保险不只是人寿保险,还包括了住院费、薪资保障、看护费用乃至个人年金等种类。同时,对于一旦出事便无人可依赖的孤独者来说,还有比保险更适合的东西吗?“永无岛”并没有露骨地宣传,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宣传了。这种不着痕迹的做法,正如我们观赏职棒转播赛时自然会映入眼帘的、设立在棒球场外围球网正下方的广告牌。 “组长,你的意思是说小操只是对我没兴趣了,所以懒得再搭理我了吗?” 一色笑了一下。 “要不然,也许她只是忘记了。简言之,如果您把她和您在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中结交的其他朋友等同视之,她恐怕会令您非常失望,这就是我的意思。” “那,打来我家的那通电话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恶作剧电话吧。如果那真是贝原操小姐打来的,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吧,真行寺小姐。” 悦子垂头闭目了好一会儿,努力镇定心绪。 她直视着一色的眼睛说:“请批准我休假好吗?我要休暑假。按照预定计划,我本来是从这个星期三开始休,能不能让我提早休假?” 一色转开视线,漫无目标地仰望空调。 “麻烦你批准。”悦子又说了一次。 一色叹了一口气,这才转头面对悦子。 “您想以私人身份去找她吗?” “对。” “那会很辛苦。首先,您打算从哪儿着手?” “我想先去备案,然后再慢慢考虑今后的事。” 一色不禁苦笑。 “您可真顽固,好吧,我批准您休假。剩下的事,我会和其他同事商量,您用不着挂念。” “谢谢组长!” 悦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可是,一色却竖起食指,说了声“慢着”喊住了她。 “真行寺小姐,我虽然是您的上司,但也是朋友,不是吗?” 悦子暖昧地点点头。 “那么,基于友情,我可以帮您一个忙。请您等十分钟,我在各方面都有熟人。其中,有个朋友在东京都辖下的警局担任少年科科长。” 一色立刻在会议室打电话给那个人,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后,他问对方,像这种案例,警方到底会不会出动警力搜寻离家出走的人。 应该不可能吧——这就是对方的答复。 那个熟人还好心地表示:“与其由你们这种老百姓贸然去询问,不如让我出马,应该会得到更好的响应。”然后就替他们向贝原操居住地辖区的警局问了一下。结果,负责协寻离家出走者的警察出面做出了同样的答复。 结束通话后,一色浮现出略带困窘的表情。 “您可别认为我是故意挫您的斗志哦。” “怎么会呢,托你的福让我不用白跑一趟,谢谢组长。” 她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己对一色和“永无岛”都有了新的评价。对“永无岛”,是身价暴跌的鸡蛋股;至于对一色,就好像卖出的股票又用同样的价格买回来。只不过前后之间,分类的方式已有不同。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悦子必须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寻找小操了。这样也无妨,她会独自克服。 贝原好子只凭着一通电话,就认定小操只是任性离家罢了。而一色,则坚信打电话来“永无岛”的人都是三心二意、任性妄为的。大家都轻易接受了事实。 可是,悦子不同。明明不了解的事却自以为了解而轻易接受,因此失去自己在乎的人,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悦子绝不会再轻易被说服。 (人家很喜欢小操姐姐。妈妈,你要加油哦!) 唯一的依靠,就是由佳里的鼓励了——她想。 第十五节 “你们两个,应该取个名字才行。”三枝一边煮着晨起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说。 “名字?”他茫然如鹦鹉学舌般重复,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中似乎闪过一阵轻微的头痛。 早晨来临了,可是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徒增疲惫。不论是睡还是醒都糟透了,简直像被人推落至漆黑的万丈深渊,再从最底层慢慢爬上来。 “老是当个无名氏不太方便吧?我也不好办事。” “可是……” 眼看他吞吞吐吐,三枝弯下身,把架着咖啡壶的煤气炉的炉火转成豆粒般微弱后,轻轻转身面对他。 “你不需要名字吗?” 他略微迟疑,但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一旦找到真正的名字,会对临时取的名字感到抱歉。” “这什么意思?”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所以名字只要有一个就好。如果取了新名字——即便那只是暂时凑合用的——就等于在那一瞬间诞生了另一个人。而且,当我们找回原来的名字和身份时,临时的名字伴随而来的那个身份就得死掉,我不希望这样。” 他没把握三枝能理解,只是不安地盯着他。刚睡醒的三枝脸颊和下巴都覆盖着意外浓密的胡碴。 “你说得还真复杂。”三枝虽然面露不满,眼睛却似乎笑意盎然,“好吧,算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说来说去,我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嘛。” “就请你这么做吧。对了,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频频注意煤气炉炉火的大小?” “因为我的咖啡是特制的,绝不能让它煮沸。”三枝说着立刻关掉煤气炉,“喝的时候,要站在操作台旁边喝。” “为什么?” “因为我没用滤网,是直接煮的,也就是直接把磨好的咖啡豆倒入水中。所以一边喝,还得不时地吐出豆渣,” 他简直懒得再争辩。 “我去叫她起床。” 走进七〇七室一看,她已经睡醒下床了,赤脚站在窗边。脚踝纤细白皙,分外惹人注目。 她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吧,立刻转过身,微微一笑。 “早。” “早……你是怎么到那边的?” “走过来的呀。放心,只要用手摸索,小心一点,还是照样可以行动。” 她一边推开窗帘,一边把脸转向窗户。 “今天好像也是个好天气。” 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她,与她并肩而立。 正如她所说,今天阳光强烈,蔚蓝的晴空宛如一匹染得均匀的布,覆盖了整个头顶。 “你感觉得到光线吗?” 她朝着太阳点点头,脸颊上的汗毛闪闪发光。 “刚才,你怎么知道走进来的人是我?” “睡觉前,你不是说早上要来叫我起床吗?” “是这样,没错啦……” 她调皮地笑着,清澈的眼睛对着他。他心想,真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竟然丧失视力了。她小声地开口道:“那个三枝先生,是不是脚有点问题?” 他吓了一跳。 “喂,你真的看不见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人。”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脚有问题?”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他双脚的方向看去。 “我是从脚步声听出来的,他走路的方式有点不规则。不过到底是哪只脚有问题,这我就听不出来r。” 他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说:“右脚,不过只有一点点,感觉上像是扭伤,外观看不出来,他自己可能也完全没意识到吧。” 她摇摇头。 “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默然。同时,也对她的听觉和直觉之灵敏深感佩服。 “睡了一晚,有没有想起什么?” 对于她的问题,他只能报以叹息。 “什么都没有是吧,我也是。” “三枝他——礼貌上还是该称三枝先生吧。” “嗯。” “那个人说要给我们取名字,我拒绝了。” 她用双指撩起发丝,露出两耳,手又顺势继续向下,从领口到背部,撩起的长发丝丝滑落。 “谢谢,我也不想要个临时雇用的名字。” “幸好我们意见一致,我总算放心了。” 她微微露齿一笑,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似乎是感到刺眼。 “好了,那我也该换衣服了。昨天还没失明时,就我看到的,衣柜里也有女装吧?”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到衣柜旁,替她挑了卡其色裙子和同色系的衬衫。因为不好意思替她挑选内衣,所以把收纳盒的位置告诉她。 “没问题,我一个人也能换衣服。” “那,你换好了再喊我,我就在门外。” “顺便麻烦一下,从这里到洗手间,如果有什么挡路的东西,先帮我拿开好吗?只要这样帮我清出一条路,我就可以摸着墙壁去洗脸了。” “没问题吗?” “对,我想应该可以。” 整体来说,她的言行举止极为冷静而又有效率。就一个昨晚刚失明的人来说,甚至可说是令人惊异。他忽然想到,她以前——换言之,就是在消失的过去岁月中——该不会也曾经历过“眼睛看不见”的状态吧。 她把衬衫挂在左手上,用右手摸索纽扣的位置。在他的凝视下,那只手忽然停下,转动脖子,准确地把脸转向他站的位置,微微嘟起嘴巴:“你走开啦。” 他笑了。 “被你发现啦?” “如果有人站在身边,我还是可以察觉到的。” “闻的吗?” 她对着他,挥起娇小的拳头笑了。 “神经!” 这下子,他的心情也好多了。至少,足以让他从角落的休息区起身重新走向拳击场的中央。至于脚步是否轻快、能不能挥拳击中对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三枝提议,先把房间内部彻底搜查一遍。 “之前你们找到复印的地图,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别的,尤其是从我这外人好奇的眼光来看,对吧?” 在三枝埋头搜寻期间,他用七〇七室的电话和煤气公司及Ntt电信公司联系。她站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 煤气公司问他知不知道“客户编号”,听起来应该是年轻女性,声音开朗,干练利落。当他回答“我不知道”时,不禁感到非常丢脸。 “那么,地址呢?” 他把地址报上。等了大约两分钟,电话那头的开朗声音就响起了:“让您久等了,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是吧,客户登记的名称是‘佐藤一郎’先生。” 佐藤一郎。他不禁立刻问道:“这是本名吗?” “啊?” “呃,这是本名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只要客户这样自称,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你们公司,只要客户报出什么名称就照着登记吗?” “对,是这样,没错。” “那,客户也可以使用假名喽?” “呃……可以这样说吧。” 他立刻开始思索,假设要租房子或是买房子,一搬进去首先要使用煤气和电话时,是怎么办手续来着…… “那煤气费怎么付?” “我们这边会把账单寄过去。” “缴费情况呢?都一直在付吗?” “不,因为八月十日才刚启用,还不用缴费。” 八月十日?那不就是三天前吗? 他紧握着话筒,努力思索还有什么该问的,她立刻低声说:“见证人,问她见证人是谁。” “啊?” “请人来开通煤气的时候不是一定要有人陪同在场吗?他的电话给我一下。” 也许是心急吧,她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抢过话筒:“喂?不好意思,我想再请教一下。你们派人来开通煤气时,你知道是什么人在场见证吗?申请者本人?你说的本人,就是那个叫佐藤一郎的人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请问有没有人记得?拜托帮帮忙。基于某些原因,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她扶着话筒等待答复,最后,跳起身贴着话筒说:“查得到?查得出来吗?啊,负责的员工吗?这样啊,他中午会回来,是吧,那就拜托你请他打个电话过来……” 他戳了她一下,于是她连忙改口道:“等到中午,我会再打电话。对,拜托你了。谢谢。” 电话挂断后,她苦笑道:“对哦,还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早知道应该先打去电信局,刚才谈得怎么样?” “她说负责来这里开通煤气的作业员说不定还记得在场的申请者本人长什么样。那个小姐告诉我说,那个作业员中午会回营业处。” 这时,去厨房搜寻的三枝回来了。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线索。照理说家具通常都会留有家具店的商标或标签,结果连那个也没有。” “看吧?对方是精心设计的。” “煤气公司问得怎样了?” “说是用佐藤一郎的名字登记的。” 三枝皱起脸。 “那不是跟取名叫日本太郎差不多吗?” 电信局营业处的收费单位给出的答复也是同一个名字。装设电话线也是在八月十日下午。由于接电话线也必须有见证人在场,所以他们试着询问是怎样的人,可对方的答复是:“这我就不清楚了。” “能不能帮我找到负责施工的人员?应该有记录吧?” 对方不太情愿地回答“我试试看”后,他才把电话挂上。打到电信局最大的收获只是知道现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三枝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把头探进储物柜,忙了一个上午。他曾表示要帮忙,却被拒绝了:“你安分待着别动。” 上午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打发掉了,一到十二点,他立刻打电话去煤气公司,指名找刚才那位小姐,话筒那头立刻又传来那开朗的声音。 “他正好刚回来,我请他来听电话。” 然后,就传来“田中先生!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客户,快来接电话”的呼叫声。要找的工作人员大概离电话很远吧。 握着充满杂音和说话声的话筒,他忽然感到胸口作痛。 午休时间,女职员叫住正要用餐的同事,这应该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吧。 “田中先生……”那愉快的声音在他的耳朵深处回响。自己如果回到某个该去的地方,一定也会有同事喊着“××先生”叫住他吧。那些同事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他们在哪里呢?会替他担心吗?他仿佛再次被提醒,电话彼端和他这边已被区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喂?抱歉让您久等了!” 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话筒拿远一点。 “喂?” 活泼的招呼声再次传来。他原本猜想对方是个年长的员工,此时不禁有点意外。对方听来顶多才二十岁,声音非常年轻。 那个员工说,当他来开通煤气时,会同在场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震。 “看起来个子矮小吗?” “不,是个高挑修长的人。” 这样的话,就不是三枝之前说“楼下太太看到有人出入这个房间”的那个男人了。 “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嘛……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都没有什么特征吗?” 对方大概是在思考Ⅱ巴,陷入一阵沉默,背后传来细微的笑声。 “要说特征实在很难,您说是吧?不过,我去开通煤气是晚间七点左右。客户说白天要上班没办法在场,叫我晚上再过去。我说请管理员在场就可以了,但他却坚称要自己来。就这点来说倒是个蛮有趣的人。您那里是新开桥皇官吧?” “嗯。” “其他房间很多都是请管理员在场监督的,反正煤气表装在外面。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这样,纯粹是我们自己的因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 年轻的声音安心地笑了。 “这样啊?不过,这就怪了,您没有我们公司开的收据存根吗?上面应该写了使用者名称之类的。” 像这一类的文件,完全找不到。唯一找到的就是那张复印的地图,其他东西大概都被这里的主人——至少曾负责申请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带走了。 是怕我们查出他的身份吗? “好像弄丢了,搬家太忙乱了。” “这样啊。这是常有的事——嗯,新开桥皇宫的七〇七啊。”对方嘀嘀咕咕,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对了……感觉上是个很体面的人,穿了一套看似昂贵的西装,很潇洒,很适合他。大概就这样了吧。我实在不太记得了,对不起。” 向对方道谢挂上电话后,他对她说:“不管怎样,这位佐藤一郎好像是个给人感觉相当不错的男人。” 大致报告完毕后,结束屋内搜索、满头大汗的三枝苦笑着说:“潇洒的中年男人啊,还真是了不起的收获。” “你那边找得怎样?” “我从餐具柜后面找到一张发票。” 看到他和她倾身向前,三枝摆摆手。 “别抱太大期望,是罗雷尔超市的,好像是买厨房用品时开的,日期是八月十一日。” “是我们在这里清醒的前一天。” 他点点头。卜一日购物,十日装电话和煤气,看来这屋子在他们被送来之前一直是空着的——她的推测显然是正确的。 “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三枝轻轻摊开手,“到这地步,只剩下一样东西了。” “什么?” 三枝微微一笑,用手指打个响亮的响指后,指向衣柜。 “那个皮箱。” 第十六节 总额五千万,不过,是把他昨天购物用掉的两万元也计算在内,这就是皮箱里装的东西。 新钞、用过的旧钞、肮脏的钞票、用胶带修补过的钞票……虽然新旧不一,但都是万元大钞,用橡皮筋以百万为单位扎成一捆一捆。 要数清是件大工程,至少,对三枝来说是如此。 三枝说:“看样子,你以前好像是专门数钞票的。” 的确,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的手还记得怎么数钞票这个动作。一拿起捆成百万的钞票,手指就行云流水般动了起来。他把厚达一厘米以上的整叠钞票竖着拿,只甩了两三次,就展开变成一个漂亮的扇形。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同意道,“好像以前做过很多次,我感觉得出来。” 他对笑嘻嘻的三枝说:“等这件事解决,我们可以搬离这里时,但愿还能再吃到。” “是啊,”三枝点点头,“一起努力吧。” 三枝打电话到那家店。听着交谈,对方似乎也是刚开张不久,对附近的地理环境还不太熟悉。三枝说着“真没办法”,开始解释路线。 “呃,你们的店在哪里?面对新大桥路吗?这样的话,我们算是在北边,这个街区叫……” 报上地址对方似乎还是不清楚。 “路名?那你等一下。” 三枝对他说:“喂,你们找到的那张地图复印件借我看一下好吗?我对这一带也还不太熟悉。” 地图放在厨房餐桌上。他把地图拿来,交给三枝。 “路名是新开桥路,斜对面有个公园,对对对……” 好不容易才说完,挂上话筒。 “伤脑筋,幸好有这玩意儿——”这时,笑容忽然从三枝脸上消失,三枝拿着复印件,陷入沉默。 “你怎么了?” 对于他的询问,三枝只是半张着嘴仰起脸:然后指着复印件。 “那又怎么了?” “你都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我之前都没发现,直到刚才……” 三枝的语气令他也认真起来。他离开她身边,靠近三枝。 “这玩意是复印的。” “对,没错呀。” “可是,是从哪儿复印下来的呢?” “应该是住宅区地图吧?” “没错。可是,不是直接复印地图。” “这是什么意思?” 三枝把复印件朝他前面一送。 “你仔细看,这张地图复印件的最下方印着模糊的数字。” 他照着三枝的话去做,果然找到了。夹在地图繁复细微的街道之间、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细小数字,总共有五个。 复印件在“12”的地方切断。同时,仔细一看,复印件左下角还模糊地印着“AM9”这几个字。 “是传真机,”三枝说,“这是某人把传真机传来的地图再拿去复印的。所以,通话记录也一起被打印在复印件上了。喂,你没问题吧?能理解吗?是传真机。” “我想……我能理解。” 三枝用手指弹了复印件一下。 “这是传真机的电话号码。我想,应该是发传真那边的。” 第十七节 在“永无岛”,打进来的电话都会做成通话记录。通话时间和关于打电话来的顾客的简单资料——年龄、职业,如果对方愿意说出姓名,当然也包括姓名——有规定的填写栏,剩下的就由各个咨询员根据需要作记录,大致如此。 悦子把记录都调出来反复查阅,她从六、七、八月份的记录中单独把小操的抽出复印后出了“永无岛”。八月强烈的阳光下,街景恍如洗净晾晒的床单般泛白。 悦子首先从附近的咖啡店打电话给义夫。听了原委后,父亲立刻说:“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要我帮忙?” 这虽然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悦子却回答:“不用了,我一个人试试看。”如果把义夫也拖来帮忙,就没有人帮她照顾由佳里了。 “倒是由佳里,要麻烦你照顾了。本来打算带她一起去旅行,现在只好让她暂时忍耐一下。” “有外公陪着玩没关系啦,对吧?” “由佳里在旁边吗?” “在呀,她正在听我们说话,要叫她听吗?” 由佳里接起电话就使性子:“妈妈,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你最乖了,要乖乖看家。” “你非要我留下来不可,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不会啦,你放心。” “妈妈,刚才啊,我听着事情经过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那本日记还给小操姐姐的妈妈真是大错特错。” 悦子哭笑不得。 “小鬼,你躲在旁边偷听啊?” “没啊,我是坐在楼梯中间听的。” “小傻瓜,妈妈会生气哦。” “妈妈如果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我也会生气。” “不会啦。我向你保证,有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找外公和你商量。妈妈纯粹只是去找小操,没什么大不了的。懂了吗?” 由佳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就跟妈妈去上班时一样,傍晚就会回家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知道了,”由佳里简短地说,随即忽然正经起来,“妈妈,跟你说哦。” “干吗?” “有什么事你就吹口哨,不论在哪里,我都会飞过去。” 悦子笑着挂上电话,内心深处总算有点轻松起来。 “有什么事就吹口哨”这是敏之生前的口头禅,好像是从老电影的台词改编而来的。偶尔——真的是难得才有一次机会——休假时,敏之拿着喜欢的书躲进不受任何人打扰的安静的房间前,总会跟悦子和由佳里说这句话。 下一通电话,必须先拨一〇四查询。 那是小操念的私立高中,位于山手线田端车站附近,算是历史尚浅的女校。小操形容它“无聊死了,简直就像垃圾废弃场”,这句结合了“垃圾堆”和“废弃场”的话隐含着灰暗的语气,令人想笑都笑不出来。 曾经见识过绑票案的义夫表示:“没有比学校戒备更森严的地方了。”身为十岁女孩的母亲,悦子倒是觉得学校戒备再怎么森严也不为过。然而,这次另当别论,她忍不住希望学校通融一下。 接电话的女办事员从一开始就冷若冰霜,打心里怀疑悦子。不管悦子姿态放得多低、声音表现得多么沉稳,对方还是稳若磐石、不为所动。在她报上名字,说明与小操的关系,表明想和班主任老师谈谈,最好能见上一面的意思之前,有两回差点被对方挂电话。 说不定班主任老师和同班同学对小操最近的生活与交友关系有所了解。悦子抱着这唯一一线希望,紧咬不放。可是,对方从头到尾毫不客气。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放暑假。老师也放假了,就算你来了也见不到人,因为老师根本不在。” 没错,悦子恨不得踢自己的脑袋。小操的同班同学也在放暑假,纵使有学生到校参加社团活动或补习功课,也不见得能在其中找到小操的朋友。 总而言之,从小操的同学那里获得显著收获的可能性不高。那孩子本来就讨厌上学——想到这里,悦子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决定放弃这条搜寻路线。挂上电话回到座位,她点了咖啡喝。 好,接下来该从哪儿着手呢? 正如由佳里所说,手边没有小操的日记的确很失策。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线索,也只剩那本日记了。其他的,就只能依赖悦子过去跟小操交谈的内容。 可是,小操在“永无岛”并未提过什么重要信息。不,她当然也提过私生活,却没有交代具体的地名或人名,所以根本无从找起。 她总是用“跟朋友去海边兜风时”或“有个跟我不是很熟的女生”当开场白来谈论周遭的事情,即使是和悦子见面也一样。不提个人姓名,也许小操是用这种方式对悦子竖立起防护罩。正如一色所说,那孩子有她自己的防卫方式。 反复看着记录,悦子忍不住想抱头。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现在才发现,未免太糊涂了。 虽然我自以为跟她走得很近,但我却连她的朋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从来也没听那孩子说“昨天我跟京子去逛街”或是“我跟阿明去看电影,结果啊……”之类的话。那孩子会提到的人名,搞了半天全都是艺人和运动员。 同时,悦子忽然想到,说不定小操身边根本就没有足以说出具体姓名的朋友?在电话中交谈时,悦子如果问她“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也许她根本就答不上来。 悦子内心深处仿佛吊着重重的铅块。刚开始就出师不利,接下来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找到那孩子呢? 可是话说回来,现在就算是回去求好子,对方也不可能把日记借给她,任何形式的协助都毫无指望。弄得不好,甚至还可能发生纠纷,给“永无岛”带来麻烦。 悦子从皮包里取出记事本,尽量回想小操日记中的内容并写下来。 现在能确定的,就是八月七日写了“到了Level7,会不会回不来”这句话。还有,第一次出现Level这个词是七月十四日。印象中好像写了什么“看到Level1”……对,同样是在十四日,还写了“真行寺小姐◆”,那句话也不知所云。 第一次和小操见面是七月十日。翻开记事本检阅,十日是星期二,也就是说,十四日是星期六,可她并未和小操约定见面。翻阅记录,小操既没打电话到“永无岛”,她也不记得小操曾打电话到家里。 可是,小操却在这天的日记里写了悦子的名字,还附带一个心形图案。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和“看到Level1”又有什么关联? 她向店员打声招呼,把店里配备的按照五十音分类的东京都二十三区企业黄页拿来,不管怎样,先找找有没有叫“Level”的店铺或公司。 中!还真的找到两个叫Level的店名。打电话过去一问,一家是北新宿的咖啡店,另一家是高轮台的录像带出租店。不只是录像带,据说电玩软件也应有尽有。不管是哪家店,都没有在Level后面加号码,也没有分店或姐妹店。 而Level7、Level3、Level1这些名称则完全找不到符合的店家。 由于开着空调越来越冷,悦子又叫了一杯咖啡。 难道Level并非场所名称?可是,小操明明写着“打算到”…… 在好子接的电话中,据说小操表示“正在马车道的餐厅打工”,还说住在横滨的朋友家。 她重复同样的动作,再次打查号台,这次是问对方横滨市内有无Level这种店。 然而,这次挥棒完全落空,既没有Level,也没有类似名称的店家。 她换个念头,打去职业介绍所,请对方把马车道附近登记在案的餐厅全都告诉她。 “那附近餐厅很多哦。” “没关系,请把全部的店名和电话都告诉我。” 她一一记下挂上话筒后,店员立刻从后方跟她说:“小姐,不好意思,请你别在店里讲太久电话。” “哎呀,不好意思。” 名单上一共列举出二十几家餐厅,她决定下午再逐一打电话,询问店里有无形似贝原操的年轻女孩。现在勉强刚到十一点,可能还有些餐厅没开门。 悦子回到座位上,在冷透的第二杯咖啡里加入满满两大匙砂糖,顺便又把服务生叫来,点了份本店特制三明治。她其实并不饿,但是早上什么也没吃,而且也算作为刚才占用电话太久的赔礼。 她再次翻阅通话记录,对照着记事本上的日期,追溯记忆。就在这过程中,她有了一个新发现。 小操是从初春开始打电话到“永无岛”的,频率非常随意,有时连着三天都打,有时连着十天都没消息。这点悦子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次小操在七月底最后一次联络后就失去音信,她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不过,只要小操打来,每次起码也会聊上一个小时。非假日的白天打来时,悦子甚至会替她担心“不用上学吗”。 可是,打七月十六日星期一那通电话开始,通话时间就忽然缩短了。十六日,二十分钟;二十五日,十五分钟——短得不到之前的一半。最后一次是七月三十日,晚间七点。悦子还清楚记得,小操说“待会儿要和打工地方的同事去喝酒”,记录上也的确这么写着。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这次的通话时间仅有五分钟。 难道是小操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七月十日,她和悦子直接见了面。不再像以前那样讲那么久的电话也无所谓了,说不定是这个原因。 可是,真这么简单吗?一旦关系变亲密了,话题应该会更多。至少,我一定会这样,悦子想,如果我交到新朋友的话。 悦子再次确认自己的记忆。日记中第一次出现Level这个词是在七月十四日,过了两天,从十六日开始,小操的电话忽然开始变短……十四日那一页,记得她的确写着“看到Level1”,而且还加上了“真行寺小姐◆”这句意义成谜的话。七月十四日,小操看到了某个东西,而那说不定跟悦子有关。从那之后,小操被某件事吸去了注意力,或是占去时间,所以无法再打电话到“永无岛”聊太久…… 是我想太多吗?悦子把记事本放到一旁,将通话记录的复印件挪到面前。七月十四日前后,她和小操交谈的内容有没有出现什么变化昵?复印件顶多只有十五六张,悦子反复检阅了无数次。其间三明治送来了,可是她把盘子往桌角一推,专心埋首看记录。她不禁后悔,当初应该记录得更洋细才对。 记录中小操主动表示“跟父母处不好”或是“上学很无聊”后,两人针对这方面所做的讨论写了很多长篇大论的报告,因为当时她认为这种事很重要。可是,小操谈论日常行动时,她几乎完全没记录,因为她以为这只是闲聊,用不着记录。 归根结底,她连小操打工地方的店名都没问过。 (嗅?你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很简单,就像卖东西的店员一样。) (做得愉快吗?) (嗯。可是,校规禁止学生打工,所以我也瞒着家里,费了好大的工夫。) 就只有这样。真是的,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追问下去呢?她叹了一口气,怀着怒火咬起已经变干的三明治。这时隔着狭窄走道的隔壁桌来了两个年轻女孩,一边叽叽喳喳地交谈一边坐下。她们的零星对话飘入悦子耳中。 “真是烦死了。要找到还算满意的美容院真的很难,对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适的店,偏偏又倒闭了。” “可是,这样不是很丢脸吗?居然跑去那种技术烂到会倒闭的美容院做头发。” 美容院。这个词打动了悦子的心,美容院。 小操向来对发型相当挑剔。原本按照她口中“规定得异常琐碎,可是根本没人遵守”的校规,应该是严禁烫发的,但她看起来却毫不在乎,光就悦子所知,她就已经烫过两次头发了。 那家店叫什么来着,记得曾和小操聊过美容院的事…… (我的头发啊,是在一家据说田中美奈子常去的美容院做的。我在杂志上看到,就专程跑去。还有人说我跟那个明星长得很像呢。) 悦子猛然起身,弯木椅子顺势翻倒。 她要去打电话,不是打给报社或杂志社,而是打给由佳里。 “妈妈吗?怎么了?” “由佳里,你曾说你有同学的哥哥是田中美奈子的超级影迷,是哪个同学来着?” “是亚纪啦,她大哥是追星族。” “如果问她,能问出田中美奈子常去的美容院吗?” 由佳里考虑了一下,自信满满地说:“妈妈,你把你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帮你问了以后再打给你。” 五分钟后,店员叫悦子听电话,她连忙奔向电话。 “跟你说哦,妈妈,有两家。不同的杂志上分别介绍了一家。” 由佳里念出两家美容院的地点与店名,悦子连忙抄下。 “由佳里,谢谢你。午餐吃过了没有?” “我正在跟外公煎松饼。” “那你要多吃点哦。” 一冲出咖啡店,悦子立刻赶往东京车站。两家美容院,一家在原宿,另一家在涩谷。她决定先回家一趟,拿了小操的照片再去。 第十八节 “我是通过你们的客人贝原操小姐介绍才来的。”下午两点半过后,悦子站在位于涩谷的“玫瑰沙龙”美容院光亮的地板上如此说道。 在原宿那家店毫无收获。如果在这里再没有斩获,就表示美容师这边也没有线索。悦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紧张。 前台小姐的头上喷了一大堆发胶,在那即使有人掉在上面也不会塌陷的僵硬头发上还洒了粉末般的东西。当她低头查阅档案时,粉末就发出金光。 “贝原操小姐——啊,对,她来过很多次,是还在念高中呢?”前台小姐微笑着回答。霎时,对悦子来说,她头上粉末的光芒简直像菩萨脑后的光环。 “你知道为她做头发的是哪位美容师吗?” 那个美容师名叫网野桐子,乍看之下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不过,既然能在这么大的美容院接受客人指名,她说不定应该再大一点。 “承蒙您指名,真是谢谢您。”她有礼地鞠躬,散发着光泽的黑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形状优美的耳朵,白衬衫配上黑背心、黑长裤,背心的胸口别着银色安全别针似的东西,衬着黑色格外显眼,犹如少年般的纤细体形,看起来充满活力。 “我是从贝原操小姐那里听说的。” 桐子一听,脸上立刻绽出笑容。 “是小操吗?听了真开心,她前不久才来过呢。” 悦子差点跳起来,这个人不仅认识贝原操,而且还喊她“小操”! 悦子说要洗发和吹头发。然而,洗发有专门的美容师,桐子又跑去别的客人那里了。悦子无奈之下,只好一边让年轻的男美容师替她洗头,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开口。 随着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耳边传来美容师与顾客的对话。桐子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还不时和客人一起放声大笑。真是个勤快伶俐的人,悦子想。 用毛巾裹着湿发,被安排坐在一面大得令人窘迫的镜子前,悦子又苦等了一阵子。虽然随意翻着杂志,但她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桐子身上。 “让您久等了。”桐子轻快地来到悦子身后,立刻取下毛巾。她稍微检查了一下悦子长及肩膀的头发:“要不要剪一剪?如果要吹出形状,先剪齐一点会更漂亮。” 悦子有点语塞。看电影和电视时,刑警和侦探——即使是外行的女大学生玩侦探游戏——总是顺利地刺探到情报。从来没见过在进入正题前,还要先回答“要不要剪头发”这种问题的场面。亲身一试,才知道每一行都是学问。 “呃……也好,那就麻烦你了。”悦子暧昧一笑。桐子面带笑容地凑近悦子映在镜中的脸。 “……小操,她都是怎么弄头发的?” “她呀,上次是来烫平板烫,因为她有自然卷。您最近没见过她吗?” 悦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小操离家出走了。” 桐子原本抚着悦子头发的手停住了。她凝视着镜中的悦子,脸上满是问号。悦子对着那张脸点了点头。 桐子小巧的舌头迅速舔了一下嘴唇,这才问:“真的吗?什么时候?” “从她失踪到今天已是第五天了。八月八日晚上她离家后就失去音信了。” “天哪,”桐子用指尖撩起自己的刘海,“她真的做了。” “小操之前说过什么暗示要离家的话吗?” “对……说过好多次了,她说待在家里也很无聊……” “那你知道小操可能会去哪里吗?我想找到她。” 桐子将手往悦子双肩一搁,放低了音量:“小姐……您是真行寺小姐,对吧,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特地来找我?” 悦子点点头。 桐子把手伸进背心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拉出怀表。刚才看似别针的银色装饰,原来是怀表的一部分。 “真行寺小姐,我先帮你把头发吹好吧。头发就别剪了,可以吗?” “好,可是……”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我的休息时间,到时我们再慢慢说。” 桐子带悦子去的是玫瑰沙龙后面的一家蛋糕店,店内弥漫着香草甜蜜的香气。 “我也带小操来过这里,同样是趁我休息的时间。” “网野小姐,你跟小操很亲密吧。” 桐子点燃一根维珍妮淡烟,轻轻笑了。 “我啊,算是跟顾客都处得很好,甚至还会一起出去玩——虽然店长脸色总是很难看。反正将来我想自己开店,所以算是趁现在开始练习挖客人吧,否则就算存够了自己开业的资金,没有客人跟来还是行不通。” “不好意思哦,问个失礼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 好能干,悦子想。桐子替悦子吹的头发,把悦子的脸烘托得光彩照人,看来桐子的技术算是相当不错。 她听见“真行寺”这个姓时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由此可见,小操应该没对她提过“永无岛”的事。就算说过,想必也没深入到连悦子的姓名都说出来。于是,悦子说自己是小操的亲戚。说谎虽然有点心虚,可是这样比较省事。 “出去五天都没回来,家人一定非常担心吧。” 桐子有条不紊地述说,小操第一次光顾玫瑰沙龙是在今年春天。一开始就是桐子替她整理头发,后来也一直指名捧场至今。最近一次来店里是八月四日,当时她的举止非常开朗。 “她是什么时候跟你提到离家的?” “刚认识时就说了。在她那个年纪,谁都会这么想,对吧?我也有过那种经验,所以很了解。” 叫的红茶和柠檬蛋白派送来了。 “小操最爱吃这个了。”桐子说。 “八月四日她来找你时,谈了些什么?看样子小操好像在打工。” “对,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是在哪儿来着……好像是新宿吧。她说是在冰激凌吧台当店员。” “那家店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桐子一脸抱歉地耸耸肩。 “对不起。” “没关系,你每天要听这么多人说话嘛。” “你也知道,小操是个美女。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也觉得好久没见识到这样的美少女了。所以,听说她好像成了那个冰激凌摊子的活招牌。” 可以想象得到,悦子想。 “她有没有提过要去横滨?我接到消息说,她正在马车道的餐厅打工。” 桐子瞪大了眼睛。 “没有,我第一次听说。这是真的吗?” “我还没有确认。听说她是为了存钱出国旅行,所以跟朋友一起去打工。” “四日那天她来时,完全没提过这回事。我问她‘冰激凌卖得怎么样’,她说‘虽然非常忙,但很开心’,一句也没提到要换地方打工。”桐子说着机械性地把柠檬蛋白派往嘴里送,“不过,既然是要离家,她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行踪,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至少总该会提到‘打算出国旅行’吧?” 桐子点头同意:“对。她跟我也常谈到这种事。她还问过我,去过的第一个国家是哪里。小操很想去西班牙,还说其实她本来在奥运之前就想去了,可是高中生无法随意出国。” 悦子换个方向问:“小操跟你聊过她的朋友吗,比方说同学或男朋友的事?” 桐子摇头:“几乎没听她提过学校的事,她只说过很无聊。男朋友也一样,她只告诉我,刚才提到的那家冰激凌店有个很帅的男生,没说过名字。” 接着,她也说了几小时前悦子想过的同样感想:“小操说的内容总是很抽象。不,谈话内容是很具体啦,可是该怎么说……” “都没提到个人姓名。” “对,没错!感觉上好像不是她亲身体验,只是把从电视或收音机里听来的信息直接说出来。有时她让我觉得,说不定她其实过着非常自闭的生活。她长得那么美,这么说或许有点意外,但其实这种情形多的是。我每次看到来我们店里的客人都在想,纵使外表看起来花枝招展、很艳丽的女生,也不见得就过着都市女孩的时髦生活。” “更何况,小操还是个高中生。” 悦子这么一说,桐子哈哈大笑。 “这跟是学生或社会人士无关。现在大家都很自由,身上也都有钱。现在啊,是年轻女孩的黄金时代,什么都做得到,一般愿望也都能实现。” 真的是这样吗……悦子想。由佳里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她会因为时代如此,就跟着染上世俗的风气吗? “小操还说过什么呢……” 桐子撑着下巴,似乎在努力回想。 悦子试着说:“她跟我聊天时,曾经提过将来想当空姐。” “小操将来的志愿可多了,她还说当美容师也不错呢。”这时,桐子眼睛一亮,“对了,四日那天她来时,还说要买这种怀表。” 她从背心口袋里拿出刚才那个怀表,表固定在胸前口袋里,用短短的链子吊着,仔细一看,表面的数字是反过来的。 “很好玩吧。这是故意设计成倒反的,好让人吊在胸前也能看清楚时。间。听说本来是护士用的表,当作饰品也很有趣,又很方便,所以我在店里总是随身挂着。小操看了很喜欢,问我在哪儿买的,我就把地方告诉她了。她说刚领到工资,所以也买得起了。” 这很像年轻女孩的作风。不过,光是这样,依然不足以构成线索。 “在玫瑰沙龙还有什么人跟小操比较熟?美容师或客人都可以。” 桐子陷入沉思。 “不会吧……小操向来很内向,也不会主动跟别人说话,除非我们先招呼她。” “我也这么想,她好像有点胆小。” “对。你也知道我的个性,所以有一次,我曾经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结果碰了钉子。虽然我以为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可好像还是隔着一道墙。” 这点,悦子事到如今也才醒悟。 “或许她并不只是因为正值青春期才如此,说不定还有什么沉重的烦恼。” “她跟你具体谈过她在烦恼什么吗?” 桐子摇头:“完全没有。” 小操和悦子见面时,曾坦白招认“我很不擅长交朋友”,那也许就是小操唯一一次吐露心声。如果能继续建立良好的信赖关系,小操说不定会把内心更深处的话也告诉她。然而,现实正好相反。小操打来“永无岛”的电话越来越短,而这都是从日记中出现Level那个词开始的…… “网野小姐,你有没有听小操说过Level这个词?Level后面还附带某个数字,比方说Level7。看样子,好像指的是某个场所。” 桐子回答毫无印象。 “会不会是什么迪斯科舞厅的名称?不过我实在无法想象小操会出入那种场所。” 分手时,桐子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悦子。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随时告诉我,但愿能早日找到小操,我也会多多留意。” “谢谢。”悦子说,心也变得坚强点了。 第十九节 剩下的两个号码,有从0到9的十个可能,加起来总共是一百种组合。他和三枝作好分工,用各自房间的电话逐一打过去试探。 “如果是传真号码,电话接通后,会响起哔的一声,那就表示没打错。你帮着确认一下。就算接通后有人接电话,也要问问那是不是传真机的号码。因为虽然不常见,偶尔还是会碰上用电话线同时切换使用的情形。” 这是项需要相当耐心的工作,但他丝毫不觉辛苦。为谨慎起见,三枝已经先替他在纸上写好具体该说些什么,所以不用担心,而且他也很庆幸能有件事情让他集中精神。更何况,这说不定会是重要线索。 开始打电话,对方接电话,进行交谈。 “对不起,我好像搞错客户的传真号码了,请问这不是传真机吗?” 就这么不断重复,他负责的五十个号码已消化一半了,还是没听到三枝说的那种“哔”的声音。 她守在他身边,一直竖着耳朵听。当他确认过第二十七个号码挂上电话后,她小声说:“真的会是传真机吗?” 他一边按着下一个号码一边回答:“起码值得试试。” “是这样,没错啦……” 电话通了,传来“这个号码目前是空号”的提示音。他在那个号码上打个叉,继续下一个。 “传真机这个名词的意思,我马上就理解了,你也是吗?” “嗯。记忆并未连这种事情都抹杀。关于这点昨晚我也说过了,常识还好好地留在脑中呢。” 电话又通了,这次有人接听,还是打叉。 结果,五十个号码全部打完了,在他分到的号码中,确定没有传真机。望着一整排叉叉时,响起了敲门声,三枝探头问:“怎样?” “我这边全都不对。” 三枝用手掌啪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这边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了!快过来确认一下。” 三枝拖着微跛的右脚,敏捷地回到七〇六室。他也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只有一个。” “对呀,可我们还是找到了。” 和亢奋的他正好相反,她微微侧首不解。 一走进七〇六室,三枝正从靠墙的桌上取下满布尘埃的罩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枝问他。 “当然知道。” 是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电线胡乱缠在一起,不像是常常使用,感觉上只是随手往那儿一放,机器本身倒还算新。 “我要用这个,传真给那个号码。” “你要传什么过去?” “哎,你等着瞧吧。” 三枝笑着在桌子抽屉里四处乱翻。最后,他咕哝着“找到了”,便取出一张空白复印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接着把传真机的电源打开,开始传真。 “稍等一下哦。”三枝说着两臂交抱,望着纸张一边发出小小的声音一边被机器吸进去。 他让她在唯一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靠着墙。传真完毕,三枝把纸张收回,又说了一次“稍等一下,马上就有结果了”。接着点起烟,站在窗边吞云吐雾。 由于弄不清楚三枝在干吗,他只能听命行事,茫然地打量着房间内部。 七〇六室比七〇七室略小一些,宽度较窄,格局倒是一样,有一个厨房,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当作卧室兼起居室。虽然有阳台,但仅正面有窗,采光不太好,只有早晨才能照到阳光。 昨晚在这里过夜时,他睡在沙发床上。由于当时太累了,早上脑袋又还没完全清醒,所以现在才头一次认真观察屋子。是个和七〇七室不相上下的冷清房间,厨房摆设的电器种类与数量也大同小异。里面的房间有床铺和小书柜,迷你音响用的收纳柜里放着手提式电视和卡式录音机,房间中央有张玻璃桌和沙发床,还有就是现在这张桌子了。 “三枝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搬进这里的?” 三枝依然保持背对他的姿势回答:“大约一个月前。” 既然如此,那应该就不是因为刚搬来才来不及买家具了。也许纯粹只是喜欢简单的房间吧。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能够令人感到符合“记者”身份的,似乎只有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书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份报纸的缩印版、字典和几本小说,还放了一些传记随笔。柳田邦男、泽木耕太郎、杜斯昌代……当他察觉自己对这些作者的名字有印象时,他感到现实已逐步地——虽然速度极为缓慢——回到他的身边。 书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能够表明屋主个性或志向的书。唯有一本有点特别的书,看起来像是大型写真集,标题是《SFX特殊摄影的技术与实践》,封面使用的照片是飘浮在宇宙外太空、虽然制作精巧但看起来就是很没分量的火箭——不,也许是某种战斗机吧。他知道,是电影。 不过话说回来,他完全没找到三枝隆男写的书,看来果然只是“自称”记者——他这么想着离开了书柜。 虽然开着空调,屋内还是很闷。三枝大概也感觉到了,拿着香烟把窗户打开,走向阳台。跨过铝门门槛时,有毛病的那条腿有点行动艰难。 “哇,今天太阳也好毒。” 就在三枝边说着边迈步走向阳台时—— “危险!”他不由自主地大喊。 三枝愣了一下随即止步,转身看着他。她也惊讶地弹起上半身。 “干吗?” “怎么了?” 纵使两人紧张地反问,他还是无法回答。 在他脑中,那场梦中之雨又出现了,就是那种水果从天而降的幻影般的情景。当他在冰箱里找到苹果时,曾经突兀出现的相同景色,现在又在脑海深处如同薄纱飞扬般倏忽出现,又悄然消失。 “怎么回事?”三枝就像每个人听见“危险”时的反应一样,脚还没着地便僵立不动。 “对不起……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三枝一直从阳台凝视着他。他把手放在额头,频频眨眼睛。 三枝伫立不动,站在阳台——不,是站在装设在阳台角落、面积约有小桌子那么大的四角空地上。 他走近阳台仔细一看,那块四角空地其实是厚约五厘米的金属盖子,上面印着许多字。 大的字写着“紧急逃生梯”,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此为紧急救生梯,火灾等情况发生时可从此下楼逃生。用力往下踏此盖,盖子踏落的同时梯子也会下降。仅限紧急逃生时使用,请勿在上面堆积物品。……用力往下踏”还用红字特别强调。 三枝明显露出担心的表情,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他摇摇头,解释刚才脑海出现的“梦境幻雨”。三枝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完却笑着说:“真像童话。” 这时,音响柜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三枝从他腋下钻过回到屋内,急忙拿起话筒。 “喂?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您好。”三枝干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看着她。如果她视力完好,两人就会带着怀疑面面相觑了。 “啊?真的吗?”三枝露出惊讶的表情,“那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那边的传真号码是……是……是……奇怪,号码明明是对的呀。您那里不是三好制作所吗?是医院?啊?您是榊诊所啊?根据号码,地点在新宿,是吧——我懂了,这样啊,哎,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再确认一次。” 三枝挂上电话,转身朝两人嘻嘻一笑。 “查出来了。用来复印的那份传真是榊诊所发出来的。” “是家医院吗?” “不知道是哪种医院。” “哎,你们先等一下。这个我正要调查。先打一〇四,问出新宿榊诊所的电话号码,然后你再打电话过去。”三枝说着指向他,“对方如果听出我的声音,那就糟了。你就跟对方说你想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走。新宿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他把那个地名在脑中反刍,说:“好像知道。” 三枝从书柜抽出地图,在东京都全域的地图中,翻开有电车路线图纵横交错的那一页。 “在哪一带?你找出来指给我看看。” 几乎是立刻,他找到了位于山手线上JR新宿车站的位置。如果说东京的形状像一条斜躺的鱼,那么新宿正好位于腹部。 “现在我们在这里。在山手线的圈外,跟新宿是反方向。”三枝动着手,逐一指给他看。 “是,我知道。” “你觉得自己本来就知道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他慢慢考虑。 “在走廊看到东京塔时,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这时脑中忽然浮现出“高田马场”这个词。他试着说出口,三枝吓了一跳。 “高田马场紧挨着新宿,你以前去过吗?” “……也许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她,这时插嘴道:“三枝先生,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是东京本地人。你不觉得吗?” 最后的问句是针对他的。 他朝三枝点点头:“是啊。刚才我也跟她说过,一般知识还是好好地留在脑中,所以既可以跟煤气公司的人交谈,也能够打电话,还知道传真机是什么东西。一听到‘诊所’,也知道那是类似医院的医疗机构。可是,我们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却只有模糊的知识,我认为这表示我们在失去记忆前,可能就只有这点了解。” 三枝轻轻摊开双手。 “很有可能。我想这应该是妥切的解释。一般来说,即使住在其他地方,起码也知道东京塔、新宿和原宿。所以,反言之,如果检视在你们脑中留下鲜明印象的地名,应该也可以追踪到你们住过的地方。”三枝满意地笑了,“不过现在,话题还是先回到榊诊所吧。你可以打电话吧?” “OK。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让对方打电话过来的?” “就用这个。”三枝把刚才的传真纸给他看。大小各不同的文字与记号、粗细浓淡参差不齐的线条填满了整张纸。 “这是装这台传真机时,工作人员使用的测试方式。” 纸张的栏外还印着较大的文字:“检修后的测试传真。收到之后,请立刻回电。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出租业务部”。下方写着这间屋子昀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 “一般人啊,”三枝笑着说,“通常都很有责任感,一旦发现你打错了,都会打电话提醒你。” 打一〇四,立刻就查到了榊诊所的电话号码。查号台给的是总机号,所以也许不是那种小区的小诊所。 这次打电话,和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他忍不住有点紧张,喉咙干涩难耐。会是什么样的对手接电话,又会发现什么样的事昵?一想到这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背。本想喝点水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从厨房水龙头接的水,不但温温的,还带着很重的金属味儿,反而令他更不舒服。 “振作一点。”三枝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像要打开惊奇箱时的心情哦。” 他试着打去,刚响了一声,就有女性的声音应答。他询问该怎么走,对方亲切地告诉了他。三枝按下免持听筒键让声音传出来,在一旁做记录。 他本想问那是家什么样的医院,但他知道一旦问了对方必然会令人起疑。道了谢正想挂电话时,对方反问他:“您说要来我们这边,请问有介绍信吗?” 他仿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拳:“啊?” “门诊病人,如果没有介绍信,通常我们是不看的。您那边的病人是急诊?是您自己要看病吗?” “不、不是我,是我的家人。” 他说完,看看三枝的脸色。三枝以眼神示意,鼓励他继续敷衍对方。 电话中的女子继续说:“该不会是酒精中毒吧?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可以介绍您去别家医院就诊。” 酒精中毒? “喂?您在听吗?” “阿,在,对不起。” “我是说,如果不是酒精中毒,又没有介绍信,你们就算来了也是白跑一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人?” 看他愣得哑口无言,三枝立刻上前一步,想接过电话。他摇头拒绝,润了润嘴唇后,说:“呃——我们也不太清楚。” “是晚上睡不着,还是拒绝上班或上学?” 三枝点点头。 “啊,说是睡不着。” 他一边附和对方,一边心跳加速。 “啊,这样啊。失眠啊。还有什么症状?具体说过怎样的话?会不会说话颠三倒四?” 三枝挑起眉头,缓缓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他一边向三枝点头,一边对着电话重述一遍:“说是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我想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三枝重重点头。 心理压力、精神衰弱,仿佛逐渐对焦,他终于回想起这些词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最后就连他也隐约察觉到榊诊所是家什么医院了。他的喉咙干得要命。 电话那头的小姐语带同情地说:“实在很抱歉,我想我们恐怕无法诊治。您完全没有别家医院可找吗?” “对。我是听说你们这家医院不错才打来的。” “您住在哪边?东京都内吗?” “是的。就方位来说,是在新宿的对面。” “噢。如果是江东区或江户川区,可以去墨东医院。那边有精神科的急诊部,您何不打去问问?” 他殷勤地道谢后放下话筒。由于太出乎意外,手心都冒汗了。三枝扯着下巴。 “精神科啊。”“说不定,我们俩也该去挂个号。”她低声说。 第二十节 坐上三枝那辆保险杠凹陷的车,在按对方指示的路线去榊诊所的路上,他仔细观察车窗外的景色,留意有无足以刺激记忆的事物。 从小松川匝道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笔直朝西。三枝像个称职的导游,不时加上旁白。 “对于这个恶名昭彰、收费特别贵的首都高速公路,有没有印象?” “看到那张地图复印件时,我立刻认出小松川匝道,也马上想到那是首都高速的出入口之一。” “喂,你会不会开车?现在看我开车,怎样?记得自己开过吗?” 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后视镜中映现的后续车辆、超车用的车道、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标志。 “我想我应该会开车。对,我曾经开过,我觉得好像连车都有。” 这点几近肯定。坐车这种情况、这种轻快的震动,开始摇醒他那沉睡的记忆。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自动挡”,吓了三枝一跳。 “啊?” “我的车是自动挡。看你频频换挡,我就想起来了。” “你开自动挡啊,那是女人开的玩意儿。能不能顺便想起车型和车体颜色?能想起车牌号码更好。要是知道那个,就能立刻查出你的身份了。” 他把手放在头上,努力集中意识。可是,仿佛在轻飘飘无处可抓的窗帘汪洋中泅泳,即使不停地拂了又拂,恼人的迷雾依然纠缠不去。 一旦刻意回想就完全失效,或许还是任由记忆随意浮现比较好吧。这就像小别针掉在家具的缝隙里一样,越是伸手想掏出来,别针偏卡得更深。 “是河。”她忽然说。他闻言往窗外一看。 一点也没错,汽车正经过一条宽阔的河。大楼绵延直至水泥筑成的坚固堤防边,河水整片都是灰的,仿佛被人乱涂一气。 “你怎么知道?”三枝问她。 “听声音。感觉好像来到宽广的地方,而且风又湿湿的。” “你的直觉真灵。” 他又想到了她的过去。或许对她来说,身陷失明这种状态不是第一次。 又或者,纯粹只是她的适应力较强? “刚才横越的是隅田川。有印象吗?” 他对“隅田川”毫无认识,不过,倒是看过类似的景象。他频频产生这种感觉。 “除了开车,搭乘其他交通工具也可以横越这条河吧?” “那当然。搭乘JR总武线也看得见,公交车也经过,因为河上有很多座桥。” 又走了一会儿,路上开始严重塞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吧,所以才会恶名昭彰。根本一点也不高速,对吧?我们从箱崎下匝道好了。尽量多走一些路线,也许更能刺激你们的记忆。” 