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者·螳螂》 一、咖啡、香烟和洗手间 “喂,你有小刀吗?”我问老威。 “啊?小刀?”老威是个大块头,挡在我身子前面,几乎遮住了我的视线。 “对,就是那种瑞士军刀,你不是喜欢到野地去玩吗?那叫什么……哦,对,户外运动,我记得你总是随身揣着。” “有倒是有,你要干嘛……” 老威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经从他的裤袋里,把瑞士军刀掏了出来。 “你……”他恍然大悟,“你小子该不会又要逞英雄吧?!”他的一双大手横在我面前,“听我说,伙计,你今天已经救过一个女人的命了,现在这事轮不着你出风头,一把小刀,可对付不了眼前这家伙。” 是啊,我由衷地点点头,翻出军刀最长的那条刀刃;用膝盖,猛地从后面撞向老威的小腿肚子,他没留神,一时间站立不稳,我趁机一把扳住他的脑袋,冰凉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没错,这小刀对付不了他,不过能对付你就足够了。” “你吃错药啦?”他挣扎着扭动了两下,动作不大。 说得对,我真的吃错药了,五分钟之前,我站在厕所里喝咖啡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五分钟之前,即2007年7月最末一天的凌晨一点整,医院抢救室外侧向西40米的洗手间内,我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一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 在经历了一整晚扑朔迷离的寻找自杀者疑团之后,我已经身心俱疲,喝下一口星巴克瓶装咖啡,那股子浓郁的味道沁人心脾,似乎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于是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 直到喝下了第三口,我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喂,老威,”我推了朋友一把,“为啥我非要在洗手间里喝咖啡?!” “哎!别推我啊,尿手上啦!”他仍在畅快淋漓中流连忘返,“这叫做一举三得,你没听说过吗?这儿是医院,你想抽烟,就得来洗手间,顺便还可以在这里撒尿,还能喝咖啡,这不是很惬意吗?” 惬意吗?我不觉得,我以为惬意就是和自己的大姑娘躺在荒无人烟的草坪上滚来滚去……比起喝咖啡,眼下我更在意的是,这洗手间里,似乎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一扇虚掩着的隔间门口,时不时传来了阵阵细细簌簌的响动。 老威恍惚也听到了,他拉上裤链,冲我努努嘴。 “你过去瞧瞧,那里面是啥?”我打趣地说。 “别东张西望的!”他挺严肃地告诫我,一张胖脸上肉褶嘟嘟的,分明直晃动。可他嘴上这样说,身子却凑到门边,蹲了下去,想要瞧个究竟。 我乐得看热闹,于是悄悄溜到他身后,想要趁其不备踹他一脚,开个玩笑。可我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那虚掩着的门,忽地一下子从里面推开了。门框正磕在老威的额头,害得他险些摔个屁墩。 门后闪出来个男人,三四十岁模样,穿着蓝汪汪的病号服。他额角两端的头发,秃得特别厉害;面色一片潮红,带着近乎疯狂却又超然的微笑;他的手指贴在裤缝处,不停地敲打着某种节奏;口中还念念有词——只是我却听不明白说的是哪国语言;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那一双眼睛,红彤彤地含满了血丝,眼眶又黑又肿,似乎很久没有睡过。 他既没有道歉,也不觉得我挡了路,轻轻地从我身子前面挤过去。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瞧了我一眼,目光空洞无神——不,应该说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将目光投向身后某个地方。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背后除了肮脏的黄白色的墙壁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直到这诡异的男人走出了洗手间,老威这才站稳身子,眼前似乎还是金星乱冒的,“操了,刚才过去个什么东西?” “精神病患者吧……”我想,除了疯子,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为什么精神病人会跑到急诊区的抢救室这边来,走,咱们出去瞧瞧。” “等一下!”老威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是我眼花了吗?你看看这个!”他指着门后说。 除了便便,厕所门后还能有什么好看的!可好奇心驱使我还是把脑袋伸了过去。 这一看,却叫我大吃一惊。厕所门后的地面上,不知道是用香灰还是什么东西,画了一个人头。 不……那不能说是人头,更像是熊的脑袋,可又长着猫的眼睛,还吐着蛇的信子…… 大半夜一个疯子在厕所地上作画,无论怎么想,都有些像是恐怖片里的情节。我俩谁也不愿意在此久留,老威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似乎完成了报复。 “你干嘛!又不是我撞了你的头!”我不满意地嘟囔着着,与老威前呼后拥地赶紧跑出了洗手间。 由于已是夜晚,狭长的走廊里只亮着一半灯,也没什么人走动。我一眼望见走廊那头的四名男女,他们都是自杀者的亲友,而今,也都成了我的朋友……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前,我们找到自杀未遂的女人杨洁,并送至这里。他们正在抢救室门外焦急的守候着——奇怪的是,那个神秘的精神病患者却不见了踪迹。 他走了最好!谢天谢地,我和老威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走廊的中间位置,凹陷进去的一片区域,正是护士台,没想到那精神病患者,站在护士台的后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们。 他起初是呆呆地看,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身子机械般地抖动着。当然我俩也能好到哪儿去,只觉得从脚部一阵阵地往上直冒凉气。好半天,老威和我没敢动地方。 终于,他从护士台绕了出来,趿拉着鞋,开始往抢救室那边走。他的动作很僵硬,有些步履蹒跚的,可是出人意料,步子迈得飞快,而且毫无声息。几乎是像个僵尸般,一扭一扭地朝抢救室走去。 自杀者的亲友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似乎双方都吓了一跳。 我和老威,傻乎乎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谁也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抢救室门口的灯亮了,一名戴着口罩的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她摘下口罩,正准备说些什么。 “不好!”老威眼尖,大叫一声。然而声音的传导速度,似乎还没有那人的动作快。只见他突然一伸手,把护士小姐抓进自己的怀中,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枚玻璃片,对准了护士的脖子。 抢救室内外,一片大乱! 屋里的医护人员,很快注意到这危机事件,也许联系了保安人员;门外的四位亲友,都直挺挺地站起身,又弄不清什么情况,跑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人架住护士,自己却颤抖不停,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好像他倒是受害者般的,害怕不已。由于他的手哆哆嗦嗦,玻璃片刺破了护士的肉皮,阴出点点鲜血。而那位可怜的小护士,早就吓得魂飞天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模样,我和老威的身后,响声大作,保安人员冲进了楼道。他们手里拿着警棍,恕我是个外行,也看不出来那上面会不会带电。 “放开护士,把你那玻璃片扔了!”保安人员的命令此起彼伏。 可他们越是叫嚷,男人就显得越是害怕,他把自己的身子缩在墙角里,一个劲儿拿玻璃片在护士喉咙上比划。 “别……别过来……你们都滚远点,我,我不怕你们。”他这样叫道,尖刻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看来语言能力没有丧失,思维水平也还好。”我小声念叨了一句。 “你说啥?” “没啥,喂,我是说,呃,你有小刀吗?”我问老威。 “啊?小刀?”老威是个大块头,挡在我身子前面,几乎遮住了我的视线。 “对,就是那种瑞士军刀,你不是喜欢到野地去玩吗?那叫什么……哦,对,户外运动,我记得你总是随身揣着。” “有倒是有,你要干嘛……” 老威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经从他的裤袋里,把瑞士军刀掏了出来。 “你……”他恍然大悟,“你小子该不会又要逞英雄吧?!”他把一双大手横在我的身前,“听我说,伙计,你今天已经救过一个女人的命了,现在这事轮不着你出风头,一把小刀,可对付不了眼前这家伙。” 没错,我由衷地点点头,翻出军刀最长的那条刀刃;拿膝盖,猛地从后面撞向老威的小腿肚子,他没留神,一时间站立不稳,我趁机一把扳住他的脑袋,冰凉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是啊,这小刀对付不了他,不过能对付你就足够了。” “你吃错药啦?”他挣扎着扭动了两下,动作不大。 “别动!”我压低了声音,“别他娘的跟杀猪似的乱喊乱叫,我刀刃是朝着外面的,伤不着你。听我说,我推着你,咱俩慢慢地向前走,如果不出差错,谁都不会受伤,护士没有危险,你更不会有,而且这家伙也不会失控。” “不会失控吗?我咋觉得你都不正常了呢?”老威哼哼唧唧。 我叹了口气,嘴上说得轻巧,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 精神病人杀人,是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就即便他承担,那么护士的性命,该向谁去索要呢?! 这不是使用武力就能解决的事件,精神病人的手里握有人质,稍有不慎,人质就会性命垂危。保安人员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就这么拖下去,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他越是害怕,越是绝望,就越可能伤害人质。 万不得已,我决定铤而走险。 实际上,我的手指,也有些哆里哆嗦的。 幸亏老威是我多年的玩伴,他脑子又快,马上明白了我的意图。 “孙子!你瞧着的!”他心里明白,嘴上可不饶人,“等这事结束了,我跟你没完!” “闭嘴吧,”我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老威,我说你能不能蹲下点,你个子太高了!” “废话,是你太矮了!” ……我开始有些羡慕绑匪的待遇,他臂弯里揽着的,是身高不过一米六,娇小可爱的俏护士;而我前面推着的,却是个一米九,体重二百斤的大老爷们。英雄果然不好当啊,我由衷地发出一阵感慨。 当然,感慨也不解决问题,“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怕你们,滚远点。”我学着他的口吻,一边缓缓地驾着老威向前走。 我的这出闹剧,对于保安人员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前面如临大敌,后面又跑出来这一对活宝。震惊之余,他们也分辨不出我的伪装。 我俩一直往前走,我故意歪着脑袋,顺着老威的腋下往前看(好在他没有狐臭)。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似乎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眼睛还在滴溜溜乱转。 从众人面前经过的时候,我抽空使了个眼色——不过从保安人员的反应来看,我的眼神挺失败的。好在中国保安不配枪,否则当我把背部亮出来的时候,保不齐从后面被人家爆了头! 我与那人离得越近,希望就越大,当然我也就越是提心吊胆。我一面喳喳呼呼地推着老威,一面注意观察那人的表情和动作。三米,没有问题,两米,也还勉强,再往前走了一步,那人身子一颤,揽着护士往墙角里缩了一下。 好了,该停下了,看来这就是安全距离。 我不该得寸进尺,也不敢这么做,因为任何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等到完全停了下来,我才彻底把头从老威的身后弹出来。与那人四目相接,我分明感受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恐惧眼神。只不过我的恐惧,是因为他;而他的恐惧,不见得是因为我…… 二、疯子就要成双成对 恐惧,是阻碍人类前进的最大敌人;如果想要畅通无阻,就必须把恐惧化为你的囊中之物。 这话说得挺简单,做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 我曾是个坐班的心理医生,两年前离了职;我擅长心理治疗,多少了解一些精神病的知识,却从没有治疗的先例,也没有处方权。我不知道该怎么与精神病患和平共处,更不要说面对这样的危机时刻,我几乎全无经验。 于是,我咽了下口水,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而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嘿,”我招呼着他,“嘿,你能听见我吗?” 他的眼睛像一侧闪动了一下,而后朝向我,接着又是一下闪动,“啊?你说什么,你是谁?” “你能听懂我说话,”我开始装疯卖傻,“我从来没敢奢望过,在这里能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的音量,大概和两个夜盗偷偷交流那意思差不多,不过他倒是很清楚地听见了,“你是我的朋友?”他半信半疑。 “对,我确定你能和我一样,看清他们丑陋的真面目。那些家伙,他们很可怕!”我模仿着他无法聚焦的眼神,扫视在场的众人。这也是为了看清楚保安人员的行动,别真的趁我不注意,给我后脑来一下子…… “你也能看见他们的真面目?” “对,我能。” 随后,他问了一个问题,这个该死的问题,差一点让我后悔得把舌头嚼烂咽下去。 他问:“你看到的是什么?” 鬼才知道我能看到什么呢! 毫无疑问,这个病人存在严重的幻觉,他把正常人类视为某种怪物,为了逃避这种怪物的追杀,他才绑架他们的同类作为人质——哦,我知道这个观点有些不好理解,不过事实大概如此。 问题在于,我又不能进入他的幻觉,怎么可能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画蛇添足,多说了一句话,假如我不说自己也能看到,兴许还会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可现在,我作茧自缚,把自己给坑了。 同样被坑的,还有老威,我感到他也哆嗦了一阵。 一米五,我开始估算距离,老威有把子力气,我的身手也还算敏捷。在这个距离,我们能做点什么? 可所有的行动,都预示了一个结局——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一旦轻举妄动,只要他手腕子一抖,那护士的脖子就会撕开个大口子。 “嘿,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开始对我起疑了,于是追问道。 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灵光闪耀,我想起厕所地面上的那个画像,脱口而出,“他们都是怪物,长着熊的脑袋,猫的眼睛,还有蛇的信子。” 这突如其来的答案,恰恰误打勿撞,他有些像是笑了,不过转瞬即逝,他的手腕因此有些松弛了。 “嘿,听我说,”我擅长蹬鼻子上脸,当然也不敢肆意胡说,以免再出差错,“听我说,朋友,我是你的同类,我和他们这些怪物不一样。我觉得咱俩才会有共同语言,应该认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啊?” “John!”他有些激动起来。虽然让病人激动也是个危险之举,不过总比他先前的恐惧要好一点。 “杖?!”我还有些纳闷,没理解他说的是个英文名字,“我叫艾。” “艾,是ai的ai,还是i的i?”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啥。怎么,这还是个洋人?不像啊,黑头发黑眼珠的,跟大家一样啊。无所谓了,反正这可能都是他病态的幻觉导致。 我仗着胆子,开始跟他商量解决的办法,“听我说,John,咱们杀他们一个,毫无意义。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则是孤零零的。不过,现在你也不是独身一人在作战了,对吧,你遇见了我,反过来说,我也遇见了你。你看见他们拿着的那个东西了吗?”我拿眼色,示意他去看保安人员手里的警棍,“你瞧见那玩意了吗,它会放出激光,激光你懂吗?” 他点点头,满眼的恐惧,我估摸着他也知道天行者吧。 “听我说,John,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会用激光烧你,用激光剑揍你。所以听我说,你得放开那女人,让那个女怪物走,他们就不杀你了。” 这一晚上,我疯言疯语的水平已然是登峰造极了。 John似乎相信我的话,可又表现出难过来,“我宁愿被他们杀死。” “不,不,你不能那么说,你得活下去。以前可能如此,但是现在我们要肩并肩地活下去。你瞧,”我见时机差不多了,松开了老威。 老威张着双臂,我从他的身后绕了出来——你瞧见过有这么释放人质的吗?可我就这样子,差不多是从老威的腋下钻出来,这样,距离John又近了半米。 “你看,我放开了他们的人,他们没有杀我,对吧?” 假如那玩意真的是激光剑,我想就凭自己这以假乱真的闹剧,保安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砍下我的脑袋吧? John彻底迷惑了,他似乎花了十几秒做了做思想斗争,随后,举着玻璃片的手,慢慢垂下来。 我在心里只祈祷一件事,就是那可爱的护士小姐,千万不要挣扎着乱跑。还好,兴许她是被吓呆了,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们也没有杀你,对吧,John,我的办法是管用的。”我向前走了两步,这是步履维艰的两步——我手里的小刀随时都可能刺出,假如他对护士或者对我下手的话——可我又不希望这么做,即使他真的伤害我们,该怎么说呢?人命,是不应该因为他是否患病,而分出高低贵贱的! John没有那么做,他眼神迷离地瞧着我,肢体软绵绵的,这反倒让我自惭形秽。 “来,咱俩背靠背,这样就没有死角了。像真正的战斗中的兄弟该做的那样,让我们背靠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接近他,争取护士的解脱。 前后也就2,3秒的时间,却过得如此缓慢,我来到John的身后,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这算件好事,起码他可以聚焦了,换句话说,我能对他产生足够的影响。 接下来,我不得不即兴发挥一个略带屈辱性的动作,以使得这场表演更具有真实意义。我告诉他,在战场上,虽然我们暂时失败了,但胜利终将属于我们。至于失败的表示,就像影视作品上表现的那样——我们跪下来,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投降呗! “我会和你始终背靠背的,就像兄弟那样。” 我这样说,却不是这样做的。保安人员一拥而上,拿一种塑料制的类似于手铐的东西,把他的双臂倒剪着拴好。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众人总算明白了我自导自演这出闹剧的意义,所以保安人员不会捆我,反倒是充满感激地向我致谢。 然而我的心中,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John是认真把我当成了同伴,可我,利用了他的幻觉,或者是他的天真。 他们把他推推搡搡地架走了。一直拖过走廊,来到楼梯口的时候,John还在回头看我。在他的眼里,茫然大于怀疑,略微让我的心中好受一点。 最快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的人,是老威,他着实不客气地在我后背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起来,臭小子!人家护士小姐,要谢你呢!” “别谢我,这主意是我们老威出的。他还没女朋友呢。”我被老威像死狗一样拖起来,笑呵呵地瞧瞧护士,“如果没有他的提醒,打死我也不知道病人看见了什么幻觉。”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 护士小姐,瞧瞧老威,红了脸。 连医护带亲友,大家围上来七嘴八舌议论一番,说的什么,我全然没听进去,只觉得这一次危机过后,头晕眼花,说不出的疲惫。 “哎呀,”护士小姐猛然醒悟,“遇见这倒霉事,我都忘了说了,我从抢救室里出来,就是为了通知你们,抢救进行的很顺利,杨洁小姐已经脱离了危险。” “是真的吗?”自杀女人杨洁的前夫,李咏霖先生一下子窜过来,抓住护士小姐的双手,“她真的没事了?!” “啊,没,没事了……”放佛经过了刚才的惊吓,可怜的小护士还有些战战兢兢的,“对了,这还有张单子,需要您签字确认一下。” “好好,我签。” 这一晚总算没白忙活,众人都深感欣慰。我靠在座椅上,没吭声,杨洁这一次没死成,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未来治疗的路,还长得很呢! 我低头不语,只觉得意识有些渐渐地远去。忽然,有些什么湿漉漉的液体,喷到手上。 这是什么,我睁开眼,这才发现双手满是鲜红色的血点。 啊?!我惊恐地抬起头,正迎上李咏霖先生的脸。 作为获救自杀者的前夫,他正在用拿只签字用的笔,刺进自己的脖子,一面刺,还一面滑动伤口,动脉血高速溅射出来,几乎喷了我一身。 他裂着嘴巴,一开口,血就不停的喷涌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一口口地卡血,声音含混不清,“你救了杨洁!你本来也能救我,却袖手旁观!”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低头瞅瞅自己染红的手,又抬头看看滑烂脖子咧嘴笑的李咏霖。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三、美女心理医生 有双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死命地摇动,快把我的脑袋晃下来了。 “你怎么了?嘿,你发什么呆啊!”一个高亢的声音,那么的熟悉,在耳边反复想起。 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眼前高大的男人,正是老威。他的一张大脸肉乎乎的,特别白皙,却不是那种健康的颜色,反倒像是打了一宿的麻将。可他的精神是永远那么的矍铄,似乎永不知疲倦。他满怀关切地瞅着我,“小艾,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不,那不重要。”我扫视了李咏霖一眼,他还在跟护士说着什么。虽然我只能看到背影,不过毋庸置疑,他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我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幻觉?我又低头去瞧自己的双手,虽然忙活了一天,又抽烟又喝酒的,谈不上多干净,可是上面并没有血污。 “今天是几号?”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威。 “7月31号,你怎么了?” “先听我说,呃,刚才李咏霖跟我说话了吗?” “没有,他在护士那里签字,又问了问前妻的情况。” “好,刚才是有一个精神病患者,绑架了护士吗?” “是啊,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不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儿嘛!” “那个病人的名字叫做John?” “是……”他开始有些无可奈何了,慢慢站直了身子,“你是不是太累了?”他对我的状况产生了怀疑。 “对,我大概是累坏了,刚才做了个梦,很可怕。” “那你回去休息吧,折腾半夜了,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得散散心,清醒一下。” “你当真?现在已经很晚了。” “确实不用,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我没有和那些喜极而泣的亲友们告别,也用不着和心怀感激的小护士搭讪。我只是行走江湖的心理游医,作为一个局外人,除非是在工作进行时,否则,我和当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永远无关。 一直走到楼梯间,确认身后无人,我才张开左手,掌心的位置刺破了,流了点红艳艳的鲜血。这是刚才用John留下的玻璃片刺的,提醒我,至少眼前,至少刚才和老威说话的那一幕,并非幻觉! 我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离了医院,然后在手机的记事本里,用颤颤巍巍地手指按下这样一条:2007年7月31日,凌晨1点18分,我又一次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那东西。 写好后,我愣了几秒,随手拨出个电话。 嘟……嘟……电话接通了,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迷迷糊糊,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女人的声音,“小艾,怎么了,这么晚打给我?” “你睡了吗?”我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当然,你……”她也愣了一些,马上反应过来,“你又看见那东西了?” “对。” “需要我的帮助吗?” “是的……”即使浑浑噩噩之间,我还不可救药地想要说些客气话,比如半夜里吵醒了你,半夜见面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等等;倒是她很快地打断了我,“没问题,你过来吧。哦,不用了,我有车,还是我去找你好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 “行,这样吧,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三环边上,然后右拐,大约再走一刻钟,会看到一家上岛咖啡,咱们在那聚齐就可以了,先到先等。”随后,她挂断了电话。 她的干练令我赞不绝口,并且,特别是对于我,她似乎永远那么快节奏,差不多是有求必应。 她是我的心理医生,而我,也曾经是心理医生,后来辞职不干了。说好听一点,我对这个职位不屑一顾,说难听一点,也许是我不够称职。 我所作的工作,介于私家侦探和心理医生之间。 在这个繁华浮躁的时代,私人侦探多会去做些外遇和财务方面的调查,而我却接受委托,探求人们潜藏在心灵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坐班心理医生时常会拿药物当作谋取自身利益的工作,我却主张依靠改变人性来解决当事人的麻烦。 所以我的职业,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反正我自己是乐在其中。 不过乐着乐着,我就乐不出来了,因为从某天开始,我注意到自己存在某种幻觉,而这个幻觉,会在特定的场合内,反复呈现。 于是,我便找到了她。 提起心理医生这样的职业,人们常常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误解。 一种人认为,心理医生是千锤百炼,近乎“百毒不侵的”。他们觉得心理医生要改善病人,自己首先应该是完美的,更何况掌握了那么多调整心态的科学方法,也理应尽善尽美。持这种观点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我的老爹——他会习惯性地把我们的一切争执,当作是我的错误。他对我不能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气愤和失望。哦,我以前单位的领导,也属于这一类人。 另外一些人,则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也更为常见,他们时而宣称“心理医生都是变态。”——这种信誓旦旦的跨行业宣言中,到底潜藏着多大的鄙视,我是搞不明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需要说清楚。“心理变态”或是“变态”这个词汇,在它被创作之初,并不是让人们拿来骂街的。所谓“变态”是相对“正常形态”而言的异常,也就是说,一切看起来不正常的事情,都是变态。 因此,国际健康组织,才这样去定义心理健康:“个体,也就是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心理问题,并表现出改善自身问题的倾向。” 也就是说,心理健康,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不断努力的过程。 当然,这样说并非有意减轻自身的病情程度——我是一个类似于心理医生的人,一个自身存在严重幻觉的心理医生。就像刚才发生的事情那样,我看到李咏霖杀死了自己,我能看到别人的死相…… 7月31号的凌晨,因为紧急情况,我要约见自己的心理医生。 从我所在的位置,走到三环边上的上岛咖啡,并不算远,可是我却走了很久,这是因为我的双腿,软塌塌的,还哆哆嗦嗦。 直到走进上岛,服务员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也没大理会,慢吞吞地往里走,直到我看见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的简心蓝。 在我看来,她的存在纯粹是个奇迹。一般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洗脸、化妆,再开车出门,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反正她是在半小时之内把这事情全部搞定,也许她住在这附近吧,反正我感觉她是无处不在的。 简心蓝如同以往那样,略施了淡妆,挑起眼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慌不忙地问道:“小艾,你衣服呢?” 啊?!这话可把我吓了一跳,我都病到如此严重的程度了?!以至于自己刚才在街上裸奔,都毫无察觉?? 我赶紧低头检查自己,衬衫完好,裤子还在,拉锁也拉上了……呃,我肯定是穿着衣服的,不然的话,门口那个女服务生,早就该惊声尖叫了吧? “我……我穿着衣服呢……”大概是由于之前的惊吓,我还有点不自信,支支吾吾地说着。 “不是那个意思,”她狡猾地一笑,“我是说,你自己的衬衫去哪儿了?这不是你的衬衫呀。”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所有的衬衫吗?”我有些意外,身上穿的,确实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可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瞧瞧这衬衫的肘部,直挺挺的,说明穿过这衬衫的人,不会像你那样,经常撸胳膊挽袖子的。据我的观察,你虽然很爱干净,却从来不拘小节,袖口常常是挽起的。所以,我断定这不是你的衬衫,而是拿别人的来穿了。” “哦,也对,不过咱们别玩福尔摩斯的游戏了,”我在沙发上坐下,带着歉意说,“真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把你给叫出来。” “无所谓,你需要我的帮助,而你的病情也能刺激我的好奇心,咱俩各取所需,所以你不必谢我。哎,说真格的,你自己衬衫跑哪儿去了?” “撕了……” “撕了?你夜里去哪儿鬼魂了,遇见饥渴的女孩子了?” “咱说点专业性的话行吗,别老跟四十多岁的糙老爷们似的,”我提出小小的抗议,“是我自己撕的,唉,如果以后这种突发情况太多,我就该考虑是不是改变自己的口味了,纯棉的衬衫真不好撕。” “纯棉的还不好撕?”简心蓝笑了,“那只不过因为你是个男人,不会撕罢了。” 对,我是个男人,顶多对厨艺很感兴趣,可是与缝缝补补没啥关系。这话同时也提醒了我,简心蓝是个女人。 哦,请不要误会我这样的说法,这并不意味着简心蓝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留起胡子就是个纯爷们;事实上,她长得还算漂亮,而且懂得化妆,看上去和我的年纪相仿甚至更小一点,不过我估计她应该三十出头,保养得不错,看不到鱼尾纹,浑身上下彰显着成*人的魅力,也许还不可掩饰地透出丝丝*。最要命的是,她时常穿着套装——这对我而言是致命的勾引呀,所以我从来都不愿意去看她的脖子以下,只把视线集中在她的面部,一是为了便于医患交流,另外也是避免自己想入非非。做病人的,总得有个病人的样儿,对吧? 大约是因为我迟疑了一会儿,简心蓝话锋一转,开始问一些实质性问题。在我看来,她这几句玩笑,也不过为了让我放松心情,而刻意使用的手段罢了。 当然,她得到了预想的效果。 我的手部不再颤抖了,这个时候,服务生拿着水牌走来,我点了一杯DOUBLE意思牌搜(双倍意浓咖啡,我不会拼写,这个是音译!)。 “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她的表情很自然地严肃起来,“你今天又看到那东西了,对吧,大概是几点?” “半小时以前。” “你还记得这是第几次出现幻觉吗?” “第四次,我想是。” “嗯,今天这一次,和以前有区别吗?还是关于你的病人?” “不是,这一次我看到了病人家属,他叫李咏霖。” 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她眼睛比刚才睁得更大了,“也就是说,你的幻觉并不局限于病人,而是开始向外界扩散了。” “可以这么理解。” “幻觉进化了……”尽管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悄悄重复了一句,可我还是能感到她的担心,“这个李咏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丈夫,确切的说,是前夫。” “离婚多久了?” “半年多,我听说是。” “你先认识前夫,还是先认识病人?” “这都是同一天的事儿。前后脚吧,认识前夫不到一天,病人不到三小时。” “这么短?”她陷入沉思。 “你说这么短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才认识此人这么短的时间,就会看到关于他死亡的幻觉,这未免太快了点。哦,对了,这个李咏霖还没死呢吧,我是说,你今天才认识他,他不可能马上就死掉吧?” “应该不会,我们离开医院还不到两个小时,我走的时候,他虽然伤心着急,不过不至于死掉。” 简心蓝扑闪着她的长睫毛,眨了眨眼睛,还得我老想伸手摸摸,看看是真还是假。 我没敢下手,她于是问:“哦,看来这个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否则我也听不懂。这样吧,咱们先不管这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担心李咏霖会死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好端端地,我为啥担心别人去死。不过,考虑到李咏霖面前的困境,这也很难说,我认真检索了自己的思维和意识,这才郑重其事地回答,“不,我目前找不到理由怀疑他会去死。可是,这一次的幻觉,还是和以往有些区别。” “说说看。” “以往,我总是看到病人快要死了。比如说,在两年前小杰的案例中(这个案例,涉及家庭教育的黑暗面,预计会在第三部作品中涉及,现在不可透露太多,但是后文还是有点解释。),我看到他在地铁里徘徊,满脸伤心无助的表情,多次走过黄线,像是准备要跳下去。我的另外两次幻觉,也是大同小异,而今天,我看见李咏霖几乎是马上就要死了,还抓着我的胳膊跟我说话。”接着,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一直说到那死人抓着我的胳膊,说“你本可以救我,却袖手旁观”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一阵不由自主地激灵,就连对面的简心蓝,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你袖手旁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不来问你了……” “哎,我一下也没个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你的幻觉在进化,也在泛化,它开始扩散了,从病人身上,跳到了病人家属身上;从死前预告,变成死后纠缠。这种幻觉对你心智的影响,也在加剧……” 我就喜欢这种实话实说的大夫,别跟我兜圈子,我明白自己出了问题,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好长时间,我俩谁也没有说话,毕竟实话说出来,会惹人不快。 又等了一会,咖啡上来,浓浓的,冒着白烟。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点燃一根香烟,猛嘬了一口。嗯,我爱死这种感觉了,咖啡过后,烟味在口腔内滑过,产生了一种凉凉的*,就好像把薄荷精华,直接注射在我的口腔上膛里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有幻觉作祟,因为别人从未有这种体验。 我慢条斯理地,悠悠问道:“心蓝,依你看,我能正常维持自己心智的时间,还剩下几年?” …… 四、为什么我是螳螂?(还好不是蟑螂) 在西方,一些心理学发达的国家,对于心理从业人员,是存在一些保护措施的。 某种角度来说,心理医生和收垃圾的,做着相似工作。只不过,清洁人员收的是生活垃圾或者工业垃圾,而我们则处理心灵垃圾。不管病人出现何种心理及精神疾病、除去外伤和遗传因素外,不外乎都是一些心灵创伤造成的。而这些心灵创伤,都是由误会、失败、压力、乃至仇恨等等负面原因引起的。病人慢慢将这些创伤和盘托出,得到一种宣泄,但是相应的,这种创伤被转移到了心理工作者身上。他不但要去理解它们、研究它们,最重要的,还要根据这些负面情绪,找到解决问题的对策。久而久之,这些心灵垃圾,对从业者所产生的影响,也就不言而喻了。 所以,国外一般规定,大约三个月,最多半年,心理医生要找到另外一位同行,来分析并治疗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 我会去找你帮忙,而你则会去找他……大家永远是单线联系,不存在你治疗我,反过来我也治疗你的概念。 然而,在心理事业还不发达的我国,由于监督制度缺乏,从业人也说平参差不齐等原因,想做到这一点,实在是难上加难。 绝大多数我国的心理医生,直到自己发病之前,都不会寻求他人的帮助。 于是,像我这样的人,直到出现了严重的幻觉,才不免忧心忡忡地问询我的咨询师,“依你看,我能控制自己神智的时间,还剩下几年。”这种感情,与癌症病人,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的意思差不太多。 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即使现在我还能控制,又即使我还能很好地分辨幻觉和现实,可是幻觉最致命的地方,就是说不定哪一天,真实和虚幻就会纠结成一团,彼此交织难解难分。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我的生活,就跟《黑客帝国》所描述的差不多了。 美女心理医生简心蓝,明显对我的问题感到无所适从。她有心安慰我,可因为我们是同行,我也能轻易看穿那种没有任何专业价值的安慰,所以她选择了沉默不语。 耽搁了一会儿,她似乎略带着希望地告诉我:“我不敢说一定能找到治疗方法,不过有件事是值得注意的,我怀疑是你的焦虑情绪,导致了你的幻觉。” “焦虑?我并不焦虑啊!” “那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我们换个说法,你看,这是你第四次出现幻觉,对吧?前面的三次,你也曾有过,关于你的病人会去死的幻觉。” “是的。” “然而,他们都没有死。” “对,这也是事实,然后呢?” “可是他们是有可能走进死路的。你想想看,就以小杰为例,小杰的父母,把他哥哥拿来自杀用的小刀,送给他做了生日礼物。这种家长,对孩子逼迫到何种程度,你我都心知肚明,如果任由这样下去,他的结局可想而知,早晚有一天追随哥哥,走上不归路。所以,你能预见到他眼前一片深渊,因此产生了关于他自杀的幻觉。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也可以这样想,正是因为你的介入,实际上阻止了他的恶化,也可以当作是你改变了他可能死亡的那种未来。” 我怎么听着那么像平行世界的理论啊……这让我汗颜,不过她没有留给我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对于一般的心理医生来说,预见到小杰的未来一片黑暗,这就够了。只不过你的情绪更加强烈,你的大脑给你呈现了一种更刺激的方式,让你幻想到小杰的死,这种刺激,加剧了你在他身上投入的精力和花费的时间。所以,这可以看作是一种变相的焦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我想我是理解的,不过……”不过我想到了一种带有自我厌恶的东西,“你是说,我的潜意识,在夸大病人病情本身。就好像我的潜意识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可以改变病人命运的先知。”这让我不禁作呕,我常常与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也能和平相处,可假如这个毛病放在自己身上,实在是不能接受。 “也许就是这样,也许不是。不过你也没什么可自责的,哪有人被人夸奖,还沉着脸的,我们都会开心,只不过是不是写在脸上罢了。做了重要的事,谁都会得意洋洋,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和本性做斗争。” “好吧,就算是如此,可我还是不明白。之前的三次幻觉,可能大同小异,但是李咏霖的这一次,就有点离谱了。我并不觉得他会死。” “那只不过是你还没有意识到罢了。也许你的潜意识里,认为他也处于麻烦之中。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情原本始末给我讲一遍,我也帮你分析一下。” “好吧,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疑问。” “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呃,这么说吧,”我注视着简心蓝的双眼,她是那么的自信,或许她已经猜到了我的问题,“你看,你是我的心理医生,可你从来不收费,而且像这样半夜约你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对此有点困惑。” “这有什么可困惑的。你在乎钱吗?” “对!很在乎!”我认真地点点头。 “你在乎钱,超过你的病人?” “当然!我是没有信仰,不然可以发誓。” “你可真能装!” “你可真能把话题扯远。”我不客气地回敬她。 “好吧,”她说,“那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我不收费,是因为我挣得应该比你多,这当然是个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你就是个黑洞,你就是片深渊,我被你吸引了,治疗你给我带来*。” 带来*……这分明是很爽的表达,在我听来却特比不爽…… 假如她说“我对你有兴趣”或者“我挺喜欢你”这样的话,那么不管我是不是喜欢她,都会感到开心。毕竟被人喜欢,被人关注,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可是,什么叫做“带来*”呢! 不等我作出反应,简心蓝伸手轻抚我的手指,“虽然你就像个江湖游医那样的接活、出诊,有时候把自己装得像个高级应召女郎。不过我还是能看穿你的本质,你很有技巧,并且很有良心。你以治疗普通病人来满足自己的成就感,那么我就以治疗你,当作乐趣。不是有这么一句俗语吗,叫做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如果一般病人是蝉,那么,你就是我的螳螂!” 她用那种盯着猎物的蜘蛛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假如蜘蛛那花里胡哨的复眼真有眼神的话,我估计就是这个模样;不过,却并没有引起我的不安,很好,只要你觉得这是等价交换,我心里就没什么可不安的。 为了让简心蓝帮我弄清这一次幻觉出现的原因,我不得不花些工夫,把7月30日这漫长的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五、三教九流订婚式和神奇的韭菜哥哥 我以前听说过闪电战,据说现在还有闪电式结婚。 两人相识不足三个月,同居还算让人容易理解,那么立刻订婚,并且准备结婚,就多多少少会叫人感到草率。 2007月7月30日的下午,大概三点多钟,我正对着网页无所事事。 本来打算花费些时间把人类最伟大的作品《金枝》(这个是《Nature》评的,不是我信口开河)这部宗教著作的最后几章看完,可是翻着翻着,眼皮就不由自主地直打架,最后,以脸部趴在键盘上而草草收场。 我用几杯冰水,打消了困顿不堪的局面,又抽了根烟,才算精神起来。炎炎夏季,房间空调坏掉,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后背粘上了靠椅,黏糊糊的一片…… 这百无聊赖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一个陌生来电。 “喂,您好?”对于不认识的人,我永远是同一句开场。 “嘿,我说你小子!”这是一个女人清脆却又故作老城的声音,“好啊,你居然把姐姐的手机号给删了。” 姐姐……哪个姐姐?老是有些女当事人,在治疗结束后喜欢把我当弟弟。不过这个语气听起来是那么耳熟。 “哦,等等,你是小星星啊!”略加思索,我总算把她回忆起来。 “知道是我就好,说,你为啥把姐姐我的电话给删了!” “没删,我的手机丢了。” 这,是千千万万的谎言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句。可悲的是,我的手机是真丢了…… 反正她总要怀疑我的,就别罗嗦了,我赶紧问:“你找我啥事?” “我要结婚啦!” 什么和什么呀……要是我没记错,几个月之前,她才刚刚和交往五年的男朋友告了吹,这才多久啊,就要结婚。这就是闪电式结婚的代表人物了。 随后,她得意洋洋地命令我:“反正都是些你没见过的朋友,今天晚上你务必要出席。” 从这约会,就能看出这位小姐姐的急脾气来了,哪有当天聚会当天通知的啊?这样也好,反正闲着也没事,好吧,我欣然同意,记下了时间和地点。 好嘛,淮扬菜,估计挺贵的,我还没尝过呢,于是兴奋地吐了吐舌头。 距离晚宴的时间尚早,我打算小睡一阵,又洗了个澡。金融街离我家也不远,于是我换了件蓝色条纹衬衫,晃晃荡荡出了门。 没想到这一睡,便过了头,等我赶到,一帮朋友都到了,就等我一个人;等我推门一瞧,更糟糕了——满屋子的人,除了准新娘之外,我一个不认识;不认识也就算了,偏偏坐在新娘身边的那位准新郎,无论怎么看,也得四十挂零。包间里似乎主要都是他的朋友,所以年龄普遍偏大,别的不说,就光看那一个个脑袋上的头发,比我还少,当然,女客除外。 屁股还没挨上座椅,身后一只大手猛地在我肩上拍了拍,“哟,你小子怎么来了!” 我忙回头,只见老威那个大脑袋,在身后正笑吟吟地晃荡着。 老威是个高个子,块头十足,比我大了两号。他的脑袋很大,脸却说不上很胖,肤色甚是白皙,不过这种白看起来却不大健康,就跟熬夜玩了一宿麻将的那种面无血色差不多;与他的身材相配套的,自然是他的大嗓门,永远那么声如洪钟、铿锵有力,给磕了药似的。可是据我所知,这家伙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掐指算算,整屋人的平均年龄,比我要大了十岁。虽然各位宾客算不上各行各业里的精英人物,可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大公司的总监、那个银行的经理,要么就是自己开业的大买卖人。这一顿饭菜,他们未必瞧得上眼,正好便宜了自惭形秽的我。 除了大吃大喝之外,我的兴致被一个人吊了起来,那就是小姐姐的未婚夫钱先生。 钱先生四十岁模样,细高挑,是那种非常夸张的又细又长的人;假如这还不够醒目的话,那么他的另一个特点绝对让人耳目一新——钱先生是个酷爱绿色的人,绿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借捡筷子的机会,我弯腰看见鞋和袜子居然也是绿色的——最为扭曲的是,即使还在吃饭的时候,他老先生仍然戴着帽子——你大概猜到了,这顶帽子,也是绿色的。 中国人,中国男人!肯于自己戴上顶绿帽子,这是何等的气魄,压得我完全无地自容。远处望去,钱先生就跟成了精的韭菜差不多。 我强烈怀疑,所有在场宾客,即便已经很熟悉的,也都怀揣着和我类似的诧异,只是,谁也没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钱先生给我提供了长时间的乐趣,不过最终,身旁一个男人最终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个男人,就是后来被我看到死相的李咏霖。 六、他的前妻闹自杀 李咏霖,是那种扔到任何地方,都毫不起眼的男人。 这样的说法,我想读者朋友已经听过或看过很多次了。不过至少对我来说,他的低调仍然称得上罕见。按理说,他的貌相并不算普通,大大的眼睛,挺立的剑眉,高耸的鼻梁,唯独嘴巴稍微差了一点,有些偏小。他的脸颊泛着青青的胡子茬,不过他应该是那种每天早上都会刮胡子的人,所以只能说是胡须长得太快。 从外表上看,他大约五十岁,到了听天命的年纪了,他的态度也恰好与此相方。他对谁都那么客气,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既不显得做作,也不觉得虚伪。他很少说话,基本上跟我开口的频率相当;可我主要是个老威和小姐姐说话,而他则与在场的每一个人交流。他总是能很好的补充他人的观点,却丝毫不会抢了风头。 李咏霖带给别人的感觉,只能用“舒服”这两字才可以贴切地形容;只不过眉眼之间,以及他那淡然的低调,反而让我觉得他具有一种超然的克制力和忍耐精神。 他最初引起我的注意力时,我还在饶有兴趣地琢磨那成了精的韭菜。 严格地说,也并非是他有意引起我的兴趣。我坐在他的左手位置,而他右手的那人,突然在他身边低声问道:“李哥,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 “你为什么这样问?”李咏霖是个聪明且敏感的人,他一边应和着,眼睛却不看向那人,而是扫视诸位,似乎想要掩盖着什么——有钱人,大概都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的财政紧张吧?我怕引起他的猜疑,索性都不用余光去观察了,等他看了一圈,确信那话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才缓缓说道,“我最近还好,没什么难处啊。” “哟,我是说,您看,我说的不周,您可别怪我啊。你瞧,以前您开的是宝马,虽然也不能说是特别顶级的车吧,可是您瞧瞧现在,唉,我说您可别误会啊,今天来的时候,我瞧见您停车了,我看是个桑塔纳,没合适过去打招呼。” “哦,原来是这样啊,”李咏霖再次展现出他令人钦佩的自制力。有些人面对这样的质疑,会忙不迭地解释,甚至编瞎话,也有些人坦诚自己的难处。可他却不同,他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也是正常情况,没什么大不了的。” 偏巧那位客人还要仗义执言,挺不知趣地又说,“李哥,咱俩好多年了啊,有什么困难你可言声,小弟有什么能帮忙的那是绝不推辞,是不是,跟咱家孩子有关?” 咱家孩子,这是个很亲热的说法,指的自然是李咏霖的孩子。 什么孩子,孩子怎么了?这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只不过再往后面偷听,就不太容易了,其他客人的高谈阔论如同潮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快到晚上九点,饭吃得差不多了,小姐姐建议去喝茶,同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 于是,一帮人熙熙攘攘地结账下了楼,小姐姐拉了我一把,故意走在后面。 我本以为她会问我未婚夫怎样,听听我的评论,没想到她开门见山,“坐在你身边,呃,就是你右边那个人,你注意了吗?” “嗯,”我点点头,“左边是门!” 她噗哧一乐,“对,就是你右边那个,他叫李咏霖,你觉得他多大?” “五……”我刚想说五十,马上意识到她话里有话,“四十五!” “四十五都说多了,他今年整四十。”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满头花白头发,面容憔悴,你是想问这个吧?” “对。” “他是操心的命,本来工作的事就够辛苦了,偏偏前段时间家里还出了事。” 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些话,有些事,根本不用问,别人自然而然地就呈现给你。大概是说他的孩子有病吧?我这样猜测着,也正好和席间两人的对话衔接上了。 “他的前妻,几个月前闹自杀。” 这话让我如坠云里,不是他孩子有病,也就算了。问题是,什么叫做“闹自杀”呢? 这是个带有情绪色彩的字眼,值得玩味。 七、原来自杀也是可以闹的 什么叫做闹自杀呢? 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一个人不想活了,想方设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紧要的事件啊,干嘛还要加上“闹”这个字。 那大概是因为自杀也有真伪之分。 特别是随着人们意识形态的开放,自杀这话,是被允许挂在嘴边上的。谁都能说,谁都敢说,从没法活了,到不想活了,到活着真没意思,到我想死。这样的话,只怕谁都听过。发泄居多,认真较少。 然而,却总有些假的自杀,与吸引他人的注意力有关。 “你要是不跟我和好,我就死给你看!”这是很常见的一种。 “上学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 “压力太大了啊,人活着不就是混吗?”这两种也不新鲜。 于是,有人拿自杀相威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其中也有弄不好假戏真做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姐姐讲述的情况,就有些像是假自杀,“说来话长,我简单讲吧。李咏霖的前妻,叫杨洁,是我最好的姐们。他俩从恋爱、结婚到现在,大概是七年。但是在今年年初离婚了,具体的原因,我只听到杨洁一面之词,先不说了。总之,他们一月份离了婚,本来也没什么,离了就离了。可是从四月份开始,杨洁就开始闹,死活想要复婚。这种事,哪有说离就离,说好又好的。她前夫不同意,还找我们去劝。劝了劝呢,算有点效果,正好有个机会,他们俩,再加上我们两口子,四个人去外面玩。没想到旅游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俩人又吵翻了,这一次可好,杨洁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又是哭闹又是尖叫,最后拿玻璃碴子,把自己的手腕子割破了。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后来把门撞开,送去医院缝了几针,也就没事了。那时候我就想找你,可是觉得事情也不大,就没说。这不是今天见到了吗?正好是个机会,大家一起去喝茶,回头你帮他分析分析。” “你想让我分析什么呢?”我不解。 “分析她会不会真的死啊!” “那我可说不准,奉劝你一句,当事人和家属不找我,你操心也是瞎掰,你看李咏霖那个性格,我估计他不愿意跟外人谈起。哦,对了,”我忽然想起席间的对话,“他俩的孩子,判给谁了?” “你怎么还知道他们孩子的事儿?!”小姐姐以不可思议地目光紧盯着我。 啥意思?莫非我误打误撞,又问到什么关键部位了?我问起此事,只是因为好奇,另外,离婚关系中,本身也会涉及的孩子的抚养权问题。 还不等我们深谈,下楼梯的拐角处,探出老威那张坏笑着的面孔,“嘿嘿嘿,你们说什么,我可都听见了啊。” “哎呀,你这人怎么老爱听贼话啊!可别到处乱说。”小姐姐吓了一跳。 “那不会,那不会。”老威嘿嘿地讪笑着,忽而又变得严肃无比,“要我说啊,这个事没什么的,谁没想过死啊?拿个小刀,比比划划,留下一两个小印,这也算不了什么。哎,他们在门口等咱们呢,先不说,先不说了。” 老威虽然人比较喳喳呼呼,可心里总绷着一根弦,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从不出错。 宴会一散,不少朋友就告辞了。只剩下李咏霖、老威、我、小姐姐两口子和两位女士,有兴趣去喝茶。 李咏霖去喝茶,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从席间那个状况来看,他是不会对外人吐露心底秘密的人,同时,他也不像是好热闹的人。所以,我本以为今天的事情,说完了就算完,什么时候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们才会再联系我。没想到,关于这件事,我全想错了。 八、她在今夜就要死 一行七人,坐着三辆车子,驶向了现在北京最为繁华的酒吧街——后海。这里也有老威的另一重意思,因为距离我家很近,喝完就不必开车单送我回家了。 我们挑选了一家安静酒吧二楼的雅间,是为了说话方便。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茶水,大家用照例用茶水来解酒,老威拿茶水来解茶水。 茶喝得太多,他因此就有些飘飘然了,显露出话涝的本质来,滔滔不绝地开始给大家讲述起他和我早年遇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案例。我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把这些故事讲给李咏霖听…… 老威很擅长讲故事,至少比我要好,他对于故事节奏的把握令人惊叹,还总是无可厚非自然而然地添加了一些夸张的成分,他绘声绘色地渲染起,某个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如何把儿子当作自己的傀儡,并在我插手之后,感到极为愤怒,最终找了几个流氓,狠狠地凑了我一顿,致使我的左眼受伤,视力严重下降。 那顿打,我是结结实实挨过的,可左眼视力受损,却不一定归咎于此。这就是老威的夸张之处,但他说得如此真实,反复强调,又顺理成章,不容置疑。 尽管喝茶的这一个小时里,他尽心竭力地渲染,可唯一重要的人物——李咏霖先生,始终不为所动。他半低着头,也不插嘴,似乎始终在听,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反倒是同行的两位女士,无可救药地对他和我产生了好奇。一个坐在我边上,越靠越近,另一个很直接地把手搭在老威座椅的靠背上,还若有若无地撩动几下,艳若桃李、似笑非笑的,眉眼一个劲儿传情达意。 我恍然大悟:喔喔喔!借这个机会泡姑娘,才是老威的本意吧?!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当晚十点前后,李咏霖的手机响了,他说声抱歉,离席去接了电话。 当时,谁也没太在意。我身边的女士娇滴滴地伸出小手,玉指在我眼前晃个不停:“哎呀,小艾哥哥,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上次有大师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辈子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啦,最终落发峨嵋。小艾哥哥给瞧瞧,我不至于这么命苦吧。” 你多大了,还管我叫哥?!我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是好。 老威同学一口水几乎扑鼻而出,在嘴里涮了好半天,估计含混着鼻水,又似乎是要呛了,身边的姑娘帮他拍拍后背……韭菜哥哥和小姐姐则是不约而同的坏笑着。唉,看来今天让他俩跟玩了,这不是在给我和老威介绍对象吧?! 正闹着,吱呀一声,李咏霖推门进来了。 如我先前所说,这是个非常和气的低调得无与伦比的男人,而他眼下的神色,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正对着门口的是老威,他半呛半含着鼻水,一见到李咏霖,不由得愣住了,喉咙一动,咕哝一口把鼻水给咽了……韭菜哥哥和小姐姐先前的坏笑马上收敛。我身边的美女,也连忙把她那兰花指给缩了回去,就放佛是看到了李咏霖,深陷峨嵋做个女侠也心甘情愿了。 只有我是背对着门口的,莫名其妙地回过身:只见李咏霖完全丧失了之前的风度,眉头拧成了一团,面色如土,两眼见尽是失魂落魄,还有些手脚乱动的,把抓在胸前的手机晃个不停。 “你怎么了?”见我仍然按兵不动,和他最为亲近的小姐姐问道。 “没……”他的性格还犹豫不决,却突然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走到我座位前,十分恳切地说:“艾先生,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家丑不可外扬,不过现在,我实在很为难,希望你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什么事情啊?”我装作一无所知,颇感惊讶地抬头望着他。这装傻也是事出有因,我不该表现出已经知道他前妻的自杀,否则等于把小姐姐给卖了。 “是这样,”他接下来说的话,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杨洁,也就是我前妻,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又说她要自杀。” 又……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十分明确,一方面验证了小姐姐之前的说法——杨洁在两个月前“闹过自杀”;而现在,恐怕就是刚才那个电话,则是她新一起自杀表现的开端。 一霎时,原本轻松热闹,还洋溢着点小*味道的雅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在他和我的脸上来回跳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李哥,您先坐下,能帮忙的话,我自然不会不管。不过您得先告诉我,刚才那个电话是您前妻打来的吧,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李咏霖愣了一下,目光有些为难地从众人面前扫过。 我试着理解他的那份苦衷,又说道:“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那没关系,我们出去说。” “不不,”他马上解释,随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敢见人的呢。”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有些颓丧地把自己扔进了沙发,“我刚才看到是她的来电,就出门去接。电话接通后,老半天她都没有说话,可我知道她在听。等了一会儿,她才突然像洪水决堤似的,猛哭起来,边哭边说,有几句我也弄不懂。不过最后的两句很清楚,她说‘我快要死了!’和‘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我快要死了! 为什么是我? 我呷了一口茶,觉得口中淡而无味。“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李咏霖点点头。 “那么在电话里,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这是怎么了,说有事请可以好好商量,最好见个面,等等。可是她都没有回答,挂断之后,我又往回拨了两次,她没有接。” 我把身子团在沙发里,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老威给我续了一杯水,我就呆呆地盯着茶叶在水中漂旋。 好一会儿,才突然抬起头来:“哦,李哥,她说的这两句话挺不寻常。想想看,这两句话,都有些被动的意思。我快要死了,而不是我想自杀,或者我不想活了。至于‘为什么是我’,虽然有些质问他人的意思,不过我倒觉得,她好像觉得命运不公,就好像在说,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一样。你们觉得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才点了头。 “那么,艾先生,”李咏霖直视着我,“她之前也闹过一次自杀,您觉得她是认真的呢,还是说……” 他没有把话说完,我在心里替他补上了——“还是说,她在用自杀来要挟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 诚然,自杀是存在真伪区别的。有人选择自杀作为逃避问题的方式,死了,就一了百了;可还有些人,应该说是更多的人,拿自杀当做一种威胁;以这种方式来获得某种物质上或者精神上的利益。最为糟糕的是,都市里流传着各种与自杀有关的传说,就是我所谓的都市传奇,某男爱上某女,未果,愤而自杀,等等。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极大程度上,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以至于人们听到自杀的说法,也未必就感到惊讶,反而有些麻木了。 再者,即便是真实的自杀,自杀者也并非一门心思,坚定不移就要寻死。在他设计自杀计划,乃至实施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犹豫和反复,人类生存的本能,始终不会真正的泯灭。 那么,你如何通过一起看似闹剧的自杀——像两个月前的杨洁那样,用碎玻璃轻轻划破手腕——就判断出她一定是拿自杀当做威胁的手段呢? 人的性命,不论其贵贱,都是非常宝贵的。在这紧要的关头,我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什么是危机干预 关于生命的正面和反面,我们听过太多的言论,看过与此相关的著作、散文、纪实,可这些长篇大套的理论,反而不如我6岁的侄女的问题来得精辟。 这个梳着双羊角辫,被父母奉为掌上明珠的小丫头,从4岁起就被送到了双语幼儿园。某一日,他的父母外出,就找我担起看护她的责任。 不过她也从来不烦我,我靠在床角看书,她就拿英语字母的玩具拼版,在地毯上随意组合。 忽然,她眨巴着那一双充满了童真的大眼睛,推推我的肩膀,指着地上的那几个字母说:“小叔叔,你瞧,这个字,L-I-V-E,是活着的意思。” “是啊,”我有些好笑,小丫头咋还来教我呢,“洋洋,你真聪明呀。这就是live,怎么了?” 然而,令我深感诧异的是,她将这几个字母,倒过来,拼成了一个单词,问道:“那么,叔叔,live倒过来,变成了E-V-I-L,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我无语,evil这个单词的意思,是邪恶。可我要如何给一个六岁的孩子讲明白,什么叫做邪恶呢?! 我叹了口气,她却穷追猛打,末了,我无可奈何地傻笑起来:“洋洋,live是活着,那么把它反过来,不就是死了吗?” 万幸,伟大的幼儿园英语老师,没有把“死”这个单词教给她,天真的丫头信以为真,却缠着让我把“死”这个概念讲明白。于是,我开始说起她家以前养的那条小狗,死了,就是去另一个世界了,就是跟她拜拜了……那一天我到底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实在想不起来,然而,Live和它的衍生品,Evil,却让我大吃一惊。 毫无疑问,终结他人的生命,侵犯他人的生存权利,干涉他人生命的自由,无疑都是邪恶之举。那么,结束自己的生命,算不算邪恶呢? 我并非第一次接触自杀案例,在杨洁之前,我也见过自杀者亲属的悲痛欲绝,感受过自杀者子女无依无靠,进而丧失了生活的信心。然而,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对于自杀的奥秘其实一窍不通。我所了解的,仅仅是前人的知识和自身的经验。关于自杀,放大到整个世界范围,仍是个包裹着重重疑团的未解之谜。 如今,在茶楼之上,我不能长久地思前想后,李咏霖的问题直截了当:前妻杨洁到底会不会真的自杀? 我回答不上来,只好绕开了话题:“这样吧,有些事情要先说清楚,不管杨洁女士是真想死,还是有什么企图。每隔十分钟,你都要再给她拨一个电话,打通为止。” 李先生点头表示同意,这时候,两位漂亮的女士很知趣地起身告辞,说好以后再联系;接着,老威也假惺惺地要站起来。 “你就别走了,”我自作主张地把他留下,“你能帮得上我的忙。”于是,老威屁股还没完全抬起来,就又坐下了。 我又转向小姐姐夫妇二人:“你俩也别走了,你们和李哥很熟,而且有车,也会派上用场。” 