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剑雨》 第一回 铁戟温侯 茅屋,鸡声方鸣——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悄然推开了在这个荒村里唯一的小客栈那扇白杨木板的店门,牵出了他那视若性命般火红似的名驹,仰天长长吸了口气,寒风,很快地就冲进他火热的胸膛。 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倏然上了马,马迹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蹄痕,马鞍旁挂着两件沉重的物件,虽然被严严地包在油布里,然而当他们撞击着马鞍或是马蹬时,仍然发出一阵阵声音,而这种声音,很明显地可以让人听出那是属于两件铁器撞击的声音。 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寒风站在这晨风里,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谁时,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铁就温侯吕南人,而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博得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一匹稀世罕有的宝马,一身绝顶的软硬功夫,再加上两件奇门兵刃——寒铁双戟,这使得他在几年内击败了所有想和他为难的武林人物,而那其中当然不乏许多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仪表,却使他赢得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为妻,于是铁戟温侯和销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当然,和羡慕永远不会分开的两个字就是“妒忌”。 此时,像往常一样—— 铁戟温侯吕南人潇洒而轻松地骑在他那匹马上,马蹄如飞,他的右手坚定地抓着缰绳,马的美丽的鬃毛在寒风中飘动着。 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雪和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那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昔年叱咤风云的铁戟温侯吕布,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他生怕江湖上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的太多了吧。 但是—— 为什么他此刻是孤身而行呢?那和他时刻不离的销魂夫人薛若璧在哪里呢?为什么他在那惯有的笑容后面,竟隐藏着一片阴霾呢? 马行虽急,然而他却像是漫无目的似的,并没有一个一定的方向。 到了保定府,他却并不进城,只是在城门外兜着圈子,像是故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似的,他甚至将本来包在油布里的寒铁双戟拿了出来,机械地拿在手上搬弄着。 果然,不一会儿,保定府里就传出铁戟温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里的一些武林豪士都非常奇怪,他这是为着什么呢? 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清俊的脸上,此刻还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所期待的事物,也该是非常奇异的吧? “前面就是文庙前的城门口了。”他在心中暗忖着,但是他依然不策马进城,只是在护城河外漫无目的地踱着马,两只炯然有光的眼睛,不时地望着那敞开着的保定府城门。 果然城门里风也似地冲出几匹健马,略一张望,立刻向他所在的这个方向奔过来,他望了望,望见马上的骑士中,有一个竟穿着金色的衣服时,傲慢的嘴角,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就齐都下了马,一个黑衣壮汉牵着马远远的走开了,另外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随着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吕南人走了过来,步履稳健,都有不坏的武功根基。 尤其是金衫人,那是一个矮胖的老者——说他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但是他面上松弛的皮肉,却使人看起来在他的真实年龄上加了十岁——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只巨象似的,使人不能不被他这种沉重的脚力所惊异。 “这是谁呢?”吕南人在心中极快的一转,忖道:“朱砂掌尤大君?一点不错,就是此人,他倒正合我的用场。” 看到此人,他竟像非常高兴似的,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那四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开,让那金衫的胖子——朱砂掌,稳如山岳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吕南人讥讽地一笑,说道:“想不到我会从江南跑到此地来吧?” 尤大君脸上,果然有惊疑的表情,但却被他脸上已经松弛了的肥肉掩饰得很好,他嘶声说道: “的确奇怪。”他故意在声音里放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并不是你跑到这里来,而是你居然还敢在此露面。” 吕南人仰天长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露面,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他的脸上渐渐罩上一层寒霜,说道:“你们叫我吕南人无家可归,我也叫你们不得安宁,我在江南你们的老巢斗不过你们,难道在这里我还怕了你们几个鼠辈!” 尤大君立刻大怒起来,脸孔涨得通红,两个太阳穴越发鼓起了,“好,好!”他厉声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争教在两河的力量!”略为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说的话还不能表示他的尊严,于是又加了句,道: “好朋友不去逃命,还想和天争教较较劲,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姓吕的,下来让咱教训教训你!” 吕南人又是一阵长笑,随着笑声,他灵巧而快捷地下了马,将手中的双戟一分,那么沉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草芥似的,“朋友,废话少说,亮‘招子’动手吧!”他大声喝道。 “我姓尤的动手,还没有用过兵刃。”蓦地,尤大君厉喝一声,也未见他作势,手掌一扬,一晃眼便已窜到吕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红,吕南人心中一动,忖道:“这厮的朱砂掌竟已到了九分火候。”冷笑声中,脚步一错,竟将掌中双戟抛在地上。 “跟你这种鼠辈动手,大爷也用不着动用兵刃。”吕南人也厉声道。这话果然将朱砂掌更为激怒,揉身进步,一掌向他天灵盖劈下。 掌风虎虎,掌力的确惊人,吕甫人却也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闪了开去,朱砂掌暴喝连连,错步转身,又扑了上来。 朱砂掌称雄两河多年,在武林论掌力,已可数一流人物,是以在咸摄武林的天争教里,也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虽雄厚,身法却不甚灵便,虽然他这种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弥补他身法上的不足;但若真遇到绝顶高手,便要吃亏,这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是以他此刻掌掌都是煞着,而且都用上九成功力,存心将这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大有盛名的铁戟温侯丧在掌下。 掌风如山,掌影之中,铁戟温侯看起来已无还手之力了!在旁边虎视眈眈着的那三个蓝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约而同忖道:“这姓吕的一丢下兵刃竟这么不济事。”砍喜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们上去也是一样将这姓吕的收拾下来,是何等露脸的事!教主知道了,怕不把我们连升几级?”他们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么我们也可以穿上金衣裳了。” 他们在心中搅鬼,尤大君脸上又何尝不是满面喜色,掌招更见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将吕甫人置之死地,这除了天争教和铁戟温侯之间的仇怨之外,还有一份他自己想借着击败名传四海的铁戟温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长几分声望、雄心。 他虽然很明显地占了上凤,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取胜。又是十数个照面过去,铁戟温侯身手似乎越发不如先前灵便了。 朱砂掌精神陡长,倏然使了个险招“怒马分鬃”,双掌一分,胸前空门大露。吕南人嘴角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抢步进身,骈起双指,朝他左肋的“期门”穴点去。 “这小子果然上当了。”这念头在朱砂掌心中一闪而过。他暴喝一声,胸腹一吸,吕南人的手指堪堪够不上部位,就在吕南人撤招退步之时,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击在他胸膛上。 朱砂掌以掌力称雄武林,这一掌力道何等之强,铁戟温侯狂吼一声,双脚点处,箭一般地掠了过去,灵巧地掠到那匹始终等候在旁边的灵马鞍上,双脚一夹,一支箭也似的窜了出去。 “这小子轻功倒不弱。”朱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虽然转过这个念头,但却不去想人家的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另三个蓝衣人怒喝声中,都追了过去。但瞬息之间,铁戟温侯人马已掠出很远,尤大君很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厮中了我一掌,焉得还有命在?”他狂笑着道:“我们慢慢追也不迟,就等着去收他的尸体好了。”以朱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话倒并非是夸狂之语。另三个蓝衣人,自然也相信,只是他们不知道,事情却出于他意料之外哩! 铁戟温侯风也似地奔驰了一阵,忖量已将他们抛下很远,便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倏然住了马,极快的翻身而下。 他目光四转,确定了此处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的踪迹。再看护城河,上面虽结着冰,但尚未结成一层,只是在河水上浮着些冰块,于是,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一切很合乎理想。”他暗暗忖道。蓦地,他撕开了上衣,衣服里的皮毛,立刻翻了出来,寒风也极快地吹了进去。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手掌动处,他竟自靴筒中抽出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极快的一划,鲜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让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处,鲜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迹,而这些血迹,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伤而流血,抑或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从口中喷出的。 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那,他完成了这些动作,然后他在自己立马之处到河岸之间,弄了些凌乱的脚印,使一切看起来,都让人不得不相信铁戟温侯在中了朱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后,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因为他不甘愿自己的尸身落在天争教手上,所以他尽了最后一分力量,挣扎着跃进河里。 他像一个恋人似的,极为留连地留下了那匹曾被无数人羡慕、妒忌,经过无数次争斗而且自己绝不忍放弃的宝马,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极为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了这个计划的成功只得放弃这匹马了,这是他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 但是他必需这样做,假若没有这匹马留下来,人们便会猜想他仗着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缠着发丝的背心,和背心里面还连着鲜血的兽皮,而能奇迹般挨过朱砂掌尤大君破玉劈石的一掌,但人们也一定会怀疑铁戟温侯怎会如此轻易的死去? 他又沉重的叹了口气,想再多留恋一会儿,然而这时候,风声中已有马嘶声传来,他知道此刻他——铁戟温侯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到了,虽然他还有回到人世的机会,但这希望在他此时看来,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样渺茫! 他的马微嘶了一声,他伸起手在眼角微微拭了一下,是有眼泪流下,抑或是有风沙。 身形猛一顿挫,脚尖在河岸边猛点,瘦长的身躯竟从这几达四丈的护城河上掠了过去,在地面上只微微一点,再一长身,身形暴起,双臂一张,竟跃上保定府的城墙。 就在他以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保定府城墙上的时候,随着他的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朱砂掌尤大君等四马也追了未。首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火红色的宝马,孤零而无助的仁立在严冬黄昏的寒风里。 再加上吕南人所布置下的一切,于是铁戟温侯死了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传播着,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对“朱砂掌尤大君”这个名字,也很快地换了一种看法。 对这件事唯一有些怀疑的,却是铁戟温侯“忠实的”妻子“销魂夫人”薛若璧,因为她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不敢将她的怀疑,在她的新欢——独霸江湖的天争教主萧无面前提起。 天争教主虽极欲致吕南人于死命,但他得到这消息后,只是嗤了一下鼻子。 因为他认为,和一个“人”争,是太无聊了些,他们要与之相争的对象,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争斗的——天,此所谓“天争教”也。 于是铁戟温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后,自己在武林中也消失了。 第二回 隐迹潜踪 在城墙后的阴暗之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祆脱了下来,取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那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方常见的皮风帽。 于是当他漫步从城上走下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那和保定府终日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经历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致他的脸更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热烈地喜爱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当然,会有很多武林豪士来慕名拜访。 他们也会在春深秋初那些美丽的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他一双寒铁双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恶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视为百年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里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实的妻子,竟对他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力、绝高智商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成的势力,要铲除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他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许多个落第秀才一起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会是曾经在武林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个四合院里,终日书声朗朗,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各样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之下返口拙朴,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度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寒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己不是咤叱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飞蹄奔过,被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其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才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扎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容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山腰之下,浅尝辄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来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晴一看,这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是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苍穹皓皓,风飒木立,寒气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地,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仿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什么人似的,但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他已完全沉缅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然,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会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后面是一片山壁,山壁上虽然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哪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栗的,何况是为了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他?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着,突地,在一处停下了,因为他在山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着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一种事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恬淡的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双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黯,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属于什么人。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窜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发出,砰地,那对眼睛和它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嗥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是他的仇敌。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却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的。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发话道: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哪一位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会感到恐惧的。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着,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那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过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候,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的机智,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沟里,他更不敢有一丝疏忽。因为任何一件疏忽,都可能造成他致命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立刻再也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马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的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这个时辰又过去。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走了,我却一般傻劲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呀?” 但是他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刹时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着。 “但假如他并未走,只是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绷得太紧了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停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掩护,暗中的那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更方便得多了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的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前的界限,的确是分得并不十分明显的。 第三回 华山之阴 突地——他的等待果然没有失望——他听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然而他立刻断定那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 这是他闯荡江湖多年所得到的经验,而他相信,这种经验决不会欺骗他。 于是他悄悄伸手人怀,抓了一把制钱,以“金钱镖”中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洒了出去。 这一把制钱,当然不及“金钱镖”锋利,然而从他这种内家高手手中发出,威力仍然相当惊人。 制钱划破山风,带着尖锐的声音,袭向他确认为有人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洞穴,但是极小,也很深,根本无法看出那里面的动静。 只是那一把制钱投进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全无踪迹。 伊风更惊,因为此刻他更确定了,暗中的那人就是躲在这洞穴里。 但是他也不敢往那洞穴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躲在暗中的人假如有意伤害自己,那远比在明处的人要容易得多。 “朋友!你再也躲不了啦!是好汉,就出来!”他厉声喝着。 语声未了,洞中也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发出来。 “出来就出来,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话声,一条黑影电射而出,不等伊风发招,已有十几缕尖风,向伊风袭到。 那正是先前伊风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被人家回敬过来,手法亦竟异常高妙,在黑暗中,竟认得出自家的穴道。 更令他惊异的是,很显然地自己方才发出的暗器,是被人家以绝妙手法接了去,他虽然称雄江湖,也不禁为这种手法惊异。手掌挥处,来不及多思索,将那一把暗器,全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那人影快如电光一闪,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伊风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从不同的部位,向伊风攻了三掌。 这三招快如飘风,是以虽是三招,但伊风却觉得仿佛有三只手掌同时向他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可没有时间允许他先看清人家的人影,动步转身,身形的溜溜的一转,倏地左掌穿出。 须知他在极短时期,在武林中能享盛名,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是以他在骤然被袭的情况下,仍能攻出一招。 那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伊风的“脉腕穴”,右手圈了半个圈,倏地又是一掌。 这一招连攻带守,更是妙绝,伊风猝遇强敌,腕时微一曲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双掌一起推出,竟用了十成掌力。 那人影招式虽奇妙,但伊风这一掌完全是硬功夫,没有丝毫一些取巧之处,那人影却也不敢硬接,身形一转,方才避开。 伊风闯荡江湖,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此刻怎肯让对方有喘气的机会,右足猛进一步,闷喝一声,倏地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掌。 因为他已觉察到,那人影身法虽快,掌招亦妙,但内力却似有逊于己,是以他才硬挡硬拿,使出这种“大马金刀”的招式。 这就是他从对敌经验所得到的判断。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影不敢挡其锋,又退步,似乎为他这种掌力所慑。 伊风精神陡长,但是在此刻,他却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那身手妙绝的人影,在暮色之中,看起来竟是一个少女,而且身躯弱小,最多也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怪不得她内力不济。”伊风忖道。 但这少女的这种身手,已足以使他大为吃惊了。 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英雄——包括了黑道中的豪士和白道中的剑手,和他过招动手的,不知凡几,他却从未有过和此刻被这少女一抢上风时那样的狼狈。 换句话说,就是这少女的武功,竟在许多成名露脸的人物之上! 那么这少女的来历和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该和人家动手?无论如何,以自己的身份,和这么个少女动手,总是不该。何况人家究竟对自己有何用意,尚在不可知之数。 先前他认为对方肯定是敌非友的看法,此刻已经因为对方只是个少女,而有所动摇了。 思忖之间,两人又拆了几招,这几招下来,那少女又抢了上风。 伊风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心神不专之故。但由此可见,这十四五岁的少女的身手,除了内力不如自己之外,和自己不过只是在伯仲之间。 “那么这少女的师长又是谁呢?” 他心中越发不定。 那少女竟也是一味闷打,一声不响,仿佛和伊风有着什么仇怨似的。 这种双方都没有问清对方的来历就动起手来的情形,必定是其中有了什么误会。 伊风在动着手时,心中却在思索着该如何应付这件事。 哪知手底一慢,腕肘竟微微一麻,自己右手肘间的“曲池穴”。竟被人家指烽扫着一些,过手之间,就有了不甚灵便的感觉。 于是他连忙收摄住精神,将一切事都暂时抛开,专心应敌。 两人身手都快,瞬息之间,已拆了数十招,伊风心中有些顾忌,是以并未使出全力,动手之间,不免稍受限制。 但那少女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而且出手甚奇,连伊风那么深的阅历,竟看不出这少女的身手,到底是属于何门何派来。 两人过手之处,不过只是在枯木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高手过招,虽本不需什么空阔之处,但伊风掌力所及,四周的枯木,自然被他这种凌厉的掌风摧毁不少。动手间,也难免会发出些声音来。 伊风不禁有些着急,此地虽是深山,但深山之中,正是武林豪士出没之处,他可不愿意被人看出身份。 但他也势必不能在糊里糊涂的打了一场后,就突然溜走。 于是他想喝住对方,问清来历,假如对方根本和自己无关,也认不出自己是谁时,那么自己可实在没有动手的必要。 “人家或许也是隐迹在此地的武林人物,是以也才不愿被人探查。她大概也误会了自己对她有着什么恶意,是以竟才会闷声不响地一味动手。” 他在心中极侠地转了几转,确切地认为只有这个想法和事实最为接近。 这就是他超于常人的地方,因为他在此情况之中,还能为对方设想。 于是他出招之间,更是守势多于攻势,心中也在盘算着,该如何发话,使自己能分出这个少女到底是敌是友? 但是他的思索,却很快地被另外突然发生的事所打断了…… 他眼角动处,竟发现在那少女的出现处,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出,伊风不禁暗叫一声“糟”!假如这人也像少女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那自己岂非要糟? 他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发生,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自己的多虑,虽然这并不能怪他,可是也绝不能怪着人家呀! 那少女一看到另一人影,立刻娇喝道: “妈!这人不是好东西,恐怕是来查探我们的,可绝不能放他走了!” 伊风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那人影却倏然顿住身形,道:“琳儿!先住手,让我问问他!” 那少女听了,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倏地掠后数尺。 伊风自然也不会再抢前出手,双拳一抱,卓然而立,方待出言,后来的那人影已说道: “朋友是哪里来的?到这里来是干什么?”语气冷冰冰的,大有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了之意。 伊风闪目打量,却见这人是个少妇,暮色中却看不甚清,但朦胧间已看出姿色甚美,尤其体态婀娜,动人已极。 他方怔了怔,那少妇又冷冷说道:“朋友到这华山来,若是想找我母女的霉气,那么,朋友!今天也别想再走出去了。” 她说话之间,完全是江湖口吻,显见得以前也是闯荡江湖的人物。 伊风心里有气,暗忖:“难道华山是你的,我就来不得?” “妈!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耽了三、四个时辰还不走,又在我们这里东张西望的,一定是那家伙的狗腿子!” 这少女的话,竟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 伊风知道误会已深,但他如何才能解释此事呢?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对两位绝无恶意。”他呐呐他说道。 此时他已确信这母女两个绝对不是自己的对头,心中所希望的,只是这母女两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她们的对头就好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 “你偶游华山,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块地方一耽就是好几个时辰呢?难道这块地方有什么宝贝吗?” “以阁下的身手,该是江湖中成名立力的人物。”那少妇冷冷一哼,又道:“可是‘伊风’这名字,我却没有听人说过。” 这母女两个,词锋犀利。 伊风佛然道:“在下对两位确实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两位是谁,两位如果不相信,在下也无法解释。” 他顿了顿,又道:“老实说,在下也有难言之隐,两位如能体谅,在下也绝不会将有关今日之事说出来的。” 他生性亦极高傲,出师未久,即享盛名,几时受过这样的盘诘?此时语气中,充满不悦之感,言下大有“信不信由你”之意。 哪知那少妇的神色却大见和缓,说道:“可是我们却又怎能信得过你呢?” 话虽仍是盘诘,但语气却已不再冷冰冰了。 伊风又怔了怔,道:“这母女两人必定也是为了避仇,隐迹华山之阴,她两人武功极高,她们的仇家会是谁呢?” 他在心中思量,已了解了人家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的原因,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此刻人家这样问他,他知道若不善为答复,必定很难使人家满意,可是这种问话,自己又将如何答复呢? 第四回 夺命双尸 三人六目相对,静得除了风声之外,其他任何声音都没有。 蓦地,就在伊风先前停立的那块山石之处,悄悄地露出四只眼睛来,注视着他们。 这两人从山下来,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竟没有觉察到,轻功能瞒过他们三人的,定是高绝的身手。 当然,这也是因为伊风等三人全心在注意敌方,而无暇顾及其他的关系。 伊风叹了口气,道: “在下实是无意闯入华山,对两位更毫无企图,两位如不见信,在下也实在没有什么方法可以……” “只要你说出你实在的来历就行了。” 那少妇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须知阁下虽有难言之隐,我母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伊风沉吟了半晌,慨然道: “我想两位必是避仇,只是在下的仇家,恐怕比两位的仇家还要厉害,在下实在……”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 “你不愿说是不是?”侧脸向那少妇道: “妈!您跟他多噜索干什么?我看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定怀着鬼胎,说不定就是‘天争教’下的狗腿子。” “天争教”这三字一出口,伊风不由蓦地一惊,忖道:“她们的仇家,也是天争教!”同仇之念,油然而生,正欲说出自己的来历。 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一阵刺耳的笑声,从他身后发出。 笑声使得这三人同时一惊,赫然望去,却见两人并肩立在那块突出的山石之上,身形随风飘动,像是站立不稳似的,宽大衣衫中的身躯,好比两根竹竿,瘦得像是秋日田野间,农家用以防雀的稻草人,在那枯柴般身躯上的两颗头颅,却压得那细弱的颈子像是不堪负荷似的。 这形状虽然吓人,可是更令伊风吃惊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金色长衫! “天争教!”这三个字在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的心里,像是霹雳似的,轰地一声,直透心底。 “嘿!嘿!” 这两个怪人同时开口,倒像是早已约好似的,齐声说道:“好极了!我兄弟正是有幸,想不到在这穷山之中,却见到名满天下的三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真是好极了!” 那少妇脸色立时灰白,在夜色中看起来,这种全然没有血色的面孔,最令入觉得可怖。 她恨恨地望了伊风一眼,伊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她一定误会这两人是被他引来的,于是不觉有些冤枉。 “可是,这两个魔头,怎会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不用多作思索,他知道这两个怪人,就是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夺命双尸”。 因为武林之中,也唯有这两人才有达副长相。 这“夺命双尸”是一对孪生兄弟,自幼生息相通,长大后也没有一刻分开过,手底之狠毒,在武林中早负盛名,掌指的功力,自成一家,腰中十七节亮银长鞭“泼风十三打”,更是称誉武林,尤其厉害的是动手发招,两人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 这两人生性奇特,却不知道怎地也为“天争教”所网罗,在天争教下金衣坛里,为十九个金衣香主中武功颇强者之一。 那保定府外和吕南人动手的朱砂掌,却在金衣香主中占着第十八位,比起他们两人来,自是大大不如。 原来天争教自教主以下,依武功强弱,共分五坛,武功最强者,就是金衣坛,以下才是紫衣、蓝衣、褐衣,至于鸟衣坛,就是最基层的教众了。 那少妇果然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孙敏。 三湘大侠以掌中剑独霸三湘多年,竟在天争教扩充势力至三湘时,在金衣坛中的七灵飞虹印宝林、万毒童子唐更的两件奇兵刃和绝毒暗器之下,受伤而不治。 天争教素来赶尽杀绝,这孤苦无依的母女,才避仇至这华山之阴来,苦练武功,冀求复仇。 哪知却在此时,又见了江湖中的煞星——夺命双尸。 “凌夫人!” 夺命双尸阴森森地齐声道: “我们教主想念你得很!久闻你是武林中的美人,怎么忍心让我们教主想得这么惨?” 他们脸上的表情,使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他们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口中道: “夫人!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回去吧!” 那少女——三湘大侠的爱女凌琳,气得亦是面目变色,喝道: “你们两怪物少废话,要我死,姑娘就送你们回老家去!” “怪物?”夺命双尸宫氏兄弟一起咧开大口,怪笑着说: “这小姑娘说话真有意思,嗯!长大了和你妈妈一样,也是个美人。”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伊风身侧,却连眼角也不向伊风瞧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 “不知他们认不认得我?”伊风暗忖。 他的这个疑问,立刻就获得了答复。 夺命双尸中的宫申——因为他是在申时落地的——伸掌,推开伊风,冷冷说道: “这位朋友像是和凌夫人也有些未了之事,不过那些事却冲对我兄弟的面上揭过了。朋友,你闪开!” 宫酉也望着他一笑,似乎对他甚有好感。 伊风退开一步,暗忖:“他们果然不认得我了。” 看着夺命双尸和孙敏之间的距离更短,“不知道凌大侠的妻女,是不是这两个怪物的敌手?” 三湘大侠虽是颇有侠名,但伊风仍不禁为这母女两人担心。 最主要的是:他对这母女两人毫无恶感,何况还是同仇敌忾呢? 但是他暗叹一声,忖道: “只是我自身尚且难保,虽然他们不认得我,我还是一走了之。我若一出手,这两个怪物必定可以看出我的来路,那时他的对象恐怕是我,而不是这母女两人了。” 他回转头,不去看那边的情况。 “没有什么说不过去。”他替自己解释着。 “反正这母女两人,我又不认识,何况她们还要迫着我动手,我就是不管她们,也……” 因为他已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他往那边走了几步,方想纵身离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呼…… 他愕然回头而望,因为他认为她们决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分出胜负的。 他这一回头,使得后来许多事情改变了,连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在这一回顾之间,决定了一切。 然而无论他这一回顾是对他有利抑或有害,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回头吗? 第五回 披星戴月 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远游华山,竟一去不返,天争教惊疑之下,大搜华山,竟在华山之阴发现夺命双尸的两具尸身。 这号称“双尸”的两个武林煞星,真的变成“双尸”了。 而且,这兄弟两人死状甚惨,一个面目血肉狼藉,生像是被人以大力鹰爪抓在脸上,一抓而毙命,另一个却是身受五处掌伤,骨断筋折,恐怕连肝肠五脏部被震得寸寸断落了! 这件事立刻震惊武林,而且纷纷猜测,谁是击毙夺命双尸的人物。 天争教更是出动了绝大的力量,几乎将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搜索殆尽,可是他们却哪里找得出人家呢? 只是教中蓝衣坛下一个本无籍籍名的香主,竟在华山之阴发现了一条秘径,由此秘径穿过,居然柳暗花明,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谷里烟火狼藉,地上满是烧残的木料,仿佛像是本来此间有个人家,但却在最近被人纵火所烧。 于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联想到,这峡谷中本来一定是住着个避仇的武林人士,而且显然地,这人所避的仇家就是天争教,夺命双尸发现此人,自然不免有一场恶斗,但以掌指和秘技震惊武林的宫氏兄弟,竟不是这人的对手。 而这人在击毙宫氏兄弟之后,也自知无法再在华山隐迹,于是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房子,而开始第二次的潜逃。 这猜测自然非常近于情理,只是这人会是谁呢?竟能击毙夺命双尸。 有人又猜测隐迹在华山避仇的恐怕不止一人,可能是夫妇,可能是师徒,可能是父子,可能是兄弟……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是武林中,谁也不知道此事的真相。 就在天争教大搜华山的时候,在往长安的路上,有一辆大车驶行甚急,套车的牲口筋强骨壮,但此刻已累得嘴角不断地流着白沫了,显见得这匹牲口在很短的时间中走了很多的路。 可是赶车的车把式,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牲口吃了亏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地,他反而兴高采烈,仿佛接了一宗很好的买卖。 这一辆大牢四面的车窗却关得很严密的,这种景象在严冬的时候并不特殊,因为在路上所有赶路的车子,都是如此情形。 可是奇怪的却是这车子上的人,并不在通商大镇上打尖歇息,晚上也总是在荒僻村落的茅店里歇宿。 车把式心里在想: “这车上的人,不是江湖大盗才怪!就连这女的,都透着些不正的味道,受伤的两个,恐怕准是被官府的公差砍伤了。” 于是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分的狡笑,他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味儿了。 只是车中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车里铺着很厚的棉被,因为怕受伤的人在路上受颠簸。车的中间,倒卧着两个人,一长一少,一另一女。 车的角落里盆膝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少妇,黛眉深锁,姿色绝美。她的年纪,非但没有带给她半丝老态,而且带给她一种成熟的风致,使她看起米,更令人为之意消! 这披星戴月攒积急行的三人,不问可知,便是三湘大侠的未亡人——孙敏、凌琳母女,和隐迹潜踪、易名换姓的伊风。 愁容满面的孙敏,此时心中紊乱已极!在地面前,有受着重伤的两人,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独生爱女,一个却是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的陌生人。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她的行踪,只要被任何一个天争教徒知道,便是不得了! 何况,她还要带着两个重伤的人,前途茫茫,连一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她虽然身怀绝技,但强煞也只是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深锁黛眉,柔肠千转,拿不定一个主意呢? 她望了躺在她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是九死一生,夺命双尸那两张狰狞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仍拭抹不去。 她想到她的爱女,虽然武功亦得真传,但年纪又太轻,临敌经验又毫无,竟在夺命双尸一步步迫近他们时,贪功妄进,以致前胸被这宫氏兄弟的指风所伤,在这宫氏兄弟等人苦练多年的“阴风指”下,受了极重的伤。 想到那时,她仍不禁全身起了一阵悚栗。 “真是生死关头!要不是这人——” 她又感激的望了伊风一眼,忖道: “要不是他,恐怕我也要伤在这两个煞星的掌下,现在我就是为了要看护他而多吃些苦,但比起他为我们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来,伊风听到的那一声惨呼,正是凌琳纵身一掠,以“饥鹰搏兔”之式扑向步步进迫的夺命双尸而受伤时所发出的。 “饥鹰搏兔”虽是颇具威力的一招,但以名顾之,这一招大多用以对付武功稍弱于自己的对手。凌琳少不更事,竟以这一招用在成名武林多年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身上,正是犯了武家大忌! 宫氏兄弟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四条长臂一齐伸出,宫申的左军硼宫国购石旱,砰然一声,硬倭了凌那的主力一驭。 但是宫申的右掌和宫西的左掌,却各各划了个半圈,倏然击出,虽未打实,但他们所发出的指凤已使得凌琳飞数尺之外。 孙敏急怒攻心,娇叱一声,便和迎上来的官氏双凶动起手来,这也就是伊风回头的那一刹那。 “见死不救”伊风是绝对不会做出的,纵然他明知一动手,使会带给他很大的麻烦,但是,他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于是他厉喝一声,一掠而前,双掌拍出,攻向官西的左肋。 他这一动手,和在保定城外独斗朱砂掌时又大不相同。须知他那时是想利用尤大君完成他的计划,而此刻,他却是立心将这两人毙于掌下。 是以一上手,他便是招招杀着。 宫氏兄弟厉喝连连,突地冷笑道: “朋友!好俊的身手!怎地却和我兄弟动起手来?” 伊风闷声不响。 官氏兄弟又冷笑道: “看朋友的身手,倒更像是和死去的一个朋友一样,想来阁下也是死了一次,再活口来吧?” 他此言一出,伊风立时面色大变,他果然瞒不过这好狡凶顽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 须知任何事都可以伪装,但是,一个武林高手在拼命过招时,他的身法,却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不出他先前所料,官氏兄弟的杀着,果然大多招呼到他身上来。 “朋友,你今天就再死一次!”他们厉声喝着。 这夺命双尸的武功,自成一家,竟在伊风曾经对敌和许多“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之上。 而且,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三湘大快未亡人的武功,竟不如她已经受伤的女儿。 他不知道孙敏的武功,只是嫁给凌北修之后才学成的,自然不及自幼即打下了极良好根基的凌琳。 此刻交手之下,伊风承受了大部压力,虽然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易! 但是,他自己知道,今日一战,除非将这宫氏兄弟全毙在掌下,否则自己日后永无宁日,因为人家已识破了自己的真相。 是以他出招不但招招致命,而且有时竟是拼了自己也中上一掌的路数。 孙敏大为感动,受了他的影响,也拼起命来。 可是,宫氏兄弟可没有拼命的必要。见了他们这种打法,心里不禁吃惊,但是自家却被逼得连亮出腰畔兵刃的时间都没有。 四人片刻之间已拆了数十招。 宫氏兄弟对望了一跟,忽地齐声冷笑道: “朋友!拼命也没有用,不出片刻,金衣坛里的另外三个香主也要来了。朋友!是识相的,还是认命吧!免得等会再多吃苦。” 此话果然使得孙敏吃了一惊,但伊风走南闯北,是何等人物,根本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掌风虎虎,出招更凌厉。 双尸眉头微皱,目标自然转到孙敏身上,齐声冷笑道: “凌夫人!我们兄弟是先君子后小人,歹话先说在前面,夫人此刻不跟着我们走,等会那三位来了,可比不上我兄弟好说话呢!” 他们难听之极地笑了一阵,又带着更刺耳的声音说道: “那三位香主别的不说,可有点……” 他们故意顿住话,不怀好意地“嘻嘻”笑了两声,又道: “他们三位看见夫人这般美人儿,可包不准要出什么事呢!” 这种甚为露骨的话,立刻使得孙敏红生双颊,动手发招间,果然因为羞怒而显得没有先前的凌厉。 这种情形,被伊风看在眼里,厉喝道: “姓宫的!少给‘天争教’现眼吧!用这种江湖下三门的伎俩,还在武林中道什么字号!” 宫氏双凶左右双掌同时挥出,在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猛击伊风的前胸和孙敏的左肩。 这兄弟两人联手攻敌,配合之佳,妙到毫颠!使两人本已不凡的武功,何止加了一倍! 他们冷笑着故意满怀轻蔑他说道: “朋友!你就少管管闲事吧!连自己的太太部管不了,还在这里装什么样,发什么威?” 这话果然使得伊风也气得失去了常态。脚步一错,避开宫氏双尸的一招,双掌再次交错拍出时,竟发出了十成功力。 这种不留退步的打法,也是犯了武家的大忌。 但是这种惊人的掌力,却使得宫氏双尸脸上虽仍带着冷笑,心中已有怯敌之意。 又是十来个照面过去了。 夜色愈浓,四人的掌风将这山侧的枯木,击得枝枝断落。 寒风凛凛,这四人的额上,都已微微渗出汗珠来。 宫氏双凶身形各转半圈,避开伊风的一掌,他们的“阴风指”力,竟不敢和伊风那种开山裂石的掌力硬拼。 就在他们两面相接的那一刹那,两人又各各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目光。 这兄弟两人,自幼心意相通,连说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似的。此刻两人不约而同的,却有了“扯活”的念头。 “反正他们的落脚之处和虚实,已被我们探得,我们又何苦在这里和他们拼命?” 他们嘴角都挂着一丝狞笑,忖道: “难道他们还能在我们天争教的手下,再逃到哪里去?” 这两人长啸一声,掌影突然如落叶般落在武功较弱的孙敏身上。 这一个转变,使得伊风除了攻敌之外,还得留意孙敏的安全。 啸声又起,夺命双尸在全力攻出一掌后,突地一飞身,身形倒掠出去。 “失陪了!”他们冷笑喝道。两人又退在那巨石之侧。 伊风怎肯让他们就此一走,如影附形般,也掠了过去,掌花错落,击向宫申背后的“灵台”、“互荡”、“筋缩”等三个大穴。 宫申猛一塌腰,上身微微前伸,右足却向后倒踢出去。 这一招以攻为守,却是攻敌之所必救之处,的确是妙着。 哪知伊风此刻已横了心,微微一让,竟拼着自己受伤,双掌连环三掌,都着着实实地击在宫申的背上,自己下肚的左侧,也中了一脚。 宫申惨呼一声,转过身后,尽了最后之力,又发出一掌。 但这一掌已是强弩之末,伊风双臂一格,双掌一翻,掌尖刚刚搭上宫申的前胸,猛地吐气开声,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在宫申的前胸,宫申再次惨呼,一口鲜血,竟喷在伊风身上。 那宫西已将孙敏逼得连连后退。 但是宫申这声惨呼,却使得他心胆俱裂!惨厉地长啸一声,扑向伊风。 伊风下肚中了一脚,虽然避过要害,但受伤已自不轻! 方自喘息间,宫酉的身形已快如闪电,掠了过来。 他兄弟连心,宫申毙命,宫酉此刻用的也是拼命的招数。 他人尚未到,双掌已笔直伸出,十指箕张,如鸡爪状,抓向伊风胸前的“乳泉”、“期门”、“将台”、“灵根”等几处大穴。 这一掌势如压顶之泰山,伊风无法硬接,但此刻他下部受伤,又卫、转侧已不灵便,只得往下一塌腰,让宫酉的双抓从肩上递空,自家左掌平伸,右掌却自下而上,劈向宫酉的面门。 哪知宫酉此刻也是存心拼命,对那致命的两招,亦是不避不闪,双抓微微一沉,突然下抓伊风左右两边的琵琶骨。 伊风大吓之下,身躯猛地一转,但右肩上已中了宫酉快如闪电的一抓,在他尚未因痛而绝的这一刹那,他左掌自宫酉双臂中穿出,抓在宫酉脸上,食指及无名指,竟深深陷中官酉双目,五指并力一抓,夺命双尸的宫酉,就伤在他鼓着最后一丝真气使出的“大力魔爪神功”之下。 他自己呢?身受两处重伤,望着垂死的宫酉惨笑了一声,便自晕绝! 孙敏掠过来时,这震惊武林的夺命双尸,不但在同年同日生,竟也在同时而死!他们死状至惨的两具尸身,倒卧在伊风的左右两侧。 伊风亦已全身浴血,右掌依然抓在宫酉的掌上,脸上毫无一丝血色,牙关紧咬着,但嘴角却留着一丝安慰的微笑。 孙敏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惨烈的场面,但此情此景,却仍使得她觉得有一丝凉意,直透背脊。寒风现在才使她感觉得冷。 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让自己在冬夜的寒风中,稍为冷静一下,清醒一下。 等到她心中的巨跳渐渐平复了的时候,她走到伊风倒卧着的身躯旁,摸了摸他的鼻息和胸口,知道这拼着生命来保护别人的年轻人,虽然身负重伤,却尚未死去。 于是,她再走到自己女儿身侧,她唯一的爱女,此刻亦是气息奄奄,但是也井未死去,所受的伤,甚至还远比那年轻人轻得多!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对那年轻人的感激抑或是对上苍的感激,但总之这是感激的泪珠。 也许这两种感激都有些,因为,这两者使她和她的女儿,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 第六回 浅水之龙 这份感激,此刻尚停留在坐在车中的孙敏心中,因为她一回忆到那些,她的眼睛就又开始湿润起来,像是大多数感恩图报的人一样,她对伊风的恩情,是永世不会忘怀的。 当然,她此刻能在“天争教”大搜华山之前,就安全地逃出,还是靠着自己,她自己那种在危急中仍然保存的准确的判断力。 在她神智清醒之后,她立刻将自己的女儿和伊风带回隐居之处,为伊风上了极好的金创药。 但是对他们——凌琳和伊风——所受的内伤,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她当然着急,但是在着急之中,她仍想到了此事可能发生的后果。 于是她烧毁了自己辛苦搭成的草屋,受尽千辛万苦,将自己的女儿和救了她们的恩人,从华山绝顶上搬到山下去。 在一夜之中,完成的这些事,当然是靠着她的武功和她那种坚忍的毅力! “可是往哪里去呢?”接着,这问题又在困扰着她。 第二天,她不惜花费了比应该付出的价钱贵了好几倍的高价。雇了辆大车。 “不管怎样,我们先往偏僻点的地方去吧!”她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其实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有谁能帮助她们呢? 于是这辆大车由华山的山脚,奔波连日,昼夜攒行,赶到这里。 但是孙敏知道“天争教”的势力遍布中原,此刻仍未逃出人家的手掌,再加上受伤两人情势愈发危殆,她芳心撩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我该想办法将她们两人的伤治好才行呀!”她暗付着。 但是这种被内家高手所重创的内伤,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治得的?她虽然也知道几个以医道闻名江湖的人物,但自家在这种情况中,又岂能随便求救?万一对方近年来已和“天争教”有了联络,那么自己一去,岂非羊入虎口! 就算不致如此,但她也明白自己此刻是惹祸的根苗,又怎能再让别人惹祸? 但是,这受重伤的两人,又该怎样办呢? 她长叹了口气,悄悄地将车窗推开一线,发觉外面天已经暗了,风很大,从窗隙中吹进来,使得她打了个寒战。 于是她掩上窗子,朝前面赶车的车把式高声说道: “前面有歇息一会的地方吗?” 车把式扬起马鞭,呼哨一响,道: “方才我们经过两处大镇,你都不肯打尖,现在呀,可找不到什么地方了!就是有,恐怕也是像昨天一样那种连热水都没有的小店。唉!这么赶车,实在真是在受活罪!” 孙敏一皱眉,她对车把式说话的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意;尤其这车把式竟直截了当地称她为“你”,更使这平素极受人尊重的三湘大侠的夫人,觉得说不出的气愤,几乎要打开前面的窗子,将这无礼的粗汉,从座上拉下来。 但是,她又长叹一声,忍着气,自家已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苦为了些小事,和这种粗鄙的车把式再呕些闲气呢?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浅水里的蛟龙,连鱼虾的气,都要忍受了。本来已经潮润的眼睛,不禁更潮润了些。 但她毕竟是刚强的女子,而且前面还有许多事情等她去做,这受重伤的两个人的性命,也全操在她的手上,容不得她气馁。 于是她强自按捺住了心中的怒气和那种被屈辱的感觉,说道: “随便找个地方歇下好了,等……等会儿我再加你的车钱。” 那车把式呼地又一抡鞭子,将马打得噼啪作响,嘻着嘴道: “不是我总是要你加车钱,实在因为这种天气,冒着这么大的风,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着,你说这个罪是不是难受?” 这车把式讲的话,使她极为讨厌,但是她却没有办法不听。 于是她低下了头,为受伤的两人整理一下凌乱的被褥,他们发出的呻吟之声,几乎使得她的心,都碎做一片一片的小块了。 车子突地停住,车把式回过头来大喝道: “到了,下车吧!” 坐在车厢里的孙敏,看不到车外那车把式嘴角挂着的丑笑,略为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些天来,她为了看护受伤的人,几乎没有睡过,此刻她伸腿直腰之间,才觉得自己的腰腿,都有些酸了。 她下了车,才发现面前的这家客栈,果然小得可怜,但是她却认为很满意。回头向车把式道: “帮我忙把病人扶下来!” 车把式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先帮着她抉下伊风,抬到那家客栈的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再出去抬车里的凌琳。 孙敏发现这车把式和这小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的,都非常熟悉,但是她也未在意。 可是,那车把式却在帮着抬凌琳时,乘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使得她的怒火,倏然升起! 她的目光,刀一样地瞪向那车把式身上,那车把式也不禁俯下了头。 店伙却在旁边笑着道: “小王头还懂得低头呀!” 孙敏如刀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店伙。 那店伙耸了耸肩,表示:“我们没有讲你,你瞪我干什么?”样子更为讨厌。 孙敏也觉得这店伙有些不对路,但是她自恃身手,怎会将这些小人放在眼里? 其实,她年龄虽大,但一向养尊处优,就是跟着凌北修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像皇后般被人尊重,这种孤身闯荡江湖的经验,可说少之又少。 是以,她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小人!真正绿林豪客,讲究的是明刀真枪,三刀六眼,卑鄙龌龊的事却很少做。 她不敢和受伤的人分房而睡,晚上,她只能靠在椅上打瞌睡。 她因太过疲劳,在这小客房的木椅上竟睡着了,膝膝胧胧间,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正惊觉,两臂已被四条强而有力的手抓注,她这才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 “老刀子,这娘儿们来路可不正,说不定手底下也有两下子,你可得留点神!” 这是叫做“小王头”的那车把式的声音。 “老刀子”就是那店伙,怪声着说: “小王,你就心定吧!连个娘儿们都做不翻,我宋老刀还出来现什么世!” 孙敏心里大怒,“原来这车把式不是好东西!” 她方在暗忖,却听得“宋老刀”又道: “我看床上躺着的两个,八成儿是江洋大盗,说不定将他们送到官府里去,还可以领赏哩!” 孙敏知道自己只要一抬手,凭着自己的功力,不难将这两个草包抛出去,但她心中转了几转,却仍假装睡着,没有任何举动。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这娘儿陪我睡几晚。”小王头淫笑着道: “这几天我只要一看着她,心里就痒痒的!”他哈了一声又道: “我小王头就是这个毛病,银子,我倒不在乎。” 孙敏极快地在心中转了几转,种种的忧患已使她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先,就先考虑到退路。 她想到若将这两个混蛋除掉,那以后她就得自己赶车,每一件事就都得自己做了。 我是不是能做得到呢?她考虑着。 “这娘儿倒睡得沉,像是玩了几次一样。”宋老刀怪笑着。 孙敏更大怒:“我岂能被这种人侮辱!”她虽然事事考虑周详,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怎肯受辱。 于是,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 “宋老刀,我得借你的床用用,不瞒你老哥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尤其看到达娘儿脸上的这……” 小王头话未说完,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砰地撞到土墙上,又砰地落了下来,眼前金星乱冒,屁股痛得像是裂了开来,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被他这一撞,也摇摇欲倒。 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荤八素。 孙敏却大为奇怪:“我还没有动手呀:这两人却怎的了?” 回头一看,又险些惊唤出声。 在她身侧,卓然站着一人。 因为这间斗室甚为阴暗,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风度甚为潇洒。 但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从何而来?她却不知道。 “姑娘受惊了吧?”这人走前一步,安慰着说。 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凌凌有威,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人却一摆手道: “你不用谢我!我也不是特地救你的。” 口气竟生冷已极,转瞬之间,已失却了安慰的味道。 第七回 万剑之尊 孙敏立刻忖道:“这人的脾气,怎地如此之怪?” 却见那人一抬腿,已跨到“小王头”身侧,冷然道: “你罪虽不致死,但也差不多。我若不除了你,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上。” 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的时候,却绝对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着书上的对话似的。 可是,小王头听了,却吓得魂不附体,哀声道:“大爷饶……” 他的“命”字尚未说出,那人衣袖轻轻一指,小王头身体就软瘫了下来。 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那人连头都未回,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倏然已挡到门口,刚好挡在“宋老刀”身前,冷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宋老刀冷汗涔涔,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你伙伴死了,你一个逃走,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那人冷笑道。 宋老刀凶性一发,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 那人动也不动,不知怎地,宋老刀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袍袖再一拂,宋老刀“哎呀”二字尚未出口,已倒了下去。 坐在椅子上的孙敏,看得冷汗直流。她虽是大侠之妻,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种惊世骇俗的武功,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别人的生死,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不足轻重的,而他就像佛祖似的,可以主宰着别人的生死。 那人身形一晃,又到了她的面前。 孙敏心中大动:“有了此人之助,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吗?” 那人冷冷道:“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也住在你同一的客栈里。” 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的身法掠走,连忙站了起来。 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一人掌着灯跑了来,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哎呀一声,惊唤了出来,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一刹间,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盏灯竟没有掉在地上,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原来就在这同一刹,他也被那奇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 孙敏目瞪口呆,那人却缓缓走过来,把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也似地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是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去,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更令人感动!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以是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脸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为动了一下。 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那人身形一晃,已自失去踪影。 就像是神龙一般,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 然后她走到床前,俯身去看那两个受伤的人,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原来伊风和凌琳,竟仍是昏迷不醒,伤势到底如何?孙敏也不知道。她即使急得心碎,却也无法可想。 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都干得发燥了,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润润他们的嘴唇。 但她一回身,却又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位奇人,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他第二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像是一道轻烟,无论来的时候,抑或是去的时候,都绝对没有一丝声息。 孙敏忍住了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前辈……”这是她在见了这人之后,第一次能够说出话来,但仅仅说了这两字,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止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窒息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 他向宋老刀和小玉头尸身一指,说道:“但是这两具尸体,却一定会替你找麻烦。” 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但是孙敏却似乎从他这种冷冰冰的语调里,寻找到一份温暖。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 等她说完了话,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 那人目光一转,似乎在避开她眼中的那份温暖的笑意。 “受了伤?”他简短地问道。孙敏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前,掀开伊风的被,扫目一望,略为探了探脉息,两道长而且浓的剑眉,微微皱了皱。 孙敏关切地问道:“还有救吗?” 他沉吟了一会,并不很快地回答出来,却道:“他武功不弱,但是伤得也很重。” 目光一转,瞪在孙敏脸上。孙敏暗道:“我该不该将我的真实来历告诉他呢?”抬头再望了他冷然的目光一望,坚定地说道: “先夫凌北修……” 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 于是她的眼睛又潮湿了。 在这人的面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再来保护她,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这种感觉的由来,连她自己都茫然。 那人听她说着,没有发任何一点声音打断她的话,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却也起了波动。 “天争教!”他哼了声,道:“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语锋一转,指着迷昏不醒的伊风道:“那么这个人叫做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吗?” 孙敏点了点头。 那人轻轻说道:“这人倒也难得很!”略一停顿,又道:“碰到我,这也算他运气,他身受两处重伤,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受伤的确很重。” “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孙敏凄楚地说道:“我……” 那人又沉吟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他又停顿一下,像是考虑着该不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 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孙敏热切地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因为此刻,不知怎的,她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 “别人都叫我剑先生,你——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说自己的名字时的神态。 然而“剑先生”这三个字,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奇人,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竟是他所看过童话中的英雄一样。 因为“剑先生”这三字,二十年来在武林所代表的意思,就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混合!而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到他所做的奇事和他的侠义行为,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对面的说话。 那么,孙敏此时的心情,就很容易了解了。 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听到过“剑先生”这个名字,她再也想不到自己能碰到他!也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竟是二十多年来,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的“万剑之尊”剑先生! 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 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然而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是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感动他们的。 “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孙敏直觉地想到,眼光自他脸上溜下,发觉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的不过是一件夹衣。 “此地已不能久留。”