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之复合》 第一章 <er top">一 下午三点五十三分,柴油列车离开天桥立站,朝西驶去。这天是十月二日,天空中阴云密布,虽然刚入秋,却冷得有点过分。 伊濑忠隆对时间了解得如此准确,是因为列车驶离站台时,他的视线刚好落在手表上。他这样做,并不是想根据小卖部上方的车站电子钟矫正手表的时间,只是太无聊罢了。 伊濑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和他一同从京都上车、在绫部换车的乘客,有一半在天桥立站下了车,车厢一下子空了。这让他的无聊感骤增,而且此后列车将继续深入乡村,这也使他倍感落魄。 四国出身的浜中三夫坐在对面。看到伊濑忠隆在打哈欠,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浜中连忙安慰道:“老师,只要再忍耐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了。”他说的是四国方言,发音却像关西方言一样软绵无力。 “这样啊。抵达那里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对吧?”伊濑心不在焉地反问道,将目光投向窗外。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云层下方是狭长的铅灰色海平面。长着一排松树的细长沙堤将海面对半分开,朝远处延伸开去。由于阴天的关系,环绕海面的群山颜色暗淡,作为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看起来并不惹眼。 列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行驶,透过窗户可以仔细观赏天桥立。可没过多久,列车就把这一景观抛到后面,驶入更加单调乏味的山峦之中。为了方便铲除积雪,普通农家的房顶上铺着上釉的瓦。这多少算是点特色,但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在窗边一闪而过后就消失了。 浜中将剩下的一枚口香糖递给伊濑:“老师,咱们差不多到山阴了。”说着,他把视线投向窗外。 他们一大清早就赶到羽田机场搭乘飞机,降落伊丹机场后,又乘车赶往京都站,在那里等候火车,最后才坐上柴油列车,整个过程辗转了近四个小时。年轻的浜中为了安抚疲劳不堪的伊濑,途中屡屡主动寻找话题。刚才聊到山阴,他又借题发挥,说因为“山阴”这个地名给人阴暗的感觉,便有人发起改名运动,这事甚至还上了报纸。 “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浜中感叹,“很多古地名明明都有各自的来由,却一个个都消失了。名为‘山阴道’的行政区早在八世纪初就已经出现了。” 浜中只有三十二岁,却有着广博的学识。之前的谈话也表明了这一点。他博览群书,虽都涉猎不深,却博闻强识。“山阴”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大宝元年,即公元701年。在万叶时代,人们把山的南面,即向阳一面称为“阳”,而将与之相对的北面,即背阳一面称为“阴”。从传统意义上说,作为背阳面的“山阴”的确给人以阴暗的感觉。不过,浜中并没有谈及这一点。 <er h3">二 伊濑忠隆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家。他与浜中是在自己位于练马区的肮脏廉价出租房里认识的。那儿以至今犹存的武藏野遗风闻名,实际上只是因为地处偏远,附近还长着些杂木林而已。当时浜中主动前来拜会,他名片上的头衔是“《草枕》月刊副主编”。 伊濑的妻子连忙将这位约稿人领到客厅,那是这个家里最体面的房间。然后伊濑才慢条斯理地出来与浜中三夫见面。 浜中体型微胖,个子不高,长长的卷发乱蓬蓬地纠缠在一块儿。小脸红彤彤、胖嘟嘟的,眼睛大,鼻子小,嘴巴抿成一条缝,看起来就是一张惹人怜爱的娃娃脸,根本不像杂志的副主编。 不过,让如此年轻的人担任副主编,对小杂志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某些名不见经传的杂志偶尔会向伊濑这种没多少名气的小说家约稿,但伊濑还是第一次听说《草枕》这本杂志。看到浜中的名片时,他还以为这是本俳句杂志,于是询问浜中。 浜中答道:“是这么回事,虽然从名字很容易联想到俳句或短歌之类的刊物,其实鄙刊是一本旅行杂志。” “原来如此,用的是‘草枕’一词的本意啊。”伊濑点头道。 浜中还补充道,有人还会联想到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说《草枕》,甚至会单从“枕”字判定他们办的是色情杂志。 浜中继续介绍,《草枕》的创刊号已经上市,第二期的组稿也已完成,正在进行编辑,希望伊濑忠隆能为第三期杂志写稿。 “是要我写小说吗?”伊濑问。 “不是,我们想要的是一种可以连载、阅读性强的游记和随笔的综合体。”浜中回答。连载的主题定为“探寻偏远之地传说之旅”。 “为什么要找我写?”伊濑追问。 “我拜读过老师偶尔创作的随笔,觉得相当有趣,希望老师能写出那种味道的文章来。” 浜中说他看过伊濑的所有随笔。那些作品里都融入了伊濑以前研究过的民俗学知识,范围涉及全国各地。 所以,在《草枕》杂志的编辑会上,伊濑被认定为最合适的执笔者。浜中把伊濑的全部作品都看了一遍,光是这点就足以令人感佩。 伊濑动心了。首先,他本就处于无人约稿的状态,家计艰难,这从他妻子对浜中的殷勤招待中也能窥见端倪。妻子不停地向伊濑使眼色,催他快点接受浜中的委托,可他觉得这种时候不宜表现得太过急不可耐,于是故意推搪,告诉浜中自己想听听更具体的要求。 浜中解释说,如今旅行杂志中掀起了探秘偏僻之地的热潮。不过,仅凭这一点并不能彰显《草枕》杂志的特色,他们还想进一步发掘那些地方的传说。不光是浮光掠影的介绍,还要从现代视角作分析。他们也欢迎对相关衍生话题的深入探讨,如以传说为基础推论日本民族历史的发源、平民与统治阶层的关系等等;也可以涉及考古学、地质学方面的解说,以及对文明的评论、对社会的解读。宗旨是不拘类型,多多益善。 “放眼全国,除了伊濑老师,没有第二人更适合担此重任。”浜中张开他的樱桃小嘴陈述道。 伊濑已经拿定主意——这份差事十分有趣,他打算一试身手。当然,他并不像浜中奉承的那样博学,但也想写出标新立异的游记来。现在的游记都不介绍景点相关的地理和风俗知识,只是一味地借景抒情。他立志创造一种崭新的游记文学。 浜中见伊濑动了心,便趁热打铁地告诉他,自己心目中第一次探秘的备选地是丹后的城崎温泉附近。准确地说,是一座名叫网野的小镇。网野镇在城崎东北偏东二十五公里左右,位于深入日本海的丹后半岛的左端。那一带沿岸流传着浦岛太郎的传说,拥有专门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那里并非观光胜地,附近的木津温泉也没什么名气。编辑部就是想在杂志上介绍这样的地方,所以将它列为第一次探秘的备选地。 另外,浜中还打算在探访网野神社的同时,绕去纪州的加太看一看。那里是研究日本古代史时经常会关注到的地方,而且著名的淡岛神社就在加太附近。淡岛明神被誉为妇科病之神,从民俗学的角度看是颇具研究价值的对象。 浜中滔滔不绝地说,从网野前往纪州的行程,他不打算折返京都,并从大阪经和歌山到纪州,而是选择另一条路,即从城崎乘播但线到姬路,于明石过海至淡路岛,沿岛的东海岸到洲本,然后继续南下,乘船渡过纪淡海峡,抵达对岸的加太。 听说要去加太和淡路岛,伊濑愈发按捺不住了。伊濑早就想造访那些地方,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伊濑询问交通如何解决,浜中说他们会搭乘飞机从东京到大阪,剩下的旅程坐火车一等厢,火车不便到达的地方就搭汽车,返程时从大阪到东京也是坐飞机。这在伊濑听来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安排。他又惴惴不安地问到稿酬,浜中开出了每页稿纸2500日元的价码。这让伊濑最终下定决心,因为这是迄今为止他拿过的最高稿酬。 于是,伊濑和浜中踏上了这段旅程。被问及《草枕》这本杂志由哪家出版社出版时,浜中说是天地社。这家出版社是三年前成立的,只出版过十五六册单行本。这些书全部销量不佳,因为作者都不是名人。这也难怪,名家的作品都给大出版社抢走了,像天地社这样的小出版社根本插不了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主编与社长商量,决定趁现在的旅行热发行旅行杂志,并将登在杂志上的稿件作为出版书籍的候选作。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最终也会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反正社长对出版行业不甚熟悉,浜中便在飞机上、汽车里等各种场合,涨红了娃娃脸向社长极力游说,阐述自己要大力打造该杂志的计划。虽然浜中身材矮小,脸又长得像孩子,让人觉得他在交谈中不占优势,但其实他说起话来充满自信,说服力十足。 伊濑也被浜中说服了。他查看地图,发现城崎温泉就在第一次探秘的目的地网野附近。与木津温泉之类名不见经传的温泉疗养地相比,在城崎的高级旅馆过夜岂不更愉快?伊濑将这一想法告诉浜中,浜中却断然否决。他认为城崎不仅早已庸俗化,而且其他杂志隔三差五就有报道,与其人云亦云,不如向读者介绍闻所未闻的温泉,会更符合这次旅行的目的。伊濑觉得有理,但转念一想,木津温泉旁就这么孤零零两三家旅馆,自己肯定会被安排在其中某一家的破房间里。 伊濑去过一次城崎。他记得从城崎出发往北部海岸走,会来到一处叫“龙宫城”的旅游景点。所谓“龙宫”,就是在小岛上造一些花里胡哨的朱漆建筑。专门为旅游业服务的渔女会潜入海底,将客人抛下的酒杯取上来。酒杯上还有用来玩抽签游戏的编号,抽到一等奖将获得工艺品玉盒。客人可以到一旁的小屋观赏扮演龙女与浦岛太郎的舞蹈表演,扬声器里不停播放着童谣的旋律:“很久很久以前,浦岛坐上他救助的神龟……” 可见,这一带沿海还流传着浦岛传说。虽然伊濑从浜中口中头一次了解到网野神社祭祀着浦岛大明神,浦岛传说在全国广泛分布却是不争的事实。据伊濑所知,现在自称拥有相关遗迹的地方,除网野外还有三四处。不过,只有网野拥有专门的神社祭祀浦岛。如此根深蒂固的传统,别处都难以企及。网野之行的乐趣即在于此,尽管在穷乡僻壤的温泉疗养地过夜会是一种痛苦。 <er h3">三 从京都出发,在火车硬座上颠簸了五个小时,两人终于抵达了名为“丹后木津”的乡村车站。浜中早就把伊濑的行李箱从网架上取了下来,率先来到月台。伊濑紧跟其后。环顾四周,车站异常荒凉,只有一个介绍景点的告示牌,上面写着“木津温泉”“网野神社”“玄武洞”的字样。玄武洞还稍有名气,剩余的两个对普通游客而言应该都是初次听闻。 出了车站,竟没有见到旅馆派来招揽游客的人。一道下车的一个人看似附近的农民,他盯了浜中和伊濑二人一会儿,快步走开了。出人意料的是,站外居然有出租车停车点。浜中前去问路,那里的人扬了扬下巴,笑着告诉他,木津温泉离这儿就几步路。 暮色渐浓。由于是阴天,黄昏来得比较早。走了不到三四分钟,就看到路旁有不少温泉旅馆。每家旅馆都摆出了招牌,但楼下的门面主要是土特产商店和饭馆。旅馆街的入口处挂着铃兰花形状的装饰灯,还有写着“木津温泉欢迎您”字样的招牌。只有这点装饰看上去还算体面。 举目四望,周围尽是山地和小片的稻田,没有半点城镇的样子。浜中说着“这似乎是最好的旅馆了”,便走进一家名为“浦岛馆”的旅馆。伊濑很快就明白浜中为何没有事先预约——他们受到旅馆的热情欢迎,被领到二楼尽头最好的房间。旅馆里几乎没有别的客人。 房间是套房,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年代久远的壁龛立柱黑得发亮,墙上挂着脏兮兮的字画,榻榻米都掉色发红了。但这房间毕竟有十叠大小,还附带四叠半的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朱漆的会客桌,格窗里挂着一块古老的牌匾,上有署名“子爵京极某”的人留下的墨宝。原来如此,这儿是京极家的旧领地啊。伊濑恍然大悟。古川绿波就是京极家的后代,伊濑曾在日本剧场的电梯里遇到过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演员。 浜中相当客气,选了楼下靠里的房间住,并约好会来伊濑的房间共进晚餐。 伊濑先去泡了个澡。浴室里贴着的瓷砖略有脏污,让他觉得有些恶心。不过,身体一泡到热乎乎的所谓“温泉”里,伊濑就疲劳顿消,心情也舒畅起来。 浜中也在自己的房间泡了澡。女佣送来晚饭时,他在浴衣外披上一件短褂,来到伊濑的房间。由于身材矮小,他的浴衣下摆拖到了榻榻米上。 虽然喝的是普通的土产酒,但靠海的地方吃得到特别新鲜的鱼,只有这点称得上庆幸。生鱼片嫩滑可口,煮鱼鲜美入味。蛤蜊汤、烤鱼、活虾拼盘,还有鲍鱼和章鱼,这些用新鲜食材烹制的美味,即使是一流的餐馆也比不上。 两三杯酒下肚,浜中的脸就红了。 “老师,明天早点起床去网野神社吧,然后回城崎,十一点左右搭乘火车前往姬路。”浜中的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上面摘抄了时刻表。 “没必要这么赶吧?”今天的疲劳尚未全消,伊濑不耐烦地说。 “没事的。网野神社离这儿只有三十分钟不到的车程。在神社游览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只需四十分钟就能抵达城崎。不用担心,来得及的。”浜中丝毫没有理会伊濑的心情。 这趟探秘之旅的费用全由出版社承担,因此伊濑不得不服从安排,决定今晚尽早睡觉。就算不早睡,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可逛,毕竟走上二三十米,旅馆街就到头了。 “老师,在去网野神社之前,咱们是不是应该做做功课?”浜中说。 “那你有些什么样的资料?”伊濑问。 “我没有资料,不过咱们可以找这里的女佣来问问。” “女佣会说什么我大体都能猜出来。与其向她们了解情况,不如明天到神社后找神官聊聊。如果这个地方有乡土史专家,可以请他给咱们介绍一下,这样更有效率。” “没错。”说着,浜中起身去洗手间。 伊濑正吃鱼眼时,浜中匆忙返回。 “老师,快过来!”他在隔壁间的窗户旁大喊,那里设有扶手,现在虽然拉上了障子,不过伊濑进屋时曾从那里眺望过,只看得到一片稻田和黑色的山峦。 “怎么了?” “唔,请您赶紧来看看!”浜中说。 伊濑站起身从侧面靠近浜中。拉窗已打开,来时所见的山地正在夜空下沉睡。黑幽幽的山脚下,七八个光点晃来晃去,不知是灯笼还是电筒。 “那是怎么回事?”伊濑的眼睛被灯光吸引住了。 “听说那边发生了凶杀案,现在正在寻找尸体。”浜中答道。他在解手时透过厕所窗户发现了灯光,于是找女佣询问,得知了这一情况。 “这种事竟然让我们撞上了。”伊濑凝望着鬼火般排成一列的灯光。 “他们还在努力寻找可疑的埋尸地点,可这黑灯瞎火的,找得到吗……”浜中嘟哝着。 “那桩凶杀案是什么时候的事?”伊濑边问边将浴衣领子合拢。 “这个嘛,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去把老板娘找来问问。”浜中说着就离开了。 伊濑又落单了。漆黑的山麓上,灯笼的橙色火光与电筒的苍白灯光交替闪烁,让他不禁毛骨悚然。虽说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眼前的场景已让他觉察到这里的阴森之气。 伊濑拉上障子,坐回餐桌旁。浜中将老板娘从楼下带了上来。说是老板娘,只不过是穿着围裙的乡下大妈。她解下围裙,恭敬地坐在门槛边。 老板娘面朝伊濑,毕恭毕敬地感谢他们今晚入住,并为未能奉上像样的晚餐致歉。 “快给咱们介绍一下那起凶杀案吧。”浜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老板娘眉头紧锁,面露谄媚的笑容,用当地方言解释道:“正在搜查的人是本地的警察和镇上的青年团。警察收到消息,说被害人的尸体就埋在那边山脚的杂木林里,所以才会全员出动,展开搜索。” “被害人是男是女?是否已查明身份?”伊濑问。 老板娘摇头道:“不知性别,也不清楚是哪儿的人、姓甚名谁。” “那这桩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一年前。” “一年前?连案发时间都清楚了,难道凶手已经自首?” “并没有。似乎是警察收到了匿名信,说那里埋着尸体。我们看到那些灯光,也都心惊肉跳的。” 浜中插嘴道:“那也用不着在晚上搜索吧,等天亮了再找不是更好吗?” “客人您有所不知,警察是今天傍晚才收到匿名信的。” “今天傍晚?”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那多半是凶手寄来的吧。”伊濑说。据他所知,警察收到类似的信,告知尚未发现的尸体位于何处,这种情况在东京也发生过两三次。 “多半是这样。”浜中点头道,“一年前行凶,现在才告诉警察,凶手是怎么想的呢?” 旅馆老板娘接话道:“凶手多半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才透露了尸体所在地,好为死者祈点冥福吧。” 浜中无法接受这种看似顺理成章的解释。 “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一年过去了,尸体却仍未被发现。凶手可能觉得很不安,于是主动交代了尸体所在地。一般来说,罪证未被发现的状况纵然对凶手有利,但就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凶手必定会返回现场。倘若自己杀了人,尸体却一直得不到安妥的处置,凶手肯定会有半途而废的感觉。不过,凶手既然有胆告诉警察,就绝对有自信认为他们不会查到自己头上来。”浜中的话提供了另一条思路。 但伊濑并不赞同,反驳道:“话虽如此,罪犯暴露自己的罪证,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我觉得,凶手可能是个多人团伙,其中一人或许如老板娘所说,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或者与同伙决裂了。总之,写匿名信给警察的应该不是主犯。” 伊濑说完,不禁觉得自己的推想颇有道理。 清汤刚喝了一半,浜中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老师,咱们现在就去搜索现场怎么样?”浜中的圆脸对着伊濑。 “咱们去了也无济于事啊。”伊濑还想继续饮酒。 “但是,这样的案子可不常见。如果我们去那儿时刚好看到尸体被发掘出来,这样的经历一辈子能遇到几回呀!” “太恶心了。” “可是老师,倘若稿子里能加入这段见闻,读起来定会更有趣味。” “将凶杀案加入‘偏远之地的探秘之旅’中?” “会给人强烈的临场感。总之,咱们尽量去看看吧。” 浜中似乎越来越起劲。话说到这份上,伊濑不好断然拒绝。要不要将凶杀案加入稿子由出版社决定,现在还是先答应像孩子一样爱看热闹的浜中的请求吧。 浜中和伊濑披着短褂,穿着旅馆的木屐就出门了,身后传来老板娘的感叹:“东京的客人好奇心真强啊!” 朝大山的方向走了十米,旅馆街就到了头,路旁的景致转而成了灯光昏暗的农舍。路的尽头同一条横向的大道相交,两人来到交叉点处。 附近的人难得见到犯罪现场吧,他们的前后有三四个人影也在往山脚方向赶。他们跟着这些人行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谨慎地避免木屐被杂草和石头绊住。走着走着,对面的山越来越近,灯笼和电筒的灯光越来越亮,搜索队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他们闻着粪坑和猪圈的臭味在山道上前行,好不容易来到山脚,小心翼翼地朝灯笼最多的地方走去。没过多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用电筒照向他们,光束来回转了两三圈,示意他们止步。附近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前面似乎禁止闲人进入。 “找到尸体了吗?”浜中不愧是编辑,一点也不怕生,找到站岗的警察就问。 “还没有。”警察冷冷地答道。 草丛和树林间晃动的灯笼表明,警察还没有任何发现。各种声音传来:“来这儿找找”“换个地方吧”“这里再挖一点”…… 由于看不见人影,就会给人灯笼在说话的错觉。这让伊濑感到越发阴森恐怖。 “警察先生,”浜中无视对方的情绪,继续问,“听说警方收到了匿名信,请问是用明信片还是用信笺写的呢?” 警察绷着脸说:“这不能告诉你。” 他看出浜中是外地来投宿的游客,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对于来这里的温泉消费的客人,必须报以一定程度的善意。 “匿名信上是否画有标明尸体位置的地图?还是含糊其辞地说尸体就埋在山脚一带?”浜中自顾自地继续发问。 “这也不能告诉你。” “那被害人是男是女?听说是一年前被埋在这儿的。” “你怎么知道?” “从旅馆的老板娘那里听来的。” “旅馆传起这种无聊的流言来,速度可真够快的。真让人头痛。”警察的语调中充满反感。 “警察先生,请至少告诉我被害人是男是女吧。泄露这点信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话告诉你,我来自东京,是杂志社的人。”浜中厚着脸皮说。他似乎不打算提《草枕》的名字,而单纯以东京杂志记者的名头震慑对方。 “不管是什么人,我都无可奉告。想了解详细情况的话,请明天到警察署问主任吧。”警察拒绝道。这年头,即使是乡下的警察也毫不惧怕杂志记者。 从警察口中没有打探出消息,浜中茫然地站在那里眺望晃动的灯笼,不时挪动位子,变换角度。然而,搜索队转来转去,却迟迟没有发现尸体。伊濑觉得一时半会儿等不出结果,兴趣渐渐降低,刚才的恐惧感也减淡了,心情恢复到常态。这副情景,还是从远处看起来更骇人。 浜中还想留下来,伊濑强拉着他返回旅馆。 一路上,浜中仍然频频回头,环顾左右。 “在这么偏远的乡村,将人带入山中,天黑后伸手不见五指,杀起人来简直易如反掌。”浜中说。 伊濑对此提出异议。人迹罕至的山林并不一定是最佳的行凶场所。只要是与外部隔绝的地方,即使身处大都会,也可以避开他人耳目轻松犯案。就算在住户众多的公寓楼的某个房间,只要形成密室,凶手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人,而且事后很难追查。可以说,与乡间孤立的房屋相比,城市中的公寓大楼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返回旅馆后,为了让身体暖和起来,伊濑接着喝了一小时的酒,睡觉前又泡了个澡。 他回到房间,前来铺床的女佣报告说:“山那边始终都没找到尸体,他们决定今晚暂时结束搜索,明天早上接着搜山。” 伊濑透过窗户观看,灯笼三三两两地往镇上飘移,看起来就像在举行农村传统的婚礼。 <er h3">四 伊濑早上八点半起床。和昨天不同,今天天空阴霾尽扫,阳光灿烂。他来到窗户旁,放眼望去,昨晚漆黑的山峦受到晨光的照射,细节毕现。山脊是松林,山坡是杉林,山麓是杂木林,层次感分明。山坳也呈现出明暗变化的立体感。伊濑眺望着山脚泛黄的杂木林,搜索昨晚灯笼汇集的地点。女佣说今早又要搜索尸体,但山脚却没有见到一个人,乡下的办事效率果然不高。看样子,可能要下午才会开始搜山。 没有时间观念的不只是警察。伊濑洗完脸返回房间,问过女佣才知道,浜中一个小时前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昨天口口声声说今天务必早点出发去网野神社,自己倒悠闲地散步去了,现在都不回来。一路行程都由浜中负责,他却如此我行我素,这让伊濑忍不住生气起来。 吃早餐的时候,一身西装打扮的浜中突然走了进来。 “早上好。”浜中问候道。 “你跑哪儿去了?”伊濑盘问。 “我去警察署了。”浜中答道,坐到伊濑的正对面,一边吃饭一边说起来。 今早起床后,他想起昨晚那个警察说过,想了解详细的情况就去警察署。于是他立刻行动,去警察署找到搜查主任。主任没精打采地告诉他,昨晚的搜索没有发现尸体,但既然有匿名信,就不能轻易放弃,所以打算今天增派人手再搜一次。“那封匿名信是明信片,上面用片假名写着——”浜中边说边把笔记本递给伊濑看,笔记本上记录了主任告诉浜中的那段文字: 天神山南侧山麓,狐仙庙附近的树林中,埋着一年前遇害者的尸体。请早点把他挖出来。 “当然,信中没有留寄信人的姓名。字也写得中规中矩。片假名写成这样,就很难将笔迹作为追查的线索。凶手应该是故意为之。”浜中嚼着酱菜说。 “有可能。那么,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什么地方的?” “大阪中央邮局。” “哦,大阪啊。那凶手应该逃到大阪去了。” “老师,您的想法太单纯了。如果寄信的真是凶手,那他早就会意识到邮戳的问题。即使他身在大阪,也不会住在中央邮局的管辖范围内。不过,凶手多半就在关西地区,因为与这里直接相连的大都会就是大阪。”浜中说。 “单凭这封信,很难判断寄信人是男是女。”伊濑又把那段用假名写的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就文字本身而言,寄信人的生活环境姑且不论,就连教育程度也看不出来。 “我请求主任给我看看实物,他始终没答应,说什么告诉我信的内容已经是他能通融的极限了。” 浜中还说,从警察署回来的路上,他又去了昨晚的搜查现场一趟。搜索队还没来,可以自由入内。所谓的狐仙庙只是一个小祠堂,周围一带长满了茂密的杂木林。单从匿名信上的“附近”二字无法确定其所指范围,而且也存在凶手谎报地点的可能。 警察署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今天将派出更多的人手参与搜山。 浜中浓厚的好奇心令伊濑备感惊讶。他再次说出了昨晚提过的要求:“老师,请务必将这桩凶杀案写进稿子里。”他还说自己是推理小说迷。 “可是,尸体还没有找到,还不知是不是凶杀案……说不定,匿名信只是一场恶作剧呢。” 从昨晚开始,浜中屡次要求伊濑将这桩凶杀案写进稿子,这让伊濑有些不快。他可不愿唯唯诺诺地答应无视作家自尊心的请求,便提出了异议。但浜中说,纵观以往的类似案件,只要警察收到过这类信件,那十有八九就是真正的凶杀案。而且就算没有发现尸体,根据编辑的经验,如果把这桩案子写进稿子,能大大提升其真实感。 通过这两天的旅行,伊濑开始认识到,浜中这人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是个乖巧的好青年,却出人意料地倔强,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才会年仅三十二岁就担任杂志副主编,尽管那只是本不出名的小杂志。以伊濑的立场也不宜强硬拒绝,只好勉强顺应浜中这位推理小说迷的喜好。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实际动笔后,在游记中出人意料地插入这桩案子,或许真的会变得更加妙趣横生。 终于要去网野神社了。浜中安排的出租车停在了旅馆门前。车在昨晚经过的十字路口左转,走的不是柏油路,路况倒比想象中好,车几乎没怎么摇晃。浜中在车上不停地回望那座山,直到山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中。伊濑也瞅了几眼,可到现在都没有看到搜索队的影子。 浜中在车里同司机攀谈起来。不用问,伊濑也知道浜中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想从司机口中套出点新情况,但不巧的是,司机并不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对匿名信的内容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在大阪行凶,开车把尸体搬运到那边的山脚,附近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吧?”浜中问。 “附近很少有什么外人来,所以只要一有不对劲,很快就会有人察觉。而且,大阪来的车不会开进这条路——这是通往舞鹤的路。我不知道舞鹤那边会不会有车开来,但这一带很少有客车或卡车通行。”司机说道。原来如此,在人烟稀少的乡村反而更容易察觉到异样。 伊濑已经厌倦了凶杀案的话题,也没有力气打断浜中和司机的谈话。三十分钟后,车开进网野,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网野镇比他们想象中大,靠近海岸一带几乎都是沙地,镇子有一半都建在沙地上。网野神社离海很近,四周被沙丘包围。 车停在鸟居前待命,伊濑和浜中朝正殿走去。神社左侧是社务所,右侧排列着两座较小的分神社。前殿是入母屋破风结构,后方的正殿则是流造风格。前殿和正殿两侧由木栅相连。建筑看上去很新,样式也算不上古老。 稍不留神,浜中就不知去了哪里,不久后又拿着一张纸回来了。 “老师,我去社务所要到了这东西。”说着,浜中就把那张粗劣的印刷品递过来,上面写着这座神社的起源。伊濑粗略地看了一遍。 本地古名水江,又称网野乡。网野神社是式内社。在《神祇志料》中有这样的记载:“本社祭祀的主神浦岛大明神,又名浅茂川明神,乃日下部首之先祖彦坐命。据鸭长明所著《无名抄》记载,伊佐茂川神就是浦岛翁。世人传说,浦岛翁是筒川屿子。虽然这种说法令人难以信服,但《释日本纪》中提到了这位屿子。《丹后国风土记》称他是日下部首的先祖,想必是因为日语中‘岛’和‘屿’同音同义,后人便以讹传讹,使日下部首的祖神筒川屿子演变成‘浦岛子’。甚至听说在网野,浦岛子被尊奉为日下部首和依罗宿祢共同的祖先。”浦岛传说在《日本书纪通证》和《无名抄》中都有记载,而这些古籍中都提到了网野,可见该地自古便以此为名。据传,这附近还有浦岛子居所的遗迹,以及被认为是其墓地的一座露出石棺的古老坟墓。 伊濑念完了纸上的介绍。 “老师,世界上有许多与浦岛传说类似的神话,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地方最为盛行呢?”浜中看着伊濑,像考试一般向他提问。浜中好像忘记了刚才谈论的凶杀案,轻轻松松就转移了注意力。 <hr /> 注释: 第二章 <er top">一 浜中学识渊博,而且做了许多功课,伊濑不能信口胡说。何况,从浜中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考验伊濑的知识储备。 伊濑首先想到的是能乐。在能乐里与“浦岛”有关的歌词中,浦岛传说中渔夫的位置由浦岛明神替代,玉盒则变成了不死灵药。 “你应该也读过浦岛能乐的歌词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大致应该是这样的:‘丹州水之江上有浦岛明神,下了圣旨命你快去朝拜。’可见,浦岛的故事自古以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 伊濑一边说着一边暗自琢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起来呢?浦岛传说在这里流传久远,眼前就有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自己却还是犯了迷糊。多亏浜中不怀好意的质问的刺激,伊濑的记忆才勉强苏醒过来。 “啊……原来如此,是从能乐歌词里来的啊。” 浜中说话时带着鄙夷的眼神,伊濑被激怒了:“究其根源,诚如神社的起源介绍中所言,应该来自《丹后国风土记》。《万叶集》中也记录了住之江和浦岛的故事,可见这确实由来已久。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浦岛传说偏偏在丹后国的海岸最为流行,我想,多半是受中国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得意洋洋地说。 “据民俗学者研究,在中国也有着与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类似的神话故事。但为什么浦岛传说不是在受中国影响最深的出云国,而是在丹后国广为流传呢?”浜中追问道。 “这个嘛,我个人以为是两地所属的古代文化圈,即出云圈和但马圈的差异造成的。在奈良时代,出云圈与大和朝廷的所谓中央圈仍处于分离状态,而但马国早就被纳入了中央圈,这自然会在《丹后国风土记》中有所反映。”伊濑惴惴不安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赞同道。但这也可能是一种嘲讽。 “哦?你也这么认为?”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浦岛传说是海洋族群的神话,但在当时,这个海洋族群已被融入大和的势力范围。这里保留着‘住之江’的名字便是证明。在《延喜式》中,‘住之江’这个地名在很多地域都能见到。‘住之江’后来常被写为‘住吉’,读音仍与‘住之江’一致,如摄津的住吉,就保留了这种古老的读法;而山阳地区和北九州的住吉却没有保留。九州的住吉位于宗像神社附近。根据《神武天皇记》的记载,宗像一族是北九州的海洋族群,很早就跟大和朝廷结盟。如您所知,神武天皇离开日向,从速吸濑户经关门海峡,临时停泊于西边的岗水门。本应东行的神武天皇军团为什么要暂时前往西方呢?因为那里有掌控日本和朝鲜之间海上交通权的海洋族群。这么看来,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都是古代掌握制海权的族群遗留下来的。其证据便是,那些地点全都位于濑户内海沿岸,只有这里的住之江孤零零地存在于里日本。” 不知道浜中的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多半是将读过的许多书上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临时形成的说法吧。伊濑明白,在这一点上,浜中和自己半斤八两。看来,他只是为了表达他的观点,才向伊濑发问的。 不过,浜中的理论听起来挺有趣。如他所言,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的确集中在濑户内海沿岸,在摄津、播磨、长门、阿波、壹岐、对马等地都有分布。住吉神社祭祀的神明是表筒男、中筒男、底筒男,他们是阿昙、海犬养等海洋族群的祖先。宗像神社的所在地——福冈县的宗像、怡土、丝岛三郡都有名为“海部乡”的地方,想必皆是古代海洋族群的聚居地吧。 “为什么只有但马的住之江位于里日本呢?”这次轮到伊濑提问了。 浜中答道:“这是因为那里还残存着包括‘住之江’这一地名在内的古老痕迹。前面说过,‘住吉’的说法是后来出现的,‘住之江’是其原型。濑户内海沿岸的海洋族群是统一联合体,东山阴沿岸也有这一古老的族群居住。对马暖流流经山阴、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的海岸,但里日本只在但马国有‘住之江’,这意味着在奈良时代,那里的出云民族尚未完全同中央融合。这一点,从出云国常年向朝廷进献《出云国造神贺词》也可以看出来。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之所以没有‘住之江’和‘住吉’这样的地名,是因为那里尚未受到所谓的‘皇化’,即大和政权的影响。” 浜中的理论越听越令人信服,这可真奇妙。 “这就让人忍不住产生联想。”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想一鼓作气讲个痛快,“《日本书纪》中不是记录了田道间守的传说吗?如老师所知,垂仁天皇时期,天皇命田道间守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田道间守跨过大海,远赴常世国,备尝艰辛,终于在十年之后带回了非时香果。但天皇已经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的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伊濑大致猜到了浜中要做怎样的推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般认为,田道间守是三宅连的祖先,是从朝鲜来的归化人。不过我倒觉得,他应该是这一地区海洋族群的成员。‘田道间守’与‘但马’在日语中发音很相近,不是吗?垂仁天皇之所以会派他前往海外的常世国,就是因为他来自但马海洋族群。” “原来如此。”果然扯到那上面去了。不过,这个观点历史学家还没有提过,多少具备一点倾听的价值,伊濑想。 “《日本书纪》也好,《古事记》也好,都是用汉字来表示古日语,所以会产生误会。抛开《古事记》的汉字部分,而专注于表音的假名,就会得到有趣的发现。比如,‘田道间’与‘但马’的发音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田道间守’也可以写作‘但马守’。这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将‘守’理解为海洋族群的首领,那‘但马守’的意思不言自明。” “我也这么认为。”这次轮到伊濑赞同浜中了。两人这么一前一后,互相赞扬,让伊濑觉得很舒心。“民俗学者也说过,田道间守为寻找非时香果,远赴海外的常世国,十年后回国时,垂仁天皇却早已驾崩,他必然觉得人生宛如幻梦,毫无意义,这与浦岛太郎打开玉盒时的感受相通。” “老师,”浜中说,“中国的神话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浦岛故事中的海底龙宫,对应的是中国神话中的仙山,也就是蓬莱山。学者认为,浦岛故事的原型乃中国神话,奈良时期输入日本,然后改头换面,变山为海。如果这一学说成立,那它不仅反映了中国和日本的地形差异,而且也折射出海洋族群对海洋的强烈意识。稍微发散开去,中国不是也有类似‘羽衣传说’的故事吗?那原本也是发生在山中的,输入日本后,故事舞台就变成了海边……” “是三保松原吧?” “那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地点。据调查,日本的许多地方都有羽衣传说流传。” 话说到这里,背后传来了木屐踩踏沙粒的声音。 伊濑转身一看,一位古稀老人正眯眼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和服和蓝色的裤裙,不用问就知道是这座神社的神官。 由于专注交谈,浜中和伊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老神官似乎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部分。 “这附近也有羽衣传说。”与伊濑视线相交的瞬间,神官张口道。他嘴里的牙齿掉光了,说话时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您是这里的神官吗?”伊濑低头行礼后问道。 “是的。我是这里的祢宜。方才,我看到这位年轻人……”神官瞟了眼一旁的浜中,“……取了一份本社历史的宣传单,于是想见见来参拜的客人,不知不觉就跟在了二位身后。最近,像你们这样的参拜者已经绝迹了。当地人姑且不提,就连别处来的人路过鸟居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伊濑答道。 “是投宿在城崎,顺便来这里逛逛的吧?” “我们是专门为参观这座神庙而来的。” “那太难得了。听二位刚才所言,你们对浦岛传说知之甚详啊。” “哪里。我们只是随口聊聊罢了。” “据我所知,羽衣传说在附近就有遗迹可寻。这里的东边有个地方叫舟木,那里有一座奈具神社。虽然现在庙宇无存,但那正是祭祀羽衣仙女的神社。” “哦?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罕见地同时流传着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啊?”伊濑的兴趣被激发了出来。 浦岛传说本就与羽衣传说存在相似点,可以说是姊妹传说。凡间的渔夫浦岛太郎去龙宫待了很久,而羽衣仙女被偷走衣服,无法返回天上,只好留在凡间与当地渔夫结为夫妇。在能乐的歌词中,渔夫归还了仙女的衣服,仙女为了答谢渔夫,一边跳舞给他看,一边飞上天空。但这是后人改编的版本,故事的原始结局是,仙女滞留凡间,再也没能返回天上。 听神官讲述舟木流传的羽衣传说,其结局也是仙女因为衣服被盗而无法回到天上,在此地终老。可见,神话的原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丹后国中郡有一座比治山,山顶有一眼泉,名叫真井,据说曾有八名仙女降落其中沐浴歇息。附近山中的一对老夫妇看到她们,偷走了一名仙女的衣服。其他几名仙女沐浴完后都飞升上天,唯独羽衣被盗的仙女怎么也飞不起来,只好躲在水边,羞怯地哭泣。老夫妇前来安慰,把她带回了家。仙女无奈地在老夫妇家住了十年,想的念的都是要返回天上。她多次央求老夫妇,老夫妇却总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不愿成就仙女的愿望。仙女天天思念故乡,以泪洗面。见此情状,老夫妇终于妥协,将羽衣归还给仙女。为报答老夫妇多年的殷勤照顾,仙女教会了他们如何酿酒,然后离开了老夫妇家。” “把酿酒的方法传授给老夫妇,仙女还真是知恩图报啊。”浜中说。 “是啊。或许是打算出海后返回天上,仙女报恩后便朝海岸走去,来到现在被称为‘舟木’的那片地域。可是,她已经忘记了飞天之术,无法飞升上天。仙女悲伤欲绝,在那里日夜哭泣,最后因伤心过度而死。因为日语中‘哭’与‘奈具’发音相近,祭祀仙女的神社便叫做奈具神社。同理,将该地域取名为‘舟木’,也是因为其日语发音与‘哭’相同。” “这传说真有趣。”伊濑说。 “更有趣的是,因为这位仙女传授了酿酒技术,所以被尊为酒神,即丰受大神。” “老师,”浜中马上提议,“咱们去舟木看看吧,就在东边不远。” 伊濑猜到浜中会有此举,摇头道:“哎,算了。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搞不好会晚到连火车也赶不上啊。”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只看一会儿。”浜中不依不饶。 按理说,作者应该听编辑的话,但伊濑不愿总是对浜中百依百顺,抵抗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他也想借此让一直卖弄学识、滔滔不绝的浜中闭嘴:“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座小神社,一点意思也没有。” “无论如何都不去?” “嗯,不去。不如我们早点回城崎吧。” “那太遗憾了。”浜中看样子还不死心,但伊濑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好吧。不过,请您务必将刚才的仙女传说同浦岛传说一起写进稿子里。这两个神话能在同一个地方流传,恐怕在全国都极为罕见。” “我会写的。”伊濑说。倒也不是为了避免纠缠而暂时应承下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稀奇,打算在文章里提几笔。 “请问,二位是杂志社的吧?”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神官问。 “是的。”浜中立马递上一张印有出版社社名的名片,然后介绍起了伊濑,把他说得像个一流作家似的。 “是这样啊。”祢宜愈发恭敬,鞠躬道,“如果能将这座神社连同舟木的仙女传说再次介绍给世人,那就太好了。” “再次?谁之前曾写过?”伊濑抓住这个字眼追问道。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明治时代的坪内逍遥先生曾以此为主题写过文章。” “逍遥?”伊濑有点意外。 “嗯,逍遥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叫《堕天女》的新舞剧,开场就是那位命丧舟木村的仙女在比治山的真井旁被偷走了羽衣。” 伊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些许惭愧。自己根本算不上文人,作为小说家也只是三流,还被行外的老人教育了一番,这多少都有些丢脸。 “逍遥先生的作品经常取材自神话传说。”浜中安慰伊濑似的补充道,“逍遥的舞剧里还有浦岛的内容呢。” “没错。”这点伊濑也清楚,“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写过这里的仙女传说。” “我这里还保存着那部分剧本的摘录。撇开情节,第二场的引子生动地描绘了比治山的模样。我拿出来给二位过目,以作参考。”神官说。 “您居然还保留了这种东西。” “因为它同这座神社祭祀的神灵有密切的联系。是我很早之前从剧本上抄下来的。唔,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文章很短,请两位一定要看看。” 老神官将两人带到了社务所前。 两人站在古色古香的玄关地板上,老神官将沏好的茶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还拿着一册旧笔记本。“就在这里。” 笔记本上的文字字体端正: 比治山山顶形状奇特,有如富士山巅。中有凹陷,巉岩环立,仿若莲花盛开。其凹处一角,清泉常涌不歇,好比熔融之水晶。年年岁岁水量递增,清泉渐具小湖之形,清澈见底,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深不可测。从正面巉岩最低处可观清泉全貌。泉水上方之巉岩大如小山,其余怪岩高低错落。老樟、古槐与蔓草缠绕之巨松覆盖其上。白红杜鹃及罕见高山植物之花朵随处可见。泉顶巨大巉岩上,七名天女从天而降,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色羽衣轻柔飘舞,或站或立、或卧或坐,合唱道—— 伊濑读毕。“这座比治山在什么地方?”他问端坐着的祢宜。老神官的蓝色裤裙盖在膝盖上。 “现在已经没有‘比治山’的说法了。本府中郡有一座足占山,那应该就是比治山。山北麓有个叫‘五个村’的村子,自古就以出产丹后绉绸闻名。” “原来如此。”浜中的娃娃脸上两眼放光,“那个地方通火车吗?” “下了火车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要从宫津线的峰山站坐国铁公交上国道。那里的南边就是兵库县。” “从城崎过去有多远?” “要绕一大圈才能到。” “我们打算去姬路,路上能不能看到呢?” “差得太远了,方向都不一样。” “这么说,要看那座山的话,必须再乘宫津线回来啊。” 看浜中的表情,极有可能提议改变预定行程,去那座山里走一趟。伊濑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 <er h3">二 车离开网野,再次经过昨晚待过的木津温泉,朝城崎进发。不出所料,因为去浦岛神社占用了大量时间,差点没有赶上播但线的后续列车。尽管这时候吃午饭还有点早,他们在车站买了盒饭当午饭,盒饭的商标上画的是浦岛骑龟图。 “哎呀呀,又是浦岛,太烦了。”伊濑打开盒饭说。 “可是老师,这很有趣啊。您别嫌我啰唆,请您务必把之前听到的羽衣传说写进稿子里。虽然没有到相关的遗迹去过,只要在文章中发挥想象力,装作去过的样子就可以了。讲述偏僻之地的传说,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浜中说着,用茶壶给伊濑倒了杯茶。 “嗯,好。” “若能去比治山看看就完美了。可没时间去不成,实在太遗憾了。” 对伊濑来说,没时间去反倒值得庆幸。他们这样匆匆赶路,就像急行军一样,一想到明天的日程,他就觉得烦。 “你是让我装作去过比治山,对吧?” “请老师写作时适当发挥想象。舟木村自然要写,但最后必须落脚到比治山。参考逍遥的文章,配以对老樟树和爬满蔓草的松树的描绘,读者肯定会喜欢。‘真井’这个名称也相当古雅。老夫妇供养仙女,仙女却一心想返回天上,反复哀求未果,最终离家出走,这点跟赫夜姬的传说近似。只是,赫夜姬得以顺利升天,而这里的仙女却以悲剧终结一生。” “咱们别再聊神话了。我倒是对木津温泉的凶杀案有兴趣。” “对了,”浜中的眼里又闪烁出天真的光芒,“请把那件事也写进去。不过,这可能有点故意讨好读者的意思……” “可不给出案子的结果,就没有说服力啊。” “也对。今晚在明石住下之后,马上用旅馆的电话打给木津警察署吧。或许他们已经查出结果了。” “如果我们在城崎多待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掌握进展了。” 对这一点,现在伊濑反倒比浜中更有兴趣。木津温泉附近的山林中,是否真的像寄到警察署的匿名信中说的那样藏有尸体呢?再看浜中,他已经吃完盒饭,撑着肚皮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不用听浜中唠叨,伊濑求之不得,睡意也很快传染给了他。看着车窗外单调的群山,伊濑昏昏睡去。 两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列车行驶于群山中,跨过河流,穿过村镇,最后离开名叫生野的镇子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老师。”浜中呼唤道。 伊濑睁开眼:“唔……啊,已经到姬路了吗?” “还有四十分钟左右。” 中途靠站时,一群女工模样的女孩有说有笑地上了车,似乎完成了工作正要回家。 浜中的目光停留在这群女孩身上:“这座山背后,从古至今都是‘播州丝’的产地,附近可能有机械化的纺织工厂。” 伊濑又开始睡眼蒙眬起来。一旦接了浜中的话,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抵达姬路站时,已经到了街灯点亮的时间。两人从站前乘出租车前往明石。明石与淡路岛隔海相望,风光优美,适宜投宿。 车子穿过加古川的街道,右侧淡路的灯光若隐若现。不知不觉,车就驶入明石市内,最后停在面朝海岸的“人丸花坛”旅馆前。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窗口正对着淡路岛,但已看不见岛的轮廓,只有正前方的岩屋附近闪烁着灯光。两岸之间的海面渔火点点。 “明天的行程如何安排?”从浴室回来的伊濑一边吃着鲜鲷生鱼片,一边问坐在对面的浜中。 “我看了时刻表,我们乘坐十一点半开往淡路的渡船比较合适。”下巴上沾着酱油渍的浜中说,“不过在那之前,这边还有东西要看呢。我们去游览人丸神社和海人冢吧。” “海人冢?这个地方有这种东西?” “书上有记录。反正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想很快就会逛完的。还有时间的话,咱们返回加古川,去看看那里的羽衣传说流传地怎么样?” “哦?加古川也有羽衣传说?”伊濑吃了一惊。 “北边不远就是印南郡神吉村,那里有个叫‘天下原’的地方,也有羽衣传说存续着。” “你知道得真多。”伊濑说完便暗忖道:浜中这家伙,是从哪本书里查到这些玩意儿的啊?据浜中介绍,名为《增补播阳里翁说》的古籍对此事有记载,而这又是他从另一本书里了解到的。 “我不想再返回加古川,逛逛人丸神社就可以了。虽然那儿跟传说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没去过,所以想去看看。” “您一定很累了,我也不强求。不过,神吉村流传着羽衣传说这件事,请您务必在稿子中写上一笔。” “明白。” 作为探寻偏僻之地传说的游记,这样做无可厚非。而对浦岛和羽衣神话的关注,似乎至此总算告一段落。 一名女佣进屋,对浜中耳语道:“有电话找您。”浜中连忙起身,跑进走廊。那女佣多半是来告知木津温泉神秘凶杀案的最新进展吧。浜中说过,他一到旅馆就打电话询问了当地的相关机构。 伊濑同女佣聊了十分钟,浜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说?” “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摇头道,“我一到这儿就打长途电话给城崎的报社,刚才报社社会部的人给我回了电话。我们走后,虽然又搜了山,但据说并没有找到尸体。于是警方认定匿名信是假的,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真扫兴。”伊濑也很失望。都去过现场了,到头来却无果而终。“可现在还不能断定山里找不出隐藏的尸体。只搜了一天就收工了吗?” “好像是的。乡下办案就是这么悠闲。我看老师对那个案子很感兴趣,于是拜托了报社的人,一旦发现尸体,就立刻通知我们。” “这样啊。”伊濑的回答也不像之前那么积极了。本来满怀期待,现在却一无所获,的确让人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 <er h3">三 上午十点,我们从“人丸花坛”旅馆出发,乘出租车前往人丸神社。五分钟后,车驶上丘陵,停在神殿侧面。前殿中间的格窗上,挂着《百人一首》纸牌模样的捐赠匾额,可能画的是三十六歌仙吧。 来到前殿,转身面向背后的大门,可以看见一座如灯塔般屹立的白塔,让人联想到从京都的东本愿寺观看京都塔的情景。听说那座白塔属于附近的明石天文科学馆。 踩着石板地面朝大门走去,左侧是社务所和休息所。有一群女子聚集在那里举行歌会,据说附近还有一场。右侧是内庭,几块刻着和歌的石碑掩映在树丛中。 从门前走下石梯,前往毗邻的天文科学馆。这是浜中的提议,我想看看也无妨。 一名穿和服的女子中途退出了歌会,年龄约二十七八。她姿色卓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追记在这里。 进入天文馆需要交参观费。馆内似乎设有天象仪。乘塔内电梯去瞭望台的途中,馆员介绍说,电梯刚好通过“东经135度线”。惊奇之余,我重新打量电梯厢内部。看来这座塔本身就是“东经135度线”的标志。 来到瞭望台,明石市内景观一览无余,就连海峡对面的淡路岛北端也仿佛触手可及。左边的神户和右边的姬路就像伸展于两侧的双手,若隐若现。正下方是旧明石城。绕到瞭望台的另一头,朝人丸神社方向看去,石墙下方有一根顶着球状物的白色石柱。馆员说,那是东经135度线的旧标志。几年前,通过调查发现,那个地点与实际的经度有偏差,于是修正为现在电梯所在的位置。 我们还去找寻了海人冢,最后无功而返。浜中询问了许多人,但现代人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关心,没人知道海人冢在哪儿。浜中十分沮丧,一如既往地指示我将此事写进稿子里。 我们乘上午十一点半起航的渡船前往淡路岛,航行约三十分钟后驶入岩屋。岩屋是港口城市。我们坐车沿东海岸南下,道路状况极佳。司机说,几年前这条路还没有铺沥青,坑坑洼洼的,天气好的日子尘土飞扬,下雨的日子泥泞不堪,特别难走。道路右侧的山脚斜坡上满是古老的梯田。道路左侧毗邻纪淡海峡的北部。隔海相望的摄津山模糊难辨。 海上千帆竞流,放眼望去,心情无比舒畅。我将车窗打开,肆意地呼吸着海风。 岩屋这个名称由来已久。《播磨风土记》中说,神功皇后出兵朝鲜时,将战船停泊在淡路的岩屋。“岩屋”即石窟,而如今此地尚有石窟遗存,岩屋这个地名或许就来源于此。此地还出土过弥生时代的陶器。岩屋神社供奉的神明叫“绘岛明神”,这在《延喜式》中也有记载。 洲本是岛上最大的城市,附近也有温泉。我们抵达洲本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半。用过午餐,浜中又提出新的建议,劝我去更南边纪淡海峡毗邻的海岬上的生石崎看看。因为路不太好走,我拒绝了。 我问浜中那里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从那里的海岬可以将纪州滩尽收眼底。“那还是免了吧。”我推辞说。 渡船从洲本出发,在由良靠岸,然后乘车驶往被称作“大阪岬”的地方。那里位于南海镇与和歌山市的中间。 其实,浜中原本计划前往纪淡海峡正中间的友岛,而去那里必须租用机动船。我不喜欢冒险,主张待在安全的渡船上。 于是,对那座小岛,我们只是从渡船上远远地眺望了一番。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浜中赞叹道:“风景不错吧。” 友岛周边的悬崖上,长着许多造型优美的松树。据说战前岛上设有海军要塞,至今保留着废弃的炮台。很久之前,役行者曾造访友岛,于是那里成了修验道的道场。 抵达大阪岬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在去加太岬之前,必须先去和歌山,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和歌山乘南海加太线。我们坐车沿国道南下,翻山越岭,进入和歌山市。我问浜中:“今晚在哪里落脚?”浜中回答:“新和歌浦怎么样?”不论是昨晚的明石,还是今晚的新和歌浦,都是浜中精心挑选的地点。但话说回来,作为采风对象,前天的木津温泉实在寒酸得不像样。或许,为了补偿先前的不如意,浜中之后才会安排这些风光绝佳的地方入住。 浜中建议我趁记忆尚未淡薄,今晚就开始写稿。于是我一个人关在了房间里。其实,一路奔波后,我非常疲惫,只是以此为借口早点休息。 上午七点半起床。由于昨晚睡得早,我在这个时间自然醒了过来,感到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推开窗户,海面在清晨的雾霭中沉睡。旅馆门外便是海滨。渔夫的妻子迎接打渔归来的渔船,将装满鱼的箱子搬到两轮拖车上。我一直散步到防浪堤,回来后让女佣叫醒浜中一道吃早餐。 我向浜中提议去淡岛神社看看,但他似乎也累了,打不起精神。这回轮到我兴致高昂了。十点过后,我们离开旅馆,坐车返回和歌山市,乘南海线前往加太岬。 我们参拜了淡岛神社。那里祭祀的是妇科病之神,旁侧的祠堂里供奉着女人的毛发和梳子。我小时候见过一名在路上逡巡的淡岛乞丐,背着一个神龛,左右对开的门里挂着许多梳子和长长的毛发,给我以古怪至极的印象。 我当时觉得有点恐怖。后来在各地陆续见到了类似的祠堂,也没有再见过像这样散发着异样妖气的阴森神灵。来到淡岛神社,幼年的记忆再次苏醒,让我感慨万千。 浜中一反常态,不再劲头十足,不仅一脸无聊,连话都没说几句。他年纪太轻,所以才会对这里不感兴趣吧。 当然,这里的参拜者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淡岛明神少彦名命是神社供奉的主神。这其实是由于“淡岛”同出云的“粟岛”在日语中发音一致而造成的混乱。《日本书纪》的注释中提到过,少彦名摘粟的粟岛在伯耆国的相见郡。淡岛自古多渔女,她们将少彦名奉为保护神祭祀,不知从何时起又以讹传讹,使少彦名从妇女之神变成了妇科病之神。所以,加太与出云系的海洋族群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我们下午五点抵达大阪,傍晚于伊丹机场乘日航的飞机返回东京。 这次旅行结束后,我打算对浦岛和羽衣传说作一番研究,倒不是因为浜中的鼓励,而是出于写稿的需要。 <hr /> 注释: 第三章 <er top">一 “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第一回的稿子终于写完了。 因为是系列的第一个篇章,伊濑在内容和文体上费了不少工夫,交给浜中时距截稿日已很近了。那天下着寒冷的秋雨,天空阴沉黯淡。窗外,雨水拍打着落叶。浜中坐在窗边,举着稿纸,将三十五页文章认真通读。 伊濑不太喜欢别人当面读自己的文章,时而忐忑不安地抽着烟,时而中途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妻子说话,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很想知道浜中读后会有怎样的感想。因为涉及传说,多少要结合一些理论。高木敏雄的《日本神话传说研究》对浦岛和羽衣传说做了详细考证,藤泽卫彦的《日本传说研究》中,亦有相当丰富的例证论述。除这两本书外,伊濑还参考了另外三四册书籍,在文中对传说加以解说。 伊濑也应浜中的要求,将木津温泉附近山林中发生的藏尸凶杀案作为插曲写进游记里。对他来说,这样做还别有意义。虽然杂志上的游记有自己固有的套路,将对古老传说的剖析加进去,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但考虑到浜中向他约稿时,曾说过大家对游记创作见仁见智,他便打算另辟蹊径,大胆尝试。 说到底,《草枕》只是面向一般读者的杂志,也必须遵循“娱乐至上”的原则。不知浜中对这点有什么意见。浜中是一个好为人师的家伙,在他读完伊濑的文章发表观感前,伊濑心里都没底。如果他劈头就说“这可不好办啊”,那伊濑就决心不再为他写稿。就算有妥协,若整体上持否定态度,伊濑也不会再次动笔。 “可以啊。”对着伊濑的仍是那张娃娃脸,说话的措辞却十分老成。 “这篇文章还过得去吧?”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伊濑暗暗高兴着,却故意不将情绪流露出来,一副毫无自信的表情。 “相当可以!当着老师的面我也要说,您的文章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浜中赞不绝口。 “是吗?我还担心会不会太艰深呢。”因为加入了考证,伊濑对这部分会不会受欢迎一直忧心忡忡。 “绝没有这回事。如果这点考证都没有,整篇文章就太虚浮了。如今的读者眼光都比较高,这种内容也肯定爱看。” “那我就放心了。”浜中的赞赏让伊濑心情大好,于是不再装腔作势,真心地笑起来,“早点拿给主编过目吧。” “我也这么想。您能不能先答应做第二次采风呢?” “没问题。不过,虽然你觉得不错,主编没有发话也是白搭啊。” “这个您不用操心,我最了解主编的爱好和性格了……对了,第二次采风前,您能不能同主编见个面?” “荣幸之至。” “我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但我觉得,咱们在市中心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会更好。” “我都没问题。”伊濑满脸喜悦,“说起来,我还没请教过主编大名呢。” “主编名叫武田健策,大概四十二三岁吧,创办过两三本文艺杂志,对文章的要求非常高。” “对这样的主编,我还真有点害怕呢。” “没事的。说句失礼的话,我的想法和武田先生不会差太远。”浜中说着眯起了眼,这是他在表明自信时的习惯动作,“老师,我能否在您以后的文章中都看到浦岛和羽衣传说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一主题贯穿始终?” “没错。突出这一系列文章的特色,会增添趣味性。” “是个不错的新想法。不过,有那么多素材可写吗?” “这个嘛,稍稍偏点题也无所谓。总之,我会尽量寻找相似的传说,请以后继续围绕这个主题做文章。当然,如果老师不愿意就另当别论了。” “没有,我可没这么说。”伊濑当然不能一口回绝。毕竟,如果能连载,稿费就会源源不断,像月薪一样稳定。 “那材料就交给我去查吧。下次咱们去羽衣传说最具代表性的流传地——三保松原怎么样?” “三保松原?”伊濑不解地说,“那里相当有名啊,不是背离了‘探寻偏僻之地传说’的主旨了吗?” “虽然不是偏僻之地,可如果要调查羽衣传说,就不能绕开那里。姑且去转转看吧。我会陪同老师的。”浜中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咱们啥时候出发?” “这篇稿子终校后就立刻出发。唔,您看下月初怎么样?” “我没问题。只去三保松原吗?就跑一个地方,有点可惜啊。” “当然不会只去那里,还得请老师去别的地方转转。但具体的地点稍后才能定。”