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秘笈》 第一章 凄风苦雨 清末,都梁古城北郊铜宝山下,有一户人家,户主谭老瓜五大三粗,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在外当挑夫总是以一当二,收入可观,主妇苏氏贤惠善良,会持家,美中不足的是,夫妻俩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让谭老瓜颇觉苦闷。 民国元年,农历三月,苏氏产下一儿,当时家中无人,三个女儿上铜宝山扯笋,回家时母亲因失血过多身亡,幸喜弟弟还在血泊中哭泣挣扎。随后村中老妪走来,为婴儿剪脐带、清洗……谭老瓜从外乡回来,又喜又悲,均衡之下,毕竟喜悦多过悲伤,他安葬了苏氏,把儿子交给三个女儿带养。大女儿说:“爹,弟弟还没有名字呢,该怎么叫他呀?”谭老瓜想了想,说:“这孩子命苦,一生出来就死了娘,但愿他长大能好起来,就叫他谭小苦吧。” 民国四年,有云游算命先生何半仙途经铜宝山,为人卜算极为准确,且收取不贵,只需二升大米。三个姐姐立即量出大米请先生卜算,何半仙是个瞎子,他说了很多话,姐妹三个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几句,说谭小苦命比钢硬,“头顶天、脚踩地,克爹、克娘,克兄弟姐妹,是带孤的命。”“带孤”是算命先生的行话,意即命大,所有亲人都要被他“克”死。 谭老瓜从外地回来听了女儿的传达不予理会,他的道理很简单,这辈子他从来不算命问卦,也平平安安活过来了,都梁民谚云:穷算命,富烧香。就算八字先生的话灵验,儿子命大是好事,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延续谭家香火,其余的都不重要。 说来也是巧合,冥冥中还真应验了某种宿命,谭小苦五岁那年,都梁城天花大流行,这种无药可治的疾病不幸也传到了铜宝山,先是谭小苦的三姐全身出现水痘,那年月医药本不发达,老百姓都相信菩萨。谭老瓜歇了业随着村中女人去各个庙里许愿拜菩萨,但菩萨是不懂医的,自然奈何不了疾病,不久谭小苦的二姐也染上……谭老瓜怕儿子染上,唯恐心不诚,又一路斋戒去南岳求神拜佛。一个月后他回到家中,三个女儿已经上了村南的鬼崽崽坟山,谭小苦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对谭老瓜来说,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认定是他上南岳烧香求来的福报。 儿子五岁了,身子虽瘦弱,却极是机灵,也颇懂事。其时落第秀才顾子业在铜宝村设塾授课,每期每生收取二石谷。谭老瓜要出外谋生,无暇管教儿子,经协商,他把谭小苦托付给顾子业,每期缴学谷五石,另加两石吃饭谷。 谭小苦天资聪颖,性格温顺,颇讨顾先生喜欢,“子曰”、“诗云”念得滚瓜烂熟,练字描红一丝不苟,其学业一点也不亚于村中大孩子。《三字经》、《大学》、《中庸》、《论语》,几年工夫就倒背如流,顾子业常说:“现在不兴科举考试了,要不然以谭小苦的学业,定能高中。”民国十四年,顾子业不再授课。俗话说“穷人养娇仔”,谭老瓜见儿子个小体弱,怕被人欺负,就不敢送到都梁城里去读新学堂,只让他在家里和一班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高的村童玩耍。别人说他可怜,他自己浑然不觉,一天到晚快乐无忧。 民国十七年盛夏,谭老瓜帮都梁首富蒋兴和属下的和记杂货店去广西挑盐,返程途经靖州突患疾病。工头嫌他碍事,让他孤身一人住在“望乡客栈”养病。谭老瓜自知病得不轻,预感到来日无多,心中十分思念儿子,他求工头捎信给谭小苦。 盐帮走后,谭老瓜躺在床上算计,从靖州到都梁往返三百里路程,儿子虽已十七岁,但瘦弱矮小,且是头一次出远门,估计要六天后才能见上他。因此他在心里祈祷菩萨保佑,能给他六天的活命。然而菩萨也有不通人情的时候,盐帮走后的第二天谭老瓜就一命呜呼了。望乡客栈的掌柜银白元也是都梁人,他担心店里有尸体会影响生意,加之怕尸体发臭,天未亮就指使伙计用一条破簟席把谭老瓜卷了葬在附近的乱坟岗。 第七天,谭小苦果然来到了“望乡客栈”,本来满肚子怒气的银白元一眼看到小小年纪的谭小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怒气就被怜悯取代了。他摸着谭小苦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一路上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谭小苦答道:“我叫谭小苦,快满十七了,我带了干粮一路问过来的。” 银白元不敢相信:“你有十七了吗?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谭小苦回答:“除了爹,我没有亲人。” 银白元说:“你爹在几天前就过世了,你今后怎么生活呢?” “家中的米我都做成干饼带来了,吃完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过活。”谭小苦紧紧抱着一个布包,包里还剩下不少烙饼。 “你以前是怎么过活的?” “我以前跟先生过,这两年自己做饭,还打柴卖点零钱。” 银白元的眼睛发潮了,他忍住没有哭,对站在一旁的伙计说:“你带他去认认坟吧。” 谭小苦懵懂地跟着伙计沿着一条炉渣小路来到一处荒坡,荒坡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坟包。二人七拐八转,每到一处都要惊动蛇或野兔,最后伙计在一堆新土前停下,说:“这就是你爹的坟墓,记住了吗?” 谭小苦挠着后脑勺说:“这么多坟,怕是难记得。” “你就做个记号吧,或许有一天你会来寻找的。”伙计提示说。 谭小苦想了想,于是寻了三块石头安放在坟头上。伙计因想着自己的事没让谭小苦待多久,就带他回了客栈,谭小苦毕竟还小,不知道悲伤,也不去多想父亲死后等待他的将是生活的凄风苦雨。银掌柜留他在客栈住了两天,第三天一早,他把一个绣花荷包交给谭小苦,说:“这是你爹的随身之物,本来仅够还我的伙房钱,但见你这个样子,我要不下手。关于你的将来,这两天我替你想了,和记杂货店是你爹的老雇主,这店子是蒋兴和的,他是都梁最有钱的。他家大业大,你可以去求他寻一份事做。出于道义他应该收留你。” 谭小苦辞别了银白元,怀揣一个装了铜板的绣花荷包,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都梁,一路少不得风餐露宿。 第四天傍晚到了枫木岭,此去都梁只剩半天路程了,谭小苦稍稍松了口气。他记得来时在枫木岭的拐弯处有一株参天古树,古树盘根错节,下面冒出一股清泉,那泉水清冽干甜,令人难以忘怀。他想着饮了泉水再赶路,争取在天黑前到达山脚下的吊脚楼伙铺。都说枫木岭是都梁最恐怖的地方,这里结集一伙强盗,他们不仅仅只打家劫舍,还剥人皮,吃人心,谁家小孩不听话,大人说一句“枫木岭的下来了”,小孩立即会变得老老实实。枫木岭上最出名的乃是一位名叫熊杰的强盗头子,此人凶残暴戾,有一身蛮力,官府从清朝一直到民国都奈何不了他。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有碰见鬼的时候”,就在谭小苦上靖州之前,熊杰于一个夜黑风高之日下山与相好幽会,被相好的族人捉奸在床,然后扭送到大牢里。这消息是谭小苦在来时的路上听到的,所以才一路顺利。 谭小苦来到古树下,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帮人,有商客,有路人,但更多的还是挑夫。泉眼处有现成的竹勺,谭小苦正喝得过瘾,突然人群出现一阵骚乱,他站起身定睛一看,却见山上冲下十数名抹黑脸的大汉,都拿着明晃晃的大马刀,其中一位大声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谭小苦觉得黑脸大汉说的话好没道理,这条路上的青石板已经被脚板磨得发光了,听父亲说从明朝开始这里就是官道,莫非这伙人是从明朝活过来的不成?再说这株大桂花树,少说也有几百年,树是他们栽的,也说不过去。谭小苦这么想着时,发现所有的过路人都乖乖举起双手,接受搜身……谭小苦紧张了,害怕荷包里的铜板也被搜去,就本能地捂着口袋……不承想他的这一举动恰恰引起了土匪的注意,一黑脸大汉把马刀在他眼前一亮,喝叫一声:“鬼崽崽,什么东西自己拿来免你一刀!” 谭小苦吓得全身颤抖,一点也不去多想就把荷包交了出来,直至那伙强人一阵虚张声势的呼喊消失在树丛里,他才“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他都感到奇怪,他认为那段时间最该哭的地方应该是父亲的坟头,但是他却没有哭,甚至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而在这不应该哭的地方他却放肆地哭了…… 谭小苦因为哭,很快就引起了同路人的注意,一路上谁都以为他是一位有大人在身边的小孩,听完他的哭诉,无不对谭小苦表示关心同情。问起他对今后的打算,谭小苦如实相告,说准备去蒋兴和家里做事。一位家住蒋家附近的商客对他说:“以你现在的境况这是最好的出路,依蒋老板的为人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他也会收留你。不过这事不能让他的管家李施烟知道。” 谭小苦抹去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商客说:“李施烟为人刻薄,心肠冷酷,遇上他绝对不会留你在蒋府。” 谭小苦担心地问道:“如果我遇上他了,怎办呢?” 商客说:“你最好不要遇上他,万一遇上了,一定要单独和蒋老板说话,不可让他知道你的意图,待事成后,他想作祟也晚了。” 谭小苦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只是他要问,我恐怕不会说话。” “他要问你,你什么话都不要说,问得急了,就说你是蒋老板的亲戚。”另一路人替谭小苦出主意道。 谭小苦于是称谢不已。 枫木岭除了时常有土匪出没,最可怕的还是各类猛兽,天一黑正是它们出洞觅食的时候,这里行人被虎、豹伤害的事件时有发生。因此没有人敢在枫木岭走夜路。若非土匪滋扰,枫木岭倒是一处好风景,“枫岭落照”乃都梁十景之一,有诗为证—— 奇到诸峰静,枫林映日低。 鸦群争树晚,客路似云齐。 落叶红生壑,攀罗翠自梯。 巉崖千里外,辛苦达蛮蹊。 谭小苦和众路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走出了枫木岭。大家又摸黑赶了一段路,就来到了山脚下的吊脚楼伙铺。走了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饿,在往日是要落伙铺住宿吃饭的,但今天遇上强盗遭了抢,都无钱住店吃饭,只能在外过夜。他们来到伙铺门前的平地上停歇下来。此时此刻,这群路人才有了踏实感。吃罢干粮,就横七竖八地安心睡觉。虽然蚊子十分凶悍,远村近院的狗也吠叫得厉害,但大家都睡得很香——赶了老远的路程,他们都累啊! 次日一早,谭小苦起来又随着队伍赶路,在太阳正顶的时候,他终于到了都梁城里。 蒋兴和是都梁首富,钱多得超出人们的想象,据称他的钱买下整个都梁还有富余。不仅经营全城上规模的杂货店,还有绸庄、粮油行、金店和寄卖行。谭小苦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来到位于四排楼的杂货总店,那里的伙计告诉他,蒋老板刚刚还在这里,现在已经回蒋家大院去了。 蒋家大院在镇南阁附近,谭小苦一路问过去,终于看到了平生头一次见到的豪华院落,远远望去,门口一对巨大的石狮形态威严,走近时,但见庭院深深,院内假山花园,院外飞檐翘角、画栋雕梁,往深处看衣着光鲜的男工、女佣正在往返忙碌…… 谭小苦看着石狮,见它威严的样子就怯了几分,很久才壮着胆子喊叫:“蒋老板,蒋老板……” 谭小苦的喊声未落,回应他的是令人恐惧的犬叫声,接着,四五条恶犬冲到大门口,朝着他龇牙咧嘴……谭小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一群巨狗,吓得汗毛倒竖,正要转身逃跑,随后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着长衫的汉子走了出来,他一声叱叫,狗立即噤若寒蝉,纷纷摇起了尾巴…… 汉子打量着谭小苦,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来这里叫蒋老板?” 谭小苦担心这位汉子就是李施烟,道:“我是蒋老板的亲戚,有要事找他。” 汉子狐疑地望着谭小苦:“你姓什么,哪里人,跟蒋老板是什么亲戚关系?” 汉子一问,谭小苦一时心慌,想好的话就忘了,很久才说:“叔叔,我的话只可跟蒋老板说,见了他,他就会知道的。” 汉子见谭小苦口气甚大,心想如果他真是老板的亲戚就不能得罪了,于是不再多问,引着谭小苦进入院中去见蒋兴和。到了花园中,汉子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说:“你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东家回头来接你。” 谭小苦就老老实实到了凉亭处坐了。不一会儿,就有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谭小苦循声望去——他一下子惊呆了,只见一名丫鬟引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姐向这边走来。谭小苦擦擦眼睛,他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中,现实中不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这女子不光是声音美,她的神态、气质,都是那般凡间少有!正看得出神,冷不防那丫鬟凶巴巴冲过来叉着腰叫道:“你看什么?就你这样子也配看我家小姐?!” 谭小苦羞愧地垂下头,低声说:“没看什么,我在这里等人。” 丫鬟道:“你明明色眯眯地对我家小姐不怀好心,现在还抵赖!看我去把当班的叫来,打你一个皮开肉绽!” 谭小苦暗自叫苦,如果这丫鬟真把当班的叫来,就是不挨打,以后在这蒋家做事的愿望就泡汤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小姐喝住丫鬟道:“桂香,你不要吓了人家!” 桂香瞪了谭小苦一眼说:“不是小姐宽宏大量,今天你定没有好结果!” 小姐走近,认真打量谭小苦:“这位弟弟好面生呀!你是刚来这里的吧?”她见谭小苦不敢说话,只偷看桂香,就说:“你不要怕,她就这脾气,心眼还是蛮好的。桂香,你先一步我就来。” “小姐,你可要提防他一点,这院里大大小小的男人没一个像他那样把你当稀奇看。”桂香和小姐说话,眼睛却看着谭小苦。 “快走吧,少嚼舌头根!”小姐转对谭小苦,“我问你呢?” 谭小苦这才壮着胆子回她的话:“小姐好眼力,我确实头一次到你们家来。” “可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几岁了?家住哪里?” “我叫谭小苦,今年满十七岁了,家住北郊铜宝山下。” “我也是十七岁,可看上去你像个小弟弟——你不显老。” 谭小苦低下头说:“我小时候总生病,不长个,让小姐笑话了——我知道你姓蒋,只是不敢问你的芳名。” 小姐嫣然一笑:“我叫蒋钰莹,在新学堂读书,现在正放暑假。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问你吗?” 谭小苦说:“小姐要问什么?” 蒋钰莹微笑着问道:“可以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吗?” 谭小苦脑袋“嗡”的一声懵了,暗道:她要兴师问罪了,这如何是好?他红着脸干脆豁出去了:“小姐对不起,我刚才看你实在是情不自禁——你太美了,我以为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谭小苦说完,就可怜巴巴地摆弄着衣角,等候蒋钰莹的发落……等了很久,见没有动静,他抬起头,却看蒋钰莹红了脸……“小姐,你不怪我?” “小苦,你过奖了,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漂亮……其实,你们乡下的女孩有很多漂亮的,只不过她们衣服穿得旧,又长年累月晒太阳……” 谭小苦见蒋钰莹不责怪他,胆子更大了:“她们就是穿了新衣、不晒太阳,一眼也能认出是乡下人。我看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凡间的。” 蒋钰莹道:“我也看你怎么看都不是凡间的,才见第一面一张嘴就这样会哄人——难怪听说铜宝山没鸟了,原来都是被你哄了下来。”说着,就用扇子掩着嘴笑。 谭小苦看着那扇子时,上面书写的是一首小令,道是—— 蹴罢秋千, 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 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 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谭小苦遂问道:“这是你写的?” 蒋钰莹说:“我哪有这般才情,是李清照写的,你知道谁是李清照吗?” 谭小苦说:“我知道这首《点绛唇》是李清照的词,我问这字是不是你写的。” 蒋钰莹吃惊地看着谭小苦:“你知道这是李清照的《点绛唇》?” 谭小苦说:“略知一二,李清照乃宋朝人,号易安居士,济南人。父亲李格非博通经史,能诗善文,很受苏武赏识。母亲也工词翰,善文章。李清照天资聪慧,勤奋好学。擅长于词,亦工于诗文,通晓音律,能书善画,是史上罕见的才女。她的丈夫赵明诚是宰相赵挺之子。他们婚后的生活很优裕,搜集了大量的书画金石,共同从事学术研究工作,著有《金石录》。靖康二年,金兵入侵,毁了她的美满生活。南渡不久,丈夫又病死,在颠沛流离中,珍藏的金石书画遗失。晚年过着孤寂愁苦的生活。最后,饮恨离开人间。她的创作风格,以靖康二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作品主要表现少女、少妇的欢乐生活以及与丈夫别后所产生的淡淡哀愁,多属闺中咏物之作。南渡后因与百姓为伍,辗转于兵乱间,经历了社会的大变乱、国破家亡,许多痛苦涌上心头,写了一些反映离乱生活的痛苦以及对故国的怀念。这一点,与南唐李煜颇为相近。你这扇上的词正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我念她后期的词作——‘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这首词是她南渡以后写的。词里处处显现作者的人生际遇——早年的欢乐、中年的忧怨、晚年的沦落在词中都隐约可见。” 蒋钰莹惊呆了,随后问道:“你家是书香门第?” 谭小苦摇头苦笑,遂将自己的身世及来意和盘托出,随后羞涩地说:“贫寒之人让你见笑了。” 蒋钰莹很高兴地说:“原来还是个才子,来我家做事最好,今后我向你讨教就方便了。”这时,那边的桂香在催了,蒋钰莹说:“你忙吧,我要过去了。” 蒋钰莹一阵风似地走了,突然间,怡人的馨香也从身边消失。谭小苦怅然若失,感到才从梦中醒来。想起今后会长在一起,心中感到无限的惬意。 谭小苦又想起那汉子去了多时,正想着时,他总算回来了。汉子也不说话,做了个手势示意谭小苦跟他走。谭小苦原以为还有很远,没想到才走十来丈就到了,正奇怪这汉子为何去了这么久,那坐在书房里的壮年胖男子就问道:“李管家,你把谁家的孩子领来了?” 这汉子果然是李施烟,从蒋兴和的口气可以听出,他刚才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那么他去了哪里呢?谭小苦暗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李施烟答道:“他说是你的亲戚,可我在院子里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认识他。” 谭小苦一惊,这李施烟果然有心计! 蒋兴和上下打量谭小苦,说:“你是谁的孩子?我记不起来了。” 谭小苦毕竟是个孩子,没有任何心机,当着李施烟的面就跪在蒋兴和面前,说:“我是谭老瓜的儿子,我爹已经死在靖州了。” 蒋兴和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一切,说:“是别人教你来找我的吧,你自己是什么想法呢?” 谭小苦说:“我现在已经无依无靠,求蒋老板收留我,只要给一口饭吃,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蒋兴和沉默半晌才问道:“你今天从哪里来?” 谭小苦回道:“我刚从靖州回来。” 蒋兴和望着李施烟:“这孩子,真难为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谭小苦。”跪在地上的谭小苦仍然不起身。 “听名字就是个苦孩子,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我带的干粮一早就吃完了。” “李管家,你领他去厨房用餐。”蒋兴和吩咐说,“起来吧,孩子。”李施烟领着谭小苦出去没有多久又回到了书房,蒋兴和皱着眉头问道:“你有事?” 李施烟垂手立着:“我想知道老板打算怎么处置这个谭小苦。” “还能怎么处置呢,天可怜见的,也只能收留他了。好在这孩子懂事,像他爹一样能吃苦,反正我们也需要用人。”蒋兴和叹了口气说。 “老板说得很有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向慈悲为怀、怜贫惜弱,不过,我认为这个谭小苦不能收留他。” “你说说理由。”蒋兴和望着李施烟。 “有几个方面的理由。其一,我们和谭老瓜是很平常的雇佣关系,他路途暴病身亡,其实与我们毫无关系,如果老板收留他的孩子,别人肯定会认为谭老瓜是因为帮我们做事而死的——你收留他的孩子便是心虚理亏的表现。这跟行善有本质的区别,你收留他不是行善,而是尽道义;其二,这事一旦传出去,势必惊动整个都梁,谭老瓜死了总不是好事,那时各种谣言都会兴起,老板的英名也会毁于一旦;第三,我承认谭老瓜是个淳朴敦厚之人,可谭小苦却不尽然。他为了见到你,竟会假称是你的亲戚,小小年纪就会撒谎,长大了必是个奸诈之徒。到时他硬要说他父亲是为了我们做事而累死的,有意放刁耍赖,好吃懒做,而社会上舆论又向着他……老板,你收留他是引狼入室,捉鼠归仓啊!” 蒋兴和本来就是个耳软之人,经李施烟如此一说,还真以为然,于是改变了初衷,说:“那好吧,等他吃完饭,打发他一笔钱了事。” 李施烟说:“万万不可,老板这样就是心中有愧的举动,这样还不如把他留在这里,别人会说人家一个小孩举目无亲,打发一笔钱了事,显然是在推卸责任。” 蒋兴和想了想说:“这点我倒是没想到,该怎么弄,你看着办就行了。” 李施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辞别了蒋兴和来到庭院,见谭小苦还站在原地,于是干咳一声,说:“小伙子,你跟我来。” 谭小苦已经饥肠辘辘,自从离开“望乡客栈”,他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想着这样的大户人家,伙食必定不差,禁不住口水直流……蒋府内院比他想象的还要宽敞,进入里面就像进入迷宫一般,他估计伙房应该在后院。走了一阵,他发现李施烟引他到了大门口,他正狐疑,李施烟突然凶相毕露,抓住他用力向门外推…… “你……?你这是干什么?”谭小苦吃惊地问道。 “我想干什么要问你自己,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竟然上门来敲诈!你父亲是暴病身亡,很多人都可作证,你要是不服,可以去衙门击鼓鸣冤!老子警告你,下次再敢来这里,我就放犬把你撕成碎肉!”李施烟把谭小苦推了一个趔趄,尚未站稳脚跟,大门“咣当”一声关闭了。 这是谭小苦平生第一次经历人心的险恶,那时他真是弄不明白,大人也是翻脸就翻脸,而且是那样的无情。他身无分文,空着肚子在街上一脚高一脚低地游荡,希望哪位好心人施舍他一点食物。但事实上谁也没有理会他。既然没有人主动施舍,他也想过去乞讨,但到最后他都没能拉下面皮……人的第一次十分重要,可能影响一生,如果那一天他没有遇上蒋钰莹,如果当时她没带了那把题有李清照诗词的扇子……总之,如果没有这些巧合,为了生存他会拉得下脸面,那么都梁城里从此就会多一名乞丐,而不会让他鬼使神差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因为在城里无法解决饥渴,谭小苦走出镇南阁来到了赧水河边咕噜咕噜把肚子里填满了河水,回过头,望见高高的城墙,禁不住想起了村里老人传下来的民谚……“宝庆狮子永州塔,都梁城墙冠天下。”都梁城高二丈,全由方形巨石垒砌,把整个州城围得固若金汤。历史上曾有不少名将企图拿下都梁城,就因为这高大的城墙,几乎都是惨败而归,谭小苦也听过不少关于城墙的故事,心中万分向往,想不到会在这种际遇下来到都梁,那种向往已久的神秘刹时变成了残酷的饥饿。 太阳很毒,天空没有一片云彩,谭小苦出于本能便躲在城墙根下一路北走……那里是通往铜宝山的方向,他想回家,至于回家后怎么生存,他没敢多想。就这样他一直走下去,直至被一个物体挡住。 挡住谭小苦的物体是一个搭建在城墙下的小草棚,草棚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是有人居住。由于累和热,他几乎没多想就钻进草棚里倒头就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股奇异的香味刺激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坐在他的身边吃烤红薯……刹时,他口水直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汉子手中的红薯…… “你饿了吧,先吃一条。”汉子慷慨地递给谭小苦一条足有一斤重的烤红薯。 红薯很烫,是刚烤出来的那种,但谭小苦顾不了这些,一阵狼吞虎咽,连皮带肉全部吞入了他的腹中,慢慢地,他就恢复了神志。他向汉子鞠了一躬,说:“叔叔,谢谢你。” 汉子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到我这里?” 谭小苦于是就把他的身世、上靖州见父亲以及如何被李施烟赶出蒋府的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一遍。汉子听完,咧嘴一笑,说:“你小子命硬,家里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你真是死不了的程咬金!” 谭小苦点头说:“你会说笑话呢,可是我笑不起来,其实也该去哭的,不知为何,也哭不起来——但我在梦里见着亲人的时候会哭,哭他们狠心不要我。” 汉子说:“不讲这些了,说说你自己吧,今后打算怎么办?” 谭小苦说:“我想回家。” “你家中没亲人,连叔叔、舅舅都没有,谁给你饭吃啊?谁给你衣服穿啊?”汉子紧盯着谭小苦。 “我不知道。”谭小苦垂下头,“其实我也有十七岁了,如果不是体弱个小,应该是可以养活自己的。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长高……”说着,就嘤嘤哭了起来。 “我看你也没什么好路,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天你在这里遇上了我,或许这就是缘分,我也不妨顺了天意,收你为徒,虽然谈不上什么出息,但吃饭应该是没问题的。” 谭小苦喜出望外,他也不问这汉子干的是哪门勾当,便拜他为师。经了解,这汉子名叫朱子湘,居住在城内,这茅棚是他招揽生意的地方。谭小苦这才注意到。城墙下这样的草棚还有好几个。朱子湘到底从事何种职业?谭小苦虽然很关心,但也不敢多问。 朱子湘手搭凉棚望天,见太阳已经逼近西山,就说:“时候不早了,一天你就吃了点干粮外加一个红薯,肯定不够,我带你吃饭去。” 朱子湘把谭小苦领到就近的都梁酒家,炒了三个小菜,要了一盆米饭。谭小苦一气吃了七碗饭,才觉得半饱。朱子湘不让他再吃了,说:“饭撑蠢报应,酒醉英雄汉,你已经吃得够多了,再吃就成蠢宝了。” 谭小苦刚刚吃出点感觉,如果让他做选择,他情愿变成蠢宝。但人家是师父,他能不听? 朱子湘付了饭钱,就领着谭小苦回家。朱子湘的家在大郎巷13号,离他的茅棚约两里路程。一进屋朱子湘就躺在床上说这儿酸,那儿痛,要谭小苦给他捶背,揉腰。折腾了大半天,才心满意足地坐起来。谭小苦以为可以休息了,谁知朱子湘又催道:“你快回茅棚去,没有人在那里生意会被别人抢走!同行生妒忌,你没见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很多人吗?揽到生意就回来告诉我。” 谭小苦马不停蹄回到茅棚,此时天已全黑,他刚刚在棚子里的草席上躺下,就有人打着灯笼走了进来,到了跟前就喊:“朱师傅在吗?” 谭小苦连忙应道:“我师父刚刚回去,你哪里?我马上去叫他。” “柳山路19号,要快点过来,别误了我们的事。”来人说完,提着灯笼走了。 谭小苦飞也似的跑回大郎巷,叫起了正在凉席上睡觉的朱子湘。在没有抵达柳山路之前,谭小苦并不知晓他这辈子将要从事的是何种职业。他跟着师父来到柳山路,远远望见街口正在焚烧篝祭,火光中,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篝祭火堆前哭泣——于是他知道,他将从事的职业与死人有关。 柳山路19号在都梁也算是一户富裕人家,这一点从高大的屋子就可以看出。屋里十分热闹,所有亲友都已到场,吹号的乐手挤满了整间房子,正在呜啦呜啦吹着都梁的哀乐。朱子湘出现在这里很快就成了焦点,所有的声音在一刹那间停止了,一个主事人模样的老先生迎上来向朱子湘行拱手礼:“朱师傅来了?来得好,来得好,我们都在等你。” 随后孝男、孝女上来行跪礼,朱子湘逐个扶起他们后,并送上一句吉利话:“起得快,发得快。” 见面礼完毕,主事人就说:“朱师傅,辛苦你了,里面请。” 谭小苦天性胆小,最怕死人。三个姐姐死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一眼。他不知道今晚上师父会不会带他去看死人。主事人在前引路,谭小苦预感到是要去死人屋里,双脚就开始打颤,他正要开溜,没想到朱子湘好像也明白他的心思,一把扯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三个人来到一间卧室,但见床上躺着一位刚刚去世的老人,这时主事人也瞟了一眼谭小苦,问道:“朱师傅又带徒弟了?” 朱子湘说:“刚收的。天底下最不好摆弄的是死人,有个帮手好一些。” “你们忙吧,寿衣一会儿有人送来。”主事人说完就走了。 主事人走后,谭小苦哆嗦着问道:“师……师父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朱子湘啐了一口痰说:“我们来摆弄死人。” 谭小苦全身一麻,期期艾艾地说:“怎,怎么摆弄……” “把这死人从床上弄下来,洗干净,换上寿衣,再搬进棺材里——就这么弄,懂吗?” “师父,我……我怕。”谭小苦说着就哭了起来。 朱子湘此刻变得和蔼起来,拍着谭小苦的肩说:“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习惯了就会没事。” 谭小苦又说:“我力气小,搬不动。” 朱子湘说:“出力气的事有我,你帮忙脱死人的衣,累不着你。” 第二章 双重职业 却说都梁古城有一特种行业,从业者说得文雅点是替死人入殓,用都梁土话说叫“背尸汉”。各行各业都有它的场地,背尸汉也不例外,他们聚集在城南的城墙脚下,都搭建了可遮阳避雨的简易茅棚。“黄泉路上无老少”,都梁无论谁家死了人,无分老幼,也不管是吊死或难产死,都要来这里请背尸汉帮忙为尸体洗澡,更换衣服和入殓。逢上那些短命死的,还要负责背到郊外乱坟岗掩埋。 这班背尸汉中有一位劳顺民,此人无父无母,自小在城里乞讨为生,长到十五六岁,认识了背尸汉王辛卒,于是入行成了王辛卒的搭档。王辛卒生性狡诈,喜欢占便宜,在行业中几乎没有合得来的搭档,于是就把劳顺民拉下水,王辛卒自从有了搭档,重活、脏活都推给劳顺民。 在都梁背尸行业中,最负盛名的要算朱子湘,据说他有不少“绝活”,还是他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代,少说也有二百多年。 背尸也有绝活?回答是肯定的,此处按下不表,单说劳顺民虽然老实,但什么都有个限度,同仁见他吃亏太多,加之也厌恶王辛卒,就对他说:“你能吃亏,何不去给朱子湘当徒弟?没准他会教你绝活,王辛卒他是没啥本事的,就知道占便宜。” 劳顺民想想也有道理,他找到朱子湘说了他的意思,朱子湘果然满口答应。他又向王辛卒提出分手,王辛卒暴跳如雷,大骂他忘恩负义,这一点劳顺民早料到了,也做好了准备,任凭王辛卒破口大骂,他也不顶半句嘴。 王辛卒自知无法挽回劳顺民,过一段时间,火气也就消了,但这事一直让他窝火,特别是一个人干不方便的时候,更是恨透了朱子湘。 再说劳顺民跟了朱子湘,做事很是卖力,但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朱子湘总是不教他“绝活”。这话传到王辛卒耳朵里,王辛卒窃喜,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他希望让劳顺民再回到身边来。他私下对劳顺民说,朱子湘根本没什么绝活,无非装神弄鬼罢了。劳顺民耳朵软,相信了王辛卒,从此消极怠工,朱子湘也听之任之。 民国十七年农历五月十五,太阳很毒,背尸汉们坐在各自的茅棚里等生意。中午时分,朱子湘肚子饿了,要劳顺民去买几个烤红薯回来充饥。劳顺民说:“要去一起去,中午反正没生意。”朱子湘明白劳顺民是不愿听自己的驱使,就说:“你留在这里,还是我去一趟。” 朱子湘前脚刚走,王辛卒就从隔壁茅棚出来对劳顺民说:“你留在这,当心你师父买坏红薯给你吃,我们一起跟上。” 劳顺民于是和王辛卒来到镇南阁的烤红薯摊,朱子湘已经挑好了红薯,他见劳顺民来了也不多问就把一只最大的红薯递给了劳顺民。三个人准备返回时,劳顺民突然肚子不舒服,就把手里的烤红薯还给朱子湘,说:“你帮我捎回去,我去一趟茅坑。” “懒人屎尿多,荒地杂草多。”王辛卒见劳顺民走远了,就不怀好意地问朱子湘,“朱师父,你这徒弟还勤快吧?” “还行吧。”朱子湘不愿意搭理王辛卒。 王辛卒冷笑道:“你真会打马虎眼,都在一起我又不是聋子、瞎子,劳顺民从来就是好吃懒做,当初他跟着我的时候也是怕苦怕累,可有人偏说我占了他的便宜。朱师傅,你现在该尝到味道了吧?” 朱子湘只是笑笑,不愿多搭腔。两人回到城墙脚下,朱子湘发现他的茅棚里躺着一个十几来岁的男孩,就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躺在我的棚子里?” 王辛卒发现这男孩很脏,像是饿坏了,就说:“朱师傅,你的福气来了,这孩子像是一个孤儿,老天爷给你送徒弟来了。” 朱子湘说:“这孩子太瘦恐怕做不了事。” 王辛卒说:“瘦才好呢,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将来他报恩为你养老送终。劳顺民算哪门子徒弟呀,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将来谁养谁啊!” 朱子湘想想也有道理,就说:“你别弄醒他我去买红薯给他充饥。” 王辛卒说:“就让他吃劳顺民那份,我这就去帮你买一份过来。” 王辛卒从朱子湘手里拿了几个铜板就返回红薯摊,刚好在镇南阁碰上了劳顺民。劳顺民见了就问道:“王辛卒你回来干啥?” 王辛卒说:“朱子湘收了个新徒弟,一个男孩,你那份给那男孩吃了——不舒服吧,他有了新徒弟,你这老徒弟就要坐冷板凳。” 劳顺民冷笑道:“谁不舒服了?他有了徒弟,我正想离开他呢。”劳顺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几分不快。 王辛卒趁势说:“现在朱子湘不要你了,你回来我们一起干,孤掌难鸣,干我们这行有个帮手比没帮手好,今天一起去武陵井快活,我请客!” 劳顺民听说去武陵井快活,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当即买了两个红薯,一边吃一边跟着王辛卒走。 武陵井是都梁城的官家妓院,在小王城的西南,背尸汉们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职业关系比任何人更明白生和死是怎么回事,这就影响到他们的人生信条,认定活着就是不亏待自己,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人一旦变成了尸体就万事皆休。背尸汉们只要腰包里有钱,是从来不吝惜的,他们中间很少有人存钱。 武陵井乃因此处有一口水井而得名。此井水旺,天旱三年仍巨泉如喷,暴雨季节亦清澈鉴人。据称此井源远流长,为仙人所凿,有诗为证—— 源头仙露白云连,浩荡春光有品题。 阮肇刘晨何处去,桃花流水出山溪。 此诗说的是武陵井与武陵源相通,春天有花从源中浮出。此桃花正是当年陶渊明误入仙境中的桃花。又有诗为证—— 当日仙源路已迷,武陵何事又名题。 料想洞口春常在,流水桃花过此溪。 说的是武陵井有此好水,自然引得墨客、骚人来此寻胜,就有人突发奇想,认为文人、骚客多好女色,在此开设妓院必定生意兴隆。不想,自明初之后,“武陵井”渐成了妓院的代名词。 却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王辛卒、劳顺民和粉头调情取乐总是过得很快,二人从武陵井出来时已经天黑。吃罢饭路过柳山路时,只闻得鼓乐齐鸣,鞭炮宣天,像是死了人的样子。王辛卒向旁人打听,才知道是萧轩亭死了。给萧轩亭入殓是背尸汉们千载难得一逢的肥差,王辛卒当即后悔不该带劳顺民去武陵井,王辛卒道:“劳顺民,我说你是扫帚星你可能不服,今天若不是请你来这里快活,揽到这一宗生意,我可以半年不去做事。” 劳顺民道:“这个萧轩亭也真是的,哪天不死,偏偏我们今天不守在棚里他就死了!” “你总算是承认了,以前跟我在一起,你都是托了我的福分,你那哭丧相,讨米无人给!”王辛卒又扯住一个路人问道,“伙计,听说萧轩亭死了,你知道是谁为他入殓吗?” 那路人道:“好像是朱子湘师傅吧。” 劳顺民一听,就顿足后悔:“你还怨我,我看你才是扫帚星呢,不是你拉我去武陵井,我跟朱子湘也有一份财喜!” 王辛卒冷笑道:“你就别做梦了,如今他带了新徒弟,就算你当时在场,他也不会要你。” 两个人一路相互埋怨,然后分头回了家。 次日吃罢饭,劳顺民来到城墙脚下,果见朱子湘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待在草棚里。 朱子湘很快也发现了劳顺民,满脸堆笑说:“昨天你哪里去了?有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收了个新徒弟,是孤儿,怪可怜的。” 劳顺民没好气地说:“王辛卒已经告诉我,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分手,见你没有搭档才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下正好,以后你俩干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反正我们迟早会分手。” 朱子湘说:“顺民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合伙干。” 劳顺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和王辛卒商量好了,以后我还是和他干。”说完后他感到出了一口气,内心平静了不少,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王辛卒的茅棚里。 王辛卒一见劳顺民就问:“你知道萧轩亭的装尸衣一共是多少层吗?” 劳顺民摇头:“没有闲心去问,反正跟我没关系。” 王辛卒说:“一共是十三层!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料子,尤其是一件貂毛内衣,是他大儿子从外省带回来的,当时的价格不低于两千大洋!这种东西可是个宝物,再寒冷的天气有它在身上,只要穿一件很薄的外衣都会不冷。” 劳顺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萧家人也舍得陪葬吗?” 王辛卒说:“他家也不是没钱,再说了,这貂毛衣是萧轩亭在世时的心爱之物,他的儿子哪有舍不得的道理!另外,老东西有一个从不离手的玉镯子,是正宗的蓝田玉,价值不可估量。”王辛卒说得唾沫飞溅,眼神里流露出贪婪的绿光…… 劳顺民听了后更为气恼,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一个大男人,没见过有你这么啰嗦的!” 王辛卒望着劳顺民半晌,他的脸上露出坏笑,说:“你不舒服了是不?” 劳顺民生气道:“我烦着呢,你还幸灾乐祸!” 王辛卒扮着鬼脸,怪腔怪调:“别人吃饭你饿着,别人买春你站着,别人发财你穷着——可怜啊,可怜!” 劳顺民终于被惹毛了,扑过去与王辛卒扭打。王辛卒早有防备,一下就把劳顺民按在地上,问道:“你现在服输吗?” 劳顺民咬着牙说:“我不服输!” “好,我会教你服输!” 王辛卒突然目露凶光,腾出一手直捣劳顺民下身,疼得劳顺民当场惨叫:“我服输,我服输!” 王辛卒这才放了劳顺民,待安静下来了才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劳顺民见王辛卒一脸认真状,就问道:“什么事?” 王辛卒说:“非常重要的事,你答应了我才跟你讲,不答应我找别人。” 劳顺民想都没想就说:“那我还是答应你。” 王辛卒再叮嘱一遍:“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劳顺民说:“不反悔就不反悔,你这么精明的人,你能干的事我也干得。” 王辛卒于是与劳顺民耳语。劳顺民听后叫了起来:“这是犯规矩的事,我不干!” 王辛卒冷冷道:“你已经答应我了,这事不干也得干,由不得你!” 劳顺民见王辛卒一脸凶相,泄气道:“那就跟你一同入地狱算了,现在我真后悔答应你。” 王辛卒冷笑道:“你不下地狱,还有谁下地狱!” 回头说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对谭小苦来说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平日最怕死人的他,却与死人“亲密”接触两个时辰。 萧轩亭老人长年体虚多病,因这几天高温持续不下,导致中暑身亡。死前上吐下泻,侍弄这样的死人其恶心恐怖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主事人走后,卧室里只剩他和朱子湘二人,朱子湘揭开罩尸布,一具难看的老人尸体就呈现在灯光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气味。好在朱子湘经验丰富,随手用罩尸布擦干死人脸上的脏水,再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把死人的眼睛蒙住…… 任何事大凡怕过头之后就不知道怕了,谭小苦也正是这样,当朱子湘把死人扶起来,他就知道帮忙给死人脱衣服了。随后,萧家下人拿来一个澡盆,盛满水,朱子湘就把尸体放入盆内扶稳,然后让谭小苦用毛巾仔细擦洗尸体……相比之下,给尸体洗澡不算太难,最麻烦的是给死人穿衣服——行话叫做“装尸”。尸体是软的,软得一点也不听摆弄,每穿一层衣都要费尽周折。按照都梁风俗,给死者穿衣必须是崭新的,多少按死者家境来定,分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层。谭小苦碰上的第一个死者偏偏是个大户人家,家人为他准备了十三套衣裤,都是上等的料子,价格极为昂贵,这么多衣服,按风俗必须一件件穿上,旁边还有家人守护,想偷工减料都没有机会。 穿罢十三层衣服,对谭小苦来说,等于已经大功告成,接着就是戴逍遥帽、穿无忧鞋,这两项无须费多大工夫。谭小苦很清楚地看到,在快要完工的时候,主事人拿来一个黄灿灿的金徽别在死者帽上,又将一串银饰套在尸体的脚上,嘴里还念叨着:“头戴金,脚扎银。永保子孙万代业。”这时候,在下人的帮助下,朱子湘背起死人走向堂屋,在一片鼓乐声、鞭炮声和孝子孝女的哭声中,把尸体放入棺内…… 忙完了这一切,时间已经很晚,丧家为朱子湘、谭小苦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桌上摆着的都是谭小苦平时少见的大鱼大肉,但是他现在竟然没有胃口。 半夜后,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回到大郎巷,虽然他倒头就睡着了,但整个梦里,他都是与死了的萧轩亭抱得紧紧的,分也分不开…… 醒来时天已大亮,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就一起到城墙脚下等生意。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中年人,朱子湘主动和他打招呼,中年人像是一脸不快的样子。 中年汉子走后,谭小苦问道:“师父,他是谁,为什么不高兴?” 朱子湘说:“他叫劳顺民,我以前的徒弟。” “我还以为是师父的朋友。”谭小苦嘴上这般说,心下却犯嘀咕:这么简单的活计还什么师父、徒弟的,只要有力气,傻子都干得了。 朱子湘看了谭小苦一眼,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说:“你不要以为干这一行简单,这中间的玄机多着呢,我会让你慢慢明白的,过几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谭小苦毕竟是初出茅庐,不会掩饰,不屑道:“不就是弄死人吗,有胆子就行了。” 朱子湘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现在还是个门外汉,当然不懂。刚才那个劳顺民,他为了拜我为师对我孝敬着呢,等着瞧吧,你会慢慢明白的。” 谭小苦说:“我看对你他好像也不是很礼貌。”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怕我以后对你好,把绝活传给你,他在吃你的醋呢。”朱子湘说。 谭小苦听朱子湘把这一行说得如此玄乎,又说过几天要带他去“开开眼界”,内心既充满期待又感到害怕。 按照都梁的风俗,老人去世后,时间最短的在家停三天,时间长的多达四十九天才能出殡,这样做为的是择一个与孝子生辰不相冲的“黄道吉日”。 都梁城里的何半仙为萧轩亭择的吉日是第七天,因其大儿子萧子儒远在云南为官,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于是改为二十一天。 萧轩亭出殡这天,都梁城万人空巷——这倒不是因为死者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其出殡的场面盛况空前,仅是送葬的吹鼓手就请了二百多人,热闹程度可见一斑。都梁市民都爱看热闹,这样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错过。甚至在若干年后,这一场大出殡还会在街头巷尾代代相传。 谭小苦没有去看热闹,师父让他留在家里,但朱子湘自己去了,并吩咐他今天不必去城墙那边等生意。 朱子湘到午后才回来,回来倒头便睡,直到天黑才醒来。师徒二人吃罢晚饭,朱子湘就把一个布袋交给谭小苦:“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不要跟得太紧。”朱子湘说完就跨出了门,谭小苦在后面把门锁上了再远远地跟在后面。 布袋很沉,谭小苦摸了一下,都是一些硬邦邦的家伙,具体是什么他来不及看,怕走丢了——因为师父在前面走得很快。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约五六丈远,朱子湘引着谭小苦笔直往东北方向走,出了城,再到猫儿桥,朱子湘才停下来。谭小苦走得气喘吁吁,这猫儿桥他熟,再过去三四里就是他的老家铜宝山。 “师父,到了吗?”谭小苦不时用袖子揩着额上的汗珠问道。 “到了,就这上面。”朱子湘抬手指了一下前面的山包。 前面的山包叫猫儿山,是个坟场,谭小苦听说萧轩亭就葬在猫儿山上。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师父说的“开开眼界”是什么意思了,同时他也猜到,布袋里的家伙无非是铁铲之类的东西。 已经是深夜,正是六月初的节气,天上悬挂一弯新月,星星煞是明亮。田野里的主唱者仍是青蛙,间或夹杂着其他虫子的鸣叫声。 朱子湘白天已经来过此处踩过点,他轻车熟路直奔新坟,就在离新坟不到五丈远的地方,他突然卧倒,后面的谭小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亦紧随其后卧倒……谭小苦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仔细搜寻,果然发现一冢高大的坟头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他坐在坟头上干什么?莫非他知道今晚上会有人来盗墓? 趴在前面的朱子湘坚持了半个时辰,但他发现坟头上的人根本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好暂时放弃,他向谭小苦打了个手势,二人回头爬出了猫儿山…… 谭小苦第一次盗墓就扑了空,这种预兆对他今后从事这一行不知是吉是凶,那时他还小,不知道往这方面去想,直到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他才明白这是一条不归之路。 师徒二人默默回到家里,次日,朱子湘仍然让谭小苦留在家里,他一个人外出踩点。 天黑后,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出门,让谭小苦感到意外的是,今晚的目的地仍是猫儿山。在离新坟不到五丈的地方,谭小苦看到昨晚那个人还坐在坟头上,他本能地就要趴下去,朱子湘一把拉住他,说:“别怕,我白天看清楚了,是个稻草人。” 谭小苦跟着师父走近坟包,果然发现是一个稻草人。他放下布袋,朱子湘背靠着墓碑抽了几口烟,把工具从布袋里倒出来。 接下来轮到谭小苦对着一个偌大的坟包发呆了——这冢坟少说也有二百担土,凭两个人的力量,一个晚上绝对不可能把这么多土移开。但在谭小苦的潜意识里,认为朱子湘应该有其他办法。 新月下,谭小苦看到带来的工具十分简单——两把铁铲,一柄利斧,一柄钢凿,一把割锯,外加一葫芦茶水…… 谭小苦问道:“怎么弄呢?师父我力气小。” 朱子湘说:“不用多大力气,你先帮我望风,等一会儿才叫你帮忙。” 谭小苦于是在墓碑上一边望风一边看师父到底怎么掘坟。 朱子湘把铁铲安上木柄,就在墓碑前掘将起来,他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是惯于此道的。不一会儿,他就掘了一个三尺见方、一人多深的大坑。这时,新掘出的土无处堆放了,就要谭小苦把布袋递给他,每装一袋,再递给坑上的谭小苦把土倒掉……大约忙了两个多时辰,谭小苦就听到铁铲碰着木头的梆梆声。朱子湘在下面点燃蜡烛,他叫谭小苦把钢凿、割锯和利斧扔下坑去。谭小苦下到坑内才发现,这个大坑到了两个人深处又向坟墓方向成“丁”字形掘了进去,这样就能靠近棺材挡板。 工具下来了,朱子湘一个人忙不过来,谭小苦就帮着照明。 萧轩亭的棺材是楠木制作的,十分厚实坚硬,但它难不住经验丰富的盗墓贼。朱子湘右手握斧头在棺材挡板的上首凿了一个小口子,再用锋利的割锯竖着来回锯动,不一会工夫,左边就锯开了一条缝,接下来右边又如法炮制,最后用斧头一敲——挡板开了,棺材洞开,刹时一股淡淡的尸体臭味扑面而来,朱子湘、谭小苦连忙掩鼻躲避……臭味不是太多,但还是出乎朱子湘的意外。萧轩亭虽然在家里停了二十一天,又值热天,但萧轩亭死时已经脱水,加之大量的陪葬物都很干燥,只要棺盖密封完好,三年之内尸体都不会腐烂。才葬了一天就有臭味,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棺内已经进了空气,尸体遭到腐菌的侵蚀……凭着多年盗墓的经验,朱子湘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时候不早了,朱子湘不等棺内的臭气散尽,双手就伸入棺内攥住了萧轩亭的双腿,然后发力猛拽,把尸体从棺内拖将出来……烛光下,朱子湘和谭小苦都惊呆了,拽出来的萧轩亭竟然是赤条条一丝不挂! 第三章 黑夜猫儿山 却说都梁“背尸汉”都是双重职业者,他们在替死人入殓的同时,背地里无一例外皆从事盗墓勾当。 盗墓分为“干货”和“湿货”两大类。 所谓“干货”,即盗掘古墓。盗“干货”风险极大,古墓因年代久远,难以发现,即便发现了,这类墓葬掩埋极深,挖掘起来工程浩大,非得团队不可。特别是都梁境内的古墓上了规格的多以磁灰糯米搅拌桐油为保护层。这类特色材料粘性强,其坚固程度胜过现代的混凝土,多数盗墓者对这道屏障无计可施,被挡在了墓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盗墓团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即便打开了墓室,也难保每冢古墓在漫长的岁月中没有被前辈同仁掘过……事实上,大多数古墓都是数度被盗,因此在业界流传一句话——古墓十室九空。但是,风险与利润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盗墓者中真正发了财的,都是因为古墓而一夜暴富。 再说盗墓行业的“湿货”俗称“剥鬼皮”。顾名思义,不再赘述。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盗墓行业也不例外,“谁入殓谁主盗”,这就是行规,如此一来,“湿货”就不存在风险。死者是他亲手入殓,有多少随葬物品,他心中一清二楚,虽发不了财,养家糊口足矣。 但任何事物都非绝对,盗萧轩亭的墓就是一个例外。 萧轩亭是举人出身,与曾国藩私交甚密,其长子萧子儒是晚清进士,官至云南大理知府……改朝换代之际,又仗着与蔡锷的同乡之谊,他摇身一变,成了中华民国云南财政厅长;其次子萧子玉在哥哥的荫护下也当了警察局长。老天爷是不公平的,唯一公平之处,是富人、穷人都难逃一死。早在萧轩亭还活着的时候,都梁的背尸汉们就在茶余饭后议论萧轩亭何时死,有多少陪葬。几乎每一个背尸汉都希望能为他入殓。为此,他们时不时去柳山路溜达。曾经,萧轩亭几次差点一命呜呼,这让背尸汉们紧张异常,一个个如临大敌——但最后都是空忙一场。慢慢地,背尸汉们变得麻木了,就在他们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萧轩亭突然去世,这肥差竟然落到了朱子湘手里。这事在圈子里传开,多数人只有羡慕、眼红的份,唯有王辛卒在羡慕过后有某种欲望,他私下里与劳顺民商量,要赶在朱子湘前面把萧轩亭的墓盗了。劳顺民先是不同意,怕坏了行规,后禁不住王辛卒的一番软硬兼施,也动了心。 劳顺民动心的原因除了受钱财诱惑,另外还有好奇心。因为圈内盛传朱子湘有“绝活”,绝活之一就是他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得知哪冢坟里有“宝”、哪冢坟什么也没有。朱子湘是盗墓高手,据称,他拥有一个仪表之类的东西,这仪表十分神奇,只需把一根铁条扦入坟墓深处,然后将仪表置于铁条顶端,如墓中有金银一类的财物,仪表会发光,没有就不会发光。 为了掌握萧轩亭的下葬日期,王辛卒、劳顺民整天守在柳山路。萧家是都梁望族,丧期内大摆流水宴——也就是说,只要愿意来灵前给萧轩亭下跪叩头,无论亲疏,都可以坐下来吃饭。 王辛卒从负责做道场的了空和尚处打听到,萧轩亭要在家里停二十一天才能出殡,下葬地点在北郊三里外的猫儿山。 出殡的那天,都梁城万人空巷,送葬的、看热闹的,人山人海,煞是热闹。王辛卒和劳顺民混在送葬队伍一直到了猫儿山。俩人发现萧轩亭的墓坑不是太深,不到八尺,规格属中等以上。同时也有人放出风声,萧老爷生前留下遗嘱,希望后辈“厚养薄葬”,不要任何陪葬物品。王辛卒心里明白,这些话都是萧家人放出来的,包括有意浅埋,目的就是想说明棺材里没有财物。 萧家此举对门外汉来说也许管用,但对王辛卒之流来说,无异于“此地无银”。 为了防止朱子湘提前来到坟山,天一黑王辛卒和劳顺民就潜伏在萧轩亭坟墓附近,还特意扎了个稻草人立在坟包上。深夜,王辛卒、劳顺民果然发现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向猫儿山走来,到了离萧轩亭坟墓不远卧倒在地上……他俩显然是被坟包上的稻草人吓坏了。 王辛卒知道这一高一矮就是朱子湘和谭小苦,他们苦等一阵坟包上的“人”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就只好放弃…… 朱子湘师徒一走,王辛卒、劳顺民就拿出工具从坟墓的后面开始挖掘——这样做二人是经过一番商量的,盗掘“湿货”正常的手法是从墓碑下面入手,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从墓尾入手目的就是要戏弄朱子湘——你不是有“绝活”吗?有“绝活”你就应该提前知道这是一冢空墓。 盗墓行当在都梁延续了数百年,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盗洞都不大,只有三尺见方,这样既省了工程量,盗过后也容易恢复原貌。其实都梁所有稍有家财的墓主几乎无一例外被盗过,但他们的后代都浑然不觉,往往来年清明上坟,那里早已经草长莺飞看不出任何破绽来了。 挖掘开始了,王辛卒与劳顺民说好二人轮着上阵,挖到四尺深的时候,越往深处挖难度就越大,王辛卒玩起了狡诈,说他的脚扭伤了,这样他留在地面负责吊土。 劳顺民辛苦干了三个时辰,盗洞挖好了,这时候王辛卒的脚也不疼了,他麻利地溜下坑内,手执蜡烛照着劳顺民把棺材挡板锯开,再用斧头背不轻不重敲打——挡板脱离了棺体,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棺洞,一股树香味飘然而出……这时候,两人反而更加紧张,既想尽快把棺内的尸体拽出来,又害怕里面没有多少陪葬品…… 王辛卒把蜡烛交给劳顺民,他犹豫了好一阵,才把一只手伸入棺内——很快他就摸着了萧轩亭的两只脚…… 劳顺民见王辛卒迟迟没有拽拉尸体,忍不住问道:“要帮忙吗?” 王辛卒摇摇头,说:“不用,这老头身上没一点肉,不沉。”王辛卒说着一咬牙——尸体就拽了出来…… 劳顺民手执蜡烛照看,发现老爷子睡得很安详,“极乐帽”上别着一枚闪光的金徽,衣服穿得很厚……王辛卒一扫刚才的斯文样子,发疯一般解开萧轩亭的一层层外衣,直至发现那件昂贵的貂毛内衣穿在身体上,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道:“还好,今晚没有白干。” 这一次的收获比王辛卒预料的还要乐观,除了那件貂毛内衣,还有一对蓝田玉镯、一个碧如意、两枚金戒指、一枚金帽徽和大批银器……王辛卒十分贪婪,他把萧轩亭剥得一丝不挂,除了留下尸体,棺内的一切物品全部卷走…… 王辛卒的家住在半边街17号,他回到家中的时候,雄鸡已唱三遍——天快亮了。他和劳顺民倒在凉席上囫囵睡了个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王辛卒、劳顺民从床上爬起来去镇南阁都梁酒家要了一个包房,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如何处理赃物的问题。王辛卒提议除了貂毛内衣,其余诸物都可以出手,他的理由是貂毛内衣要到冬天才卖得起价,而现在是夏天,贱卖了可惜。劳顺民害怕东西在王辛卒手中不安全,坚持要全部出手,一件不留。二人争来争去,最后王辛卒同意去问问价,如果价格合适也同意出手。 都梁北门闸有一个寄卖行,是蒋兴和的产业,交给妻弟殷楚云管理,殷楚云专与土匪、盗贼打交道,盗墓贼的赃物也都落在他的寄卖行,这些事蒋兴和表面上都不过问。 因为赃物太多,带到寄卖行去目标太容易暴露,二人去到北门闸把殷楚云接到半边街看货议价,谈成后等到天黑再把赃物送到寄卖行去。 殷楚云看了货,按寄卖行的价格,把除了貂毛内衣以外的货物折旧估价为一千大洋,再按“四六开”行规,王辛卒、劳顺民可各得三百大洋。对于这个价格,王辛卒、劳顺民都无异议,很快成交。随后,殷楚云把貂毛内衣也估价一千大洋,但他提出,眼下是热天,要到冬天才能出手,寄卖行垫付的钱要很长时间才可以收回,因此,“四六”应倒过来——寄卖行得六,王辛卒、劳顺民占四。劳顺民表示同意,王辛卒却不赞同,最后殷楚云说:“我看最好还是你先保存几个月,若无破损,到冬天我再按行情收购。” 殷楚云开了口,劳顺民也就无话可说。殷楚云当即付了一百大洋的定金,天黑之后,王辛卒、劳顺民把赃物藏在两担箩筐里送到北门匣,交接后,殷楚云付清了全部余款。 返回的途中,二人看到朱子湘领着谭小苦去了北郊猫儿山方向,都忍不住暗暗发笑。 再说朱子湘辛苦一个通宵盗了一冢空墓,内心的气愤自不必说,他知道这墓昨晚已经有人盗过了,并且猜出了这个触犯行规的人是谁。 墓碑前的土没有动,那么盗洞肯定在墓尾!朱子湘把长柄铁铲朝深处猛捅——棺材尾端果然没有了挡板! 谭小苦很聪明,说:“师父,这墓肯定是昨晚盗的,他们还扎了稻草人在坟头吓唬我们。” 朱子湘点头说:“你说得对,正是这样。” 谭小苦说:“人家先下手为强,我们自认倒霉算了。” 朱子湘摇头:“不行,我们自认倒霉事小,坏了规矩事大,不论是谁干的,一定要讨个说法。” 谭小苦说:“可是都梁这么大,你知道是谁干的呢?” 朱子湘很有把握地说:“这个不难,我会有办法找到他的,小苦,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把洞口填好。” 师徒齐心协力,把盗洞恢复了原样,还剩下一部分土无处消耗,就抛撒到其他坟上。 干完这些,天尚未亮,师徒二人都累坏了,就背靠着墓碑小憩。朱子湘抽完一袋烟,回过头来端详着高大无比的墓碑问道:“小苦,你识字吗?” 谭小苦说:“认得,师父你呢?” 朱子湘狡黠地笑笑,说:“我认得不多,这碑上写的啥?” 谭小苦借着星光认了一会儿,念道:“故父显?萧公轩亭之墓,孝男萧子儒、萧子玉,孝孙萧鹏、萧鸿,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初六立。” 朱子湘笑了笑说:“没错,他的儿子、孙子都叫那名字,还有别的文字吗?” 谭小苦仔细认了一回,说:“有的,最上头有四个字,是‘万古佳城’,最下端也有四个字是‘亥山巳向’。” 朱子湘冷笑道:“还万古佳城呢,半天不到就变成废墟了!小苦你记住师父的话,将来你若有出头之日,千万别学萧轩亭。” 谭小苦苦笑道:“师父又拿我开心,能有口饭吃可以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指望什么出头之日。” 朱子湘认真地说:“富贵本无种,没准什么时候你就是都梁最富的人!” 谭小苦说:“师父,你的话越发没谱了。” 朱子湘一本正经地道:“你以为我在瞎说?我是当真的,你知道都梁最富的人家是干什么发达的吗?就是干我们这一行起家的。” 谭小苦吃惊地望着朱子湘:“蒋兴和也是盗墓贼?” 朱子湘点点头:“等有了空闲的时候我给你说说蒋家的发迹史。” 天就快要亮了,师徒二人赶忙收拾工具回家。吃罢饭,又上床睡觉,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朱子湘要谭小苦去茅棚等生意,自己则直奔北门闸寄卖行。 朱子湘是寄卖行的老主顾,与经理殷楚云关系很好,殷楚云一见到他老远就打招呼:“老朱你好久没来了,最近有货吗?” 朱子湘摇头说:“最近时运不济,懒得动。”朱子湘说着就来到货柜前,他一眼就看到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对蓝田玉镯,一支玉如意,一枚金帽徽……这些东西他是亲眼见过的,十分眼熟。他见殷楚云跟过来,就说:“还少了一样东西。” 殷楚云以为朱子湘只是随意来逛逛,也随意问道:“还少了哪样东西?” 朱子湘伸手搭在殷楚云的肩上,说:“外面不便说话,我们进去坐坐。” 殷楚云不去多想,就引着朱子湘进了客厅,二人坐定,忍不住追问道:“你刚才说少了哪样东西?” 朱子湘说:“一件貂毛内衣。”说完就直视着殷楚云。 殷楚云这下听明白了,也大致猜出了朱子湘的来意,打着哈哈说:“朱师傅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改天去都梁酒家叙叙,那里肯定又增了新的故事——我做东,我做东。” 朱子湘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东西是昨天才到这里的。殷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些货的主人是谁?” 殷楚云夸张地笑着,笑得极不自然,但仍然回避着朱子湘的话题:“有人说去桂林不逛阳朔等于没有去桂林,来都梁不去止戈亭等于没有来都梁,朱师傅,你哪天有空?” 朱子湘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其实我自己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我来问你,等于向你打个招呼,万一事情闹大了,反正我有话在前——当然我希望事情不要闹大,如果殷先生能帮忙替我给王辛卒递句话,事情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殷楚云说:“朱师傅,你是我们的老主顾,这里的规矩你应该是知道,我们的经营原则是——不问货源来路,严守秘密。除此之外,恕我不能过多做解答。” 朱子湘说:“我知道,这是你们的职业道德,但我们也有职业道德,不瞒你说,这些货是萧家的,是我经的手,王辛卒这样做是触犯了行规,他该受到惩罚。” 殷楚云说:“这是你们内部的事情,我没有必要介入。” 朱子湘说:“你的话确实有道理,但也不全对,你的姐夫和萧轩亭的二儿子是亲家,一旦此事抖露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殷楚云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望着朱子湘说:“不知者无罪,无论什么后果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寄卖行的经理。”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朱子湘站起身,打着拱手说,“殷先生,告辞!” 殷楚云也站起身相送,说:“朱师傅走好,有空多过来坐坐,改天我还得请你去止戈亭饮都梁香。” “谢谢。”朱子湘笑得牵强。 朱子湘离开北门闸寄卖行来到城墙脚下,他没有回自己的茅棚,径至隔壁棚内,王辛卒、劳顺民正好在棚内,见朱子湘怒气冲冲就知道来者不善。 王辛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朱子湘出现在面前时,还是有了几分紧张——毕竟他心虚。最心虚的还是劳顺民,他红着脸几乎不敢直视朱子湘。 棚子里短暂的沉默过后,朱子湘开了口:“王辛卒,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王辛卒终于镇定下来嬉皮笑脸地说:“知道,都是同行,串串门联络联络感情。” 朱子湘表情十分严肃,说:“今天我推开窗户说亮话,关于萧轩亭墓里的那些收入你打算怎么安排?” 王辛卒说:“什么萧轩亭墓的收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朱子湘说:“王辛卒,现在你可以装糊涂,那是你的权利,但我要告诉你,这对你没有好处!你最聪明的做法是接受我的条件,我的条件不高,均做四份我和谭小苦占二份——这是我的最低底线!” 王辛卒见朱子湘已经把话挑明,也认真起来,说:“老朱你怀疑我盗了萧轩亭的坟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这几天我和劳顺民是人影不离,不在家中就是在这里,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不信你可以问劳顺民。再者,就算是我盗了萧轩亭的墓,我辛辛苦苦得来的东西凭什么要分一半给你?” 朱子湘憋了一口气,涨红着脸说:“你总算承认了,如果今后出了什么意外,那是你逼出来的!” 王辛卒冷笑道:“你这样威胁,以为我真就怕了你?” 朱子湘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王辛卒,你等着,会有你后悔的一天!” 王辛卒针锋相对地说:“你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最后是谁后悔,还难说呢!” 朱子湘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愤然离去,劳顺民有点担心地说:“你把他给得罪了,他报复起来怎么办呢?” 王辛卒底气十足说:“不怕,他能有什么本事?如果不是这件事,我还真有点畏惧他,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如果他真像传说的那样有本事,明明是空棺,他为何还要费一夜狗力气把萧轩亭的坟再次掘开?” 劳顺民搔着首,点点头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第四章 夜捕盗墓贼 再说萧轩亭下葬后,萧子儒、萧子玉兄弟又请了铜宝山仙人寺的了空和尚做了三天三夜水陆道场,祈祝父亲西出阳关,早登仙界,萧子儒因假期已满,第四天一早就在随人的护送下启程回云南。萧子玉领着十八岁的儿子萧鹏一直送出城门。 这二十多天来,因为丧事,萧子玉变得身心俱疲,极想好好休息一番。他回到家准备睡上一觉,尚未进房,老管家萧忠就神色紧张地走来,呈给他一张纸条,细看时,但见上面写道——乃翁的墓已被盗,赃物陈于北门闸寄卖行,知名不具。 萧子玉看罢字条大惊失色,倦意顿消,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都梁,祖坟被掘是最忌讳的事,更何况他还是堂堂的警察局长,为了分清真伪,萧子玉立即差萧忠先去北门匣寄卖行买几样东西回来。 萧忠很快买回一个玉如意,一枚戒指,萧子玉一眼就认出玉如意正是他家的东西,尤其是那枚戒指内侧刻的“萧轩亭”三字清清楚楚…… 传言被证实了,萧子玉的心情很沉重,第一反应就是去父亲的坟上看看,他害怕父亲的遗体暴尸于野外遭野狗侵犯,传出去那是更丢面子的事。 在几位下人的陪同下,萧子玉来到猫儿山,但令他奇怪的是父亲的坟包完好如初并无损害,唯一不同之处是坟头上多了一个稻草人…… 父亲的坟没有被掘,那么寄卖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萧子玉问萧忠道:“老管家,家父是什么人入的殓?” 萧忠很谦卑地答道:“大朗巷的朱子湘师傅。” “这个人平常手脚干净吗?” 萧忠答道:“不晓得,隔行如隔山,对那些人的为人老朽不是太了解。” 萧子玉又问:“当时替家父入殓的时候有我们的人在场吗?” “不是太清楚,那时候正好客人太多,我要去接待。”萧忠说完就不安地望着萧子玉,害怕受到责怪。 萧子玉似乎并无责怪任何人之意,想了想说:“大家先回去,先不要对外张扬,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萧子玉进城后没有和下人一起回柳山路,而是去到警察局,令侦查科长舒振乾把朱子湘带来,并吩咐不许惊动街坊。 朱子湘很快就被带到局长办公室,出乎萧子玉的意料,朱子湘表现十分镇定,他也不问为什么“请”他来,一屁股坐在萧子玉的对面掏出烟袋抽旱烟。 萧子玉想生气,但还是忍住了,他干咳一声打破沉静:“朱子湘,知道本座为什么请你来吗?” 朱子湘抬起头不失礼貌地望着萧子玉:“草民确实不知,还望局座指点。” 萧子玉从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举在手里,问道:“见过这东西吗?” 朱子湘发现是一个玉如意和一枚戒指,站起身从萧子玉手中接过认真查看,然后还给对方说:“知道,这是令尊的心爱之物,如果小人没有记错,这两样物品应该早在几天前已随令尊大人去了地府……” 萧子玉面无表情地瞪着朱子湘:“你是见过这些东西的唯一外人,你给我解释,东西既然已葬,为何还在我手里?” 朱子湘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我明白,局座的意思是怀疑我拿了。但天地良心,我朱子湘绝对没有拿。” 萧子玉脸一沉,恶狠狠地说:“朱子湘,你好大的胆子,证据在手,还敢狡辩,来人啦,给我用刑!”萧子玉一声令下,一下子涌过来数名警察把朱子湘按倒在地上。 朱子湘仍然毫无惧色,望着萧子玉,说:“局座,我是一介草民,性命和野地里的杂草无异,是死是活并无多大价值,但是,你是堂堂局长,是人上之人,令尊更是清朝命官、尊贵无比,如今他却遭人凌辱,这也罢了,如果你连凌辱令尊的真凶都找不到,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还能安心吗?” 萧子玉冷笑说:“朱子湘你不要花言巧语,真凶除了你还会有谁?在此之前本座也曾收到匿名信,说家父之墓被盗,可今天我去了猫儿山,那里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朱子湘亦冷笑道:“局座是聪明人,小人虽然愚钝,但也在江湖上听了不少的传说,说是盗墓贼十分厉害,盗过的墓从表面根本看不出来,如果去现场仔细分辨,才有破绽可寻。” 萧子玉一愣,觉得朱子湘说的话像在暗示他什么,然后命令手下:“把这个刁民押下大牢好生看管,来日我再修理他!” 朱子湘押走后,萧子玉回忆起父亲坟墓的情况觉得除了那个稻草人并无异常。但转念一想。既然有稻草人,就说明有人去了坟场,去了坟场肯定不会是干正当事。萧子玉再三琢磨朱子湘的话,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猫儿山。 萧子玉第二次来到猫儿山是在当天下午,这次只有舒振乾一个人陪同他,工具也只带了一柄锄头。两个人围着坟包前前后后察看,萧子玉终于看出了端倪——墓碑前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地皮与别处不同,上面的草经过一上午的暴晒已经萎了,很明显这是昨晚上才植上去的……萧子玉顿时明白了什么,挥锄在上面一挖——土松软软的果然都是填土…… 萧子玉骂道:“这些盗墓贼简直比狐狸还狡猾,如果不是有人漏风,来年清明坟前坟后都长满了草,谁知道被盗过呢!如此可恶,老子揪出来非得把他们赶尽杀绝不可!” 萧子玉气得不停地叫骂,墓尾的舒振乾突然叫道:“局座,这里也挖动过!” 萧子玉走过去挖了几锄——松软软的果然也是填土,他纳闷地说:“为什么挖两个地方呢?” 舒振乾是搞侦查的,分析说:“这里绝对来过两起盗墓贼,局座你看这稻草人,目的是吓唬另一起盗墓贼。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第一起盗墓贼前天晚上就得逞,选择的盗洞是墓尾;第二起盗贼不死心,昨天白日又来踩点,发现立在坟头的是稻草人,所以昨天晚上又来到这里……他们扑空后心里不顺,选择了用匿名信告发。” 萧子玉点头说:“你的分析很准确,这些人简直是狗胆包天,居然欺负到我头上了!” 萧子玉离开猫儿山径直到镇南阁蒋家大院,早有当班仆人飞奔入内报告,很快就有人迎出来了——却是管家李施烟。 李施烟满面春风打着拱手说:“局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你亲家去分店巡视去了,我马上差人去。” 萧子玉客气道:“不急,不急。” 李施烟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过头赔着笑,说:“局座的儿媳如今在学校读书,不仅功课好,而且更懂礼貌了,她正放暑假在家,我去叫她来见你。” 萧子玉说:“好久没见儿媳了,你带我去见她。” 李施烟说:“这成何体统,她年纪轻轻,消受不起呢。” 萧子玉说:“没关系,如今是新社会了,旧礼节早不时兴,她是个孩子,做长辈的应该多多关心她。” 蒋兴和的千金蒋钰莹,早在她两岁的时候就与萧子玉的儿子萧鹏订了“娃娃亲”,从那以后两家就经常走动。 萧子玉随李施烟来到一处书房,只见蒋钰莹正在写字,她的身边陪伴着丫鬟桂香。李施烟叫道:“小姐,你看看是谁来了?” 蒋钰莹抬起头看见是萧子玉脸就红了,撂下笔轻轻叫了一声:“公爹。” “放假了还做功课,我儿媳真是用功。”萧子玉翻看书案上刚写的字,“这诗是我儿媳自己作的?” 蒋钰莹咬着下唇笑而不语,旁边的桂香说:“小姐这段时间可用功了,说是贫寒出身的孩子还有那么渊博的学问,她一个大户千金如果不如人家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萧子玉问道:“是谁出身贫寒学识渊博?” 桂香道:“不认识的,好像是来到我们这里找事做,不知何故就不辞而别了。” 蒋钰莹道:“公爹,你是警察局的,如果有空闲麻烦你帮忙找一个人。” 萧子玉说:“儿媳头一次要我帮忙,再忙我也得去办,你说,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蒋钰莹说:“他叫谭小苦,北郊铜宝村人,年十七岁,较瘦弱,他是个孤儿。他很聪明,也好学,如果流落到街头怪可惜的,有他的下落我想请他来我家做事给他一个好的环境。” 萧子玉说:“我儿媳原来还如此富有同情心,我一定尽力帮你找,有消息会及时告诉你的。” 蒋钰莹说:“谢谢公爹。” 萧子玉说:“不用谢。你忙,公爹不打搅了,有时间多过去看看。” 蒋钰莹说:“儿媳有空一定回家看公爹和婆母。” 萧子玉当下便离去,跟随李施烟去到正屋的客堂,由李施烟陪着说了一阵话,蒋兴和就匆匆赶回来。 