剑先生道:“我也是四处飘游,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不过我可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 孙敏暗忖:“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 却听得剑先生又道: “那所在离此并不甚远,我们先到那里,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他说得极快。 然而在她心目中,却瞒过一点他已多年没有的感觉。“我怎会又惹来这些麻烦?”他暗自怪着自己。 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 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到了忌讳“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是最可能的! 他朝窗外望了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白色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掌柜一眼,说道:“你会套车吗?” 孙敏又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帮了人家的忙,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 “我将这两具尸身丢掉,你快去套车!还有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耳朵却仍听得到,也万万留他不得!”他平静地说道。 孙敏却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又决定了一人的生死之间时,她也恍然了解了他为什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 于是她转身外走。 哪知刚走出房门,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蹬、蹬、蹬,倒退三步,眼中带着惊惧之色,望着门外。 第八回 三心神君 孙敏历劫之余,带着受伤的爱女凌琳,和力毙“夺命双尸”后自己也受了重伤的救命恩人,连夜奔下华山,在险被车夫所辱的情况下,却遇见了武林中盛传已久的异人——剑先生。 自三湘大侠凌北修为群小所乘而死后,孙敏这些年来,可说是历尽艰辛,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以前坚强得多。 可是在她走到门口的那一刹那,她仍不禁被门外的一事骇得脱口而呼…… 此时晓色方开,但门的走廊仍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下,走廊里当门站立着一条人影,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孙敏如惊弓之鸟,自然难免骇极而呼。 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刹那,“剑先生”瘦长的身躯,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低喝道: “什么事?” 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之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人影——穿着金衫的人影。 “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她暗忖着:“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怎地还是被他们追踪而来?” 心念一转,又忖道:“可是我又为何害怕呢?我旁边站着的这人……” 她侧目去看“剑先生”,这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凝目门外,他永远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面对面地站在“剑先生”面前,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 她再一望“剑先生”,却见这奇侠脸上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慢慢泛起。 她心里不禁奇怪:“难道他们竟是朋友?” “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又怎会和天争教徒有朋友呢?”她又不禁惊慌起来:“难道这昔年以一柄铁剑,连闯武林七大剑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也和天争教有着什么关连吗?” 须知她身处危境,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那一方面去想,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目光却紧紧地留意着他们的动态。 蓦地,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 “呀!他们果然是朋友。”孙敏为自己确定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要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那两人紧握着的手竟仍未分开,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泛起的同样地笑容,也仍自挂在嘴角。 但是,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既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却又像是结有深仇的敌人。 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懂了。 良久,那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而将薄而冷峭的嘴唇,紧闭成一道弧线,嘴角微微下垂,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 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脸上笑容仍自未敛,她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若这两人是敌非友,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而并非握手言欢的话,那么用目前的情况看来,毫无疑问的是“剑先生”已占了上风。 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但她以此揣测,这两人仍然在较量着内力,而并非她先前所想的是握手言欢。 她高兴之余,又不禁惊骇:“这金衫人的内力,竟已到了能和‘万剑之尊’一较短长的地步,天争教中,何多如此高手?” 她心念频转,目光再落回“剑先生”身上,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脸上的笑容已然开朦。 那金衫人已撒回手,怔了片刻,却也张口大笑起来。 可是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却不觉得一阵凉意,自脚跟升起。 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发出,只是脸部的肌肉扭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 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变成聋子,但是别的声音,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呢。 孙敏悚栗之余,心念一转,不禁暗笑自己:“我虽不聋,可是他却一定是个哑吧。唉!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呢?” 她惊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灵敏了。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 这两人这一相视而笑,孙敏已觉不妙。再看见那金衫人竟又一张臂拥住“剑先生”的肩头,口中嘴皮连动,像是在说着什么话。孙敏心头又一凉,先前的设想,又全部推翻。 “这两人还是朋友?”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弄得非常莫名其妙。他们到底是敌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 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因为她认为:这两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不保,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呀! 接着,另一事又使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剑先生”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只是,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道我真的聋了?”她暗自吃惊。但是窗外一声鸡啼,却又使她证实了自己“听”的能力。 现在,她是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这是她极为清楚的。 剑先生一转身,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他们背对着孙敏,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剑先生的手,仿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回过面,冷然望了她一眼。 孙敏心里又不禁“扑通”一跳! 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使得她不得不避开人家的目光,畏缩地站在门口。渐已刚强的她,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面前,又变得像是回到二十年前,仍是云英未嫁的闺女那么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突然道: “你三根本弱,积劳又重,若再不静养,那么内外交侵,便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 “这两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虽然仗着根基好,但命门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剑先生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毫无顿挫高低。 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以为人家是哑巴的人,竟然开口说了话。语气之中,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而且仿佛医道甚精,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 她惊异之余,又觉得高兴得很,至于他所说的有关自己的病,她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天下父母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却住口不再发言。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耳畔却听到剑先生的声音,说道: “此人乃是……” 孙敏方听到此处,却见那金衫人袍袖一扬,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那金衫人却道: “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但看在你的面上,这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 而孙敏心中,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 “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难道所有穿金衫的人,都是天争教人吗? “我真幸运,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知其名,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人!尤其这三心神君,武功虽绝高,行事却反复无常,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三心神君’的原因。而且武林传说,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诗词绝妙,医术更是通神,几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有了他的帮忙,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难以形容!抬头一望,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但是他们话语的声音,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她心中又一惊: “难道他们已将‘传音入密’的内功,练到了随意可以控制自己的声音的境界吗?” 她目中所见,俱是不可思议之事,这原因就是因为她所遇见的,正是武林中不可思议的人物——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 这三心神君本是浙东雁荡山下的一个樵夫之子,但是却遇奇缘,自雁荡绝沟之中,得到了古之神医华佗遗留的一本秘籍。 华佗,不但医道通神——这是他久为世人所知之处——而且还是一代武学宗师。 这樵夫之子得到那本秘籍之后,十数年间,以绝大的智慧和绝大的定力,练成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但是,却因为他在幼年时,便独自修习这种绝高内功,受了无数的苦,心情不免偏激,甚至可说是有些失常。 他武功既成,认为自己既然受了这么多苦,就该有所补偿,是以行事任意所之,完全不理会世间的一切善恶、道德规范。 是以武林中人背地里就称呼他为“三心魔君”。 他知道了,也不生气,却将“魔”字改为“神”字。 三十年后,在武林中声威显赫无比——也是恶名昭著而已! 可是,他生平却只服膺一人,那就是武林中另一奇人剑先生,因为他们性情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只是剑先生不但武功较胜他一筹,而且“善”“恶”之间,也分得远比他清楚。 这三心神君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隐迹,和剑先生一样,没有为着任何理由,只是厌倦风尘而已。 他在深山之中潜居那么多年——自然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对于修练内功,更不会忘记——这种避世的生涯,除了他这种有绝大智慧和异乎常人的性格的人之外,谁也无法做得到。 但是,他也有静极思动的一天。 于是他飘然又回到人世,而天下之事,又那么凑巧,他竟也投宿在这荒村野店之中,剑先生的举动,他都了解。 两人见了面后,一言未发,他竟就在剑先生身上,较量起自家的功力起来。 这就是奇人奇行! 他们的内功,自然也是不可思议,“传音入密”之功,已入化境。 所谓“传音入密”,就是内功绝顶之人,能将自己的声波,收敛自如,而随意贯注到任何一人的耳中去,别人却无法听到,这在普通人听来,非但不可思议,而且已迹近神奇了。 方才剑先生“传音入密”传声孙敏之时,三心神君袍袖一展,以无比掌风,震散了剑先生凝练的声波,是以孙敏会突然听不到话声。在这两位奇人之前,她的武功自然已是有些幼稚了。 抬起头来,目光投在剑先生身上,而剑先生也不自觉地朝她一笑。 于是她走到床前,轻轻去抚弄她爱女的秀发。 此刻她的疑惧、不安,都已成为过去。代之而起的却是无比欣喜。 妇人多半在嗅到一点幸福气息的时候,就会牢牢地去捉住它。孙敏也不例外——虽然她并未开始捕捉,却已开始幻想了。 “琳儿的伤若好了,而能拜在他们两人任何一人的门下,那该多好!” 她禁不住微微一笑,但却又有些凄婉地忖道: “琳儿父亲的大仇,能不能报?要到哪一天才能报?就要看自己的努力了。至于我——” 她暗中幽幽长叹一声,仿佛有眼泪在目眶中流出,眼帘一挟,不忍再往下想了。 于是,她又侧过头,去看那两位武林中的异人。 哪知剑先生那一双朗若明星般的眼睛,也在望着她,目光中甚至已有些温柔之意。她不禁心中又泛起一丝涟漪。 可是,她虽为爱女幻想幸运,对于她自己,她却不敢去期望什么,企求什么。 这也许是所受的创伤,已划断了她对幸福憧憬的勇气了吧! 第九回 终南山去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 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这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 “他们在说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两人的伤,却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医愈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 “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 “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 “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呀?”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 “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都是现在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 “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 “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 “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傅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 “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拚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人,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 “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都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旱,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神色果然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 “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 “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呢。你那时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 “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哈!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这两人虽是奇行异痹,但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他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一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他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外,也有着一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哩!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为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头露面呀! 何况在旁虎视耽耽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 “此行虽非遥远,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渗透造化,但岁月侵入,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恶名传遍宇内、奇行震撼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 “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蹬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 “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 “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哩!” 他笑声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望着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庞,和她那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袅袅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戍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手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 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 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可为孙敏母女等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破旧的前座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缰绳微带,轻轻撮口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 “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 “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残棋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地,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婉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道: “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 “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残的两人怎么办呢?” 剑先生沉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 “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潜居深山二十余年,每日除了听风听雨,以及鸟语虫鸣之外,寂寞已极!而这种难堪的寂寞,却使他本来捉摸不定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是以他和几乎是他世间唯一友人——剑先生巧遇之后,虽然知道自己潜修的内功,仍然比不上人家,但是心情却愉快已极! 这并不是说他已将胜负之事看得淡了,而是故友重逢的那一份喜悦,远胜于他对胜负之间的嗔念。 心情轻悦之下,是以他每一出口,多是带着些诙谐调侃意味的话。而落落寡合、孤傲无比的剑先生,深知其人,也不以为忤。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 “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山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轮,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斫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 “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 “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此时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的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忧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哩。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沉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第十回 名山生变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施然而行,仿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沉重得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之意。 转过几处山弯,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 “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 “此时方过戍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是那般道士都耐不住天寒,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做小道童,不禁暗笑,心中却忖道: “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山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有一片黑黝黝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会,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 “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观里的灯光如此黑暗,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地那么轻灵曼妙,绝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朱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气沉沉了!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铛铛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 “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哪知观中突然传出一道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付:“这终南道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随着这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炯然望着门外,神情之中,仿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 “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仙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 “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知道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前,道: “你老人家不认识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 “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月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 “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起离开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心神君颔首笑道: “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 “岁月催人,时足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跪伏在观前门的道人,惊异的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可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么自己走出来开门呢?”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一抬手,将他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瘦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妙灵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合着许多感伤。他又道: “两位师伯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拣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呢?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那么,此事岂非太过惊人吗? 剑先生诧然问道: “贤契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 “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了一声——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暗中惊异一下——说道: “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来,这门已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然后轻声说道: “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请进观去,小侄再详细说出。”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垂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个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二位至友——万剑之等和三心神君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了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真如真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像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在心上,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观,除了妙灵道人之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里再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 “两位师叔!暂时将这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 “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暗暗的灯光下,他惨黯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优着的忧患,使得身体憔悴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材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呢? 第十一回 天毒教主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发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发病。妙灵道人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还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看不出来。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弟,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布,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的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望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命如累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并未病倒,像是人家特地将他一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心!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真人:百十年来,中原武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致武林争端百起,仇杀日多。 “本教主上体天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时,而更兆大,观主必也药于此也。 “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药而愈,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文理虽不甚通顺,但同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很显然地,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么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率领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胁呢? 他心情素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山玄妙观后园竹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悲痛地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胁手段,求别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了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 “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猬之血,赤练之汁,百足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崖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和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他微微叹气,又道: “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起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洋洋得意,哪知此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 “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们制成的一樽‘烛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 “那毒水只有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起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都变成了极为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 “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地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 “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 “你却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 “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因为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先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 “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惊恐不己,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隐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以七种以上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 “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 “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一事,痛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着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籍,和一颗两百年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的所在。声言:日后若有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决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到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目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道: “你既然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道: “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多半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籍’。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乌鲁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唯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去找这‘天星秘籍’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 “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 “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也在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了痛苦之色,显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点!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谅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 “我救得一个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 “至于其他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昭著,哪知却是个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已大大的改变了性情哩! 第十二回 不堪回首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眼睛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顶甚高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着,掌心发出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出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人家是谁,心里也朦朦胧胧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晕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处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也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尸”的两处重创,连日奔波,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但为了自己曾经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探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拼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人能自冥冥之中,夺回了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后手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合上眼睛,让自己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一下。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中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愈,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而此一望,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才从死寂里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莹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功力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 “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必定有着极大的困难,但你却怎能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呢?” 孙敏走到床侧,见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在沉睡之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她星目一张,突然转身道: “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定有解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他身上,逼出解药呢?” 三心神君冷然道: “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 “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名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又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想来你就不会说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的垂下头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之意。因为他们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 “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兄与我数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的弟子,漠不关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帘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 “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便可冒难取药。那么,剑师伯可否将那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 “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名扬天下,只是……” 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 “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下了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 “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至尊,江湖上无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件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巨;又像是这件事其中有些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 “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怨人怒的事,武林中人,虽然感谢他的深恩,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位前辈异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静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 “后来那位前辈异人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个魔君之处,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创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因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勉强,伤心之余,就将他满腔爱恋,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客。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 “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人,要群结武林高人,去寻那异人复仇。 “后来那老人的唯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 “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创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为伍,后来——” 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太多悲痛,道: “那位前辈异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义声颇著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内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难受! 剑先生说下去道: “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到此时,他还深爱着他那妻子,也不愿解释。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起见,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 “他万念俱灰,妻离子散之后,再遭到这种事,任何人也无法忍受。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之处。 “他的儿子离他之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的一刻!” 这等惨事,使得孙敏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妙灵道人合掌垂目,口中似乎在暗暗宣着沸号,借以表示他对那老人的哀悼、崇敬。 剑先生又悲痛地说道: “那位前辈异人临终之际,以无比神力,在石壁上刻下这事的原委。并且说:后世只要有人受过他所经历的痛苦,还有绝大的毅力心愿,便可到滇边无量山里,取得他所留下的异宝。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藏身之处,天下只有他的爱子知道;而他所留下的字迹,也是留给他的爱子看的。 “他唯一的爱子,在看到这些之后,心中的哀伤悲痛,可想而知。他眼望着自己父亲的遗容,在那山窟之中,面壁三年,深深忏悔着自己的过失。 “然后,他将那洞窟完全封闭,让他父亲的遗骸,永世也不会受到骚扰,然后——” 剑先生回过头来,眼中似乎一片莹然,但却不知是他眼中的神采,抑或是他流下的泪珠。目光静静扫过,他又道: “你们都是武林中人,扪心自问,可曾听说有人受过那位前辈异人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将——”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 “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 “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飘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第十三回 因祸得福 丹房中,死一般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便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伤初愈,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那么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 “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愈,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 “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元,三心神君却怎地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 “方才我听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说:‘世间无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 “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是两种性质不同的痛苦,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任何一种痛苦,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 “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却是未必。那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用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痛苦”两字,分析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 “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当着他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当然不会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论如何,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 “就以小可来说:小可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可本是极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可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 “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才伪装死去,躲过天争教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呢?” 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怀悲怨! 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痛苦。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 “阁下可否就是武林中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错,小可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 “天争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 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 “天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吗?” 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在丹房中踱了两转,眉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听了这么悲伤的事后,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 “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 “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个不好,你便极可能被我震伤内腑,无救而死。如果‘督’、‘任’两脉打通,你不但伤势立愈,功力也可增进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有以自己的性命,来博取这些的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 “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老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试的。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成,小可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决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剑先生叹道: “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人道: “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决非三、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阴,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达成心愿,还在未可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以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这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 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扑”地跪了下去,沉声道: “小侄无能,才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是天命。小侄只有……” 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 “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 “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着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这间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也跟着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道,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有;肯耗去功力,为人家打“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 “那姓吕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的可说是因祸而得福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之声,仍在轻微地响着。但紧闭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核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还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第十四回 风尘仆仆 下终南山,至午口,渡子午河,到域固,过汉中,经天险之函谷关,沿米仓道,而至以巴中府。伊风风尘仆仆,昼夜奔驰,希望早一无能到无量山。 他一天之中,连受当代两大高手的调治,尤其剑先生以先天真气,为他打通了“督”、“任”两脉,这些武学的精粹之处,就有那种神奇的功用,身受重伤的伊风,第二天居然就能赶路了。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家的功力,在“督”、“任”两脉一通之后,不知增进了若干。他这几天昼夜兼程,除了白天雇些车马之外,晚上都是以轻功赶路,但是却一丝也不觉得累。就拿这件事来说,功力之增进,可知一斑。 四川省四面环山,到了巴中后,地势才较平坦。伊风惦记着自己身上所负的任务,在巴中只草草打了个尖,便雇了辆车往前赶路,他却伏在车厢里打瞌睡,养精神,到了晚上好再赶路。 最奇妙的是:往往两、三天中,他只要略为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便又精神焕发。他知道了自己内功的行境,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才过了四天多,他竟能奇迹般地越过四川,来到川滇交界旁的叙州。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要休息一下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因为是冬天,他可以将皮帽戴得很低,甚至嘴上都留了些胡须。 到了叙州,他投在城外的一家小店里,自然也是避开天争教的眼线。别的还好,时间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哪知一进店门,他就发觉事情有异,心中不禁暗暗叫起苦来。 原来,这店栈虽在城外,规模却不小,一进店门是一面柜台,柜台前面,却散放着十余张椅子,想是供人歇脚用的。 此刻这些椅子上,却坐满了黑衣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直眼瞪同。伊风暗叫“不妙”!他暗忖:“这些人,看来都是天争教下。”不禁暗怪自己,怎地选来选去,却选中这个地方? 但是,他却势必不能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希望这店里没有认得自己本来面目的人,更希望店小二说没有房间了。 但是店小二却恳切地道:“你老运气好,只剩下几间房了。”带着他走到西面跨院的一间房子,里面倒的确是比城里客栈宽敞、幽静得多。这也是许多人宁愿在城外投宿的原因。 店小二走进去收拾,他站在院子里,盘算着路途,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去望,哪知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一惊,回头却见一个黑衣汉子,在他背后粗声道: “朋友!你是哪里来的?” 伊风更惊,忖道:“难道这里真有人认得我?不然,怎地这天争教徒跑来问我?”口中却道:“从北边来的。” 那黑衣汉子“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在微微点头。 伊风又微惊,也倒不是怕这个粗汉,而是怕生出事端,误了行程。 哪知那黑衣汉子却笑道: “朋友,你走运啦!” 伊风一怔,他又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你买卖也不见得得意,跟着我们弟兄在一起,保管有你的好处。” 这黑衣汉子没头没脑说出的一番话,倒真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那汉子却已不耐烦的催促着。 伊风沉吟半晌,道: “老哥的盛情,小弟心领了,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黑衣壮汉已怒道: “小子不要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了你,你怎么样?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伊风不知道这是蜀人的口语,涵养再好,也不禁大怒,喝道: “住口!快给我滚开!” 那黑衣汉子还真想不到他会喝出来,他怔了一怔,但随即大怒,左手一领伊风的眼神,右拳兜底而出,一拳“冲天炮”,打向伊风的下颌。 伊风是何等武功,怎会被这种庄稼把式打中,但他脑中念头极快地一闪,竟未出手,伸着头让那大汉打了一拳。 那大汉又一怔,忽然捧着手走了,大约他知道自己碰着了高手。 伊风微微笑了笑,心中热血倏然而涌。这种天性的人,是不会永远甘于寂寞的,尤其是他自知功力已猛进,但却未能一试的时候。他心中暗忖:“就算出了什么事,我办完之后一走,就凭我的脚程,他们还会赶得上我?” 他走到业已收拾好的房间里。店小二赔笑过来说道: “你老真是大人大量,不跟那般人一样见识,这才叫不吃眼前亏的大丈夫!你老看:连韩信以前都从人家的裤裆下钻过去哩!” 伊风微微一笑,挥手叫他走了。关好门,略为休息一下。他想在这川滇边境的小店里,煞一煞天争教日渐嚣张的凶威。 过了半晌,果然有人叩门。伊风冷笑付道:“那活儿果然来了。”倏然拉开房门,眼前一亮,门外竟站着个绝美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翠绿长衫,微微露出散花裤脚,上面宫髻高挽,几丝乱发,披在耳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了伊风一眼之后,目光中原来含着的怒火,变成了另外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少女年纪不大,但风致却成熟得很。眼中的笑意,使人见了,不免想入非非。嘴角挂着七分风情,樱口微张,说道: “我听我们那几个不成材的奴才说,有个高人,用年劲震了他的手。我就说:这小店里怎么来了个高人呀?赶紧走过来看看。哪知道……” 她以一声荡人心魄的笑,结束了她尚未说完的话,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使她轻快的语调,更为动听。 伊风奇怪:“这少女是谁?难道也是天争教下的高手吗?”但无论如何,本来他留在口边的伤人之语,此刻却说不出来了。 那翠装少女却又娇笑道: “我说您哪!高姓大名呀?就凭你那么俊的内功,一定是武林中成名露面的大英雄!” 说着,她竟不等伊风招呼,走了进来。 伊风极为不悦地一皱眉。暗忖:“这少女好生轻佻!但人家话说得那么客气,自己在没有摸清人家来历之前,也不便作何表示。但她的话,却又如此难以答复。” 他微一沉吟,说道: “小可略通两手粗把式,哪里是什么高人,更谈不上成名露脸。方才一时失手,伤了贵——贵管家,还望姑娘恕罪!” 那少女的目光,在伊风脸上不停打转,笑容如百合怒放,娇声道: “你不肯说,也没有办法。那蠢才受了伤,是他有眼不识泰山,活该倒霉!不过是——” 她轻轻一笑,又道: “你肯不肯和我做朋友哩?” 伊风又微一皱眉,他更发觉了这翠装少女的轻佻。但他昔年行走江湖时,这种事也曾遇到过,是以也并不觉得吃惊。 他冷然一笑,道: “承姑娘抬爱,小可实感有幸。但小可此刻尚有要事在身,稍息片刻,便得离去,日后如有机缘,再……” 那翠眼少女明眸一转,又甜甜地笑了一笑,截住他的话道: “那你是不是肯交我这个朋友呢?” 语声之娇脆清嫩,更宛如出谷之莺,使人有一种不忍拒绝她任何要求的感觉。 伊风又在沉吟了,不知该如何答复? 但他却并非被这少女所惑,只是不忍给少女过于难堪。因为无论如何,人家总算对他一番好意,人们常常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至于这种好意正或不正,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少女明眸善睐,虽然显得轻佻些,却绝非轻浮之态。 那少女俏生生立在他面前,突然柳腰一转,向外走去,一边娇笑道: “你既然有急事,我可也不能多打拢你,可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本能再不理我了!” 伊风目送她的倩影走到门口,哪知她却又突地回转身来,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到桌上,又娇笑着道: “这——这是我的名字。” 说完,柳腰微折,轻风似地走了出去。 伊风怔了半晌,目光一转,看到她竟在桌上留下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他忍不住拿起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天眉教下,稚夙麦慧。 “天眉教”三字一入目,伊风心头一懔!但那小纸片上所散发出的轻淡香气,却使他神思一阵昏慵。等他发觉之时,已来不及了! 于是,他软软地倒在地上…… 第十五回 天眉之教 他醒来的时候,四肢百骸,仍然没有丝毫力气,那虽然近似被人点中穴道,却又和被人点中穴道的滋味,完全不同。 而且,他脑海中也仍然有些昏晕之意,他不禁大骇:“是什么药物?有着这等效力?”须知他自“督”、“任”两脉一通之后,功力比起以前,何止增进十倍,就算以前,普通的药也万万不会如此。最怪的是,那小纸片看来,丝毫没有一些异状,谁又想得到那其中竟附有如此厉害之药! 他睁眼打量四周,入目俱是粉红色。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却装饰得绮丽堂皇已极,竟像是什么富家千金的闺房似的。 他心中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禁厌恶地一唾,立刻试着以内功逼出体中尚残存的药物,哪知眼前突然一暗—— 等到光线重明之时,他立刻又发觉一幕奇境,房中竟多了四个披轻纱的少女,而那稚夙麦慧,赫然亦是其中之一。 这四个轻纱少女,姿容俱都绝美,体态之中,隐含着一种轻浮之意,袅娜地走到伊风的床前,竟都坐到他的床侧。 伊风此刻真气方凝,哪知这四个少女明眸微微一笑,伊风心中竟猛地一荡,他不禁大骇! 但此刻四肢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也无法反抗。那四个少女笑声呖呖,玉指连抚,伊风心中,竟渐渐像是有些把持不住的样子。 但是他功力之深,异于常人,理智尚未完全消失,心念突地一动,强自收摄神色,将方才凝集的一丝真气,完全逼到脸上。 那四个少女眼中,只觉他面庞火赤,俊目迷糊,如醉如痴。 其中一个,身材微矮,体态较丰,眉目之间,荡意特别浓厚,笑道: “行了!” 她向稚夙麦慧和另一个少女道: “三妹!四妹!你们去招呼教主来吧!这小子也不见得济事,还害得我们四个,亲自出马。” 稚夙麦慧望了伊风一眼,笑道: “他将于七双腕震伤的手法,确实高明得很!我以为他一定蛮有功夫哩!哪知道——”她哼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中用!” 说着,她拉了身材最高、肤色洁白如玉的少女,悄然走了出去。 伊风心中,更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暗暗忖道:“这天眉教看来果然有些门道,我若不强自把持,今日恐难免遭此劫!”一面闭上眼睛,一面却在暗中调息着。 但伊风一经调息,心境立即空灵,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他舌尖微抵上颌,外表虽似痴醉,但其实却不然。 过了一会,室外笑语之声传来,听得稚夙麦慧以轻脆的口音道: “教主来了!” 伊风成竹在胸,倒想见识这“天眉教主”,到底是怎样个人物?门帘掀处,稚夙麦慧和另一少女,扶着一人进来。伊风目光闪处,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又有些失望的味道来。 伊风先前忖恻,这“天眉教主”,不定是怎样个卓绝人物;哪知入目之下,却险些将日前所吃之饭,都呕了出来! 那“天眉教主”,在一个臃肿不堪的躯体上,穿着一件和那四个少女同样的透明轻纱,在这上面,是一张其丑无比、上面却涂满了粉脂的面孔。一见了伊风,就张开她那非常大的嘴,笑道: “哎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角色!慧儿!你真乖!” 伊风恨不得赶紧掩上耳朵,一个沙哑粗俗却又矫揉造作的声音,其难听的程度,可想而知! 他暗暗奇怪,这种奇丑之人,怎会是“天眉教主”?他却不知道,这天眉教主,万妙仙娘,却生具一副丑样,她自己也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以才会让四个姿色绝美的弟子,先惑人之心智,然后才—— 伊风索性不动,看看还有什么花样。天眉教主一挥手,那四个少女便抿着嘴,退了出去。伊风暗暗皱眉,准备随时出手一击。 万妙仙娘仿佛迫不及待似的,款款地走到床前,往床边一坐,伸出蒲扇般的手掌,竟要去摸伊风的脸颊。 伊风暗中试一运气,自觉真气已无滞阻,方才的那种昏庸、迷荡的神智,此刻已不复再有。 就在万妙仙娘的手,快要接触到伊风的面颊时,他头微侧,双手倏然如电伸出,分点那天眉教主肋下“玉机”和前胸“将台”两处大穴。 他这一招出手如风,何况是在对方万万不会防备之时击出,竟用了九成真力,立心将这丑怪之人,毙于掌下。 万妙仙娘果然大惊,她再也想不到这年轻小伙子在受了她的“姹女指”一种迷魂药之后,仍能出手御敌。 但是,她也有令伊风想不到的地方,竟在这电光一闪般的一刹那间,伸出去摸伊风面颊的手,竟也倏然划了个半圈,双指如剑,直点伊风鼻下的“闻香”穴。指风凌厉,显然功力深厚,亦臻绝顶! 这么一来,伊风纵然能点中她的两处大穴,自己可也免不了受上一指,以万妙仙娘的这种指力而言,他焉能还有命在? 何况他此刻身在敌窟,只要自己穴道被扫上一点,真力微一受阻,门外那四个少女,显见亦是高手,他也凶多吉少! 他此时功力,虽增进数倍,但临敌之时,所用的还是以前的招术,对付一般江湖高手,虽已绰绰有余,但眼前这奇丑妇人的功力,却绝非一般江湖高手可以比拟的哩! 第十六回 且施妙计 伊风屡获奇缘,竟得到数十年来武林中盛传的奇人——剑先生以先天之真气,为他打通了内家最难贯通的“督”、“任”两脉,而且还得到滇中无量山的藏宝之图。 是以昼夜兼程,由川入滇,期望能得到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异人在临死之际,藏入无量深山中的秘籍、灵丹和解药,来解救终南山数百个奄奄一息的终南弟子。 哪知天违人愿,他一时大意,竟中了“天眉教”下稚夙麦慧的极妙药物,昏迷中被掳入天眉教主万妙仙娘的魔窟。 此刻情况危殆已极。伊风知道,自己纵然能伤得这奇丑的天眉教主,但自家也难免被点中穴道。 那么一来,自己身处虎穴,穴道若被点,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说来虽长,然而当时的情况,却快如闪电。 就在这一刹那,他必须立刻作个明确的决定,而他自身的性命,便悬于他的决定之上。 他心念一转,手中的力道猛撤。 就在他真力回收之际,他的身形也借势后缩二寸,同时张开嘴巴。 这么便成了那天眉教主如果不也立刻撤招,那么她的一指,便刚好点在伊风的嘴里,甚至可能被他咬上一口。 万妙仙娘咧嘴一笑,身形倏然滑开两尺,口中却说道: “小孩子功夫不错嘛。” 左手轻飘飘的一扬,似乎有一股迷蒙烟氲,自她那轻纱的阔袖中逸出。 伊风赶紧屏住呼吸。 此刻他已深知人家药物的厉害,知道自家只要闻着一点,那么又是四肢无力,只得听凭人家的摆布。 他毕竟久走江湖,非一般初出道的嫩手可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自己心神的镇定。 