浜中认为双方就此议定,于是自顾自点了点头,又点燃了一支烟。 “我说,浜中君……”伊濑从担心稿子能否过关的焦虑状态中解放出来,说出了刚才就想提的一个问题,“我按照你的要求,把木津温泉的凶杀案也写了进去。这件事后来有什么进展?你不是说过,你拜托了当地的报社,请他们一有结果就通知你吗?” “那件事啊……”浜中就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似乎一直悬而未决。报社再没有向我通报过任何消息。” 按道理说,当时浜中比伊濑更关注这个案子,现在不应该如此消极才对。肯定是由于一直没有进展,他的兴趣也消退了吧。 “能不能再去向报社询问一下案子的情况呢?” “早就问了。两三天前,报社给我寄来一封信,结果说后来他们又搜了一次山,仍旧一无所获。” “就是说,他们一共搜山两次?” “是的。看来,那封匿名信根本就是恶作剧,把警察逗得团团转。报社也只是简单地告知我这一点,我一下子就泄气了。” “太遗憾了。我想,我的稿子上杂志出版后,读者针对这个案子的提问肯定会蜂拥而至。” “蜂拥而至”有点夸张,可毕竟写得煞有介事,多多少少会有反响。 “是啊。我也没想到结果会如此无趣。当时还以为一定会找到什么东西呢。” “干脆把这部分删掉如何?” “那可不行。老师您也说了,读者的信件想必会蜂拥而至,可见这类情节有多受欢迎。无论以后发展如何,我们还是先保留下来为妙。” “我总感觉这是在玩弄读者。” “现在看的确如此,不过案子无果而终的责任并不在你,要怪也得怪警察的搜查做得不够细致。” “也就是说,归咎于现场搜查不充分?” “是的。毕竟是乡下的警察,不能对他们寄予多大的希望。搜了两次山,竟然没找到尸体,这太说不过去了。” “这倒也是。”虽然嘴上这么说,伊濑心里却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浜中一味地强调警察的无能,可当时参与搜山的还有镇消防队和青年团,很难想象多方联合后还会有所疏漏。 伊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浜中。 浜中心神涣散地应声道:“总而言之,今天必须将稿件交给印刷厂,我不多说了。”说着就起身回去了。 下个月月初就去三保松原的话,必须提前做点功课。虽然这么想,伊濑还有别的稿子要写,于是拖拖拉拉地过了两三天。不可思议的是,接手《草枕》的约稿后,其他出版社的约稿也接踵而至。 <er h3">二 第四天傍晚,浜中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进家门就将从印刷厂带来的校样递给伊濑。“老师,非常抱歉,您能不能再补写一点?” “写什么呢?” “我把稿子交给主编看过了,他非常高兴,说您写得很好,辛苦您了。” “谢谢。” “但主编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浦岛和羽衣传说的共通点,也就是‘滞留说’读起来相当有趣,主编希望您再详细介绍一下。”浜中说得很客气,听似在询问伊濑的意思,事实上这从一开始就是半命令式的要求。 “只做这一点改进是不是不够?”伊濑重读了一遍校样。听浜中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似乎写得太简单了。可是,在这方面着墨过多,能激发出读者多少兴趣?这本杂志的读者未必都是民俗学爱好者啊。 “没有。主编对其他部分都很满意。”浜中没有针对伊濑的疑问发表更多的看法。对主编的意见,他也只有服从的份儿。 “老师,为了避免麻烦,您只需介绍现成的学说就可以了。当然,我们愿意让老师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杂志马上就要付梓了……”浜中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反正你也提不出新学说,不如就从手头的书里摘抄一段现成的文字,糊弄一下就可以了。 虽然这个提议听上去有点让人窝火,但时间紧迫,这么做的确省心省力。于是伊濑参考《日本神话传说研究》,用通俗的文字将其中的学说讲解了一番。 一想到浜中就在隔壁房间等待,伊濑就十分不安,但他好歹将三页稿纸写满了。 伊濑叫来浜中,当着他的面朗读补写的内容。 “太棒了!”浜中致谢道,“主编看到这个肯定会满意的。真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添麻烦。” 然后,他数了数伊濑补写的页数,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信封。“老师,这是稿费。我预计您大概会再写三页,于是多带了点钱出来,没想到真猜中了。” “哦?现在就付稿费?这也太早了吧?”伊濑有点惊讶。根据以往的经验,稿费一般要在杂志出版后一两个月才支付。 “像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如果这点优待都没有,那就更没竞争力了。”浜中苦笑道。 伊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支票,上面写着约定好的稿费金额。“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旅行的费用就是由出版社全额承担的,虽然本就理所应当,但现在又这么早支付稿费,伊濑觉得待遇有点过于优厚了。不过,诚如浜中所言,小出版社也只有通过这种手段才能博取作者的信任。 浜中接过伊濑写的收据,连忙说:“老师,那起凶杀案有新进展了。” “哦?找到尸体了?木津温泉那边通知你了?”伊濑提高嗓门道。 “报社寄来了剪报。不过还是没有发现尸体。” “写的是什么?”伊濑失望道。 “唔,请您自己读读。”浜中从笔记本中抽出一小张剪报。 十八日白天,农夫河合次郎前往木津村附近挖山药,在杂草下发现一块木板。挖出一看,那木板长约60厘米,宽约25厘米,上面用墨笔写着“第二海龙丸”的字样。河合想起此地是不久前“匿名信凶杀案”的现场,说不定这木板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于是向当地警察署报案。 本报记者在警察署看到,那块橡木板厚仅一厘米,估计是木船的碎片,看上去相当老旧。船名似乎是后来写上去的,不知是不是恶作剧。警方对附近的渔港进行调查后,没有发现名为“第二海龙丸”的船只。警方暂时认定,这与“匿名信凶杀案”没有关联。 伊濑念完,将剪报扔在浜中面前:“可笑。只有乡下的报纸才会对这种事大书特书吧。” “城里的报纸也会报道。毕竟,山野里可能埋有凶杀案的尸体,这种新闻比较有噱头。”浜中答道,小心翼翼地将剪报放进笔记本。 “那应该是某人的恶作剧吧,你没有发现可笑之处吗?山里的凶案现场发现船上的木板,这根本就说不通,难道还把船开到山上不成?” “是讽喻搜查举步维艰吗?” “大张旗鼓地折腾半天,结果只找到一块木板,难道不好笑吗?” “话虽如此,但是,老师,如果这跟找不到尸体的凶杀案扯上关系,那就有趣了。可惜乡下的警察不会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恶作剧。城里的警察也不会关心的。那张用片假名写给警察的明信片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看来您很失望。” “但我还是要忠实地将这些情况写进稿子里。结果真的很令人扫兴。要不,我们把这部分内容删掉吧,现在还来得及。” “算了,还是留着吧。文章要有看点才好。如果只有浦岛和羽衣传说,那就太无聊了。”浜中边穿鞋子边回头说,“老师,那说定了,下个月月初,咱们就去三保松原。之前还希望您同主编见一面。” “当然,荣幸之至。我正想跟他好好谈谈呢。” “那到时候我再联系您。再见。”浜中没有用鞋拔,趿着鞋径直就出去了。 一直回避一旁的妻子走了出来,接过伊濑递过来的支票看了一眼:“发得真早啊。”随后她瞪圆了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最多的一笔稿费了。杂志社真的会让你写连载吗?” “他们连下次采风的地点都安排好了。看来,至少可以连载半年。” “太好了!”妻子松了口气。 <er h3">三 五天后,浜中意气风发地来见伊濑:“老师,我是来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一见我们主编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后天在银座的这个地方怎么样?”浜中说的地点是一家名为“鸟锅”的小饭馆。 “可以。请告诉主编,我届时定会赴约。”伊濑将地点、时间记在笔记本上。 “老师,样刊刚到手,我也带来了。所谓样刊,是在正式印刷之前先试印的样品,墨色还没有调整。” “快给我看看。”这是伊濑第一次写连载,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浜中只拿来了印有伊濑的稿子的那几页。 伊濑细致地查看着样刊上的文字。虽然是自己写的东西,但印出来之后,他又发现了许多不完善之处。这个地方这样写就好了,那个地方再简略点就好了——遣词造句方面的问题一一浮现。不过整体而言不算太糟。 看到最后,伊濑的视线落在一段小字上,那是“编辑部注”: 正文中讲述了一桩发生在丹后木津温泉附近的凶杀案。后来,根据当地警察署的调查,现场周边的山林中发现了一块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船碎片。发现者称,木板的大部分都埋在土中。警察署认为这与凶杀案没有关联。令人遗憾的是,到本刊截稿时为止,现场都没有找到尸体。 伊濑大惊失色:“这是你写的?”他的语气十分不满。 “是的。”浜中平静地说。 “不行啊,加上这段话,文章营造的悬疑氛围就全破坏了。” “我料到老师可能会不同意,而且马上就要截稿了,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既然凶杀案会勾起读者的兴趣,那我认为只要时间来得及,最好将最新进展也一并加进去。”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也认为,把凶杀案加进去会勾起读者的兴趣,对吧?与其画蛇添足扫读者的兴,不如像之前说的那样,干脆连凶杀案都不写,不是更好?” “不会有问题的,责任全部由编辑部承担。如果拿掉凶杀案,整篇文章就没有点睛之笔了。”浜中毫不退让地反驳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伊濑又从头到尾略读了一遍文章。他发现,自己在描述乘渡船从淡路的洲本到纪州的过程时,提到了对友岛的印象。 见伊濑谨小慎微的模样,浜中在一旁冷笑。 “老师。”他开口道。 伊濑闻言,发现浜中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名初出茅庐的作家。 “字好像印得太深了。”伊濑遮羞道。 “这是样刊,等正式印刷时会纠正。对了,主编说,您曾在文中写到在人丸神社里碰到的一位女性,如果对此再多写几笔,就会更出彩。” “那个地方啊。”伊濑眯起了眼。在人丸神社的社务所,一群女子在举办歌会。他边走边观望那里的情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名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又很快就消失在一旁建筑物的阴影中,那里也在举行歌会。伊濑对那名女子记忆犹新。 “不过,如果对那个情节描述过多,就会显得太刻意。” “我同意。我觉得现在这么写恰到好处,反而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不过真不可思议啊,我对此完全没有记忆。老师的观察真敏锐。” “哪里。你当时在漫无目的地转悠,所以没注意到罢了。” “是美女吗?” “嗯,很漂亮。说不定,她是住在芦屋附近的年轻主妇。可惜没跟她说上话。” “在以三十六歌仙闻名的人丸神社,这一幕真有点浪漫呢。将来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到时请您也在文中添上一笔。”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每去一个地方旅行都会碰到有魅力的女性。如果次次都写,那就是瞎编了。这一招那么管用的话,我早就是流行作家了。” “鄙社的主编目光独到,能发现有潜力的作家。他之前担任文艺杂志主编的时候,就发掘了不少人才……” 接着,浜中列举了两三位二战后声名显赫的作家,说他们都受到了武田主编的提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也能得到主编赏识,就会出人头地。这是极其诱人的鼓动。 “贵社的社长到底是何方神圣?”伊濑问。 “社长名叫奈良林保,六十三四岁,但三年前还完全没有出版经验。”浜中答道。 “就是说,基本是个门外汉?” “唔,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门外汉,为何会来挑战不熟悉的领域?” “因为有钱吧。人如果有了钱,就会到处找点乐子。” “那这位奈良林社长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之前做股票,在不景气的行情到来前抽身,买入了大量土地。现在还经营一家名叫‘奈良林产业’的地产公司。他之前购买的土地有一部分在青山,因为道路建设卖了相当高的价钱,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也听说青山那边的土地很值钱。这么看,他肯定有一大片土地吧?” “好像有两千坪。他是从股票市场高位抽身后,拿钱去投资地产的,所以才能一口气买那么多地。人走起运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呀。没过多久,那块地就由于东京奥运会的缘故改建公路了。” “这么说,他是为了把赚来的钱花出去才来做旅行杂志的咯?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不过,做杂志倒是比某些无聊的爱好高级多了……” “奈良林先生在做股票时就十分向往出版行业。他本人在古典美术方面有比较深的钻研,起先打算做美术杂志,但那很可能亏损——成本高,发行数量也有限。而旅行杂志很受欢迎,即使在里面加入与古典美术相关的内容也无可厚非,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出版这本杂志。” “原来如此。”伊濑终于明白,为什么《草枕》上会有那么多文章讲述奈良和京都附近寺庙里的古艺术品。在冰冷的商业战场摸爬滚打太久的人,会被艺术的世界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社长同武田主编是怎么认识的呢?” “奈良林先生的朋友中有人认识武田,于是将武田推荐给他。” “贵社的员工不多吧?” “社长之下,包括我在内共有五人。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作为刚成立不久的出版社,稿费给得倒是很慷慨。” “可能是因为社长有钱吧,所以待遇优厚。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跟其他很多公司比还差得远。区区几人要做一本杂志,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工作量相当大。如果把这点考虑进去,我们的钱挣得就没那么开心了。” “你们至少不用为销量操劳吧。反正是为兴趣而出版的杂志,社长也没指望它能赚钱。” “社长并不急于盈利。他的主业是地产公司,出版杂志则是为了满足他的荣誉感。” “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社长。虽然主编也应该见,但我对社长更感兴趣。”伊濑说。 “可以啊。社长毕竟是外行,肯定非常乐意会见撰稿人。那我再找社长谈谈,看他什么时候有空,也带上主编一起来见您。确认日期后我再通知您。”浜中承诺道。 <er h3">四 第二天,浜中又来了。 “我把老师的意思转告给社长和主编,他们想请您明天傍晚驾临银座,共进晚餐。我特地前来问您是否同意。”浜中问。 “嗯,可以。”伊濑连忙答应下来。 浜中离开后,伊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 “社长说想亲自见你,可见他对你的稿子非常满意。”妻子喜形于色。伊濑本想回答说,对方只是不懂行的小出版社社长,跟有名的大出版社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不想破坏妻子的美梦,于是缄口不言。 好不容易才让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他可不愿重归潦倒的形象。不可否认的是,伊濑的自信被鼓动了起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第二天傍晚,浜中如约开车来接伊濑。 “见面地点有变,但还是在银座的另一家饭馆。社长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家,随后就由我和主编陪您去酒吧之类的地方好好娱乐一下。” “社长是不是无论参加什么宴会,都会在八点之前回家?” “社长是一位非常注重身体健康的人。这是他的习惯,从做股票的时期开始就一直如此。那种生意动不动就会折腾到很晚才回家,对健康极其有害。于是他克服了这个不良习惯,给自己定下了这个规矩。” <hr /> 注释: 第四章 <er top">一 浜中说要把伊濑带往银座的饭馆,车却停在了位于筑地本愿寺附近的日式酒家前。伊濑本以为小出版社的社长充其量只会请他到银座的小饭馆用餐,没想到竟是在富丽堂皇的日式酒家里。那里从大门到玄关都种着竹子,竹子下堆着白沙。招牌上写着“笹村”二字。 女佣带领两人进入二楼的一个房间,室内的地上摆着四张无腿座椅,一旁的榻榻米上坐着两名男子。他们面对面边抽烟边交谈。 “客人到了。” 听到女佣的声音,对面的男子连忙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他给伊濑的第一印象是个干瘦的男人,下巴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背对他们坐着的男子也转过身,并拢双膝。他肤色浅黑,身材肥胖,四十多岁的模样,眼睛很大。 伊濑以为后者才是奈良林社长,于是跪下来准备打招呼。这时,浜中指着留山羊胡的男子介绍道:“老师,这位就是鄙社的社长。” “感谢您百忙之中拨冗驾临。”山羊胡眨巴着眼睛说。 然后,浜中又介绍起那个胖男人:“这位是武田主编。” 肤色浅黑的男人用客套话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感谢您专程前来。” 伊濑受邀坐到上座,面对着奈良林社长和武田主编,浜中则坐在他的旁边。 “社长,这次伊濑老师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稿子。”武田用符合主编身份的郑重口吻对奈良林说。 “是吗。太感谢您了。”奈良林社长对伊濑微鞠一躬。 “哪里,让您见笑了。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对。”伊濑的言下之意,是感谢对方承担了旅行的所有费用。 “我拜读了您的稿子,真的很出色。” “是吗。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自信。”伊濑愉快地回答道。被盛情赞美的感觉真不赖。 “您的文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老师渊博的民俗学知识可见一斑。”武田说。奈良林社长也赞同似的点了两下头。 “这得益于浜中君的启发。浜中君自始至终都在激励我。”伊濑机敏地将功劳归于责任编辑。 这时,女佣将菜品逐一送了上来。 老板娘上前道:“欢迎各位大驾光临。”她伏地行礼,用关西方言说着,然后又转向奈良林,“社长先生,谢谢您又来照顾小店的生意。” 老板娘接着对武田和浜中点头致意。他们似乎经常来这里消费。 她四十四五岁,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她离开房间后,伊濑问奈良林:“这位老板娘是关西来的?” “嗯,她出生在大阪。”奈良林点点头,山羊胡随之一上一下。 “那这里主打关西料理咯?” “老板娘虽是大阪人,但这里并不经营关西料理。女佣和厨师都是本地人。” 奈良林不愧是生意人,对这种场所似乎相当了解。现在他的本业是地产。之前浜中告诉伊濑,奈良林出于爱好才会投资出版杂志,尽管这赚不了什么钱,甚至可以说入不敷出。伊濑觉得,身材干瘦、出身股票行当的奈良林越看越像是有几分浪漫情怀的人。 “对了,我从广告代理商那里将报纸广告的校样带来了,给老师看看吧。”武田主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新闻纸,在伊濑面前摊开。“如您所见,我们这次大力宣传了老师的新连载。”主编用指尖敲了敲广告。 那是《草枕》杂志上刊登的大幅广告,版面的最左边,在黑底上印着白色的手写体文字:“新连载——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一旁是作者名“伊濑忠隆”。伊濑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么大的广告上,这令他受宠若惊。 广告词是这么写的: 探寻偏僻未知之地民间传说的旅程,新形式的游记文学,民俗学知识和旅行的乐趣融为一体。第一回——北丹后至纪淡海峡途中的意外凶杀案。 伊濑看完广告。 “广告词写得很精彩,不过,在这里提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主编问。 “这个嘛……咱们必须吸引读者的注意呀。这样写会更有现代气息。”武田喝着酒笑道。 浜中反复嘱咐伊濑,要将凶杀案写进游记中,看来这本杂志也受到了当下大众阅读口味的影响,以“娱乐至上”为原则。虽然是出于兴趣来玩出版,但对方毕竟投了钱,也不愿意打水漂吧。这一点不用说也明白。 奈良林社长抬起了胡须稀疏的山羊胡下巴:“这期杂志定会大卖。” 听口气,就像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出版社社长的宣言。伊濑暗暗吃惊。一想到自己文章被当成力推的重头戏,伊濑就有些不寒而栗。又不是自己主动找上门的,从头到尾都是对方的策划,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才对。 “托您的福,编辑部干劲十足啊。”浜中涨着红彤彤的娃娃脸说。 伊濑一直认为是浜中独具慧眼选中了自己,但今天见到出版社的上司后才发现,这应该是高层下达的指示。不过,浜中仍然是一位值得敬佩的编辑,他已尽其所能。 “下次采风用的差旅费还会增长。”武田对伊濑说,然后转向社长确认道,“您说是吧,社长?” 山羊胡眨了眨眼睛,对伊濑笑着点头道:“对,飞机可以坐,高档旅馆也可以住,不用客气。” 虽然没有提到稿费的事,但伊濑拿到的稿费已经比他预料的多,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稿费也包括了采风费“增长”的部分。 据浜中所言,奈良林保在股票上赚了钱,又因地价暴涨再发横财,现在的地产公司也经营得顺风顺水。光看面相,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具有如此厉害的商业才能和旺盛的精力。长脸、高颧骨、淡眉毛、老气横秋的眼神、难看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山羊胡在这张黯然无光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不过,说不定这样的人具备着不为人知的商业智慧和执著精神。对他来说,发行《草枕》这本杂志不啻为一种高级的爱好。 如果赤字太难看,那杂志八成会停刊。但只要没有亏太多,就应该还能容忍。既然伊濑已经为这本杂志写了连载,那出于人之常情,他也希望这本杂志能存活下去。 “杂志的印量是多少呢?”虽然知道问这个问题可能不妥,但伊濑还是忍不住关心起来。 “现在印了五万册。”主编替社长回答道。这种杂志竟然也能有五万的印量,这大大超乎伊濑的预料。 “托您的福,头两期都顺利出版了,老师也答应为第三期写稿,我想发行量还会继续提升。之前出版的同类型杂志《旅》一开始也印了三四万册,我们绝不能输给它。”主编在社长的面前表现得信心十足。 伊濑想,奈良林社长会不会是被此人蛊惑才投钱创刊的呢?但浜中说过,武田发掘了不少战后派作家,并将他们推到了今天的地位,他应该不是骗子。相反,他可能是具有极高文学修养和敏锐眼光的编辑。伊濑决定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下次拜托伊濑老师去哪里采风呢?”社长看着浜中问。 “打算去探寻羽衣传说,前往最具代表性的传说所在地三保松原。”浜中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不错。”社长说。 伊濑不知道这位炒股票出身的地产商对民俗学的兴趣到底有多大,不过奈良林听到三保松原的名字后,脸上流露出“深得我意”的表情,想必是因为那里相当有名吧。可以说,撇开那个地方,羽衣传说就无从谈起。可是,伊濑想尽量不去这种声名在外的景点。报道那些闻所未闻的小地方不是更符合“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主题吗?所以他对三保松原之行并不抱多大的热情。 “拜读了您的大作,我才第一次了解到,羽衣传说和浦岛传说竟然会在同一个地方流行。”武田主编对着伊濑说。 “在浜中的帮助下,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实不相瞒,我才疏学浅,这篇文章是边看书边写出来的,让大家见笑了。”伊濑谦虚地说。 “哪里,您的知识够丰富的了。” “您可别那么谦虚……”奈良林听武田介绍过文章的内容,也跟着恭维起来。 “不过,浜中君,”武田的视线转移到浜中身上。“到三保松原采风固然无可厚非,但如果只去那个地方就有点浪费了。” 伊濑深有同感,紧接着说:“刚才提到了浦岛传说。除了之前去过的丹后的网野镇,木曾川的寝觉床也有浦岛传说流传。如果能在拜访三保松原之后,再去木曾走走就好了。” 其实,三保松原之旅乏善可陈,伊濑期待的是随后的木曾之行。 “您怎么看,社长?”虽说武田是主编,但有奈良林在场,他不得不征求老板的意见。 “这些事全凭你们自己做主。”奈良林答道。他没有喝多少酒,一直在吃菜。 “那好,老师,请容我们再商议一下。您有事就吩咐浜中好了。”武田对伊濑说。 谈话间,各色菜品一一上齐。奈良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传统风格的怀表,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 “哎呀,已经八点了。我先告辞了。”他说完就放下了筷子。 浜中所言不虚,不论参加什么宴会,八点一到,奈良林铁定要回家。这是他的习惯,武田和浜中都没有诧异。 “请您自便。”两人齐刷刷地朝社长鞠躬道。 武田又说:“我还要去见一些人,社长能不能让我搭个顺风车?”说着,他站了起来。 “老师,那就拜托你了。”奈良林最后一次致意。刚才的一系列谈话让伊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社长的威严。 “老师,咱们去什么好玩的地方找点乐子吧?”目送社长和主编离开后,浜中返回房间,兴高采烈地提议道。 “好啊,就上你常去的酒吧怎么样?”伊濑把酒杯倒扣过来。少了主编和社长,一下子轻松不少,但这个地方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热闹。 “我去的酒吧太简陋了。咱们还是去老师您经常光顾的地方吧。” “我这方面不行。”伊濑说。其实,他之前因为囊中羞涩,压根不敢去酒吧,现在讲不出什么熟悉的地方,备感尴尬。 “那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吧。”浜中似乎觉察到伊濑的尴尬,从他身后进入玄关。 “感谢光临。”刚才露过面的老板娘又忽然现身道别。 他们去了两三家酒吧,但都不怎么尽兴。想不到浜中正经得要命,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聊的也都是工作的话题。 “老师,刚才您提到了寝觉床,那里相当有名,咱们还是别去了。” “可是,三保松原不是更有名吗?” “三保松原有名,寝觉床也有名,两边都去,写起来会起冲突。我建议去静冈县后,咱们再到京都走走。” “京都也有羽衣传说?” “不是为了探寻羽衣传说。我是从之前比治山的传说想到京都的。” 比治山是丹后羽衣传说所在地。降落到那里的一名仙女被当地的老夫妇偷走了羽衣,不能重返天上,只好当了老夫妇的养女。但她归心似箭,无论如何都要返回天上。老夫妇被她的渴望所感动,给了她自由。作为答谢,仙女传授老夫妇酿酒的方法,然后便离开了。她最终来到舟木,并死在那里。这就是奈具神社的由来。伊濑不久前刚写过这个故事,所以仍然记得很清楚。 “您知道京都的岚山吧?”浜中唐突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当然知道。” “京都市内有电车通往岚山,其终点在松尾神社,那里供奉保佑商业繁荣的神明,常有酒吧夜店经营者和股票投机业者前去参拜。因为这位神明也同时被奉为酒神,参拜者中亦有许多来自滩区的酿酒业者。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这跟偏僻之地的传说似乎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可作为之前比治山传说的衍生内容来报道,也相当有意思。这座神社还没有被广泛地介绍给世人。莫非老师讨厌京都?” “说不上讨厌。这个时节去京都也不错。” “那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去京都逛逛吧。岚山也好,高雄山也好,洛西现在正适合观赏红叶。” <er h3">二 十一月二日,我同浜中从清水市包车前往三保松原。天空微阴,一路上都看不见富士山的全貌。 我们参拜了“羽衣神社”。海滨沙滩上,一道石墙围着仙女挂羽衣的干枯松树。来看这棵松树的游客络绎不绝。这里的名声果然号召力巨大。松原的树似乎不多。 神社的背后有一口井。过去,井中有清水喷涌,所以本地得名清水。 吉田东伍博士写过一篇文章,名为《伪作〈风土记〉中羽车矶田神社所祭神明“大己贵命”与仙女传说无关,乃近世捏造》。御穗神社供奉的神明为大己贵命、御穗津彦命和御穗津姬命。御穗津彦命即建御名方命,又名三保须须美命。 可是,《延喜式》并未记载这里有那么多神明,并提到御穗津姬命由出云的美保神社供奉。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三保”与“美保”的日语发音一致,后人将“美保”的典故张冠李戴到“三保”上了。其实,“三保”在古代叫做“真保”,与“美保”并非同一个地方。可见,御穗津姬命这位出云神明原本不应在这里供奉。 以上都是吉田博士的理论。我认为,出云神话与纪伊神话相关,而纪伊神话有可能散播到了这一带。 纪伊日高郡的日岬附近有个叫“三穗岩室”的地方。“三穗”现在又写作“三尾”。传说那里供奉的是少彦名命。本居宣长的《古事记传》中有记载:“纪伊和出云都有‘三穗岩室’,可见两地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纪伊的‘三穗’应该是仿效出云的‘三穗’命名的。” 根据松村武雄的《国史和神话》,少彦名命也是酒神,而浜中说过,京都松尾神社供奉的是酿酒之神。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听从浜中的劝说,前去参拜京都的松尾神社。虽然现在的兴致还不是太高涨,但我觉得,从同是酒神这一点上看,松尾神社供奉的神明和少彦名命有共通之处。 上面这些内容,是我在出发去三保松原前临时抱佛脚了解的知识。 我们离开三保松原,从清水站登上下午两点四十一分发车的高速列车。车上,我问浜中京都之后去哪里,他说没有特别的安排,不如去老师喜欢的地方吧。就连他也认为京都找不到羽衣和浦岛传说的材料。 晚上七点三十四分抵达京都站,天已经黑了,浜中带我前往东山高台寺附近的旅馆投宿。 旅馆比我预想的简陋,房间也不好。我回想起奈良林社长说过的话:“采风费涨了,飞机可以坐,高档旅馆也可以住。”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委婉地向浜中表达不满,他却挠着头说:“社长虽然发了话,但具体落实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乱花钱去住豪华的旅馆啊。” 社长的话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浜中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发出邀请:“老师,要不要去酒吧?” 我在三保松原走了一大圈,又对下榻的旅馆失望透顶,而且估计浜中也不会带我去多好的酒吧,便以太累为借口回绝了他。 浜中到底是年轻人,晚饭后独自出去玩了,我早早地吩咐女佣铺好床,躺下休息。附近住着一群集体投宿的客人,吵嚷到很晚,令我耳根不得清净。 <er h3">三 第二天上午快十点的时候,伊濑与浜中离开旅馆,乘坐预订的包车去松尾神社。 伊濑已经很久没来京都了。看到东寺的塔时,他顿生怀旧之情。车从东寺旁经过,朝西驶去。松尾神社位于岚山电车的车站旁,在越过道口后的右手边。神社规模不大,周围建了许多旅馆,环境有点恶俗。 穿过神社前的鸟居,很快就到了前殿。虽然这里历史悠久,但建筑物都相当平凡。 伊濑往前殿里观望,抬头便能看见许多捐赠的匾额。捐赠者的名字中,以酿造家居多。 “老师,”浜中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便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我摘抄了一些资料,可以给您做参考。” 伊濑拿来一看,原来是与松尾神社起源相关的文献: 松尾神社位于松尾村上山田闾以南,背靠松尾山,面朝东方。松尾山在岚山以南,在神社的古代记录文书上又写作“荒子山”。松尾神社陪祀贺茂别雷神,所以松尾山又名“别雷山”。 《本朝月令》和《吉记》等文献中将松尾神称为“猛灵”,国史中亦有记载。后世酿造家尤其尊奉松尾神,甚至俗语中将酒力之盛比作松尾之灵。 真是费心了。浜中不愧是浜中,出发之前做了不少准备。伊濑弄不清这是他从什么地方摘抄下来的。 “酿酒神通常都是农业神。”浜中又开始掉书袋了,“伊势外宫供奉的丰受大神也是农业神,但应该是稻神演变而成的酒神。像这样神的职能交叉重叠的例子还有不少,如伏见稻荷神社供奉的稻荷神也是大山祇系统神之一,那里每年正月初五都会举行名曰‘取土器’的祭祀活动,这一宗教仪式属于‘大山神事’的范畴。” “而大山祇神是海洋族群的神明。” “松尾神社供奉的神之一‘市寸鸟比卖命’也是海洋族群宗像一族的神明。宗像神社现在位于福冈县,面朝北九州的玄海滩,远远地和壹岐、对马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可见,海洋族群同时也拥有农业神。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应该不矛盾吧?”浜中随即答道,“北九州的古代人,以从朝鲜半岛来的归化人居多。松尾神社曾是秦氏祭祀祖先的地方,而众所周知,秦氏是归化人。进入弥生时代后,稻谷栽培开始普及。在绳文时代晚期的陶器中就有稻谷的痕迹。全国许多地方也都发现了碳化的稻谷,特别是在西日本地区。可见,稻谷栽培技术是通过海洋族群由西向东传播开的。” 浜中像上次一样,一股脑儿地将众多的知识抛了出来。 他的目光停在前殿昏暗的一角,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喋喋不休的嘴巴也一下子闭上了。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伊濑问。 “老师,看那个。”说完浜中屏住呼吸,指向位于前殿的一块匾额。 “什么东西?”伊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匾额上画着站在米袋上的大黑神,没什么可奇怪的。 “看下面,老师。” “嗯?” 匾额的框上的文字如下: 名酒海龙:海龙酿造株式会社捐赠。 伊濑大惊,凝神细看。 自不待言,木津温泉藏尸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木船碎片上就有“海龙”二字。那是某艘船的船名——第二海龙丸,而这块牌匾上只是没有“第二”和“丸”字。 这是偶然吗?如果只是偶然,那也太凑巧了。 浜中发现这点后,也一脸愕然。 “浜中君,这名字莫名其妙地撞车了啊。”伊濑不禁叹息道。 “是啊……”就连浜中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从凶案现场挖出的木板上不是也有‘海龙’二字吗?”虽说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伊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没错,老师。”浜中连忙说,“我去问问这里的神官吧。” “你想问什么呢?” “难道您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我要查清楚这块匾额是哪里的酒厂捐赠的。” 伊濑表示赞同。他们的心头疑云笼罩,很想找出合理的原因,解开疑惑。昏暗的前殿营造出怪异而神秘的氛围。 浜中不久就带着神官回来了。那神官四十岁上下,长着一张国字脸。 “老师,我刚才问了神官,捐赠那块匾额的是广岛县的酿造家。”浜中转述道。 “麻烦您了。”伊濑红着脸向被迫跑来的神官致歉,“我和他的疑问相同,想打听这块匾额的捐赠者的消息……原来是广岛县来的人啊。” 广岛县虽属中国地区,但酿酒业者之多仅次于滩区,尤以贺茂郡西条附近为盛。 “将酒命名为‘海龙’,这倒是很少见啊。”伊濑说。 “我起初也这么想,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家酿酒公司所在的城市靠近濑户内海。”神官看着匾额答道。 “啊,原来如此。” 广岛县南部的濑户内海沿岸,由东到西有沼隈、御调、丰田、安芸、佐伯等五个郡,还有不少分布在内海的小岛。 “这种酒是广岛县的什么地方出产的呢?”浜中问。 “这个嘛……捐赠者突然现身,放下钱就走了,我没来得及问到详情。”神官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伊濑问。 “大概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捐赠者是什么人?这么问可能有点失礼,我们只是对此很感兴趣罢了。如果来者留下了名片,希望您能给我们看一眼。”伊濑语气柔和地请求道,尽量不刺激神官。 “我没拿到名片。捐赠者二十七八岁,也许还要年长一点。那是一位穿和服的女性。她说她只能拿出这点钱,问我能不能替她挂一块匾额。” “女人?” “是的。于是我找人做了块合适的匾额挂在这里,捐赠者的名字暂且不写,只是贴了一层纸。我正打算最近把匾额拿下来,把名字写上去。” “那这名女子应该来自广岛县吧?”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说话不是大阪腔。” 伊濑的目光落在浜中的脸上。 <hr /> 注释: 第五章 <er top">一 那天傍晚,伊濑同浜中进入京都市内,入住位于二条的国际观光酒店。在东京时,浜中就预订了这里的房间。 坐出租车来酒店的路上,浜中说:“世间总是充满了意外。我做梦也想不到松尾神社的匾额上竟然写着跟丹后木津凶杀案有关的字眼。” “这的确很奇怪。不过仔细想想,海岸附近出产的酒,叫‘海龙’也是有可能的。”伊濑沉思道。 “是啊,如果酒的出产地在广岛县的濑户内海沿岸,那肯定与海有关。海龙这个名字,其实挺普通的。海龙嘛,就是……” 见浜中又要开始滔滔不绝地卖弄渊博的民俗学知识,伊濑连忙打住他的话头:“对了浜中君,神官说,来捐赠匾额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美丽女子。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会不会是酿酒公司的年轻老板娘呢?”浜中对这点似乎没有多想。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 “唔?您怎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会说,这名女子也许是联系匾额和木津凶杀案的关键人物。” “我还不至于如此天马行空。‘海龙’二字应该只是偶然一致罢了。老师不愧是小说家,想象力也是专业级的呢。”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京都国际观光酒店坐落在二条城前,入口沿用了古寺大门的风格,穿过门后就是停车场。如此设计颇有京都风格。 伊濑被领到十一楼靠西的房间,可以俯瞰正对面的二条城。松树环绕的广场上停着几辆观光大巴。 透过另一侧的窗户,西阵附近古建筑的房顶连成一片,绵延无尽。这幅情景仿若版画,只要看一眼,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居高临下,京都特有的棋盘状道路区隔一览无余。狭窄的道路上车流稀少,行人都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浜中敲了敲门,走进房间,站到伊濑身边。“您在看什么啊?” “看看这街道。在东京已经见不到如此景象了。一看到这片屋顶,躁动不安的心情就会安宁许多。”伊濑说。 “您的心情刚平静,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浜中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样子,又要老师去丹后木津走一趟了。” “哎?什么?”伊濑转头面对浜中,“出什么状况了?” “在‘海龙’那个字眼的刺激下,我一进酒店就给城崎打去电话。就是上次联系过的那家报社。” “原来如此。你年纪轻,劲头可真足啊。”伊濑讥讽道,但还是很在意浜中的话,“是不是案子后来有进展了?” “有进展!大进展!简直是重大突破!”浜中激动得说话都没了规矩,“据说在木津的山中找到尸体了!” “哎?”伊濑惊呼,“真的吗?” “这次不是哗众取宠的恶作剧了。上次同老师散步的时候,不是见过一座小庙吗?” “嗯,不错。” “小庙的后面是杂木林,尸体就是在那儿的泥地里找到的。” “哦?是男是女?” “男的。年龄之类的信息还在鉴定中……” “鉴定中?” “因为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匿名信上的预告应验了,发现尸体的时间大致就在凶杀案发生一年后。” 伊濑叹息道:“搜山的时候就没去那里找吗?” “好像没有。到底是乡下的警察啊。” “那死者的身份呢?” “也不清楚。接电话的报社记者说,当地警察署正在全面搜查。” “唔。”伊濑哼了一下,“浜中君,那封匿名信看来是真的——就是送给警察的那封用片假名写的明信片。” 伊濑还记得信上的文字: 天神山南侧山麓,狐仙庙附近的树林中,埋着一年前遇害者的尸体。请早点把他挖出来。 “就是啊。”浜中点点头,脑中应该也浮现出了同样的文字。毕竟这段话正是他从警察那里听来,记在笔记本上的。“老师,这具白骨化的尸体会不会与海龙丸船板碎片上的文字有关?” “有可能。凶手通过明信片将尸体埋藏地告诉警察,警察却没有找到。于是,凶手又将警察的视线吸引到船板碎片上,然后如他预料的一样,在那里找到了尸体。” “我想应该是这样。听说就是在小庙附近发现尸体的。” “是谁发现的?” “附近的农民。为了准备冬天用的柴火,带着狗进入杂木林,结果狗嗅出了埋尸地点。” “那么‘海龙丸’、尸体和凶手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呢?” “老师,缘分这东西,就算隔得再远也会找上你。我们今天不就在松尾神社的前殿看到了名为‘海龙’的酒吗?而刚进酒店又听到了这个消息。” “太神奇了!” “所以老师,我顺势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这种巧合暗示我们,不如从京都出发,再次前往木津。您说呢?” “去木津?” “您别嫌麻烦。这里到木津单程不到五个小时。如果是在东京听到这个消息的话,您一定会想再去现场一次吧。从地理位置上说,这里离那儿比东京近多了。” “话虽如此……” “这次出行本来就没有什么预定路线。以三保松原的松尾神社开头,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咱们事先也是这么说定的,只要时间充足,就应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如果老师就这么回东京去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觉得‘当时同浜中一起去就好了’吧。” “是啊。”伊濑一想到要往返木津就觉得麻烦。上次是因为从未去过,所以还有兴致,但那里确实没有值得重访的魅力。何况他已经在稿子里做过介绍了,去那里探寻传说的初衷也算是达成了。 “我想去。仅仅是通过电话和信件同报社的人联络,这还远远不够。报纸上的报道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亲自去调查。” “浜中君,虽然你的好奇心又点燃了,可这个案子跟我们出来采风的目的全无关系啊。” “我们没必要事事都循规蹈矩。老师之前写过这个案子,就当我们这次去是为了探明后续发展吧。” <er h3">二 第二天早晨,伊濑在酒店边收拾东西边思考。 昨天傍晚,浜中进房后说,他们必须再去丹后的木津走一趟,这情景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对了,过去在中学英语教科书上,不是读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吗?福尔摩斯坐在靠椅中面对华生,朗读佣人送来不知是信还是电报: I am afraid,atson,t I so go.th me.(华生,看来我必须去。你也一道去吧?) 此情此景简直如出一辙,伊濑忍不住偷笑起来。昨晚自己对重返木津的提议百般抵抗,如今想来,此行还有点乐趣。 上次来时领略过的宫津线沿途的风景,伊濑这回已不觉稀罕。宫津站上来不少乘客。过宫津后,车窗外天桥立的模样随列车行驶而不断变换——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经过五小时无聊的旅程,列车终于抵达了丹后的木津站。车厢中,浜中似乎也厌烦了,没有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只是看看书,睡睡觉,偶尔吃点柑橘。 “城崎报社的人不知道我们会来,所以我们不能同他们见面。还是尽快去本地的警察署比较好。” 浜中之前去过警察署,警察知道他的来意。 本地警察署只是分署,隶属于网野署。进入规模不大的警察署,里面竟然也有前台,三四个巡警坐在后面。浜中递上名片,说自己是之前来询问过案情的人。前台的人一时间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最后还是说了声“请吧”,将两人领到了接待室。 接待他们的警部胖墩墩的,脸上红彤彤的,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昨天才接到您的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笑着对浜中说。 他似乎断定两人是听说发现了尸体,直接从东京专程赶过来的。 “恕我冒昧,那座山上是不是发现白骨化的尸体了?”浜中马上取出笔记本,驾轻就熟地摆出杂志记者的样子。 “是的。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是昨天早晨上山的当地人发现的,随行的狗嗅出了埋尸地。之前不是发生过一次奇怪的木板恶作剧吗?埋尸地居然跟插着木板的地点相去不远。”警部说。 “嗯。那块木板上似乎写着‘第二海龙丸’几个字。” “用黑色记号笔写的,所以当时也没放在心上。”警部说这话,有很大成分是在为警察搜山失败,没有发现尸体开脱。 “尸体的性别确认了吗?” “现在已经送去网野的法医那里了。似乎是男性。” “尸体身上有没有衣服之类的东西?” “几乎没有。我们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在地下埋了一年,衣服都腐烂解体了,而是他本来就没穿。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泄露被害人的身份。” “还没有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吗?” “没有。只能推测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听说警察曾经收到一封用片假名写的匿名信。如此看来,写信的人似乎跟这个案子有关吧?” “应该有一定关联。”浜中的问题触及了案件的核心,警部的脸上掠过些许不快。 “被害人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遭到杀害的吗?” “我们做过谨慎的搜查,但还不能断定那里就是凶案现场。” “你的意思是,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那里是凶案现场?” “唔,可以这么说。” “警部先生,让我们假设尸体是从别的地方转移来的,即被害人在另一地点被杀,然后埋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尸体是被搬运过来的。警方是否也在对这方面进行搜查呢?” “当然,我们考虑了所有的疑点,正在全面展开搜查。一旦有所发现,就会全力以赴,重点突破。”警部涨红了脸说。 浜中直言不讳,伊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浜中丝毫不以为意。“明白了。另外,那块船板碎片一下子成了重要的证据,上面‘第二海龙丸’几个字的笔迹是否与匿名信中一致呢?” “送信人故意用难以辨认的片假名书写,所以不能明确加以比较。不过,如今看来,应该说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请恕我直言,如果您这里还保留有船板碎片,我能不能拍张照?” “抱歉,木板送到总署去了,不在这里。” “啊?” 见专程从东京赶来的浜中脸上失望的表情,为人和蔼的警部可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说:“但我们拍下了船板的照片,只要你保证不对外发表,我就可以借你一张。” “这实在太好了。警察拍的照片想必相当清晰,而且从许多角度都拍了吧?” 警部点点头,叫来一名年轻警员,交代了照片的事情。 “如果第一现场在京都府内,那就必须通知府内其他警察署。京都府的警察展开部署了吗?”听浜中的语气,仿佛自己就是搜查主任。 但警部脸色如常,温和地回答道:“已经报告上去了。我想应该正在安排警力吧。” 警部如此客气,是为了对专程从东京赶来的杂志记者表达敬意吧。 “如果尸体是从很远的地方搬来的,那就要使用机动车;如果是从近处搬来的,就应该是用两轮拖车之类的工具。这方面的侦查进展如何?” “这条线索也在我们的考虑之中,但还没有展开侦查。搬运工作多半是在夜间进行的吧。”警部轻率地断言。 “尸体有没有外伤?”浜中又问。 “验尸阶段没有发现外伤。你想问的是头骨上有无裂痕、有无骨折之类的创伤吧?答案是没有。不过,在城崎方面的详细检查出结果之前,还不能妄下结论。” “没有抵达骨头的砍伤无法从尸骨上体现。可如果是被勒死的,就会发现颈部软骨折断的痕迹。” “也没发现类似的痕迹。” “也无法确定是不是毒死的?” “嗯。毕竟只有骨头了。” “即使只有骨头,也能检测出是否含砷。但最近很少有人使用砒霜之类的古老毒药了。在古代,砒霜也被称作蠢人的毒药……” 见浜中又要开始卖弄学识,伊濑连忙开口打住他的话头:“既然被害人身份不明,那你们有没有查过失踪人口,或者离家出走的人呢?” “我们联络了全国各警察署,但查明被害人身份还有待时日。”警部面对伊濑说。浜中一开始就介绍伊濑是小说家。 “被害人的身份会不会与船有关?” “你是从木板碎片上的‘第二海龙丸’几个字想到的吧?其实,木板碎片刚挖出来时,我们就做了相应的调查。”警部微笑道,“可是,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关联。在京都府登记在册的船中,根本就没有叫‘海龙丸’的,更别说‘第一’‘第二’了。向全国发出求助之后,找到了大约五十艘叫海龙丸的船,可都看不出跟本案有何关系。而在‘海龙丸’之前加‘第一’‘第二’之类编号的船,则一艘都没有。” “是吗……”伊濑沉默片刻后,又问,“案发前后,附近有没有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出没?” “很多啊。” “哎?” “京都、大阪、冈山地区都有许多客人来木津温泉,其中不少是女性。” “这样啊。”伊濑真是服了自己。他一心想着这里是乡下,居然连温泉都忘了。 浜中见伊濑的发问告一段落,于是请求道:“警部先生,能把那些照片交给我们了吗?” <er h3">三 伊濑和浜中坐上了当天晚上的火车。 离开警察署后,他们又前往城崎的报社,同一直与浜中有联络的记者会面,打听对白骨的调查结果。但记者并没有提供比警部更多的信息。白骨上没有裂纹,没有骨折,也没有检测出毒物,所以无法断定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杀死被害人的。 傍晚,两人乘火车离开城崎,在京都换车,抵达东京时已经是次日上午十点左右。 “杂志定在十一月十日发行,之后会陆陆续续得到一些反响。我很期待呀!”浜中在列车上说。 “不知会怎么样呢。我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能勾起读者的兴趣。”这倒不是谦逊,伊濑真是这么想的。 “这种类型的连载是我们首先策划的,读者对新鲜事物总会很敏感。我担心的是,别的杂志会不会模仿我们的创意。” “浜中君,你这么说,我十分感激。但我自己全无自信,总感觉写得不够专业。” “老师渊博的学识定会大受欢迎。我的经验虽浅,但编辑的直觉大体还是有的。”浜中的话未必是恭维,他对此似乎深信不疑。 “话虽如此,浜中君,这趟旅行几乎毫无收获,我总感觉对不起主编和社长。” “没关系。社长反正是出于个人爱好才做杂志的,从未想过要赚多少钱。何况主编也清楚,我们此行只去了三保松原和京都的松尾。” “但我们的花费有点超标啊。住京都国际观光酒店似乎太奢侈了。” “让我们的作者住高档次的酒店,也是我们应尽的礼仪。”浜中说。 之前的宴席上,社长自己也宣称,采风的时候可以坐飞机,也可以住高档酒店。可是和上次相比,这次旅行的内容太贫乏了,伊濑担心很难以此为基础写出文章来。 “可是……”伊濑自言自语道。 浜中宽慰说:“写凶杀案的后续发展不就很好吗?” “又写那个啊?如果是另一起凶杀案倒还好说,但相同的东西连写两期,就有点于心不安了。” “每个人都会对凶杀案感兴趣。”浜中强调道。 在他看来,只写民俗学方面的内容,会缺乏现代气息。如果将凶杀案的故事加进去,至少能在当今和古代之间建立起联系。不管读者有多么喜欢旅行,如果只让他们看那些老掉牙的东西,都会生出疏离感。说到底,这类游记中,如果不插入生动的案件,就唤不起读者的共鸣。 “打个比方。”浜中兀自说下去,“最近《奥之细道》不是又热起来了吗?虽然也可以重走芭蕉当年的路线,写出一篇游记,但如果只是回顾的话,最终仍会落入俗套。无论以现代视角对芭蕉的诗作怎样的解释,芭蕉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人。如果要为这样的游记增添现代气息,不将当今流行的要素注入其中是不行的。” “唔。” “咱们一直在说游记,其实我反对游记过度文学化的倾向,因为那样一来,读者的想象就会被作者的思想所束缚、限制。当然,作者必须要有独立鲜明的思想,但也不能剥夺读者对旅行的无限遐思。我觉得,在贴上‘文学’的标签之后,游记的意义就免不了遭到误解。” 浜中一边喝着小瓶威士忌,一边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老师竟然向警察提到了松尾神社打听到的那名女子。看来您对她印象深刻啊。”浜中窃笑道。他的发言总算告一段落。 “我当时只是突然想到一句古话:犯罪背后总有女人。不是专门针对松尾神社听到的那个女人发问的。” “未必吧……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人捐赠了海龙酒匾额……唔,请等等。”浜中扳着指头,嘟哝道,“再过三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广岛县濑户内海沿岸各市镇村是否有名为‘海龙’的酿酒公司的消息。在松尾神社看到那块匾额后,我一到国际观光酒店,就边查地图边写信给各地的公务所,包括沼隈、丰田、安芸、佐伯、御调这几个郡。” “你还真是勤勉呢。”伊濑赞赏道。 说出来可能会让浜中嘲笑,此时伊濑心中浮现出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跟案子没多大联系。伊濑在明石人丸神社内偶遇的这名女子,不知为何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次相遇发生在歌会开始后,神社内的建筑前。女子参加了歌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中途离开,走在半道上正好与伊濑碰面。 女人的形象颇为复古,脸颊丰腴,眉眼间流露着十足的日本韵味。这个年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古典美人了。或许正是在古代皇室尊崇的人丸神社,才能遇见这种宫廷贵妇气质的女子。 伊濑对她念念不忘,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在警察署提到她。当然,他是从名为“海龙”的酒联想到这名女子的。松尾神社的神官也说过,捐赠“海龙”匾额的是一位穿和服的美女。 回家后,伊濑一直睡到傍晚。晚上坐火车实在太累了。这次出行,一路辗转于清水、京都、木津、城崎之间,他早已不堪其苦。 第二天,伊濑开始整理采风笔记,构思文章,查阅专业书籍,收集民俗资料。准备了一周之后,他便开始提笔写稿。 “老公,浜中先生来了。”妻子来书房通报。 伊濑不知浜中为何事而来。一进客厅,就看见浜中屈膝跪地。 “辛苦老师了。”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成熟表情,老老实实地问候道。 “哪里哪里,你才辛苦呢。”伊濑勒紧缠衣带,“客套话就免了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老师,我把杂志带来了。本应早点来的,结果晚了,非常抱歉。”浜中从皮包中取出一本崭新的《草枕》杂志,毕恭毕敬地递给伊濑。 “是吗,谢谢。”伊濑接过来,看了看目录。因为是新连载,目录页上的标题也用了相当大的字号。伊濑打开杂志,翻到相应的页码,版式不错,插入的照片是浜中拍的,也挺合适。 看着自己印成铅字的文章,伊濑不知不觉沉浸在阅读之中。 “老师。”浜中在伊濑面前唤道。 “啊,不好意思。我看出神了。”伊濑合上杂志。 “老师的文章在编辑部内赢得了一致好评。”浜中笑眯眯地说。 “是吗。多谢。” “已经发行三天了,托您的福,销量还不错。” “但这不是我文章写得好,而是因为你们的策划做得好。” “哪里,自然是拜老师妙笔所赐……我带来的三四封读者来信就是证据。从信上看,大家都满怀期待啊。” “不敢当。”对作者来说,没有比读者来信更令人快乐的了。对伊濑而言尤其如此,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之前他只是在冷门小杂志上发表了一些不起眼的文章而已。 果不其然,读者来信中洋溢着赞赏之词,说伊濑开创了游记的新形式,将民俗学适当地融入文中,就像是聆听现场讲课一般,让人备感乐趣。被人赞美当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伊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此外,还有读者给编辑部打来电话,都是清一色的称赞。主编对老师非常感激,命我今天将杂志和信件拿给老师过目。” “多谢。你这么忙还跑一趟,我真过意不去。” “哪里。我还年轻,而且这是工作,我一点也不介意。告辞了。”浜中退回玄关,一边穿鞋一边说,“老师,这次初战告捷,极大地鼓励了编辑部,我们将全力策划老师的连载。今后还希望您能继续多多关照。” “我也是。”伊濑两手抱在怀里,微微施礼道。 <er h3">四 浜中来访后的第二天。 伊濑收到了一封素不相识的人寄来的信,看上去是寄给《草枕》杂志的询问信,收件人的地址栏分明写着上石神井。 不揣冒昧,突然来信,万望见谅。我是《草枕》的忠实读者,最近初次拜读老师的游记,深受感动。游记以前所未有的形式,给我以强烈的新鲜感。围绕浦岛和羽衣传说的主题,游记描述了从丹后木津至播州明石、淡路,再到纪州,一路探寻奇妙地域的旅程,读起来兴味盎然。我之前也听说过羽衣和浦岛传说,但读过老师的独到分析之后,对这些故事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选择那些旅游地是老师的主意吗?抑或是编辑部预先制定的计划?我之所以想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这是老师的主意,那身为读者的我很想知道,老师为什么会在第一篇游记中选择那些地点?如果老师能回信解答,我将感激不尽。 另外,老师接下来又将去哪里旅行呢?当然,在杂志发行之前,可能一切都将保密,但如果能在回信中一并告知,我将不胜荣幸。 又及,因为不知道老师的地址,所以只好向《草枕》编辑部询问了。 伊濑看完这封信,意识到浜中没有骗他。伊濑以前写过许多文章,但还是第一次收到满篇溢美之词的读者来信。看来,那篇游记的确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这个叫二宫健一的读者住在千叶县成田市。伊濑曾去成田参拜过不动明王。除此之外,他跟成田之间毫无交集。 他满心欢喜地写了回信,内容包括:受到称赞,十分高兴;旅行计划都是跟编辑部商议后决定的;不过,自己很喜欢浦岛和羽衣传说,很早就想写关于这些典故的文章了,等等。 第二天,浜中又来了。伊濑立刻将回信给他看。 “太好了。”浜中也很高兴,“实不相瞒,这两天编辑部又收到三张明信片。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广受欢迎的连载。”他笑容满面地说,“对了,您的稿子是不是也有点眉目了呢?”他趁机催稿。 “这个嘛……因为这次没有走多少地方,凑满字数有点难。我只好遵照你的建议,在那桩凶杀案的后续发展上大量着墨。其实,稿子昨晚我就写完了,但有太多需要推敲的地方,能不能再等一两天?” “当然可以。