三枝说着改走一般街道,虽说每处红绿灯都得停车,但这样感觉更舒服。他一直凝视着飞逝而过的街景。 “虽然印象很模糊,不过……” “嗯?” “记忆中好像待过绿意更浓的地方。” “乡下吗?” “不,是都市。不过,并不是这种到处都是柏油路和高楼大厦的景色,绿地和行道树比较多,而且……” 他集中精神把焦点对准脑中映现的那片淡色风景。 “而且什么?” “街道的另一头好像还看得到山。” 三枝手扶方向盘,迅速抬眼,看着他映在后视镜中的脸。 “真的吗?” “对,你觉得呢?” 她本来茫然地眺望着窗外,这时转过脸来,轻轻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要是我也能看到景色,或许就不一样了。” 三枝把注意力放回前面,慎重地说:“最近哪,有些地方虽说偏远,但其实大都市的街景和东京都差不多,顶多只是保留了较多的自然环境,而且还比这里容易生活。比方说札幌、盛冈、新潟、仙台……” 他仿佛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似的跳了起来。 “仙台?!” “这个地名很熟吗?” 三枝转身,车立时晃了一下,差点和邻车道的大卡车擦撞,三枝连忙打回方向盘。她因此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几乎整个人跌入他的怀抱。 “仙台?”她大声说,“我也记得,我知道!” 三枝放慢速度,重新调整好姿势,吐了一大口气。 “这是大收获。情况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让你们坐上新干线了。” 他努力冷却亢奋的心情说:“可是,只知道仙台,岂不是跟只知道东京差不多。” 前方出现了几栋摩天大楼,如同一群巨人,向着烟雾笼罩的天空并肩耸立。三枝单手挥向彼端。 “那是新宿CBD的摩天大楼,有住友的三角大楼啦,中央大楼啦。后方看起来比较矮胖的,是世纪凯悦大饭店。怎样?” “毫无感觉。不过,不是第一次看刭,我有印象。” “哎,严格说来,其实也等于是观光区嘛。” 三枝将视线转向放在仪表板上的道路图。 “电话中,对方叫我们开进小泷桥路,是吧。这条路平时也很堵,不过花不了多少时间,马上就到了。” 榊诊所位于北新宿一丁目,在小泷桥路和大久保路的交叉口前左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大约走两个街区就到了。 那是栋贴者白瓷砖的四层楼建筑,外形看起来就像两颗骰子并列,上面又堆了一颗。上面的骰子正中央挂着时钟,因此,看起来又像是小学校。 建筑物建在道路稍微内缩的位置,前院的部分当作专用停车场。 “非本院相关车辆请勿停”这个斗大字的警语架设在从马路上也能清晰可见的位置。而现在,停车场已经客满,大概是因为正值诊疗时间吧。 四周并未特意用围墙之类的东西围起来,左右相邻的商家屋檐一直延伸到诊所旁边。 刚想暂停一下,后方立刻传来刺耳的喇叭声。这条路不仅狭小,路边停放的车也很多,来往行人更不少,在这里停车恐怕会立刻造成交通拥堵吧。 三枝咂舌。 “不管怎样,先找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再说。” 在周围绕了几圈后,最后三枝把车停在比较不显眼的附近民宅边。引擎熄火后,三枝问她:“怎么样?要一起进去吗?” 他迅速看了她一眼。 “带她一起去会不方便吗?” 三枝皱起脸。 “你不也看到医院前面那条路了?路又窄、车开得又快,还有自行车钻来钻去。如果走路不小心点,就连我们都有可能出车祸。让她走那边实在太危险了。” 他还没开口,她就先说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在车里?” “对,你们两个去吧。” 把门锁好后,他和三枝离开了。 “你要小心一点。还有,千万别开口。就算想起什么,发现那家诊所是你熟悉的地方,在我没开口之前也绝对不能说话。” “就算那家诊所的医生或护士看到我的脸,说‘咦,真难得,欢迎你来’也不行吗?” 三枝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要是有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结局在等着,那就太棒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啦。”他笑了,心里一边想,只要保持轻松愉快的表情,应该就不会被人发现他害怕得要死吧。 第二十一节 榊诊所的前院铺设得非常漂亮,停了五辆车,其中就有三辆方向盘在左边。 “看来好像是有钱人专用的诊所。”三枝说。 正面大门是单边开启的自动门,他和三枝一走近,门就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一进去是个非常狭小的大厅,有一组简单的沙发,左边是挂号的窗口,正面有扇门,病人大概就是从那里进去就诊的吧。 三枝环顾了大厅一圈,轻敲挂号处的小窗。磨砂玻璃的另一头,刚看到白色人影晃动,就露出一张女性的脸。 “哪位?” “对不起,刚才我打过电话询问来这里该怎么走。” 三枝用超乎意料的客气语调说。说不定是为了这种时刻,特意深藏不露的声音。 “电话?”挂号处的小姐歪着头,白制服的胸口挂着“安西”的名牌。 “对,承蒙你们亲切的指点。” 霎时,安西的脸不悦地扭曲。 “哎呀老天爷……这么说,你带了病人来?” “不,病人今天没跟来,我是想说能不能先商量一下……” 安西一边用小指挠着太阳穴,一边抬眼看着三枝和他。 “我们原则上不替没有介绍信的病人看病,因为我们只有一位医生,而且大学医院那边还会转介病人过来,接电话的人没把这点跟你解释清楚吗?” “有,我们听说了。”他忍不住插嘴,因为他觉得像傻瓜似的杵在一旁也没意思。三枝眼中闪过愤慨之情,但他决定不予理会。 “可是,我们以为来了或许自有办法,而且你们又把走法都告诉我们了。” “真是伤脑筋。” 安西往后面忽地一转,她大概是坐在旋转椅上。 “太田小姐,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是你接的吗?” “啊?电话啊?”对方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回答。安西从椅子里起身往里走,视野也随之豁然开朗。 挂号处的窗口不高,必须要稍微弯腰才能一窥究竟。三枝和他都算比较高,所以几乎弓着背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事务室比外观给人的感觉更宽敞,大概是房间比较深的缘故。中央有四张办公桌、两台电话,墙边放着一整排柜子。房间的另一头,红、蓝、黄三色档案夹以外人无法得知的整理方式,密密麻麻地塞满整片墙壁。同时,在档案柜的旁边放着一台米白色传真机。 里面似乎有三人:安西和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正面向桌子,背对着这边,另外就是刚才被称为太田小姐、同样穿着白制服的女子,她躲在安西后面,看不见长相,两人正细声地快速交谈。 这时,穿西装的男人站起身,瞄了三枝他们一眼后,对两位白衣女子说:“那我也该告辞了。请替我问候榊医生。等货一到,我会立刻把芬必坦送来。” 安西略微扭过头来,对年轻男人点点头:“辛苦你了。” “是制药公司的掮客。”三枝压低声音说。 “掮客?” “就是外务员,业务代表。” 穿西装的男人从两人的视野中消失,不久从大厅那扇门出来。他拎着大手提包,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穿过自动门走到前院,钻进夹在两台进口车之间的白色国产车里,发动引擎后,立刻仓皇而去。三枝他们瞥见汽车车身旁边写着公司名称“矢部制药东京西营业处”。 终于,安西回来了。刹那间,她身后叫“太田”的小姐惊鸿一瞥——是个圆脸戴眼镜的女子,比安西年轻,正气呼呼地鼓着脸。 安西眼中虽也有怒意,但脸上还是努力地勉强摆出笑容。 “对不起。” “结果还是不行吗?榊医生不能替我们看病吗?” 三枝发出失望的声音,并很精明地顺势提到医生的姓名。 “对,就是啊。对不起,你是从哪儿知道我们医生的?” “有个熟人以前曾经接受过治疗。” “在这里?” “不,是在大学医院那边。” “我想也是……你们两位最好也去那边试试,或许会更快。” “这样吗?虽然很遗憾,但好像也没办法了。” “对不起。”安西又说了一次,便啪的一声把挂号窗口关上,毫不留情。 两人一走出前院,三枝便扯动一边嘴角迅速说:“停下来,假装正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点头。 “你想做什么?” “我要抄下停在这里的车牌号码。” 三枝抄车牌期间,他背对着诊所入口,两手插进长裤口袋,驼着背。 “感觉像是吃了闭门羹,每个地方都是这样吗?” “那倒不一定。好,抄完了。” 三枝把抄好的便条纸往夹克的胸前口袋一塞,做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转身回顾榊诊所的建筑。 “挂号处那两个小姐好像不是你认识的人。” “我也毫无印象。” “我早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了,反正我还是有办法。” “你要怎么做?” “先去陆运局,找到负责的窗口,在详细登记事项证明书的申请表上填写这几辆车的车牌,只要付每件七百元的手续费,就能查出车主的姓名和地址。对了,你知道陆运局是干吗的吗?” “我知道。从今往后,除非我们特地提出疑问,你可以当作我们都了解,没问题。” “那就好。在这五辆车当中,很可能就有那位姓榊的医生的车,就算没有,能查出在诊所工作的其他人或病人也好。不管怎样,总之可以增加信息。” 他看着反射盛夏阳光的车身。 “感觉上好像很迂回。” “还有别的方法啦。可以在附近打听看看,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那位姓‘太田’的小姐呢?”他转身回顾诊所,“如果顺利搭上关系,也许可以问出里面各种消息——” 见他忽然住口不语,三枝立刻抬起脸:“怎么了?” “有人正从四楼的窗户窥探我们。” 他的眼睛还没离开那扇窗子。四楼一共有四扇窗,是最左边那扇,百叶窗像铁卷门一样关得紧紧的。可是就在前一秒,那片百叶窗的正中央还被拉下来,从那里探出一张脸。 “你确定没看错?” “对。我看得很清楚。一发现被我看到,立刻就消失了,不过我的确看到了。” 三枝也仰望窗子,仿佛嫌阳光刺眼地眯起眼睛。四楼的窗玻璃正好照进阳光。 “搞不好是住院病人。” “有人会在大白天把百叶窗关得那么紧?” “也许是日光恐惧症吧?” “怎么可能。” “开玩笑的啦。我们该走了,老是在这里磨蹭会引起对方怀疑。” 在三枝的催促下,他一边迈步,一边忍不住再次仰头回顾榊诊所那栋白色建筑。 “搞不好是住院病人。” “怎么了?” 他回过神一看,三枝正盯着他。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没事,没有什么。” <hr /> 注释: 第二十二节 “您那边是榊诊所吧?请问太田小姐在吗?” 她紧握话筒,用略带紧张的语气说,看不见的眼睛眺望着数字按键。 他和她正在榊诊所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由于电话亭就在加油站旁边,四周很吵,再加上他还用脚抵着推门不让门关上,杂音也源源涌入。她把话筒紧贴在耳边。 “对方接电话后,你随便应付几句就交给我。” 她点点头。 “对方是个亲切的人吧?这样好像在骗人,不太好。” “没办法,顾得了前就顾不了后。”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太田接电话了。她弓着背,抱歉之至地开始说话,“您是太田小姐吗?敝姓桥口。” “桥口”是马路对面某家五金店的名字,桥口商店。 他想亲自跟这位太田小姐说说话,现在正好有机会。 首先,他向三枝表示他们两人跟去陆运局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分道而行。三枝起先不愿分开行动,但他保证“我们会搭出租车回去”,又说“她已经累了”,三枝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便把原委告诉她,和她一起拟订计划。他主张不该把一切都委托三枝,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也该尽量试试,对此她也表示同意。 “我打电话来,呃,是想向您道歉……刚才,我两个哥哥去过你们医院吧?明知贸然跑去医生不会答应看诊他们还偏要去……我听哥哥们说,好像还害太田小姐挨骂,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假装三枝和他是她的哥哥,捏造出一个因为压力过大导致精神衰弱的父亲,说不定会有办法接近太田小姐——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对……对……就是啊,我那两个哥哥真的很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我本来一直劝他们不要去……因为我看不见,被哥哥撇下,一个人也没办法去追他们。” 太田小姐说了些什么,她频频接腔。 “就是啊。像这种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种医院才好……啊?对,我父亲任职的公司是有特约医院啦,可是他本人不愿意去……对,他怕别人发现。” 说到这里,由他接过电话:“喂?啊,刚才真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要给您惹麻烦的,实在是没有别的医院可去,而且真的很想让榊医生诊治……” 根据指点路线时的情况分析,对方应该是个打心底待人亲切的女子。因此,他认为只要谈得顺利,对方一定会答应见面。 结果,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太田小姐说,下班后可以抽空见面。地点由她指定,是一家位于新宿车站东口附近的炭烧咖啡专卖店。 “那就六点见。”双方约好时间挂断电话后,他搂着她的肩,轻轻摇晃。 “进行得很顺利,谢谢你。” “我还是觉得很心虚。” “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过,现在的心情倒不坏,有一种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走路的踏实感。 然而,现在刚过四点,还得打发这段空当。 “怎么办?想做什么?” 她陷入沉思。两人一起挤在电话亭里大概很惹眼吧,加油站的一个服务员正在远眺他们——主要是盯着她看,露出“啐,算你这小子艳福不浅”的表情。如果这时他说“要跟我交换吗”,对方想必会高兴地飞奔而至吧。 “随便做什么都行?你身上有钱吗?”她问道。 三枝这个人,别看他那样,其实有些地方还挺正派的,他碰也不碰皮箱里的钞票,还说生活费及行动资金暂时由他出,事实上三枝也真的这么做了。刚才分手的时候,还交给他一个装有数张万元大钞的护照夹——在东京,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所以,即使加上和太田小姐见面的开销,战备资金应该也绰绰有余吧。 “那我想看电影。”她说,“虽然看不见,还是想看,最好是那种愉快开朗的影片。看什么都行,你来选好吗?” “好啊。” “不过,一定要选国产片。” “为什么?” “这样才能从片子的角色中找一个喜欢的名字呀。待会儿跟那个太田小姐见面,总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对Ⅱ巴,哥哥?” 太田非常守时,身穿无袖Polo衫和格子裙,肩上挂着一个大布包,一手抓着手帕频频按着鼻头走来。大概是有点胖,很容易流汗吧。 “这样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往两人面前一坐,太田开口便如此说,“虽然我帮不上忙,但倒是知道两三家可能适合令尊的医院。我们能认识也算是缘分,我就告诉你们吧。” 看来倒是个非常爽快的女子。仔细一看,她其实不太年轻了,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吧,一头短发,再加上没化妆的脸颊光滑丰润,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太田明美。” 至于他和她,报上的名字是桥口纪夫和秀美。这是刚才看的电影中某对情侣的名字。 他很紧张,甚至开始后悔把明美找出来。既然已经谎称父亲神经衰弱,就得把这个谎说到底才行。然而不管是他或她,都没想到要事前先做点准备工作。 可是,明美几乎完全没问起两人的“父亲”的症状。 她说:“我只是个事务员,对疾病的事情不清楚。”而针对现实需求,她倒是举出各家医院的名称、费用大概是在哪个程度、医院对治疗的方式各有什么不同,一一加以说明。 “令尊应该加入健康保险了吧?” “啊?啊,对。” “既然这样,即使住院,花费的金额也跟其他疾病差不多。除非是住进那种有高级病房的医院,否则不用太担心。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你说令尊不想去公司指定的医院,换成别家医院他会愿意就诊吗?” “我想……应该会吧。” 要维持一个捏造的父亲形象,还真不容易。 “这样吗……不是啦,因为像这种神经衰弱的病人,有时即使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已经很不正常了,家人也都劝他去看医生,但当事人自己还是坚持‘没这个必要’。像这种人,勉强让他住院反而会变得更糟糕。如果家人肯陪在身边,耐心地看护他,按时挂门诊接受治疗其实更好。” “原来是这样啊?” “对。像人家美国就不会有这种情形,可是在日本,还是有很多人只要一听到‘去看精神科医生’,就觉得丢脸得要命,大概是以为‘被社会淘汰了’吧。不过这点,也许应该怪目前这个社会,对于罹患精神疾病治愈后的人,既没有度量也没有设备好好加以接纳吧。这怎么行呢。不管是身体再怎么健康的人,也不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生病,对吧?同样的道理,精神当然也会生病,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噢。”对于牢骚满腹的明美,他只能暧昧地表示同意。 “那位榊医生,应该是个好医生吧。”现在化身为桥口秀美的她说。 “对,好得没话说。”明美猛地倾身向前,手肘顺势撞到桌上的咖啡怀,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明美那杯咖啡连碰都没碰过。 “他总是设身处地替病人诊疗,真的是很好的医生。即使病人已经治好了,还会替病人找工作、关心病人住的地方。”明美一口气说完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也因为这样,没办法诊疗太多病人,有时就会像今天这样让病人吃闭门羹。对不起哦。” “哪里,没关系。我们一点也不在意。” “如果是要问他别处还有什么医院,他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才会这样来见你们。榊医生也常常说,如果有这种帮得上忙的地方,纵使是不相干的病人也要尽力协助。你们千万别误会医生,以为他很冷酷。” “我知道。” 身处演戏的紧张中,他忽然对明美有种温馨的感觉。这个人,大概爱上了那位榊医生吧。 “他是位年轻医生吗?”她问道。 明美点点头。 “才三十八岁而已。” “听说大学医院那边也有病人过来,是吧?”这次轮到他问。 “对。因为医生每周有两天会去那边看病。” “又要上班又要自己开业,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拥有自己的诊所一直是他的梦想,所以也没办法……” 明美说到最后有点吞吞吐吐。 “没办法”这个说法,也令他有点起疑。 “榊诊所中,没有住院病人吗?” “原则上,大家都是来看门诊。不过,偶尔也会破例,暂时由我们照顾病人。” “现在呢?呃,因为我白天去诊所时,看到四楼窗口有人探头窥视。” “四楼?”明美歪着脑袋,“啊,对,有啊,是个年轻女孩。上周末挂急诊进来的,据说是医生某位朋友的女儿。这种事,纯粹是特例哟。”口气听来好似在辩解。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那,榊诊所也有护士吗?” 这次,明美终于露出略带怀疑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 “不是啦,因为就我今天所见,感觉上好像完全没有护士。我以为精神科这种地方不需要护士,另外有类似心理咨询师那种人。” 明美扑哧笑了出来:“没那回事,照样也有护士。我们诊所的护士才可怕了,她们专门负责监视榊医生。” “负责监视?” 明美吐了一下舌头:“糟糕,我说得太过分了。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资历老到的护士啦。” 仿佛要转移话题,明美伸手拿起杯子。该是退场的时候了,他想。 “谢谢你指点这么多。我会去你说的医院问问看。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太田小姐,你在电话中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可以介绍给别家医院’,对不对?那又是什么意思?” “噢,那个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有特别好的医院吗?” “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啦,不过就连别家医院不太愿意收容的重度酒精依赖症病人,那家医院也肯收。那种病,对于家人来说真的很痛苦,所以当家人不管怎样都要送病人住院时,有个地方愿意收留这个烫手山芋,不是等于得救了吗?” 明美的话似乎带有之前没有的刺耳感觉,他不禁默然。 明美稍微压低音量又继续说:“不过,哎,我是不太推荐啦。榊医生也不想把病人转介到那里。可是,像你们今天这种新病人来询问时,基本上我还是得问一下。要不然,我会被安西小姐骂。” 安西就是挂号处那位小姐。 “为什么你会挨骂呢?” 明美迟疑了一下,才苦笑着回答:“因为安西小姐也和刚才提到的护士一样,是专门负责监视的。她们都是从大医生那边派来的人。” “大医生?” “对,就是榊医生的岳父。那家喜欢收留酒精中毒者的医院就由那位大医生担任院长。” 一直扮演倾听者的她,总算又开了口:“太田小姐,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位大医生。” 明美笑了。 “对,我是不喜欢,因为他很恶心。不,他看起来其实是个体面的绅士。问题是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很好色,我也听到不少谣传。不过,他对我这种胖妹毫无兴趣,所以不用担心。” 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在心底苦笑。虽说是精神科诊所,对待在里面昀人来说却纯粹只是工作场所,就算有各种牢骚,也没什么稀奇。 不料明美略微倾身向前,放低了声音,又继续说:“如果我说出名字,说不定连你们也知道。” “你说那位大医生吗?” “对。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他被卷入一场非常可怕的案件。” “是怎样的案件?” 明美着实吊了他们一番胃口才说:“杀人案。” 他几乎动也没动,她却似乎抖了一下。 “你们两位,还记得吗,幸山庄命案?那个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不过严格说来,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啊?真的吗?——明美大概期待他们出现这样的反应吧,两眼闪闪发亮。可是,他对“幸山庄命案”是什么一无所知,就他斜眼一瞥所见,她似乎也一样。 “那个……是那么轰动的大案子吗?” 听他这么一问,明美显然非常失望。 “天哪,你们都不知道吗?这个案子当时可轰动了,因为真的很惨。你们居然连这么大的案子都不知道,真奇怪。” 他有点慌。没有三枝在旁出主意,这时候只能一个人设法应付了。 这时,她开口了:“在我们家,因为我的眼睛这样,所以既没有订报纸,也很少看电视。因为家人怕我跟不上话题,而且这样一家人反而聊得更起劲。” 这次换成明美惊慌失措,肥嘟嘟的手频频在脸前挥舞:“哎哟,原来是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哪像我,到了这把年纪还独身,所以成天抓着电视不放。” 他在桌子底下轻拍她的手背,表达感谢之意,然后才问道:“那个幸山庄命案,请说给我们听听。” 明美重新打起精神,换个坐姿挺直了背。 “被杀死的,是我们大医生的两个朋友,还有其中一个人的太太和另一个人的女儿。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 “四个人?”他大吃一惊,“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 “对。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叫孝,听说后来好像变成小混混,跟黑道有来往,连手枪都有,他就是用那把枪打死人的。” 霎时,他停止呼吸。手枪? 她咄咄逼人地朝着明美倾身追问:“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明美撩起头发,抓抓头。 “听说,那孩子本来就桀骜不驯,大医生也伤透了脑筋。” “就算是这样,只不过是脾气暴躁,也不可能一口气杀死父亲的两个朋友及其家人吧?” 明美皱起脸。 “据说孝原本好像打算追求被打死的那个女孩。可是对方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所以他才……” “太过分了。”她说着垂下眼睛。 “是啊,说来真的很过分。所以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大医生还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当众下跪谢罪。不过,哎,这样反而赢得社会大众的同情,让他顺利挽回了声誉吧。而且,孝本来就没跟医生住在一起,因为他很早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 “还有这种事?” 明美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大医生结了三次婚,孝那孩子是第二任太太带来的。第二任太太跟大医生结婚一年左右就死了,所以大医生才又娶了现在的太太。总之他们家复杂得很,听说他还包养情妇呢。” 他把视线从明美脸上转开,陷入沉思。那份传真来源榊诊所的相关者,牵扯上这么悲惨的命案,而且是以手枪为凶器的杀人案。倘若跟我们两人也有关系,该怎么办?万一,真是这样…… 他猛然仰起脸。 “请问……” “啊?” “那个案件是在哪儿发生的?幸山庄在什么地方?” 明美立刻举出某个县名,回答道:“就在当地一个叫潟户的小镇,大医生的医院也在同一个镇上。幸山庄是在比医院更靠近海边的别墅区。” “那里离仙台很远吗?” “你说哪里?仙台?”明美瞪大眼睛,“怎么会冒出仙台?” 因为在他和她的记忆中,这是勉强还残留的地名。他继续努力:“请你告诉我,拜托。” 明美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身体稍微离开桌子,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才回答:“呃,开车应该到得了吧,反正有路可通。”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个案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明美此时已变得惶惑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才回答:“去年平安夜。” 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第一个早晨,即将睡醒前做的那个梦。 (因为今晚是平安夜……) 第二十三节 回到新开桥皇宫时,已是夜幕低垂。他们刚在建筑物前下出租车,三枝就从大厅里跑出来迎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搞什么?出了什么事吗?啊?” 三枝真的脸色都变了,所以他有点意外。照理说三枝应该是为了皮箱里的钞票,才用手枪要挟他签下雇用合约,可是三枝狼狈的模样分明是真的很关心他们。他不禁脱口而出:“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只是很担心。” “的确发生了令人担心的事。” 他凝视着三枝问道:“有个幸山庄命案,你知道吗?” 整整有数秒钟,三枝一直呆立着回看他,在开口说话前,喉结耸动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那个?难道说,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对后面那个问题摇摇头。 “这件事说来话长。” “先进去吧。”三枝抬了抬下巴指着门那边,“拜托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这边调查了停在榊诊所前的车,从中发现那起命案相关者的车,已经够震惊的了。” 七〇六室的桌子上摊满了从报章杂志上剪下的报道,内容通通都是和幸山庄命案有关的。 三枝想先听听他和她的报告。在他说明的过程中,三枝的希望牌短支烟一支接一支抽个不停。 听完后,三枝低声说:“不过,真亏你们有勇气做这种事。” “因为太田明美那个人好像很亲切,” “而且,通通交给我也有点不放心,对吧?” 被三枝一语道破,他无话可说。 “算了,无所谓。不过,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两人听到太田明美说那件事时,有没有直觉到幸山庄命案或许跟你们有关系?” 她睁大眼睛仰望着他的方向。他点点头。 “有,我就是这么想。呃……再加上有那把手枪。那不是随便弄得到的东西。跟唾手可得的刀不一样。” 三枝一直盯着两人,猛地把刚点燃的烟用力摁熄。 “知道了。那,接着该轮到我说了。”他拉过椅子,“榊诊所的前院停了五辆车,其中一辆是矢部制药的,对吧。我调查了剩下四辆,这就是车主名单。” 三枝把申请到的详细登记事项证明书拿给她和他看,指着车主的姓名地址栏说:“四辆之中,唯一一辆国产车的车主是安西裕子。应该就是挂号处那个女的,看样子她是自己开车上班。剩下三辆全都是进口车,对吧?最里面不是有一辆白色奔驰吗?那辆车的车:是村下猛藏。他是‘潟户友爱医院’这家规模在日本首屈一指的精神科专科医院的院长。” 她惊讶得仰起脸说:“那个人就是太田小姐提到的大医生吗?” 三枝点点头。 “这么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榊诊所的院长榊达彦就是村下猛藏的女婿。奔弛旁边银灰色的庞蒂亚克是他的车。然后,第三辆车——”三枝用手指着第三张登记证,“是辆保时捷,这是猛藏的长子村下一树的车。看样子,今天我们去造访的时候,村下一家人好像正在榊诊所开家族会议呢。” 三枝从散落一桌的剪报底下取出备忘录。 “在进入幸山庄命案的正题前,我要先说明一下村下家的家族成员。如果不先了解这个,我怕你们毫无头绪。” 备忘录上,画着简单的谱系。 “括号里写的是案发时的年龄。三位夫人名字前面的数字,是她们和猛藏结婚的先后顺序。” 看了图之后,连他也能理解太田明美为什么会说“大医生很恶心”了。这个男人不断离婚、再婚,现在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老婆。 至于她,他尽量把村下家的家族关系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给她听。经过频频确认后,她似乎也理解了。 “村下猛藏,正如我刚才所说,经营潟户友爱医院这家大医院。他本人也是精神科医生,目前也亲自诊察病患。两个女儿虽不是医生,却都嫁给了精神科医生。长女绿的丈夫就是榊诊所榊达彦,次女衿华的丈夫远山显是潟户友爱医院的副院长。到此为止没问题吧?” “对,我懂。” “接下来,是长子一树,他没当成医生。他在东京,命案报道当时,好像是经营酒吧。” “绿、一树和衿华三人都是跟第一任夫人清子生的吧?猛藏跟第二任的俊江,还有现在的夫人宽子,都没有生小孩。” “一点也没错。然后,就轮到幸山庄命案的凶手——问题人物官前孝出场了。” 三枝取出数张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的剪报,好像是杂志的专题报道。 “幸山庄命案凶残杀手的过去”这个大标题横切过整页,跃入眼帘。 “俊江会和猛藏认识就是因为孝。他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距今六年前,因为殴打他高中的老师遭到停学处分。后来还是不断出现暴力行为,俊江无奈之下,就去当时积极收留拒绝上学及有家庭暴力行为的小孩并加以治疗的潟户友爱医院商谈。后来,孝住院,做母亲的俊江不时会去看他,商谈今后的问题,就这么谈着谈着,和当院长的猛藏熟了起来。当时,猛藏的第一任老婆清子早已去世。至于宫前俊江,好像也跟丈夫处得不太好。可能是为了孝,总之原因大概很多吧。因此俊江和丈夫离婚,再嫁猛藏,自然也就没有太大障碍。反正绿、一树和衿华三人也都已长大成人了。潟户友爱医院早在六年前已是日本首届一指的大医院了。全部住院人数多达八百多人,很厉害吧?院长要结婚自然非同小可,虽说是再婚,婚礼还是很盛大,听说当时是在东京的大饭店举行的,国会议员去了一大票呢。” “可是,他不是医生吗?”她眨着眼睛不解。 “对啦。可是,村下猛藏这个人与其说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企业家。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在东京插手经营饭店。虽说如此,他只在背后操控并未公然出面就是了。到现在,猛藏在东京都还有别墅。他在潟户打稳根基,但还是没放弃进军东京的野心。”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他的出生地——”三枝说着忽然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这点和接下来的故事有关,你们最好记清楚。猛藏的故乡是官城县松梼郡的松代这个地方。家里务农,他是次子,从小就是优等生,可说是全族期待的明日之星。他不但一次就考取医大,连国家资格考试也是如此。考取医生执照后,他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四年左右,二十七岁时和第一任夫人清子相亲结婚,两年后,搬迁到清子的娘家潟户町。至于说详细的位置嘛——”三枝摊开关东地区的地图。 “算是在房总半岛的东北吧。你看,有个地方的等高线距离海平面很近吧?这里有个叫潟户的车站。气候好,海景又漂亮,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地方哦。”三枝合起地图,继续说,“他的姓氏虽然没变,依旧是村下,可是对猛藏来说这其实等于是入赘。清子的父亲在潟户町开了一家内科小诊所,就是那种五个病人就能挤爆候诊室的小区诊所。可是,这个寒酸的小诊所后来却成了潟户友爱医院的前身。这一切,都是靠村下猛藏一个人的力量。” 他一边听着,随手拿起旁边的剪报。那好像是从画报杂志上剪下来的,上面登着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中有一个身材瘦小、姿态有点像女人的男人,头发已经很稀薄,瘦削的脖子周围,皮肤似乎已枯焦干涸。大概是他正从饭店之类的场所走出来时拍下的吧,背后还可以看到饭店的门童。与后者修长的身影比起来,中间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一脸穷酸样。可是,这人就是村下猛藏。 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暗影般的东西,倏地浮现又消失。他感觉得到,他见过这个人,在某个地方见过。他的眼睛无法离开照片。 “乍看之下,不像是那么厉害的大人物吧?”三枝说,“可是,村下猛藏对潟户町的人来说,却像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因为不仅他个人成功的方式很辉煌,对潟户町的贡献也很了不起。对于除了农业之外毫无经济产业的潟户町来说,友爱医院这种大型机构,等于是点石成金的魔杖。以医院为中心,带动了食物与日用品的需求。来探望住院者的人也需要旅馆,说不定还需要出租车。为了自行开车前来的人,需要设停车场和加油站。当然,友爱医院本身也需要各方面的人手,一旦受雇者群聚在此,自然也就出现了娱乐设施和酒馆等行业。一旦整个城镇活络起来,银行也会设置分行,还可以鼓动政府建设道路,连车站都盖得起来。如此一来,不动产也会跟着动起来,房地产价格上扬,简直是好处多多。这样如果还不会发展才奇怪,实际上,这个地方也的确繁荣起来了。刚才我说潟户町,其实照当地的人口已经称得上潟户市了。这一切全都是拜村下猛藏所赐。” “城镇繁荣起来后,村下家也跟着更加兴旺?” “没错。他们收到了惊人回馈。村下一族除了医院,还经营房地产公司和停车场、饭店、餐厅,成了小小的财团。在镇议会选举时,保守派和革新派发生激烈冲突。可是,不管是哪一边的阵营,都是由猛藏提供选举资金——就是这样。” 三枝苦笑。 “村下家的豪宅和潟户友爱医院的雄伟建筑,矗立在潟户町最高的地方,位于镇的西边。从那里睥睨山下,太阳也在那沉落。我曾实地去过,感觉上那很像是一种象征。” “你去过潟户町?” “那当然。我不是说过我好歹也是个三流小记者?幸山庄命案案发时,凡是挂得上记者名号的,可说是倾巢而出,大家都忙着跑新闻。” 原本茫然看着墙壁的她,这时转身朝着三枝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村下家既然那么有势力,幸山庄命案应该是很大的丑闻吧?虽说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是村下猛藏的孩子犯下的杀人命案。” “一点也没错,”三枝说,“不过,猛藏这个人实在很了不起,他面对这起继子犯下的命案,堂堂正正、毫不回避,不但召开了记者会,也上了电视。他清楚表明‘虽说是孩子犯下的错,但我必须负责任’,甚至还当众下跪。当然,对遇害者的遗族更是致上最深的歉意,在金钱方面也付出了足够的赔偿。” 他感到,三枝对村下猛藏似乎特别偏袒。三枝对某个特定人物用“了不起”这么直接的词来形容,总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不定他只是在演戏。”他随口这么一说,三枝立刻用力摇头。 “猛藏不是那么会演戏的人,他是真的很关心孝。”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 “正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更关心。”三枝强调,“当然啦,由于猛藏毫不回避的态度,让社会大众对村下一家的批评出乎意料地温和。就命案的残忍程度来考虑,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撇开这些不谈,最重要的是,我认为猛藏真的很爱孝,也许是对他觉得内疚吧。” 这次又用了“爱”,实在不像三枝会说的话。 “内疚?” “对。俊江和猛藏婚后一年便因车祸死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很短暂。那时孝才十七岁,母亲一死他就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亲生母亲死后,没勇气再和名义上的家人继续生活吧。猛藏似乎一直很后悔,把孝逼到那种地步。正因为如此,幸山庄命案发生后,他才能立刻采取那种明确的态度负起责任。” 他一边听着三枝的话,一边浏览了几则报道和照片,其中也有猛藏下跪的镜头,顶上光秃的脑袋抵着地板垂得低低的。 “原本,猛藏和俊江的再婚就不太和谐,这也是因为孝太会惹祸。短短一年中他就打伤了两次人,两次都是猛藏出面设法和对方和解。要不然,孝早就被关进少年管教所了。” 面对这样的继子,真的能真心疼爱吗——他陷入沉思。 “猛藏想必也以他的方式试着努力和孝建立父子关系吧。可是俊江一死,一切都完了。孝离家后,几乎和村下家断绝了关系,唯有一年一次的母亲忌日时,才会回潟户町的墓地献花,不论是名义上的父亲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姐,他一概不见,回去了之后又立刻不知去向。他就过着那样的生活。虽然如此,猛藏似乎还是对孝抱着一线希望,找了他很多次。甚至还雇用侦探社。就我看来,猛藏已经尽力了。如果为了孝的事责怪猛藏,那他未免太可怜了。” 她将脸转向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村下猛藏的照片中抬起眼,看着三枝。 “怎么了?”三枝问。 “我以前见过村下猛藏这个人。”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肘,把手掌放上去,随之传来一阵暖意。 “你确定?” “对,应该是吧。” 三枝将手伸向希望牌短支烟的烟盒,急躁地点火。吐了两三口烟后,才说:“其实,打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的村下家有关后,我也猜想过,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他紧握一下她的手,放开后说:“请你把命案始末告诉我们。”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命案发生在去年的平安夜。”他用比之前略低的音量开始说,“幸山庄是前年开始着手的潟户町开发项目之一。潟户町面积辽阔,东西狭长,东端临海,可是,由于地势倾斜,崇山峻岭笔直落入海中,浪涛也很沤涌,所以无法游泳。因此,自古以来大家一直以为瑟有开发观光的利用价值。 “可是,这年头,海边休闲已不仅限于游泳了。潟户町逐渐富裕起来后,总算把脑筋转到这上头,想到还有一块尚未开发、没有荒废的土地,位于可以当天往返东京的地方,而且景色绝佳。 “问题是,这个再开发项目村下猛藏并未参与。那一带的土地山林属于个人私有地,地主和东京的建筑商签订合约开始大举建设。他们首先直接利用地形起伏建设高尔夫球场,铺上不畏海风的草皮,请来久负盛名的外国设计师量身打造了特别球道,球场俱乐部也砸下大笔银子。盖好之后,接着就是时髦的度假饭店、附有夜间照明设备的网球场、顶棚可以随意开启整年都可使用的室内泳池……可说是应有尽有。随后就开始正式销售别墅区。幸山庄就是这样精心打造、推出销售的第一批物业之一。” 三枝把一份薄薄的广告简介扔给他,上面印着“气候温暖风景绝佳的胜地,何不来潟户度假”。 “去年九月第一期推出的十二户短短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那里距离东京很近,房子本身又的确物超所值,这是当然的结果。出事的幸山庄就是那十二户中的一户,最靠近海边。从后院翻过一道栅栏继续走上一阵子,就可以看到令人目眩的险峻岸壁。就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带着幼童很危险,但相对而言,景色也是最棒的。” 他随手翻开简介。正如三枝所说,依山傍海的翠绿大地上有着蔚蓝的天空。 “买下幸山庄的是三好一夫和绪方秀满这两个人,他们算是合购。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往一直很亲密。而且,他们的故乡都在宫城县松椿郡,这跟某人一样,对不对?” 这就是刚才三枝叫他们记清楚的事。 “村下猛藏。” “没错,三好和绪方都认识猛藏,小学和中学时代三人还是并肩而坐的同窗呢。可是,由于高中和大学上的是不同的学校,长大之后便少有机会联络,因为猛藏离开故乡了嘛。两人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当地有村下猛藏这么一号有声望的人物,这才发现有机会跟几十年前的旧友重逢。真的是很巧。” 这个巧合却铸成了这场悲剧。 “他们很高兴能重逢。猛藏邀请两人下次带着家人来别墅时一定要去他家坐坐。于是,三好家和绪方家在去年圣诞节第一次前往幸山庄度假时,就受邀去猛藏家做客。” “三好家和绪方家一行人接受了猛藏的招待。”三枝说着叹了一口气,“就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也许是因为内容逐渐沉重起来吧,三枝停了好一段时间,才继续说,“三好带了一个女儿来。他是鳏夫,一个本男人独力养大两个女儿。跟他一起来的是小女儿,名叫雪惠,当时二十岁。至于绪方,带了夫人来。夫人叫育子,当时五十岁。他们膝下有一个儿子,但没有一起来。受邀至村下家做客的,就是这四人。正巧与此同时,孝也回到潟户町。一开始我应该就说过了吧?孝每逢母亲忌日会回来扫墓。他母亲的忌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几乎都和简报上写的内容一致——三枝先如此声明,才说:“村下家的菩提寺和墓地都在距离村下家稍远的山坡上。孝去了之后,回程下山时,发现继父家中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年轻可爱的女孩。事实上,三好雪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美得令人忍不住惊艳回眸。 “孝立刻看上了雪惠。原本他跟继父就处得不好,自然不会顾忌对方是继父客人的千金。为了接近雪惠,孝那天难得地在村下家露面了,令全家人吓了一跳。” 听到这里,再加上傍晚太田明美的叙述,他已经可以大致想象出来幸山庄命案的发生经过了。 “孝为了占有雪惠,最后是不是做出令父亲蒙羞的行为?”他这么一问,三枝用力点头。 “命案发生后,据说警方侦讯时,村下猛藏立刻就提到这件事。孝趁着家中众人不注意,企图强行带走雪惠。由于雪惠惊慌大叫,所以他,没有得逞。” “那,翌日的幸山庄命案是他做出的报复吗?” “那是在平安夜十二点左右发生的。”三枝说着,拿起边缘略微泛黄的剪报,挡住了脸,“警方表示,孝带着枪,一开始的时候应该只是打算威胁而已——在他看来,只要能单独把雪惠拐出去就行了。没想到,却被三好和绪方夫妻发现,遭到出乎意料的激烈抵抗,所以才会开枪射击。事情就是这样。” 他立刻说:“可是,孝剪断了幸山庄的电话线,不是吗?” 三枝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过。” “电话线被切断了。” “还有一点。孝使用的手枪是不是跟我们房间藏的那把很像?不,说不定是同一把。” 三枝立刻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她贴近他低语。 这时,三枝拿着手枪回来了。 “这玩意儿,是私造的土枪。”三枝说着右手做出轻拍的动作,简直像打开盒盖一样轻松地把弹匣转了出来。 里面没装子弹。六个弹孔,仿佛猛兽拔掉獠牙后的血盆大嘴。 “现在没装子弹。不过,你们交给我保管时,里面装了整整六发,没错吧?” “对,是这样,没错。” 三枝把手往长裤后袋里一伸,好像要开始愉快的游戏般绽放出笑容。手从口袋抽出时,赫然握着子弹。 他吓了一跳。子弹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子弹应该是我保管的。” “别这么斤斤计较嘛。” 三枝一发一发地检视后装进弹匣。在他看来,填塞弹匣的这项作业就仿佛是在破解填字游戏,以便找到无路可退、通往毁灭的关键词。 三枝一边动着手指一边说:“我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宫前孝用来杀人的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孝用的那把枪,只知道是四五口径,弹道稍微偏左,非常危险。可能是私造土枪吧。据分析,可能是仿造目前警官使用或者该说携带的警用手枪‘新南部’。” 三枝把弹匣转回去,就像陷阱关闭时的声音。 “目前只能推测,因为射杀四人的那把枪已经下落不明了。孝来往的那些人——主要是在东京——之中,的确有隶属黑道、把菲律宾等地私造的手枪走私进口的人。不过,就算朝这个方向追查,也没办法确定孝究竟弄到的是什么枪。” “孝他人呢?没有被捕吗?” 三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眼凝视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感到,一秒又一秒,时间凝重得连呼吸都困难。紧贴在身边的她,呼吸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彼端传来的。 三枝把枪口对着他,两手牢牢握着枪。 “现在,如果从这个距离射你,”三枝用单眼瞄准目标说,“你会被轰到后面墙上,背上还会开个像咖啡杯那么大的洞。” “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慌乱,尾音嘶哑。 他把她的手缓缓从自己手肘上拿开,然后说:“下落不明的不只是孝的手枪。孝本人也一样吧?换句话说,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尚未被捕。” 她用双手蒙住嘴。 “宫前孝该不会是我吧?”他说,“逃亡途中因为某种意外丧失了记忆。于是,我的继父村下猛藏和他的女婿榊达彦把我藏匿起来——是这样吗?” 三枝的嘴角缓缓扭曲笑开了。 “别急着下结论嘛。”三枝忽然失去兴致似的垂下手腕,猛地转身背对他。 这时,里面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铃声响了一两次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沙沙作响的摩擦声。 三枝发表宣言似的清楚地表示:“宫前孝已经死了。” “死了……” “从幸山庄逃离的途中,摔落悬崖,大概是半夜认错了路。等到天亮后,搜山的人从崖上发现了尸体,可是尸体在断崖绝壁下,据说当时一半泡在海里,一半摊在岩石上。大家正在犹豫该怎么拉时,尸体就被海浪卷走了。因此,孝的尸体和他的手枪才会至今不知去向。” 她战栗地吐出一大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为里屋传来的杂音分神。那是什么?那种沙沙的声音。 是传真机。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吧,三枝说:“当我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有关时,我把那起命案的相关报道全都重看了一遍。不仅如此,我还找比我更清楚那件命案的人问过。” 沙沙作响的声音停止了。 “刚才,我故意略过一件事没提。那四人是在半夜遭到枪杀,而且附近杳无人迹。但警方仍能立刻出动,是因为四人刚遭到枪杀就有人抵达幸山庄,发现了尸体。” “究竟是……”她低语着,然后便像失声般陷入沉默。 三枝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因迟到一步捡回性命的有两人,是三好一夫的长女和绪方夫妇的独生子。他们两人事先约好了偷偷来访,打算给父母和妹妹一个惊喜。” 在他的脑海深处,记忆的扉页正飒然有声地翻开—— (像圣诞老公公一样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三枝拿着传真走回来。 “那两人…下子失去了全部家人。两人都还很年轻,命案又这么惨,冲击也很大。虽然媒体拼命挖新闻,警方和两人身边的人都竭力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媒体抢新闻的焦点。因此关于这两名幸存遗属,既没有公开姓名,也没有刊登照片。两人也没有召开记者会。因此,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冷汗从他的背上滑落。 “不过,我的老朋友当中有人拥有他们的照片。刚才,就是那人传真过来给我。” 递过来的白色传真纸上并列着两张大头照,显然是他和她的脸。 “幸会。”三枝说。 <hr /> 注释: 第二十四节 一回到位于吉祥寺的家,悦子连衣服也没换,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打电话到从职业介绍所查来的“位于马车道的餐厅”。 “不,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女孩来打工。”听到这样的答复,悦子便将名单上的号码打叉划掉,但其中也有店家表示:“有,暑假期间是有女孩子来上班。”可是等她紧张兴奋地请那个女孩来接电话,传来的却是跟小操不同的声音。 这项工作很简单,但每打一个新号码就要紧张一下,所以还是打心底感到疲惫。打了十五通左右后,喉咙已经干渴难耐,她站在冰箱前,拿出盒装牛奶直接对嘴牛饮,然后又回到电话旁。要是由佳里看到了,一定会生气地说:“妈妈真是的,还警告我不准做那么没规矩的举动。” 名单上的电话号码全都打完后,还是没找到贝原操。 (真行寺小姐——救……) 那通电话再次在耳边复苏。每想起一次就愈添一份迫切,甚至仿佛逐渐带有悲痛的口吻。悦子一边祈祷,但愿这纯粹只是错觉和自己多心,一边忍不住颤抖。 晚上八点过后,她终于去接由佳里。 “妈妈,怎么样?”由佳里飞奔而出。义夫也一脸担忧地走到玄关迎接。 悦子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一报告,表明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利线索——其间,由佳里一直毛毛躁躁。起先,悦子以为她是急着早点回家,渐渐她发现女儿的嘴角在抖动,这是她有事情隐瞒时的习惯动作。 “由佳里,你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由佳里仰望义夫鬼鬼地笑了。 “可以了吗,外公?” 十岁女孩的鬼祟笑容后面隐藏的,不外乎是偷偷买了零食啦、忘了带东西被老师罚站走廊啦,或是在公园角落把别人遗弃的小猫藏在纸箱里啦。可是,听到义夫回答“可以”后,由佳里拿给她看的东西却是—— “这……不是小操的日记吗?” 由佳里得意地笑了,不过,眼中还有一丝窥探母亲心情的忧虑。 “你是怎么拿来的?”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咳嗽了一声才回答:“我和由佳里跑去贝原家道歉了。” 悦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为什么?” “接到妈妈的电话后立刻就去了,地址是我告诉外公的。”由佳里说着,又加了一句,“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是,呃,因为你和贝原太太吵了一架嘛。”义夫不自主地把手放在领口,这也是父亲尴尬的时候会出现的习惯动作,悦子一看就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态度很客气,也或许是看我是个老头子,对方倒是没怎么生气就答应跟我谈了,还请我们进客厅呢。” “结果……”悦子目瞪口呆,“你们就把日记摸回来了?” 由佳里嘿嘿笑道:“做得太过分了吗?” “是我唆使的。”义夫说,“客厅有个大书架,日记就随手插在里面。” “所以,那个阿姨都没发现少了这本。没事的啦,妈妈。” “你们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才跑去的?”悦子来回看着两人,“被我说对了吧?” “现在是非常时期嘛,悦子。” 悦子抿紧了嘴唇。 “你们两个真是……” 义夫不停挠着脖子,由佳里的脚动来动去。 “你们两个真是……”悦子又重复了一次,不禁扑哧一笑,“让我爱死了!” 哄由佳里上床睡觉后,悦子慢条斯理、好好地重新翻阅小操的日记。从八月七日开始,往前推回日期较早的记载。 凡是有Level出现的部分,她都特别绷紧了神经仔细重读,可是并没有多发现什么。关于那句“真行寺小姐◆”也一样。别的日期的内容中,并没有加注心形记号,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会给悦子加上一个心形记号。 悦子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即使是在比较浪漫的少女时代,对于写文章吐露心情也还是有点抗拒。一写出来,就会变成谎言——也许当时是这么想的吧。 看样子,小操也一样。她在这本小巧精致的日记簿中,只留下断简残篇似的备忘录。有很多时候甚至连续十多天什么都没写。这根本不是能够轻易追踪的足迹,简直像是只有在急转弯、猛踩刹车的地方才留下的轮胎摩擦痕迹。 正因为如此,小操特地空出一行写上“真行寺小姐◆”才会令她耿耿于怀。 心形记号,就常识来判断应该意味着恋爱或爱人,因此用在悦子这个名字后面,首先就让人感到怪异。就算是因为跟悦子见了面,想表达“她是个好人”、“喜欢上了她”,画上一颗心还是有点怪怪的。 这里的真行寺难道指的不是悦子,而是某个同姓的人?可是,这也不大可能。这个姓氏相当罕见。这么短的时期内,小操的身边连续出现两个真行寺的可能性简直几近于零。 悦子翻阅着日记,就像由佳里把最讨厌的胡萝卜推到盘子角落一样,暂时把这句话赶到脑海角落。Level这个词也一样,目前姑且置之不理吧。 网野桐子形容得很恰当,看来小操的确过着“出乎意料的自闭生活”,因为日记中很少有外出的记录。如果真如贝原好子所说,小操经常会夜游不归的话,至少应该会多提到一点类似的字眼才对。 这时,她忽然想到。小操自己形容的“排煤气”时,她都是去什么地方呢?会是在涩谷或新宿那种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有一家常去的店吗?如果是这样,起码该提到一两次那家店的名称吧? 她满怀期待翻阅着日记,却有了别的发现。 七月四日那一页,只写了“三周年忌日”这几个字。换言之,某个跟小操很亲近的人,在大前年的这一天去世了。会是家人吗?以小操的年龄来推断,很可能是祖父母、伯父或伯母。她和那个人亲密到足以把那人的忌日写在日记上—— 悦子摇摇头,继续看下一页。光是这点发现毫无作用,还是继续吧。 可是,直到读完一月一日,还是没有新发现。日记的前面有两三页可以当作通讯簿使用,随手一翻,整片空白什么都没写,可是最前面一页的栏外用铅笔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佛兰珈”。同时,下面还有十个数字的电话号码。 应该念成“BURANKO”吧,音译得很时髦,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想到这里,她猛然醒悟。 职业介绍所告诉她的“马车道餐厅”名单中,就有一家叫“BURANKO”的店。因为当时是听的,所以她写成罗马拼音。电话号码一模一样! 悦子连忙拿起电话,一边按数字键一边迅速动脑筋。之前浏览名单时,她也曾打电话到“BURANKO”餐厅。对方说投有叫贝原操的女孩来打工,也没有外貌形似小操的女孩。那,丕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操又不是有钱的粉领族,应该不会以美食家自居到处下馆子吧。就算是和某人约了见面,从小操位于东京东中野的家,一下子跑去横滨的马车道,这也未免太远了。 电话响了两声。 “喂?BURANKO,您好。”是个男人的声音。 “喂?我傍晚曾经打电话跟店长谈过,我姓真行寺。” 要求和店长再次通话后,电话暂时保留,响起了威尔第《四季》的旋律。等待期间,悦子也在拼命思考,有什么理由会把小操和“佛兰珈”联系到一块儿? (我在马车道的餐厅跟朋友一起打工。) 打去贝原家的那通电话是骗人的,这点她有把握。那是某个藏匿小操的人,为了欺骗小操的父母,用某种方式撒的谎。不过,会连谎话的内容都是凭空瞎说的吗? “跟朋友一起在马车道的餐厅”这句也是编出来的吗? 好不容易店长接起电话,悦子立刻咄咄逼人地说:“对不起,实在很抱歉,能否请你再查一下?你们店里的确在征求工读生,这是事实吧?” 店长的声音带着困惑。 “你是之前那位小姐吧?”确认之后店长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店里没有贝原小姐这样的员工,而且我们也不用工读生。四月招聘的是正式职员,不但得接受在职训练,也有单身员工宿舍可住。” “是,这我知道。我想请教的是,在招聘职员时,有没有出现‘贝原操’这样的女孩。应征者的履历表你还留着吗?起码会留份复印件吧?” “小姐,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你之前说是要找离家出走的女孩——” “没错,拜托。请你务必告诉我,这是重要线索。你会怀疑理所当然,不过我绝非可疑人物。我把我这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可以用对方付费的方式重新打来。” 悦子说出电话号码后,店长说:“那我就挂断重打。”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不是对方付费。 “喂?我是真行寺!” 店长叹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就是了,请等一下,我现在去查。” 再次听着《四季》,悦子有耐心地等着。 “正如你所说,四月三日有一位贝原操小姐来面试。” 听到店长的声音时,悦子不禁闭上眼睛。