于是我那小姐姐和她那韭菜成精的老公,也都留下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李咏霖想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如果电话打通了,我想跟她谈谈复婚的事情,她就是因为这事才闹着要自杀的。” “不,这个不行,说点别的。” “那……要不然跟她说说女儿,女儿以后没了妈妈,怎么办?” 打亲情牌吗?我略一思考,仍然摇了摇头。 “嗯……这个……”李咏霖有些纳闷了,“那还能说些什么……” “说说吃的吧。” “啥?”不光李咏霖目瞪口呆,连老威看我的眼神,都有了质的变化。 “对,说说吃的,她喜欢吃吗?” “哦,那倒是喜欢。” “喜欢吃啥,日料、韩餐、鲁菜、粤菜?都行,随便说,要么就说说你们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这……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她喜欢化妆吗?或者游乐场,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说得挺明确,说说她感兴趣的东西,什么都行。不过要注意啊,说的时候,要小心,别让她因此联想到你俩以前的不愉快,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他一字一顿。我知道他肯定听懂了,却怀疑他是否会照着做。 老威很不客气地点我:“你,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悻悻地跟随他出了门。 前情提要:在如何接听前妻电话的问题上,老威对我的说法表示怀疑…… “你抽什么风?”他开门见山。 “我没抽风。” “那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说吃的,都快死的人了,还吃什么吃?” 我笑了:“她不是快死的人,死与不死,是攥在她自己手心里的,又不是癌症晚期。” “就算是这样,可说那些吃的喝的玩的有什么意义啊,她会觉得你不重视她的自杀!” “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啊?”这一次,换成老威如坠云里。 大概是我打肿脸充胖子的自信,把他给震慑住了。事实上,我对此完全没有把握。 处理自杀时的紧急状况的手段,通常被称之为“危机干预”。这是一门看似空洞的学问。我们可以在书店、图书馆看到这一类的书籍;如果你的英文够好,也可以去浏览国际学术网站。也就是说,我们手头可以找到的危机干预的知识。然而纵观下来,能教给你具体怎样解决自杀危机的作品,实在是一本也没有…… 我一点儿也不会因此责怪那些书籍的作者,相反,我会赞成他们的敬业精神。因为,稍微有一点儿让人产生误解的知识点,就可能造成整个自杀干预的失败。 因为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而自杀又是疑团重重,未经揭示的秘密。所以,书籍完全无法涵盖这种复杂多变的情况。 人们有一个常见的误区——看起来还特别有道理——就是给自杀者打出亲情牌。 亲情牌看似很有道理——是啊,自杀者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会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如果他结婚生育,那么还有子女。一旦他死了,不就等于将这些亲人弃之不顾了吗? 所以,用亲情,特别是用来自于子女的那份亲情,似乎是个行得通的办法。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想象中那么乐观。因为你无法推测出,自杀者是不是已经深刻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是,搞不好,那正是她选择自杀的诱因。 我曾经见过一个失败得一塌糊涂的单亲妈妈,这个评价,是她给予自己的,而并非外人。现实中,她做得还不错,可她却总是放大孩子身上的缺点,并完全归咎于自己的教育失误。然而在金融危机并未席卷全球的时代,她不巧又失了业,这一次,问题就不单单指向教育,而要指向生计了。于是,她做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决定,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几十万元,全部转账到了父母的账户上,而后服药自杀。据她的遗书显示,她似乎把女儿一直成长到18岁,甚至包括上大学的钱,都计算好了,而她的积蓄,则刚刚好,稍有富余。这是足够拿出来让女儿活下去的钱,却不足以多一份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她把女儿的未来算计得清清楚楚,连通货膨胀率都给包括进去了,然后欣然赴死。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别把自杀者当做病人!他或许非常理性,只不过思考的方式和常人有所不同罢了。而这些,则是任何书本里不曾提及的。 另一个常见的误区,是不假思索地满足自杀者提出的条件。假如我同意李咏霖先生,答应在杨洁闹自杀的节骨眼上,去谈论复婚的事宜,那么无异于宣称:自杀有理,自杀积极!自杀可以解决像复婚这样重大的问题,那么自杀显然是一个可以沿用下去的好办法,像一切人类习惯那样,自杀会一而再,再而三……即使在自杀者即将实施自杀的前夕,这样做也是没有好处的,因为你在提醒她,自杀是个好办法。假如她已经站在了楼顶,那么这一念之差,就可能造成毁灭性的结局。 我没有时间和老威具体探讨这些细节,所以只能这样草草地解释,好在他的领悟力很强,没什么需要争论的,我们推门而入。 “对了,”一见到李先生那心急如焚的样子,我脑子马上飞快转动起来,“哦,对了,如果电话打通,那么你上来还要问她在什么位置,可不可以见面谈谈,如果她能作出回应,那我们立刻赶过去;如果她置之不理,你再说些她感兴趣的话题。” 消灭了纷争,大家行动起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一个十分钟,李咏霖给杨洁的手机打了电话。 电话是按了免提的,这样我也可以听到谈话内容。可是很不凑巧,一直到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提示,始终无人回应。 我眼瞧着李咏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再打一个。” 会不会接,谁也不知道。危机干预可谓瞬息万变,你永远也无法预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十、一筹莫展 安慰的工作,在座的人大多比我擅长,特别是老威和小姐姐,絮絮叨叨的,却不外乎那几句车轱辘话来回转,大家心里都没谱,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会相信,劝说的力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劝说的好处却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劝说者的态度。他们是真心为李先生难过,为杨小姐担心。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李咏霖的手机响了起来,正是杨洁打来的。 “接电话的时候,谁也不要出声。有问题,拿纸写给我看。”我这样吩咐着,随后李哥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一片,说明杨洁身处的环境并不在室外,可静得有一丝诡异,既没有呼吸的声音,也没有抽泣的声音。 还是李咏霖先开了口:“哎,杨洁,是你吗?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吧?”他一连问了好几遍,对方毫无反应。 空气是如此的紧张,以至于功率强大的空调在这时候都失去了效果。 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李先生急得直抓头。 “你这时候,才想起来见我吗?”杨洁总算开口了,她的腔调是那么冷静。 完……我心里一翻个儿……怕什么来什么……可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因为李先生用征求的眼光,正在看着我。 我点点头,好让他继续说下去。 “很久没去打台球啦,”李先生的表演能力还不差,他抑制着强烈的冲动,竟然带出点笑意来,“你可是高手啊,一只手架杆,就能把我打个落花流水的。” 对方没有反应。 “要不然去香格里拉吃饭吧,你不是很喜欢那里的甜点吗?” “或者,去松子吃料理。前几天,我刚带着女儿去过一次……”我听着直摆手,可李先生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差不多哭了出来,声音几近哀求,“咱们一家三口再去一次吧?好吗?求求你了,咱们再去一次?” 其情其境,不要说小姐姐眼眶里含着泪,就连老威这样游戏人生的主儿,都不由得不出声地唉声叹气。 还是跑题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既不能让杨洁感到有外人在场,又无法制止李咏霖,不免仰起头呆呆地去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盘着一只小蜘蛛,不知道怎么的,没弄好,差点从丝线上掉下来,于是它奋力地挣扎,八爪齐动,拽住自己的身子。 连你这个小家伙,也知道生存的不易啊。 咔嚓,手机被挂断了,随后是一阵空荡荡的嘟嘟的忙音。 李咏霖伸手擦擦眼眶。 一时间,谁也说不出什么。 “打回去吧。”我说。 打是打回去了,可杨洁关了机…… 这是最糟糕的一种结果,尽管心乱如麻,我仍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我应该预料到,李咏霖已经逐渐失去了控制,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怒气冲冲,几步抢到我面前,抓住脖领子,一把拎起了我。 十一、欲速则不达 失去控制的李咏霖,力气可不小,竟然把我拎了起来。 “都是你让我胡说八道,现在她关机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我什么呢?”我直勾勾地瞅着他。 我俩纠缠在一起,其他人赶忙也站起来。 “嘿,老李,你干什么呢!”老威也气冲冲地,当然,只是动嘴,没有马上上手。 韭菜哥关系更近一步,所以敢凑过来拉架。 这时候,我笑了,虽然是一种心虚的、装模作样的笑,还是把李先生给唬住了。 “我说李咏霖啊,我尊敬你,叫你一声李哥;不叫你,也没什么不对吧?李哥你家里有事,愿意找我帮忙,我就帮你,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是你的事。我只是出谋划策,决定权在你,就算事出意外,你也不该怪罪在我头上吧?” 我这一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李咏霖的拳头都举起来了。 于是,我变了个脸色:“李咏霖,你也别忒会拿人当挡箭牌了。杨洁是你的前妻,可不是我的前妻,你总该了解她的性格脾气吧。到现在为止,杨洁是什么人,我都还不清楚。不过你李咏霖是什么人,我倒是猜个*不离十了。你并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不过是长子,对吧?你当过兵或者警察,要不然就是长期参加过体育锻炼,对吧?在军队里,你就显现出聪明能干,说不定深得首长的赏识。退伍转业后,你和一般的军转干部不同,你有自己的见解和法子,一步一步,直到现在自己开了家公司,对吧?你很好面子,甚至有些过火,我敢打赌,你曾经是个不管前面压了几辆车,都不会按喇叭的人。可现在的你不一样了,一旦你苦心经营的形象遭到破坏,你强烈的责任感受到干扰,你就学会了迁怒他人,还懂得逃避问题,这些也都没错吧?我了解你,可是并不了解你的前妻,你很有主意,所以并不太在意别人的观点。你求助于我这样的小辈,无非是你走投无路了而已。既然你还坚持自己的见解,那么撒手,咱们一拍两散,我回家就是了。” 李咏霖泄气了,我能感觉到他抓住我的手突然没了力气,还有些颤抖。他似乎还不敢相信现实,回头去问小姐姐:“这些是你告诉他的?” “没有啊!”小姐姐摇头。 “你怎么还冥顽不化呢?”我几乎嘲笑起来,“今天是人家订婚的日子,又不是来给你解决问题的。就即便有这个想法,我们关心的也是你的前妻,又不是你!” 我不想诋毁当事人家属,时至今日,我也始终认为,李先生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士。他并非被我拆穿了本质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的责任感有些过于强烈了,还有些自负,以至于当他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几乎抓狂,另一方面来说,他也真被前妻的不测给冲昏了头脑。 既然一片乌云散开,大家重新落座,我也没有真的生气,再说话时,口吻也就缓和下来:“为什么不让你对前妻提起孩子呢?其中也有个原因,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孩子的归属权,应该判给你了吧?” 当然,这不完全是我猜的,跟席间偷听到的贼话也有关系;不过细想一想,也不难理解。李咏霖年纪这么大了,又离了婚,就那么一个女儿,他能不争取吗?反观之,再看前妻杨洁,别的不说,离婚半年的时间,两次有自杀企图和行为,就算有外因导致,自身也不能说没有问题,所以得到孩子的监护权并非易事。李咏霖颓然点点头,说孩子确实由自己监护。 “那就是了。想想看,做母亲的,却不能亲手抚养孩子,这份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她的自杀念头,也可能与此有关。你拿孩子说事,搞不好触及她的痛楚,当然是有害无利的。” “可是,可是……”李咏霖还有心解释,“本来离婚之后,我和杨洁的关系还是挺好,这一点他们都知道的。真正让我们闹僵的,正是由于她对孩子的不闻不问。”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离婚后,我和她商量好,每周三、周六,由她接送孩子。可是到离婚第三个月的某个星期六,她却突然不出现,把孩子一个人扔在那里,至少一小时,后来还是孩子的大姨给接走的。我打电话给她,质问这事,她却说自己身体不适。我当时很奇怪,说身体不适没关系,好歹通知我们一声,也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啊!她说反正自己的姐姐去了,有什么关系!艾先生,您想想看,就算我们离婚了,就算孩子判给我了,她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也不至于这么冷酷无情吧!” 李咏霖咽了下唾沫,脸上忽然呈现出厌恶的表情来:“还有一件事……唉!”他似乎很难启齿,或许有点难以置信,“这还是她姐姐告诉我的,有一天她骑自行车接孩子,买了些零食给孩子吃,自己也吃点。女儿惦记我,就说留一些给爸爸吃吧,她不乐意。后来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女儿的腿擦破了,直哭,她就说,‘活该,谁让你光惦记爸爸,不管我的。’艾先生,您想想,我能不生气吗?从这两件事以后,我就烦她,疏远她,谁知道她忽然又提出复婚来!” 此言一出,可谓四座皆惊。我倒是没什么反应,韭菜哥哥干脆把头摇了摇,扭向旁边,老威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姐姐和杨洁最要好,想要反驳两句,终于也没能开得了口。 李咏霖的话,似乎不会是谎言,两口子打架,见得多了,不过这样的怪事,反而少见。我转向小姐姐:“姐,你和杨洁很熟,算是闺中密友,这种事,你看她干得出来吗?” “这……”小姐姐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哦,要说杨洁的脾气,确实有些古怪啊,不过这件事,我没听说过,也说不准。” 言下之意,有的可能倒是大于没有的可能了。 “李哥,我还有一事不明,要问问你。如您所说,现在你对杨洁,大多是反感。可我看到您很担心她的生死,也是真情流露。莫非您对她,始终还存有些感情?” 刹那间,李咏霖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没说什么,只是摇头,反正和杨洁目前的自杀无关,我也没好意思深究。 对话,很快被圈回到了杨洁第一次自杀未遂的事件中,这期间,每隔十分钟,我们还是会给她的手机拨电话,但她一直关机。 很遗憾,从第一次自杀未遂中,我们并未得到太多线索。只知道,这一切看起来毫无缘由,他们以及小姐姐两口子,一行四人去青岛玩。其间还算开心,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可是回到宾馆,大家各自回房,也不知道杨洁和李咏霖说了些什么,总之,他们开始争吵,随后,杨洁就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这下,李先生可慌了神,因为她进去时,还抄了个青岛牌啤酒的瓶子。 很快,三人来到洗手间外面,又是劝说,又是敲门,但无济于事,杨洁在洗手间内又哭又闹,继而割腕;直到众人撞开门,她自己也没有出来的意思,所幸失血不多,生命并无大碍。 小姐姐回忆说,她那一天特别反常,而且力气很大,一甩手,差点把自己摔个跟头。在医院得到救治后,因为伤势很轻,也不必住院,回来的时候,杨洁痛哭流涕,不住地向大家道歉,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当然,小姐姐夫妻二人,当真认为她不会再寻短见,这也无可厚非;而李先生,因此更加疏离前妻,也不在话下。 既然对第一次自杀的探究没有收获,我便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无论是第一次自杀之前,还是到现在这段期间,她有没有跟你们任何人表示过想死的念头呢?” 我们的知心大哥哥老威同学有些憋不住了:“干吗拘泥于这些呢?我们现在不是急着要锁定杨洁的位置吗?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们说到天亮,也没完没了呀!” 他的观点,实在是金玉良言,一语道破天机。确实如此,我们可以花一天,甚至一个月的时间慢慢讨论这个问题,然而在眼下的紧要关头,迟一分钟,都有可能致使杨洁命丧黄泉。 很明显,从大家忧心忡忡的神情来看,杨洁现在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找不到人,就无法阻止她的自杀。所以,眼下,找到她才是当务之急。我也很焦急,习惯性地掐着左手的虎口,弄得很疼。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解释清楚的,我向大家点点头:“既然老威问了,那我就说说,现在确实是危急关头。不过,大家都知道欲速则不达的成语,如果我们不能整合行动,有效地利用线索,那就等于没头的苍蝇。通常,人们认为,一个企图自杀的人,对于自己的计划是秘而不宣的。事实上,据统计,90%的自杀者,会向他们周围的人求助。当然,这个求助并不是说他已经快要死了,所以才通知你。其实,他会在有这个念头,并且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就开始透露信息。比如说,他会更多地谈及生和死的意义,谈及他认为活到什么岁数就足够了,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终结自己的人生,是在什么时候。也有些自杀者,会很直接地告诉你,哪些困难让他痛不欲生。所以,现在,让我们大家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杨洁在此前,有没有跟你们谈论这些事情,具体都是什么。不过时间有限,我希望大家想半分钟,然后挑重点说出来。” 我们,通常在知道做一件事的必要性之后,才会认真地去做这件事。刚才的这段话,起到了作用,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试着去回忆。 十二、温柔善良的姐姐 上岛咖啡的环境还算不错,至少对我这个收入层次的人来说,就挺好啦。可这咖啡桌实在略微窄了一点儿,我上身很短,腿比较长,恰好简心蓝也是个长腿美人。于是,桌面上,我俩相距甚远,桌下面,她的高跟鞋轻轻地踩到了我的脚面…… 哎?我赶忙把腿缩回去,看了看时间,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投入了,不知不觉,我们在咖啡厅已经坐了半小时,而这一晚的故事,才讲了一半…… “哦,真是抱歉,我太啰嗦了,是不是讲得太复杂了?” “不不,一点也没有。”简心蓝上身往前探探,我知道她是跷起了二郎腿,我克制自己不去往下看,“我倒是很关注你对李咏霖身份的推算,你的小姐姐当真没把他的信息吐露给你吗?” “没有。” “那你不妨说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是个军人呢?其他的问题我都不难理解。比如说,李先生今年40岁,所以他应该是1977到1978年生人,那个时候,家里基本上都有三两个孩子。你从他的责任感大胆推断他可能是家中长子,这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可能,我可以理解。再者,由于他好面子,又善于揣测别人想法,但是从不谄媚,也可以大致得出他的性格特点,他非常在意维持自己的完美形象,这我也懂。唯独他为什么会是军人,我想不出来……” “哦,是这件事啊?”我相当开心地笑了,“说出来你可别骂我,其实那完全是我在瞎猜。如果非说有些道理的话,那也是我老妈的观点,跟我没什么关系。” “令堂也是从事心理工作的?”简心蓝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你还是世家啊。” “怎么可能,我妈在*结束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出头啦,哪有机会去学什么心理啊。要说这事,也挺有意思,我妈妈常常通过一个人的身板来确定他是否参过军。比如说吧,老上电视的那个朱军,你知道吧,我妈老说,‘你瞧人家,小伙子跟那儿一站一坐,都那么精神,你别瞧人家放松了,可是腰板倍儿直!你再瞧瞧你!’我妈老这么说,还有那个蔡国庆吧,她也说。后来我发现,好像真有点道理啊。李咏霖也是如此,虽然坐着,但是不会晃晃悠悠歪歪扭扭,基本上保持一个姿势,正襟危坐,当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另外,他把我抓起来的时候,力气也不小,虽然外表衰老,可是身子骨硬朗。所以,我才判断他是军人出身啊,其实说白了,就是瞎猜。”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号脉那是诊断的最后一步,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往往一见面,就看个*不离十。同样重视观察的,就是心理工作者了。光听病人说,听家属说,真话假话都不知道,凭什么得出准确判断呢?所以,一个不重视观察,不了解人性的心理医生,知识再全面,到头来也只能是个庸医。 简心蓝小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许多老人家的生活睿智,还真是不能小瞧。总的来说,你对杨洁的状况判断得都挺准确。依我推测,这病人是被你们救了,只不过怎么救的,还得你自己慢慢讲。不用着急,我们有一整夜。” 是啊,我们有一整夜…… 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被我说服,开始回想杨洁对于自杀是否透露过点点滴滴。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女人推门而入,一脸的热汗,神情惶恐,张嘴就问:“我妹妹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这位女士就是杨洁的姐姐,叫杨颖。 人常说,一个人的相貌和打扮如果得体,就能赢得良好的第一印象,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占尽便宜,杨颖恰好就是这样的人。这天晚上,她穿一袭淡蓝色连衣裙,并不暴露,但身材凹凸有致;她的脸不能算漂亮,不过五官精致,并非素颜,化妆恰到好处。真情自然流露的人,是无须多言赘述的,她似乎才哭过,或至少很伤心难过,眼睛红红的,可一点都不妖媚。她的气质和焦急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直到她看到屋内这么多人,有些愣住了,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我没动地方,姐俩的反差可真大啊,我心想,妹妹情绪失控,姐姐温文尔雅。长女和次女的性格特点,真有这么大的反差吗?也许对于后天培养,以及出生顺序与人类性格培养的报告,是可以加分的!总之,我当时想的都是这些不着调的学术问题。 当然,杨颖不认识老威和我,大家给作了介绍,她心怀感激地朝我们点点头,随后坐在小姐姐身边,这一下,主角们都凑齐了,只差一个杨洁。 闲话少说,我把之前的问题又提了一遍。 杨颖的出现,使得这个问题有了指向性的改变。她第一个表态:“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妹妹她确实有表示过。离婚之后,她多次提到了活着没劲儿,也没什么追求,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她没说具体会怎么死,不过她有时候会表示,她挺羡慕老死在床上,一夜就过去的那种,她说那种人很有福。” 老死在床上,一夜就睡过去了……可是现实中,她所采用的办法却是在洗手间里割腕。其中的反差未免有些太大了。 女性自杀的手段,通常和男性有所不同——男性往往采用快节奏的办法,比如说,在美国,手枪爆头的自杀方法位列第一;不过对于女性来说,维护死后的形象,似乎也是值得在意的一件事;所以在女性自杀排行榜上,毒药和割腕是常用手段。 随着楼房越建越高,原本不存在的自杀方式——跳楼,开始浮出水面,并且所占的比例日益上升。为什么会有很多女性选择跳楼来结束生命,国际上没有统一的观点。我个人认为原因有二:一是跳楼所引发的关注效应,远远大于其他方式;二是楼房的高度差,使人心智产生恍惚感,也对推动自杀的实施形成有利因素。 至于自杀者的解救方面,跳楼最为困难,其次是割腕,最次是服药。 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在意跳楼?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开了小差,在这种紧要关头,可是不太对劲儿! 我马上把自己的意识拉回来:“杨洁更可能采取的方式是服药或割腕,即使她已经割过一次,”我瞥了一眼小姐姐,示意自己知道她想问什么,“自杀会形成某种习惯动力,至于地点,李哥,”我歪头看看他,“你家的钥匙换了吗?” “啊?什么?我家……”他重复了一遍,这才闹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 “对,你家的钥匙换了没有?” “啊?莫非……” “对,杨颖姐,你妹妹离婚后是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 “那么她今晚会不会在你家?” “不会啊,因为我就是接到你们的通知,才从家赶来的!” “哦?这么说来,我们要去李哥家看看了。话说回来,我说得可不一定对。杨洁的电话里,没有什么杂音,这显示她应该在房间里。当然自杀这种事不可能在朋友家做,所以有可能在宾馆或者李哥家,但是宾馆我们不可能找得到,所以……” 我干脆没有把话说下去,因为大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鱼贯而出…… 十三、自由的代价 “我们只不过是离了婚,又不是要防贼,所以我没有换家门钥匙。” 坐在老威的车上,我仍然考虑着李咏霖在咖啡馆门口说过的这句话。他的说法多少有些奇怪,要知道,许许多多离了婚的夫妻,对彼此的态度,恐怕还不如对待一个贼。 然而现在并非深究此的时候,眼下,我们一行六人,三辆车子,正火速赶往李咏霖的住所。 老威,这个从来都不会担心过度的家伙,如今额头上也冒了汗。平日里,他总是一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方向盘上,一手轻松地靠向窗外;今天,他握紧方向盘的两手,透露出他的紧张。 他瞥了我一眼,仿佛有些犹豫,可又按捺不住地问我:“小艾……呃,我是说,万一你错了呢?” “什么地方错了?” “万一她不是待在李咏霖家呢?” “哦,你是说这个?我得承认,我心里的把握连一半都不到,可是,在杨洁关机,拒不联系我们之后,这也是唯一能作出的选择。” 说到这里,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李咏霖自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李先生是个相当自信的人,甚至有些自负。离婚后,他都不肯换家门钥匙,直到今天,在我提醒之前,也没有担心前妻是否会跑到家里自杀。这是为什么呢? 我回想到刚才在后海咖啡馆外,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虽然他脸上的紧张感不言而喻,可仍然算不上慌乱。 很快地,老威和我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于是他又开了口:“李咏霖请了保姆,在家照看孩子,对吧?” “嗯,是早教阿姨。” “好,这个早教人员,会在晚上9点,哄孩子睡觉之后离开。而杨洁打来电话,也是在这个时间之后。毫无疑问,她肯定是知道这个作息时间的,那么她等早教人员走后,才去家里,会不会是想威胁到孩子,这……”老威胖乎乎的脸颊上,一小团肉在突突直跳。 “不会的,你想太多了。假如杨洁想在李咏霖和自己曾经的家中自杀,她当然要等早教人员离开,否则很容易节外生枝。这并不见得意味着其他什么麻烦。”为了安抚老威,我特意逃避开问题。实际上,他所关心的事情,是孩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年头,成年人拉上孩子,一起去寻死的事件,并非绝无仅有。 可是我们却不该这样去想,更何况,迄今为止所作出的选择,都只是根据猜测。我不知道杨洁是不是去了李咏霖家;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已经自杀成功——事实上,危机干预的工作也总是如此,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眼下,就不该拿孩子的问题,自己吓唬自己了。 事实上,有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仍然是关于我不了解的,乃至整个世界都不了解的自杀的秘密。 我们人类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 逃避问题,这是一种解释; 濒临崩溃,这也有可能…… 每个自杀者的状况是如此的不同,他们的手段也千差万别,可他们终结自己生命的目的,却不谋而合。这就像每个人都需要进食,可他们爱吃的东西却五花八门。难怪弗洛伊德把死亡也归于人类的本能,只有那些属于本能的事情,才会既简单,又复杂。 “对了,还有件事,”老威似乎很不甘心在危机前夕保持沉默,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僵局,“你觉得李咏霖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家里打电话,合适吗?” “从危机干预的角度上来说,不合适;因为这有可能进一步地逼迫杨洁,假如她这时候还没有自杀,她也许就要抓紧了;而且从家里没人接电话这件事来说,这个可能性还真的不小呢。不过李咏霖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你没有制止他。”老威对此很不理解,“我和你相处很久了,自认为了解你的行事风格,不过这一次,你有些不同。” “那是因为,”我苦笑起来,“那是因为,在我心里,假定杨洁已经死了。” “这就更不像你了!” “不!我见过危机干预的失败,知道它所带来的后果。别忘了,自杀者的一举一动,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更别说杨洁已经超过一个半小时杳无音信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假如我告诉李咏霖,他的做法有哪些错误,等到他真去面对杨洁死亡的时候,他就会把杨洁的自杀全都强加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他会陷入内疚之中,无法自拔。” 是的,我不需再回答。有些事情是人一辈子都无法逃避的。我回忆起自己公司里,师姐自杀之后的情景。从火葬场到墓地边,我们这些同事站成一个圈,全都低着脑袋,我们都是心理医生,竟然没有一人能阻止她跳楼。出殡,是在她死后的第三天,我刚刚完成一次异地工作,赶回北京。同事们好像都怀着愧疚之心,除了例行的互相安慰,几乎不敢和我说话。所有人都哭了,而且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几乎想起来就会哭。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公司业务陷于瘫痪。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句废话。作为劝说词来讲,它特别空洞,毫无意义。因为死的人固然是死了,可留给生的人的,是无尽的遗憾、懊悔、悲痛,这就已经够受的了,何况还要加上内疚! 有些感情,会随着内疚而飘忽忽荡然无存,可内疚却不会,它会随着你的衰老而不断加强,永远提醒着自己犯下的那些错误。 杨洁的事件之中,还有太多未解之谜。即便李咏霖应该为她的自杀承担一些责任,可作为一个心理工作者,我需要的恰恰是化解这些内疚,而不是去强化它。 大概是想起了师姐,我有些怏怏不乐,把头靠在一边,斜着眼去看窗外,看那些飞驰而过的树木和建筑。 忽然,我很惊讶地瞅瞅车子的仪表盘:“老威,怪不得我觉得外面的景物过去得很慢,原来你这个速度也够戗啊。我说咱这是克莱斯勒吧?怎么被李先生的桑塔纳甩得老远,都看不见前车了?!” “小子,说你聪明绝顶是没错,可有些地方,特别是社会经验,怎么老是那么缺呢!欲速则不达,喝茶的时候,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是啊,那怎么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咱这是在路上开车呢,不是跟游乐场里玩碰碰车,现在几点?警察都在外面晃呢!这玩意儿严重超速,出了事怎么算?咱们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惹祸的。”他抬头瞧瞧前面,不由得也是一愣神,“哎哟,我光想着李咏霖家是在南二环附近了,净顾着说话,忘了看他们的车了。怎么他们真没影了,不行,我得打个电话通知他们慢点儿!” 等到老威掏出手机,这通电话也没什么必要了。到路口右转之后,十多米开外,李咏霖正站在自己车子边,和交警大吵大嚷…… 十四、喝8瓶奶的婴儿 我的很多处事方式,都来自心理学原理,另外一些,则来源于中国古典名著《庄子》。 在医院里面对绑架人质的精神病患者John的时候,我所应用的理念,就是出自《庄子》中“螳臂当车”的典故。 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一个手持利器、绑架人质的精神病患,无异于巨大的车轮,任何人员的轻举妄动,或导致人质伤亡,或危及病人的性命。面对这个巨大的危险,我一个寻常老百姓能做些什么呢?去逞英雄?像电影描述那样,我神乎其神,腾空一跃,闪现在他的背后,发动突然袭击?那还不如说我会暂停时间来得方便呢! 实际情况是,我如同小小的螳臂,任何正面冲突都是害人害己,被巨大的车轮毫不留情地给碾死!所以,我不得不装得跟他一样,试图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世界中的一分子,只有这样,才可以取得他的信任,安抚他的情绪,进而救出人质。 至于《论语》中的一则成语——欲速则不达,更是在当晚第二次上演。被交警请出车子来的李咏霖,情绪异常激动。这与他过去成熟稳重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语,他不断晃动双臂频繁摆着手势,嘴里大喊大叫:“我老婆快死了,她要自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为什么要拦住我!” 那位交警小伙子,有着一双挺漂亮的大眼睛,倒还保持着礼貌和冷静,敬了个礼,说:“先生,不管您有什么急事,超速了就是超速了,请您出示驾驶本。” 小姐姐和未婚夫的车也停在路边,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解释,试图挡在交警与李咏霖之间:“哎呀,这位警察小哥,帮帮忙吧,他前妻是真的要自杀,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着急的。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该扣分扣分,别的就先不说了,回头我们登门谢您。”说完,小姐姐赶紧拉扯李咏霖,“快点,别闹了,把本给人家。” “凭什么啊,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老婆都快死了!还在这种事上扯皮。”李咏霖已经失去了理性,仍旧胡搅蛮缠,最后干脆一把甩开小姐姐。 这一闹,反而麻烦了,交警起初还没理会。忽然见他冲到了自己面前,身子本能地向后一退。李哥还在大闹大嚷,交警提鼻子一闻,皱了皱眉:“喝酒了吧,你?” 这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除了老威酒精过敏外,我们全都在聚会上喝了酒。 老威坐在车里骂了句:“操,这下可没完了,酒后驾车还超速!那个测酒精的小玩意儿可灵啦,你下午喝一瓶啤酒,到现在都能测出来。唉,真他妈的!”他一推门蹿下车,也没跟交警解释,大喊了一声,“还谁认识李咏霖家,上我车!”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再加上他那高亢洪亮的美声嗓音,倒是让纠缠中的人们给惊醒过来。连交警小哥都不禁瞪着眼睛回头直看,哪儿来个程咬金?! “我认识。”小姐姐和杨颖不约而同。 “行了,都上来吧,省得找不着。李咏霖,把你家门钥匙扔给我。钱先生,你陪着老李在这处理,完事追我们去。” 忘了介绍,钱宇,是小姐姐未婚夫的真名。 韭菜哥点点头:“放心,交给我了,你们赶紧去救人吧!” 这样一说,交警脸上也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莫非真的有人要自杀?” 韭菜哥一瞅机会来了,忙不迭一通解释,又把李咏霖拉在一边,唯恐他干出袭警的蠢事来! 有老威做主心骨,我们也没再耽搁,四个人上了车,在限定速度内,尽快赶到了李咏霖家。 这期间,谁也没再说话。所幸有两位向导跟着,我们也不至于迷了路。 在南二环边上,广渠门附近的小区里,我们停下车,然后向李咏霖家所在的单元楼跑去。 冲进电梯,大家已是气喘吁吁。 “哪个是他家门钥匙?”老威唯恐时间赶不及,马上问道。 小姐姐来过他家,却不可能知道钥匙,杨颖有时会帮忙照看外甥女,所以很快找了出来。 出了八层电梯门,向左拐,再向右拐,第一个门就是。 然而到了门口,原有的紧迫感却荡然无存,老威看看我,我看看老威,不由得都放慢了步子。 门,是虚掩着的。 这个门缝显示出了某种征兆,压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儿来。 早教的阿姨不至于忘了锁门。这只能说明,至少杨洁来过这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间挺宽敞的客厅,墙面四白落地,角落里堆着些搬家用的塑料箱子。屋里没有镜框、相片以及作为一个家庭常有的那些装饰品,倒像是出自离婚之后,一个不善治家的男人之手。 我低头看看门口的鞋架子:“有你妹妹的鞋吗?” 杨颖脸色惨白,嘴皮动了几下,出不来声。我也不去多问,答案显而易见。 老威靠得我特别近,仿佛要把我给挤进去了。 这种感觉,恍惚只在以前鬼屋冒险的时候才有,后面一个紧挨着前面一个,人挨着人,生怕掉队之后就遭遇不测。 然而鬼屋的一切,都是人们假造出来的;眼前的情况,却是真实地给人以恐惧感和压迫感。 也许,你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就是现实。在咖啡馆里,在路上,乃至在电梯里,你还可以让自己的大脑逃避在幻想中,可到了房间里,你就无法这么做了,你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又忙不迭地盼望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咬了咬嘴唇,迈进屋去。 这一步,倒似*两重天。外面,夏夜炎炎,经过一番折腾,我们每个人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然而屋内,一股股空调机吹出来的冷气,瞬间弄得我们一阵哆嗦。 客厅是如此的宽敞,又没什么家具,四人站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 杨颖一进来,就揣着一个念头,马上朝着最里面的卧室跑去。毫无疑问,她了解这房子的构造,我们却不行。 我和老威扫视了一圈。 左侧是通向卧室的走廊,应该有两间卧室,右手是卫生间和厨房,我贴过去,靠着墙,一手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里面没有人,洁具都还扣着盖子,不过瓷砖上有些水渍未干,说明有人在不久之前洗过澡。 我转过身,朝着卧室走廊走去。 向走廊尽头看去,我可以看到的卧室门是开着的,而杨颖两手捂在嘴边,快要哭出来。她的这个表情,让我一阵悸动。 这到底是什么表情,是惊吓而后的难过,还是担心之余的庆幸?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等我们来到走廊的中部,我把手搭在另一间卧室的门把手上,杨颖领着个女孩子走到门口。 眼前的景象,恐怕穷我一生,都难以磨灭。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不,请不要误会,她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绝没有受到过母亲的伤害。她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只是对于半夜闯进我们一帮陌生人,展现出了一个孩子应有的迷茫。 这些都不是问题。 有问题的,是那个孩子的模样: 她的脸蛋特别的胖,两个脸颊胖嘟嘟地鼓起来,高度已经超过了嘴巴,也就是说,我从侧面几乎看不到她的嘴唇。我知道什么叫婴儿肥,自然也见过许多人家的孩子,但婴儿的模样,如果挪到一个儿童身上,就实在太不正常了! 这孩子有多大?我说不清楚,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吧,可是她的体重,仅以我目测最保守的估计,少说也有六七十斤。 这样的身体,撑得她整个身体圆滚滚的,显得双臂和两腿又圆又短。她走路的模样,最让我们恐慌,就好像有人拿了个大棒子,在我们的后脑上不约而同地敲了一下似的——她慢吞吞地向前挪动,我实在看不出来她迈的是哪条腿。 一种无可抵抗的念头涌上来:我心想,什么样的父母,才会把自己的孩子给喂成这副模样?! 溺爱孩子,与之相比,都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好不容易将视线从这孩子身上挪开,我诧异地瞥了一眼老威,他就是个从小长到大的巨无霸,儿时的照片,就显现出其大块头的本质来,等到成年,身材反倒苗条了些,但也比一般人粗壮不少。 “有什么办法呢!”老威曾经唉声叹气地对我解释,“我爸妈都挺缺心眼儿的,小时候,一天就喂我八瓶奶!” “8瓶?”我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在心底初步一换算,在我们还是儿童的那个年代,奶瓶的个头比较小,不过大约也有250毫升吧。8瓶,那就是2升,2升奶!这是何等壮观的数字,现在让我一天喝两升奶,八成也得撑吐了…… “没法子啊!谁让他们缺心眼儿呢!我老哭,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给我塞奶瓶!以为我饿呢!他们哪儿知道,我那是撑得哭了!” …… 老威的这样形容自己的成长史,多半是一句玩笑。然而眼前这孩子,不禁令我联想到了八瓶奶的灌溉场景! 这孩子的一身肉竟然如此壮观。 等到离得近了,我进一步发现,这肥胖分明是一种病态。我开始庆幸自己看过许多书,并瞬间搜索到了脑海中的一个对应点。 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这样一幅画作,这是17世纪马德里宫廷画家胡安amp;#8226;卡雷尼奥amp;#8226;德米兰达的作品,叫做“穿衣服的恶魔”。它描绘的是一个过于肥胖却没有一点魔相的五岁女孩,她的名字是尤金妮娅amp;#8226;马蒂拉滋amp;#8226;维耶侯。很明显地,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很肥胖,对于她的年龄来说是个巨大的人,有着较小的手和脚和形状怪异的眼睛与嘴。而这种病症,后来被定名为普拉德.威利综合症。有这种症状的儿童,出生时身体软绵绵、皮肤苍白,不肯*母亲的*,在后来的生活中,却吃饭吃得要把自己撑爆。她从来就不知道饱,因此变得异常肥胖。他们的智力有轻微迟钝,时不时会大发雷霆,特别是在她们想要食物而被拒绝的时候。这是人类基因中,第15号染色体部分丢失的结果,并且是来自于父亲的那部分基因出了错。 刹那间,有许多事情迎刃而解了,我怀疑李咏霖与他的前妻杨洁在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之后,曾经面对严重的困惑;他们应该跑遍了各大医院,却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开始庆幸没让李咏霖与杨洁谈论孩子的初衷,当然,其中的理由有些误打误撞。我承认父爱和母爱的伟大,却不敢贸然想象,如果这样的事件发生在我自己和我孩子身上的时候,我们能坚持多久。 由于这是第15号基因缺失导致的基因病,在现阶段,人类还无法攻克这种疾病。也就是说,李咏霖和杨洁只能听天由命,他们要花更多的精力和钱财去抚养这个孩子,却要在其他正常儿童的身上,体会着不可磨灭的悲哀。 我开始有这样一种想法:李咏霖并非没怀疑前妻到自己家中自杀,而是他不愿意让我们面对这个孩子。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小姐姐、老威,连同我自己,全都目瞪口呆。不过大脑中所浮现的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星火闪烁的一瞬罢了,我的手搭在另一间卧室门把手上,腕子一旋,已经推开了门。 等待我的,自有另一番惊悚…… 十五、心理学尸检和拼图游戏大师 推开卧室的门,我走进去。 我想低着头,什么都不看,可是已经晚了。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不论我是抬着头,还是平视,还是低着头,我都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幕,除非闭上眼睛…… 杨洁平卧在床上,她的脸色应该是被低温冻得发青,只穿着睡衣,并且这浅浅的藕荷色的睡衣右侧,也已沾满了血。地上,也有从床铺上滴下来的血。我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她是失血过多而面无人色。 我不想刻意去渲染这血淋淋的场面,因为这无异于将读者的快乐建立在患者的痛苦之上;我不愿意用这番残酷的场面,换取低廉的感官快乐。我知道我的鞋底踩着血,因为有些黏糊糊的;一阵眩晕,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扶在墙上,其间大概也粘到了些湿漉漉的东西;我不敢看这满眼的红色。然而,我的眼神,却似乎被这些血污给卷进去了,仿佛这是个无底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蹿到床边的,据事后老威形容,我一下子扑了过去,手指搭在她的颈动脉上,按了几秒,随后立即撕破自己的衬衫——我实际上撕得相当费力,还把手指磨破了。随即,我将碎布条在杨洁的手腕上部快速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并将其余的衣服和床单一围,把杨洁给包裹起来。 然后,我冷冷地对老威说:“别打120了,咱们有车,送她去最近的医院!如果及时,也许还能有救。” 如果在平时,依照老威的性格,大概还会和我辩驳几句,说这样处理太潦草,不够好;或者说,外面气温很高,会把杨洁给捂出一身痱子来。 这一次,老威什么话都没有说,过来帮我打下手。 没有担架,我们就只能草草地连同床上的垫子一块抱起来,我抬着头,老威抱着脚。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小姐姐没进来,她细致入微的女性直觉告诉她,应该先去和杨颖一起把孩子安顿好,以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早听人说,没有知觉的人的身体特别沉,以前没试过,不觉得,这一次可有了体会。实心的垫子就不轻,上面还躺着个杨洁,我和老威很吃力地挪动着步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挨到了门口,正好李咏霖和韭菜哥也赶到了。于是,四个男人七手八脚一阵忙活,这才稳稳当当地把杨洁抬下楼。 李咏霖的桑塔纳空间太小,韭菜哥的商务车可以派上用场。折起后面的两排座,放下这个软担架,倒也刚刚好。 韭菜哥开车,小姐姐追出来,就坐在后面照看杨洁。她也顾不得沾染了一身的血污,抱着杨洁的头,一个劲儿呼唤她,和她说话。杨洁的瞳孔在刚才就有些放大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还来得及! 李咏霖也想上车,被我一把拽了下来:“等一等。” “你干什么!”他几乎疯狂,力气大得吓人,一把甩开了我,“我得陪她去医院,我得一起去。” “放屁!”我大吼一声,“你老婆命在旦夕,现在有人照顾着。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楼上呢,你不管啦!” 我的吼叫,不带有任何个人感情,反倒让他愣住了。 我也不再理他,非要去就去,无法强求,我回头瞅瞅满头是汗的老威:“威哥,本来想咱俩送他去医院的,现在没必要了。人多碍事,你跟我回楼上吧,总得收拾收拾。” 老威点点头,他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拉了李咏霖一把:“李哥,做到这个份上,也就算到头了。你也罢,我也罢,还是人家小艾也罢,大家都不容易了,你也就别闹了,上去看看孩子,哄她睡了觉。回头再去医院,抢救的工作是人家医生和护士的事,你着急跟去也是瞎耽误工夫。” 老威在旁边连哄带劝,我一个人先回到了楼上,迎头正碰见杨颖,她一把拉住我,泪水夺眶而出:“我妹妹怎么样,她不会死吧。” “不会的!”我十分诚恳地撒着谎,心里完全没底。 “哦,那就好,那就好……”她一连说了好多遍,最后浑身无力,身子侧歪了几下。 我把她扶稳,几乎快是抱在怀里:“好了,别的不说,你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我本来是想说“躺下”,可这里哪儿还有躺着的地方。 我回到了杨洁自杀的卧室,这才开始关注先前没有去看的那些东西。 地上满是酒瓶子的碎片,绿油油的,散布在灰蒙蒙的地毯上;洁白的窗帘是拉上的,我又把它拉开,视野里是半个苍凉的京城夜景;床头的枕头和单子已经被抱下去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弹簧垫和床板,一侧也洇出黑糊糊的血迹;床角的小沙发上,整齐地叠着一摞衣服,似乎是杨洁来时穿的。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床头附近,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前端处锋利的玻璃尖上挂着血迹,还闪着悠悠的白光。我叹了口气,将它放在小小的写字台上。 又站了一会儿,老威领着李咏霖回来,在门口说着什么,我没出去。 靠着墙角,我脑袋嗡嗡直叫。 杨洁在这房间里,待了至少一小时吧。她洗过澡,换过衣服,也许还跟女儿说过几句话。然后,从容选择割腕,这个过程之中,她当然可能还有迟疑,不过有了上一次割腕的经历,这一次,下手明显重了许多。 现场没有发现遗书,这并不像影视作品里所演的那样,自杀者身边一定会有遗书。不过,对于杨洁这样处心积虑,想好地点,清洗自己并换上睡衣的自杀者来说,没有遗书还是有些怪异。 说不定她给自己的律师留下了吧?我国公民通常不太重视律师这玩意儿,不过鉴于她半年前刚刚离了婚,说不定那时候就已经找了律师,所以现在熟悉了,也好办事。 我又走了几步,才发觉脚下黏黏的。慢吞吞地走进洗手间,我开始用水冲刷鞋底。 老威敲了敲门,不等回答,推门进来:“你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我还有点木木的。 “咱们四个人待在这里干啥啊?” “哦,再过5分钟,你可以让李咏霖和杨颖走,如果他们信得过的话,你和我再留下一阵。” “干吗?” “心理学尸检。” “啥?!” 由于经手的自杀案例并不多,也难怪老威没听过这个术语。 我刚要解释,隔着半透明的毛玻璃门,看见李咏霖朝这边走来,马上住了嘴。 “艾先生,”这时候的李咏霖,显得冷静了很多,他面带歉意地在我面前叉手而立,“真是对不起您,我刚才……” “什么都别说了,用不着担心,我早就习惯别人的质疑了。女儿还好吧?” “我哄着她躺下了,不过她大概也睡不着。” “她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似懂非懂吧。” “那就好,你现在精神状态怎么样。去洗把脸,抹点风油精,休息片刻,你就去医院吧。估计过不了多久,小姐姐就会打来电话,告诉你杨洁在医院的状况。” 李咏霖挺听话,一一照做了,不久,电话打来,李咏霖准备出发。 “您不和我一起去吗?”他问。 “我还要再等一等,老威会留下来陪我,如果你不放心我们的话,可以让杨颖也留下来。” “不不,我哪儿有什么不放心,今天多亏了您。只是……” “哦,假如杨洁万一有个不测,那倒也没必要了。可如果她活下来,我们得做好准备,以防她下一次自杀,对吗?所以我要做些观察。” 李咏霖点头,带着杨颖离开了。 等大门重新关好,老威憋了半天,这才把话一股脑儿倒出来,“我说小艾啊,你没说实话吧,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尸检?!” “唔,”我又朝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确认门是紧关着的,这才解释,“心理学尸检,是对已死亡的自杀者进行预后分析。简单说吧,杨洁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杀者,当然,她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不管杨洁是死是活,做到眼下这一步,之后要看医院的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但是,弄清楚杨洁在死前都做了什么,也许会对预防其他人自杀,产生提示作用。这个就是心理学尸检。”我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客厅沙发上,抄起遥控器,按开电视。 “看电视也算?”老威吐吐舌头,“你小子可真够冷酷无情的啊!” “随你怎么说吧。”我不以为然。当然,杨洁会不会在自杀之前,还去看电视,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把打开电视的第一个频道给记录下来,当时,那上面正在播放某韩剧。 我看了几分钟,随后把电视关上,因为李咏霖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溜出来了。 我很高兴自己已经把手上身上脚下的血迹都已经洗干净了,而且,也不是刚给杨洁包扎完,那副光着膀子的模样——李咏霖给我拿一件干净衬衫换上了。 “嘿,小宝贝儿,你叫什么呀?”我尽量笑得亲切,装出一副很可爱的模样。 “瑶瑶,”胖乎乎的丫头,口齿倒是挺清楚,她半是微微侧着头,打量着我,问,“叔叔,你是坏人吗?” “我不是呀。” “那他呢?”她缓缓地迈着机械的步伐,一停一顿地来到我们面前。 “他当然也不是啦。” 我瞅着她,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赶紧又补充道:“我们都是好人,瑶瑶不用怕。” “哦,爸爸不让我和坏人在一起玩。”与其说她坐下了,还不如说是把自己给扔在了沙发上,她转头对我笑——那好像是在笑吧? “呵呵,”我傻乎乎地赔笑,“现在不担心了吧。” “嗯,”瑶瑶点点头,看了看冰箱的方向,“我能吃东西吗?”她的个子虽然比一般儿童大,可还不足以够着冰箱上面的门把手。按理说,当然是不应该让她吃啦,可我唯恐她发脾气,就对老威使了个颜色。 老威也挺逗,打开冰箱门认真地看了半天,大概还琢磨着什么适合孩子,哪些适合晚上吃,末了,他拿了两片燕麦面包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普拉德amp;#8226;威利病症的患者,不在乎吃什么,肉也行,肠也行,窝头也没问题,只要是可以咽进肚里的东西,他们都吃。 瑶瑶一把抢过来,这个动作倒是挺迅速的,就坐在我的边上,开始狼吞虎咽。 也许等到这个孩子长得足够高了,她家里的冰箱就会被锁上锁——像某些传说中狠心的继父母所做的那样。 我笑呵呵地看着她吃完,然后等她说出那个我早已预料到的问题:“叔叔,我还想吃,行吗?” “在吃东西之前,我们先来玩这个吧?”我拿起一盒拼图玩具。 这种拼图是市面上常见的儿童玩具的一种,难度较高,有两千个碎片之多。我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这种拼图玩具。 “如果玩完了,就可以吃一点儿哟。”我说。 听得老威直皱眉:“你这不是欺负孩子嘛!这么一大堆拼图,我也要拼很久,就算是你,也快不了哪儿去吧。你让一个孩子拼,那不得好几天出去啊。” 我笑笑,也不言语,把拼图扣在地毯上:“来吧,瑶瑶,我们看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吧。” 然后她就开始拼,我和老威席地而坐,饶有兴致地在旁观察。 才仅仅玩了几十秒钟,老威就神色大变,眼珠向外鼓鼓的,嘴巴张开老大合不上:“这,这孩子也太快了吧?这是个天才啊。” “呃,这就是普拉德amp;#8226;威利症,患者智力轻微迟钝,但是有一种特殊能力,她对于图像的记忆能力非常出众,所以具有超乎常人的卓越拼图能力。”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还好,我并没有把这个病的成因说出来。普拉德amp;#8226;威尔的患者,是第15号染色体上部分基因丢失所致,并且,丢失的是来源于父亲的那一条。如果是母亲的那一条丢失了,则成为一种完全相反的病,叫做安吉尔曼综合症。假如我之前说出来了,以李咏霖的性格,说不定又会怎样自责呢。” “哦,原来是这样,唉,这病有治吗?” “没有,因为人类还不知道如何修补基因链。” 好长时间,没人说话,我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瑶瑶身上:“瑶瑶,今天妈妈来过吗?” “没有。”她一边继续拼图,一边回答我。虽然反应比较慢,可我知道,这和拼图没关系,这种事几乎不会占用她大脑里任何“内存空间”。 “那你是几点睡觉的呢?” 呃,这个问题多少有些费劲儿了,她还不能认表,于是费了半天工夫,给我描述她记忆中的图形。之前说过的,这类病人,对于图像的记忆力出类拔萃。 通过她的描述我知道那是晚上九点,早教人员的作息时间很规律,九点哄她上床睡觉,然后锁门离开。 孩子睡觉很沉,加上智力发育又落后,可能并未听见或即使听见也没什么反应。 从孩子口中,我们所能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由于对这个家庭很不了解,这房子又经历了一次离婚浩劫——该有的都没有,剩下的除了几个纸箱,也并不多出什么;所以,待了一段时间,没什么收获可言。 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杨洁的自杀显然不是出于慌乱,或一时的情绪失控;她对于这次自杀的准备比较充分,至于具体的细节,则需要医院方和家属方继续提供。 瑶瑶不到半小时,就把2000块拼图弄好了。我们又给了她一块面包,然后哄着她睡下了。 锁好她的房门,特别是锁好杨洁自杀过的房门之后,我们离开这里,赶向医院。 十六、自杀也要分类讨论 “在你的面前,我总是有失专业水准。”我的心理医生简心蓝把她托着腮帮的左手撤下来,那上面已经硌出了红印。 “这话怎么讲呢?”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小时,双倍意浓已经不足以满足我了,我们干脆要了一壶咖啡。这时候,我替她满上一杯,帮她习惯性地放上一匙奶精和半勺糖。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是平时的咨询,我早就该打断你漫长的叙述,而直奔主题了。不过真可悲啊,我每次都会被你牵着鼻子走。”她呷了一口咖啡,又说:“你用不着道歉,实际上这一晚的故事虽然很长,不过很离奇很有趣,另外,也帮助我彻底把人际关系搞明白了。你在这一晚里,遇到一个焦虑不安的丈夫,救助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还和一个患有罕见遗传疾病的女孩玩了拼图游戏。并不是谁都有机会遭遇这种充满戏剧色彩的夜晚的。” “那么,”我问她,“你觉得杨洁的自杀是怎么回事呢?” “喂喂,小艾呀,你是不是弄错了?”她扑闪扑闪长长的睫毛,“你今天来找我,并不是让我帮你分析案例的吧?” “对不起。”我的兴致全在病人身上,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幻觉。 “所以,倒是我应该听听你对杨洁自杀的看法,然后找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影响了你。” 什么东西影响了我——她这样的说法,忽然提醒了我。是的,我并没有对她讲起发生在医院后来的那些事:我和老威赶到医院之后,如何安抚等候在抢救室门外的亲友;我俩怎样缺心眼儿地跑到医院卫生间去边抽烟边喝咖啡,随后遇到神奇的精神病患者John;他又如何要挟持护士作为人质,急于逃离自己的幻觉。至于我牵扯其中,并幸运地化解这个事件,则更是只字未提。这倒并非是不信任简心蓝,而是我觉得这与我幻觉突发没什么关系。 可是,简心蓝的话提醒了我,如果恰恰是John的幻觉引发我的幻觉,那该如何是好呢? 我心里犹疑不定,嘴上却很直接地回答她的问题,“你想听我的看法,关于哪个方面?” “先说说杨洁的自杀属于哪一类吧。” 学术上,对于自杀的分类,有很多种,不过以现代危机干预的理论,更倾向于迪尔凯姆的观点。他将自杀分为三种类型:利己性自杀、失范性自杀和利他性自杀。 利己性自杀,是指自杀的当事人,缺乏自己与群体之间的整合观念。套用比较好理解的话说,就是自杀者更关注自己,而忽略了与之有直接关系的家属、同事、朋友等,更不会去在意他应该履行的相应责任。 利他性自杀则完全相反,作为一种宗教的感知也好,还是作为社会凝聚力的表现也罢,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自杀是可以给他人带来好处的。最典型的就是过去日本武士道的剖腹自杀和现代中东极端主义分子的人体炸弹。 至于失范性自杀,是感觉生活意义的瓦解和崩溃所致。 我略加思索,回答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杨洁更像是利己性自杀。她详细策划了自杀行为,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她对前夫心怀不满,至少从表面上说,是他坚持不肯复婚导致了她的自杀。但实际情况可能有所不同,即使李咏霖同意复婚,他们的婚姻仍然可能走到尽头。根据相关的时间推测,我怀疑她正是在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才关闭手机。她不需要求助,也不接受别人的劝说,对自杀的执著心比较强。另外,我记得李先生曾经说过,离婚后,她对照看女儿的问题,曾不同程度地推卸责任。所以初步判断为利己性自杀。” “嗯!你说得没有错,我和你的想法相同。至于她自杀的危险程度,这个不必说,她刚刚完成一次,并且有可能在近期再实施一次。” “如果真像我们所说的那样,那么在她重新领悟自己身上的责任之前,她很可能会再来一次。” “你对此并不确定?” “是的,在没接触病人之前,仅以别人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敢确定。” “也就是说,在你心里,并不担心杨洁的死。” “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我显得很是轻松,“至少住院期间,有家属、朋友、医护人员的共同看护,不至于有问题。哦,对了,还有病友呢。” “所以你转而担心李咏霖,因为你发现他的严重失控。”简心蓝忽然投来一股犀利的目光,她试图观察着什么。 “李咏霖的失控,可能出现在任何人身上。换作你我也不例外。” “话不是这样说的,在你的讲述中,我不难发现一种倾向,李咏霖倒是个受害者,虽然他的态度并不友好。可他同时有着自杀的妻子,病态的女儿,也许还有艰难的事业,想必离婚给他带来的经济损失也不小吧。” “对,不过这些都是实际情况,没有加上我的个人感情。再说,失意的男人多了去了,我自己也并不成功啊,所以,李咏霖的近况的确值得同情,在杨洁真的死亡或她停止折腾之前,他都很难振作起来。我对此表示同情,不过这东西不太会促使我出现幻觉。” 简心蓝哑然失笑:“抽支烟吧,喘口气,那你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说不上来,”火光熄灭,我吐出口烟雾,“也许像老威说的那样,我太累了;或者像你说的那样,我对病人太上心了。他曾建议我远离这种工作,去他的店里帮忙。”老威曾是天伦王朝的大客户总监,后辞职不干,从东南亚倒腾佛牌佛珠之类的东西,并以此发了家,现在有两家分店。 “你很信赖老威这个朋友啊,他知道你的情况吗?” “你说幻觉?不,他不知道。” “可他早晚会瞧出些端倪。” “呃,我怀疑他今天就看出来了。”我下意识地低头瞅瞅自己的手掌,为了区分幻觉和现实,我在医院时曾用玻璃片刺破手掌,现在那伤口还在,早已止了血。 简心蓝似乎也看见了,可她假装不知道:“你不会考虑老威的建议,对吗?” “是,暂时不会。” “你对我有所隐瞒,对吗?” 我有些意外,可还是很快点了点头。 “小艾呀,”简心蓝忽然冒出语重心长的口吻,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班主任,“我们总是这样,一旦稍有进展,你很快就会缩回到保护壳里,你知道瞒着我对你并没有好处,可你还是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那件事和幻觉无关。”我善于诚恳地撒谎。 不料,她所指的却并非此事:“我是说反移情啊,你这方面的问题比较严重。” 这又是一个心理学的术语,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之中,毋庸置疑,心理医生和病人会分享彼此生活的经历,而这个过程之中,则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感情。 对于病人来说,你可能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人;而对你而言,病人虽然不是唯一,但眼前病人的生活,却是独一无二的。 再加上保密条约的限制,你们便成为保守同一秘密的拍档,这同时也就造就了你们之间不同于他人的感情。 病人心中对医生的感情,称为移情;而反过来,医生对病人的感情,称为反移情。 简心蓝的意思,是说我对病人投入的感情不当,有些过多了。 “我喜欢钱。”我提醒她。 “噢,这就是你的伪装,瞧,你又来了,谁不喜欢钱呢。我也很喜欢,没了钱,我也活不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能看出你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喜欢钱,但没有更过分。” “我没有付给过你一分钱。”我再次提醒她。 “是啊,所以,我让你不踏实了,对吗?”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被人扒光的感觉,好半天答不上来。 于是,简心蓝抓住机会,来了一次猛攻:“因为没有钱,作为等价交换物,所以你就感觉很不踏实。除非万不得已,你从来不肯找我。只在你幻觉出现的紧要关头,你才把我想起来。现在的问题是,你和我是同行,能力一点也不比我差。假如有个病人,总是在病发的时候才找你,其他时间都窝在家里,你有把握治好他吗?如果你不行,为什么当你变成病人的时候,就拿自己的病情不当回事呢?按照你的病情,我建议一周来和我见一次面,这也不算麻烦,如果你非要给钱,那也行,你看着给吧。还有,你总说钱钱钱的,搞得我也很烦躁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前年,你都曾免费给人看病,长达一年之久,没错吧?” 在她说出最后这句话之前,我几乎要举手投降了。可等到她自己也意识到说错了话的时候,为时晚矣。 “你为什么会知道免费看病的事儿?”我直截了当,“谁告诉你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啊,我只不过是诈诈你。看,你不打自招了吧!”她提高了嗓门,脱口而出。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撒谎。 诈我?这是一个很好的说辞。不过,诈别人大多把话说得很含糊,哪有如此确定我是在前年和去年分别两次免费看病的道理呢? “原来如此,”我定了定神,笑了,“还真是败给你了啊,这都被你诈出来了,好吧,就算你对,我不只认钱。依你看,我的病该怎么办呢?” 