闪目四望,这绮丽的房间中,竟没有窗子。 这使他原先打算先从窗口逃出的想法,顿时落空。 须知他知道门外必然有那四个女子守候,他若夺门而出,那四个女子怎会放他走?只要稍一耽误,自己就可能走不了啦! 他心思百转,然而并没有费去多少时候,那迷蒙烟氲,也兀自未散。 此刻那天眉教主却也静立未动,心中也在打算着。她已知道这年轻人功力绝高,而年轻人有着如此功力的,必定大有来头。 原来这万妙仙娘一直居于苗疆,涉足中原武林还没有多久,人虽丑陋,然而心思却极缜密,武功也极高。 此刻她倒不是畏惧伊风的武功,而是恐怕他和有关自己的其他教派有关联,自己若为了这种事而得罪一条线上的朋友,却又何必? 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次能在中原武林创立教派,关系着一个极大的计划,是以她之行事,也格外来得小心。 于是这两人的情况,就变得极为奇特,一个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另一个却怔怔地站在床边。两人之间,有一般迷蒙的白色烟氲,久久未散;却给这种不调和的情况,揉合了些调和的味道。 两人心中,各有所惧,久久没有举动。 尤其是伊风他更摸不清这天眉教主的深浅,思虑百结之下,心念突地一动: “除了天争教之外,终南弟子受的是‘天毒教’之毒,而此刻又多了个‘天眉教’,难道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联吗?” 伊风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中转念之后,就紧紧抓着这一点端倪而追寻下去,以求得自己的生机。 他暗忖道: “此刻敌强我弱,何况我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做,更不能和这些无耻的女子多纠缠。” “但是以我的力量,又绝不能除去她们,唯一的办法——” 那天眉教主见这年轻人睁着大眼,动也不动,也没有丝毫被迷的迹象,越发地莫名其妙。 伊风双肘一支,上身侧侧坐了起来。 口中却朗声说道: “小可奉了天争教主之命,有事入滇,不知之中,冒犯了贵教,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可,日后见了敝教教主,必有补报。” 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知道自家在这种情况下,只得且施诡计。 是以他抬出天争教的招牌来。 他暗忖:“若是这天眉教真的和天争教有着关系,那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对方也可能会买天争教一个交情。” 他朗声说罢,天眉教主果然一笑,心中却在暗自得意: “这年轻人果然是同一线上之人,幸好我没有如何,否则传出去岂非笑话?” 她对中原武林极为生疏,是以伊风误打误撞,才会撞个正着。否则天下哪会有这么简单的事? 伊风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暗喜,知道计已得逞。哪知脑中又是一阵晕旋,伊风暗叫一声“苦也”!又昏迷地倒在床上了。 原来他开口说话之时,自然就不能够屏着呼吸,是以又吸进一些那历久不散的烟氲;而这烟氲,正是万妙仙娘的秘传药物。 他昏迷之中,忽觉鼻中嗅到一种极为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就苏醒了。 睁眼一望,一个奇丑的面孔,正望着他嘻嘻而笑,那正是属于天眉教主的。 这奇丑的笑容使得他心里感到一阵恶心,闭起眼睛,不去看她。 然而耳中却听到天眉教主,以一种和她那奇丑面容极为配合的难听声调,说道: “小孩子!不要怕,张开眼睛好了,本教主又不会吃了你。” 万妙仙娘在极幼年时,就居于苗疆,她虽然没有将中原方言忘去,然而说出话来,却生硬得很;再加上她那种如夜枭般刺耳的声调,那种难听,实在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 然而伊风却不得不张开眼来。 万妙仙娘又咧开大嘴笑道: “本教主早就猜到你是天争教下的徒弟,‘三天’之外,若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好手,那么,我们那位老头子要气死了。喂,我说……” 她唠唠叨叨说些话,伊风却没有再往下面听下去。 他此刻又在沉思着: “这‘天争’‘天毒’‘天眉’三教,果然源出为一,所以这丑八怪才会有‘三天’这个说法。而且听她的口气,在三个教主之上,似乎还另有一个‘老头子’,高高在上,暗中控制着这‘三天教’的活动,只是这‘老头子’又是何人呢?” 他心中疑念丛生,口中却在唯唯地答着那天眉教主的话。 “这‘老头子’组织此性质、办法、手腕都绝对不同的三个教派,必定有着极大的野心,看样子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 伊风不禁暗中一凛,想到自己和“天争教”的深仇,复仇恐将更为渺茫,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那天眉教主又道: “小兄弟,也是我跟你投缘,不舍得放你走,我看你要是不急的话,还是在这里多耽几天吧。” 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伊风连忙道: “教主宠召,小可何幸如之!只是小可实在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看到那天眉教主目光一凛,赶紧又道: “只要小可滇中之事一完,必定尽快赶来向教主问安的。” 万妙仙娘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才舍不得似的叹了口气,道: “你要是真有急事,你就快去。可是回来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再来看我呀!不然,下次再让我撞着,不把你这小鬼撕成两半才怪!” 伊风此刻心急如焚,只要放他走,他就谢天谢地了。 万妙仙娘一击掌,那四个少女立刻拥了进来,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稚夙麦慧走在最前面,笑向伊风道: “恭喜你呀!” 伊风脸上倏然一红,另外三个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一面还向伊风抛着媚眼。伊风直觉如芒刺在背,恨不得立刻就冲出此间。 第十七回 无量山里 等到伊风脱身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已是黎明的苍白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总算逃出了这妖魔之窟。 但他思忖之下,又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所用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我又何尝不可? 如此一想,他又觉泰然。 行行重行行—— 伊风毕竟来到了无量山,无量山乃滇中名山,绵亘数百里,主峰在景东之西,山高万仞。 伊风日落至景东,将息一夜,匆匆准备,次晨便绝早上山。 晓烟未退,寒意侵入,山上渺无人迹。伊风盘旋而上,只觉寒意越来越浓,随便寻了个避风之处,盘膝坐下。 真气运行一转,正是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伊风才觉得已恢复正常休温。 将那藏宝之图取出再详细看了一遍,图虽详尽,然而在这绵亘百里的深山中,寻找一处洞穴,却也不容易哩。 他极目四望,远处山峰叠起,群山之中,一峰高耸入云,就是那藏宝之处了。 他略略用了些干粮,便又觅路而去。身形动处,山鸟群飞,而他那种轻灵、快迅,却也不在山鸟之下哩。 攀越过几处山峰,他竟觉得有些热了,也有些累,但此刻目的在望,他连歇息也不肯歇息一下。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若不是自己的内功的精进,此刻怕不早就累得躺下了。 好容易找到那座高峰,他毫不停留地攀越而上,松清微鸣,宛如仙籁。 他思忖着图上所示,那藏宝之地,是在山阳处的一个山沟里,而这山沟却在一道溪水的尽头。 渐行渐远,白云仿佛生于脚底,伊风鼓勇前行,但是那藏宝之地,虽在此山之中,却是云深不知其处。 暮云四合。 伊风逐渐着急,忽然听得在松涛声中,竟隐隐有流水潺潺之声传来,他精神一振,连忙向水声发出处,掠了过去。 转过一处山弯,果有一道泉水,沿着山间流下,澎湃奔腾,飞溅着的无数水珠,在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分外悦目。 伊风沿着山洞,曲折上行,飞溅着的水珠,渐将他的鞋袜溅湿。寒风吹过,他脚上凉凉的,身上又微微有了些寒意。 俯首下望,白云综绕。仰首而望,已是山峰近巅之处。 伊风目光四盼,忽见前面两壁夹峙,而这山涧便是从对面那山坳里流出。他精神一振,身子一弓,两个起落,便越了过去。 他极快地穿过那两壁夹峙之间的山道。 此刻夜色虽已浓,寒意也越重,但伊风心中却满怀热望,因为他终究已寻得藏宝之处。 他想到那些被武林中不知多少豪士垂涎了多年的秘藏,片刻之间,自己便可得到,心中不禁一阵剧跳,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但是一进山坳,他却不禁怔住了。 那山坳里面甚为宽阔,对面一处高崖,流下一般瀑布。宛如一道白练,摇曳天际,澎湃流下后,再沿着山涧流下。 令伊风惊愕的却是:在瀑布之侧,竟有几处人间灯火。 他立刻顿住身形,目光四扫,证明此地的确和图中所记,没有半点差错。藏秘之地,就是在那瀑布后侧的一个洞穴里。 “但是这里为什么有灯光呢?是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那武曲星君的藏宝,已经被别人捷足先得了去了吗?” 他惊疑地思忖着,不敢冒失地再往前走。 他知道能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不是避仇,便是息隐或者是为着某一种武功的修为。 但不管怎样,必定是武林高手。 但是他却又绝不肯就此回身一走。 他自家的得失,还在其次,终南山的数百条人命,也全担当在他身上,此刻他是有进无退的。 水声潺潺,风声如鸣。 伊风就借着这声音的掩护,极快地掠了进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伊风可以看到瀑布旁山壁下,有一座石屋,两边各各开了两个窗子,灯光便是从窗口露出。 伊风此刻,又发现从这窗中所射出的光线,分外刺目,绝非是普通灯光的昏黄色。 再加石屋上爬满的枯藤,山坳里阴森的夜风,山壁上澎湃的流水,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伊风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也不禁沁出冷汗。 他又呆立了半晌,突地暗骂自己: “吕南人呀!吕南人!你怎地如此胆怯,你难道不知道终南山的数百弟子之命,以及你自己的切骨深仇,全都在此一举上,你若是如此胆怯,你还有何面目见人?有何面目面对自己?” 于是他一咬牙,提气向前纵去,极力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隐在阴影中,他悄悄往窗内一望,屋中的景象,却惊得他几乎唤出声来。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朝里面望着—— 只见那石屋甚为宽大,东、西两端,各堆着些山薯、茯苓、黄精、首乌一类的山果,其中也还有些人间的干粮。 南、北两面,却堆放着不计其数的珠宝,璇光彩色,绚丽夺目,竟将这偌大的一个石室,映得通红。 伊风这才恍然为什么窗口的灯光,会和普通灯光的那种昏黄之色,迥然不同。 这些已经足够伊风惊异的了。 然而最令伊风吃惊的却是: 石室中央,对坐着两人,朝东的一人,左腿盘着,右腿支起,穿着油光滑腻的鹑衣,像是已有多年未曾换过,赤着双足,不停地用手指支搓着脚丫里的臭泥,头上也是乱发四生,须髯互结。只有两只眼睛,开阖之间,闪出精光。 朝西的那人,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颧骨高耸,胡须虽轻,但也留得很长,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垂目盘膝,像尊石像盘坐着。 这种诡异景象,自然难怪伊风吃惊。他偷望了一会,第一个得到的概念便是:这两人已在这石室中住了很久很久。 其次,他知道这两人,必定身怀绝顶功力。 但他疑惑的是: “这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此深山石室中静坐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心中暗想: “最好我能够偷偷溜进那洞穴里,而不让他们知道,再偷偷溜出去。” 心里虽是如此想,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的荒谬和不可能,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全是聋子吧? 他心中着急,却不禁吓了一跳! 目光再向里望,又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虬须大汉突然跳了起来,哈哈笑了两声,声音直可穿金裂山,震得伊风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大为惊恐的暗忖: “难道他已发现了我……” 然而念头尚未转完,那虬须大汉突地在石室中的空地上,身形一旋。然而这一旋,却使伊风的眼睛又看得直了。 原来这大汉一旋身,竟是上半身向左,下半身向右,腰部截然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生像他的腰,可以随意扭曲一样。 他接着右腿一圈一勾,脚跟内踢,双手左臂向右挥去,食、中两指却又向左一勾,右掌圈了个小圈,在左臂下倏然向前击出。 口中却说道: “我上半身向左一旋,你上月那招的右手便刚好贴着我左侧擦过,下半身向右旋,是躲开你斜击而下的左手,我再用左手回勾,来点你右耳后的‘藏血穴’,右掌用‘小天星’的掌力外击,你若向左去避,我左手正封住你的退路,你若向右去避,我右腿这一圈、一勾,脚跟正好撞向你脚跟的‘百涌穴’,你只有后避,但那时我‘小天星’的掌力,正好用上。” 他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几声,又接着说道: “若非我习得‘拆骨镇骨’之术,我就要栽在你上月那招之下了。” 窗外的伊风,听得冷汗涔涔而落,这虬须大汉的武功、招式,简直精妙得骇人听闻! 他心中数转,暗自思忖道: “若有人对我发出此招,而手法和这虬须大汉一样快的话,那我就死定了。” 闪目再朝里望,那枯瘦的老者,仍像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生像是毫无所闻的样子。 第十八回 南偷北盗 那虬须大汉仰天大笑了一阵,跑到后面取了一块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卤牛肉,又坐到他原先的那块蒲团上吃起来。 伊风此刻心口已模糊地有了个概念,心中暗暗猜测着: “这两人必定是在较量着武功。” 但是疑问又随即而来: “他两人较量武功,为何选了这种所在?而且照这种情况看来,他两人在此已不止一年,难道他们一直在这里较量吗?” 他心里正在动念,却见那虬须大汉又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 “想不到荒山之中,也有客来。窗外的朋友,快请进来!” 笑声穿金裂石,语声更是作金石鸣,震得四山都仿佛起了回声。 伊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但更惊异于这虬须大汉的功力。 他暗忖:“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怎会知道有人哩?” 他却不知道自己紧张过度,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来了,起先人家正在沉思,所以没有听到;此刻说出解招,才注意到了。 那虬须大汉又道: “窗外的客人,再不进来,主人就要亲自出窗去请了。” 他语声已变得颇为严厉。 伊风看过人家的身手,知道逃是逃不掉,而且自己也没有逃的必要。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能逃,也不可逃。 他胆气一壮,素性大方的朗声说道: “主人相邀,敢不从命。” 目光四射,却发现这石室竟有窗无门。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 “老夫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忘记盖门,朋友就从窗中进来吧!” 伊风听他自称“老夫”,但是声若洪钟,身强体健,举手投足间,矫捷、灵活,无可比拟,又何尝有半点老态? 伊风在黑暗中一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双手搭上窗口,头往里一钻,身躯就像蛇一样的,从窗门滑了进去。 一进房,他就双手抱拳。 须知伊风弱冠游侠,即名扬四海,也正是条没奢遮的好汉,真遇上事,态度反而更为从容。 再加上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动作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双手抱拳一拱,口中朗声说道: “小可无知,斗胆闯入前辈居处,还望前辈恕罪则个!” 那虬须大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又连声哈哈大笑道: “荒山来客,已是异数,而来客却又是这等俊品人物,真教老夫喜不自胜了!” 他转头又向那始终动也不动的瘦老道: “孤老头!你先别动脑筋,看看我们这位漂亮的客人!” 伊风目光一转,那枯瘦老人,倏地睁开眼来,竟似电光一闪,伊风禁不住悄悄移开目光,不敢和人家那利刃般的目光接触。 那枯瘦老人面目毫无表情,也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 “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随即又闭上眼睛,老僧入定般地坐着,仿佛对世间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似的。 伊风微微有些不悦,暗忖: “这老头子怎的如此没有人性?” 于是暗中对这虬须大汉起了好感,又朝那大汉抱拳一揖,道: “小可惊扰两位老前辈的清修,深感不安!只是小可……”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哈哈笑着说道: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老夫和这老头子在这里打了将近十年的架,天天看着这老头的面目,心里惹得起腻。如今你这漂亮小伙子来,正好陪老夫我谈谈,老夫实在高兴得很!” 伊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已在此较技十年了。”他惊异地暗忖着。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支持着他们如此的? 他望着这大汉的鹑衣污面,心中想到这深山中的十年岁月,会是如何的寂寞?他更不知道,这两人如何忍受了过来? 目光一转,被那些珠宝光芒映得耀目生花,心中对这两人的来历,更是不惑! 那虬须大汉举掌一切,他手中那块如石的牛肉,竟像豆腐般地被一切为二。他将一块递给伊风,又笑道: “小伙子,先吃些牛肉,歇息歇息,让那老家伙动脑筋去。” 伊风一笑,接过牛肉,却从背后解下行囊,那里面还有今天早上才买来的风鸡肉脯,还有一小瓶他用来御寒的烧酒。 那虬须大汉一见到这些,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伊风连忙将这些东西递过去,那大汉也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片刻之间,这些东西就被一扫而空;那一小瓶酒,也是涓滴不剩了。 那枯瘦老者却始终有如不闻不见,石像般地盘膝垂目坐着。 伊风知道他正以自己数十年的修为功力,苦思方才这虬须大汉所说那一招的破解之法。 再看到这虬须大叹的放怀吃喝,心中忖道: “方才这汉子说的那招,是为了破解这瘦老人上月所创的一招,那么岂不是这大汉竟想了一个月,才想出一招的破解之法……” 他心中不禁又赫然。 他还不知道,这两人有时会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一招哩。 因为他们所学到的招式,都已用尽,经过苦思而自创出来的。 那虬须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喝完了,才抚着肚子朗声笑道: “小伙子,你急巴巴地跑到这么高的山上来,是为着什么呀?” 伊风立刻道: “小可生平最爱登山,是以才会由江南而至滇中,为的就是久闻此间山名,想到此间来一一登临的哩。” 他早就想到人家会有此问,是以早就想好说词,此刻才能毫无犹疑地回答出来。 只是他这番说词,编造得并不甚高明而已。 那虬须大汉却像已相信了,连连点头道: “登山最好,登山最好,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 说罢又连声大笑。低头寻找着地上掉下的鸡屑肉渣,捡起来往嘴里送。 伊风看着他的馋相,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那虬须大汉突然抬头笑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会在这山上打了十年的架?” 伊风连忙道: “小可实有此想法,只是不敢启口而已。”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 他却又突然一顿,才接口道: “小伙子!你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他两人,一个偷,一个抢,用的方法虽不同,路道却一样。无论黑道、白道,他两人都见钱就拿,六亲不认,却是——哈!武林中那些饭桶,也奈何他们不得。” 伊风心中一动,说道: “前辈所说的,可就是三十年前名声震动江湖的‘南偷北盗’、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两位前辈吗?只是后来这两位前辈,就是昔年黑、白两道见着都头痛的两个煞星。” 他望着这虬须大汉,心中忖道: “这大概就是‘北盗’了。” 那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 “对了!‘南偷北盗’,就是我和这瘦老头子。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偷,一个抢,本来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哪知——”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又接着说道: “却为了这件东西,我们两个却碰到一起,不但碰到一起,还打了架,不但打了起来,这一打竟打了将近十年。” 伊风定晴望去,却见他手中所持的,只是一块一尺见方的铁块,虽然这铁块里好些璇光暗转,但他却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他不禁奇怪: “按理说,‘南偷北盗’成名多年,一生之中见过的宝物不知有多少,却怎会为了这么块黑黝黝的铁块,闹得如此地步?” 他心里奇怪,眼光便望那虬须大汉,却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巨盗,正低着头把玩着那块铁块,仿佛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不禁仔细地再去看那块铁块,看到它虽然形式古拙,却是古董的样子。 可是若说它能使两个武林高手互相拼命,这却又令伊风大惑不解。 第十九回 璇光宝仪 那虬须大汉把弄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伊风笑道: “这东西叫‘璇光仪’,你莫看它不起眼,可是这东西的好处,却说也说不尽!” 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 “它不但能预测第二天的晴阴,又能解毒,还能避蛇虫类的东西。这些都不说,最奇的是:它竟能测出哪里有宝物,不管是人的身上,房子里,甚至是埋在地下的珍宝,这东西都可测出来。哈!这才叫精彩呢!” 他一拍大腿,又道: “可惜的是这东西我只有一半。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去找另一半,找来找去,才知道这东西的另一半。” 伊风听得出神,他自小到大,还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这种稀奇的物事,不禁更仔细地去望“璇光仪”,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何异处。 那虬须大汉又哈哈一笑道: “我们两人这一碰面,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对方身上。我们两人心中就全有数,知道要得到对方的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 “于是我们就订好时间、地点,作一拚斗,谁要是赢了,不但能得到这‘璇光仪’——” 他一指房中那不计其数、也无法估计的珠宝,又接着说道: “而且还可以得到对方历年的积蓄。喏!就是这些玩意。” 伊风恍然而悟,他们为什么在这种荒山之中,忍受十年的痛苦和寂寞。 但是他又不禁问着自己: “化了十年的光阴,而仅是为着这些身外之物,可算值得吗?” 他不禁暗暗摇头,为着这两位武林前辈所浪费的十载时光而惋惜! 虬须大汉又道: “我们所约比斗之处,本是在这无量山下,到时双方果然如约而至。 “可是我们在山下连斗了七天七夜,我和这瘦老头子虽然所学的功夫完全不同,但功力深浅却完全一样。打了七天七夜,竟也没有打出一点结果来,仍然是不分胜负。” 伊风暗忖: “你们一个偷,一个抢,所学的功夫,自然完全不相同了。” 虬须大汉又道: “可是我们却又不能就此善罢甘休,因为那么一来,我们永远就只能拿着半个璇光仪,那就完全等于废物一样。” 伊风暗暗叹息: “人类真是奇怪:他们不愿彼此合作,却情愿浪费十年一去不返的时光,来为着一块顽铁拚斗,这也算人类的智慧吗?” 那虬须大汉自然不会知道伊风心中的想法,微一停顿后,又道: “于是,我们就在这山巅之处,寻得这所在,搭起石屋,就在这石屋里各自研讨,想创出一招使对方无法招架的绝招来。” 伊风心中骂: “你们什么地方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地方!” 口中却接口问道: “要是有人一想十年,那对方不是要等上十年吗?” 虬须大汉大笑道: “这当然有个期限,我们以四十天为期,四十天中,若还不能想出一招化解对方招式的着数,那么便算输了。” 他微一停顿,又道: “可是十年来,彼此却都未败。有一次,过了三十九天,这瘦老头子还没有想出破解我一招自创的‘拂云手’的招数来,我以为他输定了,哪知到了第四十天的晚上,还是让他想出了这一招的破法。” 伊风暗叹一声,忖道: “只是他们这十年的光阴,还是有着代价的。十年来他们一定创出许多妙绝人寰的招数来。” 一念至此,不禁神往,忍不住问道: “老前辈的那一招‘拂云手’,是怎么样的一个招数呢?” 那虬须大汉似乎谈得兴起,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箕张,由内向外拂出,最妙的是脚下在这一拂之间,已换了三个方向,而他的这一拂之势,在脚下一动之间,也变了四个方向。 伊风只觉得他这一招,掌影缤纷,如天女所散之花雨,而他那巨大的身形,在使用这一招时,竟也好像散花的天女那样美妙。不禁对这虬须大汉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虬须大汉身形一顿,又坐了下来,得意地大笑道: “我这一招‘拂云手’,名虽是一招,但使用起来,却有十二个高手同时进攻一个人时的那种威力,也亏得这瘦老头子,能想出破法来!” 言下之意,大有天下除了那瘦老头一人之外,就再无别人能破得他这一招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笑声一顿,又道: “我们就这样在这石室中,过了十年,到目前为止,谁也无法预测能赢得对方。在苦思破法时还好,最难堪的,就是在对方沉思时,那种寂寞的感觉,可真教人难以忍受!” 语声之中,也不禁流露出凄凉的味道。 伊风正自暗地感叹,却听得这虬须大汉又大声笑道: “可是以后有你陪着,我们谈谈说说,寂寞就可以解除了。” 伊风一惊,连忙道: “小可虽想在此常聆老前辈的教益,只是小可还另有……” 那虬须大汉双目一张,目光锐利如刀地瞪着伊风,粗声道: “老夫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吗?难道你进了这间房子,还想一个人先走了出去吗?” 伊风又是大骇。 却听这虬须大汉放缓了口气道: “小伙子!你也是学武之人,在这里陪着老夫,管保有你的好处,不但可以得到许多精妙的武功,临走时还可以弄一袋珍宝回去。” 这虬须大汉数十年前就以生性之奇僻传遍武林。此刻实在因为这么多年来难堪的寂寞,才会对伊风这么客气。 伊风心中也不禁动了一下。 但是一种更大的力量,却使他说道: “万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抢着道: “小伙子!我先告诉你,我可不姓万,那瘦老头子才姓万。我姓许,叫许白,你听清楚了?” 伊风又一怔。 他可想不到这魁梧的大汉,竟是以一身轻身小巧的软功夫称誉武林的南偷——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而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却是昔年以大鹰爪手加杂着十二路金刚摔碑掌,以一身童子混元一气功,走遍大江南北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他望着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又想到那位“天眉”教主的奇丑妇人,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只中却只得唯唯说道: “是!许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了。皆因小可实在另有他事……” 妙手许白突然敞声大笑了起来,伊风一惊,自然顿住了话。 妙手许白笑声一住,双目又闪电似的射出精光,厉道: “你要是实在不买老夫的帐,也没有关系;只是你却要说给老夫听听,有什么事值得你推却老夫这种别人梦想不到的奇遇?若是老夫也认为值得的,那还罢了;如若不然——哼!” 伊风现在可发现了这妙手许白的不可理喻。也知道,自己虽然功力精进,但到底修为太浅,和这种高手一比,还差得远! 那就是说:除了依照他说的路走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他回头一望,那铁面孤行客仍然不闻不问地呆坐着,生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似的。 伊风长叹一声,忖道: “怎的这两人竟如此不通情理!” 他可没有想到,这两人若非生性奇僻得不近情理,又怎会在这深山中一耽十年? 他心中一动,忖道: “看来我只有暂时在这里陪着他们,反正他们总有一天,要决出胜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样地可以去寻得那武曲星君的秘藏。 “到了那时,我身兼各家之长,再加上功夺造化的‘毒龙丸’,我何愁大仇不报,武功不成?” 他高兴地思量着。 可是念头再一转时,想到终南山上的数百人命,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他脸忽青、忽白,正是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 须知凡是人类,就不免多多少少地有些自私的欲念,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这自私若损害到别人,而将别人损害得很重的话,就应克制了。 伊风此刻,正是陷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他知道若一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那么那本武林瑰宝“天星秘籍”和那粒功能夺天地造化的毒龙丸,就绝对不会再是自己之物了。 而他如不说呢? 终南山里的数百个中毒垂危的终南弟子,都在等着他的解药,姑且不论他赶回去时还能救得多少人的性命,但无论如何,一向嫉恶如仇、以侠义自许的他,总不能见死而不救呀! 窗外夜色更浓。 带着凛凛寒意的晚风,从窗中射入,吹到伊风的身上。 然而他却像是毫无感觉似的。 他身受奇辱,志在复仇,若此刻说出那秘藏,这“南偷北盗”,还会让他取出“天星秘籍”和“毒龙丸”吗? 那么,他复仇的希望,岂非又完全归于泡影。 然而终南山上,那种痛苦的呻吟之声,又像尖针似的,一针针地剌破了他为自家设想的许多个理由。 他忽而张口要说;忽而又极力忍住。有生以来,他从未曾遇到过如此难以解决的问题! 妙手许白张着其利如刀的双目,紧紧地凝视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年轻人,为什么会如此? 在他想来,任何一个问题,都是非常容易答复的,尤其是有关自己切身利害的事。 因为那只须本着自己利益较多的一方去做,在他认为就是正确的。 铁面孤行客兀自静坐如泥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他们的对话。 伊风猛地一咬牙,下了个决定—— 第二十回 各怀心机 他朗声道: “前辈既然如此相逼,晚辈自然不得不说出。” 他剑眉一扬,正气凛然! 接着又说道: “只是晚辈却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时光,甚或生命;而是为着另外数百条人命,不得不将此事说出……” 妙手许白微一皱眉,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也似乎对伊风的话,颇不相信。因为在他看来,世上简直不可能有伊风口中所说之事。 伊风朗朗说下去道: “小可此来滇中无量山,是关系着武林中一个绝大的秘密,那就是百十年前,武林异人武曲星君所遗留下来的秘藏……” 说到此处,那一直垂目而坐的铁面孤行客,也不禁睁开眼睛来。 妙手许白更是露出急切的神色。 伊风目光一扫,看到他们的神情,暗叹一声。 觉得这两人武功虽高,人品却极为低下! 暗暗担心那本武林秘籍“天星秘籍”若落到他们手上,那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为虎作伥? 但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救得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下去道: “武曲星君死前,曾将他生平武学之精华——‘天星秘籍’和一粒‘毒龙丸’,埋藏在这无量山里,也就是两位的身侧……”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都不禁耸然动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若得了这本昔年纵横天下的武林异人所遗留下的武学秘籍,再加上自身的数十年修为,那么自己瞬息就可变成天下第一高手。 于是他们眼中,都发出了贪婪的光彩,更是屏息倾听下去,生怕这年轻人不肯说出藏宝之地。 妙手许白,更不住地催促着: “快讲下去!” 伊风却故意停顿了半晌,使得他二人急之不胜,才接口说道: “这两样东西,虽是天下武林人士所渴求之物,但情势如此,晚辈却情愿放弃这两样东西,而转送与两位前辈。但是……” 他又故意一顿,再缓缓说道: “但是,晚辈却定要得到武曲星君所遗留的另外一物。”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几乎同时问道: “那是什么?” 伊风更为清楚地了解了这两人的贪婪,一笑说道: “那就是天下至毒之药‘蚀骨圣水’的唯一解药。我之所以渴求此物,就是为了解救终南山中了此毒的数百人命。” 他觉得在这两人面前,已再无自称晚辈的必要。 而这两人也更不会注意到称呼上的改变。 只是觉得这年轻人,放弃了两件武林秘宝,而巴巴地要那与已无关的解药,有些奇怪。 他们甚至想到这其中有什么诡计,但他们自恃自家的功力,却也未将任何诡计,放在心上。 伊风又道: “两位若放了我,我就将两位带到那藏宝之地,只要得到解药,我便立即回去。至于那两件异宝的分配,全凭两位作主了。”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心中各各一转,又同时道: “这个行得!” 妙手许白目光一望窗外,道: “现在天光已渐白,正好行事。” 转头一望万天萍,又道: “你我之事,等到此事过后,再作了断好了。” 他心中其实已别有计较。 但铁面孤行客又何尝不如此,当然也毫无异议的答应了。 妙手许白大笑道: “走吧!” 身形一动,庞大的身躯倏然之间,已钻出了窗子。 伊风暗叹一声,心想这千里追风神行无影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其艺愈高,其行却愈卑,令人惋借。 他思忖之间,眼前又一花,那铁面孤行客也掠了出去。 他也一掠而出。 天光虽未大亮,但东方已泛出鱼肚般的白色,山坳之中,也明亮得足够他寻找藏宝之地了。 仰望天色,他忽然想到自己如此做,是否对得起当年嫉恶如仇的武曲星君? 但事已至此,又怎有其他之路可走! 他暗地又长叹一声,忖道: “也许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这不得已的做法吧?” 山壁之上,满生青苔,他沿着瀑布之侧前行,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果然发现在那满生青苔的山壁上,有着七处痕迹。 那是以内家金刚指一类的功夫,在山壁上划出的七个小三角,依北斗七星之位而排列,若非极为留意,也无法看到。 他低唤一声: “在这里了。” 跟在他后面的许白和万天萍,也立刻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七星中的主星方位,用手一推,山壁却动也不动。 他微微一愕,立刻真气贯达四梢,吐气开声,朝着那位置双掌缓缓推去—— 立刻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声响,而那一片浑如整体的山壁,右侧缓缓应手向内移去,左侧却向外面旋了出来。 于是,山壁上立刻现出一处洞穴。 他狂喜之下,暗自佩服那位前辈异人心意之灵巧。 突地,身侧“飕飕”两声,原来妙手许白和万天萍,已抢着掠了进去,他嗤之以鼻地轻笑一声,也跟着走进这藏宝之窟。 有天光自入口之处射入,是以洞窟之中,并不十分黑暗;但洞的内端,却是黑黝黝地,仿佛深不可测。 妙手许白朝伊风一扬手,伊风眼神微分,再定睛看去,自家身上的火折子,已被这位神偷妙手,在这一刹那里,不知不觉地偷了去。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心想:自己总算尝到了这位神偷妙手的滋味。 妙手许白恍开火折,当先向内走去,万天萍当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伊风反而走在最后,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而已。 前行数十丈,洞窟越来越窄,前面忽然有一张石桌挡住去路。 三人目光动处,都看到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铁匣,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身形疾动,几乎在同一刹那里,都抓到了那铁匣。 他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怀戒备。 万天萍伸手一扭,那匣上的铁锁便也应手而毁。 伊风也掠了上来,目光注视着。 铁匣的匣盖,被两人同时揭开,首先入目的,却是一张杏黄纸柬。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又对望了眼,各自缓缓缩回手。 借着火折子所发出的光线一看,只见那张杏黄纸束上写着: “入此门者,既属已抱决死之心之人,启此匣后,立服此丸,方具无穷神力,启我后洞,得我秘籍……”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看到这里,同时倏然伸手,“啪”地一声,两人手掌相击,各自后退一步。 伊风目光动处,却接着念下去: “……得我秘籍,此丸‘阴霄’,虽具无穷妙用,但却内含剧毒,服此丸者,三年之后,必喷血不治而死。此三年中,汝可享受人生。任意行事,因汝之神力,已可无敌于世矣。” 他朗声念完,妙手许白和万天萍都缩回手,愕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只再活三年,当然不愿服下此丸。 伊风抢前一步,伸手向那匣中,说道: “两位既然都不愿服,我就服了吧!” 哪知风声飕然,一只手擒向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却分厘不差地指向他肘间的“曲穴”。 他只得连忙缩回手臂。 却听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冷冷说道: “你也服不得!” 伊风一愕! 须知他最最渴求之事,便是能够雪耻复仇。此丸服下后,纵然只能再活三年;但他若能借着这神力而得以完成心愿,那他死亦不惜。是以他才有服此丸的决心。 他愕了半响,才体会出来。忖道: “这两人不愿短命,当然不愿服下此丸。可是却又怕我服下此丸后,有了‘无故于世’的神力,面对他们不利。是以他们也不愿我服此丸。” 冷笑一声,也后退一步,束手而观。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果然是这种心思,他们脑海中极快地思索了片刻,仍然没有解决的方法。 妙手许白缓缓说道: “我等先拿了此丸,再往前行,也许合你我三人之力,能够开启那武曲星君的后洞,也未可知,那么此丸便可弃去了。” 万天萍微微颔首,一声不响地拿起那铁匣。 妙手许白望了他一眼,暗中忖道: “你一手拿着这铁匣,等会便少了一只手和我抢东西了。” 心里好生得意,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来。 于是三人掠过石桌,又往前走去。 第二十一回 武曲星君 再往前,洞窟也就更窄。 但三人仍可并肩而行,只是伊风却故意走在后面而已。 前行数十步,前面赫然一块巨石,正好嵌在洞窟里。 这块巨石,硕大无朋,怕不在千斤之上;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人能独力移去此石的。 万天萍估量一下,道: “你我三人一起用力,若能移去此石,进入后洞,那‘蚀骨圣水’,自是归这老弟所有;至于‘天星秘籍’和‘毒龙丸’,却怎的分配法?” 说时,他眼睛瞧着许白,许白却哈哈大笑几声,缓缓说道: “老夫无甚意见,不过总以猜枚之法,最为合适。你说如何?” 万天萍又微微颔首。 妙手许白便又朝伊风一扬手,伊风这次学乖了,眼神一丝不分。 许白哈哈一笑道: “小伙子!真有你的!” 伸出大手朝伊风肩上一拍,伊风却一直警觉着。哪知许白伸开另一只手,里面已有十几枚制钱,而这些制钱,伊风心中有数,又是从自己身上取去的。 妙手许白哈哈而笑,又向万天萍道: “我手中拿着几枚制钱,你猜单双,若猜中了,‘天星秘籍’就归你;若猜不中,‘天星秘籍’归我,你说好不好?” 万天萍一声不响。 许白将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又伸出未,紧紧握着拳,朝万天萍道: “你猜!” “双!” 万天萍一口答道。 许白伸开手掌,里面有六枚制钱,正是双数,万天萍猜中了。 许白一副懊恼的样子,道: “天星秘籍是你的!” 万天萍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中却甚喜。 因为这武曲星君的一生武学,渊博如海,至今武林尚无一人能及。这种内家秘籍,自然又比“毒龙丸”高上一筹。 哪知许白面上虽懊恼,心中却得意,暗暗忖道: “万老头子,你又上当了。我服下毒龙丸后,功力立刻就胜过你,你总不能立刻学会‘天星秘籍’上的功夫,我难道不能从你手上将‘天星秘籍’抢过来?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了!” 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是以才会提出猜枚之议。 须知妙手许白以“妙手”名满天下,手上的功夫,已经妙到毫颠,将手里制钱的数目,随意变化一下,那还不是简单已极的事? 万天萍果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心中得意,口中道: “分配已定,你我就一同用力,将此石推开吧!” 说罢举手先向那大石推去。 这三人一起用力,威力岂同小可?那块巨石瞬间向后移去,而旁露出两个尺许宽的通道后,许自和万天萍就一齐住手,向内掠去。 里面豁然开朗,又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却是这山窟的顶端。 妙手许白手中火折一照,发现洞中也有一张石桌,桌上也放着两个铁匣。 他两人连忙向前掠去,一人攫取了一匣,扭锁一看,无巧不巧,那妙手许白手中之匣里,果有一个玉瓶,上面赫然写着“毒龙丸”三字。 他等不及去顾万天萍的反应,匆忙地从瓶中倒出一粒龙眼大的丹丸,就往口中送去,果然入口香气凛凛,他连忙咽了下去。 伊风掠进这洞窟中,石桌上已空无所有。万天萍正在狂喜着检视匣中一本黄绫小册,而妙手许白也正在回味丹药。 伊风一惊:“难道那解药竟不在此洞中?” 他游侠江湖,虽非大慈大悲之人,然而此刻倒是全为着别人,一点为己私心也没有。 他目光四掠,才发现洞窟上端,突出一石,石上放着一个玉瓶。 于是他连忙提气纵身,向那上面掠去,刚刚够着地位,右手疾伸,扳着那块山石,目光动处,竟发现这块突出的山石上面,除了那王瓶之外,竟还有一方上面写满字迹的黄绫。 他心中一动,暗忖:那武曲星君将解药远远放在此处,必有用意。 于是先不飘身下坠,左手拿了那方黄绞,就着微光一看。 只见那上面写着: “余一生行侠,然却死于流言。苍天!苍天!奈何奈何! “世人对余不公,余亦可对世人不公。 “然余不忍将一生心血气聚,随余之死而永远淹没,是以将余武功之精粹‘天星秘籍’及灵丹妙药,藏于此间。 “然非具必死之心之人,虽入此洞,亦不能得我秘藏,传我秘技,君临天下。 “此洞所藏之毒龙丹,乃青年屠龙大师采天下灵药而成,功能夺天地造化,但其性至阳,若未服前洞之至阴丹药‘阴霄丹’,再于用力推石时引发起药性,而冒然于此,则半小时之内,必喷血而死……” 看到这里,伊风心中一懔! 移目下望,那万天萍正贪婪地看着那本秘籍;而妙手许白却双手紧抓着石桌,全身起了一阵扭曲。 伊风心里,蓦然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再往下面看到: “是以入我洞者,无必死之心,弃阴霄之丹,则纵能以其他方法进入此洞,仍不免一死。 “有缘之人,得我秘籍,无缘之人,必遭横祸。余死非遥,临书亦感怀良多矣!” 书法越来越乱,下面潦草地写道: “武曲星君临行绝笔。” 伊风匆匆看完,忍不住长叹一声,飘落地上。 万天萍此刻才注意到他,也看到他手中的黄绫,纵身一掠,一把抢过来。 伊风不与他争,退后一步。 万天萍极快看完,突地发狂地笑了起来。 伊风心头一懔,目光转到妙手许白身上,却见他全身痉挛不已,额上也已开始流下黄豆般大的汗珠。 万天萍笑声越厉,震得山窟之内,回声四起,像是有着无数个万天萍在这山窟之中狂笑一样。 妙手许白紧咬牙关,厉声喝道: “你笑什么?” 万天萍狂笑道: “许白呀!许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和我争了。” 他举起那方黄绫,一句一句地,将上面的字迹念了出来。 念到一半,许白就狂吼一声扑了上去。他此刻体内万火焚心,健壮的肌肉扭曲,将那件本已破烂不堪的鹑衣,挣得一片片零落! 万天萍知道自己功力和许白相若,见了他扑上来,也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喝道: “临死狂徒!还挣什么命?” 左肋挟着那装着“天星秘籍”的铁匣,左手紧紧握着,原来他已将那粒“阴霄丹”抓在掌心,右掌一挥,直取那像疯虎一样扑来妙手许白的前心。 妙手许白虽然已近疯狂,但是他数十年的坚苦修为,仍使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忘记应敌的招术,左掌向前狂击,右手箕张,向万天萍当胸抓去,这已是拚命的招数了。 万天萍冷笑忖道:“你这是找死!”右掌加了十成真力,向前击出。 须知他武功虽和妙手许白相若,但他所习的是金刚力,若硬碰硬地互相对掌力,以轻软之功称誉的许白,便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以右掌出击,而许白却仅以左掌相迎呢? 哪知双掌一接,却大出万天萍意外,自己身形倏地一震,还未来得及转第二个念头,妙手许白的右掌,已着着实实地抓向他前胸。万天萍惨吼一声,妙手许白的右手五指,竟深深插入他胸内。 原来那毒龙丸至阳至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单独服用,否则,便引发心火,喷血而死;妙手许白也不例外。但是他在服下此丸后,体内的真力便倏然增长数倍,这种功力的暴增,也是任何人不能抵受的痛苦,是以对掌之下,万天萍便万非他的敌手。 伊风远远站着,看到一幕惨绝人寰的景象,纵然深恶此二人,但也不禁恻然! 铁面孤行客胸前剧痛,狂吼一声,拚着最后一丝余力,右掌前击,砰然一声,也着着实实的击在妙手许自的胸前。 妙手许白双睛血赤,铁面孤行客这势挟千钩一掌,并未能使他摔出去,只是却已将他前胸的肋骨,尽数打断了。 然而却另有一种奇异的力道,竟支持他残存的生力,他巨灵般的左掌,疾地前伸,五指如刀,竟又插在万天萍的咽喉里。 万天萍的鲜血,溅得他一身一脸,使得虬须巨目的他,更为狰狞可怖! 从许白口中沁出的血,已一滴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这两人天资都绝高,武功亦奇深,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怪杰,竟为了一些贪心,而落得如此下场,是值得惋惜的,抑或是不值的呢? 但无论如何,伊风毕竟作了这幕惨剧的唯一看客,无论如何,他对这两人的死,也怀有许多悲沧和许多感触! 火折子先前被妙手许白放在桌边,此刻烧到了石桌,就熄了。 山窟里顿时变得坟墓一般的静寂,坟墓一般的黑暗—— 伊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悄然闭起了眼睛。 但是这景象却仍深深地留在他脑海里,这也许对他以后做人,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吧? 良久,茫然睁开眼睛,但四周却仍像他闭着眼睛时,一样黑暗。 于是他摸索着,走到石桌边,摸索着,拿到那火折子,点亮了火焰,地上的“南偷北盗”,血液互流,紧紧压在一处,他们生前的恩、怨,以及他们生前的贪婪,此刻已随着死亡,永远消失了! 没有任何声音:即使连最轻微的风声、虫鸣,都没有。伊风除了他自己的呼吸之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又愕了半晌,缓缓移动脚步,走到那怪杰的尸身之侧—— 然后,他将这两具尸身,移到石桌上。 直到此刻,万天萍仍紧挟着那内放“天星秘籍”的铁匣。伊风长叹一声,费力地将那铁匣,从他冰凉的肋下,取了出来。 先前,他虽对这两人极为轻视和痛恶,但此刻,这份轻视和痛恶,也随着这两人的离开人世,而离开了伊风的心房。 他黯然掏出一块白巾,为这两位怪杰拭净了脸上的血迹,再纵身掠起,从那块山石上,拿下了那里面放着解药的玉瓶。 此刻他脑中空空洞洞,除了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外,他想不到任何事。 虽然他鼻端嗅到一般异香,他也没有去探查那异香的来源,只觉得这洞窟里,有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意味,压在他的心上。 他有急切离开这里的欲望,匆匆启开铁匣,将那本“天星秘籍”揣在身上;手里谨慎地拿着玉瓶,因为这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 于是他回转身,向洞外走去。 只遗留下这两个武林怪杰的尸身,纠缠地倒卧在石桌上。也还留下两件他唾手可得的武林异宝,淹没在这洞窟里。 当然,这两件武林异宝,是不会永远淹没的。 那么又是谁能有缘得到它呢? 第二十二回 相怜同病 伊风以尽可能的速度,跑出了这个洞窟。外面日色满天,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游目四顾,山沟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无恙地踞蹲在那里。 但是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长叹着。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是从坟墓中复活一样! 他的心情,此刻是萧索而落寞的,下意识地移动脚步,向山沟外走去。 沿着山洞,他极快地往山下走去。直到已近山麓之处,他才想起那山沟中还有一堆价值无可比拟的珍宝,他凭那堆珍宝,可以在世上任意做许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还想起,在“南偷北盗”的身上,还有着一个价值比那堆珍宝更高的宝物——璇光仪。 他的心不禁动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东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的惨死,终南弟子的呻吟……这些,也都是真实而深刻的,而他脑海中掠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为他知道:唯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 纵然你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是吗?——至少,一部分人是如此。 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他知道要再越过两处高峰,才能回到入山之处。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长叹之声,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声音中,充满了幽怨、愤慨和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风中,飘出去老远,老远—— 伊风身形不禁略为停顿了一下,暗忖: “这世上的伤心人,何期如此之多!” 思路未终,那林木中又传来一个悲恨的声音,似乎在喃喃自语着。 伊风并不能听得十分真确,但他自幼练功,耳目自然要比常人灵敏得多,隐约中他仍可听出语声中似乎有:“罢了……再见……”这一类的词句。 他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着: “莫非有人要在这荒山野林中自尽?” 一念至此,他脑中再无考虑,身形一转,向那叹息声的来处掠了过去。 方进树林,伊风目光瞬处,果然发现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悬着一人。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这野林之中,果然有人自尽。 他的身形,立刻飞掠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刹那。 他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绳索一挥,手指般粗细的绳索,应声而断,悬在绳索上的躯干,自然也掉了下来。 伊风左手一揽,缓住了那人下落的势道,随着自己身形的下落,轻轻将那人放到地上。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气绝。 于是他在那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 “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已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 “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 “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为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 “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 “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无用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携带着娇妻,由川入滇,在这无量山采樵为生,文人之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这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事故,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有几分和自己相同吗?“相怜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了悲哀之中。 温华又叹道: “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能救我之心呢?” “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 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中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 “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山中存有些须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助……”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 “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许多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第二十三回 峰回路转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于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驾雾,直住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 那是在江南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炊烟,婀娜而多姿;夕阳所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色;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她的妻子。 她骑着白色的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拂着。 伊风隐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的右手,轻轻挥舞着马鞭。 “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刹。”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 “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 “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机会认识她。 “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得过那凶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着这机缘认得了她。 “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为她结了多少冤家。 “直到有一天,我为她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天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毒暗器,她才对我稍为好一下。 “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 “自从那次之后的她对我可是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 “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 “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空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后来我们就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样! “无论刮风下雨,冬天春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 “有时,我们纵然对坐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比做任何事都快乐。 “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的门都不愿意出去一次,江湖中的声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成为武林第一人,又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 “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 “我起先不懂是为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堵塞了起来,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 “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宝,全部给他,让他能享受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淫荡无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 “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还给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哩! 水声潺潺,又到山洞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也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仍旧如故。 他日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块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间石屋道: “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 “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心服、口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起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的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着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物事上寻找出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迹。连忙蹲了下去看,血迹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迹,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迹,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询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迹。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迹,和第一滴血迹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摸索着,一直到了后边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那人拿去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栗,不想再往下想。 摇曳而微弱的火焰之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迹,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到的那两滴血迹,再也不敢在这洞窟里耽下去了。 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了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仿佛黯得多了。 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 目光动处,他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起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懔,掠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回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畔,竟有一滩血迹。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惧,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之极的冷笑。 原来他的身后,僵着一个全身血迹的人,目中神光炯然,却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第二十四回 死人复活 伊风回头一看,顿时他的血液和髓骨,部像是凝结住了—— 在他后面发出阴森笑声的,正是他自己亲眼目睹,那已在“武曲星君”秘藏的洞窟里,被妙手许白以重手法力创前胸和咽喉,已经毫无疑问地死去了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致发生了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明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音波远远地传到这山坳的四壁,又反震了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发悚的余音。 这本已阴冷森蹇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刹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却倏然而停顿住了,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所具有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 “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凄厉的笑声,越发显著了。 蓦地,他感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知道已无法再向后面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岳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静等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一瞬息,都像是铁锤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痹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烁武林的豪客,此刻却以手上的血迹震慑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何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一样的静寂。 伊风努力支待着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铁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限期的漫长罢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是难以解释的。笔者当然不能以一支笔,同时写出在同一时间中所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两样事。 但就在伊风为终南弟子求命,远赴滇中无量山,而遇着这等奇事,是以陷入死亡的恐怖中的同一时间内,终南山一息垂危的数百弟子,却从死亡的恐惧中,倏然逃逸了出来。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到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到的事,是以他们便根本不需要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了!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迷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儿条冤屈而死的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而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在她这种年纪里的别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从第一眼见到时,就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就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在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蹇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份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份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份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时,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份感情,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怕已远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想到达份秘密,觉得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第二十五回 重重疑窦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 “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总是孙敏可以答复: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食水,自然为的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 “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为山泉水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观后再下的毒。”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话,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 “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有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同,可是终南山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藏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凌琳突然道: “妈!你出去看看,门外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面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着说道: “你眼睛花了罢,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人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为凌琳煮了盏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参汤放在桌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闪,缓缓走出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门一鹤的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去取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仿佛又加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将三心神君请来了。可是等到三心神君请了来,三心神君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孙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却似乎又隐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呓语着,三心神君却仍和剑先生神色不动,就着夜色弈着棋。 天色更晚了。虽然没有更鼓,但推断的时候,已是三更—— 一条人影在道观的第三排丹房的后面行走着,他借着阴影藏着自己的身形,行动快,瞬息之间,就掠到墙下。 在他从丹房后的阴影,掠到墙下的阴影问的那一刹那,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出,这人影竟然是终南掌门妙灵道人! 他目光四顾,确定再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伸出右手两指,在墙上轻轻弹了三下,然后就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留意倾听着。 不一会,墙的那边也传来三下极轻微的弹指之声,他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这份喜悦之色,仍不能掩饰他的惊惧和不安。 远处的房顶上,有一条轻淡的人影一闪,那是因为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几乎不是人们的肉眼可以发觉的。 妙灵道人又转头四顾,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风声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轻轻将这道袍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手掌下压,身形便笔直的向上拔去,从这一手“旱地拔葱”的轻功,就可知这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身上,果然有着极为精纯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手一搭,搭在墙头的身形灵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绝对没有带出任何一点声音来。 他方落在墙外,立刻有一条人影迎了上来,这人影身形婀娜,浓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以感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灵身侧,两人立刻紧紧握着手,妙灵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将她拖到墙下的阴影里,接着是一连串发自喉间的“唔唔”之声。 “你瞧你,急得这个样子,却偏偏又怕得像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两个瘦鬼,就有那么厉害?连你都不成……” 妙灵的声音立刻像耳语般他说道: “媚娘!你过来一点……”下面又是一连串梦呓般的低语。 媚娘嘤咛着,又俏语道: “等一下呀……你难道不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呀?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你……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妙灵低叹一声,道: “媚娘!