初春正是小操吐露打算休学的时候,就算被这份附有宿舍的工作吸引也不足为奇。 “她外表看起来比较成熟,但毕竟还是高中生,所以我拒绝丁。” “那时,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有没有跟朋友一起?你还记得吗?” 她只能默默祈祷。 店长似乎是彻底投降了,说:“是跟朋友一起,也是高中生。我把两人都训了一顿才让她们回去,所以我还记得。” 那个朋友叫久野桃子,十七岁。就读的学校和小操的不同,但同样住在中野区。问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悦子大喊:“改天我一定好好道谢,谢谢你!”然后挂了电话。 第二十五节 时钟的指针已过了十一点,但久野家的电话立刻有人接起。由于对方嗓音沙哑,悦子本以为是久野桃子的母亲,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桃子本人。有青少年的家庭,晚上十点以后的电话不让父母接,这或许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桃子立刻理解了悦子说话的内容。如果光听声音,她给人的感觉很成熟,几乎令悦子错觉是在和“永无岛”的同事通话。 “所以,你不知道小操现在在哪里?” “对,桃子,你知道她可能在哪儿吗?” “她没来找我。最近也没去‘围场’露过脸。” “什么‘围场’?” “就是我和小操有时候会去的电玩游乐场啦,在新宿,通宵营业,我认识那里的店长,所以让我们以优惠价玩。” “小操‘排煤气’的时候,都是去那里跟你在一起吗?” 桃子笑了,远远传来咔嚓一声,大概是打火机吧。 “小操也跟你用‘排煤气’来形容啊?都是她老妈啦,真的太恐怖了。” “你最近什么时候跟小操见过面?” 桃子一边嘀咕一边思索:“已经很久了。六月……嗯,应该是七月吧。对对对,好像是七月中旬刚过的那个礼拜六。一大早……我想想,大概是五点左右吧,她忽然晃到‘围场’来。至于我,周末固定都会在那里混。” “你说中旬刚过的礼拜六,应该是二十一日吧?” “是吗?嗯,是吧。” “小操在那种时间去那里很稀奇吗?” “就只有那么一次。而且,样子还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好像喝醉似的两眼惺忪,可是又显得特别开朗,还说了很奇怪的话。说什么‘我啊,正在寻找自己,我找到了所以才能来这里’。” “那是真的吗?” 这句话太奇怪了吧?我在寻找自己,我找到了。 “对呀。我男朋友——就是围场的店长啦,他组了一个乐团,还自己作曲。后来,他说小操讲的那句话很有意思,还把它写成歌词了,所以我绝对没记错。” 悦子握着话筒,瞪着墙壁苦思。 “小操还讲了什么别的吗?” “细节我不清楚,早就忘光了。不过,小操好像很high,我还想她是不是嗑药了呢。” 嗑药,也就是迷幻药吗?强力胶和甲苯应该也算在内吧。 “小操以前碰过那种东西?” “就我所知,她应该没那么笨。”桃子断然说道,“而且,那玩意儿听说对皮肤也不好。” “就你所知,最近小操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再小的事情都可以,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问题太抽象了,我无从答起……因为我向来脑袋不好。” “比方说她的穿着打扮变了,有了什么新嗜好。对了,小操之前不是在打工吗?” “啊,这我倒知道。”桃子说着声音也变大了,“是在那种类似冷饮店的地方。她说时薪很高,而且还供应一餐。” “你知道在哪里吗?” “那家店叫‘小松冷饮店’,就在新宿小间剧场旁边。那边不是有个广场吗?店前还搭着粉红色遮阳篷。” 悦子忍不住用力拍膝。 “谢谢!” “不过既然离家了,小操说不定连小松冷饮店也没去。” “我猜也是这样,我明天会去看一下。小操在那家店里是不是结交到什么密友?” 这时桃子忽然陷入沉默。 “你等一下哦。”她匆匆说完后,似乎用手捂住话筒。传来物体摩擦的声音,接着是含糊的说话声。然后,桃子忽然发出怒吼声,“就跟你说你很烦,我待会儿再洗啦!” 悦子吓了一跳。桃子又恢复普通的音调回到话筒边。 “不好意思哦,老太婆超啰嗦的。” “你说的老太婆是你母亲吗?” “对呀。”桃子不当一回事地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小操说过,她交了个男朋友,是一起在小松冷饮店打工的同事,好像是大学生,叫什么来着?我已经忘了。” “总之,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吧?太好了,我去问问看。还有什么呢,我想想……”于是,她试着提起打回贝原家的那通骗人电话的内容,“比方说,想出国旅行所以才打工存钱,她说过这种话吗?” “她是很想去旅行啦,是不是为了这个才打工我就不知道了。虽然她嘴上说时薪很高可以存钱,但她花起钱来却小气得很。所以,也许另有什么目的吧,我是没问过她啦。因为小操就跟铁蛋一样。” “铁蛋?” “嗯,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我跟她打初中就是朋友了,可是她的事,我还是有很多不了解。她小时候怎样我不知道,但她会变得跟卤铁蛋一样硬邦邦的,也许是因为发生了郁惠的事吧。” “什么事?” 这次换成桃子惊讶了:“咦,你不知道吗?小操没把东海林郁惠的事告诉你?你是‘永无岛’的真行寺小姐,没错吧?小操一直说你是个非常可靠的大姐姐,所以我还以为她告诉你了。” “没有,我没听说,你能告诉我吗?” 桃子有点犹豫。 “既然小操没说,我讲出来好像不太好吧……” 这句话立刻使悦子心中的天平大幅倒向桃子。虽然桃子说话无礼,而且小小年纪就烟不离手,但这个女孩还是有诚实重义的一面。 “小操那边我会道歉,现在为了找到她,不管是什么琐事我都想知道,拜托。” 打火机再次铿然响起,桃子呼地吐了一口烟后,才说:“好吧,我告诉你。” 东海林郁惠是小操和桃子以前的同学,升初三时重新分班后三人才第一次变成同班同学。 “她成绩好又长得可爱,但我一直不喜欢她,因为她老自以为是女王。” 郁惠当时有个男朋友,和郁惠一直同班,从初一、初二两人就是有名的“最佳班对”。 不料初三新学期刚开始没多久,郁惠的男朋友就和小操要好起来。 “即使我们冷眼旁观,也看得出他们相处融洽。那个男生分明是爱上小操了,因为小操是个美女嘛。长得还算不错的女生是很多啦,但是小操比她们美多了。” 两人一旦亲密起来,郁惠自然很不是滋味,她表现出强烈的妒意。 “她简直就像老公被别的女人勾引似的闹得鸡飞狗跳。她找小操挑衅出气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介入阻止过多少次了。她甚至还破口大骂:‘你这只偷腥猫!’” 霎时,悦子放松下来,感到有点好笑。在女学生的来往中,竟然会出现“偷腥猫”和“勾引”这种词,这种中学生活到底是什么?原来这些小朋友表面上国文和数学课,私底下却在演那种洒狗血的连续剧吗? “小操当然很困扰,可是她好像也很喜欢那个男生,不打算分手。这本来就不能怪小操嘛,又不是她抢来的,是那个男生自己变了心。哎,反正男生都是很花心的。我们那时还年幼无知,所以特别认真。一旦变成情侣,就等于认定对方一辈子了。” 这次,悦子真的忍不住苦笑了。那桩恋爱纠纷发生时,相关者都才十四五岁。而现在,回顾当时的事用“年幼无知”来形容的桃子,也不过才十七岁。 “你别笑嘛,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桃子继续说,“因为这场纠纷闹得无法收拾,最后郁惠自杀了。” 悦子不禁抽了一口气。 “自杀?” “对,她从自家公寓的顶楼跳了下去。听说还留了一封超长的遗书。大人没给我们看,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不过,听说好像对小操百般指责,还写了什么‘我的爱情遭到背叛,孤单在世,我已活不下去’之类的话,真是太小题大做了。” 何止小题大做,这种反应简直是偏激。初中生的虚拟恋爱,怎么会演变成这种寻死觅活的结果呢?在那个年龄,对于“爱情”与“背叛”,恐怕连该怎么拼写都还不太会吧。 “郁惠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 “我也不知道,到现在都还是个谜。哎,我是不太想批评死了的人,但她的自尊心强得吓人,或许也因为这样才无法忍受失恋吧。她好像也在烦恼升学的事。总之,对小操来说真是无妄之灾。人家说死就死了,却把责任都推到她头上,好像都是她的错。从那以后,小操就变得很胆小,开始跟朋友保持距离。以前她不是那样的,她还是班上的偶像呢。” 悦子的脑中浮现“我这人向来很不会交朋友”这句话。那时,悦子一边看着小操端丽的容貌一边想,这女孩为什么会这么胆怯昵?当时悦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然而,这也难怪,因为小操一直没从东海林郁惠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 怎么可能走得出来?这就像刚考取驾照第一次开车就忽然被撞,而且对方还死了。就道理来说自己当然无过错,可就是会让人钻进牛角尖,觉得自己必须心怀愧疚,如果不摆出“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的表情就活不下去似的。 原来小操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包袱啊。一想到这里,悦子不禁有点憎恨那个素未谋面、如今已不在人世的东海林郁惠。但她不过是个小孩罢了,还只是个根本还没尝过孤独在世的滋味、尚未体会过真正活不下去是什么感受的小孩。 “我啊,现在想想,”桃子说,“郁惠的死,也许就像是突然发作,等于是一种歇斯底里。你看,小孩如果不如意,不是都会哇哇大哭暴跳如雷吗?就像那样。可是,当时,家长会里还有那种笨蛋说什么‘小孩纯真的情感令人心痛’呢,小操真的很可怜。” 悦子闭上眼睛。 “容貌的美丑,就算努力也无能为力,你说是吧?喜欢上一个人也一样。郁惠就是不肯承认有些事不是道理可以解释,也不是光靠努力就能解决的。因此,她只能竭力憎恨小操,用那种方式把小操的未来也一起拉去陪葬了。我啊,要是能够再见到郁惠——就算是她的鬼魂也好——我一定要好好臭骂她一顿。她那么一死,活着的人就输定了。谁能赢得了一个死人?那样赢了就跑太卑鄙了。” 好一阵子,悦子只能哑口无言地紧握话筒。 “喂?你还在听吗?” “在……我在听。唉,郁惠是七月四日那天死的吗?” “啊?我也不确定。好像是七月左右,至于日期就不记得了。” 小操日记中的“三周年忌日”,是为了东海林郁惠而写,小操并没有忘记,她忘不了。郁惠不是用临死前的死亡车票砍伤小操,而是让小操遭到烈火焚身,好让那片伤痕变成丑陋的蟹足肿留在身上,继续折磨小操…… “真是谢谢你,能跟你聊聊太好了。”悦子说。 “就你一个人找小操?她家人呢?” 悦子临时撒了一个谎:“当然也很担心,所以我也来帮忙。” “噢,有我能做的尽管说。不过,我很笨,也许帮不上什么忙。” “桃子,你一点也不笨呀。” “啊?可是,我就是成绩太烂才被退学的。” “那只是表示你不擅长念书,脑袋聪明与否学校根本看不出来。” “嗯……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说着,桃子第一次发出十七岁女孩该有的笑声。 “小操啊,说到你的事情时,曾说你是个很会一语惊人的人,还说你会讲那种从来没有人说过的好话。”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悦子的心。 “那是因为我对你们没有责任吧。一定是因为我们纯粹只是朋友,只是认识吧,我想。” “是这样吗?” “对呀。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嫌你妈妈唠叨,也不可以喊妈妈‘老太婆’,好吗?” 桃子笑了。 “我会考虑。小操曾经说,不知道真行寺小姐是怎样的人,没跟我见面时的真行寺小姐不知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骂小孩。” “当然会骂,还会打屁股。” “小操她呀,是个很在意别人看法的女孩。这也不能怪她啦。所以,她有个怪癖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不过,她不是拐弯抹角地缠着当事人猛问,更像是那种迂回刺探消息……” 这时,桃子忽然“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哎,真行寺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悦子大吃一惊。 “什么?” “我听小操说,你先生已经死了。可是男朋友呢?你现在跟谁在交往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桃子慌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啦。因为小操曾经说,真行寺小姐好像有个秘密情人。” 悦子毫无印象。自从敏之死后,她甚至没有跟男人并肩漫步过街头。 “我根本没有什么情人。” “真的?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悦子想起“真行寺小姐◆”那行记述。那意味着“真行寺小姐的情人”吗?难道她见过一个自称是悦子情人的男人? “小操还说,希望真行寺小姐得到幸福。可是,如果你根本没有男朋友,那未免太荒唐了,那家伙不知道是哪里误会了。” 那晚,悦子做了一个梦,是关于小操的梦。 她和悦子并肩走路,忽然眼前出现岔路,她对悦子挥手说“拜拜”。悦子不想分手,小操却渐行渐远,背影隐没在雾中消失不见。 小操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前方,还有一个人。悦子明知那个人会造成危险,想警告小操,却发不出声音,连动都动不了。 然后,她听到时钟的声音,指针划过时间,毫不留情。那个钟的文字盘是倒反的,秒针是红色的,鲜红如血。只要能拿到那个钟,让时间倒转回来,悦子就能追上小操了,可是她却不知钟在哪里…… 第二十六节 那个钟现在在贝原操手中。 在隔离她的这个房间里,无法得知时间。要是没有这块去网野桐子说的女用精品店买的怀表,恐怕连白天与黑夜都无法区别了。 现在,倒反的文字盘上显示时闭是午夜一二点二十分。小操确认后,轻轻把表放回到床边的桌子上。 身体好重。装脑浆的地方好像被木屑堵住了,脑袋无法运转。 从那家叫“黑豹”的店被带来这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了。三天?四天?就小操记忆所及,那次“冒险”回来是八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不,比那更晚…… 回来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村下一树的脸。他是“黑豹”的店长,却总是喝得醉醺醺、懒洋洋地摊在店内角落。可是,那晚他很清醒。 “我回来了。” “对呀,大家都回得来。” “可是,不是说到了Level7就不用再回来了吗?” “你并没有到达Level7。”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想到达Level7,你没替我做到?你骗我?”小操露出右手腕,对一树说,“你看,这里明明写着Level7,你欺骗了我,是吗?” 一树那双仿佛褪色般浅淡的眼中,微微流露出一抹畏惧,他说:“如果真的到了Level7,根本没有人能回来。不是不用回来,是回不来。一旦到达Level7,只会永远变成废人——” 小操回来时几乎站立不稳,头也很痛。因此,就在“黑豹”后面一树的房间里暂时休息,她睡着了,因为口渴而醒来,然后…… 她听到惨叫,好可怕的声音,是个声音撕裂的女人。 “不要,不要,你想干什么?!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这时,声音忽然断了。同时,房间的灯光也暗了一下,下一秒,又闪着光恢复正常。 小操陷入恐慌,起身想离开房间,可是房门上了锁。她好怕好怕,怕得都快疯了,抡起拳头拼命敲门后,一树终于来了。 不,不止一树,还有一个人,比一树稍微年长的男人。一看到小操,那人嘴角僵硬,差点冲上去揍一树。 “浑蛋!为什么带人来这里?你这样违反了约定!” 一树连忙紧紧抱住小操,也大声反驳:“你凭什么来命令我!这个女孩不一样,她是我的马子。” 小操很想从一树身边挣脱。这家伙没资格喊她“马子”,这种人她才不喜欢,讨厌,讨厌死了,放开我…… 就在挣扎的过程中,她逐渐失去意识。等她回过神时,已在这房间里。 室内面积跟小操自己的房间差不多,墙壁和地板都是雪白的,窗帘是白的,床也是白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会闻到一股药味。 她立划猜到,这是病房。 撑着枕头试着坐起来,头还有点痛。不是整个头痛,是头的右侧,耳后的部位,那里好像有人从内侧拿针不停地刺。 床边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小操的皮包。打开一看,就知道并没有少什么东西。跟昏倒时唯一不同的只有衣服,从红色连身洋装变成洗得发旧的白色睡衣。 在这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还是先搜寻一树的脸。 “村下先生!”她试着喊,但使不上力气,光是发出声音,就感到异常疲惫。 喊了又喊,还是无人出现,也没人应答,甚至找不到病房里该有的护士呼叫铃。小操决定下床。这时,她察觉左臂不能动。准确说来,并非完全不能动,只是像麻掉似的,无法灵活运转。她试着捏手肘,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甚至怀疑,那里的皮肤变得像大象的皮一样厚,所以感觉才会迟钝。 小操浑身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种麻痹会逐渐蔓延全身,最后使自己无法动弹吗? 小操掀起睡衣袖子,露出手臂,检查有无受伤。毫无异常。只不过,右臂上的编号消失了。 “去冒险的时候,万一发生意务必须去看医生,为了让你能立刻被送往指定医院,必须先写上这个。”—树是这么解释那个编号的。 滑下病床,往地板上一坐,忽然响起轻轻敲门的声音。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探头进来。不是一树,是另一个人,身穿白袍,胸前露出打得笔挺的领结,白袍下端露出的两条腿包裹在铁灰色长裤中。 “你醒了啊,”那个人说,接着,又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说,“我是医生,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男人让小操躺回床上,替她把脉,又掀开眼皮检查一下眼睛。小操乖乖躺着,却说:“为了证明你真的是医生,拿证据给我看。” 男人吓了一跳。 “我不会骗你的。” “我不相信你,拿出证据来。” 男人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一脸困惑地盯着小操。然后,用右手的小指头挠挠嘴角,笑着说:“伤脑筋。医生执照上面又没有贴照片,给你看了也没用……” 小操还是闭着嘴,凝视男人。落入这种状况,谁都会有这种反应,受到“必须保护自己”的本能驱使,变得极端多疑。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男人说着转身出了房间。打开门,关上,然后传来咔嚓一声——他是在锁门。发现这点,小操又害怕起来。 等了没多久,男人就回来了,手上还拿着小相框。 “这是我挂在候诊室的毕业证书。” 小操看着框中的奖状,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医大颁发的,男人的名字是榊达彦。假设他没有浪费什么时间就顺利入学、毕业的话,依奖状的日期判断,现在应该顶多四十岁。 “如果你说这还不能当证据,那我就真的没辙了,也没别的东西可证明了。这既不是伪造的,也不是偷来的。” “好吧,算了。”小操说着把证书还给男人,“称呼你榊医生可以吗?” “可以呀。你是贝原操小姐,对吧?” 小操点点头。 “你是哪一科的医牛?” “说是心理学家,可能更容易理解吧。”看到小操迷惑的样子,医生微微笑了,左边犬齿的地方,假牙的金属底冠闪着光,“或者,应该说是大脑和心理的医生吧,因为这是你现在最需要的。这是我的诊所,你是住院病人。” “我现在住院了?” “据我判断,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 “这个理由,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被榊医生这么一说,小操垂下头。床边有凳子,医生却毫无坐下的意思,一直站着俯视她。如果这是在表明小操和他之间的强弱关系,那他已经成功了。 榊医生说的是什么,小操很清楚——就是“冒险”。 “那是非常危险的。”医生训诫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被一树哄骗的,但那是危险行为,你懂吗?” “村下先生说,那不会有危险。” “他是个骗子。” 这句话说得很肯定。小操已经无话可说。 “医生,你是村下先生的朋友?” “不,他是我内人的弟弟,是我的亲戚。说来真丢脸。” 小操又抿紧嘴巴。该问什么?怎么问?从哪儿谈起?于是,她垂着头低声说:“我现在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 医生听了立刻拉过凳子坐下,仿佛在表示“既然这样就好谈了”。他沉吟似的叹了一口气,仰起脸。 “你必须暂时住院,把药完全排出体外才行,也需要好好休息,你懂吧?” 小操老实地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你放心,你会完全复原的。不过,我在意的是你的家人。听一树说,你好像说过你父母根本不会担心,这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医生,今天几号?” “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现在快要下午两点了。” 小操把目光移向窗边。白色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外面的阳光一丝不露。 “我是八号晚上从家里溜出来的,到今天已经四天了。说不定,我家已经开始为我多日不归引起骚动了。不过,我想依我老妈的个性应该不会去报警。” “那你想怎么做?”医生跷起修长的腿。从薄丝袜和长裤之间,隐约露出一截白得惊人的皮肤。这位医生大概忙得连休闲或运动的时间都没有吧,小操想。不说还没发现,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姿势也不太良好。父亲出差回来时,常常也是用这种姿势坐着,仿佛全身部在喊“累死了”。 “你会跟家里联络,和盘托出吗?” “你是在问我,会不会说出真相?” 医生点了点下巴。 小操摇摇头。 “我才不要。” “因为那样会挨骂,对吧?” “嗯。不过,挨骂其实无所谓。只是我妈铁定又会搞不清楚状况乱生气,所以我才不愿意。” 小操为什么会想去做那种“冒险”,即使再怎么解释,父母恐怕也无法理解吧。如果能理解,就算把她骂到耳膜震破也没关系。问题是,他们暴跳如雷,只是因为小操做出了丢人现眼、不合常规的事。 “那,你要说谎吗?” 小操一直盯着榊医生的脸,心里一边在想:一旦说出口,大概再也欣赏不到他的假牙齿桥了吧。 “医生,你最好也不要知道真相,对吧?” 医生默然,干燥的嘴唇抿成一线。 “不是吗?那种‘冒险’是违法的吧?” “那当然。” “我在‘黑豹’也见过医生吧?” “嗯。” “那时,我听到惨叫,那是怎么回事?” 医生沉默不语。 “是我最好别知道的事?” 医生点点头。 “发出那种惨叫的人,你也会救她吗,就像救我一样?” 隔了比刚才略久的时间,医生再次点头。 小操勉强露出一丁点笑容。 “那,我就说谎。让我打个电话,我会找个借口混过去。” 医生答应了。 “不过,能不能晚上再打电话?白天恐怕……” “会被这里其他人发现?” 对于小操的抢先接话,医生面不改色。 “没错。” “好吧。”小操恢复正经表情,“医生?” “什么事?” “我左手怪怪的,麻痹了。” 榊医生瞪大眼睛。 “你怎么不早说。” 他向小操询问详细的症状,一会儿碰触她的左手掌一会儿紧握,又命她试着握紧原先插在他白袍口袋的圆珠笔——榊医生叫她做出各种动作,眉头皱得紧紧地思索。 “没做更详细的检查之前我也不敢断言。明天检查吧,今天技师没来,也不能照X光。” 医生走了以后,又剩下小操一个人。再次传来锁门的声音。走近门边用力摇晃,门也纹风不动。我被隔离了,她想。 虽然如此,心情还算是比较冷静。因为直觉上,或许只是过度乐观的直觉吧,榊医生并不是什么坏人,应该会好好替她解决“冒险”留下的麻烦吧。 八日深夜开始“冒险”,陷入一片空白、盲目徘徊的三天之间发生的事,她已经不太记得。正如一树事前所说,一旦醒来就会变戊这样。 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又变回了“贝原操”这个人。 “冒险”期间,起先一树遵守约定,一直陪在身边,两人一起去各种地方,做了各种事情。她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痛苦。如果“冒险”都是那样,也就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想要试试。 可是,这类人全都很厌恶自己。 十二日下午,躺在病床上度过。左手麻痹的情况虽未改善,头痛却已消失,心情也还不坏。她曾试着靠近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看一次。由于顶多只能开个五厘米的缝隙,看不见什么东西,只看到铺着水泥、形似停车场的地方。她本想打开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却找不到锁头。没有把手,也没有握柄,是一扇钉死的窗户,而且不是玻璃做的,似乎是什么强化塑料,连打都打不破。 到了九点左右,一个看似比榊医生年长、体形矮小的护士送饭来。与其说是医院伙食,感觉上倒像是家常菜。小操正感饥饿,所以全都吃光了。 护士来收盘子的时候,她恳求护士,待在这里太无聊了,能否让她看看杂志。结果护士却轻蔑地说:“刺激的东西你不是已经体验得够多了?这次就稍微无聊一下吧。” “呃……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喽?” 护士并未回答。她检查了一下百叶窗,调整了一下空调开关,然后才说:“不要说废话,给我安静点。要不然,小心永远出不去。” 好冷的声音,好冷的眼神,态度不像是对待病人,倒像是在看管囚犯。她离去后,小操才松了一口气。 十点左右,榊医生和护士再次出现,把她带出房间,搭乘小型电梯到一楼。这下她才知道自己的房间是在四楼。 给家里的电话是在榊医生的诊疗室打的,她谎称正在以前去应征过的横滨某家餐厅工作。她没提店名,母亲倒是立刻就相信了。不过,那可能是因为除了小操的瞄述,还有护士伪装成小操朋友的母亲替她掩饰谎话吧。 再次被带回四楼时,事务室的门半掩,可以看见室内。整整齐齐的桌子、柜子和大量色彩鲜艳的档案夹,那景象令小操安下心来。因为看起来就跟她常去的医院事务室一样,极为普通。 医生跟着她回房间。医生要走的时候,小操鼓起勇气恳求他:“拜托不要锁门。” “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对吧?这里窗户也打不开,一想到万一失火了该怎么办,我就睡不着。” “这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只能说,很危险。” “你是说我自己有危险性,还是说会有某个危险的人从外面闯入?” 医生紧咬着嘴唇,然后回答:“后者。” “那,医生,请把钥匙留下,拜托。你有备用钥匙吧?我不会乱用的,好吗?我只是想安心一点。” 医生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口袋取出的钥匙圈拆下一把钥匙交给她。 “那你要藏好哦,知道吗?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小操把钥匙塞在枕头底下睡觉。一躺下,立刻就被拉入梦乡。 可是,安详的睡眠立刻就被打断了,因为门外正传来某人争吵的声音。 她蒙着毛毯窥伺情况,这时病房的门忽然开了。灯光一亮,令小操目眩。 “就是她啊。” 一个既非榊医生或护士,也不是村下一树的声音如此说道。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腿张得开开地站在门前,年纪应该比小操的父亲还大吧。眼神锐利,抿着嘴,似乎脾气很急躁。虽然穿着西装,外套前襟却敞着,露出镶有大扣环的皮带。 榊医生就站在那人身后,抓着那人的手臂,看来之前在争吵的就是他们。小操坐起上半身。 “医生,请你别这样。” 榊医生提高了音量,两眼圆睁。 “我不会对她怎样,只是想看看长相。”被榊医生称为“医生”的那人说。 “长得蛮漂亮的嘛,啊?” 一看到那人,小操就想起大约两年前那次不愉快的经历。那是父亲的上司来家里彻夜饮酒时发生的事。 打一开始,那个上司就令人讨厌。小操勉强打个招呼,便自行离开躲回房间。 可是,当她下楼上厕所时,不幸却跟那人碰个正着。对方正好从厕所出来,已经醉得脚步踉跄,裤子前面的拉链都没拉好。小操不禁别开脸。 没想到,那个上司竟然喷着酒气凑过来。小操想逃,反而被逼到墙边死角。上司一把抱住小操,涎着脸几乎把沾满口水的嘴巴贴到小操脸上,用浑浊的声音说:“真可爱,贝原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让人意外。”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攫住小操的胸部。小操想推开他,可是对方用惊人的力量抓着她,令她无法动弹,连叫都叫不出声。 “你讨厌伯伯吗?啊?不可以这么说哦。伯伯可是大人物,比你爸伟大,你应该尽点孝道帮帮你爸。”那人说着就把下体往小操的大腿上蹭过来。 这次小操终于发得出声音了。她尖声大叫,叫个不停,直到父母冲过来,她还在叫。那个上司立刻离开小操,对着跑过来的两人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喝多了有点站不稳,不小心撞到小妹妹。”可是,小操永远忘不了,在回客厅前,那人用猥亵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的那一幕。 想起那时的事,至今都还感到恶心。而现在,她马上察觉,堵在门边的男人跟那时的上司是同类,都是那种一看到女人,立刻在脑中把女人剥个精光的男人。 被称为“医生”的男人仔细观察着小操。不起眼的容貌,配上狡猾的眼神恰到好处。如果说不跟这家伙睡觉就要杀了我,那我宁愿咬舌自尽,小操想。 “好吧,那你自己好好搞定。达彦,这丫头应该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被称为“医生”的男人说话的语气像流氓一萍,“用不着替她做什么治疗,别让她碍事就行了。”说着大步走近床边,后面还阴魂不散地紧跟着那个护士,而且护士拿着银色托盘,上面放着针筒和小玻璃瓶。 小操想逃,可惜却迟了一秒。 “医生”用他瘦弱的体格难以想象的蛮力按住小操,也许他很了解剥夺别人自由的诀窍。趁着“医生”按住小操的时候,护士把针筒戳进玻璃瓶,汲取透明的液体。 “医生,没那个必要!” 榊医生抓住“医生”的手臂。可是,被瞪了一眼后,却有点退缩了。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医生”对榊医生这么说。榊医生的肩膀立刻颓然下垂,松开了手。 这次换成护士按住小操。 “医生”拿起针筒,小操虽然又哭又叫,针头还是毫不留情地刺进右臂。 把空针筒放回盘子后,“医生”说:“在事情解决前,最好用药物让她睡觉。反正芬必坦多的是,没关系。”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榊医生,“只要别让人发现,就算偷腥也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小绿的,你不用顾忌我。”然后,他在护士的陪同下出了房间。 “那是谁?”小操颤抖着问。 “是村下医生。”榊医生说到最后也声音嘶哑。跟小操不同,他是因为怒火中烧…… 不,不对。说不定,榊医生也畏惧那个“医生”。 “他是医生?” “没错。”榊医生点点头,用手背擦拭额头,“对不起,吓到你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他那样也配当医生?” “一点也没错。” “他说‘万一失败了’,指的是什么?” 榊没有回答。 “小绿又是谁?” 榊医生的视线从小操脸上转开。 “是内人,所以那位村下医生就是我的岳父。”然后,他扶着门。 “晚安,你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小操却不这么认为,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榊。医生似乎鼓起了勇气才转个方向,又回到病床边,一手放在毛毯上,急切地低语:“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再忍一下,只要几天就好,请你将就着留在这里。” 不等小操回答,医生就出去了。 在黑暗与寂静中,小操开始摇头。不,不,不,我不能留在这里。也许是药效发作了吧,视野变得狭窄,思绪逐渐呆滞。不行,我不能睡着。 她下了床,抓起皮包,用钥匙开锁,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穿过仿佛沉淀在黑暗底层的白色走廊。途中多次踉跄,必须用手扶着墙。她搭电梯下楼。四下无人,赤脚踩着油毡布感觉好冷,白色墙壁不停旋转。 因为不知道房间是怎么分配的,她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门窗就打开试试。可是,门窗全都锁着,她还是出不去。汗水与泪水濡湿了脸颊,她抓着睡衣领口,四下张望。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开始眩晕,再也站不住脚,蹲在地上手撑着地板。 电话,打电话求救吧,我必须通知别人我在这里。 诊疗室的门上了锁,她朝着事务室爬去,这里虽然没有锁,却找不到灯的开关。她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寻找可抓的东西般胡乱挥手,撞到了桌角。剧痛使她在瞬间清醒,桌上有电话。 救我,救我。她只有这个念头。该找谁?该找谁? 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她拨起真行寺家的电话号码。嘟声开始响起时,天花板开始转呀转,小操倒在地上。 悦子的声音传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小操拼命呼唤悦子。 “真行寺小姐……救我。” 悦子在喊她。她听得到声音,可是已经无法开口。小操最后的记忆就是房里忽然大放光明,穿着护士鞋的脚走近,有人从她手里拿起话筒,然后只留下一句:“这丫头还真难缠……” 而现在,小操完全被监禁在这个房间里。钥匙也被没收了,根本无处可逃。也许是因为拿钥匙给小操的事被拆穿了,榊医生也失去踪影,说不定连他也被村下医生关起来了——小操这么想。 那个护士每次出现都会给小操打针,就只有她一个人来。可是,由于都是趁前一次的药效未退就再补一针,小操一直处于酒醉般的状态。就连最清醒的时候,都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上厕所,根本无力抵抗,对时间的感觉也逐渐变得不正常了。 有时她也会勉强起身,忍着眩晕从窗口向外窥探。然而,无力的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拨开百叶窗。百叶窗像铁卷门般关得紧紧的。好不容易从稍微拨开的缝隙往下看时,她觉得好像有人站在那里。可是,就算她大喊对方也听不见,而且刚站一下就撑不住了。 现在,也是这样靠着病床上的枕头,看着表,确认一天的结束——就只有这样。大约两小时前打的那一针,药效还未退尽。一天将要过去,然而,是哪一天?从第一次接受注射开始,已经过了几天?一天?两天?好困,快要睡着了。这样就不用再去想任何事…… 这时响起敲门声,声音压得很低,也许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掌心拍门。声音停了,门下闪过一道手电筒光。 小操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法采取行动。她心跳加快,甚至喘不过气来,但是却全身无力,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从门底下塞进看似纸张的东西,发出沙沙声。手电筒的光又闪了一次,似乎是在暗示她:看看上面写的东西。 光线消失了。竖起耳朵静听,好像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小操踉跄了好几次才下了床。她一时忘记左手的麻痹,用左手支撑身体,立刻摔倒在枕上。麻痹的情形比起刚在这个房间清醒时更严重了。 她几乎是爬到门边。地上的纸条是很普通的便笺纸,一端被撕破扯下来。上面,潦草的大字写着:“你被注射的是一种叫芬必坦的强力镇静剂,虽说只要排出体外就不会留下后遗症,可是长期接受高单位注射,会对心脏造成负荷。我已经把他们为你准备的芬必坦用生理盐水调包了。护士不知情。因此,从明天开始,打针后你要像打了芬必坦一样装出呆滞的样子。只要伪装得好,绝对不会被发现。这张便条纸,看完了记得撕碎扔进马桶冲掉。”空了一行,又补了这么一句,“让你卷入这种事,真的很抱歉。近日之内,我保证会让你回家。” 读完便笺,小操不禁抬眼看着门。这扇把她隔离在现实之外的门,只是一片平坦与雪白。 按照指示撕碎纸条是一项艰难作业。她放弃行动困难的左手,最后干脆用牙齿咬碎扔进马桶。 这一定是榊医生传的话。那位医生,也怕那个“大医生”,可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救我…… 用尽全力回到床上,躺平后,小操闭上眼睛。 睡吧。睡一觉,养足精神。摆脱药物后,她就可以再次恢复思考了。思考后,便能采取行动。为了那一刻,她必须储存战斗力…… 第二十七节 绪方祐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二岁。这就是他们。 上午在三枝的陪同下,他们搭乘东北新干线前往仙台。把他们的时钟倒转回去的作业开始了。 三枝对于该去找谁,早已拟好计划。 “幸山庄命案发生时,有一个人代表遇害者两家,从应付新闻记者到举办联合葬礼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你不记得了吗?” 祐司靠着椅背摇摇头。 “毫无印象。” “找回固有名词的感觉如何?” “感觉还不太真实……好像被取了个艺名似的。”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逃避行为,他想。查出身份一看,原来他们两个都在那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所有家人……也许在下意识中,还是不想承认这一点吧。 明惠坐在他旁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看着窗户。每次一进入隧道,窗玻璃便映出她白皙的脸。 车内位子全坐满了,大多是携家带眷的旅客。隔着过道坐在旁边的两个旅客,正在谈论为了买到指定席车票彻夜排队的事,祐司听着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大家返乡过节的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事?” “你在旅行社也有人脉吗?” 三枝把脸转向他。“怎么说?” “因为你好像轻而易举就弄到车票了。” “是我运气好。” “真的吗?” 三枝站起身,也许是要上厕所吧,眼看他跛着右脚走上走道,附近乘客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瞄了一眼。大概是累了吧,三枝步伐似乎比平常沉重,右脚也跛得更厉害了。 关于三枝右脚的事,他一次也没问过,可能是旧伤吧。 三枝大概是洗了脸,回座时头发有点湿。由于他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祐司也不便再多问。 昨晚他忙着阅读三枝手边的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几乎完全没合眼。光是这样还嫌不够,去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随身带着。他现在正把那些报道摊在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遇害者的大头照,不论是哪份报章杂志,刊登的都大同小异。大概是因为死者幸存的遗属与亲友只最低限度地提供了照片吧。唯一例外的是某份女性周刊的剪报,上面登着雪惠成人礼时身穿漂亮礼服的照片,还加上“她的美貌引来野兽”这么一个标题。现在回顾起来,不禁令人怀疑提供那种照片给那种杂志的人到底有没有人格。 幸存的遗属——想到这里,祐司再次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就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感情冲动和明知如果不承认就无法有进展的理智,在脑中来回穿梭玩着捉迷藏。 照片中的雪惠,面貌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非常相像,眉眼之间更是一模一样,而且两人的轮廓,尤其是瘦削的下巴线条,看来应该是得自父亲三好一夫的遗传。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就是自己父母的照片,祐司从昨晚就看了不下数十遍——五官棱角分明、头发花白的父亲,脸蛋圆润、和年龄相称的鱼尾纹反而更显高雅的母亲…… 知道事实、承认事实,还没有带来冲击。感觉上,就像待在窗户紧闭的屋里,听着强风呼啸而过几乎吹翻屋瓦的声音。风就算再强、再可怕,终究是在玻璃另一边。或许打开窗户伸出手会有更清晰的感受,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开那扇窗。 强烈吸引他的,反而是幸山庄命案的嫌疑人——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连照片都五花八门。长大成人之后的固然不用说,连过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可就是没有命案时的照片。根据三枝的解释,案发时孝二十一岁。然而,在媒体刊登出来的照片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那年的照片,他穿着学生服。那年母亲过世,也许孝离开村下家后,就再也没有拍照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替他拍照,甚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高中时的孝,严格说来算体形偏瘦,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年。肩膀虽然宽,却是削肩,明明不算太高,看起来却似彪形大汉。五官乖巧斯文,打个突兀的比方吧,他的眼鼻轮廓如果男扮女装应该会很适合。 也有孝和他的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的合照。是专门报道八卦新闻的画报杂志刊登的,母子俩站在树篱围绕的家门前。根据照片旁边的说明,那栋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为了她特地在同一块土地上盖的新居。越过低矮的树篱,可看到车顶。三枝说村下俊江死于车祸,说不定就是这辆车造成的。会这样想,是因为照片上的孝表情显得特别阴沉。 父母离婚,母亲紧接着再婚,对小孩来说绝非愉快的成长经历,更何况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据说早在俊江认识猛藏前,宫前夫妇就已婚姻失和。这说不定是孝动粗遭停学处分的导火线。对孝来说,这是恶性循环的开始。动手打人,被束手无策的父母亲手送进精神病院,母亲因此和那家医院的院长熟识,最后和丈夫离婚再嫁院长——出院之后的孝面临的是和住院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以及身为一个正打算重新出发、做着幸福美梦的母亲……是因为这样,孝眼中才会蒙着阴影吗?祐司一直盯着照片,偷偷地想:不只是这样。这张脸、这双眼睛,他有印象。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那是祐司自己在这几天当中,每次面对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他在害怕。宫前孝在害怕,充满了戒心。虽然不知道怕什么,但这张照片上当时年仅十七的少年,似乎已经领悟到前面正有不得不怕的事情等着他。 为什么——祐司只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那样盯着镜头?为什么会那样双手贴着身体两侧紧握拳头?为什么会那样两脚使劲站稳,好像是要作势挡在母亲前面?还有……为什么他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成杀人凶手? “她的美貌引来野兽。”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只因她不肯顺从,就这么简单?或者,是因为你在十七岁时看到的“不得不害怕的某种东西”又在幸山庄出现了吗…… 从别的报道剪下的剪报中有一则提到,在命案发生的两年前,孝在东京被卷入黑道帮派私造、私售手枪的案子,曾经被警方找去侦讯。大概是独家新闻,篇幅登得特别大。据那篇报道说,孝不仅有机会弄到手枪,射击技术也是一流的。 “有一阵子,他就像疯了般拼命练习射击,他可以抛出五百元硬币当场击落。”文中还加上这么一段孝那时友人的说辞。 两年前的私造手枪案本身大概就相当轰动。关于那起案件,已经泛黄的杂志报道也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祐司也看了那篇报道,执笔的“S”记者写道—— “就连从拓荒时代便一直注重‘自我保护’这种思想的美国,现在也开始出现要求管制私有枪械的呼声。更何况,在日本这种在历史上向来‘自卫’意识薄弱的国家,说到枪炮任意流通,往往会直接联想到影响治安。可是,最近几年,不只是黑道帮派分子,就连部分青少年,也开始觉得这些武器极有魅力,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呼吁警方正视。”看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宫前孝不是拿手枪,而是身怀菜刀来偷袭,爸爸他们应该还有机会反击。 随着轻快的音乐,响起车内广播:“谢谢各位今天搭乘,我们即将抵达仙台车站……” 这时,三枝啪地睁开眼,反应快得简直不像是在睡觉。他双手牢牢握紧座椅的扶手。连祐司也知道,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朝那片毫无所知的未来——不,是过去——正在等待他的土地驶去。祐司无意间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抵达仙台车站,并未戏剧性地让一切真相大白。 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里我以前来过,明惠也一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从一个混沌转移到另一个混沌中。 祐司一直搂着她的肩,配合着她的步调走路。该转弯、该停下,以及升降楼梯时,一定会出声提醒她。 自己和这个女孩原本就认识,至于熟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清楚。但是至少,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都是孤苦伶仃的唯一幸存者。他必须守在这个女孩身边。怀着和之前摸索的过程中一路互相扶持截然不同的意味,他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在车站前拦下出租车,三枝把饭店的名称告诉司机。祐司事前已听他说过,为了避免不小心撞见熟人节外生枝,他特地选了一家远离市区的饭店。 三枝请司机尽量开慢一点。 “我们想体会观光气氛。” “没关系。”中年司机笑了,“先生,你们从东京来?” “对呀,猜得出来?”三枝说。 “当然猜得出来,是听讲话的腔调啦。” “是吗?我倒是没感觉。司机先生,你自己讲话也没有乡音呀。” “真的吗?哎,也许从我们这一代开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吧。因为我们接受的都是标准国语教育。” “方言会逐渐消失吧。” “对对对。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也等于是失去一种特色嘛。现在的年轻人,看起来和东京人简直没两样,大概只剩下大阪腔还健在了吧。” 三枝瞟了一眼祐司,祐司稍微点点头。听本地人说话并未唤醒他任何记忆,正如司机所说,和东京一样。 然而,从车窗看列的景色就不一样了。远方可见山脉棱线,绿意盎然,虽然阳光炽烈,风却清爽吹过。司机也没开冷气,窗子是开着的。 “这里跟东京不同,夏天舒服多了,没那么闷湿。”司机笑着说。 大楼很多,街景和东京毫无差异,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这个城市,这片景色,他曾经看过。不,不只是看过,他第一次涌起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以前就住在这里。记忆宛如负片变成正片,逐渐从脑海最深处涌起。 明惠一直坐着不动,祐司轻拍她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到家了。” 她把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迟疑地略歪着头,低声说:“应该是呢。” 三枝保持沉默。 抵达饭店,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着,自己跑去打电话。 “如果是要打给我的亲友不如让我自己说更省事……”祐司这么一说。 三枝的反应是:“你又不知道跟你讲话的人是谁,这样反而会造成混乱。我会好好解释,请对方过来一趟。” 由于已经看过幸山庄命案的相关剪报,祐司和明惠大致都已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原先从事的工作。 祐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大楼经营一家大型特产店,另外还有乡土料理餐厅。两家店以公司组织的形式管理,由他担任董事长。祐司作为独生子照理说就是继承人。但目前,他很清楚,他这个继承人回到员工群集的地方,绝不能一开口就说自己已经失忆。 据报道,祐司并未待在父亲的公司,好像是在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家地方银行就职。至于他是被派到哪家分行、有没有跟家人住在一起一…这些情况,三枝手边的剪报井未提及。 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某所公立高中的教务主任。据说那是所升学率很高的明星学校,运动风气盛行。至于妹妹雪惠,则是市内某所短大英文系的大二学生。明惠好像没工作,待在家里负责照顾两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祐司再次想到现在是观光旺季,正在放暑假。 自己应该是个上班族,跑去东京做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办?难道也是休夏季的假吗? 明惠忽然动了一下,两手蒙着脸,祐司顿时从沉思中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坐在大厅松软的沙发上,她纤细的身体沉了下去。 “嗯……头有点痛。” 他离开座位走近明惠,探头一看,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也不知道,总之忽然觉得很冷。”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以前好像也曾这样,在这种地方等待某个人。那件事——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拼命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 “啊,真气人,要是我也看得见就好了!” “你说在等某人,就你一个人?” “对,应该是。” 那个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约会到底是什么呢? 祐司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在等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明惠眨眨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其实也没什么根据啦。” 今早以来第一次,终于看到明惠暌别已久的微笑。 “不。好像不是你,如果是你,印象应该会更清晰……”她忽然住口,垂下眼睛仿佛在窥视脑中记忆,“说不定……也许是我妹妹。” “你说雪惠?” “我妹妹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 “对方说马上过来。他很惊讶,说要瞒着其他人,偷偷溜出来。” “你跟他透露了多少?” “我只说因为某些缘故,你们两人现在失忆了。待会儿要来的,是多年来在你老爸手下担任经理的人,名叫广濑耕吉。” 又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祐司眺望大门口进出人群的眼中,出现了一个穿过自动门走来的男人。那人身材矮胖结实,迈着短腿匆匆走来,朴素的开襟衬衫腋下被汗水濡湿变色。他边用手帕频频擦拭已经秃得厉害的宽阔前额,边环顾了大厅一圈——然后,他的视线停在祐司脸上。那张看来就像个老好人的圆脸上,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开开的,愣在原地不动。几乎是同时,祐司也涌起一股直觉,知道这是自己认识的人。 小矮子快步跑来。祐司起身,三枝发现后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满身大汗的小矮子咕哝,“还有明惠小姐。” 对她,耕吉也这么喊。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十八节 广濑耕吉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让三人上车后,就带他们回自己的住处。 耕吉的开车技术很差,车动不动就左摇右晃,每次发动起步都会猛地往前冲一下。他每次都一边擦汗一边频频说对不起:“因为太惊讶了,到现在还无法镇定下来。” 三枝大概是认为这种反应很正常吧,他一路上都没说话。祐司也没开口。 耕吉家位于市区外围,是栋小房子,旁边就有竹叶鱼板的工厂,写着“产地直销,可送达各地”的广告旗帜迎风招展。 “在这里最安心。因为就我一个光棍独居,不会有人打扰。” 对三枝如此解释后,他来回审视祐司和明惠。 “你们二位,连这种事也忘了吗?” “好像是。”祐司回答。 “还有,明惠小姐的眼睛又失明了吗?” 这话令三人都吃了一惊,明惠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我以前也曾经失明过吗?” 这次换耕吉惊讶了:“您忘记了吗?一旦丧失记忆,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吗?” “全都消失了。就连名字,也是经过调查才知道的,不是自己想起来的。” 祐司的话令耕吉张着嘴哑口无言。他们在收拾得很整洁的榻榻米上围着小小的矮桌坐下,三枝详细解释其间种种经过时,耕吉一直来回看着祐司和明惠。三枝连细节都条理分明地娓娓道出,却省略了在两人住的新开桥皇宫公寓中发现手枪和一皮箱钞票的那一段,就连他自己的身份也只说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听完后,耕吉垂下了头。 “对不起。”祐司向耕吉道歉,他觉得不这么说真的很过意不去。 “您用不着道歉。看到您平安无事——呃,也许不算是真的平安无事啦,总之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耕吉说着频频摇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少爷您说要去东京时,我就会更坚持劝阻您了,都是我不好。” “是我主动说要去东京的吗?” “是的,也没告诉我们目的地就不告而别……起先,您连明惠小姐都瞒着。想去找您都无从找起。您大约每隔十天会打一次电话回来,我们也只能借此知道至少您平安无事。” 祐司和三枝面面相觑。 “起先……连我也瞒着?”明惠低语,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耕吉脸一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您连这个也忘了吗?明惠小姐,我们董事长和夫人,还有令尊、令妹的葬礼办完后,您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的少夫人,您和少爷已经说好要结婚了,我们大家都很期待这场婚礼。” 惊愕之下,好一阵子无人出声。 “真的?”祐司好不容易才问道。 耕吉听了频频点头。 “发生了那种事,一定很痛苦。所以,周遭的人都很赞成,并认为您二位如果能够结婚,那是再好不过,私底下也早已订婚纳聘了,是五月的时候办的。您不记得了吗?为了早日从那场悲剧中走出,振作起来重新出发,最好尽快成婚,所以才那样做。” 明惠捂着嘴,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看到那只手,耕吉说:“明惠小姐,您的戒指到哪儿去了?” “戒指?” “订婚戒指。那时您来找我说要去少爷那边看看时明明还戴着。那是明惠小姐的诞生石……叫什么来着,是一种很漂亮的绿色宝石……”大概是思绪混乱吧,耕吉一时说不上来。 “祖母绿吗?” 三枝帮了他一把,耕吉立刻用力点头。 “没错,没错,是少爷一个从事设计的朋友特别精心定做的,一看就知道。祖母绿雕成花瓣的形状。” 明惠摩挲着左手手指。 “没有呀……是掉了吧……” “不是掉了,是被偷了。”祐司这句话,三枝也很同意。 “也许是怕那个会刺激你们恢复记忆吧,你们随身穿的、用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耕吉粗壮的脖子猛然咽了一口唾沫。 “听您这么说,简直像是有人故意要让他们二位失忆似的。” 三栈阴沉地说:“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想,可是……” 祐司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行神秘的文字和数字。 “醒来的时候,就有这玩意儿了。” 耕吉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青,仿佛有人偷偷靠近他,把他的身体活塞拔开泄了气。 “耕吉先生?” 耕吉依然直视着祐司的手腕不回答。 “这个你曾经看过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耕吉好不容易才仰起脸摇摇头,额头上又冒出汗珠。 “我没看过。呃,我只是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听谁说的?” “董事长。” “就是我那遇害的爸爸?” “是的,他曾经跟我提过。” “说他看到这种东西?” 耕吉点头。 “那是刚买下幸山庄的时候,他和夫人为了添置家具,去了一趟当地,就是在那边看到的。当时,幸山庄本身虽已完工,但整个别墅区还在进行整地和建筑工程,来了很多工人。” “在那些工人中,也有人的手臂上有这种记号?” “是的。不过,不是正规工人,而是那种按日临时雇用的,听说负责在别墅区入口架设围篱。” “不是正规工人……那是从某处派过来的喽?” “是的。那些人的手臂上写着编号——董事长说他看了吓一跳。至于是只有数字,还是像少爷手上一样的东西,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董事长也没讲得那么详细。” 一直保持沉默的明惠卷起自己的袖子,伸长了手臂露出编号说:“我也有同样的东西。那些临时雇用的工人是从哪里来的?” 耕吉拭去额头的冷汗,答道:“潟户友爱医院。” 空气当场凝结。 “听说那家医院会在住院病人的手臂上写编号——在别墅区工作的,就是以接受作业疗法的名义派去的病人。” <hr /> 注释: 第二十九节 耕吉说:“董事长和夫人,开始考虑买别墅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起先也是为了节税,渐渐地,他们计划退休后搬到比仙台更暖和的地方生活,于是开始认真寻找适合的地点。我想夫人的风湿痛可能也是一个原因。仙台市内虽然不常下雪,但毕竟还是很冷。” “最后选定幸山庄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我想应该有。是个很像董事长作风、有点伤感的理由。” 绪方秀满说他就是爱上了潟户这片土地的景观。 “董事长靠着白手起家开了现在的店,工作几乎就是他的嗜好,其实他也很喜欢摄影。打年轻时起,唯一的兴趣就是那个,现在少爷大概连这也忘记了吧。”耕吉一脸寂寞地微笑,“潟户这块土地对董事长或夫人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不过,两人新婚时,曾把行李往董事长车上一放,也没决定目的地,就随兴开车出发进行了一趟摄影之旅。董事长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们曾经在无意中经过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也拍了很多照片。这是他们年轻时的故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据说当时潟户一带还没有开发,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听说从崖上放眼眺望,更是绝佳美景。” 祐司“啊”地叫了一声。 “广濑先生,我也……” “少爷以前都是喊我耕叔。” “那,耕叔,我是不是也被带去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的确是,您还记得吗?”耕吉脸上一亮。 祐司把那个梦告诉他和皱着眉的三枝。 “我在新开桥皇宫醒来前,做了一个站在崖边眺望大海的梦。梦中我跟老爸在一起,我想那的确是我爸,没错。” 耕吉精神一振,伸手抓起祐司的手腕,边摇晃边说:“没错,没错!仙台虽然离海不远,但也不是随便就能在海边戏水的地方。跑到松岛当然可以坐船,可是董事长不太喜欢那边的景色。他嫌那里已经太商业化了——董事长也笑着说,自己就是靠去松岛观光的游客做生意的,还说这种话很可笑吧。因此,当他第一次带少爷见识大海时,就特地带您远赴潟户。那时少爷大概三岁左右吧,由此可见董事长有多么喜爱那片土地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当他在找地方供夫妻俩退休后共度余生时,一听说潟户开始开发度假设施,推出了别墅要卖,立刻就去看了。 “回来之后,董事长高兴地说,那里并未被开发得一塌糊涂,景观还是一样。所以,立刻决定在那里买栋别墅。幸山庄这个名字也是董事长取的。” 仔细咀嚼这番话后,祐司问:“我爸遇害时多大?既然他跟村下猛藏是同学,应该是五十八吧。这么年轻,就已经打算退休了?” 耕吉咳了一声挺起背,又缩起下巴。 “董事长常常说,将来把公司交给少爷的时候,他要完全抽身,身边只要留点养老用的存款,剩下的就由您自由发挥。要不然,如果等您当了董事长还跟在您身边,董事长认为这样对彼此都没好处。” “原来如此。”三枝点点头,“真是个刚毅的父亲。” “他总是说,不能走别人走过的路,他只是把工具交给祐司,生意要靠祐司自己做。董事长自己当年是靠着一家跟路边摊差不多大的特产店起家的。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创下的事业,可是他不能因为这样就留恋不舍,必须尽量让少爷自由发挥。而一旦出了问题也不会插手帮忙,这就是他的方针。您不记得了吗?”耕吉求助似的看着祐司,他承受不了只好转开眼睛。 “五十八岁就退休,就一个自营业的经营者来说的确是太早了。不过,正如我刚才提到的,一方面是担心夫人的风湿痛,而董事长自己打十五岁起就不眠不休地工作,或许也觉得已经够了吧。所以,我也很赞成。” “我都明白了。”祐司说,“而且,我爸决定退休,也就同时决定了由我来继承吧?” 耕吉有点困窘地结巴起来:“没有那么顺利啦。” “是谁反对吗?” “是少爷您自己。当初不顾董事长反对,跑去银行上班的也是您。” 三技噢了一声。 “第二代闹革命啊?” “您说不想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路子走。大学也是在本地念的,您说想多见见世面,自己去找了工作。银行的工作谁也说不准会调职去哪里,所以社长很生气。” 其实老爸也一样过于保护小孩嘛,想到这,祐司不禁有点好笑。 同时,在这一刻,他首次意识到绪方秀满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在消失的记忆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一部分,刺痛心扉的感觉随之涌来。记忆的一部分伴随着极度鲜明的形象重新浮现。跟老爸争论,演变成吵架,离家时,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打算把所有行李都打包装箱,以致借来搬家的厢型车塞都塞不下…… “我离开家了吧。命案发生前,就和父母分开生活了,对吧?” 耕吉急急点头:“对,您一去报到就被派到石卷分行,住进了单身宿舍。您想起来了吗?” “那份工作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您已经辞职了,少爷。”耕吉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阴沉,“幸山庄命案发生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您就辞职了,您说需要时间。” “时间?” “是的。少爷您宣称要重新调查那起命案,还说凶手宫前孝没有死,还在哪儿活得好好的。” 明惠猛地抽了一口气。 宫前孝还活着——他的尸体没被找到,因此,这的确有可能。那双眼睛,那紧握的拳头。 “那,我就是为了这个去东京?” “不,您没有立刻去。您在一月中旬辞去银行的工作,回到仙台老家,每天都不知道在调查什么,有时甚至跑出去好几天都不回来,看起来简直像中邪似的。” 耕吉用忧惧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担心他到现在仍处于那种状态,两手摸索着不知该往哪儿放。 “就因为有这种情况,我们大家才认为您最好尽快跟明惠小姐成婚。可是少爷您却完全置之不理,坚称宫前孝还活着,一定被人藏在某个地方,整天只顾着调查。就在这个当口,明惠小姐失明了。” 祐司转头看明惠。 耕吉仿佛要责备祐司的行为,连声音都气急败坏起来:“人家明惠小姐也一样突然失去父亲和妹妹,光是这样就已经令人恍惚欲狂了,结果连少爷也变得跟疯子一样。都是这样的心理负担造成的,医生说,人一旦钻起牛角尖,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有时候就会真的失明,明惠小姐就是这样。” “这是歇斯底里反应。”三枝接着又连忙辩解似的加了一句,“不,我不是指一般说的那种意思,是真有这种病。” 明惠的视线落在矮桌上,宛如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 另一方面,祐司倒是恍然大悟。这段日子,明惠比较能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状态,果然是因为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并非只是她的直觉比较灵敏。 最后,明惠抖着声音问:“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还是说,我去东京找祐司的时候尚未治好?” “已经治好了。”耕吉回答,他的音调仿佛在鼓励她:所以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去看了医生,但更重要的因素,我想应该是少爷终于回心转意,回到明惠小姐身边。” “那,我放弃调查了?” 祐司这么一说,耕吉带着依然没原谅他的神情点头。 “嗯,那时候是啦。” 明惠的眼疾好转,婚事也有进展,也正式订了婚,两人看起来似乎终于定下来了。 “那是五月初的事。” 没想到——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日,少爷忽然说要去东京,什么原因我并不清楚。明惠小姐当时也说不知道。总之,少爷又为了命案重提旧事,丢下明惠小姐就去东京了。” 三枝抓抓头。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总应该有个导火线吧。” 耕吉耸起肩膀一脸惶恐。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知道,少爷也全都一个人藏在心里不肯说。” 祐司恨不得抱头。慎重地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是无所谓,可问题是现在连自己都忘了藏在哪里。不,不是自己忘了,是被迫忘记。 “让你们两人丧失记忆的人——”三枝认真地说,“大概就是想让你们忘记那个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东西吧。” 也只能这么想。 “是谁做出这种事的?”明惠低语。祐司感到,明惠毋宁更像是提出一个命题。 “我倒觉得有迹可循。”三枝缓缓开口,“万一宫前孝真的还活着,会有谁想把他藏起来保护?” 祐司耳中回响起一段话,是三枝手边那些剪报上写的。现在,这段话听起来好似从活人的喉头真真切切地发出来。 “请原谅我儿子。他已经死了,要怪就怪我……” “那个人一旦发现你……”三枝指着祐司,“正在到处打听孝,想把他找出来,或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可是,有这种方法可以让一个好好的人失去记忆吗?” 面对耕吉惨叫般的质问,三枝别开视线看着小小的庭院点头。 “说出来是有点难听啦,”他转头看着三人,“你们听过‘电疗’这个名词吗?” 无人应答。 “也就是电流刺激疗法,也称为ES。以前有段时期经常用在精神分裂或酒精中毒的病人身上。到现在,据说治疗效果其实值得怀疑,但还是有医院基于某种惩罚的意图用在病人身上。当然,这种医院很少,属于极少数。不过,实际上还是找得到。这种黑心医院把赚钱摆第一,根本不打算真心治疗病人。” 榊诊所的太田明美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我们可以介绍别家医院。不过,榊医生好像不太想把病人送去那家医院……” 三枝继续说:“而且啊,一旦被这样电过,记忆力就会减退。我就知道有个病人,由于被电得太频繁了,过去一两年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潟户友爱医院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型精神科专科医院,入院病人总数高达八百人。即使是别的医院不愿收留的重度酒精中毒病人,他们也照收不误—— “有这个消除你们记忆的动机,又能用这种方法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三枝的话,祐司能够理解。他看着手臂上的号码,然后回答:“我想——应该不会错,就是村下猛藏。” 第三十节 出现了一线希望。 一切的根源都在幸山庄命案,在宫前孝和那个为了他在电视上下跪的继父村下猛藏身上。 村下猛藏和遇害的绪方秀满与三好一夫两人在同一个地方长大。这三人会在潟户町凑在一起,就结果来说,只能说是一种不幸的偶然。 有必要知道,必须把消失的记忆找回来。 “耕叔,你是哪里人?跟我爸和三好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村下猛藏的事你清楚吗?” 耕吉看似萎靡地垂落肩膀。每次发现祐司不记得某件事,他就多一分沮丧。 “我是在这个市出生长大的。打二十岁起,就在董事长的提拔下追随董事长工作。因此,关于村下猛藏的事,我是在命案发生前,社长决定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的。”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董事长和三好先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密切。两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可是意气非常相投。” 明惠看着耕吉的方向。 耕吉察觉到她的视线,擦了擦眼睛周围才继续说:“三好先生这个人我也很喜欢,他一边在学校教书一边作研究……他太太很早就过世了,一直没有再婚,唯一的指望就是明惠小姐和雪惠小姐能长大成人。”由于声音逐渐嘶哑,耕吉干干地大声咳嗽,“是董事长主动邀三好先生合资购买幸山庄的。如果实地去看过就知道,幸山庄等于是给两个家庭共享的大别墅。两栋建筑之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连接。由于在斜坡上,虽是两层楼,从路上看来等于是四层楼的高度。因此,景色可说是棒极了,早上还可以看到太阳染红了海平面缓缓升起。” 祐司浮想联翩,那片令父亲满怀憧憬的海景。 “话说回来,光一个家庭住不仅浪费,也不安全。所以,董事长就邀了同样也是很早就宣称退休后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专心作研究的三好先生。他们是多年老友,默契十足。我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完美了。” 明惠和雪惠都已长大,等雪惠从短大毕业开始工作就可以独立生活了。到那时候,明惠也不用再被绑在家里照顾家人,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自己就算离开这块土地,女儿们也能够好好生活——据说三好一夫曾如此表示。 “而且,那时,三好先生也正考虑再婚。对方是跟他同校的老师,对三好先生的研究也很了解。如果真的再婚了,即使搬到潟户和两位千金分开,也不会寂寞。这样或许反而更理想。总之不管怎样,三好先生还有两年才退休,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 明惠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我和妹妹,是怎么看待父亲再婚的事?这您知道吗?” 耕吉像要叫她放心似的微笑。 “三好先生曾经说,其实女儿们很赞成——他迟迟难以下决定,是顾虑到双方的年纪。”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已化为泡影。 他们逐渐感受到这场悲剧的沉重。一点,又一点,就像在堆石头,或是温度一度一度地上升,又好似在等待负面能量逐渐囤积,抵达临界点。 “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董事长和夫人已经去世了。” 耕吉浑圆的肩膀颤抖,在他的居所——应该是追随秀满工作、跟秀满一起胼手胝足建起来的这间屋子里,像个逃回家的大小孩般一边发抖,一边用手抹脸。 “我的心情也跟少爷一样,不希望宫前孝死掉,我希望他还活着。然后,我要亲手杀了他,我就是这么想。只要能实现这个心愿,我怎样都无所谓,问题是少爷……”他仰望着祐司,恳求道,“那只是个梦,是个噩梦。宫前孝已经死了,那个像疯狗一样的男人已经死掉了。对我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小子杀害董事长他们后很快就掉落悬崖摔死了。您现在既然已经平安回来,过去的事您就忘了吧。至于记忆,只要好好找大夫治疗很快就会复原,一定没问题的。” 耕吉现在说的话,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大概已听过几百次了吧。为什么在这样的恳求下,自己仍然不屈不挠坚持继续调查那起命案呢?想必一定是有特别重大或是明确的理由吧。 而现在,记忆已被某人抹杀——这点正是最好的证据,证明祐司追查那个“理由”是正确的。对于那个抹杀他和明惠记忆的人来说,或许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结果了。 “耕叔。”祜司再次看着手臂上诡异的号码,“我爸和三好先生是怎么形容村下猛藏的?他们怎么谈论他?” 耕吉有点迟疑。 “董事长向来不会随便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祐司微笑了,这等于已经得到了答案。 “对于猛藏,他没什么好印象,是吧?对于这次偶遇,照理说旧友重逢本该欣喜万分,可是他并不高兴。” 耕吉看着明惠和三枝,最后再看看祐司,这才像是被人强迫似的点点头。强迫他点头的也许是老爸的手,祜司想。 “董事长曾经说,在病人手上写编号这种做法,的确很像那个人的作风。”他的额头冒出汗珠,“董事长还说过,那个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第三十一节 三好一家住在沿河而建的雅致公寓,半路上还看到附有小教堂的学校。那条河叫广濑川,小教堂是圣多米尼克学院的,耕吉解释。看来他总算逐渐习惯眼前这个脑中几近一张白纸的祐司了。 三〇三室的信箱上贴着“三好一夫、明惠、雪惠”的名牌,字迹很漂亮。下方还紧贴着一张纸条:“邮差先生辛苦了。” 女管理员还记得明惠,主动招呼道:“你终于回来了啊。你这回出去得可真久,”说到一半,她似乎察觉明惠的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抬起手指着眼睛,“绪方先生,三好家的小姐,这里又不行了吗?” 被对方指名道姓地这么一问,祐司不太自然地点点头。管理员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记得,还坦然自若地主动跟他说话,可见他以前应该常来这里吧。 “去东京后好像又复发了。”听他这么回答,管理员一脸同情地摇头。 他们表示钥匙丢了,请管理员帮忙开门,四人进入屋内。 玄关入口铺着玫瑰图案的脚垫,脚一踩上去,感觉有点潮湿,空气也很闷浊。 “我是什么时候去东京的?” 对于明惠的问题,耕吉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应该是五月二十日左右,明惠小姐走的时候似乎也很仓促。” “没交代要去哪里……” “对,您只说知道少爷在哪里。” 明惠本来是抓着祐司衬衫背后一起走,这时忽然放开手,用左手摸着墙壁前进。祐司提高戒备在旁盯着,预备她一旦绊倒可以随时抱住她。她跨过一扇隔间门,左转后撞上小书柜。她双手摸索着找到抽屉的把手。 “这里……我想应该是在这里,你打开看看。” 他照着做了,抽屉里放着一些信。 “明惠小姐,您恢复记忆了吗?” 耕吉问话的脸泛起红潮。可是,明惠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我忽然想起,在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中,我曾经这样踩着玄关踏垫走进来,进入自己的房间。而且,寄来的邮件都是这样收在抽屉里。” 抽屉中的邮件全都拆开过,也夹杂着几张明信片,其中有一张的寄信人写着“祐司”二字。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所以通知你一个人,千万别让我家的人知道。别担心,安心等我就好。 邮戳是今年五月十八日。三枝读出内容后,明惠微笑了。 “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毫无头绪就跑去东京嘛,我这人最胆小了。” 祐司写的“落脚的地方”是在高田马场。 “这下子说得通了。”三枝说,“我们回东京吧。说不定你在那边还留了幸山庄命案的调查资料。” “如果村下猛藏没有抢先找到的话。” 明惠启程去东京之际,似乎把家里都收拾妥当了。三枝说声“电话也被停掉了”就出去了。他小跑着离去,说是要去打点新干线的回程车票。 “刚回来又要走啊。”耕吉伫立在玄关入口,落寞地说,“您不打算交给警方处理吗,少爷?” “现在还不行。” “那,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祐司勉强一笑。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而且,店不是一直交给你掌管吗?光是那样已经够麻烦你了。” 耕吉的下巴颤抖。祐司知道,耕吉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不禁一阵心痛。 明惠一边摸索着墙壁四处走动,一边探索着屋内。忽然咣当一声,祐司连忙走过去一探究竟。 她站在小小的佛坛前。花瓶当然是空的,也没点着线香,只有两个崭新的牌位和一个相当老旧的牌位并排放着。是明惠的双亲和妹妹。 唯有这一刻,祐司庆幸明惠已经双目失明。带着空白的记忆,忽然面对这幅景象未免太残酷。 佛坛里还放着照片。因为已看过许多次,他一眼就认出三好一夫和雪惠。至于另一张照片上的三十出头的女子,应该是明惠的母亲吧,她年轻时就过世了。 这时,他发现在相框旁边供奉着一盒没开封的希望牌短支香烟。 爱抽这种烟的原来是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祐司再次感谢她看不见这一幕。父亲的烟味,父亲喜爱的香烟。 (明惠,我的烟抽完了,帮我出去买一包好吗?) 听见父亲如此拜托,孩提时代的明惠飞奔而出——他脑中甚至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明惠又用手摸索着,移往佛坛旁边的置物柜。她摸到矮柜的边,手那么一碰,顺势撞到了柜子上的兔子布偶。 绒毛布偶翻倒,滚到地上。于是,大概是碰到什么开关吧,开始流潟出美妙的音乐。兔子配合者音乐的旋律摆动耳朵,不停抽动鼻子鸣叫。原来还有八音盒的功能。 明惠双手仍举在身前,一直专心聆听。好半天,她才小声说:“是我妹妹的。” “啊?” “小时候,爸爸给我们俩买了同样的玩具。我的已经坏了,妹妹的一直保管得好好的。她很珍惜,非常珍惜。” 那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回忆,祐司无从得知。他只是默默捡起还在抽动鼻子的兔子,交给明惠。她紧紧抱住它。 “是她的,”明惠把脸埋进毛茸茸的兔子里,“是雪惠的。” 距离三枝订到的新干线列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耕吉利用这个空当带三人去乡土料理餐厅。那家店位于山上,可以俯瞰街景,很安静。 “这是董事长以前很喜欢来的店,而且食物说不定能帮您想起什么。” 遗憾的是,新鲜的海产对于恢复记忆毫无帮助,但他还是很感激耕吉的心意。 从餐厅回到停车的地方必须穿过青叶城遗址公园。带领着观光团的导游正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着聚拢呈半圆形的人群讲解着当地的典故。 “竖立在青叶城遗址的伊达政宗骑马雕像,至今仍俯视着酒都仙台,护卫众生……” 听着滔滔不绝的流畅话语,明惠忽然问:“这是哪里?” “青叶城遗址。” 她仰望着祐司的脸说:“我曾经来过,跟你一起。” “跟我?” 一旁的耕吉凝视着两人:“一开始,本来是董事长和三好先生提议撮合二位缔结良缘的。” “真的?” “对。两家的父母关系密切,可是孩子们却不太熟,顶多只是见了面会打个招呼。长大后,少爷又搬到石卷,所以变得更疏远。因此,当初董事长问您要不要跟明惠小姐正式相亲时,少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祐司茫然地眨眼睛,耕吉微微笑了。 “您说结婚对象您会自己找。没想到休假回来时,好像是在街上巧遇明惠小姐,从那以后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不算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了,虽说结果其实都一样。 “因为您发现才一阵子不见,明惠小姐已出落得美丽动人。可是,大概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吧,您二位在交往的事一直瞒着双方家长。在少爷偷偷告诉我之前,我也是毫不知情。” “耕叔,我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您二位要去幸山庄之前。董事长夫妇和三好先生及雪惠小姐,很早就决定要去那边欢度圣诞节,也邀了少爷你们。可是您拒绝了,说要晚一点再偷偷跟明惠小姐一起去,给大家一个惊喜,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所以随后赶到的他们才会成为幸山庄命案的最早发现者。 “您二位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去的。” 大概是想起等在那里的是什么场景吧,耕吉闭紧了嘴巴。 在车站分手时,耕吉看起来分外瘦小,他悲哀地垂着眉,一直目送他们远去。 回程的列车上,谁也没有开口。三枝一直在睡觉,表情却很严肃,似乎在考虑什么。 明惠把那只兔子带在身边,此刻她正抱在胸前,用脸颊摩挲。虽然没有哭,眼睛却泛着泪光。 我们等于是二度面临家人遇害——祐司想。第一次,是在幸山庄被枪杀。然后,幸存的祐司和明惠记忆遭人抹杀,再次回想起来时,家人又被杀了一次。不管是什么悲剧,照理说只需要痛苦一次。纵使再怎么悲恸,应该只在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痛过就够了。可是,我们不同。只因为丧失了记忆,就得把同样的悲伤用同样的深度再体验一次。 光是这点,就令人无法原谅。凝视着明惠面对窗户的苍白脸颊,祐司想——单是冲着这个举动,也得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三十二节 真行寺悦子的一天是从一通电话开始的。悦子不小心睡过头了,沉溺在模糊梦境之间的睡意令她忘了时间。 “妈妈,妈妈,你的电话。”被由佳里叫醒时,枕畔的闹钟已指向上午十点半。悦子跳了起来。 现在正是分秒必争、急着寻人的关头,还睡成这样?!难怪人家说外行人不中用,她打心底感到可耻。如果昨天才忙一天就被摆平,还有什么脸面对小操。 “是谁打来的?” “那人说只要说是桐子你就知道了,还说我好聪明。” 是“玫瑰沙龙”美容院的网野桐子,悦子冲下楼梯抓起话筒。 “喂?” “真行寺小姐吗?是我,桐子。” 桐子似乎是从外面打来的,还听得见背后人声鼎沸。 “关于小操,能不能帮上忙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得到一个消息,你能否出来见个面?” “谢谢!那我去找你。桐子,你现在在哪里?” 桐子详细说明,她在四谷的某家健身中心。悦子把那家名叫“LIFESEAt”的健身中心地址记在脑中后,连忙换衣服,这时由佳里跑来了。 “妈妈,你很忙?” “对不起,我又得出门了。” “连把我送去外公那里的时间都没有了吧。” 那怎么会呢——才说到一半,由佳里已经笑嘻嘻地走掉了。虽然觉得女儿有点可怜,但这也无可奈何。 着装完毕检查皮包里的东西时,才发现车钥匙不见了,也没找到皮夹。正在狼狈之际,外面响起喇叭声。走出玄关探头一看,由佳里好端端地坐在悦子爱车的驾驶座上。 “妈妈!”由佳里说着还挥起双手,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抓着皮夹,“今天人家也要跟去。” “由佳里!” “没关系啦。妈妈,我看你钱包没钱了,还特地去银行帮你取钱,补充战备资金。有我在比较方便哦,对吧?” 悦子虽然装出凶巴巴的表情,可是想象由佳里脱兔般冲往大马路上的银行自动提款机再狂奔而回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好啦,我们快走吧。Let's go!” LIFE SEAt位于一栋雄伟崭新的大楼内,大楼面朝从JR车站往纪尾井町方向的马路。楼顶还有像温室一样的半圆形巨蛋,里面可能有室内游泳池。 在前台报上网野桐子的名字,身穿鲜黄色运动服的小姐就指着里面说:“请你搭那部电梯到七楼,正面是游泳池入口,往左转有一个果汁吧,她说在那边等你。” 悦子和由佳里都是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这里相较于她有时带由佳里去的家附近某家公立健身中心,简直有天壤之别。 黄色运动服似乎是这里员工的制服。每当错身而过时,员工都会开朗地打招呼说“您好”。大家都晒得很匀称,看起来很健康。 七楼是最顶楼,正如她所料,巨蛋里面有游泳池,里头贴着大片玻璃,碧波荡漾的泳池全景一览无余。果汁吧位于俯瞰泳池的位置,悦子她们一出电梯,桐子立刻主动挥手。 一律以木纹和白色装潢的室内,排列着高脚椅。桐子坐在靠近泳池的那桌。她并非一个人,身旁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两人都穿着颜色亮丽的运动服和短裤。桐子额头上绑着头巾,另一个女孩把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背上。 “不好意思,今天还拖着一个小跟班。” 悦子这么一说,由佳里嘿嘿笑了:“我是小跟班由佳里,谢谢你照顾我妈妈。” 两个女孩开心地笑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就认识的朋友,莲见加代子。” 桐子说完,长发女孩站起来略微鞠躬。是个身材修长、引人注目的美女,给人的印象比桐子更成熟优雅。正因为如此,当桐子介绍她的职业时,悦子不禁惊讶得“啊”了一声。 “侦探事务所?你吗?” 莲见加代子似乎已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她微微一笑。 “家父经营事务所,所以,我也跟着帮忙。” “也等于是家庭手工业啦。”桐子也笑了,“由佳里,你要喝什么?这里的番石榴汁很好喝哟。” “嗯!” 浅粉红色的果汁立刻送来了。同样身穿黄色运动衣的女服务员离去后,桐子这才切入正题。 “关于小操的消息,其实是加代子告诉我的。我们今天来这里打壁球,两人聊着聊着,我就提到小操离家的事,加代子听了大吃一惊。” 悦子看着那个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印象中的“侦探”的女孩。 “莲见小姐也认识小操吗?” 加代子点头。 “我也是去‘玫瑰沙龙’请桐子帮我做头发,我跟小操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她说是四个月前的事了,所以应该是四月中旬。 “我去‘玫瑰沙龙’时小操已经先到了。她大概是见桐子跟我打招呼,知道我们是朋友。过了一会儿,我正巧坐在她旁边,她就主动跟我聊起来了。” “以小操的个性来说很难得,对吧?”桐子说,“那是有原因的。” 小操听说加代子在侦探事务所上班,似乎对她产生好奇。 桐子吐了一下娇小的舌头。 “是我太大嘴巴了,加代子每次都叮嘱我不要随便把她的工作性质说出去,可我还是脱口而出。那天也是,我一边上卷子,一边就顺口跟小操说:‘那个人外表虽然看不出来,其实是我的朋友中最怪的,因为她是个侦探。’” “结果呢?”悦子倾身向前,“小操委托你做什么?” 加代子双手放在膝上,重新坐正。 “她先声明,那是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问我是真是假……” 小操问的是,据说最近有越来越多人找侦探社和征信社调查自己,是不是真的。 “调查自己?” “对,最近偶尔会有这种案例。” 会要求做这种调查的,据说通常都是大企业主管阶层的男性。 “这些人是中间管理层,也就是所谓的‘夹心饼干’。总之就是特别会吃苦受罪,累得跟狗一样,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自己这么卖力工作,真的会得到回报吗?别人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呢——然后就陷入恐慌,弄得自己坐立难安。” 原来如此……悦子想。所以才会有这种念头,特地花钱雇人来调查自己——不,评价自己吧。 “说来还真可笑。”桐子耸耸纤细的肩膀,“跟老婆的感情如何啦、和小孩能否沟通啦、是否得上司宠信啦、有没有部下崇拜自己啦,这种事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光是自己知道没有用,问题在于别人是什么看法。”加代子轻轻张开双手,“即使自认为有这么多的东西,客观看来不见得就是如此。因此,才会想请人确认一下。” “太荒唐了吧,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悦子低声冒出一句:“我倒是多少可以理解。” 两个女孩盯着悦子。桐子吓了一跳,加代子则不慌不忙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或是源于个性吧,莲见加代子这个年轻女孩的视线中常有一种仿佛正对人伸出援手的暖意。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先生死了,是过劳死。”悦子对着她们微微一笑,“身为妻子,没有比这种死法更令人懊悔的了。连我自己都会想,我怎么会放任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周遭的人当然也这么批评。” “对不起。”桐子忽然说。害你提起这个真对不起——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悦子对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我一直走不出这个打击,到现在都还是。因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失去丈夫的我也非常胆战心惊。罪恶感是一定会有,可是,我根本无能为力,虽然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心情大概无人能够理解吧,周遭的人不知道是怎么看我的——有段时间我满脑子只在意这个,甚至还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那段日子一定很不好受吧。”加代子平静地说。 由佳里坐在旁边瞪圆了眼睛。桐子也许是察觉到了吧,用开朗的声音问:“哎,由佳里,要不要玩玩有氧拳击?” “那是什么?” “很简单,只要用力打沙袋就行了,会很痛快哦。跟大姐姐去玩玩嘛,好吗?” 悦子点头答应后,由佳里立刻弹起身,牵着桐子的手,一边说着“像拳王泰森那样吗”,一边逐渐走远。 加代子不禁微笑。 “你女儿好可爱。” “小管家婆,害我伤透脑筋。” “所以——”加代子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告诉小操,最近像这种委托调查自己的案子的确增加了,她就问我,如果她委托我们事务所,我们会不会答应。”她伸出食指抵着鼻头,换上沉思的表情。 “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说真的。本来就只是在美容院趁着烫发的时候随便闲聊嘛。于是我就随口回答我也不确定,但是费用很昂贵。由于小操表示想知道我们事务所在哪里,我还是照惯例给了她一张名片。” 结果,过了一个礼拜,小操真的去事务所找她了。 “她来委托你调查她自己吗?” 加代子缓缓点头。 “具体大约要多少费用,期间有多久,能调查到什么程度,这些她都问得很详细。所以,连我也吓了一跳。” 莲见侦探事务所对于自身调查,原则上要收取基本费用二十万。 “实际上,通常得花更多钱,所以至少得准备三十万才够。我就劝她别傻了,听我这么一说,她回答:‘我会打工存钱。’我就想,这下子麻烦了。” 悦子想起小操的朋友桃子曾经说过:“小操虽然在打工,花钱却很小气。” 加代子又继续说:“原则上,我们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而且,向来也不接这种调查委托人自己的案子。这是我父亲,也就是所长的方针。” 这话勾起了悦子的兴趣。 “为什么?” “因为自我调查不算是调查。”加代子断然表示,“那是骗人的。就算认真调查,最后也会变成骗局。我这么说的理由是:像这种要求调查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想确认自己到底过着什么样人生,真的跑来找我们的人,就算有程度上的轻重差异,其实全都有病,他们的精神过劳生病了。唯一能够拯救、治愈他们的,我认为只有医生。”“你是指所谓的精神衰弱吗?”“不只是那个——我想想看哦,也可以说是‘准’精神衰弱吧。因此,最好还是去找专门的医生、心理咨询顾问或心理治疗师。要不然,光是挪出空当好好休息也可以。与其花三十万请人调查,还不如拿这笔钱跟家人去旅行。总之,要求我们调查根本就是错的。” “是这样吗……” “对。因为,要求调查自己的人纵使看了调查结果,也绝不会满足。”加代子苦笑,“他们都会说,想要个客观答案,对吧。可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这种问题,真有客观的答案吗?一个星期前夫妻吵架了,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说夫妻感情不好吧?不,有些夫妻虽然常常吵架,其实还是很恩爱。假设去找附近邻居打听好了,最后答案一定是各说各话。如果问一个正在烦恼老公外遇的女人,她会回答邻居家的先生好像也在外遇哦。正在苦恼父子关系不佳的人会说那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也很叛逆。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到头来大家只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去诠释,所以自然会有这种结果。” 加代子的言外之意,悦子也逐渐了解了。 “这又不是学校的考试,不可能得出一份结果,说你的人生有百分之八十成功,上司宠信度有百分之六十九,部下支持度是百分之七十四。成功或失败、满足或不满足,都只有自己才能够决定。这点,大家应该都很清楚。”加代子摇头,“一旦无法理解这点,想借由调查得到他人评价,这表示他真的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安到了极点,心理出了毛病。因此,就算做了一次调查,也不会就此满足。他一定会说:‘我想知道得更详细。’或是说:‘不,真正的我不是这样,你们再好好调查清楚。’他们寻求的是一个让自己满足的结果,可是归根结底,当初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对什么满足才会委托调查,以致根本没完没了,只是在重复恶性循环,让自己越陷越深罢了。” 悦子深深点头。 “倘若真的理解这种委托人的心情,最好是劝他打消调查的念头去度个假,或是去找值得信赖的医生谈谈。可是实际上往往并非如此——黑心一点的征信社甚至会捏造令委托人高兴的结果。因为只要说点好听的,委托人就会很高兴,想听到更多,自然会再来委托调查。” “是啊,这种心理我很了解。” “如果做调查,或许暂时能解除委托人的不安,可是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这就好像不治疗负伤的地方,只涂上遮瑕膏掩盖起来。” 加代子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表情稍微缓和。 “我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从事调查这项工作时,我们就成了machine,也就是机器,彻底调查真相的机器。因此,既不能为错误的目的使用,也不能因为‘请调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模糊的目标启动开关。”说着,她笑了一下,“当然,如果是失去记忆的人,想知道自己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这我们倒是可以答应调查。”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悦子笑着说。 “所以……”加代子喘了一口气,“我也把这套说法跟小操解释过,拒绝了她。你也知道,她正处于那种多愁善感的年龄,即使没什么烦恼也会怀疑自己是怎样的人。所以当我父亲说,十几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对自己丧失自信、自卑的情结也很强,因而不接受委托调查时,我也是笑着接受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 小操在想什么、怀着什么烦恼,悦子逐渐了解。她迟迟无法从中学时期朋友自杀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一直在摸索着前进。 “不过,”加代子抬起脸,“小操的态度有种令人害怕的执着。当时我自认已经尽力说服她了,但是后来我还是跟父亲讨论,看她那样说不定会再去找别的侦探事务所。我也想过,像她这样年仅十七岁又貌美如花的女孩会说出‘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我的’这种话,应该是有具体而深刻的理由吧。可是,我不方便问得太深入,她大概也不可能告诉我。” 悦子在心底深处偷偷地想:“那是因为你们年龄相仿,而且你和小操一样部是年轻貌美的女孩。” 打东海林郁惠自杀以来,小操就再也不知道如何接近同龄的年轻女孩,还有围绕在她们身边的男性。因此,不论是面对开朗活泼的桐子或是看似粗鲁其实善良体贴的桃子,乃至这个应该最有可能帮助她的加代子,她都无法坦然打开心房。 “对不起,这些话对于你现在急着要找小操大概没什么帮助吧。” “不,没这回事,我本来就很想揣测小操在想些什么。这么一来,说不定能猜出她会怎么行动。” 加代子松了一口气,笑了。 “如果有我做得到的,请尽管告诉我。当然,这不算是工作,纯粹是帮忙。” 悦子向她道谢。 目前为止,数不清已有多少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了。大家都很关心小操,而这点不就是最好的证据,表明了“小操是个怎样的人”吗? 分手之际,悦子随口问道:“这个健身中心很棒,你和桐子都是会员吗?” 加代子吃吃地笑。 “入会要缴一百五十万,每个月再缴会费二十万。我们怎么可能付得起?我们俩都只是访客,是跟着桐子一位有会员卡的客人进来的。” 下面的泳池中,有一个穿着亮丽泳装的女子,正在水上悠然游过。加代子一边眺望一边低声说:“有时候在这种地方,也会遇上新的委托人。”她转过头来微微露出笑容,“就连这种地方的会员也照样有人有烦恼——虽然光看外表,他们好像全都衣食无缺没有任何不满。” “其实大家都一样。”悦子说。 第三十三节 悦子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小松冷饮店。正如桃子所说,巨大的粉红色遮阳篷远远看起来很显眼。 她把车停进新宿车站南口LUMINE商场的停车场,一边牵着由佳里前行,一边开始后悔。歌舞伎町不是十岁女孩该来的地方,想想还是该把由佳里留在家里才对。 “由佳里,不可以东张西望。” 听她这么严厉的警告,由佳里不当一回事地说:“没问题啦,妈妈。我不会迷路的,我知道该怎么走。” 悦子不由得停下脚。 “你说什么?” “讨厌,你都忘了吗?去年夏天,外公不是带我来看过吗?那就是在小间剧场演的。” “光是这样你就会认路了?” “嗯。看完戏后,我还跟外公在这附近探险。外公说:‘由佳里,你仔细看,这一带是很可怕的地方哦。就算朋友邀你到新宿玩,你也不能傻傻地跟去。’” 义夫是个奉行实地教育的人。悦子半是无奈半是感佩,再也说不出话。 “贝原小姐?啊,她怎么了?”小松冷饮店的店长一听到小操的名字立刻这么说。 他年纪大概和悦子差不多吧,穿着打扮像个很久以前的流行乐手。由于冷饮店本身的主要顾客是青少年,感觉上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 店面一半是冰激凌吧台,一半当作冷饮店,令人惊讶的是冷饮店那边还摆着老旧的入侵者游戏机。令人怀念又有点可悲的电子音效不绝于耳,两个看似学生的客人正玩得起劲。 “我正伤脑筋呢。她星期六、星期天都旷工,是生病还是怎么了?” “不……发生了一点事情。她只有每周六、周日才来上班吗?” “对。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周日一整天,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大概快半年了吧。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会这样不请假旷工。” 上星期的周六、周日,是十一、十二日。小操八日晚上离家,既然没通知打工的地方,这是表示当时她认为还会回来吗?又或者,是她脑中只想着某件重大的事,连打工的事都忘了? “我听说小操在这边交了个好朋友,好像是来打工的大学生,你知道是哪一位吗?” 店长歪着脑袋,玩弄着脖子上沙沙作响的链子。在他身后,有个身穿白底彩色条纹制服的女服务员一边喊着“店长,让一下”一边钻过去。 “大概是小安吧。”店长依旧对着天花板说。 “小安?” “是个姓安藤的男生。你也知道,贝原小姐是个美女嘛,那小子好像很迷恋她。” “那人今天会来吗?” “会啊,今天是星期二……”说着店长看看贴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表,“他两点开始上班。” 现在刚过十二点半,悦子说声“我待会儿再来”就出了店。外面热得令人窒息,可能是因为柏油路面反射阳光,再加上鳞次栉比的大楼空调室外机喷吐出来的热风吧。 她们逃命似的加快脚步,冲进伊势丹百货,在里面的餐厅吃完午餐后,一点五十五分回到小松冷饮店,发现店面的后方停着一辆中午没看到的大型摩托车。 再次和店长打照面,店长立刻朝着后厨扬声大喊:“小安!” 随着呼唤出现的是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肤色白皙的男孩。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说是“男孩”或许有点失礼,但这张娃娃脸就算到了四十岁大概还是很适合“小安”这个称呼吧。 “我是安藤光男,”男孩说着有点惶恐地鞠个躬。悦子报上姓名,一提到贝原操的名字,那张柔和的脸立刻僵硬起来。男孩用恨不得抓住悦子手腕的惊人气势问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把小操离家的事告诉他后,他大概是很震惊吧,颓然垂下双臂。 虽然手肘粗壮得出现凹陷,但看起来并不像是爱运动的人。他真的是小操的“男朋友”吗?悦子闪过这个疑问。 “她的事,你应该很了解吧?你知不知道她离家会去哪里?什么线索都可以。” 光男右手抓着脸,眼睛惶然四下游移。 “那当然,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讲一下她最近的言行举止也可以,有没有什么改变?” 虽只有稀稀落落的客人进来,光男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工作,一直畏畏缩缩地注意店长那边。悦子忍不住大喊:“店长!” 成串的链子从收银台的暗影出现。 “什么事?” “对不起,我想跟你借一下安藤先生,我该付多少钱补偿你的损失?” 店长就像漫画电影中的大野狼一样,挑起嘴角嘻嘻一笑。 “我如果叫你拿五十万来,你大概也付不起吧。算了,免费借你。唯一的条件是,你要叫点吃的。” 悦子点了两杯冰激凌苏打,又替由佳里点了刨冰。搞不好待会儿由佳里会拉肚子,但也没办法了。 至于由佳里,从刚才就一直注意那台入侵者游戏机。悦子说:“你去玩,没关系。”由佳里立刻高兴地一屁股在机器前面坐下。这时,亲自端冰激凌苏打过来的店长“噢”了一声。 “小妹妹,你从来没见识过这玩意儿吧?” “嗯,怎么玩?” “把目标击落就行了。让开,先看我玩一下,叔叔给你表演‘名古屋射击法’。” 周遭安静下来后,光男一跟悦子面对面,立刻抓抓头说:“对不起。我刚才难以启齿,并不是因为在意时间。” “不然是为了什么?” “你是真行寺小姐吧?” 悦子点头。 光男露出真的很抱歉的表情。 “我在小操的拜托下,曾经跟踪过你的情人……” 悦子惊讶得嘴巴半开。出现了,“真行寺小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小操似乎认定我有情人。可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情人。” 光男像摇头人偶一样频频点头。 “小操后来好像也发现了。所谓的‘真行寺小姐的情人’,该怎么说呢,其实只是个绰号,是小操给那个男人取的绰号。” 小操第一次发现那个“悦子的情人”是七月十四日的事,也就是日记上留有“真行寺小姐◆”这行记述的那天。 “那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工作到五点后,我邀她找个地方喝酒。在那以前,虽然打工的一帮同事曾经一起出去过,一对一的邀约还是头一次。”他随手抹一抹鼻子下面冒出的汗珠,“我也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原本,小操就不太跟人来往。就算同事们邀她出去,三次当中她顶多答应一次。可我就是喜欢她,明知她那样的美女不可能对我这种人有兴趣,可我还是无法马上死心。所以,那时候她说‘今天有别的约会’,我就说:‘那我送你过去。’即使当‘脚夫’也无妨,总之我只想陪在她身边。” 悦子打断他的话:“对不起,‘脚夫’是什么意思?” 光男涨红了脸。 “自己说这种话实在有点尴尬。简言之,不是真正的男朋友,只是在逛街出游时专门负责接送、替她跑腿的男朋友。我没别的长处,但至少会骑摩托车。” 门口停的那辆摩托车原来是光男的。 “结果,小操去了哪里?” “丸之内,她说那边有真行寺小姐这位朋友。” 七月十四日,小操为了见悦子,曾经来到附近。当然,她们并未约好要见面。四天前才首次见面,还邀请她到家里。虽然如此,小操还是又跑来见悦子了。对于这份友谊,她显然并不打算疏远,也没有嫌烦。 然而,对小操来说,要她轻松邀约别人,说出“我正好经过附近就顺便过来找你”或是“哎,难得星期六放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这种话,应该需要极大的勇气。 七月十四日,是悦子轮值的星期六。关于轮班表,她也告诉过小操。所以小操应该知遭悦子会在“永无岛”待到五点半,但她难道不担心看到她突然来访,悦子会有什么反应吗? 悦子想:要真是这样,我倒很高兴。这时光男又说:“可是小操到了她指定的地点,反而一脸不知所措。我就想:啊,她为了拒绝我的邀约临时说谎,现在下不了台了,其实她根本没有约会。” 这是很可能的,悦子点点头。既然对光男说了谎,就得找个地方去。结果,临时想到的大概就是“永无岛”和悦子。可是一旦来到附近,又提不起勇气去找悦子一事情就是这样。 “她跟我说:‘谢谢,你可以先回去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其实你根本没约会吧,如果不想跟我出去,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不用再说谎了。’” “结果呢?” “起先,她吓了一大跳,然后把脸一皱,我还以为她哭了——结果根本不是,她在笑。” 她跟他说:“对不起,没错,我根本没约会。” “你说有朋友在这边,也是骗人的?” “不,这是真的。可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看到我突然出现会不会高兴。” 光男听了就告诉她:“可那个人是你的朋友,没错吧?” “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朋友。” “你真傻。为什么要这么想?既然你觉得是朋友,对方一定也是这么想。所谓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又不是要等谁宣布‘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了’才能变成朋友。” “小操听了很惊讶。还问我:‘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想得这么乐观吗?’” “小安,你这话讲得太好了——”悦子不禁微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人这样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 “不会吧。”光男喝着因冰激凌融化,已经变成白色的苏打水,“然后,我替她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不好意思直接找上门,那就守在大楼出入口,等那人出来好了。等那人一出现,只要假装是凑巧遇上,再过去打招呼就行了。这样的话,对方就算没空,必须当场说拜拜,也不会觉得很尴尬了,不是吗?” 直到那时,光男都还以为小操的朋友是个男的。 “所以,当我听说是个姓真行寺的女人,而且是在‘永无岛’这种电话咨询机构认识的,我又吃了一惊。像小操这么漂亮、有男人缘的女孩,连对女人都这么退缩,真的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小操有很多人追吗?” “多得不得了。可是,该说她完全不放在眼里吗?总之就是不给任何人机会。” 后来两人就倚着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装作若无其事地等悦子出来。 “像这种情况,不是都会注意周遭的反应?所以,我们才会发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跟我们一样眺望着出入口。那是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规矩地穿着白衬衫打领带,可是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就是那样潇洒打扮的人。” (哎,你看。那个人好像也在等人呢。) (好像是哦。) “就在那时候,真行寺小姐,你走出来了,跟别的女人一起。你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朝着车站的方向径自走去。这正是让小操故作巧遇跟你打招呼的最佳时机。可是,她并未这么做。” 悦子也不记得小操喊住了她。 “为什么?” “之前那个男的,一看到你,表情猛地一惊,原来他在等的人也是你。不只是这样,那人还开始迈步跟踪你。” <hr /> 注释: 第三十四节 悦子双手抱肘,呆了好一会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不记得曾被人跟踪过。 “那人真的是在跟踪我吗?” “绝不会错,你想不出会是谁吗?” “毫无头绪。” 也许是错觉吧,她觉得光男好像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不是你的朋友啊。” “如果是朋友,怎么会跟踪?那人真的四十岁左右?” “对。” “不是再老一点?头也没有秃?” 她本来想,也许是义夫,说不定他想给悦子一个惊喜。 可是,光男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记忆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啦。他没有秃头,虽然很瘦,看起来还是挺帅的。哪像我,就算杀了我也不可能变成那样。” 悦子抓着吸管,不停搅动苏打水,被别人跟踪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到底会是谁呢?” “小操也说‘那不知道是谁’。所以,说来真的很丢脸,我们也跟上去了。” “你们也开始跟踪?” 光男的手放在后脑勺。 “对。” 他们丢下摩托车,改为步行。由于路上行人很多,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没把人跟丢——他笑着说。 “走了一阵子,真行寺小姐,你不是和同行的女人进了咖啡店吗?你不记得了?” 悦子思索着。那是一个月前某个周六的事了,她已经不太记得,不过她的确常和“永无岛”的同事去某家位于地铁车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也许去了吧。” “不会错的。结果,那个男的也进了同一家店,你们坐在卡座,他就坐在可以看到你们的吧台。” 小操看到后,据说很紧张。 (不对劲。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熟人,照理说应该会出声打招呼。) (说得也是。) (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 (那个男的一定是打电话到“永无岛”跟真行寺小姐说话的人。所以,光听声音已经不满足,才会跑来找她。) (不会吧。如果是那样,他直接喊她不就好了。) 事实上,那个男的也的确多次作势要喊悦子,可他还是没采取行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悦子。 小操拜托光男去把摩托车牵来。 (干吗?) (我想跟踪那个人,看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你快去牵车,这样他就算坐上车也不怕跟丢了。拜托。) 光男仿佛是要辩解,语调也热切起来:“小操会这么说,并非只是基于好奇,她是在担心你。被一个男人盯上,感觉多恐怖啊。所以,小操才会想调查那家伙的底细。” “是啊,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 那是小操对悦子表达喜爱之情的一种方式。 悦子虽然毫无印象,但据说那天她在那家咖啡店待了四十分钟左右,买了蛋糕才离开,随后就目不斜视地走下地铁的大手町车站。 “那个问题人物一直跟踪你到车站阶梯。等你走下去后,他停在那里,好像考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下去了。我们也继续跟着。” “那人看起来像是发现你们了吗?” “没有,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人跟踪吧。” 悦子上下班的时候,总是走大手町车站的联络通道抵达JR的东京车站。从那里可以直接搭快速电车回吉祥寺的家。 跟踪悦子的男人在那里就离开悦子,搭上往荻窪的丸之内线。小操和光男也搭上同一班车,同样在新宿车站下车。 “结果,那人去了哪里?” 光男随手往北新宿的方向一指。 “小泷桥路的附近,一家叫榊诊所的小医院。招牌上只是这样写,所以不知道是看哪一科的,后来我们问附近的人,才知道是专门看精神科的。” 精神科。一下子冒出了太多事实,令悦子快要脑子混乱。 “跟踪之旅就到此结束?” “别提了,还有下文。”光男擦把汗,“小操把那人去找精神科医生的事看得非常严重,她还说:‘怎么办,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光男劝诫小操,就算那人真的在看精神科医生,也不该立刻惊慌失措,这是偏见。 “像我爸,以前也曾因为心理压力拒绝上班。那时找的医生是个非常好的人。那个医生告诉我们,不论是谁都会有精神不安定的时候,这种时候就当作是看内科一样来精神科挂号就行了。一点也没什么可耻的,绝不会比看牙医恐怖。”光男不好意思地笑了,“更何况,当时只是看到那人走进医院,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是那里的医生。” 过了一个小时,男人又出了榊诊所。这次也是徒步,沿着小泷桥路大步走去。小操显然耍起了牛脾气,不管光男怎么劝都坚持继续跟踪。 男人走到小泷桥路和早稻田街交会的三岔路口就右转,推开了一家在住宅区中落寞亮着蓝色霓虹灯的店的门。 “有块招牌写着‘黑豹酒吧’,是家乍看之下像是普通住宅的小店。我们等那男的进去一会儿后才试着推开门。里面很窄,有个吧台,用威士忌酒桶当椅子,弥漫着香烟的白雾。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客人,店员却不让我们进去。一个醉得厉害的男人出来——我想那人大概是老板——他说已经有人预约客满了。也许是只做老客人的生意,不接受陌生客人吧。” “你们跟踪的男人在哪里?” “找不到。可能是在更里面,我也不知道。” 小操和光男后来又在外面奋斗了一个小时左右,但男人还是没出来。 “小操看起来很遗憾,但我还是劝她回家,而且我的摩托车还丢在丸之内呢。最后她才不情愿地跟我走了。” 悦子一边把听到的内容和目前为止查出来的事实在脑中整理,一边缓缓问道:“安藤先生,你认为小操会这样就放弃打探那个男人的身份吗?” 光男摇头。 “我想,她应该会继续调查。说不定那晚我送她回家后,她立刻又跑回‘黑豹’了。” “关于这件事,她没告诉你?” “对,她大概是认为如果告诉我,我一危会阻止她吧。” 七月十四日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然而,关于这些事,小操一个字也没和悦子提起过,甚至没有问过她:我发现一个可疑男子。真行寺小姐,你知道会是谁吗?接着,她打到“永无岛”的电话时间越来越短。显然关于某件牵涉悦子的事,小操有意瞒着悦子。 “那你主动问过小操那件事的后续吗?” “我问过呀。” (你还在担心那件事吗?要不然,干脆直接问真行寺小姐算了?) 结果,小操笑了,她告诉我说她早就忘了那回事了。 “安藤先生,你认为这是真话吗?” 光男又摇摇头。 “可是,后来过了一阵子,小操变得比较开朗了。该说是比较不像以前那么有戒心,或是比较没那么钻牛角尖吧。所以我也很高兴,就假装相信了她的话。”光男垂着头,又落寞地加上一句,“我怕她讨厌我。” “我能够理解,你别那副表情,安藤先生,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听小操用过Level这个词吗?Level后面还接了数字。” 光男陷入沉思。大概是习惯吧,他不停搓着鼻子下面。 这时,店长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倒是听她提过那玩意儿。” 悦子转身面对他。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应该没多久,顶多两个星期以前吧。” 店长的手往由佳里正玩得全神贯注的游戏机一挥。 “你也看到了,我们店里只有这玩意儿,有次我说再不弄台新机器进来是不行了,女服务员当中受打电子游戏的就七嘴八舌地讨论该买哪个好。我完全一窍不通,只能当听众,贝原小姐也一脸茫然。有人问她:‘你都不玩电子游戏吗?’” 结果小操是这么回答的:“我正要挑战Level7这个非常有趣的游戏。” 是游戏吗?悦子自问。那么,“到了Level7,会不会回不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起小操对桃子说过的话。 (我啊,在找我自己,因为找到了所以才能来这里。) “安藤先生,能否把你刚才提到的诊所和酒吧地点画张地图给我?” 趁着光男画图的时候,悦子付了账,催促由佳里。 由佳里依依不合地说:“店长叔叔,invader是什么意思?” “就是来自外太空的侵略者。” 由佳里笑了出来。 “真是的,那不就跟visitor的意思一样嘛。” “真行寺小姐,”光男画完地图说,“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是关于那个跟踪你的男人。” “什么事?” 光男站起身,做出右脚略微跛行的姿势。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这样。虽然不明显,右脚看起来还是有点行动不便。” 第三十五节 悦子先前往榊诊所。那家医院突兀地耸立在拥挤杂沓的住宅区中,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应该是诊疗时间吧。悦子牵着由佳里,正隔着铺有水泥的前院仰望建筑物时,正面大门开启,出来一个人。 还没走近前,完全看不出是个年轻女性。因为她瘦得可怕,全身似乎都萎缩了,她的脸令人联想到经过长期干燥后变得皱巴巴的洋李干。 大概是厌食症吧,悦子边猜测边叫住那个女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这里的病人吗?” 对方吓得全身一紧,但也许看悦子是个带着小孩的女人吧,总算停下脚步,没有拔腿就逃。 “不好意思,老实说,我正打算带这孩子去看病。可是第一次来很不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医生?” 枯瘦女子仔细观察悦子和由佳里后,才忸怩不安地回答:“医生还不错。”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不过,没预约不能看诊哦。如果是初诊,一定要有介绍信。” 她匆匆说完立刻转过身去。悦子追上去问:“请问,那位榊医生该不会有点行动不便吧?” “没那回事。” 女人说完这句话,就朝着大久保街的方向连走带跑地离去了。 悦子一边用脚尖有节奏地踏得咔咔响,一边想,该怎么接近呢? “由佳里。” “干吗?” “你肚子很痛吧?” “不痛呀。” “不,你应该很痛。快,用手按着肚子。” 由佳里起先惊讶地仰望悦子,最后嘻嘻一笑。 “嗯,好痛。我吃太多冰的东西了。” “那我们走吧。” 由佳里的演技相当逼真。悦子则扮演小孩急病慌了手脚的母亲,带着弓起身体痛苦呻吟的由佳里,走进榊诊所的玄关。 站在前台,她喊:“小孩忽然肚子痛得难受,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话音一落,玻璃窗开了,探出一张女人的脸,白制服的胸前挂着“安西”的名牌。女人看到由佳里不停呻吟,“哎哟”一声张大了嘴巴。 “对不起,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精神科医院。” 悦子立刻故作愤慨:“什么!你们外面明明只写着是诊所。” “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安西结巴起来,一边撩起耳上的头发,一边凝视蹲着的由佳里,“从这边再往新宿走一小段路,就有一家‘春山外科医院’,那里是急诊指定医院……” “你忍心叫这孩子走路吗?!” 命运之神显然看到了悦子的努力,一个圆脸女人推开安西走出来,干练地说:“请等一下,榊医生应该会答应看诊,正好现在没病人,你们在那儿等一下。” “谢谢你。” 悦子抱起由佳里,很久没做这种事了,由佳里好重。 正面的门立刻打开,刚才那位圆脸小姐说声“请进”让她们进去。这一位胸前挂着“太田”的名牌。 一走进看似准备室的房间,一位穿白袍的医生正用手按着诊疗室打开的门站着。五官端正,应该才三十几岁吧,打着品位优雅的领带。 “请把她带过来。”医生率先走进里面,右脚并未跛行。悦子抱着开始哭闹的“女演员由佳里”也跟着进去。 与其说是诊疗室,感觉更像是会客室。可能是刻意如此装修吧,会令人联想到办公室的金属及塑料制品并不多,顶多只有小档案柜、旋转式目录夹和多功能电话。其他东西,甚至组合沙发及医生的桌子,都让人感到原木的温馨和沉静。窗子很大,虽然垂着百叶窗,阳光还是从缝隙间照射进来。 医生让由佳里躺在沙发上,露出肚子,四处按压。在这过程中,还用低沉温和的声音询问她今天一早至今吃了些什么。 “应该只是受凉了吧。喝了番石榴汁又喝冰果汁,吃冰激凌。”吩咐由佳里盖上肚子后,医生一边直起身一边这么说。 “啊,太好了,刚才吓死我了。”悦子拍着胸口,然后跟由佳里说,“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吗,你吃太多了。” 由佳里不服气地嘟起嘴。 医生笑着说:“我开点治疗腹痛很有效的药给你。不过,只是很普通的成药,因为这里没有一般的药物。” “不好意思。听说您是精神科医生,是吧?太为难您了。不过,幸亏有您帮忙。” 医生拉开桌子抽屉,取出普通的医药箱,拿起装有药丸的瓶子,在手心倒出一粒,交给由佳里。 “打开那扇门就有洗手间,你去那边倒水吃药。” 由佳里乖乖照着做了。悦子堆起一脸笑容面对医生。 “您是榊医生吧。” “是的。” “真的很谢谢您。那孩子不舒服时,我们居然正巧经过您的诊所,真是不可思议。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榊医生似乎摸不透这句话的意味,一边绕过桌子朝椅子走去,一边轻轻挑起眉头。 “我有个朋友,以前也让您看过病。所以,我早就久仰您的大名。” “噢?哪位?” “您的病人这么多,一定不记得名字了。” 悦子在心中做好准备,视线定在医生脸上说:“那人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右脚有点跛。” 医生的表情立刻一动。 悦子想象着击球手挥棒击出的那一瞬间。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咔嚓! “您不记得了?” 榊医生双手撑着桌子,略微仰起脸,装出正在回想的样子。虽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他的演技比由佳里还差。 为什么一个据说跟踪我的跛脚男子会让他这么惊慌呢? “这个嘛……我不太有印象了。”医生的嘴角勉强一笑,“也许是别的‘榊医生’吧。” “哎呀,这样啊,那真是可惜。” 由佳里回来了。 “医生,我用了你的厕所。对不起。” 医生像得救似的转向由佳里。 “没关系。这下应该没那么痛了吧。” “嗯,该拉的拉出来以后就不太痛了。” “天哪,你真没规矩。医生,对不起。”悦子一边赔笑一边把由佳里拉到身边,“好了,那我们告辞了。请问,该付多少钱……” 榊医生仿佛巴不得悦子早点离开,立刻大手一挥:“不,不用了。这点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悦子再次深深鞠躬,这才去抓门把手,然后,做出临时想起的模样转身回头。 “医生,还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朋友也让您看过。” 医生皱起脸仿佛在问“谁”。 悦子说:“是个叫贝原操的十七岁女孩。” 悦子的球棒击中的球,这次狠狠飞到了看台那边。 医生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掏着白袍口袋,从中取出柔和七星的烟盒和闪着金光的打火机。就像笨演员借着吸烟的动作来掩饰拙劣的演技一样,医生把过滤嘴塞进嘴唇之间,摩擦打火机。可是火一直点不起来。 “呃……我不记得了。” 光听到这句话就够了。悦子出了门。 打开挂号处的窗子,这次只有太田一个人,她正在写东西。 “太田小姐,谢谢你。” 她这么一喊,太田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没事了?” “嗯。” 悦子把脸凑近她,小声问道:“对不起,我以为我朋友让榊医生看过病,随口这么一说,结果好像是认错人了。” “医生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是个右脚微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 太田茫然眨着眼,回答:“不知道,有这样的病人吗?光说是年轻女孩,这样的人太多了……”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她,“可是,如果是跛脚的男人,昨天倒是来过一个,可惜他没有介绍信,不能替他诊疗。” 悦子冒出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安藤光男明明说看到那个人走进这里,而且是一个月前,可是挂号小姐竟然不知道…… 啊,她想到了,因为是星期六。 “你们这里周六周日不开门吧?” “对,没错呀。” 所以,太田才会不知道。那个问题男子是背着这家诊所其他人偷偷来找榊医生的。然后昨天——就在昨天,他又伪装成病人来访—— “昨天,那人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有个年轻男人跟他一起来,长得还蛮英俊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姓太田的小姐似乎不太有警觉心。悦子决定趁那位安西小姐没回来前再多问一点。 “你们这里有病房可以住院吗?不是啦,因为我还是不相信弄错人了。我朋友找的医生,应该就是这位榊医生。我那朋友还住过院呢。” 太田连忙摇手。 “哎呀,那你果然是弄错人了。因为我们这里,难得让病人住院,除非有特殊情况。” “噢……这样啊,可是这栋建筑看起来很大。” “那是因为医生就住在这里,但他的眷属住在别的地方。” 太田的嘴巴滔滔不绝动个不停。这应该也是因为悦子带着小孩吧,像这种母子档,任谁看了都不会起戒心。 “哎呀,这样啊。哎,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真的没见过吗,一个年轻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名叫贝原操?” 对方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没印象。现在,我们这里破例收留的病人虽然好像也是个年轻女孩,可是听说她是医生朋友的女儿……” 悦子差点停止呼吸。她把牵着曲佳里的手用力握紧。 “那你见过那个人的长相吗?” 太田终于开始警觉:“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时,由佳里大喊:“妈妈!”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护士。不,是堵着。 “你是什么人?”护士逼问,宛如用钢刷和洗洁精刷洗过的墙壁一样清洁、冰冷、单薄的嘴唇,像刀子般抿成一条直线。 “哎呀……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 她正感胆怯,由佳里忽然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我们走了啦,我讨厌医院啦,我不要打针!” 悦子推开护士。 “是啊,我们该走了,抱歉打扰了!” 匆匆出门,走了五六步,她停下脚,没有人追来。 悦子仰望榊诊所的窗子。有的把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有的毫无遮掩。 悦子压低声音说:“由佳里,拜托再帮个忙。” “这次要干吗?” “哭闹使性子,妈妈会大声骂你,知道吗?” 仿佛心领神会,由佳里当场就开始跺脚耍赖:“不管,不管,说好要带人家去逛东宝漫画展,还说要去看哆啦A梦的,妈妈是大骗子!” “你拉肚子不可以去!” 悦子大声说,接着深吸一口气,身体半转向榊诊所的建筑物,用尽丹田的力气怒吼:“小操!不可以这样无理取闹!”她的声音响彻附近,引起路人侧目。 “妈妈最讨厌了!” “妈妈以后再也不管小操了!” “小操死给你看!” “你再敢顶嘴,我就把你扔在这里!我不要你了,小操!” 连呼“小操”之后,悦子迅速仰望榊诊所。如果小操真的在这里,一定听得见。拜托听到我的声音,一定要发现是我,给我个暗号,小操…… 这时,四楼最边上那扇窗子的百叶窗微微动了一下。有双眼睛在窥看,还露出指尖。 “小操吗?” 正门开了,刚才的护士冲出来,不由分说就抓住悦子的手腕,悦子也不甘示弱地甩开那只手。 “你在干什么?!” “小孩子不听话,我也没办法呀!” 仿佛是接到暗号,由佳里停止哭闹拔腿就跑。悦子也跟着追去,横越过前院,出了马路,悦子追上由佳里,牵着她的手一起跑。出了小泷桥路,一直跑到新宿西口的小田急hALC大楼遥遥在望,这才停下脚。此时两人都已汗水淋漓。 “妈妈,你好厉害。”由佳里感叹道。 “打电话给外公吧。”悦子一边像男人似的用手臂抹去下巴的汗水,一边大声说,“我要请他来监视那家诊所,小操一定在那里。” 由佳里跑向公用电话亭。 “说到监视,外公可是专家。啊,该说是曾任专家吗?” 第三十六节 义夫是现役专家。 报社汽车部员工的工作,并非只是载着记者们到处跑。不但要跟踪,也伴随着监视的任务,义夫干这行整整四十年了。 他一赶来,首先便拟好步骤。看起来沉着冷静,只不过亢奋时的老毛病又犯了,声音变得特别大。 “白天这段时间,不可能混进去把小操救出来。在太阳下山前,我会在这里盯着,你们先去换件衣服、填饱肚子、备好车,记得要把汽油加满。” “为什么?” “你去这么一闹,那里面的人说不定会打算把小操移往别处。万一真的这样,对方应该也会考虑我们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不是立刻迁移,就是等到晚上行动,二者择一吧。” 然而,义夫在附近晃荡监视期间,榊诊所毫无动静,也没有病人出入,连百叶窗都没再动过。 悦子为了便于随时发动车,特意做好准备,把车停在榊诊所附近的民宅旁。 由佳里躲在后座睡了一会儿。悦子也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车中束起头发绑在脑后。从附近的洋货店替自己和由佳里买来衣服换上。她特意选择便于行动的Polo衫和长裤。衣服跟发型这么一换,榊诊所的人只见过悦子一次,光远看绝对认不出是她。 做好准备后,从傍晚起,她和义夫轮班监视。 时间点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傍晚出来买菜的家庭主妇越来越多,夕阳西沉夜幕低垂后,身穿西装或白衬衫、急着返家的男性特别显眼。 榊诊所还是没动静。 到了晚间十点,建筑物正面玄关的灯熄了。义夫和悦子躲在电线杆后面,或是站在香烟摊前假装打电话,或是在路上走来走去,一直继续观察。过了十点半,到了十一点,到了十一点二十分。然后……先发现的是悦子。 她不禁抓紧身上Polo衫的领子,对躲在马路对面的义夫打暗号。 一个男人略跛着右脚朝这边走来。身材高挑、体形瘦削,背着路灯拖着长长的影子。 义夫察觉悦子的暗号,看着那个男人。男人当然没注意到他们,他略驼着背,低头走近他们。 一直凝神细看的义夫,下巴猛然下垂。 右脚有毛病的男人正要一步跨进榊诊所的前院—— 当着惊愕注视的悦子的面,义夫忽然冲向男人,接近他。男人仰起脸认出义夫,接着他也惊愕得表情冻结了。 义夫一把抓住男人的前襟。被矮小略胖的义夫这么一抓,男人往前倾。悦子穿越马路,跑向两人,她以为义夫要揍那个男人。 可是义夫没打他。他拉着男人往旁边的小巷走,气势惊人得令人怀疑他是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闷不吭声,扭成一团,一直走到小巷中央才停下脚步。追来的悦子喊“爸爸”时,义夫紧抓男人领口的手这才放开。 义夫像要吃人般看着男人。至于男人,一边用手抚平被扯皱的衬衫领子,一边看着义夫,又看看悦子。 这张脸她毫无印象,一次也没见过。悦子只知道,安藤光男的描述显然很正确,如此而已。 男人的视线回到义夫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说:“真行寺先生。” 悦子当下愣住。 义夫缓缓说:“好久不见,应该隔了十几年了吧,你还记得我啊?” 男人像个被人抚着背的小孩,表情忽然变得很无助,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我怎么可能忘记。” 义夫转身看着悦子。 “这是三枝隆男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男人没看悦子,他略垂下眼,接着鼓起勇气抬起脸说:“真行寺先生,这么晚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该不会是……”三枝这次终于正眼凝视悦子。 “该不会是……来找贝原操的吧?” 义夫把三枝推进悦子的车里。 “不管怎样,先解释给我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贝原操?” 三枝对悦子和由佳里一直盯着他的视线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义夫。他很认真。 “现在,我没时间详细说明,请你谅解。” “你怎么会认识小操?你想做什么?” 三枝猛烈摇头。 “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行。” “小操在榊诊所吧?” 悦子这么一问,他撇开眼睛点点头。 “她为什么会被囚禁?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三枝乱抓头发。 “她什么也没做,纯粹是池鱼之殃,不小心被卷进来的。” “被卷进来?” “对,卷进我——和我的伙伴正在进行的计划。其实,我也没想到她会出现。” “小操会破卷进来,是因为跟踪你吗?” 仿佛忽然被悦子打了一耳光,三枝跳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你不把小操的事告诉我,我就不告诉你。” “真行寺先生,”三枝求助似的转向义夫,“拜托。今后请你们听我的,照我的话做。第一,立刻离开这里。第二,我保证会平安地把贝原操救出来,请你们不要插手。放心,明天就能把她救出来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现在,她虽然还受到监禁,但并没有危险,这是我们计划好的。第三,总之目前请你们什么也别问。可以吗?” 悦子追问:“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请你现在就把她救出来!” “不行。如果现在这样做,只会令人起疑,反而给她带来危险。” 义夫也立刻回话:“悦子去过后,榊诊所的人也许会把小操移往他处。这样你也能保证一定会救出她吗?” 三枝叹了一口气。 “没问题,绝对会,请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对您的朋友见死不救。” 这次换成义夫撇开视线。 “请相信我。”三枝又说了一次。 义夫瞟了悦子一眼,意思是说:这里就交给爸爸处置。 “三枝先生,好,我知道了,就照你说的。” “爸爸!” “外公?” 义夫抬手制止悦子和由佳里:“没关系,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没关系。不过三枝先生,我有个条件。你现在既然敢打包票说,就算小操被送到别处也有把握救出她,那她会被送到哪里,你心里应该大致有个数吧?” “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 “是吗,那,请把那个地方告诉我。” 接着义夫靠近三枝,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正要去榊诊所吧?” 三枝点点头。 “那,你去跟他们谈谈,如果他们决定把小操送去你猜的那个地方,就给我打个暗号,把正面玄关的灯开关两次就行了。你做得到吗?” “你打听这个,想做什么?” “我们要去那边等小操。明天,你一把她救出来,就带她来找我们。我们会开这辆车去,你应该可以立刻认出我们。” 三枝用勉强挤出的声音恳求:“你们不能牵扯进来。” “我们已经牵扯进去了。”悦子说。 三枝面向窗子的方向考虑了一阵子。最后,筋疲力尽地喘口气,才说:“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接着,他在义夫递过来的记事本上写了小操可能被送去的唯一地点。颇费了一点时间,还不时停笔思索。 把写好的纸条交给义夫时,三枝再次强调:“没问题吧?请你务必遵守约定。只要忍到明天就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插手。” 他下车时,义夫问:“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三枝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要报仇,找敌人算账。” 他遵守了约定。榊诊所的门灯,当着虎视眈眈的悦子和义夫的面,闪了两次。 义夫看了之后,催促悦子:“我们先回家做准备吧,目的地有点远,在房总半岛的角落。” “到底是哪里?” “一个叫潟户友爱医院的地方。” “爸,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那个人的话?” 义夫微微露出笑意。 “这个故事,等抵达潟户时再慢慢说。” 第三十七节 “你昨晚到哪儿去了?”上午九点,他们钻进车里,准备前往寄给明惠的明信片上写的位于高田马场的住址时,祐司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随口问道。 昨晚,夜色尚浅时,他们就从仙台回来了。祐司和明惠本想立刻赶往高田马场,三枝却表示反对: “你姑且不论,她最好先休息一下,她气色很糟。” “可是……” “别说了,总之今天已经太晚了。我这是为你们好,先休息一下吧。” 他毕竟还是没勇气撇下三枝在夜晚走上街头,结果只好乖乖提早上床睡觉。或许正如三枝所说,真的累坏了吧,他立刻就睡着了。 没想到,快要十一点时,他发现三枝一个人偷偷溜出屋。 他本来想喊三枝,却临时改变心意,决定悄悄尾随其后。他走逃生梯,一边保持适当的距离尽量不让三枝发现,一边跟踪。没想到,三枝走到新开桥路,就拦下一辆正好转过弯来的出租车,上了车,所以祐司的跟踪之旅仅仅走了一百米就宣告结束。 对于祐司的质问,三枝吓了一跳——至少看起来是。本来总是一次就顺利启动的引擎,今天偏偏不合作,他生气地又拧了一次车钥匙,带着露骨的不悦说:“你没睡吗?” “是被你吵到,我才醒过来的,那么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坐在旁边的明惠脸上写着:怎么回事? “我连一点小小的隐私都不能有吗?” “你现在受雇于我们。” “晚上是自由时间。”三枝把车开出去,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只是去散个步,因为我睡不着。” 搭出租车去?祐司本想这么说,终究没开口。但是,他再次在心中重复明惠说的那句话:“最好别让这人离开视线。”令他怀疑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每一件都是小事,拼凑在一起却足以产生意义。 再一次,他们开车从东向西横越东京。不过,今天没受到交通影响,车走得很顺。首都高速公路也名副其实,得以高速奔驰。 “因为今天是十五日嘛,所以东京都内成了空城。”三枝说。 高田马场,据说是学生街。虽然三枝解释这是因为附近有早稻田大学,但光听还是想象不出来。 “所以,有很多专门租给学生的木质公寓和大楼。你之前住的房子,我猜应该也是属于那一类吧。” 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新宿区高田马场四丁目四十一之六、上田公寓一〇二”。为了调查幸山庄命案,竟然还特地租房子,可见应该是下定决心要长期战斗吧。 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毫无任何线索,到处打听吗——他想。没有人协助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离开仙台,来到东京呢? 他们在车站前下了车,剩下的路采用步行。 “虽然有点距离,但在附近走走,说不定能想起很多事。”三枝看着分区地图说,“站前大概就是这样。怎么样?” 只见狭小的公车站,以及黄色电车发车的车站。似乎也有地铁经过,阶梯一直通往地下。背对车站的右手边有一栋叫“BIG BOX”的大楼。 “我好像来过。” 祐司说完立刻窥探三枝的表情。对方只是眯起眼睛,似乎嫌阳光刺眼,看不出任何表情。 自己的确在这附近待过,应该也利用过这个车站吧。既然明信片上这么写,那就绝对不会错——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老实地全盘相信。 也许这全部都是计划、安排好的——不,就算并非全部,至少也是受到某人的某种意图操纵,他有这种感觉。 在一年之中人潮最拥挤的时期,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买到了新干线的车票?三枝为什么一次也没犹豫,连找都没拭就能顺利抵达榊诊所?那里明明夹处于小街陋巷之间,很难找。 基本上,就连三枝说的“因为有前科,所以不能报警”,都很难判断有多少可信度。他反倒觉得,如果真的是一个这么容易受警方注意的人,不是应该尽量避免牵扯上这种事情才对? 在明惠房间发现的明信片,也不见得就是祐司写的。因为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笔迹。也许只是故意设计成这样让他们相信—— 对。从星期天开始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从头就设计好的。也许就是为了要让他们跟着计划走,他和明惠才会被抹杀记忆。 “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喊,他连忙跨步迈出。明惠和昨天一样,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不管他们会被带去什么地方,现在也只能听命行事了。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或许自然就会峰回路转——他如此相信。 上田公寓一〇二室门口并未挂着名牌。看来我不管到哪儿都是个无名氏啊,祐司想。 他们当然没钥匙,而这里也没有管理员。出入口的门锁看起来不怎么坚固,干脆破门而入吧,他想。 三枝转身四下观察了一圈。 “和新开桥皇官比起来,房租换算之下应该便宜个两三万吧。”他笑着说。门是三夹板做的,走廊的墙壁也四处都有霉斑。门旁有扇窗子,里面大概是厨房,面向这边的抽风机排气口的罩子上黏糊糊地沾满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怎么办?要破门而入吗?” “你先别急嘛。入口阶梯那边不是有信箱吗?你去看看那里面,有些人会把备用钥匙用胶带粘在信箱盖子的内侧。” 祐司让明惠抓着走廊的扶手,照他说的去看。没藏着钥匙的信箱里只有一张写着“挂号领取通知”的细长明信片回函,日期是八月十三日。 祐司拿着那个回来时,三枝正好挺起了身,把手伸向走廊墙壁上的电表。 “找到了。”三枝沾满灰尘的指尖夹着钥匙,朝他亮了一下。 “不论是谁,藏钥匙的地方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创意。信箱里放了什么?” 祐司把挂号通知单给他看,三枝侧首不解。 “会是什么呢?管他的,待会儿去领领看。” 三枝打开门锁,三人踏进屋内,很亮,而且闷热得令人窒息,因为正面窗子的窗帘全被扯开了。 只有四叠大的厨房和一间六叠大的房间。厨房里有小冰箱、红色热水瓶、烤面包机,另外,小推车上还放了电饭锅,和之前在新开桥皇宫看到的光景极为相似。厨房的沥水篮中放着两个盘子和两个玻璃杯,拿起来一看,全都干燥得刮手。 里面房间的正面是窗户,左手边是壁橱。旁边有衣架,挂着男女各式外套与衬衫。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把桌脚折起的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放。右手边的墙上挂着月历,没有电视,电话则放在窗边的箱形收纳柜上。 “怎样?想起什么了吗?” 听着三枝的声音,祐司眺望着隔开两个房间的玻璃拉门。 星期天早上,当他环顾新开桥皇宫的屋内时,看到那间屋子的玻璃隔间门,曾经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破裂的玻璃。(对不起,这不是强化玻璃嘛……) 这间屋子的拉门在木框中镶了三片长方形的磨砂玻璃。走近仔细一看,只有第二格和第三格的玻璃看似崭新。接合处的胶泥也还没弄脏,摸起来有点软,可以用指甲抠出痕迹。 原来那是这拉门撞破时的记忆,应该是电器行或搬家公司的人搬东西进这间屋子时,一不小心撞破的吧,他想。如此说来,自己的确在这住过一阵子——这点应该可以确信。 屋内整体上比起光看公寓外表时以为的要清洁舒适多了。一走动就掀起尘埃,飘在从窗口射入的金色阳光中。可是,在这个尘埃满天的夏季时节,只要一天不打扫就会变成这样。祐司和明惠到今天为止至少已经四天没回这里了,也难怪会有灰尘。 明惠摸索着找到厨房的水槽。这里没有热水器,只有一台古典的壁挂式快速热水器。那台热水器和水槽边缘,乃至双嘴煤气炉,全都擦得亮晶晶。 一定是她打扫的,他想。她做事想必相当有规律,这是为了让狭小的房间住得更舒服。想到这里,他忽然很心疼明惠。 “这是新婚夫妻的住处嘛。”三枝笑了一下,摸摸衣架上挂的衣物,对身在厨房的明惠说,“小姐,看样子你好像很会做家务哦。衣服熨得漂漂亮亮的,就像送去干洗过一样。” 虽然没有戏剧性地恢复记忆,但是站在房间里,他可以感到这里是安全的。 “好,那就开始动手吧。” 三枝又要搜寻了,可是祜司并未抱着太大的期望。 “如果,我们俩真的打听到什么幸山庄命案的新发现,那证据一定也早就被抢走了。连记忆都被消除了,怎么可能还会让那种东西留着?” 三枝站在窗边,面对着太阳说:“老弟,你这么笨吗?” “啊?” “听着,我们先来整理一下好了。”三枝转身面对他,“你会重新调查幸山庄命案,一定是对一般新闻报道无法说明的某个疑点掌握了可以查出真相的某种线索。要不然你不可能特地从仙台跑来。而且,你根据那个线索在这里落脚继续调查。”三枝大手一挥,指着屋内,“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忍者,在调查过程中,你的举动当然也会传到村下家人的耳里。就算再怎么小心,他们还是会发现你好像在搞什么鬼。于是,基于这样对村下家的人很不利的考虑下,你们被消去了记忆。这个推论,昨天我们不是已经讨论很久了?” “对。” “你当初也没料到会被抹去记忆。假设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不会料想那么多吧。可是,这点你应该曾设想到,写的东西会被偷——足以成为记录或证据的东西可能被抢走。这样一来,你应该会以某种方式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才对,是吧?” 祐司靠着墙。原来如此,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实际上要怎么找?假设是租用保险箱,那就算找到钥匙,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哪家银行。” “老弟,你有印象是放进保险箱吗?” 祐司摇头。 “那,也许就不是这样,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由于房间没空调,趴着找东西很辛苦。还不到十分钟,祐司和三枝就已大汗淋漓。 壁橱里有点杂乱。上面那层规矩地叠放着被子,两个防虫收纳盒也排得整整齐齐的,可是下层的纸袋和盒子却东倒西歪。仿佛有人知道某个东西藏在里面,却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所以干脆乱翻一气。 下面那层放了一个小旅行袋,里面只塞着一团报纸,上面放了一包除虫剂。可能是明惠从仙台带来的吧。在这住下后,行李都拿出来了,所以把旅行袋妥善收进橱中。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把被褥全都拉出来,彻头彻尾地拍了一遍。本以为被套里可能有东西,结果拍出来的全是灰尘。不过,至少发现被子都是租来的,边上缝着经营者的标签。这件事似乎象征着“只要事情解决了就能凯旋”的心情,祜司不禁一阵心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明惠。 他反复检查堆在厨房角落的旧报纸,什么也没找到。墙上用图钉钉着的收纳袋也看过了,只有几张开给“绪方祐司”的煤气费、电费收据,自己大概也没那个时间和别人通信吧。 掀起壁橱顶上的板子,拉开铺在厨房地板的塑料垫,想得到的地方全都巨细靡遗地搜遍了,结果还是零。将近中午时,祐司和三枝都累惨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没希望吗?”在厨房安分等候的明惠怯怯地开口问道。 “你用不着担心。”祜司回答。 收纳柜的抽屉里有两包没开封的柔和七星,烟灰缸在厨房的柜子里。祐司和三枝倚着墙壁吸烟,在厨房接水喝。 “厨房也看过了吗?” “嗯。” “蔬果柜和冷冻库也看了?” “嗯,什么都没找到。” 是吗——明惠垂下头。 “到这个地步,只好铤而走险了。”三枝擦着脖子上的汗说。 “铤而走险?” “对。假装握有记录或证据,然后先去找榊达彦。” “他不会老实招认吧。” “那就威胁他,我们这边还有手枪,你忘了吗?” 祐司吓了一跳。他的确忘了,自从交给三枝保管后,他就尽量避免再去想那把手枪。 “三枝先生。” “干吗?” “如果照你刚才的推论,那把手枪和现金又要怎么解释?” 三枝一边呻吟一边伸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肌肉。 “的确,那很难解释。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村下家的人抹去你们的记忆后,可能是为了防止你们跑去警察局或医院,才会留下那些东西吧。实际上,就因为有那两样东西——不,加上染血的毛巾应该是三样——你们才会寸步难行。不是吗?” “只为了那个原因就留下五千万?” “如果是村下猛藏,这点钱根本不算大事。”他笑着说,“如果这样就能打发你们,那还算是便宜的。” “可是手枪呢?那可不是随便就弄得到的东西。” “只要有钱,简单得很,而且据说猛藏和当地的黑道组织也有勾结……” 明惠仰起脸。 “那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是只有潟户町才有的情形。总之,在那种已经变得一党独裁,金钱和权力都被一家掌控的地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自然会有各种组织主动来投靠。” 虽然不是刻意要问出什么,祐司忽然问道:“猛藏自己会开枪吗?” 三枝笑开了。 “应该会吧。要开枪的话谁都会。问题是,击出去的子弹能否打中目标。”说完又恢复一脸正经,“尤其是考虑到像幸山庄命案这种极有效率的射杀方式,要说他能否做到,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想猛藏应该做不到。至于孝,可能性要高多了,在我搜集的剪报中,不是也有人提到这点吗?”三枝把烟熄掉。 “言归正传,对方可能很有把握,以为你们两人的记忆绝不可能再恢复。假设真是这样,那他们只要留下那三样东西,你们就再也不能怎样了。” “你是说我们只能身份不明地苟且偷生?” “没错。一边害怕着自己失去记忆前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迟早会离开新开桥皇宫。就算有亲友——例如仙台的广濑耕吉——看你们失去音讯不放心,来东京找你们,顶多也只能找到高田马场的这间屋子,你们将会变成失踪人口。” “那样的话,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吗?我们可是幸山庄命案遇害者的遗属。” “顶多只会认为,你们无法走出命案的打击,所以偷偷离开故乡从人间蒸发,或是自杀了吧。” 祐司猛然摇头。 “怎么可能?!” “可惜,偏偏就是这么回事。警方对你们这种有自杀可能的失踪人口也不会积极搜寻,更别说这里是东京,失踪的人多得数不清。就算广濑耕吉再怎么坚持‘少爷正在重新调查幸山庄命案’,但那毕竟是发生在潟户町的案子,跟警视厅无关。何况,就官方说法这个案子早已结案了。我敢跟你打赌,警视厅连一根大拇指都懒得动。” 明惠浑身发抖。 “可是,既然这样,干脆把我们杀了再把尸体藏在某处,不就跟失踪了没两样吗?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反而要大费周章弄得这么复杂?” “没有人能保证尸体将来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万一被发现,麻烦就大了。现在鉴定个人身份的技术相当发达,就算只剩下骨头,也查得出是哪里的什么人。把你们杀了,当然暂时是可以安心,可是万一尸体被发现,连身份都查了出来——那岂不就完蛋了?”三枝倾身向前,“另一方面,如果让你们失去记忆,而且不敢向有关部门求助,再把你们放逐出去,就毫无危险了。就算运气好,广濑耕吉真的在这辽阔的东京奇迹般遇上你们,只要看到手枪、五千万现金和染血的毛巾,也绝对不敢吭声,根本不能怎样。毕竟耕吉只要一想到你们可能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一定会吓得发抖。为了保护你们,他只会守口如瓶,默默带你们回仙台,重新过以前那种安静的生活。就这个角度而言,那五千万其实也等于是一种封口费吧。” 祐司缓缓地说:“这么说,村下猛藏很大方。” “可以这么说吧。” 祐司闭紧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好吧,去威胁榊达彦试试。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他和三枝开始收拾凌乱得就像刚搬进来的房间。明惠又缩回厨房,她看起来有点落寞,也许是在难过自己帮不上忙吧。 三枝把邮件插回收纳袋说:“电费收据是从五月份开始算的,也没有房租的催缴通知。看来你们倒是好房客,没有信件……”说到这,三枝的手停住了,“喂,刚才有张挂号通知单吧?” “对,那又怎样?”祐司从口袋里取出给他看。 三枝一把抢过来。 “是邮件。”他啪地拍了自己脑袋一掌,“我也真笨,线索等于就在眼前晃嘛。你想想,还有谁会寄邮件给你们?还有谁会知道这里的住址?” 他对着沉默的祐司和明惠大声说:“这应该是你们寄的邮件被退回来了。你看,这张通知单的日期是八月十三日,是星期一。那时你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邮件又被退回邮局去了。” “那个邮件为什么这么重要?如果那真是我们在找的重要资料,我应该会寄到不会被退回的地点才对吧?” “不,这可不见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应该是个相当谨慎的人。” 他和三枝两人匆匆奔往通知单上指定的邮局。由于需要证明住址的文件和印章,他带着电费收据和临时刻的便宜图章。 柜台交给他们的是一个小小的包裹,大小塞不进信箱。收信人是“仙台市中央邮局代转三好明惠小姐”,寄信人是绪方祐司,地址写的是这间公寓。 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厚厚的复印资料和一卷录音带,包裹包得很仔细,刻意让人无法从外观看出是什么东西。 那叠复印资料的封面上贴着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的剪报。 “就是这个。”祐司说,“可是,怎么会寄给她?” “你真聪明。”三枝凝视着他感叹道,“这种情况下,收信人是谁都无所谓。明惠在这边跟你在一起,对你来说,只要能把这个寄到仙台邮局让邮局代收就行了,反正没有人会来领取。只要没人领——像这种邮局代收的情况,我记得邮局应该会代为保管十天吧,然后就会退还给寄信人。退回来之后,再寄去就行了。这么一来,这份资料就可得到安全保管。即使你出了什么意外,公寓被人闯入搜查,邮差刚好在那时送信来的几率也低到不能再低。这样就能保住资料了。” 回到公寓,三人一起阅读。为了明惠,祜司把内容大声念出来…… <hr /> 注释: 第三十八节 耕叔: 当你拿到这些资料复印件和录音带时,我和明惠应该已经失去音信,你在担心之下,一定会找到这上田公寓的一〇一室吧。我寄给明惠的明信片上写了这里的地址,要找到这里应该不难。 我们一旦失踪,要找出我们下落的线索恐怕非常少。因为我一直刻意不向你透露任何消息,我不想让你受到牵连。所以这个寄给明惠的包裹,将会成为寥寥可数的线索之一,到那时候,我想你一定会拆开。 我把这些资料寄去仙台的中央邮局,因为无人领取遭退回——用这种方式保存至今。当作预防万一的一种保险,这是副本。 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些东西最好不要派上用场。所以现在,写给你的这封信,我也祈求你没机会看到。 说真的,我本来不想把明惠牵连进来。可是,她顽固得出乎意料,说什么也不肯回仙台,要跟我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 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假使我单独行动,结果失败了,为了继承遗志,她也会独自向我试图完成的目标挑战,她一定会。可是,她不见得能成功。万一她也失败了,那就真的毫无希望了。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同心协力,成功的几率不是更高吗…… 看到我写什么“遗志”,你一定很惊讶吧。可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确非常危险。 我们想去抓宫前孝。我打算抓到他后,把他押到东京的报社。我无法指望潟户的警察,那边的县警也很危险。为什么说危险?我后面再解释,总之警方根本靠不住。由于管辖范围的关系,就算我闯入警视厅求救,恐怕也只会被送回潟户。我认为,还是找新闻媒体最好。 没错,宫前孝还活着。他现在躲在继父村下猛藏经营的潟户友爱医院里。不,也许该说是被关在里面。当然,这是猛藏下的命令。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案发时的去年平安夜,我和明惠为了给双方家人一个惊喜,先拒绝了邀请,再一起偷偷前往幸山庄。到此为止的经过,你也都知道。 我和明惠在晚间十点左右才抵达幸山庄,因为我们在半路迷路了。不过,老爸他们早就说好了那天要通宵畅饮,所以我们倒不担心,而且幸山庄也还亮着灯。 没想到,屋里空无一人。我们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回应,也没看到车。后来我才知道,老爸他们当时一起去镇中心的教堂参加平安夜的望弥撒去了。 我和明惠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那晚很冷,但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来幸山庄,绕着房子周围东逛西瞧,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没想到这时,忽然有个水果篮从天而降。 我抬头一看,二楼阳台——因为地势倾斜,高度等于是四楼——的地板开了一个四方形的洞。而且,我刚喘口气,紧接着连梯子也降下来了,是紧急逃生梯打开了。 我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这很像老妈一贯的作风,她在仙台时也常这样做:冰箱塞满时,她就把酒和水果放在阳台上冷却。在幸山庄也用这招是无所谓啦,可是她却将东西放在紧急逃生梯的盖子上,所以水果的重量让逃生梯的盖子打开了。 明惠把水果一一捡起,我沿着梯子爬上阳台。那边的窗子没锁,我就爬进去,开门让明惠进来。我们把梯子收回原位,水果篮也放到不会再掉落的位置。那个逃生梯的钩子钩得很浅,我还心想:这样很危险,应该修理一下,否则难保谁会一不小心踩上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天真了。 我们大概在屋里等了一个小时,可还是没人回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决定去镇上找找。我们在屋内找到备用钥匙,明惠向来对这方面很神经质,所以还特地把门窗都锁好。二楼阳台的窗户也关紧。正因为这样,案发后,警方才会得出结论,认为凶手只能伪装成访客哄骗他们开门,再闯入行凶。(不过,这件事并未报道出来。听说发生这种案子时往往会这样,当有人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宣称“其实是我干的”时,警方就会问他幸山庄的门窗有无关好、是从哪里侵入的。对方如果回答“阳台的窗户开着”,立刻就能知道是瞎说的。) 我们一路走到镇上,似乎反而和老爸他们错过了,因为我们不太清楚路。 我和明惠一心只想让大家吓一跳,那天也是我送她戒指的日子。我想先吓唬大家,然后再一五一十地报告。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但我想这样也无妨,反正是圣诞节嘛。 结果,到了十二点左右,我们又回到幸山庄。 灯仍亮着,香槟还排列在走廊上,我以为他们还没回来,决定从窗口一探究竟。可是这次和一个小时前不同,窗帘拉上了。换句话说,这表示大家已经回来了。 明惠打开门,门没有锁。然后我们发现了尸体。 我至今仍忘不了,做梦都会梦到,先进屋的明惠那仿佛撕裂喉咙般的尖叫也依然萦绕在耳边。她踉跄着撞倒花瓶,瓶中的玫瑰花散落地板的景象也历历在目。 屋内,简直是一片血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朝着阳台、仰卧在地的老爸,脑袋一半都被轰掉了。我记得他好像还打着领带、穿着开襟外套,只有一只脚穿着拖鞋。 老爸旁边的沙发靠背上插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菜刀。明知不能碰现场的东西,我还是在瞬间失去理智,拔出那把刀,甩到地上。我觉得……那好像是一种非常讨厌的象征。不过,这把菜刀并不是凶手孝用过的,而是某个遇害者为了自卫拿出来的。刀柄上据说还留有疑似三好先生的模糊指纹。 而三好先生就倒在隔开客厅和厨房的地方,他半坐着,仿佛要挡住通往楼梯的走廊,双手张开。 至于理由,上走廊一看就明白了,因为老妈就倒在楼梯口。三好先生应该是为了让老妈和雪惠逃到楼上,才挡在凶手面前吧。结果,他遭到射杀。后来刑警告诉我,他胸部中了一枪,贯穿心脏。老妈是背后遭到射击,倒下后又从后脑补了一发子弹。这样已经四发了。雪惠则是一枪毙命,头部中弹。她只差一步就逃到楼上的阳台了。她手指前方十厘米处,就是落地窗的轨道。 我想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感觉。不管怎样,就算还有一个人活着也好——我当时只有这个念头。可是,希望落空了。 我想打一一〇,才发现电话线断了,被一刀剪断。我就是在那时明白这桩惨案是计划好的。 明惠在楼下,几乎已心神恍惚。她想抱三好先生,虽然那模样很让人心疼,但我还是阻止了她,我说警方还要采指纹。然后,我们两人就开车直奔镇上的警局。 潟户警局并不大,负责调查本案的也不是潟户警局的人。他们只是在县警派出的机动调查小组赶到前封锁现场。 在森严的气氛中,我们受到各种质问。明惠根本无法承受这些,很快就被送去医院。 我主要是和县警搜查科派来的刑警小宫山谈话。他是个体格结实、看起来很凶悍的人。 我们一冲进潟户警局,整个镇就开始响起警报,好像是按照这种情况下的规定措施,发动紧急集合。集合而来的全是男的,以义务消防队和青年团成员为主,这些人在刑警指挥下展开搜山行动。 清晨七点三十分左右,有人发现宫前孝陈尸在距离幸山庄不到一公里的断崖下——事情据说是这样。 发现的人既然在幸山庄附近,显然没参加搜山。两人都是三十几岁,在村下猛藏经营的不动产公司上班,是猛藏从东京挖过来的。他们怕如果轻率参与搜山,自己反而会迷路。 据说他们一听说命案发生,立刻就赶到幸山庄。他们表示:“因为是老板的朋友出事,我们觉得也许能帮点忙。”可是,待在命案现场也不能做什么,等到天亮他们回镇上,途中就发现了孝。 他们说发现孝“好像卡在岩石之间载浮载沉”。光靠他们当然无法把人拉起来,因为断崖很险峻,而且浪涛汹涌。两人遂拼命跑回幸山庄。后来,等他们带着警官重回原地时,孝似乎已经被冲走,消失不见了——这就是他们的说法。 我从刚才就用这种语带保留的写法,想必你也已察觉。我认为,这两人的话根本是鬼扯!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宫前孝根本就没坠崖。 可是,在现实状况中,由于这个谎言,以及当天从崖下找到孝的鞋子,使得一般人都认同了“宫前孝已死”这个说法。然而,大家都被骗了,因为孝还活着。 说起来,就连我也是案发一个月后才开始怀疑他们两人的说辞。一旦头脑冷静下来,我不由得这么想。 那时,我并非因为有什么明确证据才这么认为。不过,在推理小说中,“没有尸体”往往有重大意义,对吧?我认为实际上办案调查时也一样。一想到警方那么轻易就做出孝已死的结论,就感到不可思议。 在进入那个主题前我要先解释一下,警方为何断定孝就是凶手。因为关于这点,耕叔想必没有我了解得那么详细。 第一,幸山庄楼下的房间留有孝的大量指纹,也有和他的AB型血相符合的短发掉落。在老爸他们这几个遇害者当中没有AB型血的人。楼上房间没指纹,楼梯扶手上却有。除了屋主三好家和绪方家之外,没有人进入过幸山庄。如果说还有其他人留下指纹,顶多只有盖房子的建筑商,所以这是很重要的证据。 孝用来和山庄找到的指纹做比对的指纹样本来自潟户友爱医院的档案。他以前曾在未来的继父经营的医院住过一阵子,这点耕叔你应该也知道。听说在这家医院,所有的住院病人都要留下指纹样本。在医院占了绝大多数的酒精中毒患者当中,出院或是逃走后又开始沉溺酒精,甚至死在路边的病人也不少。据说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立刻查明身份,才会有这项规定。 第二,在命案的前一天,老爸他们去村下家做客时,他企图带走雪惠,结果失败了。当时他被猛藏怒骂落荒而逃,但他有机会知道老爸他们暂居幸山庄,所以就算翌日跑去也不足为奇。 案发的前一天二十三日,孝到底对雪惠说了什么,企图做些什么,现在只能付诸想象。当时听到雪惠害怕的求救声,最先赶到的是三好先生,而他也已经去世了。雪惠那时候站在村下家的院子里,听说院子大得不像私人庭院,所以孝才能偷偷袭击她吧。 而且实际上,以他的经历也的确有可能做出那种事。关于这点媒体已经报道了很多,你应该也很清楚。光是重大伤害案,他就犯过两次。一次是殴打猛藏投保的寿险公司业务员,使对方伤重住院。第二次是攻击村下一树带回来的女人,造成她手臂骨折。这个女人是一树店里的熟客,也是一树当时的女友。据她表示,她正在庭院散步便忽然遭到攻击,在逃脱的过程中跌倒导致骨折。要不是家人听到她的尖叫及时赶到,事情还不知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后面这个例子,就和雪惠的情况一样。 至于第三个理由,二十三日入夜后,也就是孝和雪惠发生纠纷,从村下家消失后,他就行踪不定。换言之,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要这样说,其实村下一家全都缺少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位于潟户的村下宅中,有猛藏夫妻、两个女儿及其家属,还有猛藏的长子一树。他们都分别表示,案发当时正待在村下宅内,但是并没有其他人的证词能证明这一点。亲人之间的证词,无法当作不在场证明。这点多少令我觉得有点荒谬。) 这三点就是警方断定孝是凶手的理由。 遗憾的是,警方并未找到任何可能的目击者。幸山庄所在的别墅区尚未完工,没有别的屋主计划在那里过圣诞节,所以老爸他们事实上等于遭到孤立,就像在荒岛上一样。 只有一个证人表示曾在别墅区入口看到疑似孝的人影,可是再仔细一问,才发现这是前一天、二十三日晚上的事。不过,警方认为这证明孝前一天就先去查看过,二十四日才会去行凶。 也没有证词表示在幸山庄附近听过枪声。仅有人通报在命案发生的同一时间,靠近断崖的方向曾经传来响亮的爆炸声,可是这点也尚存疑问,因为对方并未肯定表示是枪声。 对了,我还忘了一件事,就是车。 官前孝似乎是开车抵达幸山庄的。村下家的车库里有一辆很久以前一树开的老大众车。依猛藏的说法,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三日晚上,孝跑来说第二天要用车,所以就把这辆车的钥匙给他了。 案发后,幸山庄的周围出现了和这辆车完全一致的车轮痕迹,这也成为证据之一,车被入发现丢弃在通往孝坠崖现场的小路前。车内找到了几根孝的头发,还有一个和幸山庄命案使用的相同口径弹匣。 接下来的问题是,孝用的那把枪—— 他怎么会有枪,这我不大清楚。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村下猛藏的现任夫人宽子,以前去孝的母亲俊江坟前祭拜时偶遇孝,双方争执时,孝曾威胁说:“我在东京和黑道有来往,身上也有枪。”——证据可说是相当单薄。 不过,在警视厅的侦查资料中发现,幸山庄命案的两年前,东京曾一举收押了五十把私造手枪。在那次侦查行动中,孝曾以旁证的身份遭到警方侦讯。当时他十九岁,和两个朋友住在池袋的公寓,没有工作。 那时孝和私造手枪的案件虽然无关,但他承认去马尼拉时曾开过手枪。同样以旁证身份接受调查的友人也同意孝是个手枪玩家,而且射击技术一流—— 幸山庄命案使用的作案枪支,最后还是没找到。 警方表示,起先他可能只是想恐吓。后来一气之下愤而开枪,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人,再多杀几个也一样——这就是警方的推论。为了清除目击者,干脆全部杀光。 可是,我不相信就只有这么简单。认为,孝显然是对幸山庄的遇害者恨之入骨。 当然,我并不是说老爸老妈,还有三好父女做了什么具体的行为触怒孝,而是认为,也许他们光是待在那里,就已有某种东西足够激起孝的恨意…… 孝在村下家只住了一年,因为他母亲俊江跟猛藏结婚一年就死了。据说是死于车祸,部分杂志也报道过。 车祸是在送猛藏抵达友爱医院后,回家的路上发生的。当时她刚考取驾照,转弯时应变不及,坠落崖下。后来,孝离开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村下家。不过基本上,早在俊江生前,他似乎就已和其他家人处不来了。关于这些,是小宫出告诉我的。 我很同情孝,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没有半点好事。被学校赶出来,父母离婚、再婚;刚建立新家庭,亲生母亲就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待在毫不了解、形同陌生人的家庭中。住在幸山庄的老爸他们,拥有孝渴求却得不到的一切东西。而且,他们赶走了想接近他们的孝。这当然是因为孝的方式太鲁莽,但他那种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遭到拒绝”,所以才会恣意报复吧。 老爸他们在错误的地点遇上错误的人。 接下来,我就要解释为什么我认为宫前孝还活着。 前面我也提到过,起先只是很单纯的疑问,尸体尚未发现,仅凭两个人的目击证词,就能轻易断定他已经死亡吗?随后发现他的鞋子,更不值一提。光把鞋子丢掉故布疑阵,这谁都会做。 于是我跑去县警,拜访前面提过的刑警小宫山。幸山庄命案的专案组已在三天之前解散,他现在负责别的案件。 我坦率地说出我的疑问。他默默听着,然后向我解释。 第一,宣称看到孝尸体的那两个目击者跟孝很熟。这点警方调查后也已证实。因此,他们不可能认错人,落水者的服饰也经过确认,跟孝前一天穿的相同。 第二,案发时,不论是潟户町或南北边的邻镇,都没有人失踪。因此,不可能是另一个人落海又凑巧被海浪冲到那崖下。如果是更早前落海的遗体,也不可能在那个早上偶然在那儿浮起。 第三,假设孝在幸山庄杀害四人后企图避入耳目伺机逃走,那么这条发现疑似孝遗体的崖上小路,正是他会选择的最佳路线。这条路未铺水泥也没护栏,很危险,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沿着这条路笔直北上最后会走到环绕镇北的山岭,翻过山岭后,就可以抵达隔壁新田町的货运专用车站。 实际上,搜山时首先搜的就是这条路。可是,由于当时正值深夜,大概没发现孝已经坠崖。 小宫山说,这三点就是主要理由。我当时也同意了,我以为警方出马应该不可能有错。 可是—— 当事人——也就是向我解释的小宫山自己,却正好和我相反,看起来一脸纳闷。他会一边解释一边吞吞吐吐,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我就问:“刑警先生,您个人的看法呢?” 他沉默良久,然后才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做不做什么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您无法肯定答复,是因为您自己认为宫前孝已死的可能性很低吧?” 小宫山没说话,缓缓点头。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怎会有这种事。因为在我眼中,这位刑警着起来应该是侦查小组的核心人物。 “上级说宫前孝已死,那他就是死了。所以上级命令我们找遗体,我们只能全力去找。” 事实上,搜索孝遗体的行动规模相当大。耕叔,你应该也记得吧? “虽然还是没找到,总之应该就在某处,宫前孝已死,这个结论不动如山。只因为找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就怀疑打一开始根本没有遗体,这种念头是不可原谅的。” “你口中的上级,是根据什么做出宫前孝已死的结论?” 小宫山一脸黯然,打哑谜似的说:“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然后,连忙压低声音,“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请你忘了吧。” ——因为猛藏这么说。 我起先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心里想:凶手的父亲如此主张又怎样? 解开这个谜底的,不是在案发的潟户,而是等我回到仙台看到杂志时。 那篇报道写的是村下猛藏这个人物在潟户町拥有莫大的权力。无论是经济上或人脉关系上,猛藏的地位都稳如泰山。 人脉。对,这就是答案。 负责调查潟户町杀人命案的县警刑事部长有个年长三岁的哥哥,原本是律师,现在是保守党议员。他在参选的时候,猛藏给过他资金援助。光是按照《政治资金规正法》公开的金额就有一千多万,私底下给的钱想必更是难以记数吧。 身为县警刑事部长,当然可以左右调查方向。就算警视厅有意见,议员也会介入摆平吧。幸山庄命案并非无法查明凶手,凶手早已确定,只不过没有逮到他。要把案子朝“虽未发现遗体,但确定已经死亡”的方向诱导,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那样的话,社会上也不会再议论。 我开始想,小宫山刻意使用“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这种说法到底有什么含意。 我认为,那也就是说,是猛藏藏匿孝——或是把他软禁起来也不一定。 受到猛藏的请托或施压的县警上级长官,就算是财源捏在猛藏手中或是要靠他照顾,毕竟不可能把一个背着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和凶器放任不管。如果那样做,万一下次又闹出案子,必然会万劫不复。而且我相信猛藏也不会笨到这样拜托人家。所以他很可能在案发后刚开始侦查没多久就抓到孝了,然后再从手下中挑两个可以委任这种差事的人,让他们谎称看到孝的尸体。 