简心蓝也如释重负:“我说了啊,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暂定一周一次。你愿意给钱也行,按照你自己的标准。如果不愿意,请我喝杯咖啡就得了。” “好吧,那一言为定,就每周见面一次。不过现在我定不下来具体时间,还得回去看看日程安排,回头告诉你。” “好。” 商议已定,眼看着没什么进展,快到凌晨三点,我们离开上岛咖啡。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她问。 “行啊。香车美女为伴,何乐而不为?”我也没客气。 一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忽然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一下把后背的衬衫撩起来。 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到她小声“哎呀”了一下:“真想不到,你还是个露体狂。” “露体狂有啥了不起,又不是*癖。我说,劳驾你把咨询室的地址写在我后背上。” “干吗写在这儿,又看不见?” “没事,我回家用两面镜子,还是可以看到的。这么做,是因为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后背上写字,所以等我用镜子看到了,才能确定你简心蓝不是我的幻觉。” 别说我谨慎,也别夸我有先见之明。这其实只不过也是自欺欺人而已,既然我有可能幻想出一个简心蓝来,那么也有可能幻觉出自己照镜子的模样。要知道,幻觉是无孔不入的。幻觉是极其危险的,假如幻觉真的到了如此严重的那一天,只怕我身上会刺满了字,即使那样,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中。 她照做了,在我后背上刷刷点点。 “喂喂,别摸我啊,怪痒痒的。” 她没回答,嘻嘻只笑。 就这样,在经历了一个无可奈何、光怪陆离的夜晚之后,凌晨三点半,我被简心蓝开车送回了自己家。 我道了晚安,便消失在夜色中。 捅开房门,钥匙哗啦啦地响,我家的雪糕扭答答来到门口迎我。 雪糕是一只设得兰牧羊犬,俗称喜乐蒂。由于老爸不喜欢大型犬,我就把原来的苏牧送人,又搞来了这只小家伙。后来我搬出来独居,就一直带着这长着乌溜溜豆儿眼的小东西。 和其他的小型犬一样,这个缩小号的“苏牧”有点爱叫,十分爱玩;它的叫,多半是因为爱玩的天性得不到满足。现在是半夜,为了让它老人家不要惊扰四邻,我顾不上洗去疲惫,还要乐呵呵地哄着它:“乖,去把球球拿来吧。” 15分钟困倦潦倒的扔球运动结束后,我才把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给丢在床上,居然忘了后背还有简心蓝用水笔写的字。 结果,在第二天中午,面对蹭得蓝汪汪的床单,我欲哭无泪…… 十七、心理游医的原则 人类的生命是如此宝贵,我们从一个名为受精卵的没有分化的小球演变而成,经过10个月的努力脱离母体;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头发稀疏、皮肤紧皱,看起来和老年人差不多;随后的几年,几十年,我们的容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最终,我们逐渐衰老,仍回归大地。 自然母亲毫不费力就成就了这样最让人赞叹、最漂亮也最奇怪的事业,没有任何人可以复制。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试图设计这样一个硬件设备,使它能够接近自然母亲的这一成就,要耗费多大力气。 据我的推测,美国人八成这么想过。假如奥巴马总统亲自约见,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艾,你的工作是制造出一个能从一大堆钢材和一堆炸药里自己生长出来的炸弹,最好它还能够继续繁殖出一些小炸弹。你的经费要多少有多少,还有超过1000名最优秀的人才供你在全世界最棒的实验室里随意差遣。怎么样?8个月后我要你交一个样品。这样的事,兔子一个月可以干10次,所以我想难度不会太大。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真有一天,这灾难降临在我头上,我想研制出一种可以让我变得透明的药剂,或许更容易一些。 然而,看起来,人类的诞生不费吹灰之力。每天全球各地新生儿的总量,比你的头发还要多。 这就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反差,虽然生命的奥秘让人束手无策,可正因为生命的多见,反而使我们对于生命的重要视而不见。 所以,当你有一天,想要扮演自然母亲的仆从,试图救助一个即将消殒的生命时,你才发现原来这是多么的困难,而身边总是充斥着其他问题,让你头疼不已。 对于生命的感慨,不足以消除家庭和社会对人类的影响。在心理学的发展史上,先天主义者和后天主义者的战争延绵不绝地打了几十年,他们各自有理,说服不了对方,却都成功说服了我。 对于个人的一生,先天和后天毫无疑问都在起着作用。我们的遗传来源于父母,在最初的6年中,仍然由父母来担任我们的第一任导师;随后我们来到学校,接触社会,从此与外界形成了互动游戏。 压力、误解、失败,这些词汇贯穿生命的始终,而面对这些,我们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许是心理层面,或者是精神层面,而处理这些问题,帮助别人回到生命轨道,就是我的工作。 常有朋友问:“小艾,既然你坚持不去医院工作,那为什么不自己开业呢?” 我往往笑着回答:“说来话长,你让我从哪儿讲起呢?” 朋友会说,随便你怎么开始吧。 于是,我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开始罗列开业所需要的各种费用:我总不能租个三居室,对吧,不然就太不专业了。相应的,我需要一处或许临街的小院子,为了降低成本,当然不临街的门脸房也能凑合了,这就构成了一笔庞大的费用;这房子需要分为几间,最起码要有接待室和休息室以及必不可少的咨询室,这要房子租赁下来,我就需要按照自己的标准进行装修,当然这是一次性投资;随后,我需要购买相应的设备,应付每年的水费、电费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开业费用,并且,年底我得上税;到这里还没有完,因为偌大的一个诊所,不可能由我一人忙上忙下,所以我要雇人,最简单的,总要有个秘书、助理之类的人,可以帮我处理一些文档工作。当然,最后这笔费用不太多,按照现在北京市大学生毕业后的基本工资来看,我每月开出2000块钱就够用了。然而以一年来计,仅这笔费用,也有2万多。 等我把这些款项都开列好之后,每一项都按照我们可能想象出的最低标准,计了价,然后把总预算向前一推:“看,每年我要投入这么多钱当作成本!” 总有些朋友,看到这笔价值不菲的金额之后,还不懂得知难而退,他们进而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任何店面都会有成本啊,我们所购买的商品,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从商店里购买的呢?但是不能说商家就不挣钱了吧!”言下之意,是让我把成本转嫁到消费者身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可是这样一来,原本并不低的咨询费用,再加上成本,基本上等于翻了一番。这就意味着,我现在的病人,至少有一半,会因此看不起病。 心理问题或疾病不同于其他消费。你总要买些吃的,那是为了活下去;你也不可避免地买衣服穿,还是为了活下去;如果感冒了,骨折了,发炎了,要去医院,仍然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心理问题呢,如果你没有钱,那你就别看了。因为心理问题是潜移默化慢慢产生影响的,至少在当前,不会影响到你的生存,所以,你便退而求其次,祈祷它自生自灭。 我很讨厌那些喝过几天洋咖啡,吃过几天洋面包,就忘了自己姓什么的人,我有时候也要忍受这种人大言不惭的叫嚣,我记得其中一个曾经这样说过:“我在美国待了这两年才发现,美国人对于健康的意识,比中国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美国人特别重视感冒,一旦感冒,立刻会跑到医院去,单位也给予足够的理解,该请假就请假。哪像中国人,发了烧,自己瞎买点药,吃吃就拉倒。” 就我所知,这家伙还没拿到绿卡,还不是美国人呢! 我于是啥话也不说,只在心里骂一句*完事。 中国,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仅北京为例,假如所有感冒病人都蜂拥到医院去,那么其他的病人,哪怕是黄牛,都排不上队了。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特点,有一个国家的发展水平,我们犯不上田忌赛马。只要知道,以现在的国情和正在发展中的水平,让国民享受一个彻底全面的公费医疗,仍然是政府想要努力实现的目标。 医院尚且如此,心理事业的情况则更不容乐观。 我们的民众,对于心理问题认识水平普遍较差,只有充斥在电视上的抑郁症,闹得众人皆知。问题是,哪儿来的那么多抑郁症?心理疾病又不只是抑郁症这一种……我们的心理学家,经常在节目中亮相;医院的精神科,总是安排吃药和住院。然而,这些和民众有什么关系?话说回来,你见过只开在电视上的医院? 我们的民众,穷其一生,假如很幸运的,不曾出现什么严重心理问题,那么他的一生,都会远离心理学知识。等到他或者他的家人发了病,他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火急火燎地跑到书店,买本精神病专著,聚精会神地开始阅读。然而这些医学专著,并不是手机或MP3的使用说明书,没有生搬硬套的道理。 当曾经的一位母亲,信誓旦旦地翻开书宣布,她的女儿得了分裂样精神障碍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因此在民众心理问题这样一个三不管地带中,需要我这样走家串户的所谓“心理游医”,去做些实质性的工作。 而我,也有自己的原则:不能只做富人的心理医生。 所以,我没有开业,就是为了不将成本转嫁给寻常老百姓。 这种工作,从我辞职开始到2007年7月31日,整整两年。 在经历了30日一夜和31日凌晨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折腾之后,我总算在上午10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迎接我的,是可爱的雪糕同学尿在地上的一泡尿…… 我一翻身,它便凑了过来,见我盯着它的杰作,它呜呜地哼哼着趴在地上。 “哦,是我不对,”我含着歉意揉揉眼睛,“你都快24小时没出门了,走,跟我出去便便去。” 带着雪糕散步之后,我回来洗漱完毕,这才发现,简心蓝在我背后留下的咨询室地址,几乎毫无保留地蹭在被单上。 我只好一边弄早餐,一边洗单子。 吃面包的时候,我翻出WM智能手机,查看了这一天的约会。上午没事,下午有几个家长关于孩子吸烟问题的研讨会。 好吧,我想,和雪糕饱餐了一顿饭之后,我离开家,去医院看望还在住院的杨洁。 一路上不算拥堵,我乘公车到了医院,稍微打听一下,得知杨洁已经从急诊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 在住院部的大门外,我看见了正吞云吐雾的老威。 “为啥我见你出现在这儿,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我这样招呼着他。 “你来晚了。”他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甩了甩他的大腮帮子,把烟掐灭了。 “你一晚上没走?!” “不,我才来一会儿,既然有闲工夫,那就过来看看呗,反正我知道你也得来。” 对,你说得真是太好了,这不是废话吗?我跟着老威,走进住院部大厅。 一旁总有些医护人员,对我投来奇异的目光,让人匪夷所思。 “别坐电梯了,就在二楼。”老威拿手一指,我俩拾阶而上。 来到202病房门口,我却停下了。 “哟哟,这是咋意思?”老威又甩甩白胖胖的大脸蛋。 “哦,如果杨洁打算找我咨询的话,我还是不进去的为妙。对了,你们没跟她说,我昨天也在现场吧?” “哟哟哟,咋回事这是,咱们的小艾同学甘当无名英雄啊?!瞧你那羞答答的小样,怎么还不敢见人了呢。” “不,只要李咏霖和杨颖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对于刚刚获救的自杀病人来说,如果她知道我昨天晚上救助了她,说不定会产生什么影响,为了不让她以后羞于见我,我还是不出面的为好。”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讲呢,那你放心,我们谁还都没有多过嘴。你今天来,一是看看她,另外也是想从医生那儿了解些情况吧?” “对,最好这件事也不让我出面做,我又不是病人家属,让李咏霖去问问就行了。” “你今天咋这么怯场呢?!”老威挤弄着眼,坏笑起来。 “不是我怯场,我和医生的关系不好处,昨天跟这里闹过一次了,万一让人家知道我是个江湖游医,八成会瞧不起我,所以……” 我话音未落,忽然被人从身后重重地拍了肩膀一下:“艾西同学,谁瞧不起你啊?”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身,赫然发现身后站着自己的高中同学——王鹏。他一身白大褂,口罩斜挂在一只耳朵上,正冲着我笑。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到这家医院里做了大夫。高中时代,他就坐在我前面,交情不浅;后来他学了医,我学了心理,大学期间也常有来往;等到毕业之后,我去了一家医疗机构,他继续读研,大家各忙各的,这几年不自觉地疏远了。这一次在医院意外相见,我俩说不出的惊喜。 相互攀谈了几句,当然有说不完的话和聊不够的往事。 “过两天一块吃个饭吧,眼下大家都挺忙的,”王鹏又冲老威点点头,“回头威哥也来。” “怎么,你俩也认识?”我一时想不起来。 “废话,我刚才就和王大夫聊了一会了,要不然干嘛怂着你去见大夫呢。你都忘了吧,刚大学毕业那会儿,咱们坐在一块儿,商量着开业的事儿。” 忘了,还真的就是忘了。我傻笑着。 “好了,先说正经的,”王大夫把手里的病例晃了晃,“昨天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小艾,你现在可以啊,整个医院里都嚷嚷动了,估计不少小护士跃跃欲试呢。杨洁的伤口,你包扎得也还不错,可以说是你救了她一命;不过呢……”他话锋一转,“我有点奇怪,像你这么心细的人,怎么会忘记告诉我们,病人还曾服过药。” “什么药?”我愣住了。 “地西泮。” “那是啥?” 王鹏张大了嘴巴:“地西泮就是安定啊,你是个心理医生,怎么会不知道安定。” “你别听他胡说,”老威大大咧咧地插嘴道:“这小子装孙子呢。他不知道地西泮,那就跟我不知道保时捷差不多了。我告诉你啊,这小子快毕业那两年,买了各种精神类药剂,开始挨个试,然后记录自己的不良反应。因为他总是怀疑,药品说明书上写的副作用,或许有所隐瞒。” “你别胡说八道的。”我瞪了老威一眼。 “怎么是胡说呢?我亲眼看你吃过,而且你家里摆了几十种药,别跟我说你得了几十种病。而且,”他假装趴在王鹏耳边边上,却故意大声说,“好多药都含有激素,这小子吃完之后,胖了六十斤,之后的一年才开始玩命减肥,我还有他那时候的照片呢。” 王鹏又不是女人,他弄那么神秘干什么。如果不把话题带回来,他大概会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我赶紧说:“王鹏,怎么回事,杨洁体内有安定?” “对啊。昨天夜里值班的并不是我,不过值班医生都给记下来了。大致的剂量,可能相当于二三十片吧,虽然不致死,我们还是给她洗了胃。所以下次你得跟我们说清楚,不然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鹏神情严肃,当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狐疑地看着老威:“你昨晚在李咏霖家看到安定了吗?” “没有,”老威仔细回想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肯定没有。如果有的话,不可能咱俩都没有印象。” “这就奇怪了。”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哦,对了,王鹏,依你看,她有没有可能同时也使用安定作为自杀手段呢?” 王鹏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心理学上的观点,我就不清楚了,还得看你自己。不过从药物角度来说,她所服用的地西泮,剂量不算大,当然不会致死。不过地西泮也确实有抗惊厥作用,也就是说,她在之后实施割腕的时候,也许能促使她更好下手。来,你看一下这个,”王鹏翻开病例,取出一张照片,老威也凑上来,正是杨洁的腕部伤口照片,他继续解释,“杨洁在腕部一共割了两刀,第一刀还有些犹豫,第二刀下手就很坚决,而且,非常罕见的,她是纵向切割。” 这个细节不需要王鹏的解说,我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一半是因为这血肉模糊的照片,另一半是因为纵向切割——这样做所导致的自杀成功率,远远高于横向切割。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能活下来,也真算个奇迹了。”说话之间,我向病房里看了一眼,杨洁的病床拉着帘,看不到她的脸。周围坐着好几个人,李咏霖和姐姐杨颖自不必说,小姐姐和未婚夫也陪在身边。 “这一次,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杨洁自杀的念头可能根深蒂固了。她有没有家族遗传?” “我不知道,这些还得等进一步的接触才可能了解。” 这时候老威又插嘴说:“那个安定药品,当然不可能消失不见啦。会不会是掉在床下,卷进地毯了呢?咱们当时很着急,谁也没想到,所以没去查看床下。”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不过现在想多了也没意义。 王鹏忽然又说:“还有件事,小艾,我们医院精神科的田主任也知道你了,他想见见你。”大概是怕我胡说八道,他马上补充一句,“现在他就在我身后的办公室里。” 10秒钟之后,我跟随他,见到了田主任。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神采奕奕,面色红润,经过介绍,田主任马上站起身,和我握手,很客气,又不乏关切地说:“艾先生,你好,我听说昨天的事啦。一晚连救两人,年纪轻轻,很不简单呐!” “田主任您过奖了,”我赶紧回应,跟这样一位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专家,没有什么兜圈子的必要,“这两件事能解决,都是巧合。” “不能这么说,为什么别人身上没有这样的巧合呢?特别是那个John,我这里许多医生都对他束手无策。对了,艾先生,你这么年轻,一身本事,不知道现在何处高就?” “呃,我待业,没工作。” 我的实话实说,出乎老人家的意料,“没工作?那真太可惜了。我老了,也不是夸海口,如果艾先生能到敝院来工作,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如果说我能预见到这份邀请,那也未必太自夸了,可是面对老人家诚恳的邀请,我也觉得意外。可是,顿了顿,我还是拒绝了:“田教授,跟您的面前,小辈我不会乱说话。我没有处方权,虽然对心理问题,有些知识和经验,但是对精神疾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如果来贵院工作,只怕我难以承担应有的责任。” “唉,艾先生过谦了,”田教授慈祥地笑了,“来也罢,不来也罢,悉听尊便,只需要事先通知我一声。年轻人,能看清自己身上的优缺点,并勇于承认,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啊,艾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再见一见昨晚那个John?” “哎呀,田主任,这我真是求之不得!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John的病情,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果艾先生肯给予关注,当然再好不过了。” “好,那么老先生,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安排我和他单独见面?” “这个……”田教授深感意外,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八、JOHN,JOHN John! 为什么要单独会面John,其中的理由只怕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田教授对此显得犹豫,多半是担心我的安全。 末了,他还是同意了:“艾先生,请随我来。” 就这样,放下了已恢复神智的杨洁先不管,我跟随田主任上了楼。 曲曲折折,来到一间紧闭着的房门外,田主任对守候在门口的保安人员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在我进去之前,老先生十分关切地攀住我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艾先生,John是极度危险的病人,想必你昨天也有所体会了。要小心,他对外人的影响力很大,千万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啊,田教授,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您也把他叫做John呢?他的真名什么?” 田教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两年前被送来的时候,他就自称是John了。”哐啷一声,他打开了门锁,放我进去。 这是一间阴暗的,密不透风的房间,拉着窗帘,黑压压的,我的眼睛需要些适应过程,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John被禁锢在一张床上,手脚都被塑料制的镣铐给锁上了。比起昨天夜里,他看起来更消瘦,手脚更细长一些,前额两边也更秃。好像个外星人…… 黑暗中,他那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炯炯有神,也许注射过了药物,让他睡过一阵,所以不像之前那样闪着红光。此刻的他,看上去像是安逸且舒服的。 人的形象就是如此,如果站在高山上,从下仰视,谁都会显得高大魁梧富有威严;反过来,像John这般,被禁锢在床上,就总觉得又干又瘦软弱无力。 John一定是在清醒状态,他看见我,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看看是谁来了,”他的嗓音沙哑,可是声调高昂,“原来是你这个骗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不理会他的挑衅,站在床前,看看他的脚踝,上面有几道血淋淋的痕迹,他是挣扎过的。“疼吗?”我问。 “哎呀,你怎么知道关心起我来了?”他在床上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我以为你只关心护士小妞呢!” “用不着自欺欺人,John,既然清醒过来,那么你比谁都清楚,我帮了你的忙。如果你伤害了那个护士,那就会惹下数不尽的麻烦;起码一顿打是逃不过的,你还得上法庭,一遍又一遍地经受关于你是否精神失常的检验,莫非你喜欢那样?” “哼,别假装上帝了,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你昨晚的做法,大概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吧?别忘了,事实可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是他们派来的间谍。现在你自由自在地站着,我可是被锁在这床上。” “你想诱发我的内疚感吗?John,那么你做到了。现在怎么样?”我来到他的床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撑着,慢慢平躺在地上,“如何,现在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有那么几秒钟,John没吭声。等到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平和了许多,尽管还带着嘲讽的味道:“故伎重演吗?你应该明白,同样的把戏不该表演两次。” “说不上重来吧?”我笑呵呵地提醒他,“你现在手里可没有护士,我只是想尝试体会你的感觉,努力想理解你的思维。” 他放弃了和我对着干,似乎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所以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你躺在下面,看不到我的脸,无法观察到我,所以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因为害怕我,所以他们连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都做不到。他们得盯着我,好像我随时随地都可能去咬他们。” “你会咬吗?” “也许,目前为止还没这么干过。” “所以,我还用不着怕你呢。” “是的。” “事实恰恰相反,我害怕你,就跟害怕我自己一样。”地板上有些冰冰凉,不过我的声音还不至于因此颤抖起来。 “这话怎么讲?” “我跟你一样,也有幻觉。” “得了,你又来了……” “不,”我打断他,“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并不是说,我也能看见你所看到的怪物,我的幻觉和你不同,但这并不证明我没有病。” “所以你在我身上搜索你想要的解释。” “别说得那么冷血,John,千变万化的幻觉之中,你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个。我也可以在书本上学到我想要的知识,而不是非要来和你见面。”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开始后悔,在眼下这个阶段,还不该去激怒他。 没想到,他对于自己的特殊性竟然毫不在意,“你说得有道理,那么你到底是来干吗的?” 这让我深感意外,奇怪,他竟然不为所动!我不禁抬眼去看床头,可惜,从我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到。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一进门就放倒自己。当然,相应地也丧失了观察他的机会。所谓有得必有失,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该怎样来表达他对我的价值?思考再三,我决定实话实说:“我来看你有两个原因,对我有利的是,我看到你,就提醒我自己,一定要关注自己的病情,免得有一天变成你;对你有利的是,我很想弄明白,你为什么躺在这里,你有没有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哦,”他咯咯地笑了,笑声里缺少了那份神经质。 也许,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副画面:也许,只有当风吹过,荒芜的庭院中,那唯一一朵美丽的小白花随风摇摆的时候,那双空洞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光彩。 他笑完了,屋内重归黑暗和静谧,不知何故,我竟然体会到安宁。 “你并不是这里的医生,”John的观察力很敏锐,“可你却想要治疗我。好吧,我不关心你的动机,可你凭什么认为能把我治好。” “你错了,John,”我冷冷地回答他,“以我目前的能力,希望渺茫;但是在不远的将来,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至于我凭什么,那就要以你的良心说话了。即使我是个间谍,即使我背叛了你,你现在看看我。”我借这个机会爬起身,凉凉的地板弄得脊背很不舒服,我凑到他的面前,毫不在意他会不会突然张嘴咬我,“请你好好看看,你是否看到我长了熊的脑袋,吐出蛇的信子。” 四目相接,几乎是脸贴着脸。他盯着我,眼神闪烁,我能感觉到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转动着:“你很有意思,好吧,我承认我看不出来。” “那就是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还是你的同类。话说回来,John,也许你真的失去了几年前的记忆,也许是你装的。我只提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北京有专门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在外人看来,那里更应该是你的归宿。可你却被某人送到这里,并且一待就是两年。这期间,你绝不会是第一次惹事,却从未被安排转院,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显然把他困扰住了,可他却没有因此而失去控制,与正常人一样,他锁紧了眉头:“从来没人提过这个问题,我也没想过,可是如你所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这样想着,禁不住想看看自己,他挣扎着昂起了头,可惜像个待宰的牲口一样被禁锢着,他顶多能看到自己的脚丫。 “John,不用着急,时间有的是,也许弄明白了这个问题,重获新生的机会就来了。假如你能回想起熊的头和蛇的信子,以及你名字的来历,我想问题就一定可以解决。” “有道理。”他梗着脖子,身体动了几下,“我试着去回忆吧。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姿势躺着难受了,所以挪一挪。” “我当然不会担心,”我自嘲地说,“如果你现在张嘴把我咬死,那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弄不好,我有一天也会去咬人的,所以这也算死得其所。” 不得不承认,John的观察力当真让我汗颜,他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压低了声音,似乎只是两人之间的耳语:“你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你当然不想死,不过担心有一天会发疯。另外,你与别人同化的技巧很高明,所以你不自觉地使用它,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有那么一阵子,我开始怀疑他会不会曾经是我的同行,而且以他的年龄来看,还是我的前辈。 为了避免胡思乱想,我选择告辞:“我会再来看你的,但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如果你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也可以让田教授联系我。” “等一下,”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我,“你也有幻觉,对吧?” “是的。” “我不问,因为现在你也不会说。等你下一次幻觉发作的时候,来找我谈谈吧。”他满怀深情地对我笑,格外的温柔,我怀疑他是不是以前还有个老婆,因为他挺迷人的。 “好的。”我答应了,推门而出。 真的要让一个疯子来治疗我的幻觉吗?假如有一天我这么做了,那大概也就离疯不远了;现在就挺糟糕,我居然觉得他的建议很有道理,只是理性警告我,不能这么干。 田主任对我很是信任,他没在门口等我,房间里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监视和窃听设备,任我信步游疆,自由出入。就这样,我回到杨洁的病房外,打算和李咏霖谈谈。 刚一转进走廊,我就发现前面一阵吵吵嚷嚷,小姐姐手里拿着一张纸,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我。 “小艾、小艾,你可来了。”她急冲冲地跑过来,把那张纸放在我手里,“你瞧瞧这个。” 十九、老威同志的职业病 有时候,思维太过跳跃,也不是件好事。 在看清这张纸上的内容之前,我马上联想到了很糟糕的事情。会不会是杨洁溜走了,给大家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她的遗书被发现了,上面有些什么很可怕的信息?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我从小姐姐手中接过那张信纸,上面写着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字: “生命就像盛开的鲜花,你却不必拘泥于花开花谢;因为在每一次凋零的背后,它还有盛开怒放的契机……”我一时缺心眼儿,竟而不自觉地念出来。 才念了两句,我就有股吃了老鼠屎般的作呕感。 这他娘的是啥?可悲的现代诗吧?我耐着性子把它看完,恨不得扔进厕所里冲掉。这大概就是一首现代诗,阅读起来毫无美感可言,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审美有问题。这首诗大意是劝人珍惜生命,指出人有旦夕祸福,一朝的挫折,并不意味着人生的失败。所以啊,从今天做起,我们努力地、勇敢地担负起责任,幸福地活下去吧! 如果这种诗歌也能改变一个自杀者的命运,那么谢天谢地,我可以了无遗憾地度过残生了。 心里想,嘴上可不敢这样说:“嘿,这小文儿写得真不错,这是谁写的?是要送给杨洁吗?” 我有些挑剔地看看那被人攥得皱巴巴的信纸,好歹拿个信封包上啊,再弄条红丝带什么的,这也太寒酸了吧。 “不,”小姐姐纠正,“不是要送给杨洁,而是已经送了。” …… 蠢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我也不敢叹气,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说:“哦哦,真了不起,谁送的?” “不知道啊,我本来还以为是你呢!” 侮辱我,并不一定拘泥于这种形式吧,唉…… 不不,不是我,我是打酱油的吧,我连忙把手摇得直抽。 “那就不知道是谁送的啦。”小姐姐反而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呃,是这样,刚才有一位护工走进来,说有位男士给杨洁写了点东西,送过来。我们拿起来一看,就是这个,杨洁也看了,很感动呢,泪流满面的,说对不起大家,她以后不会再让大家操心了。” 除了死,我实在想不出不让别人操心的办法来。唉,大概是我落伍于这个时代了吧,或者是我一看电视剧就会呕吐的本质,把我和这种让人感动的事情隔开很远吧。 “没关系,这是好事,是好事,挺好,对杨洁很有帮助。”我一连串地搬出溢美之词,然后问,“老威跑哪儿去了?” “啊啊?干吗干吗,我在这儿呢!”小姐姐还没答话,老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真无聊啊,一个撒谎的小男孩的脸,跃然纸上! “这玩意儿是你写的吧?”我晃晃手中的信纸。 “啊?不能啊,没有啊!这是什么呀?” “不能才有鬼呢!劳驾您别玩这小孩把戏好吗?不是你,还能是谁啊?对,是有不少病友,还有他们的家属,但是人家也不能一天就知道杨洁自杀过吧,李咏霖他们也不会傻乎乎地拿这种事到处炫耀吧?至于医生和护士,人家一个个比我都客观,怎么可能写出这种玩意儿来。只有咱们自己人才能做到,我刚才在楼上,小姐姐他们一直在陪床,除了你这个闲得抽风的家伙,还能有谁。我告诉你,杨洁看完了,难过得直哭!” “啊啊?不会吧,哎呀,没想到……” “果然是你……”我悲哀得合上了眼,“行了,逗你玩呢,她挺感动的,您老人家有功了!” “是吧是吧,我说也不能适得其反呀。” 老威总是热心得过了头,虽然有的时候,我未必认同他的方式,可还是为身边有这样一位帮手感到高兴。这首蹩脚的小诗,对杨洁产生了好的影响,我唯一期盼的是,这份感动能多坚持一段时日,直到我顺利接手为止。 小姐姐不肯牵扯进两个大老爷们的恶心对白,赶紧插嘴:“哦,小艾,你不肯直接见杨洁,没关系,我让李咏霖和她姐姐出来说话,就说是医生找,行吗?” “行,这样挺好。” 片刻,李咏霖和杨颖走出来,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整夜不曾合眼,脸上都有些困倦,可一看到我,李咏霖立刻抖擞精神。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干巴巴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挺长时间没喝水:“艾先生,昨天多亏了您,一点谢礼,您别推辞。” 也没什么好推辞的,我装进口袋。 “那,艾先生,我还有个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赏脸。” “咱用不着这么客气,李哥,有话直说。” “是这样,艾先生的能力,我们都见识过了,没有疑问,”李咏霖看了杨颍一眼,后者忙不迭诚恳地点头,“所以,我们想请你继续为杨洁治疗。这个不用您说,我们也懂。她这一次被救过来了,可能还会有下次。所以如果您能够帮忙给她治疗,我们就放心多了。” “好的,我今天来,也正是为了这个事。不过具体治疗,还有些事需要商谈。”李咏霖的要求正中我下怀,我自然不会推辞,“我下午还有事,所以晚上咱们找个地方。你俩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不能一天天就这么熬着。丑话我先说在前面,我尽可能地帮忙治疗,但是监护她生活的重任,还得落在你们头上,所以大家多多努力吧。” “是是,这个我们明白,肯定积极配合您的工作。您有事就先去忙,回头给我打电话,以您的时间为准。”李咏霖好像恢复了常态,又是那么低调,那么恳切,那么让人难以拒绝——我总觉得,低调的人比趾高气扬的人更能掌握主动权。 “好的。”我招呼着老威,“咱俩先走吧。” 刚走两步,我猛然想起件事,回过身:“对了,李哥,你回家之后帮我找找,杨洁昨天待过的房间里可能有安眠药,找到后,麻烦你带给我。” “好好,您放心。”李咏霖唯唯诺诺地答应。 我和老威走出医院,他问我:“咱们去哪儿,要不要开车?” “附近找家饭馆吃点东西,不用开车。下午我要去开个家长会,吃完了就走。”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会有家长来接的。” 来到一家饭庄的门口,热情的服务员马上替我们开了门,并且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中午好,先生,您几位?” 老威连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说:“数!” 我无奈地摇摇头,很同情地看了服务员一眼,跟着走进去。 老威在饭店做了十年,养成了一种职业病,对餐饮服务行业,永远按五星级宾馆的标准来看待,所以特爱较真儿,常常挑三拣四。 “有眼睛,为什么不自己数?还要问客人!”他常常这样愤愤地解释。 后来,干脆把“自己数”的口头语给简化成了“数”! 数就数呗,反正也不难,一共就俩人…… “现在的餐饮行业啊,就知道在客人身上挣钱,也不看看你那服务到位不到位。”他一如既往,这样念叨着,挑选靠窗的一张小桌,坐下了。 过去,我还常为服务人员辩解什么,如今也烦了,啥话也不说,跟着坐下。 点菜,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时刻——老威爱吃老北京的小吃,所以尽管他每每还假惺惺地问我一句,到头来还是爆肚、芥末墩和麻豆腐这几样。反正我也不反感,吃就吃呗。 点了几样荤素搭配的,老威就说:“报一下!” 没想到这句话,吓得可怜巴巴的服务员一哆嗦:“啊?” “愣着干什么,报一下!” “不,不是,先生,我们这儿不提供那种服务。” 搞得我一口水喷出去老远,还好,没面向老威——我擦擦嘴,这才笑着说:“姑娘,是让你报一下菜单,不是让你抱他。” “哦哦,”姑娘完全傻了,愣了几秒钟,这才把菜名报出。 “你看如何?” “我看差不多了。” “嗯,那好,”老威又说出一句让人喷饭的话来,“每样乘2!” “啊?” 不等老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我赶紧插嘴:“他那意思是说,刚才点的每份菜,都来两盘。唉,我都说不明白了,就是都来双份,都乘2!” 服务员也不知道这两位客人是抽什么风,又不敢怠慢,赶紧记好退下了。再说了,多点还不好吗?多消费呀! “唉,现在这服务员怎么都呆头呆脑的,人话听不懂吗?”老威得理不饶人。 “咳,大概是新来的吧……”每次都这么解释,我也觉得干巴巴的。 “新来的?我们那会儿,新来员工,干的都是些什么,再瞧瞧现在。” “得得,你有理,”我连忙制止他的陈年旧账,“你要这么多,是为了给医院里的人带点吧?” “那可不是吗,没人替班,他们也走不开。得做饱死鬼啊,不能做饿死鬼!” 我实在想不通,给看护病人的家属带爆肚和芥末墩去,人家怎么吃啊?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我选择听之任之。 “哎,小艾,老李给你多少钱啊?” “你等我瞅瞅,”我把信封掀开,点了点,“一千块。” “够抠的啊,一条人命,就值这点钱?” “话不能这么说,”我倒是能够理解,“你瞧瞧他眼下这个处境,前妻要死要活,别忘了,他还有个患病的女儿呢。” “哦,对对,我把这茬儿忘了,那是什么病来着?” “普拉德amp;#8226;威利症。” “要不然好人做到底,你把那孩子也治一下吧?” “啊?基因病地球人都无解,我能治?你这不是害我吗!” “哦,不能就算了。” 须臾,菜上了,老威吧嗒吧嗒尝了几口,不大满意,又发了几句牢骚,我没那么多事,吃着还算合口。 外面太阳暴晒,柏油路都快要化了,在饭馆里吹着空调,喝着凉啤酒,说不出的心情愉快。 “再来一瓶?”他问。 “不用了,下午还要干活呢。我这也就是解解渴。对了,李咏霖这个人怎么样?我看你和他也挺熟。” “嗯,可不是嘛,他是做茶叶生意的。你想啊,我过去那会儿在饭店,还少得了要茶叶吗?偏巧又有你小姐姐这层门路,他就得往我们这儿卖茶叶,一来二去,自然不见外。当然现在我下海了,业务上的往来没有,不过他这人还是很念旧,挺够意思的,我卖这佛牌,其中也有他介绍的客户。哎?你怎么想起问他?” “废话嘛这不是,要治他前妻,我当然也应该了解他。”我把自己看到李咏霖死相的那个幻觉,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 “哦,行,那我有什么说什么啊。老李这人不赖,就是有点完美主义。你看那个杨洁没有,挺漂亮的吧,不过除了漂亮,我可没看出什么好来!唔,虽然这话可能说得武断了,我也不了解人家怎么过日子啊。可是你瞧瞧,老夫少妻,差了有10岁吧。当然杨洁长得不错,还有些气质,是男人八成都喜欢。我听说,这两年,她一直在家待着,也不上班,纯吃老李。” 夫妻两口子,谁吃谁,谁养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在心理层面上说,也许不大合适,但时下这种事多了去了,谁在意呢? 老威呸了一口:“这芥末墩什么玩意儿啊,也不能给我上半棵白菜帮子吧!对了,就说这白菜帮子吧,有时候老李这人,就跟它差不多。你看着挺气派吧,不过据我估计啊,这两年茶叶生意不好做,炒作的水分去掉了不少。所以要说他的收入,我觉得还没我高呢。” 这又是废话。一个佛牌,十几、几十块钱的成本,动不动被他卖到几千乃至上万块钱。成百上千倍的利润,谁敢跟你比啊。反正这类事,我说不过他,每回到了饭桌都一个德行,我就是去那吃的! “所以呢,这老李,就有点华而不实。钱,没挣够那个数,花起来可有点大手大脚。养个宝马不说,我看养媳妇更费钱了。杨洁喜欢跟外面吃饭,动不动就去香格里拉大酒店那个级别的地方。如今弄得家破人亡,哦,人没亡,反正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日子就不好过了。” 跟老威交流,你得会听,找关键词,否则啰啰嗦嗦的,不知道说到哪辈子去。通过他婆婆妈妈的解释,我对李咏霖的家庭状况,以至后来的遗产之争,也算有了了解。 就这样边吃边谈,老威忽然不出声了。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现他目瞪口呆,木讷地瞅着窗外。 怎么了?我也去看,外面除了车来人往,再就是漂亮的遮阳伞和姑娘们雪白的大腿,没什么稀奇啊。 “坏了!”他一慌神,筷子都嘡啷啷落了地,“坏了,你说那孩子什么病?” “什么孩子啊?” “李咏霖女儿,瑶瑶!” “普拉德amp;#8226;威利症啊,怎么?” “不是不是,我是说,那病是不是有个嗜吃如命的症状?” “是啊,那……” 那什么呢?我结结巴巴地也说不出话来。 杨洁在割腕之前,曾经服用过地西泮,也就是安定。 但是那个安定的药瓶,我们却并未在现场发现…… 会不会是,瑶瑶把那个药瓶捡走了? 嗜吃如命的她,会不会把里面的药片当做食物,给咽下去了? 二十、钟表理论 想到这里,任谁也没有再吃下去的兴致了。 老威马上结了账,也忘记打包带走。估计先前被骂的那位服务员小姐,现在会鄙夷地想——没本事吃,点那么多干吗,烧包! 我们慌不择路,夺门而出,差一点儿撞倒其他的客人。 一出门,老威马上吩咐:“这事你甭管了,下午先去忙你的。我拉着李咏霖赶回去。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你。” 于是,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住了,也对,去那么多人没有用,何况已经过了一夜,要出事大概早就出了。 我不敢往深处想,也没大吃饱,悻悻地转身。 时间尚早,也就不需要烦劳家长过来接我。我自己坐着公车,出着汗,慢悠悠地来到位于雍和宫附近的参差咖啡馆。 这里的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姓段。以前是搞人事工作的,阴差阳错的机会认识之后,就一直来往不断。 像今天下午这样,许多家长因为同一问题需要研讨的时候,便往往借用他的场地。对他来说,谁好意思不点饮料,提供了客源,算是一种共生关系。 辗转来到参差咖啡馆,接近下午两点。家长们怀揣着各自的问题,提前来了,等候多时。 “小艾,昨晚上没睡好吧?”段老板招呼我,“先坐下,我给你弄杯冰水。” 众家长见我来,一起都站起来,每逢这个场面,总是搞得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中国的家长,是最为可怜的一类人,我赶紧请大家落座。 “各位大哥大姐,咱们这儿好多都是我的老客户,谁也用不着客气。咱们先聊几句,大家定定神,这天气太热了!”通常,面对熟人们,我是不必啰嗦的,可今天心里惦记着瑶瑶的安危,我竟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所以拿些废话来压压场。 “最初接触我的家长,大概对我有所质疑。我有多大?30岁,撑死了也就这样。实际上,我只有27。一个27岁年轻人,自己还没结婚,没养过孩子,却要来教大家如何进行家庭教育,你们会有所怀疑,也是很正常的。不过,请大家注意一个问题,心理学是一门科学,教育学也是一门科学,就像医学一样。假如某人的家属,得了胃炎,我们到医院去,总不会这么问医生吧?‘大夫,您家里有人得过胃炎吗?如果没有,那您治不好这病。’不会的,没有人会这么傻傻地问医生。所以,心理问题,心理障碍,也包括青少年教育,也是一样。我没有孩子,但我会用专业知识帮助你来理清家庭教育中的困惑。所以,如果您相信我,请留下,如果不信的话,听了也没什么意义。” 这是我工作中常常面对的一个困境,提起医生来,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那些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医师。至于心理学这个难以检测的新兴学科,人们所持有的疑惑则更深。 国内国外,有许许多多的心理和精神类专著,它们极具指导性,拥有非常严格的学术体系。它们会为初学者提供各种各样的病例和讲解,帮助咨询师了解他的病人,有效地提供专业服务——然而到头来,我还从未发现过哪本书能告诉咨询师,他该如何面对难缠的病人家属…… 这是心理工作、精神工作都不可逃避的问题,在中国,显得尤为突出。作为此类病人,他们往往丧失决定能力,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反而是家属。是家属决定病人该去找心理医生,还是去看精神病大夫。然而这个最为紧要的环节,却缺少指南。 所以,我重复着类似的开场白,好让家长们明白,你有需要,也有必要,相信我的做法。 还好,一如既往地,没有人质疑,众人交头接耳,似乎一直认为我的比喻很有道理。 这个下午的主题,是关于他们的孩子——也就是青少年吸烟的问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算不上心理问题,却是我经常需要处理的工作。 我和咖啡馆段老板早有默契,他把笔记本电脑拿过来,屏幕上展现出我事先准备好的图案:那是一个圆,圆心分出两根指针,一个长,一个短,跟表盘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上面没有标刻度。长针指向12点位置,短针指向4点的位置。 我请各位家长看清了,然后问:“这是啥?” “表。”虽然有人纳闷,但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回答。 “我看也是块表。那么,现在几点啦?” “4点……”这两个问题如此简单,反而让他们产生了迟疑。 “可能是4点吧。”我没有给出答案,“好吧,这个问题咱们待会儿再说。既然你们是为了孩子抽烟的问题而来,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在先。请大家说说,你觉得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抽烟。” 答案是五花八门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和媒体或教育宣传差不多,老是那几样:“结交不良朋友”,“学着父母的样子”,“特立独行以此反抗老师”,等等。 这些答案经典,但不一定准确。心理教育问题的解决,和其他所有问题一样,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你就会无从下手。在这一点上,解决杨洁的自杀问题,与解决青少年吸烟问题,拥有相同的本质。 等到大家众说纷纭已毕,我这才问:“现在再看看这图案,你们觉得是什么?” “还是4点啊!”家长们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不是8点呢?” 有的家长已经反应过来,是的,我们有习惯性的认知,就像把这图案当做一只表盘,那么表盘上,我们当然会顺时针地看时间。 可生活,不同于钟表,它不一定只有一个方向。 如果只知道依照经验,依照脑子里固有的条条框框,那么我们只会看到4点的刻度,而丢失了剩下的8个时间。 我试图给家长以提醒:“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观察不到的那8个钟点刻度,才是孩子吸烟的本质问题。我打个比方,你的孩子正处于青少年期,他会急于表现自己的成熟,那是因为家里人会把他当做孩子。那么,他需要用某些手段来证明自己的成熟,抽烟,可能就是其中的一种办法。那么在调节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需要让他明白,你尊重他是个成熟的人,而抽烟与否,与成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抽烟还是一种物质依赖,反而表现为吸烟者缺乏自控能力。有时候,激将法就能派上用场。再比如说,对青少年来说,抽那么几支烟,并不意味着他一定有烟瘾。他的行为,很可能是被动的。比如,他会有一个小团体,其中的小伙伴都抽烟,那么他该怎么办,从众心理是个很好的办法。那么,你只需要限制他的吸烟频率和数量,并培养他的独立意识,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我的意思是说,并不能只从答案出发,选择最快捷的方式,将钟表的概念永远记住,看看那8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样的启发下,家长们逐渐畅所欲言。有的人承认是自己的吸烟习惯,影响了孩子,以至于孩子大放厥词“如果你戒烟,那我就戒;如果你抽,那我还抽,你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勉强我?”也有的家长承认师生关系紧张,也许是促使孩子吸烟的原因,由于老师不喜欢孩子,所以孩子也专门去做老师反对的事,以此来获得解脱;还有观点认为,也许他觉得抽烟的样子很酷,可以吸引女孩的注意;或者他从自己与众不同的行为中,体会出一种优越感…… 跳出家长固有的思维,以社会的观点来看待问题,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手段。放下家长的架子,和孩子平等沟通,达到一些合适的协议,既能让自己安心,也能培养孩子的自主意识。 这一场讨论热烈而有趣。最后,我安排下一次的谈话:“一个月之后,我们还会再来这里。之所以拖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了解孩子,帮助戒烟的过程很漫长。下一次,我们会看看谁与孩子的交流方式最成功,他会和大家分享成功经验,帮助其他还在努力中的家长。不过请注意,别忘了你们是因为有问题才来这里的,所以,请不要自欺欺人,为了面子,去掩盖问题,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这一次的团体咨询,在家长的掌声中落了幕。还有些家长围着我问这问那,都是些老生常谈,关于孩子学业的问题、不服管教的问题等。 我有些烦躁不安,时间拖得这么久了,仍没接到老威和李咏霖的来电。 莫非瑶瑶真的出事了?! 二十一、老威很邪恶 附在新电器包装箱里的说明书总是很让人恼火——它们好像永远没有你最需要的那条信息——至少不会让你很快找到;复杂的索引目录弄得你团团转,讨厌的专业术语搞得你气急败坏;而且在它从英文或日语里翻译过来的时候,好像还把一些内容给弄丢了。但是他们倒不会凭空把什么什么东西给添加进去,不会在你正读到紧要之处插播一段广告或是半本《三字经》。一般来说,它们也不会把怎么使用说明书的段落重复上五六次。这样的感觉,同样出现在老威拿新闻联播的语调对我道歉的过程中。 “噢,对不起!”他慷慨激昂地通过手机宣布,语气中可不带一点歉意,“对不起,我把你给忘啦!”瞧瞧这个口吻,他越说越来劲儿,“我把你给忘啦,不过这也不能怪我。” “那应该怪谁呢!你也不看看表,现在都下午三点半了,我还一直傻了吧唧地等消息呢!” 我没好气的说法,有些像是犯贱,一不留神促使他打开了话匣子。 “噢,这怎么能怪我呢?你走后,我便屁滚尿流地跑回医院。那时候,韭菜他们两口子已经忙了一夜,回家休息去了。病房里只剩下老李和杨颖。我把事情一说,不能没人守着杨洁呀,所以留下了姐姐,我跟李咏霖往家赶。还说呢,这家伙没开车……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夜里出来的时候就没开,大概是听从你的建议,考虑到安全问题吧。所以我们俩就坐着我的车过去。你猜怎么着?也怪我着急,他妈的和人追尾了……行,这事我先不说,反正医院到他家也不远,磨蹭了半天,我们重新出发,赶到他家。我到那一瞧,好家伙,那一屋子的血还没收拾呢,没辙啊,我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啦。” 有个强调欲速则不达的浑蛋在第二天就和别人发生了交通事故,这是何等的厚颜无耻啊:“等一等,”我烦躁不已,打断了他,“挑重点说,求求你了,行吗,瑶瑶怎么样了?” “瑶瑶还是个小饿鬼,吃这吃那的,不过从她的反应看,应该不曾误食安定,就算吃了,那药瓶里可能也没剩下多少吧!哦,说到药品,我们始终没能找到。我把血屋子翻了个遍,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没有。老李问她的孩子,不过鉴于她那个言语水平,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孩子的房间也找过了吗?你要知道,患这种病的病人,有时候会有些狡猾的小心眼儿,因为她知道家人不愿意让她吃东西,所以可能会把药瓶藏起来,掩盖自己吃了药的迹象。” “是,我想到这一点了,所以瑶瑶的小床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是吗——从逻辑上来讲,似乎也没到深究此事的地步。假如普拉德amp;#8226;威利患者发现了可以吃的东西,他大概已经吃掉了,而不是留下来耐心等待下一顿的时候再吃!既然瑶瑶没有服药后的不舒服,那只能认为她也不曾发现药瓶。 可我从老威的讲述中,联想到了另一个疑问:“从昨夜到现在,血污一直没收拾?是说这家里只有瑶瑶一个孩子,无人监护吗?” “不,孩子的爷爷奶奶都在。只不过李咏霖事先打过电话,让他们不要去动那间屋子,大概也是怕惊吓了老人家。所以,是我俩刚刚给收拾完的。你得明白,兄弟,那血汪汪的感觉即使是白天,还让我凉气直冒,所以我把通知你的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啦!”这口气听上去还挺得意的。 好吧,既然孩子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从段老板的参差咖啡馆出来后,我不知道该去医院还是该去李家,所以就在街上晃来晃去。现在,我总算知道了,自己也该回家休息休息了。 老威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一会儿说那血怎么怎么难洗,让他废了大半瓶的漂白液;一会儿又说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家哭得挺伤心,不过大多是为孩子差点儿没了妈妈而叹息。 “还有件事,”他总是唠叨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正题来,充分暴露了他的说明书本质,“我现在已经从他家出来了,刚才李咏霖让我问你,晚上啥时候见面,别忘了通知他。” “行,我不是你,没那么大忘性。” “操,你的忘性还小啊?”老威很是不满,“我问问你,交过几个女朋友啊?” “好了好了,一个没有,行吧。”我忽又灵机一动,“有个任务,非你完成不可。” 其实用不着我拍马屁,他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说吧。” “你和李咏霖有旧,我想请你暗中帮我盯着他点。” 老威足能有半分钟没说话,显然被我的要求弄糊涂了。 “啥意思?盯着老李,他有什么问题吗?” “怕他会有。你自己琢磨吧,他的前妻,他的孩子,我恐怕他这样心神不定的,对事业也有损害。你应该能想象,假如他身边应有的这些的东西,一样一样都出了问题,他会不会崩溃。依我看,他心眼儿也不见得多宽。”毋庸置疑,我又一次撒了谎,我其实是想弄明白自己看到李咏霖死相的原因,换句话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有危险。 “好吧,”老威同意了,“可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他也是个大老爷们儿,不能总是泡在一起。就算他真想死,我也控制不了啊。”这句话太邪恶了,老威分明整天和我泡在一起,可我不能以此来举例!气死人啊! 老威,他那老到的社会经验,在我的坏心眼儿面前,完全没了用武之地。我对于自己利用他感到深深的歉意,可嘴上继续说:“威哥,你没弄明白,我并没说他也会自杀,你也不用成天跟他待在一起,必要的监控就够了。比如说,他下班之后,都去做些什么,有没有娱乐活动,会不会去咖啡厅酒吧坐一坐,找两个朋友发泄自己的痛苦等。要的就是这类信息,我得弄清楚,他是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省得等他压力过大的时候,为时已晚。” “好吧,可他自己是公司老板,作息时间又不固定,那就意味着我老得盯着他,行,没问题,就这么说好了。”老威果然很痛快,“说起他的压力,我就瑶瑶的病来说吧,他每个月给瑶瑶做的康复训练,就得花费上万元,既然那东西没用,是不是让他给停了?” “别!你不会已经这么跟他说了吧?”在得到老威否定的答案之后,我这才松了口气,“听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仪器去检测瑶瑶的DNA,我只是通过经典症状,才估计她是普拉德amp;#8226;威利症患者,我哪有权力叫停她的康复训练。再说,花一万也好,两万也罢,为这可怜的孩子作些努力,当父母的心里也踏实,我没资格剥夺他们心里头仅存的那点希望。” “可我记得你说过,希望是你的敌人。” “对我而言是那样,对李咏霖和杨洁来说,也许这点希望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好吧,一切听你吩咐。” 即使再话痨,他也没啥可说的了。 我坐地铁回了家,陪着雪糕散了步,随后给自己弄了一袋速冻馄饨。喝下了热汤,暖乎乎的,开着空调,睡了一觉…… 二十二、我就是个骗子 我知道有些人把心理医生当作骗子,特别是像我这样行走江湖的游医。 面对这样的误解,我常是不屑一顾的。套用一句俗话来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觉得心理咨询有效,那你就用;你觉得扯淡,我也无法阻止你。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以及我的同行,深切地体会着一种身为骗子的悲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的确会欺骗病人,虽然这欺骗行为,经常是被迫的。 我们的欺骗,并不是指利用病人达成私人目的。也许有些行业垃圾会这么下三滥,但大多数有良心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医生还算洁身自爱。 可我们的欺骗,往往从一接触病人,就开始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在于我身份的不确定性,特别是在接治青少年案例时,这种现象特别明显。 我是谁呢?这是家长们往往头疼的一件事——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需要帮助的孩子进行解释。 直截了当说我是个心理医生吧,似乎不妥,孩子们很难接受。在这个心理宣传还不普及的年代,心理问题患者还是被人们联想成为变态或疯子,如果传了出去,也会造成孩子自尊心受伤。特别是,在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之中,我们并未让孩子意识到心理问题如此常见,也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可怕。 那么,如果不说是心理医生,该怎么介绍我呢?一位好心的有能力的有教育背景的叔叔吗?可这样的一位叔叔凭什么去干涉孩子的私事?这么定位似乎也有不妥。 于是,我还是叔叔,只不过成了家长口中各式各样的叔叔。有时候,我被称为一个作家,撰写心理学著作;另外一些时候,我是个大夫,拥有心理学背景;还有些情况下,我被当作老师,带出过优秀的学生。总之,我不是我,可能是任何东西。 关于我身份的最复杂的谎言,是这样说的:我是一个卖咖啡豆的,因此和那些身为咖啡店老板的父母们交情莫逆,但这不足以解释,我为什么会走进家庭,关心孩子的问题。所以,我又被宣称为:并非本地人,因为外地人的身份,所以我在北京也就没有一个安定的家;由于没有安定的家,作为独身男人的我,当然不可能总是勤快地给自己做饭,于是就老去外面吃;吃的次数太多了,因而觉得外面的饭菜油太大,很不爽;绕了一个大圈子,总算回归主题——这对咖啡店老板夫妇,因为总是从我那里低价买到咖啡豆,所以,心怀感激的他们,决心请我吃饭。又因为上面的条件,所以不好意思请我在外面吃,于是热情地要求我来家里做客!这就给我接触孩子制造了便利条件。 怎么样,听起来和上学时候做的数学题差不多吧,一步一步的,推理挺严谨。 “可是,”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不了解咖啡豆啊,万一孩子问到怎么办呢?” “那我教给你呗,知道些基本的就行!”于是,孩子父亲开始教我辨识咖啡豆。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可我并不是外地人呀,说话不带口音,咋办?” “没事,我是天津人,我教你。”于是,孩子母亲开始教我地方话。 拜这些热心肠的家长所赐,我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增添五花八门的知识储备。为这份无奈的骗局也平添了许多增长知识的机会。 然而,我毕竟是以欺骗开始的,这对于病人来说,也许是不合适的。因为心理咨询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公平和信任。 我扮演着两个角色,长此以往,乐此不疲。 当然,这一类的欺骗,大多用在青少年病例中;我可从没有想到,在杨洁的自杀咨询中,也要用到这一点。 事情要从当晚八点钟,我和李咏霖的会面说起…… 我吃了馄饨睡了傍晚觉,起床,和李咏霖约好八点钟见面。 照例是茶楼雅间,不必赘述。8点整,我们都到了,杨洁的姐姐杨颖作陪。 说完了开场的寒暄,我们直奔主题。 掏出一份六页纸厚的协议,我说:“请看一下,如果有问题,咱们讨论,如果没有,签字生效。” 李咏霖有些吃惊,从昨夜忙碌至今,他只睡了几小时,看起来还不如不睡,眼睛有些迷离,反应也很迟钝:“哦?这个,艾先生,我们绝对信得过您,有必要签协议吗?” “有,这不只是为了保护我的利益,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所以还是请看一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放松警惕,今天的朋友,也许就是明天的敌人。工作是工作,私交是私交,对于这一原则,我始终坚定不移。 老威说得没错:“希望是我的敌人!”这的确是我的观点。 在治疗之初,家属是走投无路,低声下气地来求你,无意之间就把你的地位给抬高了。可随着治疗,你会发现一大堆的问题:家属不了解咨询的缓慢过程,总觉得你是刻意拖延;或许家属认为你的收费标准有问题,之前又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也可能他们怀揣的希望太高,而你能力不够,等等,等等。 在咨询进程之中,这样那样的问题比比皆是,与其事后翻脸,还不如把话都说在前面。一份协议,既显得专业,也很有必要。要铭记在心的是,不管家属的希望是不是太高,是不是不切实际,只要接手了,而你又没有给他作出说明,等到无法满足他的目标时,你就真的成了骗子! 这份六页的协议,包括前三页的基本原则,以及后面各一页的医患双方的特别权利,以及最后一页的附录和出勤表。需要双方签字的地方有许多,叙述也有些枯燥。大多数家属用不了三分钟就草草签字了事,购房协议,你会这么做吗?!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的民众,对于心理问题和心理治疗,视如儿戏。 无所谓了,我还是耐着性子作出了必要的解释。 比如,正本第一条,俗不可耐的,就是我的保密原则。不过相应的,在家属权利的第一条,也标注了家属可以享有知情权,即我必须将病人的当前状况,如实地作出汇报,只隐去病人当作隐私的部分。 逐条逐句地,我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遍,最后说:“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这时,李咏霖没急着签字,而是掏出一个信封: “按照您的收费标准,”他温和地笑了,那么自然而然,令我赞赏,“艾先生,这是预付给您的五次费用。” “先不忙。”我喜欢钱,可是还不至于见钱眼开,“付费是在签字之后。” “这……”他显得有些为难,“请您容我解释,这个字,我不能签,要由杨洁的姐姐,杨颖来签。” 我把视线移到对面的杨颖身上,前面提过,她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美人,不过风韵独具,很有气质;她已经回家换了衣服,略施粉黛,给人一种职业化的美感。 在之前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静静地听,我能看出她的好奇,不过经过控制,她没有打断谈话。 现在,焦点转移到她身上了,杨颖这才有条不紊地开了口:“艾先生,我先解释一下吧。因为李咏霖和我妹妹杨洁的婚姻关系已经终止,所以我们觉得,如果由他来签字,也许不太合适;另外我的父母,思想比较守旧,不懂心理咨询的必要性,所以他们也不行;我这个做姐姐的,就代为签字,您看这样做成吗?”我怀疑这话她事先练习过几遍,以至于说得那么流畅,丝毫也没有谈话内容里带出的那种为难情绪。 当然没什么不成的,只是……我有话直说:“签字的是你,付费的却是他。” 李先生把话茬儿接过来:“该怎么说呢?艾先生,希望您不要见怪。我比你大几岁,可是很敬重您。我也可以私下里把钱交给杨颖,这样更省事。可我不愿意这样做,就是为了解释清楚。是这样的,杨颖刚刚买了房,手头不宽裕;杨洁就不用说了,她也不懂心理学,也许觉得花这个钱不值,没准儿她还不把自杀当回事,认为自己没病呢。虽然她通过离婚,得到了不少财产,不过她没什么特长,也缺乏就业机会,这笔钱还不够下半辈子用。就当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虽然也有困难,可是还能尽一份责任。” 这应该不是老威口中的打肿脸充胖子,李咏霖的确责任心很强,并且在接人待物上,算得上光明磊落。 “可是,你却不愿意让杨洁知道,是你在背后为她付账。” “艾先生说得很对。您也看到了,我前妻她并不理智,为了和我复婚,这一次她割腕,差一点儿把命丢了。不怕您笑话,我也盼着早点儿解脱,不愿意再和她扯上什么关系。虽然我盼着她好,也愿意帮她治疗,但最好在她看来,我对她不闻不问,也好让她死了复婚这条心。所以艾先生,请您务必谅解,千万别说我和这事有关。” 唉,人人都有苦衷,我点点头,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如此。