蒋兴和与萧子玉自从成了儿女亲家,如果不是办红白喜事或生日宴谢,平常很少往来。萧子玉今日突然造访,蒋兴和预感一定有什么事情,因此,他把萧子玉引到自己的书房,李施烟与舒振乾仍然留在客堂。 两人在书房坐定,萧子玉就直奔主题言明来意。蒋兴和闻之大惊,即令李施烟立即去把殷楚云叫来。 殷楚云不知道姐夫急召他过来是何事,来到书房见萧子玉在场,就知道不会是好事情。果然蒋兴和劈头就骂道:“畜生,你干的好事!” 殷楚云如坠五里云雾,看看姐夫,又看看萧子玉,萧子玉为殷楚云开脱说:“这事不能怪他,不知者无罪。不过寄卖行也应该守法。但凡货物要问清来龙去脉,不要成了匪盗销赃的窝点。” 蒋兴和说:“亲家翁说得极是,我们是正当生意人家,绝不与匪盗为伍。”蒋兴和把目光转向殷楚云,喝问道,“这两天你可曾收了一批来路不明的货物?!” 殷楚云这下子总算听明白了,连连点头说:“有的,有的。” “都有哪些东西,还不快向萧局长交代!” 殷楚云说:“有金帽徽一枚,金戒指二枚,玉如意一支,玉镯子一对……” 萧子玉见殷楚云不再往下说了,追问道:“还有什么东西吗?” 殷楚云搓着手,然后又摇头了,说:“大概只有这些了。” 萧子玉提醒道:“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你再想想。” 殷楚云说:“还有一件貂毛内衣,我没有收购,局座,你怎么这样清楚?” 蒋兴和骂道:“畜生,你知道这些货物是什么来路吗?是钰莹她爷爷的陪葬物!” 殷楚云大惊失色,扑通跪了下去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我该死,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死……” 萧子玉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我说过不关你的事,你快告诉我,这些东西是谁卖给你的?” 殷楚云仍跪着说:“是背尸汉王辛卒。” 萧子玉又问道:“你知他住哪里吗?” 殷楚云说:“知道,他住半边街17号,白天一般都守在南门外的城墙脚下,不过他这两天身上有钱可能不会在这两个地方了。” 话说王辛卒、劳顺民各得三百大洋,自然少不得花天酒地,晚上去武陵井搂粉头睡觉,白天上止戈亭的都梁酒家饮都梁香,吃血酱鸭。 都梁酒家乃百年老店,店子开在止戈亭的首层,此处具有几大特色——特色之一,这里是掌故、秘闻的发源地,凡各类旧事、新闻,大到国家大事,小到某人扒灰都能成为下酒佐料;特色之二,这里的都梁香酒和止戈亭的来历十分传奇;特色之三,这里的招牌菜血酱鸭也颇有来头。 关于这里是掌故、秘闻发源地暂且不表,单述后面两大特色。 相传,八仙中的吕洞宾云游四海,途中闻听古城都梁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景色秀丽,遂扮作书生前来游历。 吕洞宾自南而来,过了赧水河,迎面看到一家酒肆,酒旗上书写四个大字——都梁酒家。吕洞宾入得店来,一位眉清目秀的酒姑面带笑容动作麻利地端上两碟小炒,一壶酒,吕洞宾坐下把盏自斟,但闻酒香馥郁,沁人心脾,不禁大声喝彩:“好酒,好酒啊!” 酒姑见他一壶饮尽,又连着端上两壶,吕洞宾擎杯在手,问道:“此等好酒,不知如何酿造?” 酒姑答道:“有一年我爷爷在铜宝山下小溪旁采了鲜嫩清香的兰草花,回家挂在壁上,不想掉到了酒缸里。爷爷发现后将兰花捞出,一闻那坛酒,多了一股奇香,直沁肺腑。原来那兰花便是著名的都梁香,郦道元《水经注》上有专文记载。后来,我爷爷就用都梁香为酒曲酿酒,成了我家的祖传秘方。这酒后劲十足,客官初来乍到,还须小心为是。” 酒姑说话间,吕洞宾已经醉伏桌上,待他醒后,急忙往口袋里找酒钱,竟是囊空如洗。毕竟是仙家风范,吕洞宾遂从柜台上抓过记账用的毛笔,饱蘸浓墨,走出店门,从城墙边石砌的阶梯登上城墙上的醮楼。 吕洞宾举目四顾,但见蜿蜒的赧水贴城而流,起伏的山岗面城而立,触景生情,脱口赞道:“佳哉山水,从今以后当……”说着提笔在壁上写下“止戈”两个大字。回头对酒姑拱一拱手说:“信笔涂鸦,望请笑纳。” 吕洞宾临凡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慕名而来,酒家的生意越加兴旺。开始对着“止戈”二字,许多人苦思冥想都不得其妙,这个谜底至今都未解开。 再说“血酱鸭”的来历。原来明永乐年间,朱棣续任皇位,他的弟弟朱楩去了云南,史书称岷庄王,庄王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弟弟,在云南花天酒地为所欲为。皇帝见他屡屡滋事生非,恐生变故,就想把他送到都梁,于是命人画了都梁形势图给他看,说:“此地山川秀美,物产富饶,有‘小金陵’之谓,享乐之地也。”朱楩欣然同意。 朱楩来到都梁后,仍然是肆无忌惮,穷奢极欲。他闻听都梁酒家的主厨钱一炒很有一套,就强逼他做了御厨。在朱楩大饱口福之时,钱一炒技穷,开始为庄王的饮食犯愁了。 一日,钱一炒正在炒鸭子,因膳房催得急,慌乱之中把鸭血倒入了锅中。怎么办?耽误了时间是要杀头的,钱一炒只好将错就错,搅匀炒熟上碟。没想到庄王一尝,大加赞赏。原来浇了血的鸭肉口感更佳,其味甚妙,顿成佳肴。这道“血酱鸭”从此成了王府保留佳肴。后来,钱一炒又将此烹制法传到都梁酒家,就这样“旧时王家席上珍,落入寻常百姓家”。 却说王辛卒、劳顺民在止戈亭饮都梁香,吃血酱鸭,听食客和钱进财讲故事,好不惬意。 钱进财乃都梁酒家掌柜,是血酱鸭创始人钱一炒的后代。近日,在都梁酒家热传的故事乃是萧轩亭的丧事。这些,也正是王辛卒、劳顺民十分关注的。萧家是暴发户,在都梁崛起的时间不长,根据都梁酒家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萧轩亭祖籍南乡,以打豆腐为生,到了他的爷爷一代,已置薄产。在南乡最大的银姓家族,其中有一个名叫银迁强的财主觊觎萧家的一丘水田,提出调换的要求。萧轩亭的爷爷将此田视为命根,当然不答应。银迁强无奈,又提出租赁三年,租谷竟高出别人家很多。萧轩亭的爷爷觉得划算,就同意了,并写了文书。三年期满后,银迁强不仅不归还水田,竟然连租谷都没有了,萧家气不过,告到官府,银迁强拿出文书,原来那不是租赁合同,而是典契!萧轩亭的爷爷不仅输了官司,还挨了四十大板。他又气又伤,回家后就一病不起。有一个晚上,他梦见后山一株银杏树下忽放光芒,有一老者小声叮嘱他:得此地者昌。老人醒来后,将此梦告诉儿子,不久在他死后就把他葬在后山银杏树下。想着父亲在银家人面前吃亏是因为不识字,萧轩亭长到六岁的时候就被他父亲送到学馆。萧轩亭也非常争气,不到十七岁就中举,开了都梁学界的先河。萧轩亭入仕后,仗着与曾国藩的乡党关系晋升极快,官至桂林知府。萧轩亭当上官后,没有忘记家仇,几场官司下来,他让银家倾家荡产,在南乡无法立足,不得不迁居异乡。 闲话少絮,当时王辛卒、劳顺民在大厅饮酒,止戈亭的常客们谈论的话题引起了王、劳二人的极大兴趣。一个叫张显凡的长舌男问何半仙道:“自古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再好的风水坟地也保不住万代荣昌,半仙,你算算萧家还能雄起几代?” 何半仙是个睁眼瞎,他假作思索道:“雄起几代还是个定数,不过据我所知,近五十年都梁不可能拱出超过萧家的家族。” 张显凡问道:“你这是根据什么推算的?” 何半仙说:“我是根据萧家坟地推算出来的。” 张显凡冷笑道:“萧家的坟山在南乡,你一个瞎子几时见过了,我看你瞎子尽说瞎话。” 何半仙涨红了脸说:“我虽然没有去过南山,难道我连猫儿山也没去吗?萧轩亭出殡的良辰吉日还是我择的呢,那真是百年难遇的好日子。” 张显凡有意抬杠说:“你在讲坟地,不是说择日。” 何半仙道:“听地仙说萧轩亭下葬的坟地是最好的,属双龙抢宝,再配上吉日。那更是如虎添翼了。” 张显凡不屑道:“什么双龙抢宝,我看不见得,听猫儿山对面村子里的人说,自从萧轩亭下葬后,那里出了两桩怪事,一是新坟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稻草人,二是接连两个晚上狗叫不断,坟山上好像还有鬼火。” 何半仙击掌道:“这就对了,说明萧轩亭葬正了吉地,已经开始显灵了,依我看萧家的第三代绝对比前辈有出息。” 张显凡凑近何半仙的耳朵小声问道:“如果有人盗了萧轩亭的坟墓,萧家后代还会有出息吗?” 何半仙一下子噎住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个……不会吧?” 王辛卒、劳顺民没有听到张显凡与何半仙私语什么,但估计必定和自己有关,因此内心更不安了。 张显凡笑道:“半仙也有不好说的话了,萧轩亭是朱子湘入的殓,听说有不少陪葬品,第二天朱子湘还去了坟场,更巧的是他今天上午还去了北门闸寄卖行……” 王辛卒、劳顺民坐不住了,付了账,双双离开止戈亭回到半边街,此刻已是傍晚时分。 二人默默走进屋,关上门,劳顺民忍不住问王辛卒:“刚才你听到了吗,朱子湘去了寄卖行,他一定是惦记那些东西。” 王辛卒说:“这不奇怪,他肯定会去那里找。不过你可以放心,他打听不到什么,殷楚云不会向他透露任何信息。” 劳顺民说:“东西就摆在柜台上他认得出来的。” 王辛卒说:“都梁盗墓的有这么多,他知道是谁!” 劳顺民说:“我就担心他把事情捅到萧子玉那里,这样就麻烦了。” 王辛卒心里打了一个突,但随后又镇定下来,说:“朱子湘不会这么干,他也掘了坟,我们一旦被抓他也脱不了干系,萧子玉一样会收拾他。” 劳顺民想想觉得王辛卒说得也有道理。这一天一夜二人玩得疯狂,现在也觉得累了,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半边街紧靠赧水河,属典型的吊脚楼,卧室都悬空在水上,热天相对凉快,但也有一个缺点——蚊子多,不挂蚊帐无法睡觉。 二人睡得正香,突然传来紧急的敲门声和杂乱的呐喊声,劳顺民先醒过来,发现外面火光冲天,火把下映着一群头戴大盖帽的人,于是推醒王辛卒,说:“不好了,朱子湘真的把我们告了!” 睡眼惺忪的王辛卒马上清醒,他来不及多想,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一群警察在火把的照耀下一拥而入…… 第五章 止戈亭故事会 话说萧子玉从蒋家大院回到警察局就着手实施抓捕王辛卒、劳顺民。他令舒振乾去打探二人的下落。舒振乾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报告,说王辛卒、劳顺民正在止戈亭吃酒。 止戈亭是故事的传播中心。那里无风也起浪,如果公开抓捕王、劳二人,萧轩亭坟墓被盗之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是萧子玉最不愿看到的结果。舒振乾也很理解上司的意图,当即提议天黑后去半边街抓人。 夜幕降临后,舒振乾点了十余名手下,带着火把、枪械前往半边街。半边街所有的民宅有一半是悬在赧水河上,属典型的吊脚楼,舒振乾最担心的是王辛卒、劳顺民会跳河潜逃,因此,一路摸黑行走,走路的脚步也尽量放轻……到了半边街17号,舒振乾下令围住前门,然后派数名水性好的在后窗的水里张开渔网等候……一切就绪,舒振乾率先点燃了火把,发声喊,于是众人应和,随之破门而入……屋里的王辛卒、劳顺民惊醒后,就推窗纵身跃入水中——像二条大鱼般被牢牢网住…… 抓住了王、劳二人,舒振乾接着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寻出了那件价值不菲的貂毛内衣,至此,抓捕工作圆满完成,众人满心欢喜地回警察局向萧子玉复命。 舒振乾出发后,萧子玉就一直守候在局长办公室,得知王、劳已抓捕,一腔怒气有了可出之处——仇恨之大莫过于掘祖坟,萧子玉令舒振乾把王辛卒、劳顺民带到审讯室用刑。 审讯室里刑具琳琅满目,王辛卒一见心就怯了,“扑通”跪在地上把盗掘萧轩亭墓的来龙去脉都招了,末了还说:“此墓就算我不盗,朱子湘也会盗,事实上他也从墓首掘了一次。事已至此,我不敢有别的企望,只有两点要求——第一,他朱子湘的罪与我是一样的,无轻重之分;第二,求速死,希望不要用刑。” 舒振乾喝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在局座面前提要求,来人啊,大刑伺候!” 数名打手走进来,把王辛卒、劳顺民按倒在地,然后所有刑具次第上场,在用到第七件刑具时,王辛卒、劳顺民再也顶不住了,一头晕了过去…… 萧子玉仍觉不解恨,令人把朱子湘提来用刑,打手有人禀报说:“这朱子湘一天水米不进,对他用刑恐怕没几下就死了,这样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舒振乾问道:“他刚进来就病了吗?” 打手说:“不是的,他没人送饭,可能家中亲人不知道。” 萧子玉说:“几下就把他打死确实是便宜了他,明天不妨通知朱子湘的亲人,我要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那些背尸汉,明天一并抓来,不能漏掉一个!” 话分两头,朱子湘被陌生人带走时,谭小苦并不在意,认为师父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是直至天之将黑,仍不见朱子湘踪影。谭小苦急了,他走出棚子希望师父出现在视野里,但没有,他看到的是靠镇南阁那头的罗国矮正对着城墙小便,就问道:“矮叔,我师父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罗国矮正惬意排泄,他打完一个尿颤才回答说:“你师父上武陵井快活去了,和粉头在一起,你就别指望他今晚能回来。” 罗国矮大大咧咧摇动着不雅之物,这时他的同伴罗建成也探出头来,对谭小苦说:“你师父自己去快活把你留在这里,二人吃饭,一人做事,换了我早就不会干了。” 谭小苦明白罗建成的意思是希望他走,这样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他虽然不愿离开但毕竟斗不过肚子里正唱空城计,就只好回到大郎巷13号。家中果然冷锅冷灶,打开米缸做饭,发现米也见底了,谭小苦自己煮了一点吃了就睡觉…… 谭小苦正睡得香,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这时天已大亮,阳光融融地照在窗棂上,他起床打开门,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面前。 那陌生男子打量谭小苦,半晌才问道:“这是朱子湘家里吗?” 谭小苦点头:“是的,我师父昨晚一夜没归。” 陌生男子说:“我是大牢里的看守,你师父在牢里,我是来通知你们送饭的。” 师父坐牢了?谭小苦吃了一惊,随后他很快想到:师父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必须马上送饭过去! 谭小苦把米缸里的米全部倒出来煮了,饭很少,勉强才够一个人吃。他忍住那种巨大的诱惑,用大钵子把饭全盛了,还剩下一点锅巴,他往锅里倒了一大碗水,煮糊了充当自己的早饭。 谭小苦锁了门挎了竹篮出门,情不自禁想起村里大人常用来骂人的一句话——“送牢饭”,当初,他不知道“送牢饭”是怎么回事,总以为很好玩,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其实很酸楚,难怪才成了咒人的话。 谭小苦来到大牢,一道高大的铁栅栏把他挡在外面,叫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狱卒凶神恶煞般喝道:“叫什么,谁让你在这里高声大叫的!” 谭小苦说:“我师父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我来给他送饭。” 狱卒打量谭小苦,半晌才问:“你师父是谁?” 谭小苦回答:“我师父叫朱子湘。” 狱卒这才打开铁栅栏,冷冷说了半句话:“13号大牢。” 谭小苦过了栅栏,里面很宽,周围被高高的石墙围得水泄不通,在靠围墙的西边有一长溜低矮的房子,每一间都关了犯人,门楣上挂着号码。 谭小苦很快就在13号牢找到了师父,他已经饿得无力说话,见徒儿送饭来了才强打起精神。 “师父你饿了吗?我是今天才知道你在这里的。”谭小苦说着从竹篮里取出饭,从铁栅的横格递了进去。 朱子湘拿了饭就一阵狼吞虎咽,吃完才想起来,望着谭小苦:“家里没米了,你还没吃饭吧?” 谭小苦点头又摇头:“你不要管我,我吃了一碗锅巴。” 朱子湘关心地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 谭小苦说:“没事的,我在外面吃东西比你方便。” 朱子湘把碗筷伸过栅栏放入篮内,然后望着谭小苦说:“如果师父一下子出不来,你怎么办?” “我要每天给师父送饭,直到你出来为止。”谭小苦不假思索道。 朱子湘苦笑:“你个子这么小,连自己都养不了,还能养师父?” 谭小苦说:“我每天还去镇南阁等生意。” 朱子湘说:“你没长高,有生意你也没力气干。” 谭小苦说:“我和别人搭伙,我少要点,师傅,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不会饿死的。” 朱子湘的眼睛潮湿了:“小苦,我的乖徒儿……” 谭小苦岔开话题说:“师父,王辛卒、劳顺民也抓进大牢里了,你知道吗?” 朱子湘不以为然道:“牢房这么大,没跟我关在一起怎会知道。” 谭小苦说:“他俩是昨晚上被抓的,还出动了很多警察。” 朱子湘说:“别人的事不要去管他,小苦,师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现在又断粮了……床底下有一口皮箱……” 谭小苦会意,点了点头,临走不忘安慰师父说:“你会没事的,下午我晚点送饭过来。” 谭小苦回到家中,掩上门就钻入床底,里面除了一股刺人的霉味和几只烂鞋,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不死心,寻来蜡烛点燃,这一次他终于发现床底下有几块松动的木板。谭小苦小心翼翼揭开,一个约三尺宽、五尺长的洞便露了出来,里面赫然躺着一口很旧但结实的皮箱……谭小苦满心欢喜地把皮箱提出来,这才发现皮箱被一把大铜锁锁了,钥匙却不在自己手中。 谭小苦知道师父是个办事严谨的人,没钥匙开不了锁,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忘记,想在牢里他自己把钵子放入篮内,谭小苦似乎就明白了,他马上回厨房找到刚拿回来的竹篮,拿开钵子,底下果然躺着一把钥匙…… 皮箱打开了,令谭小苦吃惊的是,竟是满满一箱大洋……他真是没有想到,师父原来如此富有! 谭小苦取了几个大洋又把皮箱放回原处,又将床底下恢复了原样,这才出去买米。谭小苦从大郎巷出来,又走过了一条街,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粮油店。也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在意,因为在都梁城认识他的人不多,不会有人在大街叫他的,要不就是还有人也叫“谭小苦”。 “谭小苦,你聋了吗,我在叫你呢!” 谭小苦这才回过头,认出叫他的人是桂香,心就紧张地跳了起来——我现在这样子,千万别让蒋小姐看到。不过还好,桂香身边没有蒋钰莹。谭小苦见无法回避了,只好站住了:“你出来了,蒋小姐呢?” 桂香走近:“我家小姐在家里用功,自从认识你,她很受触动,要多用功钻研学问。” 谭小苦说:“我算什么呀,寒门子弟——学问再好也换不来饭吃。” 桂香说:“谭小苦,你现在住哪里?我家小姐正找你呢,想让你来我们家做事。” 谭小苦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嘴上却说:“我回铜宝山了,谢谢蒋小姐的一片好意。” “不管你回了哪里,你总不能把人家给忘了,有时间一定要去看小姐,她可喜欢和你谈诗了。要不你今天就去,我们一路走!” 谭小苦忙道:“还是改天吧,我今天有一桩急事要办,办完了还得赶回去。” 桂香冷笑道:“你是摆谱吧,没想到你这么大的架子,早知道我才懒得喊你。” 谭小苦道:“桂香姐你说到哪里去了,像我这样的人还敢摆谱吗?回去代我问蒋小姐好,她能惦念我,我真的非常感激。” 这时,又一位蒋家佣人在叫桂香,趁着桂香转身之机,谭小苦逃也似的溜到了另一条街上,直至走了很久没见有人跟上来,他才转到一个偏远的粮油店买了一大袋大米。 话说负责通知新入狱人员家人送饭的狱卒名叫胡假虎,对狱卒来说跑这样的腿是一个肥差,只要他报出身份,犯人的家人为了让亲人少吃苦头,自然会巴结他。可是当胡假虎来到大郎巷敲开13号门时,开门的竟是当事人的徒弟。胡假虎知道朱子湘是个背尸汉,但对他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凭着胡假虎的经验,朱子湘只有一个徒弟在家,肯定是没有其他亲人了。 胡假虎出师不利没有捞到好处,但他没有灰心,相信今天一定会有财运临门,他来到镇南阁外的城墙下,发现那里的背尸汉一个都不在,想起正是早餐时间,他们肯定去了止戈亭。 胡假虎来到止戈亭,那里的故事早会正在进行,他今天没有兴趣听故事,四处寻找他要找的人。 总算在一角落找到了罗国矮、罗建成,胡假虎觉得这二人好敲诈,更何况这回是真材实料出售,谈不上是敲诈。他拍着罗国矮的肩,示意罗国矮离开大厅跟他去亭外,然后直截了当地说:“矮老倌,如果你舍得破财消灾,我可以让你们躲过一次灭顶之灾。” 罗国矮一惊,随后便嬉皮笑脸地说:“胡警爷,最近我手头紧,紧得愿意认了这灭顶之灾也掏不出钱来。” 胡假虎冷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今天我可是对你尽了朋友义务了。” 罗国矮暗忖道:尽朋友义务还要什么钱?简直把我当白痴。嘴上却说:“胡警爷,今天的故事很热点,是关于昨晚半边街的事,走,听故事去!” 胡假虎心想: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流泪的,让他们吃点亏才知道我的厉害。嘴上却说:“好啊,倒要听听好故事!” 胡假虎于是跟着罗国矮进入止戈亭吃早点。 吃早点听故事是止戈亭的大特色:早点是一种现制的米粉,在都梁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是第一代岷王朱楩从云南带过来的,名叫“过桥米线”,它集柔、韧、爽滑于一身,是当地最受欢迎的早点;止戈亭的“故事会”堪称天下一绝,数百年来,除了不时聘请外地说书人来设坛主讲,还培养了大批本土故事家。故事内容也丰富多彩,有“快递故事”有“旧闻解密”,有“史事新说”……还有互动的“命题故事”…… 胡假虎进来后,发现今天站在主讲台上的是平时好出风头的张显凡。按止戈亭规矩,凡说故事者能博得听众认同就可以吃一顿免费的早点,而这张显凡说的故事几乎是没有一次能过关。他今天说的故事就是以昨晚半边街的突发事件为题材。 张显凡拿腔拿调,学着说书人的派头,先以诗开场——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阴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 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白头早。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中高低多少坟,年年一半无人扫。 “却说萧轩亭虽然名动一方、富贵逼人,也难逃生死之劫。更堪可怜,埋葬不到一天就被人剥了鬼皮,此处按下不表,单述盗墓贼亦难逃劫数……夜很浓,浓得化不开,浓得天地黑作一团……一弯月牙儿费尽吃奶的力气,从厚厚的云里挤了出来——于是这夜就被月色融化了……突然,一百余条身穿夜行衣的好汉出现在半边街上,他们一个个身轻如燕,身手不凡,走路像风一样轻快……好汉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半边街17号……一条年过三十岁的老狗最先察觉到了半边街的气氛,于是发出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吠叫……它的吠叫就是命令,刹时全街的大狗、小狗、母狗和公狗们全都叫了起来……眼见时机成熟,为首的舒振乾发声喊,呼啦一声百十个火把齐明,把半边街照得明如白昼——”张显凡顿了顿,又绘声绘色说,“各位听官,百余条好汉如此兴师动众,他们要对付的也只是小小的两个盗墓贼,这岂非杀鸡也用牛刀?非也!却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王辛卒、劳顺民虽不起眼,谁想也是身怀绝技,练成了罕见的‘水獭功’!此功练成后,可像水獭一样在水中过日子,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王辛卒的卧室就悬在赧水河上面,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从窗口纵身扎入水中,任凭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舒振乾早有准备,他在王辛卒的吊脚楼水域中布满了渔网,最终双双被擒,欲知后事如何,来日再作分解。” 张显凡一说完,听众就喝起了倒彩,一听客质疑说:“这故事破绽百出,应罚你买双份早点!” 张显凡不服说:“哪里有破绽了,你明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听客道:“我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定教你口服、心服!第一,警察局倾巢出动也不足一百名警察,抓两个小贼出动这么多人不合常情;第二,谁见过三十岁的老狗?就算真有这么大年纪的狗,必是老眼昏花,耳朵不灵,怎么偏偏是它最先察觉出街上有异动呢?” 众听客异口同声道:“胡编乱造,不能通过,罚他买双份早点!” 张显凡死活不愿买双份早点,这时掌柜的钱进财打圆场说:“难得他有胆量登台主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买一份早点就够了。” 张显凡于是掏出铜板买了一份米粉,威风扫地地选一僻静位置去吃。 时间尚早,钱进财见无人上台主讲,怕冷了场,这时他发现坐在一隅的胡假虎,赶忙上前邀请:“胡警爷,你们大牢每天都有故事,接下来得请你出马了。” 众人见了,齐声附和道:“胡警爷,讲一个!胡警爷讲一个!” 胡假虎推脱不了,只好走上主讲台,可是该讲什么呢?本来大牢里每天都有故事发生,这些故事听众都很感兴趣,但是说得多了自己却没了兴趣,突然想起刚见到过朱子湘的徒弟,何不来个“命题故事”,一来可把球踢给别人,二来亦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胡假虎想到这一点就开言道:“话说萧轩亭坟墓被盗都梁将会有一大批人难逃牢狱之灾——诸位若不信时,如今王辛卒、劳顺民都已经牵扯进了牢房。还有一位,比这二位还要早进大牢——” 胡假虎停住,卖个关子,众听客问道:“谁最早进大牢?” 胡假虎道:“此人就是萧轩亭的殓尸人朱子湘。这朱子湘家在落马桥朱家,一个人远在都梁谋生,如今关进大牢谁给他送饭?今早本人奉命前往通知其家人,开门的却自称是朱子湘的徒弟,这小子虽然瘦弱,却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对浓眉大眼煞是可爱。他是何方人氏?年纪轻轻三十六行为何偏偏跟背尸汉学徒?诸位——谁能解答这问题两天的早点钱我胡某包了。” 台下静了片刻,人群中有人站起来说:“这个不难,我可以解答!”应招的乃是罗国矮,他走上主讲台说:“这男孩名谭小苦,今年十七岁,前些日子他父亲谭老瓜在靖州得暴病死了,家中全无亲人,无依无靠,就被朱子湘收做帮手。” 胡假虎摇头说:“没有故事味,又平又淡,一点起伏都没有,关于谭小苦还有谁能讲出更精彩的故事来吗?” “我能!”人群中一瞎子站起来,拄着盲公竹摸索着走上主讲台,他叫何半仙,是止戈亭的常客。 胡假虎提醒说:“真人真事,可不能瞎掰,瞎掰的再出彩也没得奖励——我知道你能掰。” 何半仙翻动着白眼说:“规矩我懂。” 刚刚走下主讲台的罗国矮为了挽回一点面子,这时也说:“我说过的内容你不能重复,否则也不算数。” 众听客也跟着起哄:“对,重复的不算数!” 何半仙十分自信,说道:“如果只是简单的重复,不仅不算赢,我愿受罚。” 众人叫道:“好咧,如此简单的故事看你如何编排!” 何半仙翻着白眼,等到台下人都屏声敛气才说:“民国四年我云游四乡途经铜宝山,忽听一哭声与众不同格外刺耳,我循声问去,才知道这男孩叫谭小苦,刚好四岁,由三个姐姐众星捧月般宠着,我听出这孩子的声音从表皮苦入骨髓,我提出要免费为他看八字。他的姐姐报了生辰八字,我掐指一算,发现这孩子比我预想的还要命苦,他头顶爹,脚踩娘,拳打兄弟姐妹,是‘带孤’的苦命。当即村中有老人骂我瞎眼说瞎话,扬言要砸我的招牌,称这谭小苦虽然死了娘,三个姐姐比娘还亲,父亲身体硬朗健壮如牛,开始我也怀疑自己算错了,为谭小苦再一次排了四柱八卦,结果还是原样,我当即立下毒誓,如掐算不准遭五雷劈身……民国八年我途经铜宝,进村后心怀忐忑,但无人砸我招牌,经打听,谭小苦的三个姐姐已成‘鬼崽崽坟山’上的三抔黄土,谭老瓜忙于生意把他托付给了私塾先生。当时我猜想谭老瓜至少把儿子养大成人才会辞世,没料到前些天他在靖州暴病身亡……也是机缘,谭小苦从靖州奔葬回来,无依无靠,眼见就要饿死,可他偏偏就闯进了朱子湘的茅棚!朱子湘收留他没几日,就被关进了大牢。我的故事算是讲完了,不敢说有多精彩,但都是事实。” 何半仙说完,大厅里鸦雀无声,稍后,还是胡假虎开口说话:“这故事只属中等,充其量只值一餐早点钱——钱掌柜,何先生今天的早点我认了!” 钱进财拖着长声应道:“好咧——” 何半仙也不争辩,一个短故事就挣了一餐早点,也觉得不亏,眼见时辰不早,故事早会就要收场,有人开始关心明天的故事,就问钱进财道:“掌柜的,明天安排了好故事吗?” 钱进财每天就为这事发愁,摇头说:“还没呢,要不你来救救场?” 那听客说:“我不行,我就喜欢听。” 这时何半仙走下主讲台,他对钱进财说:“我有个办法,照我说的去做就不愁没有故事。” 钱进财说:“如果你真给我出了好点子,明早的早点钱我给你免了。” 何半仙说:“近期萧轩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议论的尽是盗墓的事,掌柜的不妨顺应民心,就以盗墓为题,向社会征集此类故事。” 钱进财一听就叫道:“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第六章 人蚊大战 再说谭小苦邂逅桂香回家后,一下子就觉得整个心空荡荡的缺了主心骨——这都是师父不在身边的原因。 自从有了师父,同出同归,同吃同睡,百事不用操心,虽然时间不长,但让他尝到了被收养的好处,如今师父被关在大牢,又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那感觉恰似冰天雪地挨冻的人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可这个被窝没睡多久又被一盆雪水彻底破坏了——他仍然置身寒冷刺骨之中,留给他的是那几天温暖的记忆…… 他想师父,盼望师父早日回来,虽然吃饭的钱暂时不用愁,但坐吃山空,他想着还是要去镇南阁那边等生意。虽然只接触过一个死人,他已经觉得死人没什么可怕的了,正如师父所言,干这一行比干农活要轻松得多。 谭小苦一路走来,沿途听到市井中人都在议论盗墓的事,看来萧轩亭一案已经在都梁引起轩然大波,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慢慢地,谭小苦感觉到不对劲了,沿途的市民都扎堆在“谭小苦”长,“谭小苦”短地议论……乍听之下,谭小苦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这都梁还有一个人也叫谭小苦。慢慢地,他听出市民们谈论的人正是他……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无处可出——我谭小苦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议论我?他不愿去听别人说他什么,来到自己棚子前,罗国矮就看到了他,然后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谭小苦,把他当成怪物一样的看。谭小苦被看毛了,忍不住问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稀有动物。” 罗国矮皮笑肉不笑道:“你比稀有动物还好看呢——你小的时候谁给你算过命?” 谭小苦被罗国矮问得莫名其妙,而且明明不怀好意,冷冷回答说:“不知道。” 罗国矮说:“这一路上你难道没听到别人都在议论你吗?你如今是都梁名人了。” 谭小苦说:“什么名人,我不知道。” 罗国矮说:“我们才从止戈亭回来,今天故事会的内容说的就是你,想不到你还是个传奇人物呢,有一年,何半仙途经铜宝山免费为你算命——” 谭小苦纠正说:“谁说的是免费,我姐姐给了他二升大米!” 罗国矮说:“这个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算出你的命比铁还硬,克死了所有的亲人,朱子湘收了你做徒弟才几天,又被你克进大牢了!” 谭小苦终于明白沿途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议论他,他委屈地说:“你们都在瞎讲!” 这时躲在棚子里的罗建成探出头来对罗国矮说:“矮老倌你晕了头了你,跟他在一起当真不怕染上晦气?!” “晦气,晦气!小子你以后最好离我们远点儿!”罗国矮夸张地做躲避状,一溜烟钻进了自己棚里。 谭小苦又气又恼,但也无可奈何,只有暗自垂泪。随后又来了一群人,谭小苦忙着用袖子擦干眼泪,强作欢颜叫道:“我是朱师傅的徒弟,我们信誉最好!” 谭小苦在揽生意,罗国矮也走了出来,远远地对那伙人说:“他的师父在蹲大牢呢,别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干不了活,他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谭小苦正要回敬罗国矮,突然他感到这伙人不对劲,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披麻戴孝,不像是来请人殓尸的,而且一个个满脸杀气,来势汹汹……他们一走过来就迅速把所有的棚子围住……罗建成感觉到不对劲了,说:“他们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罗国矮猛然记起一件事来,说:“有这种可能,你还记得早晨有谁找过我吗?” 罗建成说:“胡假虎找过你,我问你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罗国矮说:“他说要我舍财免灾,他能帮我躲过一次大灾。” 罗建成跺脚说:“你怎么不早讲,他可能听到风声了。” 城墙脚下已经有背尸汉被抓了,罗国矮这才感到事态严重,说:“我以为胡假虎这次又想来敲诈,没想到这回当了真。建成,你说怎么办?” 罗建成说:“还能怎么办,已经逃不出去了,可能这就是命吧,本来有救的,机会被你错过了。” “你说得对,‘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所以你也不要怨我,这是命运决定了的,非人力能挽回。”罗国矮嘴上这么说,最后时刻还是想着逃跑,但是已经有一条大汉如神兵天将般冲到了面前,罗国矮吃惊地问:“你,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要你的命!”大汉大步跨上来,一把扭住了罗国矮,随后又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用棕绳把罗国矮缚了,又去抓罗建成…… 谭小苦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十余名背尸汉全部被抓,用棕绳像蚱蜢似的穿成一串,接着一把火点着了七八个茅草棚…… 谭小苦很害怕,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不知这伙人是没有看到他,抑或是因为他个子小把他当成小孩,总之他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却说十余名背尸汉被抓后一路喊冤不止都称自己一向遵规守法不曾干过坏事。到了大牢,他们被带进审讯室,舒振乾见他们喊的喊叫的叫,不成体统,就下令先各打二十皮鞭。这皮鞭不是普通的鞭子,由牛筋制成,上面还扎了带钩的金属环,每抽一次都是见血见肉……这些背尸汉头一次受刑,因疼痛难忍都惨叫不绝。舒振乾喝道:“不许嚎叫,嚎叫一声再罚打两鞭,都给我把数记了!” 背尸汉们于是不敢叫了,咬着牙忍耐剧痛……打完后,舒振乾问道:“你们知罪了吗?”见无人回答,就说:“警察局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抓人,你们犯下的罪行王辛卒、劳顺民已经交代了,你们明里殓尸,背地里都是干着盗墓的勾当!掘人祖坟乃是大罪,在过去是要株连九族的!现在你们知罪了没啊?” 众背尸汉异口同声道:“知罪了……” 舒振乾说:“知罪就好,现在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何年何月何时,盗掘了何人家的祖坟,得钱多少。不愿交代或交代不清楚者再用大刑!” 背尸汉们为了免受重刑,就争相招供,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盗掘某坟得了陪葬若干,一开始舒振乾还觉得有趣,到了后头,发现这些盗墓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就感觉乏味。于是离开审讯室去向萧子玉汇报。 萧子玉得报背尸汉无一漏网心里稍稍平伏些,舒振乾又问:“局座,这些人如何处理?” 萧子玉说:“该让他们受到最严重的惩罚!” 舒振乾想了想说:“最重的惩罚王辛卒、劳顺民可判十年大牢,其余这些人所犯之案多已时过境迁且无当事人控告,最多只能判坐一年半载大牢。” 萧子玉很不满地说:“我说最重惩罚就是叫他们坐牢吗?舒科长你是怎么办事的!” 舒振乾这一回总算明白了萧子玉的心意,声音也变得小了:“局座我也知道不判他们死罪不足以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只是盗掘民墓还没有判死罪的先例……当然办法也不是没有,大牢里牢霸弄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萧子玉脸上露出了笑容:“舒科长你很聪明,这事就交给你了,另外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快,要多尝尝里面的苦头……事成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舒振乾说:“局座说到哪里去了,没有你的栽培我哪来的今天?替局座办事是我义不容辞的分内工作,只是办这事要牵扯到牢里,多多少少得给点好处,这样人家才愿意干。” 萧子玉说:“此等小事不须和我讲,需要什么你可自行做主。” 舒振乾起身道:“谢谢局座信任,舒某这就去办事。” 舒振乾来到大牢,向文书要了花名册,查了一会儿,他指着一个名字说:“把这个叫熊杰的人犯带来见我。” 文书面露难色说:“舒科长,不是我不愿意带他来见你,实在是太危险,这个熊杰原本是枫木岭打家劫舍的惯匪,伤人无数,前不久才捉拿归案。他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怕伤了人不好向局座交差。” 舒振乾说:“你只管把他带来见我,伤了人不关你的事!” 文书这才无话可说,差人去牢里提人。不一会儿,一位戴着脚镣手铐的重犯被两名狱卒带到舒振乾的办公室里。舒振乾对两名狱卒说:“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我要单独审问这名案犯。”狱卒离开后,舒振乾把门掩上走近熊杰。 熊杰瞪了舒振乾一眼,凶巴巴地说:“你这样看我干啥,没见过我这样的吗?” 舒振乾说:“熊杰我知道你是条好汉,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警察局的侦查科长——我姓舒。” 熊杰昂着头说:“我管你姓输还是姓赢,老子是枫木岭上的好汉,不吃这一套!” 舒振乾说:“你可以不吃我这一套,但你知道不久后的将来自己会是什么结果吗?” 熊杰说:“不就是一死吗,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舒振乾说:“果然有种!不过如果我给你指一条生路,不用等十八年,你可以继续做好汉——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熊杰一愣,然后盯着舒振乾,半晌才露出一口黄牙:“还想耍我?老子今年三十岁了,不是三岁!” 舒振乾说:“我是堂堂侦查科长,以我的身份,我没有必要去耍一名重犯。” 熊杰见舒振乾一脸认真的样子,这才打消了一部分疑点:“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说吧,什么条件?如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那就免谈。” 舒振乾说:“这事对你来说其实很简单——就在这牢里把几个人弄死。” 熊杰说:“我不喜欢含糊的数目,到底要弄死几个人?” 舒振乾说:“先弄死三个吧,事成后我给你一次‘越狱’的机会。” 熊杰说:“我有个原则——这辈子我不做糊涂人,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我想知道要弄死的是什么人,谁要弄死他们,为什么?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免谈!” 舒振乾想了想说:“很简单,我们局长父亲的墓被盗了,这三个人就是盗墓贼。” 熊杰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事我愿意干,需要多长时间把事情办妥?” 舒振乾说:“时间长短你看着办,最好先让他们吃点苦头,祖坟被掘是奇耻大辱,我们局长恨不得凌迟他们——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没问题,不过,要我办事,我这副行头总得除掉吧,否则不好动作。”熊杰举了举身上的脚镣手铐。 舒振乾点头说:“我会帮你除掉的。” 书接上回,朱子湘吃罢饭就躺在地上睡觉——他很疲劳,昨晚一宵未眠。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过了一会儿,谭小苦又送饭过来了。 13号牢乃东西朝向,此时西山顶上的太阳正好照在大牢里——这是一天中光线最充足的时候。 谭小苦发现朱子湘裸露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点,就叫道:“师父你身上怎么了,长了毒疮?” 朱子湘摇头苦笑,他咽下一口饭说:“这里蚊子太多,昨晚我没法睡,跟它们打了一宿的仗,趁白天我才睡了一觉。没想到牢里的蚊子白天也咬人——不过还是比晚上好多了。” 谭小苦说:“那你今天晚上怎么过?要不我帮你把蚊帐送过来。” 朱子湘摇头:“今天晚上就算了,马上就要关牢门了,明天记得带过来。” 谭小苦说:“我会记得的,师父今天外面又发生了一桩事——所有的背尸汉都被抓了,好像也关在这大牢里。” 朱子湘抬起头:“是你离开这里之后的事吧?那时候我刚刚睡下,隐隐约约觉得隔壁牢里关了不少新犯人。” 谭小苦说:“这是今天上午的事,那时候我正好去到镇南阁城墙下,他们抓了人后又一把大火烧了我们的棚子。” 朱子湘点头说:“这是萧子玉在拿所有的背尸汉出气。” 谭小苦焦急地说:“师父,他们会不会把你……” “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朱子湘叹了口气,又埋头吃饭,吃完把空钵和筷子从窗口递出,说:“小苦你回去吧,不要为师父担心。” 谭小苦刚走天就黑了下来,这时候蚊子开始向朱子湘发起攻击,他抖擞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两只手不停地拍打……但是,朱子湘的身体裸露的部位太多,怎么忙也照顾不过来——蚊子十分凶悍顽强,前赴后继地向他发起攻击……每当朱子湘感觉身体某一处发痒时,一手拍过去就是满巴掌的血。他只好不停地左右开弓,但这样还是顾此失彼,被咬过的地方很快就变成了奇痒无比的包……昨晚上他就是这样在牢里度过的,想睡觉简直是不可能。他总算明白坐过牢的人为什么都是骨瘦如柴。 朱子湘突发奇想:如果一个人就躺在这里任凭蚊子叮咬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很快,他的这种想法就得到验证。 半夜时分,外面的脚步声一直响到13号牢门外,接着“咔嚓”一声,铁门打开了,几名狱卒抬着半死半活的两个犯人进来,随后便扬长而去。天很暗,牢里更是黑灯瞎火,朱子湘无法看清这两个新“狱友”的面目,只知道今晚他们受了刑,且伤得不轻。 蚊子们这回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因为它们的攻击目标毫无防卫能力,于是千军万马般一拥而上——刹时,牢里如雷的嗡嗡声戛然而止,空气里突然变得清静异常……偶尔的动静是当两个新“狱友”蠕动,蚊子们暂离开的振翅声竟响如闷雷。这一景象把朱子湘惊呆了,在好奇和同情的双重驱使下,他在一位“狱友”的手臂处拍了一掌,便是满巴掌的黏糊感觉,拿到鼻下一闻,竟是十分浓烈的血腥味…… 这两个是什么人?他们犯了何法?受如此凌辱实在是太可怜了!朱子湘忍不住在他们的身上不停拍打,打得巴掌像浸在血盆中……一个犯人经拍打终于有了感觉,竟然哼哼叽叽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朱子湘又是一惊,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这个人竟然是王辛卒,那么另一位是劳顺民无疑。他们二人昨晚上已经抓了进来,为何到今晚才和我关在一起呢?当朱子湘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时,刚才的怜悯很快就被怨恨取代了,这两个家伙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不是贪得无厌,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呢?自己受罪是咎由自取,可恶的是还连累了所有无辜的背尸汉,今晚他俩就是被蚊子咬死也不值得同情…… 一轮明月出现在牢门外的天上,当它身边的云朵散尽后,清辉就射进了牢房。这时,朱子湘就能够看到王辛卒、劳顺民身上全是黑压压的蚊子……这些蚊子很快就变得大腹便便,当它们吃饱了,就很艰难地振动翅膀离开人体……朱子湘觉得很过瘾,有种报复后的快感,可惜这样的时间没有延续多久,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 牢房里越来越安静,朱子湘再也不需要与蚊子搏斗了,倦意上来,他就倒在地上放心睡觉…… 朱子湘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看同牢的王辛卒、劳顺民是否还活着。此时,他看清楚了经过一夜蚊咬的王辛卒、劳顺民已经是“体无完肤”,不过二人还活着。听到朱子湘在干咳,二人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王辛卒发现了朱子湘就显出很吃惊的神色,随后讥讽道:“朱子湘你也在这?我以为你发财了呢?” 劳顺民撇撇嘴说:“他发什么财,发棺材还差不多。” 王辛卒说:“他出卖我们有功,萧子玉要奖励他啊,这不是发财吗。朱子湘我想不通,萧子玉为什么不奖励你反而还把你抓了进来呢?” 劳顺民说:“姓朱的,你知道后悔了吧,可是晚了!” 朱子湘见二人夹枪带棍没有好言,就说:“后悔的应该是你们,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是你们逼我这样干的!” 劳顺民说:“王辛卒不要理他,我们与他不共戴天。” 王辛卒也觉得没必要搭理朱子湘,于是二人相互挠痒。13号牢平静了片刻,铁门被打开,接着又一名“犯人”被关了进来,众人定睛看时,这人竟是罗国矮! 王辛卒十分意外,问道:“矮老倌,你怎么也进来了?” 罗国矮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你们干的好事,连警察局长家的坟都敢挖,现在所有的背尸汉都被你们连累了!” 王辛卒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分辩说:“我和劳顺民是受害者,他才是罪魁祸首!”他用手指着朱子湘,“不是他向萧子玉告密,我们都不会到这里来受罪。” 罗国矮怒视着朱子湘,说:“你这杂种,到了外面老子再和你算账!” 王辛卒挑唆道:“不必等到出去,那太遥远了,最好就在这里收拾他!” 劳顺民挥手附和说:“对,就在这里收拾他!” 罗国矮攥紧拳头准备上,又发现朱子湘比他高出一个头,自己不是对手,于是说:“我们三个一起对付他!” 王辛卒吃力地要站起来,可是浑身疼痛难耐,于是哭丧着脸说:“我们身上有伤,帮不了你,等养好伤再一起报仇。” 罗国矮对朱子湘虚挥一拳,自找台阶说:“老子今天不和你计较,狗命先寄在你身上,改天再向你索要。” 朱子湘以为一场斗殴无法避免,并做好了准备,谁想竟是虚惊一场,然而一口气尚未全松下来,又一条五大三粗的黑汉子被狱卒带了进来。 这条黑大汉面相凶恶,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他一进来就说:“人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认为这13号牢也该选一位为首的。这年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爷爷,现在我要当爷爷,你们中间谁不服都可以和我较量!”说着挥了挥拳头叫道,“谁和我较量?不敢是不是?不敢就老老实实当孙子!既然你们不敢,认我是头,那就要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圣旨!现在我要睡外头,你们给我睡里面去,这外头一半的地盘属于我!对这个安排谁有意见?” 牢里沉寂片刻,朱子湘开口说:“我们四个人睡里头可以,可是这么多人只占一半的地盘恐怕……” 熊杰问道:“恐怕什么?” 朱子湘大着胆子说:“恐怕太挤,这牢里本来就窄。” 熊杰又问:“你说应该怎样安排?” 朱子湘说:“应该分作五份,因为外面空气好,最里头还放了便桶。” 熊杰脸上横肉抽搐着,说:“普天之下别说疆土,连人都是皇帝的,这里就是一个小国家,我就是皇帝,别说这些地盘属于我,连你们几个的性命都是我的!你如此不懂规矩,得让你开开窍。”——说着一记重拳打过去,打得朱子湘眼冒金光,鼻孔流血,然后狞笑着问道:“怎么样,现在开窍了吗?” 朱子湘忍着剧痛,连说:“开窍了,开窍了。” 熊杰突然把脸一沉,说:“在这里你是第一个狗胆包天敢于冒犯老子的人,就凭着你这份勇气,老子要给予奖励!我的奖品分为软、硬两种,在这两种奖品中你可以随意选择。” 朱子湘明白这两种奖品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一种惩罚形式,他想了想说:“我要软的奖品。” 熊杰点了点头,扫视众人,最后把目光定在王辛卒身上:“你叫什么名字,犯什么事进来的?” 王辛卒喏喏说:“我叫王辛卒,挖了人家的祖坟。” 熊杰笑道:“原来把萧轩亭的坟墓掘开的就是你,够胆的,是条汉子!尿泡里涨了尿吗?” 王辛卒不解:“要尿干什么?我好久没喝水连口水也没有了。” 熊杰把脸一横,恶声说:“谁让你没有尿的,没有尿我怎么给人家发奖品?我已经答应人家,你这是有意给我难堪!”熊杰转问罗国矮,“你有软奖品吗?” 罗国矮连声说:“我有,我有!” 熊杰说:“王辛卒是第一个违抗命令的人,这比冒犯老子还要严重。现在我命令你把‘软奖品’颁给王辛卒!” “我的膀胱涨得好厉害,王辛卒不好意思了,得罪,得罪。”罗国矮掏出不雅之物走近王辛卒。 熊杰又叫道:“慢着,还有一条规矩,这么珍贵的尿液不可以漏掉一滴,否则罚吃便桶里的东西!” 便桶中屎尿混杂,且有蛆虫,王辛卒只好闭上双目接吃罗国矮的尿液…… 朱子湘此刻不敢有半点幸灾乐祸的念头,他知道,接下来便要轮到自己。 第七章 强盗与小贼 且说萧轩亭的坟墓被盗,在萧子玉认为这是萧家的奇耻大辱,因此,他除了要严惩盗墓者,此外就是封锁信息,不让坊间知道此事。为这,他专门安排管家萧忠去街头巷尾留意市民们的言论。 大量的消息反馈回来,萧子玉封锁消息的做法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更激起了市民们的好奇心。萧轩亭墓被盗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都梁城,几乎成了街头巷尾每回必议的话题。这让萧子玉又气又恨。当他得知所有的消息都来自止戈亭,他便动了要查封都梁酒家的念头。他把想法说出来,萧忠当即反对说:“万万不可这样。止戈亭的故事早会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历朝历代连皇亲国戚都不曾查禁过,一旦少爷这样做,必然引起民愤,影响会更大,这样老爷坟墓被盗掘的事就会传得更远。” 萧子玉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心里仍是不畅,说:“难道就这样由着他们胡说八道?” 萧忠想了想说:“老朽倒是有个办法,先摸清楚哪些人喜欢胡说八道,然后私密抓捕。止戈亭的消息传得很快,只要抓了几个人,就没人敢谈论。” 萧子玉点头说:“这个办法倒是可行,都是谁在谈论我家的事,你都记住人了吗?” 萧忠摇头说:“我去止戈亭打听的时候,那里的人已经不再说老爷的事。这几天钱掌柜张出招帖说是要有偿征集盗墓故事。现在全都梁的人都在关注此事,所以他们就暂时把老爷的事放在了一边。” 萧子玉说:“这些人简直是无聊,他们怎么会对盗墓如此有兴趣呢?有人揭招帖吗?” 萧忠点头:“揭招帖的多着呢,故事还真好听,很传奇。今天又来了一个揭帖的,是个外地人,说他知道很多的秘密,抖出来如果不轰动整个都梁,他情愿投赧水河。” “什么秘密,有这么厉害吗?”萧子玉不觉也来了兴趣。 萧忠一听就明白主人的心思,怂恿道:“二少爷,我建议你也去听听,散散心,算是消遣,老爷这事已经把你搞得够心烦的了。” 萧子玉说:“我倒要见识见识那是个什么乌七八糟的场所!” 次日一早,萧子玉扮做平民,在萧忠的陪同下来到止戈亭大厅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现在时辰尚早,但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主讲台上悬挂着巨大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蒋一浪先生莅临本店开坛主讲。 萧子玉平时很少来都梁酒家,店中伙计都不认识他,只当成一般听客。萧子玉要了两份米粉,一壶毛尖茶,和萧忠慢慢吃了起来。不一会工夫,整个大厅就人满为患,仍有不少听客从门外涌来,萧子玉暗自庆幸早来了一步,否则就无位置可坐了。 为了避免人多拥挤,钱进财随后下令关闭店门,并派人站在门外向后到者作解释。 故事早会就要开场了,大厅里鸦雀无声,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走上了主讲台,频频向台下行拱手礼。他就是今天的主讲人蒋一浪。 萧子玉乍看之下觉得这个蒋一浪十分面熟,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蒋一浪见大家都已用心,开讲道:各位听官,有礼了,诗云—— 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 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余机到丘垄? 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不知。 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曹尸。 “这诗乃是宋人俞应符之作,题为《曹孟德疑冢》,说是漳河之滨,有曹操七十二疑冢,可见曹操心亏已极,唯恐别人掘他。鄙人今天要讲述的,也是一个盗墓故事,墓主没有曹孟德有名,但其祖上却比曹孟德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话说古城都梁,经二十世纪风雨,历两千年沧桑,凭借它高大、厚重、固若金汤的城墙保护,历代战乱中极少遭受滋扰,沉淀了无比丰富的财产。有人说,都梁城里白银腰杆深,白玉为堂金作瓦。尤自明洪熙年开端,朱元璋第十八子朱楩封侯都梁,历十四代王侯,当地人称其为‘朱王’。在这十四代朱王的治理下,都梁风调雨顺,歌舞升平,加之皇上的不断赏赐,王府里真乃遍地珠宝、满库黄金!十四代朱王及其王后、王妃死后,都葬于近郊,陪葬了无以数计的金银珠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一旦走漏,在都梁就催生了一个特殊的行业——盗墓。这一行业一旦形成,为了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盗墓者在明里也开设了一项特殊职业——殓尸,也就是说,背尸汉在都梁有多久的历史,盗墓贼就存在了多少年!各位听官可能要问,盗墓贼在都梁活跃了数百年之久,他们盗到了什么吗?” 众听客屏声息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主讲台上的蒋一浪。 蒋一浪喝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如果我说十四代朱王墓都毫发无损,那绝对是假的,如果我说十四代朱王墓已经全被盗掘,那更是假的!我可以告诉各位听官——朱王墓绝非那么好盗!一是难以寻找,每位朱王墓都有疑冢,少则二十四冢,多则四十八冢,但比曹孟德还是逊色了许多;二是掩埋太深,墓室内迷宫重重、机关遍布,如果没有图纸,盗王墓比登天还难!” 听客中有人憋不住了,说:“盗王墓如此之难,可是你才说过确实有人成功了,你且快快说出盗墓成功的故事,我们都等不及了!” 蒋一浪笑了笑,说:“这位听官不要急躁,接下来讲的正是一个成功盗掘王陵的故事。为了让诸位听得明白,请允许蒋某对这冢王陵的墓主作一番简单的介绍。说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有二十五个儿子,除一人夭亡外,在他登基定国后,都先后封王,有秦王、晋王、燕王、吴王、楚王、谭王、鲁王、蜀王、湘王、代王、肃王、辽王、庆王、宁王、谷王、韩王、安王、唐王、郢王、伊王等。按朝廷的规定,凡亲王每年俸禄万石,配备相辅官员,侍卫甲士多至一万九千人,少至三千人,冠服车旗宫室,规格仅次于天子,公侯不得抗礼,体制甚为严谨。朱元璋第十八子朱楩,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封国岷州(今甘肃岷县)。洪武二十八年,因云南新归服朝廷,宜由亲王镇抚而移镇云南。建文元年西平侯沐晟向皇上奏其不轨,废为庶人徙漳州,永乐初恢复王位。洪熙元年(1425年)再迁移都梁。先寄居在州治,后以千户所改建岷王府,发给俸禄千石,设三司八所之官,封镇国将军十六人,辅国将军十六人,奉国将军三十六人,镇国中尉七十三人,辅国中尉十六人,奉国中尉六人,其中科甲甚多。朱楩迁至都梁正值壮年,其时,其侄朱高炽已继承皇位,他除了有朝廷俸禄,不时有皇上的丰厚赏赐,凭借手中权力在都梁横征暴敛,积聚金银无数。其在迁居都梁之始,就在铜宝山西南选址修建王陵,动用工匠百余人,历时十载,可谓工程浩大,陵宫玄机繁多,建成后百余工匠悉数杀死,葬于墓内陪葬穴中。朱楩薨后出殡之日在深夜,四十八具同样规格的棺椁由四门同时出城,分别葬于东、西、南、北四乡四十八个村庄。朱楩的真身棺由四十八名城中闲汉抬柩,陵墓四周布置王府亲信丁甲把守。到达目的地时,由王府亲兵启开墓门,闲汉们将棺椁由墓道牵入墓室……闲汉安置好了灵柩,王府亲兵随后关闭机关,抬柩人全部活埋……诸位猜猜看,最后到底是什么人盗了这一冢王陵?” 与萧子玉同坐的萧忠第一个站起来回答:“建陵的工匠都死了,抬柩的闲汉也没一个活着回来,盗墓的肯定是那些亲兵!” 众听客齐声附和:“说得有道理!” 蒋一浪摇头说:“不对,那些亲兵只知道陵墓的所在地,并不知道其内部结构——朱王不是傻瓜,在建陵之前他早就提防了这一招,凡入墓室内部的人都得死!也就是说,亲兵即使知道陵墓的地点也难以盗掘成功,因为墓中内部结构十分复杂,找不到墓道就无法挖掘!事实也是如此,这冢王陵在日后的岁月中有不下百起盗墓者光顾,但都是无功而返,白白辛苦!” 萧忠不满道:“你就别吊我们的胃口了,到底是什么人盗墓成功?” 蒋一浪说:“当然是内部人士!在建陵的那一百余名工匠中,有一位舒姓石匠,他技艺超群、徒弟众多,曾负责复修都梁城墙。他在接到这项工程之时,负责通知他的官员令他组织一百名工匠。当时都梁境内已无大工程,如此兴师动众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修王陵。他知道修建王陵的工匠都难逃一死,就提前绘制了一张图纸留在家里,并对家人说:‘如果我此去不再回来,就可以肯定我此去乃是修建王陵,到时我会按照这张图纸建造,我在墓道处标了记号,照此路线行进可打开墓室,墓室中定有金银珠宝。’舒石匠离去后,果然没有回来,家人就知道他已为朱王所杀,那张地图就成了舒家的传家之宝。朱楩薨后,于深夜下葬,四十八具棺椁由四门抬出,分别葬于四乡八村。这些疑冢很快就被盗掘一空,墓中竟然也有尸体及陪葬物品,只是这些陪葬的所谓金银皆由黄铜和铅块替代,玉石、珠宝则以彩石、陶器凑数,一时民间盛传——朱王陪葬物都是假货。只有舒家人心知肚明,他们掘开的都不是朱楩的真身冢。可有一点,舒家空有地图,也不知道朱楩真正的墓址。有一天,他们家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姓蒋,单名一个‘琛’字,是朱王的亲兵。他知道朱王墓的地址,是舒石匠临死前告诉他王陵地形图留在家中,希望两家通力合作。蒋琛还拿出了舒石匠的亲笔信,信上内容与他说的无异。随后,两家一拍即合,准备掘墓。可是,当他们来到现场才发现,真冢附近住了十数户人家,这些人家均由北方迁来,为朱王族人,他们并不知晓自己就是守墓人,只知道不允许闲人进入那个大土堆,更不许前往开山采石。两家人空有地图只能望陵兴叹。于是舒、蒋两家人商定暂时偃息旗鼓,待时机成熟时再行动。自此两家成了至交,但不知何故,这舒姓人后来就从都梁销声匿迹,再无人见过他们,地图自然也落在了蒋琛手中。其时,蒋琛还有一个弟弟蒋球,父亲蒋承恩早亡。兄弟说好,将来若掘得财物必须均分。时间一晃几百年过去,清同治年间,蒋家有兄弟二人——蒋琛的后裔蒋大和蒋球的后裔蒋二。二人都知道祖上传下朱王墓的图纸,也清楚若盗得财物,由兄弟二人均分。且说这蒋大是个贪婪之人,加之又听信老婆的话,竟起了独占之心。夫妻二人瞒了蒋二,偷偷搬到朱楩真身墓附近居住,随后又倾尽所有,向守陵人求购山地。不知情的守陵人以为一片荒山无耕种价值,竟以低价出手。蒋大购得此地,寻出地图,夫妻二人夜夜挖掘不止,将墓道填土倒入无人注意的深壑之中。未及半年工夫,王陵被掘开,得金银珠宝无数,随后又远走他乡变卖,数载后,蒋大自称在外地经商发了迹,广置田产,购买店铺,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 蒋一浪的故事述至此处,有人当即问道:“这蒋大何许人也,可否透露一二?” 蒋一浪断然拒绝道:“不可!三人不可传道,听官只当是故事去听便罢。” 见蒋一浪要走,听众哪里肯依,有一大胆的听客冲上主讲坛,把蒋一浪堵在台上说:“蒋大何许人也,你不肯讲我们也不勉强,但你就这样走开,断然不可!我有一疑问你必答不可——蒋大的先人是岷王府亲兵,但亲兵绝不只他一个,为何舒石匠偏要向他泄露秘密?” 众听客见有人质疑,又一齐起哄,蒋一浪见推脱不过,就说:“如果诸位不嫌话长,我就把蒋大先人的来历说出来。蒋大的先人本不姓蒋,乃是朱元璋开国功臣蓝玉之后。这蓝玉乃是都梁扶城人,小时随父母被放逐到安徽定远。朱元璋起兵濠州时,他弃耕从戎,先在姐夫常遇春部下当小头领,因临敌勇敢、屡立战功,经常遇春举荐,朱元璋宠爱有加,擢升大都督府佥事。明朝建立后,又屡立奇功,被明太祖视之为卫青、李靖。到后来,终于功高震主。更者,他不但没有醒悟,还居高自傲,行为不检。同时树大招风,惹人忌恨。曾经纵容家奴侵占民田,御史对其家奴的不法行为进行质问,他就驱逐御史。一次蓝玉带兵北征回还,半夜来到喜峰山下,要求开门,关吏按制度没有及时开门,他就破门而入。又言其私通元主妃,妃惭自尽,帝责蓝玉,初封梁国公,改‘梁’为‘凉’。参加西征,蓝玉升为太傅,而与他同时出征的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封为太子太师,蓝玉对此大为不满,整日满腹牢骚。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平民乞丐登上皇帝宝座的人,也是历史上杀人如麻的屠夫。在政权建立之前,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礼贤下士,网天下英雄豪杰为我所用,而且皇后马秀英是历史上最贤德仁慈的皇后,能直言相劝,‘择其善者而为之’。加上谋士刘伯温的逆耳忠言,积极辅佐,使朱元璋逐步摆脱困境,由弱转强,战胜了群雄,推翻了元朝的统治,建立了大明王朝。然朱元璋本性猜疑,心狠手辣,残酷暴虐,当他皇位坐稳之后,那些为他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不但失去了使用价值,而且担心他们中有些人会联合起来,篡夺他的皇位。特别是丞相胡惟庸谋反事发以后,他担心更加剧烈。蓝玉秉性耿直,不善吹牛拍马,以为自己是太子朱标的舅舅,又是蜀王的岳父,是皇亲国戚,屠刀不会架在自己脖子上。朱元璋是个暴君,洪武二十六年二月(1393年),朱元璋以谋反罪将蓝玉拘捕,处以死刑,享年五十三岁。并开列《逆臣录》诏告天下,对蓝玉亲属及其亲近的列侯功臣、文官武吏以至于偏裨将士实行诛族,先后杀害两万余人。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胡蓝之狱’。蓝玉被诛灭九族之时,他的一位蒋姓同乡不忍蓝家绝后,遂将他一位身怀六甲的侍妾藏在家中。这位侍妾后产下一子,起名为蒋承恩。蒋承恩长大后知道自己的身世誓报家仇。蒋承恩又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名为蒋琛、蒋球,自小灌输复仇思想。蒋琛兄弟长大后,适逢朱元璋的儿子朱楩迁到都梁,兄弟遂混入王府。他们的本意是杀了朱元璋的儿子朱楩,但二人进入王府不久,蒋琛就被派去督建王陵。在工地上,他认识了舒姓石匠,并有意与之建立感情。当舒姓石匠得知他的身世,果然对他信任有加。在陵墓即将竣工之日,舒石匠自知难逃一死,遂将家中存有陵墓图纸之事告知了他。” 蒋一浪补充了这一节故事,众人才不再追问。 这时一直沉默的萧子玉忍不住道:“图纸是蒋琛得到的,后来他的后裔蒋大得到朱楩墓中的宝物,于情于理不过分,那个蒋球的后裔蒋二不应该有什么想法。” 蒋一浪说:“他是没有什么想法,而且蒋二的先人存私心在前。” 萧子玉问道:“他的先人存了什么私心?” 蒋一浪说:“这个中曲折比蒋大盗墓更为惊心动魄,欲知后事,明天的故事更精彩!” 蒋一浪走下讲台,满厅听客仍沉浸在故事里久久不愿离去。萧忠望着萧子玉问道:“二少爷觉得这故事如何?” 萧子玉说:“故事嘛,不出彩就不能叫故事。” 萧忠说:“我倒觉得这不仅只是一个故事,那个蒋大很像现实中的某一个人。” 萧子玉站起身,说:“走吧,有话回家说。” 书接上回,王辛卒吃完了罗国矮的尿液,熊杰仍觉得不过瘾,亦掏出自己的不雅之物,说:“天气太炎热,人的火气大,尿水是清热解毒的灵丹妙药,我好事做到底,把你的火气全降下来。” 王辛卒哪敢不从,一边接吃熊杰的尿,一边说:“谢谢,谢谢。” 朱子湘、劳顺民看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担心接下来的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熊杰尿完,抖动着不雅之物挑衅地示给众人,见没有人敢表现出厌恶情绪,才慢慢地放了进去。这时,罗国矮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说:“哥,我会按摩,就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为你效劳。” 熊杰斜了罗国矮一眼,坐下去:“你好像是我肚里一条虫似的,怎么就知道我腰酸背疼呢,特别是这后背。” 罗国矮受宠若惊,卖力给熊杰做背部按摩,并说:“哥,你这背跟常人的不一样,是龙背呢,给你按摩我也跟着沾上龙气了。” 熊杰闭目显出舒服的样子,说:“嗯,不错,你的话和你的手艺一样让我舒服。” 罗国矮说:“哥,你现在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归大海、入深山了。” 熊杰说:“还真叫你猜中了,要不了多久老子确实可以出去了,喂,矮子,出了牢你愿意跟我干吗?” 罗国矮说:“能跟哥干当然好,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种福气。” 熊杰问:“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罗国矮摇头:“说不上,但肯定是干大事业。” 熊杰说:“你又猜对了,老子是枫木岭上的。” 罗国矮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矮子有眼不识泰山,哥原来是枫木岭上的大王,难怪哥身上洋溢着一股龙气。” 熊杰说:“这牢里就你懂味,放心吧,老子会给你好处的,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罗国矮说:“哥,哥,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指东,我绝对不敢往西!” 熊杰说:“你现在给我把嘴闭上,专心给我按摩。” 罗国矮立即噤若寒蝉,卖力按摩,直至累得满头大汗。这时大牢东头传来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罗国矮忍不住问道:“哥,这是什么声音?” 熊杰说:“这是大牢里开饭的铃音。” 果然,一名伙计一路上摇着铃铛从那边走了过来:“开饭喽,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慌慌!” 罗国矮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汗水:“哥,牢里有饭,为什么还有人要家里送饭呢?” 熊杰不屑地道:“就凭你说这样的话,就知道你没坐过牢。牢里有饭,而且是早晚两次,既然你以前没吃过牢饭,你的机会来了。” 伙计很快就来到了13号大牢门口,用铁勺敲着木饭桶说:“你们谁要吃饭?” 罗国矮、王辛卒、劳顺民三人各要了一份烂钵子盛的牢饭,捧在手里,三人同时胃口大倒,这饭都是霉烂的米做成,有一股馊臭味,扒一口到嘴里,竟有十几粒沙子……劳顺民最倒霉,第一口就嚼到了瓦片,疼得他当场吐了出来,没想到饭渣正好吐在了熊杰的脚上……劳顺民知道闯了祸,吓得连忙弯下腰用手拭熊杰脚上的脏物,手脏了却无水可洗,劳顺民习惯性地去墙上揩——奇迹也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他把手拿下来时,竟然是满手的血迹! 这时熊杰也发现了墙上黑压压的一大片蚊子,这些蚊子都吃饱了血,一只只大腹便便,飞行十分困难,以致劳顺民的手在墙上一揩就压死了一大片。 熊杰脸上掠过一丝阴笑,说道:“几个大活人待在这总不能没事干吧,那太无聊了,我们几个也要找点乐子。” “要得,哥,我们都听你的。”罗国矮附和说。 劳顺民知道要拿他开刀了,果然,熊杰问他道:“你家里有人送牢饭吗?” 劳顺民摇头:“我没有亲人。” 熊杰说:“家里没亲人送饭,牢里的饭你又吃不下去,这样你会饿死的,总得想个办法吧。” 罗国矮接过话说:“哥办法最多,哥给他想个办法。” 熊杰似笑非笑地问劳顺民:“需要我想办法吗?” 劳顺民哪敢不从,说:“要。” 熊杰说:“算你聪明,要不非得饿死你!”言罢环视四壁,“看来这牢里还真是不缺美味佳肴,你们看,好多的肥蚊子,有人说‘三只蚊子一盘菜’,这么多蚊子,那得顶多少盘菜,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应:“是!” 熊杰奸笑几声,用手指着朱子湘、王辛卒说:“你,还有你,把墙上的蚊子捉了喂劳顺民!” 罗国矮见没点到他就急了:“哥,我干什么?” 熊杰说:“你呀,看着他们。捉蚊子不能耍奸猾,捉住的蚊子要完好无损,吃的也要珍惜食物,都要吞下肚去,谁不按规矩办,接下来就罚谁!” 熊杰下了令,几个人各司其职。 墙上的蚊子虽然成千上万,密密匝匝一大片,但真要去捉它们还是能飞走。这倒也罢,最麻烦的是要捉住完整的蚊子很难,一不小心就把手里的蚊子捏烂了。 朱子湘和王辛卒实践了无数次,最后只有一个办法管用——把蚊子从墙上赶走,用吐了口水的右手在空中抓,飞行中的蚊子就能粘在口水上,这样捉住的蚊子果然都很完整,再连口水一齐喂到劳顺民口里也符合要求。 可是口水毕竟有限,加之他们又很久没喝水,没有口水就粘不到蚊子,于是就硬捉,硬捉确实很难,好不容易捉到一只,一不留神就捏烂了……“王辛卒捏烂一只——朱子湘又捏烂一只——” 在罗国矮拖长声调的吆喝中,朱子湘、王辛卒终于崩溃了,双双跪在熊杰身前说:“这活不好干,我们愿意吃蚊子……” 第八章 初涉销魂院 话说萧子玉主仆二人离开止戈亭回到家中,一路上就有人开始传播刚从故事早会听来的故事,他们一致认为,蒋一浪说的不是故事,而是一段不为人知的事实,故事中的蒋大其实就是都梁首富蒋兴和。 一到家,萧子玉就对萧忠说:“现在有话你可以说了。” 萧忠说:“我要说的一路上已经有人替我说了。” 萧子玉问道:“你真相信蒋兴和是靠盗墓发家的?” 萧忠说:“蒋兴和我很熟,他的经历确实和故事里的蒋大如出一辙,他也是出去了一段时间后回来就买田买地开店铺。二少爷对此事有何看法?” 萧子玉说:“蒋兴和毕竟是我亲家,这事传出去确实对他不利。他是都梁有名的开明绅士和慈善家,有了这个故事,可以说他的好名声就毁了,我真不明白,这个蒋一浪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内幕抖出来?” 萧忠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蒋一浪很有可能就是故事中的蒋二。” 萧子玉点点头:“不光是你,我相信今天早晨听故事的人都会这样去猜想。他说明天的故事会更精彩,明天故事又是如何发展呢?” 萧忠说:“二少爷才听了一场就上瘾了,其实这是蒋一浪有意卖关子,依我看这个故事明天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 萧子玉叹道:“无论是什么结局,明天一早你还来叫我,想不到我的亲家还有这样一段发家史,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此事暂时告一个段落,今天我还得去局里公干。” 萧子玉到局里,把舒振乾叫来,过问上次交代的重大事情。舒振乾把门掩上说:“这事已经安排好了,正按照局座旨意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萧子玉又问:“你找的人都是哪一路的,可靠吗?” 舒振乾说:“绝对可靠,他就是前不久才关进来的熊杰,我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一次越狱的机会。” 萧子玉说:“细枝末节不需告诉我,我只要结果,不要过程。” 舒振乾:“今晚上我就可以让局座看到结果,只是三个人不能一次性搞死,先搞死一个再说。” 萧子玉说:“这是你的事情。如果没事了,忙你的去吧。” 舒振乾没有要走的意思,趋前一步小声说:“听说局座的亲家也是盗墓起家的?” 萧子玉拧紧了眉毛,半晌才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舒振乾说:“刚才从止戈亭传出来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了。” 萧子玉又问:“你还听说什么?” “听说明天的故事会更加精彩,好多人都迫不及待盼着听故事呢。还说今天早晨的大厅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明天去的人更多,恐怕会挤死人。” 萧子玉一愣,然后说:“这种无根无据的道听途说不要听信,更不可传播。关于止戈亭的传闻,如果确有其事,我会采取相应措施的,忙你的去吧。” 回头说谭小苦从大牢送饭回来,想着师父那里满屋的蚊子,心里就非常不安。因为天已黑,无法把蚊帐送到大牢里去,只有等到明天送早饭的时候把蚊帐带过去。 是夜无话。次日一早,谭小苦起床生火做饭炒菜,吃了自己份上的,剩余的都装进大钵里给师父吃,可是当他去取蚊帐的时候,才发现家中只有一件,更麻烦的是上面有无数破洞,放在牢里也无法抵御那里的蚊子大军。 为了尽快给师父送过去,谭小苦拿着蚊帐去缝纫店织补,那里的师傅查看了一番告诉他:“你这蚊帐都霉变了,不能用,补好也是白补,不如去布庄买新的。” 谭小苦试了试,发现蚊帐确实稍一用力就破,可是去布庄买新的他又怕别人欺负他,故意抬高价钱,好在裁缝店的师傅们很热心,告诉他这种蚊帐要多少钱。 谭小苦来到一家布庄,价钱倒没有欺他,但店家提出这种规格的蚊帐无现货,必须重新缝制,最快也要等两个时辰才有货拿。 谭小苦在布庄等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拿到了货,去大牢的路上他听到大街小巷的市民都在议论止戈亭传出的最新故事。 