寄到编辑部的明信片都说,很少看到游记里有写凶杀案的。您真是走运,碰上了那桩案子,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而且,那桩案子并未解决,读者还有兴趣等我们揭开谜底。” “是的。浜中君,城崎那边后来又有消息了吗?” “有。不过根据那名记者的报道,搜查毫无进展,看来是陷入停滞状态了。乡下的警察真是没用。”浜中骂骂咧咧地说着,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着那位和蔼可亲的警部。 “这样啊。那广岛的濑户内海沿岸酿造公司的调查进行得如何?有没有打听到名叫海龙的酿造公司?” “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浜中那自以为是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广岛县没有名为海龙的酒。当然,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酿造公司。” “哎?这就怪了。” “事实就是如此。但松尾神社的神官说过,的确有人捐赠了那块匾额。我们也亲眼见过那块匾额。” “为什么要在匾额上写虚假的信息呢?” “看来,木津温泉凶杀案愈发迷雾重重了。” 浜中从怀中取出照片,是从木津警察分署借来、由警察拍摄的那块船板的照片。伊濑是第二次看这张照片,用记号笔写的“第二海龙丸”几个字散发着神秘气息。 “这样一来,这张照片将是重大的物证。只要木板上的文字不是与案子完全无关的恶作剧,那笔迹他日必定将成为有力的旁证。”伊濑将照片递给浜中。 “没错。我们必须妥善保管照片。”浜中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虽然是用记号笔草草写出来的字,但反而可能透露写字者的个性。“老师,在这次的稿子中,我打算不使用插图,直接上照片。”浜中突然说。 伊濑大吃一惊:“这样做会有问题吧?照片是木津的警部借给你的,而且不是叮嘱过绝对不能发表吗?如果堂而皇之地将照片登在杂志上,咱们肯定会挨骂的。” “别担心,没事。”浜中稚气的脸上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会不会显得咱们不讲信义啊?” “要做杂志,有时候不得不忘恩负义。身为编辑,我自然要奉行杂志本位主义。”浜中竟然把利益至上的杂志本位主义拿出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伊濑想,编辑这个活儿,如果心不狠脸皮不厚就当不了。 “全都是风景照的话,就没有冲击力了。将这张照片添进去,就能让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浜中说,然后撂下一句“我一两天内来拿稿子”,便起身离去了。 伊濑的脑子里却充满了问号。松尾神社捐赠的匾额上为什么会有虚构的“海龙”二字?第二海龙丸与海龙酒之间是否有关联?如果有,捐赠者为什么又要捐赠匾额呢? <er h3">五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伊濑正在里面的房间工作,妻子进来通报,有人想见他。 “是一位名叫坂口的女士,是你认识的人吧?”妻子的表情与平常通报有客人来时不太一样。 “坂口?不认识啊。她找我有什么事?” “她说见到您之后当面谈。” “年纪多大?” “二十七八岁吧。穿着和服,非常漂亮。” “这就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伊濑歪着脑袋说。 他终于明白妻子表情微妙的原因了——她似乎在怀疑这名找上门来的女子跟伊濑有什么瓜葛。 伊濑拉开八叠大小的会客室的隔扇,刚迈进屋一步,看到那位恭谨地坐在坐垫上的女客人,就忍不住惊叫起来。 来者正是伊濑在明石人丸神社里遇到的那名女子。 <hr /> 注释: 第六章 尽管有些失礼,伊濑还是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自家客厅的女客人。妻子说她有二十七八岁,实际上可能更年轻,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眉眼之间隔得很开,双眼皮看上去有点湿润,细鼻梁,薄嘴唇,长下巴。总而言之,她是一位瓜子脸的和风美女。 在明石的人丸神社,伊濑对那名女子的认识仅限于惊鸿一瞥,所以对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同一人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直觉告诉他,来者应该不是别人。而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亲自前来造访伊濑家,这又令他愈发肯定。 “突然来访,多有冒昧。”自称坂口的女客人见伊濑来了,便在坐垫上挪出空位,鞠躬行礼。 她身着和服,与伊濑印象中的女子更加相似了。在人丸神社见到她的时候,她也穿着和服。不过,和服的颜色和花纹都完全不一样。 伊濑照常寒暄过后,叫坂口的女子露出纯真的笑容,道:“我拜读了老师刊载在《草枕》杂志上的文章,觉得非常有趣。” “纯真”一词用在年近三十的女性身上,或许有点不太恰当。正常情况下,应当选择“妖艳”或“娇媚”这样的字眼。但在伊濑看来,这名皮肤白皙的女子的表情中始终都透露出一股稚嫩的感觉。 总之对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受到称赞,绝无厌恶之理。何况是如此美丽的女子专程到他家来表达敬意,伊濑自然兴高采烈,连忙让妻子端上红茶和点心。点心还是叫妻子临时去附近买回来的高档货。伊濑越发确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在明石人丸神社偶遇的那位。不过,伊濑不知道当时她是否觉察到自己。他们只是歌会刚开始时在社务所旁擦身而过罢了。对方只是把自己当做路过的参拜者吧?那一带又不止伊濑一人在走路。 然而,伊濑之所以对这名女子特别留意,是因为怀疑她就是向京都松尾神社捐赠“名酒海龙”匾额的人。即使捐赠者的具体样貌不得而知,伊濑还是大胆地将两人的形象重叠了起来。至于事实是否如此,正是伊濑必须查明的,原因再明显不过——她或许同木津温泉凶杀案有关。如果此时浜中就在身边,不知他会如何向这名女子提问呢? 伊濑很想立马就把众多疑问都抛出来,但按道理还得首先听听来访者要说什么。 “刚才忘说了,我叫坂口美真子。”她说。 “哦。” 坂口美真子——名字听起来不错。 “你住在东京?” “不,我是从大仁来的。” “大仁……是伊豆的大仁吗?”听到“大仁”二字,伊濑暗暗吃惊。她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 “其实,我是想见见老师。”坂口美真子凝视着伊濑说,“老师有没有去过大仁呢?” “大仁应该位于自三岛至修善寺的途中吧。我曾坐火车从那里经过,但没有下车。还有,我知道那里过去曾有一座金矿。” “我是从大仁的三福来的。”坂口美真子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伊濑,仿佛在说,您不可能不知道那个地方吧? “是吗?那里也是观光胜地吗?”伊濑只能这么接话。 “不是什么观光胜地。” 伊濑不明白为什么坂口美真子会强调自己的家乡。可能是对自己所居之地充满自豪吧。乡下人在同城里人交流时,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结,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妄自菲薄的情绪。 “你在那里同家人住在一起?” 看样子,她应该不是干农活儿的。脸那么白净,和服又那么考究。伊濑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手,纤细洁白的手指一点都不粗糙。伊濑之所以这么问,也是好奇心使然,想拐弯抹角地了解她的生活环境。 “没有,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伊濑有些许惊讶,不过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客人,最好不要刨根问底。他点燃香烟,心里盘算着,可以从接下来的谈话中一点点打听出答案。“对了,你说你对我写的文章感兴趣,你也喜欢旅游吗?” “说不上有多喜欢。” 坂口美真子的目光停留在伊濑脸上。谈话中,她一直是这样。伊濑觉得有些蹊跷。普通的女性怎么可能如此放肆地盯着男人看?后来想想,那女子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老师,您是亲自旅行之后写下游记的吗?”女子直视着伊濑问道。 “是的。”如果说是应编辑部之邀,就会显得有些缺乏自主性。 “那条路线相当有趣。看您的文章,您周游的地方都十分迷人啊。” “哦。这么说,你对浦岛和羽衣传说也有兴趣咯?不,我是说,你对这类民俗学的东西也有兴趣?” “这方面我了解很少。” “哦。”伊濑深感意外。他描写的基本都是不知名的地方,景色也谈不上优美,简直毫无特征可言。除去民俗学的内容,整篇文章只剩下对无聊透顶的偏僻之地的描绘而已。可是,女子却声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正是听了这句话,伊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对了……如果我提问不当,还望见谅——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坂口美真子立刻点头:“是在明石的人丸神社吧?” 果然猜对了,伊濑想,同时又有些惊讶。一般来说,应该是访客率先发问:“咱们是不是在明石见过?”这既可充当访客的问候,又能获得主人的亲近感,从而方便对话进行。但这名女子却恰恰相反,伊濑不问,她也不说。伊濑忍不住朝她探出身子。 “果然是这样!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 “我读到杂志上的报道,也确定了您就是神社里遇见的那个人。我记得当时老师手中拿着笔记本。和您在一起的较年轻的人,多半就是编辑吧。” “能在这儿见到你,对我来说不亚于一场奇遇,但你肯定是特意前来的吧?” “我打电话去杂志社,问到了老师的住址,然后才前来拜访。” “谢谢。”他对热心的读者致以谢意,“这么说,当时你是去参加人丸神社的歌会吗?” “歌会?” “不是有不少女子聚集在社务所举行歌会吗?” “啊,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可不会写和歌。” “这么说你跟歌会完全无关了啊。我还一直以为你在参加歌会,我见到你时你正好中途有事离开呢。” “我当时也只是去人丸神社游玩罢了。” “唔,那你是去关西地区旅游?” “不,不是。我只是想去明石看看。”坂口美真子板着脸答道。 “你专程前往明石,是因为被当地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吗?”伊濑反问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坂口美真子。 “您还记得那个地方的天文科学馆吧?”她问。 “嗯,记得。我参拜人丸神社的时候也去里面转了转。” “我就是去参观那个地方的。” “啊?这么说,你对天文学有兴趣?” “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 “那……” 伊濑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女人了。最难懂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不过,老师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明石。” “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住在大仁的三福吗?” “我听你说过。但这跟明石又有什么关系?” “明石是我故乡的后续。” “后续?第二故乡的意思?” “不是。”她摇头。那又是什么意思?伊濑越发困惑了。女子似乎在自说自话。 “我有点如坠五里云雾的感觉。” “但老师应该知道啊。”坂口美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濑,仿佛看穿了他在说谎一样。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将视线从伊濑身上挪开。她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提问:“老师已经开始创作下一篇游记了吗?看样子,您写的应该是连载吧?” “是的,而且已经写完了。” “这次写的是什么地方呢?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这次?这次我们的采风路线是从三保松原到京都。” “三保松原!”坂口闻言,马上两眼放光,凝视着伊濑,“那老师就更应该知道了啊。如果您一无所知,就不会去三保松原。” 伊濑更加纳闷了。这个女人一直抱着某种执念,并以此对伊濑的行为下断言。她来这里见伊濑,说不定也是出于一厢情愿的幻想。 “你到底觉得我的旅行有什么问题呢?”伊濑问。 坂口美真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伊濑从中读出了些许轻蔑。 “老师,从车站到您家有600米左右吧?”她突然转变话题。 “没错。我虽没有做过精确测量,但走路要花十分钟,算下来差不多有这么远吧。” “我家也是这种情况。从大仁站到我家有620米。我想大致与老师家到车站的距离相当。” “是吗?”伊濑说。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老师说过,您这次旅行走的路线是从三保松原到京都,对吧?” “是的。这篇游记要下期杂志出版后才看得到。” “请稍等。”坂口美真子又将视线从伊濑身上挪开,思索片刻,然后两眼放光,开口道,“老师,您这次旅行的距离与上个月那次刚好一样吧?” “哎?你说什么?”伊濑看着那张纯真得不可思议的脸说。 “您就认了吧。老师八成也知道这点,只是一直对我有所隐瞒。” “我没有隐瞒什么呀!”伊濑愕然道。 “那我来告诉您吧。根据已经出版的杂志,老师上个月旅行的路线是从京都出发,经宫津到丹后木津,再经丰冈到姬路,对吧?” “是的。” “从明石乘船到淡路岛,坐车沿岛的东海岸至洲本,从洲本乘船抵达和歌山县,在和歌山歇息一晚,再乘电车到大阪,最后由大阪返回东京,对吧?” “就是这样。你读得倒是挺仔细,全记下来了啊。”伊濑感佩道。 “让我们来算算刚才说的那条从京都出发的路线。老师,不好意思,请把铁路时刻表借我用一下。”坂口美真子就像没听到伊濑的话似的,继续说下去。 伊濑只好去把时刻表拿来。她一边翻找时刻表,一边在纸上写下数字,好像在作计算。如此持续了五六分钟,伊濑只能呆呆地从旁看着。 “老师,这条路线刚好350公里。” “哎?” “从京都乘宫津线到和田山约210公里,从和田山乘播但线到姬路有65公里,从姬路乘山阳本线到明石有35公里,加在一起就是310公里。” “……” “从明石坐船到淡路,再从淡路的岩屋坐公交到洲本,共40公里。” “……” “这40公里同刚才的310公里加在一起,合计350公里。” “……”伊濑只能茫然地听她报着算式。坂口美真子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老师说过,第二次旅行是从三保松原到京都,对吧?” “是的……” “您是从清水站乘坐开往京都的列车的,对吧?” “不错。” “根据这张时刻表,从三保到清水有6公里,从清水到京都是344公里,合计350公里。” 伊濑恍然大悟。 “老师,虽然您两个月走了不同的路线,路线的里程数却1公里也不差。”坂口美真子看着伊濑说,脸上保持微笑,既不激动,也不得意。 “快,给我看看。”伊濑从她手上拿过时刻表,根据附图上的编号翻到各条铁路线所在的页码,将对应的里程数找出来,加在一起,结果同她说的分毫不差。上个月以京都为起点,先乘宫津线,再乘播但线,南下姬路、明石,最后在淡路坐公交,这个月坐火车从三保松原至京都——这两条路线的里程数完全一样。如果把这解释成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名女子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计算呢?伊濑猜想,她肯定是提前在家里计算好了,故意来吓他的。但这样的猜想并不成立,因为三保松原和京都松尾神社的事还未在杂志上刊登,她应该不会提前知道。 “这结果连我都觉得惊异。你是出于兴趣才作这样的计算的吗?” “是的。我这个人就是什么都喜欢拿来算算。” “啊?这么说,你对数字抱有浓厚的兴趣?” “正式的数学太难了,我可弄不懂。但像这样坐在家里,数数家里的拉门有多少扇,或者坐在家里的玄关中,数数五分钟之内有多少人经过门前——我对这样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没想到啊。”伊濑是真的没想到。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嗜好,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作这种无意义的计算。他甚至怀疑女子的精神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可是,伊濑必须问她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亲切地说:“你有没有去过丹后的木津温泉呢?” “没有。”坂口美真子当即否定。这对伊濑而言很重要,但她否定的时候仍然一脸纯真,没有半点矫揉造作的味道。“我也是通过老师的文章才知道那里有温泉。” “这样啊。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温泉,不过我也在游记中写到了,那儿发生了凶杀案……”伊濑一边说一边打量她脸上的反应,但没有发现任何惊讶之色。“后来,那个地方果然发现了被害人的尸体。这件事也写进了这个月的稿子里。” “是吗。不过,我觉得凶杀案什么的没什么意思。” 伊濑以为,就算是平常对凶杀案毫不关心的人,只要一听到他刚才那番话,也会立刻就这一话题聊开去,但这名女子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无动于衷,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老师说自己从三保松原到京都采风,那您游览了京都的什么地方呢?”坂口美真子对凶杀案避而不谈,径直继续刚才的话题。 “京都吗?我的喜好有点偏。我去的是松尾神社。”伊濑假装不以为然地说。 “哎?松尾神社?”她瞪大了眼睛问,“就是岚山附近那座?” “嗯。是的。” 坂口美真子似乎吃惊得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伊濑比她更震惊,但他很快意识到,她之所以一听到松尾神社就有如此反应,肯定是因为她与“海龙”匾额有关。刚才她故意对凶杀案无动于衷,反而暴露了她的真实内心。伊濑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你也去过松尾神社?” “没有。还没去过。”她平静地否认,但伊濑看穿了她单纯外表下掩盖的谎言。否则,她听到松尾神社之后不会大惊失色。这张纯真无邪的脸到底是伪装出来的啊。 “啊,老师果然知道。”她喃喃道。 “知道什么?” “就算不问老师,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的话,老师怎么会从三保跑到松尾神社去呢?” “你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我听不懂。”伊濑不耐烦地说,“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吗?” “那我就要问咯。老师,您为什么要去松尾神社呢?”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自信。 “松尾神社是祭祀酒神的地方。不知道你读到没有,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网野神社附近的奈具神社,那儿也是祭祀酒神的。我之所以去松尾神社,是因为那里祭祀着同样的酿造之神。” “您的理由真是别出心裁。”她的嘴角又浮现出冷笑,“那我再请问老师,您下次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还没有决定。我还得同编辑部好好商议。” “那您在京都只参观了松尾神社?有没有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又绕回到先前的问题上。 “没去别的地方。我觉得累了,就直接回东京了。” “那天晚上,您在京都住什么地方呢?” 这女人的问题可真多,伊濑想,不过还是答道:“我们住在二条城前的国际观光酒店。” “二条城前?”女子又惊诧万端地望着伊濑。 伊濑已经习惯了对方惊愕的表情。无聊的琐事频频让她吃惊,而凶杀之类的特殊事件却一点也勾不起她的兴趣。她定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恕我冒昧——”伊濑厌倦了不明所以的问答,终于按捺不住,将之前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听说过海龙这个名字没有?” 他提问的同时仔细观察着女子的表情,但她只是反问:“海龙?” 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大海的海,龙神的龙。” “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伊濑不知该说那是船名还是酒名,但他想起了神官对他说,给松尾神社捐赠海龙匾额的是一位女性,于是答道:“是酒的名字。” “我对酒一点都不了解。”她又一脸单纯地说。 “这种酒是在广岛县酿造的。”伊濑为了观察女子的反应又硬加了一句,但全无效果。 也许是厌倦了这一话题,也许是觉得初次来访却待得太久,女子瞥了眼手表,说:“我就此告辞了。我打电话约好了,要去见一个重要人物……”说完便从坐垫上站起来。 “重要人物?是谁?” 对伊濑的问题,她笑而不答。伊濑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被这自说自话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完全理不清头绪。 “老师,您不告诉我您的构思,是想在连载的最后才揭秘吧?” “……” “所以,我的想法也不能明确地告诉您……人丸神社的前殿中,匾额上是三十六歌仙的人物像和诗歌吧?”她又突然转换了话题。经她这么一说,伊濑回想起来,歌会会场周围的墙壁上的确挂着画。 “三十六歌仙里,既有柿本人麻吕、大伴家持、在原业平、纪贯之等有名的歌人,也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歌人。”坂口美真子接着说。 “是的。估计没人能把三十六歌仙的名字全记住。我就记不住。” “里面没有小野小町。” “哎?三十六歌仙中没有小野小町吗?” “不,三十六歌仙中有,但匾额上没有小野小町……老师,这就是我这次的回答。”她哂笑道,然后快步离开了。 第七章 <er top">一 第二天,浜中来取稿子,伊濑提到了昨天来自静冈县大仁的坂口美真子突然造访的事。伊濑说自己觉得这名女子相当古怪,还向浜中展示了她计算的两次旅行的里程。 浜中瞪大了眼睛看着笔记本上的数字。“原来如此。通过计算,两次旅行的总里程的确都一样,都是350公里。”浜中激动万分地说,“居然能如此巧合!” “我也吓了一跳。她在我面前拿出时刻表,将里程数准确地抄下来,然后作计算——怎么看都没有疑点。” “真是这样吗?不好意思……”浜中似乎还不放心,让伊濑拿时刻表给他看看。两边的计算结果如此惊人地一致,不管是谁,不亲自确认就不敢相信。浜中摆弄着时刻表,用铅笔写下数字,一番计算之后—— “果然是真的!这样看起来,两条路线的里程数就像收支平衡的资产负债表一样!”浜中津津有味地看着两组数字。 “莫非,你是根据这样的计算安排我们的行程的?”伊濑打趣道。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自找麻烦呢。”浜中立刻否认,“可是,老师,这世上的怪人可不少。就连我也没想到有人会干这种事。” “那女人似乎就有这样的爱好。” “你说什么?” “她亲口告诉我,她什么东西都喜欢拿来计算。比如,算算从车站到这里的路上遇到过几个人;数数马路上一分钟内有几辆车通过;或者在拜访别人家时,看看房间里有几根柱子。总而言之,只要她看到什么东西,就会下意识地计算一番。” 浜中闻言,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伊濑:“老师,这名叫坂口的女子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怪,相当怪。她不是做了这种古怪的计算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想问的是,这名女子的样貌有没有什么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说起来,她的目光一直停滞在我身上,极少投向别处。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觉得她有些神秘。” “老师,看样子她不是常人。” “不是常人?难道是疯子?” “不是疯子,八成是有某种精神障碍吧。她一直盯着老师看,正是偏执症的症状。同精神病不一样,应该属于‘偏执狂’的一种。” “哎呀,这种人也让我遇上了!”伊濑说。浜中这一提醒,让他觉得似乎真是这样。“居然有这种偏执狂啊。我跟她聊了很长时间,但抛开刚刚提到的那点,她看上去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像她这种偏执狂,在其他方面的确与常人无异,不会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又哭又笑。这种人应该称作‘计算狂’吧。” “计算狂?还有这种病症?” “有啊。这种病的特征就是不计算就难受。这名女子肯定就是计算狂。不过,她竟然专程从大仁来拜访您,真是了不起。” “大仁不是有精神病院吗?她会不会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她这种病情的病人用不着住院。她多大岁数?” “似乎二十六七岁。” “结婚了吗?” “她说她一个人住。要不你去大仁调查一下?”伊濑试着鼓动浜中的好奇心,但浜中只是苦笑。 “不过,话说回来,读者的反响真是让我们始料未及。”浜中说,“杂志发行后,大量来信寄到编辑部,说您的游记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社长和主编都十分高兴。有趣的是,杂志上刊登了受欢迎的稿件,别的报道也会跟着沾光。我们全都大受鼓舞啊。”浜中夸张地称赞道。 虽然明知这是给自己戴高帽,伊濑还是高兴地接受了。 “没想到读者这么喜欢。我只是写了自己想写的东西而已,从未考虑过要迎合读者。” “这有什么关系,刻意逢迎反而会索然无味。此外,那起凶杀案也有了不太寻常的反响。”浜中改换话题道。 “不太寻常?怎么回事?” “城崎的那名报社记者寄来一封信,说有不少人读过《草枕》上的报道后,纷纷询问当地警察,埋在木津温泉附近山中的尸体会不会是自己的亲人。警察只好逐一查证、解答,对杂志多有抱怨。” “原来如此,竟有这样的事啊。”伊濑从未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 “全国失踪的人口数量庞大。在日本狭小的国土上,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埋在了什么地方。” “警方已经断定那不是凶杀案了?” “由于没有证据,只好当做意外事故来处理,所以至今还没展开搜查。当然,警察早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即使搜查了也没用。” “如果从针对失踪人口的调查中发现犯罪线索的话,那就有趣了。” “倘若如此,我们又可以大作文章——如果通过我们的杂志掌握了犯罪线索,《草枕》的名字肯定会出现在全国的报纸上。相当于免费为我们做一次大规模宣传,老师也会一下子声名鹊起。” “我无所谓出不出名。”伊濑用手摸着脸颊。浜中虽大力吹捧,但伊濑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是个没名气的作家,一夜爆红后反而会招来指摘。 “对了,可能现在讨论为时尚早,不过,我想事先同老师商量一下,下次去什么地方采风。您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浜中饶有兴味地问。 “下次采风还是要围绕羽衣和浦岛传说的主题吗?”伊濑心里盘算,他对这个主题早就厌倦了,要是浜中要求他继续写,他干脆拒绝算了。 “不用,下次不必拘泥于同一主题。何况已经没有材料可写,不能老是拿浦岛、羽衣传说做文章。”浜中出人意料地通融,令伊濑惊讶不已,他原本以为,以浜中固执的性格,又会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我也有同感。我对这个主题有点腻味了。” “那咱们就改弦更张吧?” “你有什么提议?” “这个嘛,我们一直都在走民俗学这条路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偏移。我之前也做过许多思考,始终没想到什么好主意。老师有没有什么建议?不必是具体的地名,只要能给人启发就行。” “说实话,行程安排我一向听你的,编辑部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样啊。”浜中略作沉吟。后来伊濑才知道,这一切的言动都是浜中装出来的,刚才他只是在故弄玄虚。 “老师——”浜中突然灵光闪现似的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日本的中世纪信仰中,有一个‘补陀洛渡海’的传说。” 听这个名字,伊濑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然后他突然想起,这是某位著名作家的小说的标题。 伊濑把这一情况告诉浜中,浜中又板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咱们下次就来探寻这个传说,怎么样?” <er h3">二 补陀洛国乃观世音菩萨所在之地。 观音净土的信仰,促使很多人从日本渡海去往传说中的补陀洛国。中有记载:“僧迦罗急忙来到岸边,五百商人紧随其后。他们无计可施,只能遥向补陀洛世界念观音名号,其声非常虔诚。” 位于和歌山县东牟娄郡那智胜浦镇的补陀洛山寺,便是以补陀洛渡海而闻名的。寺中藏有描绘补陀洛渡海情景的曼陀罗绘画。 补陀洛山寺面朝熊野滩,自中世纪以来,寺中僧人就前仆后继地孤身划船,前往大海彼岸的补陀洛国。佛经中称,补陀洛国就是天竺。根据熊野补陀洛山寺的记载,从天文到享保年间,每个时代都有僧人乘独木舟出海,他们被通称为“渡海上人”。不过小船入大海,十有八九会一去不复返。渡海去补陀洛国的行为本来就与自杀无异。 熊野的补陀洛山寺中,就有近三十座渡海上人的墓。 到中世纪,补陀洛渡海都实行敕许制。战国时代,渡海的僧人越来越多,这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世道和现世的厌恶,以及对来世净土的信仰。渡海的首要目标是中国,所以从熊野出发的路线是从熊野滩开始,经四国沿海,穿越天草滩,往中国东海进发。不过,大多数渡海船都在中途沉没了,溺死几乎成了渡海僧人的必然命运。据说五岛列岛上就有许多补陀洛渡海僧人的墓。对这些人来说,渡海便意味着圆寂。 不过,补陀洛渡海并非熊野的专利。熊本县玉名市海岸也有相关遗迹。那里是从熊野滩出发的渡海路线的中途一站,这种信仰习俗也在当地保留了下来。京都府爱宕乡大原村也有补陀洛寺的遗迹。中记载,后白河法皇在前往寂光院的途中,“参拜了补陀洛寺”。另外,《东鉴》中记载,奥州平泉毛越寺内的吉祥堂佛像,是藤原基衡模仿补陀洛寺的观音像建造的。 出羽的月山也流传有补陀洛的名号。月山是修验道的道场,从月山山顶到西南的旧火山口壁一带是被称作“齐藤森”的山谷,山谷的深处名曰“西补陀洛”,而位于其东部的是“东补陀洛”。此外,相模镰仓的材木座海岸内侧也遗留有补陀洛寺的地名。 下野中禅寺湖畔、男体山山麓,有一座有名的二荒山神社。“二荒”一词有两种发音,其一和“补陀洛”相近,其二则与“日光”一致,所以二荒山别名日光山。 日光山神社收藏的汉文体书《补陀洛山草创记》中有如下记载: 神护景云元年四月十日,欲观上人绝顶,精进念诵二十七日,既而登顶。巡四十里,有一大湖。宿湖北岸,经行念诵,又欲登高顶,然深雪皑皑,雷吼震动,不得登顶,半途而返。下山入住湖畔本龙寺,历十四年星霜。 “另外,在男体山攀登记录《攀晃山记》中,也出现了‘补陀洛山’的字眼。”浜中得意洋洋地向伊濑介绍。看来他早就拿定主意了。 “你还真是博学啊。”伊濑说。 浜中有点羞涩,但脸上却难掩得意的神色。 “前几天我读到了一篇文章,说古代日本人之所以做出补陀洛渡海之举,与常世国的信仰有关。这篇文章的作者只读过井上靖的小说《补陀洛渡海记》,便认为该传说流传的范围仅局限于熊野。如此看来,还有不少人不清楚这方面的知识。如果作者得知,补陀洛国渡海传说不仅在熊野,而且在肥后、土佐、相模、山城、羽前、下野等地都有流传,他将如何对待自己的理论呢?特别是熊本县玉名市的遗迹,尤其有名。” “你读的书真多。佩服!”伊濑发自内心地赞赏道。但他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照浜中的意思,他们这次可能还要远赴九州。“我们这次就去探寻这个传说?” “不是很有趣吗?” 伊濑没有别的提议,只好无奈地点头。 “莫非要远赴九州和熊野?”伊濑小心地问。已经有别的出版社向他约了小说的稿件,他没空走那么远。他之所以能接到这个活儿,全拜《草枕》上的连载所赐,不过自己能被别的编辑相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只到千叶县就可以了。” “啊?千叶县也有补陀洛寺的遗迹?” “听说馆山附近就有。在去馆山的路上,有一个叫九重的车站,在那里下车就是。” “那倒挺近的。如果去那里,就可以当天往返咯?” “当然。您看怎么样?” “不错。不过我希望这次只去千叶县。不会还要去别的地方吧?” “前两趟都走了很远,这次在东京附近转转就行。‘探寻房州补陀洛国渡海传说之旅’——这个题目听上去不错。”浜中一个人乐了起来。 听到千叶县,伊濑想起了之前千叶县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来的信。他说自己读过连载,觉得十分有趣,询问策划是出自编辑部还是笔者本人,希望能得到解答。二宫健一就住在千叶县的成田市,伊濑琢磨,如果馆山采风结束后还有时间,顺道去见见他也不错。 伊濑正如此盘算的时候,浜中偷看他一眼说:“老师,伊豆大仁来的那名女子真的是美女吗?” 伊濑刚才提过那女子很漂亮,看来浜中还惦记着她。伊濑在想二宫健一,浜中的脑袋里装的却是美女。“嗯,是个美女。平安朝代风格的丰润脸蛋,简直就像小野小町转世一样……”伊濑开玩笑道,然后突然醒悟:对啊,那女子说过,人丸神社的歌仙匾额中没有小野小町。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精神异常,所以信口胡说的吗? “真怪。”伊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浜中后,浜中抱着胳膊说,“莫非小野小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传说中,小野小町是才色兼备的绝世美人,却红颜薄幸。要说有什么特别含义的话,也只有这点了吧?” “小野小町,”浜中的语气表明他又要展开讲解了,“此人的出身众说纷纭,尚无定论。说法主要有两种,其一说她是出羽国国司的女儿,其二说她是小野篁的孙女。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八世纪中叶的宫女或妃子,也是六歌仙中唯一的女性。纪贯之在《古今和歌集》的序中评价她的和歌‘爱怜而无气力,譬犹美人之有忧思’……不行,光凭这些信息,我们仍然理解不了那位美女的话中所指。” “不错,你只是承认了她知识广博而已。” “我们无法代入这个偏执狂女人的思维,所以也不可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提到小野小町。”浜中放弃了。 “既然你对她这么感兴趣,不如去见见她本人怎么样?”伊濑鼓动道。以浜中这个人的性格,说不定真的打算去伊豆大仁的三福查个究竟。 “明天早点去坐火车吧?”浜中忽视了他的建议。 “明天?我不是刚刚才交了第二篇稿子吗?”伊濑不由得大叫起来。 “嗯。虽然有点超前,但我真的很想快点去看看。趁热打铁嘛!” “但明天去还是太早了。而且,我还得写另外一篇稿子。能不能等一个星期左右呢?” “这样啊……”浜中思索片刻,“那二十四日出发怎么样?” “二十四日没问题。” “那二十四日早上我来接您。” “到目的地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唔,大概两个半小时吧。” “坐早上几点的火车?”伊濑想,如果早点到目的地,时间就会很充裕,采风完毕之后还可以去见见二宫。 “等等,我现在就查查时刻表。”说着,浜中再次拿起旁边的列车时刻表。从新宿出发开往馆山方向的高速列车,最早的一班是早上七点发车,抵达馆山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三分。 “七点出发的话,实在太早了。” “是啊,太早了。选七点过后的怎么样?” “下一班高速列车要很晚才开。我们可以先坐电车到千叶,再换乘火车。” 结果,两人商定在千叶乘坐九点二十二分发车的普通列车。抵达九重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好,那就说定了。不过,你必须在八点前开车来接我。”伊濑合上时刻表。就在这时,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大惊失色道:“浜中君,从东京到千叶的九重站,会不会又是350公里呢?” “哪有那么远!老师,您是被那女人彻底唬住了啊。” “那到底有多少公里?” “唔,顶多100公里左右吧。” “我现在就查一下!”伊濑将合上的时刻表又打开。找到东京到九重之间的里程数。 “多少公里?”浜中凑上来看。 “135公里。” “没想到这么长。我还以为只有100公里左右呢。”浜中说,“不过,这数字与350相差甚远,老师肯定很失望吧……哎呀!”浜中尖叫起来,“如果将135公里的百位数字去掉,就是35。而将350的个位数字去掉,也是35!” “是啊!真是这样!”经浜中提醒,伊濑也开始诧异起来。 <er h3">三 伊濑在商定的一周时间内写完了别家的约稿,去馆山的前一天,给千叶县成田市的二宫健一发了一份电报,告诉他如果想见自己,就在明天下午四点左右去馆山站的候车室。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对方应该见过杂志上采风旅行中伊濑的照片,认得出他。 伊濑觉得,素昧平生的读者虽不至于主动来见他,可如果对方是千叶当地人,应当不会拒绝就在当地会面的邀请。这对读者来说很方便,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话说回来,浜中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男人,竟然提议去探寻补陀洛国传说。世上知道这一传说的人并不多,这反而激发起伊濑的兴趣。前两次探秘之旅的主题,不论是羽衣传说还是浦岛传说,都属于上古神话,而这次则是源自佛教典故,伊濑认为这种变化也不错。 伊濑命妻子去拍电报。她一回家就进入伊濑所在的里间。 “老公——”她的脸色都变了,“有个可疑的男人在附近晃悠。” “可疑的男人?” “一个穿夹克的男人,我在这一带从未见过,两三天前就在我们家附近晃悠,我一出门他就连忙躲到电线杆背后,或者跑去旁边的小巷里。太可怕了,明天你去馆山,请一定要早点回来!” “好,我会尽早回来的,你不用担心。”伊濑边说边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的心头却笼上了一层阴云。 <er h3">四 第二天七点半,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响,玄关传来了浜中与伊濑妻子的对话声。 “啊,辛苦你了。”伊濑来到玄关,浜中机敏地站起来。 “早上好!一大早就来打扰您,真是非常抱歉。”身为编辑,浜中礼数周全。 “浜中君,我下午四点想去馆山车站,四点之前能完成采风吧?” “到达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之间有四个小时,应该没问题。”浜中保证道。 上车之后,浜中问伊濑去馆山站有什么事。 “我给你看过一个叫二宫健一的读者的来信。我昨天给二宫拍了份电报,告诉他,如果想见面的话,就在今天下午四点到车站等我。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来,反正到时候我得去车站看看。” “老师真了不起。必须认真对待这样的热心读者。” “我还不是什么畅销作家,不忘本或许正是我的长处。” “不忘本最重要!”浜中就像老编辑似的教训道。 在新宿坐上电车后,伊濑想提前做点功课。“补陀洛寺就在九重站附近吗?” “准确地说,是在馆山和九重之间的府中,离九重更近。顾名思义,府中过去是国府所在地。现在那附近还有安防国分寺的遗迹。” “那能顺道去看看国分寺吗?” “没问题。上次我回去之后也做过调查,发现那附近还有别的古老传说。所以我十分期待这次采风能收获丰富。” “是什么传说?” “这个……您到那边之后自然就明白了。”浜中不耐烦似的拒绝透露更多的信息。 两人乘上从新宿到千叶的电车。电车里拥挤不堪,两人到四谷站才找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 浜中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翻翻周刊杂志上的照片,像往常那样坐卧不安,最后视线落在了伊濑正在读的书上。“老师,有件事,我上次想问却没有问成……”他并没有针对伊濑的书发问。 “什么事?” “是关于那位大仁来的女子的。” “又是她?” “我想,她会不会就是赠送海龙酒匾额的那个人呢?” “我也考虑过。可是,我拿问题试过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伊濑答道。 电车不久后便驶到海岸边。从右侧的车窗望去,碧波万顷的东京湾近在眼前。 在千叶换乘的列车一到馆山就乘客骤减。九重距馆山不到十分钟车程。下车一看,是个破破烂烂的小站。这里与东京相距135公里。 “135公里啊。”浜中喃喃自语,看来他也想起了时刻表上的数字。 在站前坐上出租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府中。田野中零星地分布着几家农舍,田野背后则是丘陵,看上去一派萧索。 “浜中君,咱们就是要来这儿?”下车后,伊濑问同样茫然望着这片景象的浜中。 “我听说就在这附近啊。” “听谁说的?” “图书馆的人。我觉得应该没错,先去这儿的派出所问问。” 浜中朝路旁的派出所走去,很快就回来了。 “派出所的人也不太清楚。可能要去公民馆才行。” 公民馆也不远。在一座好像之前是村公所的建筑上,并排挂着两块招牌:“馆山农业协会九重支部”“馆山市公民馆九重分馆”。 伊濑跟着浜中进入馆内,见到一位年老的男性馆员。 “补陀洛寺是什么东西?”对方满脸疑惑。看来跟他说也是白搭。 “乡土史方面,我们这儿的小学校长知道许多,你们去问校长吧。”老馆员指着公民馆前马路对面的学校说。校长的了解程度和馆员差不多,也是第一次听说补陀洛寺这个名字。 浜中相当失望。“听说浮岛宫的遗址也在这附近?”他强打精神问。 “浮岛宫遗址的确就在这儿附近。外房的浦胜也有浮岛,但那儿并不是传说中的浮岛宫遗址。”校长嘟哝道,白色胡须随之舞动,“话说回来,你这么年轻,竟然了解这些典故。就算本地人知道此事的也不多。”校长钦佩道。 “没办法了,老师。”浜中同伊濑走出学校后说,“补陀洛寺看来是去不成了,只好去参观浮岛宫遗址来取代了,不知您是否同意?” “浮岛宫遗址是什么?”伊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被浜中牵着鼻子走。 “景行天皇和皇后曾一同到此狩猎,本地的酋长为两人充当向导。这一带当时还是大海,皇后八坂入媛驻跸期间,在海边听见‘卡酷卡酷’的奇异鸟鸣。后来,一行人又坐上船前进,数不胜数的鱼跟了上来。酋长用鹿角制作的弓拍打游动的鱼,转眼间就捕获了大批鱼。据说后来‘鲣鱼’一词就是从‘打鱼’转音而来的。天皇因酋长的侍奉而感到欣喜不已,赐其部落名为‘大伴’。他们就成了忌部氏的祖先。” “这故事一点都不有趣。” “未必。这个故事应该和浦岛传说一样,也是海洋族群的传说。我猜想,用弓箭拍打鱼群,收获颇丰,这象征着原先住在这里的海洋族群被后来入侵的其他海洋族群所征服。虽然鲣鱼得名的由来有穿凿附会之嫌,但我觉得,这里也许是北九州宗像一族那样的海洋族群的殖民地。” “你有实际的证据吗?” “证据也不是没有。这儿附近有个叫安布里的地方,它同北九州的加布里和背振一样,地名明显来自朝鲜语。从考古学上看,北九州出土了特有的瓮棺,而这里是千叶县,位于本州中东部,却也有类似的葬俗。我想,这是由于北九州的海洋族群乘太平洋洋流来到安房所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瓮棺在本州东北部分布极少。” 听起来虽然有点牵强,但浜中列举的实证也的确存在。其实,这里出土的瓮棺还是考古学上的一大谜题。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意思了。本来劲头十足地来找补陀洛寺,结果扑了个空。除了把要写的话题换成这个传说,我也别无他选。” “那就这样定了,靠候补充当主力吧。” 浜中将照相机的背带从肩膀上取下,在附近“咔嚓咔嚓”地照了起来。和之前不同,这次没有神社遗迹,能拍的只有荒凉的景色。 “浜中君,咱们马上就能弄完吧?” “已经差不多了,因为的确没什么好调查的。我会整理一些资料交给老师,帮助您写稿。”浜中看看手表,已经两点钟了,“老师,我肚子饿了。咱们直接回馆山吃饭吧。” 这里没有出租车,两人只好站在乡村公路边等公交车。这一等就是三十分钟。车往馆山行使的路上,他们发现附近正在搞宅地建设,丘陵的边缘有许多挖土机忙着作业。两人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得失神起来。 “浜中君,国分寺那边我们就放弃了?” “只好如此了。我觉得有点倦怠了。咱们在馆山吃过饭,老师不是刚好可以赶上同读者的会面吗?” <hr /> 注释: 第八章 伊濑同浜中二人在馆山站前下了公交,抬头一看车站的时钟,已经三点十分了。伊濑给那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拍过电报,离他前来与伊濑见面还有五十分钟。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吃饭。 两人走进站前的大众食堂。里面客人很多,伊濑要了份咖喱饭,抽上了烟,浜中却无聊地发着呆。他本来兴致高涨地要来调查“补陀洛国”传说,结果到这儿转了一圈后却一无所获,失望与劳累让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食堂的客人大多住在这儿附近,说话时用的都是千叶方言。邻座的客人聊着打渔的话题,时不时发发牢骚。他好像是保田人,话里经常提到保田这个地名。 这时候,伊濑点的咖喱饭端上来了,味道特别辣,但因为肚子太饿,伊濑还是吃了个精光。浜中一言不发地慢慢用勺子搅动着食物,仿佛勺子重若千斤。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满腹心事。 浜中吃完饭,喝了口杯子里的水。 “老师,马上就要到与读者会面的时间了。”他看着手表说。 “是啊。还有十分钟。” “你们大概要聊多久呢?” “三十分钟就够了吧。如果我想早点结束的话也是可以的。不过,既然对方专程从成田赶过来,我也不能怠慢了人家。” “是这个理儿。必须认真对待读者。” “这么说,我们多谈一会儿也可以咯?” “是的。我等会儿也有事情要办,做完之后再回来与您会合。” “这样啊。我本想说‘你慢慢来吧’,但还是希望你别耽误太久。” “没事。您顶多等四五十分钟就行了。不过,如果顺利的话,我或许会早点回来的。”浜中的眼神突然放出光彩。这家伙又想起什么了吧,伊濑琢磨,但浜中没有向他透露一个字。 走出食堂,浜中匆匆说了句“我办完事也会去候车室”后就离开了。 伊濑望了眼肩膀上挎着照相机的浜中的背影,朝车站的候车室走去。有大约三十名乘客在那里等火车。 伊濑坐在长椅上,那里刚好可以面对车站入口。自己不知道二宫建一的模样,所以只好让对方主动认出自己了。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好什么识别标志,但浜中说过,连载开始时杂志上曾刊登过伊濑的照片,对方应该能认出来。伊濑也支持这一推想。 对方进来之后,肯定也会四下搜寻,只要伊濑细心观察,就不难发现谁在找自己。所以伊濑才会选择对着入口的位子,这样对方才能更容易地发现自己。 伊濑没有买报纸杂志来看,因为他要一刻不停地盯着候车室入口。他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或许是发车时间快到了吧,候车室里人头攒动。 四点十分。虽然伊濑不清楚二宫健一长什么样,但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吧。很少有老人读了游记之后会写信过来,所以伊濑特别留心进入车站的年轻男人,但这些人都没有东张西望到处找人。 四点二十分了。伊濑觉得对方也许遇到什么情况不能来了。电报是自己单方面发出的,对方并没有回复,谈不上什么约定,二宫健一未能在四点钟准时现身也在情理之中。只要将自己真诚对待读者的心意传递出去,就已经足够了。 看着进出的人流时,伊濑突然想起了伊豆的那名女子。 坂口美真子是个古怪的女子,有碰到什么东西都要计算一番的嗜好。倘若刚才她坐在自己身边,那她也许会计算出五分钟内有多少人进出,其中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说不定还能按年龄区间来划分。再详细点,可以根据服装、职业、当地人和本地人来划分。如此细分下去,没完没了。 按照浜中的说法,计算狂是一种精神障碍,其表现就是对计算这一行为本能地过敏,无比地执著。的确,那名女子的眼神跟正常人不一样。 等待二宫健一期间,为了打发时间,伊濑一直在想那个女人。三十分钟过去了,时钟走到了四点三十五分。照常理,他应该起身离开车站,但浜中还没回来,他只好无奈地继续坐在那里。等了三十多分钟对方都没有来,就算起身离开也不能说是失礼。 看到分针指向三十五分,对“35”这一数字,伊濑又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时刻表显示,从东京到刚才去过的九重站的距离是135公里。那名计算狂女子说过,从京都出发乘宫津线、播但线,穿明石海峡到淡路岛,总距离是350公里;而从静冈县羽衣松所在的折户开始,到京都的总距离也是350公里,两条路线的长度是一致的。这次千叶行的里程数在去掉百位数之后是35。也就是说,三次旅行都神奇地与数字“35”有关。 伊濑坐在椅子上,这一想法又在心头打转。想着想着,他突然“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他想起坂口美真子神秘兮兮地提到小野小町。明石人丸神社的前殿中挂着三十六歌仙的和歌匾额,其中唯独少了小野小町。虽然伊濑对那块匾额有印象,但听了那女子的话后,他也开始怀疑那块匾额是否存在。 那之后,伊濑始终在思考为什么那女子会如此关注小野小町。此刻,谜题终于解开了。 三十六歌仙里去掉小野小町,不就只剩下35人了吗? “35”这个数字又出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濑感觉自己的所有行动都是在围绕“35”这条轴在转。 都怪那个怪异的计算狂女人,自从她出现后,自己也仿佛患上了数字痴迷症。等浜中回来,伊濑将自己的发现讲给他听,他又会作何反应呢? 浜中不早不迟地在四点四十分回来了。 “老师,那位读者还没来?”他来到孤零零的伊濑身旁问。 “现在都没来,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终于有人跟自己说话了,伊濑松了口气。 “那太遗憾了。不过,对方是从成田赶过来,如果因为晚来一点就没见成面,那也太可惜了。咱们不如再等二十分钟吧。” “只要你没问题的话,我当然愿意。” 浜中坐到伊濑旁边的空位上,表情显得特别精神。 伊濑将小野小町的问题暂且放下,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浜中红着脸说:“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您忘了咱们来这儿的目的啦?补陀洛国传说在千叶县有遗存,但刚才在九重根本没有找到,我相当失望。在站前食堂吃饭的时候,旁边的客人不是一直在说保田、保田吗?” “嗯,他说最近捕的鱼少了。” “不是说这个,而是‘保田’本身。我之前也听过保田这个地名,却从未留心,直到听人说起时才发觉,‘保田’一词本身不正和‘补陀’发音相近,可以认为是补陀洛国的‘遗迹’吗?” “嗯,说来也是。”伊濑也发现了。 “所以我没有告诉老师就立刻动身前往市图书馆。我担心自己弄错了会遭到耻笑,于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你考虑到去了图书馆也可能没用,所以才会告诉我,你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是的。但是,我在借阅的一本名叫《安房史料集成》的书中有所发现。尽管没有明写‘补陀洛国’四个字,但书里提供了另一条线索。” “你说的线索就在保田附近?” “没错。就是锯山。” “哎?锯山有补陀洛国传说遗存?” “锯山上的日本寺就是。我将相关文字摘抄在了笔记本上,请看。” 伊濑拿起浜中递过来的笔记本阅读起来。反正二宫健一不会来了,不如静下心来研究这段文字。 锯山位于保田村以北,房州、总州境内清澄山脉之西,山形若锯齿,群峰林立,横亘东西,景色绝佳。作为东京湾之门户,自古名声显赫。又名元名山、明金山、保田山…… 伊濑读完浜中摘抄的文字。 “原来如此,真是不找不知道,补陀洛国的遗迹到处都有啊。”说着,他将脏兮兮的笔记本还给了浜中。 “我就说嘛,安房肯定有补陀洛国的遗迹。这下总算不虚此行了。” “听到‘保田’这个名字居然能联想到补陀洛国,浜中君真是厉害!如果脑子里不是经常绷着这根弦,怎么能察觉到‘保田’就是‘补陀洛国’的转音呢?” “老师,能不能劳驾您去锯山走一趟呢?” “哎?现在去?”伊濑瞅了瞅站外,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不,今天太晚了,下次去吧。那边山势陡峭,不易攀爬,天黑之后去会很危险。不好意思,下次咱们得更早一点动身。” 伊濑觉得去锯山走走也无妨,毕竟慕名已久,却从未有幸一游。这次说不定是个很好的机会。 浜中探头望着车站入口:“老师,看来那位读者是不会来了。” “都要到五点了,应该不会来了。我有点想走了,下一趟回东京的列车几点发车?” “五点十分有一班高速电车。” “还有十五分钟左右。趁车还没来,我给你讲一件我刚刚才发现的趣事吧。” “什么趣事?” “大仁的计算狂坂口美真子来我家拜访,离开时曾说,人丸神社前殿中悬挂的三十六歌仙匾额中缺少小野小町,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吧?” “嗯,说过。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小野小町身上有不少传说,那女人暗示的可能与此有关,但我一直没想明白。” “她可是个计算狂。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从数字方面加以理解。” “……” “你瞧,从三十六歌仙中去除一人,就是35人了吧?” “啊,这么回事呀!”浜中如梦初醒。 “35这个数从一开始就紧紧跟随着我们。令人惊讶的是,从东京站到九重站的距离是135公里。你不可能事先算好后,才带我来这儿的吧?” “怎么可能!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太不可思议了。三十六歌仙中少了小野小町——原来应该这么理解啊。” 浜中陷入沉思。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隐藏着某种必然性呢?看来浜中似乎和伊濑一样,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伊濑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伊濑老师吗?” 伊濑满脸讶异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肤色浅黑、大眼睛、四方脸、高个子,穿着藏青色风衣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濑。 “我就是伊濑。你是二宫吧?” “是的,我是二宫。”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老师,实在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为了准时到,我早早就从成田出发了,怎料一路上公交车和火车都晚点,所以迟到了。对了,谢谢您事先发来的电报。”他郑重其事地说。 “是这样啊。唔,毕竟是我单方面指定的时间,如果没见上面,我也只能表示遗憾。” “晚到一小时是我的疏忽,还担心您已经回去了呢。能见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二宫笑道,露出健康的牙齿和两个深深的酒窝。 浜中站起来,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二宫:“请坐。” “这位是《草枕》杂志的编辑浜中,负责与我联络。”伊濑向二宫介绍浜中。 浜中拿出自己的名片,道:“请多多关照。” 二宫没有带名片,只好向浜中致歉。 “坐吧。”伊濑也劝二宫坐下。于是二宫与伊濑并肩而坐。 “你好像很喜欢我写的东西,非常感谢。”伊濑说。 浜中站在两人前面,笑吟吟地听两人谈话。 “那篇游记太与众不同了,所以我才会写那封信。”二宫憨憨地用手抓了抓长得有点长的头发。 “你喜欢游记?” “特别喜欢。我很少旅行,所以喜欢通过游记了解那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我读过许多游记,但老师写的那种……怎么说呢……将民俗学和传说融入其中的游记,我还是第一次读到。这一点太标新立异了,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想不到老师竟然主动提出要见我,我真是喜出望外。今天二位到这里,是为了创作新的游记来采风的吧?” “没错。”站着的浜中插话道,“这回游记的舞台转到了千叶县。” “哦?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锯山吧。还没有最终确定,今天就是来做预先调查的。” “锯山也有羽衣和浦岛传说流传吗?”二宫看着浜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那里跟浦岛和羽衣传说都没关系。下次您将看到与之前的游记不同的内容。” “我十分期待。”也许是有点冷吧,二宫健一搓着双手说。 “一想到有你这样的热心读者,我就十分庆幸。你说你住在千叶县,我就想到这里来见你,没想到反而给你添麻烦了。”伊濑满怀歉意地说。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我来晚了,该道歉的是我。您马上就要回东京了吗?” “我们打算乘五点十分出发的高速电车回去。”浜中又插话道。 “只跟老师匆匆见了一面,真是遗憾。对了,这么有趣的策划,是出自老师之手吗?”二宫看着伊濑问。 他在信里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伊濑已经作过回答,为什么又要再问一遍呢?伊濑有些费解。 “是的。这一策划中包含着老师的想法。”浜中代伊濑答道。 “太有趣了。老师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灵感的呢?” “最初只是想从学术视角书写偏僻之地的旅行和当地的传说。柳田国男先生曾协助创办过一本叫《旅行和传说》的民俗杂志。我就是从这本杂志获得了灵感。我不敢说只有我一个人有类似的想法。”伊濑并没有一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毕竟从一开始,自己就在遵从编辑部的意见。 “这个策划,应该说是编辑部同老师商谈后才定下来的。”浜中以编辑的身份解说道。 “唔。”二宫健一第一次听说编辑部的作用,表情中充满好奇,“编辑部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啊。莫非,今天这次旅行也是老师的想法同编辑部的策划一致的结果?” “是啊。编辑部也想做这个主题。如果编辑部要老师去某个地方旅行,就会说出来,征求老师的赞同。”浜中恳切地答道。 伊濑在一旁听着,由浜中负责回答。其实,这些想法都是浜中提出的,然后找到主编商讨。主编同意后,也许还要向杂志社的其他干部传达。主编必须制定预算,还要让干部们知晓版面的构成。不过,现在当着二宫这样的外人,浜中不会说主意都是他出的,而是笼统地归为编辑部的意见。 “你们的主编真是思想活络啊。杂志里写着榎本庄次的名字,这个人就是主编吧?” “不,他是编辑局长,那只是个名誉职务。鄙社的主编名叫武田健策。” “嗯。”二宫先问“武田健策”四个字怎么写,又问了社长的姓名。浜中都一一作答,二宫健一将这些信息记在了笔记本里。 伊濑从旁注视着他们,暗忖:这世上真有人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感兴趣啊,之前还没有一个读者问过这样的问题呢。就连伊濑现在也记不全社长和主编的名字。 不知不觉,离电车发车的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伊濑起身,提醒浜中,然后对二宫说:“对了,你回成田的话,是不是和我们坐同一班电车?” “不是。我好久都没来馆山了,想去久违的朋友那儿串个门。”