但是,欺骗的问题由此产生了:“那我该怎么出场呢?” “哦,这事您不必担心,我跟星星商量好了,就说您是她的一位朋友,搞心理的。知道杨洁自杀的事情,很关注,愿意给免费治疗。这说法星星下午告诉了杨洁,她也同意了。” 免费治疗,谁不同意呀……唉,合着大家商量好了,这才告诉我。没关系,反正习以为常。 就这样,我直愣愣地跳进某些人给我下好的圈套里,还自以为大义凛然呢! 二十三、婚姻与家庭 签字付费之后,李咏霖又坐了一会儿,便提前离开了。他的父母年纪大了,要早点儿送他们回自己家休息。剩下的时间,由杨洁的姐姐向我提供有利于治疗的信息。 不得不说,和杨颖的独处是令人愉快的,我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觉,又说不清道不明。 我是个人,是人就意味着,我不可能对诱惑无动于衷。这倒不是说杨颖在有意诱惑我,而是我会不自觉地对她产生一些好感。 记得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人有三种欲望,贪欲、*和虚荣欲。对于贪欲,我已经完全克服了;可我还会在*之中挣扎;至于虚荣欲,天那,我总是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托尔斯泰大侠尚且如此,何况我? 不过我总算还能有些把持,连忙把思维转向杨洁自杀的问题上:“姐姐,对你妹妹的自杀,你有什么看法呢?”瞧我这贱拉吧唧的称呼! “啊?你问我?”她有点慌乱,摆了摆手,“我,我跟你们一样,也吓了一跳。” “嗯,我还记得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然后你闯进来,惊慌失措。不过,那是昨天的事儿了,冷静下来,你今天有什么想法吗?” “我……”她支支吾吾,却语出惊人,“我倒是认为,妹妹的自杀和李咏霖没什么关系。” “哦?为什么呢?”我不禁庆幸,留下来与她再谈一会儿,真是很有必要。 “我妹妹,唉,”她垂下眼睑,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她那青色的眼影——呃,也许不是青色吧,我说不准。反正她有些难以面对别人提出妹妹的缺点,垂着头,“我妹妹她是个不太成熟的孩子。” 最近有一部红得发紫的美剧,叫做《lietome》。那上面有关于分辨人是否说谎的观点。其中关于视线的这一条,是比较准确的。撒谎的人,与人们想象中的不同,往往是直视你的眼睛,因为她需要确定你是否相信她的说辞;而说实话的人,则不必这样做。 这个观点的准确率,从临床角度来看,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以此推断,杨颖所说的属实。 她接着说:“从小,妹妹就争强好胜。爸妈比较偏爱她,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总是让着她。呵呵,说这话有点儿不公平呢,其实那个年代,家家都比较困难,她老是要穿我剩下的衣服,所以可能她更郁闷吧。” 我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过呢,就算她不高兴,家里也没钱买新衣服,所以她还要接着穿。也许是因为这个不满吧,我俩老闹别扭。小学稀里糊涂地结束了,等到中学,我俩不闹了,关系就特别好,她总是有什么话都告诉我。可是呢,她争强的性格没什么变化,学习总要考第一名,考了第二,就一定要哭鼻子。高中之后,她不怎么闹了,那时候我也上了大学,她就以我为榜样。当然她的成绩比我好,可临考之前,突然大病了一场,成绩不太理想。她不肯去上,想要第二年再来。那时候又不流行复读,我爸妈不同意,她大吵一架,就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去哪儿?” “哦,据说是去了一个女同学家,后来自作主张去上了班。没学历,能做什么呀,她就找了个寻呼台,一干就是两年,哦,对了,她就是在那儿认识小星星的。” 小星星,就是小姐姐。我真不知道,她还有这么段历史…… “怎么说呢?她俩人很相像,都很要强。”杨颖对此特别坚信,还很用力地点了下头,“她俩于是就商量,再去学些什么。后来小星星上了自考,我妹妹认识了李咏霖。”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从那以后,杨洁就一直没有工作过?” “对。” “到现在有七年了吧?” “差不多。” 我一时语塞,7年的时间不去工作,她的社会网络可想而知。每个人都需要多方面的支持,当然有一颗坚强的内心,这很好;不过还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家庭和社会。离婚后的杨洁,家庭和社会支持全面崩塌,心境可想而知。 “李咏霖不打算让她去上班,对此我还有些不满,可说服不了他俩,想想也是,他比我妹妹大了十岁,如果杨洁总是外出,他大概不放心吧?可是我妹妹她很要强啊,整天待在家里,又不可能有什么发展的空间,这也造成了她的困扰吧。” “妹妹很勤快,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又会做饭,不过还是有很多空余时间,她就看电视。实话说,李咏霖对她很好,凡是她要吃的,要玩的,都尽量满足……嗯,我明白你为啥那么看我,我也知道人不是小动物,不是吃吃玩玩就行的。不过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妹妹决没有红杏出墙。婚后没几年,她生了孩子,就是瑶瑶。这孩子的出生给了他们两口子很大打击,可他们挺过来了,认清了现实,也没什么怨言,用心照料孩子。直到,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就像李咏霖刚才说的,我妹妹与他的家庭不和,矛盾日益深化,离婚前两年,他们总是吵架。李咏霖不打人,他是烦了之后就不理你的那种人。我妹妹不甘示弱,经常半夜里把他揪醒,不让他睡觉。”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我不禁感慨。 “后来李咏霖也受不了了,分居了一段时间,可能有两个月吧,就提出分手。” “谁提出的,李咏霖?” “对!”她斩钉截铁地说。 “然后呢?” “我妹妹不干,折腾了半年,最后大家都厌倦了,很快达成一致。说到离婚,李咏霖表现得很大方,凡是我妹妹要的,他能给的都给。公司和房产那部分怎么分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妹妹大致得到了一百万左右的财产,她也没觉得不满。”杨颖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挑了一下,我倒觉得她有些不满,也对,妹妹长时间不去上班,基本丧失了工作能力,性格也变得很孤僻,100万作为赔偿,说少不少,说多可也不多。 财产的事儿与我无关,我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 “离婚后,他俩的关系反倒好了起来。每周两三次见面,还经常一起出去吃饭。直到我妹妹突然把瑶瑶扔下不管的那次,李咏霖急了,两人关系迅速恶化,在这次自杀前,大概一个月,谁也没理谁。” “杨洁为什么会那样做呢?” “我哪儿知道啊?”杨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度,“想想看,我真应该好好劝劝她。” “是啊,”我不以为然搭了个腔,“那为什么你觉得妹妹的自杀和李咏霖没关系呢?” “哎呀,我不知道对不对啊,反正我是这么觉得,”杨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妹妹她特要强,可跟李咏霖在一起,她也不能上班,也不能随心所欲。再加上婚姻最后几年里除了吵就是闹。分了手,她其实挺解脱的,挺高兴的。可是,忽然间要自杀,我是觉得吧,她并不一定真想和李咏霖复婚,就算复婚了,勉强扭在一处,日子只怕还是过得一塌糊涂,她是不适应失去了照顾的感觉,因为她已经和家庭社会脱节了,不和李咏霖复婚,以后怎么办呢?她再要强,可自己也没干过什么,守着这点钱,慢慢地生活就没着落了……” “哦,对了,还有一种可能,唉……我还是不说了。”她忽然欲言又止。 我没言声,微笑地看着她。 沉默,果然是促使别人开口的好办法。你紧催,人家不想说,你还是没办法;欲擒故纵,沉默的压力反倒驱使她说了出来:“到这个时候,我不该说妹妹的坏话,可是,有这么一点意思,她大概是想着,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能让你好受……唉,我这是瞎说,您别当真,我妹妹她有点记仇。” 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我笑呵呵地说,“没事,你说你的,我就是那么一听。” 越是放得开,她不经意间所说出的话就越多。可越是放得开,她反而越难过,看得出来,她对妹妹很有感情,也正因为这份感情,多少带出点爱之深恨之切的意味来。 谈到10点,不早了。“走吧,”我说,“协议你我一人一份。” “好。”她站起身,婷婷袅袅地把协议叠好,放进一个挺好看的女包里。 账,是李咏霖走的时候已经结好的。我俩下了楼,站在街边。 “你怎么走?”我问,“不打电话让先生来接吗?” 哦,您怎么理解我这句话,那就随便您了……如果您觉得我这是套话,好打听一下这位白领美女是不是有家室,然后琢磨点艳遇的话,那我无言以对;如果您不那么想,就当作是绅士观念的一种额外表现吧。 “哦,我离婚了。”她很自然地甩了一下头发。 “真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事,我打个车回去就行,您怎么走呢?” “我遛弯儿。” 我们俩就此告别,各回各家。 姐妹二人都离了婚?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断。呵呵,有意思,我不得不对她们姐俩的父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二十四、想把父亲推下河 世界,不是围绕着杨洁转的,我的生活也不是。 所以,在8月1号起床后,我除例行公事般的去医院看望杨洁外,随后一周再没有露面。 这次看望,依旧是隔岸观火,我没进病房,在外面简单地和杨颖交换了一下信息。 杨洁的情况比较稳定,也没有头一天那种木讷的表情了。只不过,刚一到的时候,姐姐杨颖还是有些慌张地跟我说:“哎呀,我妹妹好多地方想不起来了,比如说,右安门,比如说,我们家的位置,她都搞不太清楚,是不是方向感丢失了?” “那倒不一定。”我给她提供了一个很简单的测试办法,去找一张纸来,让杨洁在上面写几个字。 杨颖照着做了,随后把纸拿回来。 “你瞧,这不是写得挺好吗?如果是方向缺失的话,她的字就会叠在一起,写成一团,所以你暂时不用担心。我估计,她是吃药之后的副作用,也有可能是自杀造成的心理创伤,不太严重,我们慢慢处理。” 随后,我又简单地告诉她,通过表情、话语和肢体动作,简单地观察病人的情绪,以防她在医院里搞出什么乱子。 这一天的上午,李咏霖没有露面,是他所谓的二妹带着瑶瑶来看望母亲。我能体谅他的一片用心,因此花时间和二妹聊了聊天。这是个很爽朗的女人,不拘小节,只是她是否曾经偷钱,我完全看不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孩子的姥姥,也就是杨洁的母亲,总算大驾光临了。女儿自杀这么大的事,昨天不可能没人通知她,老两口相当沉得住气啊!直到今天,也仅仅是杨洁母亲一人登场。 最搞笑的是姥姥见到外孙女说的第一句话是:“哎呀,瑶瑶,又长了不少,都这么高啦!” 假如这是哄孩子开心的一句玩笑话,倒不用深究。可如果这是实话,那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固然,父母闹变扭,打离婚,做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不便干涉。可是老人家哪有不想孙子孙女的?!听这话茬儿,敢情姥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外孙女了——这是何等状况,我搞不懂。 于是,我对于杨洁父母的好奇心,又加重了几分。 然而好奇归好奇,在与杨洁正式接触之前,我还有许多事儿要忙。 这些事儿包括:每天例行公事地接到老威同志的骚扰电话,向我报告李咏霖的动向;争取每天一次去父母家吃饭,帮着搞些家务;抽时间写写稿子,整理病例,并编制情绪疗法所需要的文件;处理手头积压的咨询病例,该收尾的收尾,该开始的开始。 这一周内,接到两个新病例:一个十四岁女孩撒谎成瘾;另一个是把父亲推到河里的二十三岁大男孩。 前者没啥新鲜,后者就不同了。 这个大男孩,是经参差咖啡馆的段老板介绍给我的。当事人的父亲,是在“衙门”里当官的。一日驾车途中,行至筒子河,父子俩发生口角,下车来到河边继续争执;也不知怎么想的,做儿子的一把将父亲推下河去。幸亏政府治理河道,清了淤。要放在我高中那会儿,再好的水性,也得陷下去淹死! 于是,我见到了那位大难不死的悲痛的父亲。出人意料的是,搞不清楚他是做官做得太久了,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老人家显得挺客气,礼数周到,彬彬有礼。他的肇事儿子,也并非凶神恶煞,而是戴着深度眼镜,一脸书卷气。 随着长谈和接连几天的深入调查,我很快了解到了这事件的内幕。 这位官员在年轻的时候是位军人,这一点和李咏霖相似。由于那个年代的艰苦条件,他自然不能携带家属,妻子还要在小镇里上班,儿子就被留给乡下的奶奶照看。由于老人家精力有限,一时照看不慎,孩子头朝下从土炕上栽了下来,大脑受损,因此落下了阵发性癫痫的病根。 按照传统家族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一个时不时就抽羊角风的儿子,算不算有后呢?无奈之下,两口子又为他添了个小四岁的弟弟。 如果长子一辈子癫痫,又加个弟弟,日子也算好过。等到父亲转业后当了干部,有了权有了钱之后,四处求医,为儿子看病,最终在北京找到了一位专家,把孩子大脑右侧颞叶的病灶切除了之后,长子神奇地康复了。 然而这个迟来的康复,最终酿下了祸根。如果他一辈子病下去,除了会记恨奶奶之外,大概没什么麻烦。可他十七岁康复,中学基本上耽误了,小学受尽耻笑,他的心理如何平衡?更别说,他还有个健康、聪明的弟弟! 这长子于是命令父亲:“让我上大学!” 大学,是说上就上的吗?!你有权也罢,有钱也好,差得太多,哪个学校也不会收。于是,孩子恶补两年功课,请家教无数,终因落下太多,学习成绩是跟不上去了。 分数是好不了,可是学习还是认真地学了。长子很拼命,昼夜看书,眼睛落下了毛病。他的右眼开始发痒发红,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的父亲却并没留意。等到病情发作,眼睛经常疼痛流泪的时候,送去医院,被告知是红眼病,并且已经耽误了治疗时机。 这一次的手术,没有颞叶手术那么成功,他的右眼视力大概只剩下光感而已。 所谓一错再错,指的大概就是这一家子人吧。父亲看他眼睛不好了,再次作出了很微妙的决定:把他送进盲人学校吧…… 于是,托关系,找路子,长子总算到盲人学校学了按摩专业。 您一定听说过蝙蝠的故事:蝙蝠不被走兽接纳,因为它长了翅膀;蝙蝠也不被鸟类接纳,因为它是胎生。 长子的处境,就与这蝙蝠差不多。他不被盲人所接受,因为他有一只好眼,可以看见东西;他也不好融入正常人群体,因为他是盲校毕业的,还学按摩。 让他陷进如此处境的,恰恰是他的父亲。 也许你会觉得可笑,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可是违背孩子的意愿,不顾他的实际水平,希望他能走上自己安排的道路,这样的事,又有多少父母,可以拍拍胸脯,说“我没干过”?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不可以,这个穿插在杨洁自杀案中的小插曲,如果能引起你少许反思,也就值得了。 面对这样的案例,我深感力不从心。 我不可能修正历史,也没法追究谁的责任。同时分精力改善父子双方的态度,只能说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一方面尽可能安抚长子,问问他今后的打算,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另一方面,又要劝解父亲,今后对儿子的干涉少一些,给予他自由的发展空间,如果他想开个盲人按摩店,那就出资帮他开好了。 长子这边的工作还行,多少有些收效。父亲那边,则是一窍不通。 “对,你说得很有道理,”他往往是这样开场,“不过呢,我觉得吧,我能安排他进残联,到那里的康复中心去工作,不是比开什么盲人按摩强得多吗?没想到这臭小子死活不同意!您帮我劝劝。” 在这事无果之后,他又开始哭穷:“哎呀,开个店,要不少钱吧?你别瞧我在这个位置,一时间拿出这些钱来,也有困难呀。” “行,”我挺痛快地答应着,“我再帮您说服他。” 结果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于是在这样无聊的情绪之中,我开始思念起杨洁来。虽然她的病例中掺杂了许多未解之谜,也包含一些家庭矛盾,可这起码是一桩正规的心理咨询。 在这一周中,我的心理医生简心蓝帮我排解了不少无聊情绪。 我如约去她的咨询公司见她,在门外等待面谈的时候,还有些小小的不快。 在她挺正规也挺气派的办公室门外,有个小姑娘,应该是她的助理,坐在那里,“来,填一下这个,”她递给我一张表。 “简医生说我不用填这个,要不然你帮我通知一声?”我看上面都是些病人履历,懒得写,所以软绵绵地问助理。 “哦,那恐怕不行,简医生现在有病人,我不能进去。”小姑娘白了我一眼。 “那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她好了。我们事先通过电话,她知道我要来。” “可是她没有告诉我呀。”她拿起这一天的咨询登记表,上下捋了一遍,“对不起,先生,这位病人结束之后,还有下一位。等他完事,简医生才有空。” 我抬头看看表,那大概就是下午五点以后了:“没关系,我可以等。不过麻烦你一下,在两个病人中间,帮我去问一句,可以吗?” “行吧。”小姑娘显得挺不耐烦。 我也没理她,就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跷着腿,玩PSP。 刚玩了没两分钟,咨询室的门开了,简心蓝把脑袋探出来:“行了,别装了,赶快进来吧!” 这时候,那小助理也一脸的愧疚:“真对不起呀,先生,是医生让我做的。” “没事,”我嬉皮笑脸,“我早就知道了。” 我跟着简心蓝,进了咨询室。挺宽敞的房间,让我羡慕不已。环绕了一圈的沙发和座椅,正中是她的深棕色的写字台,墙上悬挂着华生的大幅肖像。 我饶有兴趣地仰视着:“瞧不出来啊,你还信奉行为主义疗法。” “不,这都是摆设,我挺喜欢华生的长相,所以就挂上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刻意安排的?” “哼,别忘了是你求着我来的,又不是我上赶子。再说了,门口真弄这么个趾高气扬的小秘书,谁还来找你看病?”我一屁股坐在自认为最舒服的沙发上。 “哎呀呀,真是一点都不能小瞧你。我白准备了。”她很要命地在我眼前晃荡着两条腿,好半天才挑旁边的独立沙发坐下,“要喝点什么吗?” “不要,路上喝了很多。哦,我还知道你想干吗,弄一点小小的挫折,你打算观察我的情绪反应,你需要了解,咨询之外的我,也就是真实中的我,所能忍耐的程度。” “那你猜猜我达到目的了吗?” “不知道。” “你知道吗?”不晓得她从哪儿搞来个眼镜,戴上了,“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承认自己的缺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很少装蒜。” 这话好像谁说过来的……对了,是John。 “不过我也能看出,你有些逃避的意思了。你随身揣着PSP,却不一定真的想玩。你会摆出一种无所谓的架势来,在这个架势里,你会对当前的困难视而不见,这让你感到舒服。” “大概是,人总有点儿毛病。” “好吧,跟我谈谈你的父亲。” “啥?” “怎么了,我们致力于让自己显得独特,对于把自己跟父母相提并论的行为,感到极度不满。” “嗯,但我们穷其一生的努力,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身上不可避免的烙着父母地烙印。”我替她接了后半句,“不过我不理解幻觉和我爸有什么关系。” “你瞧,你不想提到他。” “……” “你的父亲也像你这么成功吗?” “你是在骂人吗?他比我强多了!” “哪方面呢?” “除了情商,一切都比我高许多。” “很客观嘛,你觉得自己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吗?” “不,我们发展方向完全不同,只不过我还没有取得他那样的成就,毕竟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用工厂废液还原成黄金,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你正在为他歌功颂德,只是你还没有发现。” “……” “你会不会是父亲阴影下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呢?” “你在说些什么,如果你就是这么做咨询的话,我真该去起诉你。”我拍案而起的一刹那,恍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坐下吧,”简心蓝拽了我的袖子一下,“不用我解释,你也知道什么意思。你的父亲,你的家庭,对你影响很深。可你喜欢小心地把这些问题藏起来,非常讨厌别人挖掘你。我换个说法吧,杨洁她还好吧?假如你给她做咨询的话,会不会问起她的父母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你需要考虑到她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马上就变了一副脸色。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 “明白了。”我重新坐好,像个孩子似的,把两手交叉,放在腿上。 “嗯,好,我们继续,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你有幻觉,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他大概会觉得我很失败。” “因为你病了?” “没那么简单,因为我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失败了。” “这么说,你没有失败的记录吗?” “当然有,心理咨询本身就需要病人和家属的配合,大约有五分之一的情况,我得不到配合,当然会失败了。只是我不会告诉他。” “那么,他有没有失败的记录呢?” “没有……至少在他的领域里,完全没有。因为他是给军方做导弹的,这工作也不允许失败,当然,在试验的过程中,会有差错,但最后都被他纠正了。” “你曲解了失败的定义,试验本身就是在失败的基础上才能取得成功的。” “是,不过性质不同。我的工作是面对独立的病人,我失败了就意味着病人的治疗失败了。而他不同,芯片是没有生命的!” “你觉得这有些不公平?”她提醒我。 “也许吧,现在的和平年代,做出来导弹也不是为了打人,所以就算他失败了,也不会付出生命的代价,顶多是浪费财力罢了。可我不同。” “所以,你就特别害怕你的病人会出事?” “有这种可能。” “你形成关于他们的幻觉,是你的潜意识在提醒你,如果处理不好,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可能吧,但是幻觉本身对我来说没有好处。这很糟糕,我害怕有一天会失去控制。”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抖了个激灵。 “控制越多,你对控制权的依赖就越严重,相反的,就越容易感到失去控制。” “是的,我开始有些搞不懂自己了。另外,就算之前的幻觉都无害,从前天开始也不同了。我看到李咏霖的死相,幻觉的扩张,让我草木皆兵。天知道哪一天,我把你当做幻觉,或者,因为幻觉,对你构成伤害。” 无意间,我抬头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 “我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她苦恼地摇着头。 这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该有的表现…… 二十五、第一次见面就是相亲 必须承认的是,与案例和病人相比,心理治疗的过程既冗长,又枯燥。所以,我就无法将整个咨询过程和盘托出,那样会大大降低读者的阅读兴趣;然而,我也不愿意将关键的治疗步骤一笔带过,以剥夺本书最起码的知识性和启发性;娱乐精神固然可贵,也是社会进步的一种体现,可如果只是娱乐,特别是建立在病人痛苦之上的娱乐,那就丧失了基本的道德基数;退而求其次,我决定挑重点,跳跃式地来描述与杨洁的面谈内容。 不过不管如何跳跃,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仍然值得大书特书。 第一次接触病人,总是被我称为“相亲”。 相亲的时候,大龄男女青年往那儿一坐,谁也没个准谱该说点儿什么合适——可不外乎总是这些,你的生平,你的家庭,你的物质条件,你的工作环境,你的兴趣爱好——假如你对这些都没啥把握,那么,来一点恰当的幽默感,也还是挺吸引人的。 如果双方看对了眼,那么你当晚就可能接到电话,明天就会去看电影或者吃饭;即便没看上,大不了一拍两散,用不了太久,只要机会合适,你将与另一位异性再相上一次亲。 心理治疗则不同,假如你没能与病人建立起信任关系,或者至少让他觉得你是可信的,就很可能没有下一次了。不错,李咏霖预付了五次的费用,可是一次之后,我就有退掉剩余的资费,再也见不到杨洁的可能性。 中国的病人,一向是具有强烈怀疑精神的。即使你具有极强的专业性,由于心理学的普及问题,病人仍会忐忑不安。我有没有病?这病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够被治愈?我会不会因此遭到别人的嘲笑,甚至是医生的嘲笑?这样的问题总是困扰着他们,也让他们对你犹豫不决。 因此,对第一次咨询,心理医生得拿出相亲的劲头来。 为了见杨洁,我精心地进行了准备。这包括,挑选一身不那么严肃的休闲服装;找一个不像暴发户的,大小合适的棕色提包;洗掉眼屎刮好胡子,然后揣好备用量表。 我要去除职业化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当然也不能太随随便便;另外,我还得模糊自己的性别,这不是说我要变性成为大姑娘,而是我得尽量削弱自己的男*觉。在中国,性,是个特别敏感的话题。杨洁经历过了离婚和感情的动荡,她有可能像攀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缠住我,这不是安全的做法。 第一次面谈,安排在杨颖的家,离婚后,杨洁就一直和姐姐住在一起。因为这是她出院之后的第三天,身体状况和精神水平都不一定得到了全面恢复。为了让她畅所欲言,我登门拜访,而杨颖也找个借口出门回避。 她们的家很远,我花了一个半小时到达。下车的时候,正好接到杨颖的来电:“您快到了吧,”她说,“我妹妹今天的状况还可以,不过她对是不是应该和您见面,又有些犹豫了。” 我请她安心,随后按着门牌号,找到了六楼。 门铃响过了两三声,杨洁马上开了门,她都没问问门外是谁。 这并非我初次见到杨洁,可上一次是在危机状况之下,我被大量的血液弄得晕头转向,又一个劲儿地想着怎样包扎,所以并没看清她的样貌。 这一次面对面,还是不由得因她的美貌而心头一动。杨洁的美,是那种纯天然不经修饰的美感:高耸的鼻梁,深深的眼眶,特别清晰的双眼皮,薄厚适中的嘴唇——我发现这些修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的美该如何形容?我不知道。虽然她脸色还挺差,因为内分泌失调,还起了包,头发是我不太喜欢的棕黄色——可我还是得公平地说,杨洁是个美人儿。 她看到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我长得太美或是太丑,而是我太年轻了。 “艾医生?”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声音没有长相好,不过语气也不招人讨厌。 “嗯,杨小姐,我来看望您啦。”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太过强势,所以就带着点小孩子的口吻,把自己弄得弱一点。 “哎呀,快请进。”她把我让进屋里。 “换鞋吗?” “不用不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就成,您瞧我才起来不久,屋子也没有收拾。” 我举目四望,看不出这屋子需要收拾。李咏霖的家就够空的了,这里还要加个更字。不大的客厅里,右手是一排沙发,对面是电视,左手有个茶几,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对着我的是阳台,上面挂着些女式内衣。我赶紧转移视线,往左看,走廊里应该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厨房,格局与李家大同小异。 我应和着客气了两句,坐在沙发上。 “我早就听小星星提过您啦,几个月前就想找您,可是听说您很忙。”她微笑着刚要坐下,忽然拍了拍脑袋,“哎呀,您瞧我这记性,也不知道给您弄点喝的,你喝什么呀,路上够远的,您渴了吧?” 这显然是演练过的开场,不过没关系,为了见她,我又何尝不是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 “不用啦,”我叫住她,“我带水啦。”说着,就拉开提包,掏出一瓶可乐,又掏出一瓶果汁。 “女孩子大多不愿意喝可乐吧?所以我喝这个,你来果汁。” 她噢了一声,感到有些奇怪,嘴上说着谢谢,没伸手去接果汁。 我便将瓶子掉过头来,朝下甩了甩:“你瞧,没有漏水吧,仔细看看,上面也没有针孔呀。所以,跟超市买到的一样,你可以放心喝。” “哎哟,”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裂开嘴很开心地笑起来,她的嘴巴不大不小,生得恰到好处,只是由于缺血,微微有些泛青,“看您说的,我当然知道您不会在里面填东西啦。” “难得你这么信任我,呵呵,以前倒是有病人给我下过药。” “是吗?”她马上来了精神,这和之前见客所表现出来的热情是截然不同的,“还有这样的病人?他想干吗?” “谁知道呢,也有病人偷过我的钱,不过这都是过去事啦,不提也罢。” 往事的确不堪回首,唉…… 杨洁被吊起了胃口,见我不说,略感失望,可马上又笑起来:“艾医生,您来之前,我有一肚子话想跟您说,您来了,我这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啦。” “没事,不用客气,你就管我叫小艾吧,反正我也比你小,”我点点头,让自己靠得舒服一些,侧倚在沙发上,我提示她:“想说什么都行,要不然,就从前几天的这事开始吧?我都听说了,很担心你。” 前几天的事儿,指的是自杀,我俩心知肚明。 一个常见的误区是,自杀未遂之后,家属往往不知道或不敢和自杀者谈论此事。实际上,我这样做的好处有二:一是了解自杀者的想法及实施的动力;另一方面,让自杀者回首自杀时的不理智行为,也可以有效抑制下一次自杀的形成。 永远要记住,“救命重于救心!”心理咨询的手段千差万别,可一遇见自杀,立刻大同小异。无论自杀前后,首要的问题是解决自杀危机;否则一个人的品质、性格、心理再好再健康,一旦死了,全是瞎掰。 我的开门见山并没有引起杨洁的疑惑,她没准儿早就猜到,今天一定会谈到这个问题。 “我,”她说,“现在说后悔,也不合适,对吧?当时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很害怕,手里一直捏着那个玻璃片。我喝了点酒,这还是我第一次喝啤酒,真的。我把酒瓶子摔碎了,我,我就捏着那个玻璃片……”她一边说,忽然把头低下去,双手捂住脸。 我完全没指望她一开始就会说这么多,看到她的痛苦,我在她肩头轻拍两下:“没关系,慢慢说。如果你觉得难过,我们也可以停一停。” “对不起,”她把脸缩在自己的掌心里,哭了,“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感情积压久了,就会如此;如同你在高压水管子上戳了个眼儿。 哭了一阵,她感觉好点了,就抬起头,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她一边擦一边说,“让您笑话了,我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 “不,我常见人哭。” “呃,我是说自杀这事。” “五成以上的人,承认过他们曾想自杀。剩下的五成,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不好意思。” “您呢?您也想过吗?” “是啊,初高中时候,我想过好多次,”这倒是实话实说,学业压力下,估计现在孩子也会想,“不过我没那个勇气。”我笑了笑,“这一点,我不如你,当然,如果把你的勇气换个地方,就好了。” 这两句话,要么不说,要么就放在一起说。自杀未遂者面对的常常是指责,指责无处不在,家属的一个眼神,亲友的某种表情,就连担心本身,也带有指责的意味。所以,我选择鼓励她。当然,鼓励她自杀的勇气,那可不行,所以后半句提醒她,她勇气可嘉,只是用的地方不好。 “唉,现在活着真没什么意义。一个人活着,必须有一些目标,您说呢?我没有任何事情要做了,早上一睁开眼什么都不想干,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不是他们来得太巧了,我肯定死了。” 救了人却被排除在外,我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是滋味。 “纵向割腕能获救,真是个奇迹。” “您去过医院啦?”她果然很敏感。 “没有,我听小星星说的。你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猜你大概不想见我,所以没去打扰。” “您说得对,我那副德行,实在没脸见人。在医院里,他们都来看我,其实我更难过了。” “难过到想死吗?” “有一点。” “不过你没去做。” “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也不想给医院添麻烦。” “嗯,假如那天夜里,你自杀成功了,会怎样?” “啊?”她被这个问题弄晕了,“你指的是什么?” “死后的事情,你有信仰吗?” “没有,”她瞧瞧我,“就算有,自杀死的,也不能升天堂,对吗?” “的确,那么,你想过死后,周围的人会怎么样吗?” “他们会难过。” “谁?” “我的女儿,如果她能明白我死了的话。然后是李咏霖,没有我,他一个人照顾女儿会更艰辛。小星星和我这么多年了,她也会很难过。” 她忽然说:“我的女儿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杨洁当然不知道我曾经见过她那个有普拉德amp;#8226;威利症的女儿,为什么她会如此坦诚? “有病?”我假装不知。 “是的,生下来就有,她特别胖,还特别能吃。医生说,这是一种基因病,治不好。” “你是因为女儿这样,才丧失生活目标的吗?” “不!”她很认真地反驳,“这么说,您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是真的爱我女儿,我不拿她当个病人。只是,只是也许在她心里,我这个当母亲的,只不过是用来看着她,别让她吃东西的人。” 哦,也许这就是实际情况,可我不能这么说:“哦,我为你感到难过,在你住院期间,她也没去看你吧?” 这是个小小的圈套,我从老威那里得知,女儿去看过她好几次。 “不,她来了,虽然她不太明白,可是她很着急,很难过。” “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只知道看着食物的坏妈妈。” 她小声笑了:“你说得对,大概我没自己想得那么糟。” “你会为她活下去吗?”我悄悄提醒她。 “不知道,我看不到明天。李咏霖已经不来看我了,我知道他对我烦透了,只是现在看我快死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想起李咏霖对我的嘱托,千万不能透露他出资的事情。我应该为她保守秘密,还是把实情说出来,好让杨洁看到希望?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我陷入了沉默…… 二十六、自杀干预的14条法则 我到底是为谁工作?长期以来,这个问题困扰着我。 按照原则,我应该为我的当事人服务;可如果当事人的利益与家属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我该向着谁?为了家属的利益蒙蔽我的当事人,或是为了当事人的健康出卖家属? 我进退维谷,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开始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李咏霖和杨洁的感情算是完蛋了,即便杨洁再来一次自杀,真的死了,李咏霖也不可能同意复婚。反过来说,什么才是杨洁真正的康复,恐怕也不是守着一份粉碎了的旧感情,她应该走向新的生活,迈向属于她自己的明天。 就这样,李咏霖出钱的事,被我压了下来。 我琢磨这些事的时候,杨洁并不知道我沉默的理由。她继续说着:“我知道您很厉害,您能帮我看到明天吗?” “我很希望这么做,可你不能通过我的眼睛来看世界,我顶多是一盏灯,帮你照亮一下。” “照亮一下就挺好。”我从她的眼中看出一点失望。 “可我什么都看不到。”她又说。 “那我下次刮个秃瓢,你就能看清啦。”我从兜里掏出优盘,“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吗?” “可以,您要干什么用?”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把优盘连上,找到其中的一首MP3。 这是芭芭拉amp;#8226;史翠珊的一首老歌——《需要伴的人》。严格地说,用现在的审美标准来看,至少我自己就不觉得好听。不过它的歌词很有意思。其中有这么一句:“过去我只是半个人,现在我是个完整的人。” 由此推论,单身的人,是半个人,结了婚,他就变得完整了;可是一旦他离婚,他就又变回了“半个人”。 我一边放着歌,一边给杨洁口译,让她也大致了解了歌词。 她挺喜欢这首歌的,放了几遍,她开始跟着哼哼,后来不自觉地跟着唱了两句。 “好听吗?”我关上播放器,问她。 “还行,给我留下吧。” “留下是留下,不过你觉得那歌词说得对吗?” “半个人?” “是呀。” “我觉得说得没错,我现在就像是半个人。” “不对吧?”我伸伸手,蹬蹬腿,“你瞧,我有两只手两只脚一个脑袋,我不就是个完整的人吗?你也是呀,如果多出来一套,我不成怪物了吗?” 我把她逗笑了:“哦,可是,那是个比喻。” “比喻也未必恰当吧。想一想,从出生开始,直到我们老了,我们死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还是独自一人。想想看,如果遇到好事,我很高兴,别人也会替我高兴,不过他们的高兴等于我的高兴吗?不!我有个九十二岁的奶奶,前一段时间,老人家差点儿中风,被送到医院抢救。住院的时候,她躺着很难受,就老想下床。可是被子外面很冷,她老伸腿出来,就会着凉。有一天医生也过来劝。她很信任那个医生,我于是就问:‘这医生好不好啊?’她说‘好’。我说,‘那就要听医生的话。’结果老太太哼了一声:‘再好,她也不能来替我受罪。’你瞧,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啊,别人不能替代我们,我们需要独自坚强,所以我们本来就是完整的人。婚姻只是帮我们组建成家庭,即使婚姻破裂了,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对吗?” 这一次,轮到她沉思了,想了好一会儿,她郑重其事地表示同意:“我想你说得对,过去我太依赖李咏霖了,所以离婚后,我无所适从。现在我明白了,我还是我,跟离不离婚没什么关系,我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我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人人都说杨洁是个要强的人,李咏霖说过,杨颖和小姐姐也说过。所谓的“要强”,其实因人而异——有些人是出于先天的强势,也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因为他总能看到一旦落后于人,自己会很安全——那么所谓的“要强”,还不如说为了避免不安,而形成的一种对策。 杨洁就是这样的人。她的依赖感很强,七年不去工作,把她的独立意识也给拖垮了。所以在预防她自杀的同时,要帮她重建新生活的信心。 这时候,她自己也感到松了一口气。也许从此开始,她才发现我或许是有用的,而且这个用处,不是为她指一条明路,而是协助她,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这就是心理咨询的真谛。 随后的交谈,变得更加顺畅,她与我谈了他们的婚姻,回忆起幸福的点点滴滴和吵架时的纷纷扰扰,她仍然会哭,可只是发泄式的哭泣而已,并没失控。 我给她做了TAF量表,结果还算可以。感知认知方面的分数比较乐观,情感稍差,情绪更糟,不过还在可调节范围之中。我俩因此都放了心。 关于她的原生家庭,我打算之后再去讨论。因此这个上午也就不曾提及。末了,我跟她商议:“杨洁,我走后,也许你会好受些,也许不会。没关系,我只需要你跟我确定一件事,如果你再想自杀,不论何时何地,都请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她答应了,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该给您多少钱呢?”她送我到门口。 “不要钱。”我违心地说着。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感到不自在。 李咏霖已经给过我钱了,我当然不能收两份!可是不要钱,毫无疑问,因此会加剧杨洁对我的好感和依赖性。 “这怎么可以!”她提出抗议。 “这当然可以!” 我发现了一件比讨价还价更头疼的事——那就是别人硬给我钱,我还假惺惺地往外推! 最后,实在没辙了,闹得邻居都出门来看,我采取了这种的办法:“这样吧,我先免费来五次,如果合适,以后我该收多少钱,绝不客气,行了吧。” “唉,那只能这样。”她总算同意了,最后把我送到车站。 上了车,我立马掏出电话,联系了李咏霖:“这样也好,我说,如果五次以后杨洁自愿付费,正好有助于她的独立,也省去你一部分开销。” “行,您说怎办怎好。”他一口应和,可我总觉得他的口气中有点儿不耐烦。 懒得多想,挂上电话,我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回到家,我继续整理病例资料。 为了让本书能具有一些实用价值,我将总结的14条自杀管理原则,附在这里,以便有需要的人自行查用。 1.不要对求助者责备或者说教。(这也包括愤怒的眼神和无奈的表情。) 2.不要批评自杀者或对他的选择、行为提出批评。(无论他的选择和看法是对是错,是否符合您的标准,都请尊重这条原则。自杀是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所以请不要为他雪上加霜。另外,与自杀者交谈,应尽量减少反问句,如“你能不能别这样想?”等等。) 3.不要与其讨论自杀行为的对与错。(理由同上) 4.不要轻信自杀者告诉他说,他的危机已经过去这种话。(临床表现上,自杀未遂者很可能再实施下一次自杀。所以,除非你自信洞察力非凡,否则不要下定论。) 5.不要否定自杀者的求助意念。(不去求助他人,干脆一心想死的自杀者很罕见。所以要关注他表现出来的蛛丝马迹,因为这些都可能是他向你求助的方式。) 6.不要试图挑战令人震惊的结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假如自杀者真的服了药,或站在楼顶,或者举起刀子,别以为你还能泰然处之,请联系必要的急救人员或警方。另外,在不具备专业能力的情况下,也不要以为自己三言两语能把事情搞定。) 7.不要让自杀者长时间独处,但不要总去观察他分析他。(自杀者往往很敏感,你的观察基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小心地与他相处,不要让他提防着你。) 8.在紧急危机阶段,不要诊断、不要分析,也不要解释。(紧急危机阶段是说自杀的实施阶段,这期间,说多余的话是没有意义的。这在文中有了多次描述,不要试图用亲情和社会概念打动他。) 9.不要陷入被动。(自杀者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因为他们的意念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所以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10.不要操之过急,保持冷静心态。(与自杀行为相反,自杀的治疗是非常缓慢的过程。你有一肚子话想说,到头来还是要一点一点进行。) 11.不要让自杀者保持自杀的秘密。(在本章节有了表现,要不带评价地去谈论自杀本身,而不是让他把这个秘密窝在心底。) 12.不要因为周围的人或事转移注意力。(稍不留神,则可能酿成大祸……) 13.不要在其他人中,把过去或现在的自杀行为,描述成光荣的、殉情的、伟大的,更不要将其神话!(自杀存在社会影响,现在媒体的一个宣传误区,就是说殉情说得太多了。) 14.不要忘记追踪记录。(比对自杀者前前后后的言谈举止、情感情绪。) 这14条“不要”,几乎适用于进行自杀预防的任何人。请记住,没有任何方法是万无一失的。如果真有危机出现,还是要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二十七、我是你大爷 鉴于杨洁前不久的自杀行为,她现在仍然处于危险高发期,也就是所谓的自杀姿态中。 我决定三天之后,再和她见一次面。这三天中,我与她通了两次电话,她显得挺轻松,可我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8月10日的上午,我再一次敲响她的房门。杨颖不在家,所以还是杨洁给我开的门。 只是简单的几句交谈,我便惊讶地发现她的情况不如上次。她有些彷徨、焦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 她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望向电视机边上的一个小盒子。可是一看到那东西,又马上挪开了视线。这让我产生了警惕:那里面装的什么?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我直接询问:“那盒子里装了什么?” “啊?”她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那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呃……是药。” 怕什么来什么,“什么药啊?”我脱口而出。 “我……”她叹了口气,没回答我的问题,又把头深深地低下,如果她是一只鸵鸟,我觉得效果会更好…… 这下子我真的坐不住了,快速走过去抓起那只小盒子,很轻,晃荡晃荡,里面大概有个小瓶子。离得近了,我才注意到这玩意剪裁得有点粗糙,远远谈不上精美。 我把盒盖掀开,里面有一只小玻璃瓶子,晶莹剔透的,倒是挺好看。瓶中装了大半瓶透明的液体,我的神经不由紧张到了极点。 盖子不是密封的,我轻轻一转,就拧开了,拿鼻子闻闻,什么味道都没有,液体也很清澈。 “杨洁,吓死我了。你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啊,装了点白水呀?”我故作轻松,这年头无色无味的能致人死地的毒药,也不是没有…… “哦。”她忽然间很羞愧,把头埋得更深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可不敢贸然尝一口。于是,捏着这小瓶子,我回到沙发上,坐在她身边,尽可能温柔地问:“这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说呗,我又不会笑话你。” 我曾听说过神奇的饮尿疗法,不过这也不是尿啊,尿总该还有些臊味的吧。 “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哪儿至于呀,我凭什么骂你?!”她越说这样,我越觉得莫名其妙,也越发好奇。 “这,这是我买的神药……” 啥玩意?!神……神药?我倒真想喝一口了。 “什么……东西……”连我都结结巴巴了。 “能治好我的病。” “你有什么病啊?” “自杀病。” 自杀是一种疾病,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如我前面的14条原则所说,我不该轻易地谈论自杀行为本身,不过,假如这涉及认识的谬误,并且能使自杀者安心,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不带安慰的口气,反而很认真地说:“杨洁,自杀不是一种病。99%的自杀者都是正常人,就跟你我一样。只不过正常人也会遭遇困境,会孤独会绝望,会依赖他人无法自拔,会对生活产生严重的不满,是这些原因导致自杀行为的出现。可自杀绝对不是一种病。” “是吗?”她似乎怀着希望,可又有些不敢确认,“我不是有病吗?” “当然不是,谁说你有病了?” “可你是医生……” “我当然不是,我不在医院工作,也不穿白大褂,我只是一个帮忙的人,不是大夫呀!” “哦,但是他说我有病。” 我因此发现了杨洁的一个问题,她特别容易受人影响。 “他是谁?” “卖我药水的人。”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神药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洁嗫嚅着,开始给我讲述买药的经历。 她的自杀,很显然已经在朋友圈里传开了,至于传播者是谁,不难想象,那大概是多嘴多舌的小姐姐了。李咏霖藏之尚且不及,老威同志虽然话痨,基本知识还是有的,只剩下小姐姐一人。当然我也不能怪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里本来就包不住火! 杨洁的自杀,被一位怀有善意的朋友给知道了,于是,这朋友便劝她去找一位老先生算一算命。 “说来也奇怪,”杨洁还挺纳闷,“那老先生并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自杀呢?” 这叫顺金,我摇摇头,也不好插嘴,请她接着讲。 “老先生看了看我,说我和前夫感情有问题,八成现在已经分了手,没准还因此受了刺激,寻死觅活的。他说如果能把前夫叫来,说不定能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真把李咏霖叫去,估计能抽老头一个大嘴巴! “我就告诉他,我和我前夫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实在是叫不来。老先生就说,那也没关系,他看看我的手相,说命里有这一劫,是患了心病。不过想挽救还来得及,他说自己有一瓶神药,每天喝一点,一个月就能痊愈,就是这东西。” 我不由得使劲端详起手中这个小瓶来:嗯,说得有理!总共一口水,分成三十天喝,这份耐心就够让万人敬仰的! 我不便直接指出杨洁上当受骗了,所以换了个话题:“你很好奇,那老头是怎么知道你离婚和自杀的吧?” “是呀,他不认识我。” “嗯,那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小星星告诉你的呀。” “对,那你的朋友,就不会告诉老头吗?” “呃……”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盯着我的脸看个不停,仿佛在我提问之前,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先不说你那朋友是什么意思,假如是我要介绍你过去,我总也得说说你的情况吧,不然人家凭什么见你?” “好像是这样。不过人家老先生看病不收钱。” “是,卖你药了,还收什么钱啊?”我猛然想起,就问,“这药多少钱?” “一万三……” “多少?!”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开始猜疑,那个所谓的朋友拿了多少好处费? “你……不……觉得……贵啊……” “我也后悔呀,唉,所以放在那里,没敢动。” “走,咱俩先不聊了,你跟我一起,咱们把这药退了。” “别……万一是真的呢……” “真不了,我再问你,买了这药,你后悔不?” “后悔。” “那就走吧。” 我站起来,她却没动地方,看来不说服她,是不行的了。 我开始给她讲起,算命相面所谓的“金”行到底是什么意思。别说,认识老威,这点知识倒是有了长进。 通常,算命之人,不见得通天象,但是识人的能力非常了不起。他会很快将人分成两类。一类人,让他有利可图,有钱可赚;另一类人则没钱,不过没钱也不要紧,他不非得从你身上挤出个块儿八毛来。他认清没钱人的利用价值,他免费给你帮忙,借你的嘴,传扬他的名声。没主见的人,真就不遗余力地替他宣传,“人家看相不要钱啦”,“人家算得可准啦”,等等。于是,这个传播者所能带来的效益,远远大于他本身的价值。这“愿者上钩”的垂钓方法,总能吸引些信徒前来。 假设杨洁的朋友真没有坏心眼,毫无疑问,她也无形之中被老头给利用了。 解释了半天,杨洁半信半疑。我不得不出了个下策,好吧,既然他能影响你,我就用更厉害的东西来干扰吧!违背原则,我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十年前,有种叫做“香功”的玩意席卷全国。我身边一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也常有信者。 我对此产生了好奇,啥玩意啊,就香?!于是,我拉着同样是个毛头小子的老威(那时候是小威):“走,咱哥俩瞧瞧去。” “那玩意有啥好瞧的?”老威不以为然,拗不过我,还是被拉了去。 记得第一次是在景山公园吧。嗬!一块大空场上,人山人海的,前面站个老头,仙风道骨的,还拿着个扩音器,跟那喊:“香不香?” 信徒们异口同音:“香!” “什么香?” “丁香花香!” 呀,这就有点意思了:能闻见香味,倒还可以说是从众心理;反正不管闻没闻见,嘴上说说,不叫难事。但是,都闻到丁香花味,该怎么解释呢? “你闻见什么了吗?”我问老威。 他早已烦得无可奈何:“闻个毛!”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能闻见丁香味呢?”我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到丁香花的影子。 “你这一说可也是啊!”他也左顾右盼,“这大概是做好了戏,让咱们看的吧?” 大概也只能如此,就像有些魔术表演,会事先安排下工作人员假装志愿者上台一样。 不过同时让广场上成百上千的信徒,都做好准备,这可不太容易,更何况,让人作准备本身,也等于宣布神功无效…… 揣着好奇与不解,我接连又去了几次。场地各不相同,但情况完全一致。大家还是异口同音,只不过每一次闻到的花香不同。 上一次是月季花,下一次没准就是栀子花。最逗的是牵牛花,那玩意根本不香啊。 要是有人能闻见牵牛花香,八成我就能闻见雪花香了…… 我因此怀疑,这花的香味,并非是由嗅觉,而是从视觉中产生的。对于这个奇异现象,大师们自有一番解释:这是神功通了窍,让你五官连成一串了。 大概参与了十来次,我开始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巧合。信徒们被大师带着,一路游走,他们所能闻到的花香,往往是他们这一路所能看到的最后一种花。 那个时候的我,既不懂什么叫做集体潜意识,也不懂得记忆顺序。不过我形成了一个念头,去学心理学吧,这东西也许能解释人脑的复杂加工过程。 于是,我上了大学,并找到了理论根据:嗅觉和味觉,常常对最后一种感觉,记忆犹新。这被称为感觉的末位记忆法则。 当然,构成一个教派,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至于大师的个人魅力,煽动能力不必给杨洁解释。 “杨洁,真正的宗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所以不胡说。只是,你遇见的这老头,把一瓶普通的药水,卖了你一万三,这肯定是*裸的欺诈。如果你当真要喝,没关系,我估计就是白水,你喝了也不会有事的。如果你真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走,跟我退货去。” “好,我跟你去!”杨洁被我煽动起来,好像我俩是破除迷信的先锋似的,气宇轩昂地离开了家。 老先生的住所,与之距离不是很遥远。乘车半小时,我们来到了一幢破旧的平房小院外。大师们往往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蜗居倒是挺符合他“无偿治病救人”的口碑。 敲敲门,我们见到了一位其貌不扬、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有趣的是,他眯缝着小眼睛看了看杨洁,马上认了出来,又瞅见我,竟然喜出望外:“里面请。”声音挺好听的,可惜端着大师的架子。 我被他的热情弄得有点迷糊,带着杨洁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压压的,也不开窗,有股陈腐的气味。 “你终究还是来啦!”老人家也不让座,自己一屁股坐在脏乎乎的椅子上,自顾自地饮茶。 这话可吓了我一跳:哟哟,真是大师啊,还能算出我会来退药?! 杨洁想解释什么,没等她开口,老先生倒是一通抢白:“杨女士,你昨天还说,已与前夫决裂,看,他这不是来了吗?” 噗!好在我没喝水,不然能喷出去老远,拿把尺子量一量,说不定还能破纪录! “睁开你的天眼好好瞧瞧,我是她前夫啊?我是你大爷!” “哎呀?年轻人,你怎么骂人啊!”老头这一惊吃得不小,身子都哆嗦了一下。 “骂你,我不抽你就算便宜了!别跟我扯那些废话,说说,你怎么算的,没瞧出来我是谁啊?” “你……年轻人,你别急,你让我瞧瞧面相啊。” “瞧吧,好好看。” “你……你是她兄弟?” “我哪来那么多姐啊,再猜,接着来,我给你十次机会。” 十次,估计一百次也不够。 老人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愣是站起来挺拔了他那佝偻的腰板:“你不要闹,你是什么人,快说,要不然我下逐客令了。” “逐你脑袋,来,杨洁,告诉他,咱们是来干吗的。” 我一边觉得好玩,一边看着骗子来气,冷一冷头脑,静一静神,还是意识到今天并不是来打架的;杨洁的路要由她自己走,神药退与不退,不是我的生活,而是她的选择。 杨洁没吭声。 “怎么了?”我开始担心。 “咱们走吧。”她打起退堂鼓。 “如果你真的甘心吃亏上当,我是没有办法的。还记得吗?三天前我跟你说过的,我可以提供建议,但具体如何选择,要你自己做主。我顶多是一盏灯,帮你照照路。”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个人做不来。”她嗫嚅着,往门口退了两步。 那老家伙倒来了精神,站起来,比比画画地说:“她尚且如此,你来闹个什么劲!还不快快离开!” “闭嘴,再给你一次机会,半分钟之内,我会揍你。猜猜我用哪边的拳头?” “右拳?”他还真猜上了…… “NONONO——” “左拳?” “不不,我是右撇子……” “你,你两拳一起?”我又被逗喷了,估计这次比刚才还远。怎么想的啊这是?! 我转回身,瞧瞧杨洁:“你知道我会怎样吗?” “嗯,”她尚且有些犹豫,在我的鼓励之下,说道,“你不会揍他,因为这是我的事。” 不需要我再啰嗦什么了。杨洁从包里取出玻璃小瓶还有粗糙的包装盒:“老先生,对不起,我是来退药的,我一口也没喝。” “这不行!这……我……”老骗子瞅瞅我的脸色,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她的事完了,你要还不退,那就是敲诈了。我把你揍了,也和她没关系,这是我的道义问题。当然,我也不希望撕破脸,要不然咱们换个法子,到警察那去商量着办?” “别,我退,退就是了。”他很不情愿地,去后面取了钱。一万三千块钱,似乎动也没动,和杨洁昨天取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包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 杨洁接过就想走,“数数吧。”我说。 还真少了一千块钱……老头唯唯诺诺又给掏了出来。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等我半路回来,还不真抽你啊?”这只不过是一句狠话,想想老头也很可怜,搞不好他的子女也不管他了,一把老骨头,苟延残喘去骗骗人,算了,凑活活着吧。 “谢谢你。”走出来的时候,杨洁说。她靠得我挺近。 “用不着谢我,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我诈作不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高兴说错话了,拿谁的钱财了?!她根本不知道李咏霖付费的事儿。 好在她也没注意,就把这话当成个俗语了。 “以后别再轻信别人了。” “嗯,我知道了,可我轻信你。” “轻信?别逗了,你看我费了多大劲,才让你相信这是假药啊。下回咱们留神啊,好在这是个老头,这要是黑社会,我可不陪你来。” “好啦,知道啦,不会有下次啦。” 她没事了,我开始后悔,她的语气听着有些暧昧,这让我头疼不已。 回去的路上,以及之后的谈话,我刻意保持着距离。 “留下吃饭吧。”中午的时候,她说。 “不了,我下午还有咨询。”心平气和地撒谎。 “那也不能赶最热的时候走啊!” “习惯了。与炎热相比,我更看重我的当事人,所以不能迟到。”我希望用这个说法,让她明白,我是重视她的,所以有问题尽管找我;同时,这也是隐晦的提醒,我不是只有你一个当事人,我也要关心别人。 不知道她能不能领会这层含义,我回到家,在咨询手记上写了这样一条:咨询师应力所能及地帮助当事人,避免他们在无助和彷徨中误入歧途。 合上本子,美美地睡了一觉。睡梦中的我,似乎还在为退药的事沾沾自喜。却似乎没能察觉到,另一场灾难,很快就如洪水一般,把我给卷了进去…… 二十八、干爹家里一锅粥 也不知睡到了几点,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揉揉眼睛,感觉身下阴湿一片。奇怪,空调怎么停了? 屋子里异常昏暗,我找了半天电话。 “喂,谁呀。”我懒洋洋地问。 “我,你爸。” 这是谁学我,咋不说是我大爷呢?愣了一下,我才听出,这真是我老爹的声音。我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挺尸一样坐起来:“啊,老爸,什么事?” “几点了,你还在睡觉?”他话语里透着些不快。 “没法子,咨询的活不好干啊,怎么了,您有什么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8月10号,8月10号……不记得。” “你干爹的生日!这你都忘了!” “对不起!”我跟老爹道歉都习惯了。以前,我学了句特狠的名言——“对不起,我就不该被生下来”,这话对谁说都行,除了对我爸妈,于是,我只得诚恳地说:“对不起老爸。行,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起床!咱俩过去看我干爹。” “不,我不去了。前几天我因为照顾你奶奶,下楼时候扭了脚。我就不折腾了,你替我过去,问个好。” “行,知道了。” “噢,我这里还有一套人家从法国带回来的杯子,你给捎过去吧。” “送人杯子合适吗?” “生活就像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这是时下的流行语,不过2007年的时候还没有,我只是本能地觉得,送杯子不太好听。而今,我倒是很愿意这样说:“我就是刷牙的缸子,既是杯具(悲剧),又是洗具(喜剧)!” “怎么,你有意见吗?”老爸听出我有些质疑的语气。 “不,没有,您说什么是什么!” “行,那就赶紧过来拿吧。” “遵命。”挂上电话,我嘟嘟囔囔道,“总得让人洗个澡吧!这破天!” 按开电热水器的开关,我坐在沙发上发呆,祈祷着水赶紧烧热,我好洗个澡。 我发了十分钟的呆,忽然觉得周遭怎么这么安静呀?我猛一抬头——操!热水器的开关根本就没亮。 原来是电卡没电了。我挠挠头,看来只有脏着出门了!我跟“雪糕”道了别:“下午已经出去玩过了,晚上再带你散步吧。” 它哼哼着,看我锁上了门。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夜,我会带着它流浪街头…… 法国的“杯具”看不出有多好。我在父母家洗了澡,又和干爹通了电话。 “就来家里吃吧,不去外面折腾了。”看来北京八月份的闷热,谁都受不了。干爹既然这样说,我就领命前往。 干爹的家,在交道口附近的一处平房大院里,就在东城区菊儿胡同的对面。这房子以前或许是个四合院,虽然没能完整保留下来,不过那高台阶和几百平米的大院子还是透着气派。 金玉其外,往往败絮其中——房屋虽然高梁阔瓦,不过因年久失修,有些破破烂烂的。 干爹曾是我父亲的同事,是特别精明的那种人。时至今日,我爹也没搞明白干爹到底挣了多少钱,他总能巧妙地把不便回答的问题给绕开,他这方面始终值得我学习。 放下干爹的人品不谈,他对我可是相当好,而且好得没有来由。 “怎么没有来由呢?”老威曾对此表示不屑,“你干爹不是有个闺女吗?我记得跟你岁数差不多,弄不好和你还是指腹为婚的一对呢!你这个榆木疙瘩懂什么?竖子不相与谋,去去,滚吧!” 不管是不是真有指腹为婚这码事。干爹确实有个女儿,比我小半岁,所以与我兄妹相称。上学时,我俩确实交情不浅,称做“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可惜后来,我骑竹马往东去,她玩着青梅奔西行。等到高中以后,她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我险些堕落成了混混;久而久之,没了共同语言,终于分道扬镳。一晃到了大学毕业,我们俩除了每年生日、春节等特殊日子里相互拜访外,基本上就不再见面。听干爹说,她本硕连读之后,去一家外企上班,收入还算可观。 我这人对往事没啥留恋,因此心里轻松愉快。我拎着礼品到了干爹家,可一进院,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物是人非这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院子里那砖瓦地依旧起了壳;正中的一棵大枣树还是枝繁叶茂,如果不喷药,上面就会爬满了可恶的“杨拉子”;环境没变,可是干爹、干娘瞧我那表情,令人不快。 干娘也就算了,她一贯对我不冷不热的;干爹这样,让我很不理解;最夸张的是我那妹妹,见我来了,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什么意思?我不好好上班,这么遭人唾弃? 也不是说他们一点笑都没有,可这笑容分明是强装出来的。皮笑肉不笑,更叫人生厌。 干爹大概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亲切地拉着我,说:“小艾,你可有日子不来看我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能忙什么?还是搞咨询呗,混口饭吃。”我把礼盒放下,又说“我爹摔了腿,不能过来看您,他叫我给您捎了东西。” “哎呀,老艾真是,你们爷俩总这样客气干什么!” 干爹让我坐下,干娘很不客气地往远处挪了挪。我装作没看见:“干爹,这东西是从法国带来的,咱们就按照国外的规矩,拆开来瞧瞧吧。”以往,通常说到法国货,干娘定然是眸子发亮,兴致盎然,毕竟,法国货跟常见的日本货和美国货不一样。可奇怪的是,她今天居然全无反应。 “好好,谢谢你们爷俩。”倒是干爹答应着,撕开包装,一边拿着杯子、盘子观赏,一边赞不绝口,“你瞧瞧,洋人的东西做得真精致。” 反正我是不觉得,看着这些“杯具”跟国产的也差不多呀,只是杯底用法文打上了LOGO,分外显眼地炫耀着它的尊贵。 杯子、盘子放在桌上,又是一阵寒暄后,干爹就起身去忙活晚饭。干娘懒得理我,很快也追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我和精神不振的妹妹。她蜷缩在沙发一角,手里拎个洋娃娃,也不看我,也不瞧娃娃,眼睛直勾勾地平视前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倩倩?”妹妹名叫王倩倩,我试探着叫她,“今天怎么不爱答理人啊?”我犯贱地端出哄小孩的语气。 她斜眼瞅瞅我,还是没吭声。 “这是怎么了?最近上班不开心?”我接着犯贱。她直愣愣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算演的哪出戏啊? 我老大不乐意地往沙发深处一窝,掏出PSP摆弄起来。还真像简心蓝所说,我心里不痛快,就指望着它。哼,没人管我,我抽根烟呗。 这一家三口鱼贯而出,也不知道是在别的房间里嘀咕啥,没多大工夫,干爹想起把我一人扔下,又赶紧跑回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哎哟,你瞧瞧,真是的,今天不凑巧,你干娘正跟我吵架呢!她知道你跟我亲,所以有点耍脾气,你先坐着,我给你弄点茶水喝!” “不用了,大热天的,喝不了茶。干爹,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为什么吵架?” “咳,就因为倩倩这丫头交的那个男朋友!一言难尽,这么说吧,你干娘她瞧不上眼。” 哦,干娘这人有点势利眼,所以不足为奇。 “倩倩自己愿意是吧?”我问。 “是啊,那小伙子也还行,至少我不反对,可是你干娘死活不同意。上个月,人家上门来拜访了,她就耷拉着脸。这不,前几天人家又来了,她也不松口。” “懂了,我说今天妹妹怎么这么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这事,要不要我去劝劝她?” “你别去了,回头她觉得你帮我说话,你走了,我晚上咋办呢?”干爹苦笑着,他和我说话很随便,偶尔还像是平辈,“这事吧,回头自然会有结果,那什么,光顾着说话了,咱马上开饭。来,洗洗手吧。” 干爹是个很懂吃、很会做饭的人,不过家里有这一层别扭,他今天也就不想下厨了,只是草草地弄了个火锅,准备请我吃涮羊肉。 按照他家的规矩,除非冬天,其他时候,饭是要在大院子里吃的,据说这样可以接地气。 一张老大的桌子,周围就坐四个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显得特别远。菜品还算丰盛,估计是听说我要来特意去买的:羊肉、牛肉、虾丸、蟹棒、白菜、粉丝,当然也少不了我最爱吃的鲜毛肚。 金灿灿的铜锅前热气腾腾,好在老天爷垂爱,给我们降下了丝丝的凉风,不然真能把人热死。即使如此,每个人的脑袋上还是冒着大汗。 干娘照例不给面子,也不知道嘀咕什么,我只听见她说:“大热天吃涮羊肉,也不知道图什么!” 我懂得其中的道理,八成是因为我爱吃,可她眼下又不敢跟干爹搭话。 