我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这两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哪知道这两人偏偏撞了来。现在我也没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的。” “媚娘”轻轻一笑,俏语道: “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门,还像个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们吃的东西里,稍稍再放下一点,那不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沉默了一会,妙灵似乎在考虑着。但是这沉默着的两个人并不安静,他们仍然在轻微的动着,两人的身上,却在震动着一种虽无规则,但却是人类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的韵律。风声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然而——墙的那边,却卓然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才含着一种近于“惋惜”的悲哀和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 “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想不到……他是为着什么呢?” 听到墙那边的“伊唔”之声,他恍然得到了答案。于是他长叹一声。墙的另一边的妙灵和媚娘,虽然在沉醉之中,可是听到了这一声长叹,两人倏然大惊,目光同时四下一转。两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结住了。 一条轻烟般的人影,从墙的那边掠了过来,冷酷地站在他们身侧三步之处。 妙灵失色地惊呼一声,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敢逃去,因为他自家非常清楚的知道,他无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却娇喝一声,身形一动,纤手扬处,向那人影劈了过去。 那人影轻蔑地冷笑一声,动也不动。媚娘身形如飞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转,改劈为挥,五根纤纤玉指,反手挥向那人喉结下一寸的“天突”,无名指一勾,点向他“天突”穴下一寸六分的“璇玑”穴,左掌却带着风声劈向那人的左肩。 这一招两式,可说是:狠、准、快兼而有之,谁也想不到这一双春葱般的手掌,竟能够在瞬息之间,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动也不动,等到这一双手掌堪堪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却已不知怎的向右滑开数寸,虽然只是数寸,然而却使得“媚娘”这狠、准、快的一招两式,刚好触不着部位。 妙灵在这人影一出现时,在阴影中的脸色,就呈现了死灰般的苍白,因为知道这人影就是“三心神君”,而他自己自从极为幼年的时候,就非常清楚地知道了三心神君那一身超凡入圣的动力。 在媚娘动手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电也似地转动着,倏然一咬牙,身形沿着墙根,亡命地飞掠而去,听到身后的媚娘娇唤了一声,他知道媚娘此刻怕已香消玉殒了! 但是他不敢回头,求生的愿望使得他的轻功,仿佛比平时更快速了些。这时他心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想自己能够逃脱人家的掌握。 蓦地,他眼前又一花,觉得有人拦在前面,他眼角动处,又不禁惨嗥了一声,在深夜中令人觉得分外地刺耳而凄凉。 在他眼前,赫然站着“媚娘”婀娜的身躯,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鲜血自媚娘那曾经发出不知几许“唔唔”之声的嘴中流了下来,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目,此刻也是紧闭着的。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第二十六回 真相大白 他张臂欲迎,哪知却抱了个空,再一抬头,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无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智狂乱,厉吼了一声,脚尖一顿,“排山运掌”,两掌带着虎虎的掌风,向三心神君闪电般地扑了过去。 “砰”然一声,他双掌都着着实实击在一人的躯体上,但是,那却是三心神君的。 原来三心神君在他的双掌击出时,身形微退,却将他手中抓着的那“媚娘”的尸身,挡在前面,接住了这妙灵的全力一掌。 妙灵又一声厉吼,两条铁臂,疯了似的抡了开来。多日来的愧作、不安、惊惧,都在这一刻里完全发泄了出来。 他自幼入山,数十年来,都在这深山中过着清净绝俗的生活。对于世间的一切事,他都几乎全然不了解。对于人类那些情感和俗念,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却从来没有体验过。 可是,他经不起诱惑。 郑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计地接近了他,使得这生平未曾经历过女色的妙灵,为了她丰满的胴体,甘冒大不韪,竟将自己门下的数百弟子,都送给他人做了创立教派的牺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门下的弟子,然后再准备伪装着出于无奈,将终南山数百年创立下的基业,双手送于别人。 因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述醉,只要能一亲郑媚娘的芳泽,他甚至可以昧着良心而出卖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来到终南山,这使得他胆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因为任是谁,也不会怀疑到施毒于终南门下数百弟子的“凶手”,竟是终南派本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 只是他仍然心虚,终日的神经都在紧张着,生怕别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每一个违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却都又会被自己的良心重压着;而在无意之中,自己露出了破绽。 他在丹房的门外,听到了凌琳和她母亲的对话,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以为凌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其实这当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这种疑心,却使得千百年来的无数“凶手”,自己出卖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过毒的参汤,想将凌琳杀了灭口。哪知凌琳玲珑剔透,竟将那盅参汤,倒在另一个碗里,使得妙灵在去取空碗时,以为她已将那盅参汤喝了。 于是凌琳又装着病势转剧,等到三心神君来看的时候,她却将心中的怀疑和那碗参汤,都告诉了三心神君。三心神君医道妙绝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参汤里果然掺着剧毒。 但是他却不露声色,只是在暗中留意着。 于是妙灵就在一念之差之下,毁却了自己的前途、声誉甚至生命! 妙灵此刻心神崩溃,已经近于疯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 “孽障!还不给我站住!” 身形动处,围着妙灵一转,袍袖一指,指向妙灵大横肋处,秀胁之端的“章门”穴。 他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绝传的“指穴”之法,点的又是人身足厥肝经中的重穴。 妙灵虽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此刻心神疯乱,遇着的又是这种绝世奇人,哪有还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指之下,却只用了两成真力,手臂随着袍袖之势一抄,将妙灵抄在身后,足跟一旋,身形如经天之虹,向观内掠去。 剑先生双眉深皱,孙敏也在奇怪这素有清誉的“终南剑客”,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现出笑容,向凌琳道: “还是你行!我们这两个老头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当然也有些得意,心中一动,突然从床上支起身子,道: “老爹爹!你将这个妙灵道人的穴道解开,问问他看,也许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蚀骨圣水’呢?因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击掌,道: “对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这能使全观数百人一起在无影无形中中毒的毒药,就不奇怪了。” 他哈哈一笑,向剑先生道: “我们真是越来越糊涂,尽将这事往那面去想,却不亲自去检查检查那些道人的毒势,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剑先生微喟一声,他绝对想不到妙灵会有谎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是以才断定这种终南门下一起中毒的毒药,一定是“蚀骨圣水”。因为普天之下,再无任何一种毒药,有如此威力。 而此刻真相大白,以妙灵在观中的地位,纵然以最普通的毒药,也可能使终南全派的弟子,一起中毒的。 他微唱着,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的双眼中,正显示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 “这女孩子天资之高,心思之灵巧,实在百年罕见!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难超过古人,为武林放一异彩!” 孙敏心中一动,突然“噗”地一声,朝剑先生跪了下去。 剑先生方自微愕,却听孙敏道: “琳儿自幼丧父,身蒙深仇,却无能以报,老前辈……” 她竟提出了要剑先生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灵巧,当然也知道她如能做剑先生的弟子,是何种的幸运?也在床上跪了下去,不停地哀求着。 三心神君暗暗摇头,他知道,剑先生百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以为这母女两人的要求,定然要遭到剑先生的拒绝。 哪知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 “既然如此,你们起来,我就答应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剑先生会收徒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剑先生这些天来,内心情绪也有着极剧烈的变动。而他这种变动,一部分是忆于往事,一部分却是因为孙敏呢! 人类情感的复杂微妙,绝不是轻易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当然不会想到在剑先生和孙敏之间,会有着情感的联系。 而剑先生自己,又何尝不在为了自己这种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释着说:这不过仅是一种普通的好感而已。但这种好感,是否是普通的好感,却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绝孙敏的要求,而出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将凌琳破格收为门下,这其中关系着他内心情感的纷争。 但不可否认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够的条件,使她配做这绝世奇人的唯一弟子。因为她以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严密的计划,完全破灭了。 三心神君发现终甫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蚀骨圣水”,而这种毒药也是非常厉害的,但却难不倒身具医道中不传之秘、将天下千百种气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终南山的数百道人,就在伊风回来之前,获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颇有清誉的玄门一鹤,却在无数人的惋惜、不齿、责骂、愤怒之中,为着自己的欲念,丧失了他本来极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的难测,每多如此!这件事在没有得知真相之前,又有谁能料到其中的究竟呢? 剑先生等人仍停留在终南山上,因为他们还要等待伊风,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伊凤的生死,正悬于一发之间哩! 第二十七回 生死一发 伊风的全部思想,全身神力,都因着恐惧而像是冻结住了。 他双目望着万天萍伸出来的那一双枯瘦而沾满着血迹的手掌,心中飘飘荡荡,恍恍惚惚,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了死亡的意味。 万天萍的双眼,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却仍然迟迟未曾出手,这又是为着什么缘故呢?而已经身受两处重创,毫无疑问地死去了的他,又是为着什么,而能突然复生了呢! 他突然干涩地一笑,咧开他那张满沾着血渍的嘴,冷硬地说道: “小孩子!你赶快将那本‘天星秘籍’拿出来!不然……” 他根本不须再说下去,因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语中的涵意。 伊风心中却猛然动了一下,鬼魅似的万天萍,在他眼中,因着这一句话而突然变成了生人。因为只有生存的人,才会有对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了而变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籍”何用? 他暗暗松了口气,眼光放在万天萍身上一转,却见他前胸和喉头的伤痕宛然,露出一个个黝黑而惊人的空洞。 他知道这就是妙手许白的铁钩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而这种伤痕,只要中上一处,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为什么又能复生呢?” 伊风恐惧之念一消,惊异之心却大作。两眼仍瞪着万天萍,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话。 万天萍又前迈一步,喝道: “你拿不拿出来?” 伊风心中又一动,忖道: “他之功力高过于我,又明知‘天星秘籍’必定放在我身上,大可动手制住了我,抢去这本秘籍,为什么却要我自己拿出来?他号称‘北盗’,本不应是这种作风呀!” 须知伊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灵巧已极,是以他才能以“诈死”瞒过天下武林耳目。此刻心中一动念,接着又忖道: “莫非他身受致命之伤,后来虽因着一件奇遇而能复生,但他平生的功力,却不能在这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恢复。”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说道: “不拿出来又怎样?” 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迈了一步。 万天萍面色一变,目光中满含怒气。 伊风目光前视,知道自己的猜测若不对,那么万天萍一动手,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将心中的紧张,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在心中转着念头,也各自猜测着对方心中的打算。 万天萍又干涩地笑了一声,说道: “我劝你还是将它拿出来,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口气果然缓和下来;先前话中的威胁意味,此刻减去不少。 伊风暗中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料,已离事实不远,心中又极快地转了几转,冷笑道: “告诉你,姓万的!天星秘籍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生出此谷,哼!那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语锋一转,竟完全扭转了局势,由被威胁的地位,而变成在威胁人家了! 万天萍一惊,他果如伊风所料,虽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未复,一惊之下,故意不屑地狂笑几声,厉声道: “我万天萍闯荡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种狂话的!” 他口中在说着话,眼光却在严密地注视着伊风的反应,正是色厉而内荏。两人互斗心智之下,他已败了第一阵。 伊风声随念动,突地也伸出手来,语气异常之冷漠地说道: “拿来!” 万天萍一愕,却听伊风接着说道: “你若不将那‘璇光仪’拿出来,今日再也休想出此谷了!” 语声中的狂傲,更远在万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籍之上! 这一来主客易势,万天萍脸色惨白,后退一步,暗中却在调息着真气。 伊风双目凝视,却也不敢贸然向他动手。 野风更厉,夜色渐浓。 伊风若在此时一走,万天萍断然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可是当局者迷,伊风却未转到这念头上来。 他虽没有要得到“璇光仪”的野心,然而他却想借此来折辱万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何况那自尽被救的书生,仍倒卧在石室之中,生死未知,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万天萍将他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说出来才对心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想到乘此机会溜走的打算。 万天萍僵立不语,伊风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僵局。 突地,万天萍双目一翻,强烈的目光在伊风身上一转,伊风心中一懔,忖道: “这厮的目光突然强锐了起来,莫非就在这一刻里,他已恢复了功力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呀!” 他却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象的。这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复,恐怕此刻他的功力,还在他未曾受伤的时候之上哩! 原来万天萍身受重伤后,已是不治,被伊风将他和妙手许白的尸体,搬到石床上,两人身体纠缠,妙手许白体内流出之血,却无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铁面孤行客嘴里。 须知妙手许白体内之血液,已满含“毒龙丹”之灵效,却无“毒龙丹”那种至阳至刚的药力,正是已变成绝顶灵丹,那就是说: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许白之血,便无异于服了天下的各种灵药。 万天萍晕迷中,只觉有一股势力,向喉间缓缓注入丹田,竟苏醒了过来。稍一思考,以他的举知历练,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家之所以能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将妙手许白体内的血液,吮吸一尽。 顿时,他又回复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从许白怀中搜出了璇光仪的一半,离开了秘窟,将石室中的珍宝,尽可能捆了一包。因为妙手许白死后,他已无再在这深山中留下的必要。 此刻他的确是因祸得福,只是“天星秘籍”得而复失,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他颇为后悔,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下落;因为他知道他在和妙手许白相争的时候,那年轻人一定渔翁得利了。 哪知就在此时,伊风竟然又回到这山坳里来,万天萍一见大喜,但他此刻生命虽复,然而四肢却软软的,那正是因为“毒龙丹”的效力已在他体内行开,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功力与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增长数倍。 只是他却将这千载难逢的奇缘浪费了,“毒龙丹”本可发挥十成的药力,在他体内只发挥了两成,然而就因这两成,已足够他的功力增长,将他的生命从死亡之中夺了回来。 他四肢软而无力,自然没有立刻现身。伊风入了石窟后,那书生眼迷于珍宝,竟从窗口中爬了进去。万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棱石子,隔窗击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虽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书生右臂折断,当时晕迷了过去。 后来伊风自石窟中跑出来,万天萍突然现身,果然将伊风吓得面无人色。 但语锋一变之下,万天萍却落了下风,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够赶紧恢复。 略一调息之下,毒龙丹已见功效,万天萍真气运行一周后,自己已觉出了自己的力量,双目一翻,便要将伊风伤在掌下。 他冷笑一声,猛一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来,双掌微一交错,在中间划了个圆圈,却又电也似的上下击出。 他这一招掌影缤纷,正是先要乱了对方的眼神,再猛力一击。 伊风大惊之下,赶紧一塌腰,身形右旋,右掌倏然击出。 须知他此时的功力,虽已无殊于一流高手,然而动手的招式,却仍然不见得奇妙。 这一招“凤凰单展翅”,虽然神完气足,功力、部位,也恰到好处,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是绝妙高招,然而在铁面孤行客这种人的眼中,却是普通已极。 万天萍再次冷笑一声,身形一扭,双掌原式击出,只是改拍为抓,十指箕张,用的正是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鹰抓神功。 他这一招省去了变招的时间,自然快迅已极。伊风的左掌刚刚递出,就已觉得人家的双手,已经分向自己的喉头和腹下抓来。 伊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出道江湖,动手的次数已不下数百次,然而像这样快的招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来不及再转别的念头,长腰一扭,蹬、蹬、蹬,连退三步,但万天萍如形附影,也跟了下来,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弧,掌尖微曲,击中伊风的前胸,招式虽变,但腕压未弯,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在撤招变招之间,还得费去一些功夫。 伊风知道:只要自家让人家的指尖搭上一点,那么人家内家“小天星”的掌力,使得接踵而来。而且他知道:这万天萍人虽瘦小,功力却是最以那种至刚至强的内家掌力见长,哪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对掌,脚步一错,又向后面避了开去。 他心存怯敌之意,越发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其实他若能静下心来,以他“督”、“任”两脉已通后的内家真力,来和万天萍拼,虽然不能取胜,但也不致于如此狼狈。 万天萍冷笑连连,口中讥讽道: “就凭你这样的身手,还敢向我老人家说那种狂话?” 双掌却运掌如风,带着虎虎风声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风劈去。 伊风虽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过,伊风更见不支。万天萍掌式却倏然一变,由猛攻而变为游斗,他竟想将这曾经折辱过自己的年轻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击向伊风的要害。口中却冷嘲热讽,将伊风骂得个不亦乐乎。 伊风这一下心里的难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敌,此刻就是想再逃走,恐怕也不能够了! 第二十八回 深宵异事 “啪”地,伊风肩头竟中了一掌,虽然隐隐作痛,但却未伤及筋骨。 伊风知道对方的用意。双掌“泼风八打”,掌风虎虎,但却伤不到对方的毫发。 他身形渐退,转身之间,忽然看到那“武曲星君”藏宝的秘籍,那对门的巨石,原是由中间旋开,此刻那块巨石便横亘在秘窟洞口的中间,两边露出里面黑黝深这的洞窟。 伊风心中一动,脚下错步间,便渐渐向那洞窟移去。 万天萍掌影交错,双掌像是两只蝴蝶似的,在伊风身侧飞舞。他名垂武林,招式上果有独得之秘,不是一般武林掌法。 他左掌一圈,倏地反掌挥出,口中却冷漠讥嘲地笑道: “小孩子!你将‘天星秘籍’拿出,再乖乖地向我老人家叩三个头,我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不但放了你,还收你做徒弟,也未可知……” 伊风暴喝一声,双掌尽了十成力向前猛击。万天萍语声一顿,身形微微后挫。哪知伊风这一招,却是以进为退,掌到中途,就猛地后撤,身形后抑,“金鱼倒穿波”,向后面窜了过去。 他已计算好那秘窟的位置,身形在空中猛旋,脚尖一点地,刷地,向秘窟中窜了进去。 万天萍微惊之下,身形立刻暴起,也直掠入洞。哪知身后风声飒然,他禁不住回头一看,原来那封洞的巨石也随着他的来势而旋了过来。 就在他回顾一愕之间,“啪”地一声,那块巨石又嵌回洞口山壁之上。万天萍大惊四顾,洞中黑暗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他赶紧屏住呼吸,双掌当胸,生怕伊风会在黑暗中向自家暗算。 他却不知道,伊风早有预计,一入洞后,就扳着那块巨石在洞内的一端向外一旋。他自己却在那块巨石将合未合之际,掠出洞去。 他不但时间、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必须心思过人,才能将人家关进洞窟,而自己却掠出外面。 铁面孤行客大意之下,竟被伊风封于这黝黑、阴森而深邃的洞窟之内。 伊风一计得逞,惊魂初定,山风吹到他身上,虽然寒冷,他却觉得非常可爱。 他略略喘了口气,让激战之后的心情,平复、松弛下来。 于是他轻掠至石屋旁,翻身入窗,朦胧之光下,他看到那书生仍俯卧在地上。他暗叹一声,忖道: “他若是死了,那我救他反成了害他了。” 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仍是活着的,只是晕厥了而已。 他将剩下的珠宝,卷做一包,至于其他珍宝的去向,他已再无这心情去追究了。 然后他将受伤晕迷的穷书生,搭在肩上,出了石室,掠下山去。 这穷书生伤愈之后,便带了伊风给他的珠宝,回到尘世,而尘世也多个挥金如土的阔少。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弄不清那使他由赤贫变为豪富的侠士,到底是什么人哩? 至于伊风,凭着自身的智慧,战胜了强于自身的对手,得到了足以傲视武林的秘籍,也得了世间仅有的解药,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他身心松弛之下,觉得有难以形容的疲倦。纵然他是铁打的身躯,但经过这么多的不眠不休,再加上心情的紧张和一番激战,此刻他当然再也支持不住。一至景东,他就歇下来了。 睡得自是极沉,因为这些天来,睡觉对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他梦到他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旁。醒来的时候,却更为怅惘!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膝胧,原来此刻又是深夜了。 他不想起来,只是静静卧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对人世间的许多事,突然起了另外一种想法。 他妻子美丽的面庞,在他脑海里泛涌着,一会儿变深,一会儿又淡了下去。 突然,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中,夹杂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 这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掠出去,追查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动,是为着什么? 但此刻,他却仍然意兴萧素地躺在床上。 “别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着: “我的事,不也没有别人管吗?我在苏东,被天争教的三个金衣香主所困,险些遭了毒手,那时又有谁来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个肯出来为我说两句话的?”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此刻却随着人间事而有了许多弯曲,而他也远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绮思,他又想起了许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娇小明媚的稚夙麦慧—— 蓦地,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将他的思路打断了。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够自私;但是听到这种惨厉的叫声,他却再也无法在床上静卧下去。 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先赶紧将解药送到终南山去,然而一种天生的侠义之心,却在血液中奔沸着,而他却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他一面匆匆穿上裤子,一面暗忖道: “难道这会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到之事,不都是片刻之间就可解决的吗?”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条丝巾扎住衣襟,将解药和秘籍,都谨慎地揣到怀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极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动,倏然从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惨叫的来处窜去。 他发觉脚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声惨叫也是那么突兀,一声过后,就再无其他的声响。四下就都是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伊风暗自焦急:“我为什么不快点出来?” 他四下巡视,这种夜行勾当,他已有许久不曾试过了,此时髀肉复生,心胸之间,但觉热血沸腾,昔日的豪气,又重新生出! 他稍为宁静片刻,留意倾听着四下的声音。 就在他将要失望的时候,蓦地听到一种低低的哀求之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轻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一个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是他立刻顿住身形,灵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帘倒挂”,足尖钩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人端坐在椅上,右手持着长剑,左手的中指,微弹剑身,发出声声嗡然之鸣。 另一人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满脸血迹,方才那一声惨叫,想必就是此人发出的。 伊风闪目内望,只到这幅景像,心中忖道: “这是什么勾当?” 方自动念之间,却见那持剑之人,手中之剑一颤,抖起一溜寒光,刷地,竟将那跪着的人的左耳,削了下来,血水飞溅。那人运剑一转,竟将那耳朵挑在剑上,突然又发出一声惨叫!伊风心中一懔,竟发现那持剑之人的长剑上,挑着两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这厮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倒挂着的身形,也随着这一哼,飘落在地上。 他原以为那持剑之人一定会掠出来。 哪知人家只冷冷瞧了窗外一眼,却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动。嗡然一声,又发出一声低吟。 伊风一怔!却见那人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侧脸朝着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种非常清越、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 “窗外管闲事的朋友!外面风寒,请移驾进来一坐如何?” 伊风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却使他更添了几分男性成熟的风度,看起来醒目得很,却又没有男人的粗豪之气。 伊风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尽是不合常规的奇事?这人剑削人耳,却仍大刺刺地坐在椅上,仿佛心安理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动处,看到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飘身进去,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侧。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 “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为侠仗义士,打抱不平的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赞美,却又像是嘲弄。 伊风双目一瞪,朗声道: “阁下和这位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输,阁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闲事,只是阁下也未免手辣一点!” 话声方住,那持剑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着的汉子,却突地跳了起来,脚踏中间,飕地一拳,朝伊风当胸击去,口中骂道: “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鸟?” 拳风荡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着;而且他在这种拳法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这一拳险些打在伊风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剑之人并未出于,向自己招呼的,却是自己挺身出来相助之人。 他一惊之下,错步拗身。那汉子不但功力颇深,招式也极为精纯快捷,手肘一沉,双拳同时抢出,“进步撤拦双撞手”,飕飕两拳,带着拳风,极快地击向伊风的前肩下胸。 伊风大怒,喝道:“你疯了吗?” 身形一变,掌上再不留情,那种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汉子抵挡得住的。 但那汉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纯,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时半刻之间,竟和伊风拆了十数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毁,杯盏翻飞。 那持剑之人,仍端坐在椅上,微微发着冷笑,目光却极为留神伊风的步法;右手不时弹着剑脊,发出一声声低吟。 伊风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驾自己的多事。那汉子一面打一面骂道: “兀那你这厮!好没来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这王八来管什么鸟?老子被他砍下脑袋也情愿,莫说削耳朵!” 伊风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掌影如风,将这满口粗话的汉子围住。 那持剑之人哈哈笑道: “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闲事,又何苦来哉?唉!古人之言,实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风几乎气得吐血,微一错步,刷地后退三尺,喝道: “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话还未说完,那汉子却又窜过来,劈面一拳,朝伊风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好像恨不得一拳把伊风打死似的。 伊风满肚子的莫名其妙,他怎么想也想不透,这汉子为什么要和自己拚命?无论如何,自己对他总是一番好意呀! 那汉子又大骂道: “兀那你这厮!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煞你不可!” 出掌如雨点般朝伊风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风拚命的样子。 持剑之人仍在嘻嘻笑着,伊风却一头雾水,暗自忖道: “这汉子双耳被削,我来救他,他却说我要撞破了他的‘好事’,难道他脑子有毛病?难道他是个疯子?唉!我真倒霉!”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叹自己倒霉。 第二十九回 武林四美 他心思一分,那汉子立刻又着着抢攻,口中却又喝道: “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王人,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刚!” 伊风呀了一声,“原来这汉子就是伏虎金刚。”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却又怎会这样子像个疯子似的呢?” 须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颇有盛名,是条没奢遮的汉子,平日也颇得人望;是以伊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更为奇怪。 因为他知道阮大成绝对不是疯子,但他不是疯子,却又怎会如此呢? 持剑的人,始终端坐在那里,望着伊风不断嘻嘻地笑着,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处,像是觉得非常开心样子。 转瞬之间,两人又拆了数招,伊风心中更不耐。须知他此刻的功力,远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无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为了救人而来,当然不以内家功力伤人。 伏虎金刚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笔直地击出。伊风身随意动,捐弃以往的招式不用,双掌微一交错,各划了个半圈,闪电般地上下交击而出,击向伏虎金刚的喉间、胸上。 伏虎金刚眼前一花,赶紧往下塌腰,刚刚避开此招。 哪知伊风身形一扭,双掌原式拍出,“砰”然两声,这两掌竟都着着实实击在阮大成身上。他虽未尽全力,但已将阮大成击在地上。 他这两招轻灵曼妙,却正是他和铁面孤行客动手时偷学来的。这两招看来轻描淡写,但转招之间,却比别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变招,就被击中,“噗地”一跤跌在地上,两眼发怔地看着伊风,心中奇怪,这两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剑之人却弹剑笑道: “好极了!好极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风的眼睛,却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这两人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刚,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阮大成气吼吼地爬起来,虽然被打,却仍然是极为不服气的样子,大有再和伊风一拚之意。 那持剑之人却笑道: “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你今天为我牺牲了两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机会,你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来一头雾水的伊风,在听了这话之后,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现在,这持剑之人,倒成了劝架的人,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这场冤枉架,却又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闷气,不知该出在谁身上好。 那持剑之人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 “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总是有缘。如朋友不弃,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谈。” 他举起茶壶,倒了杯茶,又笑道: “寒夜客来,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风两眼发怔,他虽然是机变百出,也猜不出这持剑之人是何来路。而且这人对自己忽而讥讽,忽而又谦恭有礼起来,伊风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对此如何态度,是相应不理呢?还是不顾而去?抑或就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这奇人做个朋友?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那伏虎金刚却气吼吼地冲过来,对这奇人叫道: “你别看他脸子白,他心可没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为你吃尽了苦,现在又被你削下两只耳朵,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 伊风闻言又大愕,不知道这阮大成是否变成了疯子?这种拈酸吃醋的话,怎会用在此时此刻?他是实在有些迷惘了! 持剑的那人,耳根却像是红了一下,突地将剑身一抖,又溜起一道青蓝色的光华,喝道: “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若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就砍下你的脑袋了,你还噜嗦什么?何况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还哀求着我,我才动手的,难道又怪得了谁?” 伊风听了这些话,越发糊涂。 那阮大成却哭丧着脸,像是死了爸爸似的,站在那里。脸的两边本来长着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流着血。伊风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像可笑,亦复可怜,可却也有些奇怪。心里不禁暗暗忖道: “这伏虎金刚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今却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望了那持剑之人一眼,又接着付道: “若此人是个女的,那阮大成还可说是单恋成疾。但此人从头到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一丝女人样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装之人,比比皆是,伊风见得多了;无论是谁,扮成男装后,总脱不了那种女人气息。 此刻这持剑之人,虽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见肉,这是任何女子也化装不来的,因为贴上去的假须,和从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像伊风这种江湖老手,却一望而知。 一瞬之间,他又觉得对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怜悯。 因为阮大成仍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那么个响当当的汉子,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那持剑之人微微一笑,又道: “阁下一言不发,难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吗?” 语音落在“吗”字上,已变得非常冷漠。 伊风微怔了一下,连声道: “哪里!哪里!” 举头一望,已有日光斜斜从窗中照进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个非常精致的园子。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处身之所,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中的两间精舍。 于是他对这持剑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转身道: “小弟伊风,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阁下不嫌,实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剑之人又一笑,道: “阁下的这种身手,若说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阁下未免太谦虚了吧?” 他也缓缓踱到窗前。伊风才觉他身材不高,只齐自己的鼻子,心中动了动,却听他又笑着说道: “小弟萧南,才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哩!” 他露齿一笑: “今夜之事,阁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释,阁下就明白了。” 伊风留意倾听着,但那自称“萧南”之人,话却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根本没有解释,伊风也仍然一头雾水。 萧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头,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 “阮老大!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已经亮了呀!” 伏虎金刚浓眉一竖,大声道: “你不叫这姓伊的小子走,却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萧南双目一张,明亮的眼睛里,立刻射出刀刃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头。 伊风暗叹一声,自觉此行弄得灰头土脸。这伏虎金刚话虽说得不客气,但伊风觉得他有些可怜,也犯不上和他争吵,仅仅微笑一下。 他目光动处,看到那“萧南”手持之剑的剑尖上,仍挑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对这“萧南”的为人,也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 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话呢? 于是他向“萧南”一拱手,道: “天已大亮,小弟也该告辞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 “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这里多耽一下。” 他本来满口四川口音,此刻竟学着萧南说起官话来了。 他刚一迈步,却听园中一个极为娇嫩的口音笑道: “哎哟!怎么我刚来,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要走要走的,难道你们都不欢迎我来吗?” 语声方落,门外已袅袅婷婷走进一人来,云鬓高挽,艳光四照,一走进门,秋波就四下一转,给室中平添了几分春色! 她娇声一笑,向“萧南”道: “还是你有办法,头天才来,晚上就有两客人来找你。你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没有半个人来找我。” 萧南也笑道: “谁吃熊心豹子胆来找你呀?不怕烧得浑身起窟窿。” 这两人言笑无忌,仿佛甚熟。 阮大成目瞪口呆地站着。 伊风的两眼却瞪在“萧南”脸上。 第三十回 潇湘妃子 方才那绝色女子一进来,伊风就觉得有些眼熟;此刻听了“萧南”的话,心中猜出此人是谁,再看见“萧南”笑意明朗,双目中也满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没有一丝表情。想到阮大成所说满含“醋意”的话,心中立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萧南’却是潇湘妃子萧南频,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也难怪她易钗而弁,我竟看不出来。若是别人,当然奇怪;可是这萧三爷的爱女化了装,别说我看不出来,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一望那艳装女子,忖道: “这个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爷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了,我和她倒见过一面,不知她还认不认得出我来?奇怪的是:这景东一个小地方,怎会住着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两位,又偏偏让我碰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又想到他的妻子“销魂夫人”。原来萧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术及独门暗器扬名天下的萧旭萧三爷的爱女,潇湘妃子。而那艳装女子也不出伊风所料,是火神爷姚清宇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这“武林四美”中的头一位,就是伊风的妻子“销魂夫人”。 再加上潇湘妃子萧南频、辣手西施谷晓静和昆仑掌门的爱女、昆仑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人艳称的“武林四美”。 后来销魂夫人嫁了铁戟温侯,隐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晓静嫁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潇湘妃子却因为追求的人太多,而她却冷若冰霜,将不少动她脑筋的江湖豪客,伤在她的“回风舞柳”剑下,而引起武林中的不满后,也渐销声匿迹;昆仑玉女崔佩。却也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踪迹。 于是赫赫一时的“武林四美”就渐渐在武林中极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风此番远赴滇中,却在山城里遇着了“武林四美”中的两位。 萧南频一笑,道: “你们一个姑娘,一个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装不成男人。”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个绝美的面容,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伊风眼前又一亮,大为赞服那“萧三爷”的易容之术,忖道: “难怪萧三爷以前曾以十一个人名字出现江湖,而且若不是他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宣布了出来,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十一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现在从他女儿身上,就可看出他易容术的神妙了。” 眼光却不自觉地,又瞧着萧南频身上。 谷晓静笑道: “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们弄些粥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姚老二这些年来身体越发坏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萧南频“噗嗤”一笑,道: “小姐夫还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身体要是还不坏,那才是没有道理了哩!” 说到这里,她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谷晓静笑着跑过去打她,一面俏骂道: “看你的这张缺德嘴,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准保比铁戟温侯吕南人还要倒霉!” 伊风暗暗长叹一口气,江湖中人竟将他比做倒霉的对象,他不禁有些自怜,也有些自责,觉得在这里再也耽不下去了,拱手道: “谷姑娘!不麻烦了——” 他话未说完,却被谷晓静打断了话头,用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一面笑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发面熟,我们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吧?我想想——” 伊风一惊,连忙道: “小可的确没有这份荣幸看过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满天下,小可也曾常常听到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晓静“哦”了一声,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伊风暗忖: “我早该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爷若也到此间来,那就一定认得我了。我诈死之事若传出江湖,非但是个笑话,天争教势必又要再来搜寻我,那我连安心静练武功都不能够了。” 他越想越觉此行实在冤枉,身子一转,先走到门口,才拱手道: “小可无状,打扰了两位许久,实在该死,日后再来谢罪吧!” 话一说完,不等人家的答复,转头急急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来,是否会更引起人家的怀疑? 走到园中,满园的花木,此刻多半凋零;园侧的半池荷花,但剩了断梗残枝。积雪未溶,新霜尚在;寒风吹过,寒意袭人。 他大步而行,当然不会有心情来领略这残冬的小园景色。 眼角动处,看到墙角有个朱红的小门,连忙走了过去。 第三十一回 泄露行藏 他急步而行,哪知在他距离那小门还有儿步的时候,突然身侧“嗖嗖”两道风声掠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那辣手西施和潇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面前,堵在那小门的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又一惊,不知这两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晓静却指着他笑道: “你别走!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 伊风连忙道:“姑娘认错了人吧?” 谷晓静咯咯笑道: “你别急!我才不会认错呢。那年在泰山玉皇顶上,我看过你,现在才想起来——” 伊风惶急之下,一塌腰,向上掠去,想一溜了之。 谷晓静笑道:“你跑什么?”柳腰一扭,也迎了上来。 伊风在空中一转势,右掌竟向谷晓静劈去,身形却努力向左一扭,想越墙而去。 哪知又是一声厉喝:“什么人在此撒野?” 伊风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有一缕劲风,击向自己的左肋。风声锐利,显见得这发暗器之人手劲极大。 伊风在空中已转过一势,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在空中借力转折,而那暗器也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只听到“波”的一声,左侧溜起一溜蓝色的火焰,原来有人也用暗器将击向他的暗器击落了。 他心头一惊,知道击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击向谷晓静的右掌当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无法溜出此间,只得提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口中大喝道: “萧大妹子!你怎的将我的暗器击落了?” 身形一顿,停在伊风对面,正自扬掌待击,看到伊风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来。 这身材矮胖的汉子,自然就是火神爷姚清宇了,他惊唤之后,道: “你不是吕南人吕老弟吗?怎会跑到这里来,好极!好极!” 他大笑几声,走过去拉着伊风的臂膀,一面说道: “武林中都传说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凭你寒铁双戟上的功夫,难道还会让别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样……” 他又极为豪爽的大笑了两声,拍着伊风的肩头朗声笑道: “快进去坐!快进去坐!我们老哥儿俩人可得好好谈谈。” 伊风唯唯应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这火神爷姚清宇虽见过数面,但却不是深交,此刻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当然高兴。 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无穷,又令他颇不自在。 谷晓静也走过来笑道: “刚才他还藏头露尾的,生怕别人知道他没死。喂!我说吕老弟呀!你堂堂一个成名露脸的英雄,可不能这么着!” “有什么好怕?你老婆丢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丢人啦!” 伊风——他自誓不能雪耻,就不再以吕南人的名字出现人世,是以我们此刻也只得还称呼他这个名字——此刻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乱七八糟地什么滋味都有。 虽然他知道这姚清宇夫妇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藏泄露,仍使他不安;而这种不安中,又有对他们夫妇这种热情的感激。听了谷晓静的话,却又有些惭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愕住了,脑中混混沌沌的。 直到姚清宇将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厅,安排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脑中的那种混沌的感觉,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随口应着他们向他问着的话。骤然接触到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他觉得奇怪的不安。 因为这两年,他几乎将以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了。 他随时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伊风,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绝不是曾在江湖上显赫一时的铁戟温侯吕南人。 而他也确乎忘记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骤然又被人家拉回到以往的时日中去,因为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吕南人,也都只把他当作吕南人看。 他自怜地一笑,暗忖道: “他们把我看做什么?看做一个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怜虫!” 在姚清宇那些人问着他话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虽在笑着,心中也在为他叹息。 尤其是萧南频,她一双明眸,自始至终,就始终望着他的脸,他虽然对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蔑,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对他起了好感,而且竟是从未有过的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 “吕老弟!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带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踪不愿被别人知道,我们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伊风感激地一笑道: “多谢姚大哥的盛情,只是小弟实在因着急事,要赶到终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 “你也要到终南山去?” 他手一抚额,又沉吟道: “可是终南山的会期,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呀,我准备过几天才动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难道你先赶到终南去,还有着什么别的事吗?” 伊风却一惊,问道:“什么会期?” 听了“会期”两字,他大惊,以为是“超渡亡魂”那一类的会期。 “难道终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 “你难道不知道?” 他微顿又道: “终南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掌门人玄门一鹤突然死了,终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林,在二月廿四日花朝节那一天,重选终南掌门,我也接到请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终南弟子骑着快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 “最奇怪的是:我问那终南弟子,‘掌门人是怎么死的?’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问他‘死了多久?’他却说才死了两天。掌门才死了两天,就急着别选掌门,而且这终南弟子既未带黑,也没有半点悲戚之容,我就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呢!” 伊风听完,又怔住了。 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终南弟子,为什么都没有死?死的却是没有中毒的终南掌门。 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终南山的这一段时期里,终南山一定又生巨变。“但又是什么变故呢?”他却又茫然。 他想到孙敏母女:“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了?”心中竟然非常关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这种关心的由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转呀转的,竟然都是孙敏那亲切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于是他连忙强制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 一抬头,却和萧南频的目光碰个正着。 他久经世故,当然知道萧南频目光中的含意,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这些天来,他曾遇到各种事,而这些事却又都是非常奇怪的! 他暗笑自己,他这一生,许多重要的转变,都是因着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着笑意的目光,却平视着仍在向他注视着的萧南频。 “我该留下来呢?抑或是离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有许多理由认为他该留下来。 又有许多理由,认为他该离去。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确信终南中毒弟子,都已获得解救,而并不等待他的解药之故。 “但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终南山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的好奇心,以及对某些人渴欲一见的心情,这是他亟欲离去的理由。 他反复探索着,仿佛已知道:无论决定离去或留下,都对他这一生,有着极重大的关键似的! 第三十二回 温柔之乡 伊风正深陷于他“去”“留”之间的矛盾中,辣手西施却瞟了萧南频一眼,转向他“噗嗤”笑道: “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留在这里,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婆婆妈妈的?” 火神爷姚清宇也朗声一笑,道: “老弟!你我一见如故,咱们这两天可要好好盘桓盘桓,要是你老弟再推辞的话,可就显得瞧不起我了。” 他笑声爽朗: “过几天,你我一起去终南山。哈哈!大约是场热闹,听说许多人都要借着这机会去露露面哩!” 须知一门一派的掌门人,大多是承继的,这种推举掌门人的大会,定是有着特别缘故,在武林中并不多见,而这种龙蛇混集的场合,并不只是选选掌门人那么单纯,定有许多事故发生。 是以火神爷笑道:“定有热闹好看。” 伊风却沉吟半晌,叹道: “小弟原想在会期之前,赶到终南,因为……” 他又长叹一声: “小弟曾誓言,如不雪耻,再也不以‘吕南人’之身份出现……” 谷晓静却又“哦”了一声,接口道: “你是怕人家认出你的真面目,奇怪你这死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复活,是不是?” 她娇笑一下,又道: “那你真是多虑了,这还不好办——” 她指了指始终凝视伊风的萧南频,又道: “现成地放着这位萧三爷的千金在这里,只要她在你脸上动动手,我怕连你自己都不见得认得自己了。” 又是一连串的娇笑。 火神爷一拍大腿,笑道: “还是你想得出来。”言下颇为激赏。 伊风在这种情形下,可也不能再说推辞的话,遂道: “如此只是麻烦萧姑娘了。” 目光一转,正和萧南频的眼睛一触,只觉有如秋水双瞳里,情意脉脉,心头不禁一热。 但万千思潮,瞬即翻涌而起,竟忘了将目光移开了。 萧南频粉颊上似乎微微一红,低下头去,轻轻说道: “这不算什么。” 火神爷放声一笑,原来萧南频此刻仍是男装,做出这种小儿女羞答答的样子来,实在有些滑稽。 谷晓静也娇笑着站起来,道: “这才像男子汉,你折腾了半夜,我去替你们整治些吃食去。” 春葱般的纤指一指姚清宇,佯嗔着说道: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跟着我去帮忙。” 姚清宇先是一愕,但随着他娇妻的眼睛,朝萧南频身上一转,遂也瞬即了解了他娇妻的用意,哦哦连声地站起来,一面摇头作苦笑状道: “你总是放不过我。” 转首向着伊风道: “老弟稍坐,我马上来。” 伊风望着这一对夫妇的背影出神,思潮又不能自禁地回到江南,他自己在苏州城里的、曾经和这个家一样安适、恬静的家,想起了那一段,和这对夫妇一样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于是他长叹了口气。 目光转到窗外,窗外是个并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一座花台,中间植着些芍药,两旁是天竺腊梅和一些海棠、草花,因耐不着严冬而凋零得只剩枯枝的枝干。 但是那天竺子,顶上仍有累累的果实,颜色那么红,配着翠色的叶子,更显得那么鲜艳,在这群花凋零已尽的季节里,只有这天竺子挺然立于西风里,一枝独盛。 人永远无法脱离他旧时的回忆的,即使他能完全斩断过去,但“过去”仍会像影子似地依附在他后面,一有机会,就侵向他的心。 伊风落寞地回过头,他几乎已忘记了这室中除了他之外,还另有一人存在,但他终究回到现实中来,终究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满含着同情与了解的美丽的脸,在这一瞬间,伊风突然发觉自己非常需要这份了解与同情,心中不禁又一动。 只是他久经忧患,心中的翻涌,并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来。 静寂,使得风吹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 风中飘有院中腊梅的清香气息,伊风微微一笑,道: “萧姑娘可喜欢梅花?” 萧南频即又腼腆一笑,垂下颈去。此间的无声,已胜却千言万语! 人们在寂寞的时候,最容易接受别人的情感,而伊风此刻正是寂寞的。 突然,又有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打破了这静寂。谷晓静手中托着个大大的红木盘子走了过来,一面笑着说道: “你们俩人别在这里发呆了,快吃些热粥挡挡寒气。”<kbd>http://</kbd> 眼皮一眨,却又“嗯”了一声,道: “我们这位女魔头,怎么脸都红了,是他欺负了你是不是?” 萧南频站起来一顿脚,不依道: “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然而眼角却又在有意无意间,瞟他一眼。 伊风只觉得有些迷惘,心里又有些甜甜的,在此刻,他几乎已全然忘记了过去。 他似乎已将生命切成了两段,像蚯蚓一样,只保留着一段在生活着,在追逐着一些可以治愈自己创口的事物。 于是他就在这温暖的家庭中耽了下去。 享受着他已久久未曾享受过的恬静。 也领略着他久久未曾领略的少女的眼波。 又过了两天,火神爷家里突然热闹起来。 萧南频便从囊中取出一个面具来,薄薄的竟是人皮所制。这种“人皮面具”在江湖传闻已久,但伊风可从来未看见过,此刻一看,毛骨不禁悚然。 那面具上有几个小洞,想必是留下耳、鼻、目、口等几个气孔的地方,伊风虽然戴上这种人皮所制的东西,心中难免有些恶心。 但萧南频为他戴上后,又化了些功夫,在他面颊和面具之间,加了些东西,他自己对镜一照,果然不认得自己了。 于是他就坦然走出大厅,去和那些到“火神爷”家中来拜访的武林豪士见面,那其中自然也有伊风的素识,但谁也认不出他来。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伊风和萧南频之间的形迹,自然亲密了许多。 这些武林豪士都在奇怪,这素来冷若冰霜的潇湘妃子,怎地此刻却会对一个武林中无藉藉之名的人如此青睐? 这些武林豪士络绎不绝,一天总有十余个到这“火神爷”家里来,原来都是经过此间,往终南去参加那推选终南掌门盛会的。 有几个和姚清宇友情较深的,就留了下未,准备和姚清宇一起上路。 但来的人虽然多,却都是些草莽豪士,武林中九大宗派门下的弟子,却一个未见。 伊风微觉奇怪,但也并未在意。 此刻,他竟不再急着上终南山去,但会期日近,火神爷却已在检点行装,准备动身了。 于是伊风也只得提起精神,离开这温柔之乡。 但是萧南频的倩倩人影,也随着这段时日的逝去,在伊风心中留下一抹浅痕,痕迹虽浅,却是永难磨灭的哩! 这一段时日的逗留,虽然是温馨的,但伊风却须为此付出代价;只是他应得报偿的日子,此刻还未曾到来就是了。 第三十三回 飞虹七剑 天色仍然很冷,满地仍有霜迹。 伊风放眼望去,前面就是重重叠叠的山峦,一直堆到云霄。灰色的天空很低,重重叠叠的云层,一直垂到山腰。 这就是终南山了。 目光一转,看到同行的火神爷姚清宇夫妇,走在自己身侧的萧南频,以及另外几个同行的江湖同道,都似乎因为目的地已达,而精神突然开始焕发起来。 他们早就将马匹寄放在长安城里,此刻施然行来,看见道上颇多武林中人,大多和火神爷认得。看到潇湘妃子和辣手西施时,却不禁睁大了眼睛朝她们打量着。 萧南频轻轻啐了一口,却转过头去朝伊风嫣然一笑,笑声未歇,突然一阵马蹄声急骤奔来,竟是笔直地对着他们这个方向,伊风双目一皱,微微侧身,已有八匹马箭也似的从他们身侧奔过去,飞扬起新溶的雪水。 谷晓静娇骂一声,火神爷倏地抢前一步,刷地一掌,劈在那最后一匹马的马股上,那马怎禁受得起,惊嘶一声,人立了起来。 马上人身手却不弱,一带马缰,将受惊的马转了个圈子,两条腿生了根似地挟在马鞍上,皮鞭一挥,口中怒叱道: “杀胚!” 鞭梢一转,“唰”地朝姚清宇打了下去。 火神爷浓眉一立,冷笑声中,脚步一转,竟从鞭影中抢前两步铁掌一扬,又切在那匹马的颈子上,这一掌更是用了八成真力,这匹畜生再也禁受不住,一个颠沛,被马上的人的大力一压,竟“噗”地倒在地上,马嘴喷出白沫来。 那马上人身手极为矫健,此刻已腾身而起,口中怒喝道: “不长眼睛的杀胚!活得不耐烦了吗?” 脚尖一点马鞍,刷刷又是两马鞭,带着呼哨之声,挥向火神爷姚清宇。 姚清宇为着娇妻的一声轻嗔,就动手拦人打马,已是极为鲁莽;这人却比他更莽撞,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什么人物,就动起手来。 他这一挥鞭,跟姚清宇同来的,也都是在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豪士,也纷纷喝骂着涌了上来,而和这汉子同行的另几匹马,此刻也兜回了头。 伊风冷眼旁观,知道眼下就是一场混战。 那人马鞭挥下,一连两鞭,快、准、稳、狠,抽向姚清宇的头面。 姚清宇也自大怒,不避反迎,虎腰一挫,反腕下抄,去挑那人的鞭梢,时间、部位,亦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人似乎也微微吃了一惊,心思一动之下,鞭梢已被姚清宇抄在掌中,暴喝一声: “给我躺下!” 掌中一较劲,两人竟都马步沉实,未被对方牵动半步。 伊风不禁奇怪:“哪里来的如此高手?”皆因“火神爷”姚清宇在武林中已享盛名,那人却面生得很,而此刻两人一较劲,竟是不分平手,是以伊风心中暗奇。 此刻另几匹马上,已掠下两人来,其中一人身形如燕,快如电光一闪,已自掠到近前,举掌一切,那被姚清宇等两人扯直了的马鞭,被他这一切,竟在手中一分为二,宛如利刃所断。 辣手西施冷笑一声,倏然玉手微扬,飘然几缕尖风,袭向这两个骑马的汉子,口中娇喝道: “躺下!” 哪知那立掌切鞭的汉子手掌一翻,嗖地劈出一股掌风,竟将谷晓静发出的六点寒光扫落了四点,另外那汉子临危不乱,掌中半截马鞭划了个半圈,也自将袭向他的暗器扫落。 说来话长,然而这几个出手,都在极快的一瞬间完成,而此刻彼此心中也都有数,知道自己遇着的不是泛泛人物。 