谭小苦来到13号牢,发现里面除了师父又多了四个人,这四个人中的三个竟然是王辛卒、劳顺民和罗国矮。还有一个面目凶恶的黑大汉,他不认识,但一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善类。此刻,牢里的景象把谭小苦惊呆了——师父和王辛卒满屋子捉蚊子,捉到了就喂进劳顺民嘴里……黑大汉和罗国矮则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师父吃饭了。”谭小苦喊了一声,朱子湘却不敢回应,仍在屋里捉蚊子,眼睛不时偷看黑大汉的脸色。“师父吃饭了。”谭小苦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谁?谁是你师父?”接声的是黑大汉。 “我是谭小苦,他是我师父。”谭小苦指着朱子湘说。 黑大汉拖着声调问道:“送来几份饭?” 谭小苦说:“我只有一个师父,当然只送来一碗饭。” 黑大汉拉下脸说:“还有我,我是你师父的师父,送来一份饭那是我的!” “不给,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师父!” 黑大汉转身对朱子湘说:“这么没有教养,你是怎么调教他的?” 朱子湘向大汉鞠了一躬,然后苦着脸对谭小苦说:“小苦听话,把饭给这位熊杰大爷。” 谭小苦这才知道此人正是前不久才捉住的枫木岭上的山大王熊杰,而师父已被他控制了,为了师父免受皮肉之苦,只好把饭从窗口递了进去:“熊杰叔叔请吃饭。” 熊杰没有理睬谭小苦,而是给他一个背。这时罗国矮说道:“我哥吃你的饭那是抬举你,这下子你把他给得罪了,这可怎么得了?” 朱子湘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求道:“熊哥你大人有大量,他是个孩子,不要跟他计较。” 熊杰瞪了朱子湘一眼:“谁准你说话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 “知道,知道,我的正经事是捉蚊子。”朱子湘赶忙又去捉蚊子。 罗国矮冲着谭小苦叫道:“给我哥下跪啊,不下跪他会睬你吗?” 谭小苦于是跪了下去:“熊叔叔刚才是我的错,求您老人家快吃饭!” 熊杰这才转过身看着谭小苦:“你当我是要饭的吗?老子我连人肉都吃过!若不是看你还没长大的份上,这饭我真的不吃了!”谭小苦恭恭敬敬把饭从窗口递进去,熊杰见他旁边还放着一包东西,就问:“那一包是什么?” 谭小苦说:“这是我给师父新买的蚊帐。” 熊杰警告道:“不要开口闭口‘我的师父’,在这里没有什么师父,只有我熊杰!再说一遍你给谁买的蚊帐。” 谭小苦这回学乖了,改口说:“我给熊叔叔买了蚊帐。” 熊杰脸上挤出了笑:“这还差不多,老子还真需要蚊帐呢。小子,拿过来。”熊杰接过蚊帐垫坐在屁股下,一边吃饭,一边问道:“最近外面有新闻吗?”谭小苦于是把止戈亭传出的蒋大、蒋二的故事复述了一遍,熊杰听罢哈哈大笑,“这牢里关的多是盗墓贼,外面传说的也是盗墓故事。有趣,想不到打死人主意也能发财。”说到此处,他的脸色一变,逐个盯着王辛卒、劳顺民、朱子湘,“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盗墓贼,人家蒋大发了财,你们是不是也发财了?!发财就得孝敬老子。” 王辛卒苦着脸说:“我们哪能发财,盗墓贼也有大盗、小盗之分,我们都是小盗,也就是剥几件鬼皮而已。” 劳顺民附和说:“是的,鬼皮不值几个钱,仅够糊口。” “你呢?!你这副深藏不露的样子肯定是个大盗!”熊杰狠狠盯着朱子湘。 朱子湘说:“我要是大盗也像故事中的蒋大一样做了富人,哪里还用得着干背尸汉的行当。” “说的也是。”熊杰于是继续吃饭,吃完把空钵子还给谭小苦,“小子你给我记住,下次送饭就不能只送一份了,那样的话你师父会饿死。还有,外面每天发生的新闻都要说给我听,你要知道这牢里特无聊。” 谭小苦离开大牢,想着师父落在这样一个恶魔手中,心里不免发怵。回到家,他做了一份饭赶紧再次送往大牢。 谭小苦来到大牢的时候,13号牢仍在玩吃蚊子的游戏,只是玩的方式已经改变,允许把蚊子压死,然后连蚊子带血从手掌上刮下来喂给某一个人吃……这个吃蚊子血的角色分别由朱子湘、王辛卒和劳顺民三人轮流担任。 谭小苦看了一阵就看不下去,他叫了一声师父,罗国矮发现了他,就说:“谭小苦这次的该我来吃。” 谭小苦不服,说:“凭什么给你吃?” 罗国矮理直气壮地说:“就凭我在这里的地位!熊哥是老大,我是老二,不信你试试看,我可以叫你师父吃便桶里的秽物!” 谭小苦一阵恶心,只好把饭给了罗国矮。 谭小苦第三次来到13号牢的时候,已是中午,“吃蚊子”游戏已经停止,原来这屋的蚊子已经被赶尽杀绝,游戏已经玩不下去了。谭小苦想着这阵子师父可以歇下来安安心心吃饭了,冷不防早有准备的王辛卒早已堵住递饭的窗口前,声称这次的饭该他吃。 朱子湘不干了,在他认为自己的地位应该是和王辛卒、劳顺民平等的,毫不相让地说:“凭什么这饭该你吃?!” 王辛卒说:“我是被你害进来的,道义上讲这饭应该你管!” 劳顺民也说道:“还有我,朱子湘你也该管我的饭!” 朱子湘求助似地望着熊杰:“熊哥,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道义吗?” 此刻的熊杰正愁着无新鲜的游戏可玩,见三人争执就心生一计,说:“天底下哪来的什么道义,自古道‘成者王,败者寇’,地位是靠暴力打出来的,你们仨在这牢里的地位也要通过拳头定个高低。” 罗国矮叫道:“好啊,我哥最英明!” 朱子湘说:“打就打,我还怕了你不成?王辛卒,你来!”说着做好了格斗准备。 王辛卒对熊杰说:“熊哥,我可以和劳顺民联合起来对付他吗?” 熊杰说:“当然可以,战斗的目的就是要置对手于死地,至于采取什么手段却没有规矩,如果你手中有刀,也可以捅死他。” 罗国矮叫道:“打呀,还不打我们等不及了!” 王辛卒向劳顺民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扑上去与朱子湘扭打。朱子湘紧急迎战,手脚并用,三个人扭打成一团。 熊杰挥拳助威:“加油,加油!” 罗国矮拍着巴掌呐喊:“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太精彩了!” 牢门外的谭小苦焦急地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三个人扭打了约半个小时,双方都伤痕累累,王辛卒、劳顺民在人数上虽然占了绝对优势,但毕竟连受两夜的重刑,体力渐渐不支。朱子湘疲于应战,也感到精力消耗太大,最后双方都不自觉地停了战。 王辛卒喘着粗气指着朱子湘的鼻子骂道:“狗命暂寄在你身上,等老子的伤痛好了再收拾你!” 朱子湘回应道:“有种的放马过来,老子奉陪到底!” 谭小苦求道:“你们不要打了,都是坐牢人,大不了我每天多送几份饭过来。” 朱子湘说:“小苦,大人的事你不要管,饭绝对不能给这两个杂种吃!” 谭小苦把饭从窗口递进去:“师父快吃吧,你饿了。” 朱子湘总算可以安下心来吃自己的饭了,吃完后在递空钵子的时候,谭小苦看到朱子湘两眼噙满了泪珠……谭小苦惊撼了,他分明看清了师父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恐惧和绝望,同时还透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 谭小苦很清楚,如果师父一直留在这里,死那是迟早的事。他流泪很明显是希望有人能救他…… 谭小苦是个聪明的人,师父慑于淫威虽然不敢说话,但他全然明白师父的心意,离开13号牢来到大门口,发现值班的是侯洞猿,谭小苦上前向他打听胡假虎的去向,侯洞猿敏感地问道:“你找他有事?” 谭小苦说:“我,想请你们吃饭。” 侯洞猿一听说“请吃饭”立即变得亲热起来,并叮嘱道:“不要大声,当心隔墙有耳。小子,你有事相求吧?” 谭小苦说:“我想给师父换一间牢房。” “换牢?换到哪里去?”侯洞猿问道。 谭小苦说:“只要不是13号,换哪里都行,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重谢。” “这事你还是找胡假虎,他管这一类杂事。不过他今天不当班,如果非要找他,他住这附近——这样吧,你帮我代一会儿班,我这就去把他叫来。”侯洞猿起身就走。 谭小苦明白侯洞猿的小九九——担心谭小苦把他甩掉。不一会儿,他果然就把胡假虎叫来了,胡假虎一路上已经听过侯洞猿的介绍,加上对谭小苦也没必要客气,所以一见面就说:“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不是吃一顿饭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谭小苦说:“我晓得,只要能帮忙,吃几顿饭都行。” 侯洞猿笑道:“你真是小孩子,难道这世界上除了吃饭再没有别的了?先说说朱子湘给了你多少钱,去武陵井够不够?” 谭小苦问道:“去武陵井要多少钱?” 胡假虎说:“不多,三块大洋包吃包玩足够了。” 谭小苦说:“钱在家里,我这就回去拿。” 侯洞猿笑说:“当场兑现,这个谭小苦还算爽快。正好我也可以换班了。” 谭小苦以前经常听别人提到去武陵井玩,他也不明白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他带了钱随同胡假虎、侯洞猿来到这里,但见迎面的两排房子都吊满了红灯笼,门口站了几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见有人过去,就嗲声嗲气打招呼。三个人来到一栋名为“销魂院”的楼前,早有两名女子迎上来,一个拉着胡假虎,一个缠着侯洞猿,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唤,看样子他们是老相识。 胡假虎对他的那位说:“这位小兄弟,今天是第一次来,给他安排一个漂亮点的。他今天是我们的东家。” 侯洞猿说:“漂亮没用,要挑一个懂风情的姐儿好教他。” 侯洞猿的女人说:“我们这里的姑娘没有谁不懂风情,我这就和妈妈打声招呼,她会安排的。亲哥哥,这么久都不上门,你好没良心,害我夜夜相思。” 胡假虎的女人说:“还是让他自己喜欢的吧,这比什么都重要。” 胡、侯二人搂着各自的女人一路打情骂俏进去了,稍后,一身着旗袍的女子走过来引着谭小苦走进内厅。昏暗的红灯下,只见挨挨挤挤站了一堆涂脂抹粉的女人,见有人来了,都向谭小苦抛媚眼。谭小苦哪里经历过这种阵势,心里慌了。在老鸨的一再催促下,他定眼打量这些女人——不看犹可,一看他竟然发现女人中有一位长得和蒋钰莹一个模样。于是他毫不犹豫就挑了这个女人。 在谭小苦的心目中,长得像蒋钰莹的女人也是高贵的、圣洁的、不可以随意玷污的,但这位女人却让他颇为吃惊——一进屋,她竟然就当着他的面脱得一丝不挂,还向他频频招手:“小哥哥,你过来……”谭小苦当然没有过去,女人就问,“你不喜欢我?” 谭小苦摇头:“我喜欢你。” “喜欢我为什么不上呢?小哥哥,你这种人我还是头一回碰到,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你很像我的一位熟人。” “什么熟人?这跟不上我有关系吗?” “你很像蒋钰莹小姐。” “是吗?人家可是千金小姐。” “这跟身份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你们像——好像你年纪大一些。在我心目中,蒋小姐就是天上的仙女,我除了仰望,是不敢有任何念头的——那样会亵渎了她。” 女人点点头:“我明白了……可是我要做生意啊,我不能就这样陪着你。”女人赶紧穿衣服。 “没关系,陪着我一样给钱。” 女人笑道:“那就不好意思了。”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姻红,你呢?” “我叫谭小苦,今晚为了我师父的事来请客。”谭小苦遂将自己的身世遭遇说了一遍。 姻红道:“想不到我们都是苦命人。” 谭小苦问姻红的身世,姻红只笑不答,他也不再追问。突然发现墙上有一首诗,就问道:“是你写的吗?” 姻红摇头:“我哪里会写字,是一位客人写在上面的,我也不知写的是什么。你认识字吗?” 谭小苦点头:“略识几个。” 姻红道:“可以念给我听吗?” 谭小苦摇头:“还是不念了吧,也没什么。” 姻红于是不再勉强。其实这诗乃是专讽妓女所作,谭小苦念了怕伤着姻红。内容是—— 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 一双玉手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做出百般娇体态,装成一片假心肠。 迎新送旧知多少,伪作相思泪两行。 谭小苦在房里跟姻红又说了一阵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要出门。末了,他对姻红说:“你墙上的这首诗最好把它擦掉。” 姻红不解,问道:“为什么,诗不好吗?” 谭小苦说:“诗不错,写得地方不对,你见过谁家的墙壁上写了字?” 姻红道:“说的也是,改天我把它擦掉。” 谭小苦来到外面,胡假虎、侯洞猿已经坐在内厅,老鸨也正等着他付账。三个人从销魂院出来,在院近酒家吃饭。席上,胡假虎问道:“小苦,玩得开心吗?” 谭小苦敷衍道:“马马虎虎吧。” 胡、侯二人于是哈哈大笑,酒足饭饱后,谭小苦向掌柜的多要了三份饭菜,要胡假虎帮忙带到13号牢里去,侯洞猿则拍着谭小苦的肩说:“你放心,你师父的这个忙胡警爷帮定了!” 谭小苦在席上喝了点酒,第一次喝这玩意毕竟不济,回到家里来不及洗澡便倒头睡了……醒来时又是新一天的开始。他不知道胡假虎什么时候给师父换牢房,估计至少得要一两天时间,因此,今早他还得带三份饭去大牢。 一路上万人空巷少有行人,谭小苦正感到奇怪,猛然记起今天早晨一位名叫蒋一浪的人要在止戈亭开讲第二场故事,市民们都去了那里。他不敢想象,小小的止戈亭大厅怎么能容纳那么多人。 谭小苦来到牢房大门。值班的正是胡假虎,他准备过问一下换牢的事,没想到胡假虎不等他开口就说:“小苦,你的忙我帮不了,你师父昨晚犯下命案,已经关进死牢。” “你说什么?”谭小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假虎重复一遍说:“朱子湘昨晚上杀了人,这个忙没必要帮了。” 第九章 嫁祸于人 话分两头,且说萧子玉预计次日早晨止戈亭定会爆棚,如果坐视不管,没准会引起骚乱。再者,他也不希望蒋一浪讲述的故事让更多的都梁人知道,这样会对亲家不利。事实上,第一场故事早会后,蒋兴和的管家就找过他,希望他对蒋一浪采取措施,不要任其在止戈亭胡言乱语。萧子玉口头上应承了,但他内心却不愿意对蒋一浪采取措施,道理也很简单,他像所有的听客一样,对接下来的故事产生了强烈兴趣。 次日天未亮,萧子玉就来到警察局,令所有下属扮成听客早早来到止戈亭,将大厅所有的位置坐满,然后把门关上,不允许有人进来。 辰时正刻,蒋一浪登上主讲台,他并没有意识到大厅里的情况异常,就兴致勃勃地准备开讲。这时,舒振乾神色紧张地来到萧子玉身边汇报:“外面围了很多人,今天都梁城万人空巷都来到了这里。” 萧子玉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并要舒振乾负责外面的警戒,不放任何一个陌生人进来。 蒋一浪扫视一眼台下就开讲了:“各位听官,今天的故事开讲了!词云:御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这首词为五代韦庄所作,述及他五十九岁高中进士时的喜悦之情。他原是一介布衣,一旦高中就成龙化凤,富贵逼人。用这首词来形容蒋大的暴富最是恰当不过。闲话少絮,言归正传,今天我要讲的这个盗墓故事非常耳熟,墓主为朱楩第十三代传人,名朱企丰。这朱企丰名气很大,在都梁可谓家喻户晓,至今都梁城仍有不少的地名都与他有关,他的名字到现在仍能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只是他的来历诸位也许不甚清楚,讲述出来定能感天动地,各位如不厌烦我就讲,不愿听就一句话带过。” 众人异口同声:“愿意听。” 蒋一浪说:“朱企丰原名国英,字伟寰,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朱国隽,兄弟俩相依为命,在都梁北郊铜宝山搭茅棚栖身,租耕几亩薄地,种植玉米、高粱、红薯,勉强度日,闲时上山砍樵,挑至城里贩卖贴补家用,生活极为艰难——” 听到此处,舒振乾忍不住质疑:“一个村野樵夫怎么能够当上王?你不会是瞎编故事糊弄我们吧?” 见有人打断,钱进财忙说:“这位听官稍安勿躁,故事本身就是编的,但是编得像不像,值不值得信服,那就是说者的本事了。” 蒋一浪面带微笑,停了片刻见再无人多说话,就接着往下讲述:“一日铜宝山来了一算命瞎子,人称钟半仙,朱国英的几个邻居请其卜算,卜罢一个个号啕悲哭,都说算得太准了,早知命运如斯,又何必凄风苦雨枉居人世?朱国英动了心,亦上前卜算,并对半仙说:‘先生算得准时,我便给钱;算不准时,你就是瞎眼说瞎话,我非但没钱,还要砸了你的招牌!’半仙应许,朱国英遂报上年庚八字。不想钟半仙将其年庚八字排出四柱,掐指一算,扑通,跪下,口称:‘千岁爷恕罪,瞎子有眼无珠不识王者颜,多有冒犯。’围观众人大惊,朱国英则破口大骂:‘真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青天白日说昏话。我明明是一无所有的穷人,偏遭如此嘲笑、挖苦,不看你年纪一把,非把你打一顿不可!’钟半仙长跪不起:‘千岁爷息怒,瞎子虽然眼睛无光,但心明如镜,千岁爷的八字明明有王者之尊,小人岂敢信口雌黄?’朱国英是火爆性子,见钟半仙还在坚持己见,就要动粗,其弟弟朱国隽连劝带拖把他拖回茅屋。话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铜宝村中老人忽记起朱国英之父朱干坤曾拥有田产无数,妻妾成群,后又不知何故被皇上收回。有好事者暗中议论:‘目下宪王已薨,享年九十,其五子均不在世,嫡孙皆无,王位传予庶出,莫非这朱国英乃宪王嫡孙?’” 听至此处,刚才还质疑的舒振乾竟鼓起掌来,台下余众亦一齐鼓掌。蒋一浪受到鼓励,连连拱手向台下还礼,接着说:“此话传到朱国英兄弟耳中,朱国隽说:‘哥,别人家都有祖宗神位供奉堂中,独我家没有,莫非父亲与宪王之间有难言之隐?’朱国英骂弟弟:‘安心做自己的功夫,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别忘了明天的饭米钱还在山上呢!’次日,朱国英将柴挑到城中,卖得百文钱,来到这止戈亭下的都梁酒家沽了一碗都梁香酒,买了一碟花生米,坐下来慢慢品尝。都梁酒家乃是明朝开朝就存在的老店,至那时已有二百余年历史,掌柜的姓钱,人称‘钱老倌’,钱老倌和气生财,广交客人,文人墨客亦多会于此,谈古论今,把酒临风,已成今日‘故事早会’的雏形。是日也该朱国英时来运转,一墨客与钱老倌闲话,谈及岷王府中之事,墨客开言:‘钱老倌,您听说了吗?’钱老倌问:‘何事?’墨客说:‘宪王薨,虽年享九旬,五子无一幸存,孙辈亦绝,王位白白让给了庶出。这还不算,此庶出乃一痴呆,目下岷王府均是女流主事,搅得不成体统。’钱老倌摇头不迭:‘此乃天意,非人力能为’。墨客说:‘我听说宪王并非真的无嫡亲,他的四儿子朱干坤可能留有后代。你可知其中的底细?’朱国英饮罢酒本欲离去,一听此言,乃大惊:朱干坤不正是家父名字吗?莫非……慢着,且坐下再听下文。钱老倌说:‘别提那段伤心故事,那时候我还年轻呢,常听说一大把年纪的宪王经常纳妃,朱干坤的母亲卢王后色衰失宠,活活忧郁而死。干坤是有名的孝子,他心疼母亲,经常好言劝谏宪王不要纵情声色。宪王大怒,将干坤赶出王城,在城北铜宝山居住。’墨客接声道:‘我也听说了,后来宪王年纪衰老,身边儿子相继离开人世,他有位能干贤德的妃子熊氏劝他,说干坤为人耿直能干,虽有冒犯,如今已时过境迁,该回王府,以备继承王位。后来又不知何故,这事没能成。’” 台下鸦雀无声,都在全神贯注听故事,蒋一浪喝了几口茶接着说:“钱老倌道:‘这个中内幕我清楚,后来事情被宪王的女婿龙汝震知道了,这厮乃心术不正之人,早想继承王位,便在宪王面前说熊妃与干坤有男女私情,才出面替干坤王子说好话。宪王不信,处死龙汝震。同时又怀疑干坤出面求过熊妃,几欲将干坤处死。干坤因此伤透了心,离开宪王,隐居铜宝山,对外人从不提自己的身世,据说他有妻妾几房,不知生育否。万历四十五年,干坤薨,宪王以干坤无子,奏请皇上,除去他的封赐,并将田产、奴婢悉数收回,万历末年,九十高龄的宪王薨,宪王有五子都先他而去,万历皇帝主持廷议,以宪王无后,拟用靖州王之子继位岷王。谁想靖州王之子乃一白痴,岷王府被一干妇人搅得不成体统。’朱国英听到此处,心如翻山倒海,记得父亲去世时间正是万历四十五年。那时他和弟弟尚幼,只记得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兄弟二人就被赶出家门,去一茅棚居住,田产亦尽数姓了他人。当时兄弟俩认为是父亲在世欠债所致,原来是被皇上收走。再想起几日前钟半仙为其卜算,口口声声称他千岁,看来自己真是宪王嫡孙,是明太祖的后人了!闲话少叙,且说朱国英听了钱老倌与墨客的侃谈,迫不及待上前问道:‘二位请了,如果朱干坤真有子嗣留世,可承王位吗?’墨客随口答道:‘只要朱干坤真有子嗣,奏请皇上,当然可继承王位。’朱国英又问:‘干坤真有子嗣,想必是一介村野农夫。皇上远在京城,万里迢迢,如何奏请?’墨客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当即回答:‘这有何难!若真有此事,干坤的儿子只需去王府击鼓鸣冤,自有王府宗室接待,余者皆不用操心发愁,等着做他的岷王好了。’朱国英听后喜出望外,当即辞别酒家,哪里还想到回家!便径至岷王府击鼓鸣冤,述说身世,王府大惊,留朱国英于府内,快马飞报京城。一个月过去,崇祯皇帝得报,极为重视,令大臣洪如钟赴都梁勘察。崇祯四年赐国英名朱企丰,又赐王冠、玉带、尚方宝剑,主持岷王府事。崇祯七年五月,皇上又遣编修郑之元册封其为岷显王。皇恩浩荡,显王山呼万岁……诸位听官,后面的故事大家已经知道十之八九,这朱企丰登上王位之后,横征暴敛,生性凶残,草菅人命,最后为仇人所杀,身首异处,脑袋被赧水激流冲走,王府用三十六斤黄金制作一个金脑袋安置其上,正是这金头后来成了盗墓者们追逐之物,其实这金脑袋只是朱企丰墓中一小件物品,内中之物更是价值连城,到底是何宝物?最后花落谁家?欲知后事明日分解。” 蒋一浪讲完故事从主讲台走下。接着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却说次日早晨,谭小苦去大牢给朱子湘送饭,来到大门口见值班的正是胡假虎,就打招呼说:“胡叔早上好,我师父什么时候可以换号子?” 胡假虎说:“我正要找你呢,我本来打算今天一早就给他换,没想到昨晚他就出事了,打死了两个人,现在已经关进死牢。” 谭小苦感到如晴空霹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叔叔你说什么,我师父他怎么了?” 胡假虎重复说:“你师父杀人了。” “我不相信,我师父他怎么会杀人呢?”谭小苦叫道。 胡假虎说:“我也不相信,可这毕竟是事实。小苦,你还是去问朱子湘他本人吧,死牢在最后一排。” 谭小苦根据胡假虎的指点来到最后一排,果然上面写着“重犯号子”。这些号子和普通牢房的不同之处是栅栏的铁棍比较粗大结实,而且空隙较密,除此外并无二样。谭小苦来到门外,一眼看见朱子湘戴着沉重的脚镣坐在牢里。 “师父吃饭……”谭小苦一开口就泪眼婆娑,喉咙也哽咽了,朱子湘吃力地站起来接了饭,就默默吃了起来。谭小苦一直等到他吃完才问道:“师父,待在这里习惯吗?” 朱子湘苦笑着把钵子递出来:“一个人住一间牢房,比13号舒服多了。” “蚊子多吗?”谭小苦关心地问。 “多,不过已经习惯了。” “师父,胡假虎说你杀人了,这是真的吗?你在牢里杀了谁了?” 朱子湘叹道:“昨晚你让胡假虎带来的饭我们收到了,没想到睡一觉醒来,我就成了杀人犯——同狱的王辛卒、劳顺民死了。” 谭小苦吃惊道:“王辛卒、劳顺民死了?是怎么死的?” 朱子湘摇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可是他们硬要说是我杀死的。天地良心,我没有杀人。” 谭小苦急了:“你要解释呀,说不定王辛卒、劳顺民是吃不住大刑自杀了。” “解释也没用,他们不听,加上熊杰、罗国矮一口咬定是我用蚊帐勒死了王辛卒、劳顺民。警察局说,牢里只有这么几个人,熊杰、罗国矮与死者无仇无冤,没有杀人动机,只有我与死者旧怨加新仇,在他们死前还跟我打过架。” 谭小苦说:“这些真是太巧了,师父是我害了你,我命硬……” 朱子湘苦笑:“傻孩子,这跟你的命硬没有关系,是老天爷早安排好了的,‘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命中注定的东西谁都改变不了。” 谭小苦说:“是我的命硬才连累你,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师父,我能帮你什么吗?” 朱子湘说:“你帮我送饭就可以了。小苦,最近外面有什么传闻吗?师父在这里很孤寂,就想听听外面的新闻。” 谭小苦说:“有的,昨天早晨有个叫蒋一浪的人在止戈亭主讲盗墓故事,真的非常精彩,好多人都被吸引了。”于是把蒋大、蒋二的故事述了一遍。 朱子湘听后就说:“故事中的蒋大我觉得他就是都梁首富蒋兴和。” 谭小苦说:“师父讲得很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说的。” 朱子湘很有兴趣地说:“这个故事很精彩,今天会更精彩,小苦讲出来给师父听听。” 谭小苦摇头说:“不知何故,今天止戈亭的故事早会虽然照旧举行,可就是没流传到市井中去。” 朱子湘似有所思地说:“这就有点怪了,以往凡止戈亭的故事都是传得很快的,有时候刚散场就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了。” 谭小苦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今天的故事平淡寡味不值一传吧。” 朱子湘说:“不可能,凡盗墓故事都没有平淡寡味的,你要留意一下,知道了别忘记说给师父听。” 谭小苦点头:“我会留意的。” 谭小苦离开死牢,想着昨天请客的事总觉得吃亏,认为胡假虎应该给他办事、帮忙。在他经过大门时,发现胡假虎正在兴致勃勃谈着什么。驻足一听,原来侯洞猿才从止戈亭回来,正在复述刚听来的故事。谭小苦正要打听这事,就不声不响地旁听。 侯洞猿卖弄关子问胡假虎:“第十三代朱王朱企丰你知道吗?” 胡假虎说:“都梁人有谁不知道朱企丰,他当了几年王就被人砍了脑袋,下葬时用三十六斤的金头代替。” 侯洞猿说:“对,今天的故事讲的就是他,想不到他还有一段那么传奇的身世!”侯洞猿于是把从止戈亭听来的故事复述一遍,胡假虎边听边唏嘘不已。“今天的故事只讲了这么多,明天要开讲盗朱企丰墓的故事了,可惜明早我值班,你回来一定要说给我听。” 胡假虎连连点头:“一定,一定。”二人又说了一阵,胡假虎发现谭小苦也在身边,就问,“你有啥事吗?” 谭小苦说:“我想请你帮忙,我师父真的没有杀人,他是冤枉的。” 侯洞猿问胡假虎说:“老胡,你不是知道13号牢的真相吗,盗墓贼杀盗墓贼,我感到这事挺有趣的。” 胡假虎对侯洞猿使了个眼色,然后拍着谭小苦的肩说:“你要我帮忙,我肯定尽力。不过你得有所表示才成。” 谭小苦说:“我昨天不是请你们吃了、玩了?” 胡假虎说:“那算什么呀,你师父不是已经换号子了吗?” 谭小苦吃惊地望着胡假虎,这话明明是耍赖:“胡叔,这完全是两码事,我师父是去了死牢,但跟你帮忙没有关系。” “好好好,没关系就没关系,救一个人总不只值那一丁点好处吧?只要你舍得花钱,我保证你师父平安无事,我这阵没空,明天你再来找我。”胡假虎把谭小苦推出值班室。 谭小苦走了几步,想起胡假虎神秘兮兮地向侯洞猿使眼色小动作,心下就生了怀疑。他转身返回,发现值班室牢牢关了,胡假虎正在里面与侯洞猿说些什么。他屏声息气,把耳朵贴在门壁上——胡假虎说:“这事你要保密,否则我绝不告诉你。” 侯洞猿说:“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不守诺言就烂嘴烂舌头!” 胡假虎:“王辛卒、劳顺民确实不是朱子湘杀的。” 侯洞猿:“那是谁杀的?” 胡假虎:“凶手有几个,直接的凶手是熊杰。” 侯洞猿:“熊杰与他二人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你说的几个凶手都有谁?” 胡假虎:“元凶是萧子玉,他指使舒振乾把王辛卒、劳顺民杀掉,舒振乾又利用熊杰直接下手,许诺事成后放他归山……” 谭小苦听到此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心狠手辣。他尽量克制自己,继续听下去—— 侯洞猿:“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假虎:“是熊杰自己告诉我的。” 侯洞猿:“这么秘密的内幕熊杰怎么会告诉你呢?” 胡假虎:“他害怕萧子玉不守承诺,先透露出去就是为了有个见证。” 侯洞猿:“萧子玉既然要置他们于死地,谁也救不了朱子湘,刚才你为何还答应谭小苦要救他师父?” 胡假虎:“那是一个小笨蛋,骗骗他而已。” 谭小苦脑子“嗡嗡”作响,胡假虎的奸诈让他目瞪口呆。 第十章 朱王墓之谜 话说蒋一浪走下主讲台,就被钱进财请到楼上雅座盛情款待。大厅里所有便衣警察没有萧子玉的命令都不敢擅自离开,待厅内安静后,萧子玉就把舒振乾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一番吩咐,然后宣布道:“大家可以走了,要记住刚才听到的内容不要向外散布!” 大门开处,但见止戈亭门外黑压压一片都是等着听故事的人,他们见有人出来,扯住衣襟问这问那,但得到的都是粗鲁的叱骂。 萧子玉回到警察局,发现萧忠也跟在身后,就问道:“老管家不回柳山路去?” “我有点事情想跟二少爷谈谈,”萧忠赶紧把门掩上,神秘兮兮地说:“二少爷,这朱王金脑壳的传说我很小就听说了,事实上,几百年来有很多人都在寻找,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刚才听蒋一浪一说,却教人犯疑心。” 萧子玉不解:“犯什么疑心?” 萧忠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朱企丰的墓已经被盗。可是据我所知,朱企丰的真身棺一直没有下落,真要是找到了,如此重大的事件难道没有半点风声吗?可是从官方到坊间,都没有这方面的传闻。” 萧子玉说:“朱王墓是否被盗,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忠趋前一步说:“关系很大,如果没有被盗,二少爷你就可以……” 萧子玉这下子完全听明白了,他的喉结蠕动着:“如果朱企丰的陵墓已经被盗了呢?” 萧忠说:“我们仍然有希望,听蒋一浪的口气,他不像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他是知道内情的,万一墓已盗掘,通过他就能找到盗墓贼,以二少爷警察局长的威严,他们敢不交赃吗?” 萧子玉十分吃惊,想不到萧忠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沉思片刻又问道:“你说蒋一浪不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那么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萧忠说:“这事我也感到蹊跷,如果他仅仅只是为了想出风头,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说呢?真正的目的只有他本人知道。二少爷,依我之见不如把姓蒋的抓起来,一番酷刑,他什么都会招。” 萧子玉说:“用刑固然是个办法,但要看对象是谁,如果像你所言,他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对他用刑起到的作用无异于打草惊蛇。” 萧忠道:“说的也是,那么二少爷打算怎么办呢?” 萧子玉说:“先让他把故事讲完,讲完后他的庐山真面目就会暴露,届时再依计而行。” 萧忠说:“原来二少爷早已成竹在胸,老朽这是白操心。” 萧子玉说:“老管家,谢谢你了。” 萧忠说:“二少爷说到哪里去了。替东家想这是我的本分。这两天我心里头总是憋了一口气,蒋兴和本为一介平民,就凭着盗了一冢墓而富甲一方,财势上远远盖过我们家……我们家可是祖上积的阴德再加上老太爷、老爷的十年寒窗苦读才有的结果……” 萧子玉说:“别人的事不要管他,老管家请回吧。” 萧忠刚走,舒振乾就领着钱进财来到局长办公室。钱进财不知道警察局何事找他,显得十分惶恐,萧子玉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在心理上有意给他制造紧张:“钱老板,止戈亭今天早晨的情况如何?” 钱进财赔着小心说:“不知局座问哪方面的情况——单讲生意的话,托局座的洪福,十分的好。” 舒振乾粗声说:“你的生意好坏与局座有何相干,警察局抓的是治安,听说这两天止戈亭结集了不少的人,是否存在安全隐患!” 钱进财这下听明白了,忙说:“局座真是想民众之所想,这几天敝店来了个讲故事的,引得全都梁的人都想来听,把止戈亭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啊呀呀,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萧子玉又问:“这个讲故事的是何人?他有姓名、籍贯吗?掘人祖坟乃是天下最肮脏之事,听客何故如此感兴趣?” 钱进财答道:“讲故事的名叫蒋一浪,不知何方人氏,他讲的是盗朱王墓的故事,都梁人为此而感兴趣。” 萧子玉说:“今天我找你来不为别的事,已经有很多人向我反映,止戈亭存在的安全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出现伤亡事故,到时候你看着办好了。” 钱进财急得跺脚:“别人要来听故事,我又不能阻止,这如何是好……” 舒振乾说:“这有何难,大不了不要那个姓蒋的说故事。” 钱进财为难道:“我和蒋先生有约,必须让他把故事讲完,否则我要赔偿他,再是故事半途而废,那些听了半截的听客也不会罢休,非砸了我的店子不可。” 舒振乾说:“砸了店子总比出了人命要好,是吧?” 钱进财这一下脑子开了窍,望着萧子玉说:“局座,你是都梁人民的守护神,这事恐怕还得请你出马,关于费用的问题……” 萧子玉要的就是这句话,嘴上却说:“都梁城的人全挤在止戈亭,如此艰巨的任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你回去吧,我会做安排的。” 次日一早,故事早会准时开场,奇怪的是这天止戈亭远没有昨日热闹,大厅内也只坐了昨天到场的便衣警察。当蒋一浪登上主讲台,萧子玉即下令关闭大门。 “诸位听客,昨日说到朱国英由一介山野樵夫一跃而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朱企丰。有道是,落第秀才一旦当上了皇帝,遭殃的必定是及第秀才。这朱企丰原在铜宝山当樵夫,无田无地,靠租赁旱地和上山砍樵生活,地位在当地是最低下的一等,常常遭村邻欺凌。加之他生性暴戾,很难与人相处,因此在他心里,恨透了农民。他登上王位后,即横征暴敛、怨声载道。他在王府中养了一班鹰犬每日出城四乡游弋,闻得有哪家办喜事,即把新娘抢入王府中由他享用初夜。为免遭不测,百姓娶亲纷纷改在夜间进行,都梁深夜迎亲的习俗正由此而来。一日,朱企丰率随从上南山打猎,途中口渴去一单门独户吃茶,闻知户主是一寡妇,不禁想起了往事——原来朱企丰在铜宝山当樵夫时曾见一美貌寡妇,欲行不轨即遭强烈反抗,至今手臂上仍留下被咬的伤痕,自此他恨透了所有寡妇。他派人打听,得知这寡妇姓王,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十分伶俐可爱,是王寡妇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朱企丰为了让王寡妇痛苦,令人把小孩抢入府中。朱企丰在小王城东北的乐洋塘附近建有一个五六丈见方的蚂蟥塘。此塘用四方青石垒砌,石灰勾缝,呈半圆形,池边设有专供观赏的石凳、石椅。池内活水清幽幽,养着百万条饿蚂蟥。为使蚂蟥保持饥饿状态,每日只投放一丁点带腥味的食物。朱企丰为了取乐,常令人从民间捉来小孩放入池中喂蚂蟥。如今王寡妇的儿子自然也是逃不过这一劫。当日下午,朱企丰及其王妃、王子坐于池边,令武士把王寡妇的儿子扒光衣服赤条条推入塘里……水中无数蚂蟥闻到血腥味像蛇信一样地疯狂蠕动身子蜂拥而上,在小孩全身每一处叮咬起来……小孩本能地向岸边爬,武士就用竹竿往池心顶,朱企丰一家见状乐得手舞足蹈,狂笑不止。这小孩由于失血过多加之过分恐惧,挣扎一阵就晕倒在塘里,任由贪婪的蚂蟥拼命吮吸……次日一早,朱企丰令人把小孩的尸体交还给王寡妇。看着惨不忍睹的儿子,王寡妇没有哭,她把所有的悲伤化作仇恨,誓死要报此深仇大恨。王寡妇自知势单力薄不是朱王的对手,她四处暗访,终于得知朱家有一世仇一直都在伺机报复。原来朱元璋诛杀蓝玉九族那天,除了蒋承恩的母亲被救外,当大兵包围了蓝家,蓝玉自知难逃大劫,悄悄将一小儿藏于地道,千叮万嘱要记住深仇大恨。这小儿目睹了九族全诛的场景,就立誓报仇,子子孙孙以此为任。自朱楩迁来都梁后,蓝玉后裔便不断寻机报仇,数度怂恿苗民、瑶民攻打州城,都梁也几度岌岌可危。王寡妇打听到蓝玉的后代改姓青,到了这一代的传人名叫青有成,她找到青有成,二人一拍即合,由王寡妇提供情报,青有成行动。某年初夏,朱企丰兴高采烈地在随从的陪同下由东城迎恩门出城,未行多远,横刺里一彪人马杀来,将其随人打个落花流水。朱企丰遭此突袭慌不择路,本欲返回城里,却纵马向南,南面是赧水河,河上架一木桥,桥下流水湍急。早潜伏在桥头的青有成挥力砍去,砍中了朱企丰腰部,幸被玉带挡了,玉带断落,掉在桥上。朱企丰这才知道走错了方向,但后路已断,只能向前。坐骑飞过一片田垅,前面又一座小桥,潜伏在此的王寡妇举刀扑过去,坐骑一蹶,嘶叫一声,朱企丰跌落桥下,虽然桥不高,可马已经爬不上来了——原来坐骑腿部已经被刀砍中受伤。与此同时,朱企丰亦被惊马掀了下来。朱企丰见有人追来,一路狂奔——只是如今的朱企丰早不是铜宝山上健步如飞的樵夫朱国英了,跑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前面又是一座小桥,刚至桥心一匹快马追上,骑马者正是青有成。朱企丰连忙拔出青锋宝剑相迎。谁料一交手,只觉对方剑如游龙,神出鬼没,变化无穷,不到三五个回合,手中宝剑落地,脖子上已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刀。朱企丰哆嗦着,恐惧万分。青有成咬牙忿恨道:‘朱企丰,你可知罪?你残暴如狼,荒淫成性,滥增捐税,弄得都梁饥民载道、哀鸿遍野;修城墙,累死民工不下万人;筑地道、坑民夫,暴比嬴政;效蠡盆,蓄蚂蟥,毒赛商纣;择妃妾与幼童,奸淫良家少女无数……自崇祯四年你登上王位,多少人家被你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全州百姓谁不切齿痛恨!再说,我祖上蓝玉本是功臣,为你们朱家皇朝立下汗马功劳,只因朱元璋听信谗言,诛杀祖上九族,侥幸逃过劫难的少数人也只得隐姓埋……’青有成来不及骂完,王寡妇已然赶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高举利刀砍将过去,把朱企丰的人头砍下,滚落至赧水河中。” 蒋一浪讲至此处停下来喝了一杯茶,歇了片刻继续往下讲道:“各位听客,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已知晓,青有成、王寡妇投奔了李自成的义军,朱企丰掉下玉带的地方起名为玉带桥,跌落马下之处名叫落马桥,最后丧命的小桥取名为‘断头桥’,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说的是王府中亲兵闻讯朱王被追,在知州谭文佑的率领下出城营救,但为时已晚,他们见到的只是朱企丰缺了脑袋的尸身。谭文佑下令亲兵在桥下四处寻找,无奈水流太急,人头早不见踪影,只好收尸回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王没有脑袋的事很快就传开,几乎整个都梁家喻户晓——” “蒋先生,有个问题我想请教,”台下的萧忠打断蒋一浪的话,“朱王的人头用三十六斤金头代替,这在都梁已人尽皆知,我弄不明白的是,当时王府铸造金头时一定非常隐秘,那么这个消息是如何走漏出来的呢?” “这位老先生问得好!”蒋一浪说,“当时朱企丰缺了脑袋,知州谭文佑即和王府主事商定用假头替代,限令一位李姓银匠于四十九天之内要铸造成功四十八颗假人头。李银匠十分不解,因为完成这项任务根本不需要这么长时间,‘限令’之说又从何谈起?他接受任务后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制作成功一个人头模型,然后注入石膏,再在石膏人头上涂上金水,不到五天时间四十八个假人头就大功告成。 谁想就在他交货之际,王府主事取出一颗假人头当场摔碎,说:‘这个不合格,得重做!’李银匠觉得这些假人头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应该没有优劣之分,主事不容分说,给他一张符牌,令他重新领取原料。李银匠只得遵言,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用符牌领取到的‘原料’竟是三十六斤黄灿灿的金子!这下子李银匠终于开窍,明白那四十八颗石膏头乃为‘疑冢’用品,这个金头才是朱企丰的真身冢……用黄金铸制人头工艺十分复杂,最难的是必须与朱企丰的原貌相差无异。李银匠不敢怠慢,紧赶慢赶总算在四十九天的限期内完成了这项复杂的工艺。就在这天深夜的亥时过后,李银匠在王府亲兵的监视下捧着金头来到王府,但见大厅内齐刷刷摆了四十八具一模一样的棺椁……亲兵打开了第四十八具棺椁。里面金碧辉煌的随葬物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他把金头安置在朱企丰的头部处,棺椁迅速合拢。其时已是第四十九天的子时,棺椁由四十八名包括李银匠在内的青壮汉子抬着向东北而行。一个时辰过后,棺椁抬至一片荒凉隐蔽的丘山下。在漫天火把的照耀下,四十八名大汉由亲兵指点掘开一个很不起眼的土堆,一条早已砌好的墓道口就露出来了……李银匠和同伴顺着墓道进入墓室,放置好棺椁又从原路出来,仍旧把墓道口填上封土,这才集中去二里之外的临时茅棚里吃饭。也是机缘巧合,这茅棚里有一位名叫朱成生的伙计与李银匠认识,并有一定交情。朱成生见了李银匠大惊失色,这让警觉的李银匠感到不祥。趁着开饭前的一点空隙,李银匠向朱成生打听缘由。朱成生于是如实相告——饭菜里下了毒……李银匠顿觉天塌地陷,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转念一想这样做会株连九族,至此,他霍然明白,他和那四十七名进入墓室的同伴都难逃一死——岷王府那多余的四十八具棺材正是为他们准备的!死之将至,恐惧很快被仇恨取代,李银匠认为唯一报复的途径就是把朱王墓的秘密泄露出去!李银匠告诉朱成生,墓中有一个三十六斤的金头,并将墓葬的方位以及墓道入口的标志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随后,李银匠和同伴在亲兵的监视下吃完食物,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亲兵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就地掩埋,只带回了尸体安置上镀金石膏头入殓棺内。朱企丰的出殡对外公布是在第四十九天的辰时正刻。时辰一到,岷王府内九声炮响,鼓乐齐鸣,四十八具棺材被抬出王府。都梁市民万人空巷竞看热闹,拥簇着这些棺材由四门出城,分葬于四乡八村。再说朱成生本是岷王府中御膳房厨子,得到这个惊人秘密后趁机离开,准备在适当时候盗墓取宝。但好事多磨,朱成生未及实施他的计划,另一位厨子偷偷听了李银匠与他的谈话,扮成猎户来到墓葬现场勘探,结果被守墓亲兵发现,带到岷王府酷刑拷打。这厨子吃不住大刑如实招供,岷王府得知墓葬泄密就杀了所有厨子,余下朱成生逃窜在外。朱成生清楚岷王府不会放过他,就把朱企丰金头之事公之于众,一时间闹得整个都梁家喻户晓。消息传开后,那三十六斤黄金就成了巨大的诱惑力,引得一批又一批的人四处寻宝。这势头越演越烈,直至几百年过去的今天,人们的热度仍然不减当初。这是为何?原来都梁百姓只知道黄金值钱,不知道朱企丰墓中大量的随葬物中,随便一件都贵过金头。据李银匠告诉朱成生,棺中最值钱的乃是一组古画。这组古画名《四季行乐图》,为才子唐伯虎所作,说得更明白一些,其实是一组春宫画,分春、夏、秋、冬四季,每季有八对男女用八种姿式交欢,计有四八三十二种不同的画面。每一幅画男女形态栩栩如生,笔法之细腻可辨毛发。这组画来历非同小可,乃是永乐皇帝朱棣赏给弟弟朱楩的物品。是岷王府中的镇宫之宝。朱企丰乃胸无点墨之徒,对艺术更是一窍不通,但偏偏于美色这一项上,他无师自通,见了唐伯虎的春宫图可谓是领悟透彻,爱入骨髓。在世时他就放出话说:‘孤无他好,独爱唐寅《四季行乐图》,愿生死不弃。’正如此岷王府才将如此珍贵之物随葬。这三十二幅画,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区区三十六斤黄金又何足挂齿?”蒋一浪正说得起劲,萧子玉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前天说蒋二的先人存私心在前,可是这两天的故事好像已经脱节了,这是为何?” 众人亦省悟,齐道:“是啊,故事虽好听,可是已经脱节了。” 蒋一浪说:“诸位放心,故事绝对没有脱节,只绕了一道弯而已——这就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最后谜底揭开,诸位才会拍案叫绝!欲知后事,明天的故事更加精彩!” 第十一章 另有企图 回头说谭小苦窃听了胡假虎与侯洞猿的一番私语就匆忙离开大牢。 在回家途中,谭小苦所到之处,市民们都在议论止戈亭的故事早会,说那里人山人海却无人能够进入大厅,更奇怪的是,散场后也听不到故事传出来。这种情况在以往是很少有的,因此引发了市民们的种种猜测。 谭小苦的心情很急,他迫切想把刚刚偷听到的内幕告诉师父,因此晚饭送过去,为了不破坏师父的胃口,谭小苦先不说那个坏消息,只拣了他在外面的见闻说给朱子湘听。 朱子湘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致地听,听完后还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可惜我待在这里不能动弹,否则的话还真想会会蒋一浪先生。关于朱企丰他知道得还真是不少!” 谭小苦问道“师傅,你也知道朱企丰?” 朱子湘点头:“当然知道,不光是我,几百年来所有的盗墓者都在寻找那个三十六斤的金头!” 谭小苦说:“我以为只是说故事而已,想不到还真有这么回事,师父,这个金脑壳最后到底是什么人得到了呢?” 朱子湘摇头,以肯定的语气说:“谁也没有得到,金脑壳一直还埋在地底下!” 谭小苦不解地望着朱子湘:“师父怎么这样清楚?” 朱子湘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盘问,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朱子湘吃完饭把钵子递给谭小苦,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空,说:“今天为何这样早送饭过来?” 谭小苦把目光移到别处说道:“我有事想告诉你……本来早就要说的,怕你吃不好饭。” 朱子湘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将落在自己身上:“小苦,没事,无论什么事师父都能承受。” 谭小苦这才幽幽地说:“师父,王辛卒、劳顺民是萧子玉指使熊杰杀的……这是我今早路过大门时听胡假虎亲口说的……” 朱子湘刹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很久才哽咽地说:“小苦,没事,我早就知道萧子玉要拿我来开刀……” 谭小苦滚着眼泪说:“他们要害你,这事该怎么办啊?” 朱子湘想了想说:“师父怎么办你不要管,明天你一定要想办法去止戈亭听故事,回来把故事内容告诉我。” 谭小苦连连摇了摇头:“这个很难办到,我听侯洞猿说,萧子玉这几天都安排警察局的人把大厅挤满了,除了他们自己任何外人都无法进入。” 朱子湘吃惊问道:“这是为什么?” “侯洞猿说萧子玉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故事才这样做的。” 朱子湘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是这样,小苦更要帮师父这个忙!” 谭小苦不解地望着朱子湘:“这对你有用吗?” 朱子湘点头:“是的,师父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你的了!” 谭小苦感到不可思议,既然师父说得如此严重,他就下决心要进入明天的早会现场。在回家的路上他留意了这方面的消息,才知道有不少人都想进入大厅听故事,但无论起得多么早都无济于事,说是止戈亭在开门之前就已经有人守在那里了,什么人可以进去,什么人不可以进去都由守门人说了算。谭小苦想来想去,认为必须在今天进入止戈亭,然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才能听到明天的故事。否则哪怕变成蚊子也休想进入。他从大牢回到家里洗了个澡,赶在打烊之前进入了都梁酒家。此时钱进财和他的伙计正忙于打扫卫生,收拾桌椅。谭小苦四下里张望,发现大厅里根本无处藏身,于是趁人不注意上了二楼。他的计划是能够进入到伙计或者掌柜的房间,然后在床底下躲一夜。他来到二楼后立即发现要实施这个计划难度很大——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铁将军”把守,唯一没锁的一间房却从里面反插,显然是有人住在房里。时间一点点过去,谭小苦不禁害怕起来,一楼的人一旦上楼就会发现他,那时说不定还会把他当成小偷来抓。 正焦急之际,没上锁的房里突然有了动静,谭小苦慌忙躲到一边。门开处,走出一位中年男子双手提着裤子急急下楼。谭小苦于是明白,这男人内急正要去一楼蹲茅坑——谭小苦于是抓住这个绝好的机会溜进房间钻入床底下…… 中年男人过了一阵又回到房间,这时候天色已向晚,没多久房间一片漆黑。床底下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蚊子也开始活跃起来。谭小苦感到很不好受,但一想到师父在狱里的情景,觉得吃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有人上楼了,脚步声一直响到这间房门,然后就是敲门声……那敲门的人叫道:“蒋先生不点灯吗?” 蒋先生:“我正要点灯呢,钱掌柜进屋坐坐吧。” 谭小苦心想:莫非中年汉子就是那个讲故事的蒋一浪?正想着时,灯点亮了,钱掌柜也进了房。 钱掌柜:“蒋先生的故事还有很长吧?” 蒋先生:“听客厌烦了是不?” 钱掌柜:“蒋先生说到哪里去了,如此精彩的故事,大家的胃口都给你吊足了。” 蒋先生:“过奖了。这两天有人来找过我吗?” 钱掌柜:“找你的人多着呢,都想尽快知道故事的下文,他们四处打听你住在哪里呢。” 蒋先生:“这些人真是烦,我才懒得出门……钱掌柜,如果有人不是为了听故事非要见我,麻烦你帮我过问一下。” 钱掌柜:“这种人我还没碰到过,这两天来找你的人都是要听故事,也有人打听那个盗掘朱楩墓的蒋大是不是都梁首富蒋兴和,这些人很麻烦,为了打发他们快点离开,我就说不知道蒋先生住哪里。” 蒋先生:“谢谢你,钱掌柜。” 钱掌柜:“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蒋先生晚安,我就不打搅了。” 钱掌柜离去后,蒋一浪就上了床。谭小苦忍受着蚊虫咬在床底下熬过了一夜,直至天亮蒋一浪出了门他才松了口气。接下来大厅里的故事早会开场了,谭小苦这才发现自己被反锁在房间里无法出去。幸喜止戈亭的房子是木结构,二楼与大厅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底下说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蒋一浪在说故事了,谭小苦仍然趴在床底下听。这天故事的内容乃是朱企丰如何把王寡妇八岁儿子推下蚂蟥塘,然后又魂断三座桥……玉带桥、落马桥、断头桥是都梁有名的三座桥,谭小苦也很熟悉,关于它的来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听完后,谭小苦也觉得很精彩,但他怎么也无法把这和师父的性命联系上来。 故事早会散场后,蒋一浪又过了好一阵才回到房里来,谭小苦想到师父还没吃饭,也顾不了许多,趁蒋一浪换衣服之际从床底爬出来悄悄溜了出去。 谭小苦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做好饭,自己吃了又马不停蹄赶到大牢里,这时已经是上午时分,朱子湘虽然很饿,但他对故事的关心程度却远远胜过吃饭。 谭小苦开始向朱子湘转述故事。 朱子湘听得很认真,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好像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关注一件与他息息相关的真实事件,谭小苦讲完了,他仍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谭小苦转而就问道:“这个故事好听,可是它怎么能救师父的命呢?” 朱子湘仍然沉浸在激动中,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早。小苦,师父谢谢你。” 谭小苦又问道:“三十六斤的金头那么值钱,为何蒋先生说还没那些画值钱呢?画是纸做的,真有那么贵吗?” 朱子湘说:“唐寅的《四季行乐图》是无价之宝,世界上只有那一组,不可再复制,黄金国库里有,还能反复使用,文物的价值正是因为它的独一性。” 谭小苦似有所悟地说:“都说物以稀为贵,是这意思吗?师父说朱企丰的墓还完好无损,那个叫朱成生的知情人还有他的后代难道不知道墓里有宝吗?” 朱子湘说:“他们当然知道,而且世世代代念念不忘,小苦,你再帮师父办件事——”朱子湘与谭小苦耳语,如此这般一番吩咐。 书接上回,却说萧子玉听蒋一浪提及朱企丰的随葬物中除了金头及大批珠宝之外,还有一组唐伯虎真迹《四季行乐图》,他与身旁的舒振乾耳语几句,然后离座来到二楼的包房等候。 不到一杯茶的工夫,钱进财就匆匆来到二楼包房,向萧子玉点头哈腰说:“不知道局座也在听故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萧子玉说:“贵店的客人没有尊卑之分,钱掌柜不必客气。我有一件小事相求——可否让蒋一浪先生与我见见面?”见钱进财久久不愿答话,又加问一句,“莫非有什么难处?” 钱进财说道:“事前我答应了他几个条件,其中就包括不透露他的住址,不让他见陌生人。” 萧子玉笑了笑说:“第一个条件你没有做到,实不相瞒,我已经知道他就住在楼上——至于第二个条件我是公干的,应该不算是陌生人吧?” 钱进财望着萧子玉问道:“局座找蒋先生是另有事情吧?” 萧子玉觉得钱进财的话问得蹊跷,就说:“我不太明白钱掌柜的意思,可以说得更清楚点吗?” 钱进财欲言又止,最后经不住萧子玉的一再追问,就说:“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昨晚蒋先生吩咐过老朽,说如果有人不是为了听故事见他,就要我过问一下。” 萧子玉一愣,说:“想听故事的不见,不是为了听故事的嘱你用心打听,钱掌柜你一句‘没有别的意思’又从何谈起呢?” 钱进财面露尴尬:“其实我也觉得蹊跷,细细一思量就觉得他来止戈亭说故事好像是为了会一个什么人。” 萧子玉敛起笑正色道:“钱掌柜这话可是你说的,当心祸从口出!” 钱掌柜忙说:“局座尽管放心,这话老朽只在你面前说说,绝不外扬。你稍坐,蒋先生就在隔壁吃饭,我这就请他过来。” 萧子玉站起身说:“不必了,还是我过去看他。” 萧子玉在钱进财的陪同下来到隔壁的包房,蒋一浪刚刚吃完饭,他疑惑不解地问道:“钱掌柜这位先生是……” 萧子玉抢先答道:“本人姓萧——钱掌柜你忙去吧,我有点事要和蒋先生谈谈。” 钱进财带上门离去,蒋一浪收回目光望着萧子玉:“先生如果是为了提前听故事,我奉劝你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过来。” 萧子玉问道:“蒋先生的这个故事还要说多久呢?” 蒋一浪想了想说:“难讲,也许是几天,也许还要很久甚至没有结局。” 萧子玉直视蒋一浪:“此话怎讲?” 蒋一浪打量着萧子玉,然后说:“欲知后事且听下文分解。” 萧子玉冷笑道:“你不要再故弄玄虚了,就这故事而言,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到了尾声——没办法再发展下去了!” 蒋一浪说:“君不闻‘故事无本,可长可短’吗。” 萧子玉敛起笑,表情严肃地说:“说故事也有规矩,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都梁人没有几个傻瓜,都知道朱企丰墓至今安然无恙,你的故事如果再延续几天,说得文雅一点是‘画蛇添足’,说得直白一些——你在愚弄都梁听客!” 蒋一浪说:“原来萧先生此来是不让我往下讲故事,这个容易,从明天开始不讲就是。” 萧子玉说:“不,我要你今天就把故事讲完!” 蒋一浪:“就在这里?” 萧子玉:“没错,就在这里。” 蒋一浪:“讲给你一个人听?” 萧子玉:“对,就我一个人听!” 蒋一浪盯了萧子玉半晌,问道:“你是谁?” 萧子玉:“这个重要吗?如果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听客呢?” 蒋一浪:“不管你是谁,明天早点过来到止戈亭大厅占位置!” 萧子玉:“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这态度,今天你非得在我面前把故事讲完不可?” 蒋一浪偏着头:“如果我硬是不讲呢?” 萧子玉:“你就是条汉子,我是只狗熊。” 蒋一浪说:“我确实是条汉子,这一点可以验明正身!” 萧子玉冷冷道:“我这就要验明你的正身!”言毕拍响三下巴掌,舒振乾率一群人一拥而入,用枪对准了蒋一浪。 “你、你们要干什么?”蒋一浪大惊失色。 萧子玉:“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把故事的结局给我讲出来!” 蒋一浪惊恐的脸上挤出笑:“不就是听个故事吗,犯不着这样。” 舒振乾叱道:“你活腻了是不是?局座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 蒋一浪立即收敛了许多:“蒋某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就给您讲故事……却说明亡清兴、改朝换代之际,人心慌乱,朱成生率子孙趁乱来到墓地……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朗夜,朱成生在迷宫一样的坟场搜寻,费尽周折总算找到了被李银匠做了记号的墓道入口,一家人小心翼翼掘开封土,一个幽深漆黑的洞口便出现在月色中……一家老小当时的心情是激动万分,因为从此之后就可以尽享荣华富贵。激动过后大家冷静下来,接着就是如何入墓室取宝。李银匠曾经告诉过朱成生,说墓道很深,至少有三十余丈路程,沿途都用青砖垒砌。为防万一,朱成生决定由他一个人先进入墓室打探。他带上斧头、手举火把,进入墓道没有多久就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他告诉儿孙,快把洞口封上,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打这冢墓的主意了……朱成生交代完后,就一命呜呼。局座,这个故事就算是讲完了。蒋某人不敢留下半点尾巴。” 萧子玉目光如炬盯着蒋一浪:“真的没有留下尾巴?你说蒋二的先人存私心在前,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分晓?” 蒋一浪道:“我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其实也没有我讲的那样玄乎——朱成生其实就是蒋球的后代、蒋二的先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一直向蒋琛的后代透露。” 萧子玉一愣,蒋一浪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谜底却是这么简单,确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遂问:“你还保留了什么吗?” 蒋一浪说:“没有,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没有。” 萧子玉问道:“你的人格能值多少钱?比唐伯虎的真迹《四季行乐图》还贵吗?” 蒋一浪道:“这是两码事,不可以比较的。” 萧子玉厉声道:“放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来人。把这个刁民押回大刑伺候!” 舒振乾和一班打手一拥而上,把蒋一浪按倒在地上。蒋一浪见萧子玉动了真格的,语气软了下来:“局长大人,可以不用大刑吗?” 萧子玉挥挥手,舒振乾等人松了手退出包房,萧子玉这才说话:“不用大刑也可以,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本局已经警告过你,不要把别人当傻瓜。谁都知道你来讲故事只是幌子,目的是等待一个人出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要等的人正是朱成生的后代!” 蒋一浪吃惊不已,道:“局座你是神仙。连我的心思你都知道,我确实是等一个人出现,他叫朱子湘,不过他不是朱成生的后人,他是朱企丰的嫡系传人,手中掌握朱企丰墓的秘密图纸。” 萧子玉逼视着蒋一浪:“你是什么人,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蒋一浪避开萧子玉的目光:“我才是朱成生的后人。朱企丰的坟里机关重重,暗器遍地。只有找到朱企丰的嫡系后人方可安全入内。” 萧子玉脸上露出会心的笑,说:“朱企丰的嫡系传人我可以找到。你敢保证他会交出图纸吗?” 蒋一浪想了想,说:“我可以试试。” 萧子玉脸一沉,道:“如果你办成了此事,本局绝对不会亏待你!” 第十二章 双乳山之迷 古老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拾级而上,越往高处登步就越费力气。谭小苦虽然就出生在铜宝山下。但真正要登上此山这还是第一次。 已经忘记了到底爬了多久,终于前方古松掩映间,一座古寺的飞檐翘角就露了出来。谭小苦松了口气。接下来的石板路平缓了很多。徐徐的山风送来阵阵木鱼声和诵经声。循声来到古寺门前,抬眼望去,只见寺门上大书“仙人寺”三字,两边的对联古色古香,道是:“众生有悟皆成佛,明月无私自照人”。 谭小苦入殿做了功德,在观音像前焚了香,抬眼望时,发现殿前打坐诵经的和尚十分面熟,却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没时间多想就从侧面上了楼梯。 谭小苦此行是为师父寻找朱企丰的坟墓。大凡王陵都有七八丈高的封土。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包,朱企丰的墓地也不例外。但都梁是丘陵地带,七八丈高的山包遍地都是。所以如果不是知情人,寻找朱王墓比大海捞针还难。朱子湘告诉他,找到朱企丰的真身冢其实很简单,只要登上仙人寺顶层,站在上面向下望,就会发现如人乳一样的两座山包,靠左的那一座就是朱企丰墓。 谭小苦扶着走马楼的栏杆来到寺庙顶层的位置向山下望去,果然发现了有如人乳一样的两个山包!更令他惊奇的是,靠左的那个山包就在谭家村的后背!谭小苦清楚地记得,那个山包上长满了各种野果,几个姐姐在世的时候常常带他去摘吃。后来被村里的老人知道了,说那个山上的野果不能吃,吃了轻则生病,重则丢掉性命,几个姐姐死后,村里人更相信这种恐怖的说法了。谭小苦不敢想象,这个山包原来就是朱王的陵墓,谭家人在这里住了近三百年,也从不知道这个秘密!只知道这座山很恐怖,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为此谭家的先人在山前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有文字,谭小苦和所有的谭家村村民们一样不敢去看碑上面的文字,怕惹来厄运……这些秘密就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了…… 谭小苦从楼上下来,再看到老和尚时,猛然记起他正是给萧轩亭做道场的了空和尚,这时了空也认出了谭小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的师父还好吗?” 谭小苦说:“我师父时运不济,被关在大牢,我特来宝刹烧香求菩萨保佑他平安。” 了空说:“愿菩萨保佑,善哉善哉。” 谭小苦听他的塾师顾子业先生说过,这了空和尚算得上是一个有点墨水的僧人,早年曾作一偈云: 春才尽,夏又临,处处村歌乐太平。 杜鹃叫醒名利客,何必区区逐外寻。 他的这一偈语被方丈看到后,就着意培养他。一日,了空挑水出山谷,方丈以杖击桶,水尽倾倒,了空忽然大悟,作出一偈云—— 一拶迅雷震大地,山鸣谷应水倾濞。 滔天洪浪浸须弥,拈得口嘴打湿鼻。 方丈闻之,遂将衣钵传与了空。 谭小苦辞别了了空,就要下山去。 此时已是正午,外面的太阳很毒,谭家村人都躲在屋里避暑。谭小苦来到村后背的山包前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块石碑。碑风化得厉害,可见岁月的无情,但碑上的文字仍然清晰可辨,道是:“村后旧有双乳山一座,虽非出名大山,村中赖以平安。凡接脉之处与村内有关,向传如有开动接脉之处,村中即出不意之祸,是以屡次禁止多年,无人动土取物。” 石碑埋得较深,下面的文字要扒开杂草才能看到,据朱子湘说,这块石碑刚立的时候位置很高,下面是石灰基座。现在这个石灰基座不见了,显然已经有人动过这座古墓。至此谭小苦此行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谭小苦的家就在不远处,离开这么久他也想回去看看,因担心被族人认出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按照师父的吩咐,如若双乳山前的石碑有人动过,就可以证实故事中的“朱成生”的确进入过墓室,那么接下来就是找到蒋一浪,劝他去牢里和师父面谈。 谭小苦来到止戈亭已是辛牌时分,正是生意清淡的时候,几个伙计坐在凳子上打盹,掌柜钱进财正拨着算盘珠子算账。谭小苦进入店内,钱进财扶了一下老花镜,又埋头忙他的事。 “蒋先生在吗?我有事情找他。”谭小苦叫了一声。 钱进财头都不抬地说:“我正忙呢,不要打岔!” 谭小苦说:“钱掌柜,我真的有重要事情找蒋先生。” 钱进财这才停下来,见谭小苦一脸认真状,就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找蒋先生?” 谭小苦说:“我叫谭小苦,是朱子湘的徒弟,我师父想和蒋先生见见面。” 钱进财一听“谭小苦”的名字就走出柜台认真打量:“你就是谭小苦?你师父在牢里,蒋先生怎么去见他?” 谭小苦说:“我可以带他去牢里见师父。” 钱进财问:“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讲吗?” 谭小苦摇头:“不可以,我师父说三人不可传道。” 钱进财说:“蒋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谭小苦说:“不可能,他就在二楼拐转的那个房子里,一早我还见过他!” 钱进财摇头叹道:“既然你早晨见过他,我就无话可说了,你还是自己上楼去看看吧。” 谭小苦爬上二楼,果见蒋一浪的房间已经空无一物,连被褥都已收拾了。他焦急地走下来问钱进财:“你一定要告诉我,蒋先生去了哪里?” 钱进财摇头:“三人不可传道,我只能告诉你,蒋先生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钱进财把话说到这份上,谭小苦知道不可能从他口里问到什么了,现在正是送牢饭的时间,自己不能回家做饭,他就在都梁酒家买了一份现成的带去。 从止戈亭到大牢有三里多路程,都是一些僻静小巷。谭小苦沿途听到市井中人都在议论萧子玉,说他封锁故事肯定是别有用心。关于故事的具体内容,市井中人并不知晓,因此各种猜测五花八门。 谭小苦来到大牢,侯洞猿老远就走出值班室喊道:“谭小苦你来得正好,朱子湘已经走了,他留了话要你去新的地方看他。” 谭小苦吃惊道:“我师父哪里去了,他是死囚,怎么可以随便挪地方呢?” 侯洞猿说:“这个我不清楚。你在这等一下,有人会带你去见朱子湘的。” 侯洞猿很快就把一位老人领了来,谭小苦一眼认出这老头正是萧子玉的管家萧忠。 话分两头,却说谭小苦走后,朱子湘的心就悬了起来。他很担心,如果朱企丰的墓道口真有人动过,就可以肯定“朱成生”确有其人。那么,这冢陵墓也就泄密了。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与蒋一浪面谈,设法让他打消盗墓的念头。 朱子湘为何如此关注朱企丰之墓? 原来朱企丰魂断三座桥后,因事发突然,一时无力修建规模庞大的陵墓。所幸第十二代岷宪王在世时修建了一座大型陵墓。据风水先生论证,这陵寝乃是龙首之地,葬此地者昌,后辈有九五之尊。宪王甚是欢喜,后活到九十余岁,身边子孙皆无,心想即使葬在此地也是无用。再者有风水先生称,此地虽好,也有致命坏处——若是葬后有人动了脉气,轻则王位不保,重则断子绝孙。宪王闻言,立即改变主意,又另选吉地再造陵寝。朱企丰死时,有个小王子朱金纯,此人年纪虽小,才十五岁,野心却大得惊人,闻听父亲葬此地他可以做皇帝,当即不顾多人反对,坚持要把朱企丰葬在此处。为了不致动了脉气,朱金纯的岳父知州谭文佑从四川蓬溪老家迁来族人守陵。这些谭姓人远道而来,人生地疏,只知道不允许外人进入村后那个山包,并不了解山包里藏着怎样的秘密。他们有固定的田土山场,还可以不纳税缴粮,因此也格外恪尽职守。他们迁来不久的一天,有一个陌生人在山包周围盘桓,行迹极为可疑,谭姓人把他捉拿交给王府。经刑讯,这可疑人名叫李昆安,是御膳房的厨子,他从一位李姓银匠那里知道了山包的秘密,为此朱金纯杀了所有的厨子,独有一个名叫朱成生的厨子提前离开了岷王府。 朱企丰死后的第三年,朱金纯果然有了一次当皇帝的机会,原来自崇祯皇帝煤山自尽后,大明宗室各藩王都有称帝野心。1646年,唐王朱聿粤在广州建立邵武政权,自称邵武帝。稍后,桂王朱由榔也在肇庆建立永历朝廷,宣号称帝。二人各不相让,双方在广东三水展开激战。其时清军统帅佟养甲乘虚南下,一举占领广州,绍武皇帝被俘自缢而死,佟养甲成功后,又挥师肇庆,朱由榔被迫率朝逃往桂林。谭文佑审时度势,为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目的,乘机强逼朱由榔从桂林移跸都梁,并将女婿朱金纯的岷王府献给朱由榔立都为京城。谭文佑的目的达到后,又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废除永历皇帝,立朱金纯为帝。 正当朱金纯做着皇帝美梦时,清军兵临城下,谭文佑率部死战,手下大将悉数战死,朱金纯的皇帝梦破灭——他把一切归罪于李昆安动了他家祖坟的脉气,自此更深信风水。都梁失守后,朱金纯自知难逃一死,嘱家眷一定要保住祖坟的脉气,免受断子绝孙之厄运。 朱金纯被清军杀死后,他的家眷带着为数不多的财帛和家谱离开了岷王府一路北上,最后在都梁北郊三十余里一荒凉之地安顿下来。这地方十数里之内不闻犬吠不见人烟,一条小河贯穿东西,中有一座无名小桥。为了纪念祖先“魂断三桥”之耻,他们给这小桥起名为“落马桥”。从此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居然也人丁兴旺,成了一个数千之众的大家族,外人称之为“落马桥朱家”。这个家族把他们的兴旺归功于祖坟的脉气,为了不让“脉气”遭人滋扰,族人可谓费尽了苦心。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族中尊长就做出了一项重要决定——每一代从族中挑选一名优秀的朱姓子弟专事护坟的工作,族中唯一的家谱也交给他保管。这部《都梁朱氏族谱》真可谓是一本不折不扣的“藏宝图”!内中详尽记载了朱氏十三代岷王的葬身之地以及墓中的陪葬财物的清单……也就是从这一代开始,朱姓人再也没有见过从岷王府带出来的族谱,更不知道祖先的葬身之地……他们祭祀祖上,也只是在各家各户祖先的神位牌写上这样的文字——沛国朱氏历代先祖之神位。 为了确保朱姓祖坟完好无损,每一代“护坟”使者都定居在都梁并与盗墓贼打成一片,久而久之,他们也成了盗墓贼——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看住祖坟,完成使命。事实上每一代“护坟”使者都做到了不辱使命,三百余年间,仅仅只有朱楩墓意外被盗——到了清末民初,朱家“护坟”之职就落在了朱子湘的身上。 闲话少絮,却说朱子湘得知祖坟的秘密不仅外泄,而且还被人当成故事大肆宣讲,这让他如坐针毡,感到有负使命,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整个家族。同时他又心存侥幸,希望蒋一浪只是说故事而已,他并不知道朱企丰墓的秘密。因此,他迫切需要证实那个墓道口是否已经被人动过。如果有人动了,那么蒋一浪就不只仅仅是说故事,他这样做肯定有目的,说不定正是为了寻找他朱子湘! 自从谭小苦走后,朱子湘就在计算时间,估计他会在天黑之前回到大牢。这样的等待注定是非常难熬的,到了正午过后,铁门“咣当”打开,一名狱警大声吆喝:“朱子湘出来!” 朱子湘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凡进入死牢的人被叫出去将意味着什么。他有点不敢相信,才进来几天,怎么就要去死呢?在他的潜意识里,萧子玉处死他起码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出牢门,在过道没走多远,突然有个五大三粗的陌生人用一个大麻袋罩过来——朱子湘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的整个身体离开了地面…… 朱子湘从麻袋里被放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布置雅致的客厅里。两名大汉七手八脚帮他打开了脚镣,随后又有丫鬟端来了茶水。现在对朱子湘来说,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都觉得很正常,因此被人带到这里,他一点也不意外,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徒弟谭小苦。 大汉似乎看出了朱子湘的心思,未等他开口就说:“你安心在这里好了,这里绝对保证你的安全,我们已经安排了人把你的徒弟接到这里来。” 朱子湘凝视大汉:“你们知道我徒弟在哪里?” 大汉说:“你徒弟会去大牢给你送饭,我们安排的人在牢里等他。” 朱子湘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大汉不悦道:“朱师傅要吃要喝,随时会有专人伺候,我们是办事的下人,没有权力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大汉走后,接着就有下人送来热水和更换的干净衣服,朱子湘心里明白将要会见重要人物。朱子湘已经很久没洗澡,今天正好痛痛快快洗净全身的晦气。 朱子湘从澡房沐浴出来,发现茶几上又摆满了各种糕点和水果。他也不客气,放开肚皮吃将起来。 朱子湘期待着重要人物的出现,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来到这客厅的都是送这送那的丫鬟、下人,时辰到了临近傍晚,门又被人推开,没想到这一回进来的竟是徒弟谭小苦!谭小苦见面就问:“师父,他们为什么让你来到这里?” 朱子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苦,快告诉师父,那两件事办得如何?” “师父莫急,有些话关了门才能说。”谭小苦倚门张望,确认无人过来,才把门掩上,坐到朱子湘身前说,“双乳山我找到了,那块石碑还在那里,只是下面的石灰基座已经不见了。” “糟了,墓道果然有人动过,看来那个‘朱成生’是确有其人,如果没错的话,朱成生掘开墓道的时间应该就是十四代岷王朱金纯被清军所杀的那一年。好在朱成生没有进入墓室打开棺椁,否则那一年朱姓家族就要大祸临头。” “师父,祖坟的脉气真有这么重要吗?我父亲葬在靖州黄狗坳连棺材都没有,是用一张破竹席卷了掩埋的。”谭小苦一想到父亲就忍不住伤心。 “用什么裹尸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葬之地要有好脉气,葬了旺地,子孙一定昌盛,自古帝王之家都是仰仗祖坟的风水,这也是他们为何比平常百姓更看重祖坟的原因。小苦,第二件事办得如何?” 谭小苦摇头:“没有办好,钱进财说蒋一浪已经离开,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子湘急问道:“他去了哪里?” 谭小苦说:“不知道,钱进财不愿说。” “小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朱子湘望着谭小苦问道。 谭小苦吃惊地望着朱子湘:“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 朱子湘摇头:“我是被人用麻袋装来的。” 