倩倩的模样也很糟糕了。按理说是跟她妈妈怄气,怎么把我们也拉下水了? 只有干爹一个人在那儿打趣逗笑,连我都提不起精神来。 没有办法,吃点东西吧。尝了一下,小料太咸了!我兑了清汤还要连吃烧饼。 毫无乐趣地勉强吃了几口,我就开始陪着干爹喝酒。酒入愁肠,他老人家很快上了脸。我怕他酒后发火,忙给自己多倒了些,抢先一饮而尽。 这顿饭就在极端无聊,而且很不友好的气氛中匆匆收场了。 干爹、干娘去厨房里忙着收拾,依我看,收拾是小,接着吵架是大。人过半百,还有什么可闹的呢?我靠在树下抽烟。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果然传出争执的声音,开始还算小,渐渐地越来越大。既然来了,我总要尽些义务,否则日后老爸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掐了烟,走进厨房。 干娘叫得正欢:“以后你给孩子买房?啊?你是人家老艾吗?人家老艾老了还能挣钱,你瞧你退休几年干过点什么没有?啊,你……”她瞧见我走进来,立马闭上了嘴。 我了解她的脾气,就算她瞧得起你,除非你是金枝玉叶,否则她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干爹有些醉意,瞧我进来,气鼓鼓地不吭声。 “怎么了,干娘,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 “他都跟你说了吧?”就算再不通情理,既然让我一个晚辈知道了,她也不好发作,“我们家倩倩找了个男朋友,带来给我看,我就瞅他不顺眼。” “怎么了呢?哪儿不称心?” “哪儿都不称心!要模样没模样,要个头没个头,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怎么把姑娘嫁给他呀!” 我估计最后这条才是最关键的,便笑了笑:“瞧您气的,您这是说我吧?” “不不,小艾,我可没那意思。”见我这么说,她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我是真觉得他们不合适,这老东……你这干爹倒好,跟女儿一个鼻孔出气。以后女儿受了罪,那可别怪我!” “行啦,你他妈少嚷嚷几句!”干爹动怒了。 “好了好了,干爹干娘,听我说,我明白这意思了,别的都是次要的,我看呀,这房子是最要紧的。没房子,挣多少钱,还不都是瞎掰嘛。咱们这样,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回头把倩倩给逼急了,事儿不是更糟吗?依我看呢,回头……” 我本想说,回头咱们商量着来,先缓一缓,真不行,让他知难而退就是了。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我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反应挺快,马上蹿出去,穿过院子,冲进正房。 一进屋,我便呆住了,眼前赫然呈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父亲托我带来的法式杯具已然碎得稀巴烂,王倩倩穿着她那粉红色的睡衣,面貌狰狞,似笑非笑。她拿着一块玻璃碴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地划拉着…… 我的耳朵里似乎灌满了“咔吱吱”的声响,那是玻璃拉动皮肉的声音! 他妈的!该死的幻觉又来了!我一时间只感到天昏地暗,赶紧伸手扶住了门框…… 二十九、左眼虚幻,右眼现实 人人都想拥有难忘的生日:别出心裁的礼物、摇曳的烛光晚餐、浪漫的午夜时光,诸如此类。 2007年8月10日晚,干爹度过了让他难忘的五十八岁生日。但是,这难忘的生日却是由被摔得粉碎的礼物、无可救药的争吵、索然无味的晚餐构成的,现在,还要加上血淋淋的“饭后甜点”…… 奉父亲大人所差,我来为干爹贺寿——晚餐之后,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响过,我闯进屋里,看到干爹的女儿王倩倩,正拿着玻璃碴子在自己手腕上划来划去,玻璃碴拉动肉皮的声音忽远忽近。 糟了!这该死的幻觉又来了!我一时晕头转向,站立不稳,扶住了门框。 “能不能借我一块玻璃片用用?”我真想这么对妹妹说,“好让我也扎扎自己,用疼痛来分辨幻觉和现实。” 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或者还来不及说出这样的疯话来,身边就挤过了一个人——是我那身材瘦小的干爹。 紧随其后的,是干娘肥胖的身躯,她把我撞了个踉跄。 “天啊,倩倩,你这是干什么!”她这样一声大叫,如老鹰瞧见小鸡似的扑了过去。 等一下?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的幻觉,别人是看不见的吧? John的幻觉,我就看不见;我的幻觉,简心蓝也看不见。能被别人看见的幻觉,就一定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我揉揉眼睛,靠在门框上,干巴巴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干爹干娘把我的视线全给挡住了,我听见她的哀号和他的叹息,看见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玻璃推到一边,把碎片踢得老远。我注意到妹妹的神色骤然改变,仿佛是噩梦方醒般,整个人失魂落魄。 他们在我眼前忙来跑去,又是端热水,又是拿绷带。我看见泡在水盆里的手腕,汩汩地朝水面弹出一两个血泡。这些红扑扑的、圆润的血泡,一枚枚嗖地向上面跑。假如不是血液,那将是何等的美景! 同样漂亮的还有倩倩那面无血色的脸蛋,她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完全是一副痴呆表情,傻愣愣地张着嘴巴,任凭父母折腾。 这不是幻觉,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又过了一会儿,干娘才把我给想起来,怒气冲冲甚至恨意十足地回头瞪着我:“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为什么见你妹妹寻死,也不过来拦着?” 啊,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能怎么说?因为我认为自己是看到了幻觉?我是个病人,辩不清真伪,分不清虚实? “你个死婆娘,还他妈的唠叨什么!”干爹是真急了,抬手便给干娘一个耳光,“女儿就是让你逼的,你现在反倒怪人家!” 啪的一声,清脆无比,抽在干娘脸上,也抽在我心里。 我在干什么呢?眼下,有干爹干娘招呼着,妹妹不至于彻底没救;假如他们都不在场,等我缓过神来,妹妹会不会早就流干了血? 我这样的人,连自己是不是疯了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好啊,死老头,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两人推推搡搡,纠缠在了一起。大概是把妹妹的伤口包扎好了吧,他们也顾不上女儿,就在屋子里闹开了。这空旷的大院子,顿时热闹非凡。 如果可能,我想夺门而出逃之夭夭。可总有些事情,还是我能做的,换句话说,如果连这种事都办不到了,那我活着的意义也荡然无存。 我凑过去,夹在两人中间,干娘一把抓过来,在我左眼的下方挠出几条血痕。 我要不要去打狂犬针?我冷冷地嘲讽着,又转头去看干爹,他的头发被扯成了鸡窝状,两绺头发显然脱离了发根,在额角飘荡着。“干爹,您也是,再怎么说,打老婆也是不对的。”我恢复了镇静,用那种看着敌人的眼神去逼视他们:“就冲你们这么闹,倩倩早晚还得有事。你们少说那些废话,还不赶紧把倩倩送到医院去。” 去医院是个好办法,再不讲理的两口子,也不好意思到那儿去丢人现眼。 干爹干娘愣了一下,没说话,可从他们逐渐冷静下来的表情上看,他们都立刻同意了。没想到妹妹忽然用双手捂着耳朵:“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极具穿透力。 我多少感到有些奇怪:医院怎么了?为什么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反应? “好吧,那咱们不去。” 洁白的纱布裹在她的长发中,垂下来。手腕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又有些血渗出来,不过看样子,一时间还是能止住的。为什么她的头也被包住了?经过仔细观察,我才在妹妹的脸上看到涔涔的血迹。她的嘴唇又青又紫,已然被咬破了,上面分明有几处坑坑洼洼的牙印。 “妹妹,你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话一出口,我真想去撞墙。我有什么资格带着她出去?如果她在路上又想做什么蠢事,我该怎么办?那会是幻觉还是现实?! 干爹、干娘不了解我的情况,倒是同意了:“好好,别走太远,也别去太长时间,有事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如此一来,倒是我骑虎难下。偏巧妹妹也不反对,就穿着睡衣和拖鞋,站起来。她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揣着这样的念头,我带着她穿过院子。 干爹、干娘一直把我们送到院门口。 “不要继续吵了,收拾收拾这些烂摊子吧。”我嘱咐干爹、干娘道。 我带着妹妹在胡同里乱转,很想去拉她,省得她乱跑,可又不敢去拉她,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她。我们曾是青梅竹马,不是吗?可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 “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这问题我问了不下十次。她都没理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和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我知道你妈妈逼你太急了,她有些势利眼,这我都瞧出来了。”我打算利用诋毁干娘来表示自己和妹妹站在同一立场,“你很爱你的男朋友,对吗?” 爱这个字眼,从我嘴里说出来,非常困难,不过形容别人,就简单多了。 她还是没理我。 北京的胡同里,即使炎热的夏夜,人还是挺多的。不少平房里的住户,特别是老年人,搬着马扎,拿着扇子,在门口下棋、聊天、乘凉。他们看到我俩这奇异的组合,脸上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不是因为我妈。”她总算说了话,声音低低的。 “噢?那是因为啥,和男朋友闹别扭了?那我去揍他,给你出出气。” “跟他也没关系。” “那和医院有关系喽?”我铤而走险。 我猜妹妹接下来的反应很可能是像刚才那样尖叫,要是乱跑就更麻烦了,这窄小的胡同里,还总是来来往往地过汽车。我试着靠近妹妹。 她没反抗,也许是根本没注意到我。她那失魂落魄的目光散乱地瞟着前方:“不,也不是因为医院。”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因为我疯了!”她站定了,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在观察我是不是相信她。 我当然不信。哪来那么多疯子? “唉。”她叹了口气,显然从我眼中找到了答案。 “稍等,妹妹,要是你不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我如何判断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呢?” “你总是这么有主见。” “这和主见没什么关系吧。说说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知道的。”我鼓励她。 “如果我说我爸爸有外遇,你会相信吗?” 话题转移得如此之快,我目瞪口呆。干爹的为人我是了解的,当然,即使他在这方面真有问题,也不会跟我这个晚辈提起。话又说回来,就冲我干娘那样子,搞不好还真逼得他去外面找女人。 “说不好,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把那女人带回家来了。” “啊?” 这可不大像是干爹的办事风格!他极其精明,就算外面有女人,打死也不会带到家里来,除非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婚。即便是离婚,也不必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吧?再说,这可是在北京的胡同里,街坊邻居那么多,他不怕人家传闲话吗? 对于妹妹的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又怕妹妹看穿,所以低头去拿烟:“是吗?那干爹做得就太过分了。不过,干娘不是也退休在家闲着吗,他怎么敢把女人往家里带?” “妈妈又不可能总在家里待着,那天,她去我舅舅家了,他家新添了个小孙子,老两口忙不过来。” 这倒是个机会。不过我还是心存怀疑,催着她继续往下说。 “刚巧那天我头晕得厉害,很难受,就请假回家。刚进门,就瞧见我爸和那女人混在一起,还搂搂抱抱的……”妹妹不是很开放的女性,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很不要脸,我就急了,骂了一句,跑出来。” 哎呀!我有些恭喜干爹艳福不浅,不过细一想,也觉得这事情太过尴尬。 “你瞧见他们搂搂抱抱啦,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呢?也许没有那么亲密,只是……” “不可能!这还会看错吗?我爸可真行,这么大岁数还勾搭人家小姑娘!那女的也太不要脸了,看见我,也不撒手!” “小姑娘?” “是啊,看样子不超过30岁。当然我也没细看,气疯了!” “你骂他们不要脸,从家里跑出来,然后呢?” “我当时也不知道去哪儿,想着要不回公司吧,可是我刚请假出来,回去也不合适。我就想,干脆找个朋友喝喝茶,聊聊天吧。没想到那女的追出来了!” 还追出来了?那确实有点太不要脸了。就说追吧,也应该是干爹追出来,那女的追出来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追出来了?” “我又不是傻子,这胡同里停了好多车,我从反光镜里看见她了。” 我开始怀疑妹妹是不是和我犯同一个毛病了。 于情于理,第三者去追人家的女儿,都叫人难以想象。 “然后呢?她追她的,你走你的?” “对啊!” “你没骂她?” “骂了!但我也不会说什么脏话。” “这一点你不如我,下回我教你骂!” “呵呵,我实在受不了,随便上了路边一辆公共汽车。” “她没追上去?” “没有。再上来我肯定不能饶了她。” 这算怎么回事呢?我不敢断定妹妹有幻觉。既然她说的可能是真的,那么因此带来家庭纠纷,也就不难想象了。可是,这和她今天拿玻璃割手腕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于是想到,干爹干娘的战争似乎是围绕着女儿的婚姻展开的,并未提及任何第三者,所以又问道:“倩倩,这事你后来跟你爸爸说过吗?” “没有。做父亲的那样,我怎么开得了口?”她白了我一眼。 “那告诉你妈没?” “没,就冲我妈那脾气,非掀了房顶不可。我也没跟男友说,没跟朋友说,现在就你知道。” “谢谢你的信任。可是我不明白,假如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干爹出轨,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谁说我自杀?”她站定了,和我面对面,仰着头,满脸的不理解。 “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我不想说。” “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别忘了在你想说的时候,告诉我。” 这年头,诡异的事情太多,我也见怪不怪了。不过像妹妹这样,割腕了却否认自杀的,实属罕见。 我理不清头绪,又担心自己的幻觉发作,怕再走下去出什么意外,所以提议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抗议。 “那你想去哪儿?说吧,我陪你。” 对得起当事人,那就对不起她爹娘!没法子,姑娘要紧,你们就多等会吧。 我心情还算轻松地琢磨着,不料她说:“去你家吧?” “什么?” 这事要是让老威知道,我的名声可就毁了——“瞧你那个德性,”他一定这样说,“乘人之危的家伙!” “啊……我家停电了,黑糊糊的,没空调,特别热!太不舒服啦。”我不敢看她,慌忙转过身。停电是个好借口,我家没电得真是时候啊! 我一时手足无措,慌乱间转过了身。而她从后来抱过来,一下把我揽进了怀里。她贴在了我的后背上,她的头靠着我的后脖梗子,还悄悄地往里吹气…… 不不,那不是吹气……而是说话时带出来的呼吸。 “我害怕……” 你害怕吗?我怎么觉得在颤抖的人是我呢? 值得庆幸的是耳朵和脖子不是我的敏感带。 三十、没人愿意承认外遇 人类的许多行为只不过是在寻求一个解释:我们与人争吵,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他们敌视我们;我们总结经验教训,是要给自己的失败找一个合理的出路;乃至我们拜佛信上帝,也是为了给自己坎坷的命运找份寄托。 而我,则把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全都归咎于幻觉。我很清楚,自己已不可避免地进入到了幻觉的第二阶段!从逃避幻觉,上升到了把责任强加给幻觉。我和幻觉打得越热闹,我与它的关系也就越发亲密。 可惜,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妹妹的手半搭在我的手上,她的指节轻柔,传导着她的体温;她的长发扎着我的脖子,我的耳朵体会着她的呼吸;更不要说耳畔传来她的轻声低语。穿着睡衣,她的身材玲珑有致,压迫着我的后背,让我不禁假想出来一阵阵放射性的疼痛感,这大约就是如靠针毡的感觉了。 “我很害怕,我现在没什么能信任的人。爸爸在外面搞女人,妈妈不同意我的婚姻。只有你能保护我,从小到大,你都在保护我,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从小到大都没有小痞子在校门外缠着我,是因为他们害怕你。”她低语着,恰似一股电流把我浑身上上下下串联个遍,我哆嗦了一下。 “我有那么可怕吗?”我没自信地嗫嚅。 “你有!” 如果老威在,大概又会嘲笑我:“你丫为什么老不记得自己干过的事儿呢?你上大学时候,咱们在外地玩,黑车司机骗咱钱,你把人家给打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没听说过吗?现在还来装什么纯?” 我也许曾经真的很可怕,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害怕。 现在,除了我那阵阵抽风的大脑,我什么都不怕了。可是,妹妹,你为什么要让我越来越害怕我自己? 我轻轻掰开她的手,动作尽量的轻柔;然而,她一察觉到我的意思,紧扣的双手马上就松开了。 她向后撤了一步,像看着绝情的男友那样看我,冷冷地眯起眼,一语不发。 我试图用和稀泥的方式消除尴尬:“去你男友家吧?我送你过去。” 她不吭声。 “要么就回家?” 她还是不吭声。 “要么我给干爹、干娘打电话,让他们过来接你吧?不能就这样傻站着啊,路边讨厌的好事之人,已经躲在角落里偷看了。” 她转身就走。 我不敢拦,只好在距离她半米远处静静地跟着。 “让我去你家吧?求求你!”她突然转过身,我俩差点撞在一起。 “可以,明天早上,如果你不想上班,就来找我吧?” 她哼一声,转身又走。谢天谢地,那是她回家的路。 我打了手机,干爹、干娘早已候在门外。两位老人家的眼中,分明含着某种希望。女儿今晚的变故,真的促使他们停止了争吵。 干娘挺愧疚地瞧着我:“对不起啊,小艾,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啊!”她又转身支使干爹,“你跟小艾出去吃点东西吧?咱们晚上吃得不好。” 两人显然经过了商议。就这样,干娘护着女儿回屋,干爹陪着我出来。 他坚持要陪我吃些东西,其实我也不饿,只希望找个说话的地方就好。 胡同里有的是吃饭的小店,我们找了一家进去坐下。 “怎么样?”胡乱点了些东西,干爹马上问。 “不怎么样……我弄不清楚妹妹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倒是听说了一件事。这么说吧,前段时间,她请假回家,跟您闹了别扭?” 晚辈讨论长辈的外遇,实在不太合适。可我又不能不说,为了弄明白当时的局面,我提醒了干爹一句。 “哦,她和你说这个啦?来来,喝酒!”干爹给我满了一杯,“确实有这么回事,我也挺纳闷的,可能她来例假了。你知道,女孩子那几天脾气不对劲。” 别拿例假说事行吗?干爹言下之意,是不打算提起自己的外遇了。 我倒是不在乎,又把话挑明了一些:“干爹,您说倩倩发脾气,大概也不会没来由吧?您当时干吗呢?” “我?弄家具呢!” 弄家具——这是哪门子黑话?我又和社会脱节啦?时下好多流行语,像是什么“打酱油”、“俯卧撑”、“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我都是后知后觉,听老威同志讲后才知道的。莫非,时下流行把搞外遇叫做弄家具? 再一听,干爹所谓的弄家具,似乎真有其事。“家里大柜子侧面的木板翘起来了,反正我退休了也没事干,就给卸下来换一块板。刚弄好吧,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多钟,倩倩忽然回来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骂了我一句,转身就走。” 干爹的手很巧,家具、电器的修理保养都是他一手操持,所以他这番解释也说得过去。而且我也不好再追问,再问,就只能直接问他有没有外遇了。瞧这个架势,点破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骂了什么呢?”我问。 “骂我们不要脸。”干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似乎真的不理解。 除了外遇,父女俩的叙述是对得上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干爹又说:“我挺纳闷的,不分黑白就骂我一句,是什么意思呢?后来我想想,大概也能明白。其实对于她的婚事,本来我和她妈想得一样,也不同意。” 怎么还扯出这事?我喝口凉凉的啤酒,继续往下听。 “其实那小伙子看起来还行,挺精神的,就是家庭条件差点,和爸妈一起住在个二居室里,家里还有处小平房,挺破旧的。要说收入呢,他还比不上倩倩。倩倩是名校毕业,外语又好,在单位很受重视。这男孩子就差点,跑外勤的,说白了就是市场销售人员,薪水不稳定,好的时候跟我女儿挣得差不多,差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我和你干娘倒是有些积蓄,可是这年头,谁不得留下点棺材本呢?也不可能都支援给他们去买房。你说在北京这地方,地皮这么紧,没处房子,怎么过日子呢?” 没房子还结了婚的人,我倒是见过不少,可为人父母者,有这一份顾虑,也不足为过。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和你干娘是同一个立场,不大赞成。当然我不同意,面子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倩倩拉着我,想说服她妈,这才知道原来我也不满意。我想,她那个时候骂我们不要脸,是因为我们不顾她的感情,一味考虑物质条件吧?” 我该相信谁?干爹的解释合情合理,从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撒谎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妹妹是有意要骗我?也没准!或者,她真的和我一样,有幻觉? 一提到幻觉,我的脑袋就像是被炸开了似的。 “小艾,妹妹的事,肯定还要麻烦你,你别推辞。” “哪儿能呀!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俩各干了一杯酒,“倩倩男友的手机号,你有吗?” “有,你要?” “对,”我把号码记了下来,“是这样的。倩倩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我建议她先请几天假,不要急着上班,因为现在我还说不好她是怎么了。等过几天,如果她情绪转好,可以试着去两天单位。在此之前,我争取和她男友见上一面,一来是帮你们二老把把脉,看看这男人是不是可靠;另外,今天这事,想瞒也瞒不过去,倩倩手上肯定会留下伤疤,所以我先跟人家打个招呼,也拜托他多留心倩倩,别再出什么意外。您看行吗?” “行,你想得很周到,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你千万别说我们俩对人家不满意。” “您瞧,这还用得着嘱咐吗?我会小心行事的。还有,这两天您和我干娘都在家,不要出去,轮流看着倩倩,有麻烦赶紧给我打电话。” 鞭长莫及,打电话给我能管什么用,我只不过是宽慰干爹而已。 与干爹又喝了两瓶酒,扯了些闲话,见天色不早了,我也与他道别,回家了。 三十一、被掏空的男人 我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穿梭在夜晚的小巷子里。越是走,就越觉得孤单;越是感到孤单,就越觉得静谧的小巷子里,四周的景物都会朝我碾压过来,颤颤巍巍的,让我感到害怕。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可信。路过小巷中的一处院门时,有个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少年倚着门。少年剃着个秃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对我笑:“哥哥,哥哥,你身后的姐姐是谁啊?” “滚,滚蛋!他妈的SB幻觉,去你妈的。”我粗鲁地骂着,却不敢去招惹他(她)。也许在平时,我会认为自己遇见了个疯子,然后惊出一身冷汗来,落荒而逃;可是这一晚,我没啥反应,依旧晃晃荡荡的,像个孤魂野鬼。 也许,我对于那一天的记忆都是紊乱的,当时大街上什么都没有,路灯映射出我那歪歪斜斜的影子。没有了时间观念,也不知道几点,我回到家。 打开门,雪糕在冲我狂叫。一边叫着,一边往后直缩。 “怎么,连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哼哼着,按了半天大灯开关,才恍然想起来家里没电了。 “咱俩睡觉吧。”我歪倒在床上,可躺下了,却了无困意。脑袋里像针扎似的疼,眼前花白的雪片乱飞。 窗外的灯光映出些造型奇特的影子,我气鼓鼓地把窗帘拉上,还觉得不过瘾,又把狗窝竖起来,挡住光线。 房间好不容易全黑下来,可我的眼睛很快又适应了黑暗——屋子里有些东西晃来晃去,是我晾着的衣服吗?我的电脑桌会动?我扔在桌上的硬皮书自己打开了? 去他妈的,现在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了。 “走吧,雪糕,我们出去过夜……” “雪糕”兴奋起来。在我家,有两个词是禁语——“出去”还有“玩”。只要说出这两个词,“雪糕”就会把它的尾巴飞快地摇动起来,上蹿下跳、坐立不安。所以,除非你带它出去玩,否则绝无片刻安宁。 于是,一人、一狗,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雪糕”一开始还挺高兴的,使劲地跑,用狗链子拽着我,也不知道是谁遛谁;半小时之后,它的劲头就小多了,时不时地停下来看我;一小时后,它累了,慢慢地挪;再过一会儿,它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可怜巴巴地骤起小眉头,拧着小豆眼瞧着我。 “走不动啦?那咱们就歇会。没法子啊,家里没有灯,我害怕。”我坐在马路牙子上,“雪糕”趴在我的脚边,呜呜地哼叫。 夏夜并不冷,只是刮着风,“雪糕”在我的脚边越缩越近。太晚了,我不能带着它去打扰我父母,何况我老爸老妈还得伺候我九十四岁的奶奶;我也不能带着狗去宾馆开房,这太可笑了。没辙,我买了盒午餐肉喂它,当作弥补。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回想两年前,我因为师姐跳楼自杀辞了职。那时候有人骂我,有人劝我:骂我的是父母,劝我的是亲友。我都不以为然,为了生存,也为了事业,我依旧找到了从事老本行的出路——我变成了走家串户的江湖游医。 一晃两年过去,我接了多少病例,治疗过多少人,这数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因为我出差不在现场,而没能救助的师姐。在辞职后不久,可能由于自责过度,我产生了幻觉。 我看到上吊而死的病人;看到浴缸里漂起一块红晕;可没准就像简心蓝说的那样,我治好了他们,从此改写了他们的未来。当事人因此不必再彷徨下去,可我呢,到头来我变成了什么? 我的病情在加重,短短几年内,我从对病人产生幻觉,进化到了对病人家属产生幻觉,而现在,我把真实世界也给当成了幻觉。如果今天不是干爹干娘在场,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我,如何再去帮助别人? 为什么我不能幻觉出自己的死呢?假如让我看到了,就像判了我的死刑,我反而会解脱。总比现在这样无能为力要强许多! 诚然,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会存在某种程度的心理问题。我这幻觉可不是什么心理问题!它要严重得多!鬼使神差般,我放下了尊严,给简心蓝打了电话。在电话这头,我哭了…… 简心蓝吓坏了,她也顾不得问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开车来找我。她的速度很快,等她赶到的时候,我也不哭了,雪糕拿它湿乎乎的舌头正在舔我的脸,黏黏的唾沫迅速被风吹干。 “怎么还带着个小宝贝呢?”她的脸上分明是带着惊喜,马上把疲惫的我们弄上了车,“去我家过夜吧。” 我没反抗,靠在后座上,抱着狗。 “雪糕”很乖,很满意。它非常感激简女士的救助,作为报答,便在她车子里撒了一泡尿。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简心蓝上了楼。“你想睡床还是睡沙发?”她拿了块垫子给狗狗铺上。 “我可不睡床,有你的香味,我会想入非非的。” “哦,就像它这样?”她指指自己的腿。 作为一只公狗,“雪糕”同学很不要脸地处处彰显着它的性别。此时,它正抱着简心蓝的腿,胯部动个不停…… “呃……”我挺不好意思,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把“雪糕”拖开。 “它有女朋友没?” “没?” “你不给它找?” “嗯。” “那就去做绝育手术吧。” “干吗,狗狗被做了,在狗群里,会被瞧不起的!” “留着那东西,又不让它用,太残酷了,还不如做了呢!” 我俩的理念不同,这倒没关系。我赶紧呵斥“雪糕”:“老实点!” 雪糕能说啥,不让干就不干呗,于是哼哼唧唧地到垫子上趴下了。 “你不想像它这样?”简心蓝突然问。 “啊?” “真逗,你脸都红了,你多大了,还不好意思呢!” “是你太豪爽了吧?跟个爷们似的。”我不服气。 “是吗?”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到现在,你心里仍然不承认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啊。如果你承认,就会相信,我和你一样,是没有性别的。” “蒙谁啊!你多穿两件衣服再说!”我低声说。 简心蓝很有意思,听到我的话,她把空调降到十六度,真的就多穿了一件衣服,至少把腿裹住了。她小腿的曲线挺好看的,现在看不见了,我反而觉得安心…… “你睡会吧。”她递过来一条毯子。 “睡不着……” “睡不着也躺下,我哄着你睡呗。” 谁不把她当心理医生啊,是她自己说话太暧昧了!我觉得很好笑,可还是躺下了。 “要不要来个催眠?”简心蓝问道。 “不要,我信不过你!” “好吧,那你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于是,我便把去干爹家贺寿的经历,以及干爹那“弄家具”的说法讲了一遍。 “真奇怪啊!我倒不是说你奇怪,”她赶紧解释,“在那种情况下,你完全想不到倩倩会自杀,所以把它当作是你的幻觉,这倒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割腕呢?” 简心蓝很聪明,那确实是困扰我的问题;与我探讨这个问题,能够最大限度把我从对自身的关注中解放出来。 “我不知道。等一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那个虚构的第三者出现了,因此给她造成了某种刺激。因为今天晚上,院子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不可能有第三者。” “是啊,她说过她疯了,对吧?” “是。” “这个疯了是什么意思呢?她老是看见那个女人?” “话说回来,这女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还不好说呢。我不敢替干爹打保票。不过很有可能,压根没有第三者这码事!” “那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为父亲编造出一个第三者来。理由是什么?” “我说不好,也许是我干娘招人讨厌。至少我爸妈和我一样,都不太喜欢她,相反的,干爹人缘特别好。由于倩倩也否定自己的母亲,但毕竟是她亲生的,所以就在自己脑海中,自行伪造了另一个女人?” “这不太合理。从她的口述中,对这个第三者,怀有敌意。如果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干吗要去仇视这个女人呢?” “除非她还有恋父情结,因为长期为干爹鸣不平,所以这份同情产生了畸形的转化。”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得一愣。 简心蓝也没认同这个观点,她靠在沙发上思索良久,才说:“我们太着急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忽略了本质问题。不论如何,她父亲有没有第三者,都不太可能促使她自杀。如果她轻生,一定还有和她自己相关的理由。” “你说得对,我要了她男友的电话,你说问题会不会出在他身上?” “有可能,你什么时候约见他?” “明天,最迟后天吧。” “好,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你要听理由,那我就告诉你。第一,这不是你正式接诊的病例,因为事关你干爹的家庭,亲友问题最好不要由自己经手,这是行业规矩;第二,我不反对你继续处理这个问题,是因为本案关系到你的病情,所以我要求同行,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你;第三,由于你现在出现了区分真实和幻觉的困难,所以我在旁边帮忙,也算助你一臂之力。”她两眼眨也不眨,直视着我。 我不可救药地疑视着她浅紫色的眼影,说:“那么同理,杨洁的案子,你也想参与?” “不,那个你独自处理,我相信你能做好。” “是吗?理由呢?” “理由是你在两起病例中所投入的感情不同。你投入的感情越多,你的病情越糟。” “哼,我还以为你是在意我和倩倩的暧昧呢。” “嗯!我确实挺在意的!”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说:“小艾,你多久没了?” “你——是不是应该说我多久没交女朋友了?!” “别装蒜,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一回事!” “两年!” “你在禁yu吧?” “你呢?” “五天?”她很高兴地俯下身子,鼻尖与我不过咫尺之遥,忽然,她又马上把身子坐直了——这女人真讨厌啊!馋我,又不让我“吃”。 “滚吧你!”我一翻身,复又躺下,扭过脸去看着沙发背。 “怎么?吃醋了?”她把一只手轻按在我腰上。天!我感到全身麻酥酥的。 “你……”我不得不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她。 “雪糕”不开心了,两只后脚站着,用两只前脚去推简心蓝,像是在说:“你干吗?躲开!” 我和简心蓝都被逗笑了,一场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危机,算是度过了。 “真是条忠心的小狗呢:”简心蓝站起来,把灯关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吧。” 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那是忠心吗?我茫然——那是嫉妒心吧…… 三十二、裸身照 就像很久不曾合过眼似的,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早上9点多,我就被“雪糕”同学给舔醒了。 摇了摇脑袋,仿佛做了个美梦,我在沙发上直起身子,试图回忆昨天的遭遇。 “你醒啦?喝奶吗?”从门缝里传来简心蓝缥缥缈缈的声音。 “不喝了。”我站起身,“我回家了。” “急什么呢?”简心蓝收拾已毕,估计刚洗完澡,还在对着镜子吹头发。 我往前走了几步,“别过来,”她没好气地说,“还没化妆呢!” 女人的这个习惯我一直无法理解,长得又不难看,怎么就不敢素颜见人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你有相机吗?” “不许拍照!”她气儿更大了! “不是拍你,是你拍我。” “为什么?” “为了让我相信,你不是我虚构出来的幻觉。” “咦?”她好奇地站起身,马上又坐回去,“差点上当,等我化完妆的。” 好吧,我只好先去遛狗。再回来的时候,她也收拾好了。 “怎么照?”她拿着相机。 我脱掉上衣:“在我后背写点东西,然后把它拍下来。洗好照片,签上你的名字。这样我就知道,至少有一个名叫简心蓝的活生生的女人存在过,而不是我杜撰出来的人物。” “真麻烦,写点什么呢?” “随便你啦。” 等我看到照片的时候,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左面的肩胛骨下歪歪扭扭地写着:再来家里玩吧,可以摸一摸吗?简心蓝。 有时候,我觉得John比她可爱多了…… 告别了她,我带着狗狗打车回了家。给“雪糕”弄好早餐之后,我又赶紧往医院赶。 简心蓝说得很对,除了她,我还需要找个人来说说自己的病情。而我挑选的,就是John。 我和田主任打了招呼,在医护人员的指点下,来到院内的后花园。远远看见穿着病号服的John正在看书。书不太厚,包着白色的书皮,我也看不出那是什么著作。他比之前更有精神了,脸上微微泛起些红润。他跷着腿,坐在石凳上,悠然自得。 “你不会拿倒了吧?”我凑上前,笑呵呵地打招呼。 他闻声抬起眼皮:“哦,我的朋友,你来了。坐吧。” 面前是两个脏兮兮的石凳,我只好继续站着。 “坐吧,”他说,“别让我老是抬头看你,脖子很累的。”他转转眼珠,咧了咧嘴,算是笑过了,“你气色不大好,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还不坐下?你不肯坐下,那就拉我一把!” 他伸出左手,我却有些犹豫。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多疑?我是不会害你的。”他张开手,如孩子般的大笑起来,“瞧,我没藏着刀片,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帮个忙,在这坐了三个小时,我自己站不起来。” 我于是搭了把手,好不容易把他拽了起来,他在原地哆嗦来哆嗦去,左腿似乎很不舒服。 “你在看什么书?”我很好奇。 “不是书,是我的画册。” “你画的?” “刚画的,不太满意。”他把本子翻过来,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线条挺漂亮的,只是草稿线还没有擦去,画面有些脏:一只手臂,抓住两条绳索似的东西——一条很好辨认,另一条如同蛇。其中的含义,一时半会也弄不太懂。 最让我惊讶的是,John说这画是他刚画的,可我在石桌上并没发现绘笔和颜料。这是他自己画的吗?John对这幅画作表示不太满意,那么到底是哪里不满呢?从构图的角度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你的幻觉又发作了吧?”John忽然开口,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哦,哦,让我再猜猜,你大概是进入了幻觉的第二阶段吧?” “你怎么知道?”我放下素描本,转而凝视他。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他凭空挥舞着两手,像个伟人,有力而又独断,“是不是我说话太抽象了?” “不,我试着在理解。” “那好,”他右手忽忽悠悠,猛然攥了一把——当然,他手里空无一物,“我抓住了什么?不,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就以为,自己的周围是空空如也。后来有些聪明人弄明白了,我们生活在大气之中。如果大气是溶液,那我们就是其中的溶质。后来我们发现了太空,太空应该是空的吧?不,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其中遍布了粒子。倘若你的情况,可以通过粒子传导给我,那么我当然就能了解你的情况。请你转过身去。” John是否是无害的,谁也说不好。不过我对他的好奇超过了我对恐惧的担忧,于是很听话地转过去。 “如果在你的面前去谈论安全距离,那就有点班门弄斧啦。不过安全距离并不只有我们面对面的时候。你看,现在我站在你身后,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你不会有什么感觉。那现在呢?哦,现在你也还好,没什么反应。我在再近一点,瞧,用不着我完全贴上你,你的耳朵动了一下,你有反应。你能看见我吗?不,眼睛是长在脑袋前面的。可你还是能感受到我,这很奇怪不是吗?当然,我们能感受的距离很有限。行啦,不开玩笑啦,转过来吧,我承认我了解你的情况,并不是因为粒子感应。” “干吗对我说实话呢?”我越发好奇。 “因为装疯卖傻是蒙骗不了你的,如果把你当傻子耍,以后你就不来看我了。吃亏的是我!” “那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哦,我能从你脸上看到的东西,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很多。咱们坐下说吧,我累了……哦,太脏,那继续站着说好了。呃,我大致能了解昨天发生了什么,你有幻觉,这是你上次告诉我的。你的幻觉是在什么时候发作的呢?这是一个问题,我想跟那个叫杨洁的女人有关系吧……哦哦哦,别那么看我,医院里没有秘密,你知道的!你都快要变成都市传奇了,我的朋友。你在一天之内完成了两个壮举,救了一个女人,还制伏了我。像你这样的传奇人物,为什么会在第二天来看我呢?哦,好吧,我就假装以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吧!你来看我,对我说你也有幻觉,这就更奇怪了。你是被派来治疗我的吗?不,你自称不擅长精神类疾病,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承认自己的缺点,所以我认为这是真话。我相信你是真的存在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应该就出现在那天夜里。你怀疑自己的幻觉是不是被我引发出来的,这就是你第一次接触我的目的。你的幻觉有多久?或许时间并不短了,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比那天还要糟糕,我就想是不是你的情况在恶化……”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要不要喝口水?”我关切地问。 “不不,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喝水,他们老在水里给我下药!”他猛一阵摇头。 “是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把很多药片都藏起来了。” “嗯?”他警惕地瞧着我,眼珠滴溜溜乱转,“为什么这么说?” “你从没想过吗?John!两年了,如果你把每片药都吃下去,”我提醒他,“恐怕你现在连一句整话都不会说了!既然你的逻辑能力这么好,那就意味着你根本没怎么吃药!” “你!你是他们派来的?”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他突然朝我扑过来,一把抓住我,靠在我身上。 远处监视的医护人员看到,马上向这边赶来。可是就在他们赶来之前,我把他推开了。 “没事没事,”他朝着医护人员嬉皮笑脸,然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是我的真朋友,我相信你。我刚才在你的衬衫口袋里,塞了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他们开的药,你去化验化验,看看他们让我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我一惊,这家伙,真的有病吗? 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摸向衣兜,以免那边的医护人员,瞧出什么端倪来。 我跟着他,朝远处走了几步,他继续说:“你肯于把自己的幻觉告诉我,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知道我不可能把消息透漏出去,这医院就是一座无形的牢房,关押着我。你知道我逃不出去,即使我出去,就凭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也难以生存下去。就算我能活下去,谁又会相信我这个疯子的话呢?因此,你特别放心。对吗?” John的洞察力远在我之上,被他看穿这点,反而让我更加冷静下来。逐渐地,我意识到他是个全才,他对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特别是在观察他人等方面,能力卓越。他应该读过许多书,又擅长绘画——要知道,让我画好一只猪,都难比登天。而John不需要我的回答,只要看看表情,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吧,”他说,“你不否认,那就对了。你没有治好我的信心,但你愿意帮助我,这也是出于你的好心。当然,同时也便于利用我。本质上,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只不过我从事精神方面的工作,你是心理医生。” “你回想起来了?”我喜出望外。 “不,如果我回想起来,早就从这里逃走了。我只是经过你的提醒,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我精通观察他人,所以我才能把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和我很相似,我们是一类人。虽然记忆是那么的模糊,不过我可以肯定,你跟我过去一样,都把自己生存的目标,建立在其他人身上。我们改善其他人的状况,以获得自己生活的快感。如果失败了,我们就跳到下一个人身上,这跟蚊子的生存机制是相同的。你看上去很自信,不过自信是装出来的,骨子里你很自卑,因为你找不到自己生存的价值,所以才通过别人来体现自己。现在你对自己的缺陷看得越来越清楚,你明白这种转嫁不足以解决你的本质问题。你感到慌乱,你对于幻觉失控了。所以看起来,你比上回精神更差。让我大胆地猜一猜,昨天那小子死了吗?哦,等一等,是那个姑娘,对吗?” John从我的表情变化,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观点:“接下来我可猜不出来,这涉及到你自己的坚强程度。如果你够坚强,那她大概死了。如果你没有想得那么好,那她还活着。” 我承认,我没他想得那么坚强。 “嗯,你很怕她会死,对吧?她是你的亲人吗?” “差不多吧。” “嗯,所以在面对杨洁的问题时,你没展现出如此焦虑来。好吧,说说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你总算让我说话了,”我苦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踏实,还很高兴,“John,你被送到这里两年了,你最初呈现幻觉,应该还在此之前。也就是说,这问题困扰了你至少两年,你和我不同,我还没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但你更危险。所以,你患病的时间和严重程度,都远远超过我。我很奇怪,为什么时至今日,你还能保持冷静和优秀的头脑。你用什么办法,来对抗幻觉?” “那是因为我很坚强!”说到这里,他再次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我不得不说,连你都看出这是谎言。事情无关乎坚强,这么说吧,你知道耳鸣吗?” “耳鸣如蝉,耳鸣如潮,我知道。” 所谓耳鸣如蝉,是耳鸣的第一阶段,是尖刻得像是蝉鸣一般的声音;如果耳鸣继续恶化,则进入第二阶段,出现像海潮或火车那样的隆隆声。 “那么你知道耳鸣如何治疗吗?” “那东西不能治疗吧……”我有些迷糊,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很全面,“耳鸣属于身心疾病,今年的学术杂志我看过,无论中医西医,开刀还是吃药,都没有有效的疗法。” “是的,因为耳鸣不存在器质性病变,手术和服药当然没用。耳鸣是一种身心疾病,是心理问题向着肢体器官的投射。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根治耳鸣,那就是尝试着不去注意它。当然,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你是说,”我恍然大悟,“如果你能接受它,它的状况就能得以缓解。” “正是,甚至还可以完全消失。耳鸣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烦,可是有人自愈了,绝大多数人怎么治也不见效。这源于我们的内心,如果你能做到把耳鸣当成某种节奏,当成鼓点,甚至当成催眠曲,那么耳鸣根本就不能称为问题。就像女人受不了男人打呼噜一样,你烦躁不安,一次又一次叫醒他,可你烦他更烦。不过聪明的人,往往是能够接受现状的那种人,日后离开了呼噜声,她反倒睡不着觉了。这就是适应能力。” “你认为我应该能适应幻觉?” “你有选择吗?”他反问,我哑然。 “你的幻觉已经很温柔啦,它有危险吗?” “好像还行。” “那不得了吗,我的幻觉,是把人看成怪物,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会攻击别人。你呢?就不用担心这种威胁!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一旦你的幻觉出现,你都把它当做是真实的。这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你昨天的尴尬。你想保护别人,就去保护。幻觉出现了,你就当做是看电影,还是互动电影。虽然这样并不能抑制幻觉,但它对你的影响就小得多了。” “可是如果我这样做,但幻觉中什么都没发生,人家不就把我当成神经病了吗?” “你在乎他们的生命吗?” 我点点头。 “那你还在乎自己的脸皮?尊严和生命,你只能挑一个,别老想当了biao子又要立牌坊!” “原来如此!我会试试看的。John,你根本没病吧?” “嗯?”他翻翻眼皮,瞧瞧我,那样子好像是导师被自己学生的问题给吸引住了,“很有意思的观点,说说看。” “我知道自己不如你厉害,不过有些细节你还是没能藏好。你的逻辑能力这么强,并且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有幻觉,而且清楚幻觉的对象是什么。既然如此清醒,当你幻觉呈现的时候,你一定知道这都是虚假的。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攻击那个护士?” “我喜欢她,行吗?”John的反应太快了,电光石火一刹那,他立刻开始胡说八道。我连一点表情上的变化都没能把握住。 “好吧,你可以否认。对了,上次我提过的,为什么你会被关在这儿,而不是送到其他精神病专科医院去,你问过了吗?” “问了呀,田主任还给我出示了派出所签发的证明呢!不过那玩意我也看不懂,谁知道真的假的。” “那么是谁付款呢?” “他们不告诉我。” “John,你果然没病!”我得意地笑了。 “你怎么纠缠这个问题到没完没了呢?” “你的幻觉若有若无,可能根本没有,即使有,也不足以造成你的攻击性。但是你的记忆,却因什么原因被压抑了。你找不回自己的记忆,却知道一定是什么有背景的人,把你安排在这里。为了钓这个人上钩,你开始制造事端。你在洗手间里偷听到我和老威的谈话,就故意在地板上作画。我敢说,在那之前,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劫持护士!因为你也不确定,这一次劫持人质会不会闹得太过火了。所以,你拿我来当备胎。万一弄假成真,也有我这个傻小子帮你制衡。我早就纳闷,哪有人会把自己害怕的怪物给画出来的,你那么做是为了提醒我。” 他搓着胡茬,笑嘻嘻地望着我:“先指出啊,你最后一句话说错了,会画自己害怕事物的疯子不止我一个人。另外,你具有多么出色的想象力啊,难怪会产生幻觉。” “你今天说得太多了,无意间暴露了自己。论洞察力和精神病知识,我远远不如你,只不过你小看了我的逻辑能力。不过放心吧,我是不会去揭发你的。” “嗯,我知道,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另外,你认为田教授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与众不同吗?” “……” “好了朋友,既然你不会告发我,我也帮了你,还留在这干什么,等着跟我共进午餐?” “不,我希望你把实情告诉我。” “你现在还不配,等解决了让你头疼的这两宗案子,再回来找我吧。” John说得对,我还不配知道太多细节,就算知道也未必能帮他找回记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样,我们握手告别。 “喂……”等我走出老远,他在后面叫着,“记得刚才看到的那只手吗?我画的是你!” 那是……我? 三十三、John给我打来电话 人的选择能力会随着生活经验不断积累而改变,错误决策的时间越长,越是趋向于冥顽固执;而正确决策时间越长,则更加富有灵活性。在生命的进程中,每跨出增加自信心的一步,人性中的道德、勇气、领悟力就使我们选择崇高行为的能力更强;最后,选择不良的行为将比选择理想的行为更难。 另一方面,每当软弱、屈服或怯懦一次,就更加容易走向自甘堕落的不归路,最终也就失去了灵魂的自由。在正确与错误的两极之间,存在着无限自由的可能。人生任何的选择,自由度各有不同。如果选择善良路线的自由度较大,人的善行就会越多;反之,选择善良路线的自由度太小,就不得不使出全力,并通过外力的改善,才不至于沦落到邪恶的地步。 许多人不懂得生活的艺术,并非先天就是个坏胚子或者缺乏意志力,而是因为他们站在人生交叉路口犹豫徘徊,前途并不明确,可自己又必须作出选择。他们没注意到自己有机会作出其他的选择,于是每在歧途上迈出一步后,等到碰了壁,就必须再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并且还要承认自己浪费了时间和精力——这样就更难承认自己走错了路。 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摘自弗洛姆的《人生》,这几乎成了人类心理疾病诞生的解释。我在后面续上一段文字,可以使他的观点更为明确——“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承认失败的,所以每当我们为回到起点而感到困扰时,我们就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在生活中,走出和普通人的道德标准相应的路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假如这条路并不能使你满足或不能让你很快通往成功,那么选择不好的路线的机会,就加大了。这是因为我们不明白,在平坦的大道上行走,也可以因为一时脚没踩稳,而摔了跟头。” 我有些怀疑,这样想是不是在美化自己的行为,并通过这种美化,来实现自己的存在价值。 在前面,我曾经提到过列夫·托尔斯泰与欲望的斗争,并因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他都不能克服肉yu和虚荣欲,那么我就连想都不要想。这等于我直接放弃了选择某些善行的可能,而将选择的自由度缩得更小。 我的人性尚且如此,在工作中就可能更糟:每一次遇到不配合的家属,我就会想,既然家属都不在乎病人,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每次的劝说,我都做到苦口婆心了,但没准我还可以再加把劲,也许就有说服他们的机会了。 选择曾经是很自由的,从事这个行业的时间多了,我反而忘却了其中的大部分。或者,简心蓝说的是对的,我幻觉出病人的死相来,并因此废寝忘食去治疗他们;等我最终治好,就好像修正了他们悲惨的未来——我会不会也是在以此来美化自己,甚而有些自恋?虽然幻觉时常让我害怕,但事后它还是让我很舒服,这就好像潜台词一样——你瞧,他或她最终恢复正常了,而这个功劳,该归于谁呢? 每一次当我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想到这里,我都像是回到了起点,就好像我并不需要根治自己的幻觉,因为它可以保持自我感觉良好的心理。 也许John是对的,我对幻觉关注得太多了,甚至连它的前前后后都分析得足够了,这本身就是在强化幻觉。正如耳鸣病人时时刻刻都在烦躁一样,你越是认真去听,越是想让它消失,它就闹得越欢!我对自己的反思随着下午John的来电而达到了顶峰。 这在离开医院三小时后,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嘿,朋友,你一定没想到会是我吧?”John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改变,可我还是一下就听出是他。 “John?你这是在用谁的手机?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别紧张,放松一点,我的朋友,不是告诉你了吗,医院里是没有秘密的!另外,如果这小护士知道我是在给你打电话,而你就是那天夜里的传奇英雄,你猜猜会怎么着?”John说话很喜欢拐弯抹角,不过他总能很好地回答问题,“应该也不难想象吧,她也会给你打电话的,没准是发短信,然后她是找借口说不小心弄错了号码。” “John,等一等,”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感到紧张,毕竟他的行为还是个未知数,“你打电话可不是为了跟我开个玩笑吧?” “当然不是,”John马上回归主题,他嘶哑的声音竟然显得很严肃,“你还记得那幅画吗?我画的是你!” “哦,严格地说,你画的是一只手。”这算是考验吗?我心里泛起一丝犹疑。 “你在拖延时间朋友,或许你把这当成一种考验了?”他总是那么敏锐,“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想知道你对那画的解释。” “哦,”因为他并没把画本给我,我只能凭着记忆来回想了,“那拳头的拇指位置很奇怪,它想要牢牢控制局面,更好地把握局势,以至于自己都有些扭曲了。它抓着一条绳子,绳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至少说对了一点,挺好,你不觉得很像你吗?” “这……”我哑然失笑。 “让我们把话说得更明确一点吧!比起了解自己,我更了解你。在你过于自负的表现背后,潜藏着深刻的自卑,你的自卑从哪儿来?我猜你有一个苛刻的父亲,最可怕的是,他不仅仅只有苛刻而已。他的能力很强,几乎像天空那样把你给遮罩起来,你甚至需要在他的阴影之下挣扎求生。”John和简心蓝的观点不谋而合,当然他的表达更直白也更残酷,“你的手想要抓住很多东西来证明你其实并不自卑,不过明眼人会通过你的表现轻易地看穿你,是不是这样?你那个女人叫杨洁吧,你有没有想去治疗她的老公李咏霖呢?”医院里果然没有秘密,他连这些都知道了,“你和我都很清楚,李咏霖可能更需要帮助,但我恐怕你还没有开口,为什么呢?”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你有点心虚。李咏霖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岁数也在你之上,加上他的头脑,恐怕他能轻易地看穿你心虚的本质。我这么说,你还不服气吧?那好,我给你举个例子!”John多虑了,我早就心服口服。 “你和人交流存在一个毛病。那就是只要你从别人的口气中听出哪怕一丁点质疑,哪怕对方还都没意识过来,你马上会开始解释。你很善交谈,所以这解释可能天花乱坠,极具说服力。但是这行为本身,还是暴露出你其实不那么断定的本质。每说一遍,你就在自己的心里和对方的心里,各自强化一遍。你的眼神交流会变多,让人误以为你对他的关注加大,其实你只不过是寻求一种踏实的感觉罢了。你的真实性格应该是冷冰冰的吧。一直以来,在自卑的驱动下,你比别人做得更好,也更尽心。但你要控制的东西太多了,有时候也没那个必要。所以在绳子的旁边,还衍生出一条黑乎乎的蛇形曲线来,你注意到它还有个分岔了吗?呵呵,那可不是头发的分岔哟!” John开始怪笑,真让我怀疑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取得护士信任,并拿到我的手机号码的。 “你得放下这些琐事朋友,用心去听,而不是总用脑子去想。当然,你的脑子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太让我失望。” 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告一段落。 “John,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呵呵,”他又开始怪笑。 “为什么,你自己去想吧。” “用不着想什么,你说要用心去听。听的结果是,你一边说我,一边也在说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小会:“呃,有道理,你怎么猜到的。” “用不着猜,那画本从前到后,画了许多东西。看看侧面翻页的程度就能知道了。这幅画位于中间,显然不是你今天才为我画的。只不过你发现,这幅画也能很好地反映我的问题,而对于你自己的那部分,你觉得似曾相识,所以像是照镜子。为了让我能够治好你,你得先治好患病较轻的我。” “呵呵,好学生,你学得很快呢!”John的笑声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嘲讽,“至少你的基本功很扎实,你知道心理医生不能照镜子!” “照镜子”是我们对心理医生某种职业危险的俗称。如前面所说,心理医生也和其他人一样,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假如他的心理问题,和当时他接待的病人不谋而合——则病人身上的问题,会加剧心理医生的问题,反之亦然。所以,当我们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往往会将这个病例移交给自己的同事,避免出现“照镜子”的情形。 忽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种景象,既模糊又真实。似乎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我说:“看,为了你,我忽略了自己。我不该这样做,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声音朦朦胧胧,我愣了半天,才敢确定这不是我真实看到或听到的东西,这是一种意识,是记忆里有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所以它并非某种幻觉,问题是,我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的呢? John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一次,他好像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对朋友的夸奖都无动于衷呀。” “无动于衷又不是第一次了。John,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对于今天学到的东西,你需要消化一段时间,不是吗?所以还像上午约好的,什么时候你成功解决了手里的两起案子,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吧。” 也没有道别,他挂上了手机。 整个下午,我都在思索他说过的话,道理是懂的,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又过了几小时,我连一件像样的事情都没做,没写材料,没做治疗记录,没看书,没玩游戏,也没睡觉,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老威同志找上门来…… 三十四、老威适合做侦探 咚咚咚!老威风风火火地敲着门,他从来都对门铃视而不见。 “进来,门没锁。”我在客厅里答应着。 “哎哟,这屋子里黑糊糊的,你也不开灯啊,”他庞大的身躯很灵活地闪进门来,“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 等到他走近了,看到桌上满是些白花花的东西,脸上兴奋快乐的神情,立刻凝固住了。 “哎?你,又养蛆宝宝?”过去,我曾为了描写好法医昆虫学方面的细节,而饲养过蛆虫,并爱称为蛆宝宝。“哟,这不是蛆宝宝嘛。”他眨巴眨巴眼睛,“哎,我说,这……你,你改行啦?” “没有,干吗这么说。”我把一根豆芽弹向他的脸,被闪开了,“好好看看,这是豆芽,不是蛆宝宝!” 这么多豆芽,够做十份水煮鱼了。怎么,你要改行当厨子? 我笑笑没说话,接着手头的工作,豆芽只剩下一小堆了,很快就能摘完。 “哎哎,说你呢!搞什么名堂啊!”他拉过把椅子,哼哼唧唧地坐下,我估计他要是看见外星生物,八成也是这个眼神。 “你又不是看不见,我在择豆芽啊……” “呸,你想把我气死是怎么着?别弄了!”他大手一挥,把我手里的几根豆芽打飞,“说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叹了口气,“最近事情多,我不舒服,心里挺乱的,所以买了5斤豆芽,磨磨性子。一向很管用的,你要不要试试?” “别扯淡了,钓鱼不是更陶冶情操嘛!上次带你去过啊。” “不行,虽然我钓得还不错。但是只要有钓上来的可能,有成功的结果,我心里就很难平静下来。所以还是择豆芽好,对这东西我不会有什么追求,择得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所以不会产生多余的想法,哎,老威,你要不要带两斤回去?” “孙子!”老威欢快地叫嚣着,“你丫知道为什么现在物价这么贵吗!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哦,话又说回来,我老爸有个哥们,特别喜欢剁猪肉,是不是跟你这意思差不多?” “没准吧,行了,不讨论这个。找我有事?”我把豆芽们往边上推了推,不知怎么的,老威的渲染影响了我,我现在看它们也很像蛆宝宝了。 “那必须的!猜吧!”老威大大咧咧地把身子往后一靠,别人越是着急,他越沉得住气。 不过我今天倒是不着急,反而开起了他的玩笑来:“大概不难猜,你和那个小护士约会了吧?” “哪个?”他眼珠滴溜溜转了几下。 “别装了,就是杨洁在医院那天夜里,被John劫持的小护士。” “哦,她呀——”他拉着长声,“没有!” “没有你至于叫这么大声吗!就别藏着掖着了,说说看,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是你救的人,又不是我,能有我什么事?。” “哎,你都快三张的人了,规规矩矩找个对象不好吗,再说,阿姨身体不好,你总该趁老人家健健康康的时候,能瞧见点啥,不是吗!眼下甭说抱孙子了,找个孙子他妈,也能让老人家安心一点。”老威跟我交情莫逆,因此说这话倒也没什么顾忌。 见老威缩在那里歪着脖子闹别扭,我又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给我说说,我帮你踅摸着。好歹先不说,你自己处处看。” “别!不用!我就这样就挺好。好家伙,现在的姑娘没法说,咋就只知道上网和看电视呢,一点儿兴趣爱好都没有,你看这小护士,她也……”他咯噔一下,卡住了。 “你说错话了,兄弟……”我挺替他惋惜的,只差一点儿就瞒过我了。 “唉唉,他妈的,又让你给绕进去了。行,行,我招。我跟她一起吃了顿饭,不过就是刚才说的,上网看电视,她也没特别的爱好。” “废话,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有钱啊!你以为护士上班容易啊!连着三天夜班你试试看……当然,你一向精力旺盛,没准还能生龙活虎的。嗯,反正不管怎么说,人家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钱去外面玩新鲜东西。你慢慢培养啊,你刚才还说陪我钓鱼呢!下次带上人家,不就OK了吗?” “行行行,你别管这事了。” “不管还行?你赶紧有个着落,省得老是缠着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哎,我今天来,还真就是为了你那点儿破事!”总算说到正题了,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春光,“嘿,你猜猜到底是什么事。” “不猜了,有话快说,我晚上还要出门呢。” “好好。”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皮包,取出个牛皮纸袋。我伸手刚要接过来,他一把给按住了。 “先听我说,一周前,你不是让我去盯李咏霖的梢儿吗!我可算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了。” 