这一来双方反而不能贸然出手。 那掌上竟有劈空掌力的瘦长汉子,目光炯然四扫,冷冷道: “我兄弟和朋友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朋友骤下毒手,是冲着什么?我毛文奇倒要领教领教。” 谷晓静冷笑一声,接口道: “你走路难道没长眼睛,要是走路都像你们这样横冲直撞的,那干脆别人全都别走了,你们是什么角色?仗恃着什么?这么发横?” 毛文奇来自长白,终日驰骋白山黑水间,根本不知道放马缓行这回事。 此刻愕了一下,但看到谷晓静脸上的神态,仰天长笑一声,冷笑道: “好!好!我毛文奇初来中原,这次倒让我开了眼界,原来中原的武林道,全是娘儿们在发横。” 说话竟是满口东北口音。 他这话一出,竟把中原武林道全骂上了,可犯了众怒,立刻连身不关己的人,都纷纷叱骂起来。 毛文奇冷笑连连,道: “好极!好极!我毛文奇虽然只是四人,但却有兴趣接接中原武林道的高招,来!来!各位是要众殴,是要独斗?只管招呼一声,我们哥儿四个总接着你们的。” 说罢兀自冷笑,大是目中无人之意。 火神爷姚清宇双眉一立,方自发话,谷晓静却又抢着道: “哟!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四个野种,我姓谷的走南闯北,还没看到过这么横的东西。” 口角之下,言词已极锋利。 伊风自恃自己的身分,是以只是旁观者,既未出来,也未多嘴。 但是他却看到这飞马而来的四人,俱是两眼神光满足,身手矫健,尤其这自称“毛文奇”的一人,内功火候更是极其精湛,掌上的功力,比之“朱砂掌”尤大君,还要高出甚多。 他心知道这四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心中突然一动,忖道: “我可不能让他们为着这些没来由的事动手。” 遂走前几步,朝着那自称毛文奇的汉子一拱手,方想劝解几句。 哪知毛文奇一眼瞥见他,脸上神色突地大变,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伊风不禁为他这种神色所惊,茫然后退一步,眼角微扫,看到另外那两人,也是带着一脸激动的神色,望着自己。 就连那本来坐在马上未动的一人,也掠了下来,眼睛直愕愕地望着自己。 这一来,非但伊风心中诧愕不解,姚清宇、谷晓静、萧南频也是事出意外,不知道这四个骑士,究竟在出什么花样。 良久,那人才像从极大的激动下回复了过来,颤抖着声音说道:“三弟!你虽然废了你大哥我一条腿,可是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我就跟你的亲兄弟一样,别说你无意间伤了我的腿,就算你把我两条腿都切下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为什么……” 这在四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者,竟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缓缓走向伊风,两条腿果然一跛一跛的,是个跛子。 这两人这几声“三弟”一喊,这几句充满了情感的话一说,伊风可更愕住了,看着这跛足老人向自己行来,竟不知怎生是好。 这老人目光轻轻在伊风脸上滑动着,一面以悲怆的声调说道: “三弟!这些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这么黑瘦?唉!三弟!你……你哥哥我已经老了,腿也不管用了,要不是抱着一点希望来找你,我可真不想再下长白山一步。三弟!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们回去,你要什么,你大哥我负责答应你。” 他一面叹息着,一面说着,声调满含情感。伊风不知所措,呐呐地说道: “你……” 谷晓静也闷得头皮发炸,此刻一掠而来,挡在这跛足老人的前面,娇叱道: “喂!你疯了呀!谁是你的三弟,你看清楚点好不好?” 这跛足老人本来委顿着身形,此刻倏然暴长,目中也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狠狠瞪在谷晓静脸上,喝道: “你这婆娘是什么东西?你敢来管老夫我的事!” 他稍为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又大怒起来,喝道: “原来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狐狸,把我三弟引下山的。” 他回头一声暴喝: “老二!老四!跟我把这娘儿抓下来!” 话声一落,毛文奇及另外两条汉子身形一动,已掠了上来,朝谷晓静四方一站,手腕一翻,自腰间拔出一物,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竟是一柄百炼精钢所制,可柔可刚的长剑。 火神爷看到娇妻受辱,大喝一声,探囊取出一物,扬手向毛文奇打去,身形也随即掠了上来,掌风如电,直取那跛足老人。 哪知火神爷姚清宇的火药暗器独步武林,方才发出的,正是他仗以成名暗器之一“五雷珠”,稍一沾着剑尖,便自“蓬”地一炸,炸了开来,青蓝色的火焰,顺着剑身烧了下去。 毛文奇这下可大吃一惊,他猛挥长剑,想将火焰甩落,哪知火焰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上他的手背,他情急之下,未及多思索,“唰”地,将掌中剑朝地上直甩出去,三尺多长的剑身,竟完全没入新溶的雪地里,只留下三寸剑柄,露于地面。 那边姚清宇却惊呼一声,身形朝后倒纵八尺,砰地,落在地上。 原来他方才两掌抢出,那跛足老人竟不避不闪,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两人对掌之下,姚清宇被震得直飞出去。 谷晓静娇呼一声,想掠过去,但面前寒光乱洒,已有一人挡着他的去路,另外一些武林豪士,俱都大哗,有的跑过去查看“火神爷”的伤势,有些人则在叱骂着,但大家却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识货的人看到这跛足老人的功力,却在暗暗咋舌。 萧南频始终未发一言,此刻看到情况混乱,方要掠上去,那跛足老人却蓦地暴喝一声,雄浑高亢的声音,压下了混乱叱骂的声音,震得每个人的耳朵,不住地嗡嗡然作响。 他目光炯然一扫,厉声道: “老夫飞虹剑华品奇,在此了断家务事,各位朋友此时若一伸手,便是与我长白派为敌,奉劝各位,还是袖手为妙。” 他此话说得可算是狂傲已极!但他这“飞虹剑华品奇”六字一出,竟无人再对他这种狂傲的语气,露出不忍之色。 原来这飞虹剑华品奇,却正是武林九大门派之一——长白派的掌门,长白飞虹七剑之首。昔年他也曾在中原数现侠踪,威名颇盛,只是近年久未露面,谁也想不到这跛足老人竟是长白掌门。 旁观的多是草莽豪士,虽也有些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他这种一派掌门人的身份一比,可不都差得太远。 是以大家全都震住了,纷乱的叱骂声,也立刻静了下来,再无一人喝骂。 华品奇目光四扫,再转回脸来,看到他六弟龚天奇正在缠斗,但他却不去管他,目光一转,迳自转到他自认为再也不会认错的、那一别经年、音讯全无的飞虹七剑中的老三钟英奇的身上。 第三十四回 张冠李戴 原来伊风易容之后,面貌竟变得和“飞虹剑”中三侠钟英奇的面貌完全一样,连自幼和钟英奇一起相处的师兄弟,都分辨不出来。 华品奇看到伊风始终未动,心里更认定了就是自己三弟,就是那自幼被自己收养,后来却为着一事,“无意”伤了自己的右腿,一逃无踪的钟英奇,心下不禁又是一阵慨然,喊道: “三弟!你到这边来,让大哥我看看你。” 谷晓静虽然名列“武林四美”,但武功却并不甚高,此刻抵敌龚天奇掌中的“飞虹剑”,十二个照面下来,已是香汗淋漓,大感不支。 何况她还情急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禁娇唤道: “姓华的!你弄清楚好不好,姑娘我是辣手西施谷晓静,你别和你的宝贝师弟牵涉到一处去。” 话音未了,“唰”地一剑,自她右臂划过,将她的狐皮小袄,划了道长长的口子。 却听华品奇“哼”一声说道: “辣手西施,哼!就冲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三弟!给我抓下来。” 伊风始终在发着愣,此刻刚刚有些会意过来,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的乔装,刚好和人家的三师弟的面貌,完全一样。 他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此刻的情景,已不容他再不出手,心中方自动念,都见着萧南频已掠了过来,低语道: “南哥哥!这看样子是误会,非要你自己出手不可了。” 气出如兰,吹进伊风的鼻端。 伊风一笑,忖道: “女人家说的话,和没有说话竟完全一样,我难道不知道这是误会。” 又看了萧南频一眼,却和她满含关怀的眼光,碰个正着。 他再一笑,身形一动,脚步微错间,已快如闪电地掠到谷晓静动手之处,低低喝道: “请暂住手!” 谷晓静娇声道: “你再不来我可急疯了。” 身形向他身后躲去。 是以龚天奇倏然一剑,却正是刺向伊风身前,寒光一溜,瞬即挥至。 伊风微微一笑。此刻龚天奇也看清面前之人,口中惊喝道: “三哥——” 手中剑式,却因已近尾势,前力已发,后力未至,仍然笔直地刺向伊风。 华品奇也惊唤一声。 却见伊风微笑声中,肩头不动,身形不曲,人已倏然溜开三尺。 他身为一派掌门,见到这种全凭一口真气的运气,而施出轻功身法,自是识货,不禁惊唤道: “三弟!你功夫怎地进境如此之速?” 伊风又微笑一下,知道自己自从“督”、“任”两脉开通后,功力方面的进境,的确非同小可,连这长白掌门都为之动容。 他微一抱拳,向华品奇朗声道: “小可伊风,虽久闻华老前辈之大名,却始终无缘拜识,今日得遇侠踪,实在小可之幸。” 他话未完,华品奇已抢着道: “三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难道你这几年来已另投名师,已经不认你的师兄弟?你——你这真——真太不对了!” 说到后了,他语声又因激动而颤抖了。 在场群豪,怎会知道这其中曲折,都以惊诧而不屑的目光,望着伊风,皆因叛背师门,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何况这华品奇此刻神态,更极怆然! 伊风方欲答话,那毛文奇也掠了上来,面严如水,厉声道: “三弟!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你和大师兄虽然名是师兄弟,但自从师傅死后,你那一手功夫不是大师兄教你的?现在你就算不认得我们,可是你怎么能不认大师兄?你——你简直——太无情了!” 伊风暗叹一声,知道此事不是容易说得清楚的。 但他当着如此众多武林中人,势又不能揭开自己的面具,说出自己的身份。 沉吟半晌,他只得朗声道: “小可伊风,大约和华老前辈的三弟生得极为相像,是以华老前辈会生此误会。唉!小可实在也无法解释——” 萧南频突然掠过来,抢着说道: “华老前辈!你听他说话的口音,完全和你们不同,难道生在长白山上的人,会说出这种纯粹的江南口音来么?” 伊风暗啧一声,觉得萧南频的聪慧,实有过人之处! 又觉得女人家到底心细些,能注意到这些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华品奇、毛文奇、龚天奇,以及那始终未出手的黄志奇,这“飞虹七剑”中的四人,果然都怔了一下,更为仔细地望着伊风。 那边谷晓静已扶着受了内力震伤的姚清宇走了过来,朝着“飞虹七剑”恨声说道: “姓华的!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夫妇两人总有报复你的一天。” 她狠狠一顿脚,眼望四方道:“各位朋友!你们看看这位长白山的大掌门人,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师弟,让师弟跑了,却跑到路上来,随便认人做师弟。哼!只可惜你们‘飞虹七剑’的名头虽大,人家也不希罕——” 华品奇气得浑身颤抖,怒喝道:“住口!” 谷晓静又连连顿脚,凑上前去,娇叱道: “你要怎的?你要怎的?难道你仗着武功比人家高,就可随便欺负人吗?你再仔细看看清楚,人家是不是你的师弟?哼!天下哪有这种事,硬拉着别人认做自己的师弟。”她语声清脆,说得又快,华品奇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却无法回口。 她稍为喘了口气,望着萧南频和伊风道: “伊老弟!萧三妹!我们先走了。他受了伤,终南山也去不成了。” 一面又顿着脚: “这算什么?平白无故地惹来这些事。喂!我说三妹!你赶快带着伊老弟走远点儿,别让疯狗咬一口。” 群豪之间,发出一些忍俊不住的笑声。华品奇面色铁青,厉喝道: “老夫若不看你是个无知的妇人,今日就叫你毙于掌下。” 谷晓静却也一些不含糊,回过头来,朝着他恨声说道: “姓华的!你少说这种废话!我无知?你才无知呢!硬说别人是你师弟。喂!我说伊老弟!你——”伊风怕她说出自己易容的事,赶紧抢着说道: “华老前辈!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也怪不了什么人。不过小可可以指天立誓,实在生平未会见过阁下一面,更不是老前辈口中的‘三弟’。天下相貌相同之人甚多,日后小可若见着华老前辈的师弟,必定代为转告老前辈的意思,我这位兄台别有苦衷,是以先回山去——” 华品奇厉声一叱,阻住了他的话题:“你真的不是钟英奇?” 伊风微笑摇头道: “钟英奇这名字,小可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哩!” 话声方了,却见华品奇身形倏然一动,瞬目之间,漫天光华乱闪,伊风大出意外,只觉得四面八方,俱是剑影,向自己当头压下。 这一招快如电光一闪,伊风根本没有时间,来思索人家为什么向自己突下杀手,只觉得华品奇这一招几乎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自己的全身竟无一处不在对方的剑光笼罩之下。 在这几乎是生死系于一发的当儿,他目足动处,发现这一招的左方下端,似乎微微有一丝空隙,他原本久走江湖,与敌人动手的经验极多。此刻身随意动,脚步一转,倏然向左方溜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一动,那有如漫天飞舞的剑影,竟像是早就知道他身形之所趋似的,光华一闪,漫天剑影蓦地变为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随着伊风的去势挥向前方。 伊风右脚方自滑开,眼角瞥处,一点剑光已刺向他前胸,生像是这点剑光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似的,他避无可避,只得悄然闭上眼睛,似乎已静候着这一剑的刺下。 这一变故,突兀而来,等到大家发现时,那一溜蓝光,已刺向伊风了。 群豪不自觉地惊呼一声。萧南频情急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然页,这一溜青蓝的剑光,在稍稍接触到伊风胸前时,便倏然而止。 伊风睁开眼来,看到华品奇那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也正直视着自己。 这一瞬间,他心中不禁又感慨万千,人家这一剑,虽是在自己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刺来,但终究也是因为自己内功虽有成就,但招式却还是未登堂奥,否则也不会被人家逼得如此。 他又不禁后悔,自己在姚清宇家中那一段日子,为什么不将“天星秘籍”上的武学参详一下,而只顾得享受那些自己并不该享受的温馨。 这样,我还能谈什么复仇、雪耻呢? 他暗恨着自己,几乎要将自己的胸膛,凑到那发亮的剑尖上去。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哪知华品奇突然长叹一声,缓缓收回剑来。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得苍老了许多,朝着毛文奇长叹道: “他果然不是老三,唉——怎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毛文奇也垂下头,和龚天奇等又掠去马侧,腾身上了马。 华品奇看了那倒地上已奄奄垂息的马一眼,长剑一抖,刹那间在马身上刺了三剑,那匹塞外的良驹,便低嘶着死了。 他又长叹一声,身形一掠,掠到毛文奇所乘的马上,三骑四人,便又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般朝另一方向奔去。 伊风愕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却见萧南频正在面前,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温柔地说道: “你别难受!那个老头,可真厉害得很——” 伊风微微一笑,领受了她话中的无尽关心和安慰。 而她也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下去,因为她从他的一笑中,已知道他已领受了自己的情意。谷晓静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姚清宇,缓缓走了过来,道: “这老头子真像神经病似的,你看!他不知怎的,就这么走了。” 她目光向伊风和萧南频一转,嘴角似乎又有些笑意,道: “他伤得虽然不太重,可也不太轻,我先送他回家去。喂!三妹!你是跟我一块儿走?”她一指伊风,“还是跟他?” 萧南频脸又红了红,谷晓静已笑道: “你还是跟他走吧,我可不敢硬把你这位女魔头拉来。” 她又朝伊风一扬手,“喂”了一声,道:“我把我的三妹交给你了,你可要把她好好地还给我,要是你不好好待她,欺负了她,哼,看我会不会饶你?” 伊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萧南频的脸却又红了,这以手段狠辣闻名江湖的女煞星,近日来突然变得像闺女般温柔,若你是聪明的,你就会知道,能使一个刚强的女子,突然变得温柔,唯一的力量,就是爱情,这是亘古不变的。 萧南频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有了这份情感。 起先,她向自己解释着,那只是对这有妻不忠的男子的一种怜悯和同情罢了。 但此刻,连她自己也不能也不愿否认,这是情爱。 第三十五回 终南盛会 伊风像是痴迷了似的愕了许久。方才那华品奇的一剑,虽然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然却像是已伤了他的心。他知道方才在远远围观着的武林人士,此刻虽已渐渐走开,但是他们那种混合着惊诧、好奇和另一种说不出意味来的目光,却仿佛仍在伊风四侧凝注着,使得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姚清宇和谷晓静已走了。伊风抬起头,望见的是萧南频那一双温柔而含情的眼睛,目光中的关注,使得他不禁微笑一下。 忽地,山腰处飘下几响钟声,萧南频悄然走前一步,道: “我们该上山了吧?” 忽又放低了声调: “都是我不好,让你无缘无故惹上这场麻烦。可也真是奇怪,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这怎么能怪得了你——”伊风又微笑一下,喃喃地说道。 眼角动处,却见四周的人全都已散光了。 远远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正缓步向他们行来,一面招手遥呼道: “敝派推选掌门人之会,已经开始了,两位若也是来参加此会的,就请快些上山吧。” 语声方落,山上又传下几响钟声,袅袅娜娜,余音不散。 伊风连忙谢过了那年轻道人,和萧南频并肩上山。只因萧南频此刻仍是男装,是以他们也不须加以顾忌。 走了一段,又看见一个道人迎面而来,向着他们弯腰施礼,一面单掌打着问讯,说道: “施主是哪里来的?要不要贫道接引两位上山?” 伊风见这道人年纪也不大,心中微动了动,口中却连忙答道: “不敢有劳道长,小可自会上去。” 那道人望了他两眼,眼中似乎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口中诺诺连声,迳自走了过去。 前面是一处山弯,山壁下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茶桶,正有一个年轻的道人,手忙脚乱地往里面倒着茶,看见伊风和萧南频两人走来,脸上含着笑容,打着招呼道: “朋友!可要喝杯茶再上山?” 伊风笑着谢了,心中又是一动。 却见又有两个年轻的道人,自山中小径疾步走了过来,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道袍,向伊风笑着道: “朋友!快上山吧,大会此刻已开始了呢!” 伊风再往山上走的时候,心中疑念顿生,暗地思忖着道: “以这几个道人的年龄,和他们脚下所显示的武功来说,他们最多不过是掌门人下的第三代弟子。但那妙灵道人却仿佛说过,他门下的第二代弟子,全因功力不深,中毒之后,大多遭了毒手,那么此刻为什么又会有如此多年轻的道人——” 正思忖间,又有两个年轻道人并肩而来,朝着伊风含笑而过。 萧南频望了他们儿眼,笑着道: “这些道人怎的全穿着新道袍?而且一个个喜气扬扬的,哪像是刚刚死了掌门人的样子,看来这终南道士,像是不大守清规哩!” 女人家对别人的衣着的新旧,永远是比男子留意的。 伊风听了,心中又一动,忖道: “这些道人看来,真有些可疑——”念头一转,突然向萧南频问道: “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两个道人称呼我们什么?” 萧南频沉吟半晌,也“咦”了一声,道: “对了!这真有些透着奇怪,刚才那几个道人并没有叫我们‘施主’,而是将我们称做‘朋友’,难道这些道士穿在身上的道袍,只是装装样子的?” 稍微顿了下,她又接着道: “如果这终南派不是武林中素负清誉的门派的话,那么我真要疑心这些小道士的道袍,是今天才穿上身的,昨天他们还是绿林中的小喽罗?” 她噗嗤一笑,又道: “我真不是骂他们,你看他们除了那身道袍之外,从头到脚,哪里还有一点儿玄门中人的样子?” 伊风皱着眉,心里既疑惑,又担心,不知道在他自己远赴滇中为那些终南门下中毒的弟子求取解药的时候,终南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怎地那掌门人妙灵又突然死了?又不知道剑先生和孙敏母女等人,此刻还在不在山上? 于是他加快了步子,又转过几处山弯,每一处山弯的山壁下,都放有接水架子,也都有一两个年轻的道人,在旁边守望着。 他心中的疑惑,却也没有向这几个道人询问,因为他觉得此事看来有些蹊跷。 他希望剑先生等人,此刻仍在山上,那么自己心中的疑团,便可迎刃而解。 是以他步履之间,也就越发加快。 萧南频紧紧走在他身旁边,却不知道他心中所忖之事,也无法从他的面孔上的表情来推测。 因为他自从戴上了那人皮面具之后,他脸上的变化,别人就根本无法看出来。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就是那去道观前的丛林了,伊风匆匆走了进去。一进丛林,便见道观,道观前两扇朱红的大门,此刻洞开着,观门前垂手而立的,却是一个颔下微髭的中年道人。 伊风思忖了一下,笔直地朝他走过去。 那道人单掌打着问讯,神态之间,远比那些年轻的道人肃穆,看到伊风行来,恭声道: “施主请至吕祖殿去,此刻大会方始,施主还赶得及。” 伊风连忙还礼,沉声道: “道长可曾知道贵观中原先有四个借宿之人,两男两女,此刻还在吗?” 他心中仍有顾虑,因此没有说出“剑先生”等人的名号。 这中年道人上下打量了伊风几眼,态度变得更为恭谨,道: “施主可就是将敝派数百弟子救出生命的那两位老前辈的朋友?” 他突地长叹了一声,道: “只是那两位老前辈多日前已经走了。” 伊风的心往下一沉,急声问道: “道长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往哪里去了?可曾留下什么话?” 这道人摇了摇头,叹道: “贫道若知道他们两位老前辈的去处,那就好了。” 他目光四下一转,忽地将伊风拖到观门前的阴影下,低声道: “施主既然是那两位老前辈的朋友,也许就知道敝派的掌门人是怎么死的,对这件事,敝派的上下几代弟子都伤心得很!值此非常之际,是以敝派才一反多年的传统,而举行这公推掌门人之会。只要是敝派弟子,无论是第几代的,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武功,来争取这掌门人之位,哪知——” 他匆匆说到此处,竟突地顿住了。伊风眼角微瞟,望见有两个道人正大步行来,朝着自己躬身施着礼,一面笑道: “大会已开始了,里面热闹得很,施主怎的还不进去?” 站在伊风旁边,竟不走了。 那中年道人也不再说话,躬身向内肃容,脸上竟似满泛愁容。 伊风只是领着萧南频走进去,心中大惑不解: “为什么听这道人的口气,他们掌门之死,似乎另有文章,为什么他话说至一半,看到有别的人走来,便倏然顿住?唉,只怪我为什么要在那姚清宇家停留这些天,不但见不着剑先生和孙敏母女,又多出这些事故。” 他暗自责怪着自己,心里又着急,不知道剑先生等人到哪里去了,心中思忖间,已走到大殿门口,探目向内一望,只见这方圆十余丈的大殿,四侧都坐满了人,黑压压地一片,他心中一动,也不去注意这些人的面貌,悄然绕过正门,从殿侧的一扇小门中走了进去,悄然坐在靠墙之处。 此刻殿中诸人,眼光都在注意着站在大殿神龛前的一个老者身上,都没有留意伊风的进来,却听那老者正朗声说道: “老夫多年来未曾涉足江湖,想不到各位朋友仍未忘记我。” 他朗声一笑: “各位既然推我老头子来做此会之主持,老夫却之不恭,只得厚着老脸出来做了,只是各位都知道此会并非寻常,老夫一个人恐怕担当不下来,各位最好再推出几人,不然老夫老眼昏花,对终南道人的身手,未必看得清楚哩。” 说罢又朗声一笑,意气之间,甚是自豪。 伊风看到这老者,却不认得,心中却已猜到这老者大约是被诸人推举出来,作这以武功争掌门的大会上,终南弟子们较技时的公正人。 这老者一说完话,大殿上的诸人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想是在推举另二人。 伊风放眼四望,看到这大殿上左、右两侧及正面都坐满了江湖豪客,正自交头低语,神龛的一面两侧,却站满了穿着蓝袍道人,想必就是终南派的弟子。 伊风正自观望间,却觉萧南频一拉自己的袖子,在耳畔轻声道: “南哥!这老头子不是形意派的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吗?想不到他会在终南山上出现。南哥!你认得他吗?” 伊风摇头,随口答道: “我不认得他,他的名字倒闻名已久了。” 目光仍在四下扫动着,却见大殿上的群豪,虽然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再推出一人来,想必是这些人里,再无一人的声望,能以服众的。 那范仲平站在神龛前,面含微笑,神态颇为自得。伊风知道,此老是有名的自负、好名,但手下也颇有几分功夫,却非徒有虚名之辈。 半晌,大殿左侧群豪中突有一人站起来,向四周一拱手,朗声道: “在下推举一人,此人年纪虽轻,但无论声望、武功,都足以担此重任。” 他用手朝大殿右侧的石柱下一指,接道: “小可要推举的,就是此刻站在那边石柱下的梅花剑杜长卿杜大侠。” 他哈哈一笑: “自从铁戟温侯吕南人保定城外死后,芸芸武林中,还有谁比得上杜大侠的年少挺逸,武功高强?” 他话说完,众人之间,立刻有人哄然称好。 伊风却听得身畔的萧南频轻轻一笑,自己心中也不禁喟然! 这梅花剑杜长卿乃峨眉门下,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昔年与武当的后起高手入云鹤古子昂,和伊风自己——铁戟温侯吕南人——同负盛名。 因为这三人不但年龄相若,武功都得自真传,而且还都是浊世中的佳公子,生得一表人材。 此刻伊风骤然听到自己名字又被人们提起,心中自然难免感慨! 只是此刻谁也不会知道,坐在这阴暗角落里的汉子,就是铁戟温侯。 群豪一阵骚动后,果真就把梅花剑杜长卿推举了出来。 这梅花剑杜长卿长身玉立,面如冠玉,长剑挂在腰畔,此刻连声道: “小可年轻识浅,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 但还是被众豪哄了上去,站在那八卦神掌范仲平的身侧,神态潇洒从容,丝毫没有不安的样子。 八卦神掌范仲平又朗声大笑道: “好极!好极!江山代有人才出,老夫眼看后起的高手,成名立万,最是高兴。” 他转过头,又向梅花剑杜长卿道: “令师雪因大师,和老夫昔年本是方外至交。如今杜少侠也已长成,堂堂一表,卓然不凡,故人有后,老夫真是高兴得很!” 杜长卿一听人家提到自己的师傅,赶紧弯下腰去施礼。 八卦神掌左手捋着花白的长须,连连地点着头,朗声地大笑着。 伊风暗中方自慨然,却见这老当益壮的范仲平又朗声道: “现在已有我们这老少两人,各位只要再推举一人出来,就足够了。” 群豪微骚动间,大殿右侧,又倏然站起一人,朗声道: “在下要推举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就是此刻坐在在下身旁的万胜刀黄镇国黄老英雄。黄老英雄在浙东设场授徒,门下可谓桃李满门,出来担此重任,实在再好也没有了。” 这万胜刀年纪虽大,但却像是十分好名,此刻不等别人再让,就想走出去。 “这老头子倒有趣,人家还没怎么欢迎他,他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哪知正面诸豪中,突然有人冷哼了一下,一人笔直走了出来,眼光四下一扫,朗声说道:“敝人钱翌。敝人要推举的,就是区区在下自己!” 此人这一出来,说出这番话,诸豪不禁哄然。再加上此人看起来年纪也甚轻,但举止之间,却大有目中无人之势。 先前推举万胜刀的那个汉子,此刻也跑出来,指着这少年道: “朋友是何方高人?我小霸王走南闯北,还没有看见有像阁下这样一号人物,朋友自己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没有将黄老英雄看在眼里?” 那自称“钱翌”的少年,仍然卓立,根本没有看这“小霸王”一眼,两眼微微上翻,冷然道: “各位推举出来之人,须得自身武功高强,眼光敏锐者,方能做这高人较技的公正了。敝人虽不才,但无论如何,也要比这糟老头子强得多。因此,敝人就忍不住要毛遂自荐了。” 语声一落,群豪又大哗。那万胜刀黄镇国更是气得喘气,连声道: “好!好!我黄镇国是糟老头子,我这个糟老头子,倒要试试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功夫,敢当着天下武林群豪如此卖狂?来!来!来!我倒要和你比划比划。”一面说着话,一面就甩长衫,卷袖子,准备和这少年动手。 第三十六回 青海来客 钱翌眼角瞟了他一眼,双目又微微上翻,根本理也没有理他,也像是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态度之狂,令得群豪又为之哗然。 黄镇国气得面目变色,沉腰坐马,飕然一拳,朝他背后打去,这自称“钱翌”,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少年,却根本动也没动。黄镇国的这一拳,竟着着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 群豪眼看万胜刀一拳打在这少年身上,哪知黄镇国的一拳,方自沾着人家的衣服,自己的身子,却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平空飞了起来,“吧”地一声,跌倒地上。 群豪又复大哗。 有些识货的,不禁脱口而呼: “沾衣十八跌!” 原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使的手法竟是武林内家的登峰造极的“沾衣十八跌”,不但群豪哗然,伊风也大为动容,暗地惊异这少年怎地有如此的身手?却又怎的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八卦神掌也自面色微变,缓缓走到那少年“钱翌”身侧沉声道: “这位少年朋友好俊的功夫,尊师何人?可是武当山的道长?” 钱翌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仍充满傲气,微微抱拳,道:“小可来自青海穆鲁乌苏河,家师曾对小可说过这范老英雄的侠名,想范英雄必也记得家师吧?” 八卦神掌果然面色倏变,“倚老”之态,顿时渺然,拱手道: “原来钱少侠来自布克马因山口,尊师武林异人,老夫昔年也曾有缘识过。如今钱少侠行道江湖,那好极了!好极了!” 群豪先前已被这少年的功夫所震,此刻又见一向自负的八卦神掌,竟也前倨后恭,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不禁相顾诧然。 这少年“钱翌”又微微一笑,傲然道: “范老前辈!看小可出来做此会的公正人,可还使得?” 八卦神掌连声笑道: “这位钱少侠,就是隐居青海布克马因山口的武林前辈异人,无名叟的高徒。各位走动江湖,想必也曾听起过青海无名老人的名声吧!” “无名老人”四字一出,群豪又复哗然。 那位“万胜刀”黄镇国一听这四字,赶紧和“小霸玉”从侧门溜了出去。 伊风一听此人之名,也复大惊,不禁更留意打量了这“钱翌”几眼。 原来这武林相传,青海布克马因山口里,隐居着一位武林异人,数十年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异人,功行已参造化,却都未曾见到这位异人的真面目,只是以“无名老人”名之。 这“钱翌”虽是无名之人,但他把师承来历一说,群豪却不禁动容。就连八卦神掌这种武林前辈,都不免变色。 钱翌傲立四顾,走到神龛前。八卦神掌向神龛后的终南道人拱手道: “现在武林群豪已推出我等三人,作为贵派竞争掌门之见证。就请贵派,开始了却这件武林大事。” 伊风目光转到神龛后面,却见方才在观门前所遇的那中年道人,此刻正和另两个道人,在低声说着话。 这两个道人年纪都甚大,一面倾听着,目光一面在四下搜索着。 伊风心中一动,忖道: “难道他们是找我?” 却见其中一个头发已经发白的道人,走了过来,向四座打了个问讯,沉声道: “敝派此次因掌门人妙灵道长,因病仙去,临去匆匆,未曾传位与他人。是以敝派数百弟子公议,要以武技的高低,选出敝终南派的第六代掌门人来,是以劳动各位豪杰,共襄此举。” 他沉声一顿,又道: “各位推出的这三位,都是武林中名重一时的豪士,肯为敝派此会作见证,贫道谨为敝派全体弟子,向各位致谢。” 他双眉微皱,脸上竟含忧色,又道: “敝派弟子中,经贫道所询,有竞争此‘掌门人’之位的,共有七人,此七位同门,多是敝派中的英锐,贫道自亦深望敝派仍得一强者,担当大任。此刻贫道先请这七位同门出来,向各位见礼。” 八卦神掌突地朗声笑道: “妙法道长!难道无意于此吗?” 这发须花白的道人,微微一笑,道: “贫道老了,筋骨也衰退了,怎么比得上范施主仍然精神矍铄。” 范仲平哈哈笑道: “老夫也知道道长有如闲云野鹤,何等逍遥自在!既是如此,快请贵派那七位道长出来,我想天下武林中人,都是渴欲一见终南派未来掌门人的面目的。” 群豪自是哄然附意。 这妙法道长微微一笑,转身向后,神龛两侧陆续走出七个蓝袍道人,群豪只见这七人,高矮老幼都不等,但却都是神完气足,步履安详,目光炯然逼人,想必都是内家高手。 这七个道人一出来,就双掌合十,向着四座躬身施礼,群豪也都站了起来,纷纷还礼。须知这七人中,就有一人,是未来终南一派的掌门。武林群豪对此七人,当然也就不敢失礼。 伊风站在最后,眼中注视着这七个道人。心中总觉今日之会。其中有缘故,只是到此刻为止,还未出现端倪而已。 这“吕祖殿”甚是宽大,除了四侧被武林群豪占坐的地方外,当中还有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此刻一个年约三十许的道人站了出来,双掌合十,向四座微一行礼,转向神龛,撩起道袍,向神龛里的吕祖像,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 然后,他朗声道: “终南第六代弟子玄化,恭请各位师叔伯、师兄弟指教。” 撩起道袍一角,掖在腰中的丝穗,双手垂下,双目微翕,脚下不丁不八,凝然卓立,意在拳先,果然身手不俗。 在座众人,就冲这玄化道人的这一伫立,就知道这道人武功,至少已有二十年的火候,不禁暗忖:“终南弟子,果然有好手。” 这时,站在下端的另一个道人,也走了出来,也朝着吕祖像及众豪行过礼,撩起道袍,向凝神卓立的玄化合十道: “玄机恭请师兄赐招。” 说罢也自卓然而立,凝神待敌。 玄化道人低喝一声,左臂平起,右掌中切,脚下微一踏步间,已到玄机身前。双掌倏然外扬,一击面门,一扫下腹。 玄机脚步一错,身形半转,连消带把,右臂也穿出一击。 顿时间,这三丈方圆的空地上,掌影飞舞,身形电闪。这玄化、玄机两人,用的全是本门掌术,轻灵之中,不失稳健;稳健之中,却又是如行云流水,招招生生不息,变幻流动,波谲云诡。 两人这一施展出掌法,众豪才知道终南掌法,果然名下无虚! 诸豪正神驰间,突见人影一分,玄机道人远远退至一旁,躬身道: “师兄妙着,玄机不敌。” 再一合十,缓缓走回神龛后。 八卦神掌哈哈笑道: “这才是高手较技!这才叫做高人!” 微一四顾,笑道:“方才那位玄机道长只输了半着,便自承已败。这种名家风度,大家该学学。” 说着又伸出大拇指,连声大笑不已。众豪已自佩服;有些人根本连玄机如何败的,都不曾看清。此刻范仲平一说,各人都伸大拇指。 须知他们这一比斗,有关一派掌门人之位;而这玄机道人,能将胜负如此淡然视之,胸襟自非常人能及。 瞬息之间,终南道中又败下两位。在场中凝神卓立的,仍是那最先出场的玄化道人。这两场比斗,也像先前那场一样,都是点到为止,败了的人,立刻谦然退去,毫无逞强作势之色。 伊风不禁暗自感叹,这终南一派确非凡门。一面却又暗赞这玄化道人的身手,连接三场之下,他仍然意态安详,从容得很。 梅花剑社长卿忽然走到范仲平身侧,低语几句,范仲平连连点头,对社长卿的话,大有赞同之意。 第三十七回 逐鹿掌门 此刻那另三个道人身后又走出个五绺长须的道者,此人本是妙灵道人的师弟,比玄化道人长出一辈。玄化一见此人走出,忙躬身道: “五师叔也来赐教吗?” 这五绺长须的道人乃昔年终南掌教玉机真人的五弟子妙元,此刻微微一笑,朗声道: “你我较技,各施所长,你切切不可心存礼让顾他,否则就失去了以较技来争掌门原意了。” 玄化忙躬身唯唯道: “弟子谨遵师叔的教诲。” 双手下垂,凝视而立,正待出手。八卦神掌却突地大步走了过来,将手一拦,朗声笑道: “道长且慢动手!方才杜少侠之意,玄化道长,已过了三场,此刻不妨稍为歇息一下,由另三位道长先过过手,其中最胜之一位,再出来和玄化道长动手,各位看此举可妥当否?” 玄化垂手退步。 妙元躬身道: “全凭范老师作主。” 这两阵较技下来,妙元道人以一招“金绞剪”胜第一阵,最后上来的是“玉机真人”的四弟子妙通,交手方十数个照面,稍一不慎;竟被妙元抢入中宫,以掌缘在他前胸拂了一下。 于是妙通道人,也立即退去。 群豪眼看这几位终南高手过招,技争掌门,竟像是平时师兄弟考校场一样,完全没有惊险、刺激的场面。一面暗赞这些终南弟子的宽宏气度,一面却又暗暗惋惜自己的眼福,没有看到什么热闹。 这些武林豪士,大多是远道而来,心里多多少少总存有一些幸灾乐祸的人类通病,恨不得这些终南道人,打个血淋淋的火爆场面。此刻见他们轻描淡写,已过了五阵,倒有些怅然。 此刻唯一未决胜负的,只剩下妙元道人和玄化道人两人,群豪不禁将注意力都集到这两人身上,因为此两人的胜负,就关系着终南道一派的掌门。这在武林中来说,可算得是件大事了。 八卦神掌朗声笑道: “两位道长稍为歇息一下,再动手争这掌门之座。老夫也算眼福不浅,能眼见如此高手的过招。” 他转身向杜长卿、钱翌一笑,又道: “两位想必也有同感吧?这原是百年罕见的哩!” 钱翌斜倚在一张交椅上,始终动也未动。此刻微微颔首,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哪知那妙法真人突然走了过来,道: “妙元师弟和玄化师侄,还是此刻就过手吧!得胜者就在此间当着天下英雄和吕祖神像,就为终南掌门,也用不着再立仪式了。” 范仲平双眉微皱,暗暗奇怪这妙法道人一向老成持重,此刻却怎的将这等大事处置得如此草率?连让他们歇息一下都等不及。 伊风冷眼旁观,却见这妙法道人脸上的忧色,更加浓重,眼光不时扫向门外,仿佛生怕有什么人会突然闯来扰乱此一盛举似的,是以迫不及待地让妙元、玄化两人,动手过招,决一胜负。 萧南频却全都不管这些,只是幸福地倚在伊风身侧。因为四座群豪,坐得都甚为逼挤,是以她全身都依偎在伊风身上,却也不觉惹眼。 此刻大厅肃然,都在凝神观望这终南派的两位高手的比斗。 妙元和玄化两人,正是全神贯注。 这些道人们在动手之先,全都全神贯注,绝不大意。但在一分胜负之后,立刻告退,确是名家风范! 哪知就在这大厅中静得诸人呼吸之声都可以听到的时候,正面的群豪,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纷纷向两旁移开。 妙法道人面色大变。伊风也一惊,知道自己的猜想未错,果然此事并不简单。 八卦神掌、梅花剑等人正自惊诧,却见这吕祖正殿的正门,走入一行人来,竟也全部是身着蓝色道袍的道人。 四座群豪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当头而行的一个道人,形容枯瘦,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几乎拖到地上。但步履之间的稳健,眉目之间的锐光,却令人一望而知是武家高手。 这一行十余道人,个个身后都背着长剑,令伊风触目的,却是这些道长所穿的道袍,竟全是崭新的,但又不是方才在山下所见的那些年轻道人。 当先而走的那枯瘦道人,鹰目微一顾盼,竟朗声一笑,道: “妙法师兄!你这却不对了!小弟早已令小徒先来禀报师兄,说是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也要来凑凑热闹,怎地师兄却迳自就行起会来?难道一别十余年,师兄你竟忘了终南门下,还有小弟我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师弟吗?” 一面又四顾群豪,大声笑道: “贫道妙雨,亦是终南弟子,此次有劳各位远来,早以命小徒们,在山下为各位摆茶接风,敝师兄接待不周之罪,贫道先在此谢过。” 此话一出,群豪全都愕然,奇怪半路上怎地又多了此人出来? 伊风也恍然而悟,暗忖: “原来先前在山下那些道人,全是妙雨道人的徒众,但这妙雨道人虽自称是终南弟子,那妙法道人却为什么如此形状?” 先前在山下那些年轻道人的举止,观门前那中年道人的神态,那些欲言又止的言语,此刻都一一闪过伊风心头。 伊风知道这妙雨道人此来,其中必定有着些缘故。但其中究竟如何,他却也摸不清楚,只得静待此事发展下去。 四座群豪,愕然相顾,所抱的心理,正也和伊风相同。 妙法道人面色骤变之后,目光一直瞪着那妙雨道人面上,此刻冷笑一声,道: “妙法不才,可不敢做阁下的师兄,死去的师尊此刻若有知,也断断不敢承认有阁下这样的弟子——!” 妙雨道人“咦”了一声,冷笑道: “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小弟虽然一别终南十余年,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挂记着师门。而且小弟虽然远游在外,却也始终没有被逐出门墙呀!难道师兄你今日却要把小弟逐出门外吗?” 他阴森之极地“哼”了一声,又接着说道: “只要师傅有生之日,没有逐出小弟,小弟就仍然是终南弟子。师兄你纵然对小弟不满,可也不能公报私仇,硬要指小弟不是终南弟子哩!” 妙法道人面目更是变色。哪知妙元道人却一步抢上前来,朝妙雨躬身施了一礼。妙雨道人哈哈笑道: “好!好!五师弟!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么一个师兄。”妙元道人微微一笑,朗声道: “小弟虽未忘记师兄,却只怕师兄早已忘记小弟们了。” 他双目一张,声色厉转,道: “请问师兄!若你还没忘记师门,师傅仙去时师兄怎地不来?多手真人谢雨仙名满天下,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位多手真人就是终南弟子?怎地师兄早不想起师门晚不想起师门,却偏偏在此时想起师门?难道这区区终南掌门一席,还放在你多手真人眼里吗?” 冷哼一声,更加激昂地说道: “昔年你我师弟兄六人,师尊待你最厚。可是师兄你却置师门声名不顾,在江湖上做出许多败坏师门的事,可叹师尊临去时,却仍挂念着你,不肯将你逐出门外。师兄!你如稍有良心,就该迷途知返。哪知师兄你……你却又投入……” 妙雨道人始终冷笑倾听着,此刻突地一声厉叱,喝道: “妙元!你再要胡言,我这做师兄的可要当着武林群豪,教训教训你这个目无尊长的狂徒!” 妙元冷蔑之极地一笑,道: “天下武林,谁不知道你多手真人的那些‘善行义举’?我说不说又有何妨?只是这些话我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四座群豪此刻才都耸然动容。他们谁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老道,就是横行川黔一带、恶行无数,却又极少有人见到真面目的魔头——多手真人。 更想不到这多手真人谢雨仙,竟会是终南门下的弟子。 这妙雨道人和终南派其中的纠葛,群豪此刻亦都从妙元道人义正词严的一席话中,恍然得知了真相,不禁纷纷议论着。 但这些议论之声,却是极为轻轻的,更没有一人挺身出来说话。 妙法真人此刻也叱道: “何况你又入了天争教下!此刻你焉敢再无耻地回来争这掌门人之尊,难道你以为你的所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此话一出,伊风不禁更惊,这多手真人既已入了天争教,此刻却又来逐鹿这终南掌门之位,其用心不难想见。 看来这天争教不但想称尊武林,竟还想将各门一网打尽。若真让这天争教徒作了终南掌门,那天下武林,眼看就将再无宁日了。 他一念至此,心中热血翻涌,几乎要挺身而出。 八卦神掌此刻也一捋长须,朗声道: “按理说:妙雨道长既未被逐出门墙,自应仍算终南门徒。但若妙雨道人真的入了‘天争教’,那么再争终南掌灯,就有些不便了。” 妙雨道人却突仰天一阵长笑,笑声竟如金石,震得四面嗡然作响。连大殿上的积尘,此刻竟都簌簌落了下来。 群豪相顾变色间,笑声夏然而止,余音虽仍袅袅绕梁,但大家耳畔却都显然一轻。 妙雨真人双目一张,冷然道: “有谁说终南弟子入不得‘天争教’?有谁说‘天争教’徒做不得终南弟子?我妙雨虽入‘天争教’却仍然是终南门徒,有谁说我争不得终南掌门?” 他傲然四顾,冷笑一声,又朗声道: “即教各位师弟得知,不但我妙雨重归师门,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的所有名剑手,此刻也都入了我终南门下。” 他右手朝随他进来的十余个蓝袍道人逐一指点,说道: “劳山三剑汪氏兄弟,一剑震金陵胡大侠,南官双剑李氏昆仲,燕山三剑,太湖一剑,这几位剑客的大名,想各位也都听到过吧?” 他又仰天一阵长笑,接着说道: “现在这些声名显赫的名剑客,全都入了我终南门下,眼看终南一派,行即光耀武林,师傅在天之灵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说罢又傲然大笑。 他一连串说出这些人的名字,目的自然是为了示威,这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在座群豪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肚中都雪亮,知道这妙雨此刻就是告示众人,有谁说他争不得终南掌门的,不但就算和他为敌,也是和这些人为敌。 群豪心中虽多愤怒,但却也无一人愿和天争教,以及这些武林中一等的剑手为敌,是以大家各各俱都静坐不动,谁也没有发话。 八卦神掌脸上却有些不悦,他本是愈老愈辣的姜桂之性,此刻两道灰白的长眉一立,正待发话! 第三十八回 钟敲十响 哪知身侧突然响起妙元道人清朗的口音: “你胜得我,再争终南掌门不迟。” 身随话到,掌风飕然,已自袭向妙雨道人的前胸。 妙雨道人冷笑道: “好极!让师兄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功力进步了几许?” 身形转动之间,妙元道人快如闪电的一辈,已自递空。 妙元挫步塌腰,右掌回收,“唰”地一掌孤形切下;左掌却并指如戟,带着一缕锐风,直点妙雨道人前胸的“期门”穴。 妙雨冷笑声中,脚步再一错,口中道: “做师兄的先你让三招。” 妙元的双掌,又堪落空。他厉叱一声,双掌倏然回收。一吞一吐,竟以“排山掌”击向妙雨。 这一掌已使出全力,掌风虎虎,震得妙雨真人的衣袂微扬,这时候可看出这多手真人的真功夫来,他竟大仰身,瘦小的身躯笔直地倒了下去,竟以“铁板桥”这种险之又险的功夫,躲开此招。 须知“铁板桥”这类功夫,高手比斗时,除非万不得已,都不敢轻使。皆因身形一后仰,上、中、下三处空门都大露,等于将自己全身都卖给了人家,对方只要凌空再施一击,那么自己就算不被击中,但势必要被人抢得先机。 这妙雨道人此招轻易一使,群豪却微咦了一声。妙元道人闷哼一声,硬生生将前击的力道拉回,双掌倏然下切。 哪知妙雨道人在这种身形下,脚跟仍能一旋,倒卧着的身躯,便倏然变了个位置。妙元势挟雷霆的双掌,便又再次落空。 就在妙元道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种青黄不接的当儿,妙雨道人身形微微向上一抬,右掌斜挥,“唰”地一掌,已击在妙元的左肋上。 妙元道人身形一摇,并未倒下,原来这妙雨道人此掌,只使出半成真力而已。此刻他望着妙元道人冷冷一笑,道: “师弟!你还得跟师兄我学几年呢!” 语气之中,满含讥嘲。 妙元道人三招落空,却被人家一出手便击中自己,此刻他竟像愕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群豪也都大惊,这妙元道人的功夫,方才他们是亲眼见到的,此刻妙雨一招之下,便告落败,大家不禁都已被那妙雨的武功震住。 妙法道人此刻面色铁青:一步掠了上来,将妙元道人微微一推,低声道: “五师弟!你先退下去。” 双目一张,紧紧瞪在妙雨道人的脸上,厉声道: “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精进,只是你武功纵然再高,我终南门下所有的弟子,也不会承认你这败类是掌门人。” 妙雨道人又仰天笑起来—— 哪知突地又有一声更为嘹亮的笑声,响自神龛前侧。群豪险些掩住耳朵,诧然望去,却见那始终不言不动的青海来客——钱翌,此刻大笑着缓步走了出来,锐利的目光四下一转,朗声的大笑,也倏然转变成冷森的冷笑,望着妙法,缓缓说道: “这却让区区在下有些不懂了,贵派此次大选掌门,又劳动了天下武林豪士,为的想必就是‘公正’两字而已,这妙雨道长,既是终南门下,又技压当场,自然就是终南掌门。难道阁下当着天下英雄,还想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吗?” 他又冷森之极地一笑。 妙法道人已自面目变色地叱道: “敝派之事,敝派弟子自会料理,不劳阁下为敝派操心。” 虽是气忿填胸,但这老成持重的道人,此刻仍强自忍着。 钱翌却又仰天打个“哈哈”,冷然道: “天下事天下人尽都得管,你终南派中的事,若是不容别人过问,又为何要让天下武林英雄,奔波而来?难道这些武林豪士,都该受阁下的支使?任阁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妙法道人本不善言词,此刻这种锋利的词锋一逼,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妙雨道人却向钱翌一拱手,朗声笑道: “阁下既为芸芸武林,主持公道,贫道感激之余,只得身受了。” 他咳嗽一声,又道: “自今日起,贫道妙雨便是终南掌门,有劳各位豪杰之处……” 他语声未了,妙法已厉叱道: “叛徒!你给我下来!” 随着语声,身形向妙雨即扑了过去,十指箕张,抓向妙雨的喉头,他和身而扑,竟是不要命的着数。 妙雨一看他这种打法,可也有些吃惊,身形一扭,向旁边让开三尺,却觉得自己身旁,风声一凛,接着鸣然一声惨呼。 他定眼一看,妙法道人已远落在地上,那钱翌却微微冷笑站在他身侧,右手仍不住玩弄着腰间的丝穗,微微冷笑道: “我钱翌倒要为武林主持公道,这妙雨道长凭什么不能做终南的掌门?” 原来方才妙法和身之一扑,前胸空门大露,正犯了武家的大忌,被钱翌以极快的身法,掠了过来,乘隙当胸一掌,击在他前胸上。 这两人身手都快,群豪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妙法已跌在地上,竟也是一招之下,便分出胜负,众人不禁都惊呼出来。 钱翌双眼望天,手里玩弄着丝穗,哈哈冷笑着,说道: “终南弟子中,若还有不服妙雨道长的,自可与他一较身手,争那掌门之席。武林群豪中若还有认为区区在下此举不当的,也大可出来赐教我钱某人几手高招。” 他双目一张,目光一转,看到在这大殿的右后侧,离他约莫三四丈远近,放着一个架子,上悬一个紫铜铸就的大钟。 他微笑一下,右手突地放下丝稳,朝那巨钟虚空一指,只听“当”一声,那巨钟竟被他指上的真力敲得一响。 群豪又复被他这种已入化境的“弹指神道”的上乘功力,噤若寒蝉。 他朗声一笑,又复傲然道: “此刻钟敲一响,钟十响后,若各位仍无异议,妙雨道长从此便是终南掌门。” 说罢手指微扬,那巨钟又“当”一声巨响。 八卦神掌颓然一声长叹,他自问以他自身数十年的功力,仍不是这少年的敌手。长叹声中,袍袖一拂,无颜再留此地,竟迳自走了出去。 “当”地,钟又一响。 梅花剑欲前又止。终南弟子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所措。 钟再一响。 玄化道人前跨一步,却见蓦地满殿寒光暴长,那与妙雨道人同来的十余蓝袍道人,此时长剑俱都出匣,只要玄化稍有举动,便是一场血战。 钟敲五响,六响—— 玄化道人心中紊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知自己万万不是人家敌手,但却也万万不能让这妙雨道人做终南掌门。 钟响七下—— 大殿的左侧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口音,喝道: “且慢!”一条灰色的人影,随着喝声,如灰鹤行空,一掠数丈,从群豪头上飞掠而出,飘然落在地上,却正是久久未作表示的伊风。 群豪俱都大惊,钱翌也冷笑一声,目光在伊风面上一转,却蓦地后退一步,连声笑道: “好!好!原来你也来了。算我多事!算我多事!” 袍袖一展,竟在群豪无比的惊诧之中,身形如电光一闪,掠了出去。 伊风不禁一愕,脑海中顿时一乱,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微一沉吟,朗声道: “妙雨道人虽是终南弟子,但却不孚众望,怎能做终南一派之掌门?在下有鉴于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他心中惊疑大起,是以口中所说,也是探询一类的话。众豪几百双眼睛,在伊风、妙雨道人和那十余个持剑道人身上溜来溜去,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终南弟子更是个个满面喜容地望着伊风。 妙雨道人以惊疑而迷惘的目光对他望了一眼,竟然转身向殿外走去。 妙雨道人目光再向伊风一瞧,和伊风的目光微一接触,却立刻垂下头去,像是沉吟了半晌,竟朗声道: “好!好!既然各位意见如此,贫道就告退了。” 语声一顿,身形暴起,竟也掠出殿去。 众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惊诧,不禁一齐站了起来,望着这稍一现身,就将那狂傲的钱翌和妙雨道人惊退了的少年。 有的探首殿外,夕阳将下,漫天彩霞中,已失去了那些挟无比声势而来的蓝袍“道人”的影子。 第三十九回 叹息声中 伊风和萧南频一入了终南山的上山路径后,就发觉了事有蹊跷,等到他在玄妙观的观门前,看到了那中年道人欲言又止的神色,更断定了在这终南剑派里,又发生了一些变故。 只是他在那多手真人谢雨仙,也就是终南弟子妙雨和尚现身之前,他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事故究竟是什么罢了。 他静观待变之下,果然发现这其中的阴谋,天争教竟想利用终南派中的一个叛徒,而将武林中素负清誉的终南剑派收归到他天争教的组织下,这么一来,天争教在武林中的气焰,也将更盛了。 伊风对天争教,除了他个人的私仇之外,还有着一份伸张正义、抑制强权的正义之心,当然不会眼看天争教得手。 但天争教的手段竟如此狠毒,方法竟如此严密,竟在终南派群聚武林群豪、公开选拔掌门的时候,抬出了一个妙雨。 因为妙雨既是终南弟子,也未被逐出门墙,那么他也参加这选拔掌门人的大会,看起来自是光明正大之事。 另一方面,天争教却又以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十余个名剑手,作为他此一计划武力的后盾,再加上那青海突来之客——钱翌神奇莫测的武功,使得在场的武林群豪,没有一个能挺身出来为终南派说几句公道话。 就连八卦神掌范仲平那种性情豪爽,而又颇具声威的武林前辈,在那样的情势下,也只有一走了之。其他的人,更是不愿来捞这趟混水了。 钱翌虚空一指,巨钟一响,伊风已决定挺身而出,决定不让妙雨在许多武林豪士的面前,接掌终南门户。 但是他也知道以自己一身之力,来和人家这种周密计划下的力量相抗,显然太过微弱。 因此他想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找出一个较为妥当的方法。 但转瞬间钟敲七响。 他知道时间已不允许他再多假思索,在这种情况下,他与生俱来的侠义天性,远远胜过了他的理智。 “无论如何,即使我自身化骨扬灰,也万万容不得这厮得手。” 他一咬钢牙,断然下了决定,猛地一长身,飞身而出。 须知在这种情势下,伊风自家也知道自己的这一出手,定是凶多吉少,而且干事也不见得有补。 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正义两肋插刀,亦在所不惜。伊风的这种侠义之心,每在一个利害分明的紧要关头,便显露出来。 至于一些小节,他并不去拘拘计较,这也正是他血性男儿的本色! 哪知事情大出他意料之外,他现身之后,钱翌竟首先逸去,接着,妙雨道人和那十儿个拔剑而立的剑手,也莫名其妙地走了。却给伊风和满堂武林豪客,留下了无尽的怀疑和惊诧。 正殿里有片刻的静默,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哄然的议论声。 突然人丛里又飞起一条人影,倏然落在伊风身侧。 这不问可知,自然就是也满怀惊诧的萧南频了。 终南弟子们,此刻也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他们对伊风,自然是万分感激,然而在感激中,却另有一种既惊且惧的感觉: 不知道这在江湖上丝毫没有名声的年轻人,怎有这种威力?稍一现身,便惊退了那么多武林高手。 他们自然不能将心中的感觉,当面向伊风问出来。 玄化道人前行两步,当头向伊风深深一揖,叹声道: “壮士仗义援手,此恩此德,我终南弟子不敢言报。但愿阁下能稍作歇息,等本派弟子一起向阁下叩谢。” 伊风赶紧回礼,道: “道长!切莫说这种话,这只是小可份内之事。” 他停顿一下,又道: “小可身受贵派托庇之恩,此刻能为贵派稍效微劳,正是小可之幸。” 他心中虽万分素乱,想在千丝万缕中找一个头绪出来,但却不得不先振起精神回答人家的话。 玄化道人却愕了一下,他不知道伊风所说的“托庇之恩”是指着什么? 此刻妙法道人已挣扎着,被妙通和妙元两人搀扶了起来,他虽当胸被钱翌挥了一掌,但伤势却不甚重,此时走过来,喘着气道: “阁下可就是方才询及剑老前辈的那位?方才我听玄丹师侄一说,就知道来了救星,唉!果然苍天有眼,不教魑魅横行。阁下不但是本派上下数百弟子的恩人,也是武林的救星。” 说着,他竟挣扎着要拜伏下去,口中连连说道: “请先受我一拜!” 伊风可不敢承受人家此礼,连忙阻拦着,口中急切说道: “道长切切不可如此!别说贵派对小可有着大恩,就是莫不相干的人,既然眼见此事,也万万不能坐视的,这正是小可份内之事。” 梅花剑社长卿也在旁边,此刻脸上不禁红了一下,心里惭愧得很。妙法、妙元等道人,却不禁又愕住了。 须知他们都不知道伊风在身受重伤、奄奄垂息时,就是在这玄妙观中获治,而且还因此得了许多不世奇缘。 当然也就不知道伊风所说“我曾受过贵教人恩”这句话,其中所含的意思。 何况就算他们知道了此事,可也不能认为人家真是受过自己的大恩,因为无论如何,这种事总不能算做施恩于人呀! 但伊风的心理却不同,他在终南山上所遇,正是他生命的一个转折点。他对未来许多极为渺茫的希望,也因此而有了着落。 是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曾受终南派的大恩,却不知已将人家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伊风看到他们脸上的茫然神色,也知道他们错愕的原因,却也暂且不去说破,只是微微一笑,道: “道长们且莫理会小可,小可自会歇息,还是先去料理贵派中的事情为要,免得教许多武林豪杰,在此久等。” 妙法道人“哦”了一声,道: “只是阁下千万先请歇坐一下,等本派先料理一下,再拜谢大恩。”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 “无论如何,今日也得先将掌门人推选出来,免得日子一长,又生变化。” 他又叹息着。 其实近年来武林人才,渐渐凋落,终南一派,更是如此,这老道人心中感慨良多,怎不连连叹息。 这妙法道人昔年本来是终南的中兴掌教,号称武林七大剑师之一的玉机道人的首徒,只因性情恬淡,又好玄理,正是个清净无为的玄门羽士,对武功一道,并无深湛的造诣,对武林中事,更不感兴趣。 是以玉机道人死后,才让他的二师弟妙灵道人接掌了门户,自己却将生命消磨在青灯黄卷之畔。 哪知妙灵道人却道心不坚,为色所诱,终于身丧名裂,他自然痛心。 再眼看终南弟子人才凋落,而别派门下,却有些奇才俊彦出现。这一现身便惊退群小的伊风不谈,就连那来自青海布克马因山口的狂傲少年钱翌,何尝不是身怀绝学。 自己虽不好武,但到底是十年修为,却被人家一招之下,就挥跌出去,虽也是因着自己大意,但不可讳言的,人家那份身手,本来也高于自己,更遑论教中的后辈弟子了。 这是他心中的悲伤感怀,然而当着武林群豪,他却不能露在脸上。在妙元、妙通两个道人搀扶下,又往前走了一步,勉强提高声调道: “本派不幸,出了那种劣徒,而贫道又无能,不能为先师清理门户,为武林除此败类,又劳各位在此空候,贫道实在该死!” 大殿群豪顿时哄然谦谢了一下。 妙法道人微微一笑,又道: “近年武林异道横行,这想必也是令各位悲心之事,敝派此次之一反往例,公选掌门,也是希望敝派能从此整顿,为武林担一份责任。哪知——唉!若不是幸得高人解危,还不知落到什么下场。” 他声调更为怆痛,停顿一下又道: “贫道但愿此次当着各位,敝派能选出一位不负各位爱护敝派之意的掌门来,也不负各位远来辛苦了。” 他微微一笑,当然,笑容并不是愉快的,接着又朗声说道: “总之,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敝派敬备了些许素酒,为各位饯行了。” 说完话,这鬓发几乎全白的道人,不住地喘着气,不知是因着身上所受的伤,抑或是因着心中的感慨、怆痛,这一瞬间,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群豪听了他这一番话,也都俱为默立,也许是心里也有些惭愧吧? 终南弟子们,更是俱都垂首默立,欲语无言。连此时心情本来已被爱情沉浸得极为幸福、愉快的萧南频,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禁为之一叹。 妙法道人喘息了半晌,又道: “此刻就请妙元师弟和玄化师侄两人,再一争掌门之位。” 他微喟一下:“不论你们谁胜、谁负,你们总是终南弟子中的佼佼者,无论是谁接掌了终南门户,我——我也高兴。” 妙元道人始终垂首无言,脸上的神色也是难看已极! 此刻突地放下搀着妙法道人的手,抢先几步,在正殿中的吕祖像前,端端正正叩了几个头,然后转过身来,悲痛地朗声说道: “妙元无能,不能为本派御敌,更不敢出任掌门。玄化师侄,壮年英发,无论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正是担当掌门的最理想之人,望他能担当这担子……”他叹息一声,垂首又道: “至于妙元——已向吕祖及先祖誓言:此刻闭关十年,重研终南绝艺。来日若能幸而有成,妙元才算不辜负先师的栽培;不然的话,妙元从此埋首深山,再也无颜过问世事了。” 方才他一招之下,便败在本是他同门、同辈、同师授艺的师兄妙雨手上,心里自然悲痛、惭愧。此刻一气说完,才略为觉得舒畅了些。 妙法道人微露笑容,道:“五师弟既然如此,我实在高兴得很!” 他略一停顿,玄化也抢先几步,道:“弟子无能,弟子……” 妙法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道: “你再也不要推让,值此时期,担此重任,正是你之幸运,却也是你的不幸!” 他话中的沉痛,使得玄化扑地,跪在地上。 妙法又长叹一声,仰首望天,缓缓道:“但愿你兢兢业业,好好做去,不要违背了祖师爷的教训,也不要像你死去的师父……” 当着武林群豪,他怎能说出玄化的师父、他自己的师弟、终南的掌门,因色惑志的话来。他突然顿住话头,微喟一声,接着道: “他——他死得太早了。” 武林群豪怎了解他话里这小小的漏洞中,所包含的一个巨大的故事? 伊风听了虽然心中一动,但他此刻心中全都被他自身所遇到的奇事,占得满满的,哪有余隙来思考别的事。 于是,在无数叹息声中,终南剑派新的一代掌门,于是兹选而出。 第四十回 层层推究 伊风将他自己心中万条紊乱的思路,慎重而缓慢整理着,希望能对方才所发生的奇事,作一个周密而合理的解释。 “他们在见到我之后,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他们的计划而逸去呢? “多手真人谢雨仙是武林中有名心狠子辣的人手,他的凶名,我可听到得久了,在情在理,他断然不会因着畏惧我而逃走的。铁戟温侯在武林中名声虽然也颇为响亮,但却也万万吓不倒横行川滇的魔头多手真人呀! “何况,此刻我已经过易容,天下再也无人认得我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了。 “那么,很显然地,他们所畏惧的,是另一人。而我易容后的面貌,又恰巧和这人极为相像,是以他们误认了。” 思路至此,他想起方才在山脚下所遇的飞虹七剑,想起飞虹剑客们在看到他时的表情,以及他们对自己所说的话。 于是,他将这两件事合而为一,接着往下面继续推究着。 “我绝对不可能和两个人的面貌都完全相同,是以,这多手真人和那些长白派的剑手都将我认成另外一人,换句话说,就是多手真人将我误认为在长白剑中那个姓钟的剑客。 “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要畏惧远在关东的长白剑派中一个剑客呢?” 他自己的自己提出了这问题,随即又替自己寻找着答案: “一定是这姓钟的剑手,在离开长白山后,投入另一人的门下。不但如此,他一定还另外换了个名字,而这个名字,必定是在近年江湖中非常响亮的,也是足以使得连多手真人这种人都异常畏俱的。” 于是,他很快地又联想到那狂傲的钱翌,以及钱翌在见到他时的那种奇怪的态度,很快地又想下去: “钱翌一定认得那人,也就是说钱翌一定认得和我易容后面貌完全相同的那人,而钱翌却是青海无名老人的弟子,他以前在江湖中,没有丝毫名声,以他的武功来说,那自然是因为他以前根本没有在江湖中走动过,他既未在江湖中走动过,却认得那人,而又仿佛很熟——” 他思路不敢分散,极快地想下去道: “那么他们一定是早就认得的,但据那飞虹剑客所说,那姓钟的却是自幼即在长白习艺,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姓钟的剑手,离开长白之后,就投入了青海无名老人门下,是以钱翌才认得他。” 伊风微微一笑,忖道: “钱翌如果和他是同门,见了我也会误认,那么可见我易容后的面貌,是绝对和那姓钟的完全相似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这点,因着连那和“钟英奇”自幼相处的“飞虹七剑”也会误认,那么他们面貌的相同,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无名老人虽然名垂武林,他的弟子却不见得能使多手真人和武林中的那些多名剑客睹面之下,便立刻逸去呀! 何况在多手真人和那些剑手身上,一定还担当着天争教慎密计划下所派遣的使命,而以“天争教”此刻在武林中的地位说来,也断然不会因着任何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自己的计划的,即使出现的这人是名垂武林的前辈异人无名老人的弟子。 这些问题仍在伊风脑海中盘旋着,他有时像是抓着一些端倪,但瞬即又茫无头绪,垂着头,他全然陷入深思里。 萧南频站在他的身侧,本来被终南道人的那种悲怆气氛所感,心里也颇有一些沉重的意味。 但此时那年轻的玄化道人,已正式接掌了终南门户,当着武林群豪,在简单但却肃穆的仪式下,参拜了吕祖和终南列祖的神像,成为终南一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掌门人。 于是气氛也像是变得轻松得多了,武林群豪,分成一批一批的,向这终南剑派新任的掌门道贺。 萧南频也回过头,去望伊风。 她看到伊风正皱着眉,沉思着,轻轻一笑,推了推他的肩头,悄语道: “你想什么呀?” 伊风茫然抬头,望了她一眼,却又垂下头去。 萧南频久作男装,乔装已惯,但此刻却又忘了自己是“男人”,噘起小嘴,不依道: “你瞧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人家跟你讲话,你都不理。” 伊风此刻正是愁结满腹,哪有心情回答她的话,漫应了一句,然而却只要这一声漫应,却已足够使这沉入爱情中的少女,回嗔作喜了。 她娇笑着道: “我知道你在想着什么,你在想那件事真奇怪是不是?” 她停顿一下,像是自语似的又道: “不过也是真的奇怪,那些人为什么一看到你就走了,你又不是他们的——他们的教主!” 她本想说:你又不是他们的爸爸,但一个女孩子家,“爸爸”两字到底不好出口。 她的脸也因心里有了这想法而红了起来,羞急之下,就随意说出这两个字,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 然而“教主”两字一入伊风之耳,伊风却险些跳了起来,回身抓住她的手,脱口问道: “你说什么?” 萧南频一愕,伊风却根本没有要得到她回答的意思,口中不住喃喃地说道: “对了,对了——”一只手仍捏着萧南频的手不放。 萧南频脸上羞红,心里却甜甜的,一挣,没有挣脱,眼角一瞟大殿中的群豪,人家根本没有看他们,她也就任他握着,柔情蜜意,充满心怀,只恨不得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哪知她心中的这份柔情蜜意,伊风可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分享到。 伊风在听到萧南频无意中说出“教主”两字之后,心里蓦地萌出了一种想法,这想法虽然怪诞,甚至连他自己对自己有这种想法都有些吃惊,但他仍然接着想下去,因为这想法虽怪诞,却合理。 “这些人为什么一见我就逸去,这本来不可解释。除非……除非和我此刻的面容完全相似的一人,就是天争教主萧无:而萧无也就是那长白剑派,飞虹七剑等人口中的‘三弟’。 “是以那多手真人见了我,以为是他们的教主来了,而教主既如此说,当然是计划有所更动。多手真人虽久著凶名,但他已属‘天争教’下,自然不敢违抗教主,是以他心里虽然奇怪,而却不得不一言不发地走去。 “而那钱翌,想是因为初入江湖,知道他的同门是‘天争教’教主,听到多手真人是天争教下,就出来帮多手真人一个忙。可是他后来看到我现身,也以为我是萧无,又见我说那种话,是以便在自认多事之下,拂袖而去。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们之间早有预谋,那钱翌井非凑巧,而是特意赶到此间。” 但这些细节,伊风已不去深究,因为他已从千万条思路中,找出了最荒谬、却也是最为合理的一条。 因为天争教创教以来,天争教主萧元虽名满江南,但萧无的真面目,却始终无人见遇。 就连天争教总坛所在地,江湖中人也只知是在江南,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却也没有见到过。 伊风此刻自忖,他此刻的面貌,既被多手真人等如此畏俱,但满堂的武林群豪,却无一人认识,那么自己此刻正和除了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们外,再无一人见到过庐山真面目的天争教主萧无面貌完全相同。这不是极为合理,而又几乎是唯一合理的推测吗? 然而这想法却使得伊风自己也为之震惊不已,他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从头到尾,他再将自己先前所作的推究,细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此刻所作的推断,其中虽然还有些微细节,自己尚不能明了,但整体说来,却显然是合理的。 只是他虽已抓住此事的真相,心中却又迷惘地混乱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立刻撕下这张和他生平最大的仇敌面容完全相同的面具,抑或是留下它,甚至利用它做一些事。 他虽了解这张面具对自己极可能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然而当一个人对镜自照时,知道自己的面貌和那夺去自己妻子,使得自己以“诈死”来躲过追击的人一样时,那么他心中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第四十一回 去而复返 突地,一声轻轻的咳嗽,惊破了萧南频的柔情蜜意和伊风的层层思虑。新任的终南掌门玄化道人,站在伊风面前,恭身道: “贫道谨为终南门下全体弟子,向阁下叩谢大恩。” 说着,这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一撩道袍,竟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伊风蓦然惊觉,抬眼一看,大殿中的几百对眼睛,此刻正都注视着自己,而那已成为掌门的玄化道人,正跪在自己面前。 他又一惊,连忙也跪了下去,玄化道人又伸手过去搀他,口中道: “恩人若不肯受贫道一拜,那么贫道心中越发不安了。” 伊风自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口中呐呐地,正想找几句话来说,突听大殿正门那里又是一阵骚动。 伊风不禁转眼去望,但他跪在地上,却也看不到什么。只听萧南频道: “咦!那‘飞虹七剑’怎地也来了?” 伊风连忙回手去搀扶玄化,口中连连道: “道人切莫如此,折煞小可了!” 又道: “小可亦受了贵派之恩。” 又道: “道长赶快起来。” 他心中本已紊乱,听到“飞虹七剑”去而复返,心中更是大动,说话竟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此刻“飞虹六剑”中的毛文奇、华品奇,想是因为看了跪在大殿正前方,极为触目的伊风,排开群豪,也挤到殿中,对着伊风远远喝道。 “朋友!你且过来。我弟兄还有话要问问你!” 原来这些长白剑手,在华品奇以一招长白剑派中的绝学“颠倒乾坤”,试出伊风果然不是长白门下,转身离去后,此次又重新折了回头,正是为了寻找这和“飞虹七剑”中的钟英奇面貌完全相同的人。此刻见了伊风,就喝了出来。 他们久居关东,性没遮奢,竟没有想到这种地方,岂容得他们大肆呼喝?妙法道人脸自一沉,那妙通道人却已嗔道: “施主们哪里来?要找什么?神殿之中,施主们也该安静些!” 华品奇脸也一沉。伊风却已抢步过来,拦在妙通前面,朝华品奇微一抱拳,朗声道: “前辈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 妙通道人见这些鲁莽汉子,是自己全门恩人的相识,便也无可奈何。 哪知华品奇冷笑一声,厉声喝道: “我要你的命。” 伊风方自一愕,却见漫天光华乱闪。原来华品奇已在这厉喝声中,拔出长剑,竟以方才完全相同的一招“颠倒乾坤”,刺向伊风。 伊风凉愕之下,眼光瞬处,又瞥见那光中的空隙之处,这里他本已紊乱不堪之脑海,已浑然忘却了方才自己所受到的教训,几乎是出乎本能的,又在那剑光的空隙处一闪。 当然,像上一次一样,漫天光华又转变为青光一缕,向他闪避的方向刺去,但和上次不同的,在华品奇手中的长剑刺向伊风时,侧面突然寒光暴长,另一柄剑已刺向他腋下三寸的“天池穴”。 这“天池穴”属手厥阴经,在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着肋直腋,撅肋间,乃人身大穴之一,这一招正是攻华品奇之必坏。 华品奇冷笑一声,脚步微错间,溜开三尺,却根本不理会那拔剑刺向他的梅花剑杜长卿,反却向着毛文奇冷笑道: “二弟!果然不出你所料,果然不出你所料。” 转首向伊风道。 “三弟!你也不必再瞒着我们,有什么事尽可说出来,难道你我兄弟之间那么多年相处,竟连一点情份都没有吗?” 伊风全然愕住了,他难以了解“飞虹七剑”明明已在判定自己不是他们的师弟后离去,此刻却又折回来,又说这些话呢? 他却不知华品奇等人飞马驰去后,毛文奇就埋怨道: “大哥!你也太忠厚了!三弟若不肯认我们,他大可能装做不懂这一招‘颠倒乾坤’的奥妙。因为他明知大哥你不会伤他的。” 是以这“飞虹七剑”中的四人,又折回来,而华品奇再以“颠倒乾坤”一招相试,此刻伊风若心境澄平,在几个时辰前才吃过此招的苦,此刻就算躲不过此招,至少也不会重蹈覆辙,再像上一次那样去躲。须知纵使笨到极点之人,也断然不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上两次绝对相同的当。 是以华品奇便推断伊风是故意如此的,否则他怎会笨到如此田地?而因此,他们竟也主观断定他就是他们失踪的师弟钟英奇。 此时大殿中的群豪,又愕住了。 持剑而立的梅花剑社长卿和终南弟子们,听到华品奇称呼伊风“三弟”,而伊风竟像也默认了的时候,更不知所措。 他们对伊风的来历,本就一无所知,此刻当然更为迷惘。 大殿中的数百双眼睛,此刻当然又都落在伊风身上。 就连萧南频,也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奇怪的事,弄得混沌一片了。 伊风此刻,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知道此事,此刻已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心中方下了个决定,华品奇却又道: “三弟!你我弟兄之事,大可不必当着这么多外人来讲,你还是跟着大哥我下山去吧!唉!——” 他忍不住又长叹一声,道: “为着些许小事,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南频忍不住大声道: “姓华的!你怎地这么噜苏?我告诉你……” 哪知伊风却一拉她的袖子,阻止住了她的话,侧身向她轻声道: “我且随‘飞虹七剑’一行,你不妨在姚清宇大哥处等我。” 不等萧南频答话,又转身向那些惊诧的终南弟子拱手道: “小可俗务缠身,今日暂且别过,他日有缘,小可自当再来拜候。” 妙法道人根本就全然不知道此事的究竟,此刻只得也合十道: “施主天际神龙,来去匆匆,贫道们虽久具聆教之心,却也知道无法留得住侠驾,只是匆匆一会,阁下的大恩大德,足以使我终南派数百弟子,永铭不忘了!” 华品奇脸上微露喜色,他以为自己的师弟已迷途知返。哪知道伊风此举,只是想从这“飞虹七剑”身上,多得一点萧无的消息而已。 因为至此为止,他除了知道萧无和自己此刻的面貌完全相同之外,其余的,却仍然是一无所知的。 最难受的,却是萧南频,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都不能说。她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情感却使她变得痴了! 人们的第一次恋情,永远是如此激烈的! 武林群豪,有的在山脚曾经目睹此事的前一半,有的根本没有,但却全不知道此事的究竟。直到很久以后,这件事在武林一部分人口中,仍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哩! 此刻暮色已合,晚霞初落。西边天末,尚留得几痕淡淡的云霞,影映着满林疏木,平添了多少幽清的画意。 伊风随着“飞虹七剑”出观下山,各各心里都有着心事,是以一路默然,只有华品奇发出的叹息声,偶而打破沉寂。 此刻天已入暮,再加上他们都知道此刻都是武林中人,是以便都展开身法,寂寂山路上,只见几条极淡人影一闪而过。 到了山脚下,飞虹剑客们方才骑来的三匹健马,正被系在一段枯干之上。 华品奇侧顾伊风一眼,喟然说道: “三弟!你先和我同乘一骑吧。” 他叹息一声,又道: “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我那天抱着你骑马兜一圈子?唉!岁月催人,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而我……也老了。” 叹息的尾音,久久不落。 伊风不禁同情地看了这垂暮的武林健者一眼,心里对萧无,更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想见那萧无,必定是天性极为凉薄无情之人,否则又怎会如此! 他正自感叹间,忽然山畔传来一声声尖锐而急切的呼声,伊风一听,就知道是萧南频在呼唤着自己。 这急切的呼声,使得他突然升起了一种歉意,低叹一声,他悄然回过头去。 只见山上果然极快地窜下一人,笔直地掠到他身前,依然娇喘着,想必是因为过急的奔驰,此刻额上甚至已现出汗珠了。 “南哥!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萧南频温柔的目光,乞怜地望着伊风。 晚风飒然,借着将黯的天色,伊风看到她双颊的红晕,两鬓的乱发。虽然是男装,但她仍然显得那样妩媚动人。即使最丑的女子,在真情流露时,也会变得美了,何况萧南频这美若春花的女子。 伊风虽然对萧南频也有一些情感,但他也自知,自己对人家的情感,远不如人家对自己的浓厚。他先前虽然叫萧南频在姚清宇处等他,但连他自己也不确知自己是否会回到姚清宇处,去寻找这等待着自己的痴情而美丽的少女。 此刻他心中有着愧意,口中也就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华品奇已微微皱眉,道: “三弟!快些上路吧!” 