谭小苦说:“也难怪——这里是柳山路萧子玉家里,我认为蒋一浪也一定在这里。” 朱子湘大惊失色:“这一次我家的祖坟在劫难逃了……” 第十三章 放虎归山 回头说熊杰自从勒死了王辛卒、劳顺民,就以功臣自居,整天在13号牢里大吵大闹,要狱方兑现当初的承诺。舒振乾将情况报告给萧子玉,并提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萧子玉没有同意,他认为熊杰不是一般的强盗,他在枫木岭的势力十分强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出去,熊杰的同伙知道他不守承诺,必然上门报复——更重要的是,萧家不可能世世代代都当警察局长,有些事还是留条后路为妙。 熊杰终于如愿以偿出了大牢,由于枫木岭上的同伙并不知道,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接风。熊杰坐了一段时间的牢,身上很脏,头一件事就是走出镇南阁和衣跳进了赧水河。他在河里把衣服、裤子脱下来洗干净,然后趁路人不注意的时候爬上岸晾好,再跳入水中尽情畅游。 太阳很毒,晾在岸上的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就干了,熊杰上岸穿好衣服,便觉得全身清爽。接下来是解决肚子问题。他来到都梁酒家,其时客人很少,店伙计都在打盹,只有掌柜的在跟一矮个子说话,熊杰正要叫嚷,猛然发现矮个子原来就是朱子湘的徒弟谭小苦。想着自己与朱子湘无仇无冤却把他害了,就有点心虚,他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原来做强盗的也有人性。正要回避,却发现一张桌子上有一顶客人丢下的草帽,遂随手抓了扣在头上,寻一个僻静位置坐了。细听之下才知道谭小苦来这止戈亭有两件事情,一是寻找蒋一浪,二是给牢里的朱子湘买饭,熊杰觉得这“蒋一浪”很耳熟,很久才想起此人乃是说盗墓故事的那位。熊杰从谭小苦处听了蒋大、蒋二的故事,感觉很吸引人,内心一直在牵挂故事的结局。 谭小苦走后,熊杰这才取下草帽敲打桌面。钱进财走过来赔着笑脸:“客官要吃什么?” 熊杰说:“两壶都梁香,有好吃的菜只管传来!” 钱进财见熊杰胡子拉碴,面相凶猛,不像个善类,就不敢多问,叫了厨子和伙计,不一会儿各类菜肴就摆满了桌子。 熊杰放开肚皮大快朵颐。吃饱后正要离去,却见有客人陆陆续续进来,这些人一进来就向钱掌柜打听蒋先生故事结果,熊杰正好也对这故事感兴趣,索性再要了一壶酒、几碟菜。 时间坐得久了,熊杰慢慢听出了端倪,原来这两天的故事会被警察局插了手,外人概不入内。大家向钱掌柜打听,钱掌柜却讳莫如深,不愿多说。熊杰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他是火爆性子,一动肝火就把桌子掀翻,然后指着钱进财的鼻子骂道:“老菜牛,你说还是不说?不说老子砸了你这鸟店!” 钱掌柜吓得大气不敢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为难之际,他的几个店伙计围着熊杰求饶:“好汉息怒,不是我家老板不愿讲,实实是萧局长有话在前,一旦故事内容传到外面去了,我们的店子就得关门。” 熊杰青筋直暴,说:“你怕得罪萧子玉,就不怕得罪我吗?” 这时人群里闪出一个清瘦汉子来,向熊杰抱拳行礼:“敢问好汉是哪路神仙?” 熊杰道:“老子是萧子玉的爷爷,今天非要老王八把故事讲完,否则老子也砸了这鸟店!” 清瘦汉子说:“就凭你这句话,故事我张显凡今天说定了,如果有什么麻烦,希望这位老哥为我撑腰!” 众人齐声呐喊:“我们为你撑腰。” 张显凡见有这么多人在支持他,越发得意起来,遂学着蒋一浪的腔调道:“各位听客,今天的故事会开讲了。诗云:御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这首词为五代韦庄所作,述及他五十九岁高中进士时的喜悦之情,原是一介布衣,一旦金榜题名,就成龙化凤,富贵逼人。用这首词来形容蒋大的暴富最是恰当。闲话少絮,言归正传,今天我要讲的这个盗墓故事诸位耳熟能详,墓主为朱楩的第十三代传人,名朱企丰……诸位听客,后面的故事大家已经知道十之八九,这朱企丰登上王位后横征暴敛,生性凶残,草菅人命,最后为仇人所杀,身首异处,脑袋被赧水河中激流冲走,王府用三十六斤黄金制作一个脑袋安置其上,后来正是这个金头成了盗墓者追逐之物,其实这金头只是墓中一小件物品……这三十二幅唐寅的《四季行乐图》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区区三十六斤黄金又何足挂齿?闲话休提,这朱成生和都梁百姓一般见识,看重的也正是这个金头!数载过后,清军南下,第十四代岷王朱金纯无暇他顾,朱成生率子孙趁乱来到朱企丰墓地取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熊杰听到此处,高声叫道:“什么‘且听下文分解’,马上给老子讲完。” 张显凡道:“哥,故事我只能说到这了,想知道下文,还得请问蒋先生本人。” 熊杰想起谭小苦刚才也在找这个人,几步跨到前面,伸出五爪金龙抓住钱进财的上身:“告诉老子,那位蒋先生在哪里?!” 钱进财见熊杰气势很凶,心想反正有人把故事说了,于是实情相告:“已经被萧子玉带走了。” 熊杰松了手,嘴里骂骂咧咧:“又是萧子玉,他到底是何用心!” 人群里有人说:“他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得到那个三十六斤的金头!” 熊杰见时辰不早了,就对钱进财说:“掌柜的今天的账先记上,他日一并归还,我叫熊杰,是枫木岭那边的。” 熊杰的名字在都梁可谓如雷贯耳,众人听了,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钱进财更是连声说:“好汉肯赏脸吃饭是止戈亭的荣幸,哪里还敢收钱!” 熊杰也不理会,大步走出大厅,到得外面,但见天色向晚,回枫木岭还得赶路,四下里张望,恰见止戈亭外的廊柱上拴着一匹上等好马。他也不去多问,径直走到马前取了马鞭,解开缰绳,然后翻身上马。不想这马见了生人,有点不服,刨蹄嘶鸣,如此一来就惊动了马的主人,只见一位汉子从都梁酒家大门奔出,挥着手叫道:“喂,喂,你为何要骑我的马!” 熊杰借着酒性说:“天色已晚了,大爷还要赶回家去,借马用用,何须如此小气!” 汉子道:“马是我家主人的,‘看牛郎无权卖牛’,要借也得问我主人!” 熊杰道:“你家主人何时来这里?我看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看打!”马鞭一挥,打得那汉子哇哇大叫,熊杰哈哈大笑,双腿用力一夹,这马就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那汉子仍然不放,在后边叫边赶,毕竟双腿难敌四腿,不一会儿就甩开了老远…… 熊杰回到山寨已是深夜,众手下闻知头领回来了,一个个兴高采烈,杀鸡宰羊夜宴以示庆贺。熊杰在止戈亭饮了三壶都梁香,现在兄弟们又敬酒,他是个豪爽人,也不推辞,喝至半夜竟烂醉如泥,醒来时已是日上竿头。他聚集了几个头领,不说他在大牢里如何吃苦,单说在止戈亭听到的盗墓故事,军师舒祥林听完后陷入了沉思,然后望着熊杰说:“那个三十六斤金头的故事我也知道,只是朱企丰墓中还随葬了唐寅的《四季行乐图》我还是头次听说。大哥,我们在这里打家劫舍时时还有生命危险,不如掘了这冢坟,里面的宝物足够弟兄们一辈子吃香喝辣的。” 众头领齐声附和:“好,掘了朱王墓,一辈子吃香喝辣!” 舒祥林又说:“我看那个说故事的蒋一浪十有八九知道这冢墓的位置。可惜他已经落在萧子玉手里了。萧子玉这样做的用心很明白——觊觎墓中的金银财宝!” 熊杰点头:“我也觉得这萧子玉是最大的对手。” “哥,干脆杀了狗日的萧子玉,那些财宝就是我们的了!”生性鲁莽的头目萧猛子说。 舒祥林摇头:“如此不妥。萧子玉是警察局长,杀他谈何容易!依我之见只宜智取。” 众头领异口同声道:“智取最好,我们听军师的!” 舒祥林说:“这事萧子玉已经插了手,我们就不能硬来,当务之急是进城先把情况摸清,然后静观其变——玩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熊杰点头:“此计甚妙,时不待人,军师,我们快快收拾了进城。” 熊杰把胡子剃净,换上丝绸长衫,头戴纶巾,手执羽扇,和舒祥林扮做乡绅,各骑一匹好马结伴进城。 书接上回,却说朱子湘得知自己已经置身萧子玉家里,刹时大惊失色,继之哭了起来。谭小苦见状十分不解,问道:“师父本为死囚,看得出来,萧子玉对你很客气,师父本应该高兴,何故大哭?” 朱子湘止住哭,看了谭小苦半晌,说道:“小苦,事已至此,为师也不再瞒你了,蒋一浪说的那个朱企丰乃是我家祖先,我这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不让祖坟被人盗掘。” 朱子湘于是将祖坟风水如何重要,他本人如何成了这一代护墓人的过程点滴不漏述了一遍,谭小苦听后才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一切。 “小的时候常听村中老人说,我们谭家是从四川搬迁过来的,时间也是明朝末年。”谭小苦叹道,“想不到我们谭家原来是知州谭文佑安排的守陵人!如此说来,这位说故事的蒋一浪十有八九是那位朱成生的什么人。” 朱子湘点头:“是的,来说是非者,必为是非人。” “有一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如此重大的秘密说出来呢?难道他不怕这事一旦传出会有人和他争吗?事实上已经有人在争了,萧子玉的目的已经很明显。”谭小苦望着师父说。 朱子湘叹了口气:“他这样做其实是情非得已,宪王为了修筑这个陵墓用了十几年时间,事前的防盗掘设施肯定也摆在首位。蒋一浪说得没错,岷王墓中机关重重,暗器遍地,即使进入,也难活着出来,朱成生的死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人毕竟是贪婪的,朱成生的后人绝不会死心,过了几百年到了蒋一浪这一代终于抑制不住了——他采取了极端的做法,抛出墓中的秘密,引诱岷王的后裔出面与他交涉……这点他真做到了。” “师父如果找到了蒋一浪打算怎样与他交涉呢?” “劝他放弃盗掘岷王墓的念头,告诉他那是一条死路!” “他会听你的吗?” “我不会让他白白放弃,我可以给他好处。” “给他什么好处?” “如果他能够保证守口如瓶不向外人透露岷王墓的秘密,我可以给他一个发笔横财的机会,这笔横财足够他一家三代衣食无忧。” 朱子湘说至此处,冷不防一位中年汉子掀开竹帘从侧室闯了进来,大声问道:“朱师傅让我发一笔什么样的横财?” 朱子湘吃了一惊,警惕地问中年汉子:“你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道:“我正是你要寻找的蒋一浪!你的猜测很正确,我在止戈亭说故事正是为了把你引出来——说得更具体一些,我就是朱成生的嫡系后裔。” 朱子湘皱了皱眉:“你姓蒋,他姓朱,嫡系之事何从说起?” “朱成生是我祖先的化名,他的真名叫蒋成生,是蒋成恩的第十五世孙——也就是蓝玉的后裔。他们这一支蓝玉后辈,凡属男丁,长辈从小就要向他们灌输报仇雪恨的思想,使他们长大后都能肩负起自己的使命。蒋成生自幼体弱多病,走武力报仇之路无法行通,遂秘密学了厨艺,再假冒岷王族人混到御膳房,随时准备接应前来复仇的其他蓝玉后裔。当他于偶然中得知朱企丰墓的秘密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既能报仇又可以发财的好机会,于是就有了掘墓的念头。” 朱子湘感慨道:“都几百年的仇恨了,你们还能代代相传,真是难为了你们!” 蒋一浪说:“你不要取笑我家,你也一样,都几百年过去了,还死心塌地地护墓。不过到了我这一代仇恨早已淡化,实不相瞒,我打朱企丰墓的主意,求财的念头多过复仇,刚才你说可以让我发一笔横财,这让我很感兴趣,忍不住提前出来。” 朱子湘道:“我的话你都听到了,这里就不重复,我的条件你接受得了吗?” 蒋一浪:“我想知道到底是一笔怎样的横财!你很清楚,为这事我家坚持了十数代近三百年,轮到我更是穷尽半生的时间和精力!” 朱子湘道:“我说的这笔横财是我家祖上的一位妃子,她没有生育,掘她不会影响风水。” 蒋一浪摇头说:“没有生育的妃子地位低下,陪葬寒碜,我不干!” 朱子湘道:“你错了,这位妃子比王后的陪葬还要丰厚!” 蒋一浪仍然摇头:“我不相信,在中国没有哪位妃子的陪葬比王后的丰厚——我不是弱智。” 朱子湘耐心道:“朱企丰的爷爷宪王你知道吗?” 蒋一浪点头:“知道,乃是十四代岷王中最长寿的那位,活了九十岁。” 朱子湘点头说:“正是他,在他八十岁那年出城郊游,至南乡,他发现了一位绝色女子,遂掳回宫中。这绝色女子姓夏,她的出现,令满宫粉黛黯然失色,宪王对她爱不舍榻,一日,宪王与夏妃在房中一同照镜,发现自己老态龙钟,而夏妃则花容月貌,光彩照人,不禁悲从中来,泣曰:‘孤老矣,孤死后爱妃如此年轻貌美,定有不少青春儿郎喜欢。’夏妃是聪明人,当即悬梁自尽以示忠心。宪王大为感动,按王后规制厚葬了夏妃,仅是一顶凤冠就用去了黄金三斤六两,珠宝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这冢墓由于下葬时间仓促,工程不大,掘开它没有任何风险。” 蒋一浪连连吞咽口水:“这笔横财确实诱人。” 朱子湘道:“如此说来我们的交易有了下文?” 蒋一浪摇头:“非也,非也。” 朱子湘不解:“你自己都说诱人,何故反悔?” 蒋一浪叹道:“听你一说,我不敢不信宿命,《增广贤文》中有云:‘大富皆由天命,小富却要殷勤。’原我对此话持怀疑态度,认定只要找到你就可以发大财,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如果我们早一天见面,你我都皆大欢喜,各取所需。” 朱子湘拧紧眉毛怎样想也理解不透蒋一浪此话的意思,就问:“听你的口气好像现在不行了?” 蒋一浪点头:“我愿意,你不愿意。” 朱子湘更疑惑:“此话怎讲?” 蒋一浪道:“我现在已经把岷王墓的秘密透露给了他人——我当然愿意和你交易。” 朱子湘大惊失色:“你透露给了什么人?” “我!!”竹帘动处,又一个中年汉子笑吟吟走了出来,谭小苦认出这人,这人正是萧子玉。萧子玉在朱子湘对面坐定:“谢谢朱师傅又给我送来了一份意外之财!” 朱子湘回过神来,敌视地看着萧子玉:“你怎么知道我会把夏妃的墓址告诉你?” 萧子玉气定神闲道:“你别无选择。” 朱子湘说:“有一点蒋一浪可能没有告诉你——我是朱家这一代的护墓传人,这份职责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我只能说它非常崇高,它负责一个家族精神图腾的守护,所承载的责任超越了金钱和生命——我不怕死,因为我个人的生命相对崇高的使命来说已经微不足道!” 萧子玉道:“这些蒋先生没有告诉我,但我预计到了,问题是这跟你的生死没有关系——我已经知道岷王墓的秘密,就算你不配合,我一样会用炸药把它轰开!你愿意配合那当然更好——我可以减少损失,你可以活下去继续守护朱家的精神图腾。至于夏妃的墓,你既然已经说出来了,我就没有理由放弃。” “如果我不肯说呢?”朱子湘仍做最后的抗争。 萧子玉脸色一变,突然掏出枪顶住了谭小苦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你不肯说出夏妃的墓址,我就杀了他!” 第十四章 惊魂王妃墓 却说熊杰、舒祥林快马加鞭从枫木岭进城,然后住进东门外的玉带桥客栈。二人拴好马,吩咐店家给马上料,然后来到城南止戈亭。时近正午,正是止戈亭生意清淡的时候,入得厅来,却见里面人满为患,原来昨日那个张显凡又在唾沫飞溅说故事,因而吸引了很多人。 二人拣一静处坐下,熊杰小声与舒祥林耳语:“就是这个人。” 舒祥林会意,抬头看了看主讲台,小声说:“看他这样子,一时半刻恐怕讲不完。” 熊杰亦抬起头,却见邻桌有一汉子正在偷看他,神色极为诡异。熊杰觉得此人面熟,猛然想起这汉子乃是昨晚那匹马的主人!此处不宜久留,熊杰向舒祥林递了个眼色即离开了座位。 熊杰走出止戈亭,便飞一般迈开脚步,直到玉带桥客栈,见那汉子并没有跟来才放下心来。他回到房间等了约一个时辰终于有人敲门,他从门缝窥看,见是舒祥林领着张显凡回来了,才把门打开。张显凡一眼就认出了熊杰,抽身要走,舒祥林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塞进了房里。 熊杰脸上堆着笑:“老张,才来了怎么就急着要走?” 张显凡脸上挤出生硬的笑:“不,不走,我,我正要拜访熊哥呢。” 熊杰让出自己的椅子,自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你要拜访我,那太好了,我就在这里。” 张显凡见这两个人不像是找他的麻烦,恐惧之心就消除了,然后小心翼翼问道:“二位好汉找我是不是也想听故事的结局?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蒋一浪没把故事讲完就被萧子玉带走了。” 舒祥林道:“我们熊哥不是来听故事的。你说的故事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听到的?” 张显凡这下听明白了,苦着脸说:“我知道,二位好汉肯定会认为我与蒋一浪有很深的交情,不然不会听到这后面的故事……天地良心,我真的与蒋一浪不熟,甚至我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 熊杰敛起笑:“你与他没有交情?为什么别人听不到的故事偏偏就你听到了?” 张显凡紧张地看看熊杰,又看看舒祥林,然后一咬牙说:“我可以把原委告诉二位好汉,可是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密。” 熊杰点点头:“讲吧,天大的秘密我们为你保守。” 张显凡未开言先红了脸:“实不相瞒,这是我的隐私。钱掌柜六十多了,他的填房太太夏媚才二十几岁,长得又是花容月貌。平日里我好出风头,是止戈亭的常客,多得是与夏艳打情骂俏的机会,久而久之,我们就好上了,只把钱掌柜蒙在鼓里。这几天蒋一浪来讲故事,位置都被警察局的人占满了,旁人无法进去,夏艳就把我藏在衣柜里,如此这般,我才一节不漏地听完了故事。” 熊杰听完后大失所望,啐道:“我说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原来是鸡毛蒜皮的男盗女娼!” 张显凡仍然紧张道:“在二位好汉看来是最平常的事,可是于我就是天大的事情。一旦让钱老倌知道,休了夏艳我就倒霉了。” 舒祥林说:“这样不是更好吗,你们奸夫淫妇正好凑成一对,我正想着要成全你们呢,把事情向钱进财道明,让你们从暗中夫妻变成明路夫妻!” 张显凡急得扑通下跪:“好汉饶命,万万不可如此!夏艳说了,如果一旦东窗事发,她就要嫁给我——这是我最不愿意的!我除了床上功夫能引以自豪外,其他身无一技之长,平日里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本事养老婆。二位好汉若是帮我,现在这状况是最好的——钱老倌替我养着女人,我不仅不需要花一文钱,还时常有那女人的救济。” 熊杰道:“原来是个吃软饭的货色!” 张显凡得意道:“吃软饭也不容易呢,换了别人还吃不了,那娘们是何等了得,没有一个时辰休想满足她。我别的不行,偏偏干这个是天才啊,次次都叫她欲仙欲死,销魂蚀骨。” 舒祥林道:“一个时辰那可不是一点点时间,难道不怕钱进财捉双吗?” 张显凡道:“我们从不在止戈亭干那事,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的安乐窝就在这玉带桥客栈,这里的店主叫黄元富,是我的好友,不信可以问他。” 熊杰道:“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我才懒得管,反正你的秘密已经在我手里了,敢不听我的话就向钱老倌告发!” 张显凡磕头如捣蒜:“好汉千万别这样,需要我干啥,只要不是叫我去死,我都会干。” 房里正谈着话,店后传来马的嘶叫声,熊杰惊道:“是我的马在叫,谁在动它?” 随后店家黄元富急急赶来报告:“二位客官,有一位汉子要牵马,我劝都劝不住,他还说这事与我无关,我说马主人就在这里,怎会跟我无关呢,可他偏偏不听。” 熊杰抢先出门,舒祥林、张显凡紧随其后,来到店后马槽,果见一汉子正在牵马,幸好那马欺生不服,否则已经被牵走,熊杰认出是昨晚那位丢马的汉子,遂大声断喝:“你好大胆子,青天白日竟敢偷马!” 那汉子见熊杰一干人来势凶猛,好汉不吃眼前亏,弃了马拔腿就跑,熊杰也不追赶,重新拴好马,交代黄元富好生看管。三人又回到房里,张显凡说:“刚才那偷马贼我认识,他是萧子玉家的庄户,名叫萧金平。” 舒祥林立即反应过来,吩咐道:“你想办法把这个萧金平哄来,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秘密不会外泄。” 张显凡喜出望外:“真的吗?那我们一言为定!” 熊杰认真点头:“一言为定。” 张显凡道:“二位等着,我去去就来。” 张显凡走后,熊杰有点不放心道:“他真能把萧金平叫来吗?我怀疑他这是黄鹤一去。” 舒祥林道:“我相信他有本事把萧金平骗来,大凡不务正业的人偏偏就有这种能耐。” 舒祥林的话没有错,张显凡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萧金平果然就耷拉着脑袋跟着他回到了玉带桥客栈,熊杰赞许地拍了拍张显凡的肩:“不错,你怎么让他回来的?” “兵不厌诈。”张显凡十分得意,然后对萧金平说,“其实我也没骗你,如果你不回来惹毛了这二位好汉,枫木岭的人真会杀了你全家!” 熊杰见萧金平吓得发抖,就安慰道:“不用怕,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我不仅不杀你全家,还会把马还给你。” 萧金平这才放松了,见熊杰的态度很和蔼,就说:“马是东家的,丢了它把我的家产都变卖了也赔不起,我一天一夜不敢回去,如果好汉把马还给我,只要是我知道的都说给你们听。” 熊杰在萧金平肩上拍了一掌:“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却说萧子玉为了要朱子湘说出夏妃的墓址,竟以枪杀谭小苦相胁。朱子湘万万没料到一个堂堂警察局长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遂道:“你我之间的事,局座何故要连累无辜?” 萧子玉毫不掩饰地说:“我发现这是你唯一的软肋,你有品行、有良心,绝不会看着一个苦命的孤儿因为你白白送死,朱师傅,你说是不是?” 朱子湘怒视着萧子玉:“如果我不愿屈服怎么办?” “没关系,我大不了丢一笔横财,而你却要一辈子背负良心债。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我俩到底谁狠?”萧子玉目露凶光,开始推子弹上膛。 “慢……”朱子湘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是……你……狠……我服输……” 萧子玉仰天大笑,笑够后拍着朱子湘的肩胛说:“我就说过你是位有品行的人,绝不会忍心你的徒弟年纪轻轻就去死,走,为了我们的合作愉快先痛饮几杯!” 朱子湘摇头:“喝酒就免了,现在我只提一个要求——事成后不要打我家其他祖坟的主意。” 萧子玉说:“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规矩我懂。” 外面有人敲门,随之传来老管家萧忠焦急的叫声:“二少爷,二少爷在吗?” 萧子玉把门打开,萧忠见屋里很多人,欲言又止,萧子玉道:“都是自己人,没啥不好讲的。” 萧忠这才提着长衫下摆跨进来,语气急促地说:“这两天坊间闹得很凶,都在说金头和唐伯虎《四季行乐图》的事。” 萧子玉大吃一惊:“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萧忠道:“是一个叫张显凡的闲汉说的,他躲在止戈亭茅坑里偷听了蒋一浪的故事。” 萧子玉皱眉:“这不可能,事前我们检查过茅坑和伙房。” 萧忠说:“要不就是听钱老倌或店伙计说的。” 萧子玉道:“更不可能,我封过他们的口,他们没有这个胆子!萧金平呢,快把他叫来!” 刚才说话很急的萧忠这下子不肯说了,在萧子玉一再催问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他,他昨晚一宿未归……” 萧子玉脸上的肌肉搐动着:“他为何一宿未归?” 萧忠见瞒不过了,道:“听说他把马弄丢了,不敢回来面对你……他的胆子素来就小。” “找不到马就一辈子不回来了吗?”萧子玉转对蒋一浪,“蒋先生你自便,我和朱师傅有点事。” 蒋一浪说:“局座,你们忙去吧。” 萧子玉、朱子湘离开书房,萧忠也紧随其后,萧子玉一路说:“老管家你是我的长辈,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做主,这个萧金平太不像话了,我派他去外面打探民间的风声,他竟然把马丢了!你说他一夜未归,走漏消息的事是怎么传回来的呢?” 萧忠跨了几大步追上萧子玉:“这事已经家喻户晓了,只要出了大门。每一处男女老幼都在议论——消息不是萧金平传回来的,是我听回来的。” 萧子玉问道:“他们都在议论我吗?他们如何议论我了?” 萧忠说:“他们说二少爷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说你封锁消息是‘此地无银’的行为,是‘欲盖弥彰’的结果……说你做梦都想要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和朱企丰的金脑壳。” 萧子玉冷笑道:“他们知道得还真不少!老管家,你去安排人把萧金平找回来,我在书房等你们的消息。” 萧子玉与萧忠在天井分手后,他和朱子湘还来不及进会客室,就有下人来报告:“二老爷,萧金平回来了,马找到了。” 萧子玉细听,果然有马蹄声传来,他回过头,却见萧金平牵着一匹枣红马从大门进入正向他走来,马后面还跟着萧忠。朱子湘一眼就认出这个萧金平原来就是用麻袋把他扛来的那条大汉,此时他一点也没有了那天的威风生猛,像霜打焉似的。他走到萧子玉跟前垂手低头不敢吭声,一副等着挨骂的架势。 萧子玉却不看萧金平,只是注意那匹马:“这马不是我家那匹,这是怎么回事啊?” 萧金平半晌不吭声,赶上来的萧忠代为回答说:“是这么回事,昨天他照你的吩咐四处留意坊间的议论,傍晚时分他路过止戈亭发现大厅里挤了很多人在听故事。他把马拴在廊柱上就走进去,没听上几句就听到马在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大汉在偷马。他跑上去制止,谁想那偷马贼不是等闲之辈,跨上马一扬鞭就走了。金平他急得哭起来,大厅听故事的人又走出来围着他看把戏,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金平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黑大汉是枫木岭的强盗头子熊杰,他刚从牢里逃出来。因急着赶回去才抢了他的马骑。金平他丢了马不好回来向你交差,昨晚就在外面过了一宿。” 萧子玉听到此处打断萧忠的话说:“老管家以后不要惯坏了他们,该严的时候一定要严。萧金平你的马丢了,现在又牵了别人的回来,这马是哪里来的?” 萧金平涨红着脸,鼓起勇气说:“这马不是偷的,是那个熊杰赔给我的。” 萧子玉用怀疑的口吻道:“熊杰他有这么好吗?” 萧金平这下找到了“感觉”,说话也流畅起来:“是这么回事,丢了马后我不敢回来见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止戈亭大厅耗着。没想到今天正午时分发现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食客十分眼熟,很像偷马的那个熊杰,只是他把胡子剃了,他见我看他,就心虚地走了,这更加印证了我的怀疑。我没有直接跟踪他,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同伙,当主讲台的张显凡下来后,这个同伙走过去与他耳语了几句就一起离开止戈亭。这一回我赶紧跟上,一路跟到玉带桥客栈,我就知道他们住在那里。熊杰的同伙陪着张显凡上楼后,我就向店家黄元富打听两位客人的马在哪里。黄元富说拴在后面的马槽,我跑过去一瞧,发现没有我家的那一匹,我不去多想,就要牵马,那黄元富不准,还告诉了熊杰。熊杰走下楼,认出了我,他的态度十分横蛮,非要打我不可。” 萧子玉点头:“这是他的性格,后来他打了你吗?” 萧金平说:“我挨了两拳,我忍住痛向他诉说我的难处,熊杰一听说那匹马是二老爷的,立马就对我客气起来,连向我赔不是,还要我在你面前多多替他美言。” 萧子玉生气道:“一派胡言!熊杰的性格我了解,他不会向任何人低三下四!” 萧金平一急额头上就冒出汗来:“我没有胡说,这是真的,熊杰亲口说你够兄弟,帮了他的大忙。” 萧子玉这才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像是他说的话,不过这事万万不可外传,传出去人家还以为熊杰真是我网开一面放走的。” 萧金平松了口气,总算把这谎撒圆了。不过后面的话却是真的:“熊杰说如果老爷想要回原来的马,改天他会牵过来。” 萧子玉挥挥手,作厌恶状:“这种人千年不想见万年不想逢,这事情到此为止,今后不可再提到他。” 萧子玉把脸转向萧忠,“老管家你把小少爷叫到我书房来。” 萧子玉领着朱子湘、萧金平进入客室坐了一阵,萧忠就带着萧鹏过来了,萧鹏扫视一遍,就道:“爹,来这么多人今天就要动手?” 萧子玉说:“朱企丰墓暂时放一边,那冢墓规模太大,现在动手条件尚未成熟,朱师傅又新提供了一冢,今天先过去看看。” 萧鹏喜道:“又有一冢?太好了,我家发大财了!” 萧子玉望着朱子湘:“这事就拜托你了,今天先去看看,实地研究怎么动手,我说话绝对算数,除了遵守承诺,事成后一定重谢!” 朱子湘说:“那就动身吧,还有一段较远的路,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现场。萧局长,我的徒弟也要一起去——那地方他比我们熟。” 萧子玉点头:“没问题,老管家再辛苦你把谭小苦叫来。” “蒋一浪怎么处理?他现在对我们来说——”萧忠看着朱子湘没敢往下说。 萧子玉道:“蒋一浪对我们来说确实是没什么作用了,但过河拆桥的事我们绝对不会干,那样的话以后谁还敢和我们交往?” 朱子湘明白萧子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内心冷笑不止,觉得这种拙劣的表演不忍卒睹——刚刚还掏枪滥杀无辜,如今一下子又变得讲道义起来。在朱子湘看来,萧子玉的这番表现恰像一个刚刚露出狰狞面目的鬼,马上又在识破他的人面前披上人皮,然后自欺欺人地表白——我是人,我真的是人,我不骗你。 萧忠见萧金平也在会客室,就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工具哪!” 萧金平问道:“都要些什么工具?” 萧忠道:“去掘坟你说要什么工具?!真是个不开窍的木脑壳!” 萧金平才走几步又回到会客室:“工具我可以去准备,但我不能跟二老爷一起去。” 萧忠道:“你是主劳动力,你不去还有谁去!” 萧金平说:“院子里主劳动力那么多,哪里就缺我一个,今天我反正不想去!” 萧忠生气道:“你——你这是怎么了,竟然不听话,不去也得说出个理由来!” 萧金平搔着脑袋想理由,半晌才说:“昨晚我一宿未睡,走路眼皮打架……” 萧子玉见了就说:“他不想去就算了。金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萧子玉于是把萧金平叫到一旁耳语一番。 工具很快准备好了,朱子湘吩咐把锄头、铁铲、簸箕藏在麻袋里,上面盖上大量的纸钱、香蜡和猪头三牲。出发了,路人看着这阵势,就知道这班人是上某寺庙烧香拜佛的。 朱子湘、谭小苦导前,萧子玉、萧鹏、萧忠及数位庄客挑着担子押后,一行人出了城就一路向东北方向徐行。大约走了五六里,又爬了一座山,然后前方古松掩映中出现了一座古寺,寺门前挂着一副对联,道是:众生有悟皆成佛,明月无私自照人。 萧子玉抬眼看了一下,说:“这不是仙人寺吗?” 朱子湘点头:“正是铜宝山仙人寺。” 此时天尚未黑,寺中主持了空见是萧子玉来了,早早出寺迎接。入得大雄殿,几个小沙弥帮着庄客烧香、上祭品。了空又引着萧子玉父子来到会客室。会客室布置简洁,墙上有一副对联,道是:座上有僧皆佛印,堂前无客不东坡。随后小沙弥奉上茶来。萧子玉心不在佛,表现自然就不会虔诚,茶未喝干就对了空说:“有一事相烦大师,家父在生前许了这里的菩萨,如今老人家仙逝,这夙愿只能由我代还了。萧某想借宝刹小住几日不知方便否?” 了空见萧子玉一行人不少,心里有几分明白,他闭上双目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便。不空啊——” 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闻声进入客室:“师父,徒儿在。” 了空仍然目不张开:“收拾客堂,请施主安歇,通知伙堂准备斋饭。” 不空道:“徒儿照办。” 望着不空的背影,萧子玉觉得了空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如此。一会儿,不空收拾好客堂来请萧子玉,萧子玉辞别了空,随不空回到大雄殿,庄客们正在等他。不空见一庄客扛着一个麻袋有点吃力,就要帮忙,庄客却死活不让他碰。 一行人在客室安顿好后,不空又来请他们用斋,萧子玉见天色已晚,就以肚子不饿为由谢绝了。 不空走后,萧子玉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现场,萧鹏也是心痒难熬,朱子湘拗不过,就领着萧氏父子从客堂后门出来,再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路向上攀爬。约一炷香的工夫,三个人来到了一个坳上,一个大土堆显现在眼前…… “朱师傅,就这里吗?”萧鹏来不及喘气就指着土堆问朱子湘。朱子湘喘着气无力回答,热汗从每一个汗毛孔冒出来,幸好此刻有山风徐来,吹得他十分惬意,萧鹏以为朱子湘没听到,又问了一句,“到了吗?” 朱子湘点头:“到了,就在这里。” 萧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扑到坟堆上,双手拍打着坟包:“发财了,发财了,我发大财了!”也就在这一刻,喜悦中的萧鹏突然乐极生悲发出一声尖叫,“救命啊——” 也就在这时,萧子玉、朱子湘同时发现一条巨大的眼镜蛇正从坟包的杂草丛中蹿将出来,嘴里喷着粗大的毒气……扑向萧鹏……萧子玉救子心切,顾不上生命危险冲过去捉住毒蛇的尾巴奋力一甩——好险,如果不是速度如此之迅速,眼镜蛇不伤着萧鹏,也会反咬萧子玉一口…… 一场虚惊过后,朱子湘安慰道:“没事,干我们这一行的遇上毒蛇是家常便饭,这地方四处都是石头,总算有一堆土在这里,没有蛇那才是怪事,明天一早我去寻蛇药。” 惊魂未定的萧鹏道:“你会寻蛇药?” 朱子湘笑道:“盗墓的不懂蛇药就像警察不会打枪。” 萧鹏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幸亏有你懂药,要不一旦咬了真死定了。” 萧子玉开始认真打量这个坟包,这里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志,如果不是有人指点,谁都不会相信这就是一冢王妃墓。他真有点不太明白,夏妃怎么会葬到这个地方?萧子玉在四处察看,不觉就忘了时间,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看着四处鬼森的一片黑,萧鹏心里恐惧起来:“爹,我们走吧,已经看不见路了。” 萧子玉经儿子提醒也才记起该回寺里去了。 回程的路上朱子湘走前,萧子玉押后,萧鹏走在中间,即便如此,走在中间的萧鹏仍然是心惊胆战,总感到危机四伏,仿佛每走一步都有踩了蛇的可能……走了一阵,突然后面传来一种更为恐怖的声音——三人驻足静听,原来是女人凄惨的哭叫声,而且这声音好像来自不远处……三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发现夏妃的坟头上闪耀着一个火球,女人的惨哭声好像来自那里…… 第十五章 坟场鬼叫声 话分两头,却说萧金平离开玉带桥客栈后,舒祥林就有点不放心起来,问熊杰道:“这个萧金平到底可靠吗?” 熊杰摇头:“我也是初次接触,不很了解,看样子倒是蛮憨厚的,不像个狡猾的人。” 舒祥林道:“蒋一浪、朱子湘都在萧家,他应该知道不少内幕,可是我问他竟然是一问三不知,就凭这一点我怀疑他是个外表老实、内心很鬼的人。” 熊杰道:“萧子玉办事很小心,或许不让下人知道也有可能,不过,他好歹答应把蒋一浪介绍给我们,对我们而言,这些就足够了。” 舒祥林道:“我担心的就是他耍奸,不把蒋一浪约出来见我们。” 熊杰青筋暴起:“他敢,老子真会斩了他!” 舒祥林:“但愿如此,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到下午没有动静,那就只有上门收拾他了。” 二人在客栈吃罢饭又回到房里休息,不一会儿,就听到黄元富在楼下与什么人打招呼。熊杰以为是萧金平来了,打开门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来,舒祥林问道:“谁来了?” 熊杰道:“张显凡。” 舒祥林不悦道:“这家伙他又来干什么?” 熊杰道:“我也不知道,该来的迟迟不来,不该来的他像绿头苍蝇一样赶都赶不开。” 二人正说着话,张显凡已经进来,嬉皮笑脸地问道:“二位哥哥,吃了吗?” 熊杰没好气地说:“废话,这个时候还能没吃?你来干什么?我们在等萧金平。” 张显凡见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萧金平他来不了啦,我是代他来给二位哥哥传话的。” 熊杰、舒祥林异口同声:“他为何来不了?” 张显凡道:“萧子玉一家今天下午出门烧香去了,萧子玉把他留下来看家。” 熊杰道:“他一个人在家里不是更自由吗,他不愿来见我干脆明说,走,找他算账去!” 张显凡道:“二位哥哥再听我说一句——萧金平正是要我代他请你们去萧家面谈。” 熊杰、舒祥林憋着一股气跟随张显凡来到柳山路萧府,奇怪的是,张显凡放着大门不走,偏要领着他们绕很远的道越过一片菜地去后院。后院是一堵围墙,张显凡拾了几块断砖扔了过去,不一会儿萧金平就出现在墙头上,并把一架梯子放了下来:“二位哥哥受委屈了,这样做实在是情非得已,到了屋里小弟再作解释。” 熊杰、舒祥林一听肚子里的气消了一大半,这才肯爬上梯子,二人过了墙,萧金平赶紧把梯子抽走,留在墙外的张显凡跳起来骂道:“过河拆桥,老子今天算是认识你了!” 萧金平不予理会,收拾好梯子就领着熊杰、舒祥林走进后堂的一间偏屋里。“二位哥哥稍候,小弟这就去把你们想见的人带来。” 熊杰眉毛一竖说:“慢着,你牵走我的马时说好保证下午把人带到玉带桥客栈来,如今却被你骗到这个鸟地方,先说清楚这是为什么,说不过去时休怪老子不认人!” 萧金平红着脸说:“哥哥,小弟今天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熊杰粗声粗气地说:“你不是好好的吗?说得这么严重谁要杀你了?” 萧金平慌忙解释说:“东家今天外出烧香,老管家非要我去不可,我想着与哥哥有约,死活不肯。好在东家又有了另一项重要任务——看住蒋一浪,我才留了下来。” 熊杰的气这才平了一点,说:“我以为你是要死了呢,原来是这点小事,他让你看住蒋一浪你正好趁这机会把他带来见我啊!” 萧金平说:“万万不可以,萧家大院有那么多下人晃来晃去,我若带蒋一浪外出,传到老爷耳朵里追问起来我更加没命了。” 熊杰道:“这个萧子玉真不是个东西,如今有了朱子湘觉得蒋一浪没有用处了就来个卸磨杀驴。看来官场中的人就是比我们还坏,如果我们不讲道义、不讲信誉就没办法立足江湖。” 萧金平道:“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二位哥哥了,还望哥哥替我保密,一旦老爷知道,我这条小命就活不成了。” 熊杰鄙夷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啰嗦无数次。” 萧金平道:“这对二位哥哥来说当然是小事。可是在我这乃是事关性命的大事。” 舒祥林打断说:“熊哥早就答应你了,不要再为这鸡毛蒜皮的事纠缠不清,还不快把人带来。” 萧金平这才转身溜出偏屋,不一会儿果然就带来了一位中年汉子:“二位哥哥,这位就是蒋一浪先生,你们谈,我帮你们望风。” 萧金平刚出门,蒋一浪就跪了下去:“久仰二位哥哥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请受小弟一拜。” 熊杰也不客气,待蒋一浪拜毕起身,就说:“蒋先生的故事实在太精彩了——当然更精彩的还是蒋先生的身世。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对你这位‘朱成生’的后裔很感兴趣。坐吧,站着不好说话。” 蒋一浪这才敢坐在椅子上:“二位哥哥的情况小弟也知道了,特别是熊哥的名声在都梁可谓如雷贯耳。” 舒祥林说:“我们虽说是强盗,但自古道‘盗亦有道’,干我们这一行缺了义气和信誉几乎寸步难行。” 蒋一浪点头:“我知道,且深有体会,强盗就是比官场中人讲道义。那个萧子玉我算是看透了,先是恩威并施胁迫于我,一旦我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过河拆桥,还安排专人把我看管起来,这号人连天都不容,安排二位哥哥给我出这口恶气。” 熊杰道:“先不要扯远了,我喜欢直来直去——我们就是冲着《四季行乐图》来的,现在有言在先,事成之后你也有一份。” 蒋一浪说:“我信得过哥哥,这《四季行乐图》肯定会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把夏妃搞到手。” 舒祥林与熊杰面面相觑:“什么夏妃?” 蒋一浪吃惊地望着二位:“难道萧金平没有告诉你们?就在二位哥哥来这里之前,正好朱子湘领着他们去夏妃的墓地去了!”随后又把夏妃与宪王的故事转述一遍。 熊杰听后骂道:“他妈的,竟敢在老子面前隐瞒如此重要的线索,回头非要找他算账不可!蒋先生,你知道这冢墓在哪里吗?” 蒋一浪摇头:“萧子玉不让我知道,他们走后,本来我想在后面跟踪,没料到他早有防备,安排萧金平盯住我,连出大门的自由都失去了。” 舒祥林说:“或许萧金平知道。” 蒋一浪说:“他应该不知道,他们出发的时候我也在场,朱子湘在前面引路,具体去哪里恐怕连萧子玉自己心里都没有底。” 熊杰一听便急了起来,站起来来回踱步:“这如何是好,万一他们今晚就动手岂不是没我们的份了……” 看着熊杰、舒祥林焦急的样子,蒋一浪突然一拍大腿:“有办法了,他们出门时带了不少香烛、纸钱,加之人多,沿途必有人看见,你们不妨一路打听过去,准能问出个结果来。” 熊杰点头:“这办法应该可行。” 舒祥林盯着蒋一浪问道:“你说‘你们不妨一路打听过去’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包括你在内吗?” 蒋一浪苦笑道:“我也巴不得跟二位哥哥一起去,谁不渴望自由啊?可是你去问问萧金平,我能不能走。” 熊杰没好气地说:“脚生在你身上,想不想走还能由别人做主?舒军师你把萧金平叫来!” 舒祥林于是打开门大声叫喊,不一会儿萧金平就火急火燎跑来向舒祥林连连作揖:“哥,求求你了,别这么大声,给下人知道了传到老爷耳朵里我可吃不住。” 熊杰骂道:“什么鸟老爷,我才不管他!萧金平你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都隐瞒了我,幸亏蒋先生告诉得及时,要不然那个什么夏妃就被萧子玉独吞了!” 萧金平哭丧着脸说:“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向你们透露了那么多秘密已经是犯大错了,请哥一定要谅解我的难处,再说了,我把蒋一浪介绍给了你们,也等于是告诉了这事,只不过借他的口而已。” 熊杰道:“看你表面老实,还这么会说话,这事就不去理会它了,今天我要把蒋先生带走,希望你不要干扰!” “万万不可!”萧金平跪下连连磕头,“哥,你要带走蒋先生等老爷回来我真的就没命了,如果不能通融,请先把小弟的命拿去。” “你以为我不敢?!”熊杰怒目圆睁,叉开五指当胸一掌,萧金平就双眼翻白倒在地上,然后没事般地说:“走吧,时间不等人。” 熊杰、舒祥林和蒋一浪三人仍从后墙出去,出了柳山路,蒋一浪就提议向上了年纪的人打听,这个办法果然奏效,老人不爱动,多数待在家中,加之上了年纪就热衷烧香拜佛,也就特别留意这方面的事。一打听,老人们果然记得不久前有一香队带了不少祭祀物品往东北方向去了,并且还热心指点:这么晚了走这条路,很有可能是去了铜宝山的仙人寺。 熊杰一行很顺利地就问到了萧子玉走过的路线。在城外,农村人把熊杰三人当成掉队的香客,热心地告诉道:“前面的香队已经上了铜宝山……” 熊杰、舒祥林这下总算松了口气,心里明白夏妃的墓肯定在铜宝山附近……三个人紧赶慢赶,到了铜宝山脚下的谭家村已是傍晚。此时,整个天地被晚霞染上一层橘红,倦鸟归林,家畜回棚,农人归家心切,三人顾不上进村讨口水喝,就急着登山。 路是古老的青石板铺成,蜿蜒陡峭,才到半山腰,天就全黑了,满山的古树阴气、鬼森,不时夹杂着夜鸟的怪叫声和不知名虫子的嘶鸣。 月辉下的仙人寺终于出现在眼前,有木鱼声徐徐传来,一股幽幽的檀香味扑鼻而来,酥油灯光射出窗格,隐隐可见有小和尚在殿内行走。 三人在寺外的焚香炉前驻足商量,决定由舒祥林扮成误了路程的香客先进去探探虚实。 熊杰、蒋一浪蹲在暗处等了将近两炷香火的工夫,舒祥林终于回来。舒祥林透露说,萧子玉果然在寺里,估计今晚上不会有行动,提议由他守在这里,熊杰带上蒋一浪连夜赶回枫木岭搬兵。 再说朱子湘领着萧氏父子出了后门,客舍里就剩下谭小苦和四五名萧府庄客。天已向晚,山上蚊子较多,不一会儿小和尚真空拿来用艾蒿制成的香烛点燃,客舍里的蚊子立即少了很多。 真空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对着客舍里的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有一事忘了相告,这寺庙后山有一冤鬼,因冤孽深重数百年来总是冤魂不散,如施主听到有女人悲哭之声音千万不要惊慌,不去理会则可,如果白天要逛山赏景,万万不可去那冤鬼坟墓周围。” “小和尚,若是去了那冤鬼坟地又会怎样?”问话的乃是一名庄客。 真空道:“阿弥陀佛,若是无意撞上,会犯点头疼脑热或受无妄之惊吓。” 庄客又问道:“若是有意去坟地呢?” 真空道:“施主千万莫去,一个坟包没啥好看头!若是故意去时必定麻烦不断,意外连连,轻则断足去手,重则枉丢性命,千万去不得,善哉善哉!” 真空走后,那庄客冷笑道:“这个和尚专会捉弄人,依我看他多少也知道墓中的秘密,想吓唬别人不要去动它。”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客舍里有现成的桐油灯,谭小苦见那些庄客只是不动,于是就提了灯盏去到大雄殿观音像前点了灯。回到客舍,忽听到后山果然传来女人的悲哭声——这荒山野地,佛门清静之地哪来的女人?莫非真是女鬼不成?那几个庄客刚刚才听了小和尚的话,此刻吓得大气不敢出,那问话的庄客见状笑道:“你们这些胆小鬼,二老爷还指望你们干活,就这熊样还敢去掘墓?” 女人悲哭声持续了一阵,正当大家适应之后,突然有人在敲后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鬼敲门!”这一下所有的庄客都心里发毛了,不停用手向后梳着头发——这是都梁民间流传的驱鬼法。 “小苦,开门,是我们!” 谭小苦听出是师父朱子湘的声音,赶忙把后门打开,果然是萧子玉父子和朱子湘他们回来了。此时萧鹏脸色惨白,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中,庄客们却没有注意小少爷的神态,争先恐后把刚才真空的话转述了一遍,萧鹏听后终于崩溃了,大叫一声“有鬼”就晕厥过去……萧子玉这下急了,赶忙差人去叫方丈。不一会儿了空方丈过来了,他慢腾腾地在萧鹏的穴位处摸了几把,萧鹏竟然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萧子玉仍然不放心,问道:“了空大师,我儿子还有危险吗?” 了空长须飘飘,微闭双眼道:“世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贵公子因贪生祸,因祸生惊,受了惊厥。老衲一会儿着人送汤药过来,服后定能见效,只是心病无治。驱除贪念百毒不侵,善哉善哉。” 萧子玉似懂非懂,了空也不作解释起身离去。萧子玉耐心等了一阵,仍不见有人送汤药过来,就令萧忠过去催问,一会儿萧忠空手回来。萧子玉不悦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老和尚他存心骗人不成?” 萧忠道:“药汤一会儿就送来,刚才来了一位误了路程的远方香客,老和尚派人去安置他,所以延误了时间。” 萧子玉不再发火。稍后真空送来了汤药给萧鹏服了,果然气色大转。真空走后萧子玉回想起了空那几句他似懂非懂的话,觉得像是针对他的,加之一来到这铜宝山就出师不利,就想着要去找了空问个明白。 方丈室的门没有关,一盏昏暗的酥油灯照着禅床上打坐的了空和尚,这让萧子玉感觉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禅房上首也是一副对联,道是:“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 萧子玉觉得老和尚这坐势像在等候什么人,如果没猜错的话等的人就是他萧子玉。他干咳一声,说道:“大师打搅了。” 了空睁开双眼,双手仍在不停数着念珠:“阿弥陀佛,施主上座。” 萧子玉也不客气,在了空对面坐了,单刀直入说:“我是个俗人,不懂佛法佛词,刚才听大师一番话像是说我。” 了空道:“佛有千手,佛有千眼,佛从心生,佛法无边,施主你多心了。” 萧子玉不耐烦道:“我说过我是个俗人,不懂佛,你说佛语客气点是枉费心机,说直白点是对牛弹琴。同时我也提醒你,我不是弱智,明白你已经洞悉了我此行的目的,还派弟子真空去客舍散布谣言——我不信鬼,是不会被你吓住的,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希望你直言直语。” 了空停止捻动念珠,萧子玉如此赤裸裸表白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施主,令尊是仙人寺功德无量的居士,望珍惜祖上阴德。” 萧子玉直视着了空:“这句话我听明白了——劝我打消掘盗的念头。但是如果你有道理使我信服,那又另当别论。” 了空思索了半晌说:“老衲没有道理,只知晓一个耐人寻味的小故事。” 萧子玉问道:“是关于夏妃与宪王的故事?” 了空说:“施主既已知道故事的前一半,老衲就不赘述,这故事的后一半你是俗世中第一个有机缘听到的人。” 萧子玉道:“愿闻其详。” 了空问道:“施主刚才在后山看到了何物?” 萧子玉不以为意地说:“一个坟堆,一条毒蛇,还有几声鬼叫。” 了空微扬白眉:“没看到坟堆不远处还有一座佛塔吗?” 萧子玉摇头:“天色太晚,不曾注意,那佛塔怎么了?” 了空道:“那佛塔乃是天启年间本寺方丈色空大师的安身之所。” 萧子玉道:“一高僧圆寂处不足为奇。” 了空也不争辩,继言道:“色空俗名刘学名,原是东门外牛屎桥的富家子弟——” “东门外没有一个叫牛屎桥的地方。”萧子玉打断说。 “那地方在东门三里之处,崇祯八年前叫牛屎桥,朱企丰‘魂断三桥’事件发生后才改名断头桥。”了空解释完后又转入正题,“这刘学名年方弱冠,与远房表妹夏艳青梅竹马。两家大人见这一对金童玉女甚是投缘,遂成其好事自幼配成夫妻,天启三年农历三月初六是二人圆房的大喜日子,恰好这一天年近八旬的老宪王出城郊游。也是这对苦命夫妻命该有事,这天偏刮大风,大风掀开了花轿布帘,老宪王一眼看到轿中的新娘貌赛仙女,顿时魂飞魄散,即令随从将夏艳抢回王府,夏艳为了家人和夫君免遭不测,不得已委身宪王,并托人传出话要刘学名另择佳偶。一年后夏艳以为刘学名已将她淡忘,其时宪王正百般宠她,为她配备若干宫女、太监,内中有一位叫做王安的太监颇是眼熟,经多次盘问才知道他正是夫君刘学名!原来刘学名自从失了夏艳就痛不欲生,数度寻死都被家人救了,他见死不成,干脆自宫,然后混入王府,为的是能够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夏艳感动异常,自此二人在宫中虽无肉体之合,却有心之交融,即便如此也是好日子不长,老奸巨猾的宪王对二人终有所察,就对夏艳说:‘孤老唉,孤死后爱妃如此年轻美貌,定有不少青春儿郎喜欢。’夏妃是个聪明人,自知难逃一死,遂与刘学名作最后诀别。一对苦命鸳鸯抱头痛哭,刘学名知道无可逆转,声称若是夏艳去后他将出家修行,夏妃当即立下遗嘱,死后要葬在仙人寺后山。夏艳自尽后,宪王虚情假意对夏妃大加歌颂,并依照遗愿将她葬在仙人寺后山。不久刘学名也趁机逃出王府,散尽家财,取法号色空上仙人寺当了和尚。色空悟性很高,加之勤修苦练,终成出神入化的一代高僧,他担心夏妃墓中的丰厚陪葬终会招致不测,就用功法将金玉化为碎石,又在坟墓处封上咒符,凡有意动土者都会招致意外祸事。” 萧子玉听后冷笑道:“家父在世时说你如何了得,受其影响我也对你存有几分敬畏,今天听你一番话,这份敬畏荡然无存!你哪里是什么高僧,分明是个躲在寺庙里的江湖骗子!什么用功法将金玉化成碎石,还有什么让人招祸的咒符——我一个堂堂警察局长也会吃你这一套小儿把戏?!呸!” 了空的脸上被啐了一口痰,但仍然不温不火:“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萧子玉再也不理会了空,起身走出方丈室,突然一条黑影在眼前闪过,他禁不住从鼻子里发出轻蔑之声:“什么和尚,也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 萧子玉回到客舍也不多说,只吩咐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上山掘坟,萧忠忍不住问道:“白天掘坟,不怕有人看到吗?” 萧子玉骂道:“乌鸦嘴,荒山野岭的,谁会来这里!” 次日一早,真空送来斋饭,萧子玉一干人吃了就收拾工具要上山去,突然外面鞭炮声响个不停,萧子玉推开窗户看时,原来是朝圣的香客正在寺外焚香炉前燃放鞭炮。萧鹏睡了一夜已恢复原态,他问父亲道:“还上不上去?” 萧子玉点点头:“当然要上去,来了几个香客没啥好怕的。” 萧子玉刚刚安定了众人,没想到又是一阵鞭炮声,外面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不少香客。 萧忠咕噜说:“又不是初一、十五,平常日子哪来这么多香客,真是怪事!” 萧子玉似有所悟,想起昨晚的事来,说:“定是老和尚搞鬼,如此雕虫小技还想阻我好事,不要管他!” 萧子玉一行刚刚打定主意,忽见留在柳山路家中的庄客萧火阳累得满头大汗地赶来,见了萧子玉就话不连贯地报道:“老、老爷,大、大事不好……” 萧子玉一怔,明白家中可能出事了,就说:“不要急,慢慢讲,讲清楚一点。” 萧火阳总算喘过气来,说:“蒋一浪被人抢走了……” 萧子玉大吃一惊:“蒋一浪被什么人抢走了?萧金平呢?” 萧火阳说:“不知是哪路人抢走了蒋一浪,萧金平想去阻拦,结果被那伙人点了哑穴,现在还说不出话来呢。” 萧子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萧火阳说:“老爷出门带了香烛,我是一路问过来的。抢走蒋一浪的人可能也在这里。” 萧忠失色道:“二少爷,今天一早来了这么多香客,会不会与那伙人有关?” 第十六章 掘开王妃墓 话分两头,却说熊杰带着蒋一浪回枫木岭去后,舒祥林仍然回到会客室,小和尚真空手执灯笼正四处找他,见了面就说:“阿弥陀佛,施主你去了哪里?我还去方丈室找你呢。” 舒祥林道:“我去了茅厕,忘了跟你打声招呼,小师父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真空说:“大客房可住二十几个人,今晚来了七八个香客,施主可去跟他们搭铺。” 舒祥林明白那七八个“香客”说的就是萧子玉他们,就说:“我这人爱打呼噜,声音比雷还要响亮,恐扰了他人,小师父还是帮我安排一个单间为好。” 真空道:“大客舍隔壁倒是有单间,只是那里蚊子太多,寺中已经没有多余的艾香。” 舒祥林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即从口袋掏出一把铜板:“有劳小师父帮忙买点艾香。” 真空满心欢喜,不一会儿果然就拿来了艾香,并帮着舒祥林在小客舍点燃:“施主自便,隔壁有一小施主突患惊厥之症,我要送药汤去了。” 真空走后,舒祥林把门掩上,也不点灯,隔壁的灯光却从缝隙里漏将过来,只要走近墙壁,萧子玉及庄客的一举一动就可尽收眼底。其时,老和尚正为萧鹏点穴离去,萧子玉在等汤药送来,与庄客说着夏妃墓的奇遇。舒祥林这才知道朱子湘已经领着萧家父子去看过了夏妃墓现场。 稍后真空送来汤药给萧鹏服了,大客舍出现了短暂的平静。稍后却见萧子玉起身开门,这么晚了他要去哪?舒祥林也不敢怠慢,即轻轻出门暗中尾随——这萧子玉原来是去方丈室找了空大师。 舒祥林在方丈室门外窃听二人交谈,听完后甚是感慨,没想到关于夏艳的故事竟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在朱子湘口中夏妃是朱家的贞节烈女,在了空言谈里,夏艳与刘学名是一对绝代鸳鸯……孰真?孰假?几百年过去已经无从考究,也不必考究了。舒祥林只关心萧子玉什么时候动手——这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萧子玉与了空的谈话对舒祥林十分有利——了空激怒了萧子玉,萧子玉扬言明天一早就开工掘墓!舒祥林很担心,害怕熊杰无法在夏妃墓掘开之前赶到,这样就会错失良机,因此,天未亮他就下山去迎接熊杰。 其实舒祥林的担心纯属多余,熊杰下山后径直回到玉带桥客栈,他把蒋一浪安顿在客栈里,然后快马加鞭赶回枫木岭。熊杰点起二十名身强力壮的手下,星夜疾驰铜宝山,至山脚下正好与刚刚下山的舒祥林相遇。舒祥林详述了仙人寺的情况,然后商定,仍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待萧子玉快得手时,再出其不意地从他们手中把宝物夺走,要实施此计必须在夜间行动,因此当务之急是阻止萧子玉白天掘墓。熊杰当即决定,由喽啰们分批扮成香客上山烧香,并燃放鞭炮,香客一多,萧子玉因担心消息走漏自然就会打消白天掘墓的念头。 安排好了后,舒祥林想到这么大一群人如果没有一个安身之处必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他提议要在谭家村找一住房。熊杰深以为然,遂与舒祥林一道入村中借宿。谭家村族长谭延亮问原委时,舒祥林称是家乡遇旱,集体来仙人寺拜佛求雨,因寺内客舍爆满,才来宝村暂住。谭延亮听后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下来,说村中有一房屋久无人居住,并热心地领他们过去查看。 这屋乃是瓦顶木屋,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铜锁,熊杰拿一木棍插入锁孔,竟然打开,屋里因无人居住,老鼠肆虐,在堂屋里打了不少地洞。入得房中,但见遍地灰尘,摆设还算齐整,靠窗处有一张印心书桌,桌上整齐摆了一叠线装古书及文房四宝。熊杰随意拿了一本,书皮上赫然出现主人的名字——谭小苦。“这屋子原来是谭小苦的,难怪没人居住!” “这位客官也认识谭小苦?”熊杰随口说出的话竟被老人听到,然后追问:“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客官是何时认识他的?” 熊杰忙说:“我并不认识谭小苦,我在城里止戈亭吃粉时,偶尔在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个苦命人。” 老人摇头道:“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他跟一个师父,没多久这个师父也倒了霉。” 熊杰说:“这个不是太清楚,我很久没去城里了,一直在家里忙着抗旱,老人家,谢谢你了。” 老人迟钝,对熊杰的逐客令无动于衷,仍喋喋不休地说:“活了这么大岁数,世上奇事怪事见得不少,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谭小苦这一事,总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舒祥林忍不住问道:“是何谜团?” 老人见有人问,谈兴更浓,索性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副长坐不起的架势:“在我们谭家村的后背有一块禁地,那是一个像山丘一样的土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上面爱长蘑菇、春笋和野果之类,老朽很小的时候,常常经不住土堆上野果的诱惑,想去摘吃,村中的老人就警告说那地方去不得,谁去了轻则头痛、腹泻,重则丢了性命也未可知。我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伙伴,他偏不信邪要去土堆上玩耍,没多久果然溺水死了,自此以后,我也深信不疑,并向后人告诫。这谭小苦本有三个姐姐,长得水灵灵的,因他家是单门独户,没有听到警告,曾多次爬上土堆摘吃野果,我知道后将传说告诉他们,结果那三个女孩竟然得了天花死了!我说这是触犯了神灵,偏有人说与土堆无关,是谭小苦命硬克死了三位姐姐,还说是城里的何半仙给他占卜出来的结果。客官,这两种说法我该信哪一种呢?” 熊杰巴不得老人早点离开,就说:“老人家,还是相信自己吧,有道是‘别人的闲事莫管,一天吃三碗。’” 老人见熊杰不是很客气,就认真打量他:“刚才你说在家抗旱,我看你左右不像个种田的人,细皮嫩肉的。” 熊杰耐住性子说:“我家里人都这样,越晒越嫩白。” “哦,原来天底下也有此等怪事,你们自便,我就不啰嗦了。”老人说着就退了出去。 因昨晚一宿未睡,熊杰总算等到老人走了,于是倒头便睡,醒来已过了午时,舒祥林早回了仙人寺。一干喽啰做好了饭菜等他醒来用餐。 吃饭时,那些去过仙人寺的喽啰说,萧子玉果然没有动手,好戏应在今晚上。 及至晚上,扮成香客的另一伙喽啰回来,报称萧子玉和他的庄客正在大客舍里睡觉,今晚可能有动静,大家吃罢晚饭,换上夜行衣,熊杰率先摸上山去,舒祥林早在仙人寺入口处接应,他告诉熊杰,不知何故,这么晚了萧子玉仍然按兵不动,熊杰小声安慰道:“再耐心等等。” 山上的蚊子多而凶猛,咬一口就是一个包,熊杰难耐,随舒祥林摸黑进入小客舍。 客舍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艾香味,没有蚊虫叮咬,习习凉风从窗外吹来,让熊杰顿觉与外面是截然不同两个世界。隔壁大客舍里还亮着桐油灯,透过壁缝可清晰看到萧子玉和他的庄客们正在睡觉,一点也没有要出去办事的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萧子玉已有了察觉打消了掘墓的念头?随后隔壁的桐油灯也吹灭了,再过一阵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熊杰坚持等到了丑时过后,这时寺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那是喽啰们熬不住向他发出了接头信号。 熊杰走出客舍来到寺外的僻静处,喽啰们就围过来探问内情,随后赶来的舒祥林听了情况后说:“他们可能有察觉,今晚不会有行动了。” 一名喽啰说:“既然没有行动还等个鸟!走,下山睡觉去,这佛门净地的蚊子更嗜血!” 熊杰也觉得没必要待下去,现在是丑时,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萧子玉绝不可能白天掘墓。 一行人回到谭小苦的家中,大家不敢耽误,一回来倒头就睡,美梦正酣,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熊杰爬起来张嘴就骂:“老子睡得正甜!” “哥哥,是我!”门外是舒祥林的声音。熊杰这下清醒了,赶忙把门打开,见外面天已破晓,就问道:“什么事,看把你急的!” 舒祥林说:“你们走了没多久,后山就传来了喊叫声。我循声寻了去,原来墓已经掘开!” 熊杰吃惊道:“他们不是在睡觉吗?” 舒祥林说:“萧子玉用了两班人,我们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却说萧火阳一早来到仙人寺客舍向主人报告蒋一浪被人掳走之事。警觉的萧忠失色对萧子玉说:“一早就来了这么多香客,会不会与那伙人有关?” 萧子玉恍然大悟:“蒋一浪知道夏妃的故事,这伙人定是沿着我们的路线找到这里了。” 萧火阳急道:“这如何是好,他们有备而来,吃亏的定是我们。” 萧子玉把目光投向萧忠:“老管家你有何良方?” 萧忠道:“萧火阳说得对,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无论咋弄吃亏的是我们。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对方的来路。” 萧子玉想了一会儿说:“如今来不及了,可能等不到我们把对方调查清楚,人家已经——”说到此处,隔壁传来开门声,萧子玉赶忙把话打住,来到壁前透过缝隙窥看,然后向萧忠使了个眼色,萧忠会意,跟着来到后墙,萧子玉这才轻声道:“隔壁这个香客十分可疑,他是昨晚住进来的,我和了空说话他可能偷听到了。” 萧忠立即明白过来:“他是那伙人派来的探子?” 萧子玉点头:“我是这么猜测的。” 萧忠急了:“这如何是好?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萧子玉道:“这虽是坏事,但知道了就是好事——我们正好可以将计就计!” 萧忠不明白地望着萧子玉:“什么将计就计?” 萧子玉招手,然后与萧忠如此这般一番耳语。萧忠听了脸上绽开一朵菊花,立即回客舍叫人,不一会儿萧火阳就过来了:“老爷叫我来有什么事?” 萧子玉道:“这是秘密,暂时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于是又对萧火阳一番耳语。 萧火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就悄无声息离开了大客舍,朱子湘师徒和其余庄客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萧火阳走后,萧子玉就把众人的衣服收拢来挂到一起,在一道墙壁上开辟了一处“安全地带”,再派一庄客在那里时刻盯住隔屋那位“香客”。 隔壁的“香客”自然没察觉出萧子玉这边的“秘密”,仍然无所顾忌地窥看或不时与“路过”门外的“香客”打手势,这些举动更验证了萧子玉的怀疑——他们是一伙的,目的正是后山的夏妃墓。 到了未牌时分,萧火阳回来了,此时那二十名“香客”已经下山多时,隔壁的“香客”竟在白日中呼呼大睡。见到萧火阳,萧子玉也不多说,只向朱子湘递了个眼色就从后门出去。朱子湘、谭小苦不知何事,只在后面跟随。仙人寺后林木葱密,走了一段路,却见不远处围着一堆人——朱子湘认出这些人正是萧府的帮工或佣人,他恍然明白萧火阳离开客舍原来是回家搬兵去了。 那一堆人约八九个,见东家来了赶忙站了起来,萧子玉说:“叫你们来干什么萧火阳已经跟你们讲了,我就不多说,总之到那里卖力做事,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走吧,还有一段路。” 于是萧子玉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在密林深处行走,这些人听说是掘王妃墓,兴趣老高,当他们来到墓前,一个个都惊呆了——平时见惯了平民墓,万没料到王妃墓竟是如此巨大!内中一庄客惊道:“妈呀,这么大一冢墓,恐怕挖十天半月也挖不了!” 庄客们看着这一堆巨土都目瞪口呆,不知从何下手,萧子玉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指着朱子湘师徒说:“这二位是专家,大家要听他们的安排。” 众目睽睽之下,朱子湘干咳几声说:“这么大一冢墓如果把土全部掀掉,没有十天半月当然不行,好在我们不是‘考古’,不要顾忌墓葬的完整性,只要能取出墓中财物就行,而且要越快越好,所以只需选准位置打一个‘盗洞’即可。夏妃墓是临时殡葬的,工程不是很大,但也有一个缺点——它没有墓道,挖掘难度相对更大,各位要做好吃苦的打算,这个洞浅则一二丈,深则五六丈,不流汗水是见不到棺材的!” 众人听说有五六丈深,一个个顿觉头皮发麻。 挖掘开始了,庄客们从麻袋里取出工具,朱子湘考虑到墓葬太深,就在土堆正前方画了一个六尺见方的盗洞,然后就指挥庄客们挥锄舞铲。掘至五六尺深,朱子湘突然喊停,众庄客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地从坑里爬了出来。朱子湘于是点燃蜡烛,焚烧纸钱,对着正南方念念有词,然后从布袋里取出自带的香棍点燃置于坑内,刹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便在坑里绵延开来…… 顷刻,奇迹出现了,只见一条巨大的眼镜蛇从坟堆里钻将出来溜进了坑内……接着便是第二条、第三条……一时间,六尺见方的坑里竟然有数十条毒蛇!除了眼镜蛇还有竹叶青、五步蛇,更多的是金环蛇、银环蛇…… 看着这些蛇,庄客们都毛骨悚然。朱子湘却见怪不怪,他取了一根长木棍奋力敲打,不一会儿蛇都死了,谭小苦立即跳下坑捡拾死蛇,又爬上来帮师父扒蛇皮,每剥一条就从肝脏处摘下蛇胆,你一粒我一粒地生吃起来……把萧子玉主仆惊得目瞪口呆。 朱子湘摘下最后一粒蛇胆拿到萧子玉面前说:“这可是个好东西,能明目,局座要不要品尝?” 萧子玉连连摇头:“看了刚才的那一幕,我情愿变成瞎子也不敢吃这个了!” “那就不客气了。”朱子湘放入口中,像品尝山珍海味似的吃了下去,随后对发呆的庄客们说:“现在可以放心干活了,别耽误了工夫!” 萧子玉亦叱道:“还傻愣着干啥?快下去干活!” 庄客们虽然知道这周围没有蛇了,但还是胆战心惊的样子。此时天色向晚,萧子玉的目光离开盗洞,举目望去,却见夕阳的余晖正照射在对面的佛塔上,夏妃与宪王、色空的故事刹时出现在脑海里……也就在这时,仙人寺里传来舒缓的钟声,萧子玉赶忙起身,吩咐道:“你们要卖力干活,听朱师傅的话!”说完便带了两名年老体弱的庄客回仙人寺。 隔壁的“香客”已经睡醒,他起来后在壁缝里窥视了一阵,见大客舍的人数没有变化就放下心来去膳堂用斋。随后真空也来请萧子玉主仆用斋。 萧子玉一走进膳堂,那“香客”立即转过身背对着萧子玉,随后匆匆回了客舍。 天色暗了,萧子玉令人点燃桐油灯,并有意把大客舍照亮。萧子玉心里明白,隔壁“香客”的同伙很快就会上来,因此必须让他“放心”。 夜色渐浓,隔壁的“香客”已经悄悄离开客舍,萧子玉赶忙换上青衣潜入夜色中。他估计“香客”此时定然是去道路口接应同伙,果不出所料,萧子玉在入寺路口发现了一个黑影——他正是才出来的香客! 萧子玉忍着蚊虫叮咬等了两炷香的工夫,古道上终于出现了一队黑影,接着传来人学的鸟叫声……“香客”很快就与同伙接上了头,萧子玉不敢久留,悄悄离开草丛回到客舍,叮嘱庄客今晚上的任务是放心睡觉,并吹灭了桐油灯…… 萧子玉被尿憋醒后已经是卯牌时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来到门外排泄,发现隔壁的门紧闭,从门缝窥看,见那“香客”正在酣睡,便窃笑起来,回到大客舍推醒二位庄客陪他去后山。这时萧鹏也醒了过来,非要和父亲过去看看。 萧子玉父子和两名庄客一行四人摸黑来到夏妃墓地,却见盗井上几名庄客正用麻绳吊土,吊上来后再倒入旁边的深壑。坐在一旁的朱子湘见萧子玉来了,就站起身打招呼:“局座来了?” 萧子玉点头:“来了,进展如何?” 朱子湘说:“已经见到棺材,把井下底盘再拓宽一点就可以开棺。” 萧子玉来到井边朝下一望,立即就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这井果然有五六丈深,井下的人像蚂蚁一样小,他们正点着蜡烛干活……萧子玉退了回来,问道:“等一会儿棺材难开吗?” 朱子湘说:“不很难,据族谱记载,夏妃用的是楠木棺,属‘推榫’结构。” “什么叫‘推榫结构’?”萧鹏问道。 朱子湘解释说:“死人入殓后都要把棺盖合上,寻常百姓家的合盖很简单,往上一放再在缝隙处糊上米浆就万事大吉。王侯家的不一样,它必须具备防盗功能,由于按照风俗棺椁浑身上下不能出现一个钉子之类的东西——” 萧鹏又打断问道:“为什么不能用钉子?木钉、竹钉可以吗?” “只要是钉子都不可以,有这样的东西会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有扎背的感觉,会影响到他们的后代万事不顺畅。”朱子湘继续解释说:“所以帝王之家的棺椁制作工艺极为讲究,不用一个钉子却能让由许多木头组成的棺材浑然一体,其实办法很简单,棺材匠在木头与木头之间制作凹凸榫头,合拢后任凭盗墓贼用何种工具都无法撬开,要开棺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棺首掘一个洞,然后用均力拉开棺盖。” 萧鹏总算听明白了,但看了一眼井口又存了疑虑:“可是那棺椁至少也有七八尺长,这洞才五六尺宽……” 朱子湘说:“王侯家的棺椁都是加长加大的,有一丈多长,这井的宽度是不够将棺盖全部拉开的,所以你家的工人们现在就要拓宽底部,使之能够完全容纳棺材盖。” “朱师傅你下来看看,现在可以了吗?”井下的人在喊道。 朱子湘问道:“萧局长要不要下去?” 萧子玉说:“关键时刻到了,我当然得下去!” 萧鹏说:“爹,我也要下去看热闹。” “你不要下去,等一会儿宝物取出来你在上面负责收货。”萧子玉四下望了望,问道:“朱师傅今晚上听到什么不正常的声音吗?” 朱子湘正准备攀麻绳下井,摇头说:“没有,很平静。”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晚没有风——”萧子玉话未说完,就有风吹来,这正是黎明到来的前兆。 “萧局长我先下了。”朱子湘双手攥牢绳索,双脚在井壁寻找可踩之处,然后一点点下到井底。井底有五名庄客,点了四支蜡烛,此刻他们正席地坐着喘气。 朱子湘手执一支蜡烛查看,发现井底南端又拓宽了四尺多,加起来已有一丈有余了,正好够打开棺盖,萧子玉随后也来到了井底,他一下来就用烛光照看那具乌黑发亮的棺材,然后关心地问道:“你们试过开盖吗?” 萧火阳答道:“试过了,不好打开,朱师傅说过是推榫结构,只要向后用力拉就可以了,可我们五个人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纹丝不动。” 萧子玉问道:“什么原因查过没有?” 萧火阳道:“我怀疑是挖错了方向,这里是棺尾——传统的棺椁都是头大尾小,挖错方向会越拉越紧。” 萧子玉望着朱子湘:“有这可能吗?” 朱子湘摇头:“绝对不可能,我们都梁自古到今葬人的方向都是头朝南脚向北或头向东足朝西,这山坡是坐北朝南,所以方向绝对不会出现萧火阳说的那种情况。” 萧子玉问道:“打不开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朱子湘不说话,手持烛光走近棺椁认真检查后,就向萧火阳要了一柄斧头,用斧背在两边的棺材帮部使劲敲打……然后停下来说:“现在再试试看。” 这一次果然有了效果——棺椁盖竟然动了,萧火阳兴奋地说:“朱师傅你真神了,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朱子湘笑道:“我使了最简单的土法术,你们看这棺盖与棺身的合口处是用土漆密封了的,霸王硬上弓,一百条汉子都拉它不动!刚才我用斧头把这些漆敲松了——没有了阻力的棺盖当然容易拉得动。” 经朱子湘一解释,众人一下就明白了,萧子玉此时最关心的是棺内的宝物,骂道:“这么简单的事都解决不了,你们真是笨得可以!还不开棺愣着干嘛!” 萧火阳于是指挥着众庄客,一边打着号子一边一点点把棺盖拉了出来…… 棺盖开了,看着黑幽幽的棺室,萧子玉此时反而不是那么焦急,他的这一举动谁也弄不明白,萧火阳忍不住催促说:“老爷为何不看啊?” 萧子玉仿佛是被萧火阳提醒了,这才把四支蜡烛并在一起走近棺材,也就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惊叫了一声:“啊——” “老爷,你看到宝物了?”萧火阳仗着萧子玉的器重也挤了过来,他向棺室一看也吃了一惊,叫道,“棺内空空如也,连尸骨都没有!朱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众庄客围过去,果见萧火阳所言不假,都把目光投向了朱子湘……萧子玉清醒过来后也望着朱子湘:“可以向我解释这是为什么吗?” 朱子湘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见萧子玉质问就说:“事实如此,我想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萧火阳怒道:“姓朱的,我看你是存心耍我们,我们费了一番这么大的功夫,后果当由你承担!” 萧火阳开了头,众庄客也纷纷指责朱子湘……井下正吵得不可开交,井上突然传来呼救声——是萧子玉最熟悉的声音,叱道:“不许吵,好像是鹏儿在叫!” “鬼,鬼……穿白衣服的鬼……救命……”果然是萧鹏在呼救。 萧子玉拼命向上爬,他的头刚探出井口,萧鹏就一声惨叫:“鬼!又一个黑鬼——”随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鹏儿是我,我是你爹。”萧子玉走过去扶起萧鹏,“鹏儿,我是爹!” 此时的萧鹏已经晕厥,嘴里含混不清叫道:“鬼……白鬼……” 也就在此时,萧子玉又听到女人的悲哭声,和昨晚听到的如出一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刻,留在井上的另外几个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萧子玉记得,这井上除了萧鹏,还有谭小苦和两个负责吊土的庄客,于是叫道:“谭小苦,谭小苦——” 没有人应答,只有早风刮动满山树叶的沙沙声……随之女人的悲哭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楚……谭小苦他们去了哪里呢?