接下来,他再拜托县警刑事部长,或那位部长当议员的哥哥:孝已经被软禁起来,我保证不会再让他给社会增添麻烦。所以,请采用我部下的目击证词,把调查行动朝着孝已死的方向进行—— 耕叔,你不觉得这极有可能吗? 自从这个念头盘踞脑海后,我开始过着只在意这件事的生活。我把银行的工作也辞了,有段时间甚至连明惠都忘了。要不是她眼睛失明,我可能会继续那样下去吧。 令我困扰的两点是:实际上找不到孝人在何处的证据;还有,就算藏匿孝,对村下家和猛藏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后者,更是个难题。 村下猛藏为什么要藏匿孝? 纵使把他藏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全国都知道孝是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就算把他藏起来,也不可能恢复村下家的名誉。 我也不相信这是出于亲情。案发后,猛藏虽然摆出一副替孝赎罪道歉的姿态,但我总觉得那极可能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坚持这种低姿态,就可以安然躲开社会舆论的矛头了。 不过—— 以下所说的只是旁证,而且不过是谣传,所以我也不敢断定,但这个实例倒是可以说明村下猛藏为了保护自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耕叔,十八年前,在东京的麻布曾经发生一场饭店大火,这你还记得吗?那家饭店叫“新日本饭店”。当时入住的八十三名房客中有四十一入烧死,死伤惨重。 这场火灾很明显是人为过失。新日本饭店虽是一家当时才完工半年的崭新饭店,却没有防火门和自动洒水器,也没有装设烟雾侦测器。就连灭火器,都没有放在各个楼层。客房的窗帘也不是防火的,逃生门被堵起来,用来堆置杂物。 更糟的是,这家饭店只求外观漂亮,八层高的建筑物中央是挑空通风的。起火点虽在二楼,但火灾一发生,通风口顿时成了超大烟囱,浓烟迅速蹿往各楼,助长火势不断往上蔓延。在罹难者中,有不少人都是被火逼得从高处跳下才死的。 你也许会想:这场火灾我倒是知道,可是这跟村下猛藏应该无关吧? 如果这么想,就错了。 的确,这场火灾后来经过审判,饭店业主和经营负责人都被判刑了。但他们其实只是替身,真正提供资金、订购设备、把成本压到最低、命令负责人压榨员工好让自己中饱私囊的—— 据说就是村下猛藏。 光在潟户这个小镇当名人可能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吧,他开始放眼东京。 十八年前,猛藏四十一岁,潟户友爱医院已经跻身大医院行列,收益也越来越可观。于是,他开始考虑去东京发展。而他首先着手的就是经营饭店。要找人当替身,是因为他认为在这竞争逐渐激烈的行业,如果让人知道精神科医院的院长就是经营者,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 当替身的人会唯唯诺诺地挑起火灾的责任认了罪,没把猛藏抖出来,大概是因为猛藏砸了大把银子,承诺照顾他们的家人,还替他们请了最好的律师吧。不管怎样,总之他们也明白,这只是业务过失致死罪,不会判太重的刑罚。 这不是我的臆测,是从杂志的报道中摘录出来的,那篇报道的复印件我夹在这里—— 在调查村下猛藏的过程中,我被这篇报道着实吓了一跳。于是,我找出几名当时的相关人士,亲自去见他们,希望能得知更多详情。 其中一人,火灾当时在新日本饭店担任客房服务员,他对我说:那场火灾的起火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报道,是某个打扫空房间的服务员躲起来抽烟,才会一不小心引起失火,可是那个人摇摇头。 “真正的肇事者是村下猛藏的长子一树。说是空房的那个房间其实有人住,是猛藏的老婆清子带着一树住在那里。清子是来东京大采购的,不是逛街乱买就是扫街大采购。每月一次,为了在潟户炫耀,特地来东京买衣服回去,这是那个女人的习惯。” “当时一树应该才十岁左右吧?” “是清子睡着的时候,那孩子偷偷玩火才引发火灾的。而且,清子醒来发现失火后,只顾着自己逃命却什么也没做,带着小孩,拔腿就溜之大吉。这种女人跟猛藏还真是绝配。” 新日本饭店惨剧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而猛藏为了湮灭事实,收买了一个客房服务员,叫他出面顶罪——这个说法据说在饭店相关人员间广泛流传。 “看到一树这个长子长大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就觉得猛藏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那个人说。 村下一树由父亲出资在东京的北新宿经营一家酒吧。不过那纯粹只是应付社会眼光,实际上等于一开张就关门大吉,一树自己严重酗酒,足以被送进他父亲的医院,而且还贪恋女色——关于这点,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 不过,一树怎样都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猛藏过去曾有这种不择手段保护家人的“辉煌纪录”。 可是,这点不能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孝身上。 他和一树不同,不是猛藏亲生的。猛藏和孝的母亲再婚时,既未办理手续领养他,也无意这么做。因此孝无权继承村下家的财产,也仍旧冠着“宫前”的姓氏。照这样看来,猛藏在案发后强调的“我把孝当成亲生孩子,一直努力让他打开心房”的说辞,就变得难以相信了。 按照一般的解释,找不出猛藏藏匿孝的理由。于是,我开始调查猛藏和村下家的相关背景。 首先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孝母亲的车祸身亡,当时,曾有不利于猛藏的谣言。内容大致是说,那是蓄意谋杀,俊江是被猛藏害死的。 据说他也的确有杀人动机。当时,猛藏已经和现任夫人宽子交往,他和俊江之间自然也就龃龉频生。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呢。不过,只因为感情不好、对老婆厌倦了就杀人,这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用不着铤而走险,直接离婚就行了。纵使要付扶养费,短短一年的婚姻生活,应该也不需要付多少钱吧。 关于这点,俊江死亡当时,匿名信满天飞。内容指称是猛藏吩咐熟识的汽车修理厂,在车上动手脚害死俊江。至于被指名的“服部汽车修理厂”的老板甚至扬言,他要揪出写匿名信的人,和猛藏一起控告对方。 真相究竟如何,我无法置评。就算真的是猛藏害死俊江,也不能确定这和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孝有什么关联。 而且,还有更惊人的事实出现,是关于潟户友爱医院的。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事实真的令我惊讶万分。 潟户町的居民嘴巴都很紧。不过等我有耐心地试着接触后,逐渐发现,他们闭口不谈并非出于对猛藏的忠心。 大家其实是在怕他,耕叔。 村下家等于是负责掌管整个组织的黑道家族,猛藏就是黑道头子。谁敢反抗,就别想再在潟户町混下去。不仅如此,连生命都会有危险。警方对猛藏毫无办法,地方报社也一样。因此就连面对大批来采访幸山庄命案的中央新闻媒体,也没人敢多说一句。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泄露出去。因此,潟户友爱医院才可以伪装成优秀的大医院至今。 那些人敢对我松口,可能是因为我是幸山庄命案的受害者家属吧。潟户町的居民对那件案子过于迅速解决感到不满与不安。 告诉我内幕的,不只是当地居民。在同属该县的各家福利机构和医院、饭馆、廉价旅馆街,还有,我想到友爱医院酒精中毒的病人特别多,所以也一一走访了戒酒团体、指导戒酒的医疗机构,找到了很多“前友爱医院的病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我倾诉,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再三诉说过友爱医院的可怕,但却没有人当作一回事。人们总以为,反正都是些脑袋有毛病的家伙胡言乱语,反正都是些酒精中毒的人渣在瞎扯,鬼才会相信。 关于那家医院,有数不清的恐怖故事。光是我听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院内一旦有病人死亡,绝不让家人看到遗体。更过分的是,干脆擅自火化,因为怕家人发现死因。 三餐总是吃碎成渣的麦饭或快腐败的陈米,菜色粗陋,难以下咽。病人明明缴了伙食费,村下一家却把这笔钱直接侵吞,中饱私囊。 住院病人携入的物品在隔壁镇的拍卖会上出现。 只要使用大量药品,便可申请健保补助,做检查也可领取费用,所以只要有健康保险制度在,让病人住进医院不放人走,管他需不需要药品和检查都给他重复疗程,医院自然就会有源源不绝的收入。 以“作业疗法”的名义派病人出去当临时工,工资当然是医院没收。 友爱医院喜欢收容酒精中毒病患,是因为他们出院后再度入院的几率很高,是好主顾。酒精中毒者多半遭到家人疏远,甚至还有人拜托院方:住院费他们照付,只要别让病人再出院就好。这么一来,只要把病人扣留在院内,就可以狠捞一笔。他们专程派人到东京的山谷和泪桥一带募集酒精中毒者,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上述患者再次住院时,多半会被送去之前住院的地方,所以友爱医院在住院病人的手臂写上号码。只要公告世人他们有这种措施,即使外县市或东京的病人,一旦病倒路边被警方发现,警方会立刻通知友爱医院,如此便可确保病人人数维持稳定。 不做任何治疗。如果把病人治好就赚不到钱了。表面上虽然洋洋洒洒地列出一堆名医的名字,实际上除了村下猛藏、女婿榊达彦和远山显之外,就没别的医生了。 护士和看护也绝对寥寥无几。从病患当中择人监视病人,就像电影中的纳粹集中营一样。 村下猛藏和当地警察交情颇深。整个镇既然都在猛藏势力之下,警方和政府部门当然也不例外。猛藏和最近在东北地区扩大势力的黑道帮派也有勾结,据说因伤害或杀人罪嫌疑遭到逮捕的帮派分子请村下院长捏造个精神分裂之类的病名,刑罚就可以减轻。听说像这种帮派分子在法院判决下被送入友爱医院后,往往担任院长的保镖,或是摇身一变成了“看护”,专门负责监视病人。因此,友爱医院的病人中,受到看护持枪威胁的病人也不在少数。 在友爱医院,电击疗法是家常便饭…… 你有何感想,耕叔? 我听了之后很想吐,我终于理解老爸生前去幸山庄参观,第一次和猛藏重逢时,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了。 老爸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写的这些情形,但他们俩打猛藏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对吧?而且还肯定地说,在那里“没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总之他就是口才流利,而且说谎也面不改色。纵使人家发现他做的坏事逼问他,他也绝对不承认。即便把他押到现场对质,他也会说:不是我的错,是某某人命令我这样的。不是把无辜的人拖下水,就是把过错推卸到别人身上。” 我听说,老爸小时候是孩子王,所以没怎么被欺负过,可是三好先生却因为猛藏受了不少罪。 老爸不会随便说别人坏话,三好先生也一样。可是他们两个却用看到虫豕般的厌恶眼光来看待他—— 说到这里,我想起明惠以前告诉过我一件事。 三好先生一家在购买幸山庄的过程中,每次除了三好先生,雪惠也会一起跟着。因此,她很早就见过猛藏。据说,猛藏似乎看上了雪惠,还跟她说什么他下次要去仙台,到时一起吃饭。 雪惠当然不可能真的答应,她只当是社交辞令听过就算了。没想到猛藏真的来到仙台,还打电话给她。由于猛藏纠缠不放,雪惠最后推辞不了,只好拜托明惠陪她一起去。听说猛藏一开口就指定在他投宿的饭店大厅碰面。 那天,据说明惠和雪惠两入合力才勉强摆脱猛藏回到家,明惠吓坏了。那人坐过再站起来的地方都好像泛着一层油光。她说那个人很讨厌,而且不是那种可以当作笑话一笑置之的讨厌—— 因此我觉得,幸山庄命案的前一天,老爸他们竟然会去村下家做客,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反过来想,倒有可能是登门声讨跟他划清界限。总之,老爸他们和猛藏的关系,绝非案发后那家伙宣称的那般良好。 下面这件事是老爸在考虑要不要购买幸山庄时告诉我的:幸山庄所在的别墅区开发计划,据说是潟户町当地难得一见、态度强硬的“反村下帮”地主,找来东京的建筑商着手进行的。因此,开发后就算发展得再繁荣,猛藏也捞不到一点好处。 潟户町的确是靠着村下家族的庇荫发展起来的。可是,到头来,变得跟一党独裁制的国家没两样。所以,我们应该来组个在野党——这就是他们的动机。 对猛藏来说,看到这种发展当然不可能高兴。可是,开发促进派的做法非常巧妙,他们找遍所有不受猛藏控制或是光靠猛藏对付不了的银行及大型房地产公司,让计划上了轨道。如此一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猛藏马上软化态度,宣称自己医院的病人要做“作业疗法”,以这个名义派人到别墅区工作。促进派的人面对“为了病人好”这种美化说辞,大概也不好意思拒绝吧。但我实在不相信,这次作业疗法的酬劳曾送到每一个病人手里。 我认为,老爸决定买下幸山庄,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帮助那些反对猛藏将整个镇私有化的入。当然,这也是基于他对潟户这片土地的喜爱。也许他认为单是冲着这一点,就不能让这块心爱的土地任由猛藏号令。况且老爸个性本来就耿直好强,最讨厌邪门歪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当他发现作业疗法的病人手臂写着号码时大发雷霆的模样。 话说回来,即使知道了友爱医院出人意表的真相,还是解不开猛藏伪称孝已死的谜底。我就是找不出他必须藏匿孝的理由。 孝在成为村下家一员之前,曾在潟户友爱医院住过院,因此他对医院内部的情形应该有一定了解。 身为幸山庄命案凶手的他就算出面告发继父的医院是个惨无人道的地方,恐怕也无人相信吧?他是个连夺四命的杀人凶手,猛藏不可能是怕孝抖出真相才把他藏起来。不,就算猛藏真的这么想,孝也不可能投靠他。 你想,难道不是吗?如果孝这样做,即使暂时获救,到头来还是等于落入猛藏的魔爪。反正孝已是个新闻媒体公告周知的死人,猛藏可以不费任何风险地消灭他。 我真的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解。而明惠的眼睛正好就在那时候失明了。 撇下她不管,我至今仍感愧疚。因此,虽然你也责备过我,其实我的自责更深,真的。幸好,明惠很快就康复了。替她治疗的柴田医生,是个和猛藏差异有如南北两极的精神科医生。 那时的我,一方面想陪在明惠身边,另一方面又想继续调查,两股意志仿佛在拔河。两种念头同样强烈,令我动弹不得。 动摇这种状态的,是一通电话。 打电话来的入叫“源伯”。照理说他应该有个全名,但他本人坚持叫源伯。至于我,他用“幸山庄命案的幸存者”来称呼。 源伯说,他在潟户友爱医院一直住到四月底。毫不例外,他也是个酒精中毒者。他说自己本来像流浪汉一样睡在潟户车站,被警方发现后,就被送进了友爱医院。 由于源伯是第一次住院,他按了指纹。当时已经是半夜,他跟着值班的护士进了一个看似医院资料室的地方,十根手指全都被采了指纹。 当时,有一个医生在场,源伯和护士一进去,他顿时一脸慌张。那时他正拿着病历。而且就源伯迅速偷瞥所见,那张病历卡的姓名栏写着“宫前孝”这个名字。 “真的?”我向他确认,源伯自信满满地肯定,他说绝对不会错。而且,他还告诉我,那位医生名叫榊达彦,是猛藏长女婿。听说在东京开诊所,常常来友爱医院帮忙。 猛藏的亲人,为什么在时过境迁后还要偷偷取出孝的病历,如果孝真的已死? 我再次确信孝还活着。他需要某种治疗,所以要用到病历。 孝在潟户友爱医院——一定是这样,没错。 源伯说他在东京,另外,还有过去从那里离院(据说是逃走)的朋友。因此,他说也许可以帮我把孝带出来。听到这番话,我什么也没准备就仓促前往东京。那是五月十日的事。 在东京见到源伯和他的朋友后,他们告诉我很多事。友爱医院一直有人手不足的困扰,尤其是缺乏医生。这是因为猛藏的经营方针等于是在践踏医生的良心,因此,留下的医生全是猛藏的亲人——听到这个,我更加肯定了。如果是这样,就算他藏匿孝,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就是他们说,在友爱医院,极为频繁地使用“抹去”病人记忆的装置。 据说本来有个年轻男孩和源伯住在同一间病房。他刚考取驾照就发生车祸,撞死了一个小孩,从此一直精神不稳,车祸过后都已经两年多了依然无法恢复正常生活。他是在家人同意下住院的。 有一天,他忽然连着消失了两晚,等他回来时已经失去记忆。而且,手臂上写的号码也不一样了。那个年轻男孩的手臂上写着Level7。 失去记忆的男孩几乎变得跟幼童一样,源伯必须从怎么拿筷子开始教起。然而,过了一阵子,源伯才恍然大悟:男孩变得动作迟钝、笨手笨脚,并不只是因为失去了记忆,而是因为他的左半身出现麻痹。 男孩丧失记忆后没多久,家人就来接他,办了出院。源伯一边发抖一边笑着说:“那才真正是名副其实的‘不愉快的回忆全都忘光了’。” 不管怎样,总之接下来我们决定执行把孝带出友爱医院的计划。哪天行动虽然还不知道,但我打算全力以赴。 包裹内附上的录音带,是和源伯谈话的录音记录。如果我们没回来,请你拿着这份手记的复印件和录音带去找东京的报社。 我相信应该不至于有这种情况,我们一定会回来。 所以,我就不说告别的话了。 祐司念完复印件后,周遭陷入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三枝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吓得另外两人跳起来。 “抱歉。”他说,“怎样,疑团解开的心情如何?” 祐司垂眼看着手上的复印件。 “看来我们好像是潜入友爱医院后被抓了。” “应该是吧。” “为什么我们没有直接被关在医院里呢?” 三枝笑了。 “或许猛藏也良心发现了吧。” “不,不对。”祐司摇头,“站在猛藏的立场,是怕如果随便把我们扔进去,万一被人察觉就糟了。我们不就察觉孝在那里了吗?就算自以为防范得滴水不漏,那里毕竟有八百个活生生的病人,根本不可能完全防止消息走漏。经过那次教训,他大概发现友爱医院也不见得安全了吧。” “好吧,那现在……”三枝站起来。他变得一脸严肃,太阳穴的血管都浮起来了,这应该是因为紧张而非愤怒吧,祐司想。 “我们该去收拾村下猛藏了吧?” 第三十九节 真行寺悦子踏上潟户这个地方,才想起这里就是幸山庄命案的案发现场。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的景色,此刻就在窗外飞驰而过。 “真是个可怕的案件。”义夫说。 悦子点着头,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小操被移送到发生过那种可怕案件的地方,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从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甚至让她原本疲惫困倦的脑袋清醒了过来。由于他们在天亮时抵达,站在高处俯瞰,正好看到朝阳从水平线彼端升起。她把在后座睡觉的由佳里也叫醒,让她看窗外。 金色的曙光渲染海面,光芒逐渐汇集,最后形成一弯光辉的弓形。如果天天看着这幅景象,说不定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地动说。在这里看到的太阳,只是照亮天空的装饰品。 三枝交给义夫的纸条上,用棱角分明的独特字体交代了各项事情。 首先,最重要的是能够救出小操的时间。上面写道,应该是今晚十点左右。不过,也许会提前或延后,所以从九点半起,就得把车停在指定地点等候。他说的“指定地点”是潟户友爱医院背后的杂树林。旁边好像就有医院的“四号便门”这个出入口,他还附上简单的地图。地图下方写着之前见面时他再三叮嘱过的话:“总之,你们什么也别问,一旦救出小操,就立刻离开那里,折返东京。详细情形改天我一定会解释。”旁边还画线特别强调。 如果按照纸条上的指示,等到今天下午再来潟户町也来得及。可是,悦子早已急得坐立难安,而且白天路上可能会塞车,再加上义夫也表示最好先去潟户町和友爱医院侦察一下,因此真行寺一家人半夜就从东京出发,来到潟户。 潟户町似乎都位于斜坡上,坡道特别多。在东西狭长的镇中央有个私铁车站,繁华街也集中在车站四周,可以在一早就开门营业的咖啡店先吃点简单的早餐。 慵懒地送早餐过来的女服务员出乎意料地亲切,告诉他们附近就有不错的旅馆。 “请问潟户友爱医院在哪里?” 听到义夫的问题,女服务员打开窗户,伸出粗臂指向镇西的高地。 “你看,就是那个。” 朝阳照耀下的建筑物,悦子觉得“简直就像个要塞”。就建筑物的大小来说,窗子少得可怜。由于周围没有房子,一眼便可看清医院围着高高的警戒网,简单把高地用推土机推平做成的红土停车场上停放着数辆车。 女服务员告诉他们:“如果要带病人去,挂号处八点半才开门哦。”语气就像告诉他们公交车发车时间一样理所当然。 悦子想起幸山庄命案在报端喧腾之际,常有人说这个镇是靠友爱医院支撑的。也曾听说,发生凶杀案的别墅区本来广受期待,盼望能因此改变这个镇的性质。 “案发后,别墅区怎么样了?” 女服务员好像吃到什么酸东西似的皱起脸。 “别提了,了无生气。高尔夫球场还算好,度假饭店就门可罗雀了。别墅推出后也找不到买主,就连原先订购的买主好像也全退掉了。” 那也难怪,这是人之常情,她想。付出大笔金钱,买下别墅或是来度假饭店住宿,就是想要逃离压力。既然如此,当然不可能故意选择一个会造成另一种压力的场所。 在女服务员推荐的旅馆要了房间,一切安顿就绪已是上午十点左右,由佳里立刻又钻进被窝。 “你答应过的,爸爸。”悦子深深坐进窗边的椅子说,“关于那个三枝的事,快告诉我。” 义夫在床边坐下,看着由佳里熟睡的模样点头。 “悦子,十八年前,新日本饭店的火灾,你还记得吗?” 她略作思索,想了起来。麻布那场饭店大火,罹难者高达四十一人,死伤惨重。 “嗯,我记得。” “事实上,你妈妈也是那场火灾的房客之一。” 悦子瞪大了眼睛。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都不知道。十八年前,我已经十六岁了。妈妈如果受了伤,我应该会立刻察觉才对。” “她没有受伤。因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了。” “可是……噢,不过,那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 义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拿捏时机,仿佛正把回忆放在看不见的天平上,等待指针停止晃动。 “那个姓三枝的男人就是你妈妈的救命恩人。” “是那个人从饭店大火中把妈妈救出来的?”悦子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那,他是消防员?” 义夫微微一笑,摇摇头。 “火灾发生的时候,他和你妈妈在同一个房间里,在那家饭店的最顶层。” 悦子一边预期着义夫接下来会说的话,一边哑口无言地坐着。 义夫是这么说的:“那个三枝隆男,十八年前,有一阵子——只有短短一阵子……曾是你妈妈的情人。” 十八年前——悦子想。当时,母亲织江多少岁?织江是二十一岁生下悦子的,所以是三十七岁吧。 “可是那个人……那个姓三枝的,现在顶多才四十岁吧?” “四十三。十八年前,他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织江看起来一直比实际年龄年轻,过世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不到五十。三十七的时候,或许看起来顶多也才三十二三岁吧。 虽然如此,织江……母亲她,居然和小她自己整整一轮的男人谈恋爱? 不,那不能叫恋爱,明明就是偷情嘛。 “爸爸,你早就知道了?” “当时不知道,直到火灾发生。”他的手放在脖子上,来回抚摸,“因为我忙着工作,家里的事全都扔给你妈。” 悦子不禁拔高了音调:“妈搞外遇,又不是家里的事!”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悦子。” 悦子站起身,总之她现在不想跟义夫面对面。她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义夫。 “不喝酒就听不下去吗?” “到了三十四岁才知道母亲三十七岁时有外遇,当然会想来罐啤酒。” “这句台词倒是可以拿来拍广告。” 两人几乎同时拉开拉环,发出响亮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可笑,悦子不禁笑了出来。 “对不起。” “干吗道歉?” “我笑了,这不是该笑的事。” “也不见得吧。”义夫喝着啤酒,“至少,我每次想起这件事总会稍微笑一下。只有一下,多了笑不出来。” “过了多久,你才笑得出来?” “大概五年左右吧……” 五年啊。就一个人从妻子外遇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的速度来说,这算是快,还是慢呢?或许也有人永远都笑不出来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 “当时在东京日报的社会组,他以前是个记者。” 悦子转过头,凑近看着义夫。 “那,他是你的朋友?” “对呀。他来我们家跟我和织江三人一起吃过饭,也一起喝过酒。悦子,你不记得了吗?他还来家里玩过呢。他替我们煮不过滤的现烧咖啡,大家边笑边喝。” 即使追溯记忆,悦子仍然想不起来。义夫的同事或东京日报的记者常常来家里玩。哪个是哪个,她根本无法一一鲜明记起。 “我啊,一直很欣赏他。”义夫若无其事地说着,把罐装啤酒放在边桌上。 “像这种情形,就叫养狗反被狗咬吧?” “悦子,人可不是养的狗。” “他们两人等于是你牵的线?” 义夫挠挠太阳穴。 “呃……可以这么说吧。” “太夸张了。”悦子说着摊开双手,“我没想到妈妈竟然会是这种女人——” “不可以批评你妈妈。”义夫严肃地告诫她。悦子放下双手。 “他们俩是在什么情况下凑到一起的,这我不知道,我没问这么多。老实说,我也不想问。” 那当然,悦子想。 “不过,悦子,我想你妈妈那时一定很寂寞。爸爸整天忙着工作不在家,你又上了高中,讲话已经像个大人似的,成天只想着玩的事情和朋友,离她越来越远……”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理直气壮地偷情呀。” “那时候,她没有偷情。” 悦子又坐回椅子,往后一躺,双臂交抱,跷起二郎腿。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摆出这么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太宽大了。” “那是现在才能这样。”义夫笑了。 “那,以前昵?你还是原谅了妈妈吧?” 义夫想了一下。 “说是原谅,好像有点不对。你妈妈的心要跑到别人身上,又岂是我能够原谅或不原谅的?” “可是……” “当时,我是觉得无可奈何。当然,要说不生气,那是骗人的。不过,悦子,有时候也只能觉得无可奈何。” “为什么你会觉得无可奈何?” 义夫又沉默了。 悦子这才察觉,谈这件事其实很残酷。 “算了……别说了。” “不能算了,悦子。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他吗?” 悦子垂着脸,点点头。 “他在新日本饭店失火时,救了你妈妈。火烧得很快,在那场将近半数房客都不幸罹难的大火中,你妈妈住在最顶楼还能逃出来,都是因为有他。” “是怎么逃出来的?” “爬上屋顶,最后,你妈妈是搭云梯下来的。” “那个人呢?” “他帮着一起爬到屋顶的其他房客全都下去后——那时蹿出的火苗和浓烟已经使得云梯无法靠近,因此他只好跳楼。” 真不敢相信。 “从八楼跳下来,亏他还能活着。” “因为地上已经铺好那种像气垫一样的东西。可是,他跳下来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导致脚部复杂性骨折,是右脚,所以现在还留着那次受伤的后遗症。” 悦子想起三枝拖着右脚跛行的身影。 “那真的是一场很惨的火灾。有些人虽然保住一命,却留下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严重烧伤疤痕。也有携家带眷的房客,父母都烧死了,只有小孩得救。我虽然在新闻界混了这么多年,那次却也几乎快受不了。讽刺的是,那家饭店很忌讳‘四’这个数字,没有四楼也没有四号房。可惜那种迷信的玩意儿根本防止不了真实的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不发一语,屋内一片寂静。由佳里翻身梦呓发出杂音。 终于,义夫幽幽地抛出一句:“她说什么也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 “什么东西?” “你妈妈和他。” 悦子不禁屏息。 “据说那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在饭店幽会。不过,你妈妈说,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最后一刻,她说她就是无法越过界线。” “爸爸,这你相信?” “你妈妈既然这么说,一定就是这样。” 悦子忽然在脑中想象,织江大概会说“都是因为我想背叛老公才会遇到这场火灾”吧。 “结果,他们就分手了?” 义夫点点头。 “他也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 大概是因为三枝的同事和上司也都赶到了火灾现场吧。 “我在公司一向风评很好,和那些记者也真的建立了良好的信赖关系。所以,当大家发现他和我的老婆偷情时,他想必是如坐针毡吧。” “这是应得的报应。”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讲话怎么像个有洁癖的十三岁小女生。” 悦子默然。 “三枝先生既没有逃离那针毡,也没有找借口推卸责任。至少我认为,他的做法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会跟有夫之妇偷情?” “恋爱不都是这样吗,悦子。因为那时,他已经进报社第三年了嘛……”义夫忽然低语,“身为记者,或许在各方面都遇上了瓶颈吧。像这种例子,我已经见过很多,所以我很清楚。他大概是因为那样才……有点迷惘吧。” 悦子想起织江生前的口头禅——“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能嫁给你爸爸真的很庆幸”。 那是悦子打幼年就耳熟能详的话。 枝江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只凭一张照片相亲、在二十岁结婚、婚后立刻生小孩——或许每当脑中浮现这种疑虑,怀疑自己的选择时,她就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吧。而这句话,在三十七岁的那场意外后,从此变成发自心底的真心话?抑或她的心情仍和之前一样,只是像念咒般喃喃自语而已? (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悦子忽然很想哭,为了掩饰心情,她大口猛灌啤酒。她觉得义夫既可怜,又有点可憎,仿佛能理解织江的心情,又很想责备她。 “爸爸,你为什么相信他?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报社后,好像换过不少工作。其实我也一直惦着他。” “那个人还跟踪过我。” 义夫转头看着悦子。 “你很生气吧?” “现在……倒是不会。不过,他干吗这样做?” “我届龄退休的时候,报社的人不是替我办了慰劳餐会吗?那时,有个以前跟三枝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出席了。在三枝离职后,他和三枝好像还一直有来往。我想三枝应该是通过他得知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就跟踪我?” 义夫慈爱地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可是,又不敢开口叫住你。” “来看我……” 义夫点点头,仰望窗外的蔚蓝晴空。 “昨天,他说过‘要报仇’。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只能想象,但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事吧。因此他在出征前,跑来见你和我最后一面。”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相信那个人?” 义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往由佳里身边一躺,然后面向天花板说:“新日本饭店失火时,他如果想保住自己记者的身份,大可以丢下你妈逃走,也没必要帮助其他客人逃生。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受伤。” 悦子眼中浮现出昔日在电视上看到的火灾现场。逃生无门,只好如同被击落的鸟儿一样,从饭店窗口坠下的人们…… “可是他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是不忍不这么做吧。像这种人,你说还不值得信赖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往旁边一放,摇头说:“那可不见得。都过了十八年了,人是会变的。” “那场火灾早已审判终结,受灾者也获得理赔。可是,三枝先生没拿到理赔金。因为他根本没提出申请说自己也是受灾者。” “为什么?” “他说,因为接受审判的并非那场火灾真正的负责人,真正的负责人另有其人。他说在没把那个人用某种形式揪出来给予正当制裁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那个人是谁?”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缓缓回答:“火灾发生时,有几家杂志曾经提到村下猛藏这个名字。” 悦子皱起脸,因为她觉得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这个名字。 义夫对着悦子点点头:“没错,村下猛藏就是那家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幸山庄命案凶手的父亲。” 悦子扭过头,朝友爱医院耸立的方向看去,不论在镇上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座形似要塞的建筑物似乎隐隐藏着不祥的阴影。 (我要报仇。) 三枝到底打算在那儿做什么昵? “我想,一定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吧。” 义夫仿佛看出悦子心中的疑问,说:“正因为这样,三枝先生才会去看你吧。不,他是通过你看到跟你妈妈的回忆。你妈妈去世的事,他应该也知道。” 悦子垂下眼,脑中浮现织江的脸,母亲正笑着。 <hr /> 注释: 第四十节 贝原操很害怕。 现在囚禁她的这个房间糟得简直无法拿来和榊诊所的病房比较。这是个天花板低矮、只有四叠大的房间。唯一的照明是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水泥,紧贴着天花板开了一个约等于大学笔记本横放大小的窗子。没有镶玻璃,只有铁栅栏。 室内有的,是一张硬邦邦的床。光是碰到就会浑身发痒的毛毯,潮湿得令人悚然的枕头,以及固定在地板上毫无遮掩的便器。可能是下水道堵塞吧,不时飘来一股令人反胃作呕的恶臭。 小操每次梦想将来时,如果要她列举最不希望自己变成怎样,她总是会举出当未婚妈妈、不断地结婚又离婚、变成三流酒吧的陪酒女这三样。可是,这里却是现实中的“地狱”。即使在噩梦中她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和污秽的便器共处一室。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真行寺小姐来找过我。 一定是这样。昨天下午,她确信听见外面频呼“小操”,那是悦子的声音。过于高兴之余,小操连忙冲向窗边,甚至忘了如果真的受到药效控制,根本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窗下,悦子和由佳里两人正在放声互吼,接着悦子仰望这边,小操连忙大声呼喊,想尽办法要把窗户打开。 这时,那个“大医生”走进了房间。 “怎么,看来药下得还不够嘛。” 他以无赖的口吻说。小操只顾着拼命敲窗,然而隔音效果完美的窗子似乎要封锁小操,纹丝不动。然后,她就被大医生从后面将双手反剪。虽然她奋力抵抗,可是右手被压住后,光靠麻痹的左手根本不是对手。 那个可怕的护士已经冲向窗下的悦子和由佳里身边。当小操被强制带离窗边时,她眼中残留的是那个护士抓着悦子手臂的情景。真行寺小姐,快逃,快逃!她不停叫着,右手似乎刺进了针头,意识逐渐不清…… 恢复意识时,已经在这个恐怖的房间里了。身下薄得不能再薄的床垫、后脑的枕头摸起来都黏黏的,她不禁弹起。只有睡衣,还是和这段日子穿的一样。可是,皮包不见了。没有表,猜不出时间。窗口虽然有微微的阳光射入,但却分不清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 房间的门上涂着品位极糟的绿色油漆,伤痕累累。大概是懒得把油漆刮干净重新上漆,每次只是直接在剥落的地方补漆吧,表面凹凸不平。试敲一下才发现,门是金属制的。 门的下方有一个小窗口,说是窗子,其实用的是跟门相同的材质,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以前家里养猫时,后门口的拉门上也开了一个和这个相同的“猫咪出入口”。从这头不论推还是拉都打不开,可见应该是从走廊那头上了锁。 水泥和金属的房间。这是个不容许逃亡的房间。榊诊所封死的窗子虽然很恐怖,但至少还顾及了房客的感受,不是完全被封锁。然而,这里不同。根本不在乎住在里面的人会怎样,一旦被关进来就再也出不去——这个房间只有这种功能。 今后会变成怎样昵? 待在干净的病房,躺在厚实的床上,盖着舒服的毛毯时感受到的恐怖,相比之下根本不值一提。那时的恐怖只不过让小操发抖,而现在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恐惧和厌恶,却削弱着小操的力气。而且,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力气尽失,最后就只有等死。 她不能乱叫,消耗体力。到目前为止,只要药效差不多快退了,就会有人算准时间进来。她不能陷入恐慌,一定要冷静。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本想做个深呼吸,可是实在太臭了,她没办法深深吸气。光是照普通方式呼吸,都让她想吐。实在憋不住只好用嘴巴呼吸,但她觉得这个房间内沉淀的污气似乎也跟着进入体内,于是连忙闭上嘴巴。不经意低头一看,脚边正爬过一只大蟑螂。她尖叫一声跳到床上,拼命找东西来打蟑螂。这时候,蟑螂已经爬到便器上。反正这种枕头,她死也不会再把头放上去。她思索着该打几下才有用,右手抓着枕头,憋住气,战战兢兢地探头往便器里面看。没有积水,只有一个黑黑的洞。她难以置信地继续盯着,蟑螂又从那里爬了出来。 她跳回到床上,踮着脚尖,第一次流下泪水,泪水源源不绝地顺着脸颊滑落。 哭着哭着又开始抽搐,每打一次嗝,下巴就抖个不停。抽泣逐渐变得激烈,声音也越来越大。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旦意识到这点,就再也无法刹车。小操大声哭叫,跳到地上,用尽全力去撞门,右手握拳一阵乱敲。敲得手都痛了,还是既无声响,也没人出现。 她用指甲抓门,一边空虚地刮着油漆,一边狂乱地继续嘶喊,脑袋里逐渐空白。也许是缺氧……这样下去或许会死掉……我不要死在这里…… 回过神时,她正倚着门,瘫坐在地上。 大概是昏过去了,四周变得比刚才更暗。电灯泡还没亮起,黑暗仿佛蹲踞在房间的四个角落。 小操连忙站起来,死命拍打着全身,确认没有虫子爬到身上。她用右手抱着身体,努力挺起腰,尽量缩小和地板的接触面积。 就在这时—— 响起敲门声,同时电灯也亮了。混浊的黄色灯光使空气似乎变得更污浊。敲门声再次响起。小操求救似的靠近门。 “拜托,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快要疯了……” 地板和门的缝隙间滑入一张纸片。她捡起一看,上面写着:“保持安静。” 小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这和她待在榊诊所时看过的笔迹神似。 小操压低声音迅速说道:“医生?你是榊医生?” 隔了一会儿,又有一张纸条塞进来。大概是写得很急吧,字迹潦草不堪:“对。不过,周围房间还有病人,也许有人在偷听,所以不能出声交谈。知道吗?” 小操小声回答:“好。”之前在榊诊所时也同样要提防偷听,所以才会采取相同的方法吧。 “医生,要救我出去,对你来说很危险吧?如果是,你就敲一下门。” 她把脸紧贴在门缝间低声说,门上立刻响起咚的一声。 “你现在很危险吧,医生?” 咚。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字:“我知道你很难受,但现在还不能放你出去。因为锁打不开。不过,忍到晚上就行了,你要加油。今晚,紧急警报会响。到时,我就能救你出去。” 小操看了两次纸条,才低声说:“我知道了。可是,请你先告诉我,现在几点?如果知道是几点,我就能数着时间熬到警报响起为止了。好吗?” 隔了一拍呼吸,才第一次听见说话声:“晚上七点零五分。” “谢谢。”小操说着把那张纸条折起来,塞进睡衣胸前的口袋,上了床,开始数数。六十秒是一分钟,六百秒是十分钟,三千六百秒就是一个小时…… 第四十一节 祐司一行三人在晚间九点左右抵达潟户町。 他们开车沿着潟户友爱医院的四周缓缓绕行一圈。坚固的围墙上还架着铁丝网,里面那栋没什么窗户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是监狱。门虽是开着的,通过那里进入的人和车,似乎都被建筑物内部的监视屏幕观察着,形似外星人脑袋的监视器正缓缓摇着头。 这里不是初次见到的地方。不仅如此,还是迄今为止散发出通往过去最强“磁力”的建筑物。 “好像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后座的明惠皱起脸。 三枝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答:“是院长腐败的劣根性在发臭。” “要怎么潜入?” “用不着偷偷潜入,我们要正大光明地进去。” 离开东京前,他打过电话到榊诊所,确认村下猛藏与榊达彦都已来到友爱医院。 “偷偷潜入万一又重蹈覆辙失败,岂不是没搞头了?这次我们有手枪,但你最好小心点,免得她发生危险。” 祐司搂着明惠的肩膀,深深点头。 跟猛藏面对面时,该不该带明惠一起去,祐司犹豫良久。然而,三枝坚定地说:“她也同样有这个权利,知道自己被逼到这种地步的原因。” 在门边停车,步行走向建筑物。走到一半,在建筑物旁边的停车场发现猛藏的奔驰和榊达彦的庞蒂亚克停在那里。 潟户友爱医院的所有窗户都镶嵌着铁栅栏。 “凡是穿过这扇门的人,皆须舍弃一切希望。”三枝低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正面玄关是令人联想到老旧校舍的冰冷水泥建筑。和学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打蜡,没有粉笔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药味和秽物的臭气。大厅排列着几把长椅,但是不见人影。 空调似乎失灵,闷热异常。转头一看,祐司发现刚才走进来的入口也装设了能将铁栅栏放下的机关。身体的某处,大概是心脏附近,体温似乎骤然下降了十度。 右手边挂着“夜间挂号”的牌子。三枝走近那边,殷勤地向埋首文件堆的护士说:“你好,请问榊医生在吗?” “请问是哪里找?” “说是绪方祐司,他就知道了。” “事先约好了吗?” “我们是朋友,正好经过附近,顺道来看看他,只要能打个招呼就行了。能不能帮我喊他一下?” 护士拿起柜台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两个号码键,等了一会儿,对着话筒说:“榊医生吗?您的朋友来找您。” 护士一报出绪方祐司的名字,榊医生似乎很惊讶。护士连喊了好几声“喂”后,才点头说声“好”,放下话筒。 “医生说马上来,他好像非常惊讶。” 三枝咧嘴一笑:“我想也是,我们很久没见了嘛。” 里面那部白色电梯的门开启,榊医生出现了。起先是小步跑来,认出祐司和明惠后,立刻停下脚,手掌心在白袍两侧擦拭。 三枝垂在柜台下的右手握着手枪,枪口正指向挂号处护士的额头,摆出随时都可开枪的架势。 “嗨,打扰你上班,不好意思哦。”三枝开朗地打招呼。榊医生原本表情僵硬地呆立着,三枝一边留心不让护士发现,一边用左手手指一招,他立刻像被拉过去似的踩着不安的步伐走近,而且是同手同脚。 和医生只剩下一米的距离时,三枝大步上前靠近他,迅速贴近他身边,把枪口抵着他的侧腹。 “好久不见,大医生还好吗?” “噢,他很好。”榊医生颤抖着声音回答。回头整理文件的护士略微抬眼,来回审视两人,祜司连忙找话跟她说:“这家医院好气派。” 护士轻轻向他点头。 “谢谢你的夸奖。” “如果有时间,我也想跟大医生打个招呼,现在能见他吗?” 三枝一边说,一边以枪口用力顶着榊医生。 “这个嘛……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医生回答。他的太阳穴开始流汗发光。 “那,就请你带路吧。” 三枝又拿手枪顶了一下,医生这才跨步迈出。祐司一边带着明惠跟在后面,一边露出笑脸对护士说:“谢谢。” 护士依旧垂着脸只是点点头。他们四人走向电梯。 “几楼?”一钻进电梯关上门,三枝立刻用判若两人的严峻声音问。 “五楼最后面,村下医生正在办公室。” 医院电梯特有的缓慢上升方式令祐司感到反胃。墙壁和地板都沾满污垢,还飘散着刺鼻的臭味。 电梯一度在三楼停止。门一开启,外面站着一个身穿圆领衬衫、白长裤的看护,嘴上叼着烟,手拿水桶。 看护进电梯后,按下四楼的按键。他问榊医生:“医生,有客人啊?”语气一点也没有对医生的尊敬。 “对呀。”榊医生回答,“是大医生的朋友。” 三枝紧紧靠在他身边,脸朝着楼层按键的面板。祐司和明惠为了挡住顶在医生背上的手枪不让看护发现,刻意堵在医生前面。 看护块头很大,手臂肌肉发达。侧眼一瞥,可以看到他左手臂上有刺青。 抵达四楼前,似乎有无限的时间流逝。看护隔着嘴上香烟的烟雾,不时朝这边窥探。他一直凝视着明惠低垂的脖子,也许是错觉吧,看起来嘴角似乎略带笑意。 四楼到了,门缓缓开启的速度令人生气。看护大摇大摆地出了电梯,祐司立刻伸手按下“关门”的按键。可是,那只粗壮的手臂却比关闭的门早一秒伸进来,咔嚓一声把门压回去后,转向榊医生。 祐司立刻做好戒备,他看到三枝握枪的手指条件反射般用力。 “我说医生啊,”看护大声说,“我早就想拜托你,差点都忘了。四〇一的老头子竹下。你能不能把芬必坦再多加一点。他整天嘀嘀咕咕发牢骚,都快把我烦死了。” 医生的喉结上下耸动:“可是,那是种很强的镇静剂。不能轻易增加药量。” “你别这么说,你也要替我设想一下。” 看护用手肘撑着门,歪着身子用手撑着头,姿势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无赖。 “如果增加芬必坦,他一个人连厕所都上不了,到时不是反而更增加你的负担吗?” 看护嗤鼻一笑。 “谁理他,插根导尿管不就行了。” “抱歉,”三枝慢条斯理地插嘴,“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正要去见大医生,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 看护瞪了他一眼,一离开电梯门,就把叼着的烟呸地往走廊上一吐。 “不好意思。”三枝说。祐司关上门,眼前,就在这层楼的某个远方,某个不像人类的声音正在发出长长的惨叫。 “那就是贵院的看护吗?” 三枝嘲讽的话令榊医生垂下眼。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五楼和下面的楼层简直不像同一栋建筑,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虽然同样围着栅栏,但可能是因为玻璃擦得很亮吧,采光截然不同。 “这里是……” “医院工作人员使用的楼层。” 三枝笑了。 “工作人员啊,既是魔鬼也是地狱的工作人员昵。走哪边?” 榊医生在走廊右转走到底,出现了一扇对开的坚固门扉。 “这里吗?” 榊医生点头。被手枪尖端顶了一下后,他轻轻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响起:“进来。” 第四十二节 村下猛藏个子矮小,和照片上一样,体格瘦弱,乌黑的脸上眼珠子四处打转。和照片上不同的是头发和眉毛,白发不见了,变得漆黑,显然是染过。 猛藏坐在房间最里头的办公桌前,面对着门。刚才大概在写东西,鼻梁上的眼镜略微滑落,翻着白眼凝视他们这边。 双方对视了几秒钟。三枝把枪从榊医生的身侧露出,挥了一下枪口,似乎在表明他可以随时开枪射击两人。 “进来把门关上好吗?”猛藏说。 四人踏入屋内,祐司把门关上。 办公室的内部就像高级饭店的客房一样,整理得清洁美观,甚至还做了一个壁炉。这是接待来客,不让外人发现潟户友爱医院真相的伪装门面。说不定,连电梯都是专用的。 “达彦,你真是个没用的饭桶。”猛藏不屑地说。榊医生脸色变得很苍白。 “你别责怪宝贝女婿嘛。万一他也辞职了,岂不是又要人手不够了?”三枝用枪口抵着榊医生说。 “有话坐下来说吧。”猛藏抬起下巴指着组合沙发。 三枝回答:“不必了,我们不会待太久,你也站起来吧。起身走过来,把两手抬高。我先警告你,我可是常常玩枪。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第一个就射你,这个距离对着额头开一枪就够了。然后我再死守在这里,打一一〇就行了。” 猛藏乖乖听命行事。 当他走到祜司他们站的位置和桌子的中间时,三枝命他停下:“就那样别动,乖乖听话。” 猛藏在衬衫外面披着白袍,还规矩地打着领带。可祐司觉得这似乎是最不适合这个男人的打扮。而且他以前的确见过这个男人。那种聚集粗糙粒子构成画的感觉再次袭来。 “祐司,把榊医生的手脚绑起来。手要绑到后面。用医生的领带就行了。脚就用鞋带绑在一起。” 祜司让明惠站到墙边,立刻听命行事。 “榊医生,辛苦你了,请你坐正,就当作去禅寺打坐。” 榊医生在铺满地毯的地板上端坐。猛藏一直看着,这时他仰起脸,用抱怨的口吻问:“你们到底想干吗?” “你应该很清楚,把宫前孝交出来。” 猛藏的脸颊抖了一下。 “我想抽根烟。” “现在是禁烟时间。” 猛藏的桌上放着e的烟盒和百元打火机。祐司忍不住不假思索地说:“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猛藏挑起双眉:“什么东西?” “我是说烟。应该是哈瓦那雪茄配纯金打火机才对吧?” 他用鼻孔哼了一声。 “工作时间,怎么可以像个暴发户似的。那种东西,只有需要炫耀的时候才会抽。” “你现在是在工作吗?”三枝说。 “跟你们见面也是工作项目之一。” “噢,那你不是暴发户吗?” 猛藏粗声说:“我是个实业家,做出事业后带来财富。所谓暴发户,指的是那种什么也不做就能捞钱的家伙,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祐司抱着一种几近感慨的心情凝视这个矮小的男人。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要是没有当医生,说不定已经成就了一番令人尊敬的事业。 “好了,那就请你先解释一下吧。” 三枝一切入正题,猛藏立刻回看了他一眼。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是这两人的朋友。”三枝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利用这两人来勒索你的。” 祐祜司不禁看着三枝。三枝并未回看。 “告诉我,”祐司说,“为什么要消除我们两人的记忆?不过,我们已经大致猜到了。” 猛藏保持沉默。 “宫前孝还活着,对吧?” 祐司这么一说,猛藏脸上首度出现僵硬的表情,眼神闪烁。 “对,没错。”他回答。 猛藏消去祐司和明惠的记忆,把他们弃置在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的理由,和之前三枝想象的完全一致。留下手枪和五千万,也是为了封锁两人的行动——他如此表示。 “新开桥皇宫那间公寓的主人就是你吗?” 猛藏哼了一声。 “整栋大楼都是我的。” “在那间屋子里事先做好准备,好把我们弃置在那的人……” 祐司转向垂着头的榊医生。 “是他吧?他就是备妥家具用品、申请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 “佐藤一郎”据说是个潇洒修长的中年男子。 猛藏斜眼瞪着榊达彦。 “你选的假名还真没创意。” “在外套口袋留下地图,又是为什么?” 奇怪的是,对于这个问题,猛藏竟然有点迟疑。 “啊,那个被你看到啦。” “那成了有力线索。”三枝毫不客气地回答,把他们从地图上的传真号码追查到榊诊所的经过迅速解释了一遍。 猛藏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是想说,如果连个自己身在何处的线索也不留给你们两人,未免太可怜,所以才那么做。我完全没注意到上面印出了传真号码。” 他嘀嘀咕咕的,仿佛在喃喃自语。祐司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 “我们俩是在这里被抓住的吗?” 猛藏摇头。 “不,是在东京。要是可以,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做。六月中旬,当我发现你们潜入这里时,我也没声张,只把你们赶出去而已。”他的口气仿佛是叫他们应该知恩图报。 “换句话说,我们那时候并没有找到孝还活着的证据?” “因为我们这里戒备森严。”猛藏得意地夸口,“没想到,我都已经客客气气地请你们离开了,你们还是阴魂不散地四处打听。不只是这里,甚至还在达彦身边打转。达彦可不像我这么镇定,说不定会露出马脚。考虑到这点,最后我只好采取非常治疗了。” “在哪里做的?种诊所吗?” “如果在那做,会被诊所的人发现。我把器材搬到一树店里,抓到你们后,就把你们送去那里。” 明惠再次紧抓着祐司小声问:“到底是怎么消除记忆的?我还是不相信真有这种事。” 猛藏唐突地放下双手,三枝立刻逼近一步。 “我不会怎样。只是手很酸,解释起来会有点分心。” 如果不是祐司多心,猛藏似乎是带着某种得意的神情开始说:“我并没有把你们两人的记忆‘消除’,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暂时‘封锁起来’,让记忆无法复苏。” 封锁起来—— “人类的记忆构造,其实还没人搞清楚。到底是怎么记录、怎么保存,又怎么再生,这也就是脑部的信息处理机能。” “用不着上课。”三枝立刻说。 “哎,别这么说嘛。举个例子,老年人对过去的事记得非常详细,最近的事却怎么都记不住,对吧?一下就忘了。关于那个,有一种解释是:年轻时的记忆,配合脑部的成长、发达,以某种物质的形式被储存起来,相比之下,最近的——也就是脑部停止成长以后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种电流信号,立刻就会消失,因此,越年轻时记忆力越好。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假说。例外的情形多的是。比方说,不管是哪个老年人,都会记得孙子的生日,可是子女和自己的生日却忘了。”猛藏举起手抓背,“像这样,类似‘为什么上了年纪后记性会变差’这种儿童电话专线会问的单纯问题,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这就是目前的现状。” 凝视着猛藏动个不停的嘴唇,祐司心里想:这个人的这种气息、饶舌……带着罹患精神疾病的家人来这里的人,大概也是被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故弄玄虚的气氛骗了吧。因此,即使病人把这里视为“地狱般的医院”,怕得要死,这里也依然能够生意兴隆。 “问题是,”猛藏继续说,“比方说,像天花这种疾病吧,原因始终没有查明。不,我们当然知道病因来自病毒。可是这种病毒侵入人体时,根据什么机制、怎样发挥作用、释出什么毒素才会引起那种症状——在这方面,医学界始终无法查明。因此,这种病没有特效疗法,顶多只能对症下药。” 祐司窥看三枝的侧脸。 “没想到,医学界吸取经验法则,创出了种牛痘这种预防方法。因此,天花才能从地球上根绝。换句话说,即使不知道构造还是做得到,这就是我的意思。” 三枝索然无趣地叹着气说:“我说大医生啊,你在这家医院把病人的记忆‘封锁起来’前,大概就是在病人家属面前大肆卖弄刚才这套说辞吧,难怪你口齿这么流利。” 猛藏哼了一声。 “所以,”他舔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关于人类的记忆,也发现了某种物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记忆中枢产生作用,阻止它再生。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总之,就是会这样。这是一种叫帕基辛顿的物质,是一种荷尔蒙。我们医院已经成功地合成了这种物质。” 明惠不禁屏息,紧抓祐司背部的衬衫。 “是谁研制成功的?不可能是你,是榊医生吗?” “哎,算是我两个女婿的共同研究吧。” 榊小声说:“我几乎什么也没做。” “那是因为你笨。”猛藏骂道,“一旦注射这种物质,就会出现记忆障碍。不过,这并不表示今后学东西会记不住,也不用担心记住后会很快忘记。纯粹只是把以前储存在脑中的记忆封锁起来,不让它复苏而已。问题是,这玩意儿还有个缺点,它是合成荷尔蒙,如果注射会造成记忆障碍的足够分量,也会产生一些副作用。女病人可能会停止月经,男的可能会丧失性功能。如果是小孩,还会妨碍大脑分泌成长荷尔蒙,引发侏儒症。这样就不能拿来利用了,对吧?”猛藏大概是懒得再演讲下去吧,遣词用字变得粗鲁起来,“于是,在我们医院是跟电疗法并用。电疗是治疗精神分裂的方法。如果持续使用,会变成重度健忘症,这点众所周知。不过,光靠电疗,起码得做个六十次才会变成那样。可是,如果和帕基辛顿合并使用,药的副作用几乎会完全消失,电疗次数也只要原来的十分之一,就能弄出一个丧失记忆的人了。” 眼看猛藏得意地张大鼻孔,祐司不禁愕然。 “就算两者组合使用,应该还是会有后遗症吧。” 猛藏毫不在乎。 “偶尔会,偶尔,顶多是轻微的运动麻痹。”接着斜眼朝明惠一瞥,“那丫头眼睛看不见,可不是我这种疗法的错。” 明惠撇开眼睛。 “喂,大医生,”三枝喊他,“你为什么会研究那个?你的日的是什么?” 猛藏挺起胸膛。 “只要能封锁记忆,不就可以重新教育酒精中毒者和重度精神衰弱病人了吗?” 祐司目瞪口呆。 只因为酒精中毒治不好,只因为精神衰弱者本人和家人都很痛苦,就把过去的记忆封锁起来,干脆让他从头来过,他是这个意思吗? “大医生,你真是个笨蛋。” 三枝的话令猛藏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么?病患的家属中,还有人高兴地说:‘这下子总算可以安稳生活了。’而且,虽说封锁了记忆,又不是真的完全一片空白。记忆也是分种类的,大致上可以分为陈述性记忆和手续性记忆这两大类。所谓陈述性,就是在通过后天学习、体验而来的记忆中,‘知识’、‘事实’、‘回忆’这类的东西。至于手续性——该怎么说呢,可以说是‘用身体去学习’的记忆吧。比方说只要学会骑自行车,就一辈子都会骑,诸如此类。一个丧失记忆的人,只要是以前做过的,全部都能做。不过,他会忘记那是谁教的,是怎么学会的——基本上就是这样。” 猛藏的解释,令榊医生点头同意。 “我的疗法最有用的,就是针对这种‘陈述性记忆’。至于‘手续性记忆’,几乎完全没有作用。这点对于一般记忆障碍也一样。因此你们两人应该还是可以照样过着普通生活。更何况,只要时间一久,帕基辛顿的药效消失了,就连‘陈述性记忆’也会恢复,记忆又会逐渐恢复。” 祐司可以去买东西,明惠会用菜刀。想到这里,祐司忽然想起一件事。菜刀,“图腾”…… “就因为这样,用我的疗法‘抑制’记忆的病人,只要定期服用帕基辛顿接受电疗,绝对不可能因为某种偶然打击便戏剧性地想起一切。相反,只要药效退了就会全部想起来,因为封锁会解除。” “那以我们的情况,多久才会恢复?” 祐司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个神秘的号码。 “这个Level7,指的是七天之内帕基辛顿的药效都不会退吗?” 猛藏用力点头。 “原则上是这样,没错,我们用这种单位来区分帕基辛顿的施药阶段。不过……” “有例外吗?” 猛藏狰狞一笑。 “我们如果真的给你们服药到Level7,你们早就回不来了。服药到那种地步,唯一的下场就是变成废人。” 他悚然一惊。 “放心吧。你们手臂上的‘Level7’,表示是我这个院长亲自诊疗的病人。如果数字是六,就表示是达彦或另一个女婿阿显。四或五代表他们两人以外的特约医生,三以下表示看护或护士,就是这样决定的。F和M代表性别。后面的号码是登记号,你是我这个院长亲自诊治的第一百七十五号男病人。