她也明知自己珍藏了多年情感,此刻虽已找到了归依之处,但这归依之处,偏又是这么渺茫,渺茫得就像那天际的云雾似的! 良久—— 她见伊风仍然没有说出话来,少女的自尊,使得她的心,比被人戳了千万刀还要难受。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血液上涌,眼前也变得混混沌沌的,几乎连伊风的影子,都分辨不出来。 伊风望着他面前这凄楚的少女,也被这份真情所动,几乎愿意放下一切,和这纯情的少女,远远躲到天涯海角,让世人再也寻找不着。 因为他感到这少女的真情,是这么沉重,沉重得使自己的心,都被压缩得没有余隙来容纳别的感觉了。 他吞吐着,正想说话。 哪知萧南频突然悲鸣一声,双手掩面,纤腰一转,飞也似的掠了去。 夜风吹着她宽大的文士衣襟,像是一只蝴蝶的彩翼般,在伊风的心底震动着一种无比和谐,也却是无比凄楚的旋律! 她纤细的身影,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冉冉消失了。 伊风却像是尊石像似的,站在他先前所站着的地方,动也不动一下。他不知他自家此时的感情,是自责、抑或是自怜?只是他却觉得天地在这一瞬间,竟突然寂寞了起来! 人们,有时是最愚蠢的动物,常常会为着一些不值得珍贵的事,而舍弃了一些最最珍贵的东西。因为在他享有这些珍贵之物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的可贵之处,也不去珍惜。 而等到他觉得这些事物可贵,再想珍惜的时候,那些事物,却已离他远去,他再想去寻找,也将是非常困难的事了。 突地,伊风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回头去望,华品奇正带着一种喟然的表情,在看着他,沉声说道: “三弟!我们走吧!希望今晚能赶到长安,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 伊风黯然地随着他们上了马,心里像是倾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感情! 马蹄奔驰着,在崎岖的道路上,响起一连串嘹亮的蹄声。 暮色愈重。 伊风坐在马后,两眼直视着路旁的枯木,像是一根根接连的朝他头上打来。他甚至也愿意伸长颈子,让自己混乱的头脑,重重挨上一下。因为,那至少可以换得片刻的安宁、沉醉。 但是,那些枯木却在他身旁擦过了,甚至连他的衣袂都没沾上一点。这一瞬间,他似乎发现了一些哲理。 那就是世间有许多事,明明像是已降临到你头上,但却往往仅擦身而过;而另一些事,却在你毫无所觉间,降临在你的身上。而这些都是你所无法预测的。人,又有谁能够真的前知呢? 他不知道自己所想的,是否合于天理的轨迹,但无论如何,他却因此而微笑了一下。拾头一望,前面灯火莹莹,像是已到了长安了。 第四十二回 漫天花雨 萧南频,这痴情的少女,已完全失落在情感的迷雾里了。 她是那么凄楚而伤心,因为她发现她自己所深爱着的那人,对自己的情感,远不如自己对他的千万分之一。 她并不后悔自己对他付出了那样浓厚的情感——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情感——然而,她却不得不伤心他对自己的无情。 在经过一阵疯狂的奔驰之后,此刻她觉得自己心胸间,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因为方才那阵奔驰,已超越她自己功力所能达到限度之外。这当然是她借此来忘却心灵的痛苦。 然而,她此刻却失望了。 回味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自怜,并没有因为这肉体的折磨,而有所减轻,甚至更加重了一些。 她只得放缓了脚步,迷惘而无助地踯躅在无人的荒径里。 她,不但已迷失了自己,而且,也已迷失了道路的方向了。 “该到哪里去呢?”她茫然环顾四周,四周是已沉沦于夜色之中的林野和山麓。 她的心,也正如四周般地黝黑而寂寞。 寂寞的四周,对于一个伤心的人来说,不是倍觉凄凉吗?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也不惯于向别人乞求情感。这从她以往的事情上,就可以很显然地看出来。 她曾经折磨过无数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心;而此刻,当地深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心,却被这男人折磨了。 她并不恨伊风,只是为自己伤心。伤心之中,又有后悔,后悔她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对付那些深爱着自己的人们? 夜色苍茫。 苍茫的夜色里,她听到有一连串低沉的人语声,像是在为某一件事争执着。于是她立刻将自己的身形,停了下来。 人语之声,越来越大,那是从她身侧的一个荒林里传出的—— “谢香主!不是小弟不信任你,但教主明明已去滇中,临行之际,还告诉过小弟,说是据闻昔年‘南偷北盗’并没有归隐或是死去,而是在滇中无量山里,争夺着一件希世的珍宝。教主此去,也就是为着这件事的。” 另一人哼一声,道: “韦香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谢雨仙还不想当终南掌门?难道我还会故意捏造此事来骗你?教主在玄妙观里现身,胡香主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看到。” 这些对话,断断续续传入萧南频耳里,她心里虽然迷乱,可也不由蓦地一惊。知道在这树林里讲话的,正是先前在终南山上,争夺终南掌门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另外一人,想必也是天争教下的香主。 她吃惊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从他们所说的话中,可以听出伊风易容之后,面貌竟然是和天争教主萧无相同。 这件事的巧合之奇,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此刻言证确凿,似乎已是千真万确的了。 她心中极快地转了几下,不知道自己此刻竟该将采取什么步骤? 树林里的两人,像是话不投机,此刻已不再说话了。 她黛眉微皱,纤腰一扭,想先避开此地,免得生些麻烦。 哪知她方一展动身形,树林里又蓦然传出两声暴喝:“是谁?” 两条人影,也随着暴喝之声,电射而出。 萧南频方才奔驰过度,此刻真力仍未回复。眼角瞬处,望见那两人的身法,轻灵疾快,轻功在武林中,已是一流高手。 何况她此刻心中动念,自己和天争教素无仇怨,也犯不上去逃避人家。利害的权衡之下她方想停住自己的身形。 哪知身后又已喝道:“是什么人?再不停住身形,我多手真人,就真要教训教训你了。” 萧南频冷笑一声。 潇湘妃子在武林中有名的心高气傲,此刻心情本坏,在这种厉叱之下,不禁气往上冲。 她双臂微张,在空中微扭蛮腰,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形,转变了一个方向。 可是,就在她这微一转折之间,已有几缕尖风,向她袭来。 在黑暗之中,这几缕尖风,闪着乌光,风声凌厉,来势极速,而且发暗器的部位,极为刁钻霸道,两袭前胸,一击面门,却又有两点寒光,是打向她身侧两边的空间,这一来,萧南频无论上拔、斜掠,可都在他的暗器控制之下。 这种发暗器的手法,显见得极为高明。而且这暗器发着乌光,无疑地上面已有极厉害的毒药。那发暗器的人,在动手之先,竟没有先喝声“打”,可见他心狠手辣,对一个未分敌友的人,就施出这种辣手来,江湖规矩,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以暗器一道来讲,昔年“萧三爷”,可说得上是顶儿尖的高手。萧南频家学渊源,暗器一门功夫,也是早就闻名江湖的。 此刻她虽然身体刚刚转回来,可是光从这暗器的风声,她已经知道了这些暗器袭来的部位。 当下她再一提气,身形“唰”地朝后面倒纵回去。等到这几支暗器,已成强弩之未,她再微错脚步,双掌反挥,袭向她身上的三道乌光,就全都被轻描淡写的击落了。 另外两支暗器,本来就不是朝她身上招呼的,她身子没有左右掠动,此刻自然也全落了空。 发暗器的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那多手真人谢雨仙了。 此刻他冷笑一声,厉喝道: “好朋友!有两下子,再接这个!” 双手连扬,飕、飕,竟又是十几道乌光,从他掌中挥了出去。 谢雨仙掌中所发出的暗器,正是江湖闻名而色变的“五棱蛇骨针”。 这种暗器,全是以毒蛇的骨骼,再浸以极厉害的毒药制成的,见血封喉,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只要被这暗器稍为划破一点皮肉,不到一个对时,便得呜呼,可谓霸道已极! 而他发暗器的手法,竟是双手“漫天花雨”。这种手法,在武林中,可称得上是一绝,不然,谢雨仙怎会以“多手真人”名满天下。 可是,他却忠不到,自己此刻所遇着的,也是暗器的大行家。 萧南频在稍一喘气之后,掌中也已经准备好了一掌“五茫珠”。 暗器之中,“五茫珠”可算得上是极为光明正大的一种。 可越是这种光明正大的暗器,在名家手中,威力也是越为惊人。 此刻她纤掌微扬,七道银光,便带着轻微的啸声,向谢雨仙所发出的十几道乌光迎去,而她的身形,也在这一扬手之间,倏然滑出六尺。 “叮当”几声微响,多手真人谢雨仙的乌光,便已被击落一半。可是那七道银光,势子仍未减弱,仍然带着啸声击向谢雨仙。显然可见,发出这七枚“五茫珠”上所挟带的功力之深! 笔下写来自慢,然而这些事却只不过在短短一瞬之间。 谢雨仙眉头微皱,左右腾挪,避开了这来势迅疾的暗器,顺手微抄,又将一粒“五茫珠”抄在手里,目光微闪,不禁厉喝道: “朋友且住手!亮个万儿,若是‘萧三爷’的什么人,我姓谢的可得卖个交情。” 萧南频冷笑一声,知道这谢雨仙已认出自己爸爸昔年名震武林的暗器,两道细长的柳眉一展,冷笑着厉声喝道: “谁要你卖交情?” 双手再扬,左右双掌,竟也是使出暗器中的绝学“漫天花雨”,微啸声中又是十余银光电射而出,朝多手真人袭去。 哪知就在这十余粒“五茫珠”已将到达谢雨仙身前的时候,迎着那十余粒“五茫珠”一挡,只听得又是“叮当”几声轻响。 接着,那道金墙却又反卷了口去,而那十几粒“五茫珠”,却也就无影无踪了。 萧南频不禁微变脸色,目光瞬处,原来在那多手真人谢雨仙身侧,站着一个矮胖的金衣人,手里垂着一片网状的东西,而那十余粒力道强劲的“五茫珠”,便是被这网袋的东西收了去。 萧南频暗中不禁大吃一惊!她年纪虽轻,但却是个老江湖了。此时她从那矮胖的金衣人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上,便已看出那正是暗器的克星。 “七海渔子韦傲物。” 在江湖上行走,只要是使暗器的人,莫不怕遇着“七海渔子韦傲物”,因为此人所使的兵器,怪道已极,竟是一面渔网。 这面渔网,可不是普通的渔网,而是以一种奇异的金属掺合着乌金打造、金丝编成的。不但专破天下各门派的暗器,而且招式自成一家。这七海渔子的“万儿”,也因之在武林中叫得极响。 普天之下,使这种怪异的兵器,只有七海渔子韦傲物一人而已;而普天之下,使暗器的人,也莫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位人物。 萧南频一见此人手中的金网,再加上人家方才破去自己暗器的手法,心里再无疑问,这个矮胖的金衣汉子,便是名震武林的人物之一——七海渔子韦傲物,心中吃惊之下,又不禁奇怪: “这韦傲物一向独往独来,此刻怎的也入了天争教下?” 第四十三回 七海渔子 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右手一抖,将网里的“五茫珠”全都抖落在地上,哈哈一笑,道: “朋友是黑道的?白道的?是不是‘萧三爷’的门下?不妨先亮个‘万儿’。朋友黑夜里窃听我兄弟们的谈话,是为着什么?冲什么来的?也请告诉我姓韦的一声,韦某虽不才,但好歹也得给朋友一个交待。但朋友若这么藏头露尾的,可就显得有点不够交情啦!那就别怪韦某也不够朋友。” 这韦傲物笑容满面,但讲出来的话,可是句句都带着极重的份量! 萧南频心里虽已有了怯意,但口头上仍不肯示弱,也冷笑一声道: “天下路天下人走得,这条道又不是你们买下来的,我为什么不能走?” 她又冷笑一声,道: “我是走路的,谁要偷听你们谈话?什么交情不交情,我不懂!”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心里更慌,因为这时远远又有两个人奔来。自己孤身一人,就是这两人,自己已经不能应付得了,此刻人家又来了帮手,万一言语一个弄僵,动起手来,自己可就得吃亏。 但是她自幼骄纵成性,行走江湖时,人家就是不畏她的武功,就冲着她这份漂亮,再加上她爹爹“萧三爷”的名头,也得让她三分,是以也就更养成了她这种骄纵的脾气。 此刻她心里虽已软了下来,但言词上,却仍然硬得很,不肯饶人。 那多手真人和七海渔子,同时阴恻恻一声冷笑。 谢雨仙先冷笑道: “那么阁下就请将听过我兄弟谈话的两只耳朵留下来,不然……” 他又冷笑一声。 这时后来掠来的人影,已站到韦傲物身后,在夜色中看了萧南频一眼,忽地附耳朝韦傲物低语了几句。 萧南频此时已自全神戒备,目光瞬处,看到掠来的是两个穿着长道袍的年轻汉子,想必是先前在终南山上乔装道士的“天争”徒众。 她一向专门削人家的耳朵,此时却被人家要削自己的耳朵,心里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睛望着谢雨仙,看看他冷笑过后,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还是一言不发,就向自己动手。 哪知谢雨仙冷笑了几声,还没有说话,那七海渔子韦傲物却已大步向前跨了一步,连声大笑着,竟朝萧南频当头一揖。 这一下不但萧南频为之愕住,那多手真人也不禁色变,不知道这七海渔子忽然对人家作起揖来,究竟是为着什么? 他哪里知道那个身穿道袍的天争教徒,先前在终南山入山的路上,曾经见过伊风和他之面,后来伊风突然现身,惊走了来自青梅的钱翌和多手真人等十余个名剑手时,他们也曾目睹。 他们后来听了多手真人等人的活,自然以为伊风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教主,此刻也自然以为萧南频是教主的朋友。 是以他们对七海渔子一说,七海渔子便立时前倨后恭起来。 韦傲物长笑过后,突地一整脸色,庄容向萧南频说道: “先前冒犯之处,请阁下恕罪。只是韦某却有一事请教:今晨与阁下同行之人,与阁下是素识,此刻到哪里去了?” 这韦傲物听了他们门下弟子的此刻言词之中,竟还保留着三分,果然不愧是老江湖! 萧南频何尝又是笨人?心中一转,也知道了人家话中之意,心念数转之下,却故意铁青脸,冷笑说道: “与我同行,自是我友,不过我却不会去管人家的行动,他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朋友们如是那人的朋友,自然无话可说,朋友们若和那人有着梁子,区区虽然不才,却也可以代那人接着。” 她玲珑剔透,故意装着不知道此事的究竟,先将对方套住。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兄弟是什么人,朋友难道还不知道?阁下仍然不肯相告,韦某只得先将朋友留住。” 这七海渔子不但武功自成一派,而且为人机智深沉,在天争教下,是教主的智囊,此次终南之变,也是这位人物一手策划。 他对此事,本就有着怀疑,是以先前才会和谢雨仙发生争执。萧南频此刻若编个谎话,倒也好了,她却偏偏也卖弄机智,哪知聪明却被聪明误,试想她若真是天争教主的朋友,此刻哪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而说出这种话来? 韦傲物疑念一生,说话之间,身形已展动,手里的金丝渔网微抖,便如一堵金墙,向萧南频当头压了下去。 这一变变得又极其突然,萧南频大惊之下,娇躯一转,身子方溜开几步,哪知那片金丝渔网,方向一转,竟横着向她卷去。 萧南频动手的经验,虽已可算不少,但这种霸道的外门兵器,她倒是第一次遇上,脚步一错,只得再避开,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七海渔子冷笑一声,手腕一抖,那张金丝渔网虽然原式不动地向萧南频袭去,但却已变成一条长约五尺的金色软棍。 这金丝渔网,被他的真力所收,竟以软棍的招式,向萧南频肋下的“章门”大穴点去。 这种以棍点穴的招式,萧南频却颇为熟悉些。她虽然惊异于这七海渔子招式的玄异,但本能之下,身躯向左一转,左掌“唰”地朝韦傲物右腕猛切,右手却自反腕撤剑。 她以攻为守,欺身进招,本是妙着,哪知七海渔子哈哈一笑,笑声中手腕一抽一带,那条金色软棍,便又忽地张开。 萧南频只觉得眼前金光暴长,心知不妙,但她此时全身的力道,已用作攻敌,此刻这片金丝渔网一张开,对手就完全被保护着了,连一丝空隙都没有,而自己却全身都在人家的威力笼罩之下,虽然抽身后退,但却已来不及了。 她只觉得那片渔网漫天向自己罩了下来,右手反挥,虽一剑挥出,但却软较的一丝着力之处都没有,自己连人带剑,竟都被这张渔网罩住。 多手真人冷然一笑,道: “韦香主果然好功夫,今日谢某人倒真是开了眼界。” 虽是恭维之话,但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 原来天争教下的教众,共分五级,金衣香主在教中是一流的身份,能够有资格在天争教里着上一袭金衫的,在江湖上自然也不会是无名之辈,但在金衫香主之中,武功、身份,却仍然有高下之分。 他们虽然同在天争教下,但这些本已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各享盛名,各有地盘的江湖高手们,却仍然不免互相猜忌、倾轧。 七海渔子韦傲物,以自身的名望、武功和机智,在武林中本已是顶层人物,入了天争教,更成了第一流的红人。 但多手真人横行川黔多年,万儿也极响亮,本已不买这七海渔子的帐,再加上这终南山一事,彼此又新生芥蒂,是以谢雨仙看到七海渔子生擒了萧南频,却以为他是抢功,言语之中,自然不快。 七海渔子暗哼一声,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仍然笑道: “谢香主过誉了,江湖之间,谁不知道多手真人在暗器上,有着独到的功夫,双手‘漫天花雨’之外,还有‘柳絮回风’的绝技。” 多手真人仰大一笑,却道: “韦香主想是成心要我姓谢的好看,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七海渔子的金丝神网,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暗器的克星。” 七海渔子知道他吃了味了,微微一笑,却也并不解释。 多手真人谢雨仙朝那仍在金丝渔网里挣扎着的萧南频望了一眼,冷冷地一笑,说道: “此人既然被韦香主擒得,自然全凭韦香主处置。日后教主若怪罪下来,凭韦香主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担当得起……” 他目光一扫,又冷笑一下,接着道: “至于在下么……却万万担当不起,此刻只有告退了。” 他先前也经那两个天争教徒告知了此刻被七海渔子擒住的是谁,是以此刻才说出这种话来,先推去了自己的责任。 韦傲物心里却另有打算,仍然阴恻恻地笑着。谢雨仙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冷哼一声,一顿脚,身形倒纵而起,竟如飞掠走。 韦傲物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了几声,此刻虽无举动,心里却种下了日后借故除去这个和自己不对之人的杀机。 然后他俯身向萧南频道: “朋友!放安静些吧!”随着话声,左手并指如刀,刀去如风,“飕”地,竟从金丝渔网的网眼中,点中了萧南频头顶正中的“昆仑穴”。 此穴乃人一身百脉会聚之处,本已羞愤、急怒交加的萧南频,在他手指的轻轻一点之下,竟全然失去了知觉。 韦傲物右手一抖,将罩着萧南频的金丝渔网撤了下来,转身回顾始终站在身后的那两个天争教徒,沉声道: “将这人藏起来,弄辆大车,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连夜准备赶回江南总舵去。” 轻声又一笑,道: “你们相不相信,说不定这两天我们教里,已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呢?” 这两人心里虽不明白韦香主为什么这么做,但知道这素以机智见称的七海渔子此举必有深意,是以答应了之后,便一个箭步掠到萧南频身前,伸手从她的肋下抄了过去,但一触她前胸,不禁微微掠呼一声,道: “此人原来是个女子!” 第四十四回 伊人有讯 萧南频再次回复知觉的时候,满耳车声辚辚,知道自己是在车上。但目光一转,这辆车子里,除了自己之外,竟再无他人。 “他们到底将我怎么样了……” 她心里正思索,窗口已探进一个头来,却是七海渔子韦傲物,望着她微微笑道: “我已知道你是女子,决不会难为你,何况我从你带的暗器上面,也猜出你大概就是‘萧三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和武林中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更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事情弄清楚了,就马上放你回去。” 他笑容忽敛,又道: “可是你也不要妄动,此时你气血相交之处的‘腹结穴’,已被我点住,也用不得力。” 他忽又一笑: “何况你在车上,也蛮舒服的,这么冷的天,不比我骑在马上舒服多了吗?” 说着,他又缩回头,萧南频心中暗气,但试一运气,便立即受阻,知道这七海渔子所言非虚,心里虽有气,可也没有法子。 车子白天走着,晚上歇下,可他们也不将萧南频搬下车,她倒也落个清静。 这七海渔子虽阴凶狡猾,但却不是好色之徒,每天也按时给萧南频送些吃食,不让她饿着。 车子走了好多天,心傲气高的滞湘妃子,在这两天里,可被折磨得够了。她恨不得伏在车子里大哭一场,却又怕被车子外面的韦傲物听到。 只有将满腹的委屈,深深藏起来。 她尽量不去想伊风,但是伊风的影子,却偏偏无时无刻不闯进她的心里。 她柔肠百给,满腹辛酸,可却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坐在车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里。 但是,一天,她忽然听到车子后面,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韦香主!韦香主!” 车子便缓缓停了下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在车旁停下,一个中气颇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了起来,说道: “韦香主!遇着你真好极了!你不知道,小弟这两天真奇怪的紧,若不是碰着老兄,可真要将小弟闷死了!” 又听韦傲物笑着问: “什么事能让你盘龙棍蒋伯阳急成这副样子的?小弟倒也奇怪的很。” 车厢里的萧南频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忖道: “怎的少林门徒中也有人入了天争教?看来这天争教的势力,真的日益壮大,连盘龙棍蒋伯阳竟也被他们收罗了去?” 她不禁暗暗地着急,她的“南哥哥”大仇难报。 却听那以少林“一百零八南伏虎棍法”、以掌中亮银盘龙棍名震江湖的蒋伯阳道: “韦兄!你知不知道教主这两天为什么到了河南来,我在开封遇着教主,教主就叫我召集满城的弟兄,当晚在城外开坛,这已是破天荒的事了。到了晚上,大伙儿就都恭候教主的大驾,哪知教主却没有来,这还不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蒙着面的家伙,竟将我们在开封城里的舵给挑了。” 那七海渔子虽然惊“哦”了一声,却听蒋伯阳又补充着说道: “那几个蒙面汉子武功竟都极高,使的却是关内绝未见过的剑法。韦兄!你是知道的,开封舵下,并没有什么好手。至于小弟,唉——双拳难敌四手,勉强抵住一阵,身子也挂了彩。” 他顿了一顿,想必是当时他见机不对,就先溜了,是以此刻略略带过一句,就又说道: “此事太过蹊跷,小弟正想赶到总舵去问问,哪知却在此地遇着老兄——韦兄!依你之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车厢里的萧南频心里不禁怦怦跳动着,从这蒋伯阳的话中,知道这事必定就是伊风和那“飞虹七剑”干出来的。 “想必是南哥哥对‘飞虹七剑’也说出了真相,是以便挑了天争教的分舵。但是,南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知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受着罪?他若知道,会不会到这里来救我呢?” 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但却又赶紧将叹气声收住,生怕被那机智深沉的七海渔子听到。 车厢外默沉了半晌,想是那韦傲物也为着此事而沉思着。 忽地,却听他朗声说道: “此事实在透着古怪,小弟也不知道。依小弟之见,蒋香主最好还是先回开封城去,将剩下的兄弟整顿一下,先将开封分舵再整理起来。别的事,等小弟回到总舵,查清了真相,再来通知你。” 他似乎也长叹了一声,那盘龙棍蒋伯阳沉吟了半响,也道: “既然如此,小弟就先回去了。唉!想不到开封城里辛辛苦苦创立下来的基业,却这么样糊里糊涂地断送了大半。” 这两人像是心事重重,又沉默了半晌。萧南频又听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她知道那盘龙棍蒋伯阳已经走了。 一接着,马车又复起行,萧南频的心里,不禁又喜、又怒,思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当然是因她骤然听到伊风的消息。 车子走了一阵,却非常例外地在白天就停下了,萧南频从外面暄闹的市声里听出,停车的地方是在一处人烟颇稠的城市里。 更例外的是:竟有两人从车子里将萧南频扶了出来,搭在一家客栈里,而那七海渔子韦傲物,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萧南频在心里暗中猜测,这韦傲物一定是去打探消息去了,此时守在她旁边的,是两个年轻的汉子,他们虽然脱下了道袍,但是萧南频却知道,他们就是那些曾乔充道士的天争教下的小罗喽。 她被搭进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那两个年轻的汉子却守在旁边,她知道凭自己的一身武功,不难将这两个汉子收拾下来,但自己“气血之囊”——腹结穴已被点住,浑身连一丝力气都用不上来,只有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两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扯着闲话,有许多话教萧南频听了恨不能将这两人的舌头,齐根切去,但这两个年轻而轻薄的汉子,当然知道这江湖上素称招惹不得的潇湘妃子,此时根本无能为力,是以话越说越不像话,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萧南频呢,此时只要这两个汉子不向自己动手动脚,她已谢天谢地了,此外,她想不听人家的话,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有去想伊风,因为只有想到他时,才能忘记一些烦恼。然而,另一些烦恼,却又随着伊风的影子,涌进她的心里。 光线愈来愈暗,她知道天已黑了。 少时,房里掌上灯,但七海渔子不知怎的,却仍然没有回来,巴结地店小二,又送来些酒莱,萧南频闭起眼睛,心里更乱了。 突地,她肩头被人推了一下,睁眼处,一个汉子正嘻皮笑脸望着她笑,问道: “你吃不吃饭呀?” 萧南频摇了摇头,又闭起眼睛,那汉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回去。接着,萧南频听到他们猜拳的声音,想必这是两个汉子已在喝着酒了。 一会儿,这两个汉子唱起小调来,只听那汉子拍着桌子唱道: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下来快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唉哟哟,其实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萧南频心里乱得像是她自己此刻的头发似的。忽地,她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一颗心立刻跳到腔口,睁开眼一看: 一张红得冒汗的脸,正带着醇人的酒气,朝自己凑了上来,嘴里仍然在哼哼哈哈,胡言乱语着: “我看你呀,小妹子!” “好小子!你有种!不怕等会韦香主切下你的脑袋?”另一个哈哈怪笑着道:“我呀……” 他哈哈怪笑一声: “我呀!可也有点放心不下。” 萧南频此刻,正像是坠入洪流的溺者,眼看那张脸愈凑愈近,她想伸手去推,又想伸脚去踢,但这张脸,却已凑在她脸上了。 这无助的少女,又有谁能救她呢? 犹有春寒。 是以萧南频此刻穿着的,仍是厚重的衣裳,但—— “嘶——”地一声,她的胸襟,仍然被撕开了。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剑似的,因为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 怪笑声,像是枭鸟的夜啼,又像是狂犬的春吠,在她耳中,混乱成一种难以忍受声音。 然而,就在这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一刹那里。 突地—— 混乱的笑声,像冰一样地凝结住了,接着是一声惨嗥。 萧南频为这突生的变故,睁开眼睛来,眼前那张冒汗的脸,已经不见了,她目光一瞬,一条英挺的人影,正一掌劈在另一条汉子的头上。 那年轻而轻薄的汉子,也惨嗥了一声,随着他的同伴死了。 萧南频狂喜着,那英挺的人影一回头,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便立刻涌现在她眼里。她此刻若不是穴道被点,怕不立刻跳了起来。 但她此刻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她只能轻微、但却狂喜的喊了声: “南哥哥!” 这三个字像是一章极其美丽的曲词,悠然而荡漾,然而又结束在“南哥哥”三个字上。 她看到“南哥哥”带着一脸笑容掠到她床前,她看到“南哥哥”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 当然,她知道这是为着什么,她虽然也有些羞涩,但是她却毫不愤怒。女子被她所爱的人看着自己的身子,纵然那是在一个并不适当的情况下,可也是仅有羞涩而无不快的。 羞涩之中,她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南哥哥”已伸出手,为自己拉上胸前敞开的衣襟,那可爱又可恨的笑容呀—— 她羞得脸红了,正想问“南哥哥”怎么不说话,但是“南哥哥”的脸——还没将自己易容的化装拿掉,——却突然变了。 她当然也随着一惊,凝神听处,原来门外已响起了七海渔子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又惶恐的低唤了一声: “南哥哥——” 但是她这三个字还没有完全唤出来,“南哥哥”的手,已掩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抄起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然后,他猛一长身,脚尖顿处,倏然从窗中穿了出去。 萧南频只觉得自己在她的“南哥哥”那强有力的臂弯里,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 虽然他正以一种超于寻常的速度,向前飞掠着,而使挟在他臂里的萧南频,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但是,在萧南频心里,这种晕眩的感觉,却像是自己躺在天鹅绒般那么柔软的床上似的,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呻吟。 也不知道他飞掠了多久,萧南频感觉到自己已上了一座山,又进了一个树林子,她看到了地上的积雪,雪上的残枝。 “南哥哥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呀?” 她询问着自己,但随即又为自己寻找着解答,在此时,无论是什么解答,也都是能使这痴情的少女满意的,因为她正躺在她爱着的人的臂弯里,这不是比任何解答,都要美妙些的事实吗? 终于,他停下来了。萧南频张开刚刚闭上的眼睛,看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洞窟里,于是,她不禁又有些奇怪。 但是这奇怪的感觉,是那么微弱,比不上她心中喜悦的万分之于是,她被安安稳稳放在地上,呀,不是地上,是床上,床上还有温软的棉褥垫在下面,这是怎么回事? 但“南哥哥”满带笑容的脸,又浮现在她面前了,光线虽暗得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笑容,但是那温暖的笑意,她却感觉得到。 想不到,她终日所企求的事,却在这种情形下达到了。 她幸福地低唤着: “南哥哥——”腰间一松,她的穴道虽然被解开了,然而她更软软地没有力气,此情此景,她能说什么话呢? 于是,幸福变为痛苦,痛苦变为幸福,幸福的痛苦,痛苦的幸福,世事遥远了,世事混沌了,迷乱了—— 天也亮了。 萧南频娇慵地翻了个身,呀!她那身旁的人儿却已走了。 她揉一揉眼,眼波流转,这是一个加过工的山洞,但是,山洞里却是空洞洞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这是个梦?” 她跳了起来,又痛苦地轻轻皱了皱眉,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不是梦呀。” 因为昨夜的迷乱——温馨的迷乱,此刻仍留在她心底,她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 只是在这种迷乱之中,南哥哥曾经问过她什么话,和她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却已忘记了。 但这些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别的事,远比这些话重要得多。 “或是他出去了,或是他去为我寻找食物去了,他立刻就会回来的。呀!多么奇妙,原来人间欢乐,是比痛苦多些。” 她安慰着自己,又娇慵地倒在床上,那是一张石床。这山洞里除了这石床之外,还有着一张石桌子,还有些零乱的什物。 “这也许是他在避仇时为自己布置的山洞吧?他是个多么奇妙的人,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纵然终日住在这山洞里,我也高兴。” 她情思如流水,回转曲折,时间便也在这缠绵的情思里,消磨了过去。 时间在等待中虽然缓慢,但却终于过去了。 渐渐,萧南频的心,由温馨而变为焦急,焦急而变为困惑,由困惑变为惶恐,然后,这份惶恐又变为惊惧了! 一些她在狂喜中没有想到的事,此刻却来到她脑海里。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客栈里?他怎么会在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对我……对我这么好?他不是这样的人呀!” 萧南频的脸,由嫣红而变为苍白了,甚至全身起了一阵惊恐的悚栗! “如果他不是南哥哥,会是谁呢?——难道——难道是他!” “天争教主萧无”这几个字,在这可怜而痴情的少女心中一闪而过,她脑中一阵晕眩,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神智了!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看到那张脸飞旋着,带着满脸的狞笑,朝她压了下来,那张脸,本是她亲手在另一张不同的脸上造成的。 那时候,只要她在为着一个她所爱着的人易容的时候,稍为变动一下手法,那么对她来说,这世界此刻就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谁也不曾想到,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改变了另一些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武林的命运。 这张脸,在她脑海中撞击着,飞旋着。 她踉跄地爬了起来,踉跄地穿上衣服,在改变她自己一生命运的山洞里寻视了一下,然而,这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能使她辨明自己此刻所处的地位的东西。 于是,她踉跄着走了出去,洞外还有一条长隧道,走出这条隧道,蹒跚地从裂隙中爬了出去。 洞外的一切,并没有因她的改变,而有丝毫的改变。 她在积雪的山道上踉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她在捕捉脑海中的一些构想: 七海渔子出去——找着了萧无——萧无知道了有人和他面貌相同——又知道我是这人的朋友——于是他们就设下了圈套,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凑起来,就变成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残酷的事实压在她心上,甚至把她的灵魂都压得已滴出苦汁来。 但是,她仍然企求着,盼望着,希望这只不过是她的狂想,希望昨夜的“他”真的是“南哥哥”。 这似乎已经是绝望中的希望,此刻就支持着她的脚步,使这本来骄纵而狠心,此刻却可怜而痴情的少女,能继续向前面走着,支持着她虚弱的身躯,还没有倒下来。 上山的时候,她是被胁持在“他”的臂弯里,迷惘而温馨。 此刻,她在寻觅下山途径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山,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高得多,积雪的山路尤其难行。她不得不收摄一部份神智,提着气向下面走着,渐渐,她的身法不知不觉地加快了。 但走了一阵,她却不禁又停住脚步,因为此刻她竟发现她所探取的这条山路,竟然又由低而高,前面竟是一处山峰。 有一条很窄的山路,沿着峰侧向后面伸了过去。但是因为她看到的一部份,并不太长,是以她不能以此推断这条路向上行、抑或是向下的,于是站在这山峰前,她怔了半晌。 她此刻若是心神安定而体力充沛的话,那么,她一定就会从前面的那条路走过去,即使那条路是上行的,她也会探测一下。 但是她此刻却是心神迷惘,体力不支。 于是她只有叹息一声,往回走去,但她本来是“下山”的,此刻一回头,却又是渐行渐上。 这其中似乎又包涵着什么哲理,但是,她却没有这份心去推究它,因为体力的不支,使她的脚又放缓了。但昨夜所发生的那些令她“心碎”的事,又如潮水涌回她破碎的心里。 但——忽地一个声音,使她的心情,蓦然从迷惘中惊醒了,这声音是这么熟悉,她连忙停下脚步去捕捉它。 但是,这声音本来是非常遥远,此刻更已渺然,她凝神倾听了半晌,最后,终于一咬牙,朝那声音的来处掠了过去。 此时,精力似乎已恢复了。原来方才她听到的那声音,似乎是属于“南哥哥”的,而假如“南哥哥”真的在这山里,那么不就可以证明昨夜的“他”,真是“南哥哥”了吗? 那么,她自己方才有关此事的那些不幸的推测,就变得极其可笑。 这是一种多么值得她狂喜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纵然这声音来自天边,她也会去追寻的;纵然她双脚已不能行动,那么她即使爬着也会爬了去的。何况她此刻还能飞掠呢? 山路的两旁,是已枯调的树林,但林木却极密,下面是渗合着已溶的雪水,残败的枯枝,和一些未溶的冰雪泥地。 她艰难地在这种情况下掠行着,搜寻着,在经过一连串困苦的攒行后,终于,她发现了一件她宁可牺牲一生的幸福,甚至她的生命来换取的事。 第四十五回 凌空飞阁 萧南频在绝望中捕捉了一丝希望,她就不顾一切地朝这希望追寻了过去。 枯林的光线,随着她脚步的往内每行一步,而变得越发黑暗。到了后来林中竟然虬枝盘纠,日光想必已被山峰挡住,她虽然自幼练武,目力自然异于常人,此刻也不禁放缓了步子。 一种阴暗潮湿的霉味,使得她心里又翻涌起一阵想吐的感觉。 她艰难地在这阴晦的森林里攒行着,纵然她知道在这种终年不见行人的密林里,蛇蝎毒虫定然很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自己一口,但是,她仍然没有后悔的意思。 因为,这有关她一生的幸福,这密林中虽然是阴晦的,但是她心里,却已现出一幅极其光明的图画。 “今天早上,南哥哥为我出来找食物,哪知却被陷在这密林里,寻不着出路,方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这密林里的呼唤。” 她幸福的思索着,虽然又不免为“南哥哥”担心起来! “假如我找到了他,他该多么高兴呀!昨天晚上,他……” 这痴情的少女脸红了,更加努力地朝前面走了过去,密林里的困阻虽多,然而,却阻止不了这少女寻求幸福的决心。 忽地,她似乎又听到一连串隐约的人声,从右面飘了过来。 不禁暗自庆幸,自幼至今的训练,使她有异于常人的听觉,才能使她听到这些,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朝右面绕了过去。 她虽然没有听清这人声是属于谁的,但是,在这森林之中,难道还会有别人在这里? 前面的虬枝纠结更多,她反手背后,想抽出背后背着的剑,但伸手去抽了个空,她不禁哑然失笑,在经过这许多天的折磨和昨夜的那件事后,自己背后的长剑,怎会还在原处呢。 于是她只得用手去分开前面纠结着的树枝,走没多远,忽然发现林中竟有一条上行之路,宽约四尺,婉蜒前行。 她在这路口考虑了一下,目光四扫,看到自己立身之处,前后左右都是密林。只有这条路,上面虽仍树枝密覆,两旁也有林木,但路却是宽窄如一,地上连野生的杂草都没有什么。 她心中不禁一动: “这条路难道是人工开出来的?” 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工开出来的路,不是太值得奇怪的事了吗? 于是在她心里本就素乱纠结的感情里,此刻又加了一份惊异和奇怪,还加了一份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之心。 于是她考虑了半晌,终于循径盘升。 她走得很快,瞬息之间,便上掠了数十丈。但在这种地方行路,她仍是极为小心的,目光极为留意地朝前面看着。 忽地,她极快地顿住身形。 原来地势忽然中断,前面绝沟深沉,竟然深不见底,形势之险恶,使得她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下去,正自暗叹着自己的这一番跋涉,至此已全部成空,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伸手去拭额上的汗珠。但是手一触到面额,她又倏然缩了回来。 原来她此刻才发觉自己那一双手掌,此刻已是鲜血淋漓,显然是方才自己用手去分开纠结的树枝时所受的伤,此刻才觉出疼痛。 这痴情、可怜而无助的少女,站在这阴峻冥沉的绝沟之前,不自觉地,已流下泪珠了!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反手用手背去擦拭一下。 忽地,目光动处,她发觉左侧似有一条路,通往绝沟的那一面。 于是她精神又自一振,连忙绕了过去,前行方一丈,目光前望时,她不禁喜得险些晕了过去。 原来,她这才看出,这绝沟本是横亘半空中,对面却有一个极广大的石梁,恰好将绝沟的两边连住,石梁的三面,虽然还是密林环绕,但冲着自己这上面,却是空空的没有树木。 在这片石梁上,竟有一字楼阁,一眼望去,竟像是凌空而建。最妙的是:在这宇楼阁之侧,还有一处飞亭,而在这飞亭里,倚着栏杆俯首深思的,却竟是她朝夕相思的“南哥哥”! 此时,她的理智完全被狂喜淹没了,根本没有想到。在这种荒山、密林,这么奇险的地势,怎会有这种楼阁? 也没有想到,昨夜的“他”若是南哥哥,此时怎会在这里?只认为昨夜的事,既是在这山中发生的,而这里既有个“南哥哥”,便是值得狂喜的事。却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这飞亭之上的,不也可能是那“天争教主”萧无吗? 世上若有两人面貌完全相同,有时便会生出一些极其离奇的事来。若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身世、性格各异,身心、行事也不同,而又处在极端敌对的地位中,那么,所发生的事,自然就更加诡异。 何况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之中,还有着一人,他的面貌,是经过易容之后而如此的呢? 那么,此刻在这飞亭之上俯首沉思的究竟是谁呢?伊风?萧无? 昨夜在那山窟之中,和此刻在这飞亭之上的,是否是同一人呢?若是,那他是伊风还是萧无呢? 若不是,那么谁是伊风?谁是萧无?这两人为什么会这么凑巧,同来一山之中?而这个诡异的飞阁,又是属于谁人的呢? 若有人问你这些问题,那么请你回答他: “看下去!” 入了长安,已是万家灯火了。 伊风在偏僻之处,寻了个酒楼,和那始终将他认为做是“三弟”的“飞虹剑客”们,找了间雅座坐下,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释清楚了。 因为,他只要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揭开少许,那么一些疑惑,便可不攻自破。 飞虹剑客们,一看这人是经过易容之后,才和自己的“三弟”相像的,那么这人本来的面目,自然是另有其人的了。 伊风此举,是经过一阵周详考虑的,因为这“飞虹七剑”,久居关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 再者,也是因为此事误会已深,除了这么做之外,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方法。 他并没有将这面目完全揭开,因为他还要留着这形状去另外做些事,这是一个极为奇诡的“巧合”,却是他值得利用的。 “飞虹七剑”见了,自是惘然若失。他们走遍天涯,原以为寻着自己的“三弟”,哪知自己认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此刻却发展到这种地步。 华品奇颓然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忽地将桌前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向伊风当头一揖,道: “朋友!这次种种误会,累得朋友也多出许多麻烦,我除了深致歉意之外,别无他话可说。青山不在,绿水长流,日后朋友若有用得着我兄弟的地方,只要通知一声,我兄弟必定为朋友效劳,也算是我兄弟对朋友的补报。” 说着话,这踱足的老人,身形竟像是站不住了,摇摇欲倒。 伊风此刻突然对这老人,起了极大的同情,却见他又深深一揖,道: “此事既是我兄弟鲁莽之错,朋友如有事,自管请便。” 他又长叹着。 伊风暗中一笑,知道他说的话,绝非逐客之令,只是这生长在关外白山黑水间的剑手,不善言辞而已。 他心中极快地一转,突然笑道: “此事既属巧合,又怎怪得了各位。恕罪补报的话,请华老前辈再休提,只是……” 他又微笑一下,目光在飞虹剑客的身上一转,又道: “华老前辈如果不嫌晚辈冒昧的话,可否将有关令师弟的事,对晚辈一叙?因为有关令师弟的下落,晚辈或许略知一二。” 经过他方才一番极为周密的推究,他已确信那和自己面貌完全相同的人,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天争教主”萧无,是以他此刻如此说。 飞虹七剑中的毛文奇、龚天奇等人,本来各自垂头无言,听了这话,却不禁一起抬起头来,目光在伊风身上一扫。 须知伊风此刻的身世来历,为何出现江湖时要施以易容,这些在“飞虹七剑”中,也成了一个谜。听了这话以后,他们心中自然更起了疑惑。华品奇俯首沉吟一下,才微微叹道: “此事本是家丑,说来已极为伤心。但阁下既然如此说,唉!……” 这长白派的名剑手,此时虽然已过知命之年,又在感慨之中。但豪迈之气,却并未因之而有丝毫减退。 此刻他微唱一声,又满了一杯酒,仰首而干,缓缓道: “先师幼年,本是个孤儿,后来因机缘凑巧,成了长白派的一代剑豪,我长白派也因之得以列名武林九大宗派。但长白派始终未曾传入中原,就是因为先师收徒之际,就先声言:门下弟子若想得长白派的绝艺,就得终老是山,毕生不过问武林中的事。” 他又叹息一声。伊风知道这其中必定又有一件关于武林的掌故,但人家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却听这长白剑派的掌门人又道: “而且先师终生,只收了我师兄弟七人,却也都是孤儿;而我师兄弟七人,也始终遵守着先师遗命,从未涉足江湖。” 这跛足老人,目中的神光变得极为黯淡起来,伊风也不禁暗叹,让一个身怀绝技的剑客,终老深山,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这华品奇岁月蹉跎,两鬓已斑,大好年华,全部在面对着寒冷白云间度过,其人此刻心情,自不难想见。 华品奇叹息着又道。 “我长白一派,得以列名九大宗派,是先师昔年在武林大会上,以自创的‘风雷剑法’,硬碰硬打下来的声名,这‘风雷剑法’,自然也成了我长白一派镇山的剑法。先师昔年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就是门下弟子若有不耐寂寞,想涉足武林的也并非不可,只是却不能练这‘风雷剑法’而已。 “我师兄弟都是身世孤苦的孤儿,没有先师的收留教养只怕早已都冻饿而死。是以先师不但是我师兄弟的师父,也是恩人。我师兄弟也就愿意在长白山上,伴着先师的灵骨,何况武林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们实在不愿意过问。 “多年以前,我师兄弟中却有一人一定要下山,我劝也无用,但那时他还没有练成‘风雷剑法’,因为这剑法内功不成,根本无法练得……唉!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要走,我虽然伤心,却也无法,也只得让他走了。” 这长白剑客想是因为心中感怀紊乱,此刻说起话来,已有些零乱了! “但过了不久,他又跑上了山,身上却受了三处伤,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原来他下山之后,就结了不少仇家。他那时年纪还轻,武功还没有练成,几个月里,就吃了人家不少亏。” 他目光中的那种神色,使得伊风立刻知道:这老人对他的“三弟”,必定有着很深的情感,也知道这长白剑手,实是性情中人。 却听他又道: “他这样回来,我心里自然难受,竟私下传给了他‘风雷剑法’。唉……” 他又叹息着,环顾了他的师弟们一眼,像是对伊风说,又像是对他的师弟说,却又像是对自己说,接着说道: “我和他虽然是师兄弟,但是只有他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他人又聪明,我对他实在有着父子兄弟般的骨肉之情。 “他学成‘风雷剑法’之后,便又跑下了山。我心里更难受,以为他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哪知道不到半年,他又跑了回来,而且受的伤更重,几乎连腿都险些被人家打断了。 “我一看之下,心里也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心里也不禁高兴,武林中能人太多,他想凭着这‘风雷剑法’,横行江湖,哪里能做得到?让他受了这次教训,也许他就会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 伊风暗叹一声,知道这华品奇虽将他“三弟”一手养成,但却不了解他“三弟”,就凭他“三弟”的这种脾气,怎么会在吃了人家的大亏之后,不想报仇,反而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呢? 果然华品奇接着又道: “哪知他伤一养好,就求我下山去为他复仇,我虽疼爱他,不惜传给他‘风雷剑法’,但也不能带着别的师兄弟去违背先师的遗命,自然就拒绝了他,又叫他安心住下来,不要胡乱惹祸。 “他却也不响,那时又过了几天,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跑到长白山上来寻仇来了。当然都是他惹下来的祸,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都是他的错。于是我就当着那些人,将他痛责了一顿。” 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 “我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先师的遗命,也因为不让天下武林说我长白派纵容弟子;另一方面却也为着他好,希望他从此以后,好好做人,也不在我教导他的一番心血。” 伊风不禁暗暗赞佩,这华品奇果然是刚正不阿的名家风度,不愧为武林九大宗派之一——长白剑派的一代掌门人! 此刻这长白派的掌门,又满饮了一杯酒,“吧”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接着说道: “但不知他却恨上了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又气,又难受,但只要他好好的,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说到这里,那毛文奇突然长叹了口气,抢在华品奇的前面,说道: “大哥!你歇歇!让兄弟我代大哥接下去吧。” 竟没有等到华品奇的同意,就接着他的话往下面说道: “这时候我们几个兄弟看了就都有些生气,但大哥不说,我们自然也更无话可说。哪知道他居然在大哥练功最吃紧的时候,闯进大哥那里,让大哥气血阻塞在左面‘涌泉穴’上,自此……” 华品奇干咳了一声,强笑道: “这倒不能怪他,他是无意的。” 毛文奇剑眉一立,微微“哼”了一声,似乎各有不平他说道: “大哥!您别这么说!难道他跟大哥您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哥您练功的时辰?那天若不是我恰好赶来,替大哥您赶紧求治,您不但腿废了,恐怕性命都保不住!您现在还在这样帮他说话?……” 他倏然顿住了话,像是知道他自己此刻对他大哥所说的话,份量已嫌太重。 伊风却不禁又暗暗感叹着,一面感叹着这华品奇的“善良”,另一面相形之下,他那“三弟”的冷血无情,也就更可恨了! 难怪这“天争教主”萧无,阴狠、卑贱,他对那么爱护他的师兄,都会如此,对别人的手段,也就可想而知了! 伊风心里思忖中,却听到毛文奇在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又道: “我为大哥推拿一阵后,再去找他,他却已不知所踪了。那时我还以为他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而逃呢。” 他双眉又一立,道: “后来才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如此。” 这毛文奇想是对他那位“三弟”极为不满,是以此刻毫不留情的说着。 但伊风想到这毛文奇今晨在终南山下,将自己误为他“三弟”时,说话的神态,知道这毛文奇对他的“三弟”虽不满,却仍然有着手足之情,不禁暗中一叹,听他说下去道: “几个月前,我们才发现先师的遗物中,少了极重要的一件,先师的遗物本是放在极严密的所在,外人绝不会知道,何况长白山这些年来,也绝无来客。推究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会拿这东西。 “而且我再一琢磨,想必是他故意将大哥弄得险些走火入魔,我们大家都为大哥惊慌时,他却悄俏将先师的遗物偷了去,盗窃下山了。” 这位“三弟”的行为,实在令人齿冷!伊风心中,此刻也不禁满怀对此人的愤恨。 毛文奇喘了口气,又道: “我兄弟这才一起下山,想找他要回这件遗物,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下山之后,便无音讯,又叫我们到哪里找他去?”说到这里,飞虹剑客们都不禁为之叹息!那华品奇面上的神色,更加黯然!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得苍老了许多。 第四十六回 乱其耳目 伊风却在暗自感叹着: “想不到武林中无人能知的那‘天争教主’萧无的身世,此刻却被我知道。唉!薛若壁呀,薛若壁!你怎会跟了这种人?” 他不禁自怜地微笑一下,目光在华品奇悲他的面上一掠,朗声道: “天下虽大,令师弟的去向,本如海底之针,无处可寻,但晚辈却因机缘凑巧,他的去向,晚辈却略知一二呢。” 此话一出,飞虹剑客们不禁都为之倏然而大吃一惊!华品奇更是惊奇地几乎一把拉着伊风的衣襟,急切地问道: “此话当真?” 伊风一笑,遂将终南山上所发生的那件奇事,和自己心中的推究,说了出来,因为这件事是这么离奇和诡异,他需要说很久,才能将它说得能使别人明了。等他说完了,却已夜深了。这时,酒楼早已该打烊了,但连掌柜的带跑堂的,可都早就看出来这批大爷们不大好惹,背后都背着剑,而且神色之间,像是心里都存着几分火气。是以,酒楼虽打烊,可却不敢去赶人家走。 可是,太晚了也不行,跑堂的到后来,只得赔着小心,笑着对他们道: “爷们请包涵,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爷们要是还想喝酒……” 飞虹七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不等他说完,就结算了酒帐,走了出去,此间果已夜深,料峭的春寒,像水一样地浸入。 华品奇让他的师弟牵着马,自己却和伊风井肩而行。 他此刻对伊风的话虽然仍有些怀疑,但却大部分已经相信了。 只是,此刻他“三弟”的行踪,虽已有了下落,想不到的,却是他的“三弟”此时已成了名震武林的人物,而且还是江湖最大一个帮会的“教主”。 何况,他虽已得到他“三弟”的下落,但他“三弟”此刻究竟在哪里?却仍然无人知道。因为“天争教主”的行踪,在武林中本是个谜。 于是他们就商量着,由伊风故意在这一带以“天争教主”的身份出现,使得这消息在武林中传出,那么真的“天争教主”就极可能被引出来了。 这在他们双方,都极为有利,伊风自然也极为自然地大加赞同。 开封府位于黄河南岸,不但乃豫中名城,且是中原一大古都。 伊风进了开封,飞虹七剑却在城外的一家客栈里等着。 这开封府人物风华,市里果然极其繁盛。伊风施然而行,目光却像猎犬般地搜寻着,希望能找到几个天争教众。 他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逛了半晌,但天争教下除了金衫香主的衣衫较为好认外,别的教众身上,自然不会挂着“天争教”的招牌。 只是金衫香主,在“天争教”中本就不多。他专门到开封来,就因为他暗自忖度,这开封城里,极可能有着金衫香主……因为,“天争教”中,除了金衫香主外,便很少有人看到过教主的真面目。 伊风逛了许久,仍没有看到金衫香主的影子,正自有些着急,但心念转处,不禁猛一动。 他微抚上额,暗笑自己: “我怎地变得这么笨!山不会找我,我难道也不会去找山吗?” 于是他微微一笑,走进一家很热闹的茶馆。 这因为他久走江湖,知道这茶馆之中,九流三教,人品最是复杂,正适合自己此刻所用。 他一走进茶馆,目光四扫,就看到座中大都是直眉楞眼的汉子,暗中满意地一笑,笔直地走到一张坐着四个彪形大汉的桌子旁,一言不发地,朝桌子板凳上的空处坐了下去。 那四个彪形大汉本在谈着话,这样一来,可都愣住了。但望了伊风一眼,只见他衣履之间,气派不凡,心里虽奇怪,仍没有发作。 哪知伊风突地一拍桌子,将桌上茶杯都震得飞了起来。这四个汉子却都不禁勃然色变,一个满头癫痢的汉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满布红丝的金鱼眼,指着伊风,破口骂道: “朋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还是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俺白斑虎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活的不耐烦,就到别的地方去死,不要跑到这里来死!” 夸里夸气的,正是纯粹的河南话。 伊风故意冷笑一声,倏地从桌上抄起一个茶壶来,“飕、飕”,朝这“白斑虎”头上抡了过去。 以他的身手,要抡中“白斑虎”那颗长满了的癫痢大脑袋,还不容易?只是他却故意将这茶壶抡得远远的,一面还骂道: “你们这批天争教的狗腿子,看到大爷来,还不快给我跪下!” 他这一骂,还真骂对了。原来天争教在这开封地上的势力颇大,这些泡茶馆的闲汉,倒有一半是属天争教的开封分舵之下。 因是茶馆里登时大乱,飕地,站起来了一大半人,有的往外面跑,有的就大声喝骂着。白斑虎却劈面一拳,朝伊风面门打去。 伊风冷笑一声,手腕倏然穿出,只用一成力,刁住粗汉的手腕,反手一拧,那“白斑虎”立刻像只被阉的猪一样地叫了起来。 伊风略展身手,打得这批粗汉叫苦连天!茶馆里的桌子、椅子,都飞到茶馆外了。 伊风此举当然是想将那开封城里的金衫香主引来,以期扰乱天争教的耳目。另一方面,却是他对天争教积怨已深,想借此出出气。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此刻内力的修为,出手不过只使了两三成力道。 不过,这用来对付这批粗汉,却已足够了。 但打了半天,金衫香主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伊风不禁在心里暗骂: “这批小子的架子倒不小!” 但心里可又有些着急,这样打下去,总不是事。 哪知心念方动间,忽然听到一声暴喝。 “都给我站着!” 第四十七回 计入虎穴 伊风一喜: “那话儿来了。” 目光转处,只见茶馆里动着手的汉子,果然听话,一个全都住了手。 再朝发话之处一望,却不禁大失所望。 原来来的只是一个穿蓝衣的和一个穿紫衣的汉子。伊风知道,这穿紫衣的汉子,大约就是天争教的“紫衣香主”,而“紫衣香主”在天争教中的地位虽不低,却不见得见过教主的面目。 果然,这紫衣香主大刺刺地走到伊风身前,冷冷说道: “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身手还不弱,但凭着这份身手,就想在开封面上撒野,朋友!你的招子也就太不亮啦!” 伊风心中一动,忽然窜出一个箭步,左手一领这紫衣香主的眼神,右腿一勾,一个“扫堂腿”,朝他下三路横扫了过去。 这紫衣人在河南地内也是个不小的万儿,武功也还不弱,怎会将“扫堂腿”这种庄稼把式放在眼里?冷笑一声,右掌出拳如风,击向伊风胸膛,左掌却飕地往伊风那条扫来的腿上切了下去。 伊风口里惊唤一声,踢出去的这一腿、生像是倾出了全力,收不回来了似的,极力后向一缩,那紫衣人口含冷笑,手掌一翻,只见伊风脚下一个踉跄,“噗”地,竟跌在地上。 刚刚从地下爬起来,那些起先被伊风揍得晕头转向的天争教徒,此刻不禁喝起彩来。 那紫衣人冷笑一声,说道: “朋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大爷趴在那儿吧!你要逞能也得捡个地方呀!”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侧目又喝道: “弟兄们!还不把这蠢货捆起来,送回总舵去,让蒋舵主发落!” 伊风做出一副垂首丧气的样子,心里却在暗暗高兴,暗忖自己这一跤,总算跌得不错,总算能见着这开封府里的金衣香主了。 但等到那些天争教徒口里骂着话,七手八脚地来捆他的时候。他心中又不禁暗骂,恨不得一拳一脚,再将这批粗汉打个痛快。 那紫衣香主两眼上翻,背负着手,领头行前,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的确令人难以忍受! 两个直眉楞眼的汉子,将伊风五花大绑了起来,拖拖拉拉地,将他拉到街门,弄了辆大车,将他“砰”地抛了上去。 伊风心里忍不住气,却见那趾高气扬的紫衣香主也坐上了车。马车就辚辚前行。 那紫衣香主横着眼睛望着他,冷冷道: “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受了谁的指使,到这里来撒野的?你要是老老实实招出来,还可以少受点儿苦,不然……嘿!那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你的乐子,可就大了!” 伊风闭着眼,也不回答他的话。 那紫衣香主双眉一轩,怒骂道: “杀胚!你现在要是不说话,等会儿大爷不叫你直起脖子叫奶奶,大爷就不叫小丧门。” 这紫衣香主小丧门陈敬仁,一路叱骂着,伊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的。 车子走了约摸两盏茶的工夫,就停了下来。这小丧门冷笑着站了起来,“砰”地,重重踢了伊风一脚,又骂道: “死囚!你的地头到了。” 大刺刺地走了下车,又叫两个汉子将伊风抬下来,自己却拂了拂衣裳,朝大门里走了进去。 伊风一下车,就看到马车停的地方是一栋巨宅门口,朱漆的大门,发亮的门环,门的两边,一排十几个拴马的石桩子。气派之大,就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府邸似的,甚至尤有过之。 那两个汉子,青衣皂帽,打扮得像个家仆,生相却仍然脱不了凶横之气,也是一路的喝着,将伊风弄了进去,简直比衙门里抓小偷的差役,还要横得多,竟没有将伊风当做人看待! 伊风心里既怒又气,这“天争教”的凶横,看来竟还在传闻之上!小小一个开封分舵,处置一个只不过谩骂了几句的“犯人”,就这么厉害!其余的,自然更不问可知了。 到了大厅门口,那两个汉子将伊风往石阶一推,朝里面躬身道: “舵主!外面的犯人,已经带上来了。” 这汉子竟真的将伊风叫做“犯人”。伊风剑眉微轩,眉心中已隐隐露出杀机。 大厅中有人干咳一声,道: “将他带上来。” 一面又道: “陈香主!你也未免太仔细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子,你自己将他打发了,不就完了,又何必带到这里来!” 只听方才那张狂不可一世的“小丧门”,此刻低声下气他说道: “舵主说的是,不过这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两下子,城里弟兄,有好多个都栽在他手里了,所以在下才将他送到舵主这里来发落。” 这开封分舵主,正是“盘龙银棍”蒋伯阳,此刻他一手端着盖碗,两眼望天,端坐在大厅正中的红木椅上,那小丧门垂手站在旁边。 伊风一进大厅,就看出这天争教开封城里的金衣香主,竟是少林子弟蒋伯阳来。 须知伊风昔年遍历江湖,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武林中名声颇响,手面很阔,是以伊凤也自认得。 他心中极快地一转,确定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天争教中的地位,是绝对够得上见过教主的真面目的,那么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此刻面容,这“盘龙银棍”蒋伯阳也一定认得。 于是他冷笑一声,故意转过头去,冲着厅外。 那小丧门已厉叱道: “杀胚!你知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你还敢这么张狂?” 那“盘龙银棍”蒋伯阳掀起碗盖,喝了口茶,也自沉声叱道: “朋友!你为着什么原因,到开封府城里来?你赶紧好生告诉我!只要你字字不虚,我也不会怎么难为你;不然的话,你可要知道‘天争教’三个字,可容不得你在街上漫骂的哩。” 这“盘龙银棍”蒋伯阳,果然不愧为正派出身,讲起话来,口中倒也不带秽字,比起那些草莽出身的角色,确是要高明一些。 伊风却仍背着脸,冷冷道: “我到开封城来,就为的是找你,难道你这算是待客之道吗?” 蒋伯阳“啪”地将盖碗放在桌上,碗里的热茶,溅得一桌都是。他双眉倒竖已有怒意,目光如炬,厉声叱道: “朋友!你口条子放清楚些!你要真将‘天争教’看得太马虎了,那你是自讨苦吃!” 伊风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双臂一振,将捆在身上的粗索,震得寸寸断落。 他长笑着回过头,道: “蒋伯阳!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这“盘龙银棍”看到这“犯人”居然震断绳索,方自大惊,那小丧门已怒叱着朝伊风扑了上去,“飕、飕”两掌,劈向伊风。 可是蒋伯阳定晴之下,已看出这“犯人”是谁来了。 小丧门陈敬仁左掌切伊风的胸膛,右掌斜斜下劈,连肩带颈劈下,却见这人竟然还带着笑站着,既不避,也不闪。 他心里正自奇怪,哪知身后突地风声飕然,似乎有人重重一拳,打向自己的后背,他自救为先,顾不得攻故,腕肘微沉,脚跟立旋。 哪知身后己叱道: “陈敬仁!快给我住手!” 竟是那“盘龙银棍”蒋伯阳的声音。 小丧门更是大为惊骇诧异,一念还来不及转完,那盘龙银棍已横地一掌,将他蹬、蹬、蹬,打得向旁边冲出五六步去。 伊风微微一笑,道: “伯阳兄还认得我。” 其实他腹中也在好笑,看着这蒋伯阳面色如土,朝自己深深躬下腰去,一面诚惶诚恐他说道: “伯阳不知道是教主来了,未曾远迎,又教那班蠢才有眼无珠,冒犯了教主,实是死罪,还请教主从严惩处。” 那小丧门正自一头雾水,听到蒋伯阳这么一说,满头的雾,却都化为冷水,一直浇到背里,背脊透出一股寒气。 他用手摸了摸了自己额角,定了定神,噗地一声,竟跪了下来。 伊风目光转动,仰首大笑了起来,手上用了七成真力,朝小丧门一推,道: “阁下的武功俊得很!掌上似乎有北派杨家掌的味道……” 小丧门只觉跪都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心里更惊惶,不等这个冒牌教主的话说完,就抢着说道: “小的不知道是教主大驾,冒犯了教主,但望教主恕罪。” 这“小丧门”伏在地,却像只丧家之犬似的。伊风想到他方才那种骄横的样子,和现在一比,他的笑声,不禁越发高亢了。 其实放眼天下,像“小丧门”这样的人,正是多得不可胜数哩! 第四十八回 五剑荡魔 伊风笑声突地一顿,目光凛然扫在这“小丧门”身上,道: “开封城里的弟兄们,也太不像话了,要知道我创立天争教,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现在他们却用来做仗势欺人的招牌。” 小丧门颤抖着伏在地上,连连称是,盘龙银棍也骇得面目变色。伊风看在眼里,觉得这“天争教主”的威势,实在不小。自己闯荡江湖,想不到今日却扮演了如此这么一个角色。 这一刹那,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微妙的感觉。 须知“权势”两字,正是自古以来人人想得到的东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的千秋事业,便是建立在这“权势”两字之上。只不过要看这掌握“权势”的人,是否运用得当罢了。 “若你将‘权势’作为你的奴隶,而运用它做成一番事业来,那你便是成功的;但是你若变为‘权势’的奴隶,那你就值得悲哀了。” 伊风在心里感慨着,目光动处,忽地看到“小丧门”和“盘龙银棍”的四只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心念数转,冷笑道: “蒋师傅!城外二十里铺,有一间包氏家祠,你总该知道吧?”他微微一顿,并没有等待这蒋伯阳的回答,接着又道: “今夜三更,蒋师傅就请开封城里天争教下有职司的弟子,全聚到那包氏祠里去。” 他目光一凛: “蒋师傅!这半日之间,你能将弟子们招齐吗?” 盘龙银棍此刻也垂着头,闻言立刻应道: “请教主放心好了,今夜三更,伯阳就在包氏家祠里开坛,等候教主的大驾。不过——不过若将满城弟子都招齐,那人数……” 伊剑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道: “我说的是有职司的弟子,你可听清了。” 蒋伯阳立刻又垂首称是。 伊风冷笑一声,微拂衣袖,竟自转身走了出去。 盘龙银棍急行三步,跟在后面,恭声道: “教主怎地这就走了?” 他赔起笑脸道: “伯阳这里有两坛上好的竹叶青,教主可要喝上两杯再走,也让伯阳表示些敬意。” 伊风尚未停步,人已走到院子里,闻言微微一笑,道: “蒋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明天办完正事,再来打扰你吧。” 盘龙银棍弯腰躬身跟在身后,那立在门前的两汉子,此刻也是面色如上,悚立在旁边,连声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伊风走出了门,挥手止住了那盘龙银棍的恭送,一路施然而去,心里却不禁有些好笑。 他一路走出城外,城外琉璃塔的尖顶,正在夕阳中发着金光。开封古城的影子,被夕阳一映,也长长地拖了下来,压在他身上。 此刻,他精神极为振奋! 那武曲星君的“天星秘籍”,他已仔细地看过一遍,虽然还未能尽得其中的奥秘,但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只要稍为领悟到一些诀要,功力便可精进不少。 这两年来,他虽然经过不少折磨危难,但这些折磨危难,非但没有击倒他,反却使他变得更为坚强了。 本来一些希望颇为渺茫的事,此刻却也露出曙光。 他知道达成这些希望,已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萧南频的影子,虽然在他心里留下几许凄惋的温馨,但他却将这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知道:若是一个男子当他有许多事要做的时候,却将自己的大半精神、情感,花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愚蠢的错误——纵然这种错误也是甜蜜而温馨的。 于是他找着了飞虹剑客们,告诉他们自己此行的经过。 这一路上,“飞虹剑客”们已了解到“天争教”在武林中所占的地位。 当华品奇知道那自己从小带大的“三弟”,此刻竟主宰着武林中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时,他心中不觉也有些难言的滋味。 有些卑微的感觉,是无论英雄豪杰,抑或是卑微小人,都能共同感到的,只是英雄豪杰,却能将这些感觉压制,是以他们便能胜过别人。 伊风和长白剑客们的居所,是在开封城东,琉璃塔下的一家客栈里,而那二十里铺,却是开封城西的一个小镇。 包氏家祠,是这二十里铺的一个最好的去处,祠堂外古木参天,苍郁滴翠,祠堂里也扫得极为清洁净爽。春秋佳日,也有不少人到这里来踏青的,祠堂的四处,自也留下不少骚人墨客的题咏。 但这天晚上,天一入黑,包氏祠堂的四周,突然出现了三五成群的黑衣壮汉,阻止着任何人再往前行一步。 包氏祠堂里的一些香火道人,也都莫名其妙的,被赶到另外一间土地庙里去。 二十里铺的人,只见这间祠堂里灯火突地大盛,里面人影幢幢,而且天越晚,到的人也就越多,这么多人为什么突然聚到这包氏祠堂里来?就成了二十里铺上的一个谜。 敲过三更,有的干活的人,听到这包氏祠堂里,突然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 也有不少满身血迹的大汉,从里面审出来,四下奔逃着。这在一向宁静的二十里铺,立刻造成一阵骚动。 但这些安份的良民们,也都没有探究此事真相的勇气。 第二天,有人壮着胆子前去一看,这间干净清爽的包氏家祠,竟然满地都是血迹。 他们当然也猜得到这一定是草莽人物的凶杀,只是杀人的是谁?被杀的是谁?就不是武林以外的良民,所能揣测到的了。 原来开封舵下的数十个天争徒众,正在这包氏祠堂里等候教主人驾的时候—— 包氏祠堂里里外外一片静寂,大声说话的声音,一句也听不见。盘龙银棍蒋伯阳,一袭金色长衫,负手立在祠堂的大厅前,小丧门陈敬仁,紧紧站在旁边,心里却是忐忑怔忡,好像等会儿教主来了,要拿自己下手开刀。 远远传来“笃、笃、笃”三声敲梆声,盘龙银棍四顾一眼,望着四下的天争徒众喝道: “弟兄们!依顺序站好,教主这就快来了。今天晚上,你们能见到教主的真面目,这也算是你们的造化——” 话声未了,突然四方八面都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五条黑衣蒙面的人影,从大厅的四面风一样的掠了进来。这包氏祠堂的四周,都伏着天争教的暗卡,可是这五个黑衣人,竟不知是怎么来的。 盘龙银棍面色大变,怒叱一声: “朋友!是哪儿来的?” 叱声方住,一条黑衣人影已来到他面前,他们觉寒光暴长,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已连肩带臂的朝他削了下来。 蒋伯阳艺出嵩山,武功亦非等闲,怒叱一声,一拧身,往旁一闪,但这黑衣人身法快迅,剑光如涛,“唰、唰、唰”,又是三剑。蒋伯阳但觉满眼寒光,这一剑三招,竟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他虽然极力招架,但掌中没有带着兵刃,手底下就自然打了折扣。他虽然大声叱问,但这黑衣人竟闷声不响,一言不发。 耳畔一声惨叫,他听出是那属于小丧门陈敬仁的,目光一瞟,那小丧门双手掩着胸,鲜血泊然外冒,身形晃了两晃,就倒下去了。 接着,大厅中惨叫之声四起,夹杂着这些黑衣人的冷笑叱声。 盘龙银棍蒋伯阳心里越来越乱,对方的剑招却越来越厉,剑路之狠辣诡秘,竟是会遍天下各派名家的蒋伯阳前所未见的! 他情急心乱之下,双掌微一疏神,只见青光缕缕,从自己的掌影中直劈了进来,接着自己右臂一凉,竟被划了长达几尺的一道口子。 他心念数转,知道大势已去,突然出拳如风,虎虎两拳,将“少林杖虎拳”里最精妙的两着施了出来,这是名家的绝技,果自不同凡响,那黑衣人身手虽高,却也不禁后退一步。 而盘龙银棍蒋伯阳,就在自己的拳已出、对方身形微退之时,猛一长身,脚跟用力,飕地,倒窜了出去。 他早已量好地形,脚尖在身后的供桌上一点,身形微一转折,就像箭也似地从窗中掠了出去。此刻他保命为先,大厅中的天争教徒们惨呼之声再厉,他虽听到耳里,却也顾不得了。 他一路退出去,才知道伏在词堂外的暗卡,竟都被人家制住了,于是这些黑衣蒙面人的身手之高,就更令他惊异。但是直到此刻为止,对这些诡异的黑衣人的来路,他仍然如坠五里雾里,半点也不知道。 于是天争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在开封城里,受了这么个从未受过的重大挫折。而这些,自然也就是伊风的杰作了。 伊风和“飞虹剑客”们,黑衣蒙面,乘夜挑了天争教开封城的分舵,却也知道不能在开封久留,于是便由二十里铺绕城而去。 马群在黑暗中奔驰了一夜,“飞虹剑客”们久隐关外,直到今夜,才算大快身手,心里都觉得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就连年已知命的华品奇,此刻骑在马上,也是不停地高谈阔论着。 第四十九回 洵阳之变 伊风嘴边带着一丝微笑,他能了解到这些来自关外的剑手们的心情,他们各各身怀绝技,却始终没有在武林中驰骋过,就连“飞虹七剑”这份万儿,都是因为他们的授业师傅的名头而传出的。 这正如一个家财巨万的富家公子,虽然聚资无数,但却始终闷在家里,虽然知道了金钱万能,却也始终没有自己亲身体验过。等到他一旦了解到金钱的真正价值——自己亲手花过钱的时候,那么他家里的巨万家财,在他眼中便立刻换了另一种意义,而他心情之欢娱,自是可想而知。 而伊风自己呢?他自然无法分享这份欢娱。夜色如墨,他纵马狂奔,心里却也觉得十分痛快;这两年的积郁,今夜也算消去不少。 天色微明,残冬的清晨,寒意侵人刺骨,但他们的人和马,却都是满头大汗,一点也没有寒意。 东方射出第一线光芒的时候,他们到了陕边的洵阳。 伊风一马当先,冲到城脚,但这时光大早,城门尚且未开,伊风回过头去,低声道: “这里城门虽然未开,但过了洵阳,前面就再没有大镇,我们不如等这里城门开了,先在这里打个尖,再往前赶路吧!” 他久历江湖,“飞虹七剑”却是初入中原,自然一切事都唯他马首是瞻。于是这一行人马,就在城门外驻了足,掏出布巾来擦汗。 世间常有许多巧合,使得一切事都为之改观。他们若是绕城而去,事情的变化,也许就不会有如以后的那么复杂;但他们却偏偏等到城门外面,好像是这一切事,早已被上苍安排好了似的。 天光大亮,“呀”地一声,城门先开了一线,伊风圈过马头,哪知城门开处,里面却先驰出一匹马来,从伊风身侧擦了过去。 伊风本未注意,目光转动处,只看到驰出的那人,一身锦绣,在擦过自己身侧的时候,似乎还轻轻发出“咦”地一声。 但是他却也并未在意,稍为扭头一望,华品奇等人已由后赶来,和他并骑驰入城去。 哪知他们方自入城,背后突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喝声,喝道: “站住!” 声音之洪亮高亢,使人听了,好像是有铁锤在耳畔重击一下,入耳锵然。 伊风和华品奇等,都不禁愕然回顾,后面已有一骑奔驰而来,伊风目光动处,这一骑竟然就是先前出城而去的那个满身锦绣的骑士。 华品奇鼻中不悦地“哼”了一声,等到这骑奔了过来,也亦冷叱道: “朋友!你这是朝谁在喊?” 那马上的骑士,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衫,上面还满布金花,跨在马蹬上的两只靴子,光华闪耀,原来上面竟都镶着明珠。 他一马驰来,眼角瞟了华品奇一眼,却瞪在伊风身上,沉声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伊风这时也已看清他的脸,体内的血液,几乎又为之凝固起来!这人虽然满身锦衣,但却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颧骨高耸,颔下留得稀稀的几缕山羊胡子,目中神光如剪,这不是那自己用计关在无量山巅的秘窟里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是谁? 这一下,伊风立刻为之面色大变,他身侧的华品奇已怒叱又道: “朋友!你这是冲着谁说话?