原来这里只剩萧鹏,难怪他会受惊。萧子玉又叫了两声,这次除了听到女人悲哭声,还明明白白看到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女鬼从不远处掠过……此情此景,让不太相信鬼神的萧子玉也毛骨悚然了…… 第十七章 空手而归 再说熊杰正在谭小苦家中酣睡被舒祥林叫醒,得知萧子玉明里按兵不动,暗地里又从城里调来庄客上后山掘墓。心里甚是恼恨,但他还是抱了一线希望:“坟墓已经掘开了吗?” 舒祥林说:“我本来想近前看个究竟,不想井口有人把守。但我在暗中待了一阵,没见着再吊土上来,估计应该是掘到底了。” 熊杰又问道:“井口有几个人把守?” 舒祥林说:“我看清了是三个人,有两个不认识,还有一个他们叫他谭小苦。” 熊杰沉思了片刻,说:“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好在回仙人寺只有这一条道,萧子玉总归要路过这里。我想,与其主动上山,还不如就守在这里以逸待劳,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宝物,你带一个小兄弟上山去打探,我守在这里不动,一旦有了确切消息马上来汇报。” 舒祥林觉得这安排正合他意,遂带了一位名叫杨云志的喽啰上山去了。 天将破晓,仙人寺传来清脆悦耳的钟声,熊杰叫醒众手下起来吃饭。吃罢饭时,杨云志就回来了,熊杰于是放下饭碗把他领到屋外,杨云志报告说:“大哥,那冢墓是空的,萧子玉他们白辛苦了一场。” 熊杰一听颇为意外,问道:“会不会是萧子玉耍的花招?” 杨云志摇头:“绝对是真实的,我和军师在小客舍待了很久,那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那七八个掘坟的庄客牢骚满腹,喋喋不休地骂朱子湘骗他们。” 熊杰拧紧眉毛,总觉得此事蹊跷:“萧子玉你认得吗?他是什么态度?” 杨云志说:“以前不认得,现在认得,我听到有人叫他‘局座’也有人喊他老爷,他可倒大霉了——” “他倒什么大霉?”熊杰追问道。 “他儿子出了事,在井上被女鬼把魂吓丢,正要了空大师治疗呢,还不知道有救没救。” 熊杰不解:“不是说那井上留了三个人,怎就偏偏把萧鹏吓丢了魂呢?” 杨云志说:“是这样的——棺椁掘出来后,萧子玉和朱子湘就下井去了,上面只留下萧鹏、谭小苦和另外两个庄客。不一会儿就有女鬼的悲哭声传来,这哭声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萧鹏吓晕了,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还不怕。出于好奇心,他要庄客和谭小苦循着声音去看究竟,井口就剩他一个人。也就在这时,天越来越黑,女鬼的悲哭声越来越清晰,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喊了几声‘谭小苦’可是却没有回应……萧鹏有点虚了,再次呼喊,仍然是没有应答,也正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白色裙子的女鬼出现在眼前……于是萧鹏吓丢了魂,大叫几声就失去了知觉……” 熊杰似有所悟:“军师说他听到叫声,可能就是这个时候。” 杨云志点头:“正是这个时候,随后萧子玉也从井底爬上来,叫了无数遍‘谭小苦’也没有人应答。” 熊杰有点奇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云志说:“原来谭小苦和那两个庄客离开井口后,就撞上了‘迷路鬼’,到天亮才清醒过来,回了仙人寺。” 熊杰皱眉:“有此等怪事吗?太不可思议了,萧子玉的儿子现在怎样了?” 杨云志说:“很糟糕,了空和尚正在救治,等他清醒过来就要回城里。” 熊杰叹道:“既然是一冢空墓,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你回寺里把军师叫来,我们也准备打道回府。” 杨云志说:“军师说等萧子玉他们走后,要哥哥上去与他商量事情。” 熊杰疑惑道:“还商量什么事情?” 杨云志摇头:“不知道商量啥事,反正军师是这样吩咐我的。” 熊杰道:“估计你还没吃早饭,我们也才刚吃。” 杨云志咽着口水,跟熊杰来到厨房。饭后,熊杰派了一个人在门口望风,其他人仍在房里休息。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望风的人进屋报告说萧子玉一行下山了。熊杰来到后窗,用手指捅破窗纸,果见有十几个人,其中有两人用竹床抬着一个病人走了下来…… 萧子玉一行离房屋越来越近,到了约十丈远处,只见萧子玉与一个年轻人耳语,随后那年轻人就朝屋子这边走来了。熊杰猜想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谭小苦,萧子玉要他回家干什么呢?熊杰正猜测时,谭小苦已在大门外喊叫了:“喂,有人在家吗?” 熊杰与杨云志耳语,杨云志于是回应道:“有人在家,请问你找哪位?” 门外停了片刻:“我叫谭小苦,是这屋的主人,你们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 杨云志道:“你就是房东啊,我们是远乡来仙人寺烧香求雨的灾民,你不在家,向你们的族长暂借贵宅住两个晚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谭小苦说:“既然跟族长说了那也一样,天下没谁顶着屋子出门,只是不要坏了家具什么的。” 杨云志说:“房东放心,我们都是吃苦人,知道钱来之不易,保证不会损坏东西——进来坐一会儿吗?” 谭小苦从门缝向屋里窥看,然后说:“不进屋了,走的时候麻烦你们还跟族长打声招呼。” 谭小苦走后,熊杰从立柜后面出来,吩咐杨云志:“你赶紧回仙人寺去,再过一个时辰如果你不下来,我就领着兄弟们上山。” 一个多时辰过去,杨云志仍然没有回来,熊杰就知道上面情况正常,舒祥林正等着他上山商量什么事情。 熊杰一行来到仙人寺已是上午,了空在大雄殿打坐念经,他刚刚打发了一拨人,如今又来了一拨人,而且个个面相凶恶,心下便知道来者不善。熊杰先给观世音菩萨上了一炷香,默祷保佑有喜事临门,然后才上前打招呼:“老和尚,我们来贵寺烧香,想借个歇脚的地方。” “真空,真空在哪?”了空叫道。 喊声甫落,殿后闪出一个小和尚,双手合十道:“弟子在,请师父吩咐。” 了空的身子仍然纹丝不动:“领施主去客舍歇息。” 真空向熊杰双手合十:“施主有请。”转身在前面导路,至一房前从袖子里取出钥匙开锁,“舍中简陋,委屈了施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熊杰进入舍中,一股艾香味和汗味扑鼻而来,知道这正是萧子玉他们住过的房间,而舒祥林就住在隔壁。他向真空挥挥手:“小和尚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方便的话把我的同伴领来。” 真空道:“施主自便。” 真空走后,门外传来一声干咳,熊杰回头看时,见是杨云志,遂问:“军师呢?” 杨云志手指隔壁:“他在等你。” 熊杰来到隔壁,舒祥林把门掩上,然后一起坐在床上问道:“萧子玉走远了吗?” 熊杰回道:“应该早到家了。” 舒祥林忍不住笑道:“他这一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熊杰问道:“军师不是说有要事商量吗?夏妃墓是空的,这荒岭孤庙还有什么好事?” 舒祥林说:“我怀疑萧子玉所挖的墓只是夏妃疑冢。” 熊杰吃惊地望着舒祥林:“此话怎讲?” 舒祥林说:“了空的表现告诉了我,这两个晚上,他一直在禅房念经敲木鱼。他敲木鱼的声音急促,混乱,毫无章法。一个有道行的老和尚如果没有心事是不可能这样的。其实也不难理解,也许这仙人寺的历代方丈还承传了替夏妃守陵的义务,数百年过去,眼见坟墓就在他这一代被盗,心里自然会不安。当黎明前夕,那些掘墓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庙里,他木鱼声立即变得平缓而有节奏。所以我敢肯定,他必定知道内情!” 熊杰说:“军师的话有一定道理,只是——他万一不肯说呢?” 舒祥林脸上露出得意的奸笑,然后与熊杰耳语,直说得熊杰连连点头。熊杰回到大客舍,见众喽啰已经横七竖八躺在连席铺上,就说:“弟兄们抓紧时间睡觉,晚上准备大干一场!” 熊杰一伙睡下后,有香客断断续续从四乡来到仙人寺,不到傍晚就都下山回家去了。真空几次来到客舍门外请熊杰他们用斋,但客舍内一片死寂,不见一人答应。天黑后,众人肚子饿,吵着要吃东西,真空领着他们来到膳房,强盗们见都是斋饭,于是破口大骂:“清汤寡水的,不见一星油荤,你们这是存心要饿死我们!” 真空劝道:“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只有素食,请施主们将就些吧!” 杨云志骂道:“将就个鸟,你们这帮秃驴,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如今却要我们吃素,这太不公平了!” 众强盗齐声附和:“对,太不公平了!” 杨云志愈发得意,叫道:“还不快拿酒肉招待大爷们,当心砸了这座破庙!” 内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和尚忍不住了,回应道:“我们寺庙里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香客,这里只有素食,愿吃就吃,不愿吃拉倒。” 杨云志巴不得有人惹他,当即掀翻一张饭桌,叫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教训我,今天不砸了这破庙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杨云志带了头,众强盗群起而上,便在膳堂内砸开了,寺中和尚闻讯,纷纷来到膳堂劝阻,熊杰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一声枪响,众匪拿出武器,将和尚们关在膳堂里。熊杰挥着盒子炮叫道:“不许动,谁动了先毙谁!”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尚们哑口无声,哪里还敢动弹。 本该到了敲晚钟的时辰,坐在方丈室的了空见整个寺庙里了无生机,遂从禅床起来,也就在这时,昏暗的酥油灯下,只见白天借宿的那位黑大汉狞笑着走近,然后用枪管顶住他的太阳穴:“老和尚,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谢谢你肯借宿给我,现在再借一张嘴用用。” 了空说:“阿弥陀佛,施主差矣,宿可借,嘴乃贫僧身上之物不可借也。” 熊杰冷冷道:“我不是施主,我是熊杰,我说世上万物皆可借用——其中包括你的小命!” 了空道:“灭就是生,生就是灭,生生灭灭,贫僧的性命施主若要取走便是,勿须再还。” 熊杰耐着性子问道:“老和尚,你这寺庙里共有多少僧人?” 了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本寺共有僧众三十二位。” 熊杰认真地说:“这三十二位和尚如今都在我手里。了空师父若想死,我成全你,还让你的三十一位弟子为你殉葬!” 了空扬起白眉看了熊杰一眼:“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熊杰脸色一沉厉声道:“老子是干杀人掠货营生的,没有闲工夫听你说疯疯癫癫的话!”一挥手,两名喽啰一拥而上,架着了空就走。 膳堂中,三十一名和尚惊恐万状,当了空出现在门口,他们像找到了主心骨,齐叫道:“师父——” 随后赶来的熊杰说:“和尚们,我熊杰今天是万不得已,本想借你们师父的金口玉牙用用,说出夏妃的真身墓葬地,然后就皆大欢喜。可是你们的师父死活不开金口,还以死相胁,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成全他,让你们都替他殉葬——到了阴间别怪我熊杰心狠手辣,这都是你们师父逼的!” “师父救救我们!” “师父,我不想死!” “师父,快告诉他们吧,你不能为了一冢王妃墓叫徒儿们都丢性命……” ……和尚们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了空心乱如麻,失去了定性……见时机差不多了,熊杰再用枪管顶住了空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机会你不珍惜,这可怪不得我了,杀了你们,我还得一把火烧了这仙人寺——今后你可是千古罪人!哈哈哈……”熊杰笑够后下令道:“弟兄们,送他们上路。” 众匪徒拉动枪栓推子弹上膛,了空额上的汗珠如豆,犹豫再三终于举起了右手:“慢着……” 熊杰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知道了空大师是不会为了一冢妃子墓既毁掉千年古寺又牺牲这么多爱徒的。” 话分两头,却说从不相信鬼神的萧子玉明明白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穿白色长裙的女鬼出现在眼前,竟然也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大声叫道:“朱子湘,朱子湘!” 井内终于爬上一个人来,应声道:“老爷——我是萧火阳,朱子湘还在井下,上面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接了声,萧子玉便有了底气,说:“鹏儿被白衣女鬼吓着了,刚才我也看到了女鬼,很恐怖。” 萧火阳四处张望:“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啊?” 萧子玉再寻找时,白衣女鬼真的就不见了,更怪的是连女人的悲哭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已停息……萧子玉抱着萧鹏,惊恐地说:“莫非真遇见鬼了?” 萧火阳说:“有可能,墓里本来是鬼住的地方,惊扰了它肯定要出怪事,少爷好点了吗?” 萧子玉急了,说:“此地不能久留,火阳,你快背少爷回寺里去!” 萧火阳为难地说:“路不好走,我一个人恐怕背不动。”幸好井里的人相继爬出来,众人各出一只手帮着把萧鹏抬回客舍。一会儿,萧子玉差人叫来方丈,了空少不了又是故伎重演,给萧鹏点穴、煮汤药。萧子玉反复向他询问儿子的病情,了空说:“令郎此次所受惊厥非同小可,有可能伤及元气,待他回缓过来恐怕还得请中医治疗。” 萧子玉不敢怠慢,待儿子醒过来后,就向了空借了一张竹床抬着萧鹏,其时天色大亮,沿途各色鸟儿啁啾不已,快到谭家村时,萧子玉想起一件事来,对萧忠说:“昨晚上那伙人离开仙人寺后必定在这附近过夜。” 萧忠点头:“我也是这般认为。谭小苦是这村里人,他的房子正空着,那伙人没准就住在他家里。” 萧子玉深以为然,把谭小苦叫到身边说:“你回屋里看看是不是住了人。” 一会儿谭小苦回来汇报道:“那伙人果然住在我家里,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萧子玉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共有多少人?” 谭小苦说:“我没进去,只从门缝里瞅了一眼,怕有二十来个吧。” 萧子玉说:“蒋一浪你认识的,他可在里头?” 谭小苦摇头:“里头没有蒋一浪,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萧子玉把萧火阳叫到身边说:“你留在谭家村看住这伙人。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火阳不解道:“他们明显是冲着夏妃墓来的。墓是空的,看住他们也没什么用了。” 萧忠插嘴说:“老爷叫你干不会有错,夏妃墓是空的,还有朱王墓,这伙人总会是我们的对手!” 萧火阳于是再无话讲,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又随队伍走出谭家村才装成香客返回。 萧子玉回到柳山路家里,请来住在同一条街的名老中医唐少隐,唐医师给萧鹏号了脉就说:“贵公子无碍,但需精心治疗,贵府上没有医疗设备,移至敝斋便于随时观察。” 萧子玉依言,差下人把萧鹏送至唐少隐药斋不在话下。 且说萧子玉放下了儿子,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乃是蒋一浪。他心里明白了,只要找到蒋一浪,就能弄清楚那一伙人的来龙去脉。他令人把萧金平叫来,萧金平一见他就哇哇大哭,可嘴里却说不出话来,萧子玉十分烦躁,又叫来当时留在家中的下人问话,总算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原来萧子玉一行离家以后,萧金平就一直心神不定,看样子是有急事要外出,他几次央人帮忙看管一下蒋一浪,都因担不起责任没有一个人愿意。萧金平转而求人帮他把一名叫张显凡的闲汉约来,正好伙房里有人外出,就把张显凡带来了,不知道萧金平与张显凡说些什么,张显凡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领了两个人去了后院,有人亲眼看见萧金平架起梯子把那两个陌生人接进来安排在后院的偏房里,随后,萧金平又把蒋一浪带去与陌生人会面……后来,陌生人要把蒋一浪带走,萧金平死活不依,为此遂发生了争执,最后其中一个长得粗壮的陌生人在萧金平的肩上拍了一掌,他就变成了哑巴……听到此处,萧子玉总算放心了,他吩咐萧忠:“老管家,你带几个人去把张显凡请来。” 萧忠去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空手而归,他向萧子玉报告道:“二少爷,张显凡不在止戈亭,我听人说他去了玉带桥客栈,我们去到那里,店家黄元富说张显凡没在那里,还死活不准我们进去看。” 萧子玉骂道:“岂有此理,他不准进去看,内中必有鬼,我偏要去看看!” 萧子玉领着一干人气冲冲来到玉带桥客栈,黄元富见状不但紧张,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局,局座,什么事劳你大驾亲自来了……” 萧子玉道:“听说你这里不许人进来,我特来看看藏了什么猫腻!” 黄元富道:“没,没有,我们开店的来者都是客,没有不许人进来的。” 萧忠跨前一步说:“黄老板还认得我吗?刚才我来找张显凡,你偏不让找。” 萧子玉冷冷道:“黄老板,你这玉带桥客栈莫非是黑店不成?我可要下令查封了!” “局座高抬贵手!”黄元富扑通跪倒,“我知道你们是来找张显凡的,他开始确实在这里,可是……” “开始什么?!”萧子玉瞪着眼睛问道。 黄元富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说:“好吧,我都说了,一来张显凡找了个相好,是止戈亭钱进财的老婆,这娘们在小店长期包了一间房做他们的安乐窝,他们有吩咐,只要他俩在房里做好事,无论是谁找,我都要保密。” 萧子玉冷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哪间房?” 黄元富道:“二楼三号房。” 萧子玉领了几个人至二楼三号房,然后破门而入,惊得这对野鸳鸯来不及穿裤子在床上发抖,最先镇定下来的还是钱太太,她认出了萧子玉,抛着媚眼说:“局座是专为捉奸的吧?” 萧子玉冷冷道:“把衣服穿了走人,这里没你的事!” 钱太太娇声道:“局座的话好没分晓,自古奸夫淫妇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你却放走淫妇,专捉奸夫,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再说了,我和张郎的事,全是我主动的。”萧子玉此时办事心切,觉得没有工夫和一个女人耗下去,他递了一个眼色,几名年轻庄客一拥而上,捉住钱太太的双手提起来往屋外扔,然后将门掩上,那淫妇在屋外叫道:“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萧子玉道:“不要脸的淫妇,你还穿什么衣服,光着屁股好了。”随后还是把钱太太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张郎你不要怕,一切有我!”钱太太还在外面叫嚷。 萧子玉对萧忠说:“把她轰走——越远越好!” 萧忠一干人出去后,房子里只剩下萧子玉和张显凡二人。此时的张显凡已经穿好了衣服,神态也不再紧张,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找我。” 萧子玉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他人联手把蒋一浪从我家抢走。” 张显凡望着萧子玉说:“我可以告诉你一切,我也有一个条件——别把我和钱太太的事情向外张扬。如果局座不肯答应,打死我也不吐半个字。” 萧子玉冷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传播奸夫淫妇的消息会脏了人家的嘴!” 张显凡说:“局座当然不会外传,我担心的是你的下人。” 萧子玉说:“我会告诫他们的。” 张显凡遂将自己如何与熊杰认识,又如何把熊杰、舒祥林引到萧家后院的事原原本本详述一遍,末了又说:“我的话没有半句虚假,请局座一定要遵守承诺,替我保密。” 萧子玉并不理会张显凡,自言道:“我猜测是熊杰,想不到果然是他!” 张显凡莫名其妙地问萧子玉:“局座猜测什么是熊杰,熊杰他又怎么样了?” 萧子玉道:“这与你不相干,你只要告诉我蒋一浪在哪里就没你的事了。” 张显凡说:“自从他被你带走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如果我碰上了,一定会及时告诉你。” 萧子玉说:“据我所知,熊杰上铜宝山的时候没有把蒋一浪带在身边,估计他有可能还在城里。” 张显凡说:“只要他还在城里,我就有办法找到。” 萧子玉起身拍着张显凡的肩说:“只要你找到他我定有重赏!” 萧子玉离开玉带桥客栈回到柳山路,先去了唐少隐药斋看儿子,其时萧鹏正在床上酣睡,萧子玉见唐少隐在忙着照应其他病人,遂坐在床沿上看儿子睡觉,也就在这时候,萧鹏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大叫:“鬼,白鬼——” 萧子玉吃了一惊,尚未回过神来,萧鹏已经自己躺下又酣睡如初。“唐医生,我儿子这是怎么了?” 唐少隐走过来面带难色道:“贵公子性命无忧,恐怕今后就要落下这个毛病——今天他已经是第三次发作了。” 萧子玉心里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唐少隐说:“受惊过度,乃是心病,药是治不了心病的——我已经是尽力了。不过时间长了也许会自愈。” 萧子玉不再多言,这几天他很累,回到家中吃罢饭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他见窗外有人在探头探脑,认出是萧忠,干咳一声问道:“老管家有事?” 窗外萧忠说:“萧火阳回家多时了,我来过几次见你睡得正香不忍打搅。” 萧子玉问道:“他可有带消息回来?” 萧忠道:“有的,昨晚这伙人掘开了夏妃墓,得了不少金银珠宝。” “你说什么?!”萧子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十八章 利令智昏 书接上回,却说了空为了救三十一位徒弟的性命、为了千年古寺免遭焚毁之灾,不得不向熊杰就范,说出了夏妃的真身冢所在地。 其时正是夜黑风高,熊杰及其匪众打着火把在小和尚真空的引领下来到后山,熊杰一干人等闻得女人的悲哭声一阵紧张,遂问真空:“小和尚,我早就闻知这夏妃墓地常传出女鬼哭声,今晚到此果如其言,这是何故?”见真空不肯回答,又说:“老和尚连真身棺的隐藏处都说出来了,这仙人寺里还有什么秘密不可对我讲的!你若是真不肯说,我也成全你——把你的舌头割下,永远也不要再说!” 真空吓得汗毛倒竖,忙道:“阿弥陀佛,其实这女人的悲哭之声非常简单,乃出自对面那座佛塔。” 熊杰道:“那佛塔不就是色空的葬身之处吗?” 真空道:“正是。色空大师为了保护夏妃墓,花费了数十年时间精心设计了那座佛塔——塔上有风铃和机关,每当风声起风铃经几道机关传送后,发出来的声音就与女人的悲哭声无异。” 匪众恍然大悟,熊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世上哪来的什么鬼,也真亏了那个色空大师是怎么想出来的!还有一事我不解——听说这坟地常有白衣女鬼出没,这又是怎么回事?” 真空道:“这个就更简单了,原来色空大师在设计了女鬼悲哭声时,还嫌吓不走盗墓者,就用棕丝制成一人形,戴上长发,披了白裙,再在墓地从高处至低处置一绳子,一旦夜间有陌生人现身坟地,寺里的和尚只要按动机关,那白衣女鬼就会来回在山上飞动。” 一旁的舒祥林感叹道:“难怪时间过去了几百年,这夏妃墓还能保持完好,真要感谢色空和尚设计的机关!” 熊杰道:“凭色空再厉害,也顶不过老子的枪!” 到了现场,匪众们就在昨晚萧子玉掘开的井上散开,按照了空提供的路线,那具空棺正是夏妃真身墓的入口。熊杰挑了数名心腹下井,其余人等都站在井上接应。 下井者腰上绑了长绳,沿着萧子玉挖好的竖井,熊杰和心腹很顺利就到了井底。刹时一股楠木清香扑鼻而来,在火把的照耀下,漆黑的棺材闪闪发亮。 井下的匪徒和井上的同伙在熊杰的指挥下齐心协力把棺材和棺盖吊了上去,然后一个黑幽幽的深洞就出现在眼前……再前行五丈远,一石门挡住了去路,熊杰按照了空说的在石门顶部寻找到了一把玉钥匙插入石门锁孔,一使劲——石门豁然洞开…… 墓室较宽敞,足有普通百姓家的堂屋大小,内有不少陪葬品,都是食物和衣帛之类的物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些物品一旦遇氧就会变成粉末,盗墓者都会不屑一顾,真正值钱的财物都在棺内。 舒祥林曾在白天来到过井下考察,他反复研究了那具空棺,知道要打开不能硬来,必须先敲松棺体与棺盖缝合处的那层密封漆,再自尾至首把棺盖推开……未及开棺,熊杰赶忙焚起檀香。 棺材很顺利地被打开了,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幸亏墓室内早充满了檀香味,腐臭味很快就荡然无存。 烛光下曾经光彩照人的绝代美女夏妃已经变成了一副骷髅,她头上的凤冠仍然熠熠生辉……见到宝物,熊杰的眼睛刹时变绿了,他把夏妃的骨头一件件捡出胡乱弃之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拾出耳环、金链、翡翠手镯……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熊杰就从夏妃墓中满载而归,其时已是深夜,风较大,那佛塔传出的女人哭声十分刺耳,熊杰令杨云志带领几个喽啰把佛塔捣毁,那悲哭声果然就销声匿迹。 熊杰志得意满,带着财物又回到谭小苦家里过夜。次日吃罢早饭,谭家村的族长过来,熊杰声称佛事已毕,菩萨答应降甘露,正要向族长道谢辞行。 毕竟是头一次盗墓,熊杰和他的手下都不知道这些物品价值几何。舒祥林曾经在城里销过脏,认识北门闸寄卖行的殷楚云。这些匪徒们一齐来到北闸门,因店子太小挤不下太多的人,他们就等在门外,只有熊杰和舒祥林进入店内,殷楚云看了货,就对舒祥林说:“先生的东西确实是宝物,我还是头一次见,具体值多少钱,实在是做不了主,得请一个高人来鉴定。” 熊杰性子急,叫道:“那位高人几时能来?他若住在云南、四川我也得等他吗!” 殷楚云道:“这位先生莫急,我说的高人就住在本埠,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二位请稍候。” 殷楚云派了一个伙计骑马出门,不一会儿那伙计果然接来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富态汉子。这汉子生得慈眉善目,他很客气地与熊杰、舒祥林打了招呼,然后拿起物品逐件看将起来。看了半天,富态汉子望着熊杰问道:“先生想要什么价钱?” 熊杰道:“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你只要不昧着良心就行了——顺便说一声,我是熊杰,住枫木岭那边。” 富态汉子仍是笑容可掬:“好吧,我给你一万五千大洋,若觉得吃亏时,三日之内我可以原货奉还。” 熊杰道:“一万五就一万五,不过我还要告诉你,这只是一小部分,今后还有更值钱的!” 富态汉子道:“有货只管拿来,不要担心没有钱,实不相瞒,值钱的货都梁不会有人要,买家都在大地方——二位还怕他们没有现银吗!” 一夜工夫就净挣一万五千大洋,而且还不用担惊涉险,熊杰觉得干这一行比当强盗好多了。二位出得寄卖行,等在外面的匪众闻知夏妃墓中的物品卖得一万五千大洋,一个个欢呼雀跃,有的嚷着要去武陵井快活,有的说要去止戈亭豪饮海吃。有人说,土匪的“匪”字就差一个棺材盖,走上这条道图的就是及时行乐或大碗吃酒、大块吃肉,难得熊杰心里高兴,都一个个应承。 说的是“乐极生悲”。熊杰和喽啰们只顾着吃喝玩乐,却把要紧的事丢在脑后,当他们回到玉带桥客栈时,才记起蒋一浪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当熊杰打开门时,就傻了眼——蒋一浪已经人去房空。 没有了蒋一浪也就等于丢了另一张更大的藏宝图,熊杰和众匪刹时清醒过来,急得团团转。 再说萧子玉乍闻熊杰掘开夏妃墓得了不少财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令萧忠把萧火阳叫来,问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听真切没有?” 萧火阳肯定地说:“我听真切了,一点不会假,那伙人原来是枫木岭的,为首的就是熊杰。” 萧子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火阳道:“我慢慢讲给你听——老爷走了没多久,那伙人就离开谭小苦的家里上了铜宝山,住在我们住过的那间大客舍。到了晚上开饭的时候,他们借口斋饭不好吃大吵大闹,把寺里的僧众全引到膳堂,就翻脸把他们关在那里,用枪口对准他们……随后那个熊杰去到方丈室,用盒子炮顶住了了空大师的太阳穴,先表明身份,然后告诉了空,如果不说出夏妃的真身冢就杀了全寺的僧人,焚烧掉仙人寺。了空慢说了半句,熊杰就命令手下把他带到膳堂,要他眼睁睁看着三十多个徒弟死在他面前,了空走投无路,只好招了。当时我就躲在膳堂的墙外,听得很真切!” 萧子玉关心地问道:“老和尚是如何招的?” 萧火阳道:“老和尚说,夏妃的真身墓就在色空和尚的佛塔下面!” 萧子玉骂道:“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萧火阳说:“还有更出人意料的呢,如果从佛塔底下掘,都是一层层巨石,不用炸药休想掘开!” 萧子玉说:“那熊杰又是如何掘开的呢?” 萧火阳说:“是我们帮他掘开的——原来我们掘开的那具空棺正是墓道口,从那里进去只要打开一个石门就能进入夏妃墓室取到宝。” 萧子玉咬牙切齿:“老子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是帮了熊杰,真是气死我了!” “所以熊杰很得意,对下一个目标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势态。” “什么下一个目标?是不是朱王墓?” “正是。”萧火阳点头。 “蒋一浪已经告诉他们朱企丰的墓址了?” “还没有,他们还来不及向蒋一浪打听就盯上老爷去了仙人寺。” 萧子玉问道:“照你这么说,蒋一浪没有跟他们上仙人寺?” “没有,他们怕你认出蒋一浪来就让他待在客栈里。” “你听清楚是哪一家客栈?” 萧火阳说:“我没听清楚,当时他们刚从后山回到客舍,大家都非常高兴,说等到掘开朱企丰墓就能发更大的财。随后有人说千万别让蒋一浪落到萧局长手里。熊杰就说,蒋先生藏在客栈,非常安全。” 萧子玉又问道:“熊杰他们是否已经进城?” 萧火阳说:“早就进城了,我就跟在他们后面。” 萧子玉吃了一惊:“如此说来蒋一浪岂不是和他们在一起了?” 萧火阳说:“没有,他们进城没有住客栈而是直接去了北门闸的寄卖行。” 萧子玉稍稍松了一口气,说:“你马上带几个可靠的人去城里各家客栈搜寻,有了消息马上回来汇报!” 萧火阳才走了一会儿,张显凡就匆匆赶来报告:“局座,从昨晚到今天一早,全城的客栈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有蒋一浪的消息。唯有玉带桥客栈有一间耳房一直闭门不开,我几次提出要租用,黄元富总是支支吾吾,我怀疑那里就是蒋一浪的藏身处。” 萧子玉不动声色道:“我已经派人去了,如果能在玉带桥客栈找到蒋一浪,我会奖赏你。” 张显凡本指望在萧子玉面前讨点好,没想到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只好悻悻离去。张显凡走后,萧子玉脸上露出狡狤的奸笑。他经一番乔装后就从侧门出走,再来到玉带桥客栈附近。 萧子玉没有从正门入客栈,而是绕道来到客栈的南面——南面是与一长溜赧水河相连的吊脚楼,耳房正好悬在河上面。 萧子玉的装扮是一位庄客,他走下河床弯腰在水中装成捞鱼草,到了耳房下,乘人不备爬了上去,再破窗而入……躲在房中的蒋一浪一时惊呆了,当他认出是谁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对此萧子玉早有防备,他跨前一步把门堵住,然后掏出手枪顶住蒋一浪的额头:“不许叫,当心宰了你!” 蒋一浪步步退后:“萧局长高、高抬贵手,我真的没有告诉熊杰朱企丰葬在哪里。” 萧子玉沉声道:“你没有告诉熊杰朱企丰葬在哪里,可是你告诉了他我去了哪里。” 蒋一浪说:“他们是强盗,我要活命只能这样。” 萧子玉冷笑道:“你为了保命就出卖我,现在我也要你的命——你还有什么可以与我换命的东西?” 蒋一浪摇头:“我知道的一切你也都知道了。” “既然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换命的,那就怨不得我了!”萧子玉突然凶相毕露,举起枪柄狠狠向蒋一浪的太阳穴砸去——萧子玉发泄似地乱砸一气,直至蒋一浪口吐鲜血像抽筋一样倒在地上…… 萧子玉躲在耳房里静听半晌,见周围没有动静就悄悄把门打开,在过道处捡了一块石头回到耳房,然后用早备好的麻绳把尸体和石头绑在一起推下赧水河中…… 萧子玉神不知鬼不觉把蒋一浪结果了,再寻出抹布将耳房中的血迹擦拭干净。也正在此时,他听到过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从门缝窥看,正是熊杰一伙醉醺醺地回来了……萧子玉暗暗捏了一把汗——若再晚一点点,这事就办不成了!他赶紧从窗口出来,抄原路回到家中,其时萧火阳正领着一庄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萧子玉也不责怪,只问道:“你们去到城里听到什么新闻吗?” 萧火阳见主人不问蒋一浪的下落,立即就鲜活起来:“新闻多着呢,五花八门、各种各样,一下还讲不完,不过传得最凶的是熊杰盗了一冢王妃墓,在北门闸寄卖行卖了一万五千大洋!” 萧子玉一惊:“传得真快,你知道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萧火阳说:“一个从仙人寺回来的香客说,熊杰昨晚掘开了一冢王妃墓,得到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这消息很快在止戈亭传开,一个家住北门闸的食客说,今天上午寄卖行做了一宗大生意,东西非常值钱,殷楚云没有把握,还把他的老板蒋兴和请来,最后以一万五的价钱成交。” 萧子玉问道:“你去了止戈亭?” 萧火阳说:“凡是热闹的地方我们都去了,就是没有蒋一浪的消息。” 萧子玉说:“找不到就算了,在止戈亭你还听到什么?” 萧火阳说:“小少爷受惊的事也传得很厉害,有人把它当成趣闻在止戈亭传播。” “当成什么趣闻传播?” “他们说夏妃在铜宝山现身,小少爷见到她比仙女还美,就见色起意,跟着进入坟墓……小少爷出来后就变得疯疯傻傻了。” 萧子玉骂道:“胡说八道!” “还有一件事也传得很凶,说夏妃墓的财宝还不及朱企丰墓的千分之一,熊杰已经尝到了甜头,所以他拼了老命也不会放手,如今有人以朱企丰墓最后花落谁家为赌,在你和熊杰之间下注——没想到在熊杰身上下注的人竟然占多数!” 这时候萧忠也走了过来,萧子玉就说:“火阳,今天没事了,有空多留意止戈亭的消息。” 萧火阳走后,萧忠汇报说:“刚才蒋府亲家来过这里,我说你出去了,他也没说什么就走了。我估计他可能是为了鹏儿和钰莹的事和你商量。二少爷,鹏儿的事蒋亲家还不知道吧?” 萧子玉说:“他哪能不知道,止戈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萧忠惊道:“那可就糟了,他八成是为了鹏儿的事来找你的,婚期已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他会不会有啥变化?” 萧子玉叹道:“难讲,生意人是最讲实际的,如今鹏儿落下这样一个怪病,换了谁都会替女儿担心。老管家,有空你多去唐家看看,要唐少隐想尽办法把鹏儿的病根治好。” 萧忠说:“我会照办的。” “朱子湘师徒有什么想法吗?” “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想法,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二少爷虽然宽大为怀没有责怪他,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压力。” 萧子玉说:“他可是我们的财神爷,对他还是要客气一点。” 萧忠道:“我对他们已经够客气的了,除了行动不能自由,住的、吃的都是最好的,特别是发生了这事,家中好多人都怨他,我就知道这事跟朱师傅无关,全是那个色空和尚在捣鬼。” 萧子玉说:“老管家提到这事,我感到是一个谜团——夏妃是宪王埋葬的,墓室图纸也应该是宪王府所设计,色空为何比朱家的人还知道得详细呢?” 萧忠说:“只有一个可能——宪王府的人把夏妃安葬后,色空为了让爱恋的人永不受打扰,又重新设计了一番,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这种事如果不用爱情来解释,用正常思维是找不到答案的。” 萧子玉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是朱子湘在耍我,如果他连小小的夏妃墓都耍奸,到了掘朱企丰墓时,就更麻烦了。” 主仆二人正说话,才离去不久的萧火阳又慌慌张张返回来了:“老、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萧子玉一怔,心里明白出大事了,但还是故作镇定道:“不要急,有事慢慢说。” 萧火阳定下神来:“熊杰领了一帮强盗把唐少隐家围住了。” 萧子玉狐疑:“他们包围唐家干啥?” 萧火阳说:“他要唐少隐把鹏儿交出来。” 萧忠惊道:“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绑架鹏儿,我们应该把警察局的武力都调集过来。” 经萧忠提醒,萧子玉也镇定下来,说:“这个熊杰已经是利令智昏了,火阳,你帮着老管家好好看住家,我马上回警察局!” 萧子玉火速赶到警察局,紧急召集六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经简单动员后就直赴柳山路唐府。 萧子玉一行赶到唐府时,早不见了熊杰一伙,只有一群市民聚集在门口手舞足蹈地说得起劲。他们见警察来了,有人飞也似地跑进屋里,不一会儿唐少隐就心惊胆战地出来,一见萧子玉扑通就跪下,涕泪俱下地诉道:“萧局长,老朽罪该万死,把贵公子给丢了……” 萧子玉说:“唐医生你别这样,快告诉我他们为何要绑架鹏儿?” 唐少隐抹了一把眼泪:“那个为首的熊杰说,只要萧局长把一个叫朱子湘的人交出来,他们就放了贵公子。” 萧子玉问道:“他们走多久了?朝哪个方向?” 唐少隐站起身手指南方:“他们刚走不久,去了赧水河那边。” 第十九章 魂丧断头桥 话说熊杰发了横财,和众喽啰们海吃山喝、风流快活,谁想乐极生悲,回到玉带桥客栈才发现他们的“财神爷”蒋一浪已经不在耳房,众喽啰都傻眼了,有反应快的当场号啕大哭起来:“我们的财神爷不见了,我们的银子变水了,呜——” 熊杰刹时也清醒了过来,他令杨云志把黄元富叫来问话:“你知道蒋先生去了哪里?” 黄元富见丢了蒋一浪,也急得汗珠直淌:“不、不知道,这两天蒋先生都没有出门,每餐的饭都是我亲自送的。” 熊杰道:“他没出门怎么就不见了呢?可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黄元富说:“有的,昨天和今天一大早那个张显凡来过这里,我见他每间房子逐个去找,就问他想干什么,他也不隐瞒,说要找蒋先生,后来见耳房反锁了,还非要进去不可。” 一旁的舒祥林说:“这个张显凡十分可疑!还有什么人来过?” 黄元富道:“还有萧子玉的几个庄客来过这里,他们虽然没直说要找什么人,但他们一来就每间房子去查看。” 熊杰说:“蒋先生是在你店里丢的,事前我有过交代,按理说应该找你要人,如今你只要把张显凡找来就没你的事,找不来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鸟店!” 黄元富哪里还敢说二话,当即出动全客栈的人四处寻找,不一会儿,竟然连推带搡把张显凡带到了玉带桥客栈。 张显凡一见到熊杰就哭丧着脸说:“我确实来找过蒋一浪,那是萧子玉逼迫我这样干的,人家是堂堂警察局长,我不敢不从。” 熊杰把眉毛扬了扬说:“人家警察局长你就怕,老子是堂堂山大王你难道不怕?” 张显凡说:“山大王我更怕,所以哥哥要我干什么我绝不敢有半点违抗。” 熊杰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现在老子要你把蒋一浪找回来,办不到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张显凡仰着头说:“如果我找到蒋一浪呢?” 熊杰说:“如果你找到蒋一浪并把他交到我手里,我就不再追究你!” 张显凡击掌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张显凡向黄元富要了一根长竹竿,再用铁丝做了一个钩套在竹竿顶端,然后打开耳房的窗户,用竹竿在赧水河里搅来搅去,竟然把蒋一浪的尸体捞了上来…… 看着蒋一浪的尸体,熊杰惊得目瞪口呆,随后凶相毕露抓住张显凡的腰身:“是你害死了蒋先生?!” 张显凡说:“我是平民百姓,给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是萧子玉杀了蒋一浪。” 熊杰仍然抓住张显凡不放:“萧子玉怎么知道蒋先生在这里?肯定是你出卖了他!” 张显凡道:“这事我浑身生口也辩不清,反正哥哥答应过交出蒋一浪就不追究我。” 熊杰冷笑道:“我是说过不追究你,但我没说不让你死!” 张显凡说:“哥哥既然要我死,我也没得办法。只是我死了对哥哥不仅没有半点好处,还有害处。” 熊杰用鼻音哼了一声:“就你这模样还能对我有好处?” 张显凡偏着头说:“哥哥不信是不?你杀了我就休想得到朱企丰墓中的宝物!” 熊杰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真有天大的能耐——我准你把话说完。” 张显凡道:“你把我抓得死死的,我没办法说。”熊杰松了手,张显凡又说:“你答应不杀我才说。” 熊杰道:“你还鬼得很呢,会讨价还价,你真能帮我拿到宝物,我保证不杀你。” 张显凡这才说:“其实就算蒋一浪没有死,他也没什么用,他只知道朱企丰葬在哪里,那个墓设置了很多机关,如果轻易就能取到宝,蒋一浪早就去取了,也用不着绞尽脑汁去止戈亭说故事。” 舒祥林问道:“他去止戈亭说故事是为了什么?” 张显凡吃惊地看着舒祥林:“蒋一浪难道没告诉你们?” 舒祥林摇头:“还没有,也许是来不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 张显凡冷笑道:“在一起的时间再短,如此重要的事他应该不会疏忽,很明显他在耍你们!” 熊杰问道:“他如何耍我们?” 张显凡说:“蒋一浪去止戈亭说故事就是为了引一个人出来——朱企丰的嫡系后裔,他手中掌握了进入墓室的图纸。” 舒祥林连连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朱企丰的后裔哪里去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个人就是朱子湘!”张显凡一句话把熊杰与舒祥林惊得面面相觑。“所以我敢说你们被蒋一浪耍了,那个墓机关重重,暗器密布,毒气弥漫,进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蒋一浪不道出真相的目的就是要你们冲在前头当替死鬼,然后他一个人躲在后面坐收渔利!” 熊杰骂道:“这个姓蒋的可恶极了,真是死有余辜!张显凡,你有什么妙方让我得到朱企丰墓中的宝物?” “很容易——只要把朱子湘弄到手就万事大吉。” 熊杰笑了,在张显凡肩上拍了一掌:“看得出来,你小子有办法——说吧,怎样才能把朱子湘弄到手?” 张显凡压低声音说:“萧子玉的儿子萧鹏这几天在唐少隐的家里治病,抓住他还愁萧子玉不把朱子湘交到你们手里吗?嘿嘿……” “嘿嘿……”熊杰也跟着傻笑,然后说,“你不要叫张显凡,应该改名叫张显鬼!”转对舒祥林,“如果让他来我们枫木岭,你该让位了。” 张显凡连连摆手:“罢,罢,我这人就两个毛病,一是好吃懒做,二是怕死,如果没这两点,让我去坐龙椅屁股也会稳妥。” 熊杰敛起笑,板起面孔说:“我这就兑现承诺——你给我滚远点,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杀无赦!” 张显凡巴不得熊杰放他走,一拍屁股就溜出了玉带桥客栈。客栈里,众喽啰眼巴巴看着熊杰。见熊杰迟迟不开口,杨云志忍不住催道:“哥,你就下令吧,大家都在等着你!” 熊杰把目光转向舒祥林:“还是军师你来定夺吧。” 舒祥林扫视一遍众人,然后望着远处:“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真要照了张显凡说的去做,就要与萧子玉结下梁子,他是警察局长……” 众人看着杨云志。杨云志的喉结动了动,说:“怕他个鸟!朱企丰墓比王妃墓强一千倍,弟兄们干完这一票就不干强盗了,远走他乡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他是警察局长又怎么样,难道还把我们的鸟咬了去!” 众人道:“哥哥,你就下令吧,发了财我们就金盆洗手!” 熊杰经不住手下人的劝说,咬咬牙道:“好吧,那就这样了!” 接下来是如何布置,考虑到萧子玉会动用大队警察,退路就成了关键性的问题,舒祥林考虑再三,认为走水路最为安全,赧水河是从西向东北方向流,枫木岭正好在西方,如逆流而上无异于等死,于是大家选择顺流——只要出了都梁城,就等于虎归山林。 事情定下来后,就兵分两路——一路由熊杰带着部分人去唐家抓人;一路由舒祥林带去码头租船接应。熊杰一行来到柳山路把唐家院子包围了。唐少隐哪里见过这阵势,跑出来连连打拱作揖。熊杰单刀直入说:“今天我来贵府与你家没有干系,只要你把萧子玉的儿子交出来就没事!” 唐少隐说:“好汉要钱尽管开口,若要萧公子实在难以从命。” 熊杰说:“从不从命今天由不得你,本人坐不改名,走不改姓,枫木岭熊杰便是!如果萧子玉问你,你就说我不会伤他的儿子,只要交出朱子湘我就放人。” 熊杰说完把手一挥,一帮喽啰就涌入大院搜寻,不一会儿就把躺在病床上的萧鹏绑了出来。唐少隐在后面追了上来:“好汉高抬贵手,求你们留下萧公子,我愿意去做人质。” 熊杰讥道:“你的老命不值钱,带你走会浪费老子一副棺材!”说罢指挥手下架着萧鹏迅速南撤。 到了赧水河,舒祥林租的几条船早已等在那里,众人上了船,解开缆绳就飞一般顺流而下。 话说萧子玉听唐少隐说熊杰劫持萧鹏南去,心里就明白他们的逃跑路线必是走水路顺流而下,萧子玉自小在都梁长大,地形十分熟悉,要截住熊杰,唯有东门外一里多处有一水坝,坝口仅容一舟过去,截断水坝也就等于截断了熊杰的去路。 萧子玉令舒振乾领五十余人由玉带桥出城,沿赧水河支流过落马桥至断头桥埋伏——萧子玉安排好了舒振乾,即带领二十多人骑上快马出东门望水坝而去。水坝名东塔坝,因岸上一古塔而得名。东塔又名凌云塔,踞于赧水河弯之深潭之岸,下临急流汹涌,《都梁州志》中有一篇《凌云塔记》云: 今夫地灵人杰,自古为昭,而地之钟灵,即名山大川不能不留其缺陷,此人力所以补造化之功也。顾人力之成,亦甚不易,使上莫为之倡,则下无由以应,而况有初鲜终者之比比然乎! 我州城东里许有东塔寺,其下左旁低处,赧水奔流,新建文昌宫踞其上。而形家言宜增修一塔,同回赧水之澜,且壮一州形势。道光癸未岁,适延川李霭山刺史来牧是邦,众绅耆经划斯举,刺史闻而嘉之,慷然以兴举为己任。爰集合州人士于廷,首先捐廉,我州人士亦乐于为善也,众擎合力,不惜倾囊,克期举事,甫数月而已成二级。无何费缺中止,遂迁延三载,而刺史亦以忧去官。岁丁亥,丹阳芗溪丁刺史莅任,屡经其处,流连慨慕,心甚惜之,乃复集诸同事而商之,分卒旧业。又恐人有城乡远近之别而存歧视之见也,于是增益首事,分赴劝捐。越戊子,工未竣,张君友镛、程君效皙适于是科登贤书。逾年告成,众曰宜有名,因记昔人有句云,“绝似青云一枝笔,夜深横插水晶盘”,因以“凌云”名之。夫士苟有志,其重且大有十百千倍于科名者,岂仅以登云梯毕乃事。然所谓地灵人杰,若有相须而成相乘而起者,亦不可以风水之说为全无凭也。 是役也,经始于甲申之秋,落成于己丑之冬,计费白金五千八百两有奇。倡者始者李大夫,图其终者丁大夫之贤也。醵金集腋以共襄奔走者,州人士之力也。 闲话休提,且说萧子玉快马加鞭来到凌云塔下,却见三条渔船正顺流而下,离坝口仅数十丈之遥,立在船首者正是熊杰。这潭中泊了数条小船,萧子玉率人解开缆绳并横一舟堵上坝口,然后就在两岸向三条渔船放枪。熊杰见前面堵了,遂调转船头向南面的支流逃窜。 萧子玉驾船尾随。熊杰为了吓退追兵,不时放枪,因隔着一段距离,对萧子玉并未造成损伤。 前面的熊杰转了一道弯就到了落马桥,那一段水域河床宽阔,河水平缓,船速也较快,很快就把萧子玉甩开很远,岂料到了断头桥下航道被成堆的稻草堵住,再无法前行。也正在此时,两岸呐喊声骤起,熊杰方知中了埋伏,想对抗已经无力——原来虽号称带了二十余条枪,但有一半是木头制作的,剩下的那些真枪也没有子弹了……好在他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熊杰站在船头叫嚷:“你们谁敢开枪,老子杀了萧少爷!” 为首的舒振乾早就得到萧子玉的吩咐,命令众人停止呐喊,说道:“你们把少爷留下走人,否则杀无赦!” 熊杰傲然道:“你是谁,也配与老子说话?我要和萧子玉对话!” 萧子玉随后也赶上来,距熊杰六七丈远处停下:“熊杰我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绑架我儿子?” 熊杰冷笑道:“什么待我不薄,我们是公平交易,我帮你办了事,你放我一马,你我各不相欠!” 萧子玉问道:“你既说各不相欠,你掳我儿子又作何解释?难道这也算江湖道义?” 熊杰道:“江湖道义是对我们同行定的,和你们官场中人讲不得这一套!我要发财,你挡我财路就得采取非常手段!” 萧子玉说:“如今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你说这事该如何收场?” 熊杰道:“我正要问你该如何收场,你不怕儿子死于非命,只管动手!” 萧子玉说:“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儿子只要伤了一根汗毛,你们休想有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你若识趣,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熊杰问道:“你不怕贵公子死吗?” 萧子玉说:“我不希望儿子死,但是你非要头撞南墙愿以二十多条人命抵他一条命,我也没得办法!” 萧子玉软硬不吃令熊杰无计可施,他想了片刻只好软了下来:“好吧,我愿意交出贵公子,但我想知道你给我什么条件。” 萧子玉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保证我儿子安全回来,我也保证你们安全回到枫木岭。” 熊杰有点不甘心道:“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别的好处?” 萧子玉冷言道:“二十比一,你们已经是大赚了,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熊杰与众手下私下交流了一番,突然用左手扼紧萧鹏的脖子,右手用枪顶住萧鹏的太阳穴——这举动令萧子玉吃了一惊。随即熊杰大声说:“我答应你的条件,我的人现在开始撤退,如果你敢对他们有不轨之心,我马上就结果了他!” 萧鹏双手反缚,只能听任摆布,萧子玉救子心切,说:“我是堂堂警察局长,绝不言而无信,只要我儿子安全,我保证不为难你们。” 熊杰冷笑道:“你还谈什么诚信,你无非是想救儿子罢了!我的弟兄们先走,我留在最后,等到我脱离危险时,再放你儿子!” 埋伏岸边的舒振乾提醒说:“局长不要信他,他会耍奸猾的!” 萧子玉不听,向熊杰挥手:“好吧,我依你!” 舒祥林开始带着喽啰下船上岸,然后望西而去,守在两岸的警察果然没有阻拦他们。 熊杰见舒祥林一行渐渐离去,警察即便要追也追不上了,这才挟持萧鹏离开小船。从河床上岸还有一道丈余长的斜坡,坡上是松软的沙土,熊杰挟持萧鹏爬这道坡显得十分吃力,爬到一半时,踩了松软地段,脚一虚就滑将下去……萧子玉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枪击中了熊杰的脑袋……已经远去的舒祥林一干人听到枪声就知道出事了,可是面对火力强大的警察队伍,他们又不敢回来,只站在原地声嘶力竭地叫喊:“萧子玉——你言而无信会遭报应!” “哥哥,我们会为你报仇的!”喊叫声凄厉中夹杂愤怒,持续了很久,然后变得低沉和渺茫…… 萧子玉唯恐熊杰不死又在他的要害补了几枪,然后把尸体弃在断头桥下任流水冲走,过来帮儿子解绳索。 萧鹏受此番惊吓,神志较先前又沉重了几分,萧子玉把他带回家中,差令唐少隐过来专心伺候。 安顿了儿子,萧子玉马不停蹄又来到客房,见朱子湘师徒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他担心消息已经走漏,难保不再冒出个牛杰、马杰来抢朱子湘。正要离开时,朱子湘发现了他。 萧子玉于是问道:“请问朱师傅,何日动工为宜?” 朱子湘说:“这是萧局长的事,别忘了我是你的附从。” 萧子玉道:“这话就差了,你应该是主角。” 朱子湘道:“我说的是择日动工全由你做主。” 萧子玉想了想又问道:“动工的话还需要做哪些准备?” 朱子湘说:“掘墓其实挺简单的,只需十来个孔武有力又可靠的工人就足够了。除此之外就是准备一些锄头、铁铲、簸箕之类的工具。” 萧子玉道:“蒋一浪说,朱企丰墓结构十分诡异、复杂,内中机关重重、暗器密布,迷药、毒气防不胜防——此话当真吗?” 朱子湘说:“如果没有图纸,蒋一浪说的都是事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子玉眼睛一亮:“朱师傅可否拿出图纸一饱眼福?” 朱子湘认真地说:“这图纸确为本人所有,但看不见,摸不着。” 萧子玉目露贪婪:“此话怎讲?” 朱子湘手指自己的脑袋:“图纸乃在此处!” 萧子玉听明白后哈哈大笑,说:“今天我是头一次发现朱师傅原来也会幽默。” 朱子湘说:“萧局长如此器重我,连小便都有人守着,不苦中作乐如何打发时光!” 萧子玉说:“实在委屈你了,不过也是被逼无奈,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有人为了得到你,把我儿子绑架了!” 二人正说着话,萧忠匆匆走来:“二少爷原来在这里,我找了几处都不见人。” 萧子玉知道萧忠有事找他,与朱子湘客气几句就跨出门。萧忠跟在后面,到了僻静处,萧忠忍不住说:“你走后蒋府的管家李施烟来过。” 萧子玉感觉到了什么,说:“蒋兴和自己才来过,现在又派管家过来,莫非是有自己不好开口的事才派下人过来?” 萧忠说:“你猜对了——李施烟说他家小姐近来身体欠安,恐难胜任新娘,望萧府准予延迟婚事。” 萧子玉虽早有预感,但此刻萧忠把话说明,心里还是难以接受——蒋家说的延迟婚事实际上是悔婚。这年月只有男人休妻,没听过有女方悔婚的,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遇上这类事也是很丢面子的,更何况萧家还是红透都梁的官宦世家。萧子玉被一口恶气堵得慌,很久才回过神来,骂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一个盗墓暴发户有何了不起,竟敢瞧不起鹏儿!” 萧忠也骂道:“姓蒋的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二少爷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合算,他那几个钱没啥了不起,等我们掘开朱企丰的坟墓比他更有钱!” 萧子玉一听“朱企丰的坟墓”就有了精神和底气,觉得自己并没有输给蒋兴和,这让他更坚定了尽快掘墓的决心,遂道:“老管家你去挑二十来个靠得住的庄客,今晚我们就去掘墓!” 第二十章 宝庆之行 话说自从蒋一浪在止戈亭主讲盗墓故事,有一个人对事态发展的关注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萧子玉和熊杰——他就是都梁首富蒋兴和。当时,都梁城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故事中的“蒋大”就是现实中的蒋兴和。 蒋兴和真是靠盗墓起家的暴发户吗?这是个谜团。他的管家李施烟每天在外面听到很多闲话,这些话对蒋兴和的名誉十分不利。李施烟就说:“东家,依我之见不如让那个蒋一浪永远闭上嘴。” 蒋兴和说:“我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随便他吧。有关坊间对我的议论不要去管它,但事态的发展必须要掌握,万万不可疏忽。” 李施烟是个厉害角色,他是止戈亭的常客,凭着细致的观察,竟然看出钱进财的老婆夏媚与张显凡有染,更厉害的是,他还在玉带桥客栈把奸夫、淫妇捉奸在床。结果自此后,张显凡对李施烟言听计从。通过张显凡,李施烟及时掌握了事态的发展。及至萧子玉与熊杰上了铜宝山争夺夏妃墓时,李施烟终于按捺不住了,极力怂恿东家插手。蒋兴和不为所动,以《增广贤文》中语劝诫李施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蒋兴和嘴上这样说,却又嘱咐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李施烟是位聪明人,自然明白东家的用意。 这天李施烟坐在止戈亭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和一斤都梁香,坐下来慢慢品尝。接着又来了几个客人,钱进财见客人们都喝闷酒,就觉得这不是止戈亭的风格,于是就说:“诸位客官不要只顾喝酒,还得搞出点气氛来,难道就没有下酒佐料吗?” 钱进财说的“佐料”其实就是“故事”,其中一位客人说:“有的,有的,我差点忘了,如今要说热闹的地方要数铜宝山仙人寺。” 另一位食客讪笑道:“这位客官在说笑话,佛门净地晨钟暮鼓,连鬼都感到寂寞,它哪来的热闹!” 那客人道:“这位先生有所不知,听我慢慢道来,原来那仙人寺后面葬了一冢妃子墓,吸引了两彪人马前往寻宝,一彪是警察局长萧子玉,另一彪乃是枫木岭的熊杰,如此还不热闹吗?” 又一客人道:“这事有人在止戈亭说过,已不稀奇,我们都想知道结果,你能说出结果来吗?” 那客人道:“结果已经有了,萧子玉把墓掘开,岂料连妃子的尸骨都不曾见着!更气人的是那妃子墓晚上闹鬼,把萧子玉的儿子吓丢了魂,经了空大师和唐少隐百般救治,命是保住了,却落了怪病出来。” 李施烟一听就急了,因萧鹏与小姐蒋钰莹的婚期已定好,就在农历八月十五,婚期迫在眉睫,他忍不住打断道:“萧公子落了什么怪病,能治好吗?” 那客人道:“这病委实是怪,平常好端端的,一发作起来就大喊大叫鬼来了,若是深更半夜的,人都会给他吓死,听说他即将完婚,等着瞧吧,新娘不被他吓死找我来赔命。” 李施烟想继续盘问下去,另一食客抢先说了:“这一回萧子玉算是倒霉到家了,又被雷打又遭火烧,没挖出宝来,还把儿子挖出了宝气。” 那客人道:“他倒霉那是必然的,父亲刚刚下葬就被人掘了墓,这可是败家的兆头。” 大厅里正说得热闹,又有几位客人进来了,这几位客人身穿香队服,背上写着“仙人寺进香”,前面写了“回光返照”。其中一个香客一进来就大喊大叫:“消息,惊人消息!前天晚上萧子玉白费了力气在铜宝山掘了一冢空坟,昨天晚上熊杰照着原洞进入墓道,掘得成千上万的金银财宝!” 香客的话一石击起千层浪,食客们兴趣很高,纷纷向香客盘问。香客尚未把话讲完,又有人从外面进来高喊:“消息,特大消息!昨晚熊杰在铜宝山掘开夏妃墓得财无数,今天一早卖给了北闸门寄卖行,换现银一万五千大洋!” 大厅又是一番沸腾,食客们一个个兴奋不已,最后进来的那客人道:“这还不算什么,精彩还在后头,那夏妃墓还不及朱企丰墓的千分之一……萧子玉这次先输了一盘心里自不会服,他正在四处寻找蒋一浪,意在断掉熊杰的后路!” 萧子玉四处寻找蒋一浪的事,张显凡曾偷偷告诉过李施烟,想不到如今传到止戈亭来了,他想着要把这些信息及时告诉蒋兴和。李施烟正要起身,却见张显凡垂头丧气走了进来。李施烟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瞧你一张苦瓜脸,谁欠你米还你糠了?” 张显凡说:“我哪来的米借给别人,人家恐怕要借我的命了。” 李施烟一听就知道有事,一把拉住他走出止戈亭:“这里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有什么烦心事我帮你出主意。” 张显凡随着李施烟到了僻静处就说:“我没骗你,有人真会要了我的命。” 李施烟问道:“谁会要了你的命?我不懂。” 张显凡说:“萧子玉会要我的命,这两天他要我寻找蒋一浪,我找遍了都梁所有的客栈,都没找到,只发现玉带桥客栈有间紧闭的耳房十分可疑,我向他报告,他装成不以为然的样子,谁想我走后他就偷偷跑到玉带桥客栈,从耳房的后窗爬进去把蒋一浪给杀了。” 李施烟吃惊道:“他杀蒋一浪干啥,他不想掘朱企丰墓了?” 张显凡说:“我亲眼看到他把蒋一浪的尸体仍进河里。其实,对他来说,蒋一浪早就失去作用了,他虽然知道朱企丰葬在哪里,但他进不去,那墓里有暗器、陷阱、毒气,有多少人进入就死多少人。” 李施烟皱了皱眉:“照你这样说,朱企丰墓岂不是没人进得去?” 张显凡说:“也不尽然,萧子玉手里的朱子湘就是朱企丰的嫡系传人,他有进入墓室的秘密图纸。” 李施烟拉下脸说了:“张显凡这些话你以前可没跟我说!老实讲你为何要瞒住我?” 张显凡苦着脸说:“我也是才知道的。萧子玉既然杀了蒋一浪,我也知道不少内幕,他肯定也会杀我。” 李施烟点头道:“照你这样说,他杀你那是迟早的事。不过如果你肯听我的,你还可以活命。” “你先说说看,别想骗我,我可不是好骗的。” “觉得我是骗你不要听就行了,不过看在你我的交情分上,我还是要说出来——你可以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告诉熊杰……”李施烟等着看张显凡的反应。 张显凡说:“这样做熊杰岂不是又要跟萧子玉争夺朱子湘了吗?” 李施烟点头:“就是要他们两虎相争。” 张显凡道:“熊杰争得过萧子玉吗?争不过我岂不是罪加一等?” 李施烟说:“对你而言,罪加一等或罪加二等在萧子玉手里都是一死,如果你帮了熊杰,你还有希望活下去。我刚才听说萧子玉的儿子病了,住在唐少隐家里,只要熊杰把萧鹏弄到手,萧子玉就会乖乖把朱子湘交出来。” 二人话未说完,只见斜刺里冲出一个人——这人一进来拉着张显凡就走:“你原来在这里,我们找得你好苦!” 张显凡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玉带桥客栈的店家黄元富,就叫道:“黄老板,你何故要拉我?” 黄元富说:“你不要问,去了就知道。” 张显凡耍赖:“你不说,打死我也不去!” 黄元富说:“我店里的耳房只有你多次问过,如今藏在那里的蒋一浪不见了,熊杰要向我要人。” 张显凡说:“你不是说蒋一浪没藏在你家吗,如何丢了却找我要人,我不去!”嘴上这样说,脚却跟了黄元富走。 李施烟听说熊杰要找张显凡,心里就踏实了,他回到家中,却见蒋兴和坐在书房里手中拿着一个珠光宝气的东西在把玩。这玩意李施烟在戏里见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夏妃头上戴过的凤冠。由此可见止戈亭的传闻没有错。蒋兴和知道李施烟进了书房却并不抬头,目光一直停在古董上:“李管家回来了?” 李施烟把门掩上:“回来了,东家也去了北门闸?” 蒋兴和轻描淡写地说:“你也知道啊。” 李施烟说:“都是在止戈亭听到的,还有很多消息要向你汇报。”李施烟于是把他在止戈亭听到的点点滴滴以及如何怂恿张显凡说了。如此重要的消息蒋兴和听后仍是不露声色,李施烟不免有点焦急:“东家,关于小姐的婚事如果姑爷真是那个怪毛病……” 蒋兴和终于停止玩古董,不急不缓地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我去过萧家,萧子玉出去了,没有碰上。不过幸亏没有碰上,为他的病我专门问了唐少隐——可能好不了。” 李施烟说:“如果好不了那就麻烦了,小姐的胆子本来就小,婚后姑爷深更半夜发作起来,准会把她的魂吓丢。” 蒋兴和沉吟了片刻又慢条斯理地说:“你去一趟萧家吧,告诉他们说我家钰莹近来身体欠安,婚事要推迟。” 李施烟领命去了萧家,正巧萧子玉又不在家里,他就把东家的话向老管家萧忠说了。 李施烟出了萧府大院,快要走完了柳山路就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在一僻静处,李施烟干脆停了下来回过头——却发现跟在后面的人原来是张显凡。“是你呀,我还以为被鬼缠住了。” 张显凡说:“你干的好事,如今熊杰真把萧鹏绑架了!” 李施烟说:“这本来就是好事嘛。” 张显凡说:“好个屁,萧子玉带了全局的警察追去了,还骑了马,熊杰才二十来人,他们的枪多数是木头做的,就是那几杆真枪也只剩几粒子弹了,这回他们死定了。” 李施烟说:“他们死了接下来萧子玉就要收拾你了。” 张显凡说:“原来你早就给我安排了陷阱!” 李施烟拍着张显凡的肩笑道:“什么陷阱,我给你指的是一条阳光大道——熊杰成功了,你是功臣可以上枫木岭入伙;萧子玉胜利了,你也是功臣,没有你他就难得赶走这个强大的对手。所以你要感谢我才对。” 李施烟和张显凡经过止戈亭时见大厅里挤满了人,于是知道又出了大新闻了,二人挤进大厅细听,果然是出了大事——熊杰已经被萧子玉打死在断头桥,他的手下都逃回了枫木岭。一位家在断头桥附近的目击者手舞足蹈说:“枫木岭的强盗真是狗胆包天,手里拿着木枪竟然敢跟大队警察作对!更好笑的是那个劫持萧鹏的强盗头子枪里竟然没有了子弹!” 再说萧子玉因受到蒋家悔婚刺激,求财心切就要在当晚去掘朱企丰陵墓。他一边吩咐萧忠挑选劳力,一边又去客房问计于朱子湘。 朱子湘说:“今晚行动也未尝不可,只是有一事我要提醒局长大人,干我们这行自古就遗留下来规矩,行事前除了要祭神,还要择日。一旦犯了煞就难成好事。这些年人们为了省事好像不再相信这一套了,我也是——结果是过去很少出事,现在总是百事不顺。” 萧子玉似有所悟,说:“我们上铜宝山时也没有择日,看来这一套还是非信不可。朱师傅是内行,择日找哪位先生为好?” 朱子湘说:“找何半仙就行,在都梁就《周易》、《八卦》还没有人比他更精通。” 萧子玉当即就派萧火阳去找何半仙,为了事情不暴露,萧子玉嘱咐萧火阳称家中拆旧宅需要动土。要说择日还真有点玄妙,看似简单的一天,管辖它的有天干地支六十;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有二十八星宿,有十二月建……每一项都要顾及,不可冲违,都梁人无论婚丧、祭祀、拆屋、上梁,都少不得要查黄道日,掘墓应归属于“动土”一类,谎称家中“拆旧宅”择日是最适宜的。 且说天黑之前,萧火阳从外面回来把何半仙的话转告给萧子玉——这两天煞星值日,不宜动土,半月之后方有一个十载难遇的良辰吉时——半月过后已是农历七月末尾,各路鬼神刚刚接受了家中亲人的祭祀,手中有点余钱,都在外面活动,少有回到墓穴去的。这时动手应是最安全的。萧子玉依言,暂且把掘墓之事放下。 次日一早萧子玉准备回警察局处理公务,才一出门就被一个人拦住,驻足看时,却是张显凡。萧子玉厌恶地问道:“你又有什么事来找我?” 张显凡嬉皮笑脸:“当然是有事才敢打扰你——而且是和局长大人有关的事情。” 萧子玉冷笑道:“那你就说吧,我还要回局里公干。” 张显凡显出几分为难的表情:“如此重大的事情就在这路上……就不怕被人听了去……?” 萧子玉只好把张显凡领回书房,极不耐烦道:“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显凡长长吸了一口气,让肚子充分鼓胀,仿佛已经让自己有了底气,然后才说:“这一次绑架贵公子——是我替熊杰出的主意。” 萧子玉一怔,想知道下文:“还有呢?” 张显凡说:“还有就是这主意是别人替我出的。” 萧子玉厉言道:“你好大的胆子,当了强盗的帮凶还敢亲口告诉我!说,是谁替你出的主意?!” 张显凡说:“这主意是你亲家的亲信李施烟替我想出来的。” 萧子玉一惊,继而平静了,问道:“他为什么要帮你出这主意?” 张显凡道:“他没讲,我也没问。” 萧子玉追问道:“我的事,他知道多少?” 张显凡说:“你的事他点点滴滴一清二楚。” 萧子玉心跳加剧:“他是怎么知道的?” 张显凡说:“除了我向他提供消息外,他们还留意止戈亭的新闻。” 萧子玉怒目圆睁:“我看你是活腻了,我的事竟敢告诉别人!” 张显凡说:“我没活腻,才活出一点点味道。我以为你们是亲家关系,我不说你自己也会告诉他的。” 萧子玉越想越气,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凶相毕露地掏出枪顶在张显凡额头上:“你必须得死,你自己说,你选择自尽,还是要我帮你?” 张显凡毫无惧色:“我不自尽,什么叫你帮我?” 萧子玉冷言道:“我帮你就是一枪打死你!” 张显凡说:“你不能这样做,对你没好处。我敢说没有我你会吃更大的亏。” 萧子玉冷笑:“你好大的口气,我倒要听听没有你我会吃什么大亏!” 张显凡说:“你把枪拿掉我才会讲。” 萧子玉把枪拿掉:“要你死是几秒钟的事,老子先看你如何把牛皮吹破!” 张显凡揉了揉额头,又干咳几声,然后说:“说的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局长大人有所不知,其实从一开始你的对手不仅是熊杰,还有另一个更强大的——蒋兴和。如果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我就接着讲,认为我是放屁,就送我上路。”张显凡停了片刻,见萧子玉无言,又接着说:“今天我刚刚听到一个很准确的消息,夏妃墓中的赃物蒋兴和已经出手,实价是五万大洋——”张显凡顿了顿,目光直视萧子玉,“局长大人,你自己说说,在这场惨烈的盗墓战中,有人一无所获,有人付出了性命,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萧子玉被张显凡的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说:“这话虽不中听,却还实在。说完了吗?” 张显凡说:“全说完了我岂不是要失去利用价值了?早着呢,对你而言,我是可以长期利用的。我的要求也低得可怜——仅仅只是活命而已。” 萧子玉道:“我没发现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张显凡冷笑道:“我知道萧局长用的是激将法,其实你不用激将法我也会说——如果你原来的两个对手现在只剩下一个,难道你不想了解他的动态吗?” 萧子玉脸上终于挤出了笑容,一改刚才的凶相,拍着张显凡的肩膀说:“果然是个聪明人,以前是我小看了你。蒋兴和如今有什么动态?” 张显凡说:“冷眼旁观,等着有人掘来朱企丰坟墓的宝物,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萧子玉眼睛直视着张显凡:“如果有人不让他的如意算盘得逞呢?” 张显凡说:“萧局长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也不需要听清楚,总之,为了活命我会密切关注蒋兴和的一举一动。” 萧子玉问道:“你说蒋兴和出手了夏妃墓的赃物得五万大洋,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显凡道:“这个问题就不要回答了吧。” 萧子玉退而求其次道:“那就不问,他和什么人做生意总可以告诉我吧?” 张显凡犹豫再三,说道:“宝庆有个永和号,找到这个宝号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萧子玉松了一口气,又在张显凡的肩上拍了几下:“你的脑袋暂时寄在这肩上,敢不老实再收拾你不迟!” 张显凡走后,萧子玉把萧忠叫来,向他转述了张显凡说的一些话。萧忠听后感叹道:“还真亏了张显凡及时提醒,既然如此,二少爷打算怎么办?” 萧子玉说:“我准备去一趟宝庆,哪怕就是便宜卖给别人也不能让他蒋兴和得好处。” 萧忠点头说:“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萧子玉说:“去一趟宝庆来回最快也要十来天,这事不能拖,你去何半仙那里查个出行的吉日,如果这两天可以动身,回来时正好赶上掘墓的时间。” 萧忠即刻出门找何半仙,不到一个时辰回来告诉萧子玉,说明天是个好日子,往北行大吉大利。宝庆正好在都梁的东北方向,萧子玉大喜,这才去局里处理公务。下班前,萧子玉把舒振乾叫到办公室,说这几天总局有事,他须出一趟差,如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各科室可自行做主。 考虑到骑马出行会有人看到,萧子玉决定走水路。次日一早,萧子玉就打扮成乡绅带了萧火阳乘船北上宝庆,赧水河是东北流向,从都梁至宝庆都是顺流而下,短短四日就到了目的地。主仆二人选了一家客栈住了一晚,顺便向店家打听永和号。一提这个宝号,当地人无不知晓,都说它是江南数省最大的珠宝号和古董行。这二者中间,尤以古董生意做得最好,是西方发达国家文物贩子聚集的场所。听了这一番话,萧子玉心里有了底,主仆二人洗了个热水澡就安心休息。第五日,萧子玉经路人指点很顺利就找到了位于宝庆路的永和号。 永和号的门面十分大气,店内柜台都以加厚的玻璃制成,这在当时是很时髦洋气的。柜内摆满了各种款式的金银首饰以及珠宝。萧子玉主仆的出现,立即引来了店小二热情的接待,向二位介绍各款首饰的优点及价位。萧子玉耐着性子听了一阵,然后说:“我不买首饰,我有一批货要出手——想找你们最大的老板。” 店小二说:“我们老板不常来店里,先生稍候我帮你们去问问。” 店小二刚走,一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走过来用一口标准的中国话问道:“先生有什么货要出手,是不是古董?我叫比尔,美国人,是做古董生意的。” 见萧子玉不理会人家,萧火阳忍不住说:“我们要出手的正是古董。” 比尔立即来了兴趣,问道:“是什么货,可以透露吗?” 萧火阳问道:“古画你们喜欢吗?” 比尔一脸灿烂:“我们最喜欢的就是中国的古画,请问是哪位画家的作品?” 萧火阳说:“唐伯虎的作品,绝对真迹。” 比尔喜出望外:“那可是宝物,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萧火阳见萧子玉用眼睛狠狠瞪他,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恰在这时店小二回来了,要领二位去见他们的老板。 永和号的老板姓贾,名守诚,是一位五十上下的汉子,他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接见了萧子玉,他很得体地向萧子玉行拱手礼:“先生尊姓?仙居何方?” 萧子玉亦还礼答道:“姓萧,栖在都梁。” 贾守诚说:“那是一座文化名城,一个出故事的地方!” 分宾主坐定,萧子玉说:“过奖,一座古城,无法与宝庆相比。” 有下人过来沏了茶,贾守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先生请。听说萧先生手头有古货?” 萧子玉饮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没带来,先来问个行情。” 贾守诚脸上挂着笑,问道:“哪一类的?” 萧子玉说:“古画,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 贾守诚脸上露出惊异之色,随后问道:“是真迹吗?” 萧子玉说:“不是真迹我大老远跑来也不划算。” 贾守诚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这可是罕世之宝啊!如果没说错的话,此画分春夏秋冬四季,每一季有八种交欢情景,共计三十二幅,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 萧子玉点头:“贾老板果然是行家,我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 贾守诚问道:“是现货吗?” 萧子玉点头:“是现贷,已经寄存在朋友家里。” 贾守诚说:“什么时候取回来马上通知我,我用大船装满大洋去都梁找你!” 萧子玉说:“贾老板可否给个实价?” 贾守诚说:“这个不好讲,如果保存完好还好说,若是有损伤,那价格相差就大了。” 萧子玉说:“那好吧,等我取回画就请你过来看货,先议好价剩下的事都好办。” 贾守诚笑道:“那就听萧先生的安排。关于我们永和号的信誉萧先生不妨多方去打听,也可以去问你们都梁的蒋兴和——他是我们的老主顾。” 萧子玉见贾守诚提到蒋兴和,忍不住问道:“最近蒋老板出手了一批货,贾老板是否听说过这件事?” 贾守诚说:“是不是一位夏姓妃子的墓葬?主货是一件凤冠?” 萧子玉点头:“一点没错。” 