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下次有机会来东京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伊濑对肤色浅黑的二宫说。 “这次都怪我迟到了,非常抱歉。”二宫虽然此刻暂时不走,却买了站台票,进站目送伊濑他们离开。 “你偶尔也会来东京吧?”伊濑隔着窗户问。 “嗯,差不多每月去一次。”二宫答道,风衣的下摆在寒风中翻飞。 “那你来之前请务必写信给我,以免我不在家。”伊濑说着,电车缓缓驶离了月台。迟迟暮色中,读者二宫健一朝他们数次鞠躬。 “总算可以回去了。”浜中关上窗户,坐到伊濑旁边。 “至少今天的目的达成了,虽然不太彻底。” “是啊。不过,知道千叶的补陀洛遗迹在哪儿,我就安心了,总算不虚此行了吧。权当我们是来做个预先考察。虽说时间短暂,但老师您也与读者见了面。”浜中取出不知何时买来的小瓶威士忌,打开盖子。 “对了,浜中君,关于木津温泉的白骨,城崎的报社那边后来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伊濑平静下来后,边喝威士忌边问。 驶离馆山的火车左侧窗外是夕阳照耀下的海面,海岸的渔村灯光点点,让人心头漾起一股暖意。 “后来就一直没有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道理啊。我怎么也想不通匿名信和船板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不过,乡下的警察就是那样,很可能没有将其作为凶杀案处理。也许是嫌查起来太麻烦吧。” “是啊。” 有的渔船已经返回港口,有的还在海上漂泊,查起来难度很大。 “浜中君,你说那样的小船是不是都有名字呢?” “我想应该是,比如龙神丸、琴平丸什么的。” “这么说,海龙丸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咯?” “极其普通。” “我有个想法。或许那艘船并不叫海龙丸,而是有自己更独特的名字,‘海龙丸’只是个抽象化的名词。我这里说的‘抽象化’,是指去掉原始特征后,再冠以普遍的、多见的、不奇特的名字。” “……” “抽象化可以掩盖事物的独有特征。换言之,那艘船原本应该更特殊、更罕见、更有个性、更具体、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原来如此。”浜中咽了口威士忌,用拳头敲了敲膝盖,“您的想法很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频频点头,“或许老师您的猜想是对的。倘若暴露了那艘船的真名,那很快就能查到具体的某一艘船。在这桩案件中,‘海龙丸’即是用来指代‘船’的泛称,是用来告诉我们,那块木板来自一艘船。” “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怎么样,你也赞同我的观点吧?” “我觉得您的观点十分有意思。”浜中并非只是嘴上说说,似乎已经开始思索其中的关联。 海岸一方的视野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电车正在下山。 “老师,这里好像是锯山山麓。” 伊濑闻言朝窗外望去。但所见尽是悬崖峭壁,根本看不到山的全貌。 “请您一定要来这儿一次。您看什么时候比较好呢?” “今天已经完成了一整天的采风,之后的四到五天都不行。” “我其实也不急,那咱们改日再约吧。” 高速电车在小站不会停靠,抵达锯山前,电车径直驶过了保田站,但伊濑并未意识到。 浜中一边啜饮威士忌,一边思索着什么。 “老师,我们从九重到馆山的路上,是不是看到过挖土机在搞宅地建设?” “嗯,是的。”伊濑记得这件事。 “如果要咨询道路工程的事项,该找哪个部门呢?” “这个嘛,我想想。” “是全国范围的哦。” “如果是国道,当然就应该找建设省;如果是府县道,去问府县厅应该就可以了。” “这样啊。如果咨询的是市道或者村道,会比较麻烦吧?我想问问最近有没有道路扩建到这一带来,您说他们会告诉我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浜中支吾起来。按经验判断,他脑子里八成又冒出了什么古怪的想法。 伊濑在新宿站与浜中分手。一日内往返馆山令他有点疲倦。 回到家中,妻子出来迎接,忐忑地说:“哎呀,太可惜了!” “什么事?” “上次来过的静冈县的坂口女士,刚才还在这儿等你回来呢。” “哎?她又来了啊?” 坂口美真子再次从伊豆大仁来到东京。错过这场会面,令伊濑深感遗憾。或许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灵感,专程前来告诉自己。要是自己能早一点回来,就能见到她了。 “她说她今天就回伊豆去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想她明天还会来。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呢,哪知她刚走你就回来了。” 坂口美真子明天无疑会再来。伊濑很期待同她会面。 第九章 <er top">一 第二天,伊濑在家中盼望坂口美真子的到来,但等到下午三点都未见她的身影。也许昨天她直接回大仁去了吧,应该不可能连续两天都跑到东京来。 伊濑正如此想着,外面的玄关传来开门声。会不会是她呢?伊濑在书房中竖起耳朵倾听。说话的是个男人,八成又是浜中。 在伊濑妻子的陪同下,那人来到书房说:“老师,是我。昨天您辛苦了。” 果然是浜中。他坐下来,娃娃脸上堆满笑容。 “哪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咱们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是啊,终于找到了补陀洛国的遗迹,我也放心了。另外,老师的文章得到读者的热烈反响,编辑部十分高兴。所以我今天来,还想拜托老师一件事。”浜中转达了社长和主编的意思,希望伊濑方便的话,明晚能再同他们见一次面。 “为何如此频繁地宴请我呢?”伊濑略带惊讶地说。 他之前从未受过如此厚待,经常是自己把稿子交给责任编辑,对方用挂号信把稿费寄给他——如此纯粹而不带感情的交易。责任编辑除非有要事,不然绝不会露面。 可这次合作的这家出版社虽然规模不大,却对自己体贴得无微不至。说不定,伊濑这种作家偶尔也会大受欢迎,受到流行作家一般的待遇。 “请您不要客气。社长和主编都说,先前与老师聊天非常愉快。” “我笨口拙舌的,应该没有这等本事。” “老师您太谦虚了。我作为老师的责任编辑,届时会陪同入席,请老师一定给我个面子。饭菜方面,上次的应当不难吃吧?” “嗯,还不错。”伊濑想起了操大阪口音的老板娘。 “请您务必前往。” “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不过盛情难却……” “明晚六点,我来接您吧。” “不必了。我自己去吧。” “这样啊。” “浜中君,我写的东西真的这么受欢迎吗?”伊濑不反复确认几遍心里就不踏实。 “相当优秀。营业部做过问卷调查,在最受欢迎的文章排名中,老师的游记位居第二。果然还是标新立异的文章更受关注。现在的游记都千篇一律,有的作家甚至认为只有描写羁旅哀愁才能算文学作品,结果写出来的东西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充斥着荒诞不经的内容。读者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文字。而老师您的作品独具一格,跟那些文章形成鲜明对比。我这样解释,老师您就明白了吧?” “我的文风有些啰唆,继续这种风格也可以?” “请您就这样写下去。”浜中微鞠一躬。 “话说回来,浜中君,因为有你,我的文章才得以问世。你真是博学多才。” “哪里。我只是希望能成为老师的得力助手。”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了解这么多知识。说句有点失礼的话,你年纪虽轻,却勤奋好学。我一向认为,大多数编辑都尸位素餐、坐享其成。你的出现改变了我对编辑的认识。” “其实,是我自己对那些知识特别感兴趣罢了。” 这时,玄关处又传来了开门声。伊濑侧耳倾听,来者似乎是收账的,同伊濑妻子交谈了两句就走了。 “浜中君,大仁的坂口美真子昨天又来造访我家了。” “是吗?这女人确实很怪。您没有见到她?” “我回来晚了点。我妻子说她今天还会再来,我一大早就在盼着她的到来。” “那太好了。不知道她脑子里怎么会蹦出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再多待一会儿吧,希望能碰上她。我也有问题想问她。” 然而,浜中等了一个小时,那女子还是没来。 “太遗憾了。”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回去了。 <er h3">二 第二天,伊濑正在写杂文,玄关处忽然响起女性的叫门声。 妻子刚好不在,伊濑只好自己来到玄关,将格子大门打开,门外站着的人正是坂口美真子。 “啊,欢迎!”伊濑不禁兴高采烈起来。 女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请问老师在家吗?”她郑重其事地问道。 伊濑心中起疑,仔细观察面前这名女子,虽然与坂口美真子很像,但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她看上去比坂口美真子年长少许。 “我是坂口美真子的妹妹。” 伊濑暗吃一惊,脸刷地红了。 “非常抱歉,我完全认错人了。”伊濑当即跪下致歉。 “不必介意。经常有人把我们搞混。”这位自称妹妹的女子露出一丝苦笑。 伊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坂口美真子的妹妹,倒挺像她的姐姐,看上去至少比美真子大三岁。估计是她已经结婚了的缘故吧,伊濑想。美真子单身,又患有那种病,所以反而不显老。 “姐姐给您添麻烦了。”她没有进门,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请问,姐姐有没有到您府上来?”她提心吊胆地问。 “没有,我没见到她。” “这样啊……”妹妹可能预计姐姐就在这里,因而听到伊濑的回答后一脸困惑。 “您的姐姐前天傍晚似乎来找过我,那时我刚好外出旅行了。她走后没多久我就回来了。我妻子信誓旦旦地说,您姐姐第二天——也就是昨天——还会来的,于是我昨天在家里满怀期待地等了一天,可她始终没有露面。” “是这样啊。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妹妹难为情地致歉道。 “您的姐姐后来没有回家吗?” “是的……姐姐前天说过,她要乘电车来东京拜访老师。姐姐虽然一个人住,但我跟她住得很近。每次出门前,她都会通知我或者我丈夫。回来的时候也会顺道上我家打个招呼。姐姐每次去东京都是当日往返,所以不论多晚,我们都会等她回来,但前天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她。我们怀疑她可能到东京的熟人家去了,于是昨天拍电报向那个人询问。结果得知姐姐没有去过那儿,而她昨天也没有回家。无奈之下,我只好来老师的家中寻找。” 妹妹知道姐姐与众不同,所以难免提心吊胆。 “这可不妙。要是当时我妻子挽留她多待一会儿,我回来后就可以见到她了……”过了片刻,伊濑才发现对方一直在门外,“啊,请进。” 但对方十分客气,站在玄关始终没有进屋。 关于坂口美真子的病情,伊濑不方便主动询问她的妹妹。现在只是伊濑和浜中单方面推测她患有精神疾病,不适合向对方问及详情。 “我同您姐姐见过一两次,但第一次会面不是在东京,而是在明石的人丸神社,我们偶然在神社内碰了一面。”伊濑决定就在门口同坂口美真子的妹妹对话。 “姐姐也跟我这么说过。当时,姐姐是去神户走亲戚去的。” “你们在神户有亲戚?是这样啊。”怪不得她会在人丸神社徘徊,原来并不是专程从大仁前往那里的。 “是的……”妹妹迟疑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您也许已经觉察到了吧,姐姐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公开承认。 “原来如此。我倒没有看出来。”伊濑敷衍道。 “姐姐从小就是这样了,所以她一直没有结婚。家里在大仁有一大片土地,父亲为了治姐姐的病操碎了心,吃够了苦,但最后姐姐还是没能恢复正常。我们考虑到,去须磨的亲戚家也许对姐姐的身体有益,所以才劝她去的。” “可是,您的姐姐看上去并不那么让人操心。相反,她在某些方面的感觉还异常敏锐。” “她是不是只跟您谈数字?”看来妹妹也知晓这一点。 “是的。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您姐姐的确聊了许多跟数字有关的话题。” “按照精神科医生的说法,姐姐是个计算狂。这当然不是病名,而是一种精神障碍。” “还有这种病啊?”伊濑出于礼貌,继续装糊涂,“您的姐姐在家里也会做类似的事情?” “说来也奇怪,姐姐在家里不会发病。但只要一去不太熟悉的地方,病情就会发作。比方说,拜访别人家的时候,姐姐就会去数房间中的榻榻米和隔扇,数柱子,数天花板的木板,甚至是木板上节眼的数量。她或许早已厌倦去数自己家中的这些东西了吧。” “如此说来,您的姐姐在家里跟普通人并无不同啊。” “嗯。所以,我们没有送她去精神病院。但她毕竟有精神障碍,有些事我们始终放不下心。”妹妹没有说明是什么事让她放不下心。伊濑很好奇,但没有贸然追问。 坂口美真子的妹妹就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说:“初次见面就同您交谈这么久,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听口气,她似乎想走了。 “没事。”伊濑还想听她讲更多的详情。 其实,看对方的表情,平静下来后似乎也有许多话想说。但她说还要去两三个姐姐可能去的地方搜寻,随后就告辞了。 伊濑回到书房,心神不宁。坂口美真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有精神障碍的她千万别被什么人拐走了。伊濑衷心祈祷她能平安无事。但伊濑能做的仅此而已。 与《草枕》的社长和主编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伊濑连忙做好准备,打了辆出租车前往上次去过的日式酒家。 伊濑进入酒家玄关,看到浜中正站在走廊等他到来。 “社长和主编都已经来了。”浜中说。 伊濑本想对他讲讲坂口美真子的事,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他跟着浜中来到二楼。在初次会面时的那个房间里,留着山羊胡的奈良林社长和肥胖的武田主编正在站着闲聊。 一看到伊濑,武田主编立刻并拢双膝,行礼道:“感谢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 干瘦的山羊胡社长邀请伊濑来到壁龛柱子前:“快请进。” “总是让你们破费,我真是过意不去。”在热情款待面前,伊濑有些羞赧。 “您别客气。”山羊胡说,“我们只是想同您边吃饭边聊天,请您千万不要太拘谨。” “就是就是。”武田主编附和道,“老师为我们写连载期间——不,就算连载完之后——我们都会把老师当成自己人。我们不是在正经八百地招待撰稿人,而是在请老朋友无拘无束地吃饭聊天。您也知道,我们是一家小出版社,没有那么多形式上的条条框框。” “非常感谢。”伊濑深感对方的诚意。 武田主编又称赞伊濑的文章大受读者欢迎,奈良林社长更是不惜溢美之词。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我平常不看小说,但读过本杂志上老师的文章后,觉得十分愉快。可能是我老了吧,最近的小说都露骨地描写情色,我们这些老家伙实在有些受不了。” “社长说得没错,但觉得老师的文章出色,绝对不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主编插话道。 这时,酒送了上来,老板娘操着大阪口音前来打招呼。席上渐渐热闹起来。 这是伊濑第二次同他们在这儿宴饮。和初次见面时相比,彼此的感情愈发亲近。 当着社长和主编的面,浜中顾虑良多,没怎么开口。可是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到了下回的稿件上。 “听浜中说,下次的稿子是写补陀洛国传说,对吧?”主编问。 “是的。我想总不能每回都拿浦岛和羽衣传说做文章,所以在浜中的提议下,决定从新方向入手试试。” “太好了。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补陀洛国,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浦岛和羽衣传说固然不错,可毕竟流传甚广,读者也很想看到杂志花笔墨介绍那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传说。” 旁边的老板娘不解地问“补陀洛国”是什么。 “老板娘也不知道啊。那下期杂志出版后,请一定看看。”主编说。 社长也笑道:“老板娘看过杂志后也会成为知识广博的学者哟。” “哎?那我一定第一时间拜读。” 酒一杯杯喝下肚,气氛也一点点高涨起来。但社长和主编并非总是陪伊濑闲聊,不知不觉就开始窃窃私语,聊工作或者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事。看他们关系融洽、和谐相处的画面,伊濑不禁心生羡慕。 只有浜中像被排挤在外似的,孤独地喝着酒。 第十章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草枕》杂志的奈良林社长宴请伊濑后的第二天,即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左右。伊濑将这个时间准确地写在了笔记本上。 伊濑在书房撰写杂文时,妻子神色异常地进屋说:“老公,有人找你。” 伊濑看了眼妻子递上来的名片,上面写着: 咦?热海的刑警找自己干什么呢? “有没有说为什么找我?”伊濑问妻子。 妻子答道:“没说,只是说想当面见你。” 妻子的目光怪怪的。她可能以为伊濑在热海惹上了什么麻烦。之前伊濑说一声要出去采风,就全国各地到处跑,这或许让妻子产生了不妙的联想,觉得丈夫不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 “刑警先生还有同伴。”妻子严肃地说。 “这当然。从原则上讲,刑警外出办案都得两人一组。” 伊濑让妻子先请客人进来。刑警说不定是为了坂口美真子而来。昨天,美真子的妹妹来访,说姐姐来东京之后下落不明。可她怎么会去热海呢?伊濑心中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来到客厅,一名四十多岁、国字脸的刑警和一名小混混模样的刑警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我是伊濑。请问两位警官为何而来?是不是有事问我?”与警察面对面打交道,伊濑难免忐忑。 “其实……有件事我们不得不通知您。”年长的那位名叫大神的刑警谨慎地开口道,“热海发生了一件凶杀案。今晚的报纸也许会刊登吧。” 听到这话,伊濑立刻全身紧绷。他已经猜到刑警要说什么了。 “死者是一名二十七岁的女性,从随身物品得知她叫坂口美真子,住在静冈县大仁……老师您认识她吧?” 伊濑脸色煞白。 “坂口小姐被杀了?我跟她不是很熟,但见过她本人。没想到她竟然遇害了。”伊濑惊惶不已。 “被害人的家属称,二十四日早晨,被害人出门前说,自己要去东京拜访老师,您就是在那时见到她的吧?” “不。其实,昨天她的妹妹也来问过我。美真子小姐的确在二十四日来找过我,而我刚好去千叶了,她没等到我回家就离开了。我是听我妻子说她来过的。” 坂口美真子被杀了。伊濑仍旧无法完全接受这一事实。 “这样啊。”刑警多半也找美真子的妹妹问过话,听到伊濑的解释后轻轻点了点头,“您同美真子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年轻的刑警拿出笔记本,将伊濑的回答逐一记录下来,伊濑感觉相当不自在。这时,妻子端来了茶水。刑警和伊濑都沉默不语。 妻子偷偷瞟了眼伊濑。 “是这么回事。”伊濑陈述道,“坂口小姐是在看过我为杂志写的文章后,才来拜访我的,可以说她是我的忠实读者。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并无更多瓜葛。” 伊濑觉得,不应该将坂口美真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告诉刑警。既然她已经遇害,伊濑就必须认真思考这其中的关联。 刑警听说坂口美真子是伊濑的忠实读者后,也没有深究。看来,他们认定伊濑同美真子只是一般的作家同读者的关系。 “您有没有听坂口美真子小姐说过,她在东京还有别的熟人呢?”刑警用平常的语气质问道。 “没有,没听说过。”这是实话。她本人的确从未讲过。 “这样啊。” 这回轮到伊濑发问了:“刑警先生,坂口小姐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如何遇害的?现在有没有抓到凶手?” 大神刑警啜了口茶,语调平静地答道:“今天早上七点左右,热海的来宫隧道附近发现了美真子小姐的尸体。是住在旅馆的客人散步时偶然发现的。她是被勒死的。” “勒死?” “对。从身后用麻绳之类的东西勒死,大概已经死了五十至六十小时。所以,凶手很可能是在美真子小姐来东京的当天夜里行凶的。” “原来如此……她明明是来东京,怎么会在热海遇害呢?”伊濑费解地问。 “这一点还不清楚。” “凶手行凶是为了劫财或劫色吗?” “通过尸体解剖,没有发现强暴的痕迹。她携带的财物也没有被盗。她的妹妹证实,美真子小姐出门时带的钱并不多……” 伊濑点燃一支烟:“美真子小姐在东京的行踪明了吗?” “这方面我们还半点头绪都没有。妹妹也没怎么问她,只是听说她要上东京来拜访老师……” 刑警目光锐利地盯着伊濑,伊濑又感到有点不自在,好像他们在怀疑自己撒谎似的。被害人最后现身的地点最值得怀疑,这应该是搜查的常理吧?尽管自己那天没见到美真子,可以洗脱嫌疑,但一想到刑警在怀疑自己,伊濑就不禁有些心虚。而这极可能加深刑警对他的怀疑,导致严重的后果。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在被捕前都会有心虚的表现。“据观察,那家伙在被质问时脸色都变了,惴惴不安,想要逃跑。”——倘若刑警如此报告搜查本部,就会成为自己是凶手的证据之一。这真的太可怕了。伊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俨然就是嫌疑人,因而惶恐至极。 “老师同坂口小姐见过几次面?”刑警问道。 “只见过一面。第二次,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尽管美真子小姐来过我家,但我外出了,没能见到她……您问我的妻子就知道了。” “您与坂口小姐见面时,她有否向您透露自己在同什么男人交往?” “完全没有。咱们是初次见面,她怎么可能和我提这些事嘛。” “可想到人们总是喜欢找你们这些写文章的人谈心,就觉得老师您是否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呢?”刑警笑道。 “你们调查到什么了?”伊濑反问。 “我倒没有查出什么。不过坂口美真子小姐似乎同普通人不一样。” 刑警好像从被害人的家人和邻居口中了解到她的精神有点问题。可是对于此事,伊濑并不会主动提及:“同普通人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见过她,难道就没有察觉?” “没有,一点都不觉得。” “她脑子有点问题。好像不是精神病,但精神方面确实异于常人。” “是吗?我根本没有看出来。”伊濑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有一面之缘的人遭此不幸,我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何况她还是我的忠实读者。你们没有凶手的线索吗?” 一想到坂口美真子的脸,伊濑心底就忍不住涌出怜悯之情。但他觉得,坂口的死同她发现的奇特问题有关,于是在刑警面前缄口不提。 “现在还没有线索。”这是实话。正因为没有掌握线索,刑警才会来找伊濑。 “美真子小姐为什么会在热海遇害呢?”伊濑自言自语般嘟哝道。 “那个地方啊……”刑警对伊濑的怀疑似乎消失了,说起话来也放松了戒备,“有车站工作人员看见坂口小姐在热海站下车。” “车站工作人员?” “是剪票员。他记得很清楚,坂口小姐出示的是回大仁的车票,剪票员正要剪票,这个女人却连车票都不要了,径直出了站。剪票员想叫住她,她却已经消失在了人潮里。因此,剪票员对她的穿着样貌还有印象。” “原来如此,坂口小姐有没有同行者?” “我们也就这点仔细询问过车站工作人员,但热海站有很多人下车。那班车不是新干线,而是普通的高速列车,下车的人太多了,无法确定她有没有同伴。” 这也难怪。车站工作人员肯定忙于剪票,未加留意。 刑警继续道:“我们猜想,坂口小姐会不会在从东京返回大仁的火车上被什么人骗了。毕竟她脑子有点问题,而经常有人对独自乘坐火车的女性下手,坂口小姐就上了当,在热海站下了车。” “坂口美真子小姐被杀的地点还算是热海不怎么偏僻的地方吧?怎么会在那里发生凶杀案呢?”伊濑问刑警。 “坂口小姐被突然勒住脖子,可能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而且当时是晚上,只要没有目击者,行凶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大神刑警喝着所剩不多的茶说。 “不过,来宫隧道出口附近住宅密集,凶手为何会选择在那里行凶呢?” “您去看看就会明白,那里住宅并不多。尽管修了许多别墅和公寓,但地主舍不得卖掉土地,不少地方还留有大片山林。美真子遇害的地点就是在山林之中,所以遗体过了一段时间才被人发现。” “可是,假如美真子是自己决定在热海站下车的,为什么会在夜里去如此荒凉的地方?” “这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们猜想美真子小姐并非独行,而是与罪犯一同前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 “美真子小姐打算从东京直接返回大仁。但是,她在列车上遇到了什么人,在热海站下了车,跟随此人来到遇害现场。否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凶手很难强拽着她去什么地方而不被察觉。” 这样做的确很困难。那美真子在火车上遇到的熟人是谁呢? “刑警先生,除非是受到喜欢的人或恋人的邀请,不然美真子小姐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如果是陌生人不自然的搭讪,美真子小姐应该会有所提防。” “我们也这样想。”大神刑警点头道,“凶手应该与美真子相当熟,并在说话途中突然勒住美真子的脖子,所以她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我们认为情况应当是这样:假设在热海站将目的地是大仁的车票交给车站工作人员后出站的女子是美真子小姐的话,她就不可能是被人用汽车拐到热海的。换言之,定然是列车上的某人诱骗美真子小姐在热海下车,并将她带到案发现场的。我们现在正在寻找见过美真子小姐的人。” “啊……嗯。”伊濑支吾道。 那天——也就是二十四日——伊濑同浜中去千叶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因而拥有不在场证明。不,准确地说,晚八点在新宿站同浜中分手之前的那段时间,他都有不在场证明。随后他坐车回家,到家时美真子刚离开不久。问题是,到家以后,伊濑同妻子在一起,但家人的证言不能成为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警察回去前与伊濑的妻子简单地聊了几句,妻子陈述了伊濑外出期间美真子来访的情况。 两名刑警离开后,妻子来见伊濑。坂口美真子的遇害让她十分不安。 “怎么办啊?”妻子问。 “我也不知道。”伊濑答。他不想与妻子谈及太多案件的话题。 “快打电话,叫浜中过来。”伊濑吩咐道。 “你同浜中先生经常偷偷摸摸地说事儿,莫非坂口小姐也被牵扯其中?”妻子忧心忡忡地盯着伊濑。 “怎么可能?完全是两码事。” “你们可不要胡来啊。实在太吓人了。” 浜中接了电话。 “我有急事找你,能不能马上过来?” “没问题。我现在刚好手头没事。”浜中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浜中来伊濑家用了一个小时,期间晚报送来了。伊濑迅速翻到社会版,但上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大幅报道,只在角落里有一行不起眼的标题:《热海发现一具缢杀的女性尸体》。 报道的内容也不痛不痒,只是说该女子死后五六十小时尸体才被发现,被害人身份已查明,从发现尸体的地点看很可能是情杀等等。不知是因为案件发生在东京之外,还是最近凶杀案已经司空见惯,报道只有区区一小段。但妻子还是认认真真地读完了。 “坂口小姐被杀那天,我还和她在家里聊过天,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里不好受。”她双眉紧锁。 浜中匆匆赶到。 “坂口小姐遇害了啊?”他一脸忧虑的神情。来这里的路上,他也买来报纸看了新闻。 “太令人吃惊了。” “从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浜中的娃娃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深感震惊,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激动。 “其实,刚才热海警察署的刑警来找过我。” “是吗?是来了解情况的吧。” “坂口小姐离家前告诉妹妹,自己要到我这儿来。他们就是来问这件事的,希望能找到线索。看来搜查没什么进展。” 伊濑将刑警告诉他的话大致对浜中讲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坂口小姐在热海站下车这件事,因为报纸上并没有报道。浜中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刑警说得对,肯定有人跟踪她。可能一直跟踪到杀人现场。”浜中双臂抱胸,伊濑惊讶地看着他。浜中的眼里噙着泪,这跟平常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对有精神障碍的美真子的遇害,他一定觉得既可怜又遗憾吧。 “那你认为凶手是什么人呢?” “应该是她非常亲近的人吧。”浜中对自己的哭腔感到难为情,连忙掩饰一番,说道,“我觉得坂口美真子戒备心很强,绝不会跟陌生人在热海下车,更不可能去案发现场。她毕竟是在返回大仁的途中下车的。” “看来,她在东京上车时并没有计划在热海下车。刑警所言不虚,定是那趟车上的什么人骗她在热海下车的。”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前提条件是,在热海站将到大仁的车票交给剪票员的女子确实是坂口美真子。”浜中陷入沉思。 “你觉得凶手是男是女?” “应该是男人吧,勒死人需要相当大的力气。” “可是,如果是突然袭击,女人也能做到。” 遗憾的是,车站工作人员没有看到与美真子同行的人。 “我是这么想的,”浜中说,“凶手与她应该没有坐出租车。既然是预谋杀人,就要避免因和司机接触而留下线索。他们应该是走路去现场的。在热海,就算到深夜,路上都会有许多人,两人一起走反倒不容易让人察觉。” “是的。” 这时,伊濑妻子端着茶和点心上来了。本以为她会立刻退下去,但她这次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浜中先生,希望你们以后别干危险的事了。”她说。 浜中挠了挠头,脸上的兴奋还没有消退。 “这件事让我妻子有点担心。”等妻子出去后,伊濑苦笑道。 “她之所以担心,是不是在怀疑老师和我做的工作跟案子有关?” “我什么都没说。女人的直觉相当敏锐,她是自己猜出来的吧。”伊濑伸手去拿茶杯。 这时,妻子又把隔扇拉开一条小缝,露出头来:“老公,大仁的坂口小姐的妹妹打电话找你。” 伊濑和浜中对视一眼。这电话来的还真是时候。 在浜中的注视下,伊濑来到电话机旁。 “我是坂口美真子的妹妹。”电话传来了颤抖的女声。她哭了。 “这次的事太意外了……”伊濑本想说些表示遗憾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对方没有回应,只听得到呜咽声,伊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姐姐真是给老师添麻烦了。”妹妹最后才说了一句。 “哪里。谁也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真是非常遗憾。”伊濑在电话中怅然道。 第十一章 <er top">一 第二天,从上午到傍晚,伊濑都在工作。最近他的稿约越来越多。这是他为《草枕》杂志撰稿后开始的,一想到这点,伊濑就兴奋难耐,因为他原本拿不准《草枕》杂志上的游记会不会得到其他出版社的认可。虽然没有人在读过那篇文章后找他写类似的东西,但他的工作却一点点多了起来。伊濑觉得,《草枕》杂志简直是让自己转运的福星。 妻子也喜形于色,但坂口美真子的死对她震撼极大。不仅是妻子,浜中也深受打击。 “老公,今天浜中先生没有打电话来吧?”妻子给伊濑端茶来时说。 “是啊。他应该很忙吧。” 坂口美真子的遇害让伊濑心有余悸。即使浜中和自己感兴趣的木津温泉案不一定与美真子的遇害有关,可既然坂口美真子对记述那件案子的伊濑的文章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不能断定彼此绝无关联。尽管如此,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伊濑百思不得其解。她的死搞不好另有蹊跷。伊濑一天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就一天不得安心。 傍晚七点左右,妻子通报说浜中打电话来了。 “是从杂志社打来的?” “不是,好像是公用电话。浜中先生果然今天也打电话来了呢。”妻子笑道,“没有浜中先生的电话,你也会很寂寞吧?” 伊濑拿起听筒。 “我是浜中。昨天真不好意思。” “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在我家附近的话,就来这儿坐坐吧?” “我刚从东京站出来。” “东京站……这么说,你去热海了?” “嗯,没错。”浜中果然去了。他对此似乎有点羞于启齿。 “有什么收获?” “没有大发现。我去了坂口小姐遇害的现场。不过也只是看了看,并没有新发现。” “如果你不忙的话,就上我家来聊聊这事怎么样?” “抱歉,今天不行……我打电话来是跟老师确认一下,如果明天有时间,是否可以去成田。我随您一道去。” “成田?”伊濑已经对浜中唐突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去成田,多半是为了与那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见面吧? 伊濑佯装不知,询问浜中此行的目的。 “我想去拜访老师上次见过的那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明天电车上再告诉老师。上午十点发车,请老师提前二十分钟到站。我在京成电车的剪票口等您。” 伊濑对浜中的自作主张有点反感,但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 “去见二宫跟你今天的热海之行有关?” “这一点明天在电车里再说。”浜中一再强调,伊濑的疑惑要留到明天电车上再解答。这可能是引诱伊濑同行的策略。 挂掉电话,妻子从一旁走来:“老公,你又要同浜中先生外出?” 浜中是向伊濑约稿的责任编辑,妻子对他颇有好感,但这次莫名其妙地把伊濑拉出去,她似乎觉得不妥。 “唔,这次只是去成田逛逛罢了。” “千万别干危险的事哦。” “没什么危险的。” “坂口美真子小姐的案子就交给警察去查好了。” “当然,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什么也做不了啊。” “谁让你和浜中先生都是好奇心极重的人呢。” 浜中为什么突然要去拜访二宫健一呢?今天浜中刚从热海回来,看来必定与此事有关。浜中会不会是通过今天的调查掌握了什么情报,非得同二宫见面不可?伊濑作了诸多猜想,还是无法得出定论。 毕竟没听浜中介绍热海之行的经过,自然难以揣度内情。 <er h3">二 第二天早上,伊濑在约好的九点四十分来到上野的京成电车车站内。娃娃脸的浜中早站在剪票口旁等着他了。 “老师,您辛苦了。”浜中已经替伊濑买了车票。 “我就不绕弯子了,”伊濑刚在车内落座就说,“我希望你给我讲一下昨晚电话中未能说明的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这样,”浜中一五一十地说开了,“昨天,我刚好工作不忙,就想去热海走一趟。坂口小姐的案子始终令我难以释怀。” “她的死好像让你相当沮丧。” “坂口小姐那么年轻,真是太可惜了。而且,她又不是普通人。” 伊濑与浜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嗯,我也这么想……对了,热海那边怎么样?” “我去热海只看了看现场,没有任何收获。我是白天去的,那里地势开阔,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样的地方会发生凶杀案。不过,现场附近有一片树林。” “如此说来,凶手应该事前就知道那个地方。” “我也这么想。如果要选偏僻的场所,应该远离热海,去真鹤或者箱根之类的地方,热川也行啊。选择有很多。” “是啊。凶手之所以不去那些地方,是因为坂口小姐心存戒备,不会乖乖就范。而去犯案现场的路上全是热闹的旅馆街,不容易引起怀疑。” “没错。所以,如果有人发出邀请,她就会毫不怀疑地前去。” “等等。我们的话里有问题。”伊濑说。 “哎?” “我们无意识地假定了一个前提条件——坂口美真子小姐是同某个人一起去那个地方的。但她也可能是一个人去的。凶手也许是后来才赶到那里,或许是早就埋伏在那里,也可能是在路上遇见她,然后尾随她到那里。这都说不准啊。” “您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当充分考虑到各种可能性?” “是的。所以,我想推翻火车上有人骗她在热海下车这一假设。” “我赞同。这一假设还停留在想象阶段,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持。” “说到证据,咱们今天去成田,你不是莫名其妙地想见二宫吗?这同昨天的热海之行有关吧?” “没有关系。” “真的?”伊濑狐疑地盯着浜中。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是在从热海回来的电车里想到的——然后就决定邀老师同行。说实话,没有老师,我一个人是见不到二宫的。” “为什么?” “还是因为遇害的坂口美真子小姐。老师的稿子在《草枕》上刊登之后,取得了热烈反响,读者纷纷来信,有的要求继续刊登这样的作品,有的称赞行文妙趣横生,有的表扬形式标新立异。读者的电话也是应接不暇。我自己亲耳听到的也多是这样的反馈。” 伊濑觉得浜中又在恭维自己,所以只是默默地听着。 “可这些来信中,询问这一策划是出自编辑部还是伊濑老师本人的,只有坂口美真子和二宫健一两个人。之前没有其他读者提过这一话题。” “唔。”伊濑听到的都是读者好评如潮、来信多如雪片之类的话,所以想当然地认为除坂口美真子和二宫健一之外,还有很多类似的来信。他还是第一次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我当时也大意了。直到坂口小姐惨遭不幸,令我感叹或许是好奇心惹的祸,这时才突然想起二宫也写了封内容相近的信。” “原来如此。” “我顿时不安起来。坂口小姐已经遇害,说不定二宫也会惨遭毒手——这样的预感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伊濑低吟一声。听浜中这番话,他也开始担心二宫的安危了。众多来信中只有这二人问到了相同的问题,如此巧合让人不得不认同浜中的怀疑有理。不过,坂口美真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悲剧结局可能与此有关。而二宫健一写过信后,再无特别举动。上次伊濑去馆山同二宫会面时,虽曾聊到这一话题,但那毕竟是伊濑偶然路过馆山,顺便叫二宫出来的,而不是二宫主动来与伊濑见面。 总之,坂口美真子主动,二宫健一被动。二宫和坂口的来信内容相同,不一定意味着两人将同样死于非命。坂口美真子的死,或许与别的特殊条件有关。 伊濑如此寻思,但浜中的话还是让他禁不住为二宫健一忧心。 “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那就当做我们是来参拜不动明王吧。” “好的。二宫如果没事,那就皆大欢喜了。”伊濑嘴上这样说,心头不祥的预感却挥之不去。某种意味上,这句话更像是一份微茫的期望。浜中多半也是这样吧。抱着如此邪念的伊濑和浜中与恶魔无异。 “对了,你今天和我一同去成田,是公司安排的出差任务吗?”伊濑喝着车内贩卖的罐装啤酒,吃着豆子说。 “我说过了。昨天在想到今天要做的事之后,我就向主编报告说,要同老师一道去成田采风。社长也知道。” “为什么社长也知道?” “旅费由社长批准下拨,所以必须报告社长。” “毕竟是小公司啊。虽然有自由的地方,但一遇到金钱方面的问题就免不了斤斤计较。” 两人抵达成田市后,在站前询问伊濑笔记本上记载的二宫健一的住所,发现就在供奉不动明王的新胜寺附近。 他们乘出租车前去,到了新胜寺前,那里人潮如织,拥堵难行。好不容易才过了寺庙,道路状况大为改善,车子也快了起来。驶入的区域越来越偏僻,路旁随处可见古老的农舍。 二宫家就离镇子不远,从镇子前的大路左转驶入小路,往山上开一小截就到。不出所料,二宫家又小又破,古老的屋瓦上,枯草随风摆动。 关不严实的格子门半敞着,浜中朝里喊了两声。 出来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发髻梳在脑后,穿着朴素的条纹和服,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长相虽然挺中看,但因为没有化妆,脸上显得脏兮兮的。伊濑站在浜中身后窥视,暗想,这应该是二宫的姐姐吧。 “我们是东京来的,二宫健一在家吗?” “健一这会儿不在。”女人坐在门槛边的红色榻榻米上,抬头说。 也许是对东京的客人突然造访寒舍感到害羞吧,女子又埋下了头。 伊濑走到浜中前面。 “我是东京来的伊濑。”他说。 女子好像从健一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立刻正襟危坐。 “这么说,您就是健一在馆山见到的那位来自东京的作家老师吧?我是健一的姐姐。”她毕恭毕敬地说,视线又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健一君好像不在家,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健一说要去朋友家,三天前就带着行李离开了。” 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伊濑大胆地问道:“健一君是为了工作离家的吗?” “是的。他被某个运输公司录取了,负责驾驶卡车。” “卡车?” “健一以前就是卡车司机。但经常干个一年半载就去做别的事了。我常常批评他不务正业……”她垂着头,叹息起来。 “他在成田市的运输公司上班吗?”浜中插话道。 “不是。本月初,他从京都的运输公司辞职回来,一直赋闲在家。” “哦,京都啊?”浜中突然两眼放光,“京都的哪家运输公司呢?我也去过京都。” “京都火车站前的京云运输公司。” “京云运输公司?”浜中将这条信息记录在笔记本里。 “是的。那家公司有车辆定期在京都和出云的松江之间跑长途。我弟弟就是在那儿开深夜卡车的司机。” 浜中瞟了眼伊濑。 “从京都到松江走的是什么路线?”浜中故意偏着头嘀咕道。 “从绫部出发,经宫津、城崎,沿山阴线,过鸟取、米子,最后抵达松江。”她说的应该是从弟弟那里听来的路线。 浜中兴奋难当,脸颊赤红。伊濑相当清楚浜中的想法。 从宫津到城崎,自然要经过木津温泉。伊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条国道。 “健一君在京云运输公司驾驶深夜卡车,他大概做了多久?”这次发问的是伊濑。 “很短,只有三个月左右。” “这样啊。那之前呢?” “之前在东京品川的东邦运输公司上班,也是开卡车跑长途。从东京一直开到九州的长崎,弟弟觉得吃不消……” “往返于东京和长崎之间的确很辛苦。这么说,他是因为招架不住劳累,所以跳槽到京云运输公司去的吧?” “我想是的。我弟弟性格孤僻,不怎么对我说他的情况。”面容憔悴的姐姐又叹息起来。 伊濑回想起在馆山看到的健一的阳光模样,没想到这竟然会和他在家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东京跳槽到京都还真有点远,是不是有人主动请他过去呢?” “不清楚。他没向我提过。” “他为什么又要从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辞职呢?”伊濑试着站在作者的立场上询问读者的情况。 “弟弟说他不想在那儿干了。他好像烦透了跟操京都腔和大阪腔的人打交道。” 伊濑沉默了。 浜中插话道:“十一月二十四日,就是健一君和老师在馆山见面那天,健一君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呢?我也同老师一起见到了健一君。” “那天他没有回家。他说他在从馆山回来的路上转去千叶和朋友打麻将了,第二天才回来。我也是第二天才听说弟弟同老师见过面了。” 浜中又瞟了伊濑一眼。坂口美真子就是二十四日晚上在热海遇害的。伊濑不由得紧张起来。 “您知道健一君在千叶的朋友的名字和住所吗?”浜中继续问。 “山田啊田中啊什么的,都是他的麻友,没听他讲过具体的名字和住所。而且,他压根儿没告诉我他们在千叶的什么地方打麻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的夜。我弟弟就是这样,不论我和我丈夫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所以我们也放弃了,干脆什么都不问。” 伊濑记得,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刑警来访时说,坂口美真子的尸体是当天早上在热海发现的,估计已经死亡五六十个小时了,所以,凶手很可能是二十四日晚上行凶的。美真子二十四日早上对妹妹说自己要去东京,然后离开大仁,同日傍晚来到伊濑家。美真子左等右等也不见伊濑从千叶回来,只好起身告辞。但刚走不久,伊濑就到家了。 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既然二宫目送伊濑乘坐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十分出发的电车离开馆山后,当晚没有回家,那他就可能随后也乘上了去东京的电车。 然而,时间上如何解释呢?五点十分之后最近一班开往东京的电车六点左右出发。如果健一是乘那班电车去热海的,到达热海的时间就应该在十点左右。这在时间点上不太吻合。 “他第二天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伊濑问。看来,姐姐对健一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所以才对伊濑毫不避讳的提问没有流露出反感。 “下午三点左右吧。” “三点左右?”这倒与从热海返回成田所需的时间没有出入。 “他说自己打了个通宵麻将,直到天亮后才收场。” 这次是伊濑瞟了浜中一眼。这是在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我们想跟健一君见一面,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浜中不无遗憾地追问道。 “不知道。他出门时没说要去哪儿。说不定又去什么地方的运输公司里打工了。” 浜中回过神来,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健一君回家了,请您及时通知我。我们有事找他。如果他没回家,但您知道了他的所在地,也麻烦您告诉我。” “知道了。”健一的姐姐接过名片,鞠躬道。 两人离开了健一家。在下山的路上,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真了不起,你的直觉太准了。”伊濑说。 第十二章 <er top">一 第二天,伊濑和浜中坐上东海道新干线,九点从东京站出发,刚过十点时去餐车站着喝咖啡。 “像你们这么小的公司,竟然也允许你经常出差啊。”伊濑说。 浜中冷笑道:“跟您讲实话吧,我这次出来,名义上是陪老师您去寝觉床采风。” 就连编辑每次出差的费用也需要通过主编向社长申请,由此可见,虽然山羊胡社长出版杂志纯属个人爱好,说到底还是爱钱如命,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尽管他当着伊濑的面信誓旦旦地表示不在乎采风费用,飞机也坐得,一流酒店也住得,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上次奈良林社长请我吃饭的时候,主编自己不是也说下次要拿补陀洛国做文章吗?”伊濑回忆道。 “不过,我建议至少再写一期浦岛、羽衣传说。如果突然把主题转换到补陀洛国上,不好向读者交代。主编表示同意。” 窗外流动的风景显示,列车已经到清水附近。 清水的背面就是羽衣传说所在地之一三保松原;寝觉床则是浦岛传说所在地。羽衣和浦岛传说是典型的日本民间传说。 “又是浦岛传说啊?”伊濑兴味索然地说。 “这只是借口罢了,用不着真的去木曾川。” “可你申请了旅费啊。” “就说去实地考察过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素材。” “你真会耍手段。那咱们从京都回来后,再去锯山作真正的采风?” “没错。”浜中愉快地大笑道。 两人去成田见过二宫健一的姐姐,从她那里了解到相关情况,然后在返回东京的路上冒出了去京都的想法。目前二宫健一下落不明,但据他姐姐说,二宫直到本月月初都在京都的一家运输公司里开卡车。他跑的往返路线是从京都经绫部、宫津、城崎、鸟取、米子到松江。木津温泉就在这条路线之上。伊濑还记得,当初从温泉去匿名信中的埋尸地点的路上,曾横穿这条宽阔的大道。 细细回想,询问过伊濑的连载策划出自编辑部之手还是伊濑本人之手的,除了坂口美真子就是二宫健一了。两人中,坂口美真子已经遇害,浜中怀疑二宫与这个案子有关。他的猜想听起来不无道理。但究竟对不对,还有待到京都后向运输公司核实。 “坂口美真子是个古怪的女人。”列车刚过清水,浜中评论道,“从三保松原到京都,这条路线是350公里;从京都经城崎、姬路、明石到淡路,这条路线也是350公里。这太令人惊奇了。” “她莫名其妙地执著于350这个数,让我们也跟着神经兮兮起来。我后来发现,从东京站到九重竟然是135公里。” “等等。”浜中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时刻表。伊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他要干什么,原来浜中在计算从东京站到热海的距离。 “非常遗憾。这次的里程数跟‘35’毫不沾边。” “这样啊。那从东京到她住的大仁呢?” “啊,稍等。”浜中找到附图的索引数字,然后翻到相应的页数。 “哎呀!”他大叫起来。伊濑从一旁观看。 “太可惜了。” “嗯?” “从东京到三岛是120公里,在三岛换车到大仁是16公里,总共136公里……136跟135只差1公里。” 伊濑哼了两声:“给我看看。” 他一把夺过时刻表,自己计算起来,发现浜中所言不差。 “就差1公里啊?”浜中苦笑道,对结果未能是135颇为不甘。 “唔,但也没关系……”伊濑含含糊糊地说,“受坂口美真子的影响,我们也被‘35’迷住了。‘35’这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浜中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查看医书,试图将坂口美真子的表现同某种医学症状对应起来。对数字着迷的患者一般被称作‘计算狂’,但准确的表述是这样——” 他接着念出了摘抄在笔记本上的文字: 在表现出超常记忆能力的人群众,有一类“学者综合征”的患者,虽然他们的智商通常在70以下,某方面的记忆力却非常强。但他们的思维不具备创造力,只是一种亢奋的机械式记忆。这类病症会导致异常的计算能力,尽管其他方面的智力指数非常低,对数字的记忆力却出类拔萃。这一现象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比如某位住院的精神病患者,他对该医院的患者数、数十名护士和医生的生日倒背如流,并清晰地记得四五年前住过的医院的电话号码、许多医生的名字和入院的年月日,甚至没忘记十年前上小学时是几月几日外出郊游的。这样的患者,记忆力远在常人之上,但其他方面的智力指数却又远低于常人。他们就是所谓的“白痴天才”。 浜中歇了口气:“下面是从另一本书摘抄下来的一例强迫症病例。” 某位患者洗脸必洗4次;登10级楼梯时,他先登4级,剩下的6级分4步走完;走在路上,他有时会突然计算电线杆之间要走的步数,以保证那是4的倍数。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也要弄成4的倍数,比如会把2根铅笔掰成4根。除了数字4本身,还有4的平方16,4的4次方256。学习时,书如果掉在了地上,他就会连说4遍乃至16遍“对不起”,再用手擦拭书16遍。一旦数字不对,他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立刻加以纠正。这种怪病是从中学三四年级开始的,原因不得而知。“死亡”是2个字,他不喜欢;“死掉了”是3个字,他也不中意;非要改成“死光光了”4个字才舒服。向神祈祷时,他也会将祷词重复4遍。直到现在,他都对4情有独钟。称米的时候,非要称4次。如果是2升米,那每次5斗,分4次称完。他喜欢把东西分为4份…… 浜中一边念,一边接连不断地喝杯子里的啤酒。 “原来如此,计算狂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下我明白了。”浜中竟然查到了这些书,伊濑不由得感佩起来。 “照这样说,坂口美真子情有独钟的数字就是35或者135,但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计算狂,因为她没有进行35加35或者35乘35的计算。也许她只是单纯地对特殊的数字有极强的记忆吧?”伊濑提出疑问。 “是啊,的确没有计算。美真子的情况更接近于第一名患者——对出生年月日、日期、住院患者数等数字具有极强的记忆力的那位。” “那她为什么对35情有独钟呢?这个数字定然有什么特别之处,才会在她的大脑中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 “从强迫症的角度分析,”浜中说,“她很有可能是受过某种强烈刺激,所以对那个数字记忆深刻,并试图从所有接触到的事物中寻找35或135的踪迹。这个数字束缚了她的思想。老师,如果把坂口小姐的年龄35岁算上的话,我们就又得到了一个新的例子。” “她看上去比35岁年轻很多。” “那她为什么对35如此钟情呢?真想弄清其中的缘由啊。” “唔。”伊濑此时已转而思考其他的问题,没怎么听浜中抒发感慨。他紧接着说,“你刚才读过的病例,在数字方面能力超强,其他的智力指数却极低,对不对?” “没错,同一本书里列举的例子还显示,有的患者极具艺术才华,但智力却只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 “虽然不清楚坂口美真子的智商到底如何,但说不定,她之所以被带到热海偏僻的犯罪现场,正是智力低下的缘故。她的情况与正常人被绑架的案例不大一样。” “是的。关键就是坂口小姐的智商水平……” “假设她的智商很低,并且对35这个数字情有独钟,那么,引诱者只需要告诉她热海现场有跟35相关的东西,她的好奇心就可能会驱使她放弃预定的行动,前往现场。偏执狂思想异常,不能用常识来衡量。” “您的想法很有趣。如果您的假设成立,那咱们必须在现场找出同35相关的东西,还要调查那些可能知道坂口小姐对数字极度敏感的人。” “确实。”伊濑又含糊地应道。 两人一路喝着啤酒聊天,直到列车缓缓驶入京都站。 <er h3">二 像二宫的姐姐说的那样,京云运输公司就在火车站附近,位于货物站前。公司办公室的房檐下挂着一张大告示牌,上面标绘了运输路线。抬头查看,不出所料,这条路线是从京都出发,经丹后路过宫津、城崎及日本海岸的鸟取、米子、松江,延伸至下关、北九州。“京云”的“云”多半指的是云州。 浜中率先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旁边是卡车车库,司机们正在打扫各自的车辆。 女办事员向办公室深处桌旁一名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子通报:“有人来问我们公司司机的事。” “我们想请教您一点事。”浜中恭敬地行了个礼,“贵公司应该有一名千叶县出身、名叫二宫健一的司机吧?我们想了解这个人的情况。” 说着,他递上了名片。这种场合,虽然出版社分量不够,但杂志记者的头衔还是足以唬住人。对方未加怀疑便直说开去。 “二宫的确曾经在这儿上过班,不过已经辞职了。”戴眼镜的办事员说道。 浜中装出刚知道这一情况的模样:“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好像是本月月初。” “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所以辞职的吗?” “没什么大错,但他就是融不进公司,自己也不想干了……难道二宫犯了什么案子?” “没这回事。我跟二宫的姐姐有点私交。二宫健一最近突然离家出走,行踪不明,我们怀疑他可能回这儿来了,不知是否如此?” “没有。他辞职之后,就再没见到过他。” “之前他也是瞒着姐姐跑来上班的。当时是有人介绍他到这儿来的吗?” “没人介绍。他自己在报纸上看到我们招聘司机的广告就来了,让我们雇他当司机,于是开始试用。本打算三个月试用期满后正式雇用他,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走了。” “我看到了外面的告示板,你们跑的是长距离深夜运输吧?” “是的。” “这条路线要经过丹后的木津温泉吧?” “木津温泉……啊,是网野镇那个吧?运输路线当然会经过那里。” 伊濑一边旁听浜中和办事员的谈话,一边观察办事员的表情。他想在浜中提到木津温泉时,看到办事员的表情变化,但那人始终神情自若。 “大概几点经过那个地方?” “唔……行程都是定好的,下午六点从这里出发,经过那里是晚上十点左右。第二天下午两点抵达松江。” 晚上十点左右开卡车经过木津温泉。那几点回来呢? “返程是第三天下午一点从松江出发,经过木津温泉的时间是第三天凌晨五点左右。”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那一带又是乡下,人们还没有起床。往返两次,二宫健一都是在黑暗中经过木津温泉的。 伊濑听出,办事员口气中对二宫并无好意。尽管雇主对辞职的雇员普遍冷淡,可这个办事员不知为何像是很讨厌二宫的样子。于是伊濑上前道:“我冒昧地问一句,二宫辞职虽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他的业绩是不是不太好?” 办事员盯着突然冒出来的伊濑,伊濑自顾自地讲下去:“二宫是个性格散漫的人。刚才这位先生也说过,他从姐姐家出走后就不知所踪。他姐姐非常担心。光是任性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光棍一条,但他干起活儿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这样子,不知道有没有给贵公司添麻烦?” “这个嘛……”办事员开口道,“既然是您主动问到的,我就不妨告诉您。说实话,二宫工作并不认真,让我们相当恼火,决定试用期一到就辞退他。”原来,刚才说二宫自愿辞职,是这位办事员在给二宫留面子。真相是,二宫是被辞退的。 “您是说他怠工?” “差不多。为了赢得客户的信任,我们公司必须像火车一样准时将货物运到目的地。但司机也是人,需要休息,所以公司就在时间表中为司机安排了休息时间。每辆卡车都配有两名司机,一人开车,另一人就能打瞌睡,在城崎和鸟取还能分别休息三十分钟。此外就不能再耽搁了。” “这么说,二宫经常晚于预定时间到松江?” “没错。三个月里他迟到了两次,每次都晚一两个小时。而且,途中还断了联系,松江的办公室还以为他遇到什么事故了呢,担心得不得了。一问本人,要么说途中爆胎了,货物散了架,快要掉下来,只好重新堆放;要么说路上遇到别的车发生事故,两个小时禁止通行……总之借口很多。后来查实全都是谎言,只是用来掩饰迟到的事实罢了。试用期间就违反公司规定,公司当然不会正式雇用他们。事情就是这样。” 伊濑不禁同浜中对视了一眼。二宫在三个月里无理由地迟到了两次,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其与木津温泉山中的案子联系起来。 “这两次迟到是紧接着发生的,还是隔了一段时间?”伊濑问。 办事员似乎察觉到浜中、伊濑二人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辞退的司机。 “请稍等。我现在去查查事故记录。”说着,他回到办公桌背后。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摞本子回来:“十月十八日,从京都到松江,二宫迟到了一个小时,这次据说是因为爆胎了。十一月三日,从松江返回京都,他迟到了两个小时,这次据说是因为途中遇到了交通事故,等了很久才放行。但经过查证,这些理由都是他们编出来的。我们公司最珍视客户的信任,司机在试用期竟迟到这么久,真的令人无法容忍。” 伊濑和浜中将办事员告知的情况记录在笔记本里。浜中发现办事员用的是复数的“他们”,于是询问与二宫搭档的司机的名字。 “那个人叫藤村进,鸟取县出身。二宫说藤村熟悉路上的地理情况,推荐我们一道雇用他。我们刚好是要招聘大量的司机,才在报纸上打广告的,所以也把藤村招了进来。” “那这个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前一阵子听司机们聊天,说他在夜店里当男招待。他倒是挺适合这份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在木屋町,叫‘缪斯堂’。有人在那里见过他,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在。” “藤村是京都人吗?” “不是。他的简历还在我们这儿,查查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有劳了。” 