在记忆封锁期间,你们如果被送去哪家医院,我就可以用那个号码当证据,宣称是‘我们医院的病人’,把你们带走,所以才事先写上号码。” Level7.那不但象征着帕基辛顿打造的不归路,同时也等于是受到村下猛藏控制的代名词。凡是手上写了这个记号的人,不是变成废人,就是勉强逃走也会被送回“主治医生”猛藏那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除了这两条路,再无其他选择。 三枝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祐司。 “剩下的事情边走边问好吗?先叫他带我们去找孝。” 三枝一靠近猛藏,立刻敏捷地把他的双手往后一扭,用枪口顶着他的背。 “孝在哪里?” 猛藏歪着脸,但完全看不出意气消沉,眼睛也闪烁不定。 “他在特别保护室,地下室。” 第四十三节 三枝先把手枪交给祐司,让他盯着猛藏,接着把榊医生关进厕所。 “我把他绑在马桶上了,应该暂时不能动了。好,走吧。” 从祐司手中取回手枪,三枝立刻拿枪口戳猛藏一下。 四人出了走廊。 果然有一部供猛藏和来宾专用的电梯。利用那部电梯,就不用,怕看护了。 到了一楼,先走出室外,穿越杂草丛生的后院,经过另一个入口,又进了医院。那里看起来像个阴暗的仓库。下了半阶楼梯,有一扇铁门,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开门一看,长长的走廊右侧并列着五扇同样的铁门。走廊尽头另有楼梯,继续通往地下。 “孝在楼下,这是惩罚室。病人这么多,吵架闹事的也特别多。” “这岂不是跟牢房一样?” 恶臭令祐司不禁皱着脸。 “是跟学校一样,做错了事就该接受处罚。” 猛藏的辩解令三枝嗤鼻一笑。 “那你自己应该进去。” 说话声在阴暗的天花板上发出回音。祐司再次仰起脖子环顾四周,在天花板上发现一个和四周环境格格不入、崭新闪亮的东西,像是把碗倒扣的白色塑料制品凸起,应该是自动洒水器吧。如此看来,被关在这里的病人起码不用担心会被烧死。 三枝转向祜司,头歪向里侧。 “我带大医生过去。你和她留在这里监视,以免有人闯进来。” 点头之后,祐司急忙说:“等一下。有件事最好先问清楚。” 三枝皱起眉仿佛在问“什么”。猛藏微微缩起身子。 “现在孝的情形。他怎么样了?在这种地方,他就乖乖地让你监禁吗?” 祐司凝视猛藏,对方没有躲开视线。仿佛只要眼神一动,就会有谎言从中溢出。 “如果我是他,绝不愿意被关在这种地方。交给警方,待遇可能还好一点。” 这里真这么可怕吗?站在墙边的明惠,靠近他身边仿佛如此问道。 “孝现在怎样了?你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理由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种地方,不让人发现?” 猛藏保持沉默。三枝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抓抓鼻梁,视线一直停留在猛藏脸上。 过了一会儿,三枝才开口:“孝疯了吗?” 猛藏愕然把脸一抬:“你说什么?” “我问你孝是不是疯了。他是不是有精神上的问题?这件事跟他犯下那种案子是否有什么关联?你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把他关在这里的吗?啊?” 猛藏急忙点点头,频频咽口水。 “没错,你说对了。他疯了,根本不正常。我一直很担心,那小子哪天会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真的。” 三枝接下他的话:“可是,你没治疗孝,放任他继续发疯。亏你还是医生,而且是精神科医生。幸山庄命案发生后,你怕自己在医疗上的失职、道义上的不负责任受到指责,所以才把孝关起来。对不对?” 猛藏频频点头,看着祐司。 “光说他不正常我还是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枝摇头。 “现在没时间追究这个了,先把他带出来再说。” “为什么?不追究才奇怪。难道你都不担心,以孝的状态,是否能让你一个人带出来吗?” 这的确很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一直很冷静、从来没有判断失误过的三枝,打刚才起,忽然变得很性急,看起来心浮气躁。 “就算问了,这位老爹也不见得会说真话。不是吗?” “我才不会说谎。”猛藏斩钉截铁地说。 “亏你还敢说。” 祐司依然坚持:“到底是哪里不正常?怎么个疯法?为什么会杀死幸山庄的四个人?” “现在没时间问这些……” “没关系,这里不会有人来,我想听他解释。” 猛藏两手无力下垂,缩着脖子呆立着,滴溜转动着黑眼珠,开始描述:“平安夜那晚,孝在半夜一点左右偷偷回到我家。我当时正在书房,听到车开进车库的声音,所以猜到是孝回来了。” 猛藏迅速翻眼偷看三枝。三枝倒是面无表情。 “一直跟我们疏远的孝,为什么忽然决定回家过夜,这点我猜想得到。你们应该也都听说了吧?报纸杂志上也都写得很详细。因为他看上雪惠——雪惠这个女孩。前一天,他企图对她不轨,被我臭骂一顿才逃走。可那小子还是不死心,所以才留在我家过夜,想找机会下手。”猛藏缓缓摇头:“这就是孝令人头痛的地方。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才甘心。不管是女人也好,车也罢,什么都是这样。我认为他这种执着很不正常。” “你该不会连孝二十三日晚上去幸山庄探查过的事情也已经知道了吧?” 二十三日,也就是案发前一晚,有人在幸山庄附近看到孝的身影。对于三枝的问题,猛藏迫不及待地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三日晚上,那小子出去过一趟,我还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他只回我一句:‘不关你的事。’” 祐司不禁提高音量:“可是,就在那个晚上,当他说要借车时,你居然毫不考虑就借给他?” 猛藏耸耸肩。 “我没理由不借,不过,我曾特别叮嘱他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太荒唐了,不负责任也该有个限度,祐司哑口无言。可是——同时,却又感到有点可疑。是什么?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猛藏额头冒着汗水,继续说:“二十四日晚上,我听到孝开车回来,立刻下楼去车库。结果,看到那小子衣服沾满了血,还浑身带着硝烟味。我吓坏了。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小子身上居然有枪。”他匆匆舔湿嘴唇,朝着祐司走近半步,“是真的。枪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会没收。别看我这样,我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祐司默然。 猛藏继续说:“我一逼问孝,他居然说:‘我把幸山庄那票人干掉了,谁教他们都看不起我,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女人了。’”他又迅速偷看了三枝一眼,简直像在提高警觉,担心说到一半就忽然遭到枪击似的,“我觉得我才真的快疯了。打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孝的脾气,他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我甚至还怀疑,这是脑部障碍造成的性格异常。” “可是,你却没替他检查过?” 听到三枝苛责的口吻,猛藏重重哼了一声。 “我没那个时间。俊江一死,那小子就立刻离开家了。我很担心,还到处找他,可是一直没找到。”他一边抓着脖子后面一边说,“更何况,我做梦也没想到孝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 三枝叹了一口气后,问:“结果呢?听到孝杀人,你有什么反应?” 猛藏现在已经满脸大汗。 “我开始害怕。如果放任不管,不知道他还会闯什么祸。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罪,而且,也压根儿不打算逃。他甚至还说:‘反正也没人知道是我干的。老爸,如果你敢报警,我可不饶你。’说着还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我为了自保,找达彦和阿显商量后,叫来院里的两个看护,把那小子抓起来监禁。” 三枝眉毛一挑:“从此,孝就一直待在这里?” 猛藏点头。 “刚才在电梯里,贵院可敬的看护提到‘芬必坦’这种药物,听说那是一种强力镇静剂。贵院好像用量相当惊人,是吧。就连小小的榊诊所,制药公司的业务代表都致上最敬礼呢,孝也是被那种药弄得服服帖帖的吗?” 三枝这么一说,猛藏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又何必连这个都抖出来……”说到一半,就连忙住口。这次,他的视线像刷毛般唰地扫过祐司的脸,然后才说,“没错,不过,我没用药物麻醉他,只是让他的精神状态保持安定而已。” “跟一般病人的待遇好像差很多哦。” “孝毕竟是我的孩子,是自家人。” “病人只是摇钱树,所以不用当人看吗?” 猛藏露出愤慨的表情。 “这家医院没有错。社会上那些自命清高的精神科医生不肯诊治的病人,都是我在收留、照顾,就连病人的家属也都很高兴。所以我就算赚点钱当作回报又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祐司简直无话可说。明惠从刚才就一直啃指甲,这时抬起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视线飘在半空中。 三枝看着祐司:“你满意了吗?” 祐司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暧昧地摇摇头,回答:“总之,一切等看到孝再说。” “太好了。否则再这样说下去,只会浪费时间。” 三枝想起什么似的拿枪口往猛藏身上一戳:“在哪里?” 猛藏松了一口气:“在这楼下。” 祜司凝视着三枝和猛藏缓缓远去的背影。 他还是无法释怀。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总之就是有点不对劲。 这时,明惠幽幽冒出一句:“我真不明白。” “啊?” “既然他那么担心孝,为什么没有早点设法解决。他不是精神科医生吗?方法应该多的是。说得极端点,当孝想要侵犯雪惠——我的妹妹时,就可以拜托看护把他关进病房里了。当然啦,我并不是说只要把人关起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嗯,我了解。”祐司陷入思考。 明惠的话的确也有道理。不过,“基于一家人,实在不忍心那么做。我做梦也没想到,孝竟然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猛藏这番辩解之词,他似乎也能理解。即使一般人不像猛藏那么自私,一旦牵扯到家人,往往还是会异样地护短。 而这点和孝是否为猛藏亲生的儿子无关。纵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依然有信赖与亲情存在。不能一口断定,只因为是继子,猛藏就不关心孝。 可是—— 令祐司耿耿于怀的是另一件事。不是明惠说的那种和现实情况有关的问题,而是更情绪性的——简言之,是和现场的气氛有关。 为什么猛藏一边说话,还一边那样偷窥三枝的脸色呢?他是在担心遭到枪击吗?可是,他应该很清楚,在他没招出孝的藏匿地点前,三枝绝不可能向他开枪。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像受到武器威胁心怀恐惧。的确,猛藏是很紧张,也满头大汗,说话结巴。可是,有点不太对劲。他就是觉得不自然。 (是我想太多了吗?) 祐司紧紧闭上眼,先把脑中化为白纸,重新思考一遍吧—— 然后,在他睁开眼的同时,耳边传来足以污秽建筑物的巨响,他听见警报开始响起。 第四十四节 警报响起时,小操已经数到一万一千两百九十五了。 警铃声把失去感觉的她拉回到现实。她惊愕地瞪大眼睛,转头看着门。 这时,头上忽然开始强劲地射下水柱。小操被当头一浇,什么都看不见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了?) 她缩起身体,双手护着脸跳下床,躲到墙边抬头看天花板,这才发现水是从自动洒水器的喷嘴射下来的。 霎时间,她想:失火了?可是,榊医生塞过字条给她:“警报响起,我就可以救你出来。”现在不能慌了手脚。小操跑到门边,耳朵贴着冰冷的铁门聆听走廊的动静。 门的另一侧传来人声。夹杂在水声中听不清楚,总之是男人的声音。一个人——不,有两个人。 “快走!”一个人说,虽然压低了音量,语气却很急促。 “计划真的会成功吗?”另一个人说。 小操不禁颤抖。是那个大医生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都到这个地步了,没时间再哕唆了,快点走!”起先的男人焦躁地说。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不断喷下的水柱飞沫把小操淋得湿透。 忽然,水柱停止了,警铃声也被切断。 “可恶,让他跑了!走这边!”起先的男人大声喊道。 第四十五节 警铃响起时,自动洒水器的喷嘴打开,开始喷水。祐司和明惠忽然间被当头一浇,视线一片模糊。 一时间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他让明惠站在墙边,自已冒着水柱飞沫,几乎是朝三枝和猛藏消失的楼梯那边游过去。走到最上层楼梯,开始往下走,水流形成小规模瀑布正不断往下冲,湿透了祐司的脚。祐司弓身向前,手遮在额上,放声大喊:“三枝先生!” 楼梯的天花板上也有喷嘴,正喷出强劲得让人生气的水柱。如果不扶着墙壁缓缓前进,很可能会一脚踩空。 好不容易下了阶梯,隔着猛烈的人工雨,他发现三枝蹲在墙边的身影。三枝正在操作扳手之类的东西。 “三枝先生!” 忽然间,水柱像开始时一样唐突地停止了。三枝认出祐司,一边像被雨淋湿的小狗般甩着头上的水珠一边高喊:“可恶,让他跑了!走这边!” 祐司跑过去。楼下只有四扇门。相当于楼上第五扇门的地方,蜿蜒着一条小路。小路前面的墙上有一块写着“火灾警报器”的红色面板,玻璃被砸得碎落一地。祜司跑过去,脚下响起玻璃片碎裂的声音。 警铃的按键旁边是“紧急放水用手动阀门”,上面有个把手。 “就是用这个?” “我们上当了。” “枪呢?” “在这里。”三枝指指外套内侧,枪插在皮带里。 沿着小路追去,前面是勉强可容一人钻过的逃生梯。 祐司对着追在身后的三枝大喊:“先绕到停车场!” 他冲回楼上,带着明惠,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停车场。明惠是名副其实的盲人,只能跟着他跑。 弯过建筑物转角,正好看到猛藏钻进出入口附近的白色奔驰。车门开了又关,引擎发动了。 三枝正从建筑物对面跑过来。猛藏的车冲出,朝着正面大门开去。 祐司拉着明惠的手往车那边跑。背后建筑物的窗子开开关关,灯光亮起,人声纷扰。 几乎是在祐司他们钻时车里的同时,三枝也跳上了驾驶座。猛藏的奔驰出了大门,剧烈摇晃着转个弯,上了大马路。祜司一行人紧迫其后。 白色奔驰一路驶过俯瞰潟户町街灯的道路。见他迂回穿梭,一边绕过山路一边急驶如风,似乎是有明确的目的地。驾驶座上的猛藏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旋即加快车速。距离虽然没拉开,但也追不上。而且,道路越变越窄。 “现在正朝海边走。”三枝紧握方向盘说。 “他到底打算去哪儿?” “孝呢?他在哪里?不在刚才那里吗?” “不知道。” 车身猛然弹起,明惠发出小小的尖叫。 “这次再让我抓到他,一定要逼他说实话。” 窗外闪过幽暗的森林,车猛烈左右晃动。车前灯刚照到奔驰的后车厢,立刻又被甩开。 祐司终于开始明白奔驰正朝哪里走。晦暗平坦的海面和比黑夜更黑的森林彼端—— 通往幸山庄的方向。 第四十六节 水柱停止后,小操依然用身体压着门,竖耳静听。湿透的睡衣沾着身体,令她冷得一直发抖。 刚才的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先逃走的男人一定是大医生。随后,喊着“让他跑了”的男人——这个和后来赶来的年轻男人匆匆对话的男人,声音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对了,没错,就是跟踪真行寺小姐的男人,那个右脚微跛的男人。小操就是跟踪他到榊诊所,又去了‘黑豹’,才会认识村下一树,受到诱惑加入Level7的冒险。 一树是怎么喊他来着……佐藤什么……不,不是这种名字—— 这时,传来脚步声。有人跑来,逐渐接近。房门外有钥匙插入,隔了一拍呼吸,沉重的铁门缓缓往外开启。 榊医生穿着白袍,带着同样苍白的脸色站在门外。一看到小操,条件反射性地张开手臂,小操立刻飞入他怀中。 “对不起。”医生声音嘶哑,“对不起。快,走这边。” 医生边催促边领着小操跑过通道,爬上楼梯。在通往室外的门前,医生窥探了一下四周情况。两个罩着白色衣服的彪形大汉正大声嚷嚷着经过。小操缩起身子。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测试紧急警报呢?” “谁知道,大概是院长手痒吧。” 男人们离去后,医生抓着小操手臂开始朝反方向狂奔。小操光着脚,浑身湿透,已经精疲力竭。可是现在如果不跑,恐怕永远也逃不出这里的可怕想法驱使她拼命迈腿,甚至没有回头。 “你的朋友已经来救你了。”榊医生气喘吁吁地说。 小操几乎以为听错了。 “朋友?” “对,是个姓真行寺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 悦子来了,她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可是,医生,你怎么知道真行寺小姐?” “昨天听我搭档说的。” 医生从白袍的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老旧的铁门,用穿透黑暗彼端的眼神眺望。 “搭档?” “对。当初你要不是遇到他,就不会跟村下一树扯上关系,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推开铁门,医生把小操拉到外头。 “医生,医生,你在干吗?这样很危险吧?” 手电筒的光从建筑物那边接近。医生按着小操的头让她蹲下,自己也伏着身子。 出现一个人影,大步经过,手电筒晃动不定。直到远得看不见了,医生才让小操站起来。 “那是谁?” “只是巡逻的。放心,只要溜出去的时候没被发现,就不会有人追来。”医生按着小操的肩膀,“快,跑起来,车应该就停在附近。” 小操拔腿就跑。 第四十七节 悦子和义夫、由佳里一起,从约定的晚间九点半起,就守在指定的便门旁的杂树林中待命,已经等了快一个多小时了。 那个姓三枝的人,真的可以信任吗?正当悦子频频自问时,友爱医院的方向响起尖锐的铃声。 “是警铃。”义夫从驾驶座探出身。 “妈妈。”由佳里呢喃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在这等着——对方是这么交代的。悦子感到激烈的不安令心跳加速,却无能为力。 警铃在短时间内就停止了,看来并未失火。不知从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流水的声音。建筑物的窗口一扇接一扇地亮起,正如看门狗睁开眼睛。 想要冲进那黑暗彼端,找到小操救她出来的念头,和想要逃走的冲动,在悦子心中纠结撕扯,令她血流加快、膝盖发抖。她觉得,如果不闭上眼睛,反而会看不清现实。 终于——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是自己心中妄想出来的。 不,不对。 “真行寺小姐……” 是在喊她。 “真行寺……小……姐” 是小操的声音。悦子瞪大眼睛。 “爸爸!” 义夫下了驾驶座,走到悦子身边。两人一起竖耳倾听。 再一次,这次声音更近了—— “真行寺小姐!” 黑暗中,仿佛缥缈幽魂般浮现白色人影。一个——不,是两个。随着距离拉近,轮廓也逐渐清晰。 是小操。穿着白色睡衣,甩着乱发,赤脚跑过来。紧跟在她后面,还有个白袍医生仿佛在推着她的背,是榊医生。 悦子迈步跑出。在相隔数米的地方,小操跌倒似的冲进她怀中。小操哭个不停,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不过,是小操,没错,她平安无事。 “快过来!”义夫打开车门呼喊。悦子依旧搂着小操,仰望榊医生苍白的脸。 “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小操抽泣着回答:“是医生救我出来的。” 悦子瞪大眼睛。 “医生,你也是三枝先生的同伙吗?” 医生软弱地微笑。 “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解释。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要是被巡逻的人发现了,事情就麻烦了。” “三枝?”小操看着悦子,“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人就是姓三枝。真行寺小姐,你认识他?” “看来好像是认识。” “那人也在这里。不,本来在这里,还提到什么枪的。” “枪?” “妈妈,快点啦!”由佳里大喊。 悦子带着小操钻进车后座,这时才终于注意到小操的睡衣湿漉漉的。 榊医生脱下白袍,一边让小操披上,一边匆匆低语:“我想三枝先生应该也说过了,请你们立刻回东京。知道吗?” “那你呢?” “我要留在医院。” 忽然,小操大叫起来:“不行!”她猛然抓住医生的袖子,像疯了似的拼命摇头说:“医生,你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会换成你被关在那种地方。医生,你的处境很危险吧?为了救我,你背叛了那个大医生吧?” “我不要紧。只要计划一切顺利,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驾驶座上的义夫带着冷静的表情说:“可是,万一不顺利,会变成怎样?” 小操拼命恳求:“拜托,医生,你一定得跟我们一起逃!” “可是……” “啊……真麻烦!”由佳里喊道,“医生,你就快点上车啦!” 这句话仿佛是个暗号,义夫立刻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榊医生拉进去。 第四十八节 别墅区从黑暗彼端如同亡魂般袅袅升起。既没有灯光、音乐,也没有光线,悄无声息地死在盛夏混浊的黑暗底层。并排的几栋别墅屋顶像墓碑一样悄然耸立,似乎遭到所有活生生的生命活动遗弃。 前方的奔驰似乎依然想甩掉祐司他们的车。驾驶座上的猛藏不时回头窥看,每次都使车尾晃动。当他以高速飞跃别墅区的墙根,横向打滑冲进门内时,车身已经完全失去平衡。一路滑行直到快撞上眼前的别墅,才猛然刹车。奔驰画出半圆紧急停车,几乎在同一时间,车门打开,猛藏飞奔而出,拔腿就跑。 三枝猛踩油门,紧追在猛藏后面。下一瞬间,一阵猛烈的冲击袭来,车弹了起来。可能是撞上什么,车忽然失去控制,飞出道路,一头撞上旁边的墙根。 “抓紧了!” 三枝怒吼。霎时,汽车大幅倾斜冲进墙垣中,上下左右猛烈摇晃。祐司一头撞上前面的座位,眼看着毫无防备的明惠从座位上弹起,头部硬生生撞上窗子,响起尖叫和撞击声。 车停了下来。有那么短短几秒钟,祐司脑袋一片空白。 三枝挣扎着爬出车外,明惠倚着后座的车门无力瘫倒,祐司背上起了一阵凉意。 “你还好吧?” 出声招呼后,她睁开眼睛,一脸呆滞,双瞳茫然失焦。 “明惠?”他又喊了一次,她眨着眼睛,然后茫然地抬眼看着他,愣愣地低声说:“没事……我没事,倒是我……” 她试图坐起身,祐司按着她的肩膀阻止她,匆匆说:“你留在这里,知道吗?” 明惠点头。 “那你要小心哦!” 出了车,三枝就蹲在眼前,还按着胃部,也许是刚才撞到方向盘的缘故。 “走得动吗?” 被他这么一问,三枝皱着脸举起一只手回答:“不要紧。” 他一边伸手拉三枝起身,一边环顾四周,不见猛藏的人影…… 本以为他已溜了,没想到前方的别墅阴影中躲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正探出头来窥伺。一被祐司发现,立刻慌张逃走。 祐司和三枝紧跟其后跑起来。 “那家伙……” “他大概以为我们都在刚才那场车祸中挂了吧。” 猛藏的身手出乎意料的敏捷,在黑暗中轻快地穿梭,距离迟迟无法缩短。 “你不开枪吗?”他转头对着三枝怒吼。 “杀了他就没意思了。” “我是叫你吓唬他!” “这是浪费时间!”三枝也回吼道。 前方出现了一栋特别巨大的别墅,庞大的黑影仿佛遭到击沉后长眠海底的军舰。猛藏朝那个方向跑去。 呼吸急促,背部激烈喘动。祐司逐渐缩短距离,趁着猛藏脚步不稳、速度放慢的当口,不顾一切飞身上前,两人纠缠着在地上滚成一团。 猛藏已经不再挣扎,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祐司抓起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扭,他立刻大声尖叫。这时,三枝也追来了。 “用那家伙的领带把他的手绑起来。” 三枝一时喘不过气来,右脚跛得更厉害了。看来,跑步果然还是会增加负担。 三枝往猛藏头部的方向一蹲,揪着他的领口让他抬起脸。 “孝在哪里?” 猛藏不说话,汗水从下巴滴落。 “他在哪里?你把我们引到特别保护室,是因为你认为那里有机会使用自动洒水器趁隙逃走吧?仔细想想,你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带我们去找孝。” 猛藏垂下眼,最后小声地说:“在那里。” “啊?” “在那栋别墅里。” 祐司和三枝不约而同地转头仰望黑暗的别墅。 这栋别墅看起来特别大,是因为盖在斜坡上。大门位于一般建筑物二楼的高度,平缓的楼梯通往那里。左手边有个圆形阳台,楼上同样的位置有飘窗,比下面阳台更里面的位置还有一扇宽阔的落地窗和阳台。 祐司体内深处的血液仿佛要倒流,心脏正在一二一地踏步。 “在这里。”猛藏低声说。 “你说什么?”祐司直视着建筑物回问,“你说在哪里?” “就是这栋别墅!”猛藏提高音量,“俗话说八丈灯台照远不照近嘛。这里就跟‘无人岛’一样,新闻媒体不会再接近,谁也不会来。那件案子被遗忘后,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孝就在这个别墅区?” “没错。只要规律地让他服药,他就很安静,乖得很,连逃都不想逃。每天过来看他一次就够了。而且,待在这里,可以过得比关在我们医院更像个人。” “哈哈。”三枝如同看热闹的路人般扬声说,“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猛藏深深叹息。 “这个时候孝大概早已睡熟了。我本想带他逃走,看来是白费力气了。没办法。”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三枝得意一笑。 猛藏在地上躺平。 “我管不了了,随便你们吧。既然已找到这里,你们大概打算把孝带走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是可怜他才一直袒护他。就算被拉上法庭,再次被卷入一场骚动,我也会跟他一起奋斗。” “真是好爸爸。”三枝说。 “不过……”猛藏仰望祐司,眼神一变,“如果要打官司,我可会奋战到底。反正,只要做精神鉴定,就会发现孝根本不正常,到那时候我这个当医生的反正也面子扫地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祐司有点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孝大有可能获得减刑。”猛藏卑鄙地笑了起来,“虽说不可能无罪开释,但起码有可能免除死刑。要知道法院向来宽大,即使判处惩役服刑,通常也会比宣判的刑期提早出狱。就算被强制住院,也不可能关一辈子。说不定因为你们这样阴魂不散地寻找孝,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 霎时,祐司感到目眩,说不定还真的有点踉跄。幸好三枝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他才回过神来。 “走吧。”三枝说。 祐司眨眨眼,俯视躺在地上的猛藏。 三枝摇头。 “就算不管他,他也碍不了事了。” 祐司在催促下缓缓跨步迈出。他感到双脚似乎挂着脚镣般沉重。 “他是想让我们动摇。”他低语。 三枝重重地摇头。 “不,很遗憾,猛藏说的是真的。” _洧司停下脚步。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三枝没回答,却敞开外套前襟,露出手枪握柄。 “杀了他。” 他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凝视着三枝取出手枪,确认装好子弹,重新握紧以便随时击发。 “你做得到的。”三枝说。 “你是说杀人?” “那是连夺四条人命的畜生。” “猛藏不可能保持沉默。” “是吗?不见得吧。他已经说随便我们了。反正不管怎样,孝在官方记录上早已是个死人。”三枝忽然转头,用沉静的口吻问猛藏,“我们可以自作主张吧?” 猛藏脸依旧撇向一旁,回答:“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别墅的钥匙呢?” “你们可以砸破玻璃进去。” 祐司一边缓缓接近建筑物一边思索。到头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什么可怜孝,根本是胡扯。猛藏只是害怕孝被逮,接受精神鉴定,被人发现他的异常,自己身为医生会颜面尽失罢了……就算在这儿杀了孝,他也毫无意见。不,说不定他还会帮忙掘墓掩埋秘密呢。 三枝率先迈步,背靠着墙,开始爬楼梯。缓缓地,一级又一级,悄悄滑步贴到门边后,对着祐司轻轻摇头。 “从窗户进去吧。” 祐司站在楼梯下,无法动弹。激烈的紧张与混乱令他开始头痛。笼罩别墅的阴影纹风不动,周遭的森林沙沙作响,那个声音和祐司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产生共鸣。 要杀他吗?杀得了吗? 闭上眼,他告诉自己照三枝的话去做吧,这样最好,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猛藏袒护孝至今,接下来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要让他接受整形手术,等到友爱医院某个跟孝同龄、无亲无故的病患一死,就利用那个病患的户籍,把他打造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然后让他回归社会…… 这点小事对猛藏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在潟户,他就等于是土皇帝。唯一差点形成强烈反对势力的这个别墅区相关人士,早已随着幸山庄命案一起葬送。 或者,他会软禁孝一辈子,把他绑在自己手边,做个毫不浪漫的现代铁面人。 玻璃破裂的尖锐声音响起,祐司这才回过神。 “喂,你还好吧?”三枝喊道,祐司茫然仰望他。 “我发现好东西了。”三枝压低声音。 “接住!” 话音方落,某个形似短棒的东西已经飞来。他伸手一接,是手电筒。 “小心一点。”三枝扔下这句话,就握着手枪消失了。这次,传来玻璃破裂掉落的声音。 把手电筒的开关一开,顿时溢出强得出乎意料的光芒。他轻轻谨慎地照亮大门四周。 一页记忆飘然滑落,掉落在心灵的阅览台上。 (今天是平安夜。) 他记得和明惠两人曾经站在这里。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竖立在矮门内侧,形似长方形鱼板的木信箱,信箱侧边排列着同样是手工雕刻的三个漂亮汉字。 祐司把它们念出来:“幸山庄。” 终于回来了。 <hr /> 注释: 三部曲中提到,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为防继位问题,终生遭到监禁,且被迫戴上铁面具避人耳目。</a> 第四十九节 义夫静静发动汽车,离开友爱医院。在俯瞰街景的山路半途停车,催促榊医生下车。悦子趁着两人背过身去,在车中替小操脱下湿透的睡衣,换上她带来的衣物。 “我的衣服可能嫌大,你先将就一下,好吗?” 小操穿上干燥的衬衫和裙子,用毛巾擦拭头发。然后,仿佛想起什么,用力抱紧悦子。 “谢谢。” 松开悦子后,这次轮到由佳里冲上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反而是小操,由佳里抚摸着她的头。 义夫回来后,慈祥地拍拍小操的肩膀,钻进驾驶座。榊医生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一边也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你冒的是怎样的风险,但那个计划最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就算在东京,应该也会知道吧?” 对于义夫的问题,榊医生点点头。 “我现在只能祈祷,计划顺利成功。” 悦子虽有几分顾忌,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于潟户友爱医院来说,你等于是叛徒吗?” 医生苦笑。 “是啊,算是反叛军的一员吧。” “那种医院,趁早叛变最好,这样才符合正义。” “真有那么糟吗?” 小操看着由佳里说:“我怕由佳里你会做噩梦,所以现在不能说。其实就连我……我怕我自己都会做噩梦。” 悦子再次怵然一惊。 “看起来倒是挺气派的医院……” 榊医生脸朝着前方,用平板的声音低语:“我等于是当了强盗的女婿。” 悦子正想问这句谜一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辆车身偏低的汽车忽然从前面半路杀出,差点擦撞到车头。义夫立刻踩刹车,对方的车连速度也没放慢便绝尘而去。 是朝着海边的别墅区方向。 “那是……” 榊医生目送着远去的车低声说。他还没说完,小操已抢先大声说:“那是村下先生的车!” “村下?” “就是我的小舅子一树。”医生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他来做什么?” “那个人跑来也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吗?” 医生立刻摇头。 “不,他应该在东京才对。” 他语尾嘶哑。即使是悦子,也看得出医生心生动摇。 “说不定只是来看看情况的……以他的个性,这很有可能,不过……万一他掌握了什么,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医生一边反复喃喃自语,一边迫不及待地想下车。义夫断然说道:“抓紧扶手,我们要去追那辆车。” “可是……” “听见没,悦子,小操也是。” “好。”小操抢先回答,然后牢牢握紧悦子的手。 义夫轻快地回转车轮,尾随一树追去。 “小操,你认识那个叫一树的人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摇晃的车中,小操垂下眼。 “真行寺小姐,你知道了多少?” 悦子简洁地把目前为止调查到的事情交代一遍。其间义夫放慢车速,关掉车灯,缓缓跟踪,好让一树的车保持在视线内。 听完悦子的话,小操慢慢开口。 “我——跟踪真行寺小姐的情人——就是那个跟踪真行寺小姐的人,起先到了榊诊所,后来又去了‘黑豹’酒吧。安藤陪我一起——他叫我别再跟了,我本来放弃了,可还是很好奇,和安藤分手后就又跑回‘黑豹’。” 那是七月十四日晚上的事。 “第二次造访时,那个跛脚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据说是‘黑豹’店长的男人。他醉得很厉害,但是很亲切——那人就是村下一树。” 小操若无其事地问起跛脚男人的事,一树把男人的名字告诉她,说那人明天傍晚还会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如果有兴趣,就来看看,我介绍三枝给你认识。” 聊着聊着,忽然又进来一个客人,是个年轻女人,浓妆艳抹,明明应该没醉,脚步却有点跌跌撞撞。 “这样太轻了,没意思。”女人一开口就对一树这么说,似乎完全不在意小操。 一树嬉皮笑脸地看着小操,视线回到女人身上:“因为这是Level1嘛,一下就退了。” “我浑身无力。” “到里面休息吧。” 小操又涌起另一股好奇,问:“Level1是什么?” 一树笑着回答:“是一种超好玩、超刺激的游戏……” 这句话奇妙地吸引着小操。 小操照一树的吩咐,在翌日星期天提早结束工作,来到“黑豹”。由于时值傍晚,店关着。她有点不安地在外面徘徊,这时正好三枝来了。 “他进入店里——大概一个小时就出来了。我又再次跟踪他,半路上他只带着纳闷的表情回过一次头,但幸好我隐藏得很好。” “三枝先生去了哪里?” “新宿的百货公司楼顶,也没有跟什么人约好见面,只是站着发呆。” 小操鼓起勇气接近他。可是,这个尝试并不成功,他根本没理小操就走了。 “我又继续跟上去,可是跟丢了。于是,第二天……” 这次她等到晚上,又去了“黑豹”。 “我知道这样很蠢,可我就是无法释怀。一想到那人跟真行寺小姐到底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想对真行寺小姐做什么举动……我就好担心。” “小傻瓜。”悦子说,但她很能理解小操的心情,也很高兴。 那晚,店里又只有一树一个人。即使没有这方面经验,小操也知道这家店和一般酒吧不同,似乎根本不想做生意。当老板的一树总是一个人喝得醉醺醺,旁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 “一树拿出可乐给我——我们稍微聊了一下。他说:‘三枝今晚不会来,跟我出去玩吧。’我听了很害怕,就逃走了。” 后来她好一阵子都没再接近“黑豹”。 “我尽量试着去忘记,可就是没用。即使打电话给真行寺小姐,腹部深处似乎也积压着什么……让我分心。所以,我又去了‘黑豹’。” 悦子打断小操的话:“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事吗?” “是接下来那周的星期五,所以我想应该是吧……” 一树似乎正等着小操,立刻表示欢迎,然后说那晚三枝会过来商量事情。 三枝几乎直到半夜才来。一看到小操,就怀疑地皱起眉头,然后说:“这位小姐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操似乎难以启齿,频频舔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膝盖。 “我——实在忍不住,就通通说出来了。我说:‘喂,你到底是真行寺小姐的什么人?我一直在跟踪你。’结果,那个三枝先生听了很生气,把我臭骂一顿。” 一直静静听着的榊医生这时忽然插嘴:“那是因为他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小操点点头,却还是没抬起脸。 “那个三枝先生发起脾气真的好恐怖。他说自己是真行寺小姐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还说我既没资格跟踪他,也不配质问他,叫我快滚。” “结果呢?” “说完他就大步走进店的后方。我当场掉下眼泪,夺门而出。一树追上来,好言安慰我,还温柔地说:‘为了表示歉意,我不但要请你吃东西,还要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 小操在震惊之下过于亢奋,根本没听清一树的话。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跟一树面对面地坐在附近类似酒吧或饭店的地方了。 “他说:‘看起来你好像不太想回家。’于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很可笑,我竟然跟他说了一大堆。我说自己是个怎样没用的人,还说这下子要是那个三枝向真行寺小姐告状,真行寺小姐也不理我,那我又会变得孤零零的了。结果,一树向我保证,说我用不着担心,他一定会帮我想办法。” 悦子又问道:“你被他灌了酒?” 小操点头。悦子也跟着点点头,决定开始好好磨尖爪子,等着和村下一树碰面。居然心怀不轨地灌小女孩喝酒,这种人太烂了。 车速几乎是龟步。四周一片漆黑,不时传来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远远的前方可以看到村下一树的车灯。 小操似乎决定趁着还有勇气全部坦白,越说越急:“结果……他就说……” (哎,我看你啊,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价值。) (我最讨厌自己了。) (可是,其实你很想喜欢自己吧?) 然后,一树是这么说的—— (怎样?要不要玩寻找自己的游戏?很好玩哟。要不要试试,看你能不能喜欢上重新发现的自己?) 小操抬起眼。 “他说,那是‘Level某某’的游戏。” “于是你就去玩了?” 小操咬着唇点头。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你等于是被骗的嘛。” 一直沉默的由佳里这时拉拉悦子的衣袖。 “哎,那个Level某某是怎样的游戏?” 悦子也很想知道,这正是她最想问的,她默默凝视小操。 小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啊……要使用药物……一树说,一点也不危险……” “是啊,是啊,我想也是。” 小操的泪水夺眶而出。 “在短时间内,那种药物会令人失去记忆。” 悦子不禁闭上眼。 “然后,我就到处玩。脑袋好像变成一张白纸,每到一个地方,就对见到的人报上胡诌的名字和职业……可是,药效一旦退了,就会渐渐想起原来的自己。药效发作期间,真正的过去其实还是会一点一点地冒出来。我就把这些点点滴滴汇集起来,和虚构的自己比较、串联——最后,等到药效完全消失,又恢复正常时,就会有一种找到迷路的自己的感觉。一树就是这么说的。” 七月二十日晚上,小操开始进入Level3。过了深夜,“黑豹”已经没人后就偷偷跑回去,接受注射。 “你别生气哦。其实,我玩得很开心。因为有一树陪我,所以一点也不怕。不过,中途忽然开始不舒服,一树说,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后来他就把我带回店里了。真可惜,那样真的很好玩。我还不想立刻回家,就跑去找桃子,我还记得她露出奇怪的表情,还问我是不是嗑药了。”仿佛是要鼓励自己,小操吐了一口大气,“后来我又跟一树见过很多次。我很喜欢那种丧失记忆的游戏,有一种得救的感觉。我向来很讨厌自己,超级讨厌。可是,即使想改变自己,也改变不了。唯有不愉快的回忆,老是记得特别清楚。” “其实大家都一样,小操。”悦子安静地说。 “可是我……”小操用手蒙着脸,“自从惹火那个三枝后,即使打电话给真行寺小姐,也只觉得痛苦,根本谈不下去。我以为真行寺小姐一定已经从三枝先生那边听说了我跟踪你的朋友三枝先生,还说话得罪他的事情了。只不过,碍于工作,才勉强忍耐继续跟我说话。” 所以,电话才会越变越短。 “于是我就拜托一树。” (哎,我想变成另一个人。你帮我消除记忆,让我永远变不回来。) 一树连忙回答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小操还是不放弃。 “结果那个人就说:‘如果到了Level7,就再也不用回来了。’于是,他答应我,下次帮我这样做。” 而那就是小操离家的八月八日发生的事。日记上写的“会回不来”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就结果看来,你还是好好地变回了小操吧?”悦子说。 小操点点头。榊医生也补充道:“光靠一树一个人,根本无法让她到达Level7。他就算可以打针,也无法做ES。” “ES?” 医生黯然微笑。 “就是电疗,说出来很恐怖。” 小操说:“等我清醒后,责备一树骗人,他说:‘如果真的到了Level7,唯一的下场就是变成废人。’” “一点也没错。”医生点点头,然后转向悦子,略显疲惫地垂落肩膀,说,“小操会落到那种下场,归根结底都是一树害的。我们……基于某种目的,把大量的药物,以及做ES用的器材都搬进他的店里。没想到他竟然擅自把那种药品拿出来做这么危险的游戏。” “你说的那种药……注射以后就会消失记忆吗?” “只是暂时封锁。那是一种叫帕基辛顿的合成荷尔蒙——也有副作用。如果大量注射,正如一树所说,会变成废人,是很可怕的药物。小操,你手臂的麻痹好了吗?” 小操惊讶地看着左臂。 “我都忘了。” “那,就表示已经好多了。” 虽然时过境迁,但悦子现在反而更害怕了,小操当时是站在怎样的危险深渊啊。 “小操会卷入我们的计划,是因为八月十一日晚上她和一树一起回到‘黑豹’,她来的时机非常不巧。而我发现一树擅自给他人注射药物,也大为震惊……” 这时,义夫举起一只手制止大家。 “前面的车停了。” 第五十节 祐司终于跨步迈出,踩上台阶。 门旁阳台上的落地窗是开着的。三枝大概是用枪柄击破玻璃吧,锁头旁边开了一个破碎的洞。 屋内名副其实一片黑暗,笼罩在宁静中。祐司谨慎地拿起手电筒,照亮室内。 这应该是客厅吧,可以看到罩着碎花椅套的沙发和椭圆形桌子,比想象的还整齐。后面似乎是厨房,水槽边缘反射着手电筒的黄色光芒。 跨过门槛,祐司踏入室内。 微微有种异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味吧,他想。是鲜血腐败后的臭味吗? 案发后,自己和明惠想必无法整理或卖掉这里吧,一切似乎仍然保持原状。地毯上一定还留着血迹,墙壁、天花板和家具上也都有被狙杀的家人留下的痕迹…… 在黑暗的室内,记忆如洪水涛涛涌来。在这里看到的、经历的,墙边的尸体、破碎的花瓶、散落一地的玫瑰花和四处喷溅的鲜血,还有……还有…… (堆在沙发上,吸饱鲜血的椅垫上——图腾。) 身旁发出声响,祐司像发条人偶般僵硬地转头,是三枝。 “抱歉,是我,你没事吧?” 祐司一下子无法出声,只能点点头。 “孝在哪里?” 三枝仰望楼上。 “在二楼,睡得正熟呢。” 祐司回看三枝。彼此手中的手电筒灯光照亮墙壁,借着那淡淡的反射,可以看见彼此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真恐怖,他想。理应看惯的三枝,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变成在声色场所碰到时一定会回避视线的那种危险表情。 “走吧,”他低声说,“还是趁早了事Ⅱ巴。” 三枝说完转身大步跨出。厨房和客厅之间有扇门,现在是全开,前方是楼梯。 三枝虽然跛着右脚,步伐看起来却比祐司还稳健。 楼梯踩起来没有嘎吱作响,这栋别墅还很新,祐司想。这里的屋主在崭新的屋内惨遭杀害——甚至来不及定居。说不定还残留着油漆味。也还没完全干燥,可是屋主们却已遇害,只剩下这栋空荡荡、像僵尸一样的房子…… 三枝在距离楼梯最远的门前驻足。那扇门只开了几厘米。三枝默默无言,以下巴略微一指,催促祐司。 打开房门,轻轻举起手电筒一照,可以看到床脚。再举高一点,是蓬松的白色棉被。然后,看到了手。 祐司深深吸气。 他晃动手电筒。看到了肩膀、下巴,然后是脸。是个年轻男人,没错。可是,看起来不像孝。是因为太暗了吗? 不,不对。这个男人的脸——伤痕累累。 祐司一转头,三枝用平板的声调说:“看样子,好像已经做过整形手术了。” 床上的男人似乎在呢喃着什么,翻身说着梦话。 祐司垂下手电筒。这时,三枝从他手中抢过手电筒。取而代之递给 他的,是那把手枪。 “仔细想想,还真讽刺。”他耳语说道,“这还是猛藏准备的手枪呢。” 祐司接过手枪,就跟在新开桥皇宫的房间初次拿起这玩意儿时一样,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缩紧下巴。”三枝说。 “我做不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 祐司摇头。 “不行,这是杀人。” “你的父母都被杀了。” “叫警察……” “那是浪费时间。” 三枝的声音毫无起伏,几乎不带一丝感情。 “交给警察又能怎样?猛藏不是说过了吗?那只等于是亲手为孝献上逃生之路。” 祐司勉强挤出声音:“这是杀人。” “不是,是复仇。” 握枪的右手怎么都抬不起来。他无法对一个睡觉的人开枪。 “你自己不动手,谁都不会采取行动。” 三枝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遇害的人,一定死不瞑目。” 这句话令祐司抬起脸。 三枝缓缓点头看着他。 “我帮你照明,你就瞄准胸口。”三枝低声耳语,“打左胸,心脏那边。这样就算歪了一点,也会死于流血过多。打脑袋就很难了,因为骨头出乎意外的坚固。” 再一次,为了作最后抵抗,祐司摇摇头。 “我打不中。” “会打中的。举起手腕,缩紧下巴。”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丧失自我意志,仿佛变成了机器。 “用双手稳住枪,因为会有后坐力。” 他照着三枝的话去做。 “两脚张开与肩同宽,手腕向前伸直。” 他照着做了。 床上的男人发出叹气般的声音。这是安详睡眠的表征,活着的表征。 “扳机要用右手食指扣,指头放上去。” 他照着做,汗水使他几乎握不稳枪。 “慢慢勾指头,憋到最后一瞬间再扣扳机。如果一下子就开枪,很容易射歪。” 祐司闭上眼点点头。 “我来发号施令。” 三枝说着,关上手电筒,稍微抿紧嘴。过了一会儿,用判若两人的僵硬声音喊道:“孝。” 床上的男人没动静。 “孝,起床了。” 手臂动了,拉紧棉被。 “孝,快起来。” 三枝拉高了音调。 一阵窸窣的摩擦声后,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黑暗中低语:“嗯……是谁?” 是个还没睡醒的声音,毫无恐惧,渴望安眠。 “喂,你就是宫前孝吧?”三枝的声音响起。 沉默。 “是谁在那边?”刚才那个声音开始带着紧张。 三枝打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直接照射着床上男人的脸。 对方坐起上半身,用手捂着脸,向后退缩。 “是老爸吗?” 他叫喊着,试图逃离光圈。这时,穿着睡衣的胸口面对着站在门口的祐司。 “开枪!”他听到三枝的声音,的确听到了。可是他没动,也没扣扳机,甚至无法呼吸,也无法垂下手臂。 “浑蛋!” 床上的男人大叫,身子往后一翻,从枕下取出什么。银光一闪,是菜刀,等他察觉时,男人已经朝他扑过来,耳边同时响起震耳的巨响。 祐司开枪了。不,是被迫开枪。三枝伸出手,抓着祐司握枪的手。在反弹之下,顺势扣动扳机。 “刚才好险。”三枝说着松开手。 真不敢相信,祐司想。后坐力轻得惊人,几乎没有感觉。就枪身的重量来考虑,简直像是骗人的。可是,的确有火药味,他清楚地感觉到。最重要的是,床上的男人已经没有动静…… “如果找得到开关,说不定可以把灯打开。”三枝说着走出房间,祐司被遗弃在黑暗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终于,灯亮了。忽然间,现实以粗鲁突兀的方式回来了。 眼前是个跟楼下客厅同样大小的房间。两张床靠着右边的墙,正面是窗户,垂着厚重的窗帘。左手边有组合沙发和小茶几,落地灯靠着窗边,旁边还摆着观叶植物盆栽。安详犹如房地产广告的景象。 可是,前面这张床上躺着一个身体扭曲、仰天卧倒、瘦得可怜的年轻人。他的胸口染成一片血红,睡衣破裂,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 男人双眼暴睁,高举双手仿佛在喊万岁,右手附近格格不入地躺着一把长柄菜刀。 (菜刀——图腾。) 三枝回到房间,走近床铺,霎时伫立,凝视年轻人的脸,伸手替他合上眼皮后,才转身对祐司说:“如果不开枪,你就中刀了。” 祐司这才垂下手臂,仿佛受到手枪的重量拉扯顺势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真的动手啦。”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猛藏。两手依然被领带绑着,裤子上都是泥巴。 “这下子扯平了,你不也因此得救了吗?” 猛藏无视三枝讽刺的口吻,一径凝视着床。 “长相不一样,还有缝合的痕迹,是整过形吗?” “才做了一半。”三枝回答。 “是孝,没锗吧?” “我怎么可能说谎。” 猛藏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祐司。 “得把他埋起来。你应该也不希望报警吧?” “那当然。”三枝轻蔑地说。 猛藏带着既非提议也非劝告的语气,低声说:“需要找个东西包起来,用我的车罩好了,我去拿。先帮我松绑好吗?现在把我绑起来也没意义了。” 三枝替猛藏解开双手。猛藏出了房间,很久还没回来。其间三枝抽了一根烟,坐在床边,一直凝视着祐司。 “你打算这样瘫坐到什么时候?” 祐司垂首摇头。 这样的结局太出乎意料。就这么成了杀人凶手。毫无大仇已报的感觉,没有报仇的痛快感。我杀了人——只有这个念头。张开手心,松开手枪,枪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猛藏回来了,抱着一大团灰色的塑料罩。 “先从床上抬下来吧。否则血渗进去就麻烦了。大医生,你如果不忍心,不帮忙也没关系。” 猛藏哼了一声,脸颊扭曲。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我必须亲手替孝收拾。” “现在变成这样,孝不必接受精神鉴定,也用不着解剖了。你安心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 三枝浮现扭曲的笑容,转身对祐司说:“你何不出去吹吹风?她在车上想必也很担心,因为她应该也听见枪声了。” 这下子祐司才总算觉得非站起来不可了,他不能扔下明惠不管。 出了房间下楼,穿过开着灯的客厅。即使不想看也全都映入眼帘,即使不愿想也想起了一切。地上残留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唯独那一块地毯上的绒毛消失了;墙上飞溅的点点血迹,看起来就像虫子爬行般丑陋。 同时,罩着花纹椅套的沙发上—— (图腾。) 祐司用力甩甩头,为什么这个名词从刚才就总是浮现呢? 他停下脚,凝视沙发。这么一集中精神,零星的记忆反而飘飘然逃逸无踪。 祐司开始烦躁。他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穿过窗子走了出去。 从出入口的阶梯可以隐约看见明惠独自留守的汽车车顶。她大概正感害怕吧,但愿她就待在那里没动,他想。同时他也领悟到,现在反而是自己恨不得向她求救。 走下阶梯,穿过大门,他加快脚步。就在他即将经过最前方的树篱旁之际,一个人抓住他的袖子。 第五十一节 村下一树一下车,就警觉地弓身向前,摆出避人耳目的姿势悄悄前进。 说到光线,只有他的车头灯。在那光芒中,一树化为剪影前行。 榊、义夫和悦子把小操和由佳里留在车上,放轻脚步跟在一树后面。穿过几棵树,来到比较空旷的地方后,那里已经停了两辆车。 一辆是看似遭人弃置的车,驾驶座的门大大地敞着,是白色奔驰。前面还有一辆白色车身的国产车,车头撞进墙根—— 后座坐着人,看得见头在动。 一树似乎也发现了,他缓缓移动接近白车。这时,义夫以快得惊人的动作追上一树,一下子就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到树篱后面。 悦子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也拔腿跑过去。白车上的人似乎没发现他们。 “一树!”榊压低了声音喊。被义夫勒住喉头的一树睁大双眼,手脚拼命挣扎。 “不准大声。”义夫像哄小孩般说,“要不然,我就只好对你动粗了。” “姐夫——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树直视着榊,榊也一样。 “那你又怎会在这里?” “我想来看看情况,看进行得是否顺利……” “你应该待在东京。” “可是,还牵涉那个女孩……” 悦子追问:“哪个女孩?” 一树再次瞪大眼睛。 “姐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是谁?你……”到这一刻,他那颗除了泡妞之外反应似乎很迟钝的脑袋,总算有点灵光起来。 “姐夫……你背叛了我们?” 榊没有回答,但这就等于是回答了。一树激烈抵抗,企图推开义夫。义夫虽然动也不动,脖子上却青筋浮现。 “放手!放开我!不关我的事!” “什么叫不关你的事?难道给贝原操注射帕基辛顿的事你也忘了吗?” 被义夫这么一说,一树霎时有点退缩。 “那是那个丫头自己想要的!又不是我的错!” 悦子一直俯视着一树丢人现眼地挣扎,他那不负责任的言行令她霎时血液沸腾。臭小子,你这花花公子,脑袋空空的空心大少,居然劝小操尝试危险药品,把她拖下水。 一树挺起胸膛,似乎准备放声大喊。义夫抡起手臂,榊也准备扑上去。可是悦子比他们两人动作更快,抬腿就往一树下体踢去,一脚就让他瘫在地上。 榊睁大眼睛转头看悦子,义夫也目瞪口呆。 “别这样看我。”悦子小声说,“是爸爸以前教我,说这招最有效果,你忘了吗?” 义夫默默点头,依然张着嘴。 “他说不定五年都醒不过来。”榊说,“不管怎样,先把他藏到后面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是枪声。”义夫说。 三人又蹲下身,从树丛背后探出头。 白车后座的车门轻轻开启,探出一个人头。头发很长,是女的。她一只脚从车上伸出,一直看着彼端。 悦子也看着同样的方向,那是一栋大别墅。过了一会儿,别墅的窗口全都大放光明。 “那就是幸山庄。”榊低声说,阻止正想行动的悦子,“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后座的女人也毫无动静。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挺起背,双脚着地,迟疑了一下,又钻回车里,关上车门。 有人正从幸山庄那边走过来。 悦子凝神细看,来人个子瘦小,是男的,那是……谁?抬眼朝榊一看,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 “那个就是我岳父,村下猛藏。” 是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 悦子屏息凝视猛藏。他正打开白色进口车的后备厢,取出类似塑料罩的东西。他虽然不时注意前方的国产车,却没走过去。国产车后座的女人也一直倚着车窗,纹风不动。 这是干什么?悦子边想,边继续观望。 猛藏双手抱着车罩,再次把脸转向国产车。这时,在灯光照耀下,悦子看见那张脸上浮现的表情。 利下猛藏满脸是笑,狰狞的笑意几乎快从嘴角溢出。悦子从来没看过这么露骨同时又令人感到无可救药的卑劣笑容。 猛藏抱着车罩返身折回幸山庄。悦子目送他走远,才用双手撩起头发。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是计划得逞的笑容,”义夫说,“而且,是除了自己以外对他人毫无好处的诡计得逞的表情。” 前方的国产车车门静静地打开。女人轻轻放下双脚,站稳,接着关上车门,同样朝幸山庄走去。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在树丛后面躲藏着前进。 “她……”榊低语,“她……” 第五十二节 抓住祐司袖子的,是明惠。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明惠一个人站着,抓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脸,然后迅速将手指往嘴唇前一竖,做出“别出声”的动作。 “你看得见?”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她重重点头。把祐司往树丛中一拉,弯下身。由于幸山庄开了灯,暗影已后退到森林深处。 “刚才车不是撞上墙根了吗?我撞到了头。” 真不敢相信。 “就只有这样?你就忽然看得见了?” “我起先也不敢相信。可是,你忘啦,听说我以前不是也发生过这种情形吗?并不是真的失明,只是因为精神上的强大压力,造时暂时性假性失明。” 那是在仙台发生的事。 “就跟那时候一样,只不过是失去记忆的打击让我失明。” 祐司手扶着额头,按着空转的脑袋思索。或者……或者是帕基辛顿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由于药效逐渐减退,视力也许就恢复了。 “我已经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了。” “为什么?” “我杀了他,是我杀的,我必须处理遗体,我不想让你看到。” 明惠手放在喉头,微微吸了一口气。 “是你?” 祐司鞭策自己,说明一切。他无法辩解,扳机的确是自己的手扣的。 “所以那个人……那个人是村下猛藏,那个来拿车罩的?” “没错,他来拿包裹遗体的车罩。” 明惠的眼睛似乎再次失焦,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失去视力。 “那个人,他在笑。” “啊?” “他在笑。他以为我看不见,所以才敢安心地笑吧。虽然他没发出声音,但整张脸都笑开了,他取出车罩时一直在笑。” 祐司无声地凝视她,周遭的树丛又开始沙沙作响。 “我无法动弹。虽然已经恢复视力,可是很害怕。我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失明。这么一想,就无法下车。后来,那个人走过来,我也无法解释原因,总之,我觉得还是先假装失明比较好。最好别让他知道我已经看得见了。于是,我就倚着窗子看着别处。可是,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在笑。” 明惠靠近祜司,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他为什么笑?笑成那样……好像很开心。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在说‘被我唬住了’。” 祐司转头仰望幸山庄。 第五十三节 他牵着明惠的手,回到幸山庄的房间。 