贾守诚说:“这批货在我手中,我给了他五万大洋的实价。” 贾守诚说的话验证了张显凡所言,萧子玉感到与贾守诚的距离又拉近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实不相瞒,我手头的货不止《四季行乐图》,还有大批的硬货。” 贾守诚连连点头:“我知道,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一直在宫廷中收藏,不曾流落到民间,自明代以后就已失踪,就有人猜已经成了帝王家族的陪葬物。找到这组画,必然还有其他宝物。萧先生不要担心钱。我们的主顾不是什么‘腰缠万贯’,而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希望萧先生回去后尽快给我回音,别让我望穿秋水。” 萧子玉笑道:“贾老板真会说笑话,事情办妥了我马上发电报过来——我知道贾老板很忙,今天就不打扰了。” 贾守诚说:“你这是哪里话,不管做不做生意,我们还是要做朋友,你大老远跑来,不尽地主之谊,我今后还能出门吗?” 萧子玉禁不住贾守诚的再三挽留,只好一起去了豪客来酒店吃饭,席上还有几个外国人作陪,比尔竟然也在其中。饭后,萧子玉主仆就被贾守诚安排在豪客来住下。此时,萧子玉已是归心似箭,并提前向贾守诚辞行——明日一早将乘船回都梁。 贾守诚一行走后,萧子玉就准备休息,才洗完澡就有人敲门,萧火阳把门打开——原来是比尔。 比尔耸耸肩摊开双手:“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休息,我可以进来吗?” 萧火阳不敢做主,看着主人,他见萧子玉点了头就放比尔进房。比尔向萧子玉伸出一只手:“我相信缘分,从第一眼看见萧先生我就认定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萧子玉机械地伸出手,心里怀着戒备:“有缘千里来相会,但愿应验比尔先生所言。” 比尔直言道:“我想和你做生意,背了贾老板来找你,照你们中国的话说是不厚道,可是在我们西方不这样认为,这叫做公平竞争——我和贾老板处在同一个竞争平台上。萧先生,你不认为这对你是一件大好事吗?你就有了选择的机会,不致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卖最好的价钱。” 萧子玉这下明白了比尔的来意,内心的顾虑消失了,他问道:“比尔先生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请问你来中国几年了?” 比尔说:“我是在中国长大的。” 萧子玉说:“比尔先生在中国长大,肯定也明白中国的国情,你说得当然有道理,但真要那样做我还是不敢——中国人最怕担当道义上的坏名声。” 比尔说:“这一点先生放心,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你先和贾老板把价钱谈好,然后我在他的底价上再加,到他要提货时你可以报失盗案——我绝对为你保密。” 萧子玉笑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尔先生把我们那一套已经发扬光大了。” 比尔亦笑道:“不过是入乡随俗而已。都梁是个好地方,朱元璋的第十四子在那里为王十四代,这可是一笔不可忽视的财富。” 萧子玉说:“看来比尔先生对都梁有很深的研究。” 比尔说:“很深的研究谈不上,干上了这一行每去一个地方熟悉当地的历史是最基本的功课。前几天我从贾老板手中收到了一件宝贝也出自都梁。” 萧子玉道:“什么宝贝?” “是一件王妃的凤冠,典型的明代风格,做工相当精美,仅是这一件贾老板就从我手中拿走了七万大洋。”萧子玉、萧火阳惊得面面相觑,比尔接着说:“今天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以后怎么联系?” 萧子玉也不挽留,说:“都梁柳山路,姓萧的就我一户。” 萧火阳送走比尔把门关上:“老爷,幸亏我们来了一趟宝庆,要不我们冒着危险掘开朱企丰墓又是给别人白干。” 萧子玉瞪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次日一早,萧子玉主仆二人来到赧水码头,有一船家迎了上来:“请问哪位是都梁的萧先生?” 萧子玉疑惑道:“是又怎么了?” 船家点头哈腰说:“我叫杨老大,是这么回事,永和号的贾老板已经包了我们的船送二位回都梁。” 萧子玉主仆跟着杨老大上船,不知何故,他对贾守诚的客气竟然没有半点感动,在贾守诚与比尔之间,他更喜欢后者的直爽和不做作。 杨老大提醒萧子玉主仆坐好了,然后开船,自宝庆出城的这一段水域平缓,船速还算不慢,出了城河面就变得狭窄起来。逆水船就不好走了。萧子玉来时心里背负了重压,不知道此行结果如何,当然也无心情赏景。如今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萧子玉见两岸的风光十分好看,尤其船家杨老大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他也有一缺点,沿途只要看到岸上有年轻女子,就眉飞色舞,忍不住要唱山歌挑逗—— 正月连妹去交情,郎打戒指送人情。 郎的钱财如粪土,妹的仁义值千斤。 二月连妹去交情,粉壁墙上画麒麟。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三月连妹去交情,江边杨柳又发青。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四月连妹去交情,瘦马拴在青草坪。 马行无力只因瘦,人不风流只因贫。 五月连妹去交情,端阳龙船伴水行。 易涨易透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六月连妹去交情,六月骄阳如火焚。 有酒有钱多朋友,急难何曾见一人。 七月连妹去交情,月半酿酒敬佳宾。 不信且看筵中席,杯杯先劝有钱人。 八月连妹去交情,情妹住在远山林。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九月连妹去交情,九十公公上山林。 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 十月连妹去交情,十月有个小阳春。 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下滩一掌平。 若是看到是独身的女子或拖儿带女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妇女就唱道—— 稠树扁担翘莲莲, 妹送情郎去贩盐。 人家贩盐三五日, 情郎贩盐三五年。 青天白日一炸雷, 郎在广西不得回。 广西有个留郎妹, 家中有个盼郎归。 广西阿妹没良心, 妹在家中打单身。 枕上眼泪能洗脸, 床下眼泪可撑船。 其时天气晴好,船上江风习习,沿途两岸风景宜人,加上一个乐观开朗的船老大,时间就过得飞快。到了第三天的夜里,空气突然闷热,未及天亮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河面之水骤涨,行船也渐渐艰难。 萧子玉醒来后大雨仍在下,他向杨老大打听到了哪里,杨老大告诉他尚未出宝庆地界。萧子玉大惊,快第四天了还在宝庆地界,如此缓慢如何能赶在七月二十九回到都梁?愁绪刹时涌上心头,又想起出来了这么久,家中会不会出现意外?情急中他对杨老大说:“船家,水路如此难行,家中还有急事,还可以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回都梁吗?” 杨老大说:“不可以,自古宝庆到都梁除了水路尚有一条驿道,但驿道崎岖多弯,比水路花费的时间还要长,因此自古以来走水路的人最多。” 萧子玉一听便心急如焚。 第二十一章 闲汉传奇 话说李施烟代蒋兴和去萧家悔婚出来,正好碰上了张显凡,二人经过止戈亭,却得知熊杰已被萧子玉打死的消息,而萧鹏则安然无恙。 李施烟在止戈亭大厅待了一阵,想起主人正在等他,就挤了出来。走了一阵又发现后面有尾巴,原来张显凡还在紧紧跟随他。李施烟干脆不走了,见张显凡也跟着停下,就说:“你这是干啥呢,还想跟多久?” 张显凡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要去见你家主人。” 李施烟说:“我家主人很忙,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张显凡摇头:“那不一样,小鬼和阎王怎么可以比呢?”李施烟不再说什么,只在前面走路,张显凡一边跟上,一边摇头晃脑吟道:“二月黄莺飞上林,春城紫禁晓荫荫。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常叹常悬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这首诗李施烟早年就读过,是唐代诗人钱起的作品,张显凡在这个时候吟出,很显然是想投靠大树。 李施烟回到蒋府,他没有直接把张显凡带去见蒋兴和,只是让他在客厅等着。等了一阵,李施烟出来告诉他说:“你小子运气好,蒋老板愿意见你,不过他现在正与一位重要客人谈业务,你还得等一阵。” 张显凡不怕等,只要蒋兴和愿意见他,等多久他都愿意。蒋家院子很宽很深,张显凡见到上屋的一间房子外面守卫着数名五大三粗的保镖,心里就明白蒋兴和在会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上屋才有动静,先是蒋兴和与李施烟把一位穿纺绸长衫的壮年汉子送出来,然后就是数名五大三粗的保镖簇拥着他们走向大门。蒋兴和、李施烟把客人送去后,这时,一位下人走过来问道:“你就是张显凡先生吧?跟我来。”张显凡跟着下人来到刚才蒋兴和接待过客人的房间里说:“张先生随便坐,我们老板送完客人马上回来。”下人为张显凡倒了一杯茶就离开了。 张显凡一个人在偌大的会客室里很无聊,心里只盼着蒋兴和早点过来。他不时把头探出窗外看大门那边,却是迟迟不见蒋兴和回来。他不会要送到十里长亭外吧?张显凡马上又想到客人可能是外地过来的,蒋兴和最少要把他们送到码头。如此一想,张显凡便安心了。会客室布置得特别典雅,还摆放了许多古董。张显凡欣赏了一阵,猛然发现书桌上有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张买卖合同书——甲方:宝庆永和号;乙方:蒋兴和……现乙方有明代王妃凤冠等一批文物计五十余件,愿以大洋五万元整出售给甲方…… 夏妃墓中的赃物卖了五万大洋?张显凡猛然明白刚才蒋兴和送走的客人原来就是宝庆永和号的文物贩子!合同书刚刚看完,张显凡马上感觉到外面有了动静,他赶忙回到座位上端起杯子…… 这一次果然是蒋兴和回来了,张显凡见他笑得像尊弥勒佛似的,心中早想好的恭维话就跑得一句不剩——如此亲和的人令人无从敬畏,他普通得和邻家大爷没有一点区别。张显凡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蒋兴和就先说话了:“听李管家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初次见面果然是气度不凡。” “聪明有一点点,气度不凡应该也称得上,要不怎么会有女人为我要死要活的呢!嘿嘿……”张显凡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蒋兴和说:“我喜欢交朋友,尤其是聪明的朋友我最喜欢,以后没事多过来玩。” 张显凡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李施烟这小子老是不愿引荐,我认为他八成是嫉贤妒能——今天我还是厚着脸皮跟着他进来的,如果不是蒋老板如此好客,我们恐怕见不着面呢。” 蒋兴和一直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听你的口气是有事找我?” 张显凡点头:“正是。还不止一件事呢,头一件事,关于蒋一浪、萧子玉、熊杰他们的纠纠葛葛都是我告诉李施烟的;第二件事——我愿意替蒋老板效劳,把萧子玉的一举一动及时向你报告。” 蒋兴和微笑着点头,并不插话,这让张显凡越说越来劲,直至无语可说了才突然问自己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张显凡离开蒋府,回想起刚刚自己的表现真是后悔不迭,连连打自己的耳光说:“混蛋,你怎么尽说傻话呢!” 张显凡早闻蒋兴和城府很深,于不露声色中已洞悉了一切,今日头一次交往,张显凡总算见识了——尤其是他那大智若愚、弥勒佛一般的外表一见面就使对手麻痹,在不自觉中就丧失了警惕,最后束手就擒……张显凡在止戈亭听到山里有一种蛇,它咬了人几乎没有痛的感觉,在伤口处很舒服地酥痒那么一下,当发现是被毒蛇咬了后,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张显凡记起来了,这种蛇就是都梁说的百步圈蛇,学名银环蛇。蒋兴和就是一条银环蛇! 张显凡感到无限后悔,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不知不觉中又到了止戈亭——他并没有来止戈亭的打算,但习惯性的双腿像受到磁力的驱使一样,令他不自觉或自觉地就来到了这里。 进入大厅,一股菜香味扑鼻而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点了个便饭拣一僻静处坐下——这时老板娘从楼上下来,她看到了张显凡,就故意高声骂她丈夫不讲卫生。张显凡抬头瞟了她一眼,夏媚就不再吭声。她进入厨房,随之就是她找茬骂店伙计的声音。她这样折腾,局外人是不会懂的,这是她与张显凡定下的暗号,提醒别忘了老时间去老地方。 张显凡与夏媚相会的“老时间”是在发出暗号的当天下午,“老地方”是玉带桥客栈的长包房。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张显凡的饭尚未吃完,夏媚就修饰打扮出门了。出门时她唯恐张显凡不知道,回头对伙房的人大喊道:“案板上的肉别让猫叼走了!” 张显凡暗骂道:小淫妇,你才被猫叼走了呢! 虽然接到了“暗号”,张显凡今天却不打算去赴约,他的理由很简单——对待女人不要每次都满足她——摆摆谱更能显示出男人的魅力。有人说凡男女之事,女人扮演的角色是弱者,男人必须从其他方面给予补偿。他认为这说法可笑透顶,他觉得男女之间是平等的,不存在谁欠谁,如果哪个男人在女人身上花钱,这个男人绝对是傻瓜、白痴!而像他这样的优等男人,让女人倒贴也是天经地义的。 张显凡吃罢饭就慢慢喝茶,听四乡八村的新鲜事——至于夏媚已经去了玉带桥,就让她等去吧!不觉两个时辰坐了过去,想着那女人就要回来,张显凡走出大厅。这时,他看到何半仙在街角处给一个人算命,定睛看时,发现那蹲在何半仙身前的人好像是萧子玉的庄客萧火阳。这家伙找半仙算什么呢?萧火阳走后,张显凡走过去问道:“半仙你又发财了,捉了条大鱼?” 何半仙解开钱袋,把刚收到的一个大洋放入袋中,回答说:“马马虎虎,刚才这个人家中动土来查吉日。” “他动什么土?”张显凡一听立即想到萧火阳查动土吉日必是帮萧子玉查找挖掘朱企丰坟墓的吉期。 何半仙把钱袋放入怀中,睁着白得吓人的双眼说:“他家里要拆旧宅,一栋上百年的老宅子,阴气重得吓人,要查一个最好的黄道吉日才镇得住邪气。” “那你给他查了哪一天?” “七月二十九,是个十载难遇的吉日,九是个最大的日子,正好这个月只有二十九天。” 张显凡盘问道:“为什么不能是八月二十九呢?八比七大呀?” 何半仙生气地说:“你知道什么,‘七成八败’,‘八’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加之还要考虑天干、地支好多种因素——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不懂!” 张显凡害怕夏媚回来遇上不好,赶忙走开。其时天色已晚,他来到柳山路萧家大院,见大门紧关,只好作罢。次日一早,他又来到柳山路,正好在半路上与萧子玉相遇。他把萧子玉拦回家,向他坦陈了一切——包括如何照李施烟的主意怂恿熊杰绑架萧鹏以及夏妃墓中的赃物被蒋兴和以五万大洋的天价卖给了宝庆永和号…… 办完了这件事,张显凡放下心来,接着就是等结果出来。萧子玉与他在萧家大院分手后就去了警察局,直至很晚才回来。他回来没多久,老管家萧忠就出门了。张显凡一路尾随,见萧忠去了何半仙那里——就知道这一回他定是帮主人查找出门日子去了…… 又过了一天,张显凡一早守在柳山路的对岸注视着萧家大院的动静,没多久大门开了,一名乡绅带着仆从走了出来——张显凡一眼就认出那二人正是萧子玉和萧火阳!张显凡马上尾随,直至萧子玉主仆在东塔码头乘坐的船消失在视线里…… 张显凡去蒋家大院必须经过止戈亭,然后还要走过一条小巷。在他刚刚进入小巷就感到有人跟上来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即刻想到——夏媚跟上来了,她将为昨天的事兴师问罪。他没有回头,怕人看出来他们的关系。到了僻静处张显凡才止步——回头看时发现跟踪他的人竟是杨云志。 杨云志在张显凡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老张,找你找得好辛苦——昨天为何不来止戈亭?” 张显凡争辩道:“谁说的?我昨天的中午饭是在止戈亭吃的!” 杨云志道:“我是昨天傍晚进城,找你一个晚上又加今天一个早晨。” 张显凡说:“今天早晨我起晚了——找我有事?” 杨云志说:“废话,没事这么远找你干啥!这次哥哥的死,都是听了你的馊主意,照理说要取你的命赔我们哥哥。兄弟们都说了,你的命太贱,让你抵命哥哥太亏了,现在我给你指条生路——杀了萧子玉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张显凡为难地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萧子玉的对手,何况他手里还有枪。” 杨云志说:“不是要你亲手杀他,只要你把他的行踪摸清,一旦他离开都梁就转告一声,杀人的事我们自己干。” 张显凡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我一定照办!” 杨云志见张显凡要走,就叫道:“我还没说完就走什么?有了消息快点来玉带桥客栈,我在那里等着你!” 张显凡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了!” 张显凡来到蒋家大院,蒋兴和见了他就笑呵呵地说:“今天一早院子里喜鹊叫,想着今天家中定有喜事,这不,喜事果然来了。” 蒋兴和引着张显凡进入书房,李施烟随后也进来了。张显凡落座后就说:“有人说海上蓬莱有神仙我会怀疑,如果有人说都梁有神仙我绝对相信——神仙就是蒋老板你!” 李施烟说:“你别拍马屁,我们东家不吃这一套!” 张显凡说:“蒋老板他骂你了——我说句公道话,他才是四足动物!” 蒋兴和笑道:“张先生很会讲笑话。” 张显凡说:“不,我很会讲真话,我说你是神仙绝对有我的道理——前天我们刚刚才成为朋友,我就发现了一个与你有关的惊人秘密——萧子玉的庄客去何半仙那里查吉日,说是要拆掉一座百年老宅。” 李施烟说:“你这人就会小题大做,拆老宅查看黄道吉日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一点也不稀奇。” 张显凡说:“你说得对,是一点也不稀奇!奇的是我知道内情——萧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百年老宅可拆,只有朱企丰的百年阴宅急需拆除!何半仙给他查出的动土日期在农历七月二十九——”张显凡没有往下说,他发现蒋兴和的神态有点不对劲,暗忖: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蒋兴和看了李施烟一眼,站起身对张显凡说:“张先生请稍候,我要出去一下。” 蒋兴和走后李施烟也跟了出去。不一会儿李施烟一个人回到书房,张显凡问道:“蒋老板呢,他不回来吗?” 李施烟说:“我们搞不清你是什么立场。你先是为我们服务,接着又为熊杰、萧子玉效力——在为这三个派别效力的同时你又背叛他们。我们东家说了,在你没有明确立场之前,他不希望再次见到你。” 张显凡说:“麻烦你转告他,我的立场十分明确,就两个字——为我。” 李施烟说:“这个世界上谁都是为了自我,可是他们的目的都很清楚明了,不像你没有章法,令人眼花缭乱。” 张显凡说:“没有章法其实就是最大的章法,我相信凭你们东家的精明他不会不清楚——我是个闲汉,吃的就是‘闲饭’,不管是谁,如果他能让我闲着就有饭吃,我就会听他的。可是这样的冤大头去哪里找?我先为你们服务,你们给过我什么?我再为熊杰、萧子玉效力,他们不仅没想过我也要吃饭,还动不动就以要我的命相威胁。我为了活下去,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吗?” 李施烟认真道:“那你需要什么条件才愿意一心一意地为我们东家效劳?” 张显凡说:“很简单,第一,保证我的生命安全——无论我受到来自哪方面的威胁,蒋老板都要全力保护我;第二,在都梁城内,蒋老板要与所有的店家打招呼,我要吃要喝要玩要穿,只需我去画个押。” 李施烟点头:“你提出的条件我代表东家可以满足你,可是你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张显凡说:“我可以保证你们东家不会丢掉朱王墓的这宗生意。” 李施烟冷笑道:“你好大的口气,你若是有这样的本事,何不自己动手去做?” 张显凡心平气和地道:“我不是和你说着玩,如果不相信我,你们东家吃了大亏可怪不得我。” 李施烟亦认真起来,说:“你讲吧,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能耐。” 张显凡说:“萧子玉今天去了宝庆。” “他去宝庆干什么?” “他去宝庆找永和号联系——为朱企丰墓中的宝物提前寻找买家。” 李施烟震惊道:“他怎么知道永和号是经营古董生意的?” 张显凡说:“他不仅知道永和号是做古董生意的,还知道夏妃墓中的古货被永和号以五万大洋买走了。” 李施烟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说:“好吧,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实现你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但别忘了你所承担的义务。” 张显凡说:“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我还是张显凡吗!” 李施烟说:“你刚才说的我会向东家汇报,我们会酌情处置的,今天你可以走了。”张显凡才走几步又折回来,李施烟愣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张显凡说:“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消息忘了告诉你——枫木岭的人已经进城了,他们要杀萧子玉,由我负责给他们提供萧子玉的行踪。” “萧子玉正好抄旱路还能追上,你何不告诉他们。” “我原来是打算这么做的,现在我不这样做了。” 李施烟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张显凡笑了笑,说:“如果枫木岭的人把萧子玉杀了,谁来帮蒋老板掘开朱企丰墓呢?” 李施烟似有所悟:“你说原来有这打算又是什么意思?” 张显凡说:“我原来想如果蒋老板不用我,我就让枫木岭的人杀了萧子玉,断了他的财路!” 李施烟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张显凡:“想不到你还真是个人物!” 张显凡得意道:“所以你们放心——我是绝对会有用处的。” 张显凡离开蒋家大院,在家里耐心地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走上大街,其时除了一些早点摊正在忙碌,多数店铺尚未开门。等了好一阵,才见一家绸缎庄开了门。他走进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店家客气地问道:“客官想要做什么衣服?” 张显凡说:“长袍、短褂、马裤我都需要,可是我身上忘了带钱——我叫张显凡。” 店家于是变得十分热情起来:“你就是张显凡?喜欢什么面料尽管挑,完了麻烦你画个押——我们好找蒋老板结账。” 张显凡见蒋兴和已经兑现了承诺,满心欢喜,当即就采购了一大堆布料拿到旁边的裁缝店。他在裁缝店报出名字,老板非常客气,说蒋老板已经在这里打了招呼,凡是张显凡做衣服的工钱只需画个押。 张显凡又逛了鞋店、杂货店,他都能享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张显凡来到止戈亭吃罢早粉,出得门来,却发现夏媚跟在后面。张显凡心想,才爽了一次约这女人就要兴师问罪了。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了底气,不再需要女人的施舍了。张显凡在前面走,见夏媚一直紧跟不舍,就在一僻静处站住了:“今天我高兴,还是去老地方吧——青天白日的你不怕人多眼杂我还怕。” 夏媚冷言道:“你今天高兴可是老娘我今天没这心情。” 张显凡说:“你没心情就拉倒。” 张显凡于是不再理会夏媚,加快步伐一直往前走,走了好一阵,发现夏媚还跟在后面,就改变方向直奔玉带桥客栈。他头也不回地直接进入包房,在床上坐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夏媚果然就进来了。张显凡关门,夏媚说:“青天白日的关门干什么?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贱。” 张显凡强行把门关上,说:“你好大的火气,谁欠你了?不就是昨天爽约吗,下次你也爽一次就扯平了——我今天才发现,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女人一听恭维话一肚子气就消失了,说:“好看有什么用,没有人真心喜欢,现在我总算看穿了,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原来都是假的,目的无非是利用我。” 张显凡说:“你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难听吗?” 夏媚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昨天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你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到了晚上才知道如今你傍上大树了,不需要再依靠我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总算让我看出了原形。我也想通了,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从此后我们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 张显凡笑道:“原来是这样,昨天是你误会了,我有点要紧事才没有赴约。” 夏媚冷笑道:“什么要紧事,你找何半仙闲聊也是要紧事?” 张显凡说:“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吧,分手就分手,这可是你先提出来的。” 张显凡说着真要走,夏媚突然一声尖叫扑过去抱紧张显凡:“天啦,你好没良心,我不过试试你的心,你真就不要我了!我瞎了眼啊,看上你这样的薄情郎!” 张显凡冷冷道:“你才知道啊,古人早就告诉过你们——痴情女子薄情郎!” 夏媚把眼泪一抹,柳眉倒竖说:“你想甩我?没那么容易!从现在起,我跟定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怕,大不了被人捉奸!” 张显凡说:“你瞎讲什么呢,你生是我的人还说得过去,你死了只能是钱家的鬼。好吧,我答应和你好,但你也得答应我的条件。” 夏媚说:“我已经把你当皇帝了,你还要什么条件?” 张显凡说:“其实当皇帝还不如当太监——被女人缠得太紧,难道不是灾难吗?我的条件很简单——不要把我看得太紧,像今天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如果你做不到,从今天开始一刀两断!” 夏媚见张显凡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就娇哭道:“你太狠心了,真想不理你,可是谁让你每次都让我舒服呢!” 张显凡扯掉夏媚的衣服,把她扔在床上,骂道:“小妖精,我就知道你离不开男人。” ……干柴烈火正在燃烧,一声巨响——长包房的门撞开了,钱进财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工人冲进了房间,破口大骂道:“大胆的奸夫竟敢给我戴绿帽子,看打!”耳光劈里啪啦打在张显凡脸上。 张显凡此时不敢还手,一心只想先把裤子穿上,一店伙计见状提醒道:“老板,先把他们绑起来再说,要打,多得是机会。” 钱进财依言,一群人七手八脚把奸夫淫妇在床上缚将起来,那钱进财又要打,专踢裆部。张显凡动弹不得,钱进财打一下骂一句:“看你给我戴绿帽子,看你还给我戴绿帽子!” 夏媚喊道:“当家的你不要光顾着打他,是我主动勾引他的,要打就打我!” 张显凡清醒了过来,骂道:“贱淫妇,都是你干的好事,还想在我面前讨乖,我不是傻瓜。” 夏媚大喊冤枉,这时挤进一个人来,张显凡认出是枫木岭的杨云志。杨云志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子你出名了吧?我问你,你为何要骗老子!” 张显凡说:“我没骗你。” 杨云志道:“还说没骗,萧子玉昨天一早去了宝庆,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张显凡见止戈亭的伙计们拼命把他向外推,就不再理会杨云志,叫道:“要杀要砍就在这里,有什么好推的!” 钱进财道:“你尽想好事,我就是要把你们绑到大街上去给人家参观!” 张显凡一听急了,求饶道:“去大街也可以,你总得让我穿条内裤吧。” 第二十二章 船在江上行 话说萧子玉从宝庆返回,船行了三天三夜尚未出宝庆地界。如此缓慢的速度,回到都梁七月二十九早已过去,心中不免焦急。其时,宝庆至都梁的公路尚在修建当中,走旱路唯有骑马或乘坐人力轿子两种交通工具,萧子玉后悔没有向贾守诚借马,如今返回同样也误了日程。 船家杨老大见萧子玉急如热锅蚂蚁,就劝道:“客官不要担心,我加快速度尚可在七月二十九回到都梁。过了这宝庆地界,后面的水域都比较平缓,我会尽力为你争取时间。” 萧子玉仿佛又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老大若能在七月二十九日天黑之前赶到都梁,本人定有重赏!” 杨老大和他的伙计们于是加快速度,日夜两班不停。农历七月二十九日早晨,终于来到了都梁地界,距都梁城只有大半天路程了。 此时,萧子玉与杨老大都松了口气。到上午时分,距都梁只剩十里,有从都梁下来的船队,船家们都是相识的,少不得要打招呼、抽几袋水烟,交换新闻。杨老大见时间尚早,遂停橹隔着数尺远与一从都梁过来的船家说话。舟人长年在外,水上生活单调枯燥,孤单寂寞自不用说,为寻找慰藉,就讲野话,说粗话,他们最关心的话题永远是发生在都梁、宝庆两地的桃色新闻。他们所说的“新鲜事”实际上就是桃色艳闻的代名词。传播者津津乐道,听者更是乐此不疲。 那船家才点燃一锅水烟就直奔主题问道:“宝庆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杨老大说:“我这趟在宝庆没有停留,都梁可有新鲜事?” 那船家道:“有的,道来或是天意,自古止戈亭都在说别的故事,这一回那里的钱掌柜却成了故事的主角。” 杨老大说:“莫非一把年纪的钱进财守着年轻貌美的太太还去武陵井不成?” 船家说:“若是这般就不足为奇了,自古嫖客都没有年纪的限制——这次是他的老婆与闲汉张显凡被捉奸在床。” 杨老大点头:“那女人养汉不奇,奇的是她居然偷个闲汉。” 船家道:“偷闲汉也不奇,闲汉有时间、有精力,有钱的女人正需要这样的人。奇就奇在他二人被捉奸在床还不算,还绑在闹市示众——奸夫、淫妇都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呢!” 杨老大兴高采烈起来,击掌道:“奇,真是奇,你去看了吗?那娘们身子一定好看极了!” 船家垂头丧气道:“没看到——我去晚了一步。” 杨老大无限惋惜道:“你真是个没福气的人,换了我说什么也要去看,这机会是千载难逢啊!” 船家说:“何尝不是这样,我这人可能就是没福气——我去到那里,那娘们已经穿上了衣服,只剩那闲汉张显凡一个人光着身子,你说这晦不晦气?” 杨老大说:“钱掌柜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方圆百里提起止戈亭的钱进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回他可算是颜面丢尽了!” 船家道:“正是呢,钱进财亲自带了人去玉带桥客栈捉了奸,然后又把奸夫、淫妇绑到闹市区示众,看热闹的人听说是人山人海——” 杨老大打断说:“不人山人海才怪呢,那淫妇光着屁股在人山人海里是什么表情?” 船家道:“她是气定神闲,一点也不害臊,有人就说她不要脸,怂恿钱掌柜羞辱她,那淫妇反而理直气壮回敬钱进财:‘你这样做是丑了我吗?不是,是出了你钱进财祖宗八代的丑!你自己撒泡尿照照,我偷的汉子比你老?比你丑?比你矮小?如果都不是,对我来说传到哪里都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还怕你示众吗?再说了,我是你们钱家的人,我光着屁股绝不会有人说我夏媚,只会说——钱进财的老婆偷人养汉光屁股示众!要是你不信,去大街小巷听去!……’” 杨老大啧啧道:“这女人说得还在理呢。” 船家道:“可不是,钱进财一听就知道自己做错了,赶紧给老婆把衣服穿上。最有趣的是那女人还当场编了一套顺口溜,这顺口溜真是了得,唐朝的李白若是在世也会汗颜!” 杨老大问道:“什么顺口溜如此了得?” 船家道:“她说‘偷人要偷好汉,捉住了才好看’!” 杨老大又击掌道:“有趣,实在是有趣!” 走在前头的船见距离拉得远了,就有人立在船尾喊叫:“时辰不早了,还有路程要赶呢!” 船家回应道:“好咧——就来!杨老大我要跟队去了,回头见!” 船家摇着橹去追赶同伴。望着他的背影杨老大又问道:“喂,你还没告诉我奸夫淫妇最后的结果呢?” 船家回过头一边摇橹一边回道:“淫妇放了。奸夫被钱进财送到警察局关了起来!” 杨老大摇头苦笑又继续行船,然后问萧子玉道:“客官是第一次坐船去宝庆吧?” 萧子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去宝庆?” 杨老大说:“我在这条水路上走了几十年,凡往返宝庆的生意人我都熟,客官还是头一次看见。” 萧子玉说:“我确实是头一次坐船去宝庆。” 杨老大说:“萧老板会不会说我们这些人挺无聊?” 萧子玉说:“老大说到哪去了,我觉得你们挺有意思的。” 杨老大叹道:“有意思就是无聊,现在都说‘船上的舟子,台下的戏子’。我们这样也是没有办法,这一路寂寞得想办法排解。” 杨老大于是认真摇撸,不再说话。船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拐弯处只见一个人在岸上挥着一件白衬衣喊道:“萧老板停一停,萧老板停一停!” 萧子玉定眼看时,认出是张显凡,这家伙来这里干啥呢?这时沉默了一阵的杨老大又说话了:“这人挺面熟的,萧老板他是你什么人?他来这里干什么?” 萧子玉敷衍道:“一个熟人,可能在这里办事恰巧遇上了。” “萧老板,我有急事找你!”张显凡喊得很急。 “老大麻烦你靠靠岸,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 船很快靠了岸,张显凡迎了过来,他见萧子玉上了岸,就对杨老大说:“船家你先走,萧老板朋友的父亲今天八十大寿,邀了我们去喝酒。”他见萧火阳也要上来,就制止道:“你还是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萧火阳眼睛看着萧子玉不敢擅自做主。萧子玉说:“你还是回去吧,到了码头别忘了奖赏师傅们。” 船又继续驶往都梁城,待去得远了,萧子玉才回过头来问张显凡:“不是说你关在大牢吗?为何又来到了这里?” 张显凡说:“我若关在牢里你就倒大霉了——你走后枫木岭的人就下来要杀你。我瞒住不肯说出你的去向,他们就向钱进财告密,结果把我捉了奸光着屁股在闹市示众半天。” 萧子玉说:“我说你当奸夫一向是很隐蔽的,怎么就事发了呢!” 张显凡说:“不知何故,枫木岭的人后来就知道你的去向,这几天估计你会回来,他们就守在离城五里远的河岸上要置你于死地。我为了救你,已经在这里等你三天了。你真是命大,这回不是我,你真的死定了。” 萧子玉大惊,随后拍着张显凡的肩,说:“不错,我没有杀你,如今你又救我一命,我们之间的事就扯平了。” 张显凡说:“你是局长,命比我值钱,怎么说扯平了呢?万一我遇上不测你起码还得还我三条命才算基本扯平了。”张显凡说罢就领着萧子玉去到一个小村子,那村口的古桂花树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那马见了张显凡就抬起头喷响鼻,甩尾巴。“马是你的?”萧子玉问道。 张显凡点头:“这年头没有马去哪里都不方便。” 萧子玉说:“真是‘士别三日得刮目相看’,才几天不见你就发财了,连坐骑都置了。” 张显凡一边解着缰绳一边说:“我忘了问你,去宝庆怎不骑马呢,那要快很多。” 萧子玉叹道:“我坐船去都有人知道了,要是骑马去全都梁的人都会知道了——喂,你是怎么知道我去了宝庆的?” 张显凡狡黠地笑了笑:“凑合着骑吧,这畜牲力气特大,驮三个人都没问题——反正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去哪里都有人知道,只能说明你很受人关注。” 萧子玉瞪着张显凡:“是你在关注我吧?” 张显凡奸笑一声:“没有的事——即使我关注你也是一番好心,对你百益无一害。” 萧子玉不再多言,跨上马,张显凡随后也上了马,二人合骑着返回都梁。张显凡把萧子玉一直送到家门口,萧子玉问道:“要不要进去坐坐?” 张显凡摇头:“你才回来,才不会真心欢迎我呢,这一点趣我还是识得。我要提醒你,别忘了把枫木岭那伙人解决了,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萧子玉回到家里,萧忠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在大门口迎着东家,来不及问候,萧子玉就说:“你派人去把舒振乾叫来。” 萧子玉回到书房,刚换了衣服萧忠就回来了:“二少爷,我已经派人去了,你不在的时候家中一切均好,小少爷的病也有了起色,发作的次数比以前少多了。” “朱师傅的情况好吗?”这是萧子玉最关心的事。 “也挺好的,师徒俩在一起整日不出门,换了别人都会闷出病来,他没事,每天都是很快乐的样子。还有二少爷刚出门不久,家中就收到大少爷从云南寄回来的家书,我帮你收在这里呢,就等着你回来拆看。”萧忠说着从书案上取了一封家书交给萧子玉。萧子玉迫不及待地拆看。 站在一旁的萧忠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大少爷在那里还好吗?” 萧子玉看罢就说:“他没说好与不好,只提到官场腐败,他已经身心疲惫,近期会回来休养一段时日。” 萧忠说:“官场自古就腐败,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大少爷在老爷仙逝那阵才回来过,这才多久他又要回来,会不会是——” 萧子玉把家书放在书案上打断萧忠的话说:“老管家,我不在的时候外面有要紧的事发生吗?” “有的,有的,我正要告诉你呢。说出来是桩天大的趣事,那钱进财的老婆与闲汉张显凡通奸给捉住了,光溜溜的绑在大街上示众——” “这事我在船上已经听说了,听说张显凡被关进了大牢,后来他又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我也奇怪呢,坊间都猜测,钱进财有的是钱,这回肯定会买通警察局搞死张显凡,可是没几天张显凡就毫发无损地出来了。更奇怪的是,他一出来就变了个人似的,吃香的,喝辣的,穿得光光鲜鲜,还买了一匹高头大马呢!” 萧子玉皱眉:“还真称得上是怪事。” “所以钱进财这段时间老是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家他还说我骗他呢。” “他找我干什么?”萧子玉问道。 “他说警察局办事不公,要向你讨个说法。” “下回他再来找我,你就让他进来。”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马嘶声传来,萧忠说:“可能是舒科长来了,二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萧子玉说:“我没有什么话,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老管家只要记得这个日子就可以了。” “记得,如此重大的事怎么会不记得呢,准备工作早做好了,这些天就盼着你回来。” 萧忠刚刚离去,舒振乾果然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案上的家书,落款处“萧子儒”三字赫然入目,嘴上却说:“局座回来了?全局的人都在日夜盼你回来。” 萧子玉例行公事地问道:“局里没什么事吧?” “托局座洪福,局里情况一切正常。”舒振乾说话时,眼睛的余光盯在那封家书上。 “听说前一阵子抓了个有伤风化的淫贼,没多久又放了,这是为何?” 舒振乾说:“是有此事,那淫贼就是闲汉张显凡,他和钱进财的老婆通奸,责任应在双方,可钱进财提出只惩罚奸夫,自古哪有这道理?局座临出门有吩咐,不是大事可自作主张,我认为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钱掌柜不肯交出淫妇,就把奸夫也放了。” 萧子玉说:“这样处理也没啥不妥。我叫你来一是问问局里情况,二是我刚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最近这几日,枫木岭的人在赧水河下游离城五里处设卡扰民。” 舒振乾说:“这几天局里未得到报告,既然连局座都知道了,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我马上回去部署力量打击就是。” 舒振乾走后,萧忠就引着钱进财进来了,老人一进来就扑通跪了下去:“局长大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张显凡霸占我妻被我捉奸在床,在我们都梁历代的规矩是要装入猪笼沉潭的,可是你们警察局有人贪赃枉法、包庇坏人,让奸夫逍遥法外!” 萧子玉定了定神说:“你慢点讲,这事我亦略知一二,你说警察局有人贪赃枉法,指的是何人?” 钱进财道:“就是那个叫舒振乾的科长。” 萧子玉耐着性子说:“据我所知,那张显凡乃一闲汉,常常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他哪来的赃给舒振乾贪?” 钱进财说:“萧局长有所不知,如今的张显凡已今非昔比,他傍上了蒋兴和,这回正是蒋兴和保他出来的。” 萧子玉疑惑道:“他是如何傍上蒋兴和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如何傍上蒋兴和我不知道,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蒋兴和的管家就特地找到我,说今后张显凡在我店里要吃要喝都不要问他,只要是他画了押多少钱他都认。” 萧子玉吃惊道:“真有此等事?” 钱进财道:“我这么大年纪了,若说假话不得好死!” 萧子玉又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惩罚奸夫?” 钱进财一提此事就气不打一处出:“戴绿帽子自古以来就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我们止戈亭已有五百年历史,我的祖先从来都是听别人的故事,看别人的笑话,现在轮到我,却要给人看笑话,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非要那奸夫死我才甘心!” 萧子玉说:“你的意思我已明白,按都梁的历代规矩,奸夫淫妇都得沉潭,如果你能交出夏媚,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只惩罚单方面,于情不合,难服众心。” 钱进财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然后故意大声干咳,唯恐萧子玉没有看见:“局长大人,这事就拜托你了。” 萧子玉说:“那女人既然背叛了你,为何还保她?” 钱进财道:“不瞒局长大人,我都一把年纪了,再娶不费灯草要费油,加之也不一定能找到如此漂亮的。古人说,‘好汉娶娼妇,关门为正’,如今她已答应与奸夫一刀两断,我也就不再追究她了。” 萧子玉说:“钱掌柜是都梁名流,这事我会秉公处理的,你可以回去了。” 钱进财脸上皱纹笑成一朵菊花,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萧局长一向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打扰了,打扰了。” 萧忠准备去送钱进财,萧子玉用眼神制止了他。钱进财走后,萧子玉指着桌上的布袋说:“等一会儿你把它退回去。” 萧忠拿了布袋打开看了一眼,提醒说:“二少爷,这里面还不少呢,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萧子玉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能要的要,不能要的绝对不能要。止戈亭乃是非之地,我若收了他的钱又办不成事,会传遍十万八千里。” 萧忠走后,萧子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估计萧火阳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要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萧火阳果然就进了书房,一进来就说:“老爷,我刚刚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萧子玉问道:“什么不好的消息?” “有人说大老爷在云南涉嫌贪污已经被革职查办!” 萧子玉一听全身凉了半截,随后问道:“你听谁说的?” 萧火阳道:“那个人我不认识,是从都梁去宝庆的船家,说是才在止戈亭听到的最新消息。我不信,才急着回来问你。” 萧子玉道:“你不要相信外面的谣言,我才看了大老爷的信,说他在云南很好,还说最近会回来休假。” 萧火阳松了口气:“没有就好,那该死的船家,一张乌鸦嘴,把我急得半死。” 对萧子玉来说,如果没有看哥哥的信,光是听萧火阳说,他也绝不会相信萧子儒已经倒台。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因为哥哥的倒台,也预示着他这个警察局长已经当到尽头……“火阳,我上岸后你遇到了什么人吗?” 萧火阳不解:“老爷问这话我不懂,赧水河上的过往船只那么多,你指的是遇到谁呢?” “舒振乾你见过吗?” 萧火阳连连点头:“见了,见了,在距城五里处的地方,他带了一队警察巡弋了一阵就走了。当时我还和他打招呼,这小子过去对我特客气,这一回不知何故爱理不理的。” “你知道舒振乾为什么去那里吗?” “当时我们不知道,过后杨老大遇上他的同行,一打听才知道近段时间常有人守在那里,凡是从宝庆下来的船只都要拦住检查,查完就放走。有人认得那伙人是枫木岭的,但奇怪的是枫木岭的人去那里干啥?为何又不抢东西?” 萧子玉打断萧火阳说:“我知道了,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回头要厨房给你煮点好吃的,先下去洗个澡。”又过了一阵,萧忠也回来了,他样子沮丧地在萧子玉对面坐下,却不愿说话。萧子玉看了半晌忍不住先开口:“东西退了吗?” “退了。”萧忠抬眼看着萧子玉,犹豫再三才说,“大少爷在信上到底写了些啥?” 萧子玉预感到了什么:“你听到风声了?” 萧忠点头:“止戈亭的人传得很凶,说萧子儒倒台了。钱进财见我把钱还给他非常高兴,连说他一直以为不会退还给他。” 萧子玉叹了口气:“老管家,如果传言是真,你说怎么办?” 萧忠盯着萧子玉:“大少爷真的倒台了?” 萧子玉没有说话,把书案上的家书递给了萧忠。 第二十三章 扮鬼扮师公 话分两头,却说蒋兴和得知张显凡被捉奸后就派李施烟外出打听详情。 李施烟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报告:张显凡在闹市裸身示众了将近半个时辰,随后就被钱进财送进大牢。按照都梁的老规矩,奸夫、淫妇该装进猪笼沉潭,那钱进财舍不得年轻貌美的妻子,就迁怒到奸夫头上。他给大牢里的人送去了厚礼,想买通牢头狱霸把张显凡暗暗整死。所以,这一回张显凡是凶多吉少。 蒋兴和正是要用张显凡的时候,便要不惜血本把张显凡营救出来。他与李施烟经过一番分析,认为眼下萧子玉不在家,正好可从舒振乾身上下功夫救人。考虑到李施烟分量太轻,怕难以说服舒振乾,蒋兴和决定亲自出马。 这天,他带上李施烟,乘坐二乘豪华大轿子来到警察局拜访舒振乾。舒振乾十分惶恐,不知都梁首富为何事来找他。宾主坐定后,李施烟见旁边还有几名警察,就说:“我们东家有点私事想与舒科长谈谈。”然后看看左右。 舒振乾会意,当即屏退左右,并将门掩上。办公室里只剩下蒋兴和主仆。蒋兴和突然问道:“舒科长青春几何?” 舒振乾认真揣度蒋兴和的意思,仍是不得要领,只好说:“卑职空长三十岁。” 蒋兴和接过李施烟为他沏好的茶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舒科长年轻有为,才三十岁就做到科长,难得难得。蒋某非官场中人,听说在官场中混,背景十分的重要,此话属实否?” 舒振乾点头:“确是实话。” 蒋兴和说:“听舒科长一言,我倒是想起一位熟人,他原本不是官场中人,只因他的哥哥当上大官,他半路出家摇身一变成了堂堂警察局长。这个人就是你们的局长萧子玉!” 舒振乾吓得额上冒汗:“蒋老板此言差矣,我们局长不光是有背景,他的能力也确实非常出色。” 蒋兴和一脸笑容:“舒科长不要有顾虑,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蒋兴和递一个眼色,李施烟就从袋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舒振乾。 这是一份《国民日报》,报上有一篇文章被红线画了出来,舒振乾看时,那上面的标题赫然入目——《云南财政厅长萧子儒引咎辞职》。舒振乾一口气看完了文章,唯恐有遗漏又重看一遍,才把报纸还给李施烟。然后他疑虑地看着蒋兴和:“蒋老板的意思……” 蒋兴和敛起笑:“萧子玉待你如何?” 舒振乾尽量搪塞:“还……可……以。” “你知道这段时间萧子玉在干什么吗?” “局长的事我们下级无权过问。” “你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在筹划盗掘朱企丰的陵墓,却不打算启用你们,包括掘夏妃的墓,他也没让你们参与。” “这是他家的私事,他不让我们参与,我们也无义务参与——我是国家的警察,不是他的家人。” 蒋兴和脸上绽放出笑容:“舒科长果然是位明白人,有你这句话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请你把张显凡放了,我给两个条件由你选择,第一,你大胆报一笔钱的数目;第二,让你当上警察局长。” 舒振乾吃了一惊:“我相信蒋老板有这个能力,也无戏言,可是一个闲汉他值这个价吗?” 蒋兴和说:“你了解我的性格就好办,你现在需要的是做出选择,其他的事你可以不必研究。” 舒振乾想了想,望着蒋兴和:“我选择后者。” 蒋兴和伸出一只手:“就这么定了,不许反悔!” 舒振乾也伸出手与蒋兴和紧握:“不许反悔!” 舒振乾当即就批了条子,交给李施烟去大牢提人。 在牢里才待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张显凡一见李施烟就嘻皮笑脸地说:“你们也太急了,我还没尝够坐牢是啥滋味就要让我出来。” 李施烟说:“王八蛋,如此不识好歹该让你死在牢里!” 张显凡说:“王八蛋在止戈亭当掌柜,如果你们觉得让我死在牢里更好,就没有必要来救我。”牢子把门打开,又为张显凡除了锁。张显凡活动一下关节就向李施烟伸出手:“拿来!” 李施烟明知故问道:“什么拿来?” “衣服还有裤子啊,难道就让我光着屁股出门吗!” “你不是喜欢乱来吗,不穿裤子还方便一些。” “你才是畜牲呢,不给我穿的老子就把这牢底坐穿!”张显凡真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李施烟本来也只是逗逗他而已,就从包里取出一套夏装扔了进去。张显凡穿好后走出牢门,在过道上小声对李施烟说:“放心,无论你东家为我花多少钱,保证价有所值。” 二人出了牢房大门又一起在街上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张显凡就与李施烟分开走。李施烟一把扯住他:“你上哪里去?不跟我回去向蒋老板称谢?” “狗屁!”张显凡甩开李施烟,“我才不来那一套虚的,如果不让我干正经事,我愿意天天守着蒋老板磕头,叫他祖宗。这样可以吗?” “混蛋,一点礼貌也不懂!”李施烟骂道。 张显凡一个人来到水西门的马厂,他挑了一匹毛色漂亮的枣红大马,也不问价就嚷道:“这马我要了,谁是货主?” 来了一位马贩应道:“这马是我的。” 张显凡说:“我叫张显凡,听说过这名字吗?” 马贩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蒋兴和老板已经在我们这里说了,你想要哪匹马只要画押就可以了。啊呀,我说张先生,你发了财如今又出大名,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听说这个来买马的汉子就是张显凡,马厂一下子就乱了起来,马贩们纷纷过来围看。张显凡情知不妙,画了押赶忙骑马逃走。他自叹道:“真个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肚子有点饿了,该上哪里去吃饭呢?张显凡一想起光屁股受辱的情景,就对钱进财恨之入骨。好,偏要去止戈亭吃饭! 张显凡来到止戈亭,把马拴在外面的廊柱上,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大厅拣一显眼的位置坐了,就叫嚷着要酒要菜。店伙计认出了他,因厅里食客较多,为了不影响生意,很快就把酒菜传上。张显凡却不干了,拍着桌子叫道:“我要钱进财上菜,没有叫你!” 伙计道:“我们掌柜的从不亲自给客人上菜,你也不是头一回来止戈亭吃饭,这规矩应该懂得。” 张显凡道:“我今天就要你们掌柜的亲自上菜!” 食客们立即围看,在楼上的钱进财闻讯也赶紧下来,见是张显凡就气不打一处出,胸脯一起一伏,语不连贯地说:“你、你……欺人太甚,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张显凡说:“拼就拼,上来呀!” “你、你……你……”钱进财扑上前,却被店伙计拉住。 “我怎么了?不就困了你老婆吗,这种事地方上没一千也有八百,把老子捆起来光着屁股示众,还要送大牢,结果怎么样?老子出来了,你想咬我下面的没咬成,咬的都是牙痕!” 钱进财的脸气成猪肝色:“不活了,不活了,拼了算了!” 旁边有食客看不过眼,就劝道:“张先生就别瞎折腾了,你霸占了人家的老婆,这对哪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如今你还打上门来气人家,真要闹出命来,人家一把年纪了,吃亏的还是你。” 张显凡想想也有道理,就拍了屁股走开,牵了马到就近一家店子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再去玉带桥客栈。 店家黄元富一见到张显凡就吃了一惊,随后就说:“你还来这里,长包房已经退掉了。” 张显凡说:“退掉有什么大不了的,再租下来就行了,你还怕没钱吗!” 黄元富就笑嘻嘻说:“你还想喜事,夏媚她愿意吗?房子我真帮你开了,麻烦你画个押。” 张显凡也不理会,爬上二楼,见一间房里闹哄哄的就推门而入——房里的杨云志正和同伙推牌九,见了张显凡,都吃了一惊。最先反应过来的杨云志说:“姓张的,你还能出来?我以为你这回死定了。” 另一同伙说:“我们亲眼见到钱进财拿了钱去向狱卒行贿,要他们怂恿牢头让狱霸把你整死。” 张显凡说:“我死了你们休想报仇。” 杨云志放下牌九走近张显凡:“听你这口气好像没你我们还真报仇不成?” 张显凡道:“就你们整日躲在家里推牌九,难道萧子玉会送上门来给你们杀不成!” “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做?” 张显凡盯着杨云志,问道:“你为什么要向钱进财告密?” 杨云志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告密?” “果然是你!知道我秘密的人能有多少,我难道猜不到吗?” “你太气人了,如果早点告诉我们,正好赶上杀了萧子玉,你让我们失去机会,当然得教训你。” “你们的教训也太重了,若非我本事大,命都被你们送掉了。” “你不是回来了吗?快快告诉我们该如何报仇。” 张显凡说:“好吧,那我就以德报怨,再帮你们一次,萧子玉快则十天、迟则半月会从宝庆返回,你们应该去城外河边的僻静处设关卡等着他返回。” 杨云志道:“他返回也乘船吗?那可是逆水船,很缓慢的。” 张显凡道:“他乘船去了,就只能坐船返回,坐轿子回来更慢。” 一同伙道:“其实他应该骑马去,那样我们很容易就发现他,也用不着现在还等在这里。” “尽说废话!”杨云志拍着张显凡的肩,“你这个人怎么说你呢,做好事是你,做坏事也是你——又做师公又扮鬼,你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听说你最近抖起来了,是怎么回事啊?” 张显凡说:“什么抖起来了,我不过和蒋兴和打了个赌赢了。” “打什么赌?改天我们也跟蒋兴和赌去!”数同伙都围了过来。 张显凡不想和他们纠缠,抽身就溜了。 这一回张显凡没有在路上停留,径直去到蒋家,一进门见李施烟也在蒋兴和的书房,就叫道:“李施烟,你在蒋老板面前说我什么坏话了?” 李施烟看了张显凡一眼:“该说的坏话我全说了。” 张显凡一屁股在蒋兴和对面坐了:“蒋老板你别信他,我没礼貌并不是对你不忠心,我的忠心是用实际行动表现的——虚情假意那一套我真的玩不了。” 蒋兴和一脸微笑:“李施烟根本就没说你什么,你有什么实际行动对我表示忠心?” “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实际行动——刚才我办了件大事,怂恿枫木岭的人去赧水河下游等着萧子玉回来。” 李施烟说:“我看你是疯了,一阵说要保护萧子玉,一转念又怂恿人去杀他。搞不懂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疯,是你爹娘造你的时候往你脑子里灌了水,我这样安排正是为了更深一层保证萧子玉的安全——你懂了吗?” 李施烟这下子也转过弯来了,就不再多说。从不表扬人的蒋兴和也说:“不错,果非池中物!” 张显凡很得意,斜着眼看李施烟:“听到了吗?我不是池中物!” 李施烟冷笑道:“给一点笑脸你就灿烂,如此沉不住气的家伙,我看你当池中物都不配!” 张显凡说:“你这话就对了,我本来就不是池中物。” 蒋兴和一声干咳,两个人就停止斗嘴。蒋兴和问道:“你认为萧子玉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张显凡说:“最早在农历七月二十八,最迟也不会超过七月二十九,这两天我会守在河边等他回来。” 接着张显凡就摸清了杨云志一伙的行踪,知道他们在赧水河下游离城五里处设了卡。到了七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张显凡就骑着马去到离城十里的赧水河下游等候。凡有从宝庆方向过来的船,他都要呼叫,直至把躲在篷内的船客叫出来确认不是萧子玉才放手。 二十八这一天萧子玉没有回来。到七月二十九日,张显凡打起精神,上午时分,他果然就把萧子玉截住了,告诉他前面有危险,枫木岭的人正在等他。 张显凡把萧子玉送回家后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柳山路逗留。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舒振乾骑着一匹马进入了萧家大院,就把自己的马拴在一株柳树上坐着歇气。 等了一会儿,舒振乾出来了,张显凡连忙站到道路中间将他拦住。舒振乾定了定神,认出是张显凡,就从马上下来问道:“青天白日的为何拦我?” 张显凡说:“向你贺喜啊,萧局长刚回来就召你,可见他对你是何等器重!” 舒振乾哼道:“谁让他器重,他都自身难保了。” 张显凡听出了一点端倪:“他自身难保?萧子玉要倒台了吗?” 舒振乾说:“前一日我在蒋兴和那里看了报纸,上面说萧子儒引咎辞职,当时我还存几分怀疑,今天我看到他写回来的家书,他果然就要罢官回乡。喂,我忘了问你,你跟蒋兴和到底什么关系?” 张显凡反问:“这犯法吗?” 舒振乾说:“犯法那谈不上。” 张显凡说:“既然不犯法,那我就没有义务告诉你。” 舒振乾生气了:“你看你有多无聊,为何要拦住我?!”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多聊一聊,不可以吗?” “我有公务在身没空跟你纠缠!”舒振乾纵身上了马,对张显凡说,“等闲下来我再跟你聊。” “你还能闲下来?等你当上了局长更忙。你这么急着要走是不是萧子玉要你去对付枫木岭的人?” “你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舒振乾一扬鞭,马奔跑开了…… 张显凡不敢再逗留,也快马加鞭来到赧水河下游五里处向杨云志通风报信。杨云志闻说警察要过来,也不多问,匆匆忙忙就撤了关卡。张显凡返回时,在玉带桥正好看到舒振乾带了一队武装警察奔赴赧水河下游。张显凡暗自得意,觉得自己把这几伙人玩转在手中实在有趣。 忙了大半天,张显凡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这些日子他在多家酒店吃饭,比较起来总是不如止戈亭的菜好。他来到止戈亭大厅坐下,那位店小二就装作不认识似的过来问话:“请问客官要点什么?” 张显凡说:“一壶都梁香,一碟血酱鸭,一碟卤猪耳朵,一碟新鲜腰花,外加一份三鲜汤。” 店小二像传话筒似的向厨房报了菜名,不一阵工夫,酒菜都传上来了,张显凡自斟自饮,觉得别有一番风味。这时邻近的一位食客认出了张显凡,就搬了凳子坐过来小声道:“张先生好安逸,不怕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吗?” 张显凡正啃一只鸭腿,他停了下来:“此话怎讲?” 食客再坐近一点,声音更小:“钱掌柜他刚刚出门,他要上萧子玉那里告你,他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得把你搞死!” 张显凡暗自冷笑,亦压低声音说:“他萧子玉都自身难保了,他奈何不了我!” 食客不解地看着张显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显凡于是把从舒振乾那里听到的话告诉了食客。食客如获至宝,他离开了张显凡,逐桌去传播刚听来的传闻,没多久,“萧子儒已经丢官”的事就传开了……萧家是都梁望族,也是近代唯一出过进士的人家,他们家出事,众人的关注程度与钱进财戴绿帽之事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显凡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看食客们幸灾乐祸的神态,内心甚是过瘾,不觉胃口大开,一壶酒和桌上菜很快就见了底。遂向店小二又追加了一份。正吃得有味,钱进财从外面回来,有食客故意逗他:“掌柜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钱进财很快发现张显凡也在,就故意大声说:“何止有眉目,今天运气好得很,萧子玉正好在家,他见我出手大方,一口应承要严惩奸夫!”说完,还拿眼神偷偷瞟张显凡。 张显凡不吭声,只是在心里发笑。慢慢地,大厅里的话也传到了钱进财耳朵里,他刹时情绪低落,幸好没多久萧子玉的管家把行贿的钱送了回来,这才转忧为喜说:“萧子玉还算识相,知道不行了,不敢收我的东西。” 张显凡已经酒足饭饱,离去时还以胜利者的姿态哼起了小调:“想当初未到手,急得你乱碰头,到如今,你到了手,你把奴家当下流!” 张显凡离开止戈亭时,天已向晚,他把坐骑从廊柱上解下来,骑着在河畔溜达。有点醉,凉风习习,不知走了多久,一个操官话的人站在前面向他打听:“骑马的先生,请问这里有柳山路吗?” 张显凡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的。” “柳山路可有姓萧的人家?” 张显凡漫不经心地说:“有的。” “天不早了,请问都梁哪一家客栈干净卫生,店家又热情周到?我才从宝庆过来,对本地情况不甚了解。” “都梁不管哪家客栈的店家都热情周到,要说卫生从这里一路过去有家玉带桥客栈是最干净的。”张显凡指了客栈的方向,这才看问他的人——原来是一位外国人。 张显凡骑马又溜达了半个时辰,天早黑了,酒也被晚风吹醒了大半,猛然记起那个从宝庆过来的外国人提到柳山路姓萧的,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双腿一夹马,马便放开四蹄“得得”奔跑。 到了玉带桥客栈,张显凡见到黄元富劈头就问:“有一位鬼佬,是我介绍他到这里来的,他住哪个房?” 黄元富说:“他住你隔壁。” 张显凡把缰绳交给黄元富:“拜托帮我拴好,多喂点料。” 张显凡上到二楼,果见隔壁房里亮着灯,门没有关,那老外正坐在床上摇葵扇。他也认出了张显凡,先是吃惊,随后就问道:“你是这家客栈的股东?” “跟你一样,我也是住客。”张显凡一屁股在老外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我没说错吧,这里卫生条件很好,最难得的是靠河边,比别处凉快。” 老外说:“谢谢。本人叫比尔,美国人。先生尊姓大名?” “免尊姓张。”张显凡问道,“比尔先生来都梁有何贵干?” 比尔摊手耸肩:“没干什么,来贵地观光,顺便看一个朋友。” “比尔先生的朋友姓萧,住柳山路,前不久你们才在宝庆认识,是吗?”张显凡紧盯比尔。 比尔吃惊地望着张显凡:“张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我不仅知道这些,而且还知道这次你来都梁并不是观光,是冲着古画来的。” “什么古画,我不懂张先生的意思。”比尔又摊手耸肩。 “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一组共三十二幅。实不相瞒,这画萧先生没有,目前还在墓中。” 比尔一惊,不再装疯卖傻,他认真打量张显凡,很久才问道:“张先生的意思……?” 张显凡说:“我没什么意思,你一个外国人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只是想帮你,怕你吃亏。” 比尔不解:“我会吃亏吗?” 张显凡反问:“你还没吃亏?人家古董还没到手就已经把你哄得团团转,你所说的那个萧先生一定是个骗子。” 比尔吃惊:“他是骗子?你是说都梁根本就没有《四季行乐图》?” 张显凡说:“《四季行乐图》绝对有,但不会落到姓萧的人手中,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找他是找错了人!” 比尔道:“我找谁才不会错呢?张先生你告诉我,只要能买到《四季行乐图》我一定重谢你。” 张显凡狡黠地看着比尔,说:“想要买到《四季行乐图》,拜小鬼没有用,我带你去见真佛。” 第二十四章 集体活埋 话说萧忠看罢萧子儒寄回的家书,然后还给萧子玉说:“大少爷已经罢官,这一点是肯定的了,至于怎么办,还是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再说。” 萧子玉叹道:“你说得确有道理,可是哥哥还没回来,很多情况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仅从家书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萧忠说:“大少爷可能很快就会回来,另外还可通过一途径了解一些内情。刚才我在止戈亭听人说,《国民日报》上刊有大少爷引咎辞职的文章,二少爷何不去局里找一份回来?” 萧子玉当即就令萧火阳去警察局把最近的《国民日报》全部拿了回来。他与萧忠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把那篇文章找了出来。主仆二人看罢,总算有了头绪:原来萧子儒凭借与蔡锷的同乡关系当上了云南省的财政厅长,蔡锷因喉疾在日本去世后,他失去了依靠,在官场受到多方排挤。在蔡锷手下时为了对得起老乡的扶植,他为官还算清廉,身边并无多少积蓄。失去依靠后为了站稳脚跟,就不得不花钱去建立新的关系,加之父亲去世也用了大笔钱,手头吃紧起来,无奈中挪用了部分公款,想着情况好转时再填补亏空。岂料这事被他的对手察觉,向上告发,他的乌纱帽就丢了。主仆二人清楚原委后,一致认为如果有钱,此事不难摆平,哥哥仍可做他的官。钱从何来?当然就是把朱企丰的墓早早掘开。 闲话少絮,却说农历七月二十九日这天夜里,萧子玉、朱子湘,带着二十名精壮庄客奔赴谭家村朱企丰墓地。他们安顿在谭小苦家中,由朱子湘指挥分班去坟地作业。 朱子湘选准的挖掘点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这让萧子玉大惑不解。在他的潜意识里挖掘点应该在那块碑文下,因为蒋一浪的祖先曾打开那里进入过墓室。见萧子玉有几分不明白,朱子湘就解释说:“你知道朱成生为什么失败吗?就因为他选择了碑文下的墓道口——那个墓道设计的机关多达三十六处,而且都是永久性的,无论多少年,它都能致人死命。” 萧子玉问道:“是什么机关有如此厉害?” 朱子湘道:“可分为两个大的类别——一是机械型的,如陷阱、迷宫,人一进入就永远走不出来;二是药物类的,如墓道每处置满了毒药,人入内后一不留神触摸了某一处,毒气就释放出来,当初蒋一浪的祖先正是被这种东西夺去了性命。” 萧子玉唏嘘不已:“果然厉害!为什么要设计两个出入甬道呢?” 朱子湘说:“很简单,一个甬道是供筑墓室的工匠和殡葬民工使用的,他们进入后就永远不能出来——就是朱成生掘过的那甬道;另一个甬道是供墓主亲宾出入的,因为他们必须亲临现场监督工匠们按照要求来修筑墓室,下葬时又要督促民工按规定安放灵柩,所以必须还要有一条安全甬道——就是我们现在挖掘的这地方。事实上两条甬道都是工匠修建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机关却是王府中人设计的,通常是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趁工匠们晚上睡觉做了手脚。在工程竣工的最后一天,王府中人让工匠们从安全甬道进入,然后关闭石闸,等到工匠们完成了最后工程要出来时,就只能走那条做了手脚的甬道。” 萧子玉点头叹道:“无情最是帝王家,他们害人真是挖空了心思!” 朱子湘接着说:“下葬的时候也一样,民工们把灵柩从安全甬道运入墓室,随即这条甬道就会悄悄关闭,他们就只能在不自知的情景下踏上了死亡之路。等到民工们中招毙命,躲在最后的王府亲兵才轻松地启开安全闸,大摇大摆走出墓室。” 萧子玉沉思半晌又问:“有一个细节我有极大的怀疑——朱企丰下葬时,王府中的四十八具空棺还等着装殓那四十八具无头尸体,也就是说,那一批抬柩民工从安全甬道进入后,还必须从原道回来,是不是这样?” 朱子湘点头:“是的,一点没错。” 萧子玉道:“疑点就在这里,可是在几年后朱成生按照李石匠临死前指点的方位去掘墓,为什么还是中了招呢!” 朱子湘说:“看来萧局长还真是有心人,这一点几乎所有止戈亭的听客都会忽略,唯独你想到了!现在我向你揭开这个谜底,其实所有的谜底一旦揭穿,都简单得连小孩都会认为简单。是这样的,当李石匠和他的工友们封好了那安全甬道的入口,又把那块碑文安置好了后,就要去工棚吃最后一顿饭——猫腻也就是在这一刻才有的,王府中人趁工匠不在现场立即把碑文移至有机关的那个甬道入口!” 萧子玉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如此,他们想得如此周到,真是滴水不漏啊!” 朱子湘末了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滴水不漏,任何害人的陷阱都是有破绽可寻的,破绽正在这块碑文上面!当时,出于将来易于检验这冢墓是否被盗,我的先祖在碑文下面用石灰做了一个基座——一个容易碰碎的基座,而李石匠立的碑文就没有这一项。” 萧子玉道:“李石匠也不是神仙,他怎么能猜到王府中人会做这样的手脚呢!这细微的破绽除了你们内部人士,谁也料想不到啊!” 朱子湘点头说:“这跟变魔术是一回事,那些玄机局外人是无法凭自己的脑袋猜出来的。” 掘进工程仍在继续着,工程不是很大,最多也就五十余方土,仅仅是挖一个夜晚足够。问题还是“盗墓”,安全是摆在首位的,如果是那样,第二天一早谭家村人发现那地方突然耸立一大堆土,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一旦传到止戈亭,麻烦就大了。所以,挖墓的最大工程还是如何让这些多余的封土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谭小苦是本地人,对此处地形最熟,他告诉萧子玉在离这坟墓一里处有一条小江,江水深不见底。当年王安石在都梁游历闻听此处水深,便用四十八副谷箩索连接起来,一端绑上石头沉入江中,结果还是没有到底。为此,王安石为此江取名“没底江”,并在源头的岩石上手书二字——“冰岩”。 如此一来,所有的人都有了事做,朱子湘、谭小苦和萧火阳负责挖掘和装土,其余庄客负责运土。簸箕不够,他们就去各家各户的廊檐下偷拿,惹得谭家村的狗吠叫不止。已是夜深人息,有被犬吠声惊醒的老人以为村里来了贼,就在屋里虚张声势喊叫:“抓贼,截住他,逃不掉了!” 狗叫声渐渐稀了,最后只剩一条老狗用苍老、低沉的声音对着在坟堆与没底江中间往返的人影吠叫。 从深夜亥时到凌晨寅时,就掘开了一个一丈多深的洞,按此进展速度,只需三个晚上就能掘开。鸡叫两遍了,四周虽然一片漆黑,这正是天亮前的征兆。萧子玉不敢贪进度,令人伪装好洞口就宣布收工。其时,在谭小苦家里忙碌的厨子已经做好饭菜。众人吃完饭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里睡觉。 天亮了,谭家村的村民起来了,他们聚集在村前的禾场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说昨晚上村里的狗叫得厉害,起先以为是贼,可是等趴到窗口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有好多影子在屋外晃动……深更半夜的,谁还在外面闹腾呢?最后村民们一致认定——谭家村闹鬼……随后,不少人家又发现丢了簸箕、扁担…… 天黑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谭家村的小孩子不再在屋外捉迷藏,早早洗了澡就上床睡觉。山村里显得格外安静,偶尔传出一两声猪争食、鸡跳笼的声音,但转瞬又复归平静。 戌牌时分,村中狗叫声又起,此时男女老幼都已上床,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仍未入睡,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凭着经验,这一次狗不是叫贼,更不是叫鬼,是有外人路过村子。这村子是上仙人寺的必经之道,常有化缘僧人深夜经过,一点也不足为奇。 老人们的感觉没有错,这次确实只有一个人进了村,但不是僧侣,而是萧子玉的管家萧忠。他用暗号叫开了谭小苦家的门,此时屋里的人刚吃过饭,正准备开工。萧忠径直来到萧子玉面前,告诉他大东家萧子儒已经到家。报上说得没有错,萧子儒确实是因为手头吃紧挪用公款被革职查办的。如果能筹集到一笔巨款活动活动,情况或许还有转机。萧子玉听了老管家的汇报就问:“这边的事我哥哥他知道吗?” 萧忠点头:“我和他讲了,他很高兴,非要跟着我过来看看不可。我见他旅途劳顿,就劝他不要来。” “对这边的事他是什么看法?” “他没有反对,还说这是老天帮他的忙,他最感兴趣的是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他说这一组画不能卖,要送给最关键的政界要人,可以当上更大的官。” 萧子玉点头:“在中国官位确实重要,缺了这个,即使侥幸发了财也守不住。” 萧忠道:“蒋兴和发了那么大的财,他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当官。” 萧子玉说:“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错了,他走的是另一条路——虽然他家里没有人当官,但好多要害部门的官员都是靠他的财力支撑起来的。” 萧忠似有所悟,说:“这条路还真让他走对了,难怪他生意做得那么大,却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萧子玉见时间不早,就说:“老管家,屋里不能少了你,你回去要我哥哥好好休息,办完事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再商量怎么个搞法。” 