办事员查到后告诉他们:“藤村进,原籍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凭借这一出身,应该很熟悉山阴的地理,我们才会雇他。”办事员闷闷不乐地解释道。 <er h3">三 两人走进车站内的咖啡店。 “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现。”伊濑刚坐下来就对浜中说。 “是啊。老师也认为,二宫健一和藤村进毫无理由的迟到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浜中异常兴奋。 “当然。那太奇怪了。” “办事员告知的迟到时间是十月十八日和十一月三日,十月十八日是从京都到松江,十一月三日是从松江回京都。”浜中翻开笔记本说。 “我同老师是十月二日去木津温泉的。匿名信当天傍晚寄到警察署,于是有了连夜的搜山行动。二宫他们的第一次迟到是在十月十八日,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板也在同一天被发现。两人第二次迟到是在十一月三日早晨,同一天,在木津的搜查现场发现了白骨化的尸体……”浜中的声音渐渐亢奋起来。 “唔。”伊濑点头道,“我虽然没有做准确的记录,但我觉得这两件事肯定与他们的两次迟到有关。你的准确记录则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的迟到究竟与木津温泉附近山上的案件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请稍等。”浜中双臂抱胸,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空想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到藤村进,那样才能掌握确切的线索。” 接着,浜中提出去找找刚才运输公司办事员说的那家夜店。 伊濑和浜中乘市营电车,在三条下车,并肩进入高濑川沿岸的木屋町。这里在战前曾经妓院林立,常有舞伎、艺人进进出出;如今,各式各样的夜店、酒吧、饭馆都拥挤在这片狭小的区域内。而白天,这里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夜店“缪斯堂”与别的酒吧一样门面不大。绕到旁边的小巷,瞧瞧后门,里面走出一个脸色极差、身穿夹克的中年人。 “请问藤村先生在不在?”浜中边鞠躬边问。 “藤村是谁?是女孩子?”男人面容疲倦,目光却相当锐利。 “不,他是做男招待的,名叫藤村进。” “啊,你是说那个藤村啊。”男人立刻流露出轻蔑的表情,“那家伙已经不在这儿,早就辞退了。” “啊?”浜中满脸沮丧,身后听到这消息的伊濑也很失望,尽管他们本就没有期待立马就见到藤村,“请问,他是不是到别的夜店去做了?” “这就不知道了。那家伙是个不安心工作的骗子。” “骗子?” “你们是不是借钱给了藤村进,来找他要钱的?” 浜中觉得与其说自己是藤村的熟人,不如将错就错,顺着对方的意思讲下去。 “嗯……没错。”他点头道。 “那你死了这条心吧。钱肯定要不回来了。” “是吗?” “关键是,藤村跑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你问他是不是去别的店了,他那种人,有哪个店会要?听他自称有当夜店招待的经验,我们才雇他的,结果他根本就是个新手。他还特别爱吹牛,说自己带着女朋友去九州泡过温泉,但后来听说,他在来我们店里之前,是在火车站前的京云运输公司开卡车的。”这个男人似乎是店经理,“他这个蠢货。深夜卡车司机怎么可能有钱带女朋友去九州泡温泉?分明就是讲大话。就跟那些第一次来店里工作的女人一样,爱慕虚荣,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很快就被辞退了。” 等等,藤村说不定真的去过九州的温泉。被京云运输公司辞掉之后,他可能到手了一笔钱。伊濑寻思着。 第十三章 伊濑和浜中离开木屋町的低档夜店,沿高濑川朝三条小桥方向走去。 “浜中君,咱们现在必须重新制定调查策略。”伊濑站在三条小桥上左右环顾,右边是南座剧场,正面能看到三条大桥和大桥后面的斜坡。 “是啊。与二宫搭档驾驶的司机藤村很可疑。”浜中似乎也有同感。 “咱们找个地方边喝茶边谈吧。” 两人走过三条大桥,进入开往大津的电车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这一带有许多土特产商店,这家店有一半也是卖土特产的。 “咱们来捋一捋思路吧。”伊濑喝着加了太多糖的咖啡说,“首先,那辆疑点重重的深夜卡车从京都出发,经绫部、宫津、城崎,至松江,定期往返运送货物。木津温泉就在这条路线之上。而且,二宫健一和藤村进驾驶的卡车有两次原因不明的迟到。第一次迟到当天,木津温泉山中就发现了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板;另一次迟到当天,在相同的现场又出土了白骨化的尸体。你边听边做了记录,应该知道准确的日期吧?” “是这个吧?”浜中把脏兮兮的笔记本递到伊濑眼前。 浜中曾向伊濑出示笔记本并作说明,应该对这些内容了然于胸。 “木津山中出土白骨化的尸体是在十一月三日早上,当天,二宫和藤村驾驶的卡车从松江返回京都,迟到了两个小时。所以老师推断,白骨化的尸体是装在卡车中,然后埋在了现场,对吧?” “是的。迟到两小时,估计是因为埋尸造成的。何况,公司后来调查,他们所说的迟到理由都是编造的。两人因此被辞退了。” “可是,花两个小时埋尸是不是太长了呢?将白骨埋在现场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啊。” “根据运输公司的说法,卡车通过现场的时间是当天凌晨五点左右。到达现场附近搬下白骨,运到现场埋起来,这并不需要多少时间。虽然是凌晨,但他们有电筒,而且周围的人都在睡觉,工作起来反而更容易。” “明白了。这两小时中应该包含了从别处将白骨运来的时间。” “正是。所以才会需要两个小时。” “问题在那具白骨化的尸体上。如果他们之前杀人后将其埋在别处,那就需要先将它挖出来,但白骨上并无外伤。而且因为尸体已经白骨化,据法医鉴定,至少已经死亡半年至一年以上。” “嗯,这正是问题所在。”其实从木屋町回来的路上,伊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假设他们需要先将白骨化的尸体挖出来,那埋尸的地点应该就在同一条国道沿线或附近不远处。”浜中微偏着脑袋说。 “的确。而且是在松江与木津温泉之间的某个地点,而不可能在木津温泉和京都之间。因为卡车是自松江而来的。” “他们有没有可能先经过木津温泉,比如说,来到宫津附近,挖出白骨化的尸体,然后再返回木津温泉的现场呢?” “这样也说得通。但我总觉得,白骨应该是埋在路线的西边,也即是松江和木津温泉之间。” “请等等……这么说,二宫之所以进入京云运输公司,就是为了能乘工作之便转移尸体?” “二宫应该是这样谋划的。但光靠他一个人搞不定这件事,因为深夜卡车都是两人搭档驾驶,没有搭档的协助是不可能完成的。考虑到是二宫健一推荐藤村进入京云运输公司的,我猜想,二宫是主犯,藤村是被他牵连进来的从犯。” “有道理。二宫要找帮手,便将藤村介绍进公司。就是这样没错。” “这样推理相当自然。” “那杀人的是二宫?” “就算杀人的是二宫,藤村也是从犯。我想,藤村只是帮助二宫从埋尸地挖出白骨,运送到木津现场埋起来。二宫才是策划者,他带着藤村来到埋尸地挖出白骨,然后一起开卡车运回木津。” 两人喝着咖啡继续思索。浜中的视线落在笔记本上,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老师,藤村的原籍是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这是京云运输公司办事员告知的信息,我已经写在了笔记本上。公司之所以雇用他,就是因为他的出身。公司认为他熟悉山阴的地理情况,跑起车来比较方便。” “唔。” “藤村会不会已经返回原籍所在地了呢?” “原来如此。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城市打工的青年会不时返乡,这是常有之事。 “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就在运输路线,也就是9号国道沿线吧?” “突然这么问,我也说不上来。但感觉上好像是。” “我去借张地图来。”浜中从椅子上起身,去找店里的女服务员,应该是向她借地图吧。女服务员立刻摇了摇头,好像在示意没有。 “这儿没有地图,我去书店找本地图册站着看,没必要专门买一本回来。老师在这里再多喝一会儿茶,等等我吧。”说着,勤快的浜中就匆忙离开了咖啡店。 三十分钟后,浜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回来,比伊濑预想的时间稍晚一点。伊濑发现他面颊赤红,那是他兴奋时的表现。 这家伙,八成是确认了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就在9号国道旁了吧,伊濑想。浜中只要一激动,脸上就会有所表现。 “怎么样?” “找到了。竹田村位于鸟取县仓吉市南部三朝温泉之南。而现在的地图上,竹田村属于三朝镇。” “三朝温泉?” “是的,9号国道就从仓吉市的北面经过。” “那不正是9号国道沿线吗?” “离得有点远。我给您简单画一下吧。”浜中掏出钢笔,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画。那个村子位于中国山脉附近,是一个偏僻的山村。 伊濑对这一说明深感意外。他本以为浜中如此兴奋是因为发现那个村子就在9号国道沿线。但浜中的草图显示,村子距9号国道约二十公里,位于山谷之中。中途有一条岔路通往有名的镭矿泉——三朝温泉。 “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老师,咱们索性去那个村子看看吧?”听浜中的口气,似乎已经拿定主意了。 “现在去那儿很麻烦。坐火车要多久才能到啊?” “坐高速列车的话,从京都到上井大概五个小时。下车后就打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如果改天从东京去反倒更麻烦。” “话虽如此……但即使去了那里,也不保证藤村进一定在。倘若我们掌握了藤村搬运尸体的确切证据,就能报警,由警方加以通缉。但目前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自信,因为一切都只停留在想象阶段。”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一次东伯郡竹田村。老师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结果,在浜中的诱逼下,伊濑只好答应一起前往位于鸟取县的那个偏僻山村。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回东京也太无聊了。姑且不论藤村在不在竹田村,到没去过的土地转一圈,至少对写文章有点帮助。 “老师,这里是三条大桥的东端附近,对吧?”浜中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嗯,没错。就算你不说,我刚才也发现了。” “这里是三条,上次来京都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二条前的国际观光酒店,对吧?” “你说的话很莫名其妙呢。为什么特意确认这件事?” “我只是想唤起老师的注意罢了。”浜中红着脸坏笑道。 “注意?为什么?” “再等等就知道了。现在只要记住这点就行。”浜中故弄玄虚道。 伊濑想,浜中脑子里不会又冒出什么无聊的主意了吧?再问下去只会令自己恼火。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生气,不值得。还是索性保持沉默吧。 赶到京都站,得知开往松江的特快列车“白兔号”一个小时后发车,即十五点三十五分出发,二十点四十九分到达上井。车上没什么话题可聊。因为走的不是宫津线,不会经过木津温泉。 “老师,您去查一下竹田村在地图上的位置吧?”浜中怂恿道。 列车的一角贴着一张辖区内的地图。尽管伊濑觉得麻烦,可还是经不住浜中的劝说,只好独自起身走到地图前,寻找那个村子的位置——就在三朝温泉的南边,同浜中所画草图一样,处在穷乡僻壤之中。 “找到了吗?”伊濑回来时,浜中问道,两眼令人厌恶地放着光。 “嗯,找到了。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 “是的。反正今晚要在三朝过夜,明天早上再去竹田村吧。” “哎呀,就因为你一时兴起,我们才不得不跑去那种荒郊僻野。” “说不定能对老师今后的写作提供一点素材呢,我想也不至于徒劳无功吧。老师,您看过地图后,有没有发现什么?” “你是说竹田村?” “不,不限于此。”浜中似乎没有在伊濑脸上看到他所期待的表情,“没发现也没关系。”他又卖起关子来。 伊濑突然想起什么,问:“喂,从京都到上井的铁路里程是多少?” 浜中面露微笑,打开时刻表,递到伊濑眼前:“京都和上井之间是271.7公里,到终点站松江是353.5公里。分开看的话,就是两个35……” 第十四章 <er top">一 伊濑和浜中当晚来到三朝温泉。出人意料的是,竹田村离三朝很近。藤村进的家就在竹田村荒田闾。 三朝自古就因为镭矿泉而闻名,是个热闹的温泉小镇。镇上几乎都是旅馆和土特产商店。伊濑去泡了温泉,消除今天强行军的疲惫。 伊濑走出温泉时,浜中似乎从女佣那里打听到什么,上前道:“老师,竹田村荒田闾好像相当偏僻,在大山里头。” “是嘛。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地方。” “每天只有三趟去那儿的公交车。那儿土地贫瘠,几乎都是在山坡上开垦的梯田。但山林资源十分丰富。” “那村子里拥有山林的人一定很富裕吧?” “村子本身没几家人拥有山林。大部分山林都卖给外地人了。我想寻找从荒田来的女佣,但还没找到。” 浜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机敏,伊濑想。这时,一名女佣送来了晚餐。 “您好,请问还没有找到荒田来的人吗?”浜中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这儿没有荒田来的人,附近别的旅馆似乎也没有。”女佣红着脸挤出微笑道。她三十岁左右,身材矮胖。 “那有没有人熟悉荒田的情况呢?” “这个也不太清楚。”女佣似乎对这些问题不怎么上心。现在是农闲期,温泉生意繁忙。两人边吃饭边低声谈论,耳朵里充盈着嘈杂的三味线演奏和歌唱声。 “您要找荒田的什么人?”女佣假装关切地问了一句。 “荒田有一户叫藤村的人家。我就是想打听一下这一家的情况。” “这样啊。”女佣应付了一声,没有作答。 “哎。”吃完饭后,伊濑对浜中说,“看样子,咱们只能亲自去村子里走一趟了。” “没办法。老师,明天早点起床吧。” “是不是搞得太紧张了?” “这里毕竟是乡下,可能要费点心思才能打听出什么。乡下人的口风都很严,我们外地人来调查当地人的情况,不论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说的。假如藤村进回来了,那咱们在荒田逗留的时间会更长。” “那最好还是早点去。我希望尽量在明天之内返回东京。” “老师不用担心。我已经拜托旅馆的人替我们购买明天下午出发的车票了。” “那太感谢了。” 伊濑想起来这儿的途中,浜中曾提到过上井这个站名。他原本猜想从京都到上井或许是350公里,结果浜中告诉他,京都和上井之间是271.7公里,到终点站松江是353.5公里。分开看的话,就是两个35。 这一与35有关的巧合又引起了伊濑的注意。浜中也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似乎都被坂口美真子传染了计算狂的病症。 说起来,浜中在京都三条大桥东端的咖啡店里,曾为了查看地图去过附近的书店。回来的时候,浜中不知为何满脸兴奋,这个谜题现在仍未解开。浜中喜欢故弄玄虚,当时他说过:“老师,这里是三条大桥的东端附近,对吧?”还说过:“上次来京都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二条前的国际观光酒店,对吧?”伊濑问他为什么提这些问题,他微笑着说:“我只是想唤起老师的注意罢了。”这句话的意义也搞不明白。追问浜中只会让自己生气,于是伊濑干脆放弃了。如今吃饱喝足,精神畅快,伊濑决定趁机试探浜中一番。他总觉得浜中话里有话。 “我的思考还不成熟,现在不是讲出来的时候。”浜中笑道。 他还想继续吊伊濑的胃口。不过,浜中的想法向来脱离常轨,这次估计也无关紧要,伊濑便没再纠缠下去。 当晚,两人一边听着附近的歌声和三味线演奏,一边下围棋,然后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er h3">二 第二天早上,伊濑被浜中摇醒。一看表,还不到八点。浜中西装革履地站在他面前。 “你也起得太早了吧。” “老师,今天早上找到了竹田村荒田闾的人。”浜中得意洋洋地说。 “哎?真的?” “昨晚我不是问过这里的女佣认不认识荒田的人吗?我们要去荒田,没有向导会很麻烦。我昨晚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今天早晨七点起床后,我到附近晃了一圈,看到一家出售农机具、稻秧和种子的商店。我想,这种店应该跟农村联系紧密,于是试着打听了一下。一名二十二三岁的住店店员说,他就是荒田出身的。我再三恳求,才让他答应立刻同我们去荒田走一趟。他这会儿正在玄关外面候着呢。” 伊濑对浜中的特立独行、生拉硬拽的行为深感震惊。 “但这个人是店员啊。” “不错。他说半天不在店里工作也没关系。老师,我已经叫了出租车,请您快点起床!” 伊濑匆匆洗了把脸,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来到楼下。往门口一看,一名穿着蓝色毛衣的高个子年轻人正站在那里。 伊濑走上前去,年轻人朝伊濑微鞠一躬。 “这位是村田京太。”浜中向伊濑介绍道。 农机店店员村田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是个风度翩翩的好青年,看起来二十二三岁,跟浜中说的一样。 “老师,村田似乎认识藤村。”浜中说。 “哦?那就太好了。”伊濑对浜中说,然后转向村田。 “因为我和藤村都是荒田人。”村田笑答道。他目光柔和,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 “你跟藤村很熟吗?” “嗯。他年纪比我大点,我们过去经常聊天。不过我这三四年都在三朝的农机店当住店店员,藤村也离开了村子,我们几乎没再见过面。” 这时,旅馆叫来的出租车也到了。 “老师,剩下的话留在车里说吧。”浜中催促道。 伊濑先钻进车内,村田坐在中间,浜中最后进来。 出租车向西走一段后,向南朝山脉驶去。路旁是一条名为“竹田川”的河。 “藤村家在荒田是世家。”车子刚开一会儿,村田就开始侃侃而谈,“他的父亲叫惣右卫门,拥有一大片山林,藤村进是他的小儿子。四年前,他离家出走,当上卡车司机,不怎么同家里联系了。” “他在什么地方当司机?”浜中问。 “据说在鸟取。但有传言说他最近去京都打工了。” “京都?”伊濑紧接着问,“是在京都那家从事深夜定期运输业务的京云运输公司吗?” “不知道公司的名字,只是听说他在京都当卡车司机。” 车驶入山中,开始爬坡。左手边的枯木林中坐落着三四家旅馆。 “那里是下古屋温泉,泉水是沸腾的……”村田说,但伊濑对这样的介绍毫不上心。 “你知道藤村上班的公司的准确名字吗?” “不清楚。他已经同家里断绝音信。我上次回荒田时,听说藤村进的父亲惣右卫门在哀叹自己生了个不孝子。” “藤村之前就是这种性格?”浜中问。 “是的,他很贪玩。”村田对浜中点点头,“……米子也好,鸟取也好,他每个地方都待不长,有一阵子还跑到大阪去了。卡车司机这工作虽然不适合年轻人,但收入不错,他自然就干上了。他还特别好色,为了女人挥金如土。他在鸟取打工的时候,迷上了三朝温泉一名叫照千代的艺妓,就自不量力地跑到三朝的旅馆来找照千代。照千代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却迷得神魂颠倒。” 伊濑觉得这段话挺有价值。 “这名叫照千代的艺妓,现在还在三朝工作吗?” “不,不在了。去京都了。” “京都?” “她同关西来的男人好上了,辞掉了艺妓的工作,现在住在京都的某个地方,但具体在哪儿我就说不上来了。三朝的饭店和旅馆的人不清楚,其他艺妓也不知道。照千代走后,一封信、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回来过。辞掉艺妓工作后,她就想同之前的世界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吧。”三朝的事,这个年轻人倒是知之甚详。 “这位照千代是美人吗?”浜中问。 “算是个美人吧。男人对她趋之若鹜。” “年纪有多大?”伊濑问。 “应该没有满三十岁……二十七八吧。我虽然见过她,但没有同她说过话。” “这么说,她比藤村年长咯?” “但照千代看上去很年轻,而且藤村进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 伊濑寻思,藤村进之所以到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上班,说不定就是为了去追求照千代。他向村田进一步求证,得知藤村辞掉鸟取运输公司的工作,正是在照千代离开三朝之后。 看来,藤村疯狂地爱上了照千代。 “藤村在京都见到辞去艺妓工作的照千代了吗?”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村田偏着头说。 “既然照千代有意隐退,就很难找到她的线索,除非他们在街上偶遇……” 或许,藤村进就是抱着偶遇旧爱的期待去京都的。 “啊,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惣右卫门收到藤村进寄来的一封信,还有三万日元汇款。信上没有写住所,邮戳是京都的某家邮局。惣右卫门当时很高兴,但随后又没有来信了。连住所都不愿告诉家人,惣右卫门气得大骂藤村进不孝。”村田说。 “唔,一个月前啊?”浜中反问道。伊濑明白他在想什么。 之前也听人说过,藤村进离开京云运输公司后,到手了一笔钱,尽管或许没有他在京都夜店里吹嘘的那么多——那只是他在往自己脸上贴金。惣右卫门一个月前收到汇款,与藤村辞职的时间刚好吻合。藤村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让人愈发怀疑他同木津温泉白骨案有关。浜中多半也是相同的想法吧。 出租车来到一片小盆地。周围的山岭高处是杉树,其余是杂木林和竹林。田地大部分都荒芜了,稀稀拉拉地种着些桑树、白菜和萝卜。山脚下散落着几户农家。写着“荒田”字样的公交站牌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这里是荒田?”出租车放缓了速度,伊濑举目眺望。 “是的。藤村进的家就在那边。”村田指着左侧杂木林阴影中一户占地广阔的农家说。 “你家呢?”浜中问。 “在那儿。我家比较小。”村田羞涩地指向右侧山腹中的一间小屋。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作州境内的人形岭。那里的铀矿很出名……”村田说。浜中却看着别的方向。 “哎?那边是在举行葬礼吗?”他嘟哝道。 左侧的山脚远端走来一群送葬的人。没有灵车,几个村民抬着盖有锦缎的棺材,抱着牌位走在前面的人似乎是死者家属。棺材后面跟着和尚,和尚身后还有随从。 “哎呀,真奇怪。”浜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群人,“队伍的末端居然还有警察。”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走在队伍后面。 “警察会跟在后面,是为了向这场古怪的葬礼表达敬意吗?”伊濑问村田。村田朝那边瞟了一眼。 “一般不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感觉很诧异。 出租车行驶了不到五分钟,就遇到了一名急冲冲赶去参加葬礼的中年男子,他的和服短外褂上绣着家徽。村田叫司机停车,下车走向那人,与他亲切地攀谈了两三句后回来了。 “弄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村田回到原来的座位,转述了从村民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这一带死了人都是土葬,因为附近连一家火葬场都没有。” “原来如此,那这队送葬的人是要去墓地咯?” “没错,山的另一头有一块墓地。” “那为什么警察会跟在后面呢?莫非他同死者在生前就认识?” “不是的。刚才村子里的熟人告诉我,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盗墓案。为了确认埋葬的状态,警察才会跟在后面。” “什么?盗墓?” “不知为什么,墓里的尸体被盗走了一具。” “盗墓者是冲着死者身上值钱的物品去的吗?” “不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有必要将尸体也带走啊。何况,死者并不是什么有钱人。” “村田君,被盗走的尸体下葬多久了呢?”浜中迫不及待地问。 “好像下葬一年以上了。” “一年以上?”伊濑和浜中不禁面面相觑。 “下葬一年以上的话,墓中的尸体应该已经变成白骨了吧?” “墓地旁有条小河,土壤始终都很潮湿,棺中的尸体会很快腐烂。” 伊濑兴奋不已,但在村田面前要尽量保持克制。 出租车沿来时的路返回,超越了三辆堆满杉木的卡车,还与一辆空卡车擦身而过。 看到卡车,会觉得有藤村进正坐在驾驶席的错觉。 回到三朝温泉的入口,村田在商业街下了车。 伊濑压低声音,同浜中商量如何答谢村田。 “我之前已经给了他一千日元,应该够了吧。”他说。他在接人待物方面向来细心。 “非常感谢你。”伊濑在车上对站在外面的村田说。 “哪里,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村田的回复带有都市风格。最近,在电视和广播的影响下,各地年轻人的说话习惯越来越像东京腔了。 “真是个好青年。”返回旅馆的途中,伊濑对浜中说。 “是啊。他很机灵,也挺帅的。”浜中似乎对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个小伙子感到非常高兴。 伊濑刚才就有话想对浜中说,可担心被司机听见,于是一路忍着。一进旅馆房间,他就急不可耐地打开话匣子:“村田说,藤村一个月前汇给父亲三万日元,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笔汇款发生在藤村被京云运输公司辞退后不久,时间上吻合。这笔钱应该是公司给的辞退金的一部分。”浜中的看法与伊濑不谋而合。 “如此说来,藤村伙同二宫健一,利用往来松江的深夜卡车,将白骨埋在木津温泉的山中,这一事实已昭然若揭。藤村从自己村子的墓地中挖出一年前下葬之人的尸骨,用卡车运到木津山中掩埋……但警方一直没有查出白骨主人的身份,也没有人主动认领。” “一定是藤村进干的。”浜中的下巴抵着胸口,两眼放光,音量也提高了。 “二宫健一多半是受第三人之托,去木津温泉的山上埋藏白骨的吧。所以十一月三日,他们驾驶卡车从松江返回京都时迟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从9号国道沿线的上井往南进入荒田,然后挖开坟墓,将白骨装到车上,重新返回国道,沿既定路线开往木津。从上井到荒田不到二十公里,两个小时足够他们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知道荒田现在仍流行土葬的人,是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的。” “那之前的十月十八日呢?” “会不会是去木津山中将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牌立起来?反正是去做与白骨有关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伊濑说。 这时,女佣端茶进来,浜中难掩兴奋地问女佣:“请问,三朝温泉是不是有一名叫照千代的艺妓?” “的确有位艺妓叫照千代。但她早已辞职,据说到京都去了。” “那她真是去对了地方。”伊濑插话道,“那个女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依然楚楚动人。” “哎?客人您认识照千代小姐?” “以前来这儿的时候,曾在宴会上一睹芳容,至今记忆犹新。” “是这样啊。” “对了,她去京都是因为找到好男人了吧?” “这个就不清楚了。”女佣对伊濑报以服务人员特有的暧昧微笑。 “这种事,难道你会不知道?”浜中看准了女佣欲言又止的矛盾心情,笑着追问道。 “这类传言我都不太清楚。” “这类传言往往都伴着风言风语。那样芳名远播的艺妓去了京都,肯定引发过一轮热议吧?” “京都离这儿太远了,我不清楚。” “她在京都从事什么工作呢?还是当艺妓吗?” “这也说不准。也有人说她被男人包养了,过上了逍遥日子,没出来工作。反正说不清楚。” “什么也不做,全靠男人养着啊……那她住在京都的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女佣一问三不知的策略让浜中也觉得棘手。她或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像她那样的女人,应该是找到了好人家才会去京都的吧。就凭她那千娇百媚之姿,有哪个男人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虽说年纪大了点,但自有其妩媚之处。” “客人您只见过照千代小姐一面,却记得这么清楚啊。”女佣说。 “我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都记得很牢。” “不过,既然客人还记得她的容貌,那也应当记得其他一些情况,比如她的歌唱得很好听,客人您是否听过呢?”女佣被伊濑套出了话。 “是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姑娘的确有一副好嗓子。但我只听她唱过安来节。” “哎呀,安来节她倒不是经常唱。她最擅长的是木更津甚句。” “木更津甚句?” “是的。她出生在房州,就在千叶境内,所以特别擅长唱这类歌谣。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听到照千代小姐的歌,就会忘记身处山中的现实,仿佛置身海边,耳畔响起波浪翻滚之声。”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er top">一 听说照千代出身千叶一带的房州后,伊濑向浜中投去一瞥。千叶县成田市二宫健一的名字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千叶县出身的女人,怎么跑到山阴的温泉来了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她说过,自己虽然在千叶县出生,可并没有在那里长大,很快就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她父亲早丧,自幼就跟着母亲四处漂泊,备尝艰辛。”女佣渐渐放松了戒备,说话也随意起来。 “那她家里就母女二人咯?” “不是。她母亲后来也死了,弟弟去了亲戚家,没同她住在一起。但她也没详细说明,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这样啊。那她为什么要来三朝当艺妓呢?” “不太清楚。她到这儿来肯定是有原因的。她没有在这儿干多久,只有一年吧。” “只有一年?的确很短。为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佣逃也似的离开了。 “真令人吃惊。”浜中说。 “是啊,完全没料到。但我还看不出有哪一点与那桩案子存在直接关联。” “倘若她是千叶县出身,那与成田的二宫健一就有相通之处。” “这也说不准。不过的确太巧合了。” “若要知道照千代的本名,只需去这儿的艺妓屋问问就可以了吧。” “如果能打听到照千代现在在京都的什么地方就好了。” “还想知道她在这儿都受到了哪些人的照顾。” “嗯,尽量吧。” “尽量?什么意思?” “我担心艺妓圈口风很严。如果我们说自己是来打听照千代的情况,她们不会随便开口。你把杂志社的名片递出去,她们更会守口如瓶。我们毕竟不是照千代的熟人,冒冒失失地跑去问,没人会搭理我们。” “是啊。”本来还精神抖擞的浜中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不过,老师,您真有本事,从女佣口中套出那么多关于照千代的描述,什么大龄美人啦,风韵犹存啦,歌声动听啦……” “姑且不提唱歌的事。听女佣对照千代的描述,我忍不住联想到京都松尾神社中的那名女子。” “啊,我还没有想到那里去呢。这么说,那位捐赠‘海龙’匾额的女子或许是照千代?” “只是我一时的想象,不一定正确。我听神官说,捐赠者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性,所以就把她同照千代联系上了。” “老师,说不定事实就是如此。”浜中紧盯着伊濑说,“我一直以为那名女子是坂口美真子,但听老师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更有可能是照千代。老师的直觉太厉害了!” “你不能就这么信以为真了啊。还没有任何旁证支持我的猜想。” “我现在就去本地的艺妓屋打听打听。”说着,浜中匆匆站起身来。或许是年轻加上好奇心旺盛的缘故吧,浜中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 伊濑则伸了个懒腰,拿着毛巾下浴池去了。浜中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而预定了车票的那班火车就快发车了。 浜中去了四十分钟才回来。 “老师,她们果然嘴严。”他的脑袋摆得就像拨浪鼓似的。 “是嘛。” “做那种工作的人果然都不会轻易开口。她们都推说老板娘出去了,不敢乱说话。她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巴不得我赶紧走。” “不出所料……那你问到照千代的本名了吗?” “问是问了,但她们不肯说。我左思右想都没辙,火车发车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伊濑也想早点回东京了。 <er h3">二 伊濑和浜中在上井登上开往东京的高速列车。 列车下午一点半出发,发车一个小时后,邻座的浜中就双臂抱胸,打起盹来。他一大早就爬起来忙活,肯定累坏了。 伊濑只好一个人眺望窗外。左侧是蔚蓝平静的日本海,冬日的暖阳照在海滩上,连水底漂亮的小石子也清晰可见;陆上则是干裂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树木。海洋和陆地就这样在视野中交替出现。 伊濑暗忖,自己真是没头没脑地经历了一趟古怪离奇的旅行啊。如果没有这次机会,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鸟取县的深山,也不会去泡三朝温泉——那是在京都打听到司机藤村进的出生地后才来的。来这儿后又第一次听说温泉艺妓照千代的名字。 据说照千代出生在千叶县,而二宫健一住在千叶县的成田市。二宫健一与藤村进搭档,驾驶深夜卡车在京都和松江之间跑运输。藤村进迷恋的女人就是照千代。而照千代——这还只是推测——很有可能就是向京都松尾神社供奉“海龙”匾额的女人。伊濑感到仿佛有一条条看不见的线从天而降,将自己同这些人物联系起来,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 正沉吟间,伊濑突然想上厕所。浜中还闭着眼睛。他睡觉的样子让他的娃娃脸看起来更加年轻。 伊濑出了厕所,回到通道,视线突然被通道旁悬挂的地图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去除了九州、本州东北部和北海道的日本地图。伊濑无聊地站在地图前面,想看看竹田村在地图的什么位置。竹田村在地图上是个偏僻的地点,位于中国山脉北麓。伊濑顺便看了眼自己去过的丹后木津温泉。那里也是地地道道的乡间,附近的城崎倒是非常有名。 光看这些可不行。倘若果真如浜中所说,藤村从竹田村荒田闾的墓地中盗出死者白骨,装上卡车,运到木津温泉,那走的应该是这条路吧——地图上的9号国道被用粗线标示出来。伊濑将卡车迟到的两小时和国道的里程综合起来思考。 总不能一直站在地图前面发呆吧,伊濑打算朝后退几步。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一条蓝线从木津温泉经过,一直向下延伸到明石。 伊濑凑近到地图前。地图嵌在玻璃下面,与自己的眼珠近若咫尺。视线顺着蓝线下移,这条穿过木津温泉的线就是东经135度线。它经过明石,越过明石海峡,从淡路岛北端向东南端的纪淡海峡延伸,直达友岛。 友岛不正是自己同浜中从洲本渡海、驶往新和歌浦的途中看到的那座岛吗?以友岛为分界线,西边是淡路的生石崎,东边是纪伊半岛的加太。 伊濑继续在蓝线上寻找。这条线在兵库县西胁处与东西向的纬线相交。换言之,西胁位于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的交叉点上。 伊濑的视线顺着北纬35度线往右看,差点惊叫起来。 这条线经过京都岚山附近,向东穿过伊势的四日市,越过伊势湾的北端,在爱知县的横须贺登陆,直达三保松原。 伊濑屏住呼吸,凝视地图。北纬35度线横跨骏河湾,登陆伊豆半岛,然后继续向东,从伊东的北侧进入相模湾,在馆山登陆。 馆山这个地方,自己同浜中也去过。和成田市的二宫健一见面的地方,就是馆山站的候车室。 等等……伊濑瞪大眼睛,看着通过京都的那条蓝线。这张地图太小了,细节不甚分明。三条大桥或许就与这条线重合。来这儿之前,伊濑同浜中在京阪电铁三条站前的咖啡馆里喝过咖啡。 还有,同样在这条线上,京都偏左的地方似乎就是岚山的松尾神社。 伊濑感到一阵晕眩,呻吟不已。旁边的乘客向他这个孩童般紧贴在地图上的中年男人投来讶异的目光,但伊濑全然不顾。平常在人前极爱体面的伊濑,这会儿却把仪容举止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35”这个数字的秘密就在于此吗?就是指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350公里也好,35公里也好,353.5公里也好,都是浜中那家伙在跟自己兜圈子,其实他早就知道,35指的是经纬度。 伊濑扶着列车座位的一角,踉跄地朝自己的位子走去。站不稳主要是因为列车在摇晃,但他的精神深受打击,也是导致脚步虚浮的原因之一。 浜中还是老样子,双臂抱胸,后仰着头,闭着眼睛。伊濑扑通一声坐在浜中身旁。受此影响,浜中只是挪了挪身子,依然昏睡不醒。 伊濑很想立刻抓住浜中的肩膀把他摇醒,但他遏制了冲动,决定理一理思路后,再好好质问这个家伙。 看来,坂口美真子早就看破了这一玄机。这位“计算狂”在看过杂志上连载的游记后,发现从京都沿宫津线、播但线经明石到淡路的洲本的总里程是350公里,而从三保松原到京都也是350公里,由此引出了数字35。 接着,美真子问伊濑,在京都去参观了什么地方,伊濑回答说松尾神社,她的脸色就变得奇怪起来。伊濑又说,自己住的地方是二条城前的国际观光酒店,她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伊濑还记得两人的一段对话: “啊,老师果然知道。” “知道什么?” “就算不问老师,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的话,老师怎么会从三保跑到松尾神社去呢?” 坂口美真子早就知道,三保松原、松尾神社、二条城前的国际观光酒店都在北纬35度线上。不仅如此,她还去过人丸神社。神社旁边就是标示东经135度线的天文科学馆的白塔。她必定也去了那个地方。 她说人丸神社的三十六歌仙匾额中唯独少了小野小町,当然是在暗示“35”这个数字。得知伊濑的第二次旅行是从三保松原到京都的松尾神社后,她惊呼: “啊,老师果然知道。” 这是因为她过早地断定,伊濑也知晓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的秘密。伊濑终于明白为何当时她的古怪眼神中暗藏笑意。 所谓“计算狂”都偏执到如此程度了!伊濑不由得大发感慨。如果精神正常的人思考到这个地步,那足以让人大跌眼镜。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她精神异常,所以才会作如此奇想。不过就算是计算狂,执著于经纬度也肯定是有理由的。不然的话,数数家里有多少柱子和拉窗,或路上十分钟内通过多少辆车就可以了。美真子之所以关注经纬度,必定有什么内情。 伊濑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站到昏睡不醒的浜中身边,凝视那幅地图。他的视线落到了伊豆半岛上,北纬35度线在这里穿过了大仁。 现在他明白了。坂口美真子不知在何种机缘巧合下,发现北纬35度线刚好经过自己居住的大仁,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对北纬35度线上的各个地点极度敏感。表现在行动上,就是痴迷于数字35的“计算狂”。 沿着北纬35度线往西,与东经135度线相交的地方是明石正北方兵库县的西胁。她之所以知道网野神社、明石、靠近洲本的纪淡海峡上的友岛都在这条线上,多半是“计算狂”发作使然。 伊濑叹息一声,返回座位。坂口美真子被杀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她比谁都更早地发现了经纬线的秘密。 他侧视着浜中的睡脸,陷入沉思。“北纬35度和东经135度”的英语全称是“Nortitude 35 degrees,East Longitude135degrees”。拼写中有四个字母“D”,故可称“D之复合”。而且,两条线从纵横两个方向将地球切开,其横截面上的图形也状如“D”。 如果将来以此为题材创作推理小说的话,就取名《D之复合事件》吧,伊濑想。 第十六章 在座位上睡觉的浜中又睡了三十分钟,终于醒了。他望了望窗外:“现在车开到哪儿了啊?” 伊濑刚才一直注视着浜中。本以为他是在装睡,但看样子他真的睡着了。他这会儿正在用惺忪睡眼寻找站名,一点都不像在装糊涂。伊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浜中了。 浜中不可能在欺骗我,他只是按编辑部制定的计划行事罢了。伊濑这么想,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睡舒服了吧?”伊濑试着挤出微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睡得很香。从昨天开始就四处奔波,把我给累坏了。睡一觉起来,精神好多了。”浜中愉快地取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 “浜中君,趁你清醒过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伊濑尽量让声音柔和下来。 “什么问题?”缭绕的烟雾中,浜中眨了眨眼睛,眼神里透着单纯。 “在你睡觉期间,我有了一个神奇的发现。” “什么发现?” “瞧,那边不是有幅地图吗?”伊濑指着出入口。那里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中的彩色铁路地图。 “嗯,是铁路局的管辖区域图。”浜中若无其事地答道,但伊濑觉察到这句话背后微妙的隐含之意。 “在我上厕所回来的路上,因为实在太无聊,就研究起了那幅地图。你在呼呼大睡,我无事可做,就想看看咱们到底走到哪儿了。那幅地图左起山口县,右达千叶县。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两条蓝色的基准线。” 浜中沉默了一会儿,道:“嗯,那是经线和纬线。” 他出人意表地平静。这家伙还在装蒜?还是说,他真的一无所知?伊濑一时犹疑起来。 “我想在地图上查看与你一起去过的丹后木津温泉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蓝线。任谁看地图,都不会一开始就去关心经纬线。不过,有一件怪事让我不得不注意到经纬线的存在。” “什么事?” “我们从木津温泉出发,经城崎,乘播但线到姬路,然后在明石住了一晚,对吧?” “没错。” “我发现,有一条经线纵贯北边的木津温泉和南边的明石,即东经135度线。” “唔。”浜中频繁吐烟,含糊地应付道。 “沿着东经135度线仔细查看,我们去过或打算去的许多地点都在这条线上,比如兵库县中部的五个村,就位于羽衣传说所在地比治山附近;而祭祀羽衣仙女的奈具神社所在的舟木村,就在木津温泉的东边不远。从明石往南,东经135度线还经过了淡路的石屋。从南边的洲本出发,渡过纪淡海峡的途中见到的友岛也在这条线上。”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浜中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伊濑渐渐兴奋起来。 “我起初以为只是巧合,但很快就明白这并非偶然。明石天文科学馆的馆员介绍过,东经135度线刚好通过天文馆的电梯。而且,人丸神社也在明石。我们不正是在人丸神社挂着三十六歌仙匾额的前殿前碰到坂口美真子的吗?” “……” “东经135度线在明石北部的西胁同北纬35度线相交。” “……” “我沿着北纬35度线朝东看去,你猜怎么着?岚山就在这条线上。那幅地图不够精致,看不太清楚,可我认为这条线横穿松尾神社。” “……” “我们在探寻传说的旅程中去过松尾神社,而且不可思议的是,神社前殿有一块‘海龙’的匾额,同样的名字也出现在木津温泉山中发现的船板上。” “是嘛。” “你还装什么蒜?”伊濑略带责备地质问道,“沿着北纬35度线再往东边看,那又会怎样?这条线穿过了我们投宿过的二条的国际观光酒店。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喝咖啡的那家店所在的三条大桥也在这条线上!” “……” “更离奇的是,三保松原也在北纬35度线上。不过,在这条线上的不是三保车站,而是不远处的折户站。我们到静冈后,就是在那里乘车返回京都的。” “嗯,没错。”浜中渐渐低下头,默默吸烟。 “这条经线再往东延伸就会到馆山。” “……” “馆山市区稍偏东的地方就是九重。你让我在九重站下车,而九重站也在北纬35度线上。这样一来,迄今为止我们去旅行过的所有地方,都在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之上。浜中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不可思议了。” “不要把自己说得好像置身事外似的。”伊濑终于按捺不住,“你肯定早就提前计划好了,专挑这两条线上的地方去,对不对?别装傻了,就坦白直说了吧。” “老师。”浜中扔掉烟头,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您误解我了。” “什么?误解?”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发现了这一巧合,准确地说,是在京都三条大桥站前喝咖啡的时候。老师您也记得吧?我去附近的书店走了一趟。我是去查即将前往的藤村进的故乡,即鸟取县竹田村在地图上的位置。翻看地图时,我注意到老师所说的东经135度线。然后,我又想寻找之前去过的木津温泉的位置。结果,我有了和老师完全相同的发现——五个村、奈具神社、明石、友岛都在东经135度线上。接着,我又察觉到北纬35度线。地图上明确标示出,在您刚才提到的西胁的比延,有一座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相交点纪念碑。” “地图上会标出这个?” “我查看的是只包含近畿、中国地区的详细地图,所以连这座纪念碑都标了出来。” “你真的是那个时候才发现的?”伊濑直勾勾地看着浜中,试图捕获他表情的变化。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之前的那番话到底是真是假。 “当然,我那时候才第一次发现,之前完全不知道。”浜中一脸严肃地强调道。 “那我问你,你为何一直瞒着我?你发现这件事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让老师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怎么会误解?事实就是事实。不过,想到自己可能被人暗中操纵,我的确会很不舒服。” “就是啊。所以我才踌躇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也许我也在等待老师能自己发现吧……” “浜中君,我们的旅行策划到底是谁做的?”伊濑的质问切中肯綮。策划“探寻偏远之地传说之旅”的人物才是关键。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不仅将他们的一连串旅行地点联系起来,而且也与那几起凶杀案密切相关。 “我之前说过了,是我策划的。”浜中勇敢地承认。说他勇敢,是因为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压力。 伊濑断定事实绝不是这样。浜中如此回答,只不过是看穿了伊濑已经起疑,于是想竭力包庇某人。浜中包庇的人应该是出版社的上司吧,或者是操纵这位上司的第三者。承认策划出自自己之手时,浜中的表情其实相当痛苦。谁都看得出来,旅行计划的制定者同凶杀案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果浜中能透露这个关键人物的名字,那如今迷宫般复杂难辨的局面就会立刻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真的是你吗?”伊濑狐疑地确认道。 “是的。之前我去老师家约稿的时候就说过了。”浜中还在撒谎。 “好吧,算了。”伊濑不想再逼问浜中了。 伊濑觉得不得不为某人背黑锅的浜中很可怜。无论怎样追问,他都不会说实话的。与其这样,不如自己亲手把这个人揪出来。这样做,比硬从浜中口中问出话来更有意义,自己也能好受一些。 不过,要做出准确的判断,就必须不断观察浜中的表情。 “让我沿着经纬线到处跑,简直是把人当猴耍啊!”伊濑故意说出这句话,以便观察浜中的反应。 “可是,老师,您去过的那些地点都是有名的传说地,各地的传说也都有共通点,不是吗?浦岛、羽衣、白鸟传说——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这些传说的流传地。民俗学者普遍认为,这些传说都是同根同源的。”浜中理直气壮地说。 “唔。”伊濑预感浜中又要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了。 “您也知道,木津温泉附近的网野神社是浦岛传说所在地,而网野神社以东不远的奈具神社是羽衣传说所在地。羽衣传说源自位于东经135度线上的比治山的真井。网野神社的神官说过,坪内逍遥先生曾据此创作了一部名为《堕天女》的新舞剧。沿东经135度线往南,在明石附近的神吉村同样有羽衣传说流传,《增补播阳里翁说》这本书里就有记载。众所周知,羽衣传说最典型的流传地当属三保松原,而三保松原在北纬35度线上。沿北纬35度线往东是千叶县馆山,我陪老师去那里的时候,向您介绍过景行天皇皇后的传说。我认为这一故事源自白鸟传说,即某个蛤蜊变成白鸟的打渔丰收传说。后来我还听说,位于千叶的千叶公园也是羽衣传说所在地。不过,那里离北纬35度线还有一段距离。 “沿东经135度线南下,在淡路的岩屋,有伊邪那岐命隐居的洞窟。那一带还流传着众多海洋族群的传说,这些传说有一个共通点——基本都是讲述从海底采得珍珠,或是出海打渔大获丰收的。之前提到的景行天皇皇后的传说也是关于打渔丰收的,所以是同系统的传说。传说中皇后居住过的浮岛宫就在九重站附近。那里在古代还是一片汪洋。” “……” “怎么样,老师?我们去过的地方都有共通点吧?” “那松尾神社怎么解释?你不会是想强辩说,那里也同浦岛、羽衣传说有关吧?” “当然有关系。浦岛、羽衣、白鸟传说中,既有北方元素,也有南方元素,浦岛传说中的海龟是南方的动物,白鸟传说中的白鸟是北方的鸟。 “不过,打渔丰收传说明显同南方的海洋族群有关。明石附近流传着众多海洋族群的传说,是因为这里居住的是信奉大山祇神的种族。大山祇神是海洋族群的祖神,祭祀大山祇神的是大阪的住吉神社。有古代史专家称,信奉大山祇神的海洋族群在但马、纪伊半岛、房总半岛都有分布,所以三保松原的羽衣传说才会在遥远的日本海沿岸的丹后也有流传。 “松尾神社祭祀的主神属于大山祇神。此神也被奉为酿酒之神,可见是海洋族群带来了酿酒技术。丹后比治山上偷走仙女衣服的老夫妇从仙女那里学会了酿酒,这一传说恰好印证了上述结论。” 浜中很久都没有这样展示他的博学了。 “老师,有趣的是,北纬35度线再向东延伸进太平洋,就会从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通过。那里也有白鸟传说。” “什么?”伊濑诧异地问道。 “我不骗你。比较民俗学的书籍中就有讨论。在白令海峡处还有大陆桥将亚洲同美洲连接起来的远古时代,从亚洲迁徙到美洲的民族,由加拿大进入美国西海岸,将北亚民族的传说带到了那里。” 不知道浜中还要这样滔滔不绝到什么时候。列车已经从鸟取县驶入了京都府。 “对了,浜中君,坂口美真子小姐……”伊濑插话道。 “哎?”浜中中断谈话,眼神严肃起来。 “她似乎比我们更早发现经纬线的秘密。”伊濑讲出了自己的猜测。 浜中罕见地默默倾听,表情凝重。 “我的猜测,你怎么看?”伊濑问。 “是啊……”浜中双臂抱胸,无限感慨地长叹一声,“听老师这么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对吧?她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她过早地发现了这个秘密。” “老师是说,策划旅行方案的人,将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的秘密暗藏其中,发现秘密被坂口美真子识破后,就杀人灭口,对吧?” “我是这么假设的。” “开什么玩笑!别胡闹了!”浜中厉声道。 “不行吗?” “我们出版社里没有这样的坏人!请不要发表令人不快的言论!” “失敬失敬,那我不说了。”看来浜中真的动怒了,伊濑只好致歉。 浜中虽然生性洒脱,但对所属的公司还算忠心。伊濑对他的认识又加深一层。 “对了,浜中君,十一月十六日,坂口美真子第一次来我家,问了我一堆关于三保松原、松尾神社、国际观光酒店的问题,让我如坠五里雾中。她回去时,说她打过电话了,要去见什么重要人物。”伊濑回忆道。他转换话题也是为了调整浜中的心情。 “哦?她说过这样的话?”浜中两眼放光。 “是啊。我问她重要人物是谁,她笑而不答。二十四日,坂口美真子又来过一次,我和你一起去了馆山,她来时我还没有回新宿站。我妻子告诉她我不在,她等了一会儿后就走了,回家途中在热海遇害。我认为,坂口美真子第一次来我家拜访后,去见的那位电话中约好的‘重要人物’恐怕就是凶手。” “哦?老师有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知警察?” “没有。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忘了将这个细节告诉警察了。” “听老师这么一说,这位‘重要人物’很可能就是二十四日晚杀害美真子小姐的凶手。总之,我们必须找出凶手,为她报仇。竟然杀害有精神障碍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浜中眼皮抽搐。果然是个热血青年啊。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er top">一 到达东京站时,已经是深夜。分手时,伊濑从浜中手中接过自己的旅行箱,问:“咱们什么时候去锯山?” “这事儿我完全忘了。过一两天我再与您商量。老师,请您先好好休息吧。”浜中鞠着躬,目送伊濑乘出租车离开。 伊濑回到家里,妻子迎了上来。“你倒是挺悠闲的嘛。”她讥讽道。 妻子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伊濑虽然生气,却不想多作辩解。将旅途中发生的事一一说明太麻烦了。但妻子的讥讽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伊濑去京都前一天刚去过成田,连续三天都不在家。 不过,伊濑从行李箱中取出鸟取有名的土特产时,妻子吃了一惊:“啊?你居然去过这种地方?” 伊濑很想回答“当然”,最终还是改了口:“浜中带路,我也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这次被他拉着到处转,把我累坏了。” “你去那个地方采过风?” “去过。浜中是编辑,他说服了出版社,旅费和杂费都由出版社承担。既然要出行,不如就去些有趣的地方采风。”伊濑应付道。 “浜中先生这么年轻,办事却相当干练。”妻子说。 “嗯,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活动能力特别强。像他这样能干的编辑,现在已是凤毛麟角了。” 浜中显摆学问的时候会让人厌烦,可奇怪的是,分开后,伊濑却开始想念他。他就像是一个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对手。想到明天又能看到那张娃娃脸,伊濑不禁暗自期待。 “多亏了浜中先生,才能有那么多读者了解到你。”妻子将伊濑离家期间收到的二十封邮件和明信片拿给他看。读者的来信中尽管也有稚拙的文字,但对作者来说,这都是值得感谢的激励。伊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他没有想到,那样的杂志居然如此畅销。 自从《草枕》发表了他的游记之后,别的杂志也陆续来向伊濑约稿。他不在家的这几天,妻子就收到了三篇杂文的约稿,她对此好像比伊濑还高兴。 第二天,伊濑在家里等浜中。他原本在构思杂文,但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伊濑沉浸在思考中,想象着浜中来后自己要问他的种种问题。 但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浜中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现身。他到昨天都一直在外出差,说不定今天休假了。本想打电话过去,但又考虑到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歇息,这时候去打扰并不妥,于是作罢。 当晚写稿时,伊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还在旅行途中,明明稳坐在椅子上,却感觉像在汽车或者火车上摇晃一样。 第二天,伊濑又开始等待浜中。如果昨天浜中休假的话,那今天就应该来电话了。前天分手后,他又干了些什么呢?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并细心地守护着他的发现,或许已经围绕这个发现展开了调查。 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的秘密是浜中率先发现的。这两条线上他们去过的旅游胜地与经纬线本身有什么关联?另外,数次出行的里程数都与135或35相关,这中间又有什么蹊跷?只在一个点上相关的话,还可以说是偶然,但如此多的偶然都重叠在一起,那就一定存在着必然性。 如果是必然,那就必定有人做过手脚。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躲在暗处的某人的计划。 杀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伊濑问自己。坂口美真子似乎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才被杀掉的。 此外,二宫健一目前下落不明。他的朋友,在京都京云运输公司与他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藤村进也行踪莫辨。倘若这两人的尸体被人发现,那痛下杀手的肯定是谋害坂口美真子的旅行计划制定者。 伊濑左思右想,却始终找不出解决问题的线索。浜中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呢?今天他来了,一定要问个清楚。但正午已过,还没有听到玄关传来浜中的声音。 伊濑等不下去了,给《草枕》编辑部打了电话。 “浜中现在不在。”编辑部的男性职员粗鲁地答道。 “我是伊濑忠隆,您知道浜中去哪里了吗?”伊濑报上了姓名。 对方意识到来电话的是作者,语气恭敬了几分:“他没有留字条,我也不知道。联系上之后,我会让他立即给您打个电话。”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也不太清楚。” 全都白问了。不过,浜中这样的编辑,是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全都告知编辑部的吧。他是个自由自在、飘忽不定的男人。如果他是为解决这次的离奇案件而四处奔波,就更不愿向编辑部透露行迹了。当编辑在这方面真的很方便,只要对社里说自己去作者家,就算实际上是到咖啡店向女孩子夸夸其谈,或者去电影院,社里也不会知道。 结果,那天浜中始终没有出现。 “怎么无精打采的?没了浜中先生,你就缺乏刺激了吗?”妻子说。 “是啊。没有编辑催稿,我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写稿。” “连载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这件事只能由对方决定,我也不能打包票。” 事实上,伊濑的工作从头到尾都是由编辑部——不,是浜中安排的。浜中怎么说,伊濑就怎么做。他这回始终放不下经纬线之谜,压根儿不想做别家委托的工作。 过了两天。伊濑又给《草枕》编辑部打去电话。 “哎?浜中还没有联系老师吗?”编辑部的男性职员说。 “我一直在等,但音讯全无。” “太奇怪了。” “太奇怪?难道你跟浜中联系过?” “他会不时打电话回来,还托我们给老师带口信。” “他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 “他没有明说。只说是‘某个地方’。” 浜中还是那样目中无人,伊濑想。不过,既然他是这本小杂志的副主编,那编辑部早已习惯了他的任性吧。 “他没有在编辑部出现?” “是的。他说有事要调查。出差回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眼看策划会议又要召开了,我们也很为难。” 伊濑坐回桌子后面,抽起了烟。在东京站分手时,浜中说过,过一两天就找他商量去锯山的安排,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他却没有任何联系。 