三枝正用车罩盖住床上的男人,猛藏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边把玩着菜刀,一边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 “要把他搬下床,过来帮忙。”三枝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着祐司说,“大医生就免了,闪到腰就糟了。” 祐司伸手帮忙。车罩中的身体犹有余温,很柔软,感觉一点也不像尸体。他觉得手好脏,不但杀了人,还弄脏了手。 “如果要找个地方埋,最好趁着天亮前动手吧?” 对于三枝的问题,猛藏用无所谓的音调回答:“天黑的时候,进不了山。” “那怎么办?” 三枝看似疲惫地往床上一坐。 “要休息吗?” “就这么办吧。”祐司说。 他的音调或许有点启人疑窦,三枝看着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三枝也露出极为疲惫的表情,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明惠缩着肩伫立墙边。祐司往她的身边并肩一站,和她对看了一眼,然后也靠着墙。 现在需要的,是重新思考。 到目前为止的说法,他可以接受。猛藏说,孝如果遭到警方逮捕,接受精神鉴定发现异常,他身为医生会有失立场——所以他窝藏孝。一直藏到现在。为了伪装孝已死,不仅故弄玄虚,还对警方施压。在潟户,这并非做不到的事。所以,一直成功地隐瞒至今。猛藏还说,他没杀死孝是因为不忍心。他们是一家人,虽说只是姻亲关系,毕竟是曾身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生的小孩,是家中的一员,他下不了手,所以把孝藏匿至今。基于人情,这点也可以理解。 可是,猛藏最后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吧。虽已把我们赶走,把我们的记忆抹去,我和明惠还是阴魂不散地回来了,来追踪孝。因此,他豁出去了——既然你们非要纠缠不放,那好吧,孝就送给你们。我可不管了,随便你们——他因为怀着这种想法,所以甚至懒得阻止我们闯进这里…… (我本来想帮助他逃走,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设法让孝自由逃走。如果孝在某个无法动手脚替他开脱的地点被不能欺骗的人发现,那就完蛋了。祐司和明惠的回归,使得猛藏已无选择余地。为了保护自己,他只好选择放弃孝。所以,他才会笑? (看起来好像在说他唬住我们了。) 猛藏没发现明惠已经重见光明,因此,才会在她眼前笑得那么露骨吧。 (泄露了真心话——是这样吗?) 这下不需弄脏自己的手就把麻烦解决了——他是这么想的吗? 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正是如此。可是…… 祐司仰望天花板,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怪怪的,让人无法信服。 (被我唬住了——) 正好就在这时候,猛藏发出既像叹气又似叹息的声音站起身,随手把菜刀往沙发靠背上一戳,粗声说:“啊,我累死了。” 他挺直腰杆,上下活动肩膀。 (图腾。) 盘旋不去的耳语,又回到祜司脑中。那个意义不明的词,图腾。 大概是他在无意识中脱口说了出来吧。猛藏转头看着他,一边皱着脸,一边摇头晃脑:“是啊,那实在是做得太狠了。” 祐司默默回看猛藏。 “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觉得孝太狠了。当时,在场四人当中,有人大概是试图抵抗,才会从厨房拿出菜刀吧。结果,他在杀死四人逃走前,把刀戳在沙发靠背上。楼下客厅的沙发还留着那道痕迹呢。他还特地把染血的椅垫都仔细地堆在周围。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忍不住抓起刀子往地上一扔。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简直像品位低级的印第安图腾柱一样,那是杀人的纪念。” 猛藏还在喋喋不休,嘴唇动个不停。 祐司只是一直凝视他。然而,心里却正倾听着脑中的声音,看着逐渐复苏的记忆。 对——原来如此。没错。所以“菜刀”这个名词才会和“图腾”联结在一起。 某种温暖的东西触及手臂,是明惠抓着他的手。她睁大了眼睛。 猛藏还在滔滔不绝:“其实,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所以这样正好。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是真的这么想……” 现实再次找回焦点,脑袋豁然开朗。仿佛从泥泞中爬了出来,他看到三枝的脸。他想,到目前为止,这是三枝第一次慌了阵脚。三枝的两眼之间和眼皮附近变得一片苍白。 “大医生。”三枝的视线仍在祐司身上,纹风不动。 “干吗?” “你啊,太多嘴了。” 猛藏闭上嘴巴,看看三枝,又看看祐司。 在祐司体内,血液凉透骨髓。心脏每跳动一次,仿佛就引发一次小规模核爆炸,向全身输送着冰冷的能量。 爆心。对,在那里,一切昭然若揭。 “图腾。” 听到祐司再次低语,猛藏慌张地说:“对呀,没错,所以……” “不对。” “啊?” “不对,你应该不知道那个。” 明惠用双手按着脸颊,用力点头,点了又点。 “那晚,我看到戳在沙发靠背上的菜刀,的确是想着,‘真是恶心低级的图腾柱。’所以,我喊了出来并甩开菜刀。这件事后来我曾经告诉过警方,因为菜刀上有我的指纹。” 猛藏本想说什么,又作罢。 “可是,这件事并未报道出来。新闻媒体不知道,警方也没有公开。在直接相关者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明惠,就我们两个。” 三枝缓缓摇头。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 沉默。 “我在问你怎么知道。” 猛藏缩起下巴,挪开眼睛。 “我听警方说的。” “噢?” “真的。只要我去问,他们什么都会告诉我。因为我有人脉,我是有力人士。” 那把手枪已被从地上捡起,现在躺在床上,在三枝的身边,但伸手还是够得到。 祐司垂下双手,站在可以均等看到三枝与猛藏的位置。 “唉,你误会了……” 猛藏开始辩解,试图靠近他。霎时,三枝的注意力也放到那边。明惠乘机迅速行动,从床上一把捡起手枪,交给祐司,然后躲到他背后。 三枝仍然盯着祐司,缓缓将双手高举至肩。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射击方法还是你教我的。” 猛藏还想靠近。祜司立刻把枪口对着他,但视线也没离开三枝。三枝很识相,动也不动。 “人毕竟赢不了会飞的子弹嘛。”三枝说着看看明惠,“你恢复视力了?” “就在不久前。” “这是很有可能的。”三枝笑了,“太好了。” 明惠并未回他一笑,她转头看着猛藏:“我看到你在外面笑。” 猛藏又吓得一愣,三枝扑哧笑了出来。 “大医生,看来你好像不小心流露真情啦?” 听到三枝的话,猛藏哼了一声。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祐司对猛藏说。 “干吗?” “走出阳台。” 猛藏不看祐司反而先看三枝,三枝只是耸耸肩。 “快点。” 猛藏不情愿地凝视着枪口勉强移动。拉开窗帘,打开锁,推开窗户。外面的空气顿时流潟进来。 “那边,应该有紧急逃生梯吧?” 猛藏看着脚边。 “有啊。” “你站上去,跳跳看好吗?不必太用力,只要把全身的重量放上去就好。” 猛藏没动。不,似乎是动不了。 “做不到?”祐司问。 神经一旦紧绷到极限,反而变得几近冷静。不,或许应该说是冷酷。 “做不到?”他又问了一次。 猛藏吞吞吐吐地回答:“这很危险。光是踩上去,立刻就会掉落。” “一般逃生梯没这么容易松脱,否则岂不是太危险了。不过,只有这个逃生梯不同。可能是故障了,或是钩子钩得太浅,上面只要放个水果篮都会松脱。” 猛藏啐了一声。 “喂,你连这点也知道吧?” 三枝又摇摇头,同时还歪着嘴角笑。 祜司把他和明惠怎么发现那个逃生梯不安全的经过娓娓道出。 “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我和明惠,还有警方相关人员。” “我也是从警方那里听来的。” “够了吧。”祐司放松肩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值得惊讶了,他想。 “如果不是案发前就在这里,不可能知道逃生梯的事。如果不是案发不久就在现场,也不可能知道菜刀的事。” “跟你说了我都是听警方说的!” 三枝笑了:“大医生,你省省吧。” “而且你在我杀死孝后还故意走出去,自以为没人看到,躲在外面得意窃笑。” “你的表情仿佛在说‘被我唬住了’。”明惠用颤抖的声音补上一句。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就算这都只能算是间接的状况证据,但有这三点已经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就某种角度而言,也许他在下意识中一直在思索这个可能性。说不定直到记忆遭到抹消的前一刻,还在如此推测。 “是你干的吧?”祐司沉静地问。 “不是孝。猛藏,其实是你,是你枪杀了我老爸他们四人吧?” 猛藏伫立在阳台上,脸撇向一旁。最后,他不耐烦地把嘴一抿,方才吐出一句:“没错。” 时间静止。 祐司极力忍耐,找回控制力。 “你杀了四个人,还把罪名栽赃到孝身上。” “没错。” “然后,把孝从崖上推下去企图杀人灭口?” “你说对了。” “可惜,这次没成功,孝保住了一条命。对吧?” “要不是这样,谁要演这种无聊的戏。” “说得也是。” 祐司看着三枝。 “孝还活着,可是不在猛藏身边。要不然,他早就被干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三枝轻快地点头。 “所以,说什么你把孝藏在这里,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没错。”猛藏低吼。 “如果是这样,那今晚把孝带来这里的又是谁?是谁把他带来故意让我们杀死?” 三枝缓缓说:“即使不用排除法,也知道除了我没别人。” 虽说是无心,但这是祐司目前为止被伤得最深的一次。 “原来你也是一伙的。” 第五十四节 “仔细想想,不对劲的事情太多了。” 他这么一开口,三枝的眉毛动了一下。 “一切未免进展得太顺利了。从复印件追查出传真号码,一路找到榊诊所,乃至立刻追溯到幸山庄命案。” “那是我的调查本领好。” “即使如此,在这种返乡人潮拥挤的时期,也不可能轻易弄到新干线车票。”祐司断然说道。 “仙台之行,毋宁说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行动更自然。” 三枝像个小丑般摇头。 “你从一开始就跟村下猛藏是同伙。”祐司说。虽然他极为沮丧,但还是努力不让情绪表露在脸上。 “你不是受我们雇用,而是被猛藏……被他雇用,对吧?然后,把我们一路诱导到这里。” “诱导”这个词在安静的屋内回响,他感到胸口不受控制地紧缩。 “你说我诱导你们?” “没错。到今天为止,你不断告诉我们两人合情合理的假说。从我们并非自愿躺在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的床上,乃至留下手枪、现金和染血毛巾的用意,聪明得不得了。可是,那并不是临时想到的吧。打很早以前,你就已经准备好这套台词,打算等时机来临再说出来吧。” 三枝默然,挑起嘴角一端微笑。 “最奇怪的,就是今天在友爱医院发生的事。你和这位院长说话时,我一直觉得怪怪的。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那你现在明白了?” 祐司点点头,看着猛藏。 “院长大人,你一边说话,一边窥伺三枝先生的脸色。那时候,我本来以为你是在担心他开枪,可是我错了。你一边说话,一边提心吊胆。你忍不住想窥伺三枝先生的脸色,是在问:‘这样可以吗?我表演得成功吗?’” 猛藏歪着脸,搓着鼻子下方。祐司笑了出来,声音却毫无笑意。 “最了不起的杰作,就是三枝先生说你用了堆积如山的镇静剂芬必坦的时候。村下医生,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何必连这个也抖出来——’,那时我们居然没有立刻察觉,看来我们也真是笨得可以了。” “正因为每一件事情都很细微,”三枝说,“如果不凑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 “对,你房间的自来水有金属味,很难喝,也是其中之一。你说你搬到那里大约有一个月了,可是你家的自来水也未免太难喝了点。其实你根本没住满一个月吧?” 三枝仰望天花板。 “伤脑筋,真是败给你了。”视线回到祐司身上后,他说:“没错,你猜对了。我是在你们被送去那里的两三天前才搬进那间屋子的。就连家具,也只准备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起先你在停车场洗车,也是算准我要出门,好趁机跟我搭讪?” 三枝点头。 “晚上闯入我们房间也是?” 他再次点头。 “不过,我可没料到她会失明,我本来另外还准备了各种借口。” “好让你随机应变,是吧?” “是为了随机应变,没错。” 猛藏像吐口水般吐出一句:“无聊透顶,浪费时间。” “白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一下就被看穿还有什么好说的。” 祐司感到眩晕。直到现在这一刻,他一边说着话,心底某处还在祈求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误解。 “你的目的是什么?”明惠代替祐司问。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演戏?” “一切正如你们所想。”三枝朝床铺那头裹着车罩的男人躺卧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为了借你们之手杀掉孝。” 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回顾阳台上的猛藏,对他说:“大医生,你回来这边吧,好好向这两人解释一下。与其让人二话不说就一枪打死,你一定也觉得这样更好吧?” “我解释就是了。”猛藏缓缓回到屋内,再次浮现得意的笑容。可是,眼神却很锐利,凝视着祐司握着的枪。 “说起来,事情的开端是在四月中旬,三枝跑来找我,这家伙说:‘你儿子宫前孝目前正由我保护,你看该怎么办?’” 三枝又挑起嘴角一笑,用平板的口吻说:“我本来住在潟户旁边的三崎。幸山庄命案第二天,应该是半夜吧……有个矶钓的好地方只有我知道,我在那里发现了脸上和身上都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孝被海水冲上岸来。” 明惠朝着墙壁发出难以成声的声音。 “我在地下社会人面很广。算我好心,把他抬到没有健康保险,但是只要有钱谁都肯治疗的医生那里,替他疗伤。”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报警?” 三枝故意吊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才说:“我救他上来时,恢复意识的孝是这么说的,‘可恶,被我老爸陷害’。” 祐司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我直觉上认定,应该有机会捞钱。所以等孝康复后,我就跟这位大医生联络。结果,他立刻上钩了。” “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孝竟然还活着。”猛藏厌恶地瞪着三枝,“从那崖上坠落居然还能活命,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可是,你还是相信了。” “没错,因为指纹完全一致。” 祐司眼睛瞥向裹着车罩的身体躺卧的方向。 “我也不是笨蛋。”三枝说,“要跟这个狡猾的大医生做买卖,我当然得慎重,非常慎重。” 猛藏嗤之以鼻。 “我当然也不傻。村下猛藏可是个靠脑袋闯出今天这番局面的男人。起先,对于孝还活着的说辞,我根本不相信。不管有什么奇迹,被我亲手扔落悬崖的孝都不可能还活着。” 是的,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真的把他扔下崖?” “这种事我干吗骗人。” “那么,看到孝倒卧崖下的证词,还有那两个证人带警官来的时候,尸体已经漂走的事也都是……” “全都是真的。如果连这种事都撒谎,岂不是太危险了。” 祐司忽然觉得可笑。太荒谬了,我在仙台和东京完全猜错了方向,还一心认定孝尚在人间。 “那,警方……” “对于孝是凶手这点,他们早有定论。这让我很高兴,我的计划成功了。所以,我其实很希望孝的尸体早点被发现。没想到居然会被海浪冲走,这是我最大的失算。不过,他既已被冲上三崎海岸得到这家伙救助,当然找不到尸体。害我提心吊胆白担心一场。” 三枝依然举着双手,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挑动眉毛。 “结果,这家伙带着那星期的周刊杂志来找我。他说:‘这个封面上印有我收留的那个自称宫前孝的男人的指纹。你可以跟医院保存的样本比对。’结果一致,完全符合。” “是我自己做的比对,不可能有错,杂志的发行日期也不可能造假。” 猛藏似乎仍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孝还活着,我认了,他还活着。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了。我跟三枝说,我答应这笔交易。于是,事情就开始朝那个方向发展,那是五月初的事。” 他哼地笑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家伙嗜钱如命,一心只想出卖他救上来的孝。” 明惠也以泫然欲泣的眼神凝视三枝。 三枝苦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可是,孝很信赖你吧?所以他才会像今晚这样,毫不怀疑地睡在这里。” “可以这么说吧。” “太过分了。” “这个世上,过分的事本来就比比皆是,小姐。” 祐司以眼神告诉明惠: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孝对那个案子还记得多少?” “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直被人下药昏睡,等他清醒时已经被扔下断崖了。而且,还被当成与他无关的命案凶手。也因为如此,他知道是谁下药让他昏睡,也明白会栽赃给自己的,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因此,他才会说:‘我被老爸陷害了。’” 三枝窥探了猛藏一眼,得意一笑。 “于是,我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跟这位大医生接触,他一听之下惊慌异常,还主动表示只要我肯把孝交给他,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这就是所谓的言多必失吧。我确定这场赌博大有胜算,于是我送去印有指纹的杂志让他确认。因为我也不想冒险。最起码我考虑过,眼看到了交易的时刻,如果不先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绝不能让大医生和孝见面。” 猛藏猛烈咳嗽,抢回话题:“跟三枝的交易看起来进行得很顺利。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你们两人在我身边四处打听,还宣称孝尚在人间,甚至企图潜入医院。” 祜司迅速和明惠交换视线。 “我吓了一跳,你们完全搞错了状况。不过,孝还活着这点倒是猜对了。我虽然也被吓到,但那的确是事实。这么一来,我就不能不管你们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在哪儿发现孝。” “所以,你就把我们关在友爱医院?” “没那回事!那时,我可是好言拜托你们安静离开,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人看到你们跑来潟户。万一你们在潟户失踪的谣言传开来了,那我不就完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猛藏想了一下。 “应该是八月初吧。嗯,没错。” 祜司点点头,后来的发展可想而知。这样就能解释寄到邮局的那份资料为什么没提到潜入友爱医院后的经过,因为还没寄回手边。 猛藏继续说:“老实说,我很困扰。总之,我决定先监视你们,盯着你们的行动。潜入友爱医院的计划失败后,你们看起来似乎都很沮丧。也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很绅士,让你们觉得扑了个空吧。” “可是,问题还在,你们依然怀疑孝也还活着。”三枝说。 猛藏点头。 “没错,这是个大问题,我告诉三枝这下子麻烦了。在解决你们两人之前,交易必须延期。” “解决?” “没错,我是这么打算的。” 明惠双臂抱肘。 “可是,三枝反对这样做。他说这样太引人注目。不管是在东京或潟户下手,一旦你们失踪,一定会有人起疑。尤其是新闻媒体,把杀人命案当成什么节日一样,过个一两年,说不定还会搞个什么‘那件案子的相关者后续发展’的专题报道,跑去采访你们。到那时候,如果别人发现你们失踪了,我岂不等于又自找麻烦。” 关于这点,祐司也能理解,他觉得三枝的确很冷静。 “接下来,由你来说。这是你拟的计划。”猛藏用命令的口吻对三枝说。 三枝谁也不看,以平板的语气开始解释:“我多方考虑了一阵子,最后想到一个计划。干脆把两组人马一起收拾掉。” “收拾……” “我好像用错字眼了,我可不打算杀死你们,我只希望孝死。所以,只要好好诱导你们,让你们杀死孝就行了。” 所以才会有今天,祐司开始理解了。 “你们认为孝还活着,是猛藏在窝藏他,而大医生也想把意外逃生的孝干掉。既然这样,借你们之手杀掉孝,不是一举两得吗?这样不仅你们满意,猛藏得救,我也不会错失捞钱的机会。等你们杀死孝,再说服你们不必为了这种人让警方逮捕,封住你们的嘴就行了。真相从黑暗埋进另一个黑暗,反正孝本来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从不敢置信的念头底层,涌起一种几近安心接受的感觉。 “今晚,你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孝带来这里的?” “我告诉他,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其实那小子也很想跟他老爸对决。他还激动地说,警察根本靠不住,他要自己报仇。可是,要想报仇,就得先接近这位大医生,所以我就告诉他,如果要躲在潟户伺机行动,待在幸山庄最好。那小子很信赖我这个救命恩人,完全没起疑心,乖得很呢。” 明惠转身背对三枝。 “你们两人,八月十日晚上在高田马场的公寓附近被逮,带至村下一树经营的‘黑豹’。在那里,费了两晚封锁你们的记忆,再把你们带去新开桥皇宫。” 三枝佩服地看着祐司。 “去你的公寓搜查,偷走你手边记录的也是我。当起你们的诱导者后,特地带你们去那里,只是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合理,我以为那边已经毫无线索了。所以,发现那张挂号领取通知单时,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你还挺小心的。” “如果我真的够小心,就不会被你骗得这么惨了。” “是吗?” 祐司吸了一口气,整理脑中思绪,才说:“先抹去我们的记忆,你再出现,把我们哄得服服帖帖的——一切等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是啊。”三枝得意一笑,“要不是你在最后关头想起菜刀的事,计划早就成功了。” “你的酬劳和生命安全呢?” “两样都预先做好防范了。我把录了事情经过的录音带和印有孝指纹的杂志保管在某个地方,就连大医生也拿不到。如果我死了,那些证据将会公之于世。至于酬劳,我已经领了一半。剩下那一半,把你们平安地送走后应该就能领到。” “原来如此。” 三枝略微挑起眉毛。 “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有话要问。”祜司看着猛藏,“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他们?” 三枝点头。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个中原因。事实上,就连我也是直到刚才才亲耳听见大医生明白表示他就是真凶。之前,他只是坚持叫我交出孝。” 猛藏抬起脸。 祐司一惊,他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村下猛藏这个人的真面目。 猛藏整张脸都变了,嘴巴扭曲,双眼充血。 “谁教他们跑来我的地盘跟我作对。谁教他们妄想从我手中夺走潟户町!” 赤裸裸、几近纯粹的憎恶令他浑身颤抖。 “他们居然盲目附和那群想反抗我的土地主,想把我当白痴耍。这是我的地盘,是我让这里发展出今天的规模,怎么能让别人抢走?” 祐司感到眩晕。 “就只因为这点小事?” “这点小事?你说这叫小事?!” 猛藏甚至连祐司手上有枪都忘了,横穿过房间走近他。 “站住。” 祐司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汗水,退后了半步。 “对我来说,这个镇等于是我的财产,我的事业全都在这里,这是我的根基。以前在故乡,他们就一直看不起我,现在又跑来我辛苦打造的地盘,想要夺走一切。他们又想把我当白痴耍。我清楚得很。” “我听说,你从小就是优等生,谁也没把你当成白痴。” “不过,却很不受欢迎。”三枝轻蔑地吐出一句,“对吧?” 猛藏没回答。 祐司思索着。小孩是狡猾的。无论是谁,小时候都有这样的一面。可是,光靠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零星材料拼凑起来,也能够感到猛藏从小表现出的“狡猾”和一般的狡猾似乎不一样。 就像鸡和蛋的问题,他想。是先有哪个?小时候,猛藏一开始只是为了当个好孩子,才会把恶作剧的罪名推卸到某个同学身上吗?又或者一切都是肇因于周遭的人看到猛藏头脑聪明是个“好学生”,在嫉妒之下排挤他? 不管是怎样,那都已是遥远的往事了。翻出过去的陈年旧账,也无法勾销现实中的犯罪。即使猛藏真的曾经“被当成白痴耍”,这世上以某种方式在“被人看不起”的屈辱下长大的人多得很,不知为什么特别惹人嫌的人也大有人在,而且还多得很。以抽签来看,没抽中好签的人往往占了绝对多数。 可是,难道说这样的人全都会“因为被瞧不起”就犯下杀人案? 不可能,到头来一切都是借口,只是在倒因为果。 驱使猛藏逞凶杀人——从医院榨取资源、虐待病人、将整个镇私有化的原因,只有一个。 彻底的自私,就只有这个。 “我饶不了篡夺小镇的人,”猛藏说,“不管是谁,都不可原谅。” “谁也不会从你手中夺走小镇。” 因为这个镇,本来就不是你的——祐司把这句话吞回肚里。 “他们明明就想!”猛藏尖叫,“等那些像过家家一样的别墅盖好了,观光客陆续出现后,你等着瞧!我的医院一定会被赶走!用什么美化环境、提升小区品质之类自以为是的理由当借口。这些年来,我扩大友爱医院对镇上的贡献有多大,到那时候大家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定会说,镇上有个专门偷偷收留酒精中毒者的精神病院,太丢脸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了别的谋生事业,都是因为盖了那片漂漂亮亮的别墅!” 他用力跺脚仿佛要阻止什么。 “全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猛藏的叫喊声令祐司感到一股作呕的悲哀。 三枝缓缓说:“的确,这并不纯粹是你的被害妄想,这点我同意。”他面带哀伤,“可是,大医生,你未免也太不择手段了。” 祐司陷入思索。残虐的杀人案不挑别处,偏偏就在这幸山庄发生。如此一来,几乎可以确定,起码有好一阵子,这项开发计划将会延缓,观光客会裹足不前。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么一来,猛藏就有时间重整态势。弄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直接买下别墅。这里的地主不可能是基于消遣,拿多余的钱来盖别墅。真的走投无路时,恐怕也不得不拱手让人吧。到时潟户町将再次成为猛藏的天下。 “你是怎么……怎么杀死他们的?”祐司鼓起勇气开口问,“我不相信是你亲手开枪杀死我爸他们,因为手法太利落了。” 猛藏干脆地回答:“我雇了职业杀手。” “是本地的黑道帮派?” “对他们来说,这里一旦变成度假村,在各方面也会造成困扰。如果是声色场所还好,还可以照现在的方式繁荣下去。可是,成了度假村就不太妙了。到时暌镇上的人一定会连成一气,就像要扫除脏东西似的把他们通通赶走。”猛藏第一次露出自嘲的语气,“就跟我的医院一样。所以,他们很乐意协助我。” “以那些人的德行,想必很乐意跟着你吧。因为你是大金主嘛,对吧?”三枝说。 “镇上的东西通通都是我的。” “也包括黑道帮派吧。” 祐司问:“那你为什么选中孝来背负杀人罪名?因为他正巧返乡?” “我很早就在盘算了。” 据说孝对于母亲俊江的死,一直怀疑猛藏。 “那小子很烦,要是他听话点本来很可爱,可是他偏偏……” “别傻了。你忘了吗?孝曾在你的医院接受过洗礼,他怎么可能听你的。” 三枝讽刺道。猛藏仍一径在生气。 “那小子疯了。” “疯的应该是你吧。” “三枝先生,请你闭嘴。” 祐司打断他们的对话,看着猛藏。 “听说孝的母亲俊江婚后很快就跟你感情失和,这也是因为孝的关系吗?” 猛藏虽然没说话,但这就等于是答案了。 “所以,你开始嫌烦,干脆连她也杀了?” “那是意外!” “真的吗?” 结了婚,安定下来,看清了猛藏这个人——不是替小孩治病的“村下医生”,而是作为一个男人的猛藏——俊江说不定也开始有余裕冷静思考了。 “孝精神异常是真的吗?” 猛藏再次保持沉默。 “只是为了说服我们胡扯的吗?” 应该是吧,他想。如果真的有什么脑性障碍,就不会轻率地把孝抛下断崖了,应该会想别的方法才对。 “为什么要让孝顶罪?”他又问了一次。 猛藏立刻滔滔不绝:“我早就拟好了计划。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俊江的忌日,我知道那小子一定会回来。我打算在墓地拦住他,好挖着坑等他。再加上,仿佛是天意助我,那小子发现三好和绪方在我们家,居然还故意想接近他们。” 明惠立刻打岔:“是因为雪惠吧?” “没错。她是个美女嘛,当然你也很漂亮。” 猛藏估价似的上下打量明惠。 “我很喜欢那个女孩,这点好像被孝看穿了。那小子居然特意接近那女孩,跟她嚼舌根,说什么村下猛藏是个可怕的男人,还劝她提醒她父亲多注意。” 这件事,后来被曲解成孝在案发前一天“企图侵犯”雪惠。 “那时,孝那小子看起来太激动了,所以雪惠那丫头吓到了。不过,三好和绪方似乎对那小子说的话产生兴趣。我就想,这下危险了。” “我爸他们去你家做什么?” 这点他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等于是闯入虎穴送死。更何况,还把雪惠也带去了。 “他们等于是来向我宣战的。先来打个招呼,说今后要在这片土地扎根,请我多多指教。三好那家伙甚至还说‘至于我女儿就不劳你费心了’。” “那是因为你专程跑到仙台,企图染指雪惠,做父亲的理当如此。” 明惠忍不住说,这是她第一次露出怒气。 对,是去警告他。祐司恍然大悟,同时心底也感到懊恼。原来是去宣战啊,这岂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做法吗? 孝不只企图接触祐司的父亲他们,同一天晚上,还去了幸山庄。 “我一直监视他,发现他出门去了。我也料到大概是去商量怎么打击我,但这样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老爸他们想必对孝的话产生兴趣,他想,所以才会想知道更多详情吧。而孝,或许也觉得终于找到了战友,又或者,是打算警告他们,忽然与猛藏为敌太危险了。 孝在幸山庄留下证据,并非案发当晚,而是在前一天,二十三日。如果只是普通打扫,前一天印下的指纹和掉落的毛发应该还留着。后来警方巨细靡遗地搜查现场,最后判断那是二十四日留下的。 就算没有那些佐证,也已有足够的材料令人怀疑孝。 “你故意采取枪杀的方式,也是因为你知道孝可能有枪,射击技术又很好吧?” “那当然,我又不是傻瓜。” 二十三日晚上,孝从幸山庄回来就被他抓住,关进友爱医院的特别保护室。翌日,也就是二十四日晚上,他带着被捆绑的孝,坐上大众车前往幸山庄。什么孝借走了大众车,只是说给警方听的鬼话。 “雇来作案的杀手慢条斯理地步行到别墅区附近,这样应该最安全。所以,你是在半路上接他上车。” 猛藏他们抵达幸山庄时,狙杀的目标全都不在。 “我们一直在等他们回来。结果,你们俩就出现了。” 所以,才会看到水果篮掉落、逃生梯松开。 “你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跟着回来了。我和我雇来的人找上门,屋里的人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毫不怀疑地就为我打开门。”猛藏笑了,“简单得很,不愧是职业杀手。我一直在现场,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 明惠抱着头。 “杀完之后,由于太干净利落了,还得故意把屋内稍微弄乱一点。这项工作必须要小心,所以还花了不少时间呢。” 切断电话线,把菜刀戳在沙发靠背上也是在这时候。 “为什么要捡起菜刀戳进那里?” “这样看起来才像是孝发神经呀。” 就这么单纯吗?祐司想。猛藏刚才做出同样的动作,那应该是猛藏的癖好吧。 “没想到我们还在忙呢,你们就回来了。我叫雇来的杀手开枪把你们也毙了。” 明惠反弹似的抬起脸。 “可是,那家伙说这样太危险了。为了栽赃给孝,必须尽量搞得好像他是因为迷恋雪惠那丫头,才在激动之下愤而逞凶。如果现在把你们也杀了,他说这样就会破坏原有的均衡布局。” “这是什么意思?” “人家是专家嘛。枪声这玩意儿啊,据说有时候因为风向,连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万一被人听到了,告诉警方杀四人的枪声和杀后来两人的枪声,在时间上隔了一段距离,那不是很奇怪吗?这样就不像是抓狂之下愤而杀人了。这表示孝杀死四人后没有立刻逃走,还在命案现场磨蹭。” 所以我们才捡回一条命……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很复杂。 “在你们去警局报警前,我和雇来的人一直躲在这里。等你们走了之后,我们才逃走。” 孝一直被关在大众车里。而且由于打算把他丢落悬崖,让警方发现,所以不能使用药物。 “我带着孝来到崖边,先把他打得不留伤痕,让他昏过去,再把枪塞到他手里,对着海面射击一发。” 祐司想起,在自己记录的数据中,命案当晚,曾有证词表示听见爆炸声从悬崖那边传来。 “这么一来,他的手和衣服都会留下硝烟反应。然后,我们把他扔进海里,就悄悄回家了。什么不在场证明我根本不在意。那是平安夜的半夜,我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家书房里,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如果小动作做得太明显,反而不自然。” 猛藏说完了,祐司一肘间无话可说。 有人在拍手,是三枝。 “了不起,了不起。”他看似无聊地笑着,“真精彩。”接着仰望祐司,问,“怎么办?” “叫警察呀。”猛藏嗤之以鼻,“你也是杀人凶手,就算说是受我们哄骗也不管用。要是没有杀意不会扣扳机,把无辜的孝杀死的人是你。” 这句话刺穿了祐司全身。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那倒是了不起。”三枝说。 “你少说风凉话。”明惠大声说。 “我是什么也不会承认的。”猛藏提高音量,“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会聘请律师,坚持我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没有任何证据,孝也已经死了,是你替我干掉他的。”他用施恩的眼神看着祐司,“怎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这样比较好嘛。今晚的事,除了我们四人,谁也不知道。” “还有榊医生。” 猛藏嗤鼻一笑。 “他是个饭桶,小角色,他什么都听我的。” “我也可以当场在这枪杀你。” 祐司这么一恐吓,猛藏笑得更夸张了。 “你有那个胆量吗?” “更何况,在物理条件上也办不到。”三枝安静地插话。 “为什么……” 说到一半,祐司不禁屏息。 三枝从口袋取出子弹,随手往桌上一扔,一颗、两颗、三颗。几乎毫无表情地望祐司。 “喂,你以为我会笨到没把子弹卸下就把枪随便往旁边一扔吗?” 脑中就像断电般变成一片漆黑。明惠的尖叫令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手拿菜刀的猛藏正挟持明惠,勒着她的脖子。 “大医生,你反应还真快。”三枝说。 “笨蛋。既然子弹早就卸下了,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面对怒吼的猛藏,三枝摆出笑脸:“我对你的故事也很有兴趣嘛。” 祐司还不死心,频频扣动手枪的扳机,只听见咔的一声,可笑的声音。射向虚空的空心武器。 “对不起,”三枝说着伸出手,“交给我吧。” 祐司叹息着把枪扔到床上。 三枝捡起来后,也没看猛藏便说:“大医生,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只有杀了他们。” “是吗?” “是啊。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杀人灭口是最好的方法,省得后患无穷。” 他口沫横飞。明惠被菜刀抵着的脸因为恐惧和厌恶而扭曲。 “都是你啰啰唆唆地阻止我,害我们这样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没有半点好处,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不会吧。” “明明就是。” “杀了这两人,就能全部解决?” “那当然。” “非杀他们不可?” “喂,你脑袋有毛病吗?我都已经全抖出来了。” “大医生,换句话说,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对吧?” 猛藏瞪大了眼睛。 “喂,你到底是怎么了?” “谢啦,”三枝说,“很完美。” “的确太完美了。” 一个从来没听过的陌生声音如此说。 第五十五节 这次,祐司真的惊愕得停止呼吸。 床的那一头,应该已被祐司枪杀的年轻男人居然站了起来。他胸前一片血红,破裂的睡衣也依然保持原状,他摆出模范射击手的姿势,一个塑料袋滑落脚边。 “这是射击专用的空气枪。”年轻男人用枪口隐稳地对着猛藏,发出甚至可说是愉快的开朗声音,“虽然是用来打靶的,但距离这么近,说不定还是会把脑袋轰掉,没试试看我也不知道。” 在祐司眼中,年轻男人的模样仿佛西部电影中的登场人物,举至与肩同高的枪看起来像是霰弹枪。 “不可能……” 猛藏的下巴抖个不停。 “我们也不是傻瓜,大医生。” 三枝也用紧绷的声音说:“刚才说的话,全部都用录像机拍下来了。你现在不只是后悔莫及,也无处可逃了。” “把那个人放开吧,大医生。”年轻男人说,“明惠小姐,是吧?人家吓得都瞪圆了眼睛。这样太可怜了,快点放人自由吧。” 猛藏似乎认为挟持明惠是唯一的指望,紧紧挨着她,也不肯拿开菜刀。 “啧,啧,”年轻男人咂舌,“告诉你,我啊,从小就开始打靶了。因为我爷爷是运动员,我也遗传了他的天分。所以,我可是弹无虚发。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是乖乖听我的吧。” 猛藏仿佛失去了支撑,手腕猝然垂落。重获自由的明惠连忙奔向祐司。 “哦,哦,太好了。”年轻男人很高兴。 “好了。那,三枝先生,就请大医生束手就擒吧。” 三枝把手往床下一伸,取出一捆绳子。年轻男人的枪口仍瞄准猛藏,所以猛藏虽然一直盯着看,却不敢动弹。 “抱歉了。”就在三枝说着站起时,猛藏的表情崩溃了。 门边站着祐司和明惠。猛藏冲向窗子,跨过门槛,跳出阳台。刚想着他是否打算跳楼潜逃,下一瞬间,已经留下难以成声的尖叫,消失无踪。 迟了一拍呼吸的时间,传来咚的一声。 屋内四人纷纷冲往阳台,年轻男人的枪还抵在肩上。 紧急逃生梯的盖子开启,梯子坠落在地,尾端触及地面。猛藏就俯卧在梯子旁边。 “他还活着吗?”年轻男人总算放下枪,把枪口避开剩下三人的方向。 “不可能吧。”三枝回答。 “三枝先生,有句话难以启齿……” “嗯?” “你是故意让他逃走的吧?” 三枝苦笑,却未回答。 祐司和明惠在目瞪口呆下只能凝视着两人。三枝转过脸来,带着和缓的表情说:“对不起,你们吓到了吧?” 他们连话都说不出。 “这下子全部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祐司总算挤出声音:“你……” “嗯。” “你到底是谁?” “他叫三枝隆男,以前是新闻记者。”年轻男人开朗地说。即使在灯光下,脸上仍看得出无数伤痕和缝合的痕迹。这不是伪装,是真的。 可是……再仔细一看,与其说是受伤的痕迹,毋宁更像是烧伤的疤痕。 “新闻记者?” “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祐司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三枝频频眨眼。 “你是孝吧?”明惠质问的声音插入。 年轻男人摇摇头。 “不,我叫相马修二,请多指教。”他鞠了个躬,往地上一坐,以熟练的手法撑着枪,拉开栓塞,取出子弹。 “这样就不用再紧张了,毫无危险。”他咧嘴一笑,露出讨人喜爱的表情。他也很年轻,显然比祐司和明惠更年轻。 “电话呢?”三枝问道。 修二仰望他。 “我带来了。” “这年头有了手机还真方便……”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出了走廊。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小旅行袋回来。 “可是,三枝先生。” “干吗?” “刚才我从走廊的窗户看到,”修二笑嘻嘻,“那位榊医生正朝这边跑过来。我看不用通知他了吧?” 三枝稍微考虑了一下,出了阳台,立刻又回来。 “真的,说不定来得正好。” “他一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吧。”修二说着笑了。 抓着祐司手臂的明惠,忽然拔尖了音调说:“你不是死了吗?” 修二俯视着自己染成血红的睡衣。 “这个啊,是假的。”他掀起睡衣,露出细细的电线和破裂的小塑料袋。 “这里面装了染料,枪声一响就会破裂,只是很简单的特殊摄影技术。” “是假的……” “电影里不是常有吗?” “那……那把枪……”祐司指着床上的手枪,修二一脸同情地点点头。 “真的很抱歉,那也是假的,是电视常用的玩意儿。子弹也是,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发,只装了空包弹。” 那,我射击的是空包弹? 楼下传来榊医生的声音。三枝探头到走廊上,招呼他:“在这边。” “该把摄影机关掉了。”修二说着出了房间,对着呆立的祐司和明惠指指窗框旁开的透气孔。 “镜头就装在那里,电池放在隔壁房间。” 这一切令人一头雾水。祐司几乎快跌坐在地,好不容易才说:“请解释一下。” 三枝点头。 “那当然,当然要解释。” 第五十六节 按照榊的指示,悦子他们一直耐心等待。 国产车后座的女人往别墅区消失后,他们仍继续藏在树丛中。榊不时看着表,又把视线移回黑暗彼端。 “还没到时候吗?”悦子连在等什么都毫无所知地问道。 医生点点头,回答:“还不行。” 终于……远远传来仿佛人尖叫的声音,榊立刻起身。 “请你们留在这里。” 榊医生说着跑向刚才年轻女人消失的方向,悦子和义夫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榊又跑回来了。 “快过来!”他招着手。 悦子连忙跑去。义夫回到车上,载着小操他们以慢速缓缓跟上。 悦子看到的是一栋灯火通明的大别墅——正如榊所说,信箱上面写着“幸山庄”。至于倒卧在建筑物旁边地上的,是村下猛藏。 榊跪在猛藏身旁。悦子一走近,他便仰起脸摇摇头。 悦子仰望幸山庄。 “进去吧,”榊催促她,“在警方来到之前,还有说话的时间。” “真行寺小姐。” 小操喊悦子。悦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最好别看。” 义夫搂着小操和由佳里的肩膀朝正面的阶梯走去,中途稍微停下脚,喊着榊:“医生。” “是。” “躺在那边的人已经死了吗?” 榊点点头。于是,义夫说:“那,拿个东西给他盖上好吗?” 榊的表情霎时退缩了一下。 “就这么办吧。” 悦子在那儿等他回来。然后,一起步入幸山庄。 第五十七节 “该从哪里说起呢?”三枝先开口。 首先,先把齐聚一堂的众人做个基本介绍。祐司看到这次的事件牵涉这么多人,大为惊讶。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协助三枝和修二的只有榊医生,剩下四人——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个小学女生——只是不慎受到牵连。 榊医生是“战友”,这个事实令祐司有点困惑。 “幸好你们没事,真是对不起。”医生这么一说,他还是一头雾水。 离开猛藏在友爱医院的办公室时,三枝假装把榊医生关进厕所,其实是放他自由。如此,医生才能去救那个受到牵连、名叫“小操”的年轻女孩,带她逃到这里——三枝说。 “首先说说我怎么认识宫前孝可能比较好吧。” 祐司对他点头,其他人也都没发言。 “因为某种机缘——”三枝这样起头后,瞄了真行寺父女一眼,“我一直盯着村下猛藏这个人,已经有十八年了。” “这么久?”明惠问。 三枝点点头。 “四十一人的惨死和猛藏有关——不,他应该负责。”他稍微垂落视线,又继续说,“所以,这个潟户町,我也来过好几次。实际上,还在邻镇三崎定居过。因为我认为要揪出村下猛藏的狐狸尾巴,从友爱医院下手或许最有效。不过,待在潟户反而不便行动。因此我才选择三崎——那已经是距今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 “正好是孝的母亲俊江车祸身亡的时候。” 三枝对着祐司点点头。 “我也听到有人怀疑她是被谋杀的谣传。虽没有证据,但我也觉得一定是这样。于是,我设法混入负责修理村下家汽车的服部汽车修理厂,开始在那儿上班。我不擅修车,但那里也出售二手车,所以我是去当业务员。我想,这样的话就算在潟户町四处打转,也不会惹人起疑。”他叹了一口气,“我跟孝就是在那儿认识的。他直接找上服部汽车的老板,质问对方是不是在他母亲车上动了手脚。”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真行寺家的父亲说。 “可是,这样很危险,”三枝说,“危险极了。我接近他后,如实说出自己的目的。孝知道我为何紧追猛藏不放后也开始信任我,于是,我首先就把他带离小镇。” 所以,孝才会离开村下家。 “可是,留在服部汽车厂的我却迟迟无法找到谋杀的关键证据。虽然不甘心,但在这里,猛藏就等于是上帝。” 祐司眼前浮现出猛藏夸口“镇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时的表情。 “对不起,我想请教一下。”明惠仰起脸。 “什么?” “孝过去也曾犯下其他暴力案件吧?所以,幸山庄出事时,才会先被盯上。就算撇开学校、家庭这些导致他进入友爱医院住院的因素不谈,另外那两起案件又是怎么回事?” 三枝遗憾地皱起脸。 “对于那个,我也很失望。两件都是在我认识孝之前发生的。” 也就是殴打猛藏投保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和“袭击”名义上的哥哥一树的女友。 “前者是孝发现猛藏企图给俊江投保巨额寿险,想要阻止才发生的。至于第二件……”三枝有点吞吞吐吐,“那是因为一树的女朋友不但对猛藏卖弄风骚,还对俊江态度非常恶劣。不过,二话不说就动粗,绝非值得敬佩的事。” “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别的方法……”明惠低语。 “也许是那样吧。孝曾经告诉我,他接二连三地惹出麻烦,是巴不得他妈妈因此被赶出村下家。他还说:‘这样的话,老妈也不会被害死了。’” 祐司想起照片中孝的表情和姿势——那是个似乎总在提高警觉的少年。 三枝继续说:“俊扛意外身亡两年后,有段时间我也死心了,我离开服部汽车,回到了东京。孝也变得自暴自弃,和东京的黑道帮派扯上关系,还被牵扯进私造手枪的案子里。他自己也迷上射击。他说既然这样干脆去杀了猛藏。我费了很多的工夫安抚他。” 孝的确有一阵子如朋友形容的“简直像疯了一样”地热衷射击。 “猛藏在东京也拥有一些房地产,那些交易也大有问题。我就想,能不能主动采取什么方法呢?由于毫无进展,我很焦躁,随便怎样都好。我切身感到,必须要有个能够向当局控诉他的决定性证据,就算是逃税漏税也好。”三枝耸耸瘦削的肩膀,“我甚至还想,我要是个有钱人就好了。” “为什么?”真行寺家的女儿问。刚才她说自己叫悦子,年龄应该三十出头吧,祐司想,是个好看的女子。 “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工作,可以专心调查。一边赚钱糊口一边追查猛藏,有时候总是有点窝囊。” “你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做。”三枝说着微微一笑,悦子也回他一个微笑。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了幸山庄命案。”三枝仰望天花板,“我觉得,我输了,又是猛藏。这次是四个人,不,五个人。当我听说大家认定孝是凶手时,我就已经对他不抱指望了。我知道,他一定会第一个被杀掉。” 祐司缓缓点头。 宫前孝死了,他是被谋杀的。 “随着命案的详细报道,我越来越有把握。孝已经死了,一定是被推落悬崖害死的。而且,尸体没被找到,对猛藏来说一定是个失误。猛藏既然刻意让大家以为孝是凶手,不可能选择那种危险的方式让他逃逸无踪下落不明。他是个枪杀四条人命的凶手,全国警察都会追捕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这样还找不到人,大家一定会觉得奇怪。所以,既然把孝设计成凶手,那么把他也杀了,让警方发现遗体绝对更自然,不会显得牵强。” “没想到,遗体却没被找到。”祐司这么一说,三枝点点头。 “好运第一次抛弃了猛藏。”这句话渗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脑中。 “虽是孤注一掷的赌注,但我认为值得一试。”三枝继续说,“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没时间再慢慢搜集告发他所需要的证据,否则说不定下次又会有什么人遇害。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已经够了。所以,我拜托修二跟我一起拟定计划。” “所以你就让修二伪装成孝当诱饵,故意告诉猛藏:‘孝还活着哦。孝还说他是被老爸陷害的哟。怎样,要不要谈个交易……’” “没错。然后再看猛藏的反应,看他会采取什么动作。我认为光是这样,就能掌握证据证明他才是幸山庄命案的真凶。” 修二插话:“我跟三枝先生也是老交情了,是因为某个机缘,至于那个机缘,以后再告诉你们。”他咧嘴一笑,“而且,我脸上有这些疤痕,也很有利。” 这些疤痕可以宣称是坠崖时受伤导致脸部受重创,所以去做了整形手术。至于体格,修二虽然比孝更结实,但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出头这个阶段的男孩,往往几天不见个子就蹿得老高,或是变得粗壮魁梧。更何况,猛藏并不了解孝的成长过程,他们一起生活已是五年前的事,而且仅有短短一年。后来,就只有在幸山庄命案发生之际企图利用他时见过面。 此外,在计划中,扮演孝的修二也只跟猛藏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变成“尸体”后短短的一瞬间。 问题反而在别的方面,也就是怎么让猛藏相信“孝还活着”。 祜司倾身向前:“指纹怎么办?” “这是个难题。”三枝抬眼看着站在旁边的榊医生,“到最后,只好把这位医生拖下水。我记得孝以前曾说过,在村下家中唯一有骨气背叛猛藏的,大概也只有榊医生了。” 祐司赫然想起,在自己留下的记录中,有份证词指称榊医生曾经偷偷翻过孝的病历档案。 “榊医生加入我们后,就把医院档案中保存的孝的指纹和修二的指纹调包。这么一来,猛藏比对二者指纹时,就会完全符合了。” 榊医生垂着脸。 “我……其实我,也一直想设法改变友爱医院的现状。我自认努力过,可是没有一次成功。” “医生,其实你自己逃走不就好了。”被称为“小操”的年轻女孩说,她的脸蛋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医生,在你跟大医生的女儿结婚前,一定以为友爱医院是家好医院吧?你等于是被骗了。” “我不能那么做。”医生软弱地笑了,“我还有小孩,不能把他们留在村下家。就算向哪个单位投诉,以实力来说,我绝无胜算。所以,三枝先生委托我帮忙时,我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立刻就答应了。” “不只是因为这样吧。”真行寺家的父亲说,“你也察觉幸山庄命案的真凶其实是你岳父猛藏吧?” 医生点点头。 “只是我的直觉。” “家人的直觉通常都是正确的。” 榊医生在东京也有诊所,就这点来说行动比较自由。表面上装成对猛藏唯命是从,其实是过着双重生活。 “不过,榊医生,亏你能下定这个决心。” 真行寺父亲的声音令祐司抬起眼看着榊医生。 “参加这次的计划是很危险的,万一事情曝光,你说不定会被剥夺医生执照。” 榊用力抿紧嘴唇。 “这点我已有心理准备。关于这点,我和三枝先生也讨论了很久。” “可是……” “没关系,反正事情不管怎么演变都一样。对于友爱医院内部的行为,我一直视若无睹。由于畏惧大医生的淫威,甚至还帮过他。帕基辛顿的合成和实验,或许也都是因为在那里才能做到。”榊摇头,“大医生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估量我不会背叛他。他说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太过分了。” “我也是个过分的医生。胆小不能当作借口,我一直很怕友爱医院做的事迟早会曝光,早晚一定会有这一天吧。与其一辈子都活在恐惧中,还不如自己先采取行动。” 真行寺点点头。 “而且,就算我一个人起而反抗,能做的毕竟有限。大医生可能会把责任推给别的医生,自己不用担什么重罪就能脱身。他干起这种事,高明得令人害怕。与其这样,还不如加入三枝先生他们的计划。这是仅有一次、最大的机会。”他含蓄地将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至于我的未来,等我把过去彻底做个了结后再作考虑。”说着医生微微一笑。 祐司看着三枝,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三枝咳了一声,继续说:“于是,计划开始启动。没想到这时候……” “我们出现了。”祐司的插话令他点点头。 “我和修二都很慌张。猛藏不当回事地提议把你们两人收拾掉就行了。我们一心只顾着引猛藏上钩,说不定会害你们两人被杀。” “如果你们不管,我们肯定会被他干掉。”祜司说着握紧明惠的手。 “后来,我们只好修改计划,说服猛藏别杀掉你们。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刚才猛藏所说。” 三枝向不了解这中间经过的人简单解释:“我必须道歉的是,最后终究无法改变猛藏提议抹消你们记忆的决定。我本来劝他,即使让你们处在正常状态,也能顺利诱导你们杀死孝——” “这点倒是真的。”榊点点头,“不过,如果我们太过坚持,反而会引他起疑。所以,我们只好打消念头。对不起。” 三枝依旧一脸抱歉。 “榊医生假装在猛藏面前抬不起头,所以猛藏完全失去戒心。因此,关于这个计划,才会请他帮忙。医生在给你们注射帕基辛顿时,一直在旁小心注意,尽量不让你们发生危险。” 明惠仰望医生,轻轻点头。 “已经没关系了。”祐司也说。 “今晚就是大功告成的日子。我事先告诉猛藏,我会哄骗孝,让他在约定时间待在幸山庄。接下来,就照着安排好的副本演。猛藏也一样,他故意逃到幸山庄,宣称他把孝藏在这里。” “他有时好像会忘记自己该说的台词。” 听祜司这么一说,三枝苦笑了。 “其实连我也一直冒冷汗。” “不过话说回来,猛藏砸下的成本还真不小。”真行寺家的父亲说。 然而做女儿的立刻反驳:“怎么会?皮箱的五千万可以原封不动地收回来,而且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就算不演这出戏,他和三枝先生交易的钱也非付不可。” “可是,自动洒水器把建筑物都泡水了。” “只有特别保护室而已。更何况,那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那样做,我光说让猛藏逃了,祐司他们一定会觉得不对劲。” 祐司点头。 叫“由佳里”的小女孩这时也开口说:“外公,而且建筑物还有产险理赔呢。” 三枝和榊笑了出来。 “一点儿也没错。小妹妹,你真聪明,猛藏绝对不会做真的让自己吃亏的事。” “不过,也真亏猛藏耐得住性子。”祐司说,“说得极端点,其实他也可以演到一半就罢手,直接再找个帮派分子把我们俩杀掉。就连今晚,三枝先生,在你诱导我们的过程中,他不也可以派人来幸山庄把孝,猛藏以为是孝的修二,杀掉吗?” 这个问题,是榊回答的。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三枝先生已事先警告过他,如果他不照着剧本演,他会把印有孝指纹的最新杂志和猛藏说不论付多少钱都要领回孝——那是他跟我们谈判交易时录下的录音带,送交当局。” “榊医生在猛藏身边不停强调杀死你们两人太危险、太危险,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三枝补充说明。 祐司和明惠四目相对,接着仰望三枝。 “那,果然是你们救了我们。” “谢谢……”他这么一说,三枝摇摇头。 “该道谢的是我,多亏你想起命案当晚的情形,猛藏才会那样滔滔不绝地招认。” “三枝先生对结果太悲观了,”修二揶揄道,“他之前还说,今晚为了不让你们被杀,说不定顶多只能演好那场‘怂恿你杀死孝’的戏。可我不这么想,所以我不但事先装设了摄影机,连枪都带来了。” 接下来,祐司和明惠问起那个叫小操的女孩卷入这起事件的原因,小操差点又哭出来。 “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做了那种事,才会害这么多人身陷险境。对不起。”她说。 是三枝主张在一切计划结束前,先把小操扣留在身边。这是当然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谁也不知道计划会不会从小操嘴里泄露出去。 “对不起。”他向小操道歉。 小操摇摇头。 “没关系。而且,要不是你替我说情,也许我早已经被杀了。” “幸好我们都平安无事。”祐司对小操一笑。 “我还是搞不太懂。”叫由佳里的女孩嘟起嘴,“不过,那个叫一树的人,被妈妈踢也是他活该吧?” “你闭嘴。”悦子连忙封住由佳里的嘴巴。 “一树呢?”三枝问。 “还没醒过来。”槲医生笑着回答,“我们就是跟踪他,才来到这里的。” 医生解释一树意外出现的经过。 “制伏他的时候,他有点难缠。所以,悦子小姐就把他摆平了。” 三枝听了用奇妙的表情看着悦子,悦子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报以一笑。 “最后还有个问题。”祐司说着面向三枝,“你说是因为‘某个机缘’,才开始追踪猛藏,那又是怎么回事?” 三枝迟疑了一下。 “十八年前,新日本饭店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吗?你们两人那时应该都还小吧。” 三枝淡淡地说明火灾的情形。 “我也被卷入那次火灾。”他轻拍右脚,“这也是那次的后遗症。” 明惠发出细细的叹息:“居然死了四十一个人……” “我的父母也是那时候被烧死的。” 修二的声音令祐司仰起脸。 “我的烧伤疤痕也是那次留下的。那时我才一岁。我爸我妈把我交给云梯车上的消防队员,自己却来不及逃生。”他露出一丝寂寥的表情,“我跟三枝先生是我进大学那年通过维系至今的受难者遗族团体认识的。” 祐司缓缓点头。 “那个事件跟猛藏……” 三枝回答:“猛藏是新日本饭店的幕后老板,他才是真正的负责人。” “可是村下猛藏却没有接受过任何制裁。”真行寺家的父亲说。众人陷入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小操的声音:“修二先生,你十九岁了啊。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修二绽放笑容:“你该不会是喜欢像我这一型的男生吧?”大家都笑了。 “特殊摄影是你的拿手项目吗?” 三枝代替笑嘻嘻的修二回答:“真行寺小姐,他啊,是某所著名私立大学的学生。” “噢。” “他成天迷恋飞碟射击和电影制作,难得去教室上课。” 修二对由佳里说:“学校表演需要什么道具时,尽管来找我。从我打工的电影制作公司什么都可以借得到。” 大家笑了出来,接着好一阵子,众人各自陷入沉思。最后,三枝说: “十八年来我一直想说的台词,终于可以说了。” “什么台词?” 三枝仰望修二开朗的脸,恢复正经。 “修二!” “是。” “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