萧忠走后,萧子玉就下令开工。和昨天晚上一样,村中只有那条老狗用低沉、苍老的声音在吠叫。山村人迷信,他们口口相传着一个谚语——“双猪独狗”,意思是说,如果深夜村子里只有一条狗在吠叫,那是村里要死人的前兆。所以,山村一只狗独吠是十分忌讳的,为了不惹祸上身,谁都是大气不敢出,任凭那狗叫到几时。 第二晚的进展很顺利,到寅牌下刻收工,已经挖到了石闸门前。朱子湘介绍说,这就是安全墓道的石闸,关上它,墓室内的工匠就只能选择另一条死亡之路。看到了石闸,萧子玉十分激动,因为价值连城的宝物已经只剩一闸之隔了。他下令收工,离去时朱子湘将洞口伪装好,若非仔细观看,就是站在前面也看不出任何破绽。这都是朱子湘的功劳,在长期的盗墓生涯中他练成了这一绝招。 天亮后,谭家村人起床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昨天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稍后,村中牧童在没底江放牧时发现往日清澈澹然的水突然变得浊黄,再仔细一看,从江边到村后的土堆沿路撒满了新鲜的碎土……牧童于是猜想——有人把土堆上的土挑过来倒入了没底江……这是谁干的呢?为什么要这样干?可是这几天根本就没发现有人在这里掘土,莫非是晚上干的不成?一连串的问号引起了牧童的好奇,内中有一个名叫谭小天的大胆牧童沿着碎土渣一路寻去,后面又有几个牧童也跟了上来。 谭小天来到土堆前怪事出现了——此处的土根本就没动过!土堆上的封草长得好好的,正在晨风中摇曳呢!这现象让谭小天的头一下子大了,凭他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正搔首苦思,有一牧童小声说:“不会是鬼干的吧?” 众牧童惊慌失措,飞奔着逃离土堆,还一路失声惊叫:“有鬼,有鬼,鬼来了!” 最先去到土堆的谭小天崩溃了,他逃回到没底江边时脸色已经惨白,他张大着嘴定格成惊恐万状的表情……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谭小天没有回家,他放牧的水牛吃了别人家大片禾苗。受害者牵了肇事的水牛向谭小天的父母兴师问罪。谭小天的父亲怒不可遏四处寻找儿子……当他们找到谭小天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那时谭小天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被人从没底江捞了上来。他母亲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父亲垂头丧气一筹莫展。还是族长谭延亮有主见,他令村中懂木工的族人用旧木板做成一个木匣把谭小天入殓。然后用一杆竹棍抬上村南的“鬼崽崽坟山”。下葬时还燃放了鞭炮,鞭炮声把睡在家中的谭小苦惊醒。 生于斯长于斯的谭小苦最清楚谭家村的风俗习惯,知道青天白日在山上放鞭炮绝非好事。他站在窗前向南望,却见两个本族叔叔正把一具“鬼崽崽棺材”往土坑里放,还一边唱着族谣:“深深地挖,深深地埋,不要让黄狗扒出来……”在都梁,死人也分等级,六十岁以上、儿孙满堂的死者地位最高,当之无愧要葬正统的祖坟;六十岁以下的死人称“短命鬼”,即使有儿孙也只能葬二等的坟地;六十岁以上无后者次之,属“绝户”,葬三等坟地……最低等的坟地在都梁有一个特殊的名称——鬼崽崽坟,但此类坟场并非只葬未成年的“短命鬼”,诸如“难产鬼”、“吊死鬼”、淹死、爬灰佬、淫妇、恶棍……之类都埋葬此地。谭小苦的姐姐也葬在“鬼崽崽坟山”上。听说,他的母亲难产死后有人提议也要葬那里,是父亲据理力争,说她有儿子,最后才葬在第四等的坟山上。与他母亲为伴的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村中老人,都梁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叫他们“伤人”。 谭小天下葬时就有几个吓懵了的牧童正站在谭小苦的家门口望着南坡。焦急的父母在这里发现了他们。大人们理所当然要打听谭小天的死因。牧童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前因后果,大人一听说又是那个恐怖的大土堆作祟,赶紧警告各自的孩子万万不可到处张扬。 明白了原委,谭小苦又回到师父身边睡觉,这满屋子的人都在梦中,并不知晓外面发生的一切。 对谭家村而言,谭小天的死验证了两点:谁敢冒犯那个神圣的大土堆谁就会招惹无妄之灾——无论是有意或无意;深夜村中有狗独吠铁定了要死人。 为了隐蔽,天黑了厨子才敢做饭,吃罢饭已是深夜,谭家村静得可怕。突然传来女人的悲哭声,“心肝、宝贝”叫得撕心裂肺。其他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只有谭小苦心里知道内情,就解释说:“今天一早牧童在江边放牛看到水是浊的,就沿着碎土去到土堆,见那里完好无损并无动过的迹象,就认为是遇上了鬼,其中一个孩子吓晕后掉进水里淹死了。这个哭泣的女人就是死者的娘。”众人听罢,唏嘘不已。 那丧子之妇哭了一阵,就被家人劝了回去,村中复归平静。平静中有山上仙人寺悠扬的钟声传来。萧子玉想到土方工程已经完毕,一直等到临近子夜才宣布开工。 这一次不需要簸箕锄头了,只带上钢钎、铁锤、斧头和铁铲。一行人来到坟堆旁,村中那条老狗又叫开了。 朱子湘揭掉伪装草皮,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就出现在眼前。谭小苦率先进入洞口内并点燃了蜡烛,随后渐次安插在墓道两边照明。 从入口到石闸处约二十丈余,沿途墓道均由柴火烧制的青砖砌成。每块砖上皆印有如下文字:岷国墓砖,宝庆府都梁州,重五十斤。 师徒二人来到石闸前,萧子玉和他的数名心腹随后也赶到。石闸很大,重约五百斤,像生长在此处一样巍然不动,萧子玉摸着石闸犯难问道:“这么厚,能砸开吗?” 朱子湘说:“砸肯定是不行的,知道了内情这闸不难开,你看这上面有一个孔,它是由机关控制的。” 朱子湘变戏法似的从石闸上方摸出一把二斤多重的石钥匙插入孔中,然后用力一推—— 石闸奇迹般地打开了,刹时一个大洞豁然敞开,一股夹着霉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众人待气味散尽,就各执一根蜡烛进入墓室——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口硕大无比的青铜油缸,外部镌以龙、凤图案,萧子玉用手中的铁锤敲了一下,整个墓室就回荡着金属声,“朱师傅,这是什么东西?” 朱子湘说:“这就是置于棺前的长明灯,原来装了满满一缸酥油,希望能够长明下去,事实上把墓道入口一关,里面缺少空气早就熄灭了。” 墓室规模不是很大,但足够容纳五十余人,守在外面的庄客也抵挡不住好奇心都跑来观看。萧子玉一手执烛一手握锤逐处查看,在棺材的前面和两侧摆了不少随葬物,有瓷器、漆器和玉器,最多的还是丝织品。丝织品看上去鲜艳夺目,可一拿在手上就变成了粉末。谁都知道值钱之物都在棺材里,萧子玉迫不及待就要开棺。他盗过夏妃墓已经有了一定经验,就问朱子湘:“这具棺材应该是‘推榫’结构吧?” 朱子湘点头:“明代王室的棺材都是这类结构。” 萧子玉很在行似的用锤子先在棺材两边的帮上敲打,让缝隙处的干漆脱落,随后就说:“可以开棺了。” 萧子玉说完就更紧张了,已经吃过一次亏,他害怕又是一具空棺——因为王陵的复杂他算是领教了。朱子湘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就说:“萧局长尽管放心,这次绝对不会是空棺!” 萧子玉定了定神,就弯腰开始推棺盖,庄客们也争先恐后拥上来帮忙。棺盖终于有了动静,当棺盖裂开一条缝的时候,奇事发生了——一道烟雾从棺内冒出,众人莫名其妙之际,朱子湘叫道:“注意,这是毒气,得让它散尽之后才能进来!” 庄客们一听是毒气,就争先恐后往外逃,萧子玉也唯恐不快紧随其后。谭小苦见了也要跟上,却被朱子湘一把扯住。 萧子玉和他的庄客们都进入了安全墓道,就在最前头的人快要逃出墓道时,走在后面的朱子湘用钢纤撬掉墓道壁上的一块石头——刹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出口处的墓道坍塌了,把萧子玉和他的庄客关在了墓道里,这时谭小苦也反应过来,赶紧把石闸关上……萧子玉和他的庄客于是都关在了墓道中间,谭小苦望着朱子湘:“师父,他们出不去,我们同样也出不去了。” 朱子湘说:“不怕,这里还有一个出口。” “不是说那个甬道是陷阱遍布、机关重重吗?”谭小苦不解地问道。 “你不用问,跟着我走就可以了,总之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一线希望。但要快,这里面的空气是刚刚才进来的,燃着的蜡烛耗空气十分厉害,等到蜡烛点不着的时候空气也就没有了……” 谭小苦于是明白,等到蜡烛点不着的时候,就没有希望了。为了逃得快,谭小苦把手中的铁铲扔掉说:“那就抓紧逃吧,我听你的!” “铁铲不要扔,没有它我们逃不出去!”朱子湘提醒说。 谭小苦又把铁铲拾起,手执蜡烛在墓室四处张望:“师父,哪里是门啊?” 朱子湘找了一阵,就在一处停了下来,并认真检查后,就说:“当年朱成生根本就没能进入到墓室。” 谭小苦问道:“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你看这石门的闩没有半点动过的痕迹,朱成生可能是因为找不到钥匙被拒在门外。”朱子湘说着就拨去闩,与谭小苦齐心协力推动石门,当石门徐徐启开,一股嗖嗖的冷气迎面扑来,差点把二人手中的蜡烛吹灭……朱子湘小心翼翼在前导路,并不时提醒谭小苦,“跟我走,小心点别怕。” 谭小苦亦步亦趋走在朱子湘后面:“这么恐怖的地方,说不怕才是假的。” 朱子湘也不多说话,走了约三丈远就停了下来,说:“看清楚没有,前面有陷阱!”说罢一跃而过。 谭小苦走近一看,果然是一个深坑,坑内不知是何物,有一股怪异的气味,他不敢多看,学师父一跃而过,然后问道:“这坑是干什么用的?好像还有股味道。” 朱子湘说:“这坑是水银池,原来上面铺了一层极薄的木板,小孩子踩在上面都会掉下去——当年朱成生就是掉入这池内中毒加上惊恐才死掉的。” 谭小苦说:“听说水银如果不吃下肚去是不会死人的,他九成是吓死的。今天一早谭家村也有小孩子被吓死了。” “难怪晚上有女人哭‘心肝宝贝’。”朱子湘说了一句也不多问,一心在前导路。 这墓道和那边的“安全甬道”比较没啥两样,谭小苦走了这么久除了遇到水银池外,再无其他陷阱。也许是师父熟悉这里的机关不去触摸吧?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多问。师徒二人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封土。这时二人明显感觉到呼吸紧促,手里的蜡烛光扑闪着像是要熄灭的样子。谭小苦知道把眼前这堆封土铲掉才可以逃生,未及动手就问道:“师父,这些土有多少,一下子铲得完吗?” 朱子湘说:“比那边少多了,不过也有十几方吧。” 谭小苦一听就懵了:“十几方?那得干多久啊?空气快没有了,我们死定了!” 第二十五章 消逝的王陵 回头说张显凡在玉带桥客栈找到美国文物商人比尔,告诉他姓萧的是个骗子,他手中根本就没有《四季行乐图》并称可以帮他找到“真佛”。比尔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经不住诱惑愿意跟张显凡去见识那位“真佛”。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月末的天空虽无月亮,星星却格外耀眼,张显凡和比尔走街串巷来到一处深宅大院。叫开门,开门佣人手提灯笼引着二人走进一间布局雅致的书房,一位和善的壮年男子见张显凡领来一位外国人甚是吃惊。 张显凡指着和善男子向比尔介绍:“这位就是你要见的真佛,蒋兴和先生。” 比尔仔细打量蒋兴和:“我好像见过你,你常去宝庆吗?记起来了,我们在一起吃过饭——贾守诚老板请的客。” 蒋兴和热情地向比尔拱手,说:“我的记性不好,怎么称呼你啊?” “他叫比尔,是美国的文物商人,被一个自称姓萧的骗子骗来的,那骗子说他手头有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这组古画明明在蒋老板手里,他撒那么大的弥天大谎岂不是有意要坑害人家外国人吗!” 张显凡一说,蒋兴和终于明白对方来意了,就对比尔说:“坦率说我也没有《四季行乐图》,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想得到这一组画,找我比找萧先生也许更实际一些。” “比尔先生你听到没有,蒋老板是都梁首富,你不相信他难道去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你的骗子?都梁的骗子是很厉害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谋财害命呢。”张显凡转对蒋兴和说,“蒋老板,比尔先生我就交给你了,今天是农历七月二十九,我还得去看一位朋友。” 蒋兴和一听就明白,说:“你去吧,我会好好招待比尔先生的。” 张显凡把马交给蒋家大院的佣人,嘱咐喂料,然后就去到武陵井的销魂院。最近这段时间他经常泡在这里,加上蒋兴和与老鸨打了招呼,在销魂院他一下子炙手可热,成了妓女们的抢手货。这天他来得晚了,多数小姐都已名花有主,正在各自的房间里销魂快活,只剩有位小姐倚在大门口等着生意上门。这女子不如她的同伴一样风情万种,且内敛不张扬,因此也不起眼,很少受到嫖客们的注意。张显凡认真看时,不觉喜欢起来——这女人竟有种小家碧玉的清纯,这在妓院里是极难找到的。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不已,当即就拥着她入房。 一番温存后,那女人见张显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就羞红了脸,问道:“你这样看我干啥!” 张显凡的喉结蠕动半晌:“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像谁呀?”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你叫什么名?” 女人说:“我叫姻红。” 张显凡说:“这名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总觉得很面熟似的。” 姻红见张显凡这么说就想起一个人来,问道:“张先生是都梁的通城府,没有你不知的事,谭小苦你听说过吗?” “知道,一个孤儿,现在是朱子湘的徒弟,你问他干啥?” “我和他有过一段情缘,他也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今夜你说起,我就想起他来。” “他说你长得像谁?” “他说我长得像蒋兴和的女儿蒋钰莹小姐——唉,人家是千金小姐,我怎么能和她比呢!”姻红说着就黯然伤神。 “我也记起来了,你长得正是像她!”张显凡恍然大悟。 “谭小苦他现在还好吗?听人说他的师父已经从牢里出来了,可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张显凡说:“我也想打听他呢,可能他们已经离开了都梁。” 姻红说:“他真是个可怜的人,他和我还是第一次……” 张显凡又来了兴致,说:“别说他了,还是说我们吧。” 姻红把灯吹灭,放下了罗帐…… 次日,张显凡直到日上窗棂才起来,姻红先起,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她从镜上看到了张显凡起床,就说:“在这里吃早点吗?” 张显凡把衣服穿好了才说:“都上午了还吃什么早点,你还是跟我去止戈亭吃血酱鸭吧。” 姻红说:“我们不能出场,妈妈会罚我们的。你若喜欢我,就把我赎了。” 张显凡见热水已经预备好,就洗起脸来:“你还别说,我还真想把你赎出去,你去问问老鸨,要多少钱。” “不要钱,你要是有这个心画押就可以了——我就知道你是逗我的,男人都一样,就爱吃新鲜饭,钱掌柜老婆那样出色的人物你还厌烦呢。” 张显凡笑道:“她哪有你漂亮,我也没说厌烦她了。” 姻红道:“你就是会哄女人,难怪夏媚那么喜欢你。有件事我要问你,我这墙上有一首诗,谭小苦见了要我擦掉,又不肯告诉我是啥意思。我不识字,为了弄个明白,我就留了下来,凡有识字的客人时,我都问,可是他们都说是好诗,劝我不要擦。” 张显凡看时,却是一首讥讽妓女的诗,并念出来给姻红听了,羞得姻红差点哭了。张显凡问道:“这诗是谁题在上面的?” 姻红说:“是蒋府管家李施烟,这个天杀的,下次他再来我这我把他轰出去!” 张显凡说:“不要轰他,我帮你写一首诗回敬他,下次他来时,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姻红于是去取笔和砚,张显凡就在那首《讽妓诗》的旁边题道——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 世隐能知天地胜,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 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義。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 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 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好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张显凡题完诗就离开了房间去老鸨那里画押,然后去了止戈亭。张显凡在止戈亭吃饭的时候已近中午,这里正在传播一重大新闻:“都梁目前最大的官萧子儒罢官还乡了,人们绘声绘色讲述着萧子儒的狼狈——没有随从,只雇了两三个工人挑行李,与上次回家奔丧时前呼后拥的情景截然两样……” 食客们说得津津有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萧子儒倒台其实是必然的,他父亲才下葬就被人掘了,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运气了!”经这一提醒大家就深以为然——是啊,祖坟实在是太重要了,那些该死的盗墓贼千刀万剐算是还便宜了。 张显凡刚刚吃完饭,李施烟就过来了。他挨近张显凡坐下小声问道:“昨晚那边的情况如何?蒋老板要我来问你。” 张显凡故意反问:“昨晚什么情况如何?” “萧子玉那边啊,你没去盯吗?” “傻瓜才去盯呢,那地方蚊子特多。” “你——如此重大的事你竟吊儿郎当!” “我这才叫认真,一两个晚上肯定办不成事,我先把精力耗尽了,真正需要我出马的时候我顶不住睡大觉了怎么办?” “最起码你要了解那里的进展情况。”李施烟的语气平缓下来。 “没必要多此一举,会有人向我们报告的。”张显凡成竹在胸地说。 李施烟费解地看着张显凡。 二人默默坐了一阵,就有一个乡下人走进止戈亭大厅说:“昨天晚上铜宝山脚下的谭家村闹鬼了!” 张显凡得意地瞟了李施烟一眼:“听到了吗,汇报的人来了!” 那乡下人用汗巾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条凳上说:“昨晚上谭家村狗叫得厉害,到了后半夜只剩下一条老狗在叫。一条狗叫是村里要死人的前兆,老人怕轮到自己头上,就起床燃香求祖宗保佑。有胆大的见一只狗叫得烦人,就起床去窗前看——结果看到有很多黑影来来往往在村后的土包和没底江之间走动,黑身影轻得不发出任何声响……原来他们都是鬼,难怪只有一只狗在叫。” “后来又怎样了?”一食客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老人吓得回了屋里不敢对任何人说。第二天一早,好多人家发现放在屋檐下的扁担、簸箕不见了,接着在没底江放牛的孩子发现江水变浊,从江边到村后土堆的路上撒满了新鲜的土渣,就有一个大胆的男孩跑去看了,没想到,事隔没几个时辰,这个男孩就淹死在江里了。” 李施烟忍不住就问道:“会不是有人挑了那个土堆上的土倒进江里去?” 乡下人道:“不可能的事,谁吃饱了撑的要那样干?再说那个土包完完整整,一铲土都没丢。关于这个土堆,原来也有人在这止戈亭说过的,谭家村人从四川搬过来后就在那里立了碑文,说是土堆上的一草一木都动它不得,否则会出祸事。那里有一个叫谭老瓜的人住得离土堆最近,如今一家人都死绝了。” “不是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吗?”另一食客说。 “你是说谭小苦啊,他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人了,尸体烂在哪里都不晓得。我就是谭家村的族长谭延亮,谭家村的事我最清楚!我这趟进城就是想请法力大的师公去我们那里做道场驱鬼。我得走了,没空陪诸位。” 乡下人走后,张显凡向李施烟眨眨眼:“怎么样,我虽然没去现场,是不是跟亲眼所见一样?” 李施烟不服气道:“这叫瞎猫碰死耗子,如果不是死了那个牧童,那些鸡上架猫打架的事谁会来止戈亭传播!” “可我瞎猫运气偏偏就这么好。” 李施烟认真地道:“今晚上你最好还是去一下,掌握他们的动态蒋老板才好采取相关的措施。” 张显凡想起一件事来:“那外国人情况怎样?他还要找姓萧的吗?” “还是干你的事吧,什么事情落到蒋老板手里,他还办砸了不成?” “哼,不是我及时发现比尔——”张显凡看着李施烟没有把话说完。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李施烟就走了,行前仍不忘叮嘱张显凡去现场监视,张显凡口里答应了,当天晚上仍然在销魂院过夜。起床后,他不愿见李施烟,就在妓院里用了餐,然后绕道来到柳山路。 张显凡在萧家大院大门外等了老半天,进进出出的人虽然不少,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到中午过后,一汉子拿着扫帚出来扫地,张显凡赶紧过去,在他的肩上击了一掌:“萧金平你总算出来了!你小子竟然还能活到今天!”萧金平一怔,看清是张显凡,就“咿咿呀呀”比划手式,张显凡压低声音,“在我面前你不要玩这套,当心老子告诉萧子玉你在装哑巴!” 萧金平大惊失色,四下里张望见无人注意才把张显凡拉到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这哑巴是装的?” 张显凡说:“你这不是告诉了我吗?” “你——”萧金平愤怒地举起扫帚,但没有砸下去,而是慢慢地放下来,“你来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晚上我来过这里,见你们的老管家出门去了,他是不是去了你们东家那边?”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那边的进展情况如何?” “你问这个干啥,就别再把我往火里推了。”萧金平哀求道。 “你是哑巴谁会怀疑你啊?如果你肯讲的话——”张显凡嘴里发出一长串的怪笑声。 “你这人真是太恐怖了,好吧我告诉你,可是你今后不要再来问我什么了!”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问你。” 萧金平又四处望了望,然后说:“听老管家和我们大老爷讲,二老爷他们已经挖完了所有的土方,只剩最后的石闸了。说是今天的后半夜就可以入墓室取宝了。”张显凡一听心里有了底,这时院里有人叫“哑巴”,萧金平赶紧叮咛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张显凡又在萧金平肩上拍了一下:“放心吧!” 张显凡离开柳山路在街上吃了饭就去到玉带桥客栈的长包房休息——他要为今晚上去朱企丰墓地看现场养足精神。蒋兴和给他的任务不很重,只要确认萧子玉把墓中的宝物取出来再及时报告就可以了,其余的事都不需要他张显凡插手。蒋兴和为何如此自信?难道他不知道萧子玉宁愿贱卖给外人也不愿宝物落在他的手里吗?蒋兴和如此精明的人应该是知道的,他蛮有把握一定有他的“法宝”,他有什么“法宝”?张显凡即使认为自己聪明绝顶也无法猜透。 张显凡在客栈睡到戌时才起来,洗罢澡,就去到河边的夜市宵夜。他向摊主打听时辰,知道已经到了戌时,就不敢再逗留了。他没有去过朱企丰墓,但听人提起过墓址在谭家村。他清楚,萧子玉盗了墓还会把坟包恢复原样,这就需要一段时间,走到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他们在现场忙碌。 城里早已夜静人歇,张显凡走出城,郊外的寂静有点骇人。他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小段路,抬眼望见前面猫儿山的坟地上鬼火闪烁,就不敢再前行了。怎么办?不去的话一旦明天蒋兴和问起来岂不要露馅?如果有一个伴壮胆就好了——这么想时他马上就想到了李施烟。 张显凡计算了一番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他回过头又直奔蒋家大院。敲开门,把正在睡梦中的李施烟拽起来。李施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糊里糊涂跟着张显凡走。出了城,夜风一吹李施烟清醒过来,就问道:“你这是带我上哪里去?” 张显凡说:“一个好地方,你去了就会知道。” 李施烟其实已经猜出了几分——萧子玉那里今晚是最后关头,张显凡要拉他过去打探实情。 如果张显凡稍稍壮壮胆子直接去到谭家村,那时萧子玉正好和庄客们聚集在朱企丰的墓前,那么后面的情况就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没有,而是返回城里把李施烟叫醒陪他去,这样就耽误了时间。当他和李施烟来到谭家村,那里一片死寂,连那只爱叫的老狗都累了而停止吠叫。 “没有人啊,他们都走了吗?”李施烟问道。 张显凡说:“不可能,如果他们走了,我们就会在路上遇到。” “如果他们早就动手了呢?天黑不久你去了哪里?” 张显凡不敢正面回答李施烟,心有点虚了。他不死心地又在村前、村后转了几圈,仍然是没有动静,只好说:“或许他们真的提前动手了,明天一早我会有办法问明情况的。” 二人又返回城里,天气格外闷热,像是要下大雨的样了,因怕淋雨,二人就近回玉带桥客栈睡觉,刚到客栈,雨就下了起来。 次日一早,张显凡与李施烟分手后,就来到柳山路,正好见到萧金平在扫街。萧金平一见到张显凡就紧张地望了一下院内,然后躲在一旁哀求道:“你说过不再找我,为何又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萧子玉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回来啊,我们大老爷等消息等了一整夜都没见人回来,老管家已经去谭家村打听了——如果你再早一点过来正好和老管家碰上。” 张显凡自语道:“这就怪了,莫非他们真遇见鬼了?” “可能是遇见鬼了,你快点走吧,等一会儿厨房的就要出来买菜。” 张显凡悻悻离去,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坐在一株歪脖子老柳下远远地看着萧家大院的铁大门,饿了,就近买几串雪花粑胡乱充饥。大约坐了两个多时辰,他看到萧忠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一脸焦虑的样子,而表情预示着萧子玉的凶多吉少。张显凡又耐心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估计萧忠打探的结果已经传遍了萧府上下,他就去到大门口,探头向院里窥,却不见萧金平的影子。张显凡心里明白,此刻萧金平正躲他,不使出点手段他是不会出来的,遂心生一计,唱起了都梁小调《五更盼郎》: 一更盼郎月儿初明, 思想起奴的夫两眼泪淋淋。 自从奴夫去, 奴家病得深, 珍肴美味奴也懒去吞。 两鬓眉相锁, 无语闷沉沉。 至晚来手托香腮独对孤灯, 和衣倒在鸳鸯枕。 二更里盼郎月儿正光, 又不知奴的夫流落在何方? 一阵秋风起, 寒风透心凉, 独对孤灯想我郎。 孤雁南飞去, 我郎当还乡。 可怜你衣裳单薄流落他乡, 怎么受得那凄凉!…… 张显凡唱罢《五更盼郎》见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又唱了一首相思的小调,这回终于有了回应——但出来的不是萧金平,而是老管家。萧忠瞪眼望着张显凡:“你来我家门前嚎什么?想叫春你选错了地方,上武陵井销魂院那边去!” 张显凡说:“老管家我是来找萧局长的,我有要紧事和他说,麻烦你通报一声。” 萧忠说:“我家主人不在,你上警察局去吧!” 张显凡说:“我是从警察局过来的,那里的人说他回家了。” 萧忠生气道:“你烦不烦啊,我说过主人不在家你走人就得了,我没义务向你作更多的解释。”萧忠抽身走了,还把大门掩上,末了又探出半个头来,“还不快滚!” 大铁门关牢了,张显凡并不死心,又唱起了一首语气更重的小调: 自从离别双泪垂, 奴的相思告诉谁? 我前世犯了什么罪? 望穿眼望不见郎君, 赧水是流不尽的伤心泪。 夕阳西下,皓月升起, 一对鸟儿在林中飞。 是谁拆散了它们? 一个南往,一个北飞。 才郎呀,自从分别, 人属两地, 天各一方, 月共一轮, 半边相思独自愁…… 张显凡唱了一遍,再唱第二遍时声音更加哀愁,终于,他的努力有了回报,在他准备再唱一首的时候,大铁门开了,出来的正是萧金平,他一出来,也不搭理张显凡,急匆匆径直往前走,拐一道弯然后进了柳山茶楼。张显凡会意,冲着大门高喊声“萧子玉你出来!”然后也悄悄进入了柳山茶楼。 等在包房里的萧金平见张显凡进来了,赶紧把茶博士支走,掩上门说:“我的祖宗啊,你是存心不让我活了,几番说是最后一次,现在又来找我!” 张显凡说:“前面的不算,现在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你快告诉我,萧忠去谭家村听到什么消息了?” 萧金平叹道:“我们东家自从老太爷的坟被掘就倒大霉了,先是大老爷倒了台,如今二老爷也出了事。” 张显凡一怔:“萧子玉真出事了?” 萧金平点头:“不光是他,所有一起去的庄客都没有出来,估计是中了墓中的机关可能已经没命了。幸亏我装哑巴没让我去,要不也一起死了。” “那你得感谢我,是我救了你一命。” “感谢个屁,我这样整日不说话还不如去死。” “那你去死啊,太容易了,软的有绳子,硬的有刀子。那些人都死了,难道没一个活着回来吗?” “没有,本来还有厨子留在外面,到了最后关头他可能出于好奇也进去了。庄客们真惨啊,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出来久了老管家会盘问的,我要回去了。” “看你这熊样,萧子玉都死了,还怕他个屁!” “二老爷死了,可还有大老爷、老管家,这些天他们管得更严。” 张显凡幸灾乐祸道:“萧家完蛋啦,萧子儒他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次了。你说过,那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安置他们的家人,萧家的田产、房屋全得卖——你也要做好打算呢,给自己留条后路!” 萧金平一听就焦急,望着张显凡说:“听说你现在混得人模人样了,蒋兴和很器重你,如果萧家倒了,你要帮我。” “没问题,让你一家有口饭吃这个忙容易帮。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找你可不是最后一次。” 萧金平爽快答应道:“没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张显凡问道:“你去过朱企丰的墓地吗?” 萧金平摇头:“没去过,不过我知道就在谭家村。” “这有屁用,我也知道朱王墓在谭家村,谭家村那么多山包,具体在哪里?有什么标记?现在你们萧家可能只剩萧忠一个人知道了,你帮忙留意一下,或许他无意中就说了出来。” 张显凡离开柳山茶楼径直来到蒋家大院,那里的下人正上下在忙碌,不一会儿他看到李施烟陪着唐少隐出来,心下想:莫非蒋兴和病了不成?正想着时,李施烟看见了他:“张显凡你躲到哪里去了,蒋老板正要派人找你的尸首呢!” 张显凡也不答话,来到书房——原来蒋兴和并没有病,正坐在安乐椅上手握紫砂壶品茗。他瞟了张显凡一眼,却没有往日的笑脸,说:“过来啦?” 张显凡感到蒋兴和的语气也失去了往日的亲和,莫非是听了李施烟的什么谗言?他坐下来,汇报道:“情况我已经查明了,从昨晚到现在,萧子玉他们进入墓室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萧忠特地去了现场,也没有看到人,连厨子都不见了,这情况十之八九是中了墓中的机关——那些人永远也出不来了。” 蒋兴和似乎并不吃惊,很久才说:“你知道朱企丰的墓在哪里吗?” 张显凡知道他会问这句话,就说:“知道,在谭家村,可是谭家村有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山包……当然,也不是全无希望找到……” 蒋兴和皱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包,你怎么去找呢?” “这个……”张显凡急中生智,“朱企丰的墓已经动过了,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费上点功夫认真去找不难找到。” “那就快去落实。”蒋兴和说着就打起了呵欠。 张显凡这回不敢再偷懒了,他从书房出来正好遇上了李施烟送客回来,就问:“把唐医生请来给谁看病?” 李施烟说:“给小姐看病。” “小姐病了吗,她得的什么病?难怪蒋老板不愉快。” 李施烟不悦道:“小姐得什么病也该你问?!” 张显凡讪讪然,撇了李施烟从后面马厩牵了枣红马骑上望东北方向而去。 张显凡来到谭家村,把马拴在村口的老桂花树下,四下里张望,暗叫苦也——大大小小的山包多得像潭中的水母,娘呀,哪一个土包才是朱王墓?早知如此,前几个晚上哪怕把魂吓掉也应该过来。 世上没有后悔药,想着那盗洞必然还在,就爬上南面的山坡寻找。就发现有新坟包,坟前立了一块很小的墓碑,上书:吾儿谭小天之墓。 谭小天就是那个吓死的牧童吧?有了,听说墓道中的填土都倒入了没底江,沿途还撒了不少渣土。张显凡得意片刻猛然又情绪低落——这几个晚上都有大雨,雨水和人畜脚印早把渣土融为泥浆了…… 张显凡又找了几个山坡,累得精疲力竭却一无所获,他的异常之举很快引起了谭家村人注意,于是争相向族长告发。 张显凡总算把村南的土包逐个看了一遍,他停下来思考着该向哪一个方向寻找,这时一个乡里老农就走了过来,大声质问:“你鬼鬼祟祟来我们村里干什么?!” 张显凡定睛看时,认出这老农就是前天在止戈亭讲谭家村闹鬼的那位,就笑嘻嘻地说:“那天我听了你在止戈亭讲的故事很感兴趣,今天我特地过来帮你们村驱鬼。” 谭延亮说:“你才是鬼呢,偷偷摸摸来我们村,准是来踩点的,我看你这样子,非奸即盗!” 张显凡说:“族长你真的冤枉我了,你看看我骑的马就不是小偷小盗能够拥有的,我怎么会是来踩点呢。” “不是小偷小盗,定是大偷大盗,还不快快给我滚,难道还要我赶你走不成!” “族长,你就让我再看一会儿吧,再说你们村上也没啥好偷的。” 张显凡越是这样说时,谭延亮越是怀疑:“今天一早就有个老人来到我们这里,现在想起,那人定是个老贼,你们是一伙的!我给你面子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 张显凡一听说早上来了个老人,就知道那人是萧忠,遂问道:“那老人去到哪个山包了?” 谭延亮不再理他,从口袋里摸了一个口哨狂吹起来,刹时村中数十条狗一齐涌了过来,狗冲着张显凡龇牙咧嘴发出警告之声。谭延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显凡说:“不要以为我们谭家村人好欺侮,我只要一声口令,这些恶狗不用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把你撕成碎片!今天看在你初犯的份上饶了你,下次胆敢来打我村的主意,定不轻饶!” 张显凡吓得大气不敢出,那些狗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哀求道:“我下次不敢来了,族长你把这些祖宗叫走吧!” “你放心,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乱咬人。” 张显凡这才走近老桂花树,忙手忙脚地解开缰绳,骑上马一扬鞭飞也似地回了城,后面的狗则冲着他“汪汪”乱叫。 张显凡来到柳山路,特地在萧家大院门口把马打得乱踢乱嘶,以引起院中人的注意。不一会儿萧金平就出来了,二人在柳山茶楼要了个包房。二人坐定,萧金平就迫不及待地说:“你吩咐的事我留意了,这事很难办成。” 张显凡一惊:“萧忠他知道朱企丰墓在哪里。” 萧金平说:“他确实知道,但他不会讲,今天他特地警告大家,今后任何人都不许提到朱王墓的事。” “这是为什么?” “大老爷说,萧家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如果传出去二老爷他们是因为盗墓死的,萧家丢不起这个脸。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就当是被窝里放屁只臭自己算了。” “那些庄客呢,你说过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就这样了事吧?” “这事正如你所猜,大老爷准备卖几十亩田安置他们的家小。” 张显凡泄气道:“照你这般说,朱王墓岂不是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萧金平说:“也不尽然,听老管家说,那些人当中可能有人活着出来了。” “谁还活着,是你们萧家的人吗?” “不是,是朱子湘活着出来了。” “萧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老管家在朱王墓四周认真检查了,那里从外表看没有一丝一毫被人动过的痕迹。他为此感到奇怪,如果二十多人都死了,那个盗洞肯定还在那里!可是竟然找不到这样的洞口。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那批人当中有人从墓室里活着出来了!为了不使秘密甬道暴露,他把这个盗洞口填上土,再伪装草皮。你说,谁会这样做呢?当然只有朱子湘会这样做!他是护墓人,这是他的使命。更清楚明了的是,唯有他才熟悉墓中的机关、迷宫。也就是说,我们东家这回是被朱子湘暗算了。” 第二十六章 逃亡异乡 再说困在墓道里的谭小苦听朱子湘说墓道口还堆了十几方封土就绝望了,因为墓道里的空气已经不多,蜡烛也快熄灭了。 在这关键时刻,朱子湘说:“问题也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如果我们非要铲掉这堆土才能逃生,还不如坐着等死算了。” 谭小苦问道:“莫非师父还有其他逃生妙方?” 朱子湘也不多说,趁着烛光还没有灭,用钢钎拼命凿右边的墙,随着一块接一块砖块的脱落,奇迹又出现了——右边竟然也是一个墓道!谭小苦懵了,他不明白这个像迷宫一样的坟墓,到底有多少甬道。当他跟随师父走出了甬道才恍然明白——这坟墓一共就两条墓道,这两条甬道其实就隔了一堵墙!萧子玉他们不知道这一秘密,死成了他们的唯一结局。 师徒二人把墓道口伪装好了,其时山上传来仙人寺的钟声,为了抢时间,他们赶紧离开了现场。 在返回城里的路上,走在前面的谭小苦发现不远处有两个黑影,他向师父传出暗号,两人赶忙躲在一边的蒿草丛里。不一会儿,那两个黑影走了过来,还边走边说话。当他们远去后,谭小苦小声问朱子湘:“师父,你听出这两个人是谁吗?” 朱子湘说:“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一时猜不出他们是谁。” 谭小苦说:“一个是张显凡,还有一个是蒋兴和的管家李施烟。深更半夜的,原来蒋兴和也盯上这里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简直是疯了。小苦,你回去收拾东西,我得去看看这两个家伙。” “师父我们去哪里?” “反正不能在都梁待了,等我回来再说。东西要尽量少带为好。”谭小苦临走记起钥匙还在萧家,就问朱子湘。 朱子湘说,“我的钥匙在进大牢那天就给牢子搜了,说凡是金属东西都不能带进去。没事,找条结实的棍子把锁撬了,反正今后也不能回来住了。” 师徒分手后,谭小苦回到大郎巷,记起隔壁袁老头扒灰用的铁棍就藏在廊檐下的灶堂里,就寻了来把锁撬了。门开后,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谭小苦摸黑点明桐油灯,但见各物件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尖。他也顾不了这许多,先找出四只箩筐、两条扁担,然后才钻进床底下把那只皮箱取出来。他把钱用布包了,放置在箩筐的最底层,上面再盖一些破衣烂衫。他把空皮箱放回床底的时候,惊动了隔壁的袁老头。袁老头连喊了几声“朱子湘”,见没人应,就说:“莫不是闹贼吗?我得叫人过去瞧瞧。” 谭小苦一听要惊动更多的人就急了,忙回应道:“袁老伯,是我!” “是小苦啊,我叫你怎么不应呢,我还以为闹贼呢。” “你叫的是我师父,我当然不好答应。” “你师父哪里去了?听说他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也不知止戈亭的风言风语有几成是真的。” “我师父还没有出来,不过也快出来了。”谭小苦希望尽快结束与袁老头的对话。 “这么说止戈亭的话还有几分依据,不全是空穴来风。” “那是的,无风不起浪嘛。” “小苦,这段日子也没见着你,你上哪里去了?” “我……哪里也没去。” “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要吃要喝的,怎么会哪里也没去呢?你是不愿告诉我吧。” “袁老伯,我很累,我要休息了,没力气和你说话。” 袁老头这才歇了口,谭小苦把东西收拾完了,正好朱子湘也回来了,他问道:“差不多了吗?” 谭小苦没有说话,而是打手势指着隔壁,朱子湘会意就不再出声,但他的话还是被袁老头听到了:“小苦,小苦你睡了吗?我听到你师父在说话,是他回来了吗?” 谭小苦吐着舌头,然后装成梦呓声:“差……差不多要睡觉了……” “小苦,你说梦话了,准是在外头受惊丢了魂,得教你师父去十字路口为你喊三夜招魂,你师父若是不在家,我帮你去喊——可怜的孩子,连个喊魂的亲人都没有。” 袁老头在隔壁没完没了,害得师徒二人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什么东西。好在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二人各挑一担就出了门。离了大郎巷,二人松了口气,朱子湘见谭小苦的一只箩筐上头还放了一床棉被,就说:“快把被子扔了!” 谭小苦不解:“反正也不重,无非占点地方,已经是秋天了,晚上要用。” 朱子湘说:“这都是小事,你自己看看,这样子出门像个什么?” 谭小苦这才省悟,带了被褥出门人家一眼就看出是逃荒的,容易暴露目标,他赶紧把被子丢了。 到了闹市口,该选择方向了,谭小苦停了脚步回头望着朱子湘:“师父,怎么走?” 朱子湘也很茫然,他想了想说:“往西吧,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总该有我们栖身之地。” 谭小苦于是往西,出了城,就忍不住问道:“那两个人去谭家村干什么?” “你是说张显凡和那个蒋兴和的管家吧,他们也知道今晚是萧子玉收工的日子,特地过来打听虚实。” 谭小苦说:“那他们来晚了,什么也没看到。” “正是。我就担心他们知道坟墓的方位。” “他们知道吗?” “还好,他们不知道,那个蒋兴和的管家还一路埋怨呢——如果再早那么半个时辰,现场正好被他们看到了。” “师父,现在你应该放心了,再没有人知道这冢墓了。” “也不尽然,最起码还有一个人知道。好在他即使知道也不敢妄动我家的祖坟。” “他是谁呀?” “萧子玉的老管家,他来过现场。” “其实有人知道也不用担心,墓里那么多的机关、陷阱,谁都知道王陵也不是那样轻易就被掘开的,特别是这一回死了那么多人,这会让很多人闻风丧胆。” 二人一路说话赶路,到了西乡天就亮了,有早起的农夫站在田野里观看即将成熟的稻子。朱子湘、谭小苦的打扮,像出门的小贩,这样装扮的人路上很多,因此也就不惹人注目。过了西乡,前面是枫木岭,师徒二人不敢再往前走,就在山脚下的吊脚楼伙铺用餐。 伙铺里住了不少出门人,他们都是昨天下午赶到这里的,因害怕前面的强盗,歇下来第二天结伴过坳。朱子湘师徒吃了早饭,陆续又有一批脚夫、商贩赶到,计有近百人,然后大家互相壮胆,纵然如此,当队伍到了枫木岭时,人们还是提心吊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还好,这一天枫木岭的强盗没有出来。过了坳,大家如释重负,说话的也多了起来。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却说朱子湘自称姓刘,第一次带着徒弟出门做生意。同行者都信以为真,热心介绍各地的生意行情。朱子湘只是一味敷衍,谭小苦随着大队,出门人饥餐渴饮,逢夜住店,于次日下午就到靖州的望乡客栈。望乡客栈乃是谭小苦的伤心之地,父亲曾死在这里。如今是逃难,这客栈老板又是都梁人,谭小苦本不愿在此歇脚,但师父经不住同伴的劝说,加之肚子确实饿了,就硬着头皮入店,拣一僻静处坐了。即便如此,谭小苦还是被老板银白元认了出来。他走过来在谭小苦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张伢仔,好久不见了,不上楼去坐坐吗?这段时间你都在干啥?”谭小苦不语,看看银白元,又看看师父。银白元也望着朱子湘,“这位师傅也一起上去吧。” 朱子湘听谭小苦提起过这家客栈,就说:“张伢仔,难得这位老板如此客气,我们上去坐坐。” 二人随银白元上了二楼包房,银白元掩了门,回过头望着朱子湘:“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朱子湘师傅。” 朱子湘一惊:“你怎么也知道朱子湘?” 银白元认真道:“朱师傅请放心,我知道没事,我是萧家的世仇。我这里是都梁人出门歇脚的地方,都梁有什么新闻,要不了两天就会传到这里。你的名气很大,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 朱子湘这才放下心来,说:“你们银萧两家的仇隙我也略知一二,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知道。”银白元打断朱子湘的话,“这消息也是昨晚上才传到这里的,听了之后,我们一家真是高兴得一夜没睡!” 朱子湘吃惊道:“不可能吧,这事昨天凌晨才发生,就算传得再快也要今天才能传到这里。银老板说的是哪桩事?” “我说的是萧子儒已经倒台回乡了,据说他是大前天回来的,你说的是哪件事?” “我说的是萧子玉——”朱子湘停顿下来,压低声音道,“这事千万别外传,萧子玉和他的二十名庄客昨天凌晨死在朱王墓里了!” 银白元惊得睁圆了双眼,继而拍着巴掌道:“报应、报应,真是报应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师父也在墓室里,是师父启动墓室机关把他们压死的。”谭小苦抢先回答道。 “哦……我明白了,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逃出来,了不起,了不起!”银白元伸出大拇指,随后又问道:“去什么地方想好了吗?” 朱子湘摇头:“没想好。” “在我的心目中,你既是我的恩人,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如果没想好地方,真希望你们能在靖州住下来,我也好尽力照顾你们。” “我知道银老板是一片真心,但靖州离都梁毕竟不远,加之人多眼杂,怕不安全。” “朱师傅此言差矣,其实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加之我这里是个窗口,有什么消息会及时听到,这比去别的地方当瞎子、聋子好得多。” 谭小苦觉得银白元说得有理,加之父亲的坟也在这里,急需修茸一下,遂道:“师父,银老板说的都是真话,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下来吧。” 朱子湘说:“既然是银老板一番好意,那就留下来吧。只有一事,这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多,断然是住不得的,我想麻烦银老板帮忙买一处僻静的房子。” 银白元点头说:“这样最好,买房子不难,你们先住下来,我就派人去办这事。” 三人在楼上说着话,就有伙计上了饭菜。尚未吃完,在下面就餐的同路人已经吃完饭准备上路。有人就记起了朱子湘师徒,就喊叫道:“刘师傅吃了吗?趁着天气凉快正是赶路的时候。” “吃好了,吃好了,就来!”朱子湘放下碗筷又对银白元说,“拜托了,我们得去应付一下。” 朱子湘师徒又随着队伍出发,未出靖州城,朱子湘就谎称要看看靖州的生意行情,与同伴道了别,绕了半个圈又回到了望乡客栈。银白元已经打发伙计进城打探房子去了,他把朱子湘师徒安排在最偏僻的后堂暂住。 又过了两天,房子终于落实了,朱子湘付了房钱,又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带来的积蓄就耗费得所剩无几。银白元很是客气,给二人送了足够吃两个月的粮和油。 房子在靖州的城南,离望乡客栈不到二里路程,位置也较僻静,符合师徒二人的要求。搬了家,谭小苦就去到黄狗坳。坟场上芳草萋萋,这里是乱坟岗,就是清明节也少有人光顾。谭小苦的突然到来,惊扰了草丛中的毒蛇和野兔,它们于纷纷逃离中像一艘艘快船划开水面一样把草犁开…… 谭小苦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找到放置了三块石头的坟包——这就是父亲的坟。他拿出纸钱香烛和祭品拜祭了父亲,这才去石场定制墓碑,然后择日立碑、修坟。那碑上写道:故父谭公老瓜显孝之墓,孝男谭小苦民国十七年秋立。 墓碑立起来了,谭小苦跪在坟前说:“爹,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断了香火,儿子一定好好活下去,完成你的夙愿。” 谭小苦从坟场回到新家,朱子湘就说:“今天总算是安顿下来了,但我们还要吃饭,人家的照顾毕竟是暂时的,得找点谋生的事做。” 谭小苦说:“可以去问银白元,他见多识广、门道多,他会给我们指一条好路的。” 朱子湘说:“不必麻烦人家了,我们还是干老本行,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找银老板帮忙。” 谭小苦说:“我没什么不愿意,就怕师父厌倦了这一行。” 朱子湘说:“厌倦了也得干,我在想一个人的职业可能是上天赐的,一旦干上了,一辈子休想改行。” 师徒二人商量好后,就开始出入靖州的大街小巷,哪里有鞭炮声就去哪里,然后打听丧家的经济状况。若是富裕人家,晚上就潜入墓地把“鬼皮”剥了。如此虽发不了财,却衣食无忧。 银白元果然遵守诺言,他只要听到都梁的新闻都会及时转告。他说就在师徒二人搬家后不久的一天,有一个可疑人住进了望乡客栈,逢人就打听谭小苦的下落。根据银白元的描述,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张显凡。 银白元说,这个人骑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他白天出门,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晚上回来,凡是长年在这条道上走的老商贩、老挑夫他都接近。 朱子湘告诉银白元说,这个人不怀好意,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这个地方。为了避免与张显凡相遇,师徒二人白天都不出门,连买菜都请邻居代劳。到第七天,银白元过来转告,说那个人已经回了都梁。师徒二人才又外出活动。好在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前夕。不知是什么人定下的规矩,凡盗墓贼在清明前后都要歇业一段时间。也许是这段时间墓主后代都要回来扫墓,容易暴露,也许是给墓中的人放个假。到底是何种原因,连盗墓者本人也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谭小苦也想起了远在都梁的祖坟,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祭扫。他向师父提起了这事,朱子湘也表示支持。谭小苦请靖州城里的算命瞎子查了一下日期,决定在清明前夕第五天回去。按照扫墓的习俗“前三后四”,也正好赶上了时间。 就在谭小苦准备回都梁扫墓的这天早晨,师徒二人正要吃饭,银白元提着篮子过来。篮里有好酒鱼肉,朱子湘说:“银老板总是这样,教我们不好意思。” 银白元很高兴,说:“我今天是特地来请客的!” “有喜事吗?”朱、谭齐声问道。 “有大喜事,先摆上再慢慢说。”银白元把菜摆上桌了,斟满三杯酒,先拿了自己那一杯饮后,“一饮而尽,喝干了我再说喜事。”见朱子湘师徒干了,又再斟满三杯,饮后才说:“刚刚听到的消息——萧家彻底垮了,田土全卖了,遣散庄户,这还不够,萧家大院也卖了。” 朱子湘放下杯子:“那么大的院子除非蒋兴和,谁要得起?” 银白元又一饮而尽,把空杯亮给朱子湘:“干。你说对了,那院子正是卖给了蒋兴和。蒋兴和过意不去,见他们卖了院子没地方住,还让他们住着呢。” 朱子湘喝干一杯,叹道:“世事无常啊!” 银白元说:“说无常其实也有常——他们萧家欺侮我们,自古天理昭昭,倒台那是迟早的事。有趣的是,那个萧家大少爷到了这一步还死要面子,说是暂住一下,等外地的房子收拾好了就搬走。” 朱子湘点头:“他家现在这状况搬到外地去住是最明智的。” 银白元道:“听我的客人说,萧家根本就买不起房子,可能是去租房住,死要面子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口!” 谭小苦一心想着回家,只盼银白元快点走,就说:“人要脸面树要皮,这不奇怪。” 银白元转对谭小苦说:“听朱师傅说你要回家扫墓,什么时候走?” 谭小苦说:“马上就走,还得准备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呢。” “这些东西都梁也有,你嫌力气没处使吗?”银白元说。 “没办法,我也想省点力气,就怕在都梁街上被人认出来。” 银白元点头:“说得也是,你去忙吧,我和你师父还得喝几杯。” “那我就失礼了,你们慢慢饮。”谭小苦匆匆扒了两碗饭,就上街买香纸。买好后也不回家,就直往靖州至都梁的驿道走。 却说“近寒食雨草凄凄,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谭小苦撑了一把晴雨伞,一路上也不与人搭话,一路晓行夜宿,第三天上午,总算到了都梁。他在最僻静的如归客栈住了,睡到晚上才敢出门吃东西。夜深人歇时,谭小苦带着祭品来到谭家村自家坟山上扫墓,因怕惊扰了村里人,也不敢燃放鞭炮。好在他带的纸钱特别多,这样在心理上才感到对得起祖先。 谭小苦最先来到村西头爷爷、奶奶及更高祖的坟地。这里是谭家村地位最高的坟场,即便是在夜里,也给人一种规范井然的庄严感。每一冢坟前都立了墓碑,有些还栽了松柏及海棠花。谭小苦虽然快一年多时间没有回来,但祖坟上不见一根乱草。在都梁几乎每一个家族都成立了“清明会”,按规矩,凡是上了“老坟山”的人,即使没有后辈或后辈远在他乡,清明会都要集体祭扫。 谭小苦给爷爷以上三代的祖人扫了墓,就来到靠西南的母亲坟地。这是一个低矮的黄土山,与高高的铜宝山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田地和从田地中间穿过的没底江。这个丘山是谭家村等级仅高于村南“鬼崽崽”坟山的坟场,在都梁有一个特殊的称谓——“绝户坟”。葬在这里的大多数是未活到六十岁且无子嗣的“绝户”,还有一部分非正常死亡有子嗣的“伤人”。谭小苦的妈妈属于后者。 与不远处的祖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是一个白天都少有人光顾的荒凉之地,到了晚上更是阴森恐怖,时不时还有闪烁的鬼火。但谭小苦是不会顾忌这些的,他本身就是与鬼打交道的“专业户”。妈妈的坟很好找,这里多数的坟没有人认领,因此也无所谓立碑。谭小苦来到立了碑的坟前点燃蜡烛一照,上面果然刻了他谭小苦的名字。 坟头上野草茂密,谭小苦把蜡烛置在碑上,从布袋里寻出镰刀把坟上的乱草刈净,然后摆开祭品,焚燃冥钞……就在谭小苦跪拜完毕抬头之际,猛然发现一条黑影在不远处的坟地闪现上半个身子,随后就消失……谭小苦凭着经验,那绝对不是鬼而是人,他轻咳几声然后叫道:“什么人快出来,我已经认出你来了!”谭小苦又连叫几次,见无人应答,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不出来我马上砸石头!” 坟地那边终于有了反应:“别、别砸……是我……” 谭小苦觉得声音很熟,定睛看时,不觉惊叫:“罗国矮,原来是你,深更半夜的来我家坟山上干什么?” 罗国矮说:“我想干什么,你最清楚。” 谭小苦说:“我们谭家村自从迁至此地,都是靠耕作为生,也没出过大官、富人,哪来的财物给你盗掘!” “你们谭家虽是世代清贫,可这里葬了朱王,我难道不眼红吗?” “原来你是打朱王墓的主意,我劝你早早收起这个念头,别说是你罗国矮,就是萧子玉都是白白送死!” 罗国矮干脆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谭小苦身边:“小苦,我们是难兄难弟,你快告诉我朱企丰的墓在哪里?我找得好苦,白天又不敢来,这村里的人十分刁蛮,只要是陌生人来坟地窥视,就放恶狗咬人。你是知道秘密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谭小苦说:“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自己去找,何必对我这样凶呢!小苦,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正要问你呢,你是什么时候从牢里出来的?你不是还有一个伴吗?” “你说罗建成啊,他在牢里早就被牢霸折磨死了,我命大,本来也是要死的,结果老天爷可怜我,让萧子玉倒了台,换了舒振乾当局长把我放了出来。” “舒振乾他当局长了?他怎么能当局长呢?” “他呀,如今是蒋兴和的坐上宾,蒋兴和在专区、省里都混得开,打一个招呼舒振乾就荣升局长了。小苦,我正要告诉你萧家垮台了,不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没有能力追究了。再者,萧子儒那个书呆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萧子玉和庄客失踪之事,他也不敢对外公开,说是蒙着被子放屁,只臭自己。所以,你们还是回来,不要在外面东躲西藏,如果你还觉得不踏实的话,去蒋兴和那里认个码头,保证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谭小苦说:“听你的口气,你也是认了蒋兴和这个码头才从牢里出来的吧?” “那不是的,我原来就是被冤枉的,舒振乾新官上任三把火,放了我,这样可以显示他公正严明。小苦,信我一句话,快点回来吧,萧子儒扫了墓就要搬到外地去住了,他的房产已经全部卖给了蒋兴和。” 谭小苦抬头望望天上的北斗,见时间已经不早,就站起身拍着罗国矮的肩膀说:“人各有志,谢谢你的一番好心。” 罗国矮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谭小苦说:“才一年不见,你就长高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我今后怎么找你?” 谭小苦收拾起东西,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若有缘,我们还会见面的。” 谭小苦怕被罗国矮缠住不放,逃也似的走了。他回到如归客栈向店家打听时辰,已是丑时下刻,此时启程正好可以在天亮前赶到枫木岭下的吊脚楼伙铺。他身上没带钱,也不怕强盗“关羊”。 闲话少絮,却说两天后谭小苦回到靖州家中,向师父述及都梁见闻,除遇上罗国矮,其余新闻望乡客栈都已有了。谭小苦见时辰尚早,就又去街上买了一份祭礼及大量鞭炮上黄狗坳给父亲扫墓。 谭小苦从黄狗坳回来,朱子湘神色紧张地迎上前问道:“你这趟回都梁除了碰上罗国矮还遇上了谁?” 谭小苦摇头:“认识的人我只遇见罗国矮,再没别人,师父问这话是何意?” 朱子湘说:“我们这里已经暴露,刚才张显凡来过,劝我们搬回都梁去住。” 第二十七章 家业颓废 话分两头,却说萧子玉出事的时候,蒋兴和家里也出了一点事情——蒋家唯一的千金蒋钰莹突然得病。蒋兴和一向老成稳重,考虑到女儿还要嫁人,他把真实病情隐瞒了,对外只称小姐偶染暑湿,已延请唐少隐出诊治愈。但蒋家上下心里都明白,小姐的病绝非只是暑湿,因东家严厉,谁也不敢瞎猜,更不敢对外张扬。 除了女儿的病,朱企丰墓也是蒋兴和的一块心病。凭预感,他估计到萧子玉一行是永远回不到地面了,也就是说,所有的知情者都死于非命,朱企丰墓永远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蒋兴和正为此事焦虑,张显凡径直走进了书房。 “蒋老板,情况有了转机,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墓中的人没有全死,还有人活着出来了。”蒋兴和一听,就点着头鼓励张显凡往下说。张显凡在椅子上坐下来把萧金平的话转述了一遍,之后又说道,“这个墓确实是机关重重、暗器密布,没有朱子湘谁也别想进去,如果朱子湘还活着,岂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蒋兴和等张显凡把话说完,才开口道:“听你所言,有人活着出来了不假,但是你凭什么就说是朱子湘师徒活着出来了呢?会不会是萧家有人没进入墓室,等到天将亮也不见有人出来,才又把洞口封了?” 张显凡点头:“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对萧金平的话并不全信,所以我多留了心眼,去到大郎巷13号查证——果如我所料,出事当晚的后半夜谭小苦回家拿了东西。一个姓袁的老头和朱子湘是邻居,他跟谭小苦还搭了话。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助蒋老板,如果没有朱子湘,就算是找到了墓地也是白搭。” 蒋兴和问道:“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张显凡说:“我认为十有八九他们去了西方头上。” “何以肯定就是西方头上,不会是北方头上吗?”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路口拾到一床七成新的棉被,上面绣有‘朱子湘’的字样,那路口在朱子湘家的正西方向,所以可肯定他们去了西方头上。至于七成新的棉被为何被扔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一开始并无目标,带上棉被是为了御寒,后来他二人商量好了要去远方避祸,带上棉被就容易暴露,才弃于路口。” 蒋兴和点头:“这分析有几分道理,你有何打算?” 张显凡说:“无论他们躲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们寻回来交给蒋老板,既然已经确定了方向就好办,我估计他们近则躲在靖州,最远是去了贵州,这条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只要留心应该不难问到。” 蒋兴和说:“你去账房支点盘缠,此事不宜久拖,应速去办理。” 张显凡道:“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今天是特向你辞行的。我不在都梁的时候,如果想了解萧家的情况可向一个名叫萧金平的人打听。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或许他会主动找上门来。” 次日一早,张显凡就带了盘缠,骑上枣红马望西而去,其时,朱子湘师徒离靖州已经只剩半天路程。 却说张显凡走后的这天中午,李施烟引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见蒋兴和。一进书房,这汉子就对蒋兴和说:“我叫萧金平,是萧家的庄户,也是张显凡的朋友。” 蒋兴和和颜悦色地指着一张椅子说:“坐。张显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萧金平说:“我是下人,不敢跟蒋老板平起平坐,站着说话就可以了。我今天来是有要事相告——由于大老爷爱面子,不肯道出实情,那些失踪庄客的亲人见不到亲人都上门向东家要人。大老爷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谎称二老爷领着他们下云南修公路去了。那些人一听,就觉得东家赚了大钱,这个说家里老人病了,那个说当家的不在快断炊了。大老爷这次从云南回来还欠了一大笔债,说是不及时偿还就要见官。到了这一步,他昨晚与老管家商量,决定把南乡那八十亩上等好田卖了应急。今天一早就派老管家寻找买主去了。” 李施烟插言道:“这么大一片田,谁买得起呀,他为何不来找我们呢?” 萧金平说:“我也是这样说,大老爷就是爱面子,认为两家原来是儿女亲家,可能是赌气吧。” 蒋兴和道:“你们东家出了事,工人的工资没欠吧?” “上个月按时发了,这个月才刚开始,情况还不知道呢。” 蒋兴和又问道:“你的工资是多少?” “每月两个大洋。” 蒋兴和转对李施烟说:“跟账房说一声以后每个月给这位萧师傅四个大洋。” 萧金平一听,扑通跪了下去:“蒋老板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当牛做马我要为您效劳。” 蒋兴和说:“下去吧,以后来这里不要让人知道。” 萧金平走后,李施烟说:“东家,这可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萧家在南乡的那八十亩田是旱涝保收的上等好田,若不是万不得已,是没人肯卖的。” 蒋兴和点头:“南乡的田我做梦都想,这机会确实难得,问题是萧子儒不愿意卖给我。” 李施烟说:“萧子儒是书呆子,对付他不难,他好面子你就给他面子——主动出击,不等他开口就提出要求,这种人不精于生意,也不会漫天要价。” 蒋兴和觉得此法可行,又耐心等了一天,待南乡那边的风声传到止戈亭时,他才领了李施烟乘坐大轿去到萧家大院。 蒋兴和的造访令萧子儒大觉意外,为了显示他的官宦世家身份,有意迟迟不出来,只令下人把蒋兴和引至后堂的会客厅。 会客厅布置得颇为雅致,壁上书画较多,有米芾、玉铎墨宝,也有现代书画家题赠的字画,内中竟然还有于右任赠给他的条幅,出自李白诗,道是——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蒋兴和于书法虽无造诣,但因做的是古懂生意,长期浸淫其中,亦颇具眼力。于右任这幅草书间用篆、隶笔法、中锋圆笔、圆中寓方。虽字字独立,但笔意相连。结体宽博,任意挥洒,大气天成,实为艺术珍品。 蒋兴和又看了几轴,都是历代名家之作,各有千秋。当他把目光投向书房正首时,发现挂在醒目处的作品为萧子儒本人所书,内容为愤世之词,与他本人际遇接近,第一幅字云—— 卷却诗书上钓船, 身披蓑笠执鱼竿。 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 不是从前为钓者, 盖缘时世掩良贤。 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另一幅乃为五代李珣的《渔歌》,道是—— 楚山青,湘水绿, 春风澹荡看不足。 草芊芊,花簇簇, 海艇槕船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 钓回乘月收弯曲。 酒盈斟,云满屋, 不见人间荣辱。 看罢这两幅字,蒋兴和不觉心中暗笑,萧子儒明明是被罢官回乡,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高唱“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说是官场不朝你还差不多。可见这个萧子儒的书生气已经是不可救药了。看了于右任赠给他的字,蒋兴和本欲把萧子儒恭维一番,如今看了他的自写条幅,就完全打消了这念头。再认真看他的字,也是模仿之气甚重,未成自家风格。曾几何时,都梁上层多以拥有萧子儒题字为荣,现在想起来,无非是看在他的官位罢了。 蒋兴和主仆坐了一阵,萧子儒总算出来了,虽是落魄,他的官架仍在。这种人蒋兴和见得多了,也不为怪,双方虚套过后,蒋兴和直奔主题:“止戈亭有消息传出,说是贵府上将出让南乡八十亩水田,不知确实否?” 萧子儒听后就是一怔,原以为蒋兴和此来要正式退婚,没料到是想买他的田,凡书生气的人都有个拗脾气,好说时,万金可送不计得失,不好说时,金不斛银不换。他见蒋兴和悔婚在前,如今又乘人之危,内心早就忿忿难平,遂道:“是有此事,不过都已定了买主,蒋先生来问莫非也有意向吗?” 蒋兴和一听此言,就有点后悔不该过来,说:“既已有了买主,就不用说了,今日过来,不为别事,萧先生远道回来,特来拜会。夙愿已遂,就不多打搅了。” 萧子儒也不挽留,走身送客说:“多谢好意,还望以后常来常往。” 蒋兴和仍然乘轿回到蒋家大院,李施烟就说:“这号书呆子,还是头一回碰到,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南乡买通几个乡绅暗中使上钱,托他们买了,还可以压他的价钱。” 蒋兴和说:“我登门本是要帮他,他既不领情,也只能玩这套手段了。难怪历代书生都难得有好结果,原来都是他们的性格决定了的。这事我交给你,可放手去办。” 李施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萧子儒急于要钱,加之他宁愿贱卖给别人,也不愿这片好田落在蒋兴和手里,只要有人上门就很快成交。没想到这些人都是蒋家找来的“托”。 蒋兴和买下这批田,张显凡也从外地回来了,张显凡这一趟外出虽无大的收获,但还是打听到了朱子湘师徒的下落。他问过成百上千的挑夫、商贩,据这些人回忆,农历八月初二、初三这两天确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从都梁来到靖州,此二人既不是常年在这路上走的,也不是挑夫或商人。张显凡于是认定他们就是朱子湘和谭小苦。有了这个消息后,张显凡就在望乡客栈住了下来。在这里往下并非盲目,他知道谭小苦的父亲是死在这家客栈的,如果能够找到谭老瓜的坟墓,谭小苦肯定会去上坟。为了不暴露自己,张显凡不向店家银白元和小二打听,专拣陌生人谈论这类话题。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人透露谭老瓜葬在黄狗坳。 张显凡来到黄狗坳很顺利就找到了谭老瓜的坟墓——但他来晚了,谭小苦已经在这里修好了坟墓、立了墓碑。张显凡又去到靖州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六七天,结果一无所获,这才赶回来向蒋兴和汇报。蒋兴和明白他是因盘缠告罄才回来的,就故意问他有何打算。张显凡果然说他还想去靖州寻找,没准哪天就能碰个正着。蒋兴和就说:“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只是偌大一个靖州城,去碰一个人犹如池中捞针,有一定的盲目性。朱子湘既是避祸,就不会轻意抛头露面,为了生存兴许还会重操旧业。他们是夜猫子,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你去哪里碰他们?我看这事先歇将下来,不去理会它,待明年清明谭小苦定会回家扫墓,那时再去找他们,把握要大些。” 张显凡见索钱无望,就顺杆上爬:“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因怕老板等不及才想着去靖州寻找,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到明年。” 二人谈到此处,蒋兴和见张显凡还没有离去之意,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张显凡说:“这事原本与我无关——是这样的,警察局的舒振乾跟我讲几次,说是你答应他当警察局长,如今这个位置正好空缺,他怕你忘了。” 蒋兴和说:“这事我没有忘,会有安排的,若碰上他时就转告一声,先让他代理局长。” 闲话少絮,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第二年的清明将近,张显凡向蒋兴和提出,他需要一个帮手,这样有利于控制谭小苦。蒋兴和依言,并准其任意挑选合适的人。张显凡首先想到的人选就是原来玩得好的罗建成、罗国矮,这二人自从被萧子玉关入大牢就一直没有出来。他向舒振乾打听,得知罗建成和其他的盗墓贼都被狱霸折腾死了,只有一个罗国矮还活着。张显凡打着蒋兴和的牌子要人,舒振乾不敢怠慢,就把罗国矮放出来交给张显凡。罗国矮重获新生,对张显凡感恩戴德不在话下。 说的是都梁人十分看重清明节,不少远在异乡的游子春节也许不回家,但清明哪怕再忙都会排除万般阻障赶回家祭祖。树高千尺,落叶归根,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根都忘了,那么这个人出息再大也是枉居世上——都梁游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清明在即,蒋兴和自然而然就要想到去年死在朱企丰墓室中的萧子玉和他的庄客。萧子儒为了掩饰谎称他们在云南筑路今年春节也没能回来。现在清明临近,萧子儒的谎言再也掩盖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他将如何收场。蒋兴和正以极大的热心关注事件的发展。 这天,蒋兴和刚从外面回到书房,萧金平就紧跟进来报告:“蒋老板,我等你好一阵了,我有要事相告。这两天那些死难者的亲属都聚在柳山路,闹得特别凶,说是快一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音讯都没有,如果清明节还不见人回来,就要去衙门击鼓鸣冤,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蒋兴和问道:“你们大老爷是何反应?” 萧金平说:“心急如焚——不,不,焦头烂额,他差点没给那些昔日的仆人下跪。那些人说:大老爷,我们不要你老人家下跪,只要你还我们的亲人,大家愿意给你磕头,直磕到额头烂。大老爷最烦的就是见官,他如今已经失势,当初在台上时多多少少结了怨,这些人巴不得他出事好落井下石。再就是见了官就无可避免要查出真相来,更会丢了他家书香门第的面子。” “那他打算怎么办呢?” “还是我们老管家有主意,他就谎称在云南筑路工地上遭遇塌方,所有人包括二老爷在内都无一生还。大老爷一听就觉得这办法好。当他一宣布,整个院子里哭声雷动,随后就是把萧家的东西乱砸一气,有些人还动手打了大老爷……唉,造孽呢!好在老管家平常人缘好,加之又是本族中的老人,经他劝和,大家总算平息下来。最后的问题都比较一致——就是如何赔偿。大老爷倒也爽快,愿意变卖所有田土、山场和房屋妥善安置死者亲属。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都能保守秘密,不要把内幕透露出去,以保全他最后的颜面。我真的想不通,人到了这一步,颜面还这么重要吗?” 蒋兴和又问道:“南乡那八十亩田卖给什么人,你们萧家大院的人都知道真相吗?” “知道,我们又不是聋子,你们过了契没几天止戈亭就传开了,但都不敢说,只瞒了大老爷一个人。” “你们大老爷不知道?” “他不出门,一天到晚在书房里看书写字,老管家吩咐下人不准告诉他,他当然蒙在鼓里。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是老管家告诉他的。” “你们老管家为什么要告诉?不怕他气坏身子吗?” “老管家也是没有办法才说出真相的。大老爷是读书人,读书人有很多坏毛病,有些毛病是让自己吃大亏的。老管家为了不让他吃相同的亏,才说出了去年卖田的真相——他为了那个不值一文钱的面子,白白丢掉了两万白花花的大洋。” “你们大老爷听了是什么反应?” “很激动——但后来还是平静了。我今天过来就是要透露这一点——这一次大老爷有可能愿意直接和你做买卖。还有,他一个书呆子是不会知道市价行情的,一切事务还是老管家代他做主。” 蒋兴和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今天过来得这么早,辛苦你了!还没用餐吧?” “蒋老板不用管我,我出来的时间长,得马上回去。”萧金平起身离去,才走没几步,又慌慌张张退回来,急问蒋兴和道,“有后门可走吗?” “有后门,你走后门干什么?”蒋兴和疑惑不解,但还是让萧金平从后门出去了,稍后,李施烟就引着萧忠进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忙着起身相迎,“萧管家光临寒舍,欢迎欢迎!” 萧忠也是一番客套,坐定后就直奔主题:“我这次来是奉东家之命想与蒋老板谈生意。” 