浜中到底在干什么啊?从他往编辑部打的电话看,他似乎在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伊濑忽然忧虑起来。事前既不说自己要去哪儿,打电话回来时也不告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浜中这样做,其实已将自己置于险境。如果他去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危险就更大了,因为他已经同周遭的人际关系完全割裂了。 目前编辑部无法主动与浜中取得联系。倘若浜中不偶尔给编辑部打电话,他就很可能同二宫与藤村一样“失踪”,而失踪就意味着生死不明。 伊濑正烦恼不已时,传来了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妻子大喊:“有快信!”她拿着一张明信片过来,“浜中先生寄来的!” “哎?浜中?” “浜中先生好像去宫城县的盐釜了。” “什么?信件是从盐釜送过来的?” 妻子每说一句话,伊濑都震惊不已。他从妻子手中抢过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写着“于盐釜,浜中敬上”,背面是几行俊逸的文字。 前几天真是辛苦您了。我此刻在盐釜,当然是来这里调查“那件事”的。我没有告诉编辑部此行的真实目的,所以是自己掏腰包来的,可能还要过两三日才会返回东京。在此之前,请老师先阅读下面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第二卷,从第一百二十一页开始。 伊濑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料到浜中会去盐釜,不过他慢慢回过神来。盐釜靠近仙台,是本州东北有名的渔港,所以大体能猜出浜中是去调查什么。他还是对“第二海龙丸”耿耿于怀吧。浜中肯定在火车上就想到了这艘船。之前伊濑怀疑“第二海龙丸”只是指代“船”这一事物的泛称,因为登记在册的船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但这次浜中坚信盐釜那边会有名为“第二海龙丸”的船,所以立刻前往核实。 浜中之所以自费旅行,多半是因为奈良林社长吝啬成性。如果是大出版社,只消借口去仙台采风,就能堂而皇之地出差。但浜中委身的这家出版社,每一笔差旅费都必须由主编向社长申请。浜中就是觉得这样太麻烦,才甘愿自掏腰包吧。 不过,浜中让伊濑读《日本民间传说研究》,这就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了。浜中同伊濑打交道时,尽管表面上恭敬有加,却会不时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只是伊濑并没有因此生气。伊濑并不讨厌浜中,在他看来,浜中只是有着孩童般的自负罢了。 刚才读到那张明信片时,伊濑不禁怒气上涌,差点大嚷出来:你别小看我!但他又觉得自己必须遵从这条指示。 伊濑的藏书中没有这本书,他立即去图书馆借阅。本想偷懒去附近的区立图书馆,但白跑了一趟,最后只好转去国会图书馆,所幸很快就找到了这本书。《日本民间传说研究》是三十年前出版的,相当老旧。伊濑将书翻到了指定的一百二十一页。那里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浦岛·羽衣传说的滞留说》。他开始阅读这篇长文。 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主人公被滞留的情节上是一致的。下面将对两个传说的内容加以对比介绍。 浦岛传说中,浦岛在龙宫或蓬莱山上与龙宫仙女交合,并滞留在那里,快乐地生活。这是人神通婚传说的一种表现。浦岛在龙宫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思乡之情渐浓,故与仙女辞别。仙女哀叹连连,依依惜别,将一玉盒赠给浦岛,以作纪念。浦岛返回故乡,但人事已非。诧异中,他打开玉盒,得知自己不是离开了三年,而是三百年。 这个故事人尽皆知。在《风土记》和《万叶集》中,浦岛是故意打开玉盒,想借此回到原来的家。不管故事的细节如何,通常的解释是,龙宫三年相当于人间三百年,这象征着人生的短暂和虚幻。 滞留仙境的传说在苏格兰也有。新郎在婚礼后受黑衣男子诱骗,站在一小截蜡烛前,等待蜡烛燃尽。就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两个世纪过去了,新郎却对此浑然不觉。等到终于发现世界骤然变样后,新郎刚张口询问原因,就立时化为尘土。还有一个类似的传说是关于古代不列颠国王赫尔拉的。他出访小人国仅三天,外界就度过了两个世纪。随从们惊慌失措,触犯了禁忌,转瞬间化为尘土。这两个故事中,重返人间者的结局都是化为尘土。尘土象征着人类生命的短暂莫测,而与此相对应的是浦岛打开玉盒后冒出的白烟。琉球群岛和台湾土著阿美族中也有类似的传说流传。 中国也有大量传说是关于凡人滞留仙境的,总体上都是桃源仙境的模式,但人仙通婚的场所不是在海中的龙宫,而是在深山的仙境。反过来说,海中的仙境,只能是海神的居所,即龙宫。 至于浦岛传说中龙宫的入口,据推测应在丹后网野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附近。《宗祇诸国物语》中记载,俳句家宗祇听说丹后海滨有祭祀浦岛明神的神社,于是讨教当地人,被告知这里是浦岛的出生地,浦岛就是从这里的海滨去蓬莱后归来的。 羽衣传说中,仙女痴迷于骏河三保松原的美丽“仙境”,从天而降。发现仙女的渔夫偷走了挂在松枝上的羽衣。一名仙女因为失去羽衣,无法返回上天而哀叹嗟怨。心生怜悯的渔夫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于是得以返回天界。但该传说的原型并非如此。在原来的传说中,渔夫并没有将羽衣还给仙女。仙女痛哭流涕,但还是无济于事,只好跟随渔夫回家,做了他的妻子。 传说原型中的仙女未获得拯救,但在下面这段能乐的歌词中,剧情却被改写了。 渔夫:“看你如此悲伤,我就将羽衣归还给你。” 仙女:“太好了,请给我吧。” 渔夫:“等等。如果你能在这里为我跳一曲仙舞,我就把羽衣还给你。” 仙女:“我终于可以返回天上了。作为纪念,我就跳一支行游月宫的仙舞吧。可你不将羽衣还我,我就无法起舞。所以,请你先还给我羽衣吧。” 羽衣传说的原型后来演变成了丹后国丹波郡比治山的真井传说。但在坪内逍遥创作新舞剧《堕天女》时,模仿了三保松原的羽衣传说,将真井羽衣传说的剧情设定为猎人将羽衣还给了仙女。而《堕天女》中,真井的仙女同三保松原的仙女一样,没有跳舞回报,而是教授了猎人酿酒的方法。 这种更改后的传说在后世广为流传,甚至湮灭了传说的真实面貌。其实,骏河三保的仙女也好,丹后比治山真井的仙女也好,她们都被剥夺了自由,滞留在人间。由此可知,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在长期滞留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不过,这两个传说也存在不同之处:浦岛传说的主角是男性,羽衣传说的主角是女性;浦岛传说中的男性滞留在仙境中,终日沉湎游乐,乐不思蜀,而羽衣传说中的女性被猎人或渔夫这样的凡夫俗子强逼为妻,终日以泪洗面,不得归返。 在印度、东南亚、中国,乃至西伯利亚北部,都有大量类似的传说。比如,秦始皇派遣徐福渡海寻找不死灵药的故事中就可见其端倪。该传说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均有记载,后来演变为田道间守的传说。田道间守受垂仁天皇之令,渡海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历经十年,田道间守终于找到香果归来,但天皇已然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白鸟传说同羽衣传说属于相同的类型。日耳曼神话中,一名少年为了追寻素未谋面的恋人而踏上旅程,偶然经过一眼泉边,看见脱下白鸟羽毛织成的衣服,在泉中尽情沐浴的三名美丽少女。少年悄悄靠近,偷走挂在树枝上的少女的羽衣,躲了起来。少女不久便发现羽衣不见了,惊恐地大声呼叫。这时少年提出若要自己归还羽衣,三名少女中的一名必须做自己的妻子。三人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并让少年任意挑选。少年做出了选择,而他指定的少女恰好是他思慕数年却从未见面的恋人。 同样的故事也出现在芬兰流传的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之中。少年看见脱掉白鸟羽衣的三名女神在湖畔织布,于是偷走衣服,强逼女神为妻。在“偷衣强娶”这一点上,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与日耳曼神话并无差异,不同点在于是否将三件羽衣都偷走。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三名少年分别娶了三名女神为妻。 从根本上说,这一神话同白鸟仙女传说如出一辙。中国《元中记》《搜神记》中的类似传说也与之一脉相承。这些传说在西方与希腊缪斯女神的故事相混淆,在日本则受到印度佛教思想和中国神仙传说的影响。即使是原始版本的传说,也具有丰富的系统多样性…… 读完文章后,伊濑恍然大悟。浜中总是把浦岛和羽衣传说以及比治山上的仙女挂在嘴边,侃侃而谈,让人觉得他见闻广博,结果全是从这本书上看来的啊。 不过,为什么现在浜中会写明信片来,让自己读这本书呢?搞不好是去盐釜的浜中无聊至极,半开玩笑地写了这封信,让忙于写稿的小说家去图书馆走一趟,权当运动筋骨。 但伊濑又觉得,浜中说不定在盐釜有了什么新发现,而这个发现同浦岛、羽衣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叫伊濑在他回来之前看那本书。那么,这段研究文献中,到底暗藏着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呢?伊濑连忙又读了一遍,仍旧不得其解,只好作罢,等待浜中回来后向自己解释。 <er h3">二 收到明信片的两天后,浜中的明信片又来了。 “哎呀,这回是从北海道的网走寄来的。”妻子惊叫。 “什么?网走?”伊濑抢来一看,明信片的正面果然写着“于网走”的字样。 终于到了北部边境。最终,我不得不自盐釜赶来此地。老师,您读过《日本民间传说研究》了吗?两三日后,我就能结束调查,返回东京。 那家伙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啊,伊濑感慨。他是瞒着天地社去的,费用全由自己承担。就算他提出旅费申请,出版社也不会为此出钱。 “网走地处边远,那里的监狱很有名,对吧?”妻子又将浜中的明信片拿回手中,说道。 第十八章 伊濑开始担心要交给《草枕》杂志的稿子。离每月的截稿日只有十天了。换作平时,浜中早就来频频催稿了。前几天在东京站分手时,浜中说一两天内就会来商量锯山之行的安排,结果他一个人跑去盐釜和网走,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伊濑写稿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不过,之前他们还去过馆山,笔记都在,万不得已时,以此为素材写篇游记出来也未尝不可。可一直以来,伊濑都是遵照浜中的计划旅行、写作,不能贸然自作主张。可伊濑怎么知道浜中什么时候回东京呢? 话说回来,《草枕》编辑部倒真是从容不迫啊。他们将伊濑相关的工作全权交给浜中负责,既没有派别人来催稿,也没有打电话询问稿子的进度。浜中还是那副德行,既然要出行那么多天,就应当事先安排好自己不在岗时的应对之策,但他什么都没做,撒手就走了。 伊濑不好意思催浜中,又花了一天等待他联系自己,结果电话也没有,信件也没来。到这天为止,浜中已经外出七天了。 次日下午,伊濑给《草枕》编辑部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不知道名字的办事员。 “我是伊濑,请问浜中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太清楚。” “你们总该知道大致的时间吧?” “我真的不太清楚。” “那编辑部里有人知道浜中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想过一阵子就会有人知道了,到时候我们再联络您。” 这家编辑部可真奇怪。一般来说,不论是公费出差还是自费旅行,编辑部都应该掌握自家编辑返回的时间。但他们居然不知道,这只能说明天地社名不副实,实际上只是个管理混乱的小出版社。 一小时后,编辑部回了电话。 “我是武田。”主编开门见山道,“一直以来都给老师添麻烦了。您刚才打电话来有何贵干呢?” “我想打听浜中什么时候回来。本月的截稿日就快到了,浜中不在,我就无法按计划去这次的采风地锯山。我担心这会影响写稿,所以打电话过来问问。”伊濑说。 “非常不好意思。浜中现在正在休假,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主编恭敬地答道。 “还要等……那留给我写稿子的时间就太短了,我有点为难呀。” “可不是嘛。”武田主编的措辞充满同情,但语调又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 “如果浜中可能会太晚回来,我必须有应对这一情况的备案。因为提笔写稿的时间推后了,一旦离截稿日太近,我担心无法按时交稿。我想同武田先生谈谈应对之策,以防浜中无法及时回来,不知您意下如何?” “明白了。其实,我也正好有事要与老师商量。” “……” “真是太凑巧了。那我现在就来您家吧?” “那怎么敢当?要不我来找您吧,顺便散散步。” “不用劳烦……还是我来拜会您吧。我现在就开车过来,一个小时内就能到您家。” 挂上电话后,伊濑的心情七上八下的。 武田主编说,他正好有事要找自己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呢? 浜中常说伊濑的连载深受读者好评。这其中当然有恭维的成分。责编为了激励作者,常会夸大文章受欢迎的程度。但伊濑相信浜中没有撒谎。 伊濑在连载上费了极大的心血。而且,文章在《草枕》上发表后,其他出版社的约稿也源源不断。连载绝不可能不受欢迎。 那么,主编是来拜托他再多写几期连载的吗?伊濑与浜中本已商定,连载将持续六期。之前出版社对稿件质量并不放心,不会一开始就安排长期连载。六期刚好不长不短,就算不受欢迎,及时停掉就是;如果评价较好,也可以适度延长两三期。主编亲自上门,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商议延长连载吧。这样就必须要求他多给一点稿费。 妻子听说主编要来,慌慌张张地从附近买回了蛋糕点心。 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 “老公,主编来见你啦。”妻子通报道。 六叠大小的房间已作好迎接客人的布置,小壁龛前放着坐垫。妻子连忙将一尘不染的烟灰缸放在擦过的接待桌上。 确认客人坐到坐垫上后,伊濑在妻子的帮助下换上衣服,打开隔扇。 很久没有见到武田主编了,他仍然脸庞黝黑,身体肥胖。他坐着弯下腰,恭敬地行礼道:“突然来府上打扰,非常不好意思。”他的大眼睛笑意盈盈,现出独特的个人魅力。伊濑让武田移到上座,自己坐在他对面。 “老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武田主编致意道。他是个谦逊的男人。伊濑向他介绍了端来茶和蛋糕的妻子,武田又殷勤地鞠躬行礼。 他喝了口茶,说:“劳烦老师亲自打来电话,真过意不去。” 主编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要道歉的是我才对。浜中外出旅行,贵编辑部的人都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担心无法按时交稿。”伊濑平静地说。 “对不起。承蒙老师赐予敝刊大作,我们万分感激。” “哪里。区区拙作,幸蒙贵刊垂青。读者反响如何?”伊濑也想听听主编的意见。 “嗯,评价不坏,我们很欣慰。” “唔。”伊濑有点失望。“评价不坏”这一说法谈不上积极称赞。在浜中的恭维和源源不绝的约稿的刺激下,伊濑变得过度自信。虽然不指望主编也像浜中一样,但多少也期待能听到主编的赞赏。不过伊濑转念一想,坐到主编这个位子,说话自然要稳重,言谈举止不可能同普通的责任编辑一样。 “浜中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伊濑重振精神问道。 “我想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吧。” “还要一段时间?我前几天收到了他寄来的两张明信片,分别寄自仙台的盐釜和北海道的网走。他竟然跑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让我备感吃惊。事前他根本没有通知我。浜中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自作主张出行也可以理解。可他又不提什么时候去锯山,这就让我有点为难了。先前电话中我也对您说过,我必须要有备案才行,以防他太晚归来,所以我想同您商量一下。” “这个嘛……”武田主编视线低垂,沉默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老师,我想同您商量的事其实是……您的连载就到此为止吧。” “哎?”伊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脸惊讶地问,“到此为止?到底怎么回事?”他连呼吸都紊乱起来。 “这绝不是因为老师的作品不受欢迎,希望老师务必明白这一点。”武田的态度愈发恭谨了,“如我方才所说,老师能写出这样好的稿子给我们,我也很高兴。但我们之前召开了编辑会议,决定让老师暂时休息一阵。这也并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情非得已……” “唔……是浜中不在的时候举行的编辑会议?” “嗯,是的。” 伊濑暗忖,也许是编辑部的其他人都反感浜中,才会决定取消他负责的连载。这是在浜中外出期间做出的决定,让人不得不产生这样的联想。可身为主编,武田对杂志的用稿应有最高决定权。即使编辑部成员在编辑会议上主张强烈,主编不同意的话,谁也不敢多言。或许主编本人也不怎么喜欢浜中,也可能是他拗不过编辑部的多数民意? 从武田肥胖的黑脸上,看不出问题的答案。 “既然这是编辑部的决定,那我也无可奈何。” 伊濑忿忿不平,不仅期待落了空,甚至还走到了反面——连载非但不延长,还要突然取消。提高稿费自然也无从谈起。 武田主编似乎真的十分抱歉,肥硕的身躯躁动不安:“鄙社还不熟悉杂志制作,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困惑,策划也经常变化。” “杂志的销路不好?” “嗯。老实说,发行量总是上不去。尽管也有人说杂志本身质量颇高,但发行量方面就……” “可是,请容我多嘴,因为这个缘由就反复变换策划,反而会影响杂志的稳定,读者也会很困惑。” 伊濑很想说,正是这种混乱的编辑思路才导致读者流失的。事到如今,他也难免动怒,毕竟是抱着百分百的诚意写稿的,浜中的热情让他深受触动,编辑部趁浜中外出中断连载的做法让人心寒。 “真的给老师添麻烦了。改天社长也会为此专门向老师致歉。” “岂敢劳烦社长?请告知他,不用了。”伊濑的脑海中浮现出久未谋面的干瘦的山羊胡社长奈良林保。 “社长先生可有精神?”伊濑的提问中带着讥讽。 “嗯,还好。” “每天都到出版社上班吗?” “没有,因为还有别的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都来。” 奈良林的本业不是出版。浜中说过,出版杂志只是奈良林的爱好罢了。对有钱人来说,那或许不失为一项高雅的爱好。可如果赤字过度增加,出资人就会立刻撤资。与正规的大出版社不同,像奈良林这样的老板往往利字当头,不会讲任何情面。 “老师,关于浜中……”主编边说边观察着伊濑的脸色。 “嗯?” “浜中从东京出发之前,有没有对老师说过些什么?” “关于旅行的事?” “是的。” “没有。我刚才也说过,我事前完全不知道他会去旅行。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对浜中旅行的目的有不解之处?”伊濑反问道。反正就要同这本杂志分道扬镳,也不用顾虑那么多了。 “不是……不是这回事。”胖主编吞吞吐吐起来。他似乎以为伊濑从浜中那里得到了某些信息。不知这跟神秘谋杀案之间有无关系。浜中是个话痨,说不定已把一切都对主编和盘托出。说到底,谋杀案都是别人的事情,跟浜中和《草枕》编辑部都没有关系。但武田的询问方式又让人怀疑背后另有隐情。 于是伊濑开口道:“约我写连载是编辑部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浜中说策划是他做的,而伊濑认为他是在包庇某人。 “唔,可以说是编辑部的计划,不过其实也不够准确。”主编的回答还是含糊不清。 “就是说,这是浜中自己的主意?” “不光是浜中的主意。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武田显示出作为主编的权威。 “这么说,是奈良林社长的主意咯?” “我将连载计划给社长看过,获得了许可。从根本上讲,这个计划是编辑部合议后制定的。”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桩奇事。连载开始后不久,有两名读者询问策划出自谁手,后来都遭遇了凄惨的命运。一名女性在热海被杀,另一名年轻人行踪不明,生死未卜。”伊濑看着武田的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哦?”武田应了一声,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没有接话,也没有发问。普通人听到伊濑这番话,都会被勾起好奇心,打破沙锅问到底。 伊濑又故意刁难道:“浜中对此做过细致调查,您没有听他讲过吗?” “没有。”武田忽又回答得斩钉截铁。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看了看手表,猛地从坐垫上站了起来。 “我突然来访肯定打扰老师工作了吧……”他伏地行礼,“事情就是这样,恳请老师原谅我们的鲁莽。下次如有约稿,还望老师能不计前嫌。” 这是武田最后一次为取消连载而道歉。虽然他嘴上说下次还有约稿,但伊濑不会信以为真。他强忍着一肚子的抱怨,把该说的场面话说完。 看着在玄关穿鞋的武田主编肥胖的背影,伊濑说:“浜中回东京后,请务必通知我。” 武田转身面对伊濑道:“我一定让他第一时间联系您。这段时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浜中一定会来向您致谢、致歉。对了,这是今天刚上市的杂志……”他从一个大信封中取出一本最新一期的《草枕》杂志,放在地上。 伊濑的妻子大体知道了刚才交谈的内容,垂头丧气地坐在玄关,目送武田离去。 武田再鞠一躬,恭谨地拉开格子门,离开了。 第十九章 <er top">一 在武田主编来为取消连载致歉后隔了一天,一大清早,伊濑就被妻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老公,武田先生死了!” 听到“武田先生”,伊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是谁。自己认识的人里,有五个都叫武田。 “哪个武田?” “《草枕》杂志的主编啊。你不是前天才见过他吗?”妻子单手举着晨报说。 伊濑大吃一惊,急忙将视线投向妻子手中报纸的社会版。一行标题赫然入目:《杂志主编溺水身亡》。 “这说的是那个武田?” “是啊。你快读读看。” 伊濑匆忙浏览了一遍,然后又从头细读。 十二月十日下午一点左右,静冈县户田镇北部约两公里的海边浅滩,一具溺死的男性尸体被附近的居民发现并打捞上来。在当地警察署尸检时,从西服口袋里发现一张名片,表明死者是天地社《草枕》杂志主编武田健策。与该社核实,死者确实从十日早上开始无故缺勤。发现尸体的现场在悬崖之下,武田是在此处溺死,还是在别处死亡后被水流带来,目前尚无定论。尸检发现,武田喝下了大量的水,明显是溺死的,但死因是事故还是谋杀还需调查。目前警方正在向相关人员取证。 《草枕》编辑部反映,武田主编九日在出版社待到晚上七点。本以为他下班后就回家了,但第二天早上,武田的妻子致电编辑部,称武田彻夜未归。编辑部目前正在努力寻找线索。据说,死者一个月前就已经显露疲态。 伊濑读完,忍不住咕哝起来。 “九号那天武田先生不是来过我们家吗?是来通知你连载取消的事的。”妻子说。 “是啊。” “那天他回出版社后又待到了七点左右。这么说,最后见到他的是我们。当然,我那天和他是初次见面。” 伊濑放下早报,怅然若失。武田溺死的尸体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出现?如今正值腊月,悬崖绝壁临海而立,骏河湾的寒风吹向海岸。报道中说,无法断定死因是自杀、谋杀还是事故。从死亡场所来看,的确相当可疑,那绝不是普通的死亡方式。 “老公,你打算怎么办?去天地社表示一下哀悼?” “说什么傻话!我跟天地社已经断绝关系了。没有这个必要。”伊濑当即否定。想了解武田之死,就必须向编辑部的人打听。但从报道判断,编辑部现在正处于混乱状态,伊濑决定等事态稍事平息后再去。 “天地社的人说,武田先生十分疲惫,但他来我们家的时候压根儿看不出来。如果是自杀,又找不到具体原因,就直接归咎于神经衰弱吗?”妻子问道。 “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过去的自杀报道中,经常把原因说成厌世……”伊濑说。 等等,武田的神经衰弱说不定真有其事。正是因为精神上的疲惫,他才会跑到西伊豆那种地方去散心,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伊濑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浜中的行踪不定同武田的神经衰弱之间必有联系。 从武田前天来访时的言谈中,伊濑并未看出有何异常。武田说,浜中自费旅行期间,编辑会议决定取消伊濑的连载。就像妻子所说,他的脸色还算正常。尽管没有表现出足以导致自杀的精神问题,但他的话语始终含混其词,态度暧昧。伊濑不由得怀疑他真的患上了神经衰弱,而且同浜中的离开不无关联。 若是自杀,武田为什么选择远赴伊豆呢?别的地方也可以死啊。但这只是局外人的看法,对他本人而言,那个地方或许意义特殊。 如果是谋杀呢? 伊濑注意到发现尸体的地点位于静冈县,于是从书架上取出地图,脑中浮现出坂口美真子的身影。尽管美真子居住的大仁和武田陈尸的户田同属一县,但很难想象两地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很可能只是巧合。 伊濑打开静冈县的地图,不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据报道,尸体发现地是伊豆西海岸的户田以北两公里的浅滩,再往北便是大濑岬。北纬35度线刚好从户田和大濑岬正中穿过。这条线往东延伸能到达大仁。 又是北纬35度线!伊濑不禁浑身冰冷。 “武田主编不是死于事故或自杀,而是谋杀!”他对妻子大叫起来。 “谋杀?武田先生是被人杀死的?”妻子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她执拗地追问伊濑下此判断的原因。伊濑从未对妻子说过自己去采风的地点,以及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巧合,而事到如今,伊濑觉得还是坦白为妙,于是将一切经过和盘托出。 “唔。”妻子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伊濑出示的地图。 “对溺死的尸体而言,警察很难断定其死因是事故、自杀还是谋杀。”伊濑大声说,“因为不论哪种情况下,都会出现大量饮水的现象。比如从船上将对方抛入水中,或者将对方推落海边悬崖,其结果都是溺死。如果生前发生了格斗,那自然另当别论。但从悬崖坠落途中会碰到突出的岩石,坠落到岩礁上也会造成外伤,这些伤同格斗伤很难区分。” “那到底是谁杀死了武田先生?”妻子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伊濑支吾起来。他想到了二宫健一,杀害坂口美真子的也是这个男人吧。目前下落不明的卡车司机二宫和藤村进有能力搬运尸体,又或许武田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两人从东京“运”到西伊豆的。但这些猜测不能随便在妻子面前提及。 “浜中先生怎么样了?”妻子接着问。 “浜中?” “浜中先生不是从网走寄来过明信片吗?难道还没回东京?” “好像还没回来。也一直没有联络。” “浜中先生不会出事了吧?” “他在北海道,应该会很安全。”伊濑说。虽然他不相信连浜中也会惨遭毒手,但他隐隐觉得,如今每个事件相关者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你不会出事吧?”妻子的担心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 “我?我应该没事吧。” “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你被浜中先生的花言巧语所骗,沿着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到处奔波,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 “你这是吓我呢。”伊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跟那两条经纬线缠在一起了呢?为《草枕》向伊濑约稿究竟是谁的主意的问题,武田主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说是编辑部合议后的决定,这就意味着提案者可能是浜中,也可能是武田。 可是,武田的闪烁其词,或许恰恰证明他才是真正的提案者。只有武田能如此周密地将经纬线同传说之旅联系起来,并促成伊濑出行。浜中包庇的人正是武田主编。 于是一个问题自然涌现:他为何如此执著于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呢? 莫非想到这个主意的会是对经纬线抱有极大兴趣的人?比如某种特殊职业的从业者?那么会是什么职业呢?首先想到的是天文学家,然后是地理学家。 但是,这些案子中都看不出有学者参与的影子,顶多只牵涉到民俗学相关的知识,也只是起个助兴添彩的作用而已。接下来能想到的职业是与气象有关,然后是同航海有关。 航海?伊濑联想到了船。“第二海龙丸”五个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大量的证据早已出现。不仅是“第二海龙丸”,还有京都松尾神社悬挂的“海龙”匾额。 以职业习惯而言,最关心经纬线的就是船员。不论是小渔船还是远赴外洋的轮船,都相当注重测定自身所在的方位,因此船员对于经纬度极其敏感。 伊濑认为,“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提案者也许从事过渔业。 但是,山羊胡社长也好,武田主编也好,浜中也好,都同渔业没有关系。奈良林的主业是投资股票,附带做点其他的生意,经营杂志也只是一份爱好,跟渔业全无关联。武田主编亦是如此。据说他刚毕业就进入出版业,在两三个出版社辗转,最后被天地社聘用。浜中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抛开浜中不谈,奈良林经营的事业中,即便没有直接同渔业相关的,也或许会有点间接的涉猎。而对武田的情况伊濑只是道听途说,具体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伊濑决定立马去天地社走一趟。他迫切想了解武田主编的真正死因。 伊濑做好了准备。虽然他对妻子说过自己跟那个出版社再无瓜葛,现在却变了主意。去那里致哀是个正当的理由,毕竟在工作上,伊濑承蒙武田主编关照;而主编过世前不久,还亲自来伊濑家里告知取消连载的事。 <er h3">二 伊濑坐电车前往天地社。一楼的营业部里只有两三个人,看上去并不忙碌,往里走一点便是编辑部。二楼是社长室和会议室。天地社所在的大楼矮小古旧,不留心的话很难发现。 “我是伊濑忠隆。请问《草枕》编辑部的人在吗?” “编辑部的哪位?”一位没什么魅力的女办事员干巴巴地问。 “哪位都可以。如果浜中在的话就最好了。” “浜中先生还没有回来……”办事员将伊濑的话传到编辑部后,一名二十五六岁、一脸无辜的年轻男子现身道。虽然伊濑为杂志撰写了好几期文章,男子却没有表现出敬意。 “我在报纸上看到武田主编去世的消息。”伊濑致哀道,但男子的表情并无变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请问编辑部主任在吗?” “大家全出去了。” “是为了武田的事?” “不,好像是别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留下。” “唔。”伊濑大失所望,“武田似乎是在伊豆的西海岸过世的,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吗?” “不知道。” “报纸上还说他最近显得很疲惫,真是这样吗?” “不清楚。”这家伙,一问三不知啊。自己的主编过世了,他却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不过,最近的年轻编辑可能都这么没有人情味。 “浜中跟你们联络过吗?”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不会得到答案,男子却呆呆地嘟哝道:“好像从盐釜寄过明信片回来。” “我也收到了他从盐釜寄来的明信片,还有从网走寄来的。他之后又去哪儿了呢?” “不清楚。” 伊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天地社。搞股票的凭兴趣开的出版社就是这德行,连员工都那么业余。相比之下,浜中真是一名优秀的编辑。说不定,正是他一个人挑起了整个编辑部的大梁。 伊濑边走边想,突然,刚才那位不靠谱的编辑说的“盐釜”二字跳进他的脑海——盐釜不正是渔港吗?盐釜神社祭祀的就是渔业神啊。 伊濑这才意识到,浜中早已猜到经纬度和渔业之间存在关联。那个男人就是如此敏锐。他去盐釜或许就是为了进行相关的调查。 那网走呢?那里又不是什么渔港。妻子说过,那片土地上最有名的是监狱。 伊濑将“监狱”和“渔港”分开思考。走着走着,他突然有所领悟:监狱是收容罪犯、将罪犯同社会隔离的场所。服刑者远离家乡,只在服刑期内被“滞留”在监狱。 伊濑由此联想到了羽衣和浦岛传说。浜中从盐釜寄来明信片,让他从《日本民间传说研究》第二卷第一百二十一页开始阅读。伊濑由此得知,浦岛和羽衣传说同根同源,在“滞留”这一主题上是相通的。浦岛太郎滞留在龙宫三年;仙女失去羽衣,无法返回上天,滞留在渔夫身边。总而言之,它们都符合书中所谓的“滞留说”。 伊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浜中那家伙,竟然调查得如此深入! 伊濑想到了一个同监狱有关的朋友。他是自己读大学时同年级的校友,现在已经飞黄腾达。公务员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到他现在这个年龄,多能身居高位。 “有没有办法调查到,网走监狱中有无从事渔业的囚犯?”伊濑在电话中询问那个朋友。 “要查查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对方笑着问,声音中透露出与其地位相当的稳重。 伊濑现在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说家,跟朋友比难免相形见绌:“我有些急于调查的事情,能不能托你打听一下?” “囚犯的信息是禁止外泄的。不过,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也不是不能通融。大致是什么时候入狱的囚犯?” “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清楚。” “不是刚入狱的吧?” “不是。我觉得应该是很久之前入狱的。” “那就麻烦了。跟渔业有关的囚犯有很多。” “能不能逐一加以筛选呢?首先排除与小渔船有关的人,还有单纯因为打架或赌博入狱的普通渔夫。跟轮船、货船有关的也可以排除在外。” “这样一来,就是在远涉外洋的渔船中筛选咯?” “不错。缩小范围后,就会省不少工夫吧?” “省不了多少。你不会是让我将网走监狱建立以来所有的记录都看一遍吧?” “差不多。我希望能从昭和初年调查起。” “那么早?”朋友在电话里大叫起来。 <hr /> 注释: 第二十章 伊濑拜托法务省的朋友调查网走监狱的记录,他估计结果要两三天后才能出来。老旧的记录会比较模糊,查起来肯定相当麻烦,何况朋友只能趁空闲时间调查,不可能立刻就把一切都办妥。 伊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去武田主编陈尸的伊豆海岸。他未从天地社获得任何与武田之死有关的信息,那就只剩下去现场调查这一条路了。网走监狱位于静冈县境内,在警视厅的管辖范围之外,他只能亲自前往查探。 “你别去。”妻子忧心忡忡地劝阻道,提醒他好奇也要讲究分寸。 “就算我去了,也不会遭遇同武田一样的命运。”伊濑固执地开始准备行装。 “话虽如此,可心里总是觉得不太舒服,毕竟那是杀人现场。” “是不是谋杀还不一定呢。报纸上说武田的尸体飘浮在海面上,喝了大量的水,或许只是普通的溺水事件。”伊濑心里其实并不这么认为。发现尸体的地点在北纬35度线上,这就意味着武田之死绝非偶然。 “现在出发的话,今晚就只能在那儿过夜了。” “是的,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在尸体发现地附近投宿。那儿离长冈和修善寺很近,我会泡了温泉之后再去,就当顺便放松放松筋骨。” “那我就放心了。你千万要当心。” 发现武田尸体的伊豆西海岸,只有从沼津坐公交才能到达,而且公交班次并不紧凑。伊濑预计到现场之时将是傍晚,那时再去警察署就太迟了,负责此案的警官或许早就回家了。但伊濑就是按捺不住前往现场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浜中对推理的爱好和旺盛的好奇心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抵达沼津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不出所料,公交车要一小时之后才出发。伊濑叫了辆出租车,司机说到井田需要一个小时。 车从沼津出发,沿着海湾平稳地行驶了很久。坐在车上,可以看到对岸的清水港和三保松原的一部分。伊濑和浜中的第二次采风去的就是三保松原。当时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今的状况。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羽衣传说最正宗的流传地看上去有点朦胧。 “司机先生,您熟悉附近这一带吗?”伊濑询问上了年纪的司机。 “我每天都会去长冈。” “长冈前面的井田呢?” “去户田的路上要经过井田。” “前天,那里的海面上浮出一具溺死的男尸,您有没有听说过?” “不清楚。” 伊濑不无失望。连司机都没听说过,可见当地人并没有把武田的死看得多稀奇。 “先生,这儿的海岸经常死人哦。”司机平静地说。 车通过内浦的海湾,朝西边进发。正对面的沼津与此处隔海相望,富士山在云中若隐若现。海岸线平缓延伸。 “绕过这片突出的鼻状岩石,很快就能到井田。”司机指着前方说。 “突出的部分就是大濑岬吗?” “是的。那里有一座灯塔。” 伊濑想起了来这儿之前查看过的地图。北纬35度线从户田北部的井田附近通过——准确地说,是井田稍稍偏北的地方。 通过井田的北纬35度线向东延伸一点便会到达大仁。伊濑在心中默默为坂口美真子祈祷。发现武田主编尸体的地方应该更靠近井田这一边。 车子绕过突起的礁岩,右侧视野豁然开朗,成了一望无际的骏河湾。海岸线仍然相当平缓。 “司机先生,请把车停在井田前面一点。” “明白。” 车子又缓行了整整十分钟。 “先生,那边就是井田的村落。” 前方500米处就是一座孤零零的渔村。伊濑望向岸边,那里有大约两三户普通的人家。 “我想在这儿打听点情况,您能停下来等等吗?” 伊濑下车,走向路边的人家。寒风带来了浓烈的海腥味。 自门口现身的是一名五十出头、皮肤黝黑的男子,穿着厚厚的和服。房屋旁的竹席上晾着鱼干。 “这件事我听说过。”男子立刻答道,“尸体就漂在前面的海上。是井田的一名渔夫发现的,警察来简单地作了尸检,就将尸体带走了。” 警察似乎一开始就断定武田是溺死的。 “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忘了说……我是死者的朋友。” “真遗憾。没什么不寻常的。您的这位朋友看上去像是故意寻死,海岸上还留有文件包。” “文件包?”伊濑朝海面望去。报纸上报道说现场有悬崖绝壁,来了之后却发现,这一带的海岸线十分平缓,几乎可以开辟成海水浴场。过了户田之后,到松崎一带才能看到真正的悬崖绝壁。 既然武田放下了文件包,那就应该是自杀。自杀者有时会在现场放置遗物,目的是希望死后的自己能回归遗属身边,或是表现对现世的执著。 这一带风景优美。比起平凡无奇的场所,自杀者更倾向于死在美丽的地方。而选择在人烟密集之地或者温泉胜地死去的人,多半是想让自己的死为人所知。 “有没有人看见那个男人死之前在附近走动?” 伊濑望着发现武田尸体的现场,仿佛看到一条蓝线划过天空——北纬35度线就穿过这一带。 “没人看到。如果真有人见过他,案发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么说,他应该是晚上从沼津乘出租车到这里的吧?” “这就不清楚了。警察也没怎么调查。” “带走尸体的警察是哪个警察署的?” “大仁警察署,是户田派出所通知那里的。死者身份查清后,派出所马上联络了死者的家属。” 报纸上说过,武田的口袋里有他自己的名片。 “昨天有没有什么人从东京到这儿来过?” “好像没有。” 看来,天地社的人只是来派出所认领尸体,并没有到过疑似主编自杀的现场。 “谢谢。”估计再也问不出更多的信息,伊濑便回到等在外面的出租车上。 “司机先生,请去户田。” 一看手表,快到五点了。这个时间,派出所说不定还有警察在。 “据发现尸体的渔夫所述,尸体漂浮在距海岸约十米的海面上。这名渔夫驾船登岸后,立即就向派出所报了警。 “警察将尸体放在沙滩上进行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已死亡十二三个小时,这意味着,死者大概是前一天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入水的。身上没有伤痕,体内灌入大量的水,表明死者无疑是溺水身亡。死者的文件包放在海岸的岩石上,从这点推断,他应该是故意寻死。” 伊濑向警察表明自己的身份,自称是死者的朋友,警察便翻着文件介绍起来。 “没有遗书吗?” “没有。大衣的两个口袋里塞满了石头,明显是故意寻死。死因确定,自然没有再做解剖的必要。” “在那个时间点入水,死者如果不是自己开车,那只可能是坐公交车或出租车来,有没有在这方面做过调查?” “没有。因为这明显只是自杀。”警察不耐烦地说。 “哦,对了,沙滩上是否留有死者的鞋印?” “啊,鞋印倒是有。从鞋印看得出死者在原地徘徊了很久,他在自杀前一定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吧。” “鞋印确定是他本人的?” “这个没查过。又不是谋杀。”警察压抑着怒火说。 “我还想问一件事:来认领尸体的是死者的家属吗?” “来的是死者任职的出版社的三个人和他的妻子。他们特地载着棺材从东京开车赶来。” “这样啊……我从附近的居民那里打听到,没有人见过死者死前在那一带出没。不知警方有没有找到目击者?” “你这人的脑子都装的是什么呀!这铁定是自杀,根本没必要调查什么目击者。只有凶杀案才需要这么做。” 被训斥一通的伊濑离开了派出所。分别时,警察连个招呼都没打。 伊濑吩咐等在门外的出租车司机返回沼津。与他预想的一样,跑这一趟的确没花费多少时间,他决定不去修善寺过夜,直接返回东京。 车开上海岸线时还不到六点。但冬天白昼短暂,路旁的大海已经隐没在夜色中,只听得见阵阵涛声。 “司机先生,刚才我不是向一户人家打听过情况吗?请在那户人家前停一会儿。” “明白。” 伊濑再次来到那户人家前叫门。门里传来饭碗碰撞的声音,这家人肯定在吃晚饭吧。出来应门的还是之前的那名男子。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请问您能不能带我去您刚才说的死者放置公文包的地方?拜托了。”伊濑一个劲地鞠躬恳求,“出租车就停在外面,来去都坐车。” 乡下人就是质朴,听说伊濑和自杀者交情不浅,立马答应了。 “容我冒昧,如果您有电筒的话,能不能借我用用?” “您要找什么东西?” “也许会发现别的遗物。我想带回去留个念。” “喂,把电筒拿出来。”男子对房里的妻子说。 男子依伊濑所言,坐上了出租车。 “司机先生,往前再走一截。”伊濑说完,行车便交给男子指挥。 “就在这一带吧。”男子透过车窗窥视乌黑的海面,让司机停下车。 两人下车朝海边走去。男子用电筒照亮脚下的路,还不时照向前方。伊濑的鞋子陷入沙滩,袜子和裤腿里都是沙子。 “啊,找到了,就是那里!”并肩而行的男子拉着伊濑朝海边走去。波浪的声音越来越近,寒风从正面扑打着两人的脸庞。 “就是这块岩石。”男子用电筒照着前方不远处,一小块岩石浮现出来。在海水的侵蚀下,岩石的上表面平整如桌面,下方则坑坑洼洼的。“公文包就放在这块岩石上。” “唔。”伊濑朝岩石凝望片刻,从男子手中借过电筒,将附近扫视了一遍。岩石距离海岸大概五六米。 伊濑将灯光投射在岩石附近,注视着沙滩上的圆形光斑。黑暗之中传来阵阵涛声,仿佛天地间只有这片小小的光斑在移动,让人不寒而栗。 “发现什么没有?”男子在黑暗中询问。 “我还在找,不好意思,请再等等。” 沙滩上只看得到海水冲来的海草残渣、贝壳碎片和小木棍。距武田自杀已两天,海风又吹得这么猛,警察说的鞋印早就不见踪影,现场什么都没有留下。伊濑正要放弃搜索、返回男子身边,最后一次往光斑中看去,一个白色的物体进入视野,刚好掩藏在岩石背后。 伊濑蹲下身子,拾起那东西放在掌中,吹走附在上面的沙子,将电筒凑近该物体仔细查看。那是一颗烟蒂,离吸口一厘米的地方烧黑了,说不定是武田抽过的。伊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将烟头包起来收好。这举动,仿佛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 第二天,伊濑打电话给法务省的朋友。 “我也正想打电话找你呢。”对方先开口了。 “找到记录了?”伊濑难掩兴奋。 “不知道算不算找到了……总之请你先来一趟。” “好的。” 伊濑正午之前赶到法务省,朋友在那里负责监狱管理方面的工作。伊濑被带到接待室里与他会面。 “我详细翻阅了网走监狱从昭和初年开始的记录。”朋友说道,但手上并没有拿文件之类东西。伊濑一开始还认为文件原件不能随意示人,朋友肯定做了笔记。 “很辛苦吧?我掌握的线索只有这些。只知道是跟渔业有关的人。”伊濑说。 “确实费了不少劲。不过,不是每年都有跟渔业相关的人被送进网走监狱,所以调查完成的时间比预想中早。” “那有没有什么发现?” “到昭和十五年为止,都没有符合你所说条件的人。” “……” “昭和十六年三月的记录空白。”朋友说。 “空白……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文件恰好缺了那一页。” “缺了一页?” “我发现页码不对,连忙用手指沿着装订线掰开查看,发现有人用剃刀将那一页割走的痕迹。” “什么!”伊濑惊得差点当场跳起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这些老旧的文件都存放在专门的房间中。管理员若要这么做,也并非绝无可能。” “管理员……他们到底为何要这么做呢?” “况且管理这些档案的都是年轻人。他们应该没有理由去做这种事。” “那会是谁做的呢?” “不知道。” “会不会是法务省的相关人员在阅读文件时偷偷干的呢?” “有可能。但也不能断定割走的那页文件上,一定记载了你要找的囚犯资料。” “说的也是……”昭和十六年,伊濑觉得那个时期一定发生了什么。若果真如此,那割走这份记录的人就是想借此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真相。 “文件有没有借给法务省之外的人?或许那人割走记录后将文件还回来,还佯装毫不知情。”伊濑问。若有人与他抱有相同的目的来到这里,就完全有可能这么做。那人不仅阅读了相关记录,还要确保别人看不到这些记录。伊濑感到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在暗处潜行。 “文件被人带出去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朋友强调道,“这些毕竟是关系到人权的绝密文件,外人接触不到,更别说带出去了。就算是法务省内部人士,也只有相关负责人在必要时才能查看,而且还需要部长以上级别的长官盖章许可。” 伊濑闷哼了两声。他不认为自己的对手在法务省内部。但在绝对禁止外借的条件下,那一页文件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割走的呢? “最近是否有人阅览过囚犯名簿?既然阅览这类文件需要严格遵守程序,那肯定会留下申请记录吧?”伊濑问。 “必须填写阅览申请表。你不会是想查看那张申请表吧?” “当然想。你不会不给我看吧?” “法务省内有人提出申请,最近的一次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申请人是行刑局长。” 伊濑大失所望。总不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五年前阅览文件的行刑局长吧。一筹莫展的伊濑与朋友对视了一眼,朋友垂下了视线。 伊濑意识到,刚才朋友说的是“法务省内有人提出申请”。这就意味着,也许还有外面的人查看过文件。 “这些记录绝对不能给外面的人阅览吗?”伊濑再次确认道。 “我没有说绝对。”朋友声音微弱。 “哦?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吗?” “普通人是这样,但也有例外,比如担任法务委员的国会议员。法律赋予了这些人特权。” “哦。” “担任法务委员的国会议员是公务员,如果他们要求查看记录,我们是无法拒绝的。” “最近有国会议员阅览过这些记录?”伊濑问。 “也不是最近。” “是谁?” “借阅申请表上写的是,千叶县第二区选出的议员镰野俊英。” “什么?千叶县选出的议员?”一听到千叶县,伊濑就想起成田市的二宫健一。成田就在千叶县第二区。 “镰野议员是法务委员,他因公务而提出申请,我们没有理由不把文件借给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日期是十月二日。当月九日就归还了。” “就是说,外借了一个星期?” “没错。” 一周的时间足够他从容地割除其中一页了。 “在这前后,是否还有其他人外借过网走监狱的相关文件?” “连阅览者都没有,更别提外借了。十年之间,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位行刑局长,法务省里都没有人看过这些东西。” “所以可以推断,那页记录被割走的时间,正是镰野议员将文件外借期间,对吧?” “从现实的角度看有些难以想象。但从理论上说,的确如此。” “这些文件回归法务省时,你们没有检查过里面有无缺页吗?” “没人会一页页地翻看这种东西,只能信任借阅者没有搞破坏。文件归还后,管理员做的只是将其放回原位。” “那我去问问镰野议员吧。” “镰野议员已经过世了。” “什么?过世了?” “两年前,因食道癌在K医院病逝。” 伊濑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鼓起最后的勇气说:“那我去问问镰野议员的家属吧,或许能查到点什么。” “家属那边比较悬……我想还是去问镰野议员当时的秘书吧,这样把握更大一些。秘书应该知道镰野议员为什么会借那些东西。” “怎么才能知道秘书的名字?” “去众议院的行政处咨询,议员的秘书在那里都有登记。” “好办法!谢谢!”伊濑向朋友表达了诚挚的谢意,离开了法务省。 这位镰野议员为何要借阅有问题的文件?如果就是他将伊濑想看的那页记录割走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不惜动用议员的职权做这件事?这又同那一系列案件有何关联?疑问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莫非那位总是抢先一步的对手就是这名议员? 不过,上述推理成立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割走的那一页上记载着伊濑想看的内容。据朋友说,那一页前后都没有符合要求的记录,所以伊濑觉得,丢失的一页定有蹊跷。另外,从二宫健一的居住地考虑,镰野议员的选举区是千叶县这一点也相当可疑。 前往众议院的途中,伊濑顺便造访了G医院。伊濑大学时的学弟在这家医院的病理室工作,两人偶尔会有通信往来。事到如今,必须将自己所有的关系动用起来才行。 “我想通过烟头检测出吸烟者的血型。”伊濑在走廊里与穿着白大褂的学弟一碰面,就从口袋里掏出了用手绢包裹的烟头。昨晚从西伊豆的海岸边捡来烟头后,他就始终小心地保管着。 第二十一章 <er top">一 “如果只是检查唾液,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请在这儿等待三十分钟。”学弟接过手绢说。 “这么快就能出结果?” “学长您亲自来找我,我当然要把其他工作先放下,优先处理您的委托。”学弟笑道。 “不好意思。” “伊濑学长,您最近开始写侦探小说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了解吸烟者的情况罢了,跟犯罪无关。” 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时,伊濑琢磨,就算通过烟头上的唾液确定了吸烟者的血型,顶多也只能证明西伊豆海岸溺死的人是武田。但仅知晓这一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血型与武田的不符,那又该怎么办?烟头未必是武田留下的,也有可能是别人吸过后偶然掉落在那里。想到这里,伊濑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价值,学弟在病理室里进行的检测也只是枉费精力。 学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走廊对面。 “查出来了。”他走到从椅子上起身的伊濑面前,手中拿着一个小容器,里面装着伊濑带来的烟头,“血型是AB型。” “AB型?”伊濑看着对方的脸,“果然很快!这么快就能从干巴巴的烟头上查出血型,太神奇了……” “其实很简单。” “AB型同A型和B型相比,在人群中所占的比例比较小,对吧?” “没错,日本人中A型血最多,其次是O型。AB型比B型还少见。” “太感谢了!你这么忙还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对了,刚才的测试能否出具检验证明书之类的东西呢?” “可以。现在就写给您吧?” “不用,必要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开吧。给你添麻烦了。” 伊濑与学弟道别,口袋里还放着刚才返还的装着烟头的容器,容器用盖子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在医院前叫了一辆出租车,朝众议院行政处驶去。 倘若烟头是武田留下的,那武田的血型必须是AB型。不过新的问题又随之而来,即如何才能知道武田的血型。武田本人已经死亡,无法采集他的血液。警察判定他是自杀,只是将其当做普通的溺死者处理,没有进行解剖,所以即使去问警察也将一无所获。该如何是好呢?要将自烟头检测出的血型指向武田,现在还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但目前还有两件事可做。 首先还得去询问当地的警察。尽管没有解剖尸体,但武田毕竟死于非命,警察署应该测定了死者的血型吧,至少伊濑是如此期待的。 其次倘若武田曾因为生病或受伤前去就医,治疗他的医生或许会知道他的血型。而武田有没有生病或受伤,只要询问天地社就能明白。 假如上述情况均不成立,那伊濑就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了,但他总觉得突破口仍然存在。 伊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前往众议院行政处。前台问了他许多问题,他表明来意后,又被要求办理烦不胜烦的手续,折腾了很久才获准入内。正事倒是十分顺利地办成了。办事员告诉他,千叶县第二区选出的议员镰野俊英的秘书是笠间丰二,笠间现在没有当任何人的秘书。自从镰野议员过世后,笠间就不再从事议员秘书这一行当了。 “您知道笠间先生现在的住所吗?” “不知道他搬家没有,我把他当时登记在册的地址告诉您吧。”办事员将地址和电话号码抄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伊濑。笠间的住所在驹迂。 表达谢意后,伊濑离开了众议院,找了一间公用电话亭,拨打笔记本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女性:“这里是笠间家。”伊濑闻言暗吃一惊。笠间的住所依然同两年前一样。 “我想跟您丈夫见个面。” “他去公司了。”笠间的妻子答道。 “请问笠间先生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公司名叫日轮木材,在神田的镰仓大厦里。” “那我就去那里拜会他吧。请问日轮木材公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笠间的妻子将电话号码告诉了伊濑。 伊濑放下听筒后又立刻拿起,拨打方才听到的号码。 在一声铜币落地般清脆的鸣响后,听筒里传来年轻女子公式化的应答:“这里是日轮木材公司。” “请问笠间先生在吗?” “是笠间常务董事吗?”女子反问道。可见笠间丰二现正担任日轮木材株式会社的常务董事。“他现在在开会。” “什么时候开完?” “还要一个小时左右。” 伊濑挂断电话。既然会议一小时后才会结束,与其打电话,不如直接去神田,顺便也能打发这段时间。他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 镰仓大厦位于镰仓河岸的大街上,是一栋五层高的中型写字楼。一进大楼,到处都挂着公司的名牌。伊濑坐电梯来到五楼,在前台递上名片,表明自己想见笠间常务董事。女员工接过名片,送入办公室,很快就回来了:“常务董事说,他能跟您见十分钟。” 伊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被领进一间小会客室,在那里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在伊濑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挂在墙上的油画时,一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拿着伊濑的名片走了进来。 男子梳着整齐的分头,体型肥胖,脸蛋通红。 “让您久等了,我就是笠间。”他个子不高,但到底是做过议员秘书的人,接人待物相当圆滑老练。 “我这次贸然来访,其实是向您请教一些颇为麻烦的问题。”亮出自己职业撰稿人的身份后,伊濑说,“笠间先生做过镰野议员的秘书吧?” “是的。”笠间笑着点了点头。 伊濑陈述了镰野议员从法务省外借网走监狱文件的情况,笠间董事边听边不时偏头,似乎在努力回想很久之前的往事。伊濑没有透露文件里有一页被割走的情况,这是为了避免给这位秘书不必要的刺激。 “所以我想,镰野先生可能是为了亲自调查些什么,才将监狱的记录文件借出来。您对此还有印象吗?” “这个嘛……”笠间微微低头,沉思片刻,“没有什么印象。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镰野先生是出于调查的需要,才借出了那些资料。” 伊濑觉得自己离期待越来越近了:“那有没有可能是镰野先生受人之托,从法务省借出文件给那个人阅览?” “也有可能。托先生办事的人多如牛毛,有类似的请求也不奇怪。普通人无法接触的文件,身为法务委员的先生可以利用职权阅览或借出。” “那有人来拜托镰野先生外借那些资料时,您是否在场呢?还记得那个人是谁吗?” “记不起来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好像有这么回事。每天都有许多人登门来访,实在很难将每个细节都记住……” “那您有没有替镰野先生去法务省拿取或送还文件?” “没这回事。如果有的话,我肯定记得。” “就是说,是镰野先生亲自去借出并归还的?” “按理说,这是我的工作。但先生也许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原因,才亲力亲为的。” “这样啊。法务省记录了文件借出的日期,我念给您听。”说着,伊濑拿出笔记本,读出了记录下的日期。从法务省借出文件是三年前的十月二日,将文件返还法务省是同月的九日。 “三年前?”议员的前秘书沉下脸,左右摇晃着脑袋,“过了这么久,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没有记忆并不意味着先生实际上也没有派我取送过资料。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查一下笔记本就知道了。可我把本子放在家里了。您赶时间吗?” “是的,最好早点弄清楚。” “明天这个时候,请您再到这里来一趟。我今晚回去就把笔记本找出来,查看一下那个日期前后我都做了什么。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拜托了。”伊濑鞠躬致谢,感觉自己离希望越来越近。他走出大厦。 其实,要等到笠间确认笔记本的内容之后,才能说是有希望。倘若笔记本上什么也没有,所谓的希望便只不过是短暂的幻想罢了。但伊濑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决定朝积极的方面想。 在此之前,伊濑决定先确认武田的血型。起初他考虑过去天地社调查,但上次拜访时留下的恶劣印象又涌上心头,怎么也迈不出脚步。这次去说不定又会吃闭门羹。何况,天地社的人还会怀疑伊濑查问武田血型的目的。为杂志撰写连载的作者跑来问古怪的问题,肯定会惹来怀疑。 正犯愁的时候,一个绝妙的主意蹦了出来:假装保健医生打电话去天地社怎么样?保健医生可能会对员工进行定期集体体检。