呃!我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我也抖擞精神,听着他得意地讲述。 老威说话,云山雾罩,唾沫横飞,用我的话形容,他那是“渲染”,而不是“交谈”,他善于扯东道西,内容飘忽不定,一般人是听不懂的。 所以,我将大意简化如下:在接到任务之后,老威也有些犯了难。李咏霖是公司老板,不可能有严格的上下班作息时间;自己也有好多公事要办,分身乏术啊。 猛地,他想起自己曾经的一位手下,正在李咏霖的公司上班,于是便打电话联系。也许是由于李咏霖忙于家务,现在公司的业务不景气,这位手下表达了想重归“老领导”手下的愿望。正好!老威借这个机会,就提出了一项不大光彩的要求。 “要偷窥些什么呢?”手下有些无所适从。 “咳,也不是偷窥隐私啦,你不要这么想。我这么做,是对他有好处的,具体情况不能跟你解释,反正你帮我盯着就是了。他什么时间出去,大概是见什么人。特别是下班以后,他有没有休闲和娱乐?这件事办好了,你来我公司没问题!” 于是,老威就和这个手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偷窥”行动。 昨天晚上,他们有所收获,也就是放在我面前的牛皮纸袋。 我忽然不想看了…… 倒不是胃口被吊得太久,反而丧失了一开始的兴趣;而是,简心蓝和John的观念对我造成了影响。诚然,在大多数咨询案例中,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要把病人的情况放在首位,其次是与难过的有时会自作主张的家属们进行漫长的沟通。在某些情况下,类似“私人侦探”的探索活动也是有必要的。然而在李咏霖和杨洁的这件事中,我意识到自己挖得太深了,管得太宽了——这是因为我自己那要命的幻觉——我的目的之中,到底有几成是在关心李咏霖?这已经难以分辨了。心理治疗,本就是一件高度侵犯个人隐私的工作,假如我做得越来越过分,早晚有一天会沉沦到无可自拔的地步中。 我的意兴阑珊,显然让老威会错了意,“哦,”他说,“得,我不吊你胃口了,来看看吧!” 嘴上这么说,却没等我动手,就自己掀开纸袋,取出一张照片。 如果说,我对这张照片完全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张稍有模糊但还算清晰的照片,也许是像素不够高吧——应该是手机拍摄的,2007年手机摄像头的像素水平,就不用解释了吧。 照片正中,是李咏霖的背影,和一个女人的侧脸。 “这女人是谁?”我问。 “……你,你是问照片这女人?”老威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 “是啊,怎么了?我问这女人是谁。” “你……哦,我明白了,”老威掏出手机,好半天找到一个联系人,“我最近老忙着给你盯梢,嗯,眼睛也差了一点,没关系,这人是个很好的眼科大夫,是我哥们,帮你也看看吧!” “你发什么疯!这到底是谁?” “你……你真看不出来啊!这是杨颖!” 杨颖?杨洁的姐姐?! 我愣了愣,一把抢过那张照片,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聚精会神地又瞧了半天,直到眼睛发疼:照片里,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表情看不真切,应该是张着嘴在说话,这……真会是杨颖? “你呀,唉!”任何可以抨击我的机会,老威都是不会放过的,“你呀你呀,脑子不错,怎么眼力就这么差呢!怪不得你当不上警察(我啥时候要当警察了),唉唉,她没化妆啊,就这么一点儿细小的变化,你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回想起杨颖的脸,恬静、安逸、典雅又气质不凡,再看看眼前这个低像素手机拍摄下的其貌不扬的女人,实在找不出的共同点。 “你再看看这个吧。”老威放上第二张照片。 和第一张的场景一样,第二张照片也是在某写字楼门口拍下的。似乎正是上下班的高峰,因此照片里还有其他人。有个男人侧着脸回头去看,好像很惊讶。这张照片比刚才清楚了不少,好像李咏霖和杨颖正在为什么而争吵,依然是只有杨颖的侧脸,和李咏霖的背影。 杨颖在这段时间里,似乎消瘦了很多……慢!我告诫自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刚在医院里照顾了妹妹一周,既要端茶倒水喂饭擦身,又要小心提防妹妹自杀的可能,这种高强度的全程监护,对人的体力和精力无疑产生了极大的消耗。所以杨颖看起来面色很差,也是不难理解的。 接下来是第三张照片,李咏霖转身离去,杨颖伸手去拽他的袖子。照片有些抖动,不过应该不是摄影师的手颤,而是杨颖的动作很快,不足以准确抓拍。 第四张照片与上一张差不多,镜头里干脆没有李咏霖的身影,只剩下杨颖,很孤独地站在那里。 “这有什么问题呢?”没有第五张照片了,我就问,“老威,我搞不明白。” “装什么傻呢?”老威匪夷所思地瞅瞅我。 “没有啊,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呢?” “他俩在吵架,你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但是这有很多种可能啊。因为杨洁的问题,他们产生矛盾,也很正常啊。” “没有这么简单吧?杨洁找你看病,谁付钱?” “这个,不能告诉你。” “我猜是李咏霖吧?猜对了?看来我对他的了解比你深多了。李咏霖花钱,给杨颖的妹妹看病,做姐姐的,至少要心存感激吧?再说,杨洁要自杀,是她自己的事,既然离婚了,李咏霖不闻不问,也没什么不对吧。杨洁和李咏霖过去经常吵架,谁对谁错咱们管不着,不过事后,李咏霖烦了,就算不去看杨洁,这大概也无可厚非吧。那你说,他俩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这……我哑口无言。 “即便说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内情,我也认为,这杨颖和李咏霖八成是有什么私情吧?你看这张,她伸手去拉他,这合适吗?” 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反正简心蓝经常拉我,我家雪糕经常推我…… 照片不够清楚,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因此也不敢胡说。 “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呢!当时是在下午4点前后,李咏霖接个电话出来,刚巧我在附近办事,手下告诉我后,我就赶过去了。当然不能开我的车,因为他们认识。我手下有车,而且现在油钱不便宜,他不经常开,所以李咏霖不知道。所以我们坐在车里,拍下刚才那一幕。之后,李咏霖抛下杨颖,独自走了。杨颖站了一会儿,也走了。我俩不知道怎么办,决定分头去追。手下去跟李咏霖,发现他后来去和采购方见面,忙公事。我呢,步行跟着杨颖,一刻钟后,她上了一个男人的车,我也没能追下去。” 这我就更不理解了,杨颖也离了婚,所以人家爱和哪个男人来往,就和哪个男人来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老威并不赞同,假如杨颖因为自己妹妹的事和李咏霖发生争吵,那么她不该很快去和其他男人约会,因为情绪恢复只怕没那么快。以此推论,杨颖是为了自己的事和李咏霖产生争执的,随后很快投入别人的怀抱。 “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嘲笑他说。 老威摇摇头,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味。 “没看言情小说?那就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吧?” “小艾啊,”老威干脆摊牌,“要说变态人性,你比我懂;要说正常人性,你不如我。李咏霖有个挺吸引人的大姨子,至少化了妆能算个美女。他还老和杨洁吵架,吵了之后,谁来安慰呢?还有,杨洁不管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孩子的大姨反倒那么上心,你好好想想吧!” 这很好笑,我不懂正常人性,咋懂变态人性?并且,按老威的观点,杨颖善良的行为,反倒都成居心叵测了。要这样说下去,人世间哪还有好人呀……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说,“也有道理啊,嗯,那么我作为参考,老威啊,这事也真是麻烦你了,回头我跟李咏霖谈谈,也许他会说些什么。” 我只想赶紧把老威糊弄走,再过一小时,简心蓝还要来找我,别让她撞见我找人偷拍的事情…… 恰好老威也有事,很快就告辞了。等他走后,我又产生一种难以逃避的自责:会不会是我因为自己不该偷窥别人,而转嫁到老威身上,让他为我的错误买单? 犹豫了一阵,我告诫自己不该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不管如何,李咏霖目前的处境还是值得担忧的,而我,应该尽到自己的本分。 我继续在黑暗中择着豆芽。 三十五、不能说的秘密 此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在两线作战。 杨洁的状况渐渐趋于稳定,王倩倩那边,还是一头雾水。为了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有病乱投医,决定约见她的男友,请简心蓝在旁监督。 在心理治疗的历史上,太多不同的流派和疗法,各有千秋。如果这是一场战争,那么谁发明了最厉害的“大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挥动这个“大棒”的人是谁?在不断给自己强化了这个原则,几近自我催眠之后,我抖擞精神,重装上阵。 这天晚上,我再次见到简心蓝的时候,情况和早上截然不同。我看起来很镇静,很虚无,或者……该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拘泥于自身的问题。 我淡定地上了她的车子。 “你焕然一新啦!”她有些惊异于我的变化,也有些欣慰。 “是啊。”我给她介绍王倩倩男友的情况,“王倩倩的男友叫高成轩,是她在公司里的同事,负责外勤。两人在半年多以前开始了恋情。那时候倩倩调到策划部门,与市场部的工作衔接比较多,一来二去,他们就建立起了关系。目前没有同居,双方家长的态度也没有挑明。他俩经常外出晚归,有时候是因为公事,有时候就是约会。别的东西,我想不出太多来。” “嗯,那你觉得,约见他的必要性是什么?” “如果要找理由的话,因为我难以从倩倩的家庭生活中挖掘到什么,所以我想知道她在公司的状况,以及她私人生活中的问题,所以我认为她男友也许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不过,让我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找他。” “嗯?你比以前诚实了好多!”简心蓝侧头看我一眼,大概很好奇我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变化,“要记得,我是你的医生,所以我对倩倩的问题不会干涉,你可以自由行事。我只负责观察你,任何观察得出的结论,我们都会开诚布公地讨论。我觉得你会见倩倩的男友,也许还有一层意味,那就是你的保护意识在作祟,为了保护倩倩,你想要审核这个人够不够资格。” “有可能。”我说,一切皆有可能…… 倩倩的男友高成轩先生业务繁忙,下班很晚,并且在公司用过了晚餐,所以我们就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随便谈谈。 高成轩与其他在公司里做外勤工作的人差不多。他衣冠楚楚,即使在闷热的夏夜,依然系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还打着领带。另外,他的长相还是蛮不错的,身材高挑,胖瘦均匀,虽然是单眼皮,不过眼睛挺大,里面洋溢着一种热情,当然,现在也流露出少许的彷徨。 他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但不了解我们来的目的,因此坐下后就不免有些焦虑地问:“倩倩惹什么麻烦了?” 很多咨询师会回答:“你知道她会惹麻烦?”我不想这样,把球给踢回去很简单,或许还显得你挺专业,但是不太人道。 “倩倩遇到点问题但不是惹麻烦,”我严肃地点点头,“她出事了,我很难解释。她这两天没去上班吧,你打电话问她了吗?” “打了,可是她不接。”他感到不安,在椅子上扭了几下。 “请把领带摘了吧,咱们可以很随便,我俩来,是向你了解一下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该不会是说她……”他解着领带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哦,不,你想太多了,她没有生命危险,正在她父母的严格监护之下。” “谢天谢地。”他长出了口气,把束缚住脖子的领带扯开了个口,没有完全摘掉,“到底是怎么回事?倩倩不接手机,我只好打到她家里,她爸妈也没跟我说明白。我想上门去看看,他们又说再过几天才能让我见她。” “嗯,他们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王倩倩在家中,疑似自杀,用玻璃片割了腕。还好被及时制止了。”我的口气很平稳,余光注意到简心蓝的一瞥。 “什么?”高成轩抬了抬屁股,没有完全站起来,随后又坐回到座位上,“我就知道,她最近不对劲,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亲友常问的问题,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我给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 “对不起,我也很难过。”安慰的唯一作用,是表示你听到他说话,看到他反应了。 高成轩似乎有个咬指甲的小习惯,不足为奇,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小毛病一样,他极力地控制着,手几次抬起又放下了,于是空咬了几下嘴唇。 “高先生,你说自己察觉到她不对劲,具体是指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呃,她以前从来不迟到早退,工作很用心。最近这一段时间,她心神不宁,不怎么和人说话,也很少答理我。有时候快要开会了,却发现她不见了。找了半天,她突然从洗手间出来,而且好像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她中午在公司不吃饭,回家可能也没好好吃,我约她也是约不动。只有领导的指令,她勉强去做了,不过效果也不好,策划部的总监对此挺不高兴,不过考虑到她可能是生病了,就劝她修养几天。她今年的五天年假,几乎一天都没动,昨天才忽然请假回家,谁也想不到,她回去以后会……唉,这,您觉得我能做点什么帮帮她,您告诉我。” “你能跟我见面,聊聊她的情况,就是在帮她,”我语气不重,但是态度很诚恳——高成轩从各方面来看,都比我想象中要好,他也不像是油嘴滑舌的人——当然,干爹干娘怎么看,我就不好说了,“你把越多的情况说出来,我们就能更好地了解情况。反过来,我能做的,以及我请你做的,也就越多。” “好,好,您问什么,我都告诉您。” “谢谢你。刚才你说,倩倩在单位的状况不稳定,无心工作,也不愿意接触别人,有时候还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她会不会是在逃避什么东西,您怎么看?其他同事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我觉得……”他扶着杯子的手,忽然明显地发起抖来,“我觉得……她是在躲着我。” 连简心蓝都皱了皱眉。 “她为什么躲着你?你们闹别扭了?” “嗯,是。” “因为什么?” “因为她家……呃……”高先生犹豫着,直到迎上我的目光,这才下决心说出来,“我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别人是不是喜欢我,也能看得出来。她家里人对我有看法,特别是她妈妈,看不上我,这我都明白。可是,让我最不舒服的是,倩倩对此没什么反应。她说和妈妈吵架了,可是当着我的面,还是很维护她。她也来过我家,我爸妈怎么对她,她是知道的。但是……这,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后来为这事大吵一架,结果不欢而散。从那天以后,她就躲着我。当然,就算是躲着我,应该也不用做到那种程度,我就怀疑,是不是说话太重了,所以……” “请别担心,就算吵架了,她应该不至于闹得这么厉害,特别是不会带到工作中。嗯,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吵架,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一周以前吧,最多十天。那之后,她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前天,我也有点忍不了了,就质问她,结果她干脆就请假不来上班了。当然,我不知道她……她……割腕。”说到这里,高成轩很难过地垂下了头。 因为感情问题不顺心,迁怒到工作上来?——不,这不是我认识的王倩倩。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应该会找朋友聊聊天。 人,都有被逼发狂的可能性,但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严峻到逼得她割腕的现实。 “倩倩在单位有好朋友吗?” “有一个,她们部门的,两个人可以说无话不谈吧。” “倩倩找她聊过吗?” “没有。” “你肯定?” “因为那女孩来找过我了,问我倩倩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连她也不理。” 嗯……这很奇怪,可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高成轩撒谎。 “能不能详细说说你们那次吵架的情况?” “可以……”他显得很苦恼,从进来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嘴唇干巴巴的,嗓音也有点儿沙哑,“那天晚上我俩都加班,差不多九点吧,才从公司出来。我就说,咱们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吧,她说好。于是我们吃了点东西,去看电影。出来是十一点半左右,我送她回家。到那个时候,也还都挺好的。路上,我俩聊起电影内容,观点不同,就有点儿不愉快。说着说着,也是我不好,就扯到了她父母的事,她情绪很糟,说家长的事,不是我该评论的。吵了几句,她气冲冲地,也不让我送……哦,对不起,不只是几句,我们站在桥下,大概说了半小时吧。吵完了,她最后把我甩开,说要自己走。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我也就没送她……结果,谁知道,弄成今天这种局面。” “她几点回的家,你问过吗?”我尽量语气轻柔,好让这话不带有责备的意味。 可高成轩还是很不安,来回搓动着两手:“没有,我知道这件事做得太自私了,她一定是伤心了。” 年轻男女一时闹僵了,谁把谁扔下独自走了,这倒稀松平常。不过夜里十二点前后,当然就有些不妥。倩倩因此失望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仅通过这些,仍然无法和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建立联系。 我开始追问更多这十天里发生的事情,包括任何观察到的变化。 高成轩将藏在心底的争吵说出来,可仍然得不到解脱。他的情绪很差,夹杂着茫然和困惑,不过可以看得出,他在努力回忆,能想到的,他大多都说了。 照高或轩的形容,倩倩这些天几乎是变了个人,变得完全相反。她以前爱说话,很活泼,现在沉默得如同活死人;她原本胃口很好,什么都爱吃,什么都敢吃,现在饭量比婴儿还小;就连外表都不注意了,上班也不化妆,衣服颜色和搭配都不怎么协调,就像是随手抓件衣服就出了门。 这些变化,都展现出与社会接触的某种障碍。她退化回到学生时代了,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过分。但原因呢?原因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从高成轩身上得到的信息到此为止。显然,仅仅把王倩倩的现状归咎于一次吵架是不恰当的。我又花了些时间,来让他明白,他没必要为倩倩的意外太过自责,等到时机合适,我会通知他去家里看望倩倩的。我说得很认真,不过收效甚微。 这也是没法子,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发生在自己和倩倩身上的悲剧。 “今天这事,你处理得不错,”告别了高成轩之后,简心蓝表扬我,“没什么可挑剔的,要不然就是你隐藏得太深了,连我都看不出问题来。” “我还以为你真心夸我,到头来还是骂我。”我开始想象,要是John在场,他又会发表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就是夸你,不过你注意到没有,高成轩没说实话。” “我记得你说过不干涉这事的细节……” “我这不是好心吗?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东西,又说不准。你说倩倩吵架分手之后,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呀?” “你电视剧看多了。” “不见得,倩倩的变化可是一夜形成的。” “你在瞎琢磨么!强X吗?”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这是你自己瞎想哦!我可没有……” “你和老威越来越像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 “就当是吧……” 我觉得自己生活中,遍布着这样的人,挺好玩的……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简心蓝把我后背裸照洗出来了,背上有她的签名,照片上还有她的唇印。做得实在露骨…… 回到家,我把唇印洗掉了,照片放在抽屉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John说,对抗幻觉,要无欲则刚。这让我觉得自己一心想要确认简心蓝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行为有些可笑,不过既然照了就照了吧,挺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三十六、提出分手的人会被抛弃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心满意足地起了床。照照镜子,一切都好,洗漱完毕,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那个差点被儿子推进河里淹死的父亲。由于他对孩子生活近乎专断的干涉以及不知悔改的态度,我愤而撒手不管了。可是,既然生活还有选择的机会和权利,我决定再跟他谈一谈。 有些可惜,不过也是情理之中,我说了十几分钟,这位父亲只回答:“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给您添麻烦了。”傲慢而自负,就像太阳王路易十四面对他的臣子。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李咏霖的,电话很快接通了,一如平时,他仍是一副感激的口吻:“艾先生,这两天也没时间见你,真对不起,杨洁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杨洁情况挺好,李哥你暂时可以安心了。” “是是,我也听她姐姐念叨来着,多亏了您。您是不是要说评估的事情?那东西,有时间就做,没时间就算了,没关系的。” 评估,是我向当事人或家属提交的一份报告,涉及病人目前阶段的状态评述,与诊断书稍有不同。鉴于杨洁自杀案例的特殊性,以及不去评价自杀者的原则,所以这类东西只能给家属看。 “不,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别的事。” 电话那头,他迟疑了片刻,“是不是该付治疗费了?还是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说。” “好,李哥,我很关心你现在的处境,所以,如果您有什么烦心的事,也不妨和我谈一谈。” “谈一谈?”他显然被我弄糊涂了,反问道,“怎么,你是说我也要看病吗?” “您误会了,我没说您有病。我只是觉得或许您有些地方也会需要帮助。你和杨洁的离婚,是谁先提出的?” “是我。”他好像有点听明白了,顿了顿,“对不起,我之前太忙了,可能忘了告诉您。是我提出来的。” “您告诉过我。我只是想说,很多人都把婚姻关系过度简单化了。”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幸福的婚姻,哪怕是平庸的婚姻都是不言而喻的。可任何一段婚姻,一旦面临破裂,其过程必然是痛苦的。在旁观者,也就是亲友的眼中,总有一个人是“提出分手的人”,另一方是“接受分手的人”。因而现实生活中,两人同时说拜拜的情况并不常见。 提出分手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人误解的人。他们需要承担内疚、恐惧和离婚后同样的痛苦(第三者情况除外,不在本案讨论中);并且,他还会被误解成自私的人,是个“抛弃爱人”的人,他一点儿都不忠诚!总有些人,会落井下石地去打击提出分手的人;即使没有这么残酷,他们也往往会站在接受分手的人的立场上,故意漠视提出者。 到底谁对婚姻最不满?到底谁才是受伤最深的人?谁竭尽所能想让婚姻起死回生?很可笑的是,除不道德的外遇情况外,往往试图挽救婚姻的人,恰恰是大家所说的提出分手的人。当然,提出分手的人,有他的优势。他们已从情感的惊涛骇浪中上了岸,下了决心,不再白费力气挣扎于破裂的感情中;他们可能已经对分手后的事情做了打算。但是,他们仍然最可能是被亲友抛弃的人。 要知道,提出分手的人,也需要支持。 被抛弃的人,能很轻易地从家人朋友那里得到同情,尽管他们可能是婚姻破裂的潜在始作俑者……因为在婚姻最后的战役中,他们被要求离婚,被“抛弃”,因此得到了良心道义和舆论上的最大支持。他们受到格外的关照,总是有人围在身前身后。然而,过度的关照和同情,反而会成为迈向独立新生活的最大阻碍!杨洁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尤其是在她自杀之后,关注杨洁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包括那个怂恿她找大师的朋友——没准人家也是好意。 然而,离婚的双方其实都是受害者。我试图合理地,不带感情se彩地告诉李咏霖,从离婚到杨洁自杀的前前后后,他始终都是那个没得到支持的人,他还需要尽所能地养家,以及支付生病孩子的巨大开销。 于是,我很关心他,希望能和他谈一谈。 最有趣的是,幻觉认清这个问题,比我的意识要早。John把这称为一种“天赋”,他说:“你的幻觉超前于你的意识,这就是你的天赋!你会对天赋耿耿于怀吗?当然,它来势汹汹,也许会让你有些惊恐不安!” 李咏霖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反问道:“怎么,现在我反倒成了病人吗?对不起,艾先生,我很感激你的理解,可杨洁才是真正该接受帮助的人。”他把重音放在“真正”两个字上。 “我是很认真的,李哥。你说得对,杨洁的确需要帮助,我也正是这么做的。我们每周见两次面,直到她的自杀危机不那么严重,之后,我会更加关注离婚后她生活的重建,相信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里,会取得很好的收效。但是,你正在陷入困境,我也能感觉出你心烦意乱的痛苦。我想如果你能找人倾诉和帮助,这个情况就会有些好转。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能托朋友给你开一些很温和的镇静剂,效果不错,也没什么副作用。”我说。 可李咏霖的声音似乎强作镇定,电话里还传出一阵笑声,好像把我看成是个善良却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他笑着说:“谢谢你,艾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可是,我没有心烦意乱呀!很少有什么事能让我烦心。” “很抱歉,李哥,我和你观点不同。你拒不接受帮助,我又没说你需要看病,只是力所能及地给你些帮助而已。谈一谈,有什么坏处呢?” “不,”他毫不迟疑地反驳说,“艾先生,你大概是弄错了,不能把杨洁和我相提并论。我和她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我是水还是火?”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然爆发出一种匪夷所思的幽默感。 我反问道:“你还爱着杨洁吧?” “不不!爱,还有什么爱可言?”他立刻否认,并且信誓旦旦,“你这么想可不对,艾医生!”他突然这样称呼我,好像在心理上把我推得很远,顿了顿,他又说,“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责任,又有多少是从需要出发的。我好像需要承担对杨洁的负担。也许这是你没有小孩的缘故,你很难理解。原因何在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出于一些原因,才坚持希望杨洁能好起来。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误会,我和她玩完了!彻底玩完了!这就意味着,我们过不下去了,也说不上还有什么爱,她能被治好,孩子能有一个正常的妈妈,那就够了,其余的时间,我会尽可能躲着她。”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花费财力精力想要治好她,就是为了躲着她?如果是这样,那干脆让她自杀死了不是一了百了?!我承认自己这个念头有些不人道,但事实就是如此简单。杨洁的死与生,好像只是存在于李咏霖责任感里面的一部分,至于孩子,仿佛是在混淆视听,我很怀疑对普拉德·威利症患者而言,妈妈是不是真的能有什么影响——何况,李咏霖显然不希望杨洁接触女儿。 我沉吟一阵,打算把问题说得更明确一些:“李哥,你在逃避问题。我并没有和你讨论杨洁的病情,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你需要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要是你不信任我,安排别人也没有问题,但你确实需要这种帮助。” 而李咏霖威风地宣称:“水到头来干涸在泥土里,火熄灭于柴火堆,废料全被扔进了垃圾箱。心理学是那么严谨的科学吗?说真的,艾医生,我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但是我知道你能力很强,才认为你能帮助杨洁,而不是让你来帮助没病的我,这有点儿像是无病呻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没把话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我听到话筒里一阵急促的喘息,他在考虑着如何才能收场。 也许他是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样对我说话是不恰当的——我会不会怒火中烧,因此起了邪念,去恶意影响他的前妻? 这番担心是多余的,我早就习惯了,所以我抢先说道:“没关系,李哥,随便您怎么说吧。请记住,如果有一天需要帮助,就联系我吧,这句话一直有效。” 我们像敌人似的,假装握手言和,很友好地道了别。 挂上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 我回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实习的日子,有一天,派出所送来个贪杯的酒鬼,三天没进食了,虚弱得厉害,高烧40度,脉搏每分钟155,并伴随严重的脱水。这个酒鬼神经兮兮,或者是烧得糊涂了,始终认为医院是日本的杀人营,所以他打骂医护人员,粗言秽语不堪入耳;他坚持要逃走,认为那是逃出杀人营的唯一活路。 我们该怎么办?任由他跑出医院在大街上晃荡,直到痉挛脱水而死?还是不顾他的个人意愿,强制安排住院,给他服用大量的镇静剂,最后把病治好? 用不着太多讨论,谁都知道后一种做法是合适的。尽管他不认为自己有病,不接受医生诊断,但他病情的严重是千真万确的。作为医者,我们都知道,他看不清事实真相,不认为自己有病,这本身就是一种病。 很遗憾,大多数医院以及我本人,并不具备什么强制力。这也是件好事,可以因此避免其他被屈送医院的事件发生。可任何决定都是双刃剑,有利则有弊。 我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李咏霖拒绝我的帮助可以理解,但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出人意料。他到底是在坚持什么,这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泛滥,还是他过分强调责任感的体现,或者他有什么其他的秘密难以启齿。 或许,他和这世界上成千上万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没有离群索居,都住在城市里;他们也许富有,也许贫穷;可能受过教育,也可能大字不识;他们不大引人注意,没有贴上伟人的标签,都是货真价实的小人物,没准是老师、警察、技术工人或者李咏霖这样的私人老板。 我感到可悲,他们都一样过分强调责任,背负了太多东西,却不愿意相信别人,拒不承认自己的问题。 这有些可笑,在这个男性基因逐渐萎缩的年代里,他们身上的男性品质却日益得到彰显——或者自认为是在彰显。 有些生物基础知识的朋友都知道,在性染色体的组成上,男人是XY,女人是XX。虽然各国的男女比例不同,但是纵观人类历史,从世界范围来说,男女比例仍大致是1∶1。也就是说,X基因在人体内得到进化的机会是3(女人两个,男人一个),而Y染色体的机会只有1(男人的一个)。性染色体和其他的22对常染色体不同,XY是互相攻击的。表现了男性特征,女性特征自然要削弱,反之亦然。X得到3倍于Y基因的进化和适应性,它对于Y基因的攻击是残酷而有效的。这从我们现在的基因状况,和人类诞生伊始提取到的化石基因对比就能看出,Y基因为了防止攻击,正在逐渐地关闭自己的一些链接。 所以,在现代社会,我听到女性朋友说得最多的那句话,就是“他不像个男人!”这话有好多版本,在我为一个女朋友介绍对象的时候,她就换了个说法:“哦,两条腿的男人很常见,两条腿的爷们可不好找!你得帮我找到个爷们。”我于是放弃了寻找,我对她说:“你去人类拿着长矛捕猎猛犸象的时代找找看吧,兴许有你要的。” 我在这里大放厥词可能要惹恼许多男性朋友了,没办法,我也是个男人,而且学会了自嘲。 三十七、牙齿不见了 至少有一件事情,李咏霖说对了,既然他拒不接受帮助,那我还是得把重心转移到杨洁身上。 在治疗的第一阶段,我每周要见她两次,所以很快的,第三次面谈到来了。这一次,她的情况有了明显的进步,她看起来很活跃,脸上内分泌失调的痘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盈盈地下楼来接我,并且几乎一说话就要笑,如沐春风。 她拎着塑料桶,到楼下来买水,我想要帮她提水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摇摇头:“不,不用,我自己能行,锻炼锻炼挺好的。” 哦,她拎着很重的水,倒还是健步如飞。 我们回到楼上,她胳膊有些抻着了;用力甩了没几下,她又忙不迭地把我的包接过放好,还沏茶倒水。 “我感觉好多了!”她满脸真诚,“真得谢谢您。您的建议很有效,我不总是待在家里看电视了,昨天晚上做了饭,我做饭还是挺好吃的,您今天要不要留下吃饭?怎么,不要吗,没关系,我做饭给姐姐吃,她说很香。哦,对了,说起姐姐,她今天也在家呢。” 哦?杨颖也在家吗?我提醒自己,杨洁不知道她姐姐和我事先早有来往,千万不要说错了话。 须臾,杨颖趿拉着拖鞋,从卧室走出来。 她素面朝天,和之前老威给我看的照片上的样子差不多,气质当然不至于随着没化妆而消散,不过容貌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绝不是我一开始看到的那位职业化美女了。 她单眼皮,睫毛也不算长,五官说不上平庸,至少也不大精致。我正在好奇她为什么短短时间内瘦了好多的时候,杨洁笑着站起来为我们介绍:“姐姐,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艾医生。艾医生,这是我姐姐,杨颖。” 我也站起身,还没等说话,杨颖先说道:“您好,艾医生,久仰久仰,多谢您照顾我妹妹。” 要说神态和语气,她伪装得很自然,撒谎的流畅度,也不错;可她的声音里,却咝啦咝啦地透着风,跟大舌头似的,有些合不拢嘴的风声。 我的眼睛,马上告诉了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杨颖说话时,张开的嘴巴里,左侧上牙床,露着个挺大的黑糊糊的洞…… 这是掉了几颗牙?我一时呆住了,继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表现出吃惊来。 接着,脱口而出了一句蠢话:“你,你的牙……” 也就是半秒钟的时间,我后悔得很想抽自己嘴巴! 既然我是从没见过杨颖的,那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很失礼地瞅着人家掉落的牙齿——这分明是说,我曾见过杨颖,知道她往日的模样,而今因为变化太大,才震惊得合不拢嘴。 “哎呀,”谢天谢地,我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就是杨颖,唉,你……恕我刚才失礼了,老听杨洁说,你是个美人,可你的牙,怎么了这是……”没辙了,胡说八道吧。 杨颖很尴尬,我估计她也意识到我一时失言:“唉,这……让艾医生笑话了,瞧我这个样子就出来见人。妹妹,”她十分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我说我早点走,就不见艾先生了吧,你说没关系,这,这多不合适呀。” 杨洁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心里有事,说道:“艾先生,您别笑话,要笑就笑我不懂事吧,姐姐是在医院照顾我,太过疲劳晕倒了,磕在台阶上,才把牙齿摔掉的。” 原来如此……我说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晕倒了摔在路边,牙齿磕掉,恰好还是犬牙和旁边的那颗,半边脸颊都有些塌陷了,怎么化妆也好看不了…… “你对妹妹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我有感而发,倒是情真意切,“早一点儿找家好医院把牙补上吧,这样子不太方便呢。” “是是,”杨颖一边捂着嘴,一边说,“杨洁住院那时候没人帮忙,就我一个人看着,有点低血糖,就……啊,您别在意,我今天上午就是要到医院去呢,正巧您到了。” 我们目送她换鞋离开,杨洁瞅着她的背影,呆呆地还在发愣:“我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大家。” “不要这么说,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能老是回头看,对吗?” “嗯!”杨洁裂开嘴好看地笑了笑,笑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你可以先笑,而后居然真能感到一丝开心。 当然,也有关于微笑的疾病,比如说日本韩国的女接待员,就因为脸上总是笑,心里很郁闷,而患上了所谓“微笑综合症”。 顺着今天的牙齿小插曲,杨洁回忆起小时候和姐姐的种种争执来,有些叹息。不过小时候的打打闹闹,有兄弟姐妹的家庭都难以避免,也不需要自责,有时候想起来,反而是童年的趣味。 是时候可以谈一谈她的原生家庭,也就是她的父母家,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发问:“姐姐这一次累得晕倒了,等你好起来之后,可以多做些感谢她的事情啦。你的父母这段时间,也比较辛苦吧?” “父母?”她的反应很冷淡。 “是啊,爸爸妈妈一定也来看你了?”我明知故问,回想起在杨洁自杀的第二天才见到她母亲的事情来,而她对外孙女说话的态度,仍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不,就算我死了,跟他们也没什么相关!”她斩钉截铁,眼睛望着我,分明冒出愤怒的火焰来。 “哦?!”我装作很意外。 我装意外总是很拿手,两三秒钟的皱眉,鼻尖微微向前翘,嘴唇略略张开。后来好多人劝我“你就别再装了,法令纹都出来了!” “是啊,我从没跟你提过吧?我爸爸就是个浑蛋,我妈妈比他强点儿,但有限。” “为什么这么说呢?”问题趋于白热化了,我紧追不舍。 “说真的,不怕您笑话,我都替他们不好意思!”杨洁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又环顾四周,“您瞧见这房子了吧,是我姐姐的。” “是啊,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住在姐姐家,怎么了?” “这是我爸爸卖给我姐姐的。” “……” “您没明白吧?我家是郊区的,姐姐和我分别结婚嫁了人,当然也就有了住处。姐姐先于我离婚,就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恰好这时候,老家的房子拆迁,我们有个很大的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吧,还有几亩地。拆迁的时候,政府都给折了钱或者房子。我爸妈手里,就一下有了四套房,一套三居室,三套两居室。两位老人,家里又没有其他孩子,这么多房子,住不过来吧?姐姐没地方,就回去找爸妈,问能不能分给她一套。瞧,就是这套。可我爸爸不干,最后说来说去,还是平价卖给姐姐的。您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他是浑蛋了吧?” 是不是浑蛋,我不好评价,不过这现象发生在中国父母身上,实在匪夷所思。我见过贪财如命的人,但是空守着一大堆房子,却不让有困难的儿女住,未免有点儿离谱,这大概也能叫“空巢”现象吧? 我于是眉头不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杨洁又给我讲了一件事:“您瞧见我姐姐了吧,挺好的人,当然有她的缺点,谁都有缺点。上大学的时候,她交了个男朋友,估计是到对方家里住了吧,反正一晚上没回来。等一到家,我爸就拿台球杆子抽她。呃,忘说了,我家以前有个大院子,我爸又喜欢打台球,所以家里有案子和球杆。他把门反锁,拿球杆抽她。一直抽到球杆断了,又出来换另外一根。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跪在地上求他,他也不理。姐姐很倔犟,怎么抽,也不哭。越是不哭,他抽得越来劲!最后还是邻居街坊听说了,一起来劝,才算完事。您觉得,这样的父亲怎么样?” 上大学,也就是20岁上下年纪吧……女儿这个年纪,或者更小些,估计大多数父亲,也是舍不得打的,用台球杆抽,并且抽得很厉害,恐怕非常人所能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母亲的反应,也相当迟钝。不,这还不是迟钝,在一个暴君身边待久了,王后也会麻木的。 “我挺庆幸,你和姐姐都是女孩,如果你家出个男孩,事情就严重了。”我试图从逻辑角度上安慰她。 “嗯,我也这么想。” 施虐狂的童年时代,往往是在受虐。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观点有问题。但一个受到虐待的人,真的会对虐待行为本身嗤之以鼻,并且对其他受虐的人充满同情吗?请不要那么幼稚,好好思索一下,他在幼年受虐的时候,有谁同情过他?他那无力软弱的母亲吗?他在受虐的时候,体会的是什么?仇恨,这是显而易见的。最要命的是,人类有强大的学习能力,越是年幼,这种学习能力就越强,最后无可避免地将施虐者的行为化为烙印,牢牢地刻在他身上。等到他成年,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反抗——引人不安的话,我就不再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杨洁的家里没有男孩子是一件好事:因为女孩子成年后,会以离家独立,作为温和的对抗形式。 “父亲也虐待你吗?”我问。 “也有,不过比姐姐稍好点儿,大概因为我小吧,所以他更喜欢我一点儿。” “喜欢你,却在你自杀之后,仍然让你住在姐姐家,而不是分给一套多余的房子?” “对,他不会给我房子的。当然现在我住在这里,是姐姐也是姑妈她们的意思,方便照顾我。”她挑战似的看着我,“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在他对我还不如姐姐。” “哦,我猜是你在结婚以后,很少去看他们。” “对,我是曾经被偏爱,后来却背叛他们的孩子,我的死活,他们当然无动于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洁说这话是那么的平静,连我们谈论邻家悲剧的那种热情都没有。 而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总算把杨洁和李咏霖的分手悲剧联系在一起了。 三十八、做儿女的和做父母的 不难想象,杨洁,也包括杨颖,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她们急着成年逃离原生家庭的愿望,该有多么迫切和强烈。 相比姐姐来说,妹妹做得更加彻底。她考上了大学,却知道这仍然是仰仗父母接济的生活方式,她退学离家,后来找了份工作——这无疑都是为了更快地摆脱家庭束缚。 她和小星星在电话公司工作的时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接待员,但这工作至少不让人害怕,她们或者住宿舍,或者自己租房子住。薪水虽然微薄,但也够活着的,起码不用担惊受怕。 在遇到李咏霖之后,杨洁的心境有了很大改善。李咏霖虽然年纪大了些,不过岁数大的人更多包容,不会像毛头小子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闹别扭。李咏霖也有经济实力,可以轻松地供养她,给她高质量的物质生活。所以,她与他之间到底有多少爱,我说不准,因为物质条件,占有很大程度。 但是我认为,杨洁还是爱他的。 因为他是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男人! 这段婚姻,在建立之初,大概是会让人羡慕的——他温文尔雅,她光彩照人;他事业有成,她善于持家;但是分手的悲剧,却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们回头再来看看李咏霖的身世,他出生在一个较为困难的家庭,并非家里独子,身后还有三个妹妹。作为家里的长子,他的责任可谓重大,不过他也不甘心碌碌无为的一生,没有条件供他继续念书,他就选择了从军。在军旅生涯中,他聪明好学,踏实肯干。老威给我讲过一则传闻。据说他在军营里的出色表现,受到一位老营长的青睐。老营长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招他为婿,可惜两人之间并没产生什么感情。收女婿的念头作罢,老营长却依旧对他照顾有加,转业后也多方为他联系奔走,在他与杨洁的婚礼上,居然还来做了证婚人。由此可见,李咏霖是多么的善于与人相处。但是,事业的逐渐成功,并不能弥补他对原生家庭的愧疚感。在家庭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参军。于是,事业有成的李咏霖,怀着一份愧疚感,对父母对妹妹们,也很关照。这就有了他的二妹在他和杨洁的家里,一住就是两年的事件。 悲剧在一开始就被酝酿好了:杨洁摆脱原生家庭,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在她的新生活——她的小家里;李咏霖则不能这么做,他对杨洁的确很好,但很大精力,仍然放在原生家庭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杨洁和李咏霖堪称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 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然一触即发。而杨洁在原生家庭之中,不可避免会沾染一些暴躁的坏脾气。她缺乏安全感,很怕会失去李咏霖,或者再次经历幼年的遭遇;她越是担心,越是害怕失去,她对李咏霖袒护父母及妹妹的行为,就越是感到气恼。 还记得那个二妹偷钱的传闻吗?现在这件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更何况我也无法回溯时光。弄清楚到底是真的偷钱了,还是杨洁的嫁祸。我更倾向于后者,并且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 第三次咨询,于是演化成了我要帮助杨洁割断脐带。 这比喻有点残忍,不过恰如其分。 人人都听说过“孩子”这个词,为什么它是个名词,而没有动词化呢?因为当孩子没有当父母那么积极,它是一种消极状态,并且普遍存在于长大成人之后。我们常听到“养育”这个词,但“做孩子”这个词却鲜少出现。 纵使过了40岁、50岁、60岁的年纪甚至已经迈入七旬了,有些女儿仍继续做女儿,有些儿子仍继续做儿子。这些像女儿和儿子的行为举止,并非出于自然奉献的爱。这些令人困扰的幼稚行为,是为了讽刺父母早该终止的权威。 “做父亲”让父亲这个称呼变成动词,一直和传宗接代和责任感有关,仅此而已!“做母亲”是这个社会上很常见、一再被提到的字眼,有多重荣耀和神圣的含义。但是为什么没有“做女儿”、“做儿子”这样的固有说法出现呢?即使有,人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尊重别人的说法吗?不,这是骂人才有的话。因为孩子所承受的心理负担,在一些不尽人情的家庭体制中被忽略掉了。 杨洁和杨颖的家庭,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在杨洁离婚之后,这个情况并不见得会得以好转,认为自己的爸爸是浑蛋——即便他真的就是浑蛋——并不能解决问题。最麻烦的是,父亲这个成年男性形象倒塌,加之她之前婚姻的失败,很可能对杨洁今后展开新的感情生活,造成巨大的干扰。 于是,我鼓励她做一场被我称为“独立宣言”的游戏。我们宣布自己已经成年,将正式摆脱父母的阴影和约束;同时,宣誓我们已经离了婚,也要摆脱与前夫的感情纠葛。这表明,我们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是相对独立,同时也是绝对完整的个体,从今往后,我们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努力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现。 宣誓结束,我还象征性地用纸叠了一个小戒指,让她套在手上,标志着我们真的拥有独立的权利了。 很孩子气,对吗?我也知道,可总比空说大道理,要强得多。 在这次治疗下半段,我帮她整理出一些失婚后最佳康复工具: 1.好朋友:花些时间与朋友相处,特别是结交一些新朋友,是很重要的事。因为离婚会让你失去家庭,同时也给你机会去结识新朋友。不过要谨记,尽量认识真实和诚恳的人,并且,在离婚后不足一年的时间内,千万别轻易展开新的爱情。 2.寻求帮助:杨洁曾认为,离婚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来。其实没这么简单,她认识到这是自己的迷思,因为她意识到今后没有人值得信赖,没人会保护她,李咏霖都走了,谁还会留下?但是她试着与别人交流此事,并因此发现,和他们沟通这件事本身,也有宣泄作用,而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实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3.减轻犹豫不决和紧张情绪:杨洁曾表示,因为犹豫不决,而必须忍受长时间的焦虑和压力。还记得她被大师欺骗以及因此产生的不知所措吗?我本人也害怕犯错,时而踌躇不前,直到一败涂地。后来我发现,很少有错误是完全无法弥补的,事后修正错误,能带来更多安定感和自信度。行动证明,只要尝试去做,而不是停留在空想中,我们还是可以信任自己的,通常结果总是好的。 4.书籍、音乐和工作室:对于如杨洁这样长时间没有工作的离婚者来说,这一方法特别有效。书店里有许多帮助心灵成长的作品,唯一需要小心的是,别轻易去翻心理学或精神病学科的专业作品,缺乏指导,很容易误入歧途。也有些人,对音乐很敏感,我就没长着HI-FI的耳朵,不过相信有人能从中受益。工作室就更单纯,还记得你曾经的梦想,还记得你儿时的画作吗?重新来看看,哪怕是玩玩橡皮泥也比成天发呆怨天尤人好得多。 5.发展新的嗜好和娱乐:在老威的生活中钓鱼是一件充斥着无穷乐趣的事儿,就像我喜欢择豆芽。总有些可以培养的新爱好,跳舞、音乐、旅行、登山、骑马,或者去做志愿者,可以让你的价值感得到体现。当然,像杨洁过去那样,只知道坐在电视前面看韩剧,不算兴趣爱好…… 6.探索原生家庭的问题:这是个人成长最重要的途径。离婚让很多原生家庭的旧模式浮上台面。当我们检视离婚时,也会试着发现自己身上背负着幼年的情感包袱,从中看到许多误会的根源。如果伴侣先和他们的原生家庭做个了断的话,数以万计的离婚是可以避免的。不要误会,杨洁逃避家庭,并没有斩断根源。因为纠缠于过去,所以逃避;因为逃避,所以不可避免地将全副精力放到新家,并因此体会到严重的不平衡,这才是她吵架的根源。 6.关注自己的身体:离婚后,人很容易沉溺于有害身体的恶习中,如抽烟、酗酒。我很庆幸杨洁都没有,不过她睡眠时间变多了,而且比较懒惰。当感情遭遇障碍时,人很容易吃得太多或太少。沮丧可以熄灭我们运动的欲望。所以,定期散步和慢跑,起码洗洗衣服冲冲澡,剪个新发型,买两件新衣服,敷敷面膜,做做护理,这都是对自己积极的改良,能填补空虚的感觉。 具体的方法不止这七种,但它们是适用于大多数人的最有效的方法。说起来简单,其中的某几条,做起来可是不太容易。 杨洁对此很有信心,用笔记下了,还写了一点儿我们讨论的心得。 “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做好哪些,不过每天我都会看看的,你相信我,我也相信我自己。” “是的。”我笑了,真心替她感到高兴,“不管你能做到多少,要记住哦,这些是工具,而不是我给你留的作业,没有什么负担,你只管去试试看就好了。” 在这次咨询的末尾,我把肢体放松疗法教给她。这玩意异常简单,从头到脚,依次放松一遍就OK了,可以在每天睡觉前来一次,或者情绪很焦虑的时候也有效。 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我离开她家…… 三十九、被剥夺的权利 假如不是节外生枝,几天后进行的第四次面谈,应该也是轻松愉快的。我逐渐认识到,杨洁并没有太强的自杀意愿,她是由于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内部外部全面崩塌,才有心寻死的。这里面没有太多要挟的念头,她好像也能摆清自己与李咏霖的关系。 既然如此,着手于帮助她实现离婚后的生活重建工作,就是我工作的重中之重。 杨洁在这三天里的变化挺大,她把烫的卷发拉直剪断,又给染黑了。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密实,这让我很羡慕,如果我剪了烫烫了剪,很快就会变成秃子。 在行为习惯的改良方面,她也做得不错。她原本就不吸烟、喝酒,除了自杀未遂的那两次——所以她继续贯彻优良传统。她每天外出散步一小时,限于体能,还不能开始慢跑。 漫步一小时,这让我还有点担心,不过她自我感觉良好:“我有时的确会胡思乱想,这时候我就停下来,到小区的商店里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她又说,“听你的建议,我买了点蜡笔和画纸,你瞧,我画得不好,不过挺有意思的。” 她的画,当然不足以跟John老大相提并论,笔触也生涩幼稚。不过,让她画画本来也不是为了绘画本身,她能坚持做,就很不容易。 她甚至和我谈到了想去找份工作。 “你想做什么呢?”我问。 “其实我什么都不会,”她倒是挺诚实,“我唯一做过的工作就是转接电话,你看我做个文员能行吗?” “能行!确切地说,你去做个行政工作之类的,应该也可以。”可不可以,不是我说了算的,不过她早晚得迈出这一步。 “可我没什么经验,7年不上班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履历。” “不要紧,我可以指导你,咱们慢慢来。” 在杨洁向我展望她新生活的时候,一个无法越过的问题产生了,那就是关于她的女儿,女儿的抚养权在李咏霖手里,她该怎么面对呢? “李咏霖不接我的电话。”说到这里,她愁容满面。好久没哭过了,她眼睛又有点儿湿润。 “你给他打了几次电话?” “一周一次,我出院到现在,一共两次。” “他都没接?”我愣住了,两次,实在不能算多。加之失去抚养权的父母,仍有一周至少探望孩子一次的权利,我搞不懂李咏霖什么意思。 “不,上周接了,这周没有。我连续拨打了三个,都没接,是不是他在忙?”杨洁倒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一定是他在忙吧!”我对此可不确定,最糟糕的是,他会不会因为之前和我的争执,而迁怒于杨洁? 应该还不至于,我告诉自己,李咏霖出于他那份对女儿的责任心,想来也不至于如此。 “你给他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想接孩子过来住一天。” 哦,我想,也许我给李咏霖提供一份杨洁当前的自杀评估,会比较好。他是不是在担心杨洁可能对女儿产生威胁?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第四次面谈结束得比较早,因为我下午还要赶去王倩倩那里了解情况。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我给李咏霖拨了电话。没人接。两小时内,我又拨了几个,还是没接。我也烦了。 最让我烦躁的是,杨洁这边有了些许好转;可王倩倩那边,还是一筹莫展。 简心蓝很放心,没有跟来,干爹干娘出去了,我就独自坐在倩倩的床边。她这几天谁也不答理,基本上是耗在床上的。我就在边上坐着,像看着一个会动有反应的植物人似的。我偶尔说几句话,她不吭声。她的眼神时而狐疑,时而悲戚,不明白什么意思。坐着坐着,我连日的疲倦涌上来,演变成困意。而她干脆迷迷糊糊睡着了。 说了几句梦话,我全然不懂。 你不能期望事事尽如人意。就像杨洁的好转,并不能给李咏霖带来任何解脱似的。我也不能强求倩倩敞开心扉。 说到李咏霖,他对我的逃避太过明显。眼看预订的五次治疗,只剩下最后一次了。能不能继续去面对杨洁,还是个未知数呢! 我在妹妹的床前耗了一小时,最后摇摇头无奈地离开。 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还要照旧。我抛开这些烦心事,继续接治其他的病例。一晃,到了预约的最后一次…… 四十、玻璃和我总是有缘的 这是预约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是姐姐杨颖给我开了门:“哎呀,艾先生,我正要出门呢。”她的声音清楚了一些,不过假牙还没有安上,“多亏您啦,我妹妹这段时间好了很多。” “啊,她在忙什么,也不出来迎接我一下。”我打趣着问。 “洗手间呢……”杨颖穿上鞋,“每次去看牙,都要耽误半天工作,我得赶紧走,别惹老板不高兴。艾先生,我就不陪你啦,拜拜。” 我晃晃悠悠地走进客厅,扔下包,杨洁从洗手间跑出来。她看起来特别高兴,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就抢着说:“今天我女儿过来,晚上我陪她睡。” 我赶紧也恰如其分地表示恭喜。 “李咏霖接我的电话了,他说正在和供货商谈事。就是……嗯,就是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儿不耐烦,不过我懂。我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看看孩子。” 李咏霖可是没回我的电话,算了,爱回不回吧。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继续谈着爱情和婚姻和工作。杨洁最近能忙于一点儿属于她的小事,我就很放心;假如真能有个工作——她说舅舅的公司想让她过去实习,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唯独家庭这一边,短时间之内找不到一个依托,不过慢慢也就会好吧? 我把这一次面谈,当做是和杨洁的最后一次会面。假如李咏霖不同意继续治疗,我当然也就不该再来。这无关乎钱,心理医生不能随随便便就和当事人成了朋友,这违背原则。 我把身前身后事,都作了妥善的安排,给她留下了我的邮箱,如果以后有找工作写简历之类的事需要帮助,还可以通过这个交流。 她有些不理解我今天的状况,不过她也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这五次号称“免费”的咨询,到今天就算结束了。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或许她觉得真有帮助,很诚恳地说:“以后您过来,需要多少钱,您说话。不要客气,我能负担的,一定会如数付给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曾这么说过,那时我基本当成个玩笑。 如果她真能这样做,那么委托关系就发生了变更。我的委托人不再是李咏霖或杨颖,而是当事人杨洁自己。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也没有理由拒绝。 中午12点前后,我起身告辞。 “不行,”她一把拉住我,“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让您走。” “您看看我之前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比那时候好太多了。别的不说,您一分钱不要,我心里就挺不舒服的了。您要是不留下来吃顿饭,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行,你吃完了再走。” 她越是说免费,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欺骗当事人,绝非我的本意,这…… 她执意挽留,我坚持要走。 “您看,我没做什么好吃的,弄了点儿寿司,去市场买了三文鱼,也不费劲,你就留下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于是在饭桌前坐下。 她果然是事先做好的,也许还起了个大早,三文鱼很新鲜,自己包的寿司虽然不是特别精致,但也说得过去了;还有紫菜包饭和大块的浸了鳗鱼汁的饭团,看起来就挺有食欲。 平心而论,她的厨艺,特别是制作日式料理的手艺,只怕还不如我。可她能有这份心,加上她状态调整的速度之快,都让我很是感动。 我们面对面坐好。她倒了一点点红酒,我也没必要再去假装客气,饭都吃了,少喝一点酒也没什么关系。 “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她脸上泛起一团小小的红润,慢慢地晕开了。 三文鱼果然很新鲜,切片很厚,透着那么点实惠。我吃这东西从来都不蘸汁,讲究原味。她对此惊讶不已,我便给她讲以前吃三文鱼都是拿起一块大口大口啃着吃,小时候也不懂,后来装腔作势地蘸这蘸那,味道反而不如以前。 她笑着说我不拘小节,我汗颜,大家都这么说,真讨厌。 嘴里吃着三文鱼,我眼里盯着大饭团。浸泡了鳗鱼汁,饭团黄灿灿的,再加上软硬合适的米饭,呃……真叫人心神荡漾。 “饭团都是你的,”她又为我满上一杯,“我是女孩子,不能多吃主食。”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急,我有些头晕。为了掩饰醉意,我随意夹了个饭团,囫囵送进嘴里。 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响。什么声音?这不是鳗鱼饭团吗?又不是鱼子饭团! 来不及深想,口腔里一阵强烈的痛感传来,刺激得我立刻不觉得头晕了。 一个硬物卡在嘴里,牙齿都被硌得松动了。 这是什么? 一张嘴,扑哧地蹿出了一股血。我大惑不解地瞪着杨洁,张大了嘴巴,伸手从牙床上慢慢拽出一块尖利的东西。 被我托在手心的,是块亮闪闪的、被血染红了还晶莹剔透的三角玻璃,个头比我的拇指盖还要大。 果然,玻璃和我总是有缘的! 我拿舌头舔了舔牙龈,发现牙根处豁了个大洞,上牙松动,露着神经,痛得我半张脸一个劲儿发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说不出话来,张着嘴,血就顺着下巴流。 我只是冷冷地瞪着杨洁:什么意思?这么大一块玻璃,别说你包饭团的时候不会因此扎破了手! 杨洁慌了,至少在我看来,她是慌了。手一抖杯子一歪,红艳艳的酒水流出,倒是来了个血水交融。 又愣了几秒钟,她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忙不迭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您拿药。” 还拿什么药啊!嘴里豁了个口子,你就是弄半瓶云南白药,也能被血冲跑了啊。 可她还是拿来了,一边好像很心疼地给我上药,一边拿块毛巾擦流出来的血和药粉。 我真的不困了,一点都不困!她越是小心翼翼地怕是捅着我神经,我就越疼。嘴巴长得小,真他妈倒霉,老这么张着,都快要撕裂了。折腾了好半天,口子没能堵上,我那颗牙倒是无可救药地掉下来了。 我心里将各种难听的脏话骂了无数遍,剩余的一点理智让我控制住自己,保持着对当事人的冷静。 如果我骂她,万一不是她故意的,那我就轻易毁掉了我们这些天来的全部努力;可这怎么能不是故意的呢?给我吃的饭团里放块玻璃是什么企图?刺激刺激我,让我知难而退,还是别有目的?当然,这么大一块碎玻璃,我是不可能咽下去的,但她也不至于觉得吃到嘴里没事吧? 这块玻璃是哪儿来的呢?我四下瞧瞧,没看见其他碎片。 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也用不着再告什么辞,我一言不发,站起来,拎着包出了门。 “艾先生,艾先生,您等等,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还追出来解释。 电梯门关上,我总算听不见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完全被杨洁给误导了吗?有可能……工作要求我们相信当事人,但并非所有当事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可我为什么一直没能看出杨洁的伪装?如果她的自杀并不是因为崩溃,她做出的改变也并非是调整自己——那么,我的理解将会被全盘推翻,她成了我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她太擅长伪装自己,利用他人来达到目的。 然而即使如此,扎伤我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我个教训?也不至于这么简单啊。如果她可以更有些耐心,她应该能利用我很好地将李咏霖逼上绝路,她可以重新抢夺女儿的监护权,甚至打倒一直照顾她的姐姐。她可以达到更多的目的,而不是现在就把我逼到对立面上。 这个女人究竟是绝顶聪明还是愚不可及?我甚至连这件事,都没了把握。 只有一个问题,是可以确认的——那三角玻璃不大干净,我回家之后,发烧了。 四十一、看向镜子的那个人 我的体温飙升到了三十九度,整个下午,我都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血流得挺多,我便脸朝上躺着,血就由于重力作用止住了,侧过头来,血就继续哗啦啦地流。 只能在心中骂街,这是何等让人懊恼的事。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杨洁到底哪根筋不对,给我来这么一手。可我越是想,嘴里、脑袋里就越是难受,整个人变得木木愣愣的。躺到晚上六点,我才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不去医院啊?唉,像我这样不在正经公司上班的人,没有医保,也很少想到去医院的。 如果说杨洁给我的打击还不够沉重,那么干爹打来的电话无疑是雪上加霜。 “你快来家看看吧,出事了……”就在我准备去医院看牙的时候,干爹语无伦次地说。 我只能静静地听着,因为根本张不开嘴。 “倩倩现在在医院抢救,她遍体鳞伤,你来医院还是来我们家?她男朋友也赶过来帮忙了,还有我姐姐她们。” 谁遍体鳞伤?倩倩?不过这怎么可能?难道她被人打了?尽管满心疑惑,我也只能嗯嗯啊啊地哼唧着。 “你什么时候过来?”干爹还在问。 既然送去了医院,那就和两周前杨洁的情况一样,没我什么事了。我总不能再遇见一次John老兄吧! “家。”我说了这一个字,显然是所答非所问。 我想象,局面也许很混乱、不便控制,就给老威和简心蓝发了短信,请他们来我住处集合。 简心蓝回了短信:“我就到。” 老威很讨厌地回拨个电话:“啥事?”他听我嘴里不利索,问得就更开心了,“你这是咋的啦?你吃什么呢?好吃吗?分给我一点吧!” 我气急了,嚷了句:“快来!” 他真的很快,先于简心蓝赶到了。 “哟哟哟,”他一见我嘴角挂着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关心,“哟哟哟,谁揍你了啊?你这是怎么弄的呀?” “拜它所赐。”我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张开手,掌心托着碎玻璃。 “这是什么?你吃的是什么糖?……这不是玻璃吗!你小子缺心眼啊?” “操!我他妈说的是‘拜它所赐’,不是‘白糖我吃’!你丫真孙子!”我辩解着,也不知道在他听起来会变成什么…… 真不该嘲笑杨颖啊,我现在还不如她呢! 