蒋兴和心中有了底,此时已全然知道萧忠的来意,就说:“我是个生意人,有生意做就是好事,如果能够与萧先生做成生意,哪怕赔本,也是一件好事。” “萧老板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品性就是不愿别人吃亏,蒋老板我这话的本意不是说你,我是说商人和读书人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 “说我也无妨——老管家,到底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有丫鬟沏上香茶,萧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是这样的,最近我们二东家在云南出了事,和他同去的人都被土方埋了,我们大东家要过去处理善后。谁想也就在这个时候,中央财政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没有同意大东家的辞呈——也就是说,他还得回云南上任。考虑到二东家死了,家中只有一个鹏儿,大东家今后也难得回来,经商量,不如把所有田产、房屋变卖,去云南置业安家。” 蒋兴和暗忖:这谎话说得比真的都像,若不是早知道底细,还真能被你蒙住!但嘴上却说:“哎呀,真不知道你们二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过好在你们大东家又官复原职,也算是喜忧参半了。” “官复原职算不得喜事,大东家素来不喜做官,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辞掉的,谁想到最后还是没辞成。不过你说‘喜忧参半’那是事实。” 蒋兴和装出感兴趣的样子:“还有哪一喜?” 萧忠说:“我们小少爷原来得了个抽风的怪病,都以为是治不好了的,谁想到这段时间就不治自愈了。这难道不算喜事吗?” 蒋兴和敷衍道:“那是,那是。老管家你的话还没说完啊?” “噢?我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大东家要变卖家产去云南置业。” “对对对,是这样的。我们大东家在云南本来已经置了田、建了房,现在交由三房姨太太打理。变卖老家产业新置的,他一分地都不要,打算全给小少爷鹏儿。今天我过来探问一下,蒋老板如有意向,可约个时间、地点好好协商。” 蒋兴和说:“意向肯定是有的,至于时间和地点,可由你们大东家做主。” “好吧,今天就不打搅了,有了消息,我再来禀告。” 萧忠起身告辞,蒋兴和也不挽留,令李施烟送出大门。李施烟回来后,蒋兴和问道:“刚才萧忠说萧鹏的抽风病已经不治自愈不知属实否?” 李施烟说:“这事倒不假,我在止戈亭见过他,一坐大半天都很正常。” 蒋兴和思忖片刻,说:“唉,萧家真是够惨的了,无论萧子儒开口多少钱,萧家大院我一定要买下来。” 李施烟吃惊地望着蒋兴和:“东家你这是……?” 蒋兴和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惺惺相惜吧,想当初他们萧家是何等的威风……人啊,真乃祸福无常。李管家,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施烟说:“农历三月初二。” “离清明节扫墓还有几天?” “今年的正清明在三月初十,按祭祀的习惯,‘二月清明不在前,三月清明不在后’,最迟不能超过三月初七。” “也就是说只有五天时间了。”蒋兴和站起身,“李管家,陪我去萧家走一趟。” 李施烟明白东家要去干啥,不解道:“不是说由萧子儒定时间吗?” “他定时间的话,起码在两天以后,这样的话,他顾了面子可就耽误了赔偿的时间。不如帮忙帮到底,降低自己成全了他人。” 李施烟望着蒋兴和:“东家真要把小姐嫁给萧鹏?” 蒋兴和不悦道:“瞎说什么,这完全是两码事。” 主仆二人来到萧家大院,萧忠老远迎出门来,他感激地与蒋兴和耳语:“谢谢你蒋老板,你若不来,他会把约会时间定在后天——那就好看了,那些死者家属会把这院子踏平了!” 蒋兴和笑而不语,他进入客厅,却不见萧子儒,心里就明白那书呆子可能又是“故伎重演”了。萧忠冲蒋兴和苦笑,然后亲自沏茶——萧家已经没有可使唤的佣人了。 蒋兴和估计萧子儒还要躲一阵才会出来,不觉又四下里张望。客厅还是去年的摆设不变,但不少家具已经布上了灰尘。蒋兴和抬眼一望,发现去年那两幅字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萧子儒自作的另两轴条幅,其内容云——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另一条幅内容云——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两轴条幅的内容,都是王维之作,王因安史之乱受牵连,政治上受挫折,四十岁后就隐居蓝田,寄情于山水书画之间,与萧子儒的际遇颇为相似。从内容上可看出萧子儒经过一年的寓居,心态已趋平静,面对现实,他不得不认命,再从字上看,也沉稳了很多,与去年比判若两人。 蒋兴和又坐了一阵,萧子儒总算出来了,他打着拱手说:“蒋老板失敬,失敬,我和管家正商量着什么时候约你呢。” 蒋兴和欠身还礼,复又坐下:“我不请自到,萧先生不嫌冒昧吧?” 萧子儒亦坐下:“哪里哪里。老管家都和你说了吧?” 蒋兴和说:“说了,恭喜萧先生又入仕途。” 萧子儒叹道:“真是宦海无岸啊,本以为已经脱离了苦海,谁晓得还要受苦。蒋老板的意向?” 蒋兴和说:“当然是有意,否则也不会过来,请萧先生先开个价吧。” 萧子儒欲言又止,最后把目光定在旁边的萧忠身上:“老管家你说吧。” 萧忠望着蒋兴和说:“我家目前的产业除了这套院子,靠止戈亭不远还有两处门面。再就是北乡有良田四十亩、山场一百二十亩、旱土六十亩,这些我们都有地契、文书,如果都是一个买主的话,我看十万零八百大洋是少不了的。” 蒋兴和把目光投向萧子儒:“萧先生你自己认为呢?” 萧子儒说:“我跟老管家的意见一致。” 蒋兴和说:“这个价我依了,如果萧先生没有别的想法今天可先付五万大洋定金,剩余部分把契约写好了再一次付清。” 蒋兴和如此慷慨,令萧子儒主仆大感意外,二人面面相觑,有点不相信这会是事实,直至蒋兴和又重复了一遍,萧子儒才说:“我没有别的想法,老管家你呢?” 萧忠说:“那就这样定了,只是有一事,大东家马上要赴任上,那边的家尚未安置,我们小少爷还要在老宅住一段时日,不知蒋老板可通融否?当然我们是要付租金的。” 蒋兴和很爽快就应承道:“没问题,想住多久可由你们自己决定。至于租金的事就不用提了,我蒋某也不至于如此小气。” 萧子儒没想到本以为很费时、很棘手的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心里非常高兴,一高兴就有了雅兴,问蒋兴和道:“蒋老板在兴趣上有什么偏好?” 蒋兴和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和偏好,如果非要勉强,对古董略为偏重一点。” 萧子儒说:“早知道蒋老板志在古董,我云南家中有几件珍品,日后有机会再相送,我今天想写幅字送给你,不知蒋老板偏重哪方面的内容。” 蒋兴和这回听明白了,就说:“我家信佛,就写这方面的吧。” 萧子儒即令萧忠在客厅书桌上研墨铺纸,萧子儒凝神良久运气挥毫泼墨,他写的乃是—— 不欲即仙骨,多情是佛心。蒋兴和先生雅正。 蒋兴和连连称谢,还把萧子儒的字大大恭维一番,但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到他过去的准女婿露面。萧子儒虽然有意,蒋兴和仍觉不便久留,携了字就和李施烟一起告辞。 当天,萧忠就从蒋兴和处取走了五万大洋安置遇难庄客的亲属,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双方买卖地产、房屋的善后详尽事务则由萧忠和李施烟去处理。 却说蒋兴和与萧子儒的买卖进展顺利,他的另一件大事也有了眉目。三月初八这天早晨,蒋兴和刚刚从床上起来,张显凡即向他报告:昨晚上谭小苦终于在祖坟露面,他扫完墓又马不停蹄回靖州去了。张显凡令罗国矮暗中跟踪,他马上也要动身去靖州,不久就会有好消息回来。 转眼清明节就过去了。蒋兴和与萧子儒的契约已经签订,萧子儒只身一人带着银票去了云南,但张显凡的好消息却迟迟没有回来。 农历三月十三日这天,靖州那边终于有了消息——但回来的不是张显凡而是罗国矮。罗国矮告诉蒋兴和,他们找到了朱子湘、谭小苦在靖州的家,并好言劝他们回都梁居住。朱子湘得知萧家要迁居云南的消息,也一口答应回来,谁想到第二天再去的时候,朱子湘、谭小苦都不见了,而房子挂上了出售告示,并委托“望乡客栈”的店家全权代理卖房。 蒋兴和问道:“张显凡在哪里?” 罗国矮说:“他说要留在靖州找人,据我猜他是不好意思回来面对蒋老板。” 第二十八章 夺命活鬼 再说谭小苦扫完墓从黄狗坳回来,就听到师父说张显凡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住处,心里颇为吃惊。他说:“我在都梁只遇到了罗国矮,张显凡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朱子湘道:“张显凡说,你回都梁的事正是罗国矮告诉他的。” 谭小苦似有所悟:“如此说来,罗国矮是受张显凡派遣打探我的,我回来时被他一路盯上了。师父,你说此事该如何办才好?” 朱子湘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们走到哪里去呢?这房子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去新的地方我们没有盘缠。师父,张显凡都跟你说了些啥?” “他在我面前说蒋兴和是何等的好,礼贤下士,连萧金平、罗国矮这样无用的人都给他们饭吃,说如果我们去拜他的码头,不仅不会遭到萧家人的报复,还会得到保护。” “他没提朱王墓的事?” “他没提。依我看这个蒋兴和确实比萧子玉厉害,他先不提此事,慢慢上了他的贼船,那时想不干都不能了。所以,我防他更胜过防萧子玉。小苦,你在家里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来。” “师父要去哪里?” “我去望乡客栈找银老板,请他帮我把房子卖了。如果张显凡过来找你,你不妨口头答应他回都梁,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朱子湘走后,果然就有人过来找谭小苦,但不是张显凡,而是罗国矮。谭小苦说:“矮老倌你干的好事,我哪里对不起你了,竟然在暗中盯梢?” 罗国矮说:“我正是要帮你呢,靖州这个鸟不下蛋的地方有什么好,我来告诉你回都梁去享福——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死得差不多啦,回去生意会出奇的好。喂,你师父他要去哪里?” 谭小苦说:“师父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苦你误会我了,我是说你师父不在才好说话,有些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 “原来你又在这附近盯了好一阵了。” 罗国矮笑道:“嘿嘿,想和你说句话还真不容易,蒋老板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如今知道朱王墓的人就剩下你和朱子湘了,如果你肯为蒋老板效力,我敢保证你就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谭小苦冷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想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说不想是假的,想不到那是真的,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呢?你总不会糊涂得连这个都没想清吧。” “那你何不去找我的师父?他对墓中的情况比我熟悉得多。” “你师父不同,那是他的祖坟,他是负有使命的,找他和向老虎借皮没有两样。你不同,你姓谭,没有义务为他们保守秘密。” “你这次是蒋兴和派你来的吧?” “反正差不多吧,我真的是为你好。小苦,不要再犹豫了,只要你肯开口,多了不敢保证,如果没有个十万、二十万大洋,我罗国矮的命找给你!” 面对如此大的诱感,说谭小苦不动心那是假的,但要让他全信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怕罗国矮待得时间长了会引起邻居注意,一旦传到师父耳朵里,会引起误会,就说:“这事我还得想想,矮老倌你快点走,我师父买菜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给他看见不好。” 罗国矮赶忙起身:“我这就走,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蒋老板说说,先付给你五万、六万的不成问题。反正我说的都不算数,你还得要看见现成的银子。” 谭小苦支走了罗国矮,又过了一阵朱子湘就回来了,他也不多说什么,谭小苦也不便问他。二人仍像往日一样生火做饭,吃完饭天就黑了,在门前的天井坐着看了一阵星星就回房睡觉了。谭小苦年轻瞌睡重,头一沾枕就入了梦。正睡得香,就被师父叫醒,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朱子湘说:“没发生什么事,这房子我已经托银老板去找买家,说不定明天一早有人过来看房,今晚我们得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啊?” “你不要问,到了你会知道的。” 谭小苦就糊里糊涂起床,该拿走的东西师父都已经装入两担箩筐里。仍像从都梁逃亡出来一样,师徒一人挑一担箩筐。临出门时,朱子湘把一块写好的木牌挂在廊柱上。朗月下,谭小苦看到木牌写了一行字——此宅急售,有意者请与望乡客栈银老板洽谈。 二人踏着月色,扮作商贩模样踏上了靖州至都梁的驿道。走出州城,竟然遇见了不少赶夜路的出门人。师徒俩昼宿夜行,到了第三天的后半夜,一座被高高的城墙围得铁桶似的古城就呈现在明亮的启明星下。这座城市谭小苦太熟悉了,忍不住兴奋地叫道:“师父,我们回都梁?” 朱子湘点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要想躲开蒋兴和,就只能待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我们还回大郎巷去住吗?” “大郎巷人多眼杂,住不得,我们先去看一个地方,如果不行去城郊找座古庙。” 谭小苦跟着师父从旱西门进了城,走了一段,向南过了赧水桥,再沿河向北,就到了半边街——谭小苦于是明白,师父要去看的房子就是王辛卒的旧屋。 自从王辛卒、劳顺民死后,半边街17号一直无人居住,并传出闹鬼的传闻。这些传闻经止戈亭传到望乡客栈,二人又从银白元的口里听到了。说是这屋里半夜后常有响声,有时候还“扑通”几声如有人跳入水中的巨响……就有人说那是淹死鬼在作祟。联想到光绪年间赧水上游山洪暴发,王辛卒一家在梦中就被大水淹死了,那天王辛卒在外婆家躲过了一难。如今王辛卒也死了,那些淹死鬼就回来守屋,不让外人侵占。谣言一经传开,就越说越玄乎,吓得左邻右舍纷纷搬走,不敢回来居住。 朱子湘、谭小苦来到王辛卒家门口,没费什么劲就把挂在门上的铁锁打开了。屋里漆黑一团,一股潮湿之气夹着霉味扑面而来。此时,街上的狗听到动静就吠叫起来,走在后面的谭小苦放下担子赶紧把门插上。走在前面的朱子湘擦燃了火柴点着自带的蜡烛,也就在这时,悬在赧水河上面的吊脚楼处突然“扑通扑通”地响。谭小苦打了一个寒战,说:“莫非真是王辛卒的家人在屋里?” 朱子湘道:“他们知道回来就不会死了。” 谭小苦听师父一说,胆子也壮了,说:“这里离止戈亭近,住得时间久了,不怕熟人碰见我们吗?” 朱子湘说:“住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等银老板帮我们卖了房子,再去郊区买处房子长住。” “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住下来就不走了呢。” 师徒二人见屋子里十分零乱,就着手收拾,然后把从靖州带过来的日常用品从箩筐里取出来安放好,这才去厨房打火造饭。两个人在屋里忙碌少不得要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好在两边的房子都没住人,隔了几栋屋的邻家也正在梦里。但狗的耳朵尖,仍在吠叫不休。 吃罢饭,二人赶紧休息,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二人肚子很饿,白天不敢生火做饭,就用凉水泡了昨晚的剩饭吃了。 因盘缠不多,亟待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这半边街信息不灵,即使有消息传来,不出门也打听不到。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朱子湘用了半天时间在屋里各个角落及房梁上寻了一些干竹制成一个竹筏。挨到天黑,把竹筏从后窗放入赧水河中,师徒二人披上蓑衣、拿了钓竿乘上竹筏到了止戈亭边的水域垂钓。 到了晚上,原本在止戈亭大厅内清谈的闲人都要云集到梯云桥上谈古论今,都梁当日发生的各种新闻都要在此汇总。朱子湘师徒所注意的是谁家死了人,如是富裕人家,就要于下葬的当天晚上把“鬼皮”扒了。 一连十数个晚上,梯云桥上死人的消息不少,但值得动手的不多。只要是认为有点价值的,朱子湘就乔装成吊孝的亲友披麻戴孝出入灵堂,趁机把出殡时间、下葬地点打探清楚,天黑后就带上谭小苦出动。这些小打小闹的营生,在朱子湘、谭小苦是习以为常的小事,此处不多赘述。说的是朱子湘师徒回到都梁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二人正在桥下垂钓,听得梯云桥上的人在议论纷纷。他们议论的内容让朱子湘吃惊不小,更让谭小苦如五雷轰顶——蒋兴和的千金蒋钰莹死了,已经葬在了猫儿山…… 听到这个消息,师徒二人忙着收了渔具把竹筏划回住处。从梯云桥至半边街王辛卒家就一里路程,到了后,将筏子系在吊脚楼的柱上,然后从木梯上爬上去。一进屋朱子湘就说:“靖州那边还没有消息,房子可能暂时还脱不了手,我们回来后干的这几宗生意仅够糊口,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今天蒋家千金死了,陪葬一定不少,今晚我们去发点小财。” 谭小苦已经很久没见到蒋小姐了,如果能在她死后见上最后一面,也不枉暗恋她一场。如今师父提出去猫儿山,他也没有反对。 师徒二人带上工具,从原处乘筏子顺江而下,到了玉带桥下来,把筏子系在柳树上。从此处去猫儿山只有三里路程,一路上二人少不得要谈到“竞争对手”的问题,若是一年多前,这类事发生后,争抢之事是避免不了的,但现在不会,多数对手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罗国矮也成了蒋兴和的人,他不会对东家的女儿下手。 来到猫儿山上,二人凭着丰富的经验找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从众多的坟墓中辨认出蒋钰莹的新坟来。谭小苦自从跟了朱子湘以后,身体长得飞快,在长期的挖掘运动中,练就了一身好力气,不到两个时辰就在蒋钰莹的墓前掘了一个五六尺深的大坑,黑色的棺材挡板也露了出来。谭小苦又加了一把劲,拓宽了大坑的底部,使之足以放下一具尸体。 到了凿挡板的时候,为了行动方便动作,谭小苦在坑内点了几支蜡烛照明。朱子湘凿棺材挡板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一招谭小苦还远远比不上师父。所以,到了开棺的时候,他就只能充当副手。 挡板凿开了,朱子湘把一只手探进黑洞洞的棺材内,摸着了死尸的脚,说:“真是才死的鲜尸,肉还是软绵绵的呢。”也正在这时,突然一个土块打在朱子湘背上,接着又是一块…… 朱子湘忙把蜡烛吹灭,屏气静听,然后与谭小苦耳语道:“你出去瞧瞧,是谁在扔土块。” 谭小苦此时很想一睹蒋钰莹的芳容,见师父催他,虽万分不情愿,但还是爬上坑去,四下里张望,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就对朱子湘说:“没事,可能是自己掉下来的。” 朱子湘说:“没事就好,为防万一你还是守在上面吧,等我干完了你下来。” 谭小苦于是又耐着性子待在上面,心里感到如百爪乱挠,突然坑中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条黑影从坑里飞出……谭小苦认出黑影正是师父,就叫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朱子湘也不搭理,口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也正在此刻空气中明明白白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哎哟……” “鬼,活鬼!”朱子湘喊叫一声就没命地飞奔,谭小苦怎么叫喊都不回头。 谭小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去追师父还是留下来?也正在这里,又传来了几声女人的呻吟,细细辨听时,声音竟然来自坑内!谭小苦暗自一惊,莫非蒋钰莹的鬼魂显灵了?谭小苦想着蒋小姐那迷人的模样,就觉得她即使做鬼,也是位漂亮的女鬼!于是胆就大了,问道:“喂,你是人还是鬼?” 坑中沉寂片刻就有了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莫非是在做梦吗?谭小苦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痛的感觉,不是做梦!可是如果不是做梦,死了埋了的人为什么还能说人话?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不成?遂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蒋钰莹,做鬼做人我都记得。” “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好累就睡觉了,正做着梦,就有人拖我的双腿……” 谭小苦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点了蜡烛进入坑内,烛光下的蒋钰莹更是娇美万态,谭小苦本来还有几分胆怯,见了这样的美人就在心里想——就算她真是鬼能和她待在一起也不枉为一世人,就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闷得慌。” “你在这里躺了大半天又不通气,当然会闷,我扶你上去透透气。”谭小苦拉着蒋钰莹的手,竟然还有热的感觉——刹时一股电流从手心传遍了全身…… 蒋钰莹被扶了上去,很快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哭了起来:“我不能回去了,回去定会吓着家人,你还是让我死吧,呜……” 谭小苦怎么会舍得心仪的女人去死呢,就好言安慰道:“先不要急,到我那里去躲一躲,我去你们家里把情况说明,他们若接受时,你就回去,不接受时,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养你一辈子……” 蒋钰莹看着谭小苦:“你是谁?我看你很面熟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叫谭小苦,你认识的。”谭小苦说完就垂下头。 蒋钰莹终于记起来了,说:“才一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如果在街上碰上,我是不敢认的。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小、好瘦的。” “我小时候多病不长个,这一年我跟了师父饭量就大了,个子也长得快。” “小苦,我是埋过的死人,你真的不怕吗?” “如果你真是鬼,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对我来说,我觉得那是莫大的幸福。” 蒋钰莹见谭小苦说得认真,就叹道:“小苦,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人这样对我了……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缘分……小苦,自从我们认识后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桂香姐她跟我说过。”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躲我,直到后来不断传来故事,我才明白了……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影响我们交往。” “钰莹,你是富家千金,我是盗墓贼……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的……今晚我们能够这样近距离地在一起说话,这一辈子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小苦谢谢你,你不光救了我,最重要的是你让我找回了自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如此在乎我的人,这让我知道自己还不算一个废人。” “钰莹,外面的蚊子多。”谭小苦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蒋钰莹抬起头,慢慢地把手交给了他…… 谭小苦牵着蒋钰莹从原路返回,到了玉带桥下,竹筏竟然还在原地,他在心里纳闷,师父去了哪呢?他明白,师父是因为蒋钰莹的复活而受惊,他虽是都梁胆子最大的盗墓贼,但这种事不管是谁遇上,都会把三魂七魄吓掉的。唯独谭小苦不会——因为他有爱,这份爱纯洁而伟大,超越了三界五行,不受生死约束。 谭小苦载着蒋钰莹,筏子逆流而上,终于在丑末时分到了王辛卒家的吊脚楼下。他把蒋钰莹扶上梯子,自己留在下面系竹筏。蒋钰莹上了吊脚楼就回过头说:“你家里亮了灯,什么人在家里?” “我师父在家里。” 谭小苦只顾着系竹筏,当他意识到必须提醒蒋钰莹不要吓着他师父时已经晚了——屋里立即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蒋钰莹惊慌地跑了回来:“小苦,你师父有癔病吗?” 谭小苦顾不及回答蒋钰莹,慌忙跑进屋里。灯光下,他发现师父的面部定格成惊恐万状的表情,白多黑少的双眼瞪得像两个铜铃,口里不停地吐着白沫…… “蒋小姐快帮我打点凉水来!”他见蒋钰莹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才想起人家是连吃饭都有人伺候的千金小姐。他赶忙从吊脚楼下打来新鲜凉水,用浸湿的毛巾反复为师父擦脸…… 然而,朱子湘毕竟惊恐过度,早已三魂缈缈、七魄荡荡,慢慢地就瞳孔扩大,口鼻全无了气息……谭小苦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做人工呼吸,但终是回天无力,朱子湘一命呜呼了…… 蒋钰莹惊奇地望着谭小苦:“你师父是不是因为我来到这里才死的?” 谭小苦心里明白,蒋钰莹并不知道是她吓着了朱子湘……认真想起来,是他害了师父,他不应该把蒋钰莹带回来。带她回来,也要在事前把情况向师父说明,然后才能让他们见面。一个掩埋了的死人突然从棺材里爬了起来,这本是足够吓丢正常人三魂七魄的事,师父回到家里尚未还过阳来,又让他看见“女鬼”,朱子湘不被吓死那才是怪事。 见蒋钰莹还在等着他回答,为了心爱的人不背思想包袱,谭小苦说:“我师父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善良的蒋钰莹偏偏不依不饶:“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谭小苦说:“你不要问为什么,总之我师父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小苦,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这是我愿意的。” “你师父的遗体怎么处理?要不我让父亲给一笔钱厚葬了他?” 谭小苦苦笑:“你真是个傻妹妹,如果你回去,你父亲马上就会变成死人。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贱命,我会有办法的。” 谭小苦寻出工具袋,把朱子湘装入袋内,再绑上石头从后窗扔下赧水河……蒙蒙星辉中,看着师父渐渐沉入水底,谭小苦心想:玩刀的死在刀下,玩枪的死在枪下,师父是胆子最大的盗墓贼,他被吓死正应验了冥冥中的宿命。 水葬了朱子湘,蒋钰莹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不觉悲从中来,她问谭小苦:“我家里人真会接受我吗?” 从内心来讲,谭小苦还真是希望蒋家不要接受蒋钰莹,那样他就有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他的良心和他对蒋钰莹的爱提醒他——她要想幸福,就只能回到家里去。遂道:“如果你家里人是真心地爱你,他们不仅会接受你,还会喜出望外——毕竟失而复得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我家里人是真心爱我的。”蒋钰莹放下心来。这一点她从一件事上感觉到了——当初,未婚夫萧鹏得了怪病,父亲知道后为了女儿的幸福,毅然悔婚。后来她病了,萧鹏的怪病痊愈,父亲又资助萧家渡过难关,为的就是能够挽回这段婚事。她认为,天底下除了爱情,就只剩下亲情最伟大。在大多数场所,其实亲情又比爱情更可靠。 谭小苦说:“你先好好休息,等天亮后我就到你家,用故事的形式启发你的父亲,再问他,如果这类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怎么办。” 蒋钰莹点头:“这样最好,只是又要麻烦你了。” 谭小苦深情地望着蒋钰莹:“你总是客气,什么时候你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所有付出呢?” “小苦,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 “你在里面躺了大半天一定很饿,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吃。” 经谭小苦一说,蒋钰莹真就有了饿的感觉。谭小苦下到厨房,找遍了每个角落,才找到了五枚鸡蛋,就一锅煮了,也不知味道如何,蒋钰莹本是嫌山珍海味乏味的主,五个鸡蛋竟然被她一扫而光。 外面的狗叫声歇了,取而代之的是鸡叫。谭小苦让蒋钰莹睡床上,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打盹。 天亮了,谭小苦惊醒过来,他来到床前撩开蚊帐——见蒋钰莹睡得安详,就偷偷欣赏起来……街上有了行人的动静,谭小苦不敢再耽误时间,就戴了阔边草帽从吊脚楼下到竹筏上,准备顺流而下再从玉带桥那边绕道去蒋家大院…… 划了没多久,就发现后面有一条乌篷小船,一艄公背朝着玉带桥方向摇动着橹……两条船并行到玉带桥脚下,谭小苦把筏子靠了岸,没想到那乌篷船也靠了岸,他尚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船上突然蹿出一条蒙面矮汉,不容分说蹿将上来,手中举起一条大麻袋罩将下来,谭小苦只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第二十九章 人鬼之恋 话分两头,却说张显凡辞别蒋兴和骑马来到靖州的“望乡客栈”,正好先他而来的罗国矮在这里等他。张显凡把马交给店家就问罗国矮道:“谭小苦的落脚处找到了吗?” 罗国矮说找到了,就领了张显凡来到谭小苦的住处。其时,谭小苦已经去黄狗坳为父亲上坟,家中只有朱子湘。二人正要回避,就被朱子湘发现了。张显凡只好硬着头皮与他见面,并说了蒋兴和诸多好话,劝朱子湘回都梁居住。没想到朱子湘很爽快答应,这让张显凡起了凝心,明白劝他回都梁无异于劝虎归笼。这让他打定了主意把希望寄托在谭小苦的身上。 张显凡虽不知道谭小苦去了哪里,但估计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遂辞了朱子湘躲在附近的灌木丛里。不一会儿,谭小苦果然回来,更令他惊喜的是,谭小苦回来没多久朱子湘就走了。张显凡一番耳语交代罗国矮如此这般。不一会儿,罗国矮回来汇报:“我按照你的意思说了,这个家伙果然动心,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两方面的顾虑。” “哪两方面顾虑?” “一是怕我们骗他,二是担心朱子湘会知道。第一个顾虑我向他保证蒋老板先付五万、六万定金,他有点动心了,看来关键还是第二个顾虑。” 张显凡一听,心里就有了底,说:“我也料到关键会在朱子湘这里。今天我们已经暴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朱子湘这两天会偷偷搬走。” 罗国矮吃惊道:“他搬走了我们去哪里寻找?别的没什么,就怕回去不好向蒋老板交代。” 张显凡想了想说:“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吧。” 次日一早,张显凡和罗国矮来到朱子湘的住处,这里果然是人去屋空,廊柱上还挂了“此屋出售”的招牌。这下罗国矮急了,张显凡安慰道:“你会没事的,可在蒋老板那里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那你去哪里呢?” “我还是跟你一起回都梁,有事可来玉带桥客栈找我,如果蒋老板问起,就说我还在靖州找朱子湘。” 农历三月十三这天,张显凡、罗国矮一起回到了都梁。罗国矮去蒋家大院向蒋兴和复命,张显凡则去到玉带桥客栈,拴了马,洗罢澡,便敲开了隔壁的门。隔壁住着的比尔,见了张显凡,吃了一惊:“张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张显凡不请自入:“我不仅知道你住这里,还知道蒋老板许诺的《四季行乐图》一直没有到手。” 比尔叹道:“这个蒋老板也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年许诺我的古画到现在还没兑现,害得我经常往这边跑,好像都梁已经成了我的家了。” “比尔先生对唐寅的画真有如此大的兴趣?” “没兴趣我怎么会还在这里?” “蒋老板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每次过来都说快了,可就是不见真货。” “其实比尔先生大可不必经常往都梁跑,蒋老板有了货自然会主动去找你。” “这货抢手呢,想要的不只我一人。” “还有谁?可否告诉我?” 比尔看着张显凡,然后狡猾地摇头:“很遗憾,我不可能把我的对手交给你——这对我很不利。” 张显凡笑道:“比尔先生很聪明——就凭这,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如果什么时候我也有了古董,一定会跟你做生意。” 比尔笑了:“如果是张先生你自己的古董,我一定高价收购!” “好,一言为定!”张显凡与比尔击掌。 张显凡回来的当天晚上,罗国矮就来到了玉带桥客栈,他说:“我都按你的意思跟蒋老板说了,他也没有过多追问,可能跟他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有关系。” “他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也是听蒋家下人在背后说的,好像是小姐得了一种怪病,突然间就毫无征兆地死了,要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又苏醒过来,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张显凡点头:“我原来也听说过小姐得了病,只是不知道这病真是古怪,难为他们保密这么严。” “蒋老板现在最关心小姐的婚事,好像有与萧家和好的意思,只是不便开口,这回他买下萧家的产业据说就是小姐的嫁妆。” 张显凡眼前一亮,说:“矮老倌,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如你办成了这件大好事,无论蒋家、萧家会感谢你!” “这种功哪还轮到我去立,一个叫萧金平的人早就把萧家的一举一动告诉了蒋老板,据说萧鹏已经有了这意思,但他做不了主,要等到萧子儒从云南回来才能定事。” 张显凡骂道:“这个萧金平,竟然过河拆桥把我甩了!矮佬倌你可不要是这号人!” 罗国矮说:“知恩不报非君子,永古千秋作骂名,我绝对不会是这号人。朱子湘的事有眉目了吗?” 张显凡摇头:“哪有这么快,我刚回来嘛,不过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我定能找到他。” 罗国矮羡然地望着张显凡:“如果这事被你办成了,我看你真的跟神仙差不多了!” 张显凡得意道:“那你就等着瞧吧!” 又过了五日,罗国矮于晚上准时来找张显凡:“有消息了吗?” “有有有,你跟我来。”张显凡于是领着罗国矮来到梯云桥上,悄悄指着桥下竹筏上的两个垂钓者说:“这就是他俩。” 罗国矮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就说:“你凭什么就敢说是他们师徒呢?” 张显凡说:“我也不必作太多解释,如若不信,你可下河去看。” “那不是打草惊蛇?使不得!” “你不愿去验明正身我也没办法,那就等个机会我让你认清他们。”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张显凡带着罗国矮来到一个坟山上,指着不远处正在挥铲的两个人影耳语道:“看清了吗?” 融融月光下,这次罗国矮终于看清了——果然是朱子湘师徒二人!罗国矮随着张显凡从坟场回来,一路佩服道:“你是真神仙,这辈子我当你徒弟算了。” 张显凡说:“天底下哪有什么神仙,我不过是多长了个心眼。朱子湘的使命是护墓,肯定不会去得太远,很有可能回都梁。既是回都梁,为了生存,就要重操旧业。盗墓缺了信息不行,他们白天又不能出来,这样一来,傻瓜都能猜到他们会在晚上去梯云桥活动。我一去,果然就发现了竹筏的秘密,再一留意,终于知道他们就住在王辛卒家里。” 罗国矮道:“人你找到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显凡说:“找个机会,把朱子湘干掉!” 罗国矮吃了一惊:“这样行吗?” 张显凡说:“不去掉这个障碍,谭小苦就不敢替蒋老板效力。你放心,有蒋老板撑腰,搞死一个朱子湘就像捏死一个蚂蚁一样。” 罗国矮说:“也只能这么干了,今晚就动手吗?” “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但有一条——不能让谭小苦知道是我们害死了他师父。” 罗国矮道:“这样就难了,他俩从来是形影不离的。” 张显凡说:“那就等机会吧,他们总会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张显凡回到都梁已经两个多月了,暗杀朱子湘的行动一直没有进展——原因就像罗国矮所言,他师徒总是形影不离。这天傍晚,张显凡吃罢晚饭,洗完澡,准备去梯云桥看看,正欲出门,罗国矮匆匆赶来:“重大消息,蒋小姐从昨天半夜死过去一直没有醒过来,到了下午身体就变凉了,经几个医生看后,一致认定,已经死亡多时,这才派人把她葬了。” “什么时辰下葬的,葬在哪片坟山上?”张显凡问道。 “我来你这里的时候,李施烟带着工人抬了棺材刚刚出去,下葬地点是猫儿山。” 张显凡说:“今晚你不要回去了,跟我上猫儿山!” 张显凡于是寻出杀人用的砍刀、肢解用的屠刀、装尸用的麻袋以及捆绑用的麻绳,带上罗国矮专拣人迹罕至的僻静、阴暗地绕道去猫儿山。 二人来到猫儿山才酉时下刻,罗国矮是盗墓老手,知道这个时候尚早,他们很快就寻找到了蒋钰莹的新坟,然后在附近的坟包后面躲了起来。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两条黑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猫儿山上……罗国矮从形态上辨认出他们正是朱子湘和谭小苦。 张显凡和罗国矮商量好了,如果这一次在坟山上没有结果朱子湘,就在他们盗完墓回去后尾随——他们干了半宿的重活,体力消耗大,回到家里肯定睡得像死猪,那时再用绳子把朱子湘勒死扔下赧水河,事情就会干得干净利落…… 朱子湘、谭小苦找到蒋钰莹的坟墓就干了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就都下到盗洞里去了。张显凡起身来到坑边张望,就看到坑里亮着烛光。是开棺了吗?张显凡一不小心脚踢了土块,土块滚下了坑……砸了坑下的人,坑里的蜡烛一下就吹灭了。 张显凡意识到朱子湘已经有所察觉,赶紧退回到原处潜伏下来,果然,很快就有人从坑内爬了上来,并四处搜寻…… 又过了一阵,坑内突然飞出一条黑影,并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罗国矮听出尖叫之声出自朱子湘之口。稍后,又传出女人的呻吟声,接着朱子湘大叫一声“有活鬼”,然后就没命地飞奔…… 张显凡、罗国矮耐心守候了一阵,结果他们发现了惊人的一幕——蒋钰莹还活着!张显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要罗国矮盯住这里——他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却说张显凡离开猫儿山飞也似的回到蒋家大院,叫开门,声称有要紧事向蒋老板报告。开门的更夫怕影响东家休息,就不肯通报。张显凡不依不饶,恰好蒋兴和因丧女之悲难以成寐,院内的争执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床上起来,令更夫领张显凡去客厅等候。 张显凡来到客厅坐下,更夫点亮了汽灯,不一会儿蒋兴和就穿戴整齐地走了过来。张显凡欠起身:“蒋老板,深夜打搅实在是有天大的事相告——头一件,这段时间我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四处奔波,今天终于有了回报——我找到朱子湘他们了;第二件事我在说出来之前想问一个小问题——蒋老板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吗?” 蒋兴和不明白张显凡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世上本无鬼,但人的心中有鬼——不信鬼就没有鬼,我是从不相信有鬼的。” “很好,如果本来已经死去的人,如果某一天你在街上又碰上了他,你怎么想?” “这不可能,如果是,那真叫碰见鬼了。” “如果真有这种事呢?” “那就是这个人本来没有死,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消息传错了。” “刚死的人马上挖出来、又活过来的事你相信吗?” 蒋兴和意识到张显凡要说什么,反问道:“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话是提醒蒋老板要有心理准备——小姐已经活过来了!” 虽然张显凡有了不少铺垫,但蒋兴和还是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一个死了埋了的人还能活过来……蒋兴和毕竟是经过风浪、有点见识的人物,随后就平静下来,说:“这事乍听之下还是太过唐突,你慢慢把原委讲出来,让我有一个认同的理由。” 张显凡遂把今晚去猫儿山的过程详细讲述了一遍,然后说:“这类事其实不足为奇,好多人本就是‘假死’,只是绝大多数人被下葬后就没有机会再活过来了,唯有钰莹小姐福大命大,菩萨派遣朱子湘、谭小苦去搭救她。” 蒋兴和这下总算转过弯来,叹道:“失而复得确是一件幸事,更何况还是我的女儿,只是她已经死过一次,恐怕难以让这个社会接受。” “这事我已经替小姐想好了——让她尽快与萧公子成亲,打发她一笔嫁妆,让他们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 蒋兴和点头:“这办法值得考虑,只是萧公子他会接受吗?” 张显凡问道:“小姐下葬之事萧家知道吗?” 蒋兴和说:“哪有不知道之理,他还以准女婿身份送了花圈和挽联呢。就算暂时不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依我看问题也不是很大,如今萧家已经衰败,娶了小姐是一次振兴的机会。再说,只要是萧公子真心喜欢小姐,也不会在乎这些。他是读过书的,知道《聊斋》里多的是人鬼恋故事。” “故事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码事,但愿能如你所想。我家钰莹现在何处?” “我已经安排了罗国矮看着她——还有一事我忘了告诉蒋老板,那位谭小苦对你家小姐很有意思。朱子湘吓跑后,他还留下来安慰小姐,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蒋兴和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办吧,莹儿从小就没吃过苦,得让她早点回来。” 张显凡说:“小姐暂时还不能回来,你得先和这院子里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有个接受的心理准备。” 蒋兴和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朱子湘、谭小苦那里你有什么打算?” 张显凡说:“这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头等大事,早在两个月前,我在靖州就已探明谭小苦有合作的意向,只是碍于身边有一个朱子湘,才不敢造次。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把朱子湘干掉,这样谭小苦就会消除一切顾虑。” 蒋兴和道:“这类事你自己去把握吧,但有一条千万别惹出麻烦来。” “我知道,正是怕惹麻烦才一直迟迟没有下手。” 蒋兴和见张显凡还不想离去,就说:“还需要什么吗?” 张显凡说:“需要一条船,希望能快一点到梯云桥下接应。” 蒋兴和说:“这事容易,我马上派人去办。” 张显凡离开蒋家来到梯云桥,星辉下,只见桥头立了一位矮个子,张显凡于是干咳一声,那矮个子也以干咳回应——果然是罗国矮。“矮佬倌,你这边的情况如何?” 罗国矮说:“蒋小姐已经被谭小苦带回王辛卒家里去了。” 张显凡说:“这样最好,船马上就到,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来到桥下,不一会儿上游撑来一条乌篷船,船上立着的艄公将船靠了岸,张显凡与罗国矮上船后就指着前面说:“半边街17号。” 艄公将船撑至对岸,这才说话:“我也不清楚17号在哪个位置,你们自己好生把握。”说毕就放舟缓缓而下。 张显凡也不知道17号在什么位置,加之这半边街家家户户的吊脚楼下都系了竹筏,这样就增加了辨认难度。正犯难,却见一户人家亮着灯,张显凡说:“就这户人家了,矮佬倌你上去看看。” 艄公把船停了,罗国矮蹑手蹑脚爬上吊脚楼,不一会儿又急急下来……张显凡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上面楼板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上面有人把一个大物件扔了下来——“扑通”声响过后,水面溅起巨浪把乌篷船掀起老高…… 终于一切复归平静,罗国矮这才与张显凡耳语:“朱子湘被小姐吓死了,刚才扔下来的正是他的尸体!” “天助我也!”张显凡抑制不住激动,“我们就等在此处,不要去惊扰小姐,天亮时谭小苦必定要下来,到时我们再行动。” 罗国矮明白张显凡的意思,二人就钻入篷内睡觉,吩咐艄公若楼上有人下来要及时通知。 张显凡睡得正香,就被艄公推醒,睁开眼时,原来天已大亮,将头探出篷外,却见谭小苦头戴阔边草帽正在竹筏上解缆绳……张显凡推醒了身边的罗国矮,又如此这般一番吩咐。 谭小苦划着竹筏走了数丈远,张显凡这才从篷里出来爬上吊脚楼,他回过头,见艄公撑着船紧追谭小苦的竹筏,这才放心地进入王辛卒屋里。他干咳一声,见屋里没有动静,才看到罗帐里睡着一个女人。张显凡虽是色中饿鬼,但老板的千金是绝不敢有邪念的。为了让她早点醒来,就有意把临街的大门打开,并故意踢这打那。这一吵,果然把蒋钰莹弄醒了,她在罗帐里叫道:“小苦,你去我家回来了?我父亲愿意接受我吗?” 张显凡这才明白谭小苦这趟外出是要做蒋兴和的说服工作,心里不觉暗自得意:你晚啦,这功劳已经被我先讨到手了。但嘴里却答应蒋钰莹道:“小姐,蒋老板愿意接受你,他很高兴,特地派我来接你。” 蒋钰莹从床上起来,认出是张显凡:“原来是你,谭小苦哪里去了?” 张显凡随便扯个谎道:“他有事去了,叫你不必等他,随我回家里去。” “我这样回家里去,不会吓着他们吗?”蒋钰莹顾虑重重。 “不会的,你父亲已经跟他们说了,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都想快点见着小姐。” 蒋钰莹这才不再有疑,遂跟了张显凡出来。到了梯云桥上,就听到有路人正在议论“蒋兴和女儿死而复生”的故事。止戈亭更是人山人海议论纷纷,把蒋钰莹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幸好她平常极少出门,路人都不认识她。 蒋钰莹好不容易到了家里,果如张显凡所言,下人们都如平常一样待她,并无嫌弃之意。闻讯赶来的蒋兴和见了女儿,更是把她抱在怀里,左一声“心肝”右一声“宝贝”地叫着,父女俩抱头大哭一场。 随后就有下人来报,说萧府老管家来访。蒋兴和令下人把女儿领去更衣沐浴,就去正屋客厅等候萧忠等人。张显凡明白他是为萧鹏的婚事而来,就伴在蒋兴和身旁。 蒋兴和、张显凡在客厅等了片刻,萧忠就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也不落座,这让蒋兴和心里打了个突,知道情况不妙。果然萧忠开口就道:“蒋老板,我这是代大东家向你致谢的,感谢你借房子给我们住了这么久,如今我家在云南的产业已收拾停当,小少爷定了今天的船就要启程赴云南……房子正在差人打扫,如有损坏处该赔偿的还是要赔偿。” 张显凡已经明白了萧忠的言外之意,就故意说:“老管家何不坐下来说话?” 萧忠已是面红耳赤,语气也格外紧张:“多、多谢了,小少爷在等着我收拾东西呢,蒋老板这就告辞了。” 萧忠走后,张显凡发现蒋兴和的脸色惨白,就说:“蒋老板不必为此事生气,他们不愿要小姐,小姐才不会嫁给那个没出息的萧鹏呢。” 张显凡话未说完,蒋钰莹就一脸忧郁地走了过来:“爹爹,刚才萧忠过来是不是他家不想要我?” 蒋兴和脸上故作轻松:“没有的事,快更衣沐浴去吧!” “爹爹不必瞒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这样更好,可以知道姓萧的其实并不爱我。有个外国人说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现在是新社会,都在倡导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 蒋兴和都顺着女儿,好不容易才将她劝走,然后问张显凡:“谭小苦那里什么时候有消息?” 张显凡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就快了。”不一会儿,罗国矮回来了,他看看张显凡,又看看蒋兴和,心里茫然不知道该以谁为倾诉主体。张显凡明白他的心思就说:“有什么事还不向蒋老板报告!” 罗国矮这才面向蒋兴和,说:“我按照显凡哥的安排把谭小苦带到了玉带桥客栈,这小子以为我们要害他,就寻死觅活的,说要见了蒋老板才肯死,后来我向他说明了意思,才安静下来。” 蒋兴和说:“你向他说明了什么意思?” 罗国矮说:“显凡哥的意思是让他带我们去把朱企丰的墓掘了,说蒋老板愿意给他一笔巨款。” “他同意了吗?” “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提出条件要见蒋老板。” 蒋兴和说:“你可以把他带来见我。” 罗国矮说:“我已经把他带来了,已经在大门外,蒋老板愿意见他,我马上叫他进来。” 罗国矮出去一会儿果然就把谭小苦带来了,谭小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提醒了张显凡。张显凡说:“蒋小姐的事你可以放心,她已经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上上下下还像从前一样待她。你师父已经死了,应该不存在什么顾虑,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大着胆子向蒋老板提出来。” 蒋兴和微笑着向谭小苦点头:“没事,你可以放开胆子提要求。” 罗国矮说:“你听到没有,只要你开了金口,从此就可告别盗墓生涯,享受一生的富贵荣华!” 谭小苦本是为蒋钰莹的事而来,这事已经有人代他完成了,关于提条件的事他还来不及多想,就说:“我师父尸骨未寒,我这样做就是背叛他,道义上恐怕过不去。” 张显凡说:“就是你不肯说,朱企丰墓迟早会有人掘,大不了用炸药轰开,让你师父的祖先受更大的损害,这样你在道义上就过得去吗?” 谭小苦毕竟年轻,被张显凡几句话就说得语塞:“这……这样反正不是我引起的。” “当然是你引起的,如果你肯领我们进入墓室,除了取走财物,朱企丰的尸骨可以毫发无损,你不愿干,当然就只能用炸药——难道你敢否认不是你引起的吗?” 此时,谭小苦不知道张显凡是有意诈他的,若明白他们并不知道墓址时,也不会如此快就上当。他说:“这事还得让我再想想。” 罗国矮道:“还想什么,不管你肯不肯合作,这冢坟墓蒋老板挖定了!你别以为蒋老板好说话,换了我,懒得和你啰嗦!” 谭小苦经不住他们的软硬兼施,终于动摇了:“我、我愿意。”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蒋兴和身子前探,问道:“你要多少钱?” 谭小苦说:“我不要钱。” 蒋兴和与张显凡、罗国矮面面相觑。张显凡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吗?” 谭小苦说:“我听说过这句话,但我相信的是‘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说不要钱,并不是说什么都不要。” 蒋兴和叹了口气,说:“你要什么?” 谭小苦说:“如果有可能,我想要蒋钰莹小姐。” 这话让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张显凡最先醒悟过来:“谭小苦,你好大的胃口,说不要钱,这比要钱更甚!看你的样子老老实实,没想到竟是个贪得无厌之徒!” 谭小苦说:“我已有言在先——‘如果有可能’这是我的前提,说得更直一点,就是说如果蒋钰莹小姐愿意。” 蒋兴和也反应过来了,问道:“如果她不愿意呢?”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勉强,我一样不取一分钱带你们去墓中取宝。” 蒋兴和不解:“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谭小苦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果非要刨根究底,可能就因为你是蒋钰莹的父亲吧,除此外,我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蒋兴和问道:“你真如此喜欢我的女儿?” 谭小苦坦言道:“是的,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她——这种喜欢并不是我非要娶她为妻什么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她是千金小姐,我是衣食无着的孤儿。人是需要精神寄托的,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为了她,我愿意付出所有,至于报酬,我压根就不去想。” 蒋兴和点头:“难得你对她一片痴心,我去问问她,她若愿意我绝不阻拦。” “爹,我愿意!”不知何时,已经沐浴更衣的蒋钰莹已来到客厅,她的话立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吃惊不已。蒋钰莹唯恐父亲有反复,就说,“爹,你说话一定要算数,不可食言,你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是以讲求信用为宗旨的。” 张显凡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但最难过的是不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说:“小姐,你要想清楚,你是千金之躯,他是下九等的盗墓贼——你们的身份不般配。” 蒋钰莹说:“如果说身份,应该是我配不上小苦,他是人,我是鬼,他不嫌弃我鬼的身份就是看得起我。如果谁反对我和小苦好,就是妒忌我们的真爱,如果是父母不同意,我也只能以死明志。” 蒋兴和说:“我尊重你的选择,绝不为难你。” 蒋钰莹感动地说:“爹,谢谢您,女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您是真心爱我。我真的很幸福、很满足,有两个男人对我这样好。” 谭小苦深情地望着蒋钰莹,说:“你放心,我会用我一生的爱来呵护你,不让你受到一点的委屈。” 蒋钰莹点头:“我相信。” 旁边的张显凡、罗国矮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蒋兴和已表明了态度,也不敢再说什么。 谭小苦转对蒋兴和说:“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什么时候去朱王墓中取宝,我随时可以带你们进去。” 蒋兴和说:“这件事我全权交给张显凡去办理,有关事项你们都听他的安排。” 张显凡说:“谢谢蒋老板的信任,我会全力去办的。只是在取宝之前有两件事必须要做的,一是请何半仙查一个黄道吉日,二是谭家村的恶狗较多,晚上叫得厉害,动手之前要清除狗患。” 蒋兴和点头:“我已经有言在先,都交给你去办了。” 当日,蒋兴和就把谭小苦安排在家中住下,以准女婿之礼待之,此处按下不表。 第三十章 王陵浩劫 却说张显凡领命后,在何半仙处查了一个宜动土的日子,定于农历六月初六亥时正刻。随后张显凡去警察局找到舒振乾,称近来狂犬病流行,四乡时有人发作暴亡,百姓谈犬变色,建议警察局以政府名义下发文告,在都梁掀起一次规模巨大的灭狗运动。末了,张显凡怕舒振乾听不明白,就说:“蒋兴和先生作为都梁最负盛名的慈善家十分关心老百姓的生命安危,特要我向舒局长转达他的意思,他希望舒局长一定要重视起来,以都梁百姓的安危为己任,从快从严地开展灭犬运动。” 舒振乾不敢怠慢,立即下发文告,要求各家各户务必在三日之内自行灭掉家中喂养的大狗、小狗,如不照章办事,一经查出坐大牢三个月。 文告发下后,张显凡亲自带了一队警察驻扎在谭家村,以该村为灭狗重点。不到一天工夫,谭家村的狗就死得所剩无几。但还是有人舍不得打死自家的护家犬,存着侥幸心藏在地窖里。对此,张显凡早有准备带着人挨家挨户挖地三尺寻找,一经发现,不仅将狗打死,还要对狗的主人予以罚款。这一招十分灵验,那些未被发现的人家只好忍痛把爱犬杀死。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六月初五日,眼见取宝之日迫在眉睫,张显凡为保万无一失,于夜里领着蒋家几个忠实的长工来到谭家村转悠,并有意制造出各种声音。也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出了苍老的狗叫声。循着叫声,张显凡找到了狗的主人——谭家村的族长谭延亮。 谭延亮见爱犬被发现,哭着向张显凡求情,说这条狗他已经养了二十年,很通人性,比儿子还要孝顺、忠心……这条狗是他的命根子,愿以他的老命换取狗命…… 张显凡不为所动,毫不通融地把老狗打死,还用绳子把谭延亮绑了送进大牢里关了起来。至此,谭家村真正做到了“不闻犬吠声”。 六月初六戌时下刻,谭小苦、李施烟及十余名蒋家的忠实长工在张显凡的带领下来到谭家村。尽管这时候谭家村仍有人尚未进入梦乡,但因无狗叫声,他们并不知道村子里来了一群人。这都是张显凡的功劳,这让他有一种成就感。 亥时临近,谭小苦把众人带到朱企丰的墓道口,时辰一到,就挥铲掀掉了第一块封土。随之,长工们就动手干了起来……这一层封土是谭小苦和朱子湘在离去之前用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紧急堆起的,不到十担土,不一会儿就清理干净了,一个黑幽幽青砖砌成的大洞就呈现在众人眼里……张显凡来到洞口,手执一支点燃的巨烛照着,问道:“这个洞有多深?” 谭小苦说:“此道约三十余丈深,属安全甬道,只设置了一处机关。” 张显凡说:“一处机关已经够恐怖的了,你师父已经死了,我们如何进得?” 谭小苦说:“此道的一处机关已启动——正是去年致萧子玉他们死命的‘坍塌机关’——也就是说此道已经没有了机关。” 张显凡松了口气道:“当初陵墓的设计者真是招招致人死命——你说这是安全甬道,莫非还有一个死亡甬道?” 谭小苦点头:“正是。这个死亡甬道是专为筑墓工匠和抬柩民工设计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不将墓中秘密泄露出去。只是此墓的‘死亡甬道’由于特殊原因没有启用。” 张显凡说:“特殊原因就是朱企丰的四十八具疑棺需要用四十八具无头尸身?” “正是。看来你真是个有心人。” 张显凡又问道:“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去年你师徒二人应该是跟萧家同时进入墓室的,为何独独你二人毫发无损地活着出来了?” 谭小苦道:“只要讲出来其实也很简单,玄机就在于这安全甬道的那个机关上。据我师父说,这个机关名‘孔明闸’,此闸设计得真可谓巧夺天工——在墓道口三丈深处的顶端由上百块大小一致的巨石拱成,此拱只要其中的一块松动,上百块巨石就会在刹那间坍塌下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朱子湘动了这块活动石头才导致把萧子玉他们关在了墓室内——可是,你师父动了这块石头,应该也难逃一死呀?” 面对张显凡的提问,谭小苦耐心解释说:“我说它巧夺天工也正是巧在这里,原来这块至关重要的活动石是由一根十数丈长的铜杆操纵的,它的一端牢牢连在机关石上,另一端则连在离墓室不远处的一块活动石上——也就是说,只要把这块活动巨石撬开,远处那一百多块巨石就立即砸下来。此外,在墓室不远处还有一石闸,关上石闸,萧子玉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张显凡说:“他们是死路一条,你们也只能在墓室里等死了——奇怪的是你俩竟然活着出来了。” 谭小苦说:“我说过还有一条‘死亡通道’。但是,对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这‘死亡通道’也就是安全通道。师父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张显凡和众人终于全明白了,然后执烛进入洞内,才走了三丈余远,果然被一堆巨石挡住了去路。这些巨石每块约三百斤重,呈正方形,作工相当精致,并镌刻有“岷王墓石”字样。 接下来长工们开始清理坍塌的巨石,如此笨重的物体不好搬运,好在谭小苦早有准备,带来了木板和长绳。将长绳绑在巨石上,然后用木板垫铺,再拉绳子就能轻松地把石头运出墓道。随着巨石的不断清出,慢慢就有臭味传来,谭小苦就下令大量抛撒石灰……当最后一块巨石被清出时,烛光下,里面的景象把众人惊呆了——二十多具尸体神态各异、恐怖异常——衣服仍然完好,但肉体已经腐烂……工人们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得不敢前行。 谭小苦就给大家壮胆,并率先把尸体装入事前准备好的麻袋里,再一具具交给后面的工人搬走。 清完了尸体,再前进二十余丈远就出现了最后一道石闸,张显凡见谭小苦站在闸前不动,也走近察看,发现一把石钥匙插在闸孔上,就动手去开,可是开了大半天仍不得要领:“小苦,这锁是怎么开的,你来试试。” 谭小苦说:“谁试都没有用,如果能打得开,萧子玉他们早就打开了。” 张显凡不解:“这是何故?” 谭小苦说:“去年我师父在启动了那道坍塌机关后,就关了这闸,从墓室那边反插了——这片钥匙正是萧子玉他们在临死之前插入锁孔里面的。” “照你这般说,我们岂不是要被这石闸拒之门外?” “不,还可用硬办法,今晚我带来了大锤,快差人去洞外取来。” 一会儿,三十五斤重的大铁锤被送了进来,谭小苦抄在手中奋力锤打数十次,石闸就被打碎了…… 进入宽敞的墓室内,令头一次见到王陵的众人目瞪口呆,他们手执蜡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直至张显凡提醒搬运墓室内的粗笨古董,他们才记起自己的使命。 墓室内的古董以青铜器、瓷器居多,出自王陵之物,价值自然不菲。李施烟、罗国矮都是有经验的行家里手,负责这些文物的保护工作,以免在搬运过程中损伤或打碎。当墓室内的物品被搬运一空,最后就剩下朱企丰的棺材了——这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张显凡用烛光近前照看时,不觉惊叫一声:“不好,棺材开了,已经有人抢在我们前头!” 众人惊诧之际,谭小苦走近查看一下说:“没事,这是去年萧子玉打开的,因棺内安置了冒气体的机关,才没有继续打开。”说罢,就用力将棺盖推开,众目睽睽下,那朱企丰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幸好棺中之物除绢帛之物腐烂外,大多数仍保存完好…… 人太多、太挤,为了维持秩序,张显凡令长工们都站开远离棺材,只有谭小苦、李施烟、罗国矮和他在棺前。谭小苦和罗国矮是“专业人士”,由他二人清理棺中物品,俩人先将尸骨弃在外面,然后将金头、玉玺、金牌、玉腰带、金手杖……一一清出。张显凡最关心的是那组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他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内……到最后,谭小苦从棺底抽出了一卷裱好的东西,张显凡一把夺过,刹时一股樟脑味扑鼻而来,他迫不及待地把画卷打开——果然是唐寅的春画! 画上的男女都赤裸着下身行乐,一个个神态逼真,画法细腻,连毛发都画得根根可数…… 张显凡拿在手中爱不释手,随之抽身往外走。李施烟喊道:“喂,你想干什么?” 张显凡说:“东西都清完了,还在这里干啥,难不成你想变成萧子玉第二?” 众人这才想起该离开墓室了。 出了墓室,北斗星已挂在东方天际,正是寅卯交替时分,离天亮已经不远。谭小苦、李施烟清点好文物准备离去,却见张显凡跨上他的枣红马就要先走,谭小苦提醒说:“蒋老板说了,大家一齐回去。” 张显凡说:“我先走一步,我要向蒋老板报喜!” 张显凡策马先走了,谭小苦、李施烟一干人等赶紧收拾现场,使土堆恢复原样,然后才一起回程。至蒋家大院,正好东方已晓,蒋兴和及家中人在正堂等候多时。长工们将所获古董陈于堂中,但见挤挤挨挨,多不胜数。蒋兴和满心高兴,问及唐伯虎古画安在,谭小苦惊道:“张显凡早已带回,说是要让你先高兴。” 蒋兴和说:“你们走后我一直在这里等候,没见张显凡回来。” 众人立即省悟过来,明白张显凡已经携古画潜逃了。蒋兴和问及他的去向,众人皆不知,后是罗国矮记起一事来,说:“近日他与一个名叫比尔的外国人打得火热。据说这比尔对古画很感兴趣,莫非他们事前已经有了勾结?” 谭小苦问道:“这个比尔住在何处?” 罗国矮说:“他住玉带桥客栈二楼,与张显凡的长包房相邻。” 李施烟说:“我马上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补救!” 李施烟领了一帮人走了,半个时辰后他回到蒋家大院沮丧地向蒋兴和报告:“张显凡没有在玉带桥客栈,听店家说,那个叫比尔的外国人早在几天前就回宝庆去了,看来,他与张显凡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罗国矮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施烟问道:“东家,这事该如何办?” 蒋兴和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尾 声 却说张显凡自从结识了比尔,就开始洽谈一宗买卖——张显凡要将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卖给比尔。张显凡坦然地告诉比尔,他没有太大的贪心,只求过一生丰衣足食的日子,因此,他的要价也不高——比尔绝对保证他的个人安全。 自从找到了谭小苦,张显凡就开始与比尔周密地部署——比尔先回宝庆筹款,这些款项必须是可以在中国各大城市随时兑换现银的银票。比尔很爽快就答应了他。比尔得知张显凡将于农历六月初六掘陵时,就乘快船回宝庆去了。 张显凡的胃口不大,他的要价只有三十万大洋。拿到这笔款后,他将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无法找到他的地方过一世逍遥快乐的日子。 张显凡原以为得到《四季行乐图》最少还得费一番周折,并为此做好了各种准备。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轻而易举就把价值连城的古画搞到手了。 张显凡离开谭家村后,就直奔都梁至宝庆的古驿道,并一路快马加鞭。更令他庆幸的是,蒋兴和似乎并未派人追来。为安全计,他一路上不歇脚,到第三日,张显凡到了宝庆,住进了他与比尔事先约好的都梁旅社。 比尔早为张显凡订好了房子,他一下榻,旅社的老板就通知了比尔。张显凡尚未沐浴更衣,比尔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丰盛的酒宴接风洗尘。 张显凡因为此行绝密,只有比尔一个人作陪。一连三日,比尔对张显凡都是礼遇有加,但绝口不谈交易的事。到了第四天午饭时,张显凡终是沉不住气了,遂道:“不知比尔先生这段时间准备得如何?” 比尔道:“实不相瞒,本公司资金雄厚,区区几十万大洋不需准备,随时可提取全国通用的银票。” 张显凡放下心来,说道:“既如此,我也实话相告,古画我已带来,为了让你放心,饭后随我去看看它的真容。” 饭后,张显凡七拐八转,来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客栈,将比尔带到一间房里,掩上门,先拿出一幅画给比尔过目。比尔乃是中国古画专家,看了这幅画,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随后叫道:“好画,好画,果然是唐伯虎的真迹!” 张显凡赶忙将画收起,不无得意道:“这只是其中的一幅,共三十二幅,我都带来了。” 比尔认真地说:“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现在可以预付一部分定金,余下的张先生什么时候交货,我什么时候一并付清。” 比尔当即就从口袋里拿出十万大洋银票交给张显凡,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显凡悄悄尾随,见他并无异常行动,就回到房里把古画拿出来背在身上,与店家结了账,去后槽牵了马,又找到就近的钱庄,验证了银票是真之后,才又另择一家僻静、保险的客栈把古画和银票藏好,再回到都梁旅社比尔为他订下的房间。 及晚,比尔又来陪伴,饭后回到房间,比尔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票来,说:“这是剩余部分的款项,今晚就可悉数交给张先生。” 张显凡客气道:“不必太急,我的画未带在身边,货未交先收款不合道理。” 比尔道:“张先生不必客气,我还要介绍二位朋友和你认识。” 张显凡说:“我有你一个朋友已经足够,不必认识其他朋友了。” 比尔笑道:“这位朋友你必须认识,他是我的老板,给你的钱都是他交给我的。他要见你,可能是怕我从中间吃了回扣吧。” 张显凡说:“没想到比尔先生还有老板,我以为你就是老板呢。” 比尔不以为意地道:“做老板太累,还是做手下自由——最起码不担风险啊。” 二人说着话,就进来了一位壮年汉子。比尔起身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老板,宝庆永和号经理贾守诚先生。” 贾守诚向张显凡抱拳:“张先生久仰久仰!” 张显凡亦还礼:“贾经理请坐。” 贾守诚就座,张显凡关上门,尚未回到座位上就又有人敲门:“请问屋里有人吗?” 张显凡此刻极不情愿有人打搅,没好气地说:“你找错门了!” 贾守诚站起身向张显凡欠欠身:“张先生,敲门的可能是我的老板,麻烦你开门。” 张显凡吃惊地看看比尔又看看贾守诚:“你们到底谁是老板?” 比尔、贾守诚异口同声:“外面那位才真正是我们的老板!” 张显凡不得不再次把门打开,当他看清楚敲门的人是谁时,便条件反射似的要关门——但晚了,外面还有几名大汉把门挤开,蒋兴和笑吟吟地进入到房间:“张先生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张显凡惊恐地望着蒋兴和:“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贾守诚赶忙搬过一张椅子放在蒋兴和身前:“东家,你请坐。” 蒋兴和坐定,依然笑容可掬道:“我当然知道你在这里,这宝庆永和号是我的分公司,贾守诚经理、比尔先生是我的员工,他们知道的事,我也知道。” 张显凡终于明白过来,冷笑道:“姓蒋的,我承认你聪明,但我也不笨,你想要的画不在我的身上。” 蒋兴和道:“这一点我早料到了,你要什么条件?” 张显凡道:“把三十万银票给我,等我到了安全之地,我再告诉你藏画的地点。” 贾守诚冷笑道:“你当我们老板是弱智吗?等你到了安全之地不肯说真话怎么办?” 张显凡说:“这一点我以我的人格保证!” 蒋兴和说:“你提的条件其实不算过分——但前提是对守信用者而言,据我所知,张先生已经有了不讲信用的不良记录,所以,你没有资格享受这一待遇。” 张显凡道:“你不相信也无所谓。既然你不仁,我就不义,姓蒋的,我现在可以公开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得到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 蒋兴和道:“姓张的,我蒋某这辈子从不在人前说半句大话,今天我要破例一次——就在今天我非要得到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不可!” 张显凡一阵狂笑:“哈哈哈……姓蒋的,咱们等着瞧吧!” 蒋兴和也不多言,拍了三下巴掌,门开处,一中年汉子捧着一卷古画走了进来,向蒋兴和鞠了一躬:“东家,东西我已经取来,请过目。” 蒋兴和从汉子手中拿过东西,展开一幅画示给张显凡:“张先生看清楚了吗?” 张显凡定睛看时,正是古画《四季行乐图》,他这才认出送画过来的汉子原来就是如归客栈的店家!他一时恼羞成怒,扑过去就要夺画,冷不防被贾守诚和比尔从后面把他的双手反剪……这时,他才承认自己彻底败给了蒋兴和。 后 记 话说民国十八年农历八月,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蒋兴和从宝庆追回了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岂料经专家鉴定,这画乃为仿真度极高的赝品!又经考证墓中文物,此墓并非朱企丰墓,为第十一代朱王墓。有人为张显凡惋惜,一组赝品古画让他白白丢了性命实不值得——好在他死时并不知情。 虽然古画是赝品,虽然非朱企丰墓,但毕竟墓中随葬品丰富,蒋兴和还是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俗话说“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蒋兴和心犹未甘,仍将目光瞄准朱企丰墓,他坚信谭小苦一定知道秘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从宝庆回到都梁的时候,谭小苦和蒋钰莹却不辞而别了…… 谭小苦给蒋兴和留了一封信。信上称,为朱王墓被掘之事,他愧对师父,所以才选择逃避,和蒋钰莹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谭小苦出走后,为这事止戈亭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猜测总归为两点:一是为了蒋钰莹而离开都梁;二是朱企丰墓的秘密图纸在他的手里,为了不惹祸上身,他选择了逃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谭小苦也渐渐被人淡忘,但寻找朱企丰墓及其余十一冢朱王墓的热度一直长盛不衰。特别是蒋兴和的大批文物出手后,在境外引起了轰动,招致各国的古董商纷纷来都梁“寻宝”…… 又是一年的春天,一个神秘人物携带大量现金潜入都梁收购民间文物,一夜之间一股震惊全国的盗墓风在都梁刮起!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空前绝后——几乎全都梁的人都卷入到了这场风暴当中!这个神秘人物是谁?他为什么从海外潜入都梁收购文物?在这场盗墓风刮过之后,朱企丰墓能否逃过劫难?欲知详情,请看下部《盗墓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