但天地社只是一家小出版社,会不会像大工厂那样接受集体体检还是个疑问。但与其空想,不如大胆一试。 伊濑觉得这次不适合打公用电话,于是走进一家服装店,买了一条领带。店里的电话应该是不需要投币的吧。伊濑一看,果然是普通的电话。 伊濑拨通了天地社的电话。 “请问是天地社吗?”他用服装店店员听不见的细小声音问。 “是。”听筒里传出粗鲁的声音。说不定又是上次见过的那个令人不快的男性员工。 “这里是保健所……” “啊?” “请问贵公司是在哪家医院做集体体检的?” “请稍等。”对方的声音远去了,伊濑狠狠地吞了口唾液。 “让您久等了。”那人回来道。一听是保健所打来的,他的态度稍微端正了些。“我们是在京桥的安江医院做体检的。” “安江医院啊?谢谢。”伊濑立刻挂断电话。知道是哪家医院就足够了。如果问起医院的具体位置,就不像是保健所了。反正多说无益。 他拿起电话旁的号码簿搜寻安江医院,很快找到了地址。那条领带果然没有白买。 <er h3">二 安江医院位于一条熙熙攘攘的小街,是一家小医院。伊濑递上名片,见到了医院的内科部长。 “天地社是由我们医院做体检的,员工的血型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您要查哪位的血型?”部长问道。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 “武田健策。他是杂志的主编。” 伊濑担心对方已获悉武田溺死了,但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爽快地起身出门,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武田的血型是AB型。”内科部长斩钉截铁地说。 “AB型?医生,您有没有搞错?” 内科部长冷笑道:“我是代表医院答复你,岂能乱说?” “嗯,这倒也是。” “AB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什么问题。”伊濑支吾道,然后规规矩矩地致谢道别,离开了医院。 掉落在现场的烟头应该是武田的。武田真是自杀的吗? 第二十二章 <er top">一 伊濑来到一家广告代理公司,站在报纸广告受理柜台前。 “我想在山阴和京都一带的报纸上打广告。”伊濑说。 办事员问:“是地方报纸啊。山阴的哪个地区呢?” “鸟取。我想在鸟取和京都两地发行量最大的地方报纸上打广告……寻人广告。” “是这样啊。那您一定很急咯?” “希望能早日刊登出来。” “鸟取县的《t报》在县内都有发行,鸟取县的报纸就选这家吧。京都有两三份报纸,发行量最大的是《K报》。”办事员说着,给出了广告报价。在所有广告中,寻人广告的优先级最高。“请把寻人广告的要点写下来。” 伊濑在稿纸上这样写道: 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藤村进,千叶县成田市二宫健一,请速告知你们的联系方式和住所。如有人知道这两位的住所,也请告知,定以重礼答谢。 伊濑在这段话下面写上了自己的住所和本名。 他重读了一遍广告,忽然想起,不如再刊登一份寻找浜中三夫的寻人广告吧。要找浜中,首选应是北海道的报纸。那家伙在网走寄出明信片之后就失踪了。伊濑已经构思好广告的内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刊登寻人广告为时尚早,而且他觉得,就算登了也会收效甚微。 办事员接过稿纸一看,表情稍显诧异。也许是考虑到寻人广告往往牵涉到复杂的背景,他也没有多问,直接收下了伊濑给的广告费。 “广告什么时候刊登呢?”伊濑问。 “现在马上就处理,最快两天后就能见报。我们会将刊登了您的广告的报纸送一份给您。” 伊濑走出广告代理公司。现在他迫切地想知道二宫与藤村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他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入手寻找。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交给广告代理公司的那三行广告。当然,广告刊登后不一定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如果二宫和藤村刻意掩藏他们的行迹,就不会对这个作出反应。所以,伊濑只能指望知晓两人行踪的人前来报信。之所以写上“定以重礼答谢”,就是希望重赏之下会有知情人现身。 离开家的时候,伊濑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过妻子,妻子笑道:“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但在广告代理公司办完手续,进咖啡店坐下后,伊濑不知为何又开始认为这通广告一定有效。 办事员说最快后天就能见报。知道那两人行踪的人看到之后,最快在三四天后就会有反馈。伊濑的直觉告诉他,那两人一定还潜伏在京都府或鸟取县的某处。不过,即使他们转移到了别的县,伊濑也不会在全国所有的地方报纸上刊登同样的寻人广告,因为那样做需要的广告费将是他无力承受的天价。 交出稿纸的那一刻,浜中的身影从他的脑中一闪而过。那家伙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他回到了东京,就不可能不给自己打电话。他可能还在别的什么地方瞎晃,不知道武田主编已死。因为上次去天地社时,社内员工抱怨说,他们没有与浜中联系过。 浜中这趟走得可真远啊。已经外出近十天了。 他最后寄出明信片的地点是网走,这点很重要。三年前,法务省的文件被千叶县选出的前议员镰野借出,随后昭和十六年三月的那一页就被割走了。伊濑觉得,浜中的网走之行同那缺失的一页之间必定有所关联。 前议员镰野为了借出网走监狱囚犯名簿,不惜动用法务委员的职权,但伊濑认为对名簿感兴趣的应该不是镰野,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拜托镰野借出囚犯名簿,并用安全剃刀割走了其中一页。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⑴割走那一页的人跟囚犯名簿上的记载有莫大的利害关系。换言之,就是不想让昭和十六年三月入狱的某位囚犯的名字被别人看到。 ⑵割走那一页的人认识当时入狱的某位囚犯,要抓住这个把柄拿名簿恐吓对方。 左思右想,伊濑也只能得出这两种可能。 从第二点进一步推测,被恐吓的一方必然拥有大量财产。恐吓是为了获取金钱,敲诈那些没有金钱和地位的人,什么都捞不到。而且拜托前议员镰野借出文件的人,也应该有钱有势。普通人就算向议员提出这样的请求,议员也不会搭理。 嫌疑人的范围逐渐缩小,可还差一步才能锁定。现在伊濑的脑子仍是一团乱麻。 不过,如果浜中去网走监狱是为了揭开名簿的秘密,那他的直觉着实令人惊叹。抛开浜中轻浮的一面不谈,伊濑由衷地钦佩他的才能。 浜中到底有没有收获呢?他的目的到底达成了吗?对于伊濑想看的囚犯名簿中消失的那一页,浜中是否在监狱里找到了对应的记录呢? 伊濑思虑重重。倘若浜中成功了,那他这么晚都没有返回东京这件事就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就算法务省文件被割走一页之事发生在三年前,也并不意味着现在不会有人注意浜中的行动。他离成功越近就会越危险。 伊濑喝着茶,心头的不安愈来愈浓。与其在报纸上刊登寻找浜中的广告,不如报警更靠谱。 浜中是孤身一人去网走的,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他没有同行者,即使在北海道的荒野中失踪,也不会造成任何骚动。脱离原来的人际关系,独自步入陌生环境中的孤独和恐惧,浜中应该已经深有体会了吧。 伊濑想起了同浜中一起去采风旅行的经历,忽然觉得失踪的仿佛是自己的亲弟弟。天地社也没有像伊濑想的那样关心浜中。武田主编突然死亡后,天地社乱成一锅粥,肯定没人去管浜中有没有回来。想着想着,报警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 伊濑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去给日轮木材公司打电话,询问笠间常务董事是否有空。如果对方方便的话,他打算现在就去日轮木材公司,听取昨天所问事项的答复。 要过发票,付了账单,伊濑用店内的一部粉红色电话致电日轮木材公司,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我是昨天来访的伊濑忠隆,拜托帮忙问问笠间常务董事是否有空,我想现在过来一趟。” 为了这种小事就把常务董事叫来听电话,伊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笠间常务董事还是和蔼地亲自接起了电话。 “是伊濑先生吧?昨天真不好意思。”笠间致歉道,“昨晚我回家后就翻找了当时的笔记本,结果不仅是十月,我连九月和十一月的笔记都看过了,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所以我想,恐怕是镰野先生亲自去借出并归还那些文件的吧。您也知道,先生两年前过世了,无法再向他本人核实。我这里知道的就这么多……” 尽管措辞诚恳,但伊濑听得出笠间的言下之意,是叫伊濑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伊濑失望地回到家,听到他脚步声的妻子飞快地跑到玄关:“老公,浜中先生来了。” “哎?”伊濑僵立当场,死盯着妻子的脸。 “是三十分钟前来的。我说你马上就回来,强行留住了他。” 伊濑慌忙脱下鞋子,推开妻子,大步流星地朝屋里走去。浜中背对着他坐在客厅里。毫不夸张地说,伊濑看见浜中就像看见了鬼魂一样。他呆呆傻傻地绕到浜中对面坐下。 “老师,好久不见。”浜中在坐垫上挪出空位,伏地行礼,孩子般的脸不再像先前那般红润。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神情也相当憔悴。 “你……”伊濑一时语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伊濑不禁严厉地质问起来。 “我去了本州东北部和北海道,还在那里给老师写过两张明信片。刚才问过您的妻子,得知您都收到了。”浜中的语调与平日无异,只是有些气力不足。 “收是收到了。分别是从仙台的盐釜和北海道的网走寄来的……但你这趟出行是不是太久了啊?” “嗯,不知不觉就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北海道的雪已经堆得很深了,行路艰难……” 伊濑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浜中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没有比这更令他高兴、安心的事了。刚才差点就要跑去报警了。 伊濑很想开门见山地问浜中去网走的原因,但考虑到问话也要讲规矩,于是首先提了武田主编溺死一事。 “确实令人无比震惊。”浜中瞪着眼睛说,原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昨天傍晚,我一到东京就往出版社赶。听说武田先生在伊豆西海岸去世的消息,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立刻去武田先生家上了香。哎,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啊。” 浜中脸上的惊讶无比真实,怎么看都不像在演戏。 “你觉得武田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溺死呢?”伊濑凝神观察浜中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端倪,问题也提得颇有技巧。 “唔,我想不明白。我问了编辑部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武田先生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武田去世前来过我家,通知我编辑部决定取消我的连载。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是昨天傍晚去编辑部后才得知的。实话实说,之前也有人提过这一建议,但遭到我的极力反对,所以他们才会趁我不在作出决定。老师费神劳心地为我们写了那么多文章……真的非常抱歉。”浜中低下头说。 “哎,算了。武田第二天就成了一具横死海边的尸体。我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着实吓得不轻。”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 “对了,浜中君,我冒昧地打听一下,你是什么血型?” “我吗?我是B型。” “B型?不是AB型?” 检测发现武田尸体的现场捡到的烟头,结果显示吸烟者是AB血型。但伊濑始终不相信武田是自杀的,至今都怀疑那个烟头是武田之外的什么人留下的。听到浜中是B型血后,伊濑放下了心,同时又有些沮丧。说来真是奇怪,浜中的安然无恙反倒令伊濑觉得有点不甘。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浜中君,听天地社的人说,你这次去本州东北和北海道旅行都是自费?”伊濑慎重地选择措辞,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 “是。是我突然想到的嘛。不过,老师,我这次去也有游玩的意思。一边旅行,一边留心那一带有没有适合采风的地方。” “你去网走了吧?在网走都参观了哪些地方呢?” “去网走要跑到北海道的东端,但我还是去了。那里比想象中更棒,让我领略到真正的日本北国风光。去北海道旅行果然要到下雪的时候才最好啊。”他平静地说。和伊濑预料的一样,他没有提到监狱。 “听说网走有座监狱?”伊濑装作若无其事地抛出这句话,一边留心观察浜中的反应。浜中消瘦的脸庞上依然没有露出破绽。 “嗯,有监狱。自明治时代就很有名。” “你没有去那里看看?” “你是说监狱吗?”浜中一本正经地反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可伊濑已经觉察到,浜中反问之前有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 “去过了吗?” “没有。”浜中用力摇头。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去盐釜?”伊濑又改变了问题。 “也没什么。我参拜了盐灶神社,还参观了松岛。” 浜中从盐釜邮寄来的明信片上,叮嘱伊濑从某一页开始阅读《日本民间传说研究》,并声明自己去盐釜“当然是来这里调查‘那件事’的”。为什么现在要装糊涂呢?伊濑讽刺道:“你竟然去参观这么平凡的东西啊。盐釜是渔港吧?” “嗯……”浜中答道,就像完全没听出伊濑话中带刺一样。 盐釜是渔港,网走有监狱,将这两点联系起来,伊濑才会寻找监狱中与渔港有关的囚犯。 伊濑本以为,这些都是浜中给他的暗示,但坐在眼前的浜中本人却对此只字不提,让他不由得产生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瞎折腾的想法。 《草枕》上连载的游记中牵涉的浦岛和羽衣传说,它们的共通点是所谓的“滞留说”,伊濑猜测这是在暗示监狱里的囚犯。伊濑对自己敏锐的观察力颇为自得,但浜中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伊濑很想告诉浜中,自己已经读过《日本民间传说研究》,但还是忍住了。现在对浜中说什么都没用,他就像石头一样沉默。只能等待他主动开口的时候了。 伊濑还很想告诉浜中,关于网走监狱的囚犯名簿被割走一页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稀里糊涂地乱说。同浜中说话需要讲究策略。 不过,一点不说也太憋屈了。 “浜中君,你知道镰野俊英这个人吗?”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浜中反问。伊濑说不准浜中是在继续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浜中的眼圈都黑了。他都累成这副模样了。 “是一名议员。两年前去世了。” “这样啊。” 也许是心理作用,伊濑觉察到浜中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又立刻消失了。莫非浜中知道镰野议员?至少应该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浜中颓丧地答道,“老师,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告辞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容否认,他的脸上的确从一开始就写满了疲劳。 “你看起来真的累坏了。旅行很辛苦吧。” “是啊,走路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回来就累得不行。北海道的雪很深,身子受了寒,回来后又听说武田先生突然过世了。现在还必须去出版社一趟,然后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看来我也不能再把你留下了。浜中君,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但你既然很累了,那只好算了。明天如果有空再来我这儿怎么样?对了,我按你从盐釜寄来的明信片上的建议,阅读了指定的那本书上关于浦岛、羽衣传说‘滞留说’的部分。”伊濑最后漫不经心地一提,并暗中留神浜中的表情。 “是吗?是不是很有意思?那我下次再来拜会您。”浜中果然城府极深,继续佯装不知,站起身来。 “老公,浜中先生送了北海道的特产鲑鱼给你哦。”妻子从隔扇旁露出头,提醒道。 <er h3">二 来访之后两天,浜中都没有打来电话。 尽管伊濑请他次日再来,但考虑到浜中长途旅行疲惫不堪,加之长假后大量积压的工作需要处理,伊濑没有打电话催他。 可到了第三天,伊濑简直要望眼欲穿了。浜中下落不明的时候,伊濑十分担心,差点就要去报警。自己如此关心对方,对方却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这让他不禁怒火中烧。其实,他打算把浜中再叫到家里,好好探讨北纬35度线、东经135度线之谜。伊濑还想问浜中,为什么自己提到“滞留说”时,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有意思吧”。重要的是,还要逼浜中讲出对网走监狱的调查成果。 伊濑越想越坐不住,于是让妻子给天地社打电话。 “浜中先生只在三天前露过一次面,然后就再也没来过。”妻子将编辑部的回答转述给伊濑。 “问问他们有没有浜中的联络方式。” 妻子又照吩咐打去电话,然后回来简单地答道:“据说联络不上。” “问问浜中的住所,还有电话号码。” 妻子打完电话,将一张纸条交给伊濑。 千叶县船桥市相生町××号,千岛庄公寓十三室。电话号码不明。 “怎么在船桥啊?”伊濑看着纸条说。还以为浜中住在东京市内呢,没想到竟然远在船桥。 不过,坐电车从船桥出发到市中心所需的时间可能比从市内偏远之所出发更近。只是电话号码不明这一点令人烦恼,因为无法判定浜中有没有电话。看来,编辑部平常也不怎么跟浜中联络。果然是个半吊子出版社。社长是凭爱好在做杂志,所以下面的人办起事来都懒懒散散。 “没办法,只好去问电话局这栋公寓的电话号码了。”伊濑对妻子说。结果并没有查到对应的电话。伊濑一下子泄了气。编辑部同浜中没有联系,浜中所住公寓的电话号码又不清楚,那只剩下亲自去船桥走一趟这一个办法了。 伊濑忍不住又忧虑起来。三天前明明同浜中商量好了,等他旅途疲劳消除之后就来伊濑家,但他到现在都没有现身,也没有到天地社上班。 莫非浜中遭到杀害武田的凶手的追杀,潜踪遁迹了?怪不得他在旅行归来后如此憔悴,并突然对之前公开谈论过的话题讳莫如深。伊濑一直想不通浜中自北海道回归后态度剧变的原因,但现在似乎理出了头绪。他装傻是因为不想连累伊濑。一想到这点,伊濑就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这时,电话响了。 一定是浜中打来的!伊濑在心中大喊,给自己鼓劲。 妻子拿起话筒,贴在耳边。“请稍等。”说完,她通报伊濑,“老公,是藤村先生打来的。” “藤村?”伊濑猛然回想起来,“是藤村?我马上就来。”他兴奋莫名地站起身,从妻子手中抢过话筒,“我是伊濑,你是藤村?” 电话里传来一个尖细的男声:“我是藤村进。” “啊……是那位藤村君。” 对方的声音在伊濑昏沉的脑中炸开:“不好意思。是伊濑先生吗?” “我就是。” “我看到了报纸上寻人广告。是乡下老家的人先看到然后通知我的。请问,您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有一点事想问你……藤村君,你是从什么地方打电话来的?” “东京市内。” “东京市内?这么说,你从京都到东京来了?” “我不在京都。我已经在东京生活一年了。” “请问,你是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藤村进吗?”伊濑忙不迭地向对方确认。 “正是。我就是出生在鸟取县那个村子的藤村进。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总之,既然你现在就在东京……”伊濑不知为何结巴起来,“能不能请你马上到我家来一趟呢?广告上有我的住址。不好意思,交通费我会替你付。” “这没什么不可以……但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不知道原因我可放不了心。”名叫藤村的男子说。 “你所言极是。其实,我是因为很想见你,所以才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藤村先生,你来之后咱们再详谈。不过,你是否认识二宫健一?” “二宫?不认识。”对方思索片刻后回答。 “二宫健一啊。是千叶县成田市人,同你在京都京云运输公司搭档开深夜卡车。” “深夜卡车?我有驾照,但我从没有在那家运输公司上过班……您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啊。不管怎样,我马上就到您那儿去。” 伊濑怔怔地定在原地。 第二十三章 电话交谈结束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藤村就来了。他不知道伊濑有多么期待玄关的大门打开。当伊濑听见门口传来“不好意思,打扰了”的声音时,他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带着几分疑惑与尴尬,他将那名矮个子、宽肩膀、年龄二十二三的男子迎入了客厅。 藤村进额头窄,眼睛大,嘴唇厚,看起来土里土气的。 “我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藤村。”他为了证明自己身份无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月票,表明他是品川某家制罐公司的工人,贴在月票上的照片也跟眼前的他一模一样。 “鸟取县老家有人把刊登有寻人广告的报纸寄给了我。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找我,我特此来询问理由。虽然刚才在电话中同老师聊过,可还是见了面才能说得清楚。”藤村开门见山地说。 “多谢。没想到你就是藤村先生。”伊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鸟取县竹田村出生的藤村进,除了我应该没有别人。我在进入现在的工作公司时,从原籍地索要了户籍复印件,今天带来了一份给您看。” 藤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取出里面的物件,在伊濑面前摊开。那是村公所的户籍原件的复印件。伊濑瞥了一眼,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确确实实就是藤村进本人。 “我要找的是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荒田闾的藤村进。” “那个人不正是我吗?”藤村进瞪大眼睛抗议道。 “请你听我说,我要找的竹田村的藤村,与住在千叶县成田市的二宫健一在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搭档开深夜卡车……” “刚才在电话里您也提过这一点,但我压根不认识什么二宫,也没听说过京云运输公司。”藤村撅着嘴说。 “可那才是我要找的藤村进,而你却冒出来说自己才是藤村进。莫非竹田村出生的藤村进有两个?” “怎么可能!竹田村的藤村进只有我一个。您去问一下村里的人就知道了。村子那么小,很快就能打听清楚。” “其实,我已经去过竹田村了。” “老师去过了?” “是的。从当地人口中,我打听到藤村进去京都当卡车司机了。” “当地人是谁?” “一个叫村田京太的年轻人。” “村田京太?”藤村疑惑地偏着头问。 “您的父亲叫惣右卫门吧?”伊濑问,扫了一眼复印件,户主栏上的确写的是藤村惣右卫门。 “嗯,不错。” “村田大致是这么说的:惣右卫门抱怨,儿子之前在京都还当卡车司机,现在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实在是让人头痛。这是我们亲耳听到的,绝对没错。之所以说‘我们’,是因为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朋友当时也在场。” 藤村进一脸惊愕:“那人是这么说的?” “当地人应该不会说谎吧。” “太奇怪了。我和父亲的确很久没有互通信件了,可父亲绝不会说我在京都当深夜卡车司机。我一年前就从竹田村来到东京,三个月前进入现在任职的制罐公司。之前我在镇上的马口铁工厂上班。尽管村里的人我并非全都认识,但我确实没听过有叫村田的。” 伊濑露出迷惑的目光:“我不仅去过竹田村,还去过京云运输公司,从那儿的办事员口中听说了你的情况。的确有一名叫藤村进的司机,他同二宫健一搭档驾驶往返于京都和松江之间的深夜卡车,而且有记录显示,他们不到三个月就出了两次事故。” 其中一次事故与埋在木津温泉山中的白骨有关。伊濑怀疑,那具白骨是二宫和藤村从竹田村荒田闾的墓地里挖出来的。不过,现在还不能对藤村说这些。 “我们又听说,你被京云运输公司辞退后,去了某家夜店当男招待。我们按线索寻找,终于在木屋町找到了你上过班的那家夜店。” “在那里上班的人也叫藤村进?”藤村不高兴地问。 “是的。确实是叫藤村进。”伊濑看着藤村的脸想,照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和夜店经理的话,藤村进应该是个流氓或混混。但眼前这位藤村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副模样。伊濑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您说的这些都太匪夷所思了,我完全搞不明白。”藤村摇了摇头。 伊濑进一步试探道:“这么看,我口中的藤村进并不是你,而另有其人。那个藤村进据说被三朝温泉一名叫照千代的艺妓迷得神魂颠倒。” 伊濑边说边观察藤村的脸色,这次他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是谁告诉您的?”藤村浅黑的面庞隐隐透出一丝红晕。 “是村田告诉我们的。我们从竹田村回来的路上去了三朝温泉,核实了村田的说法。” “怎么可能!”藤村怒斥,“我才没有那么迷恋照千代呢。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照千代比我年长很多。” “原来如此。但你跟照千代相熟,这没错吧?” “是的。我没有当过卡车司机,但我曾经在三朝温泉的土特产商店打工,时间不到三个月,做的都是杂事,比如将土特产的原材料送到做手工副业的家庭,或将做好的产品收集来摆到店里卖,诸如此类。那时照千代刚从别的地方来到三朝,土特产商店离她所在的艺妓屋‘杉之家’很近,所以我们经常碰面,最后还说上了话。但是……我才没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呢。”藤村愤慨道。 两人各说各话,各执一端。但在艺妓照千代这个人身上,两人的说法终于有了共通点。 “据我所知,照千代也是千叶县出身,擅长演唱木更津甚句,后来去了京都。”伊濑决定继续谈论照千代的话题。 “我虽然没有听过她唱歌,但大家都说她唱得好。这应该没有错。”藤村肯定道。 “照千代小姐离开家乡千叶县去了外地,当上艺妓后才来到三朝温泉,是吧?” “听说她在静冈的烧津待过一阵。照千代的父亲过世了,所以她才会四处漂泊。” “照千代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吧。她说她自幼就同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 “哦,那一定吃过很多苦头吧。” “我也听说她之前过得很艰苦。可她并不喜欢谈论自己的身世。” “我其实没见过照千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伊濑问。 藤村的黑脸上又透出红晕:“她啊,是个纯粹的日本美人,脸蛋瘦削,身体细长,穿上和服特别漂亮。” 伊濑闻言,想起了京都松尾神社里悬挂的匾额。据神主说,捐赠广岛县海龙酒匾额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和服美人。伊濑当然不能确定那人就是照千代,但在他的想象中,照千代就是这个模样。 伊濑这样想着,一旁的藤村发问了:“老师,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冒充我。但是,老师为什么要在报上登广告寻找这个人呢?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给您惹了什么大麻烦?” 藤村这么问理所当然,可伊濑不能据实以对:“确实惹了点麻烦,但这并不是我寻找藤村进的唯一原因。我想见我听说的那位藤村进,问他一点事情。” “这么说,老师没有直接见到冒充我……不,是另一个藤村进?” “没有。我刚才说过了,我对他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那位藤村进到底给老师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呢?这点我不太明白。”真正的藤村进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濑支吾起来。 对啊,伊濑没有直接同藤村见过面。他从头到尾都只存在于别人的描述中。换言之,伊濑只见过藤村进的“幻影”。而且,每次“见面”时,浜中都同伊濑在一起。 伊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每次听别人讲述藤村进的时候,浜中都在自己身边,可以说是浜中促成了这些谈话。当然,浜中毕竟身为旅行的向导,会这么做也并不奇怪。然而,伊濑还真没有一次单独听别人谈论过藤村进。 说去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是浜中,在三朝温泉落脚也是浜中的建议。还有,造访京都京云运输公司前,去成田市二宫健一的家里见到二宫的姐姐,这不也是在浜中的引导下进行的吗? 这些都是浜中一手安排出来的——伊濑的心头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怎么想都不可能。 倘若这都是浜中导演的一出戏,那也太逼真了。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二宫健一的姐姐、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竹田村的村田、三朝温泉旅馆的女佣,以及京都木屋町的夜店经理,岂不全是浜中雇用的演员?虽然浜中很有才华,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本事。这一猜想太不自然了。说到底,为什么浜中要大费周章地导演这出戏呢?伊濑无法理解他的动机。 真相扑朔迷离,伊濑无从决断。 “老师,冒充我的人到底是哪儿来的?”真正的藤村进不解地问。 “不清楚。”伊濑摇头道。但眼前这个藤村进的质问又催生了新的疑问,这是之前他从未想到过的。“如果有人冒充你,也就是冒充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的藤村进——不,不是如果,是已经有人这么做了——那就意味着,有一个熟知你的人冒名顶替了你的身份。他知道你是竹田村的人,也知道你认识三朝温泉的艺妓照千代。那人或许就在东京。假如他知道你的这些情况,那会是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的呢?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听起来让人胸闷。”藤村也是一筹莫展的模样,“知道照千代的只能是老家的人。我很少告诉别人我在东京,老家的人也不可能特地跑来东京对别人讲我的事。我又不是能引发话题的人物。” “那你觉得什么人比较可疑?” “传这些话的人,我想只可能是艺妓照千代本人。” “果然如此。”在问答过程中,伊濑也隐隐有了这种感觉。 “您说照千代去京都了,有没有可能是她无意中将我的事情泄露给另一个人,而那人就冒用了我的姓名呢?”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伊濑点头,“照千代喜欢喝酒吗?” 伊濑这么问,是因为照千代如果好酒,在酒席上很可能趁着酒劲把藤村的事说出来。 “她几乎滴酒不沾。在三朝温泉工作时,每逢宴饮她都会大呼头痛。不过,她倒是十分爱抽烟。” “什么?抽烟?”伊濑想起了发现武田尸体的伊豆西海岸沙滩上掉落的烟头。就血型吻合这一点而言,烟头应该是武田自己吸过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别人,比如女人留下的可能。 岩石背后的烟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因为它已深深地烙印在自己脑中了吧,伊濑想。 第二十四章 看着伊濑严肃思考的模样,藤村进说:“方才听老师讲了这么多,我感觉有人冒充我这件事背后必定暗藏玄机。想必老师正被这家伙耍得团团转吧?是不是遭到诈骗了呢?” “没有金钱方面的损失。”伊濑怏怏道。 “那是怎么回事?请恕我多嘴,既然是我被人冒名顶替,那我应该有资格了解更多的情况。” 伊濑想,如今事态陷入僵局,自己愁闷难当,不如索性将部分实情告诉藤村进。 “不是诈骗那么简单。”伊濑挠着脸说。 “哦?难道是更可怕的犯罪?” “还不能断定。不过,这个案子至少导致两个人的横死。” “是凶杀案?” “其中一个是被谋杀的。那是个女人。” “女人?是在什么地方,如何遇害的呢?”藤村进兴致勃勃地问。 伊濑讲述了静冈县大仁的坂口美真子在热海被人勒死的事件,接着又简单说明了杂志主编溺死后陈尸伊豆西海岸的谜案,并坦言自己怀疑主编也是死于谋杀。由于深谈下去会牵扯太多,伊濑略去了与自己为《草枕》撰写连载相关的事。但这样一来,就难免有讲不通的地方。不过,藤村进毕竟不是这一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就算逻辑上有缺陷,他也不会介意,只会对整件事留下越发离奇怪诞的印象。 “太不可思议了!”藤村听着听着,眼睛都瞪圆了。听完之后,他满脸都是惊愕。“那冒充我的人是在什么情况下登场的呢?” “刚才我说过,这个案子至少导致两人横死,但其实还有另一起悬而未决的命案。有人告知警方,说丹后木津温泉的山中埋有白骨。通过调查得知,你协同二宫健一驾驶京云运输公司的夜间卡车前往竹田村,从墓地中盗掘白骨,运到木津温泉附近的山中掩埋。这一切若要详细说明会相当复杂。总之,实际发生的凶杀案同山中白骨之间存在逻辑联系。” “真恶心。冒充我的人竟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如此说来,老师,二宫健一可能也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唔。”伊濑顿了顿。二宫健一应该不是假冒的,伊濑见过他本人,还去过位于成田市的二宫家见过他的姐姐。“不,那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但二宫没有说过他认识你。我见到二宫时还不知道他与白骨案有关。” “二宫现在在什么地方?只要问问他,或许就能找到冒充我的那个人的线索。” “不巧的是,二宫也行踪不明。在我们去他家调查之前,他就离家出走了。” “越来越匪夷所思了。”藤村紧张地叹息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二宫。他离开成田的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吗?” “好像没有。”伊濑并不确定。自从去过二宫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同二宫的姐姐联系过。在那之后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说不定二宫在此期间突然回来了,或者与他姐姐联络过。都怪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二宫失踪了,便忘记再去询问。直到刚才藤村提醒,伊濑才发觉自己的疏忽。 是啊,应该再试着向二宫的姐姐打听点情况。 “不过,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藤村没有察觉伊濑的犹疑,他在思考自己的问题,“我根本不认识二宫健一,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当然也不认识之前提到的那个村田。为什么会有人冒充我来作案呢?”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伊濑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或许,冒充你的人知道你的老家现在还保留有土葬的风俗,于是掘出白骨,埋在木津温泉旁的山林里,并在这一过程中,打听到你也是那个村子出身的。” “是从认识我的人那里打听到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就算不认识你,也可能知道你的名字啊。” “那为什么非要把白骨埋在木津温泉那边的山中呢?” “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可以渲染整个案子的神秘气氛。”伊濑觉得向藤村逐一解释有点麻烦,但他又必须保证藤村听得明白。 “原来如此。可是……”藤村偏着头说,“如老师所言,即使不认识我的人也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人选依然被限定在相当狭窄的范围内。竹田村的人倒是都认识我,不过他们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外人。应该有人知道那个村子保留有土葬风俗,同时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对此人的身份,我完全没有头绪。” “你来东京以后,周围会不会有人得知你的老家是那个村子呢?” “不会。外人只知道我来自鸟取县,但绝不会精确地掌握我的出生地是何村何闾。我也从未提到过。” “这么说,嫌疑最大的就是照千代了吧?” “照千代?”藤村瞪大眼睛看着伊濑,“照千代倒是我家乡那一带的人;刚才也说过,她跟我算是熟人。可照千代会干这种事吗?如此一来,她势必跟冒充我的人有某种关系。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听上去就像是虚构的故事一样。” “要是知道照千代现在在什么地方就好了。只要我见到她,就必定能掌握案件的线索。” “老师,照千代会不会也遇害了呢?”藤村忧心忡忡地问。尽管他同照千代之间并无深交,但照千代似乎是藤村难以忘怀的女人。 “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杀了吧。”伊濑安慰藤村道,“不过,照千代应该掌握了一定的线索。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有人告诉我,曾见过与她相似的人,就像她的幻影一样。” “那是在什么地方?” “京都的松尾神社。有一名女子给神社捐赠匾额。按照神官对她的描述,我觉得那名女子很可能就是照千代。” “京都啊。看来传言都是真的,她离开三朝温泉去了京都……这么说,她在京都找到了包养她的男人吧。”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伊濑说,可他也无法断定照千代确实身在京都。 这时,妻子从隔壁房间呼唤伊濑:“老公!老公!” “怎么了?” 妻子碎步快走进屋,看到藤村后才想起有客人在场,于是立刻放缓步伐,来到伊濑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浜中先生的快信到了。” 浜中之前又像人间蒸发了般消失无踪,所以妻子才会对他寄来的信件如此兴奋。 “哦?他说什么了?”伊濑也很惊异。 “是明信片……你要在这儿看吗?”妻子对藤村有几分顾虑。 “没问题。给我看看。” 妻子从怀中取出明信片。果然是浜中的字迹。东京中央邮局的邮戳显示,邮件投入邮筒的时间是昨天正午到下午六点之间。 上次别过后,我继续深入调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照千代的包养人就是我们社长。对这一发现,我感到万分震惊。 伊濑虽然也觉得很意外,但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浜中接着写道: 我又不能公然问社长照千代身在何处,只好自己去找。我想,只要能见到她,就能掌握解决这桩案件的有力线索。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总算有了一点头绪。明信片上不宜详说。待调查有进展后再向您报告。 将已有的信息综合考虑,浜中的发现确实合情合理。 出版业只是奈良林保的爱好。他做了许多生意,而且全都顺风顺水。他钱多得不知怎么花,才会出于兴趣出版《草枕》这种杂志。不少企业家都和他一样,主业做好了就想到文化圈玩一票。据说相比慈善,最近的富翁会将更多的钱投在文化事业上。 奈良林为了生意,经常去大阪和京都应酬,并包养了照千代。他们究竟是怎么结缘的,现在已经不是问题。或许,奈良林在去三朝温泉游玩时,对照千代一见钟情。三朝温泉相当于京都的后花园,经常有生意人在那里宴饮聚会。 然而,三朝温泉的人并不熟悉奈良林的名字,这应该是他低调行事的结果。他只要给照千代所在的艺妓屋打个招呼,就能轻松守住自己的秘密。艺妓界的口风相当严实。所以,旅馆的女佣才会不清楚他和照千代的情事,而艺妓屋也不会向素不相识的浜中和伊濑透露任何风声。 还有一点,现在总算解释得通了。奈良林是有钱人,而只要舍得花钱,就能让很多人出来作伪证。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竹田村的村田京太、木屋町的夜店经理,所有人都可能是奈良林雇来帮他说假话的。 由此推测,奈良林预想到浜中会去什么地方,并事先用钱收买了“证人”。作为自己手下的员工,奈良林自然能轻而易举地推测出浜中的动向。再往深处想,或许正是奈良林指示浜中前往那些地点的。 这时,伊濑第一次意识到是谁提议自己在《草枕》杂志上做连载的。不是武田主编,也不是浜中,而是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奈良林社长。奈良林先悄悄将这个想法授意给主编,主编又让浜中加以筹划,然后找到自己这个籍籍无名的小说家撰写稿件。现在回想起来,武田和浜中都没有说过连载的策划者是奈良林社长。谈及这个问题时,他们都含糊其辞。这也是因为社长下达了封口令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濑完全忘记了藤村进正坐在眼前,全神贯注地思考起来。 这么一来,藤村进被人冒名顶替的理由也再明显不过。问题就出在照千代身上。与藤村进相熟的照千代将他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奈良林。于是,假冒的藤村进与二宫健一一道登场了。 事到如今,伊濑才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奈良林一手策划的。在自己的杂志上,奈良林想登什么连载都可以,还能随心所欲地驱使浜中。浜中被蒙在鼓里,忠实地执行着这一计划。 然而,浜中在途中也隐隐产生了怀疑,于是突然自作主张,自费前往仙台的盐釜和北海道的网走调查,以求揭开真相,而且调查仍在持续。奈良林社长发现浜中生疑后,命令武田主编取消了连载。 对于奈良林为何会精心策划这个骗局,伊濑多多少少也有所猜想。答案必定藏在自己走过的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之中。伊濑和浜中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旅行有何蹊跷,只是单纯地为了探寻偏僻之地的传说而去旅行。浜中最先发现了经纬度的秘密,并且对此产生了怀疑。 浜中真了不起,伊濑想。 “你现在跟我去千叶县的成田走一趟吧?”伊濑抬头看着藤村说。 只要找到二宫健一的居所,查明假藤村进是什么人,就能明白他们同照千代之间的关系。伊濑感觉,这或许就是整个案子的突破口。 “我也很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冒用了我的名字。如果冒充我的家伙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我就太冤枉了。我这就跟老师去成田。”说着,藤村进迅速站起身。 两人坐车到上野。京成电车中,伊濑坐在藤村身边,陷入沉思。 伊濑在收到浜中的快信后突然沉默,目睹这一幕的藤村认为伊濑掌握了重要线索,于是好奇心大发,不时找伊濑说话,伊濑都没怎么理他。 如今看来,从法务省借出网走监狱囚犯名簿的人或许就是奈良林。 伊濑早就觉得,能委托前议员镰野办事的一定是位有权势的人,而富翁奈良林完全可以请动那位法务委员,借公务之名将机密文件从法务省借出,在一周的期限内交给奈良林阅读。这一交易绕开了议员的秘书,由镰野和奈良林直接执行。奈良林行事谨慎,不愿向第三者暴露谁是真正的阅读者。 割走那一页记录的自然是从前议员手里借走文件的奈良林。为什么他会这么做呢?因为那一页上记载了奈良林最想得到的内容。而且复印件对他没有用,他必须要原件。 伊濑将干瘦的山羊胡社长置于这个案子的关键点上,所有谜题霎时迎刃而解,真相随之跃然而出。 当然还有不甚明了的部分,比如,坂口美真子为何会遇害?武田主编又为何会离奇溺死?将这两起命案算在山羊胡社长身上为时尚早。 藤村不时找伊濑说话,都得不到回应,他只好放弃,独自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抵达成田站的时候已接近黄昏。伊濑先前同浜中来过一次,还记得路怎么走。 二宫健一家就在供奉不动明王的新胜寺旁的一条路上。坐出租车经过新胜寺前时,藤村悠闲地说:“这就是有名的成田山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咱们回去的路上能不能去参拜一下?” 车停在之前来过的一段坡道上。左侧石墙上建有一排房屋,其中一幢就是二宫的家。 伊濑在攀登石阶时,忽然冒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浜中说不定会从石墙后面露出脸来。 第二十五章 伊濑和藤村进站在二宫健一家门前。上一次来的时候,古老的屋瓦上满是随风摆动的枯草。如今,枯草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开关不严的格子门里,走出一名五十岁左右、穿着夹克的男子。伊濑有些犯糊涂。莫非这名男子是二宫健一的姐夫? “这儿不是二宫家。”男子满腹狐疑地盯着伊濑和藤村说。 “二宫先生的家不在这里?”伊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连忙查看左邻右舍,他确定这里就是二宫家。 “我一个月前曾来拜访过,难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搬走了?”伊濑意识到房子可能是租的,于是这么问。 “那您找的也许是之前的住户。我没听说过那家人的姓氏,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您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呢?” “本月月初,刚住了十天。” “您知道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去哪了吗?那家人叫二宫。” “不清楚。我们到这儿的时候,房子就是空的。” “请问房东在哪里?” “从这儿往上坡走一小截有一家酒馆,房东就是酒馆的老板。您到那里去打听吧。”言毕,穿夹克的男子关上了格子门。 伊濑怔怔地站在原地。 “老师,我们去附近打听打听吧。”在一旁倾听对话的藤村说。 “可是,我没想到我们来访后,二宫的姐姐就立即搬了家。” 伊濑到邻近的一户人家前叫门,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主妇走出来,看她的模样就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 “……二宫家啊,大概上月末或这月初就搬走了。他们只说是去东京,走后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来,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住哪儿。”她跪在玄关口回答了伊濑的提问。 “二宫一家在隔壁住的时间长不长?” “不长,只住了两三周。” “两三周?”伊濑哑然,“只住了两三周吗?我去拜访的时候,还以为他们已经在那儿住很久了呢。” “那是您的错觉。” “二宫家的女主人是和弟弟健一住在一起的吧?” “听说是这样,但几乎就没在她家里见过她弟弟。二宫的姐姐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常常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家。” “除了二宫姐弟,姐姐的丈夫也跟他们住在一起吧?” “姐姐的丈夫不住在这儿,而且二宫姐弟俩也经常不在家……” 邻家主妇两眼放光地盯着伊濑,似乎在期待他讲出什么有趣的事来。 伊濑觉得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反而会被好事的主妇缠上问个不休,于是决定就此别过。 “非常感谢。对那家人您还知道些什么?” “没有了。都说了。” 伊濑在邻家主妇诧异的目光中,与藤村一道走下短短的石阶。 沿着坡道走五分钟,右侧拐角处便是房东所在的那家酒馆。酒馆老板蹲在没有铺地板的地上,用橡胶管将酒从酒桶转移到酒瓶中。伊濑只好站在狭小的房间里,等待老板完成灌装操作。 “让您久等了。这儿太小了,咱们到外面去说话吧。”老板说。于是两人来到酒馆外。 “二宫家只租住了二十天。我希望至少也要租上一两个月,没想到才过二十天他们就搬走了。”连房东都觉得这一举动不寻常。 “您租出房子之前,房子已经没人住了吗?” “有一两间是空的。” “那是谁介绍他们租您房子的呢?” “没有人介绍。我委托火车站前的地产中介帮我把房子租出去,二宫家的人就来看房了。” “这样啊。那看房的是姐姐?” “是的。她说要和弟弟两个人住。可弟弟总是出门在外,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二宫的姐姐应该有三十二三岁了吧?” “没有吧。恐怕连三十岁都不到。我见过她两三次。”酒馆老板说。 “什么?您说她还不到那个岁数?” “她就是土气了些,而且从不化妆,头发乱糟糟的,不怎么讲究穿着打扮,才会让人误以为年纪偏大。她实际上是个美人。” 老板这么一说,伊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虽然二宫姐姐外表邋遢,也仍然难掩风华。这时,酒馆老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酒馆的伙计给二宫的姐姐拍过照片,您要不要看看?” “拍过照片?”伊濑大惊。 “不是专门找她拍的。那个伙计酷爱摄影,参加了某摄影杂志举办的照片征集活动,拍了一组什么来着……对,艺术照。就是把那一带乱七八糟的房子拍出艺术的味道。我把那家伙叫来,让他跟您说。” 老板走进酒馆,大声呼唤伙计的名字。 十分钟后,那名伙计和酒馆老板一起坐到伊濑和藤村身边。 “就是这张。”酒馆老板把从伙计那里拿到的照片给伊濑看。照片上拍的正是二宫的家。带石阶的石墙上缘倾斜着出现在照片里,石阶之上,一名女子正看着镜头走来。 “这算是偷拍吧。突然把镜头对准二宫的姐姐,把她吓了一跳。”摄影者从旁解释道。 身边的藤村凑过来一瞅,大叫:“给我看看!”将照片夺了过去,紧盯着照片上的小人像,就像要把她吃掉一样。他越看越兴奋。 “老师!”藤村喊了起来,“是她!这个女人就是三朝温泉的艺妓照千代!” 伊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你没有搞错吧?” “绝对没有错!我在三朝温泉见过她不止一两次。实际上,我还同她谈过很多话呢……” 伊濑的大脑一片混乱。藤村说的没错,他不可能认错照千代。 “可是……照你的说法,照千代应该更加年轻漂亮才是。” “虽然在照片里她是村姑打扮,可看长相千真万确就是照千代。绝对没有错!”藤村热血贲张,再三强调。 “不好意思,”伊濑对酒馆伙计说,“你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借给我呢?我们认识这位女士,想把照片复印一下。”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就把这张照片送给您。反正我手上还有底片,没事的。”拍摄艺术照的酒馆伙计答道。 “谢谢!” 伊濑催促藤村离开酒馆。两人沿坡道往下走,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刚才的发现太出人意表了,两人都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走着走着,伊濑忽然看到,照千代住过二十天的那幢房子就在石墙的上方,跟照片中一模一样。房门前,刚才穿夹克的男人露出头,俯瞰着两人。伊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能看见新胜寺屋顶的地方,藤村这才打破沉默。他喘着气说:“难以置信!照千代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跟做梦一样!” 藤村站定,从伊濑手里要过刚在酒馆得到的照片,又端详了一遍那名女子的脸。 “你断定此人就是照千代?”一旁的伊濑再次确认。 “无论看多少遍都是。不,应该说,越看越肯定,就是她没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余,伊濑感觉脑子就像灌了铅一般沉。 “照千代去京都的说法是骗人的。看她这副打扮,肯定就住在这个镇子上。”藤村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错,照千代受人指使,在这起案子中扮演相应的角色。说到底还是金钱作祟。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有钱人,就不可能这么自如地操控照千代。 在这一点上,自称弟弟的二宫健一也一样。他以连载忠实读者的身份给伊濑写信,故意询问旅行方案的策划者是谁,其中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伊濑向二宫健一家发电报,随后同浜中去二宫在成田的家中拜访,这一过程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来到新胜寺正面附近,那里公交车和行人混杂同行。藤村来时曾说过想进寺里参拜,可现在似乎已经没了这个兴致,同伊濑一道在人群中穿行。这时,伊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是关于在热海被杀的坂口美真子的事。她从东京返回大仁的路上,在热海下车。热海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应该是中途下车。美真子被车上的某个人所骗,来到位于热海的遇害现场——这一推想至今仍未改变。改变的是,美真子遇到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就算美真子精神再不正常,也不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诱骗,前往遇害现场。实施诱骗的应该是和美真子一样的女性,所以美真子才会放松戒备,随其前往人迹罕至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同藤村进分别后的第二天,伊濑在睡梦中被妻子摇醒,说浜中打电话来了。尽管昨晚才从成田回来的伊濑十分疲惫,但一听到是浜中来的电话,便立即清醒,从床上跳了起来。 “老师,好久不见。”浜中用一如既往的语调说。 伊濑激动万分,竟然口吃起来:“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新宿。” “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其实,伊濑憋了一肚子的话,多得都不知该从哪儿讲起。他万万没有想到浜中会在这时打电话来。 “是嘛。我知道老师一直在找我。”浜中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现在时机刚好,你马上就到我家来吧。” “不,我想劳烦老师到我这儿来。” “我现在就去。” “请稍等。要等到晚上九点左右才行。” “九点左右?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你有事要做?” “不是什么大事。晚上九点对老师也好、对我也好,都比较方便。还有,我想给您看一样东西。来早了是看不到的。” 伊濑揣摩浜中要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浜中之前去了很多地方,从本州东北部一路走到北海道。这次是要将调查到的资料交给自己吧。若真是如此,那为什么非要等到九点不可呢?浜中又在故弄玄虚吧。 “九点也好,十点也好,我都无所谓。到九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能不能先到我这儿来一趟?” “不好意思,见面前我还有些事必须处理。” “但是,我现在有话必须对你说。”伊濑等不及了,一定要马上说出来,“二宫健一的朋友藤村昨天到我家来,和我一起去了成田。” 浜中默默听着。他肯定也很意外吧。也可能是因为藤村的出现让真相呼之欲出,浜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在听吗?”伊濑急冲冲地说。 “在听……” “这次真的太令人震惊了。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都留到见面之后再说吧。我现在有急事。”浜中说着就要挂电话。 “好吧。那我们今晚九点在哪里见面?” “新宿中央口附近的格罗夫咖啡店。我在店里的楼下等您。” “格罗夫咖啡店?” “是一家小店。” “明白了。我一定去。”伊濑挂断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浜中到底在搞什么鬼?最近他的举止言谈确实相当反常,疑点重重。有时伊濑甚至怀疑浜中就是凶手,就算不是主犯,也应该是从犯。而自己一直被浜中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帮凶。 浜中这个年轻人并不讨人厌。他的谈吐独具魅力,做起事来也特别干练,像个优秀的编辑。但实话说,浜中在重大事项上对伊濑的确有所隐瞒。比如事先不打招呼就人间蒸发,就算回来了,行踪也飘忽不定。对某些关键问题,浜中更是从不做任何解释——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基于以上种种,伊濑觉得浜中十分可疑。不过浜中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幽默感,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就算他是坏人,也让人恨不起来。伊濑同浜中如此亲近,浜中却从未真心以待,这让伊濑既不满又不悦。但奇妙的是,浜中不在身边,伊濑却又觉得寂寞难耐。所以,他衷心地期待着今晚九点的会面——不仅是为了让浜中解释那些疑问。 八点刚过,伊濑就坐不住了,正要出门,妻子来叮嘱说:“浜中先生近来有点古怪,你要多留神。”实际上,妻子对浜中也并没有多强的戒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浜中的人品。 格罗夫咖啡馆位于中央口前的大街北侧。这一带各种馆子应有尽有。浜中说的没错,那是家很不起眼的小店,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走进咖啡店,伊濑发现浜中已经到了,坐在里面阴暗的一角。他一看见伊濑就立马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老师,让您久等了。” 伊濑在他前面落座,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的话太多了。 “你又消失了好多天。干什么去了?”伊濑问。 浜中笑道:“我以后会详细说明的。老师,我二十分钟后就走。”他发出预告。 “我来这儿就是要问你一堆问题,结果你却先给我限定了时间。” “二十分钟内您可以随意发问。”浜中又露出往常的纯真笑容。 “那我先告诉你,我见到了真正的藤村进。通过与藤村沟通,我已经看穿了你的所有伎俩。”伊濑直勾勾地盯着浜中。 浜中的脸色没有明显变化,只是脸颊开始微微泛红。“请不要用‘伎俩’这么难听的词。我不认为自己玩弄了花招。” “别狡辩了!藤村向我透露了非常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不,不仅如此。