我张大嘴吵吵嚷嚷,老威一眼就看到我上膛少了颗牙:“你,你牙呢?走走,上医院去。我们家小艾出息了啊,上医院还得要我陪。拉屎要陪吗?” 也顾不上他的嬉皮笑脸,最主要是我这个德行也说不清楚话,我俩下了楼。 刚到楼外,简心蓝也赶到了。看了看我的状况,她倒是沉得住气,很简单地说:“去医院吧。” “不去医院,去家。”我也学乖了,在手机上按字给他们看。 “你不是刚从家出来吗?这孩子傻了!”老威是绝不会放弃任何调侃我的机会的。 “你大爷!去我妹妹家!”我打短信,还不忘骂人,看来我跟老威的人品是半斤八两。 简心蓝知道是怎么回事,马上吩咐道:“都上我的车吧,我开车带路。” 二十分钟后,我们停好车,匆匆忙忙地进了干爹家。 院子里站着好些人,我全都认识,但没法打招呼,只好带着人先进了屋。 干爹和干娘都不在,倩倩的男友高成轩这时候也去了医院,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即使空旷,这里还是没有下脚之处。地面上四处散落着带着血的玻璃碎片。 我这是什么命?跟玻璃干上了! 踏着碎玻璃碴子,脚下咯吱吱直响,我转到了放衣服的大柜子前。作为老式家居,它和其他的大柜子差不多,正面是一大块镜子。只不过眼下,这镜子支离破碎了,只有左上角和右下角还连着一大块,其余地方都露出褐黄色的木板。即使是剩下的两块玻璃片,边边角角处也都沾着快要干涸的血迹。还有一绺血迹是飞射出来的,甩在镜子边缘,星星点点。 现场混乱不堪,虽然没有人,可我还是不难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王倩倩冲到镜子前,举起她的双手,狠命地砸向玻璃,一边砸或许还一边大哭大闹着。她砸了一次又一次,震得碎片轻舞飞扬。一直到她砸得累了、烦了,或者噪声把她父母都召唤过来了,才停下来。 遍体鳞伤——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嘴里嵌的那块玻璃,与此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回头瞧瞧老威和简心蓝,他俩也都被这景象给震慑住了,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亲戚朋友们围拢到门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鸦雀无声地瞧着我。 “这孩子她……”老威不认识我妹妹,路上只听了个大概,话说了一半,也就说不下去了。 简心蓝压根没开口,抬头瞧瞧,复又低头看看,若有所思。 我于是二话不说,在手机上轻轻地按动几个字:她把第三者给干掉了。 没有人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妹妹成功了,她终于把第三者给干掉了,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距离彻底杀死第三者,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因为那个第三者,就是她自己。 四十二、陪陪我的蛇吧 蓝天、烈日,似曾相识的景物被一丝恐惧笼罩着,可怕的事情好像随时都会发生。 这是一个绚丽的夏日午后,原野上草木茂盛,七岁的小女孩杰西卡跟在她的兄弟们后面,懒洋洋地漫步在草原上。 忽然,地面上冒出一个黑影,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沙沙作响。 杰西卡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她看到面前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人拿着一件东西,杰西卡看不清是什么——仿佛那是个奇形怪状的口袋,里面有些东西不停地扭动着。 陌生男人问道:“杰西卡,钻进这个袋子里陪陪我的蛇好吗?”杰西卡吓得花容失色,没了命地奔跑。 她的兄弟们不见了踪影,似乎丢下她离开了。 她越是跑,越是疲惫得气喘吁吁。可只要她停下来,陌生男人就总是出现在她面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兴许还会拉她一把,那如老虎钳子一般有力的手,抓着她往那个袋子里拖! 杰西卡尖叫起来,口吐白沫,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杰西卡的眼皮猛chou动了几下,她的医生怀尔德·彭菲尔德便停了手…… 杰西卡的经历是20世纪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虽然其意义并没有引起当时社会足够的重视。杰西卡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实际上,此刻她并非置身于夏日的荒野,而是躺在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院的手术台上。医生怀尔德·彭菲尔德正在尝试通过一种试验性的手术治疗她严重的癫痫症。这病症伴随她已长达五年。 手术小组已经掀开了她的颅骨侧面,大脑的颞叶露出来。为了确定病灶的位置,彭菲尔德用电极探查她的大脑,电极连在一台脑电图扫描器(EEG)上。手术需要医生与病人的超信任合作,因为整个手术过程中,杰西卡都必须保持清醒,帮助医师确定病灶的位置。当彭菲尔德的探针触及杰西卡颞叶的某个确定位置时,杰西卡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草地中。 杰西卡的这段经历,发生在七年前的加拿大——我们称之为真实世界。她报告说,她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她还是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当时她吓坏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物理损伤,也就是说她没有摔倒,没有被伤害——当然更没有被塞进那个口袋。她哭着跑回家找妈妈。此后,这恐怖的瞬间一次次地纠缠她,那个拿着一袋子蛇的陌生男人闯入她的梦境,无论是在她睡着时还是醒着时,她都能看到他,自此生活在无限循环的噩梦之中。又过了两年,也就是杰西卡九岁时,心灵的创伤开始导致癫痫性抽搐。一段掠过脑海的往事就像勾起了回忆的提示,可以触发她整个回忆,紧随其后的就是癫痫发作。 在EEG探针的刺激下,杰西卡不仅回忆起了这段遭遇,而且重新经历了遭遇。细节如此丰富,恐惧犹然清晰,彭菲尔德的探针让女孩的大脑就像放电影一样将往事重现。利用标着字母和数字的小纸片,他找到了这段回忆对应大脑皮层的位置;刺激附近的点可以引发不同的感觉。当探针触及到某个点之后,杰西卡又回忆起某人责骂她做错了事…… 彭菲尔德的实验,帮助现代医学人员确定了癫痫症的病灶范围。还记得那个把父亲推下水的小伙子吗?他的癫痫也是通过切除病灶区域得到治疗的。 彭菲尔德的探针还引发了一个著名的难题:你以为你正坐在床边读我的这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或者嗤之以鼻;不过实际情况可能是,你是一颗已经与身体分离的大脑,在某地的实验室内,浸泡在一缸营养液中。你的大脑连着电极,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连续向大脑输送刺激信号,这些信号模拟了“你读我这本书”的体验。问题是,你到底如何区分这两种情况呢? 对于一个富有怀疑精神的人来说,这个“缸中之脑”的悖论既引人入胜,又令人烦恼。这个悖论展现出令人震惊的可能性:你所知的一切可能统统都是假的!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不是吗?它有一个为人熟知的现代版本。那就是电影《黑客帝国》里所描述的情景,生活在矩阵世界里的人们,闻着意大利面的味道,听着钢琴演奏的乐曲,可这些都是母体制造出来的感觉罢了。 关于这个理论,还有一个很古老的版本,也就是“庄周梦蝶”的故事,可追溯到公元前4世纪。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便在醒来之后质疑道:莫非自己本来是一只蝴蝶,而梦见自己是一个人? 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是困难的,我可以列举出一系列的区分方法,但它们都存在瑕疵。 一个古老的鉴别方法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只需要掐一下自己。原理很简单,在梦中你不会觉得疼痛——然而,我本人曾在梦里感觉到疼。很多人都体验过睡梦中腿肚子抽筋,还有鬼压床,所以这个方案被否决了。 有些人说梦境极少是彩色的,所以电脑桌前的红玫瑰就证明你是清醒的——这话本来就有问题,什么叫做“极少”? 也有人采用辩证的观点,认为如果有人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怀疑本身就证明他是清醒的。在清醒时,他保留着对梦境的知觉;可是在梦中,他已经忘记二者的区别。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在梦中就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事实上,许多人都曾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我不想再列举下去了,因为列举下去也没有用,我们活着,并且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这就足够了。 可悲的是,区分梦境和现实尚且如此困难,想要区分幻觉和现实,就难上加难。 恰恰相反,彭菲尔德的手术提醒我们,通过外部刺激大脑所产生的幻象,可以如此的真实;而存在于人脑中的幻象,对正常生活带来的影响是十分剧烈的。 回顾王倩倩的病例,我们不难发现,她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前后不到两周时间。 此前,她是个善于交际的女孩子,要强但不过火,此后她凡人不理,把自己闭锁在私人空间中;她原本温和亲切,而现在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虽然这攻击是指向自身,而不是别人,但也足够危险了。 是什么导致她出现这样的变化?我起初认为是由于和我一样的幻觉。 还记得她提起的那个“第三者”吗?在对她的病原进行挖掘的时候,我和简心蓝都很困惑。倩倩经历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即便父亲有了外遇,又即便和男友发生了争吵——但这种事稀松平常,因为这点小麻烦就丧失理智,性格完全扭曲的人,好像还没有出现过呢。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个第三者。 干爹的道德品质如何,我不太能确定。不过有一个细节是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第三者在被王倩倩撞见了之后,还有胆量去跟踪她——不,这不是胆量,而是理由,第三者实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因此,在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确定这个第三者是被虚构出来的。这就不难理解其他人的惊异——因为他们是看不见第三者的,所以他们并不了解王倩倩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我对幻觉的解释,最初是怀有信心的。可随后,我又不那么确定了。诚然,第三者应该只存在于倩倩的大脑中。不过拥有幻觉症状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我和John都有幻觉,来看看幻觉对我们的影响吧。 我的幻觉断断续续的,在两年里面呈现了四次,差不多每半年一次;John的幻觉说不准,持续时间应该比我长,频率也比我高,不过他很能装蒜,所以不好判断;倩倩的幻觉发作,只有不到两周时间。 幻觉给我带来了什么?不自信、悲伤和自我怀疑。还好,我挺过来了;John又如何呢?他近期内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句话,他挟持护士有可能只是闹剧;可倩倩两次攻击行为,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幻觉的频率和强度,是逐渐增加的,并不是一上来就会主导人,反复地侵扰人。 诚然,幻觉对人的生活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可我和John都挺过来了。是我们很坚强吗?John不用说,他是个例外,但我就不够坚强。我在看到李咏霖自杀的幻觉后,失魂落魄;我以为自己看到倩倩的幻觉后,手足无措地失声痛哭。作为女人,倩倩比我软弱很多吗?不一定。 每个人都出现过幻觉,John对此信誓旦旦,“谁敢说自己没有过幻觉?走在街上,听到别人叫自己,回头却发现没那么回事。这就是幻觉,只不过程度较浅,属于幻听。” 是的,每个人都曾出现过幻觉,在它的强度较小、频率较低的时候,几乎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影响。 可王倩倩却在出现幻觉的两周内,情况急转直下。 我因此不再坚持认为她是因幻觉而崩溃。 她看到了某种东西——也就是那个第三者,可这既然不是幻觉,那又是什么? 这面被砸得支离破碎的镜子提醒了我——镜子、反光物,也许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看到爸爸和那个女人搂抱在一起。”倩倩如是说。“我当时是在修理大柜子,有个板子翘起来子。”干爹这样解释。是不是眼前这个大柜,我不知道,不过转了一圈,我发现她家的老式家具上,都有一面镜子。 “我骂了一句,气愤地走出家门。通过反光镜,我竟然发现那不要脸的女人跟着我。”反光镜里有什么?那个女人?还是她自己? 那个第三者被她描述为:不到三十岁,妆化得很漂亮的臭不要脸的狐狸精。让我们把不要脸、狐狸精、妖媚等不重要的词汇都去掉,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类似王倩倩那样的年轻女子。 她无法辨认镜子里的自己——所以,从发病至今,她就不再化妆了,因为她根本无法化妆。 她看到父亲搂抱那个女人,是因为父亲正扶着柜子,而镜子里,反射出她的倒影。 “别忘了,我是看不见自己的,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看向镜子中的那个人。”这是哪位大师说过的名言,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假如你真的不认识自己了,世界会变成怎样? 倩倩老是能看见她自己,这就让她越发地想逃走。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当她端起法式杯具,她看到的是自己;当她走进公司洗手间,镜子里映出的还是她自己,这吓得她几乎不敢出门;她早上拉开窗帘,玻璃窗上的女人,也是她自己。 她越是想逃走,那个陌生的自己就越是像附骨之俎,如影随形;她越是挣扎,越是心力交瘁,看上去就越是可怕,从一个面容姣好的第三者形象,渐渐变得失魂落魄,变得形容枯萎吓人,像个女鬼。 当她今晚站在镜子前,再次面对那个可怕的、有着深深黑眼圈的自己时,她彻底崩溃了…… 也顾不上嘴里的疼痛,我尽量简明地给简心蓝解释眼下的情况,也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草草说完后,我问:“这叫什么病来着?” “镜像识别障碍?”简心蓝果然比我的精神病知识丰富,她略加思索,又补充说,“学名我记不住了。你认为倩倩得了这种病?她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了。” 得病?这种病可不是能轻易得上的。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四十三、你早晚要对我说出实话 我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喷了个烟圈,白花花的烟雾之中,镜子里的我也不那么真切了。须臾,烟雾散尽,我看到了嘴角挂着血丝,眼神空洞、脸部水肿、无精打采的自己。 我叹了口气,接一捧水,用力搓搓自己的头发。 杨洁的故事就是从医院的洗手间里开始的,在另一家医院的洗手间外,王倩倩的故事将有一个结果。 我抖擞精神,推门走出去。简心蓝和老威陪我到了医院,他们就等在门口。 在这事有个了断之前,我还要揭开心里的一重疑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倩倩无法认出自己的镜像。 我们没有马上走进病房,王倩倩的男友高成轩在走廊里烦躁不安地直溜达。我把他给叫住了。 “哎呀,艾先生,您可来了,倩倩她……”他见过简心蓝,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老威。 我打断了他:“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你总该把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我盯着他,他还穿着衬衫,打着领带,也许是从繁忙的加班中刚刚脱身。 “啊?您是说……” “用不着再隐瞒了,我已经为此纳闷三天了。这么说吧,王倩倩患上了镜像识别障碍,也就是说她不能辨认出镜子里的自己,可她又总能看到自己。这世界上能照出自己的反光物太多了,她终于被逼着攻击自己的镜像。这一次,她杀死了自己,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这种病不是随便得上的,她的脑部应该是受损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家里,她爸妈早就该告诉我了。现在我能想到的只有你,如果你愿意说说,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拒不承认,那么我只能报警,看看倩倩头部的外伤,是不是你造成的!”我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几句。 他能听懂吗? 毫无意外,他肯定听懂了。为了便于沟通,一到医院,老威和简心蓝就把我架到了急诊室。 “大夫,大夫,”老威是个大嗓门,“治治我哥们,他嘴里有个大窟窿,帮他堵上吧!” 大夫拿着手电筒往我嘴巴里照,想笑又不好意思。 “怎么弄的啊?”果然人人都关心这事。 “嗯嗯嗯……”我咧着嘴巴回答。 “你这个还真不好处理,给你缝上吧,犯不上,不缝吧,口子还挺大。”这话可把我吓坏了,别把我嘴缝上啊!我以后少说话就是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医生的手可是真麻利。既然不缝,他就只好拿药棉给我堵上。活该我吃饭团的时候那么用力,三角玻璃被下牙顶住,用力刺入上牙牙根,把牙齿顶豁了的同时,还留下一个几乎能塞下小拇指的窟窿。 药棉的口感绝对无与伦比,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尝试一下。窟窿被堵上了,血止住了,我说话的声音自然就清楚了一点,不过嘴里还是呼噜呼噜地透着风。 我一面吃着棉花,一面连珠炮似的紧紧逼问,高成轩被弄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颓然摔倒在坐椅上。 “说吧,如果你觉得有外人不方便,我可以让他们走。” 老威瞪了我一眼…… 高成轩的情感决堤了,既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我害了她,是我不对……” 干爹干娘就在老远看着呢,我赶紧拉了他一把:“别闹别闹,让人看见不好,我给你留了面子了,别自己惹事。我只想知道那天你们吵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该赌气让她一个人走……”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分手之后,我就自己往回走。走了五六分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我就回去找她……我看见,她摔倒在路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把倩倩扶起来,没想到她一把推开了我……” “等等,她为什么会摔倒在路边?” “我不知道……她就是侧卧在那里,还睁着眼睛,看起来很清醒,我以为她是被气晕了。我……哦,她的腿上摔紫了一块。” “哪条腿?” “左腿,膝盖下面一点。” “会不会是车祸?”老威脑子转得快,“如果是被车撞了的话,保险杠的位置很容易撞到膝盖下面。如果是正常摔倒的话,一般是把膝盖或其他地方弄破。” “有可能!高先生,我再问你,倩倩的头上有没有伤口?” “不……我没看见,她留着长发,我也没看到血。我只记得自己去扶她,可她一把把我推开了。我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就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当时她反应特别奇怪,本来答应我了,都快要坐进去了,可是突然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很茫然地瞧了我一眼,就跑掉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跟司机解释半天,就没再追。” 她不是朝外看了一眼,而是在反光镜里看到了自己。确切地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不认识的自己…… 车祸的解释是很合理的,只要看看倩倩膝盖下的伤痕,就大概知道她有没有发生过车祸了。 当务之急则是另一件事:我希望医院能给倩倩拍个颅内扫描的片子,以确定她脑部受损的状况。 到头来,还是简心蓝和老威前去与医生沟通,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忽然接到杨颖的电话。 四十四、一个外行和三个行家 杨颖忽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原本以为她是代替妹妹向我道歉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在电话里起初还挺客气,“艾先生,没睡吧?” “哦,还没睡,”我没必要向她解释现在的局面,“您有什么事吗?” “嗯,倒是有点事,”这句话没出乎我的意料,可后面的话马上变了味,“我听妹妹说,您这几次和她提到了性。” 我哑然…… 在中国,从事有关于婚姻方面的咨询,特别是面对异性,真的是太困难了。我们跟西方人不一样,对此类问题很是忌讳。可夫妻关系是否动荡,对婚姻生活满意与否,都和X生活撇不开关系。在提及“性”的时候,需要咨询师特别的小心,我认为自己做得比较恰当了,没想到还是被杨洁告了黑状。 “是的,我提过。”思索再三,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失礼的地方,所以还算镇静地回答。 “那就很奇怪了,”杨颖的口气里带着些不信任的腔调,“杨洁的问题是自杀,您为什么会提到性呢?” 我压了压不满的情绪,试图耐心作出解释:“杨颖姐,请您听我说。杨洁的问题的确是自杀,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过她的自杀,却是因为离婚、没工作、不能照顾女儿等原因引发的。她得不到来自于社会、家庭的任何支持,所以才面临崩溃。在治疗的过程中,我会评估她的自杀危险,不过现在,她的危机程度减弱了很多,所以接下来,我要重建她的社会架构。同时,我还得帮她面对自己婚姻中曾经出现的各种问题。您也不能否认,在婚姻生活中,性是很重要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挺合适了,没想到杨颖还是不大满意。“哦,”她说,“您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妹妹比较单纯,希望您以后还是注意一点。” 无论怎么理解,这话都不太好听。杨洁单纯?我还单纯呢!她要是单纯,我嘴里这大窟窿是打哪儿来的? 我有些压不住火了,带着不耐烦回应:“杨洁不是小孩了。要是她不满十八岁,我是不会那么说的,问题是她比我还大呢。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认为自己有与她谈论X生活的学术权利。” “您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杨颖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因为今天我下班之后,杨洁和我说起这事来,所以……” “没什么所以的!”我大吼,“她还跟你报告这事?你不觉得另外一件事更有趣吗?你去问问她,我的嘴怎么了,我的牙去哪儿了?这东西比X生活更来劲吧。另外,你也不用担心我以后说话不小心了,因为没有下次了!”我气鼓鼓地挂上电话。怎么老有一些卫道士横在我眼前呢! 等我冷静下来,才感觉也许这不该怪杨颖,毕竟她只是听到妹妹的转述而已。 可是,无论如何,这事不管了,倩倩的事可不能放手。 转身时,高成轩正诧异地看着我,大概也是被我刚才的大喊大叫给吓住了。 “你的事,咱们先这么放着,回头再说。我暂时不会告诉干爹干娘,如果你敢骗我,咱们走着瞧。” “谁是干爹干娘……”他被我弄糊涂了,我也懒得理他。 说实话,对于高成轩,我还是有些同情的。假如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他只不过是在吵架之后做了一个不太理智却也是大多数人都可能做出的决定——转身离去。他本不该为之后的车祸负责,至少不需要负全责。可是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他良心上的愧疚,只怕是难以磨灭的。 我迅速和老威碰了个头。他是个能获取他人信任的老手,也不知他怎么说的,护士就把他给放进去了。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他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土,嘴唇都有些发青,“倩倩的脸上、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有划伤,这么说吧,整个上半身,我看到的地方,全是伤口,祈祷她别因此破了相。不过她腿部倒还好,左腿胫骨上有一块方形的伤痕,应该是撞上保险杠弄出来的。那小子应该说了实话。当然,过了很久,伤痕不算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简心蓝回来了,出于她的专业背景,和医生沟通得很融洽。她把病人的情况简单地介绍过,急诊大夫虽然似懂非懂,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紧迫性,答应第一时间联系脑外科专家。 剩下的事情就是安慰伤心欲绝的干爹干娘了。 虽然对于“镜像识别障碍”这个病症,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还是把猜想的东西说了出来。简心蓝帮我耐心地解释着,做抚慰工作,对此,她比我要擅长得多。干爹干娘从惊吓转为难过最后又开始担心。“这该怎么办呢?”他们问。 “回头看看片子再说,现在谁都不敢断定。你们二老放心,我们在这陪着呢。”简心蓝如是说。 一整夜,我们都待在医院。高成轩也没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 腾出了工夫,老威和简心蓝就开始关心我的问题,问我这牙齿到底是怎么掉的。我和盘托出。 “很奇怪呀!”简心蓝首先开口,“照这个情况看来,你对杨洁的判断全都错了?” “可能吧。”我倒不介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未必吧?”老威质疑,“小艾你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吗?我不觉得。你是在免费给她治疗,就算不是真的免费吧,至少她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你们在骗她,也不应该对你发火,而应该冲着李咏霖去才对。” “也许。”我彻底没了主意。 “以你所说,杨洁有些像是表演型人格障碍了,她之前对你的和善,都是装出来的。不过表演型人格障碍自杀的概率是非常之低的,何况它和自杀一样,都是较为少见的病例,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简心蓝表示诧异。 “那可说不好,看样子,杨洁是很反对你来干涉她的生活的。她假装对你配合,希望尽早结束治疗。但是她发现你没完没了,所以就给你来一家伙。居然让她得逞了!” 就这样,他俩一个从专业角度出发,一个从人情世故考虑,你一言我一语,乐此不疲,把我夹在中间。 经历了这样动荡的一天,我已是筋疲力尽,恍惚间靠着坐椅睡着了。 凌晨六点左右,我被老威的大手无情地推醒,左顾右盼还有些迷迷糊糊。 “嘿,嘿!专家来了。” “啊?”简心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由于没有卸妆,她的脸上有些干巴巴的,也透着疲倦,“来了啊,好。” 专家是个三十五岁、很精神的中年人,正饶有兴趣地瞧着我们。 专业性沟通,简心蓝比我在行,她和专家说明了我们的想法。 “有这样的事……”镜片下,专家的那双眼睛透着精干,“没问题,我尽快安排检查,上午就给你们结果。”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从王倩倩被推进扫描室到结果出来,没用两小时。 专家很客气地,当然也带着权威感,将我们让进了他的办公室。挂在白色写字板上的,是倩倩脑部扫描照片。 专家指着其中位于倩倩左侧颞叶的一个小白点,说:“看这里,这片区域叫做海马状突起,在这里,有一处非常微小的碎片。从这张图上,我们还看不出这碎片到底是什么,不过有可能是因为撞击,而导致分离的一小片颅骨碎片。由于撞击的冲击,这个碎片被卡在海马状突起上了。” “海马状突起是干什么用的?”老威在哪里都不认生。 “它能控制我们的抑制作用,帮助储存长期记忆,巩固我们的空间感。”简心蓝解释道。 专家笑着看看简心蓝,说:“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位行家。她说得完全正确,简单地说,海马状突起,主要关系到记忆问题。这部分受损,可能导致我们长期记忆的部分紊乱,严重者,可能彻底失去自我概念。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做什么的,全都想不起来了。” John的问题大概也就在这里。 “如果是镜像识别障碍,那么受损的部位应该是在脑部负责思维的区域,可是她的海马状突起却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说出了声。 “哦?这里还有一位行家。”专家又笑了,“很高兴能和你们这种懂行的人沟通。你说的没错,如果是镜像识别障碍,那么受损区域不会在这里。所以她不可能是这种病。” “但是,既然是储存记忆的。那么倩倩有可能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因此才转而攻击镜像,这说得通吗?”谁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老威的提醒让我们大吃一惊,三个专家愣没干过一个外行。 是啊,既然海马状突起帮助储存长期记忆,而这部分记忆中包含了关于自我的身份识别,那么这部分受损,也可以导致倩倩忘记自己的模样,这同样可以解释她在镜子前的行为异常。 这也是我不建议读者朋友在缺乏指导的情况下,轻易去翻看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书籍的原因。许多病的表现形式是类似甚至基本相同的。如果拿着症状去套病名,很有可能受到误导。 专家、简心蓝以及我都陷入了沉思。 老威接下来又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卡在她脑部的颅骨碎片被取出,那么她恢复正常的机会有多大?” “说不好,这要看她大脑的自我修复功能有多强。快的话可能是几个月,慢的话几年、十几年,也有可能终生不愈。” 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答案,残酷但是客观。 专家答应尽快安排手术,可我们除了抱着希望和幻想,没有别的出路。我们沉默无语地走出办公室。 没必要向干爹干娘再去解释太多,这不外乎是让他们再受一次刺激,我们请二老回去休息,我们代他们值班。 由于还需要输入来控制伤势,倩倩的脑部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停药之后。手术是非常成功的,碎片被顺利地取出来了,可是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决。专家说得很明白,我们心里也有了底——也许是几个月到一年,也许是更长时间,倩倩不能见到反光物。你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还见不到反光物?这才是无法解答的问题呢! 我们蒙着倩倩的眼睛,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家。拉上窗帘,把镜子都朝墙放,把一切玻璃器皿换成乌溜溜的陶土制品。 待在家里,一切还都好办——吃喝在家,大小便也在家——可是出门以后该怎么办?万一倩倩在家里待了几天,烦了,一定要出门,要回去上班。我们怎么跟她解释?难道告诉她,她不能再出去工作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们。 四十五、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高压和管制下度过的;杨洁的童年是在虐待和恐慌下煎熬着的;而倩倩的童年则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似乎每一天都嫌太短。 为了彻底解决倩倩未来的生活问题,我翻开她童年时的照片给她看。这个点子,是拜“雪糕”同学所赐。 自打倩倩被送去医院后,老威和简心蓝就成了我家里的常客,他们一有空就来串门,俨然把这里当成了据点。倩倩出院的几天之后,病情毫无进展,他们就带着无限的关心又来敲我家门了。 我左手边坐着意气风发的老威先生,右手边坐着落落大方的简心蓝女士,面前的桌上摆着咖啡和啤酒。 终于,我有些无奈地瞧瞧他,又看看她问道:“你们拿我这里当幽会场所了吧?” “怎么可能呢?”二人异口同声,说完这句,又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思。 这时“雪糕”同学适时地出现了,甩着它一身黄毛和雪白的脖子,闻闻他俩的鞋,又抬头看看他俩的腿。这几天,它可是高兴坏了。这狗就喜欢热闹,越是人多,越是人来疯。 它很高兴地扒在简心蓝腿上蹭蹭,不一会儿又蹿到老威腿边——忘了说了,“雪糕”可是男女通吃的。所以它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该垂爱谁好了。 老威厌烦地敲着桌子,想踹它又不好意思。“这简直是人善被狗骑了,”他说,“我就纳了闷了,为啥它不抱你的腿。” “大概因为它觉得我是它爸,也没准是它妈,反正它对我没兴趣。” “凭什么呢?”老威很不满。 “你还记得我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吗?它还没一个巴掌大。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场啊!” “记得。那又怎么样?” “它那时候太小了,还没断奶。我抱养得太早了,只好自己拿奶瓶喂它。一来二去,也许它就认为我是它的父母吧。” “哦哦,我想起来了!”老威很兴奋地回忆着,“这小东西打小就很不老实,体力超群。它一个月时还像个小耗子似的,就能爬上你的大床,然后趴在你脸上睡觉。” “对,所以每天早上,我都被狗毛呛醒!” 简心蓝也被这话题吸引,兴冲冲地参与进来:“那么,为什么你不把它轰下去呢?” “怎么轰呢?我总得睡觉啊,我睡着了,它自己还是能爬上来,然后继续盖在我脑袋上睡觉。” 雪糕听不懂我们在谈什么,依旧兴冲冲地忙活着。直到楼道里传来一声狗叫,是隔壁的阿姨又要去遛狗了。雪糕也嗷嗷地吠叫着,那意思是说:我也好想出去玩嘛! 我愣了一下。“你在想什么?”他俩聚精会神地盯着我。 “我在想‘雪糕’呢。喜乐蒂是一种会吠叫的狗。但它原来是不会叫的,顶多哼哼两声,那还是我翻身的时候,它从我脸上掉下来了,才会叫,之后也只是拿脚踹我脸。但是自从它开始散步之后,见到其他狗,很快也就学会了吠叫。” “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它是因为看到或听到附近有同类了,所以才叫,当然,见到像你俩这样人模狗样的生物,它没准也叫。问题在于,”我忽然一把抄起雪糕,把它拎到衣柜的大镜子前,“你们看,它叫吗?” 老威和简心蓝都站起身,跟着来到镜子前,刹那间恍然大悟:“你是说,它知道自己是在照镜子,而并非看到了其他狗,所以它不会叫。” “对,‘雪糕’是条狗,我并不认为它懂得什么叫做镜子,哪个叫做镜像,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但是它看到镜子的时候并不慌张,也不认为那里面有一条狗。” “那是因为,”老威弄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狗是靠嗅觉和其他感觉来感受世界的,它的视觉相对次要了,所以,当它没有闻到生人或犬类的气味,也没有听见声音的时候,它就不会有反应。” 简心蓝接着说:“人类的嗅觉没有狗狗这么灵敏,我们太过于依赖视觉。人类百分之九十的信息来源于视觉,剩下的百分之十几乎都来源于听觉,所以,当我们不认识镜子中的自己之后,就会把那东西当成是人。” “对,这就是我的意思。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倩倩重新认识自己呢?我想到一个主意。” 我们三个人马不停蹄赶到干爹家。 一进门,那种肃杀的气氛让人心情沉重。我吩咐干爹干娘去准备一些东西,随后进了屋。窗帘自然是没有拉开的,因此室内一片昏暗,我坐在床边,手扶在倩倩的床前。 “还记得我吗?”我柔声问道。 倩倩点点头:“哥哥!”她叫了我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脸上的伤痕消退了不少,应该不至于破相。 老威和简心蓝很想进来,可又怕影响这治疗过程,因此耐着性子留在门外。 “认识爸爸妈妈吗?”我指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干爹干娘。 “认识……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们这两天干吗都这么看我呀?我……” “嘘!”我把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地说,“倩倩,我带来一本相册,咱俩一起看看吧。” 说话间,我翻开准备好的相册——里面都是经过筛选的照片。 “看,这个小娃娃可爱不?”我指着第一页上的那个吮吸着手r指头的小婴儿。还不浓密的一头小小胎毛,像个盖子似的扣在她胖乎乎的圆脑袋上,她那乌溜溜的眼睛还不情愿去看镜头呢! “真可爱!哥哥,你结婚了?”尽管还有些莫名其妙,妹妹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 “不不,这可不是我的娃娃。瞧,”我又指着另一张,“小姑娘长大了一点点,爸爸妈妈真狠心啊,给她刮了胎毛,所以她成了个小秃瓢。呵呵,我爸妈小时候就没给我刮,你看我现在头发就不浓密。” “再看看这一张,是她上幼儿园时候的照片呢!小家伙长大了呀,从小就那么漂亮,不过有个坏毛病哟——小时候就不乖,拉便便的时候也不会擦……还记得吗?旁边这个小男孩,就是我呀。”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还有我的身影,“有一次,幼儿园的阿姨跟男友吵架,上班心不在焉,结果一帮小朋友要上厕所,她也不管,我们只好自己去。可是拉完了便便,都不会擦,猜猜是谁帮助大家呀?是我呗,就是照片里的这个小男孩,我挨个给大家擦屁屁哦,别人都还好,这个小丫头最坏了,不让擦,甩我一身啊!” “呵呵,哥哥你从小就那么流氓,”笑着笑着,倩倩愣愣地出了神,“这到底是谁,怎么还和你上一个幼儿园,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个女孩子了。” 没有必要这么快揭开谜底,我继续翻动照片:“你当然记不住啦,咱们儿时的记忆都不清楚了。后来这个小姑娘上了小学,小学里的她,老是翘着个羊角辫,身后的男生就去抓她的小辫子,她很生气,便举手告老师了。老师把这个男生拎到角落里,狠狠地臭骂他一顿,从那以后,他很生这小丫头的气,认为她除了打小报告,什么都不会。哦,这照片上,没有他罚站的样子。” 小学三年级之后,我去上了奥校,她也在。最可气的是,妹妹的成绩比我还好,而我那点分,刚够奥校的录取线。我父亲嫌我分数太低,以为我没考上,还揍了我一顿。是干爹劝住了大哭不止的我,带着妹妹和我一起去了动物园。 看着猴山上一群红红的屁股,再想想自己的屁股还火辣辣地疼着,我没出息地大哭起来,妹妹递给我一大团棉花糖,也没能把我逗笑。 “还有这一张,”我又翻了一页,“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我和这小丫头青梅竹马,就老是走在一起。这一次不是她告了状,而是其他的坏家伙,我发誓一定找到这孙子,然后狠狠地揍他。可惜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这事不了了之了呗。可我很惨呢,被请了家长,还又挨了一顿揍,不过那是最后一次让爸爸打。” “再下面的照片里,没有我了。这小丫头初中毕业,考上了四中,很开心呢。瞧,爸爸妈妈比她还要开心得多。她爸妈开心,我爸可不太开心了,因为我没考上这么好的学校。” 倩倩推了我一下,她缩在被窝下的双腿一个劲儿颤抖不已:“哥,你为啥让我看这个。这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有和我爸妈的合影,为什么她会和你合影,她干吗拉着你,干吗抱着你……”她害怕地把身子往后靠,嘴唇哆了哆嗦。 “没办法啊,因为那丫头当时喜欢我,我也很喜欢那丫头啊。”连我的喉头都有些发紧,不敢回头去看干爹干娘的样子,唯恐一看见,自己的眼泪都止不住要往下流。 “那是……”她有些犹豫,话几次到了嘴边都顿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太讨厌了,你们欺负我,没有人和爸妈还有你那么亲近。” 揭露伤疤的感觉,总是那么疼,可是没有办法。 “来,再看看,再看一眼。这丫头毕业了,上了大学,哦,到了这以后,照片就明显少多了。姑娘长得越来越漂亮,却越来越不爱照相了。这里有一张毕业照,你看,学士帽的颜色和我的就不同,她是研究生毕业啊,我成绩很差,考不上。” “还有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我紧紧握住妹妹的手,体会着她的恐惧。最后一张照片,最接近她现在的样子,也就最接近那个无时无刻不呈现在眼前的第三者的样子,是她工作后和同事的旅行照。 她几近发狂,“不,不!”她叫着,“你为什么要拿这个坏女人来吓唬我!”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用指甲抠我的手,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我要弄死她,她是恶鬼,她总缠着我。” “你还没明白吗,妹妹,”我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她的喧闹,“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呀。” “再看看这些照片,”我把它们取出来,依次摊在床上,“看看你的小时候,看看你上小学的样子,再看看你长大后的模特。你说得一点都不错!那时候除了你,没有人和我这么亲近,除了你,没有人和你爸妈那么亲近。除了你,还能有谁?后的模样现在,就算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想起来,也至少应该知道,这些照片上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 我抄起来一面镜子,镜面朝上,里面映出她那张消瘦的、无神的、几乎是脱了相的脸。 她一面看看镜子,一面看看最后一张照片,又把它们倒着再看了一遍,止不住大哭起来。她全身战栗着、抖动着。 我很想安慰她,抱住她,陪她一块大哭一场。可是,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干爹干娘冲过来,和妹妹一起抱头痛哭,我悄悄地走出屋子。 “什么也别说。”我看着老威,他点点头。 总有些扫尾工作,得让你咬紧牙关给处理完。我们的科学对人脑的解释还十分有限,即便倩倩今天认识了自己的样貌,说不定她哪一天又会忘记掉。反复提醒她的工作就不可能由我来完成了,干爹干娘自然不用说,还有个人——她那可怜的男友——恐怕还缩在自己的小屋里不断地遭受良心的谴责吧。 我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从今往后,照顾我妹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有工夫拿来自责,还不如采取实际行动。你得照看着她,直到她脑部损伤的地方完全恢复了。” 照顾与否,是他们的事情了,我只是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 他接二连三地说谢谢,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回忆童年,对于我自己来说,并不轻松。我从不愿意回首往事,那样显得太感情用事,太不专业了;我也不太敢去回首往事,从一段段故事中找回自己,然后再像剔排骨那样,把自己一刀一刀地给剜出去,这感觉实在叫人心碎。 “我们找个地方一醉方休吧?”这提议从简心蓝嘴里说出来,显得不可思议,却又合乎情理。 “好吧,”我说,“倩倩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杨洁那边还没有着落呢!喝点酒放松一下,比什么都强!” 老威抢先问,“先生、女士,说说,想吃点什么?” “还能吃什么?有你在,一定又是老北京的小吃了。”我不禁释怀一笑。 四十六、I miss you 在我与老威和简心蓝喝得欢畅淋漓的时候李咏霖总算给我来电话了。 “李哥,有什么事吗?”一想到杨洁,我心里就很不痛快,因此拿着明知故问的劲头。 他俩一听我这口气,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包间里鸦雀无声,顿时没了声响。 “艾先生,我前一段时间太忙了,怠慢了您,真是不好意思。”装,接着装,你那叫太忙吗?分明是在逃避问题。 可是话说回来,杨洁的账不能全部算在李咏霖的头上。拒绝别人的帮助,可能是每个自尊心过强的男人都有的毛病,这也不见得是李咏霖一个人的错。 于是,我还是尽量客气地回了句:“没关系,有话您直说吧。” “是是,我听说最近您都没有去杨洁那,不知道……” “您听谁说的,她姐姐吧?嗯,我是没去,怎么了?” 简心蓝捅了我一下,那意思是让我好好说话。 “哦,我是听杨颖说的。因为也正好到了五次,预约的费用也用完了,我想问问您的银行账号是多少,如果不方便见面的话,后续费用我给你打到卡里去。” “李哥,该怎么说呢,”见他如此客气,我实在不好发作,“你这段时间,一直没跟杨洁通过电话?” “呃,我上周把孩子送去她那里后,之后就……” “所以你大概不知道她在饭团里,给我包了块玻璃碴子这件事吧?” “啊?您,您说什么?”听口气,李咏霖是相当意外。 “是啊,您听不出来我现在说话还漏音吗?一颗牙被硌飞了,我现在吃饭还疼呢。” “哎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事,您在哪儿,我过去找您。” “别找了,我跟您把话说明白吧,这玻璃碴子没要了我的命算是万幸。您觉得以后这治疗还怎么弄?就算杨洁不跟我道歉也没什么关系,至少她得亲自给我个解释吧。什么事儿都让您解决,不太合适。你们不是离婚了吗?这五次治疗也算告一段落,以后还要不要继续,这得让她自己跟我商量。您付钱给我,她都蒙在鼓里,这本身就有问题。我之前还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闹到现在这地步,咱们这委托关系也该换换样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是,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唉,这个怎么说呢,您的医疗费我包赔。您说要和她单独见面,我帮您约。反正您别生气,我能协调的,一定能协调,就是希望您能帮帮她,别让她这么下去。”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她不直接说,这次给我来个玻璃,下次来颗钉子,我肯定是受不了的。杨洁的病情和别人不一样,我这同时还接受一个病人,前两周被车撞了,这个女孩弄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虽然不能完全治愈,不过好在情况还能得到控制。杨洁就不一样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绝不是用意外或者精神失控能解释的。在这件事有个合理的说法前,我恐怕无法继续工作。” 大概是被我接二连三的话语给盖住了,李咏霖好半天都没说话。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最后他这样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肯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就好。”我挂上了电话。 等了一会儿,简心蓝把筷子放下,不无担心地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还从没见你这么对病人家属说话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如何说话,你只跟我见过几次干爹干娘,这次就能了解我的处事原则了?”我反问她。 为什么她对我了如指掌,可我却对她一无所知?这问题纠缠我快两年了! “哎呀呀,说这些干吗,来,喝酒喝酒,我给你们满上。”老威闻出了席间的火药味,忙着和稀泥,“简小姐,我这兄弟有时候脾气爆了些,你别介意。再说了,这玩意谁嘴巴豁成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对吧,您别见怪。小艾,人家也是一片好意,怕你和李哥闹情绪,就别当回事了,是吧。” 简心蓝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喝了一杯酒,就起身告辞。 老威眼瞧着宴席不欢而散,可他又拦不住,只能先送她到门外,转身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别喝了,”他把酒杯一蹾,“说说,你今是怎么回事?” “啊?”我依然自顾自地倒酒。 “我说别喝了,”他一把将酒瓶子抢过去,“今天你可不像往常啊。我还不知道你吗?有病人偷过你的钱,还有病人家属找人揍过你,都没这么大反应啊!怎么杨洁这事,弄得你这么大火!” “怎么,我还不能有脾气啦?”我也把杯子一扔,和他针锋相对。 “不是说你不能有脾气,老早我就劝过你。这活不好干,可你非要干。你要坚持下去,就总得有点规矩,就算李哥不是咱的朋友了,可他总还是病人家属,你这么说话就是不对。” “你……” 我没把话说下去。简心蓝对我的了解,绝对让人生疑。我总是怀疑自己身边有人,把我的秘密不断地泄了底。这个人会是谁?可能就是老威,也没准是我其他的几个密友。 我承认自己刚才一时有点失控。不过最让我厌恶的是,简心蓝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她对我一览无余。 这种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放在显微镜下的感觉,实在叫人不舒服。 可我又能怎么说,跟老威说“我怀疑你把我出卖了”?别管是不是真的,这都太伤感情了。 老威是个好人,又特别的仗义,我不能那么做。 自斟自饮是良方,我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倒酒;老威挺可爱,一如既往,他一烦躁就开始看表——我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争吵、都是以此作为前兆。他越是看表就越是烦躁,越烦躁就越看表。 我也不出声,等着他酝酿情绪。 如果不是出了个小插曲,包间里很快就要展开一场对骂。 这小插曲来得很是突然,至少我完全意想不到:手机响了起来,来了一条短信。 是李咏霖发来的,用迷离的醉眼瞧了瞧,前三个字就让我脑袋嗡嗡作响:Imissyou。 Imissyou——这英文可并不复杂,上小学的孩子都能看懂吧?我却愣了好久,想想还有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我把你弄丢了”?哦,这比“我想你”要好接受得多了。 但是,李咏霖对我说“我把你弄丢了”,听上去比“我想你”更混! 接着往下看,谢天谢地,总算是中文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难处,天都块塌下来了!我很想帮帮你,安慰你,请回我电话…… 不,不,你不能安慰我! 李咏霖,你把我吓着了! 四十七、性别是很有趣的东西 李咏霖的这条短信,连在一起看就是:我想你,你现在有很多难处,天都要塌了,我很想帮帮你,安慰你,请回我电话。 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完全不解其意。 这算什么呢?假如把其中的内容删减一些,重新排列,变成:“你现在面临很多难处,惶恐不安,我想帮帮你”,这话倒是很耳熟,前段时间,我不是对李咏霖说过类似的话吗?我希望在帮助杨洁的同时,也能解决李咏霖的问题。当时他很干脆拒绝了我的帮助,难道现在是在这话反过来讽刺我?! 我盯着手机发呆,百思不得其解。 老威好奇心特别强,“看什么呢?”他问。 “喏,自己看看吧。”我把手机递给他。 “噢——”他才看了一眼,就发出这样令人作呕的声音,“乖乖,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么回事?什么意思?他没接着说下去,只是翻来覆去,把那条短信看了许久。 然后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带着笑意,总之是一副很矛盾很让人讨厌的模样,说:“原来如此啊,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啦,李哥他喜欢你——” “胡说八道什么呢!”这话要是几分钟前说,我们两个就打起来了。不过此刻老威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他摇头晃脑地笑着:“你瞧瞧,这不是很明显吗,人家李哥很担心你呀,知道你被杨洁扎伤了,想给你开解开解,宽慰宽慰,快快,赶紧给人家回电话。” 我为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些不正经的人而感到自卑——最可气的是,这不正经还都是装出来的。 耐着性子,我给老威解释:“不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大概是发错了吧。” “发错了?这样的短信还有发错的道理吗?他要发给谁?也总不至于发到你手机上。哎呀呀,我和李哥认识这么久了,要不然该叫他李姐?不不不,他倒是挺爷们的,有个杨洁这样的娇妻,还生了女儿。那他肯定是很爷们的,那小艾你是咋回事?我说你这些年也没个女人,是不是……呃?” 我懒得理他…… 他倒是抓住了个笑料,顺便挖苦我,哪肯轻易放手:“哎呀,这李哥大概是个同性恋吧,不,是双性恋,呵呵,小艾你是啥恋?不行不行,我得赶紧结账走人了,我害怕。” 我无奈苦笑:“说吧,说到你烦了,就算拉倒。” 好在老威很快也腻了,就问:“你说这同性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把小男孩当女孩养,就会这样?” “不,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 几年前,我去导师家做客,他的话最有代表意义。他说:“前两天,我一岁的女儿在玩具童车里发现了一个塑料娃娃,她发出的那种兴奋的尖叫,是我儿子在同样年龄的时候看到农村的拖拉机时会发出的。”像很多家长一样,他很难相信这只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教给孩子们一些“社会规则”。要知道,他们才只有一岁,在最早期的自主活动里,男孩和女孩就有系统的差异。男孩更具有竞争性,对机器、武器和动手做事更感兴趣,而女孩则对人、衣服和语言更有兴趣。说得大胆一点,男人喜欢地图爱玩游戏,女人喜欢衣服爱看小说,不可能仅仅是后天培养的结果。 学术界有个更经典的约翰和琼的例子:20世纪60年代,在温尼佩格,一个失败的**环切手术给一个小男孩留下了严重损坏的**,后来医生决定把它切掉。随后的一系列决定包括:通过阉割、手术和激素疗法,把这个男孩变成女孩。于是,约翰成为了琼,她穿了裙子,玩了布娃娃。她长大成了一个年轻女子。1973年,弗洛伊德派的心理学家莫尼突然对公众宣布:琼是一个适应得很好的少女,她的例子也就结束了一切猜想,证明性别角色是通过社会环境建立起来的。 一直到了1997年,才有人去核对事实。当米尔顿·戴蒙德找到琼的下落时,他们找到的是一个娶了一位女子、生活幸福的男人。他的故事和莫尼的说法截然相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总是深深地为某些事情感到不愉快:他总想穿裤子,想跟别的男孩子混在一起,想站着。在14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告诉了他发生过的事情,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停止了激素治疗,把名字又改成了约翰,恢复了一个男性的生活。通过手术切除了Ru房,25岁的时候,他与一个女子结婚,成了她孩子的继父。他曾经被当成是社会决定性别理论的证词,事实却证明了这个理论的反面——先天因素,也就是先天因素在性别决定上是有巨大作用的。 此后,更为尖端的科学家找到了基因中,可能包含人类心理性别的因子。因此,老威的观点,也是我们许多人的观点——同性恋是从家庭培养出来的——是错误的。 呃……等等,我想到哪儿去了……老威还在盯着我看呢,可我脑子跑到学术问题上去了。 还是把问题聚焦在李咏霖的这条短信上吧。我是个异性恋,这一点我可以拿人头担保……那么,李咏霖是个同性恋或双性恋吗?不大可能,否则我和杨洁的治疗过程中,她早就会对我提到。那么这条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短信,只能是他不小心发错了。 他本想发给谁? 杨洁?不会的,他和杨洁不大可能还用这种口气说话,会比这直接得多。我于是想到了杨洁的姐姐杨颖?这倒不是没可能,可杨颖有什么难处呢?她上着班,是个小公司的财务经理,挣得虽然不多,可也足够花销,又没有孩子的负担,因此轮不上李咏霖操心。 给李咏霖打电话追问此事吗?好像也不妥,李哥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之前就和他闹得挺不愉快,没必要雪上加霜。 “回家吧。”我说,“天知道李咏霖卖什么关子。” 老威见我也没了主意,悻悻地跟在后面。 他是不喝酒的,今天破例,喝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杯底,也不会醉,开车送我回家。一到家,我就感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靠在床上,借着酒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些似梦非梦的东西纠缠着我,说不清道不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一翻身,耳朵硌在手机上,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屋子里很阴暗,我床边坐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拖着腮帮子,好像在打瞌睡。这是老威,他那魁梧巨大的身材坐在我的电脑椅里,就像是骑了个玩具小车。 我揉揉眼,问他:“哦?老威,你还没走啊。几点了?” “嗯?”他被惊动了,使劲甩甩头,“嗯,没走,你睡着了,我带着雪糕出去遛弯,回来又给它洗了个澡,吹干了毛,然后靠在这打盹。” “哦,辛苦了,几点啦?算了,我自己看吧。”从枕头边上,我抽出了手机。 没看清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一条明显的短信提示,倒是分外显眼。 我按了确定键,又是李咏霖来的! “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很担心你,知道吗,急着想见到你,求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短信啥时候来的,你为啥不叫醒我?”我急冲冲地问老威。 “你丫没事吧,你的手机,问我?自己查查不就得了吗?” 哦,对对,我也是晕了,翻了翻,这条短信是晚上六点半发来的。距离李咏霖的上一条短信,过了两个多小时。 “现在几点?”我又问。 “我成你手表了啊?怎么你一睡醒就是几点几点的,问几遍啦?”老威很不耐烦,还是看了看表,“八点半多,快九点,怎么了?” “你看看这条短信。” 老威接过手机,老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来。 “哟,这水深了啊,李哥第一次发错了短信,也还可以理解,怎么过两小时,又错了?” “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看?” “赶紧打,说不定出什么事了呢!” 李咏霖的手机倒是没关,可是嘟嘟嘟的一阵长音,无人接听。 我又打了一遍,情况依旧。 老威坐不住了:“怎么样,咱们去他家看看?” “他会在家?” “嗯,今天是周六。” “他是老板,周六晚上就一定回家?” “你忘了他女儿啦,上次我问他周末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每周六下午有半天全是女儿的康复训练,所以他自己晚上接孩子回家,这是雷打不动的。” 对!瑶瑶得定时去康复医院。周一到周五,由孩子的家庭教师负责,周末家庭教师休息,他自己负责。 一路无话可说,我和老威都很焦急,车子开得飞快。 上一次去李咏霖的家是为了寻找杨洁,这一次,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四十八、李咏霖失踪了 李咏霖失踪了,家里寻不到他的踪影,可我们知道,他一定是回来过的,因为他常用的背包就放在沙发上。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老威、我和瑶瑶。 瑶瑶还是那副模样,胖墩墩的,走路像地震,两眼寻寻觅觅,总要找吃的,找不到,就时不时吃着手。她还是个天生的乐天派,绝不会像我们这样焦虑、烦躁,除非我们长时间不让她吃东西。 我跟老威的心情糟糕透顶,烦躁地坐在沙发上给李咏霖打电话,关机了!刚才是不接,现在又关机,这是演的哪出戏? 十分钟之前,老威和我风风火火地上了楼,李家的房门是紧锁着的。我们敲了半天门,里面也没有人答应。 “瞧,你猜错了吧?”我还有心揶揄他。 “不应该啊,他多心疼瑶瑶啊,今天不会不回家的……” “嘘……”我小声说,“里边有动静。” 我俩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果然有动静。又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稚嫩的但是含糊不清的小女孩的声音问道:“外面……谁呀?” “是瑶瑶,你来吧。”老威特别善良,总是把和异性沟通的机会让给我。 我点点头,拿捏着自认为可爱的声音说道:“瑶瑶,是我,那天的叔叔,还记得吗?” “哪天的叔叔啊?”瑶瑶智力慢一点,需要个反应时间。 “两周前到你家来的那个。” “两……粥?” 有点麻烦了,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我灵机一动,瑶瑶虽然智力有缺陷,可是对图像的记忆能力特别出色。于是我说:“穿浅蓝色格子衣服的,头发很短,知道了吗?” “哦!拼图的哥哥。” 我怎么成哥哥啦?算了,什么都行啊!“把门开开,行吗?” “好!” 她窸窸窣窣地一阵摆弄,“开不开。” “老威,你来。”我甘拜下风。 老威在酒店工作之初,常摆弄各种工程器械,又要经常修理门窗空调之类的东西,对各种锁很熟悉。他也很有耐心,问来问去,终于把那防盗锁的模样弄清了,慢慢指导瑶瑶给我们开门。 我有耐心,老威更有耐心,瑶瑶可没有,她很快就烦了。没法子,我们许诺,进屋之后给她好吃的。 门开了,接着,就有了开篇描述的这幅景象。 房子里找不到李咏霖,我俩一头雾水;瑶瑶则靠在沙发上,游哉游哉地吃着我们许诺给她的罐头。 “李咏霖到底去哪儿了?咋还他妈关机了呢?你最后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出发之前,不到九点。” “现在是九点半,他关机了。我咋觉得事情不妙啊?”老威四处打量,“哎哟,我越是紧张,肚子里就越难受。” “要不然你先去蹲会?” “我看行。”老威进了洗手间。 我守着瑶瑶,还想问出个名堂来:“爸爸去哪儿了?” “嗯?”瑶瑶一边呼噜噜地吃着,一边拿她的小眼珠斜看看我,“出去了。” “去哪儿了?有没有告诉你?” 她摇摇头。 “爸爸什么时候走的?” “啊?”她抬头,很费劲地看看表。她不懂得时间概念,可对表盘记得很清楚,一会儿,她给我指了个位置——七点。也就是说,李咏霖在给我发了第二条短信后不久,就离开了家。 “爸爸走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睡觉。” “这么早?” “嗯。” “爸爸还说过什么吗?” “吃完了。” “啊?什么吃完了?”我低头一瞧,发现瑶瑶是说罐头吃完了,“行,我再给你拿一罐,再吃完了,就不许要了啊。” 她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爸爸到底说什么啦?”她开始吃,我才好发问。 “说妈妈好。” 坏了,怕什么来什么。李咏霖如果骂杨洁,我反倒觉得正常,他对孩子忽然说杨洁好,本身就是不祥之兆。我赶紧又给他手机拨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我专注于瑶瑶和手机的事,完全没注意到又有一个人走进来。直到那个人来到我身后,我才因为压迫感而意识地回头,身后站着的男人也吓得一哆嗦。 “你是谁?”我俩不约而同紧张地问道。 看到对方的反应,我心里多少踏实了点。这是个四十岁模样的男人,谢了顶,很瘦,凸显出一双炯炯放光的大眼睛,浑身上下透着精明甚至滑头的味道。他看起来处世极深,也大约猜到我并非恶人,因此很快说道:“我是来找李咏霖的,他不在家?” “嗯!我也是来找他的。您找他什么事?” “这个……”他略一沉吟,忽然又被身后洗手间里传来的一阵哗啦啦的冲水声吓了一跳。 门一开,清爽利落了的老威同志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哟!”他一眼瞧见这男人就说,“老谢,你怎么来了?” 被称做老谢的男人也很意外:“可说呢,真巧!怎么会在这里碰上你?”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不用问,我们都是冲着消失的李咏霖来的,只是其中的原因各不相同。 老威把我们的处境简单介绍了一下,又问:“你呢?你找李哥什么事。” “我……”老谢欲言又止。 “哎,老谢,这可不够意思啊!我们有什么说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咱都是为了李咏霖而来,你要是有他的线索,可别瞒着我们。” “唉,我哪有什么线索。要是有的话,还能傻乎乎地来这儿找?”老谢的话也很有道理,磨叽了半天,他终于说,“算了,说说也罢,我来找李咏霖,是因为收到他的一封邮件。” “邮件?什么邮件?” “其实也不是什么邮件啦。老威,你也知道,我是李咏霖的战友,一个部队出来的,后来做起了律师,也兼做他公司的法律顾问。他今天傍晚来我公司找我,不过我不在,和客户应酬去了。他给我的秘书留下一个信封,嘱托一定转交到我手里。秘书知道我俩的关系,就给我打了个电话,等我草草结束应酬,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所以,我只能到他家里来找找看。” “那信封里有啥?”老威追问,但谁都能想到,仅有一封普通的信件,老谢不必大老远的还亲自过来。 “这……”老谢连连摇头,“这我可不能说。” “你瞧!”老威不干了,“你这人不地道呀!你看我们这哥们没有,”他指指我,“跟你一样,他也是受李咏霖所托,是他前妻杨洁的心理医生。人家跟你一样,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人家跟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了,怎么你就藏着掖着呢。” “哦,还有这位朋友,老威,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啊!这法律,它没给我这个权利,我说出来了,事情只怕是闹大了。” “还能闹得多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冷冷地问:“谢大哥,你衣服里揣的,是遗书吧?” 四十九、我也有一份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俩愣住了,我自己也跟着打了个冷战。