我还带他去了成田——你知道,就是二宫家——了解到令人震惊的事实……” 伊濑这才意识到,不远处的柜台前人声嘈杂,有穿白色制服倒咖啡的服务生,还有来取点好的饮品的年轻女子。伊濑刚才兴奋过头,不知不觉大叫起来,惹得那些人都偷偷地往这边看。浜中选择这个位子,或许正是看中了它的隐蔽性。但伊濑这么一闹,他们就暴露无遗了。 “我知道老师您在寻找藤村。”浜中泰然自若地说。 “什么?你知道?” “我读过报纸。就是刊登了老师的寻人广告的报纸。” “可我只在京都和鸟取的报纸上打了广告,东京的报纸上看不到。” “我就是去了京都,在那里偶然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 “你真是无处不在啊!”伊濑目瞪口呆,“那你去京都做什么呢?” “这个我后面再说。”浜中又开始卖关子了,但伊濑不想追问下去。听浜中的口气,只要是他不想说的事,那他绝对会守口如瓶。 “我看到那三行广告就知道,那一定是老师所为。而且我也猜到,藤村一定会联系老师。我大概能想象出之后的发展。” “你是说,你洞悉了一切?” “我不知道能不能用‘洞悉’这个词……应该说,罩在真相上的一部分面纱被我揭开了……” “为了调查藤村,你带我拜访二宫和藤村工作的京都运输公司,又去了藤村被辞退后打工的夜店,以及他出生的故乡。可我后来才知道,与二宫健一共同行动的藤村只是个冒牌货。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是你找那些人来作伪证的。他们的戏演得真是滴水不漏啊!”伊濑故意激将道。 “演戏?没这回事!”浜中激动地摆摆手,但娃娃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 “不是演戏又是什么?真正的藤村说自己从没见过叫二宫健一的年轻人。京都京云运输公司的办事员却告诉我们,他们雇用过二宫和藤村,后来因为迟到事故而把他们解雇了。” “他们雇的藤村进是假的,但二宫健一是真的。” “那木屋町的夜店又该如何解释?经理说雇过藤村,但不久便把他辞退了。” “被辞退的是假藤村。” “但是,鸟取县竹田村的事你就解释不通了吧。在三朝温泉将那个信口雌黄的村田拉到我面前的就是你。仔细回想,我们就是从他口中了解藤村进的——在京都当卡车司机,很久都没同家里联系;一个月前从京都汇给他父亲三万日元。就是你利用村田那家伙来骗我的!”伊濑怒不可遏。 “不要这么生气嘛。真相很快就要大白天下了……”伊濑罕见的激动语气让浜中紧绷起脸,但他飞速瞟了眼手表,“不好。有话以后再说。我要走了。就快九点了。”浜中抬起身。 “你要去哪儿?” “大久保。坐出租车从这里出发要十分钟左右。”说着,浜中抓起桌上的发票,催伊濑快离开。 伊濑正要往入口走,浜中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伊濑将信将疑地跟在后面。浜中从侧面绕过柜台,柜台背后还有两个包厢,包厢前有一个小出口。浜中在出口旁付款,伊濑先来到门外。狭窄的道路两侧,红蓝两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已,灯下行人川流不息。 “让您久等了。”浜中从后面赶上来,快速朝左右两边扫了一眼,疾步朝左走去。伊濑连忙跟在他身后。浜中像是在被人追赶一样,匆匆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回头看着后上车的伊濑,露出放心的微笑。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平常那样讨人厌。 出租车行驶时,浜中问:“对了,老师,您在电话里说,您同藤村一起去过成田。你们见到二宫健一了吗?” “哪里见得到。那地方已经住进另一家人了。” “是吗?” “浜中君,你听到这消息怎么不惊讶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二宫健一的姐姐其实就是照千代。” “嗯,略知一二。”浜中坦率地说。 这回轮到伊濑吃惊了:“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事先就知道?” “事先我完全不清楚。我同老师去成田见到她的时候,还坚信她就是二宫的姐姐。”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直到最近才知道。我在四处走访期间,终于想通了这一点,具体而言就说来话长了。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她不是已经不住那里了吗?” “和我一起去的藤村,偶然看到在房东开的酒馆里干活的伙计拍的照片,认出里面的女子就是照千代。”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露馅的。看来真不能稀里糊涂地让人拍照啊。”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嘛。扮演二宫健一姐姐的照千代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把戏?” “老师,咱们待会儿再谈这个。出租车里不方便。” “我虽然不知道今晚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但办完事后能不能把该说的都给我说明白?” “我也想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喂,司机先生,前面右拐。” 车子在大久保街右拐,穿过国营电车行驶的梁桥下方。狭窄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古老的房屋。出租车吃力地在混乱的小街中穿行。 “就在这里下车。”浜中让车停下。伊濑付了车费。 在下车的地方附近,拐角处是家荞麦面店。再往前走,道路窄得只能勉强容一辆车通过。路旁是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路上的照明不怎么好。 那些房子里几乎没有店铺,全都关着门,只有昏暗的街灯还亮着。距拐角的荞麦店二百米左右的地方,左手边有一间小酒吧。在这种地方居然有酒吧,实在太突兀了。浜中推开了写着“黑猫”两字的店门。 “欢迎光临。”狭窄的吧台背后,四十岁上下的酒保亲切地招呼道。他似乎是这间酒吧的老板。 “晚上好。我又来了。这儿的环境很好。”浜中奉承道。 “多谢惠顾。” “我还带了一位客人来。” “晚上好。”酒吧老板对呆呆地站在浜中身后的伊濑说。 “这边靠窗的位子没人吧?”浜中坐进仅有的两个包厢之一。酒吧里只有吧台前的三个客人,也没有女招待。 浜中要了杯兑水的威士忌,在桌上探出头,小声说:“老师,我是第三次来这个地方了。” 伊濑本来对浜中要带自己去哪里心怀忐忑,没想到最后来到这样一间浜中早已发现的小酒吧。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请装出谈论别的事情的样子。”浜中说。伊濑心头一凛。 “老师,这扇窗户拉上了薄纱窗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客人,从里面却能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唔。” “对面是一座两层的公寓,第二层靠近我们的房间亮着灯,而隔壁房间一片漆黑,对吧?请您尽量自然地看着公寓。” 伊濑依他所言,往对面望去。“公寓楼”名不副实,实际上只是由两层楼的民宅改造而成。就像浜中说的那样,靠近他们的房间亮着灯,隔壁房间则一片漆黑。房间顶多六叠大小。 “问题就出在那个黑暗的房间上。” “什么问题?” 这时,酒吧老板亲自用银托盘端来两杯兑水的威士忌。两人中止谈话,浜中假意致谢。 “现在是九点五十分。”酒吧老板返回吧台后,浜中看了眼手表说,“再过十分钟,那个房间里的灯就会亮。到时候请您仔细观察……不过,我可能等会儿要出去通知某个人。” “我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你说话从来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不能说更多了,怕被人听到。”浜中往吧台方向投去一瞥。 又过了不到十分钟,浜中在桌下伸腿踢了踢伊濑的鞋尖,让伊濑抬起头。浜中神色紧张,压低声音说:“老师您正好背对对方,所以看不到。但从我这儿能看到对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等会儿会回到公寓里,请您若无其事地观察他们。” 伊濑手握玻璃杯,单肘撑在桌上,装出喝酒的样子,微微转头望向窗外。透过薄纱窗帘,只看得到公寓的玄关亮着灯,一对男女并肩朝玄关走去。不凑巧的是,玄关的灯角度不好,男女都成了逆光的黑影。薄纱窗帘挡在中间,看不清细节。 “老师,请您看仔细。”浜中提醒道。 男方有点瘦,个子很高。玄关的门打开,电灯的光芒流泻到路面上。男女的脸都侧了过来,伊濑看清了男方的侧脸。 那一瞬,伊濑差点大叫起来——二宫健一! 二宫健一催女方上楼,他的雨衣领子依然立着。女方穿着毛衣和西装裤,身材苗条,长发垂肩。尽管她打扮得很年轻,伊濑还是能认出她。 “那个女人!”伊濑低呼。那人正是二宫健一的姐姐。 “是的,就是照千代。”浜中如同解说幻灯片一样平静地说。 两个人影从玄关消失后,不一会儿,始终黑幽幽的二楼一头的房间亮了灯。男女两人的影子在灯光中晃来晃去。 伊濑望着那个房间的窗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浜中,声音紧张得颤抖起来。 “那两个人住在一起。”浜中小声说。 “住在一起?” “他们当然不是姐弟,而是恋人。照千代的年纪要稍大些。” “……” “他们两个现在都有工作。二宫是镇上焊接工厂的工人,一边打杂,一边学习技术。照千代则在别的工厂上班。” 伊濑“哦”了一声,再没别的反应。 “两人都在工厂上夜班,在下班的路上会合,然后一同返回公寓。我就是想让老师见证刚才的场景。” “唔……” “这个酒吧是最适合观察他们的地方。” “浜中君,”伊濑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住在这儿的?” 第二十七章 “你如何得知二宫健一和照千代——他们现在当然没有用这两个名字——在眼前的公寓里同居?” 当伊濑如此质问浜中时,浜中挠了挠卷发,说:“我通过各种方法寻找他们的藏身之所,费了很大的劲才有此收获。” 他用顽童般戏谑的眼神看着伊濑。 浜中又开始故弄玄虚了。伊濑知道,这时候无论自己怎么问浜中,他都不会明说,于是决定留待以后再谈,再次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透过薄纱窗帘,对面公寓二楼的窗户里射出了灯光。通过玄关的两人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二宫和照千代的身影不时掠过窗前。 小酒吧里又走进两名客人,在吧台前同酒吧老板大声聊起了天。这刚好掩饰了浜中和伊濑的谈话。 伊濑一边望着对面的二楼,一边思考为什么这两人会在一起。照千代是山羊胡社长奈良林保的情妇。或许,在山羊胡社长利用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帮他做事的过程中,两人渐生情愫。在照千代看来,年轻的健一显然要比干瘦的老头好很多;而健一也被照千代的美貌所吸引。虽然具体经过不得而知,但身为作家的伊濑擅长剖析人心,能对真相加以合理推测。 “浜中君,”伊濑用略带强硬的语气说,“为了查明真相,你不遗余力地扫除所有疑点。而我却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就算我脾气再好,也无法再忍下去了。你现在就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如何?” 浜中闻言,惶恐而恭谨地说:“我的确给老师添了麻烦,在此深表歉意。” “你没必要道歉,我只想听你讲实话。我自己也作了很多猜想,但到底对不对,还需要通过你来确认。怎么样,把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吧?” “老师,其实,我并不了解所有的细节,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正如老师所说,我也对老师和我的推理在多大程度上一致很感兴趣。我看这样吧,老师把您的想法先说出来,然后我回答所有我能够解答的问题……” “别耍花招了。你先把你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再说?” “老师您先说,然后我回答问题,用这样的形式对话不是更有意思吗?” 伊濑暗忖,再争执下去,浜中也不会让步的,不如索性遵照他的建议,那样更容易问出个所以然来。而且,通过浜中的回答来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这听上去确实十分有趣。 “那我就先说自己的推理吧。”伊濑说,“如同你之前提过的那样,这个案子跟‘滞留’有关。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的共通点即‘滞留说’。而这里所谓‘滞留’,是指长时间强制被动停留在某个地方。你专程跑去网走调查,这就表明滞留说与网走监狱有关。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去寻找网走监狱囚犯名簿。但我想看的那一页被人割走了。所以,问题在于,谁的名字出现在被割走的那一页上?” “和我的猜测一样。我也知道网走监狱囚犯名簿被人割走了一页。” “原来如此。所以你去网走,就是为了补全丢失的一页吧?” “嗯,可以这么说。” “那个囚犯跟渔业有关……之前已经有很多线索暗示了这一点,比如‘第二海龙丸’、在京都松尾神社悬挂匾额的‘海龙’酒,还有你去过的仙台附近的渔港盐釜。” “没错。”浜中频频点头。 “不过,同海洋关系最密切的还是经纬线。我们采风走过的地点都在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上。而对经纬度最敏感的应该是海事相关人员。” 浜中单手托着发红的脸颊,视线低垂在桌面上,眼睛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所以,网走监狱里的囚犯应该是海事相关人员,而犯罪就发生在海上——不知是几年前还是几十年前。如果能知道这名囚犯是谁,案子就水落石出了。可是,承载关键信息的囚犯名簿的那一页记录丢失了,我没办法再查下去。你去网走调查过,应该什么都清楚吧。那人到底是谁?” 对面的吧台前,客人和酒吧老板一边喝酒一边摇色子。 越过窗户,对面公寓的二楼还亮着灯。从刚才起已没有人影映在窗上。那个房间里,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可能正在吃晚饭。伊濑时不时不安地瞟一眼公寓窗户,继续说下去:“刚才我说,所有案件都同经纬线有关,也就是说,犯罪应该发生在东经135度线或北纬35度线经过的海域。在本国范围内,东经135度线的北端是木津温泉外的海域,即日本海,往南则经明石外的海域穿纪淡海峡,进入太平洋。北纬35度线的东端是千叶县胜浦外的海域,往西经过东京湾,穿过三浦半岛的南端进入相模湾,在伊豆半岛东侧的宇佐美登陆,从西侧的户田进入骏河湾。在这段线上,有房总半岛的馆山,还有伊豆半岛上坂口美真子居住的大仁。” 伊濑反复看过很多遍地图,对地名已烂熟于胸。 “进入骏河湾后,北纬35度线在三保松原登陆,通过远州的秋叶山,穿过伊势湾后再登陆,经过三重县四日市北部的御在所山,贯穿京都的三条大桥和岚山之南的松尾神社,在兵库县明石以北40公里处同东经135度线相交。之后经过的全是陆地,直至山口县西海岸入海。所以,这起海上案件发生的地点有五种可能:千叶县外的太平洋、东京湾入口附近、相模湾、骏河湾和伊势湾。”伊濑一口气说完。期间,浜中一会儿垂下视线,一会儿又瞪大眼睛,嘴角还浮现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你觉得是这五个地方中的哪一个呢?”伊濑紧盯着浜中问。 “应该是老师采风旅行中经过的海面……我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浜中的语气有些犹豫。 “采风旅行?”伊濑恍然大悟,“从明石到淡路那一段是在渡海,而且刚好在东经135度线上。这么说,案发地是明石海峡?” “不止这一段吧?” “还有从淡路去纪州加太那一段。” “是的。从淡路洲本附近穿过纪淡海峡抵达和歌山县的加太,中途经过友岛。东经135度线刚好从洲本南端和友岛之间通过。” “是那一带啊。”伊濑嘟哝道,脑中浮现出旅行时的景色。渡船上,右侧的友岛渐渐朝身后退去。岛上全是平地,没有山,海面也很平稳。渡船沿着友岛西端与淡路东端之间的水路行驶,远方的水平线若隐若现。 “浜中君,你怎么知道案发现场在那里?” 浜中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我也做了很多调查,历尽千辛万苦才推定那里就是现场。请听我细细道来。”他说,“我的想法同老师一样,计算出东经135度线和北纬35度线通过的海域,得到五个结果。随后我就去海上保安厅调查海上事故记录。尽管只有五个海域,可都要追溯到多年以前,查起来绝不轻松。我一丝不苟地调查了所有的海域,包括触礁、撞船和船自身的故障造成的沉没。有些事件表面上看是事故,实际上却可能是犯罪。为了筛选出这些可疑的事故,我在海上保安厅调查了十天。” “十天?就是说,你……” “没错。我并没有去盐釜和网走,而是拜托刚好要去那些地方的朋友给您寄去了明信片。那么多天不和老师联系很是失礼,而且我不想让您担心我的安危。只要您知道我去了盐釜,就会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另一方面,我也想通过两地的地名给老师一点关于案件的提示。” “你把我骗得够惨的啊!” “请别动怒。总之,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海上保安厅待了十天。” “好吧,我知道你有多么努力了。快告诉我你的调查结果吧。” “结果就是,东经135度线延伸到友岛以南,具体地说,是在北纬32度30分的位置,曾经发生过一次海上事故。那个位置就在我同老师乘船经过的纪淡海峡中的友岛西端以南一百多英里……”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故?”伊濑不禁身体前倾。 “排水量150吨的机动船发生了火灾。那艘船当时正在前往土佐的高知装载海产,刚经过潮岬进入纪淡海峡以南的海面。船上没有货物,所以商品未受损失,但船员都遭遇了灾难。” “烧死了还是溺死了?” “没有人溺死。刚好有一艘船从附近通过,救起了在海里挣扎的船员。但船员中有一个失踪了。”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十六年三月。” “昭和十六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我说我历尽艰辛才查出这个结果啊。整整忙碌了十天。” “我知道。出事的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老师,那艘船的名字早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第二海龙丸……要不是第一海龙丸?” “发音与‘海龙’一样,但汉字并非写作‘海龙’。”说着,浜中顺手抽出一张纸巾,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汉字。 “宇美辰丸。”伊濑看着四个字,愣愣地轻读出来。 “是的。木津温泉山中发现白骨的地点出土的船板上写着‘第二海龙丸’,而松尾神社匾额上出现的是‘海龙’二字。‘海龙’明显是‘宇美辰’演变而来的。” “原来如此。”伊濑低吟道,“但这种手法也太隐晦了吧。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寄希望于知情者能够看懂。与案件无关的人自然会熟视无睹,而与案件有关的人必定会有所察觉。再同东经135度线结合起来,给知情者以明确的提示信号。” 伊濑再次凝视着纸巾上的四个字。“宇美辰丸”渐渐同“海龙丸”重叠在一起。 “第二海龙丸的‘第二’是什么意思?” “‘第一’是指起火沉没的那艘船。作为‘第一’的宇美辰丸本身已经被烧得片甲无存,所以木津温泉的船板上才会写上‘第二’。” “宇美辰丸的船主是谁?船长又是谁?” “船主是九州人,出生于福冈县粕屋郡宇美,所以用‘宇美’命名自己的船。又因为他出生于辰年,后面又加了一个‘辰’字。” “船长……刚才你提到,船员中有一人失踪了,案子就是这个吧?” 伊濑无意间朝窗外望去,对面公寓二楼二宫健一和照千代的房间灯已熄灭。伊濑死死地盯着那个房间的窗户,一边侧耳倾听浜中的话。 “失踪的是轮机长。他并非在船起火时落入海中溺水而亡,而是在火灾之前被船长杀害的。” “船长和轮机长是不是发生了争斗,然后船长为了毁灭杀人证据纵火焚船?” “火是从厨房开始燃起的,看样子很像意外失火,而且船长竭力否认自己杀人纵火,所以法院认定船长放火证据不足。” “那你怎么知道船长就是凶手?船着火后沉没了吧?” “其他船员——剩下的所有船员都说,船长乱刀把轮机长砍死后扔进了海里。他们惊惧不已,没能制止船长行凶。被别的船救上岸后,他们才敢开口道出实情。” “没有找到遇害的轮机长的尸体吗?” “没有。如果尸体沉入海中,没有漂到别处,就不可能找到。” “船长被关进了网走监狱?” “正是。” “没有判死刑?” “如果杀人纵火两罪完全成立,那铁定会被判死刑。不过我刚才说过,纵火罪证据并不充足。另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船长杀人,他本人也一直矢口否认。所以,法庭最后取得的只有证人的证言。尸体又没有找到。基于这些条件,最后判了他十二年徒刑,送入网走监狱。” “被告始终不认罪?” “是的。” “那他被判刑,全是因为其他船员的指证?” “是的。如果搁到现在,他多半会因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但当时是依照旧《刑事诉讼法》判决的时代,请的律师也不怎么优秀,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十二年徒刑的话,他应该是在战后出狱的吧?” “昭和二十八年出狱。” 伊濑本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留到以后再说吧。 “其他船员现在在干什么呢?” “船上除了船长和轮机长,还有三名船员,其中两名已经病死。另一名船员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 “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船长、轮机长和所有船员的姓名?” “大体知道。” “他们都是谁?”伊濑瞪着浜中问。 浜中冷静地回望伊濑,目光凝重。两人的眼神缠斗在一块儿。 对面公寓二楼的灯全熄灭了。 “老师,我失陪一会儿。”浜中突然站起来。 “喂,你去哪儿?”伊濑连忙问,但浜中没有作答,径直从店里跑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伊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透过薄纱窗帘,看见离开酒吧的浜中朝拐角的荞麦店跑去。 “可恶!”浜中又在紧要关头开溜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每次都会令人恼怒不已。 伊濑望着正对面公寓二楼漆黑的窗户,陷入沉思。浜中承认,他知道在纪州外的海面上起火沉没的宇美辰丸上船员的姓名,但不能轻易泄露。这并非浜中有意卖关子,而是因为这些名字里藏有重大的秘密。所以,平常总有些大大咧咧的浜中,这次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神情无比严肃。 六七分钟后,浜中又匆匆跑回来。 “是不是不能告诉我船员的名字?”浜中一落座,伊濑就问。 “还要等会儿才能说。”浜中压低声音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说出来的时机马上就要到了。” “时机到了?你总是这么故弄玄虚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您等着瞧好了。”浜中朝窗外瞥了一眼。对面公寓二楼的房间灭灯了。二宫健一和照千代正在房里沉睡。真是静得出奇的同居生活啊。 “你是在网走监狱调查过后,才了解到船员们的名字的吧?” “是的,那是在一年之前。我还打算在东京调查。” “我知道,你是说法务省的文件吧?但关键的一页记录被人割走了,多半是山羊胡社长奈良林干的吧?”伊濑说。 浜中的视线微微下垂:“这个……不知是谁动了手脚。” “事到如今,你还装糊涂?不是奈良林的话,还会有谁?” “老师这么想也可以。” “你还要回避到什么时候?算了,咱们言归正传。你牵着我的鼻子到处走,所经之地都与浦岛、羽衣传说有关,而浦岛、羽衣传说的共通点是‘滞留说’,这正象征着杀害轮机长的船长在网走监狱服刑,对不对?” “牵着您的鼻子到处走这点除外,其他的都没错。” “如此看来,那起船上的凶杀案绝不简单,里面肯定深藏着某个秘密,某个法庭也未查明的真相,对不对?” “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呢?”浜中看着手表,不知所云地答道,似乎在关心别的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濑越说越焦急:“若非如此,还有谁会策划如此精妙复杂的案件?浦岛、羽衣传说本来就浸透了被滞留者的悲哀。为了赎罪而被长期羁押的囚犯想通过‘滞留说’来表达的感受,更是绝不止悲哀这一种。浜中君,被关进网走监狱的船长还抱着深深的怨恨,可谓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此话怎讲?” “宇美辰丸惨剧爆发的原因绝不是船长和轮机长关系不好这么简单。这里面必定隐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动机。若身陷囹圄的船长还心怀怨恨,那一定有其对象。既然轮机长已经死了,那船长恨的应该就是还活着的另一人。你刚才说,船员几乎都过世了,只剩下一人健在。那么,船长是谁?健在的船员又是谁?不需要告诉我所有船员的姓名,只要知道这两人就可以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叫什么吧?”伊濑锲而不舍地追问。 一辆出租车朝公寓驶来,窗户反射着车灯的光芒。浜中无视伊濑的追问,透过薄纱窗帘全神贯注地观察出租车的动静。 伊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出租车开走后,留下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人仔细查看了公寓的名牌,然后抬起头,注视着二楼的一个房间。接着,那人打开公寓玄关大门,消失了。由于公寓的门灯是逆光的,伊濑只看得见一个黑影,辨不出细节。 伊濑不禁抬起了身子,重新看向浜中:“那不是山羊胡社长吗?” 浜中没有作答,将视线移至公寓二楼。“请少安毋躁。”他打手势稳住伊濑。 伊濑坐回椅子上,凝视着灭灯的房间。浜中一本正经的眼神有着难以言说的说服力。 两分钟后,伊濑狠狠地吞了口唾沫。二宫健一和照千代在灭灯的房间中,而照千代是社长的情妇。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黑影刚才急冲冲地下车,又气呼呼地消失在玄关——从这两点看,绝对会有大事发生。 黑黢黢的二楼亮起了灯。听不见声音。有人影出现在玻璃窗前,可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 伊濑屏气凝神,注视着对面亮灯的房间。那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浜中同样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里。 一分钟后,玻璃窗上闪过一个巨大的人影,转瞬就不见了,看不出是谁。突然,伊濑清晰地听见一声嘶哑的尖叫,不由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们再观察一会儿。”浜中劝阻道。 “可是……”伊濑的视线在浜中和对面的房间之间来回游移。事态紧急,而且再明显不过——得知情妇照千代被二宫抢走后,奈良林这个老头子恼羞成怒,冲进房里捉奸在床。 “请冷静点,老师。”浜中看着手表说。 “可是……”伊濑张口结舌,愈发急躁。既不能一鼓作气冲进公寓,又不能老老实实地坐等。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浜中。 又过了一分钟。 “应该可以了。”浜中就像事先已对时间作了精确计算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发票,悠闲地朝收款台走去,动作相当缓慢。 终于来到室外,伊濑又跟着浜中进入公寓玄关。玄关很宽敞,地上没铺地板,旁边有一架铁质楼梯。玄关对面的玻璃窗紧闭着,里面又黑又静。如此看来,一楼是主屋,二楼是在主屋的基础上搭建的。浜中没有脱鞋就登上了狭窄的楼梯。 他们来到临街房间的门前。浜中叩门,没有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似乎满怀期待。门没有从里面上锁。 进入房间,伊濑越过浜中的肩头,在刚打开的电筒灯光的照射下,看见干瘦的山羊胡社长奈良林站在那里。 六叠大小的房间中,一对男女搂抱着躺在被褥外。 从两人的脸色判断,他们已经死了。女方的头发在男方的胸膛前摊开,宛如一朵盛开的黑芥子花。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看上去像还活着一样。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杏子的味道。伊濑知道他们用来自杀的毒药是氰化钾——多半是在焊接工厂上班的二宫健一带回来的吧。 “奈良林先生。”浜中称呼山羊胡道。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庄重过。 山羊胡似乎猜到浜中会来,淡然道:“浜中君……不,海野君。” 伊濑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意外。或许,眼前躺着一对自杀的男女这一情景让他丧失了正常的感觉,之后不论再出现如何异常的事态,他都会坦然接受,不会觉得不自然。况且,浜中在被称呼为“海野”后,也没有表现得多么诧异。伊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从来都不叫“浜中”,而是叫“海野”。 “你最后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啊。”奈良林声音嘶哑。 “我们之间漫长的斗争结束了。”浜中两手插在口袋里。 “这就是海野儿子的复仇吗?” “你自己欠的债必须由你自己偿还。” “我反应迟了,没有及早发现你的意图。” “你终于还是没能沉住气。” “迟了啊。”奈良林俯视着那名依偎在二宫健一胸膛上的女子。这位老人悲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照子死了。” “她也必须还她欠下的债。在你的胁迫和诱骗下,她帮助你杀害了武田主编。奈良林先生,你还必须还另一笔债。” “是热海的事吧?”老人喘息道,表情极其凄惨,仿佛正在遭受非人的痛苦。热海的事,指的应该是伊豆大仁的坂口美真子的死吧。 “老师,”浜中对呆站在那儿的伊濑说,“这里有两具尸体。不好意思,您能马上报警吗?” 伊濑没有抗拒浜中的命令,径直跑下楼梯。他的精神已经错乱,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伊濑打过电话,返回公寓后,浜中和奈良林都从房间消失了,只留下两具尸体。 浜中三夫的自白信 伊濑忠隆老师: 我不知该从何写起。我现在的心情相当复杂,估计写不出多么顺畅的文字。我想,老师肯定好奇那天我为什么会突然从现场消失,而且也对我和奈良林社长之间的谈话不知所云吧。 当时,奈良林社长——之后还是都写成奈良林保——称我是“海野君”,老师听到后想必心生疑窦。其实,浜中是我的母姓,我父亲名叫海野龙夫,就是在北海道网走监狱服刑十二年的宇美辰丸的船长。父亲因被控谋杀轮机长白石忠助而度过了十二年的幽闭生活。十年前,父亲在故乡德岛逝世。 奈良林保是宇美辰丸的船主。老师似乎认为奈良林是在网走监狱服刑的船长,但实际上,先父才是船长。那艘在纪淡海峡发生凶杀案的船上,奈良林储藏了触犯法律的物资,伪装成高知海产的样子,其实是战时的违禁物品。他靠此大发横财。船从盐釜出航,卸货也在盐釜,然后运往东京销售。选择从本州东北运到东京的路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父亲多次帮奈良林运货。表面上,船的目的地是高知,实际上却是九州。通过土佐之外的海域,穿过丰予海峡,到北九州的某地装货。货物包装得严严实实,巧妙地伪装成其他物品,父亲很长时间都未察觉。直到多次送货之后,父亲才意识到其中或有玄机。 奈良林收买了轮机长白石忠助作他的帮手。船不大,白石在船上同时兼任事务长。听闻父亲隐隐察觉他的秘密,奈良林庆幸于父亲尚且知之甚少,于是心生歹计——杀死轮机长,然后将罪行转嫁给父亲。另一方面,白石轮机长熟悉内情,奈良林必须将其除去,以免自己暴露。 这起罪行发生在纪淡海峡友岛外的海域,刚好就在东京135度线上。奈良林很清楚这一点。 杀死轮机长并纵火焚船的,是被奈良林收买的三名船员。案发后,他们到仙台警察署,一致控告船长杀害了轮机长。这些供述都是奈良林事前教他们的,而且奈良林在受到警方讯问时作伪证说,海野船长一直以来就同白石轮机长关系恶劣。 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时局动荡不安。警察逮捕了父亲,法院也采信了船员的证词,最终父亲蒙冤入狱。父亲全力反抗,说出了船主奈良林的秘密。但父亲对事实只有模糊肤浅的了解,而奈良林早已将犯罪证据抹除干净,法院自然没有采信父亲的话。 父亲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成为替罪羊完全是奈良林一手策划的,反而对手下船员的卑劣行径痛恨至极。但是,在网走监狱服刑期间,他昼思夜想,考虑到审判时正是奈良林的证词陷自己于不利境地,他开始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奈良林。 昭和二十八年,父亲刑满释放,战争也已结束,但常年在苦寒之地的牢狱生活严重损坏了他的健康,让他形同废人。父亲总在抗辩自己无罪,所以连模范囚犯都没评上,更别说得到假释的机会了。父亲回家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临死前,父亲将总算长大成人的我叫到病榻前,倾吐心中的怨恨,嘱咐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为父报仇。 父亲死后,我改姓母姓浜中,从奈良林身边的人入手,多方打探,终于查到部分真相。我之前告诉老师,自己假装去盐釜和网走,实际上是去海上保安厅调查。其实,这一调查早在一年前就完成了。 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向奈良林复仇。普通的方法太简单,我打算另谋他策。奈良林凭借秘密贸易赚取的资本,在战后大做黑市生意,积累了巨额金钱。他出于爱好创办了《草枕》杂志,我在报纸上看到招聘编辑的广告,便前去应聘。我已改姓浜中,奈良林没有发觉我是海野船长的儿子。 我也调查了杀害白石轮机长的船员的行踪,但他们几乎都死了,只留下两名遗孤,其中之一就是二宫健一——这点后面再详细说明——另一名是主编武田健策。他的父亲曾帮助奈良林,诬陷我父亲是杀害白石轮机长的凶手。因为武田是文学青年,奈良林便在三年前创办天地社后不久,将武田从别的出版社重金聘请过来,委任他做新杂志《草枕》的主编。奈良林很少这样大发慈悲,报恩于故人之子。但武田主编对此浑然不察,心安理得地在奈良林手下工作。 我顺利进入《草枕》杂志当编辑后,就开始筹划如何让奈良林和武田主编一点点嗅出那桩案子的味道。与其一下子杀掉他们,不如让他们知道还有第三者了解他们的秘密,从而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怖之中。 老师您也发现,北纬35度线和穿过纪淡海峡的东经135度线都拥有35这个数字,而且海事相关人员对经纬度十分敏感。于是,我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 带老师去北纬35度线上的名胜古迹旅行,其实是我的提议。我装出谦虚的模样,央求武田主编,对外——尤其是对奈良林社长和伊濑老师——不要说这是我的主意,而要强调是编辑部全体商定的结果。武田答应了。抛开老师不论,倘若奈良林知道策划出自我手,就会立刻对我生疑。武田是个厚道的人,信守了承诺。第一篇游记刊登后,奈良林没有觉察我们去过的地点都在北纬35度线上。但在阅读第二篇稿子的校样时,奈良林发现浦岛、羽衣传说都符合“滞留说”,再联系木津温泉山中出土的船板,以及京都岚山松尾神社的匾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船板上的“第二海龙丸”明显故意转写自“宇美辰丸”。而去松尾神社捐赠匾额的女子是我的一位女性朋友,目的是让老师错以为她就是照千代。 我也有失算的地方,那就是大仁的坂口美真子。我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计算狂。 我后来才想起,老师说过,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去老师家,在即将回去时称自己要去见一个“重要人物”。这个“重要人物”就是奈良林。在去老师家前四五天,她从《草枕》杂志的版权页上发现出版人是奈良林,于是直接写信询问。不去找同时出现在版权页上的编辑局长榎本庄次,直接就给社长写信,然后去作者家问了同样的问题,这都不是常人能做出的举动。奈良林会在杂志印刷之前阅读“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校样,其实就是由于坂口美真子的这封信。 给奈良林写信后,坂口美真子从大仁来东京拜访老师。此前,她多半给天地社打了电话,询问老师的住所,还说想跟社长通话。社长不是经常来出版社,但接线员受不了她的纠缠,只好将社长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她。这并非我的想象。我后来向出版社的接线员确认,的确有女性打来过类似的电话,而且最后得到了社长家的电话号码。 奈良林社长与她通过电话后,同她在某家咖啡店里单独会面。听了这位“计算狂”的一番解释,奈良林这才意识到,在他的杂志上,有人通过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威胁。奈良林与美真子商定,二十四日再见一面。这发生在她第一次来拜访老师那天。奈良林叮嘱坂口美真子绝不能将同自己会面的事说出去,所以她在老师面前没有提到奈良林社长。在她眼中,社长位高权重,所以称他是“重要人物”。这一表述与其低下的智力相称,却让老师误认为那是指她的恋人。无论是谁,听到女性称呼某人“重要”,十有八九都会觉得是在说情郎。 不过,说到误解,奈良林也有。他错误地认为,策划“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是武田主编。隐藏在这一策划中的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奥妙,同案发时宇美辰丸的位置有莫大的关系,而白石就是在宇美辰丸上遇害的。 奈良林也为此质问过武田主编。然而,厚道的武田为了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回答说是编辑全体的策划,最后由他拍板,他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因为实际上主谋是我。 武田的回答模棱两可,奈良林认定他就是提出策划的人。奈良林又进一步追问,武田供出了我的名字,还解释说,浜中为人谦虚,嘱咐过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心里有鬼的奈良林没再追问,确信这只是武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托词。 奈良林这样想是有道理的。武田主编的父亲曾帮助奈良林把我父亲送入监狱。奈良林断定,武田从已故的父亲那里得知了秘密,开始暗中恐吓自己。他决定针锋相对,威胁武田:如果再轻举妄动,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了杀鸡儆猴,坂口美真子成了牺牲品。 奈良林与坂口美真子商定在二十四日晚见面,但他担心美真子会在见面之前再去拜访老师,于是在两三天前委托信用调查机构的人潜伏在老师家附近。二十四日,美真子来老师家拜访,老师刚好不在。得知这点后,奈良林想必非常高兴。美真子来老师家时,我们已经在馆山同二宫健一见过面,正在回家的路上。具体地说,是在电车驶入新宿站前不久。假如老师那天见到美真子,她或许会告诉您,自己等会儿要回大仁,但“重要人物”社长奈良林刚好也要去旅行,所以自己会与他同行。一想到这点,我就悔恨不已——如果能乘坐早一班的电车回来就好了。假如坂口美真子告诉奈良林,自己已经见过老师,奈良林说不定就会中止他的计划。 奈良林或许借口要去静冈或者浜松,骗美真子与自己同行。为了避人耳目,途中他一直坐在远离美真子的位子上。在列车抵达热海站时,他编造了某个理由,诱使美真子与他一同下车。对坂口美真子来说,奈良林是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又是老人,所以对他放松了警惕,未加思索便答应了。这就是美真子的目的地是大仁、却在中途的热海下车的原因。 美真子毫不怀疑地跟随奈良林走到凶案现场所在的山林。奈良林之所以不坐出租车,就是为了防止司机成为目击者。从热海站前到进入山林的入口,这段路上人流如织,步行反而不会引人注目。抵达通往山林的坡道时,已经入夜了。奈良林以前应该常来热海游玩,对那一带十分熟悉。他在构思如何杀害坂口美真子时,眼前就能浮现出现场的景象吧。 坂口美真子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跟随奈良林走进黑暗的山林,奈良林突然从她背后发动袭击,将其勒死。虽然上了年纪,奈良林的力气却依然很大……对智力只相当于幼童的坂口美真子的死亡,我深感遗憾与愧疚,发誓一定要替她报仇。 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杀死坂口美真子的凶手是奈良林本人,还以为是他雇来的什么人。 杀死坂口美真子后,奈良林仔细观察武田的反应。然而,美真子的死没有让武田表现出丝毫畏惧,反而继续若无其事地推行“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连载。这也难怪,武田本就一无所知。美真子的死跟他毫无关系,自然产生不了任何动摇的效果。 奈良林大概将武田主编的反应理解为对他愈发强硬的威胁。他认为武田表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背地里却继续着威胁自己的计划,这让奈良林感到棘手,甚至害怕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奈良林断定,武田已经猜到是他杀死了坂口美真子。就这样,他对武田产生了双重误会,并对此坚信不疑。 不尽早杀掉武田就会后患无穷。虽然坂口美真子一案还没有查明凶手,但如果武田向警方密告自己的猜测,搜查就会转向。这样一来,警方早晚都会查出奈良林同坂口美真子在某家咖啡店见过面,而且在美真子遇害当天他并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是奈良林绝不容许的。他暗下决心,必须尽早除掉武田这个祸根。 奈良林的威胁没有对武田主编产生任何影响。从奈良林的角度看,武田依然“狂妄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草枕》的编辑工作。奈良林愈发忐忑不安。一方面他对自己大发慈悲将武田招来麾下后悔不已;另一方面,他又期盼武田的目的只是求财,那样他就会立刻妥协,用钱解决麻烦。 但武田却迟迟不向奈良林勒索钱财。奈良林从武田“恬不知耻”的样子推断,他一定是想敲一笔巨款才肯罢休。可是,一旦自己给了钱,敲诈者必将贪得无厌地索求下去;而倘若自己拒绝,敲诈者又会向警方告密。白石案中,自己身负教唆杀人罪,虽然已经过了诉讼有效期,但坂口美真子一案发生在最近,而且是他亲自动手杀人,这就与之前的间接杀人,即教唆杀人罪不一样。奈良林多半是看到坂口美真子精神不健全,于是疏忽大意,留下了隐患。 现在来说武田。我当时并不在出版社,所以不太了解情况。但我推想,武田觉察到奈良林对“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后续部分并不满意。奈良林此时正准备与武田正面对决,也不会打草惊蛇,强令武田取消连载。武田不知社长为何不满,因而苦恼万端。于是他来到老师家中,恳请您谅解取消连载的决定。 但这已经迟了。奈良林已经开始实施除掉祸根的计划。 杀害武田的,是二宫健一和照千代。 下面来讲讲二宫和照千代。 二宫健一是宇美辰丸上遇害的白石轮机长的继室带来的孩子。白石的前妻去世后,娶了一个寡妇续弦。继室带来的是男孩,所以白石让他继续使用亲生父亲的姓氏。这也是常有之事。可讽刺的是,白石和继室没有生孩子,白石死后,继室也很快病故了。 沦为孤儿的健一被亲生父亲住在东京的亲戚领养,高中毕业后考到了驾照,开始在千叶的运输公司上班,住进公司宿舍,并同住在宿舍附近的照千代建立了恋爱关系。 照千代是木更津附近渔村的姑娘。她十八岁时,父亲过世。为了母亲和弟弟,她只好在木更津进入艺妓界,当上了艺妓学徒。第二年,在东京的某家中型企业社长的帮助下,她升级为正式的艺妓。她后来在三朝温泉以擅长木更津甚句而闻名,正是得益于她的木更津出身。 但五年后,那位东京中型企业的社长死了。她过了两年苦日子,辗转于静冈各地。偶然在一次宴会上,奈良林看中了她,便在千叶市内租了房子给她住。当时她已经二十七岁,母亲也过世了,小她五岁的弟弟在东京的工厂上班。 照千代在千叶的时候,二宫健一就住在她家附近的运输公司的宿舍里。当时二宫健一二十五岁,比她小两岁。两人坠入爱河,照千代尤其爱得死去活来。然而,照千代毕竟名花有主,两人的交往极其谨慎,尽量避免引人耳目。 照千代讨厌不时来找她寻欢的奈良林,而且害怕奈良林发现自己同二宫的关系,于是跑到三朝温泉,通过介绍人成了那里的艺妓。在奈良林看来,照千代是逃走了。当然,照千代只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健一。 照千代离开千叶后,健一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刚好又看到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于是就到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当了司机。照千代去三朝一年后,她就频繁往返于京都和三朝温泉之间——说到这份儿上,老师应该明白了吧。 照千代经常休假前往京都,在健一也放假的时候,两人会在旅馆里一同过上一两晚。 这时,同健一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藤村进登场了。他的出现纯属偶然,而且相当奇妙。 健一在千叶当卡车司机时就跟藤村进是朋友。藤村喜欢吹牛,爱开玩笑,但不知为何和健一却很合得来。 健一说自己要到京都京云运输公司工作时,藤村表示自己也要去京都。果不其然,他不久就从千叶的公司辞职,来到京都。一开始在另一家运输公司上班,不过他很想进京云运输公司同健一搭档。不巧的是,京云运输公司通过报纸广告已经招到大量的司机。经健一反复争取,公司表示,如果藤村具备某种特殊技能,比如熟悉从京都到松江的地理环境,那再多雇一人也无妨。 健一对来京都同自己幽会的照千代偶尔提到了藤村进的事,照千代说自己在三朝温泉也认识一个叫藤村进的人。 藤村进这个名字很平凡,全国估计有几万人叫藤村进。 照千代所说的三朝温泉的藤村进,就是来老师家的那位正牌藤村进。其实根本不存在正牌冒牌之分,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闲聊中,照千代将三朝温泉的藤村进的情况告诉了健一。那个藤村进不是卡车司机,而且喜欢照千代,但他已经离开三朝去东京了。照千代提议,不如来一招偷梁换柱,让千叶来的藤村冒充这个竹田村出身的藤村,这样他就可以说自己熟悉那一带的地理环境了。健一依计行事,京云运输公司很快就雇用了千叶来的藤村,并让他做了二宫的搭档。藤村驾照上的原籍写的是他位于千叶县的出生地,无法更换。但只要向公司解释说,千叶县是父亲的原籍,自己其实出生在鸟取县竹田村,就能蒙混过关。对公司而言,既然应聘者熟悉京都与松江之间的运输路线,那自然可以雇用。 说到这里,老师可能会产生疑问:那个叫村田京太的年轻人的话又如何解释?他带领我们从三朝温泉到竹田村荒田闾,并详细介绍了藤村进的情况,又给我们指出了藤村父亲和他自己家的位置,还说藤村进去京都当了卡车司机。 这个嘛,容我慢慢道来。我一口气写了这么多,请允许我先抽支烟歇息片刻。 ……好了,我接着写吧。 我刚才说过,为了向奈良林复仇,我多方寻觅遇害的白石轮机长的遗属。历经艰辛才找到在千叶县运输公司上班的二宫健一。尽管他不是白石的亲生儿子,但白石无疑是他的养父。于是,我立刻赶往千叶,却从他的司机朋友那里了解到,一个月前,他看见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跳槽去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了。 我又马上前往京都,打电话给京云运输公司,请他们叫二宫出来接电话,却被告知二宫刚上完夜班,正在宿舍里休息。我要到二宫宿舍的电话,打过去告诉二宫,自己有很重要的话跟他讲,请他出来见个面。二宫睡眼蒙眬地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我对他讲出了所有实情:白石轮机长是船主奈良林教唆船员杀害的,而我的父亲却遭到诬陷,在网走监狱中度过漫长的铁窗生涯,最后郁郁而终。我鼓动他,既然奈良林是杀死你养父的仇人,那不如我们联手向他复仇。 尽管是养父,可毕竟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二宫当即立誓,一定要找奈良林偿还血债。另外,他还按捺不住兴奋,透露了他对奈良林恨之入骨的另一理由,即自己的恋人照千代同奈良林的关系。我惊讶于他同照千代的这段奇缘,同时也对他的积极协助深表感激。 二宫又说,下午照千代会从三朝温泉到这里来,希望我能同她见一面。我表示同意,与他暂时分手。下午四点左右,我又照约定来到那家咖啡馆,二宫和照千代并排而坐,正在等我。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照千代的,然后听她亲口讲述了自己的出身,以及她同奈良林的关系。她惴惴不安地说,自己是从千叶逃出来的,奈良林肯定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长话短说,总之两人答应帮助我复仇,听从我的指示,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然后又过了一周,我在家里收到了二宫寄来的信件,说奈良林查到照千代在三朝温泉,派来两三个黑社会模样的人,把照千代带回东京去了。据说,他从去过三朝温泉游玩的人那里听到,一年前有一名擅长木更津甚句的艺妓来到三朝,这才发现了照千代的藏身之地。 我急忙再次赶往京都与二宫健一见面。因为照千代被奈良林夺走,二宫的意志十分消沉。在我的鼓励下,他同意按照我之前制定的计划行事,也就是从鸟取县竹田村荒田闾的墓地中挖出尸体,埋到木津温泉的山中。而他的帮手就是与他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千叶县的藤村进。前面我也说过,这个藤村进的性格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么做非常有趣,于是答应帮助二宫。 我大致了解,竹田村应该有土葬墓地。那种偏僻的小山村依然流行土葬。之所以让他们去竹田挖尸体,我有自己的考虑。 说到这里,老师应该已经猜到,那封寄往管辖木津温泉的网野警察署、告知山中有尸体的片假名匿名信,正是我写的。至于木津山中的船板,则是十月十八日早上由二宫用卡车搬去那里树立的,所以他没能按时抵达松江。我算好同老师抵达木津温泉的时间,让二宫提前从大阪寄出匿名信。我选择用片假名写信,是为了尽量掩盖笔迹。 若您问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答案很简单:我想通过老师您在《草枕》杂志上的游记让奈良林觉察到威胁。奈良林看到“第二海龙丸”就会立刻联想到“宇美辰丸”,而白骨尸体暗示着凶杀案,奈良林看到一定会毛骨悚然吧。但最令他惊恐的是,老师旅行的地点同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关系。白石忠助遇害时,宇美辰丸也在东经135度线上,作为船主的奈良林应该一看就懂。北纬35度加上100就是135,他很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 后来,二宫离开京云运输公司,暂时回到千叶,在千叶的另一家运输公司上班。这也是我对他下达的指示,以便准备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冒牌藤村进——不是冒牌,是千叶来的藤村进——遵照我的指示进入木屋町的夜店当男招待,四处讲大话,然后消失不见。我利用了他轻浮的性格。现在他在名古屋工作。 但这时候出现了意外。从三朝被带回东京的照千代向奈良林坦白了她同二宫健一的关系,他们的幽会之地就是奈良林在板桥为照千代租借的公寓。得知此事后,奈良林打起了算盘。照千代既然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他就没必要再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但是,他们还有别的价值——可以利用他们实现其策划良久的杀死武田的计划。当年奈良林就是借别的船员之手杀死了白石,于是又想故技重施。人的想法总是有极强的惯性。 奈良林向照千代保证,如果照千代按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让照千代和二宫在一起,不仅不会妨碍他们,还会帮助他们成立家庭。照千代大喜过望——年轻人就是这样,容易被爱情蒙蔽双眼。二宫为养父报仇的意愿越来越淡薄,最后他听从了照千代的请求,与奈良林见面,并达成了协议。如此戏剧性的逆转是我始料未及的。 武田遇害的经过是这样的—— 武田去老师家通告取消连载的决定后,回来向奈良林汇报,听过汇报,奈良林假意对武田说,你从事编辑工作十分辛苦,我要带你去伊豆的船原温泉,好好慰劳你。武田以为连载取消的决定取悦了奈良林,于是毫不怀疑地答应下来。奈良林还请武田理解,车上将有自己的一位女性朋友同行。这名女子就是照千代。 二宫租了一辆车,自己当司机,乘客则是武田和照千代。照千代告诉武田,奈良林已经先行抵达船原温泉,正在那里等他们。武田这才意识到,照千代应该是奈良林的女人。不过,这反倒进一步打消了他的怀疑。车往伊豆方向驶去。 去船原温泉的路线通常要经过伊豆的修善寺,然后在天城大道西转,但也可以从三岛到沼津,沿西海岸路南下,在途中东转。奈良林命令二宫选择后一条路线。 于是,车开到了凶案现场所在的海岸。二宫停下车,照千代借口说想欣赏大海的夜景,请武田一道下车。武田一边观看大海,一边抽了两三根烟。二宫瞅准机会,使尽全身力气将其按倒在地,在照千代的帮助下,把武田的头塞进海水中,最终造成他溺水身亡。 他们将武田的文件包放在沙滩的岩石上,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老师通过福尔摩斯式的细致观察,发现了武田丢弃的烟头吧?老师问我的血型时,我就推断出了这一点。奈良林也没有意识到,谋杀现场也在北纬35度线上。这次奇妙的巧合纯属偶然。 趁自己还没忘掉,我想在这里解释一下较早之前发生的三件事,老师可能会对此抱有疑问。 ⑴为了让老师在《草枕》上的游记引人注目,我让二宫寄出事先写好的“读者来信”。老师在馆山和二宫见面时,我同二宫联手演了一出戏。 ⑵老师出于好奇,提议去见成田的二宫。我让照千代在成田租下房子,并说服房东只租一个月。老师和我去成田的当天,照千代才住进来。照千代被奈良林安排在板桥区的公寓里,我几番周折才找到她,并与已经返回千叶的二宫取得联系。我能找到照千代,是因为我从奈良林的私人司机那里听说,他每周都会去那幢公寓附近两次。我顺藤摸瓜就找到了她。 照千代遵从我的吩咐,趁奈良林没来期间,先行赶到成田租住的房子,扮成邋遢的农妇,出色地扮演了二宫健一姐姐的角色,把预先商定好的关于她“弟弟”的情况告诉了老师。 那幢房子租了一个月,二宫和照千代觉得不能浪费,于是二宫时常从千叶去成田,与从东京跑来的照千代在那里幽会。在成田的时候,照千代依旧一副土里土气的打扮,所以房东和邻居都相信他们是姐弟,只是不经常回家而已。 奈良林发现照千代隔三差五就不在家,得知她是去同二宫幽会,这也成了他决定抛弃照千代的理由之一。 附近酒馆的伙计无意中拍下了照千代的“艺术照”,正牌藤村进辨认出照片上的女人就是照千代,这让老师吓了一跳。 ⑶老师和我去三朝温泉时,带我们去竹田村的年轻人村田京太其实才是照千代在东京打工的弟弟。照千代找到他帮忙,让他提前一天住进三朝的另外一家旅馆。第二天,我假装在附近的农机店找到了竹田村出身的店员,带到老师面前。 “年轻人村田”与姐姐照千代长得很像,是个帅小伙,而且演得相当逼真,不仅照我的吩咐描述了藤村进的品行,指出了藤村父亲家在哪里,还随机应变地编出了他家的住址,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机灵劲儿。 到村子的时候,刚好碰到了送葬队伍,我借机向老师透露,是二宫健一和藤村进将竹田村墓地中的白骨尸体转运到木津的。就算没有遇到送葬队伍,我也事先吩咐“年轻人村田”,要向老师提到这件事。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老师知道一点“真相”。 以上三点,是为了让我的计划看上去真实可信而精心设计的骗局。先骗过老师,再通过老师写的游记给奈良林施压。抱歉。 好,话题再回到杀死武田主编后的二宫和照千代身上吧。 二宫和照千代开始为自己的杀人行为惶恐不安,担心警察会从租车记录或伪装出的犯罪现场发现破绽。奈良林的态度也骤然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放照千代走可以,却不会给她一分钱。二宫和照千代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奈良林的圈套,但他们也无计可施。 我从三朝回到东京后得知,在我外出期间,信用调查机构的人来过我在船桥的公寓,详细调查了我的出身来历。 三年前,从网走监狱的囚犯名簿中割走一页的正是奈良林。 也是在三年前,奈良林开始涉足出版业,创办了天地社,并请来武田加盟。他因此想起了以前的案子,于心不安,很想知道蹲了十二年监狱的船长后来怎么样了。他认识的镰野议员刚好是众议院的法务委员,拥有从法务省借阅监狱资料的权利,于是他请求议员绕过秘书亲自帮他借出资料。他发现自己作为相关人员接受过讯问,资料上记录了他的名字,于是用安全剃刀将有他名字的那一页割掉,若无其事地归还了资料。法务省的办事员也不会逐页检查,自然没有发现缺失。 如此谨小慎微的奈良林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我对外宣称去盐釜和网走旅游,实际上躲在东京市内。顺带提一下,盐釜是宇美辰丸积聚非法物资的地方,网走则是先父长时期“滞留”的地点。从报纸上看到武田横死在西伊豆,我惊愕万分,飞速赶往现场。经过一番调查,我发现,伪造这样的现场,至少需要两三个人。将武田诱骗出来的,或许就是二宫和照千代。 于是,我又去千叶质问二宫,他坦陈了所有事实,我这才知道照千代的本名是山本照子。我问他照千代身在何处时,他说她被安置在附近的廉价公寓内。 我说这不行,她必须立刻搬到别处。我帮她物色了东京大久保的一间不易被发现的公寓。我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担心奈良林不久后就会对二宫和照千代下手。 移居到大久保的两人开始外出工作。二宫辞去了给他带来可怕回忆的司机工作,到焊接工厂当勤杂工。他没有技术,干的都是体力活儿。照千代则在至今都不习惯的玩具工厂打工。 生活遭此变故,照千代和二宫对自己杀害武田的罪行愈发自责,乃至产生了厌世情绪。 照千代给我在船桥的公寓打来电话,言语中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意。我预感到两人可能会寻死,却不想阻止他们。因为我觉得他们即使活着也无法得到幸福。 于是,那天我与老师联络,一同赶到大久保公寓附近的“黑猫”酒吧。我为两人张罗公寓的时候,曾去过那个酒吧两次。 另一方面,奈良林发现二宫和照千代从千叶消失后,又开始四处搜寻。尽管他说过愿意放照千代远走高飞,但到底还是对她心存迷恋。人上了年纪,就算有钱,也未必能找到女人,他这样出尔反尔也无可厚非。 我在同老师见面之前,给奈良林打了个电话。 “我是浜中。我把照千代和二宫的住所告诉你吧。” “浜中?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哪儿无所谓。总之今晚我会给你打电话,请你不要外出,在家等候。我会告诉你照千代的住所,电话过后请你马上到那儿去。” “浜中,你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同奈良林之间的电话问答就此结束。奈良林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十分激动。 我们在“黑猫”酒吧时,我中途离开了,对吧?我是去给奈良林打电话了。奈良林果然在等我的电话。我把照千代他们的藏身之所和怎么去的路线全都告诉了他。这是我引蛇出洞的手段,我就是要让奈良林红着眼杀气腾腾地赶来。不出所料,奈良林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老师给警察打电话期间,我对奈良林说,赶紧逃吧,警察来了就糟了。心藏暗鬼的奈良林心虚了,同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把他带到“黑猫”酒吧,拽上二楼。“黑猫”的老板和我是朋友,所以为我提供了一个空房间。在那个房间里,我将我的领带缠到奈良林老朽、纤细的脖子上。 此时,山羊胡奈良林正在我身畔沉睡。 请您千万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