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难的?”我站起身,先哄着吃完东西的瑶瑶回屋,才又说,“谢大哥你在回答我们提问的时候,手下意识地摸了衣服两次,分明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即使没有这件事,也不难想象啊。你是律师,又跟李咏霖是战友,让你这么上心的,必然不会是小事。假如是其他的法律或经济事务,就算你着急,也不会大晚上找到家里来。你既然来了,就说明这事不仅关系到李咏霖的公司,恐怕还涉及他个人的安危。我这么说没错吧?能让你产生这种联想的,大概也只有遗书了。” 老谢长叹了口气,扶着沙发重重地坐下:“诚如这位小兄弟所说,李咏霖交给我的,确实是封遗书。” 真相在确认之前,不管怎么被猜测,都不会产生太坏的影响。因为人们会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一边无可救药地幻想着最好的可能。然而,真相一旦得到证实,它原本那张牙舞爪的丑陋面目就会暴露出来,不管人们是否准备好了! 三个人都慢吞吞地坐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萦绕在我们心中最大的疑惑是:好端端的,李咏霖为什么想不开呢? 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上,我比他俩要强一点。我清楚李咏霖的生活其实一团糟:前妻、女儿、工作、家庭,没有哪件事能叫他安心。在杨洁第二次自杀伊始,李咏霖的心境就已经不正常了,他开始失控,与人爆发争吵,烦躁不安。最糟糕的是,我恐怕他完全能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但拒绝接受帮助或治疗,这意味着问题趋于严重。 诚然,如果把我换成李咏霖,恐怕都坚持不了那么久。从他患病的孩子一出生,普通人就很难挺过这样的打击,而后杨洁的折磨和要死要活,更让人对生活失去希望。 你挣再多的钱又能有什么用?你能填满女儿的无底洞吗? 更何况这两年,曾被炒得风风火火的茶叶泡沫破灭,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家庭、爱情、事业的多方打击之下,说实在的,李咏霖的处境比杨洁更糟。 我早就预感到了他的麻烦,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今天,他留下遗书,又给我发了两条莫名其妙的暧昧短信,这里边有什么含义吗? 我想起第二条短信中有这么一句话——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倒很像是杨洁会说出来的话。她仍然还惦记着复婚吗?从字面上理解,有些合乎情理,不过李咏霖干吗要把这条短信转发给我?让我相信,杨洁的纠缠是造成他寻死的动机?似乎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或者说,杨洁不好意思直接向我道歉,所以托他转发。不对,这两条短信太暧昧了,不可能发给我。即便说这几次的治疗杨洁因移情而对我产生好感,也一定不会假借李咏霖之手。 为什么李咏霖不把话说清楚呢,他只需要一个电话,不,哪怕只有一条短信,也能让我完全弄明白。可是现在,他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秘密。 老威显然没有拘泥于我的推断,他更关心遗嘱的内容,犹豫片刻,他很温和地问道:“老谢,既然都说开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遗嘱,你看过没?” “我哪能看?”老谢觉得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亵渎,挺不开心,“你这话说得可不合适啊,遗嘱正式公开之前,谁都不能拆看的。” “哦哦哦,我这不是法盲嘛,呵呵。”老威碰了个钉子,心里直痒痒,不甘心又问,“那么老谢啊,你既然没看,又因何知道这就是遗书呢,总不会在信封上面就写着‘遗书’两个大字吧?如果是那样,你的秘书当时就吓坏了,更不会轻易放李咏霖走。” 老威对这弯弯绕的人情世故倒是如指掌,他一针见血,也将了老谢一军。 “你会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老谢叹了口气,“反正也瞒不过你们,我有什么说什么吧。我晚上八点多回到办公室,拿到个航空信封,上面写着叫我亲启。我于是没多想,就把信封划开。没想到里面还套着一个小信封,外面夹了张纸条。这纸条,我现在不能给你看,不过内容可以说出来听听。大意是,他李咏霖将不久于人世,故拜托我收下这份遗嘱。遗嘱应在他尸体被找到的24小时公布。在遗嘱公布之时,应有一些人等到场,法务人员这就不用说了,我作为委托人当然也要去,还有他的父母、女儿、前妻,另外还有个人我也不认识,看起来也不像是他家亲戚。总之就是如此,最后大致开列了受益人名单,但如何分割财产没有标注,都附加在那个小信封里了。也就是说,小信封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遗嘱,外面这个算是说明。你们想想,我看到这个能不着急吗?给他打手机又关机了,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只好来家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说的那个不认识的人是谁?” “我哪儿知道是谁呀,算了,反正跟你们说了也没关系,那人叫艾西,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谁谁?!”老威尖叫道。 我自然也吃惊不小。 “怎么,你们认识?” “他,他就是艾西!”老威用手指我,像看着外星生物似的,身子还往后直缩。 “啊,这小兄弟就是……”老谢转了转眼珠,不大相信的样子,“这是你真名?这名字可挺奇怪的,你别介意啊,非常时刻,我说话可能不太好听,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子。” 我的名字就那么容易招人误解吗? “嗯,让您见笑了,我的确叫艾西……” “别别,我说话不周,你可别介意。可是我就难理解了,您和李咏霖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可不就是没关系嘛。我是他前妻的心理医生,他和他前妻那都不算有关系,我又算什么呢?我回答不上来。 “那我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李咏霖的遗产分割还要单提出您来。他的家人、女儿、前妻,这都还是关系人。其实前妻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了。不过委托人要把财产分给前妻当然也没有问题。您看,我表达不清,他把钱给你,愿意给多少,都没问题。只要合乎法律手续。只是,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还是老威脑子转得快:“我倒是有个想法,他前妻杨洁的治疗费用就是李咏霖自己支付的。就在今天,李咏霖还因为是否继续治疗和我们发生过争执。您看是不是这么理解比较好呢?李咏霖唯恐他的前妻不继续治疗,所以特意将遗产中的一部分给剥离出来,没准还加上了附加条款,如果前妻拒不接受治疗,则她丧失继承权之类的。当然,单独划分出来的一小部分资金就相当于今后治疗的费用。” 老威说得有理有据,不容人不信服。 只是,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吗?李咏霖和杨洁的关系一度那么冷淡僵化,起码一周前还是如此。怎么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也许看到这里,读者朋友们不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这三个人可真是冷血动物啊——李咏霖留下遗书,失踪不见,我们还有心思在这里琢磨着分割遗产的事,而不是急着报警或者四处寻找。 其实他俩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仅凭我自己的观点,像李咏霖这种性格的人既然都留下遗嘱了,关了手机不让人找到,那么以我这点微薄之力想要找到并阻止他,纯粹痴心妄想。 这和杨洁的自杀是有本质区别的,故事开篇的时候,杨洁一闹,我身边有众人帮着出谋划策,杨洁事先把自杀的意念告诉过别人,因此我才顺藤摸瓜,主要也是老天关照,阴差阳错地找到了杨洁。李咏霖则相反,他的自杀来得如此突然,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特别是他的焦虑、困苦、彷徨,任何与他曾经完美形象作对的东西,都被他悄悄地掖在心底,根本不让别人瞧出一点端倪。他下决心去做的事,谁还能挽救得回来呢? 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假如有人觉得我是在贪图他死后分的那点遗产,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实际情况是,两天后公布遗嘱后,我一分钱也没拿到。非但如此,这份遗嘱还几乎改变了我整个人生…… 五十、谁在说永别了 距离我家走路不超过一刻钟,就是我热爱的后海。 在我小时候,每年不从后海里捞六七个人上来,这一年夏天就过不去。 当然,这里所说的人,是死人。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这句话多少有点武断,可还是有它的道理,后海里水草缭绕,淤泥很深,即使水性了得之人被水草缠住了,也会非常危险。 近两年,情况倒有了明显好转。自打2003年非典过后,后海的酒吧街就红透了半边天,与此交相呼应的是许多无所事事的人,趁着午后和夜晚搬个小椅子,来后海边垂钓。 对于那些玩命拉你进去还口口声声告诉你有小姐并且小姐很好玩的酒吧拉客人,我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至于那些破坏生态环境的垂钓者,就更不用说了。然而他们的存在,却为保障游泳者的生命安全间接地作出了贡献。 他们多了,游泳的人就少了;游泳的人少了,淹死的也就少了。 我没有作过统计,不过从亲眼见到以及从道听途说的频率来看,后海每年死的人的确渐渐少了。 我完全没想到,第二天的上午,李咏霖正是被人从后海里给捞出来的。 前一天晚上,老威、谢律师还有我,并没为遗嘱的事情操心太久。我们也开始寻找并联系了警方。 有遗嘱为证,警方也就没追究什么24小时、48小时的原则,还动员了一些警力帮助寻找。但是偌大一个北京城,一千多万的常住人口,去找个两条腿的大活人谈何容易? 我们没有惊动杨洁,更不敢告诉李咏霖的父母。老威开车带着我,开始逛北京城的夜景。 依照着杨洁在治疗中的讲述,我们去了香格里拉附近,去了王府井的金钱豹,还找到了杨洁曾经做接线员的公司,甚至跑到了瑶瑶所在的康复中心。总之,记忆里与李咏霖家庭相关的一切场所我们都找遍了。 凌晨五点多,我们返回家,也不敢睡沉,只是合衣而眠。 八点多钟,警察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李咏霖找到了,就在离我家直线距离不超过十五分钟的后海里。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他和杨洁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那时候后海的酒吧街还很不成气候,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也许好我当年遛弯的时候,还曾碰见过他们吧? 伤感这东西是不适合我的,也没什么用处。况且我跟李咏霖的关系,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说我为他可惜那是真心话,说我为他伤心难过,那是无稽之谈。老威毕竟和李咏霖有过好几年的交情,虽然不至于吧嗒吧嗒地掉泪,可还是红着眼圈。“走吧,”他说,“跟我过去认尸去。” 我点头跟着。 警察先后通知的谁我不太清楚。到了太平间的时候,李咏霖的父母、三个妹妹、杨颖、杨洁,连小姐姐星星和她的老公都到了,当然,昨晚初次见面的谢律师也在场。 里面哭天抢地。 哭,是一种传染物,跟打哈欠差不多。到了这个场合,符合了那个情绪,你鼻子不酸,那准有戏。 我可不想哭,自打接手杨洁的病例以来,短短几周的时间,我都哭过两回鼻子了。眼泪,不该是廉价之物,我干脆就不进去。 我在屋外保持着旁观者清的架势,其实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等老威进去之后,我问旁边穿着白大褂像是医生模样的人:“您好,我跟您打听个事儿。” “说吧。”口罩下面的那张嘴,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 “李咏霖的遗物有人认领了吗?” “您是他家属?行,您签个字。” “哦,不不,我不是家属,我是他的心理医生,”我得把这话说圆满了,省得人家把我轰出去。心理医生,是个挺好笑的称呼,多数人听完首先是感到吃惊,随后可能是好奇、嘲讽、无所谓等等各不相同的态度。 这位医生,就属于第二种:“您是他的心理医生啊,怪不得自杀呢。” 她大概不介意用言语抽我个耳光,我心不在焉,也没太留神:“现在就可以领遗物是吗?哦,不,我不领,我就是看看行吗?” “行吧。”她想不出什么拒绝我的理由,可又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您看吧,有什么用吗?” “我希望是有用的。”我应付着,从拉开的抽屉里发现一包东西:透明密封塑料袋内,装着李咏霖的钱包和一块手表,估计和里面的人一样,钱包是泡发了的,皮子开了,伴着点儿水草,忽忽悠悠地好像直动。手表自然是坏掉了,刻度卡在了十二点差几分。李咏霖没开车,所以这里也没有车钥匙,这我们昨晚看到他的车子停在小区里。 “大件的东西,他的衣服鞋什么的都在里面,没来得及扒下来呢。”医生看出我在找什么东西。 “手机,没找到吗?” “没有,交给我的就是这些。你找手机干吗?留作纪念吗?让水泡了那么久,肯定是不能使了。”她白了我一眼。 “没事没事,你收起来吧。”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用不着废话了。 我在门口晃荡着,时不时偷眼往里瞅。旁边有个警察,对我挺感兴趣,打量了好几眼。 屋里面那一群人,仍旧哭得昏天黑地! 通常,亲朋好友去世,有人哭,有人劝,因此也折腾不了太长时间。 这倒好,屋里人不算多,可分成了好几拨。一拨是李咏霖的爹妈和妹妹,妹妹们还好,爹妈可是老泪纵横,养儿防老,纵使防不了,也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另一拨,是杨洁和小姐姐等人,杨洁很难过,李咏霖这一死,纠缠了好几年的感情问题算是恩断义绝了。 杨颖独立一拨,她这个角色挺不容易的,又得当姐姐,又得当妈的,哭得最为情真意切,确实要算是她。还有就是老威和谢律师,两个大老爷们,还好,哭了是哭了,只是站在最外围吧嗒吧嗒掉眼泪。 瑶瑶由她的家庭教师带着,留在大厅里,这种场面,是不该让她看到的。 我在门外看着,看了好一阵子,那警察开始跟我打岔:“哎,你是个局外人吧?” “嗯,你瞧出来啦?” “不过你也够铁石心肠的啊?里面都闹成那样了,你还无动于衷。” “对,我是有点儿。”我咧嘴冲他一笑,“人死不能复生。” “说这话的人不少,真这么办事的可不多。哎?你牙怎么了?” “让狗吃了。” “啥?” “没,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的?” “我说你的牙怎么了?豁了一块。” “不是这句,再之前的。” “呃……” “你说我铁石心肠,对不?” “啊,怎么了?” “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铁石心肠。”说完,我大步流星地闯进屋,一把将正趴在小姐姐怀里哭的杨洁给抓了过来。 “啊?你!”她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更愣住了。 不光是她,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我说杨洁啊,你就用不着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吧!”我冷不丁劈头盖脸地给她一句。 “你,你说什么?”杨洁慌了,眼珠僵僵地正对着我。 “李咏霖是怎么对你的,在场的诸位恐怕都很清楚吧?你不上班,他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玩,耗了几年,你腻歪了,就开始闹,折腾他,折磨他,也不让他清静,也不让他睡觉!你这是何居心?我听说,你还栽赃他妹妹偷钱。”说着,我用尖利的目光扫了一圈,“你们大家都知道吧,这女人很是毒辣啊!” “艾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我都对您解释过啊!”杨洁用力挣了一下,当然远没有我的力气大。 “对我解释?你们瞧瞧,这就是解释完的下场,我这颗牙呢?我嘴里一大块肉呢?都他妈跑哪儿去了!杨洁,咱们今天把话说清楚。” “我,我真不知道,你放开我。”杨洁有点憋不住了,她想伸出另一只手来打我。 “小艾小艾,你这是干吗,”老威赶紧过来拉我,“行了行了,咱有话好好说。” “没你的事,你喜欢她是怎么着?杨洁,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咱们没完。老威向着你说话,我可不会。你害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你瞧你姐姐,为了照顾你,晕倒了,牙都掉了两颗,跟我一个德行,你为她做过什么?你还死皮赖脸地住在她家?搞不好过几天我们也会找到她的尸体吧。我告诉你,李咏霖该死,他认不清楚你的真面目,他活该有一死!你弄得他忍无可忍,离了婚,之后他也没换家门锁,他信得过你,可你呢,还闹!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谁呢?” 老威有些脸上挂不住,使劲把我往旁边拽。他还没怎么样,杨洁抬手给了我个耳光。 这一下恐怕是连腰劲都给使上了,抽得我晕头转向:“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李咏霖他换了家门钥匙,我根本进不去。李咏霖他不要我了,我的确生气。可现在他死了,不许你侮辱他。好,你说我伤害他,行,你说我伤害姐姐,也行,但是你不配这么说他!” 这一巴掌抽得很多人触目惊心,连门外站着的两位也待不住了:“别闹别闹,死人面前,你们折腾什么呢!” 我可不依不饶,一把抓住杨洁的衣领:“给你脸了是吧,敢上手扇我,走,你跟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也算看穿你了,你哪是什么心理医生,根本就是骗吃骗喝的寄生虫!” 这句话,比嘴巴更让人伤心呀。 我和杨洁几乎是互相掐着挤出门外,这种事,我挺吃亏的…… 老威放心不下,连忙追出来。 屋里的人迟疑了足足一分钟,也纷纷跟出来。小姐姐,她老公韭菜哥哥,杨颖,还有三个妹妹站成一排。 我这人可是丢大了。 挨了杨洁一巴掌,出门口没几秒钟,我又挨了老威一巴掌。 我松了手,也不抓着她了,木楞楞地直发呆。 “行了行了都他妈别看热闹了,”老威发话,“我哥们抽风,过去了就算了。杨洁,你也别跟姐姐住着了,李咏霖死了,你看看是回家去照顾孩子,还是怎么着,要不然就搬出去住。老谢,明天上午这个时候大家还要聚齐呢,你公布遗嘱。李咏霖的后事,我帮着操办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好了,赶紧散了吧。” 散了?去他妈的,我心里想,两巴掌白挨了?!这事没完! 五十一、拆穿她也是一种乐趣 即使是夜晚蹲在背阴的黑黑的小角落里,我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我脚边摆着几瓶凉混着冰碴儿的饮料,附近还扔着几个喝完了的空瓶子。叼着根烟,一点都不觉得热,可夏夜里纷飞的蚊虫几乎要了我的命。 一个包,两个包,三个包……百无聊赖中,我数着数儿,一直数到了十五个,我烦了。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老威的来电:“她回来了。” “看清了吗?” “嗯,没错。这你还信不过我?” “行行,挂了啊。”我摇摇摆摆地站直身子,双腿酸痛不已,多少年了,没像个小流氓似的蹲在角落里……唉,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呢,上午这俩耳光抽的…… 我从黑影里闪出来,猛地跳在了路过此处的两人面前。一跳出来自己倒先傻了眼,不是一个人吗,怎么两人一起?唉,我又让老威给玩了!可既然蹿出来,回去是不可能了。 “Hi!”我调皮地摇着手,像孩子似的打招呼,“姐姐,你可回来啦。” 那女人一愣,正是杨颖,看清是我,她脸上灿烂又暧昧的笑容马上僵住了。 她手腕里揽着的男人也吓了一跳,不过看清我是独身一人,手里又没有家伙,不像是劫道的,马上就壮起了胆子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然后说:“嘿,小子,你他妈谁呀,赶紧滚开。” 我不理他,依旧盯着杨颖瞧,她的假牙补好了,又化上妆,摇身一变,又成了先前那个我赞赏有加的女人。“姐姐,”我努努嘴,“怎么样,新手机挺好用吧?” 杨颖听我这么一说,马上把左手给缩了回去。 “别藏着呀,我都看见了,你还藏什么劲呢?我记得你用的是诺基亚7***吧,啥时候换成多普达了,这机器挺贵的吧?我怎么瞅着在哪儿瞧见过呀,在哪儿来着?” 猫戏耍老鼠大概就是这么个心理,挺好玩的。 “艾先生,您这是开什么玩笑呢?”杨颖不愧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马上回过神来,“您是来看我妹妹的吧?真不巧,不是您说的吗,让我妹妹搬走,她今天下午已经离开我家了。要不然你上楼坐一会儿,大热天的。” “怎么,你们认识?”男人很诧异,看着杨颖,“这小子是谁?” “别小子小子的,老子混社会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我又转向杨颖,“姐姐,这是你新男朋友啊?说实话,长得挺次的,可不如李咏霖,再说李哥那么有钱,可惜就是死得早了点。” 听到一半男人就想骂,可听到后面,不由得把话缩回去了,支吾着站在原地没动地方。 “小艾,你别乱说,有话去屋里再谈。”杨颖可不害怕,她知道我是冲着她来的,反倒打起了官腔。 “我可不敢。”我在口袋里摸索着,吓得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摸了半天,把我那块镶过嘴里的玻璃碴子朝他们扔了过去,“姐姐,你这手段可真够狠的,蒙了我好几天。你放了块玻璃碴子,掀了我一颗牙,掉了我一块肉。今天再跟你上楼,你不把我吃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玻璃,是我妹妹放在饭团里的,和我没关系!”她干干脆脆推得一干二净。 “咦?狐狸露出尾巴来了,我啥时候说过,这玻璃碴子是放在饭团里,被我吃下去的?我既然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你刚才不是……”真相败露之时没有人甘心等死,杨颖也不例外,她很清楚我刚才没提到细节,或者对话太快,她自己心虚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马上改口,“你上午在停尸房不是这么说的吗?”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必要在停尸房里,当着李咏霖爸妈的面说这个吗?” “那就是杨洁告诉我的,反正我知道。”她死不承认。 可我想要的效果还是慢慢实现了,“停尸房”,“玻璃碴”以及她自己都说不圆的谎言,无一不敲打着那男人的心脏,他松开了杨颖,往旁边跨了一步,半侧着身,狐疑地瞅瞅她又瞧瞧我。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抽风呢,他今天上午就在停尸房里闹过一次……” “姐姐,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你看不出来我闹事是做出来给你看的吗?不过我装得有点过了,老威也被瞒过去,抽我这一巴掌太狠了。” 我揉揉脸蛋,手指倒是触到蚊子叮起来的一个大包:“姐姐,我早就怀疑过你在背后捣鬼,可是一直没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按理说,姐妹相残的事听起来也不新鲜,可总要有个理由吧。杨洁手里攥着李咏霖离婚时给她的至少一百万安置款,我曾想会不会你对这钱起了贪心。后来想想,也不能啊,就算杨洁自杀身亡,这一百多万成了,可是她的爸妈还活着,女儿也还活着,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继承。退一步说,就算因为你爸妈从小虐待你们,让你可能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即便如此,杨洁的女儿瑶瑶还是在继承权上优先于你。所以尽管我有过怀疑,也马上给否定了。” 杨颖放弃了抵抗,她面如桃花,更气度非凡,耐心听我继续往下说。“我最早怀疑你,是在那个安眠药瓶找不到的时候。妹妹自杀未遂,送进医院抢救,表面伤是割腕。可是到第二天,有个做医生的熟人告诉我,杨洁还服用了较大剂量的安眠药。这就很奇怪了,一个自杀垂死之人有必要去处理药瓶吗?我当时还担心,别是让瑶瑶给捡了去!可是翻来找去,瑶瑶那里没有,杨洁自己不会处理,现场还有什么人?老威和我不会动那东西,再就剩下小姐姐,她拿药瓶干什么?小姐姐的老公根本没进屋,就抬着杨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李咏霖和你。李咏霖很要面子,可既然杨洁已经割腕,他就没必要再把药瓶藏起来维护自己的面子。何况,如果不是他主动求助于我,只怕杨洁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么说来,就只剩下你,这就是我最开始怀疑你的原因。只不过被否定了,因为你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她得意地笑了,笑起来很美,至少对我很有诱惑力。她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 精于算计的聪明女人,有的时候对我特别具有杀伤力,我尽量不让自己体会到她的诱惑,接着往下说:“你藏得很深,我完全没能注意到其实你不大希望妹妹活下来。当然了,你也没有勇气直截了当杀死她。从最开始杨洁自杀的时候你就开始犹豫,只不过那个时候你还只是犹豫,现在则是变本加厉了。今天上午我和杨洁打闹,一是为了做戏给你看,二是为了验证一个事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杨洁自杀当晚的事情,当时我急着确定你妹妹自杀的地点,你接到通知,从家里赶来,还化了妆,当时我就有点奇怪,妹妹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思化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你之前没卸妆,所以我没去深想。你从家赶到了酒吧,当然,你在家,妹妹肯定不在家,你也不希望她死在家里,这会成为你的责任,所以你得让她死在外面。可是我今天上午逼着杨洁回答了一个问题,我说,李咏霖在离婚之后都没换门锁,可是杨洁把这个事情否认了。她被我纠缠,情急之中绝不会撒谎。那只能说明,离婚后李咏霖确实换了锁。那么,谁有新锁的钥匙,他自己有,家庭教师可能有,妹妹们要帮忙照顾孩子,也可能有,基于同样的原因,你也有。通过其他的途径,杨洁不可能拿到李咏霖家门钥匙,只有通过你。我不管是她从你那偷的,还是你故意给她的,反正和药瓶一样,应该出自你手。事后你没想到杨洁得救,这也让你产生了动摇,要不要继续干下去?” “我应该承认,你本来还有机会走向善良的那条路。杨洁差一点就死了,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们都心疼,你大概也因此有些后悔。爸妈不管她,所以你就照顾着她,本来可以这样下去,问题是在我怀疑你之前,李咏霖先起疑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换了门锁,比我站得高,也就看得远。所谓什么离婚又不是防贼的说法,只不过是拿出来给我听听罢了。可是他很明白,杨洁既然真跑到他家来自杀,说明一定是从你那里得到了钥匙,再加上后来那个消失的小药瓶,他就更加怀疑了。不过李咏霖有个毛病,他心里憋着事不往外说,另外,他和我一样,不敢确定。从那之后,他可能有意地开始疏远你了。” 我忽然转向那男人,略感同情地看看他:“朋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杨颖交往的?时间还不太长吧,恕我直言,你只是李咏霖的替代品罢了。提醒我注意这个秘密的就是李咏霖昨天给我发的两条短信。短信的内容非常暧昧,看得我很肉麻。李咏霖当然不可能用这副口吻跟我说话,随后,我又排除他给别人发错发给我的可能。所以,他一定是在把某人给他的短信转发给我,这家伙死要面子,做得太隐晦了,我一下子弄不懂其中的含义。可是今天上午过后,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纠缠杨洁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根本没有出手干预。” “看看吧!”我指着杨颖,“你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女人!今天在场的那些人,李咏霖一家子,应该都很讨厌杨洁,所以他们肯定袖手旁观,当然,看我欺负杨洁,没准他们都有些同情。小姐姐和老公是外人,跟我很好,跟杨洁也很好,一时间不知道该帮着谁,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事情真相。只有老威劝架,问题是这个时候,杨颖,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加上之前药瓶和门锁我便疑心,搞不好你和杨洁在和李咏霖相处的问题上,还有更深的矛盾。你是杨洁的姐姐,李咏霖是你的前妹夫,这关系很微妙啊。与外人不同,你和他的关系本来就可以很亲密,更何况,你还要帮着照顾瑶瑶,你比亲妈妈还尽心呢!不是吗?杨洁会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忽然不接孩子,你却不会,为什么呢?因为这也是你亲近李咏霖的一个机会。大姨子这个身份最有趣,你比其他女人方便得多。我无意说死人的坏话,只怕李咏霖在离婚前后痛苦不堪的时候,已经和你有染。这种事杨洁又不知情,所以我自然蒙在鼓里。假如这两条短信是你给李咏霖发的,那么就很好理解了。李咏霖怀疑你在杨洁自杀这件事上做了手脚,故意疏远你,也不让你去接送瑶瑶了,你当然很快察觉到,找他对质。也许你们闹翻了吧,我觉得你那两颗牙,搞不好是被他一拳揍掉的。唯独这个事我不确定,冤枉了你,你可别骂我呀。” “李咏霖对你冷淡,你便把这事情都归结到妹妹身上。并且,敏感的你还发现,李咏霖其实还爱着你妹妹,只不过随着杨洁自杀才逐渐浮出水面。这让你可无法容忍,所以你又开始打起妹妹的主意。不过今非昔比,现在杨洁的身边忽然多了个我,我是不太好糊弄过去的,所以你得想个办法,把我从她身边除掉。只要我走了,就算杨洁不死,很快也会再爆发各种问题。她太长时间不上班,没几个朋友,没有爱人,只要缺乏监控她还会崩溃的。只要她一死,挡在你和李咏霖之间的竞争者就算彻底消失了。所以你倒并不介意杨洁的那一百万,只要得到了李咏霖,你可以得到更多的财产,至于杨洁留下的遗产,就算被瑶瑶继承了,也仍然归于你的掌握。” “你考虑再三想出个好办法,既然杨洁执意要把我留在家里吃饭,那么在饭菜里做些手脚是很方便,何况是饭团。在里面藏点东西太容易了!你唯一疏忽的问题,就是这玻璃碴子是从哪儿来的,你至少应该留下点线索。所以和那个药瓶一样,让我联想到了你。扎伤了我,你还不放心,晚上给我打电话,质疑我治疗过程中提到性的话题,借此继续挑拨离间,可以说我那时候完全上了你的当。顺利铲除了我之后,你便可以更大胆地和李咏霖来往。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其实我还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促使他选择死路。不过算了,反正他已经死了。李咏霖比我更清楚夹在中间的痛苦不堪,好面子的他,转发你的短信是想提示我。可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却没找到他的手机,打捞的尸体身上也没有,这就太莫名其妙了。我于是想到,会不会是你中间去过把这手机拿走了。你瞧,我说了这么多,可以说对姐姐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可我就闹不明白,为啥你非要把李咏霖的手机拿走?即便你拿走,找个旮旯扔了不就得了。干吗还非要自己用呢?” 我故作轻松,两手插着裤兜,说实在的,这一堆话说完,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杨颖的姿态很安详——对了,就是她的这种气质,很让我迷恋——有一点点超脱生死的残酷的美感。她轻柔地对我笑笑,并不作答,只是缓缓地、带着欣赏的却是自上而下的态度向我走来。 反倒是那个男人,离她越来越远,离我也越来越远,似乎还守着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拼命挣扎。他问我:“你刚才说的,有证据吗?” “证据?你还想要什么证据啊!我最开始就说了,杨颖拿着的手机是李咏霖的。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可以跟我去见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三个妹妹,看看他们会不会对你撒谎。” 这男人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杨颖:“这事和我没关系。”他嗫嚅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转身逃走。 夜晚的小区花园边,只剩下我和杨颖。 “艾先生,你真可怕,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杨颖靠过来。 我比那男人强不了太多,也得一步步后退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离你妹妹,哦,不,别再说什么妹妹了。离杨洁,也就是我的病人远一点,放她一条生路吧。李咏霖已经死了,杨洁今天下午收拾她那点简单的东西,也已经搬出了你家,从此你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就这么简单吗?”我已经无路可退,靠在小区紧闭的大门上,她几乎贴在我的胸口,冲我的脸吹着气,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哼,算了,老威也在附近吧?” 我知道,是自己的眼神,下意识地出卖了老威。我居然在这酣畅淋漓的揭露真相地过程中,感到了些许恐惧。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朝花园里老威的车子那边看了好几眼。反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呢?”她伸手按在门上,越过了我的脖子,很奇怪我俩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到底是谁揭露了谁? “那我……”我只希望赶紧结束这一切,“那我就把所有的事情放在网上呗,不遗余力地往外抖落,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姐姐你的庐山真面目。” “你就不怕我会自杀?” 邪恶的人,我想,邪恶的人会牺牲他人的一切,唯独舍不得他自己卑污的生命。“我不担心,即便你真的想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天底下我救不了的人多了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李咏霖的手机你不想拿走?”她忽然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不,留给你作纪念吧,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 “谢谢你。”她说。 “什么?” “谢谢你,它对我特别珍贵,里面有好多我俩互发的信息,这是最后能拥有的属于我们的东西了。”她的双眼,缠绵着爱意。 我不寒而栗:“失,失陪了。”说罢,赶紧落荒而逃。 转到小区外,我气喘吁吁地爬上老威的车子:“走吧走吧,快点离开这。” “你咋灰头土脸的?”老威纳闷,我们的手机一直保持这通话状态,他大概听得很HIGH,所以这时看到我的样子,有些茫然。随即,他发动了车子。 “我不知道,我也许错了。” “啊?你可别说这整件事情你全分析错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拆穿恶人的行径的确很过瘾,很快乐。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做,我有没有资格这么做。” “哦,那你可是想得太多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听遗嘱呢。” 嗯,随后一整夜,我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与杨颖对质的那一幕,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重演。每一次都有全新的感受,每一次都让我不安。 五十二、我才是罪魁祸首 第二天上午,也就是李咏霖尸体被找到之后的24小时,所有相关人等聚集在谢律师的事务所,另有一位法务人员在旁公证。 被杨洁扇过的一巴掌早就没事了,老威打过的一边则不同,尽管用冰袋敷过,那半边脸还是肿了起来。 老威、小姐姐和韭菜哥哥虽然也来了,但不是遗嘱相关人,所以只能候在门外。而我是被列在受益人名单中的,所以破例可以进去。 谢律师见人到齐了,清了清嗓子:“那么,下面我就要宣布遗嘱了。” 遗嘱并不很长,包含两个部分,首先是财产的清算,这一部分有点麻烦——现在所有房产的价值需要单提出来,外加李咏霖拥有的那家小公司。第二部分,就是受益人与财产分割,大家竖起了耳朵。 财产分配大致如下: 1.李咏霖名下的公司,由他的三个妹妹继承,具体公司事宜的决策权,三个妹妹协商处理。 2.李咏霖现在所居住的房子,由瑶瑶继承,并由谢律师监护。此房不得出租或转售。 3.除公司和房产外,其余的全部款项,平分为二。一份由李咏霖父母继承,另一份由前妻杨洁继承。 4.瑶瑶的抚养权,移交给前妻杨洁。杨洁因此也具有此房的使用权,但不得出租及转售。如其不能履行监护人职责,证据属实的情况下,孩子的爷爷奶奶可索要抚养权。 5.除瑶瑶之外的其他三方受益人——李咏霖的父母、妹妹们以及杨洁,须在继承财产的当天,各拿出两万元现金,总计六万元,交给艾西先生,以便其对李咏霖所犯之错误,进行弥补。详情参照遗嘱附加内容。 第三条、第四条继承款项一经宣布,立刻引发了小小的争议。李咏霖的父母还好,没说什么,只拿疑惑的眼神,看着律师,又看看杨洁,但他的妹妹们已经忙不迭地嘀咕开了。可等到最后那条说出,办公室里一片哗然。 别说他们,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条太过莫名其妙。 我仿佛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除了杨洁,几乎每个人都发出了这样的质疑:这个艾西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也享有李咏霖的继承权——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遗嘱会不会写错了? 我也满头大汗,很不理解李咏霖的用意——莫非这是他保护杨洁的措施——不对吧,就算要保护,也没必要给我钱。 “静一静!”谢律师扫视着大家,“后面还有附加内容,请静一静。” 众人马上安静了,屋子里鸦雀无声,我也有些提心吊胆,但又想听听后文到底准备说些什么。 “交由艾西先生所支配的6万元,艾先生只有管理权,而无使用权。他须在提交了合适的证明之后,经他手,转交给一位年轻小姐所有。” 这句话就更莫名其妙了。 “这位小姐,系7月31日凌晨,我车祸的受害者。听说她因车祸撞击,导致脑部受损,而我却肇事逃逸,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我本应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可你们看到这份遗嘱的时候,我已经与大家阴阳相隔,所以委托艾先生代为处理。艾先生须提交医院相关证明给谢律师过目,并请当事人或其家属,回忆出车祸事故地点,核对无误后,方可获得6万元赔付。”谢律师戛然而止,“后面这个地点,我不能公开了,艾先生,请您尽快将此事办妥,我则在事后敦促各位受益人付款。” 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因我的错误造成的—— 7月31日凌晨,我们赶到李咏霖家,抢救杨洁。由于李咏霖在路上酒后超速并与交警发生冲突,为了安全考虑,我没有让他送杨洁去医院,而让韭菜哥哥开车去的。直到李咏霖的情绪稳定了,我这才放行。 而他在精神紧张的情况下,仍然不小心撞了人,那位被撞伤的小姐,居然是我的妹妹王倩倩。 如果我没有扣留他,也许一切都会避免;如果我让老威开车,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都怪我。 家属们听到了这样的宣布,虽然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但也不再抗议了。 “还有什么疑议吗?”谢律师问,众人沉默,“如果没有的话,就请大家各自回去吧。等遗产核算结束后,就是具体的分割手续了。艾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杨洁带着瑶瑶就离开了,临走之前,她看看我:“我在门口等你。” 李咏霖的妹妹们也搀着父母相继离开。 我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艾先生,”谢律师来到我对面坐下了,温和地说,“其实最后这件事情,我也弄不太懂,也许只有您能明白吧?李咏霖还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给您。不好意思,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告诉您,因为怕和遗产有关,现在没事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伸手递到我面前。 我仍在发呆。 “您……要不然我给您念念?” “念吧。” “好,稍等……呃,是这样的。艾先生,感谢您这段时间来为杨洁为瑶瑶以及为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等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只怕早已真相大白,您已经解开了所有的不解之谜。很遗憾这些话不能亲口告诉您,因为我实在难以启齿。艾先生,您说得对,我情绪失控,生活一塌糊涂,还拒绝接受帮助。不过最让我难以释怀的,还是发生在31日凌晨的那起车祸。并不是我有心自我辩护,可那女孩忽然跑出来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车撞上了她。虽然我事后下车查看,扶她起来,可是她说话语无伦次,也没有纠缠我。杨颖又一直叫我赶紧走,我当时心一横,就把她丢下不管。这两周以来,我一直安慰自己,说前妻那时候还在医院里,生死不明。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最自私自利逃避责任的说法罢了。我去的就是医院,为什么不把那个可怜的女孩一起带去呢?我被生活的高压冲昏了头脑,我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对杨洁,我曾经很自私,经常袒护妹妹们的幼稚行为,却忽略了最小的妹妹也比杨洁大两岁。对杨颖,我也很自私,您大概都明白了,也不需要我解释什么。对父母,哪怕是对瑶瑶,我都很自私。每当看到这孩子,我都有一种悲哀的感觉。我以为花钱就能治好她,可我给她的父爱,却那么微薄。一切过失都是因为我的选择,希望您不要为此而自责。假如您能够继续担负起帮助杨洁和瑶瑶的责任,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另外,请您代为转达,我对那个女孩的歉意,也只能靠那6万块钱杯水车薪来聊表寸心。恳切地再次拜托您,麻烦您了。李咏霖绝笔。” 谢律师念完了,看我魂不附体的样子,就问:“艾先生,您都听明白了吗?这封信要不要带走?” 我什么话都没说,恍恍惚惚地起身往外走。 只因我那自以为是的决定,到头来落得一死一伤,我还能说些什么? 出了门,杨洁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让瑶瑶管我叫叔叔,可瑶瑶坚持叫我哥哥。 我笑了笑。 “艾先生,等这一切忙完,再请您为我继续治疗,可以吗?” 我点头。 “那我们就先走了,跟叔叔说再见。” “哥哥再见。” 我还是点头。 “你怎么了?”老威和小姐姐他们围上来,“老谢跟你说啥了,杨洁没告诉我们。” “没事,我挺好的。” “真的?行,那咱们也走吧。” 回到他的车里,没有了外人,我问:“老威,还记得昨天那个嘴巴吗?” “你别提这事行吗,真不好意思,你装得太像了,又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 “不,无所谓,反正也扇了。你说你欠我个人情,对吧?” “小艾,别这么说话成不?咱们谁跟谁啊,有没有这个嘴巴,还不都是一样的。说吧,你想让我干吗?” “你那还缺人吗?这行我不想干了,去你那儿上班吧!” 老威盯着我的眼睛挺长时间,难怪他这么好奇——这一年来,他曾无数次地邀请我跟他一块卖佛珠去,我总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拒绝了。如今,为何我的态度颠倒过来了? “这……小艾,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那行,明天你就来上班好了。” 我笑了,大概这才是正道吧?一念之差,我害了两个人,又如何还能堂而皇之地去嘲笑杨颖,如何信誓旦旦想要帮助杨洁? 我才是那个最虚伪的人,就像杨洁说的那样,一个可怜的骗吃骗喝的寄生虫…… 五十三、该说再见了 跟着老威卖起了佛珠,生意不错,我干得也很顺手。 虽然还是与人打交道,但我不必再去审视他们的悲欢离合,不用再去费力地感同身受。乐意买就买,不乐意买就拜拜。 顶多也就是有点忽悠人的嫌疑。可这佛珠,终究是东南亚大德高僧开了光的,货真价不实——还是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佛祖是不是愿意眷顾你,那就是你的造化了,跟我这个商家无关。 我不再去接新的心理工作,不等于说我能把原来接手的病例都扔下不管。 杨洁的情况有了很好改善,最令我惊讶的是,在遗产分割的当天,她居然宣布放弃自己的那份遗产,转交给李咏霖的父母保管。当然,瑶瑶需要大笔治疗费用的时候,仍从这笔遗产中划拨。 我可以想象李家父母和妹妹们的震惊:杨洁,这个曾经的“寄生虫”,如今也怀揣着自强不息的梦想了。固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化解这厚厚的隔阂,绝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了事的。 杨洁一面照顾孩子,一面去考了会计本和人力资源的证书,在舅舅的公司实习帮忙,三个月之后开始找工作。 多亏老威帮忙介绍,她总算是找到家单位落了脚。薪水不高,也就是一千五百钱吧,跟现在大学毕业生的市价差不多;不过对于一个7年不上班,完全与社会脱节的女人来说,能有这个机会就算不错了。 杨洁一直在坚持,她比我想象得更坚强。倒不是说工作中不会有压力和矛盾,她仍然时而烦躁不安、时而情绪低落,不过我们对此早有准备,也就顺利地度过了难关。 又过了半年,我与杨洁的见面频率越来越低。 她总要独立的,不能总在我的“呵护”之下。一个比较惨淡的说法是,她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人际圈子,有新的同事和朋友,所以她也就不需要我了。 瑶瑶还是老样子,一见我就叫哥哥,就缠着我要吃的。 那个差点被儿子淹死的父亲,最终还是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也无话可说,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至于倩倩。这可怜的小丫头,得到了6万元的赔付款,这足够她的医疗费了——事实上,她的病情没什么有效的疗法,所以压根就用不着什么医疗费。这钱就当做补偿好了。够与不够的,谁知道呢。钱和健康,哪个更重要,如何进行等价的衡量,还是交给哲学家去思考吧。 只是我每次见她,都会深深地自责,特别的难过。我至今还没有勇气,把一切和盘托出。她蒙在鼓里,我疼在心上。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就是倩倩在大家的帮助下,认清了自己的形象,她又能上班了。 从卖佛珠的那天开始,这半年时间里,我都没再见到简心蓝,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我的幻觉也没再发作,大概是离开了这个行当,真的能安心了吧? 我有一次顺道去看望了John。John比原来又精神了一点,看起来神清气爽,一见到我就特别高兴,可他弄明白我的来意,却又勃然大怒。 “你这个可怜虫,”他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你他妈就这么缩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没听过这句话吗?你以为那些成名的心理学者,那些精神病学家,他们身上不会背负着人命吗?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从别人的灵魂深处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记得我们上学时候在实验室里解剖尸体的日子啦?面对那些被福尔马林泡过的玩意,你难过吗?你顶多觉得恶心!好啊!现在你可耻地缩了,还想来我这找同情,太可笑了,你这个垃圾,废物!” 他骂得挺欢,他的刻薄还是那么精彩,听得我很振奋,可我还是不想回到过去。 “John,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是大错特错了。”我委婉地告诫他,“随你怎么说吧,可是我做不来,我不能对身边需要帮助的人还置若罔闻,我曾经活得很痛苦,现在我总算摆脱这些阴影了。” “放屁,他们会一辈子缠着你,李咏霖的阴魂会一辈子缠着你!” “真的吗?”我想了想,这半年以来,我没做噩梦,也没有幻觉。 “哦?”他气急反笑,“哦,小宝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自己自由了,没病了,对吧?我也曾有过这样天真的想法,很遗憾,自由这东西永远不可能属于你。其实,你不觉得可惜吗?反正我感到惋惜,事情之初,你就预感到了李咏霖会死,你真是做这行的料,你打算把天赋也都给抛弃了?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 “那你就继续失望吧,John,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我转身离去。 他猛拍隔离室的窗户:“好吧,好吧,我把我记得的都告诉你。我被送到医院来之前的最后一次发作,我正在掐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脖子。怎么样,这是我能想起来的最后的记忆了。我知道这医院里,有个人绝对了解我的一切,可他就是不说。只有你能帮我找回过去了,喂,回来。” 我转过身,投射进大楼的阳光,透着一缕缕白烟,他在亮处的那头,我在另一头:“你搞错了,John,我不是欲擒故纵。实在是对你爱莫能助。” 我走了,彻底变成了一个卖佛珠的人…… 编外章:永生 一晃到了2008年的春天。 某个周末的午后,我忽然心血来潮,开始整理乱糟糟的电脑桌抽屉。 眼镜盒、扑克牌……我一样一样地将这些杂物归类,有张照片从小本子里面掉出来。 我拾了起来,哦,这是我那张后背裸照,还有简心蓝的签字。 我笑起来,可笑容越来越僵硬了:与过去说再见,至今已有**个月了,可我总有些事情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幻觉?我的梦境中有时候还会出现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是谁?为什么简心蓝对我了如指掌,可我对她一无所知。她是谁?她是通过什么手段了解我的?我还没有为任何一次心理咨询发表过文章,她到底是通过谁认识我的,又为什么想要调查我? 我有个坏毛病,弄不明白的事情我都会反反复复去想,难以自拔。我好不容易把简心蓝给忘掉了,现在又被这张照片,把回忆都给勾了起来。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 于是,揣着这张照片,换好大衣,参差咖啡馆,找到了段老板。 段老板是个快到五十岁的五短汉子,留着寸头,头发很硬。他有时候戴眼镜,多数时候不戴,他的视力很好,所以让人觉得那就是个摆设。他的肤色黑黝黝的,和善的笑容下面,藏着股子精明劲和神秘感。 在过去,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共生关系: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把各种客户介绍给我,相应的,我的咨询场地也经常被安排在他的咖啡馆。咨询时候那点小小的茶水咖啡费用,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我,来帮助他巩固自己身后庞大的人脉网络。 撇去这点小龌龊不谈,我俩本身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很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而且知识也堪称广博。 时值冬天,暖气又出了点故障。因此我来的时候,咖啡馆里并没有客人,空荡荡的,倒是正合我意。 吧台很大,而且很高,他个子却很矮。我看了好半天,才找到人。 “段哥,你在门上弄个铃铛干吗使,进来人了你也不瞧瞧?” “哟,小艾,是你呀。”他从吧台后面的书本堆里抬起头,“今晚怎么有空,喝点什么?” “老样子,”我在高脚椅上坐下,也觉得有点冷,“赶紧把暖气修修吧,今年倒春寒。” “嗯嗯。”他咔咔地拿冰锥插着冰块,“佛珠卖得怎么样啊?” “呵,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会知道这事。” 他透过厚厚的镜片翻了我一眼:“这世界上没有秘密。你有好几个月没接我介绍的咨询工作了,我当然知道你去干了别的。不过这样也好,工作嘛,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咱们还是朋友,这一杯算是我请你的。” “谢谢,段哥,今天来找你有事。” “嗯,准知道你有事,说吧。” “记得你过去做了二十多年的人事工作,对吧?” “嗯!”他提起这总是很得意,“没错,25年零8个月。” “所以你有很夸张的人事网络。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现在除了这咖啡馆,其实还在干着老本行。” “对,你小子眼力不错。不过我也干不了多少年了,很多档案问题慢慢都会被电脑记录所取代。我现在所能做的,算是收尾工作吧。” 老段是个很神奇的人,他并非干部,也算不上手眼通天,可是别人干不了的事情,交给他没准就行。有些人提前退休,他给改成正式退休;有的人许多年没有交保险,他能想办法给补上;甚至于你想办病退,他也能翻出历史的老底来篡改一番。毫无疑问,没有广泛的人脉,这样的事是做不来的。 每次出门,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只厚厚的公文包,包里有一个夹层放着几万块钱,中间则是厚厚的一个人又一个人的档案袋;他随身装着十几支笔,还有从各地方各部门搞到的历史文件。 他的副业,说得好听了,就是修正他人的历史……与我关注他人未来的目的截然相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吧,”段老板和我相处很直接,连敞开的公文包和那里面的几万块钱,都不避讳我,“有什么要我办的?” “我想叫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谁?” “你先看看这个。”我把照片递给他。 段老板一看便坏笑起来:“哎呀,这是谁的性感小后背啊?”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不好意思了,唯唯诺诺。 “嗯,”他把照片还给我,“没懂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让我查谁?” “查这个拍照片的人。” “我说小艾,你不是拿哥哥我寻开心吧?”段老板把冰锥一扔,当啷啷响,“你这照片是站着拍的,又不是让人给下了药,你让我去查,这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别急啊,我让你查的,确实就是这个拍照的人。是个女的,叫简心蓝。” “哦?”段老板递给我纸和笔,这是他的规矩,要办什么,一定要写下来,说了他也不一定记得住,写下来最靠谱。 于是我把简心蓝的姓名,工作地点等,写在了纸上。 段老板瞅了瞅,揣在最里侧的衬衫口袋里,又问:“呃,你想知道关于这女人的什么。” “她的一切。从小到大,她在什么环境下长大,上什么学校,跟什么人来往,来往的人里,有没有认识我的。总之,凡是她的历史,或者和我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好吧,我尽力而为,不过这种事我也没把握。” “好,拜托你了,多少钱?” “不要钱。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俩之间是不算钱的。当然反过来,我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行,一言为定。” “嗯,”他望望冷清的门庭,“唉,今天可真冷,一个客人都没有,我白坐了大半天,走,关门了,你上我家吃饭去。默涵也好久没见着你了,你嫂子也怪想你的。” 恭敬不如从命,我帮他锁上门,跟他回家。 还记得那个关于我的身份,最长的谎言吗?说我是卖咖啡豆的,不是本地人。由于一个人懒得做饭,就总是去饭馆。某位咖啡馆的夫妻二人,总是受我照顾,无以为报,就邀请我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这个谎言,就是嫂子——段老板的太太,拿出来骗女儿默涵用的。 说到默涵,这个正在上高二的女孩和其他处于青少年期的孩子差不多,敏感且善变。她对自己可能患有心理问题的说法非常忌讳,实际上随着几次接触,我发现她的问题也不算严重:很多孩子都有的,只是有些孤僻,另外被学业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半年多,我帮着老威打点生意,比较忙,也就疏于去关照她。 默涵身上还有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她并不随父亲姓段,而是随着母亲姓李。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李默涵。 她是段老板的亲生女儿,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关于这事,我也打了个折扣,因为他是那么的善于篡改历史。不过段老板有着自己的解释:“我不愿意女儿姓段,这姓不好起名字。你说段什么合适吧?我曾想过一个好的,叫段莫愁。两个否定,那不还是肯定嘛!还不如李莫愁好听呢!所以想来想去就烦了,干脆随她妈妈的姓,挺好。” 没关系,反正已经都这么叫了。 段老板在路上,给嫂子打了电话,说我要去家里吃饭。因此一进门,和李姐也是前后脚的。 “小艾呀,好久不见,我刚买东西回来。买了你最爱吃的三文鱼,再弄个香酥鸡,默涵也爱吃。”李姐是个特别豁亮的女人,很爱跟我说话,一见面,就忙不迭地往里让。 我可没瞧见默涵的影子,“还没放学?”我问。 “哎呀,你可真不像是上学的人,今天是周末,不记得了?” “哦,我是说,现在的孩子不老得补课吗。” “很少有啦。这不是你上学的那个时候,现在管得很严,不许学校随便加课。来来,坐坐,默涵还睡着呢,这孩子跟谁都不亲,就是跟枕头亲。我去叫她起来。” “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吧。”我脱了大衣,放在沙发上,“现在孩子上学不易,能睡就睡吧。” 李姐陪着我寒暄了一会儿,段哥在厨房里喊:“你别聊了,让人家小艾歇会,你赶紧过来搭把手,要不然八点都开不了饭。” 李姐应声而去,我抬头看看挂钟,五点整。 夫妻二人都是厨艺高手,自然轮不着我去帮忙。用不着客气,我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唉,真后悔没带着PSP,电视节目很难让我提起兴趣。 我不停地换着台,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手边又找不到合适的书,我就站起身,朝李默涵的卧室走去。 贴着门缝听听,好像有动静,大概是起了吧。 男女有别,特别是对待这年纪的女孩,我可不敢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 咚咚咚,我敲了敲门。 没人理我。 咚咚咚,又敲了敲门。 “谁呀?”默涵那熟悉的声音问道。 “我,你小艾叔叔来了,快点爬起来吧。” “呀,叔叔您怎么来了?你稍等,我马上穿衣服。” 哟?怎么管我叫起叔叔来了,她不总是很不客气地叫我“小艾”吗? 李默涵说不上很漂亮,不过也是个青春妙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快点吧。” 她磨磨蹭蹭地在里面穿衣服,一边穿,还一边隔着门问:“叔叔,您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 什么时候多了这些规矩,我又气又笑:“找你爸去了,顺便来家看你。” “哎呀,你和我爸爸见过面了?” 废话,我心想,我是个卖咖啡豆的,能不老和你爸见面吗?!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这孩子在搞什么名堂。 “穿好没?”我有点不耐烦了,“我可推门进去了。” “不行不行,”房门震了一下,好像她用力往外推了一把,“您等等,马上就好。” 我只好站在门口发呆。 忽然,默涵问:“叔叔,辉辉没跟您来吗?” “啊?”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谁,谁是辉辉? 默涵认错人了吧? 还没等我回答,她用同样充满了期待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叔叔,辉辉没来吗?” 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呃……”我有些不确认地,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默涵,你知道我是谁吗?听错了吧。” “不会呀。”她发出一串娇滴滴的笑声,“您不是辉辉的爸爸吗?” 我歪着脑袋,看着厨房的方向。一阵阵滋啦啦煎炒烹炸的声音,段哥李姐肯定是没听到这番对话,否则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还叫辉辉? 我27岁,还没结婚,更别提孩子了。 我的声音不是挺有特点的吗?默涵怎么会弄错,而且错得如此不靠谱,还坚持己见。 莫非老天爷不再照顾我了,八个月没有出现的幻觉再次上演。 不,这不是幻觉。 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我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左手边是厨房,眼前是默涵的卧室,右手边还能看到客厅里的电视。 假如不是我出了毛病,那么有问题的,就是默涵了。 我惊异得不知所措。 她把那个问题,又问了第三遍:“怎么?辉辉没跟你来吗?” “没,”我试探着,“他忙着呢。” “哦,”她听起来有些失落,“没关系,您能来就好,我早就想见见您啦。” 我——真是你想见到的那个人吗? 反过来想,在门后面等待着我的,又会是谁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仅只开了一个小缝,默涵似乎是很调皮地,把她的小脸蛋从门缝里透出来,仿佛还在嘻嘻地笑着。 只一眼,足以让我魂飞天外! 我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段老板说得很清楚: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反过来,他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 我叹了口气,重操旧业的机会,原来就在今晚。 我有求于段老板,自然就不可能对李默涵的事袖手旁观。 “叔叔,您发什么呆呀。”她白皙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拖进门去…… 后记 现在的时间,是2009年12月18日正午,我敲完了正文的最后一个字,开始写后记。 这个后记主要是为了将正文里出现过的人物近况,给大家一个交代,以免大家牵挂。 如今的杨洁,生活既忙碌又安定。做过人力资源计较考核与福利的朋友都知道,这部分工作比较繁琐,可能经常外出。不过杨洁应付得还算不错,她把所有外出的工作,都当做是自己结识新朋友的机会。现在她有不少朋友,而且在一年前还交了新男友。她对新男友,并没有什么隐瞒,关于她的离婚,她女儿的病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也见过她的男友,他同样也离过婚。也许是因为失去过,所以对很多事情看得比较透彻。他并没嫉妒杨洁对我的坦白,并且当他们出现一些小摩擦的时候,还常常询问我的意见。我衷心祝愿他们能天长地久。 提起杨洁,就不能不提起她的姐姐杨颖。不管你是怎么看待的,说她心如蛇蝎也罢,说她自作自受也罢,反正她的生活可能并不快乐,而我对此的了解也比较少。小姐姐和她的老公韭菜哥哥,偶尔和她见过一两次,说她身边的男人换了又换,对此我就不作评价了。顺便提一句,杨洁后来才告诉我,当初老爸拿台球杆抽杨颖,是因为她上大学的时候,和数个男生发生不正当关系,被学校勒令退学。杨洁之所以以前没说,是因为她还爱她姐姐,不愿意揭露姐姐的丑闻。我的观点是,即便事出有因,家长如此残忍地殴打孩子,仍然等同于犯罪。 瑶瑶的情况,还是老样子。我们不能抱着幻想,认为她突然有一天也能好起来,甚至痊愈。不过,随着瑶瑶的成长,她的智力水平,还是有着小幅的提高,最让人惊叹的依旧是那出色的图像记忆能力。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天赋。 我妹妹的事情应该和我妹夫放在一起提。呵呵,当然,我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今年结婚了,我给他们做的证婚人。席间,包括我在内所有的人都掉了眼泪。因为小两口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妹夫高成轩先生,在事后曾一度表现出强烈的自责,因此他也成了我的病人。不过,随着他精心的照料,倩倩的状况有了大幅改观。有的时候,我得承认心理治疗没什么大用,非得依靠着现实的改变不可。很庆幸的,他们相扶相伴,度过了难关。两人商议明年要个孩子,又为此咨询了我。我就说:“放心吧,这脑部的创伤,是绝不会遗传给孩子的。” 老威同志一如既往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他还是那么高大、魁梧,而且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在我2008年初开始接治李默涵的病例时,他意识到我终究不是个卖佛珠的命,所以很欣慰地把我从公司里开除了……而2008年,他自己身边出现的异常案例,则把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别误会,再近我俩也不是同性恋。在我离开公司之后,他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情况得到控制,业务也得到拓展,眼下他忙着开分店。在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他应该跑到泰国去洽谈业务了。 小姐姐和老公没啥可说的,非常幸福地生活在绿油油的海洋里。当然这个幸福是他们觉得,我是感到很恶心——因为他家的新房,也是充斥着满眼的绿色,已经这个德行了,还要在家里养很多绿色植物。待得时间长了,我就一个劲儿作呕。 万众瞩目的John大哥,他当然不可能在这两年中保持沉默。事实上,随后在李默涵的病例中,他不计前嫌,慷慨地一边侮辱我一边支持我。最要命的是,2008年底,他从医院里逃走了。等到2009年他找上门来拜访我的时候,还把我吓得不轻……不好意思,关于他的是是非非,我暂时不能透露太多,以防脖子后面冒上来丝丝凉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拜托我检测的事情,也会在下一本书里有个交代。 John也说完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哦,等等,我把自己给忘了。 如你所见,我正在显示器前敲着键盘。 那么,你呢? 你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