你……” 他话未说完,铁面孤行客也横目怒扫他一眼,枯瘦的脸上,表情更加严峻。 他目光在华品奇面上凛然一扫,冷冷地截住他的话,说道: “你可知道,你是在冲着谁说话?” 他目光转向伊风: “喂!这老头子是谁?若是你的朋友,老夫还可饶他一命,否则的话……哼!” 伊风大骇之下,闻言却不禁又诧异起来,在心里暗暗惊异道: “怎地这铁面孤行客突然对我这么客气?在无量山巅上,他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何况我又将他关在那秘窟里,他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但是我此刻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了呀!难道这铁面孤行客,也和我此刻这副面目——萧无,有着什么关系不成?” 他心中极快的闪动几下,那华品奇却已冷冷叱道: “喂!这老头子可是老弟的朋友,若是的话,老夫也可饶他一命,否则……哼!” 他照方抓药,把这铁面孤行客方才说的话,立刻又敬了过去。 万天萍枯瘦的脸上,仍然毫无变化,确实不愧“铁面”两字。但伊风却已从他那越来越凛冽的目光中,看出杀机。 这铁面孤行客将缰绳微微一带,转向华品奇,突地出掌如风,“吧”地,在华品奇的坐骑上拍了一下,那匹马立刻一声惨嘶,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就瘫软地倒在地下,竟已气绝了。 华品奇自己早就从马上掠了下来,目光动处,看到这匹马的马首,竟被这其貌不扬的枯瘦老者,一掌击得稀烂! 他心中不禁也自大骇!这种掌上的力道,不但惊世骇俗,简直匪夷所思了! 而这里另三匹马又厉叱连声,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剑光暴长,毛文奇和他那两个师弟,已“呛啷”拔出剑来。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身形倏然从马鞍上掠了起来,笔直地向毛文奇掠去,双掌伸出,十指如钩,这以金刚掌力和大鹰爪手名震武休的铁面孤行客,像是已动了真怒,竟施出煞手来了。 在这一瞬间,伊风心中将这事极详细、谨慎地思索了一遍,然后腿弯一直,在马上站了起来,摇手大喝道: “万老前辈请住手!” 这铁面孤行客竟真的被他这喝声所阻,枯瘦的身躯,在空中微一转折,竟又飘然坐到马鞍上。 他的身躯,竟像游鱼在水里似的,在空中亦能来去自如。 飞虹剑客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也不起眼、像个乡下土财主似的老头,竟有这种超凡入圣的武功! 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铁面孤行客又寒着脸,坐在马鞍上,面向伊风,冷冷道: “你叫这批家伙赶快先滚,老夫还有话要问你。” 伊风诺诺连声,一面又朝华品奇等人做着眼色。 “飞虹剑客”们,此刻是既惊且怒,但人家武功既高,再加上伊风那种似有深意的暗示,他们又不得不暂忍怒气。 毛文奇手腕一翻,长剑重又入鞘。华品奇站在地上,面色数变,终于一跃到毛文奇的马上,一面向那万天萍叱道: “今日我看在我这老弟的份上,暂且不与你计较,十日之内,我们都在囊阳城里,恭候大驾。” 他这话一半是场面话,说给这万天萍听的,一半却是告诉伊风自己先去囊阳,他们马上就来。 伊风会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思索的却是;这铁面孤行客和那萧无,究竟是怎么一种关系?免得等会一说话,便得露出马脚。 铁面孤行客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对这华品奇的场面话,丝毫都不答理,像是这种话他也听得多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等华品奇等四人三骑扬鞭而去,他才在鼻孔里冷哼着道: “我看在你的面上,暂且放过他,十天之后……哼!” 这在江湖上素以心狠手辣闻名的人物,说起后来,也是冷森森的! 而且最妙的是:他说的话都像未曾说完,而只用一个“哼”字代表其他的意思。 他将手中的马鞭朝城外一指,又道: “你跟我出城去,先帮我办件事,然后再一起到西梁山去……哼!你们年轻人都是这么荒唐!你不是说先到豫溪口去等我的吗?” 伊风根本就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却唯唯答应着,随着这铁面孤行客的马,又走出城外。 两个并肩而驰,伊风眼角斜瞟,只见这铁面孤行客严峻的面孔下面,脖子上赫然有几个紫黑的疤迹,伊风知道这是妙手许白的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他不禁暗中感叹: “这铁面孤行客真正是个奇人,连经这次我眼看他再无活路的大难,他还是好生生活在这里。尤其奇怪的是:他怎会从那秘窟中逃出来的呢?唉!他若知我并非他心中所思之人,只怕此刻又将是一番剧烈的生死搏斗。” 一出城,万天萍就将马驰快,伊风紧紧跟在后面。 此刻他好奇之心大起,一心想要知道这万天萍是怎么逃出秘窟的;又想知道这万天萍和那天争教主萧无,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这铁面孤行客似乎对路径甚为熟悉,不走官道,改行小径。路上积雪未消,冰雪满道,像是已有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伊风越发奇怪,不知道这万天萍在弄什么玄虚。 看到万天萍桔瘦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紧闭着嘴,也不说一句话。 他心里虽奇怪,可也不敢问出来。 万天萍三转两转,这条小径也越来越荒僻。洵阳城,地处汉水之北,于佑河之东,他们出城之后,却是奔向东北方而去。 是以地势越行越高峻,幸好伊风所骑的也是一匹长程健马,是故还能跟得上。但他这匹马已经驰骋了很长一段路,此刻口喷着白沫,四蹄翻动间,已渐渐透着不支了。 到了一片枯林旁边,万天萍突地将马勒住,回身从马后拿了个极大的革囊下来,随手一招伊风,便自己飘然下了马。 伊风目光闪动,只见这片枯林已被雪封,似是久无人迹。万天萍手上的这个革囊,像是极为沉重,他更不知道这万天萍来此会做什么。 这铁面孤行客,虽然以硬功掌力成名,但轻功亦极高绝,手里拿着那么沉重的一包东西,走在这积雪的泥地上,仍然是灵巧轻快,脚下未留半点脚印,身形微一起落,便已纵入枯林。 进了林子,光线就倏然黯了下来,伊风心中忐忑暗忖: “莫非他早已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是以把我诱到这里来收拾我……” 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伊风也只得随他前行。 入林已深,万天萍突地回过头来,将手中的革囊交给伊风,仍然是一言不发,伊风将这革囊放在千里微微一掂,这革囊不但沉重,而且随着伊风的手势微动,里面就发出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来,这革囊里面装的,竟像是鞭锏一类的兵刃。 伊风心里转了几转,抬头去望这行迹诡异的万天萍,只见他一面前行,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而这样东西,一入伊风之目,伊风心下便立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来此寻宝的。 原来万天萍自怀中取出的一物,是两片一尺见方的黑铁块,也正是妙手许白在无量山巅,曾经拿给伊风看过的“璇光宝仪”。 妙手许白一死,这铁面孤行客就将这璇光仪的一半,凑成了双。 伊风曾经听那妙手许白说过这东西的妙处,此刻不禁张大了眼睛,瞪在铁面孤行客手中的这块看去毫不起眼的黑铁块上。 这万天萍脚步已缓,弯着腰将手中的这“璇光仪”贴近地面,一路探测着,突地猛一长身,回过头来,严峻地脸上,露出笑容,道: “嘿!就在这里。你把囊中的铁锹拿出来,帮我朝下面掘。老实说:我一向独来独往,今天找你帮手,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呢!” 伊风知道这万天萍既然外号叫做“铁面孤行客”,生平没有找过帮手,自是实话。但他此刻竟找着自己来参与这种极为秘密的行动,由此可见,他与自己此刻的这副面目——也就是萧无的面目——之间的关系,必不寻常,否则肯让自己一起掘宝? 伊风心里猜测不已,面上可一丝也不露出来,将这革囊打开,里面果然是铁锹、铁铲一类的掘上铁器,他不禁对自己方才的猜测,暗觉好笑。 林中的泥地上的积雪,已凝成坚冰,是以极为坚硬。但在这两个武林高手的手下,这种积雪坚冰,也像是松软泥沙一样。铁铲翻飞处,何消片刻,就被掘了深达几丈的一个大坑。 伊风铁铲再次落下,忽然听到“”地一声,伊风手中的铁铲,立刻折了一半,他这一掘,竟是掘在一个像是金铁之属的上面。 铁面孤行客喜动颜色,一掠上坑,换了把铁铲,又跃下来,接连几铲,这土坑中突地银光大现,下面竟是一片白银。 伊风不禁为之愕住,地下的这一片白银,已凝成一片,少说也有数十万两。 他虽然心胸磊落,但骤然见着这巨万白银,也难免心动神驰。 哪知万天萍却突地长叹一声,将手上的铁铲往地上一抛,似乎意味索然他说道: “又是银子!”言下之意,这数十万两银子,在他眼中,竟不如废铁。伊风不禁又为之一愕! 却听这铁面孤行客接着又叹道: “我从无量山下来,费了好多事,才掘了三处,哪知却都是银子!假若天下的所谓‘藏宝’都是银子,那可真教人扫兴!” 须知一种同样的东西,在两个不同的人眼里,便有截然相异的价值。 这巨万白银,在这武林中叱咤横行的巨盗眼里,本就如废铜,何况他有璇光仪这种异宝在握,心中所冀求之物的价值,更要比黄金白银这种俗世财物,高过许多倍。 天光从积雪的林木漏下来,成了几许多角而变幻的光影。 伊风纵身出坑,但觉满坑的白银,被这散碎的光影一照,银光流动,更显得光采夺目。 铁面孤行客目光一转,忽地笑道: “萧老弟!你若对此有意,这些东西,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吧。” 他语声突地一沉: “老夫纵横多年,敢说是恩仇了了。这次在无量山巅,却受了你的大恩……” 听到达里,伊风心头立即为之一亮,积存在他心里的疑团,随之豁然开朗: “原来这个被我关在秘窟中的万天萍,是被萧无这厮救出来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能逃出秘窟,而又和萧无有着关系的原因了。” 伊风心里虽已恍然,但随即又起了一些疑问。 “这萧无怎会跑到无量山巅?又怎会知道这秘窟的开启之法的呢?” 他心中思絮如涌,却忘了回答万天萍的话。 万天萍一掠出坑,在上面喊道:“萧老弟!你且上来,再把这土坑填平,这么多银子,也不是你我两人之力所能搬得走的。” 伊风漫应一声,方自掠上,一团沙土,已在万天萍铁铲一挑之下,落下坑来。 他这随意一跃,刚好落在万天萍身侧,这铁面孤行客连挑铁铲,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行动。伊风眼神微动,脑海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 他知道只要自己右掌微挥,便可直击万天萍的肋下,而万天萍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做。他猝不及防,必定躲不开这一击。 但是,他却没有如此做,即使以后真以本来面目遇着这铁面孤行客时,少不得会有恶斗,甚至他不是这万天萍的敌手,但这种有欠光明磊落的事,他却万万做不出来。 何况他自忖之下,这万天萍与自己说不上有什么冤仇,他又怎能在背后向一个和自己无甚冤仇的人,骤下簿手呢? 于是他也举起铁锹,帮着万天萍将砂土重新填入上坑。 他并未拒绝万天萍赠送他这巨万白银,却也并未接受。因为他觉得这巨万白银,本非万天萍所有之物,是以他根本无权将之送给自己,那么自己又何必说出拒绝或是接受的话呢? 而且金银之物,只要用之得宜,大可造福人群,做许多事业,自己日后或有用得着它的地方,也未可知。 他自信这巨万白银,落入自己手上,用之于人,总比埋没在这松林的泥土下好得多。 于是他便凭空得了巨万钱财。 第五十回 节外生枝 这半年来,他履得奇缘,这是不是冥冥上苍,在对他作了一些不公平的处置后的一些补偿呢?那就要看他是否能善于运用这些了。 因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一个人在骤然间获得太多的幸运之后,也未必是好事哩! 掘出去的土,虽又重新填回上坑,但毕竟是和别处不一样了。一个心灵中的情感已被折磨殆尽的人,纵然有别的情感来充实,是不是也会留下一些不可磨灭的创痕呢? 掠出林外,万天萍突地回首问道: “你可要在这里做个记号?以后来拿时也方便些。” 伊风微笑着摇了摇头。放眼四顾,只见原先留在林外的两匹马,已被寒风吹得发抖。 是以两人一上了马,这两匹坐骑,就纵蹄狂奔,似乎也像人一样,懂得如此便能驱除寒气。 伊风虽一夜未眠,但此刻坐在急驰的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丝毫没有倦意。 但再次回到洵阳时,他却有些饿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万天萍和萧无约在豫溪口,是有什么事?但在此刻自然也不能问。 当然,他也不愿意和万天萍同到豫溪口去,试想那时若有两个萧无出现,那该是怎样一个场面? 于是在洵阳城外,他就勒住马,侧首向万天萍道: “万老前辈!小可还有朋友之约,万老前辈如果无事吩咐,小可就想在此告辞了。” 万天萍突地双目一张,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伊风生怕他在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哪知万天萍神色又转缓和,严峻的脸上,竟微微泛出笑容来,和声说道: “萧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不曾经答应和我同上西梁山的吗?” 伊风心里有些发毛,嘴里也呐呐他说不出话来。 却听万天萍又含笑道: “萧老弟!你放心,你于我有恩,老夫一生行事,虽然稍嫌狠辣,但对你——哈!萧老弟,你放心!跟老夫一起去,绝对有你的好处。” 伊风久经世故,心思又极灵敏,正是一点就透的角色。他一听万天萍如此说,就知道即使萧无本人,也不知道这西梁之约,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一定,遂也含笑说道: “万老前辈对小可的盛情,小可自是感激;但小可实在还另有约会,反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可日后自有多麻烦万老前辈的地方。” 万天萍突地纵声长笑起来。伊风和万天萍见面多次,这倒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铁面孤行客”脸上露出笑容来。 哪知他笑声突地一顿,枯瘦的脸上,立刻又像是结了一层玄冰,沉着声音道: “我问你,你是和那几人之约在先呢?还是和老夫之约在先?” 伊风一愕,又呐呐他说不出话来。 只听万天萍沉声又道: “你若是和老夫之约在先,你就得和老夫同上西梁山去,你若是和别人之约在先,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和老夫订下此约呢?难道你是存心戏弄老夫吗? “须知你在无量山巅,将老夫救出山窟,那不过是你适逢其会而已;你若是仗着这事,就在老夫面前弄鬼,不识抬举,哼!那么老夫一样可以制你。” 伊风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麻烦了,像万天萍这种人,正是凡事都不能理喻的角色!自己事情已经够多了,本来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但天道弄人,自己极欲一见的人,譬如剑先生、凌琳、孙敏,甚至萧南频,自己一个也遇不上,却偏偏让自己遇着这些不愿意见的角色。 一面,他却又奇怪:这万天萍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同赴西梁山呢?那西梁山上,又有什么事要发生呢? 自从他在华山之阴,遇着孙敏母女之后,一切事的发展,就似乎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这些事虽然都有着关连,但却都是节外之凶,枝外之枝,连他自己,都几乎不知道哪一条是主干了。 他俯首沉吟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只见这铁面孤行客一双寒光如剪的眸子,正在望着自己,静待着自己的答覆。 “唉!既然如此,那我就索性一切顺乎自然好了,反正剑先生和孙敏母女的行踪,我是无处可寻,频妹一怒而去之后,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天争教在武林中早已根深蒂固,我要复仇,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 他一念至此,觉得自己虽然是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些事却又都是茫无头绪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一笑,道: “万老前辈既然执意如此,那么小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天萍又微露笑容,道: “小伙子!这才像话。你放心!老夫总有甜头给你吃,只怕一到西梁山,老夫再赶你下来,你都不肯下来了哩!” 这句话,却又使伊风如堕五里雾中。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在思索着,万天萍为什么和自己同上西梁山呢? 这问题,饶是他用尽心机,却也得不到答案。但是这一路上,被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万天萍对他绝无恶意。 只是等到他一问起这问题的时候,这铁面孤行客就会微微含着笑道: “萧老弟!你不用多问,一到了山上,你就会知道了,反正这次我让你一起上西梁山,总是对你有益无损就是了。” 这万天萍竟然守口如瓶,一丝口风也不肯露出来,而且言下之意,颇有要让冒牌的萧无——伊风,惊喜一下的样子。 最使伊风感到难以应付的,还是这万天萍一路上不断地询问: “萧老弟!我看你武功不弱,内功也颇有根基,你的师承是哪一门?哪一派呀?” 又问道: “萧老弟!我看你除了武功之外,文才也不坏,你的家,想必是书香之家吧?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吗?你的家乡是属哪里呀?” 这些话,伊风都随口答覆了,一面又暗自庆幸,那萧无以前没有告诉过他。 哪知这万天萍在过了信阳的时候问了他一次,到了合肥,却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他一次,伊风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记忆力,又把同样的话,回了一次。 只是他却不禁奇怪,这万天萍为什么频频查问“萧无”的家世呢? 须知万天萍在无量山巅一耽十年,天争教的兴起,他并不知道;萧无的名字,他也未曾听过;他之所以频频问此,自然是有着原因的,只是这原因,伊风再也无法猜得出来罢了。 他在无量山巅,被伊风机智地关入秘窟,他纵然武功绝顶,却也无法从那厚达近丈的山壁中穿出来,而这山窟又别无退路。 起先,他还希望这秘窟的洞门,或许能在里面开启也未可知,可是两三天之后,他知道自己这希望是落空了,饥饿和疲劳,使得他已进入奄奄一息的状态,他几乎没有勇气走到这秘窟最里面一层的山洞里去了,因为那里有着妙手许白的尸身。 一个个希望,随着时光之流去而破灭,但是这武林之怪杰,仍不甘心就此死去。而他所饮下的妙手许白体中含有灵药的血,也奇迹般地支持了他好几天的生命。他盘坐在这秘窟的洞门后面,用他驰誉武林的金刚掌手,不断地击着山壁。 只是他也自知,自家掌力虽是惊人,但若想击穿这山壁,仍是绝无可能;何况自己也将要禁不住饥渴和疲劳的侵蚀了哩。 但是他却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掌击山壁的声音,却被风闻“南偷北盗”在此山中、长途跋涉而来寻宝的萧无听到了,于是他以绝顶的内力隔着山壁一问,知道关在里面的就是“北盗”万天萍。 万天萍狂喜之下,也隔着山壁告诉了“萧无”这秘窟开启的方法——他在伊风开启山壁的时候,早已就记下了方法。 于是这铁面孤行客,就再次奇迹般的保存了生命。 是以伊风此刻的猜测不错,对这“萧无”,的确是没有半点恶意的,而且此人虽然行事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但却的确是有恩必报的角色。 他们所骑的,都是长程健马,是以在路上没有耽误什么时候,使已到了西梁山之南的豫溪口,伊风心里有些忐忑。 “万一又跑出来了个萧无,怎么办?” 但是上天却将这件事安排得如此巧妙:他们若在豫溪口耽误一天,他们就会遇着被七海渔子押来的萧南频,也就会遇着时刻不忘“南偷北盗”的藏宝的真正天争教主萧无。 那么这件事,当时也许会令伊风感到难以应付,事后却没有那么多曲折了,只是事情偏偏如此阴错阳差! 但这在当时,却又有谁能预料到呢? 于是伊风就有了一个至此还未能解答的问题: “在西梁山上,有什么事要发生呢?万天萍为什么一定要我同上西梁山呢?” 他也就带着这个问题,上了西梁山。 他若是知道在西梁山里,竟有着那么多事将要发生的话,只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随着万天萍上山了。 第五十一回 翠装丽人 大地昏瞑,正是黄昏。 带着些许疑惑的伊风,便踏着苍苍暮霭,随着那黑道中的巨子,“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上了豫溪口北的西梁山。 山路迤斜,前行数里,夜色便深,夜寒也越重。铁面孤行客本在前面缓缓而行,一面回头和伊风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并未施展出轻功来。 此刻他竟一撩长衫,侧首喝道: “跟着我,小心些!” 跺脚向路侧掠去。 伊风目光四闪,见到这条山路边竟是根枝虬结的森林。此刻夜色本黯,由外望去,这片丛林,更是黑黝黝地深不可测。 他不知道这万天萍带自己走进这种森林做什么,心下方自有点惴然,前面突地火光一闪,铁面孤行客已从怀中取了个火折子出来,亮起一点虽很微弱,但在此刻却显得颇为明亮的火光来。 伊风又自踌躇了一下,万天萍已在前面挥手招呼,这种情况下,伊风似乎也无法退却,于是他微提真气,也随着入林。 他们所走的道路,也正是萧南频在第三日清晨所走的;只萧南频那时是茫无目的地探索,而铁面孤行客却是轻车熟路,仿佛对这黯黑、浓密的森林甚为熟悉,已不知来过多少遍似的。 这可又教伊风为之疑惑不已,入林愈深,他心中的警觉,也就提得愈高。 黑暗之中,只见万天萍带着手中的一点火光,婉蜒前行,划破这种深沉的黑暗。他们脚步踏在积雪、枯枝上,混合着败叶、淤泥的声音,也给这种深沉的静寂,带来生命。 三转两转,他们便也到了那片断崖前面,此刻密林已尽,已有天光射下,但万天萍手中的火光,却显得微弱了。 伊风目光闪动,但是断崖之下,涧沟深沉,几不见底。对面山梁之上,屋影幢幢,依稀可以看到一片亭阁的影子。 他心中自又疑云大起——他虽然久历江湖,阅历颇多,却也从未见过在这种绝险的地势中,还筑着亭阁的。而万天萍将他带到此处的用意,他更是无法揣测。 须知万天萍至此,还未向他透出半点口风,若是不明不白着了人家道儿,那岂非冤枉? 哪知万天萍突然侧目一笑,道: “老弟!这里就是地头了。老夫昔年花了无数心血,才在这里建了这么个所在,江湖中人,能够到这里来的,恐怕最多也不过五个人哩。” 言下之意,自是认为伊风能来此地,已是异数。 伊风只得一笑,方自暗忖: “原来这浓林密阁,是万天萍所建。” 再一转念: “这铁面孤行客在这种地方,建下这种所在,想必是为了收藏他一生中得来的珍宝了。但——” 念头尚未转完,却见那铁面孤行客,突地撮口长啸起来。 啸声如长空鹤唳,高亢入云,在这静寂的夜色中,久久不散。 伊风自也被这突来的啸声所惊,火光之中,但见铁面孤行客严峻的脸上,此刻竟微微露出焦急的神色,目光炯炯,望着对崖的阁影。 伊风心中不禁又是一动,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知道以铁面孤行客这种人,倘若对崖的楼阁,仅是他的藏珍之地,那么他此刻就绝不会露出这种神色来,除非那里有值得这草莽巨豪焦急的东西。 “但那边又是什么呢?” 伊风的目光,不禁也随之向对崖望去,但啸声过后,四下又立刻恢复死寂。 那如墨夜色中的阁影,也依然是静寂地蹲踞在那里,并没有半丝动静。 铁面孤行客面上焦急的神色,更为显露,似乎在暗中低语一句: “这是怎么回事?”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抖手向对崖打去。 两崖之间,相隔数丈,在黑暗之中,尤其显得遥远。 伊风但见这块石子,像流星似的掠过深沟,“砰”地一声,击在楼阁上。 这种惊人的腕力,使得伊风不禁又为之一惊! 而此刻他身侧的万天萍啸声又起,似乎比上次更为高亢,焦急的意味,也都在高亢的啸声中,透露了出来。 忽见对崖的阁影中,挑起一盏红灯来,迎风晃了两晃,这边铁面孤行客脸上,也随即露出喜色,手臂一抢,将手中的火折子,斜斜画了个半弧,又反向一抡,画了个半弧。 那边红灯一沉,隐隐听到一声欢呼,接着灯光大明,那幢幢屋影的上上下下,竟都点起灯来,对崖望去,真如神仙楼阁。 万天萍在江湖中素来面冷心辣,此刻却竟然喜动颜色,笑向伊风道: “老弟!先沉住气!等会让你大吃一惊。唉!——十年以来,我为着一些意气之争,竟教他们在这里孤孤单单地过了十年,想不到他们竟都还在这里等我——” 言下竟颇感怀。 伊风又自一笑。 但是对崖楼阁灯光大明之后,倚着楼宇所建的一座飞阁,突地灯光更是大亮。飞阁四角,挑起四盏官灯,一个翠衫丽人,正倚着朱栏,频频向这边招手。 这一来,伊风不禁又为之大吃一惊,动念之中,方自猜出一些事,哪知铁面孤行客突地哈哈大笑,大笑声中,一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你看看!对崖阁中的,是个小女。想不到吧!我铁面孤行客素来独来独往,江湖中人,有谁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话声方了,对崖阁中,又走出一个高挽鬓发的妇人,扶着一垂髫女环的肩头,立在栏边,向着这边挥动一方粉帕。 伊风这才恍然大悟,这铁面孤行客,独行江湖,满手血腥,却在这种绝顶隐密的所在,安排下他的妻子女儿。 这万天萍此刻也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火折子。突见对崖阁中的翠装丽人娇躯一扭,左手提着一盏官灯,从阁中飞掠下来,身法之轻灵曼妙,此情此景,望之有如丸天下凡的仙子! 万天萍喉间干咳一声,道: “虹儿!怎地这么大胆?” 目光如炬,望在对崖的而人身上,关切之容,溢于言表。 这“铁面”大豪,此刻见着自己的女儿,也像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露出那种非常平凡,但却珍贵的情感来了。 伊风心中暗暗叹息,他和这“铁面孤行客”一路行来,至今才见他露出人情味。 其实天下武林中,所有素称心狠手辣的魔头,又有几个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不是和凡人一样地有着人性呢? 只是他们的这种“人性”除了他们的亲人外,就不易看到罢了! 楼阁之下,山梁宽仅尺余。那翠装少女便站在这仅容立足的山梁上,深夜寒风,吹得她翠绿的衣衫,飘飘而舞。而她那婀娜娇小的身躯,便也好像是要随着这飞舞之势,乘风而去。 第五十二回 彩带迎宾 伊风目光凝视着对崖,突见对崖飞阁之上,匹练似的垂下一条彩带来,两个垂髫女环,双手执着彩带的上端,迎风一抖,这条长达数丈的彩帝,便“呼”地抡了起来,显见这两个垂髫女环,手下也有着有异常人的功力。 铁面孤行客长啸一声,身形有如飞鹤掠起,凌空飞向这条已向这边抛来的彩带上,铁掌微伸,彩带再次回掷,这武功高绝的武林巨盗,竟就借着这彩带的回旋之势,飞掠数丈,掠到对崖上。 伊风遥遥望去,那翠装丽人已扑到她爸爸身上,凭栏低视的中年妇人,侧首低语两句,那两个垂髫女环,便又微抬纤手,那条彩带,便又匹练般地抛起,彩虹般地飞了过来。 但伊风可没有立刻纵身迎去。有许多事,并不是人们在动念之中就可决定的,尤其是这种有关生死之事。伊风纵是达人,贸然将性命交托于两个垂髫女环的手里,那岂非莽撞? 踌躇之间,却见铁面孤行客已隔崖大呼: “老弟!你快过来!” 呼地一掌,将那势道已衰的彩带,重又震得飞了起来,像是一条从天而来的神龙似的。 伊风但觉宫灯光影之下,这条彩带耀目生光,竟不是丝帛之类东西做的。 万天萍呼声方住,对崖却又传来一声娇呼: “你要不要我过来接你,这里……” 呼声未了,伊风已自长笑掠起,宽大的衣衫,并未掖起,是以衫角飞舞,也如乘风一般。 他双手一搭上这条彩带,果然入手清凉,似金似铁。阁上的两个女环,口中俏喝一声,四只白生生的手腕向上一抬,这条彩带便又猛地回卷而去。伊风真气猛提,不等这条彩带回卷之势发满,颀长的身躯,便自凌空直去。 他身形半直半弓,此刻长身张臂,身形便又倏然上升五尺,然后头下脚上,箭也似的窜向那灯光如画的飞阁上。 翠装少女浅笑娇呼: “好身手!” 铁面孤行客也自长笑掠起。 这三人的身形,便几乎在同一刹那里,落在那飞阁上面。 倚栏而立的中年妇人,右手仍然倚在那垂髫女环的肩上,低叹一声,道: “天萍,你才回来呀?” 无限惆怅,无限相思,也不需太多的言词表露,就是这寥寥数字,就连伊风心中也不禁为之黯然! 她侧目而望,只见万天萍的一张“铁面”上,情感激动不已。往前大迈一步,轻轻握着那中年妇女右手,怔怔地却说不出话来。 千言万语,便在他们这凝目一视中,表露无遗! 那中年妇人罗袖微扬,轻轻拂了拂眼角,强笑道: “想不到你这次回来,还带来一位客人。唉!十年来我们几乎已经忘了这世上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别人。” 伊风暗中感叹一声。 目光闪处,只见这中年妇人高挽鬓发,形容憔悴,本是清澈的双眸,此刻眼角已满布鱼尾,岁月催人,年华不再,这妇人的大好年华,就全在这种寂寞的岁月中消逝了! 万天萍微叹一声,亦自强笑道: “这是拙荆,这位是萧无萧老弟。唉——慧琪!你我今番能得再见,若不是这位萧老弟,只怕我早已丧命了。” 这铁面孤行客的妻子,便深深向伊风福了下去。伊风连忙谦谢,还礼,心中却不禁暗忖: “想不到:铁面孤行客这种魔头,却有妻女如此!这要对别人去说,又有谁能相信呢?” 目光再一转,转到那两个“垂髫女环”的身上。只见这几个远远望来俱似稚岁的女子,竟已俱都面有鱼纹,年纪都有三十岁了,眉梢眼角,忧色重重,原来这些少女,自垂髫稚岁而来,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虽然装束未改,但心境之凄凉苍老,又有谁能体味得到的哩! 一条婉蜒的石阶,直达地面。铁面孤行客夫妇,拱手迎宾,那几个已是半老徐娘的“垂髫女环”,手里挑着官灯款款行下。伊风走在前面,耳中只听见那翠装少女,不停地娇笑而语: “我和娘先前听到你的啸声,还不相信是爹您真的回来了呢。爹!你不知道,两年多前,有一次猫头鹰在外面夜啼,我还以为是您回来了呢!” 伊风暗中一笑,但也不禁觉得这笑声,就含着悲而凄凉的意味,就连自己这局外人,也为之黯然。 但他再一想到自己,还是不知道这铁面孤行客,将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为着什么?他不禁暗暗感叹着造化的作弄人,为什么竟将自己易容后的面貌,偏偏弄得和那萧无一样?世间巧合虽多,又再有什么能和此事相比呢? 于是他的思潮,又不禁转到那一双曾替自己带来这种无比奇妙遭遇的纤手上。当时又有谁想到,那双纤手的微一播弄,就在自己的生命中,种下了如此巨大改变的种子呢? 他唏嘘地叹了口气,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一个娇柔的口音道: “喂!你走错了。” 伊风回首,但见那翠装少女的一张娇面,正自微微含笑,一双秋水有神的俏目,也正含笑凝睇着自己。 铁面孤行客朗声一笑,道: “萧老弟远道而来,虹儿!你得好好照顾人家!” 那少女轻轻伸出纤手,掩口一笑,道: “你跟着我来!” 娇躯一扭,袅娜行去,伊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不禁泛起另一人的影子。但天涯茫茫,伊人无讯,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呢? 这铁面孤行客果然不愧为一代枭雄,他不但在这种常人连登临都极为困难的地方,建下这种搂阁,而且楼内装饰之华丽,亦足惊人。 那翠装少女袅娜行到楼宇下,纤手微推,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立刻有浅绿的灯光,由里面映了出来。 万天萍微笑肃客,伊风缓步而入,但见屋内满眼俱是巍巍的绀碧色,陈设虽不多,但就那一张龙须席的矮榻,错落的几个锦墩,一个百年树根雕成的高脚架子,上面一炉檀香,仍未点完,袅袅地升起香烟,壁绫、窗纱、灯纱一色,全是翠绿色的:再加上那翠装少女的身影,四角陈设的盆花,就将这间并不太大的厅堂,变得有如图画! 一个“垂髫女环”,从屋里一重门内,捧着一个青玉瓷盘走了出来,把盘中四杯香茗,放在伊风身侧的小几上。 转身向那中年妇人低低说了几句,那中年妇人浅浅一笑,道: “你这妮子!越来越笨了!当然要准备些酒菜,还用得着问我吗?” 万天萍哈哈一笑,道: “珊珊这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怎么还是穿着这种衣裳?唉——十年了!想不到这地方还是一点儿都未变,只有大家,唉——却全都老了!” 这素来无动于衷的“铁面孤行客”,此刻忽笑忽叹,显见其心中之情感,也正波动甚大哩! 翠室生春,浅笑宜人,这荒林密楼里,虽然淡淡地有着一层感怀岁月的忧郁,但这层忧郁,却掩不住久别重逢的欣喜。 伊风发现:这“铁面孤行客”,也和常人一样,是有着情感的,心中不觉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但是一想到此人在无量山巅“武曲星君”的秘窟里的那种狰狞面目,却又不禁懔然! “他若是发现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萧无时,那他该会对我怎样呢?” 伊风不自觉地这样想,抬头一望,只见万天萍一双利目,正自含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而那翠装少女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却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哩,伊风的心不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在这温暖如春的华室中,他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难道这万天萍把我带到此间来,是为着他的女儿?” 他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却听万天萍笑道: “萧老弟!数十年来,武林中人都称老夫‘铁面’,但老夫一见了老弟,却觉得‘铁面’这两个字,用来形容老弟,才是最恰当的呢!” 伊风不禁暗中好笑,知道自己的任何情感的表露,都已被面上的这张面具,密密地掩饰起来。自己即使面露微笑,然而在别人看起来,却仍然是全然无动于衷的。至于其他的任何一种表情,别人自然就更无法看得出来了。 其实放眼天下,面上戴着面具的,又何止他一个哩? 那些人面上所戴的面具,质料虽然和他面上的这张绝不相同——那些是世故、虚伪,甚或是矫情这一类东西做成的。 然而它们的性质,却是完全一样——欺骗别人,掩饰自己。 朋友!你的面上,是不是也戴有这么一张面具呢? 正当伊风的脑海里,混淆着这些颇难理解的问题时—— 他发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已端到他面前。青玉的茶杯,翠绿的茶水,再加上那人端着茶杯的春葱般的柔荑。 他不禁出神地望在这幅绝美的图画上了,却听一个娇柔的声声笑道: “喂!喝茶嘛!我叫万虹,是我爹爹的女儿——” 说到这里,这娇美的少女不禁“噗嗤”一笑。 但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 “你对我爹爹那么好,我很感激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忙的。” 两只明亮的眼睛,闪动得有如春天的夜星。面靥上的一双酒涡,又禁不住像是春水中的涟漪似地,荡漾了起来。 伊风接着茶杯,呐呐他说不出话来,耳中但听得万天萍得意笑声。 于是,他知道此来西梁山,本是好奇,但这份好奇,却又为自己带来麻烦了。 第五十三回 咫尺天涯 伊风在这翠色的华室中喝着翠绿色的热茶的时候,也正是萧南频在山窟里惨遭蹂躏的时候! 此刻伊风又怎会知道,一个纯真多情的少女,已为了自己,丧失她一生中最值得珍贵的东西呢! 这天晚上,伊风成了万天萍夫妇殷勤垂询的对象,他也只有呐呐地应付着。直到清晨,他才被安排在一间同样翠绿、同样华丽的卧室里,获得了他极为盼望的歇息机会。 可是,等到他发现这间卧室,就是那翠装少女万虹的闺房时,他的思潮不禁又开始紊乱起来。 他一生中,许多重大的改变,几乎都是为了女子。 在他没有认识薛若壁以前,他原是一个在情感上完全空白的男子。 可是等到他在那江南如画的小桥上,邂逅了薛若壁之后,他的生命,便因此而完全改变了,变得充实而多彩起来。 只是这一段充实而多彩的生命,延续得并不长久,于是他失望、空虚、颓废、痛苦了! 他也开始知道,情感上的折磨,远非任何其他的痛苦,能够比拟的! 当一个男人发现自己深爱的人,并不值得自己深爱,也根本没有爱着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甚至比绝望还来得更强烈些! 以前一切,他们认为美丽的事,于是便完全变为丑恶;山盟海誓的真情,也变成了虚情假意的欺骗。 这其间的距离,日子相距得漫长些,也较为好些;若是变化来得如此突然,那么这种痛苦,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忍受的了! 伊风,他却忍受过这种痛苦。当然,他也曾给过别人痛苦,然而那却全都不是发于他本心的。 尤其是萧南频,他何尝不知道这骄纵的少女,一旦变为温柔,就完全是因为她已深深爱上了自己,但是这份深情,他却难以接受。 而此刻,他从那翠装少女万虹的眼波中,发现了又有一个少女,爱上了自己,而这份情感,甚至还可说是这少女的父亲促成的。于是这种情形,当然也就更为明显些。 最糟的,他知道此刻自己已不是自己! 自己此刻所代表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寝食难忘的仇人。这种复杂的情况,使得他完全困惑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令他困惑的事,倚在青铜床上的翠色丝衾中,他落入了忧郁的沉思里。 照进窗口的阳光,渐渐地退了回去。 他知道太阳越升越高,此刻已将是正午了。 严冬的早上,居然有阳光出现,本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却一丝也没有分享到这种欣喜。 他悄悄走下床,穿上衣裳,悄消地走出了这间翠绿华丽、甚至还淡淡地散发着一种幽香的闺房,走到那间厅房。 厅房里也寂无人影,昨夜剩余的酒菜,此刻都早就收走了。 翠绿丝绸的窗幔,微微飞扬着,今日虽是晴天,却仍还是有风。 他披好散落着的衣襟,走出了大厅。 倚着朱红的栏杆,望着下面沉沉绝壑,想及往事,他又落入紊乱的思潮里。 身侧突然响起一串娇柔的笑声,一阵方才他在那间翠绿的闺房里嗅着的幽香,又再次冲入他的鼻端。 万虹带着温柔的笑靥,轻轻道: “你晚上睡得好吗?” 伊风一笑,轻轻将自己触及那温暖躯体的身子,挪开了一些。 他抬起目光来—— 一个令他几乎停止心脉跳动的景象,便暮地涌现到他眼前。 此刻阳光普照,对崖景物历历可见,而站在那断崖之上,面色苍白,云髫蓬乱,一双秀目之中泪光隐现,满面凄楚之色的—— 正是那一别无音讯的萧南频。 萧南频横遭困辱,被七海渔子韦傲物一路押到豫溪口,又险被别人所辱,一发千钧时,却找到了救星—— 西梁山上幽秘的山窟里,一夕狂乱的温馨,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却又像是得到了什么。 但就在她心情最慌乱的时候,她却发现了使她生命完全改变的“他”,已经走了。 好容易,历尽千辛万苦,她又找到了“他”,那么她此刻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 隔着那一道沉沉绝壑,两人目光相对,凝视无语,心里却各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当然,他们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万虹发现身侧的人,神色突地变了。 这美丽的少女,一生之中,时光都完全是在这浓林密阁里度过。 此刻她已将自己的少女芳心,依依地交给了此刻正站她身侧的青年人。 因为他是那么潇洒,那么含蓄,虽然你不能在他面上寻找到一丝笑容,然而你却可以从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找出笑意。 沉默、含蓄,而不轻易发笑的男子,在多情、幻想,而又喜欢发笑的少女眼中,永远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何况这人是她爹爹的“救命恩人”哩。 此刻,她的一双明眸,一会儿望着她身侧的“他”,一会儿又望着对崖的“她”。 “她”是谁呢?为什么会这样望着“他”? 虽然是极短的一刹那,然而在这三人看来,却有如无法描述的漫长。 萧南频顿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一处可容得下自己。 她脚下虚飘飘的,这世界已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这世界。 伊风呢? 他奇怪:为什么萧南频此刻竟然跑到此地来? 过度的惊愕,使得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身侧的万虹又悄语道: “她是谁呀?” 伊风口中支吾了半句,望了这娇柔的少女一眼,目光立刻又回到对崖。 哪知—— 蓦地一声惊唤,对崖的萧南频,竟像是立足不稳似的,竟向那沉沉的绝壑,坠了下去。 伊风大喝一声,抓着栏杆的双手,竟都深深陷入栏木里去。 只见萧南频的双手,出于本能地在断崖的山壁上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霎眼之间,她已堕下数十丈,下面的沉沉绝壑,也如一个猛兽的巨口似的,已将要完全吞噬了她。 伊风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目光微转,已然望见这飞阁的角落里,正盘着一条彩带,却正是昨夜用以迎宾的。 他的手,也立即随着他的目光,抓到那盘彩带上,微微一抖,将彩带的一端交给万虹,自己却紧握另一端,掠出阁外。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真是快如闪电。 万虹茫然接过彩带,竟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他”已像燕子似的,飞掠出去。 两崖相隔,少说也有五、六丈,伊风奋力一掠,离着对崖,却还有两丈远近。但此刻他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人们在感情的激动之中,不是常常如此的吗? 他猛提真气,双足顿处,飘飘的身形,便又再次前掠,但这时他身在空中,一无依据,身形虽又前掠丈许,但却已力竭了。 这时他望着对崖,虽然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了,但这一段距离,却好像是无法企及的遥远。“距离”,这两个字并不是绝对的名词,有时万丈有如咫尺,有时咫尺却如天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也是如此吗? 伊风自幼习武,十余年性命交修的武功,此刻已全部施展了出来。 但是力不从心,就在他换气之间,他的身形,却也有如陨石般地,朝绝壑中落了下去。 此刻一片乌云掩来,掩住了灿烂的日色。大地便突然变得苍凉了起来。 第五十四回 绝壑深情 立在栏边的万虹不禁为之惊呼出声,一双纤手,抓住彩带,再也不肯放松,心中之情思,却有如怒涛般汹涌起来。 “她是谁呢?他为什么会这么舍命地去救她?” 哪知双手突地一松,彩带的那一端已空无一人,伊风的身形,已流星般落了下去,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 这初次动情的少女,脑中一阵晕眩,喉间像是突然堵塞住了,连惊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到她微定了定神,目光再往下搜索时,她依稀在对面的山壁上,看到一点人影,正缓缓地向下移动着。 只是此刻日光已隐,那人影所在的地位,距离崖头已有二三十丈,她虽用尽了目力,却仍然无法分辨得出这条人影究竟是谁。 这几声惊唤声,当然已惊动了“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他一掠上阁,沉声喝道: “什么事?” 万虹柳腰一拧,扑进她爹爹的怀里,含着泪说出方才的事。 万天萍也为之面色大变,却仍然安慰着自己的女儿: “不打紧的!他虽然已落了下去,但凭他的身手,绝对死不了——等会儿爹爹也想法下去找找看。这么大的人,还哭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爱女的秀发,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身手再高的人,落入这种绝壑里,若说是绝无危险,那是欺人之谈了。 那么,此刻伊风和萧南频的命运,又已是落到什么地步了呢? 方才他微散真气,身形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但突地手中又一紧,原来是彩带已到尽头。 他临危之时,神志未乱,此情此景,当然也容不得他来做个详细的分析。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有时便得凭本能决定一切了。 这条彩带,去势已弱,自然就又向飞阁那边荡了回去。 于是伊风和对面山崖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他微一思忖之下,双脚突又向前一蹴。 他的身形,便立刻又向前荡,这种样子虽有如垂髫幼童的荡秋千,但却是生死系于一发,危险得无以复加的情况了。 彩带的长度已尽,他再也不去思考,便抓着自己的身形和山壁最近时那一刹那,纵身向山壁飞掠了过去。 壁间虽然寸草不生,但凸凹却甚多,也还有些裂隙—— 须知萧南频方才神智已为情思所乱,坠下去时,自然什么也抓不着。 然而此刻的伊风,却绝未因自己处境的危险,而有丝毫慌乱。 他心中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找着萧南频,甚至是她的尸身。 到了这种时候,人们的真实性情,便会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其实像伊风这种性情男子,有时常会将“生死”两字,抛在一边。 他一双铁掌,紧紧攀在山壁上,凭着一口真气,缓缓向下移动着。 这山壁壁立千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尽头,但他却知道只要自己一失手,那么自己便要到达生命的尽头了。 突地,一阵若断若续的呻吟之声,传入他的耳里,他精神反倒一振。 须知在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别的人类。那么这呻吟之声,自也必然就是萧南频发出来的。 这呻吟之声,也无异告诉了他,萧南频也并未死去。 但是他心中这一喜,手间一滑,一块小小的山石,从他身侧落了下去,带起一连串轻微的响动,却听不到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只觉一阵冷意,直透背脊,全身也禁不住冒出一阵冷汗,暗自收摄神智,再也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往下滑了约摸二十余丈,断续的呻吟声,入耳也越发清晰。 他不禁奇怪,这山壁一落千丈,中间绝无一块可以容身的地方,萧南频像陨石般坠下的身子,怎会在半途停止呢? 于是他左手五指如钩,深深插入一道横生的裂隙里,偏起右面的身子,俯首下望,只见距离自己脚步不过数丈之处,竟是一片荆棘。而萧南频那断续的呻吟声,就是从这片荆棘间发出来的。 等到他再下降数丈,他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只见那一片丛生的荆棘,中间已有一处被压了下去,一双血迹淋漓的手掌,紧紧抓着荆棘,最先进入伊风的眼帘! 接看,他看见萧南频那张本是无比秀美的面庞,此刻竟也满是血迹,鲜血已染得她的脸庞,根本已分不出原来的肤色! 伊风只觉全身一软,双手险些又把持不住! 眼中顿时也怅惘了起来,不知是绝壑深处的雾气,还是眼里涌出的泪珠。 他定了定神,目光四扫,口中沉声道:“南频!别怕!我来了。” 他看到萧南频失神的眼睛,由下面望了上来,望到了自己,也听到了这痴情的少女微弱的声音,在断续他说道: “南……哥……刚刚……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伊风只觉心底的情感,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在这一刹那里。他竟忘了一切,心中所感受到的,唯一只有萧南频对自己的深情! 于是他强笑了一下,道: “南频!不要傻!那是我朋友的女儿。” 一个安慰的笑靥,而变得有如玫瑰花般的鲜艳。 她悄然闭上眼睛,低低他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哩。” 伊风眼中的怅惘,更加深重了!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和这深爱着自己的女子,拥抱在这一片丛生的荆棘里。 纵然这是荆棘,但只要有着纯真的情感,就算是荆棘,又有何妨? 自古以来,又有什么东西,比纯真的情感更为可贵呢? 他的喉咙哽咽了。 但他为了这一份纯真的情感,更要珍惜自己和她的生命! 此刻已是残冬。 春天就要到了,他要和她一齐享受那光辉灿烂的春日,享受生命的大好年华,享受这一份纯真的情感。 于是他哽咽着说道: “频妹!振作些,不要乱想!等我把你拉起来。” 他倒握双手,往荆棘中滑去。 他发现自己已经流下泪来,清澈、晶莹的泪珠,沿着他的面颊,轻轻的滑了下去,一滴、两滴,滴在他的衣衫上。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然而他此刻并非伤心,而是深深地被这种真情所感动,人之所以流泪,原非一定是为着悲哀呀! 他找着另一条横生的裂隙,将自己的手插了进去。数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训练,虽然使得他手掌有如钢铁一般坚硬,但此刻,他仍然感到一阵阵切入骨髓的痛苦。 只是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却还比不上他心中所受到的,那种渗含着悲哀的喜悦的千分之一。 于是他缓缓弓下身子,一只手紧抓着山壁,一只手探入荆棘,微一咬牙,狠了狠心,抓着萧南频的头发,提了上来,萧南频低低呻吟一声,道: “南哥哥!你放心!只要你来了,我就不要紧了,我……我根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哩。” 这痴情的少女,此刻果然已恢复了生存的勇气,也恢复了对“死亡”搏斗的精力,就算说话的时候,也比方才振奋得多,已不再是断续的了。 伊风但觉手提处宛如无物,不禁安慰地微笑起来。他知道她的轻功并未失去,满面满手的血迹,不过只是表面的擦伤罢了。 于是他们便又缓缓地挣扎着,向上面爬去。 伊风仰目而视,他们距离崖边,虽然有着数十丈的距离,但他相信,凭着自己和萧南频的功力,就算再远些,也可以爬得上去的。 方才掩住日光的那块乌云,此刻已不知哪里去了。 伊风但觉大地之间,又充满生机,自己每向上移动一尺,那么距离幸福也就近了一尺。但是,他却不知道,幸福这种东西,当你自认它距离你已经非常近的时候,其实它和你,却距离得有你无法想象的遥远哩! 但无论如何,伊风也知道,从这面到崖边,是一段非常艰苦的行程。 他目光侧视,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黯然!他身侧的萧南频,此刻不但手上、脸上,就连身上,都到处染满了血迹。本已蓬乱的青丝,此刻自然更是蓬乱。一身衣裳,也是七零八落的了。 但是这痴情的女子,心中却有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使得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不再放在心上。 “昨夜的‘他’,果然就是‘南哥哥’。” 她心底翻涌起的快乐和温馨,即使用世间所有的言词,也是无法形容得出来的。 何况她此刻也知道,南哥哥是对她有着真情,不然,他怎会冒着死亡下来救自己呢? 于是她又笑了,侧转头,轻声道: “南哥哥!你累不累?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伊风笑着摇了摇头,轻轻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他知道此刻需要帮助的,绝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侧的她。 他一生之中,虽然始终没有练过“壁虎游墙”这一类功夫,但此刻,却有一生中无比强大的力量,使得他竟能将这种颇为高深的轻功,运用得无比曼妙——这当然也基于他本身精湛的功力。 就等于一个精于“楷书”的人,即使未习“行书”,但却仍然一样地可以很精练地写出“行书”来。 路程虽然艰辛,但无论任何一条路,却总有到达的时候。 当伊风托着萧南频的上肢,将她托上了岸边,自己也一翻而上时,他自认已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了。 仰卧在岸边,他深深地喘口气,将体内的真气缓缓调好,然后睁开眼来。 萧南频仍然静卧在他身侧,天上白云苍穹,阳光依旧,她知道这不是梦境,于是一阵幸福的感觉,便立刻弥漫了她全身。 他将身躯转了一些,目光温柔地投在萧南频身上,她一件浅紫的衣裳,此刻已经变得几乎成了灰黑色了。 前胸的衣裳已完全破烂,露出里面粉红的亵衣来,成熟的胸膛,仍在剧烈的起伏着,衣裳上鲜红的血迹,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于是,伊风的目光,便依循着她身躯的弧线,落在她的脸上。 这张脸的轮廓是那么美秀,但是当伊风的目光凝注在这张秀美的脸上的时候,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翻身掠了起来—— 这张秀美的脸上,此刻竟满布着伤痕,一条一条,纵横错落!细致的皮肤向两边翻起,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 有的血块已经凝结了,凝结在翻开的皮肉上,有些伤痕较深,里面仍在沁着血珠。这张秀美的面孔,此刻竟是无比的丑恶! 伊风再也不忍凝视下去,他蹲在她身侧,眼中又一次怅惘了。 萧南频悄然张开眼来,看到意中人正在俯视着自己。 于是这痴情的少女便温柔地笑了,微笑牵动了她面上的伤痕,使得她感到一阵痛楚,但此刻这种痛楚,在她看来又是多么轻微呢! 她伸出手,春葱般的玉手,更是满布创痕的,有的地方,甚至已露出骨来。她就用这双手,温柔地握着了伊风的手掌。 第五十五回 恩怨难分 “你不多歇息一下啦?你看!你的眼神,多难看……” 她微微喘息一下,心胸间但觉满是柔情,微笑着又道: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看不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 她羞涩地娇笑一下,又道: “我还以为昨天晚上的不是你呢,还以为是那个该死的萧无,南哥哥!把你脸上那个鬼东西揭去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唉——我真恨你脸上那鬼东西,害我担好半天心。” 这多情而温柔的几句话,被这痴情的少女娇弱他说了出来。 但是对于伊风来说,这几句话却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在这一瞬间,他的思潮,又全然变为混沌,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而萧南频呢,还一无所知,已开始憧憬着未来幸福的少女,却仍温柔的笑着,轻轻他说道: “昨天晚上要是你不来,我……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好了。” 她又羞涩地娇笑一下,接着道: “可是你来了,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坏!南哥哥!从此以后,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我已经是你的了。” 伊风已从混沌的思潮里,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他已从她的话中,猜出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却不忍相信这是事实。 因为这一切对这多情的少女来说,是多么残酷! “噗”地一声,他跪了下来,跪在这多情的少女面前,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萧南频娇躯轻轻扭动一下,不依道: “你看你!我叫你做的事你都不依我,把脸上那鬼东西拿下来嘛!” 伊风目光在她那伤痕满布的脸上转动了一下,心中长叹了口气,茫然将面上这张造成无数事端的面具,揭了下来。 于是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使呈现了出来。 此刻在他心中混淆着一种难言的情感,连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是悲痛、怜惜,抑或是愤恨! 但无论如何,他又怎忍心说出昨晚的“他”,并不是自己。 又怎忍心让这多情而可怜的少女,在昨夜未干的泪痕上,又添上一道新的。 何况以他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他知道她面上的这些伤痕,纵然痊愈,却也不会恢复面貌了。 当一个美丽的少女,发现自己的容貌已不再美的时候,那么她内心的悲痛,已是足够令她憾恨终生的了,他又何忍再为她加上一分更强烈的痛苦? 在他揭去自己面具的这一刹那,他已自决定,宁可自己忍受一切,却绝不让这多情的少女,再受屈辱了。 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决定,是全然正确,而别无选择的,自己纵然痛苦,这少女对自己的这一份足以感动天地的真情,却已够弥补一切了! 于是他更深深弯下腰,带着一份含泪的笑容,俯视着她说: “南频!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昨天晚上不是我是谁呢!” 他看到她面上泛起春花般的笑容,这笑容使得她面上丑恶的伤痕,都似乎变得无比美丽。 于是他就接着往下说道: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闭起眼睛来,等一会我就把你带上去。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我不知道你那么早醒来,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个朋友,却想不到发生了这些事……” 他承受了无比的痛苦,将一份并非自己应该承担的罪孽,承当了下来。 因为此刻他只要能看到她面上泛出笑容,那么也就是他自己在笑了。 但是,为一个自己所深痛恶绝的仇人,承当了这份本已使他万分痛苦的罪孽,这又是一种多么深邃的痛苦哩! 你若闭目一想,你就该知道,他的牺牲是多么壮烈!他的仁勇,是多么值得尊敬的了! 哪知—— 他背后突地传来一声阴森入骨的冷笑。 伊凤眩然四顾,一张面上毫无表情的“铁面”,正以森冷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只见这“铁面孤行客”嘴角牵动一下,冷笑道: “原来是你!真想不到,老夫一生闯荡,却教你骗了不少时候。” 伊凤右手紧握着方自面上揭下的面具,全神警戒着。 那萧南频愕然睁开眼来,见到这面带寒意的万天萍,心中亦为之大惊。 虽然她不认识万天萍,但见了这种情状,却也知道这人必定对伊风有故意,因之她一撑双肘,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 伊风微一挺腰,身躯已笔直地站在地上。他虽已知道:此刻这万天萍已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必定会有麻烦,但他仍安慰着她道: “南频!没关系,你歇着好了……” 话犹未竟,那万天萍已冷笑道: “不过老夫的确有些奇怪,你这小予难道是猪油朦了心,却将老夫从山窟里救出未作甚?” 伊风后退半步,挡着萧南频身前,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万天萍的一双手上,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不禁使得那“铁面孤行客”面上,也微微变色。 伊凤笑声一顿,神色又复凛然。他在这突来的长笑之后,竟还是一言不发,好像是他方才的这次长笑,根本是毫无意义似的。 万天萍目光一凛,伊风目光凝住。 哪知就在此刻,绝崖边突地一声娇呼,一个翠绿衣裳的人影,翩然掠了过来。 这翠色人影脚尖一落地面,立刻滑到她爹爹身侧,仿佛是生怕她爹爹猝然出手似的。 但是等到她一双俏目,转到伊风脸上时,她却不禁为之惊得呼出声来,伸出一只春葱玉指,指着伊风,惊道: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伊风左手微扬,将手中的人皮面具,迎风招展了一下,沉声道: “万老前辈!这是怎么回事,老前辈心中想也知道了。小可与老前辈本无恩怨,昨……今晨打扰了老前辈,日后小可必定有补报之处。至于小可为什么戴上这张面具,想人生本如游骊,老前辈亦是达人,小可又何须解释。只是小可必须声言的,就是小可对老前辈绝无戏弄之意……” “铁面孤行客”冷叱一声,一双鹰目,盯在伊风面上,像是要看透这少年心中究竟有什么秘密似的。 直至此刻,他还不知道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少年,并不是在无量山巅从“武曲”秘窟里救了自己的人——这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是以他心中不禁奇怪,但面上却仍森冷如常,冷叱着道: “老夫一生之中,快意恩仇,从未有过一件当机不断的事。但老夫与你却是恩怨难分,按理我若无你之相救,我早已葬身无量山巅那秘窟之中;但老夫之所以被关入那里,却也是被你这小子害的。” 翠裳少女万虹,瞪着大眼睛,在她爹爹身侧,本已愕了许久,此刻听了她爹爹的话,心里却越发糊涂了,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风面上微笑一下,正待说话,哪知那万天萍却又一摆手,接着道: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本是老夫终生奉行不渝的八个字,但此刻我若报了你的仇,就无法报你的恩,若老夫先报你恩,再将你杀了,却又怎么能算已报你的恩呢?” 伊风暗中一伸大拇指,暗赞这“铁面孤行客”,虽然一生行事并不光明磊落,但若以这“恩”、“仇”两字而言,他却仍然不失是个丈夫。 须知武林中人衡量人性的尺度,本就和普通人绝不相同,尤其是这“恩怨分明”四字,更是被武林中人最看得重的。 “铁面孤行客”此刻竟真的像是十分困扰。 伊风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却也交战着,不知道该不该将无量山巅救他出窟是另有其人这件事说出来。 一阵山风吹来,萧南频更靠近了他些。 他知道自己若一说出此事,这万天萍想必一定立刻会向自己出手,而自己自忖功力,却非此人之敌,那么不但自己此刻便立刻命毕于此,站在自己身后的萧南频,却也万万受不住这打击的。 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又怎能假冒别人,来承受恩惠呢?何况这人曾经给过自己那么深刻而强烈的屈辱。 于是他暗中长叹一声,反手握住萧南频的手,沉声说道: “万天萍!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从无量山巅的秘窟中救出你的,并不是我。你我之间,虽然本无恩怨,但说起来,却是有怨无恩,你若想把我复仇,只管动手就是了,用不着……”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万天萍的长笑之声打断。 “有骨气!有骨气!” 万天萍长笑说道: “只是你也未免将老夫看得太易愚弄了,老夫难道还会相信你这种鬼话。” 他话声略为一顿,万虹已悄悄倚到他身上,低低说道: “爹爹!你既然又不能报仇,又不能报恩,那你什么都不报,不是就结了吗?” 万天萍目光凛然地在她女儿面上一转,心中却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知女莫若父”,他已看出自己的女儿,竟对人家生了情愫。 这虽然是自己本来所盼望,甚至是自己所计划的事,但此刻却成了自己的困恼。 他心念数转,正自委决不下,突地一个念头闪过,于是他又一摆手,阻住了伊风张嘴要说的话,冷冷说道: “你也不必再说话了,此刻我心意已决……” 他缓缓伸出食中两板手指来,接着往下说道: “老夫一生恩怨分明,对你也绝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可也不能有仇不报,此刻老夫放下两条路给你走,你可随便选择一样。” 伊风傲然一笑,冷冷道: “若是我两条路全不走呢?” 哪知万天萍根本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说道: “这第一条路,老夫怜你还是个汉子,你若拜我为师,那么你我以前的恩怨,便一笔勾猜,你还可从老夫处学会许多绝艺——” 他微微一顿: “至于那本‘天星秘籍’老夫也可和你一起参研。” 万虹心里暗暗感激,知道她父亲这条路,是完全为着自己说的。 她一双妙目,便关切地落到伊风身上,只望他嘴里说出一个“好”字来。 哪知伊风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说道: “你且说出第二条路来。” 萧南频手掌上的伤痕,虽是其痛彻骨,但她仍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芳心之中,大为赞许。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不禁面目立变,厉声说道: “第二条路么?哼——老夫昔年为了建此密阁,曾将这西梁山,上上下下,全部探查了一遍,才寻着这个所在。” 他语声微顿,伊风心里却不禁奇怪,这万天萍怎地在此刻竟说起闲话来了? 却听万天萍已冷笑接道: “可是在我发现这处所在之前,我却已到山阴处寻得一处山洞,这处山洞,也和无量山巅的秘窟一样,只有一条通路。此刻老夫就将你送到这山洞里,那你我之间,恩怨亦可一笔勾销,否则一月之后,你在那山洞中若还未死,老夫也会将你放出来,不过此后你对老夫的话,却半句也不能违背了。” 伊风嘴角轻蔑地微笑一下,却见这万天萍目光如刀,凝视自己,厉叱道: “这两条路你若全不接受的话,那么就休怪老夫出手了。” 万虹轻轻一扯他爹爹的衣袖,娇声道: “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吧!爹爹,你老人家等得及吗?” 万天萍冷冷一笑,道:“十年之久,在你爹爹眼中,也不过弹指间过,何况短短一个月哩?”他目光转向伊风: “这一个月之内,老夫一定替你守住洞门,除非老夫死了,否则普天之下,没有一人能进此洞,也没有一人能得到此刻在你身上的‘天星秘籍’。” 伊风暗中微晒,知道这万天萍虽然表面装得大方,其实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本天星秘籍。 自己一月之后,若是死了,那么这本夭星秘籍自然就归他所有,自己若是不死,那么自己一生之中,就得听他的差遣,这本“天星秘籍”,还不是等于他的一样? 他既说出这种话来,那么他口中的山洞,必然是十分幽秘的所在,是自己万万逃不出的。 但是自己若不接受他的条件,那么说不定自己立时便得血溅此处,而且溅的还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血,还包括了萧南频的。 他心中正自犹疑难定,哪知萧南频突地一扯他的衣裳,极轻声他说道: “答应他这条路。” 伊风心中一动,知道此话必有用意,于是他便哂然笑道:“这山洞是在哪里呢?” 万天萍袍袖一拂,冷冷道: “跟我来。” 大步向崖下走去,而那翠裳少女万虹,却转向对崖的飞阁,撮口低啸了一声。 此刻伊风、萧南频,却已随着万天萍走得远了。 第五十六回 芳心寸碎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头也不回,大步走在前面,遇着阻路的根枝,他铁掌一挥,那些根枝,便立刻飞出去老远。 萧南频挽着伊风的铁臂,紧紧地跟在万天萍后面,此刻她面上的血迹已干,创痕更是明显,只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面上的血迹,只不过是受了轻伤而已,而她此刻的芳心,已因完全贯注在伊风身上,而无暇旁顾。 两三盏热茶工夫,他们便已走出丛林。 万天萍回头冷瞥一眼,冷冷道: “跟我走!” 身躯向左一转,大踏步向左走去。 萧南频心里立刻狂喜地跳一下,忖道: “难道他所说的山洞,真的如我所猜,就是昨夜的山洞吗?那该是南哥哥熟悉的呀!” 她侧目一望伊风,只见伊凤剑眉深皱,面上忧色重重,她不禁又奇怪: “难道他没有想出来吗?” 她转而一捏他的臂膊,他侧目轻笑一下,却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大概他不愿露在面上,恐怕被那姓万的老头子知道吧。” 她替自己如此解释着,心下不禁又为之释然。 此刻已过午时,但日光仍盛,残冬已将全逝,初春已现踪迹,万天萍在这颇有春意的阳光下,并未施展出轻身的功夫来,但是他大步而行,行路的速度,仍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又走了约莫顿饭工夫,萧南频气力已不支了,伊风怜惜地扶着她,她怡然闭上眼晴,将全身的大半重量,部交托在他那强而有力的臂膀上。 只有能够依附在他的臂膀上,这条路即使通向死亡,她也乐于就道的。 万天萍突地冷叱一声,道: “到了!就在这里!” 萧南频张开眼来心里不禁又“噗通”一跳!万天萍手指着的这条山隙,不就是通向昨夜那令自己永生不能相忘的地方吗? 却听万天萍冷冷说道: “这条山隙,长达十丈,一直走进去,就有一处洞窟,老夫知道里面绝无毒蛇猛兽;就是有毒蛇猛兽,凭你的身手,也可打发。” 他微微一顿,目光四扫,冷冷又道: “你进去之后,老夫就用巨石将这裂隙封起来,而老夫就对面坐在这里,是以一月之内,你就算能弄开一块巨石,但老夫会立刻加一块上去,是以你根本绝少有希望能自行出洞。何况数日之后,只怕你饿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伊风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没有将他这威胁的活放在心上,只是冷冷地说道: “多承相告,不过那第一条路,我却是万万不会走的。” 万天萍长眉轩处,叱道: “那你就快滚进去……” 叱声未了,山道上已彩蝶似的掠来一条翠色人影,远远娇笑道: “等我一等。” 伊风微一侧头,已看到那万虹如飞掠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 翠绿色的衣衫,在山风中一飘一飘地,煞是好看。 这万虹一掠了过来,就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里面却装着两盘菜,一碗细面,还有一壶酒。 方才她虽来势如风,但篮中的菜,碗中的面,壶中的酒,却没有一丝泼在外面。 万天萍鼻中冷哼一声,负手转过身去。 萧南频心中一动: “这女子怎地对南哥哥这样好?” 醋意不禁大作,却也不好说出来,只是闷在心里而已。 千百年来,不吃醋的女子,恐怕还没有哩。 万虹微扭纤腰,走到山壁边,伸出了两只春葱般的玉手,却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块,举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到伊风身侧,放下石块,将篮中的酒菜,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放在石块上,娇笑道: “你这一进去,恐怕要好久才能出来,在里面又没有东西吃,先把这些吃了再进去吧!唉!——时间这么匆忙,不然我就亲手给你做了。” 拿起一双银筷,递到伊风的手上,又道: “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呀!” 伊风望着这纯真无邪的少女,茫然接过银筷来,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来,却不忍拒绝。 这双筷子,在他手里竟像是有千钩重似的,他呐呐地说道: “多谢姑娘!” 然后转过头,将手中的银筷,递给萧面频,道: “南频!你也吃一些!” 哪知萧南频突地一转身,将脸转了过去,伊风方自一愕,左臂已被人拉住,一个娇嗔着的声音道: “我是送给你吃的,你客气什么?” 萧南频背着脸,哼了一声,冷冷道: “谁希罕?我根本就不要吃。” 伊风心中不禁暗自一笑,但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暗笑,又怎会延续得长久呢? 他举着银筷,望着这两个吃着醋的少女,望着面前的菜,手中的银筷,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情景?但是这情景又能延续多久呢? 于是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银筷放在那块青石上,微唱道: “多谢姑娘!不过小可实在吃不下去。” 万虹眼圈一红,觉得委屈得很,还想再说句话,哪知万天萍已转过身来,叱道: “不吃就算了!” 铁掌一挥,将青石上的酒菜、汤面,都挥在地上。伸出一只食指来,指着那宽才及尺的山隙,又冷叱道: “快进去!” 伊风剑眉一轩,方想发作,萧南频却已握住他的手掌,冷冷道,“进去就进去。” 迈开脚步,就往里走。哪知眼前突地一花,一条翠色的人影,张着双手,挡在山隙在前面,娇叱着道: “我爹爹要他进去,她也进去干什么?” 萧南频杏眼圆睁,亦娇叱道: “你管不着!” 转向伊风: “走!我们一起进去,要死也死在一起。” 万虹冷笑一声,道: “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人,脸上长得跟丑八怪似的,还拉住人家的手,也不怕人家讨厌你。” “你说谁?” “我说的就是你!” 萧南频突然“咯咯”地娇笑起来,道: “这种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过,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说我萧湘妃子丑?南哥哥!你说可笑不可笑?” 伊风双眉深皱,哪知万虹却已娇笑道: “你不丑,你不丑,你美极了。” 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面菱花铜镜来,放在萧南频眼前,又娇笑着,讥嘲着道: “你自己看看,是美是丑?” 伊风出手如风,疾地挥去这面铜镜,但万虹手腕一曲,却又将这面铜镜,送到萧南频眼前。 伊风身形一动,掠到萧南频身前,双手疾出如凤,上下交错而去,“双龙夺珠”,两只铁掌,同时夺向这面铜镜。 万虹“咯咯”娇笑一声,柳腰轻折,衣袂飘飘,身形便已倏然滑开三尺,玉手一扬,将手中的铜镜笔直抛向萧南频,一面轻笑道: “你自己看看吧!” 伊风一拧身,伸手夺镜,但肋下突地袭来一缕风声,万虹的一只玉手,已倏然袭来,两只春葱般的手指,微微并起,指甲上涂着鲜血的花汁,越发衬托得这只手的肤色如玉。 但是这只玉手,却是疾点向伊风肋下的“藏血”大穴。 伊风大惊之下,摔右脚,沉左肘,双掌齐出,划向万虹的手腕,哪知万虹却突地收回玉掌,微折纤腰,又滑开三尺,轻笑着道: “我才不跟你打哩!” 伊风微微愕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萧南频正在捧着这面镜子,目光呆滞,看个不已。 而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是负手冷笑,对方才所发生的这些事,竟然完全不闻不问。 做父母的心情,尤其是做一个年方及笄的怀春少女的父母,其心情,伊风当然无法了解。 他虽有些奇怪万天萍的态度,但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却又怎容得他来思索这些? 他干咳一声,一个箭步,窜到萧南频身侧,柔声道: “南频!别看了!你脸上的这些伤痕,不过是皮肉擦伤而已,马上就会好的。” 轻轻伸手,去拿萧南频手上的那面镜子。 但是萧南频捏着镜子的手,竟好像是铁铸的似的,半点也不放松。 万虹在山壁间折了一段枯藤,拿在手上,一段一段地折断,口中笑道: “南哥哥!你又何必骗她呢?她就算脸上的伤好了,要变成一个大麻子了。” 她方才听到南频叫伊风“南哥哥”,此刻自己也叫了起来,而且叫的声音温柔宛转,入耳如蜜! 伊风回头怒视一眼,哪知萧南频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一抬手,将手中的铜镜,“铛”地抛在山壁上。 伊风大惊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连连道: “南频!南频!你怎么了?” 萧南频狂笑着,眼中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了下来,流过她满是血迹的面靥,落下来时,便也变得有如血般鲜红。 她狂笑着,摔着了伊风的手,笑声已变为哭泣,哭泣却仍似狂笑,这狂笑声与哭泣声,便混合成一种铁石人听了都要肠断的声音! 潇湘妃子,美名遍及武林,只要是行走江湖的人,虽未见过潇湘妃子,却也知道她是美如天仙的丽人,然而此刻…… 萧南频的芳心,便有如万虹手上的枯藤,一寸一寸地断落了下来。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配不上伊风,但是昨夜狂乱的温馨,仍宛然在目。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眼前茫然一片,天下虽大,却像是再也没有一条自己能走的路! 茫然的眼中,她似乎看见伏虎金刚阮大成以及一些曾经被自己折辱过的痴情男子,一个个都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笑骂。 然后,这些人的影子,便在她脑海中开始转起来,像风车似的,越转越快,终于变成一片混浊。 伊风吃惊地望着她,手足也为之失措。 万虹站在山壁前,也不禁怔住,微微有些后悔——她终究还是个纯真的少女呀。 “铁面孤行客”却冷哼一声,冷冷道: “时光已经不早了,你可以进去了吧!有什么话,一个月后,只要你不死,再说也不迟。” 萧南频突地伸出那双带血的玉手,掩住自己的脸,娇啼着,飞也似的狂奔了出去。 伊风大叫一声,展动身形,拦在她的面前,悲嘶着说: “南频!你这是干什么?不管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我还是喜欢你的。” 然而萧南频的啼声却更悲哀了!此刻她虽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她暗中一咬银牙,悲切地说道: “南哥哥,你……你……你进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终是你的,昨天晚上……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吗?”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掠了过来,道: “你是在做梦吧?昨天晚上,这小子明明……” 话方说至此处,伊风已大吼一声,和身扑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万天萍的面门,左手掌缘如刀,横切万天萍的胸腹。 掌风凌厉,势如疯虎!这一攻,正是伊风毕生功力所聚,“铁面孤行客”虽然武功绝高,却也不得不停住手,侧身避招。 伊风一招落空,绝不容万天萍有喘息的机会,掌影翻飞,“唰,唰,唰”,一连数掌,疾如飘风地攻向万天萍身上。 “铁面孤行客”嘴角含着冷笑,脚下微沉马步,袍袖拂处,就将伊风的数招避过。 须知伊风武功本就不是万天萍的敌手,在无量山巅,他虽曾将万天萍逼到下风,但那时却是万天萍大伤未愈,真力未复的时候。 而此刻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复,而且自从他喝了妙手许白体内含有灵药的血后,功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将伊风看在眼里。 而伊风此刻本是强弩之末,数招抢攻过后,他真力更是不继。却见万天萍袍袖拂动处,冷笑道: “那女子已经走了,你还拼什么命?我真不懂,你好好一个汉子,看来也蛮聪明的,怎地如此笨法,连个好歹都不懂?” 伊风手肘一沉,双掌便又“砰”地击出,目光转动处,四下果然已不见萧南频的影子。 “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连展,雄浑的掌风,逼得伊风脚步踉跄,连连后退,此刻他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万天萍目光凛于寒冰,冷叱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狂吼一声,又扑了上来,但手腕却突地一紧,他的右手,竟被万虹的一双玉掌牢牢抓着了。 此刻伊风眼中,好像是要喷出血来,火赤的眼睛瞪着万虹,右手猛地一挥,恨声道: “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挣脱,左腕却像是突地加上一道铜箍似的,脉门一麻,他全身的劲力,竟在一刹那中消失了。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以掌力名满天下,手上力道是何等惊人?此刻伊风被他擒住脉门,纵然他武功再高,却再也无法挣脱。 只见万天萍擒着他的左腕,冷冷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目光如火,瞪在他脸上,嘴唇紧紧闭着。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虽然一生杀人无数,此刻却也不禁为他这种目光所慑。 “此人性情倔强,今日我放过了他,日后他必定千方百计的报复。” 万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杀机已现,缓缓举起左拿来,便向伊风面门拍去。 哪知他掌势方自拍至中途,万虹却已掠了过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她爹爹铁掌拍出的方向前面,娇声道: “爹爹!你还是把他关在那山洞里去吧!让他冷静地想两天,也许……也许他会回心转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门下呢。” 铁面孤行客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女儿动了真情。他一生之中,虽然不知伤过多少人的心,可是他却不忍让自己的女儿伤心。 于是他缓缓缩回手掌,却见伊风紧紧闭着双目,一副已将生死置之不顾的样子,似乎世间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万天萍微喟一声,左手亦自抢出,扣住了伊风的右腕,轻轻一点,他竟将伊风拖到山隙前面,右手一松,伸指在他的“笑腰”穴上点了一下,左手挥处,就将伊风推进了山隙。 万虹呆呆地看着她爹爹,将她一生中第一个钟情的男子,推进了那条山隙,又从山壁边搬来两块巨石,塞着山隙的出口。 这两块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这裂隙的,是以大小竟恰到好处。 而且这两块巨石,重逾千斤,连“铁面孤行客”这种以“混元一气功”名震江湖的人物,搬动时尚且尽了全力,已成强弩之末的伊风,又怎么能在山隙里将它弄开呢?何况这铁面孤行客,还在外面又加了两块巨石。 万虹暗暗叹息一声,垂下了头,呆呆地想着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坠,落在山后,山风更劲,吹到她身上,略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凄楚,却听她爹爹笑说道: “虹儿,不要难受,再过五、六天,等他饿的差不多时,我就将他放出来。傻孩子!你还怕爹爹不知道你的心吗?” 万虹仍然垂着头,粉面却已羞涩地嫣红了起来。口中“嘤咛”一声,偎进她爹爹怀里,不依道: “你老人家知道什么?我的心又怎么了——” 却又忍不住道: “爹爹!你刚才是不是点在他的‘笑腰’穴上,时候久了,恐怕要受伤吧?” 万天萍哈哈笑道: “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着一个对时,他的穴道自然就会解开的。” 这名满江湖的辣手巨盗,此刻得意地大笑着,因为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自己点的穴道,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便能自解,但是被点中穴道的人,却至少有一个月真气不能通畅。 那么伊风纵然身上怀有武林至宝“天星秘籍”,却也无法在这些天里学会上面的武功。 他一生闯荡江湖,心思之缜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对“点穴”一道,已经炉火纯青,可以不成问题,随意控制自己点穴的力道。 可是这心思缜密的老江湖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点穴道的人,不到两个时辰,穴道就被人解开了。 只是解开伊风穴道的人,却是伊凤一生之中,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哩。 第五十七回 重逢如梦 伊风脉门被扣,腰畔又被铁面孤行客的内家重手点中穴道,毫无反抗地被推入了山隙,耳畔听得轰然连响,山隙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只有一线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变得坟墓般的黑暗,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无法分辨。 他虽然穴道被点,但只是全身无法动弹,气血也无法流畅而已,知觉并没完全失去,心中的思潮,反而乱得更厉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觉萧南频的面容,四面八方地朝他压了过来,其中有的巧笑情盼,艳丽如花;有的却是满面血迹,惨不忍睹。 然而这些面容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却是始终温柔而幽怨地望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对萧南频究竟是哪一种情感,但是他却能非常清楚地了解,萧南频对他是哪一种情感。 近年来,他的心情,虽有如搞木般的枯寒,但这份情感,却带给他一分温暖,只是此刻这种情感,却已成了一种过重的负担,就像一副重担似的,压在他心上,使得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 南频临去前含泪的狂笑,此刻还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荡着。 “南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这问题像毒蛇般地啮着他。 至于他自己的命运,此刻他看来却甚淡然,因为他自知已落入一个悲惨而无助的境况中。 最严重的,是他自己此刻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躺在这暗黑而阴森森的山窟里,潮湿而寒冷的泥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黑暗中会有毒蛇窜出,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 何况他纵使能躲过虫蛇的毒吻,也无法逃出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开始幻想,在自己已被饥饿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那铁面孤行客就会带着狞笑走进来,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应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宁可死去,也不会接受的。 当人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那么他对自己的命运,不就会看得极为淡然吗?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窟里,一声接一声地跳动着。 “这声音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个儿时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说:一个家财万贯的巨富,带着他所有的财产,旅行到沙漠中去,准备以他所有金钱的力量,建造一个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类中间,本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有着比别人多上无数倍的钱财,而他自己也常以强者自居。 但是,终有一天,金钱变得无用了,沙漠中既无食水,更无食粮,于是这个自以为金钱万能的强者,便在沙漠里,伴着无数钱财,因饥渴而死去。 伊风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的。 那仿佛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满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张青竹制成的小椅子上,听一个吸着旱烟的老者对自己说的。 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此刻却有一些和这故事相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间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会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反可依仗一身武功任意将它除去。 但后来,他却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绝不是凭着武功可解决得了的,也正如并非金钱能够解决一样。 此刻自己被困在这山窟里,身上就怀有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天星秘籍”,但自己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这“天星秘籍”上纵有自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对自己却半点用也没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乱。 忽然又觉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但忽然又觉得面前就有萧南频的影子,忽然又看到万天萍狞笑的面孔…… 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那也就是人们常会想起自己不该想的事。 伊风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哪知他正自心神紊乱之际,山窟深处,突地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全身躺在地上,是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著,显见得已来到近前。 伊风心中素乱的思潮,此时不禁一扫而空,却换上很重的疑惑: “这山窟中怎会有脚步声,莫非是里面潜伏着什么猛兽,闻到生人的气味——唉!想必是那万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关在这里,又点上穴道,好教猛兽吃了,他自己手上却不沾血腥,也免得让女儿看到他亲身杀我,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贴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张开眼来,却见这本来黝黑无比的山窟,却突地有了些亮,而且随着脚步声的近前,而越来越亮。 于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这脚步声绝非是猛兽发出的,因为野兽不会带着灯火。 “但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虽然想回头看看,但却做不到,只得将眼睛往上翻,果然看到这条窄长的山窟里面,缓缓行来一条人影,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种黝黑无比的地方,便显得分外明亮。 他稍为一闭眼睛,再张目而望,只见这条人影,已来至近前了。 借着油灯之光,他看出这人影竟是个女子,莲足纤纤,穿着一双绣金蛮靴,靴子上是条浅紫的散脚长裤。再往上看,只见一只春葱般的玉手里,捧着一盏青铜铸成的油灯。 伊风心中疑云大起,希望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她长得什么样子。 哪知这女子莲步栅栅,袅娜行至此处,就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 伊风虽然尽力翻着眼睛,却也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莲足微抬,像一阵凤似掠过伊风,掠到洞口,伸手推了推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风此刻虽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却只是个背影,只见这女子头上云鬓高挽,包着一方紫绢,身上也穿着一紫色的袍子,但却宽大已极,和她婀娜的身子,大不相称。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只见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伊风心中一懔,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亟欲一窥这女子的面窄,但此刻却竟又不敢看,生怕这女子转过脸来,脸庞只是一副骷髅。 哪知却听这女子突地一声惊呼,接着“”地一声,像是她手中的油灯也落到地上。伊风大吃一惊,张开眼来,却见洞中又是漆黑一片,连这女子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伊风心中疑团百结,却苦于连开口问问都不能够,暗自付道: “这女子想是看到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惊,看她的身法,轻功已可算是高手,她若当我是个歹徒,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刺死,唉——我在江湖闯荡,出生人死多次,如果此刻不明不自死在这女子手上,岂非冤枉。” 须知伊风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濒临绝境,仍会情不自禁地升起许多奇怪的想法,这本是人类通有的弱点,他虽是达人,但终究也是人类,自然也不会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这女子的呼吸之声,极为粗重,显然她心中正自激动无比,伊风不禁奇怪,她为什么如此呢? 哪知耳畔一阵风声飕然,衣袂飘飘,这女子竟又飞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飘风荡声中,似乎还隐隐听到这女子的喘息之声,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间,又全没入洞窟深处。 此举倒是大出伊风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这女子会突然离开,既未对自己有所举动,甚至连话都没有问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这女子如此举动,确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风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心中正自疑惑之际,哪知洞窟深处,却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只是比上次来得远为快速。 伊风凝神而听,忽地听得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伊呀儿语之声,像是一个尚未学语的幼童发出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思索之前,那脚步声已来到耳畔,风声响动处,他只觉那女子来到他身侧,一阵阵甜柔的香气,传入鼻中。 他侧目而望,只见一团黑影,立在身侧,手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稚龄幼童。 那人影默默伫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伊风身上抚摩一遍,手腕一翻,将伊风的身子,反转了过去,“啪啪”几声,极快地在伊风背后、腰畔,拍了五掌。 伊风心中方自暗叫“不妙”,哪知喉间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浓痰来,全身气血,竟立刻通行无阻。 他微微一愕,缓了口气,挺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对面。 山窟里寂然无声,只有被抱在这神秘女子手中的婴儿,在“呀呀”地学着人语。 突地—— 眼前一亮,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燃着火的火折子,伊风一惊,目光电也似的望向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饨,几乎再也无法支持自己的身躯,而摇摇欲倒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着一个肥胖婴儿的紫衫女子,竟是销魂夫人薛若璧! 第五十八回 如此人生 火折上的火焰,虽然不亮,但已足够使得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 莹莹的火光,照到山壁上,使得长满青苔的山壁,发出一种碧绿而阴森的颜色,却也正如伊风此刻的面色一样。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瞪在这曾经令他几乎失去了生存勇气的女子身上,紧握着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抱在薛若璧手上的婴儿滚动着大眼睛,看到他的样子,“哇”地一声哭了。 伊风双目火赤,从薛若璧脸上缓缓滑了下去,只见她昔年无比婀娜的身躯,此刻竟臃肿不堪,凝目一望,原来是已怀有身孕。 这使得伊风心中,绞痛得似已滴出血来,哪知薛若璧幽幽一笑,却道: “南人,你想不到是我吧?别这副样子看我,好不好——” 伊风大喝一声,跺脚窜了过去,厉叱道: “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精神的过度痛苦和激动,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人能控制得住自己呢! 薛若璧右手环抱着婴儿,右手举着火折子,微一折腰。 身形翩然滑了开去,口中却道: “南人!你脾气怎地变得这么火暴,你看!把你的儿子都吓哭了。” 这句话,像支箭似的,直射入伊风心里,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部立刻为之凝结,缓缓侧过身来,厉声问道: “你说什么?” 薛若璧左手摇动着怀里的婴儿,温柔地说着: “小南!别哭!这是你的爹爹。来!笑一个,笑个给你爹爹看——” 伊风大喝: “你说什么?” 脚步动处,一步一步地走到薛若璧面前。 薛若璧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缓缓说道: “这个就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却还没有见过爸爸哩!” 左手一抬,竟将手上的婴儿,送到伊风面前,这婴儿小手一张,竟不哭了,张着手扑到伊风身上。 已经全然愕住了的伊风,但觉自己心里空空洞洞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这孩子,却听薛若璧又自笑道: “你看!小南多乖!他还认得爸爸哩。” 左手轻轻一拢鬓发,回过身子,缓步朝洞窟深处走了过去,一面又道: “这里黑得很,快跟我一起进去,别让小南吓着了。” 伊风怔怔地袍着手中的婴儿,但见这孩子竟带着一脸无邪的笑容,在望着自己,一双小手,不住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竟真的像是认识自己似的,他不禁心中大动,抢步跟了上去,一面喝道: “若——薛若壁,你这是不是又在骗我?” 薛若璧头也不回,极快地在前面走着,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你算算看,我离开你是什么时候,这孩子有多大了。” 伊风紧了紧手中的孩子,他几乎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一种父子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天性,却使得他此刻将任何事都忘了。脚下加劲,往前抢出几步,却见薛若璧身形一转,已转入一个数丈方圆的洞窟里。 人生的际遇,又是多么奇妙,这洞窟昨夜曾改变了萧南频一生的命运,如今却又来捉弄伊风了。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这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然而这孩子却又是从一个被自己深恶痛绝的淫贱女子肚中生出来的,而这女子此刻怀着的另一身孕,却是自己深仇大恨之人的骨血。 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又有什么人能够整理得出头绪来呢? 又有什么人能告诉伊风,他此刻究竟如何做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伊风自然是混乱而若失的,他呆呆地站在这桐窟的中央,看到薛若壁点起架在山壁上的一盏铜灯,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走到床边,和身倒卧了下去,一面笑道: “现在你总该相信孩子是你的了吧?不过——喂!这也真有点奇怪,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又被人点中穴道,而且还被人从洞口在外面堵死了?刚才我一看见倒在地上的是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伊风切齿暗驾,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睛,千挑万选,却选中了如此一个女子做妻子,如今他虽已得到了教训,知道一个人内心的美丽,远比外表的美丽重要得多,但是这教训却是多么残酷! 他望着倒卧在石床上,这曾经被自己全心爱过的女子,心中切齿暗忖: “方才她看到我,却不敢见我,因为她知道我绝不会放过她,是以又把这孩子带出来,唉——我虽然恨她入骨,却又怎能对付我亲生骨血的妈妈呢?” “薛若璧!你外表虽然美丽如昔,内心却比以前更为丑恶了!唉——天呀!为什么又偏偏让我遇着这些事,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薛若璧在床上娇柔的翻了个身,面上又泛起了桃花般笑容,娇笑道: “喂!你怎地不说话,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呀?那时候只要我一伸手,你就完了,何况就是我不伸手,你又挨得过多少时候呢?唉——你这人真没良心,也不来谢谢我。” 伊风冷哼一声,勉强压着心里的愤恨,沉声说道: “你那萧无呢?你不跟着他,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若璧手肘一用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满含笑容的面庞。此刻突地罩上了一层秋霜,狠狠地望着伊风,恨声道: “你问他做什么?” 伊风冷笑一声,道:“我不问他,谁问他?他虽然毁了我的家庭,夺去我的妻子,但我却要谢谢他,因为他让我看到你那淫贱、卑鄙的心,若不是他,我就要和你这种人厮守一辈子。” 壁间的灯光,照在薛若璧娇美如花的脸上,只见她芙蓉为面,春山为眉,一双剪水双瞳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红如樱桃的樱唇上,是秀丽而挺直的鼻子,这销魂夫人薛若璧,果然美入骨髓,但是她目光流转不歇,面色阴暗不定,显见得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子。 此刻她竟幽幽长叹一声,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春葱玉手,在眼眶边轻轻抹了一下,缓缓道: “南人!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得原谅我,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虽然也会些武功,但怎能抗拒得了萧无,何况——你那时又不在家。南人!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话不能说开的,你知不知道,我……我……我心里……还是……” 话声未了,这狡黠而美貌的女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反身扑到床上,香肩不住起伏着,像是哭得极为惨痛。 伊风望着她起伏着的肩头,心里虽然有无比的厌恶,但却不禁发出一种难言的情感。 抱在他手中的婴儿,小手张了两张,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伊风纵然心肠如铁,纵然他也知道伏在床上像是在痛哭着的女子,表面虽在痛哭着,心里却不知又在转着什么念头。 但是这两人的哭声,却使得他的心又开始乱了,乱得像暮春时节江南河岸边的春草,他不禁暗暗佩服“朱买臣”,有“马前泼水”的决断,人们拒绝一个曾经做过自己妻子的人的要求,该是多么困难。 他心中暗叹一声,伸出那只曾经挫败过不知几许武林高手的铁掌,在他怀中那天真而无邪的孩子身上,轻轻拍动着,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缓缓地走到床前。 哪知薛若璧突地翻身坐了起来,伸出纤手,一抹泪痕,哽咽着道: “我不管你还要不要我,反正我们此刻被困在这里,洞口那块大石,重逾千斤,我们两人也推不开它,而且……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们现在总算又在一起,这也许是老天可怜我,让我能再见着你,我……我不要听你那些难听的话,你要是还恨我,你就一刀把我杀了也好。” 伊风望了手中的孩子一眼,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他一生之中遇着的困境虽有不少,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更困难于此刻的。 他心中思潮如涌,俯首凝思了半晌,抱在他手上的孩子,又止住哭声,伸出小手,在他已略为显得有些憔悴,但仍不失英俊的面孔上,轻轻抚摸着。 这双小手,像是带给他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使得他倏然恢复了生命的勇气。 于是他抬起头来,沉声问道: “这里可有食粮?” 薛若璧点了点头,面上却又掠过一丝寒意,恨声又道: “南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哼!这里就是那萧无淫乐的地方,他在外弄到女人,就带到这里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语声一顿,伊风望着这外表美貌,又掩不往内心丑恶的女子,不禁升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却听她接着又道: “可是我却想不到,昨天晚上他搭上的女子——” 她厌恶他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扬了扬,接着道: “居然是潇湘妃子萧南频!” 第五十九回 许白更生 伊风但觉耳畔轰然一声,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抢过那方手帕,提起一看,只见这条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绣着深蓝色的“南频”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过那已哭了起来的孩子,一面又接着道: “今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嘿,你不知道,这张床上乱成什么样子,地上还有这块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萧南频那妮子的——” 伊风厉叱一声: “住口!” 却见薛若璧吃惊地望着自己,于是叹一声,又道: “这种无耻之事,请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不掩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扭曲起来。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言词,能形容他对萧无的仇恨! 但薛若璧却丝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在巧妙编织着一张粉红色的网子,想让这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这幽秘的石窟,显然是经过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须的东西,你都可以在这张石床下面的空洞里我到。 一罐泰安名产酱渍包瓜,一只已经蒸熟的南腿,一方鹿脯,两只风鸡,四只板鸭,再加上一篓关外青稞制成的稞巴,一罐泥封未开的绍兴女儿红和一罐澄清的食水,这天争教主的安排,的确是缜密的。 薛若璧恳勤地整治着食物,似乎想将伊风带回遥远的回忆里。 伊风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心中却在暗忖: “靠着这些食物,我支持一二十天是不成问题的。乘此时候,我要把‘天星秘籍’上的奇功秘技,尽量学得一点,二十天后,那万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这笑容,却也是极为黯淡的。 这石窟中的两人,个个都在转着心思。 只有那无邪的婴儿,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他的父母,人世间的情仇恩怨,一丝也没有感觉到,他,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吗? 伊风除了不时和他的幼子慈蔼笑笑之外,就再也不发一言,甚至连望都不望薛若璧一眼。 等薛若璧和婴儿都睡了,他就坐在灯下,掏出天星秘籍来,仔细地翻阅着,不时会突然站起身子,比个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三天之中,他学会了一些以前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这三天中,他连眼睛都未曾合过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赌起气来,不和他说一句话,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总有疲倦的时候,于是他倚在墙边,胡乱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只见铁面孤行客正铁青着脸,来抢他怀中的“天星秘籍”,他大惊之下,狂吼一声,便自惊醒。 睁眼一看,却见薛若璧正赤着一双脚,站在自己面前。尽管他只是偶尔打个盹,但也随时惊觉着。 一天,两天…… 许多日子过去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却随着时日的逝去发生。 食水没有了,于是他们打开酒罐,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风用筷子蘸酒,放在他孩子口里,让他慢慢吮着。 渐渐地,这孩子已习惯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绍兴女儿红,酒味虽醇,后劲却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着醉倒。 伊风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走到墙边躺下,放心地呼呼大睡起来。 根本没有日光透入,因此他们根本不知道日子到底过了许久,薛若璧醉了又醒,醒了口更渴,于是再喝又醉—— 不可避免的,伊风的神态,也因终日饮酒而变得有些晕眩,只是他究竟是个男子,酒量较宏,是以也没有醉倒罢了。 日子飞旋着溜走了。 伊风已将那本“天星秘籍”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他武学已有根基,天资本就极好,此刻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虽有些奥妙之处,他还不能完全领略,但只不过是时间罢了。 他自觉自家的武功,比起进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别。 他甚至自信地认为,以自家此时的功力,不难和万天萍一较长短。 于是他欣喜起来,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馒咀嚼着,望着床上睡得正熟的爱子,他不禁又为之俯首沉思良久—— 突地,一声轰然巨响,从这洞窟外面的隧道尽头传来。 伊风心中一动!转身走了出去,又飞也似的掠了回来,掠到床前,伸出双手,想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 这些天来,他和这孩子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浓——父子之情,有时是比世间任何一种情感部浓厚,这本出于天性,无法勉强。 哪知薛若璧突地一个翻身,伏在这孩子身上,厉声道: “你要干什么?” 伊风冷哼一声,叱道: “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他再跟着你。” 薛若璧将身子整个压在这孩子身上,微微侧过脸,圆睁杏目,厉声道: “你凭什么要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养的,你凭什么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伊风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疾伸双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却去抢那孩子,那孩子从梦中醒来,“哇”地一声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挥,去划伊风的手腕,口中发狂似的喝道: “你要是再碰这孩子一下,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们母子而人,一起死给你看。” 伊风疾伸出去的铁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缩回手,长叹一声,沉声地道: “你要这孩子干什么?难道你要他和……和萧无一起,让他受那姓萧的折磨?唉!——你若还有夫妇之情,就将这孩子还我,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薛若璧突地纵声狂笑了起来,伸出纤掌,一掠乱发,狂笑着说道: “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为什么只要孩子?吕南人!我虽然也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 她狂笑顿住,声音突变得哽咽起来,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面颊,接着又道: “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错了,你难道——”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去,但就算她不说,伊风也已经知道,这聪明的女子,此刻已想脱离萧无回到自己身侧来,而用这孩子,作为要胁的武器。 只是她太聪明了些,竟将别人都当成白痴—— 他微微冷笑一声,道: “薛若璧!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 语犹未了,哪知——洞口突地响起一阵狂笑,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狂笑着道: “我正奇怪:万天萍这只老猴子,为什么像呆了似的,坐在这山洞的洞口,洞口又堵着大石头,却不知道原来是你这娃娃在洞里面。” 伊风大惊转身,目光方自一转,却又骇得几乎要失声惊呼起来。 壁间油灯的光亮已弱,昏黄的灯光,照在洞口这人身上,只见此人身躯彪壮,光着头顶,蓬乱的头发,胡乱打成一个发髻,盘在头上。身上穿的一袭绝好湘缎制成的长衫,上襟的钮子,却完全敝开着的,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几个黑色的伤疤。浓眉环限,目光如电,颔下虬须如铁,根根见肉,却正是那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伊风但觉自己掌心尽湿,全身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他在无量山巅,亲眼见到这“南偷”和“北盗”两人,互击而死,但那“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先就复活。 只是那时到底隔时未久,尚且还有些道理可说,但此刻这千里追风妙手许白,竟突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却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那薛若璧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惊呆了,甚至连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 却见妙手许白哈哈狂笑着,大步走入洞窟之中,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看到石桌上一些还未吃完的南腿风鸡,和石桌边不过仅仅剩下少许的绍兴“女儿红”,不禁又自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这山洞里竟是恁地好去处,居然有酒有肉!” 他一手抓起半只风鸡,一手提起那只酒罐,大口喝了几口酒,嘿地一笑,连声道: “好酒!好酒!” 吃了口鸡,又道: “好鸡!好鸡!” 回过头来,看到伊风的样子,狂笑又道: “小娃娃!你害得我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门,连孙悟空都嫌我太丑,一棍子将我打下来,跑到地狱,却又被牛头马面挡了驾,我上天入地,才寻得这好地方,有酒有肉,一高兴,说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伊风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他虽然从来不信人世之间,有鬼出现,但此刻这明明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许白,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却又有什么其他解释呢? 薛若璧伸出纤手,护在那已骇得直撇嘴,却又不敢哭出声来的孩子身前,娇声喝道: “你是谁?” 妙手许白“呸”地一声,将鸡骨头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又仰头喝了口酒,呼地吐出口长气,大笑又道: “想不到你这小娃娃,倒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太太。” 大步走到伊风身侧,伸出兀自抓着风鸡的巨掌,“吧”地在伊风肩上拍了一下,又自笑道: “小娃娃!不要怕。老实告诉你,老夫还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会找到你身上,你怕个什么?” 举起酒罐,仰首待饮,但罐中的酒,却已没有了,他长叹一声。 道: “酒味不错,可惜太少些!” 随后一挥手,将酒罐抛在山壁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伊风愣了半晌,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呐呐说道: “多日未见,许老前辈风采却仍然依旧。” 他微微一顿,又道: “无量山巅一别,至少恐怕已有月余了吧!许老前辈怎地有兴致上这西梁山来?”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道: “你这小娃娃,不要绕着圈子说话,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 他用鸡腿指了指石床: “跟你媳妇儿坐在一起,听老夫慢慢告诉你——” 一眼瞥见地上还有只酒杯,杯里还有点酒,拿来喝了一口,又自笑道: “十年以前,我和万天萍老猴子上了无量山,原来以为最多十天半月就能解决,哪知这老猴子的确有一手,我们这一比划,竟比划了十年。” 他将手中的鸡腿放在口里咀嚼着,是以话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但他却仍指手划脚地说道: “那十年里——嘿,日子可真不好过。直到你这小孩子来了,又说出天星秘籍的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划,又得不了了之啦。因为那些天星秘籍,可比我和那老猴子争的‘璇光宝仪’要珍贵得多,我可也动了心了。 “后来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在猜枚选宝的时候,我弄了下鬼,让那老猴先拿得天星秘籍,等我吃了毒龙丸,功力胜过他时,再把天星秘籍抢来。让那老猴子空喜欢一场,哪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伊风干咳了一下,心中暗忖: “原来如此,那天我还奇怪:这许白既以‘妙手’驰誉天下,怎地不在‘猜枚’时弄下鬼,原来他另有算盘。” 却听妙手许白大笑一声,又道: “小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不够磊落,你却不知道我妙手许白一生行事,只要我自问说得过去就行了。那万天萍是有名的好狡贼猾,我又何苦对他光明磊落——” 伊风剑眉一轩,像是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住了。 许白伸出巨掌,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又道: “可是我现在却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气,当时我一口吞下毒龙丸,先时还好,糊糊涂涂地,也不知生出什么事,就完全没有知觉了。” 说到这里,这昔年纵横天下的角色,面上的肌肉,也不禁为之抽搐起来,像就对当时的情况,恩之犹有余悸。 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渍,接着道: “等我稍为恢复一些知觉的时候,我只觉有个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着我的血,当时我骇得心力俱失,可也没有力气反抗。” 伊风不觉又打了寒噤,倒退两步,“扑”地坐在床上。侧目一望薛若璧,只见她那娇美如花的面孔,此刻也变得纸一样的苍白。 只听那妙手许白接着又道: “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觉得舒服,渐渐头也不涨了,身子也不涨了,只觉全身虚飘飘地,整个人像是要飞了起来。于是我糊糊涂涂地又睡觉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一看,那山窟里空空地,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却是躺在那张石桌上——喂!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 伊风微一点头,心中只觉跳动甚剧,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现在虽然全部知道了,但是这种血淋淋的故事,却使他有些准受。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接着又道: “喝我血的,想必是万天萍那老猴子了。” 伊风呐呐他说不出话来,却听他又道: “当时我虽已醒转,但觉全身上下的骨头,却像就已经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没有一丝力量。幸好我自幼练功,还是童身,这点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 他得意一笑,又道: “我暗中调息了许久,只听得洞外不时有叮叮冬冬的声音传进来,有时停下,过一会儿又敲打起来。 “我心里奇怪,挣扎着爬起来;只看见桌上地下,都是已经干得发黑的血迹,我头一晕,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进来,一拳也能把我打死。于是我又爬上石桌,动也不敢动,暗中慢慢调息着。” 薛若璧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只见这妙手许白缓缓站起来,走到壁边,将壁间的油灯灯蕊拉长了一些,于是洞窟中便亮了许多。 转过身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面色,其青如铁。 薛若壁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觉湿漉漉地,原来她掌心早已流出冷汗。 妙手许自目光流转,接着又道: “我在桌上躺了许久,那叮叮冬冬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在敲打着。 “我全身仍是软绵绵的,一想这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就又爬了起来,一路爬了出来,只听那叮叮冬冬的声音,就是在洞口发出来,于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躲在山壁的摺缝里往外一看——” 他仰天长笑一声,接着道: “原来万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里面了,此刻正在山洞门口处,发狂地敲打着山洞,像是想把山壁弄个洞,但是——” 他又放声一笑: “你想想看,这怎么能办得到? “我再仔细一看,原来他这猴子,也是不大管用了,一举一动,都透着有气无力的样子,而且敲不了两下,就得停下来歇一歇,粗着嗓子直喘气。 “那时候我只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只可惜我那时却比他更不管用。” 他话声一顿,突地问道: “小娃娃,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先将洞门又关上去了?” 伊风透出一口长气,摇了摇头,将自己如何将万天萍骗入山窟,关上石门的事,说了一遍。 妙手许白听得眉飞色舞,抚掌笑道: “好!好!想不到这只老狐狸,也有上人当的一天,真教老夫高兴得很!” 仰天连声大笑,显见得心中高兴已极。 第六十回 情怨缠结 伊风怔怔地望着许白,心中暗忖: “这妙手许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心里有什么事,大半都显露在面上。那万天萍却是瘦小枯干,不但面上永远不动声色,说话也是尖声尖气的。这两人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像是天生出来,就是对头,倒不知将来是何了局。” 他心中正自忖,却听许白又道: “是以那时我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正想:‘洞门打不开更好,反正我既活不成,你也死定了。’哪知洞外却突地响起一个说话的声音,我虽听不清楚,却见那老猴子听到声音高兴得上下乱跳—— “哈!你没有看到,那才真像只活猴子哩! “他跳了半晌,就用嘴巴贴着石壁,对外面大声呼喊,告诉那人开启洞门的方法,只是他此刻中气已经不足,叫了两三遍,那人才听清楚,过了一会,只听‘呀’地一声,那石门果然开了。” 他微微一顿,透了口气,接着道: “门外立刻有天光射进来,也有风吹进来,风吹到我身上,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时候洞外掠入一个人来,身材也就和你这么高大,穿着一袭极华贵的袍子,看起来倒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伊风剑眉一轩,脱口道: “天争教主萧无。”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惊讶地问道: “你怎地知道?” 伊风哼一声,目光转过薛若壁身上,又冷哼一声,道: “我前几天已见过姓万的了。”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接着道: “此人果然自称姓萧名无,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近年名震江湖的天争教主。” 伊风鼻孔里又轻哼一声,却听他又道: “当时我伏在暗处,见这萧无与那老猴子说了几句话。 “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望了两眼,我也未曾在意。只见那老猴子跟着他走出了洞,我却不敢出去,坐在当风之处,只吸了两口气,又怕那老猴子突然转了回来,只得又爬回角落里。 “哪知过了一会,那萧无又转了回来,笔直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朝我当头一揖,道:‘老前辈可就是千里追风神行无影许大侠?’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萧无年纪虽轻,倒的确是个角,就凭这份心思,就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伊风再次“哼”了一声,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又道: “我知道瞒他不过,就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他。他一听‘璇光宝仪’可能就在万天萍身上,面上不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我心里暗想:‘只怕你老早知道了,一定是要乘老猴子力弱的时候,抢了出来。’于是我就知道:这厮也不是好东西。” 伊风“哈”地一笑,拍了拍大腿,道: “老前辈的见识,果然超人一等!” 妙手许白抓了把火腿,放入口中,又自哈哈一笑,道: “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那厮虽然精灵,却又怎精灵得过我?当时我也不动声色,反而连连夸着他,他也尽对我说些仰慕的话,又扶着我走下山,在路上设法找着只活鹿,打死了,我乘热将鹿血都喝了下去,精神才觉得略为好些。 “不过我有些奇怪:这姓萧的怎会如此对我? “后来他又告诉我,他和姓万的那只老猴子,约在这西梁山上见面,说了半天,言下之意是叫我帮他一起弄死万天萍,自己又不愿下手,却叫老夫来替他顶缸。当时我这样想:‘已经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哪知这小子却还要坏上十倍!’ “原来他知道我和那老猴子,一个强盗,一个小偷,这么多年来,一定弄了不少钱,他也想分点贼赃。后来我说起‘璇光宝仪’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所以才这样做,一面让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南偷北盗’,是从他手上救出来的。就算事情不理想,我和那老猴子总会感激他一辈子,将来他遇着什么事,我们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伊风暗叹一声,觉得人世之间的机诈,有许多真不是自己能够了解的。 又暗暗忖道: “那萧无的确不愧为枭雄之才,行事之阴森狡诈,确非常人能够忖量得出的。唉!——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将来要除去他,只怕不容易哩!” 许白一摇虬髭,大笑又道: “只是这厮想得虽妙,老夫却也不是呆子。老夫和他分了手后,就找了个地方,弄了个补血补气的东西来,大吃大喝了十几天。等到气力恢复了,就跑到这西梁山来,却看到万天萍那老猴子,呆呆地坐在这个山洞的前面,他旁边还有女孩子,不住地央求他将堵在洞口的大石搬开。 “我一见这老猴子之面,就觉得气往上撞,本来想等到那姓萧的小子也来了,弄得他们先打一架的计划,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白发皆张,一瞬之间,但觉他豪气冲天。 伊风暗忖: 这妙手许白虽也狡诈得很,但却是个性情中人,言词举止,仍不失热血汉子,倒要比那些“伪君子”强得多了。 须知人世之间,“真小人”若多于“伪君子”的话,那么世间就要太平多了。 哪知妙手许白突地长叹一声,豪气顿敛,长叹着又道: “老夫一生行事,就是吃尽‘不能忍’的亏,小娃娃!你年纪尚轻,正是如日方中,定要在这‘忍’字上,多下些功夫,方能成得大器,这不是老夫倚老卖老,却是由衷之言。” 伊风唯唯受教,心下不觉对这豪迈的老人,起了好感。 却见这妙手许白“吧”地一拍桌,震得石桌上的书册、鸡骨,都直跳了起来。 他顺手又拿过一块鸡脯,接着又道: “老夫盛怒之下,就跳了出去,指着万天萍大骂,哪知那老猴子一见我的面,吓得脸都白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连声叫‘爹爹’,也跟着掠去。 “我心里转了几转,见那老猴施展轻功之间,功力仿佛又比以前精进了些,我纵能追上他,也未必是他的敌手,何况我又在奇怪,他为什么要守在洞口,是以我就设法子弄开了堵在门口的大石块……” 他微顿一下,又道: “那可真费了我不少功夫,还找到根铁棍才把它弄开,也真难为那老猴子,怎么把它搬来的,这种臂力,可真惊人得很!” 这妙手许白娓娓道来,将伊风心中一些未解之谜,都如抽丝剥茧般说了出来。 那薛若壁更是听得心中激动不已,紧紧握着她孩子的小手,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 壁间灯火的光影,突地一摇,这盏铜灯储油虽多,但点了这么些天,却已将近油竭灯枯了。哪知—— 就在灯光飘摇之间,洞外突地飞也似地掠进一个人来。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面色微变。 却见掠进洞来的,竟是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女儿。 这少女此刻虽仍是一身翠裳,但云鬓蓬松,玉容憔悴,衣衫也凌乱得很。掠进洞里,秋波四转,一眼望着妙手许白,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又在薛若壁面上狠狠盯了几眼,“嘤咛”一声,掠到伊风身侧,微张樱口,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山窟之中,除了伊风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且这洞窟之中居然有床有几,更是令人惊愕!只是惊愕之中,她却又有些欣喜,因为她的意中之人伊风,此刻神采奕奕,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衰弱憔悴的样子。 妙手许白大步迈前一步,厉声叱道: “小姑娘!你的爹爹呢?” 万虹秋波一横,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转向伊风,悄语道: “这些天来,你可还好吗?” 妙手许白双目电张。伊风连忙长身站起,哈哈一笑,朗声道: “有什么话,不妨出去再说,我在这困了十多天,实在有些腻了!” 转过身子,冷冷地望着薛若壁,叱道: “至于你出不出去,我是悉听尊意,不过……” 他语声微顿,双手疾伸,却抢薛若壁身侧的孩子,一面道: “这孩子可得交给我。” 薛若壁娇喝一声: “你想干什么?” 双手护住孩子,左腿蓦地踢出。伊风微一拧腰,右掌下切,左掌仍原式去抢那孩子,哪知薛若壁左腿微缩,右腿已电也似的踢了出来,她虽然大腹便便,但这连环两腿,仍然是疾如飘风,一点也没有不灵便的样子。 伊风此刻的武功,虽已大异于往昔,但此刻却不得不撤步拧身,先求自保。 须知他意在抢得自己的孩子,并不想伤及薛若壁,是以出手便有许多顾忌,许多精妙而狠辣的招式,根本用不出来。 他身形方自溜开,脚步一错,却又掠了上去。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飕”地挡在伊风身旁,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 “老夫虽然一世独身,却最恨别人夫妻吵架。喂!我说小娃娃,你和你老婆吵些什么?说给老夫听听看,让老夫来评评理。” 万虹“呀”地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粉面立刻变得煞白,呆呆地里着伊风,却见伊风亦是满面怒色,双目怒张,厉叱道: “谁认得她这贱人!许老前辈……” 妙手许白“咦”了一声,转身向薛若壁道: “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薛若壁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娇喝道: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伸出一只春葱玉手,指着伊风: “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又道: “老前辈,你可得为我这苦命的女子,主持公道,我……”她竟又掩面痛哭起来。 伊风双目火赤,气得连声音都变了,顿足道: “你这贱人……我孩子可没有你这种母亲!许老前辈,你可知道,这女子把‘七出’之条,都犯尽了,我……”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但妙手许白是何等人物,察言辨色,也已猜出个究竟。目光数转,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哪知万虹突地“咯咯”一笑,婀娜走了过来,娇声道: “这位敢情就是什么‘天争教主’的夫人吧?怪不得我和爹爹前几天守在外面的时候,有好几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汉子们,跑到这里来,说是要找什么‘教主夫人’,又说他们都是‘天争教’下的弟子。我爹爹不让他们进来,全给打回去了。” 她秋波转向伊风,娇笑道: “我说你呀,你这人真是……要人家的孩子干什么?你要孩……”她“噗哧”一笑,粉面微红,说不下去了。 伊风剑眉怒轩,后面这几句话,他根本没有听见,却问道: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万虹娇声一笑,道: “名字我可记不得了,不过一个个直眉楞眼的,却全不像是好人。其中一个使的兵器最怪,竟是一面渔网,武功也数他最好,爹爹费了半天事,才将他打发回去,其余的人武功却都平常得很。” 伊风冷冷一哼,道: “教主夫人!你们教主已经派人来接你了,你还不快点滚回去,不过……你要是不把孩子留下来,你就休想……” 哪知他话犹未了,薛若壁突地从床上窜起来,扬手一片金光,袭向伊风,手抱着孩子,却借着妙手许白和万虹的身形掩护,“飕”地掠了出去。 伊风既惊且怒,袍袖一展,将薛若壁扬手发出的“罗刹金丝”,呼地挥了开去,但自己也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这“罗刹金丝”,正是薛若壁云英未嫁、行走江湖时,仗以成名的暗器,这暗针细若牛毛,却是根根有毒,只要中上一针,肌肤便立时溃烂,纵不伤命,却也差不多了,端的霸道已极! 伊风和薛若壁夫妻数年,当然深知这种暗器的厉害,袍袖外挥,身形后退,挡过这阵针雨。却见薛若壁已抱着孩子,掠出洞外。 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掠到洞口,哪知外面又是一蓬针雨,扑面向他袭来。他方欲后退,身侧突地一阵劲风掠过,那蓬针雨,竟都被挥落一边,耳畔听得妙手许白的声音道: “追出去!” 眼前人影一花,妙手许白的身形,已如轻烟般逸出。 伊风再不迟疑,跟着掠入隧道,只见前面暗影之中,妙手许白的衣袂飘飘,已经掠出数丈开外。 他不禁心中暗叹。 “这妙手许白,人称‘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如今一见,他轻功果是妙绝人衰。” 转念又忖道: “不知道那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的轻功,可有他如此高妙……” 他思绪转及此处,不禁又想起那三湘大侠的未亡人母女两人,却不知她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转念间,却听得那万虹在后面叫着: “等我一等。” 回头望处,却见这少女轻功亦自不凡,此刻也已追了上来,而自己心中这一生岔念,脚下微慢,却将前面的人给追丢了。 他脚下加劲,身形灵活而曼妙地在这狭窄的隧道里面掠着,飕、飕,三两个起落,他已窜到出口之处,却见洞口竟然又被大石堵死了。妙手许白一手拿着个火折子,一手正在推那巨石。 薛若壁手中抱着孩子,畏缩地站在角落里。那孩子连日喝酒,此刻竟像还是宿醉未醒,滚动着大眼睛,望来望去,竟未哭出来,但一张肥胖的脸,却已瘦削了许多。 伊风心中一阵怜惜,一眼望到薛若壁,只见这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此刻也憔悴不少,明媚的秋波中,不时露出恐惧和焦急的神色来,他不禁又为之暗中长叹。 “但这是她咎由自取,又怪得了谁?” 但他立刻压下这份怜悯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大步走过去,走到妙手许白身侧,沉声问道: “许老前辈!这又是谁干的事?” 妙手许白冷哼一声,目光四转,将手中的火折子,交给已经随后赶来的万虹,一面道: “除了那老猴子还有谁,气起来我真想大家都全在里面耗着,看看最先饿死的是谁?” 伊风看了万虹一眼,道: “你爹爹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吧?” 万虹摇了摇头,妙手许白又喝道: “来!小娃娃!帮我把这石块弄开。哼!万天萍呀万天萍!你也未免太小觑于我了,难道这区区一块石头,就能把我困死。” 第六十一回 剑气冲霄 突地坐马沉腰,疾推双掌,口中闷“哼”一声,满发真力,朝这块大石推了过去。 伊风双臂早亦满蓄真气,此刻再不迟疑,亦自举掌推出。这两人是何等功力,转眼之间,大石就被推开一条线。 外面却传入一阵阵咤叱的声音来,像是有人打斗正剧的样子。 伊风和许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暴喝一声,四掌疾推,只听轰然一声,那块重逾千斤的巨石,竟被他两人推得直滚了出去。 须知妙手许白青年名震天下,虽以轻功见长,但真力之强,当世之中,却也很少有人能与之颉颃的。 伊风年纪虽轻,却本已可算武林高手,自从“督”、“任”两脉被武林绝代奇人剑先生打通后,他真力之猛进,何止十倍,何况这十几天里,他又习得“天星秘籍”里的无上心法。 是以这两人齐一用力,力道之强,自可想见。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推上十年,也未必能将这块巨石推动分毫。 巨石一开,天光立刻射入,妙手许白回顾一笑,道: “想不到你这娃娃功夫倒不错。” 伊风微笑道: “老前辈夸奖……” 话犹未了,却见那薛若壁已掠了出去,他大喝一声,脚尖顿点,“飕”地,像箭也似地窜出去。却见薛若壁已将绕过巨石,他立刻一拧身,双臂分飞,如影随形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厉喝道: “把孩子给我!” 哪知眼前突地光华错落,四口带着寒光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良己,仍在不住颤抖着,一个森冷的口音道: “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他骇然四顾,只见这片山地上,竟站着十余个手持长剑的汉子,而此刻正冷然向自己发话的,竟就是那多手真人谢雨仙。 须知他在终南山上,曾见过这谢雨仙一面,只是那时他已经易容,是以他认得谢雨仙,谢雨仙却不认得他。 他心中微怔之间,那谢雨仙已厉叱道: “还不放手!” “唰”地一剑,向他刺来。另外三人,正是武林一流剑手,也曾随他同上终南山的山南大豪“劳山三剑”,此刻各自划动剑身,同时向伊风刺了过去。 刹那之间,四道寒光交剪而至。伊风冷“哼”一声,撒手、拧身、错步,身形倏然滑开五尺。目光动处,只见妙手许白正和那铁面孤行客相对而立,万虹紧紧站在她父亲身侧,另外几个劲装汉子,各持长剑,围在一周,目光俱都冷冷地瞪在万天萍身上,显然方才曾经发生过剧斗。 伊风这一展身形,那种惊人的速度,他自己虽未感觉到,却使得多手真人暗吃一惊,剑尖斜挑,收住剑式,翻身向薛着壁躬身施一礼,和劳山三剑打了个眼色,一个箭步,却窜到站在山地边一株枯树下的两个长衫汉子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 伊风心中一动,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望去,却见那树下卓然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个面上微微含着冷笑,两目上翻,一手捻着腰间的丝绦,不住把玩着,竟是那来自青海的狂傲少年钱翌。另一个虽不认得,但一眼望去,气度亦自不凡,显见绝非庸手。 他目光转动处,就立刻判断出此刻的形势,于自己大大不利,自己今日若想从薛若壁手上夺回自己的孩子,也绝非易事。 他缓缓走到妙手许白身侧,只见这“南偷北盗”两人,此刻四只眼睛,各各相对凝视,万天萍突地冷冷道: “姓许的!想不到你还没死。这里也不是你我谈话之处,你若有兴,我们不妨另外找个地方谈谈。” 妙手许白仰天一笑,大声道: “再好没有,这里你比我熟,你就在前面引路吧!” 这两人一走,伊风更是势孤,他心中一急,不禁脱口道: “许老前辈……” 万天萍冷哼一声道: “我们的帐还没有算完,你现在少说话!” 身形一转,正待大步离去,哪知身后又突响起一阵长笑,伊风闪目望去,只见那钱翌一手捻着丝绦,长笑着缓步而来,走到万天萍和伊风中间,卓然一站,两眼朝天上翻了翻,笑声顿住,冷然道: “各位先请暂留贵步,小可还有话请教各位。”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目光电张。那万天萍面上却仍然全无表情,接口问道: “什么话?” 钱翌冷然一笑,将右手的丝绦换到左手,沉声说道: “阁下方才以一双铁掌,力敌六剑,武功可算不弱,想必是位武林前辈。只是在下却要请教,这山窟既非阁下所建,亦非阁下所买,阁下却为何要三番三次地阻拦我们弟兄进去,难道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别人知道吗?” 他滔滔而言,说完了就转过身子,根本不等万天萍回答,冷然又道: “还有……这位朋友。” 他用手上的丝绦,指了指伊风: “阁下仪表堂堂,武功亦是卓卓不凡,只是在下也有请教,阁下与我那萧大嫂,是否沾亲,有无带故……” 他面色突地一沉,又道: “如果非亲非故,阁下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却去拉人家女子的臂膀作什么?” 他又指了指那处洞窟,道: “这洞窟中,幽深黝黑,他们几人,在里面是在作什么勾当?还要用石头将洞口封起来,弄个老头子在外面看门……哈……” 他狂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丝绦。 “这就教在下弄不懂了。” 万天萍面色铁青,妙手许白须发皆张,万虹圆睁杏眼,伊风剑眉一轩,这四人各各怒哼了一声,方待答话,哪知薛若壁竟一阵风似的掠了过来,明眸之内,泪光闪动,竟哽咽着道: “二弟!你……你怎地现在才来,你师哥呢?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钱翌冷“哼”一声,目中神光闪动,缓缓道: “师兄不在这里,有小弟在还不是一样?有人欺负嫂子,小弟虽不才,也要尽力和他周旋一下。” 妙手许白一捋虬须,暴喝道: “你这小子!说话可得放清楚些!你若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 钱翌冷然接口道: “又当怎的?” 话声犹未落,漫天的掌影,已当头向他压了下来,招式之奇诡飘忽,好像是自己的前后左右,竟同时在人家的掌风笼罩之下,又像是有好几个武林高手,同时出掌袭向自己。 薛若壁怀中的孩子“哇”地哭了,伊风剑眉轩处,箭步窜了上去,左手微挥,一领薛若壁的眼神,右手疾出如凤,仍是去抢孩子。 销魂夫人娇呼一声,脚下风快地退出三步,伊风厉叱扑上,但眼前却又见剑光暴长,“唰、唰”几剑,带着青蓝的剑光,刺向自己,正是那“劳山三剑”击出的。 那边钱翌突地长啸一声,颀长的身形,如风中之柳,摇曳转折,毫无定向,一眼望去,竟像是他已经站不住身子似的,但妙手许自的漫天掌影,却在他这种奇妙的身形下,全部落空。 这一来两人各各大吃一惊,钱翌固然想不到,自己的对手是如此厉害的角色;那妙手许白却更想不到,自己盛怒之下,击出在无量山巅苦心研成的一掌,竟被这年龄并不甚大的少年避了开去。 两人身法稍稍一顿,各又错步进击,霎眼之间,只见掌风虎虎,已分不出这两人的身影来。 万天萍四顾一眼,低叱道: “虹儿!你先回去。” 猛一反身,扑向环伺在自己身后的几个剑手,举手投足间,已对这几人各各击出一掌。 万虹秋波流转,脚下缓缓移动着脚步,突地窜到薛若璧身侧,纤掌齐腰飞出,左手玉指并起如剑,疾地点向薛若壁右腰下的“笑腰穴”,右手划了半个圈,“唰”地一掌,切向她的左胸。 薛若壁再也想不到这少女会突然向自己出手,大惊之下,左掌疾起迎敌,哪知怀中一松,右手抱着的孩子,却被万虹一把抢了过去。 这一切变化,笔下写来虽慢,当时却几乎在同一刹那中发生,远远站在树下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和七海渔子韦傲物,只听得薛若壁惊呼一声,一条翠绿色的人影,电也似地掠了开去,飕、飕几个起落,已自消失在路旁的林木中,而已身怀六甲的薛若壁,也娇呼着追了出去。 七海渔子冷笑一声,道: “弟兄难道也受了伤吗?” 他肩胛之处,目前中了万天萍一掌,几乎骨头都被他打碎,是以远远站开,此刻冷冷一问,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并没有受伤,却为何和我站在一起,以致出了变故,都来不及出去。 那多手真人岂有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的道理,冷笑一声,亦自展开身形,追了出去,韦傲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道: “这孩子被人抢走也好,留在这里,迟早总是个祸胎。” 原来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和萧无最是接近,是以这些私事,他全知道。俯首沉吟了半晌,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人影翻飞,剑光错落,打得兀自激烈无比,并未因这一突来的变故住手。 于是他伸出左手,微微抚了抚右肩的伤处,缓步走向激斗着的人群,像是要将他们的动手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此刻山风强劲,日已西隐,天色越来越暗。这西梁山畔,冲霄的剑气,光华却越来越励,给这料峭的春日薄暮,更加浓了几分寒意。 第六十二回 各逞身手 这漫天的剑气掌影,远看虽是一团,甚至连人影都分辨不出,仔细一看,却是分做三处。 铁面孤行客以一敌五,只见这纵横江湖的巨盗,身手果然惊人,掌风虎虎,裂石开山,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五人剑法配合严密,生像是浑如一体。 万天萍暗暗皱眉,他料不到这几个天争教众,竟有如此身手! 但他却知道这几人在江湖中亦是大有盛名,此刻他们心里的急躁,更在他之上哩。 原来这五人,其中三个身材较矮,腰间各自佩着一个革囊,剑法以浑雄见长的,竟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剑手“燕山三剑”。 这兄弟三人纵横江南,行走时从不落单,动手时亦是三剑齐上,出道江湖以来,从未碰过什么钉子。此刻以三敌一,还有“南宫双剑”相助,竟仍久战不下,不禁心中都在暗暗揣测,和自己动手的这瘦老头,究竟是何人物。 另两个身材颀长瘦削,面目几乎完全一样的,却是昔年“西官大侠”的唯一传人,江南“三才剑”的名家,“南宫双剑”。 “三才剑”以轻灵见长,这南官双李,身法之轻灵,更是此中翘楚。 只见这两人身随剑走,剑随身游,身不离剑,剑不离身,两道青蓝剑光,盘旋飞刺,着着不离万天萍的要害,这铁面孤行客武功虽已达巅峰,一时之间,却也无法争得上风。 七海渔子暗中点头,忖道: “这南宫双李,果然名下无虚,几时倒不妨拉拢过来,这人若和那谢雨仙结成死党,将来却有些不好对付。” 原来这韦傲物与谢雨仙之间的嫌隙,己越来越深,是以才转着这种念头。 一面将目尤移到那来自青海的少年钱翌身上去。 他稍一凝视,双眉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因为他深知这钱翌的武功,原来以为他一定可以占得上风,哪知此刻一看,却见那身穿锦衣的粗豪汉子的身法,有如狂飙龙卷,竟四面八方困住了。 钱翌心中,又何尝没有如此想法,他在青海那种奇寒酷热之地耽了十数年,将那“无名老人”的一身绝技几乎学得九成,此番挟技出山,自己以为凭着自己的身手,不难在武林中压倒群豪,哪知此刻这粗豪的老者,身法之飘忽奇诡,竟使自己处处受束缚,几乎连身手都施展不开。 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百余招,心中亦是急躁不堪。 须知他们动手之前,俱各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是以不免都低估了对手。此刻一见对方的身手,远出于自己意料之外,自然难免俱都为之惊奇错愕了。 第六十三回 夫人有难 谢雨仙如飞掠来的身形,倏然停在韦傲物身则,重重喘了两口气,转目四望,只见眼前光华闪动,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在漫天交互冲击的钢丸之下,“铁面孤行客”身形旋转如风,双手袍袖连挥,猛然强劲的掌风,虽将击向他的“常氏神丸”都一一挥落。 但是这种傲视群雄的暗器,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霸道,退而后来,去而后回,明明向右,突地一转向左,明明向上,突地一转向下,竟没有一丝停歇的时候。 “铁面孤行客”武功虽高,掌力虽强,此刻也不禁显得有些慌乱,只是一时半刻间,却也不致落败而已。 赤手与鲁东“霹雳剑派”的长门弟子“劳山三剑”相斗的伊风,此刻招式愈打愈见精妙,竟将这成名已久的“劳山三剑”,逼得不得不使出全力周旋,于是这三道有如霹雳的剑光,此刻声势更是惊人! 来自青海的钱翌,心怀惊疑错愕,与垂名武林数十年的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的恶斗,此刻却已到了胜负立判的阶段,以快打快的手式,在武林高手身上本不常见,因为彼此之间,谁都知道,自己的招式只要稍有疏忽,立时便有血肉横飞之祸,这两人虽无不共戴天、性命相搏之仇,但此刻大家全已势成骑虎,要想罢手。却已来不及了。 多手真人谢雨仙目光扫动间,一定神,忽地附在韦傲物的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韦傲物面色立时一变,脱问道: “真的?” 谢雨仙点了点头,沉声道: “此事万万不可迟疑,韦兄定要快些赶去才是,唉……唉……小弟虽然……唉,可是遇着这种事,小弟却的确是一筹莫展了!”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七海渔子韦傲物亦是满面沉思难决之色,俯首沉吟良久,突地大喝一声: “住手!” 这石破天惊、声如雷霆的“住手”方一出口,众人齐都为之一惊。 本已远远退到一旁的“南宫双剑”李氏兄弟,愕然回顾,一个箭步,纵身至韦傲物身前,探首沉声问道: “有何吩咐?” 劳山三剑动手之间,只见对手招式愈来愈妙,威力愈来愈强,心中不禁又是惊异,又是奇怪,他三人本就不愿为“天争教”卖命,此刻听见这一声呼喝,左手剑诀,齐地一扬,右手长剑,由左而右,“呼”地划了个半圈,这三人竟同时施出一招与“太极剑法”中的妙着“如封似闭”功效相同、出手相似,但威力犹有过之的“长虹贯日”来。 三道剑光,果然有如长虹贯日一般,交剪而来,“劳山三剑”口中便也齐地低叱一声,拧腰错步,后退五尺。 伊风先前何尝不知这三人手下有容情之处,此刻微一错愕,便也不为已甚,只见这三个鲁东剑手,拧腰错步间,掠到七海渔子身侧,亦探首沉声问道: “有何吩咐?” 燕山三剑虽是昔年一代剑豪常漫天的远房亲属,但学得这武林秘技“常氏神丸”,却是另有机缘,三人乃是姑兄弟,自幼生长一处,习武时亦片刻不离,这亦是他们能习得“常氏神丸”的一个主要原因——有关一代剑豪常漫天夫妇离奇曲折的往事,以及他们习得名扬天下秘技“常氏神丸”、“丸剑交击”的经过,请参阅拙著第四、五、六、七集——这是说,假如你有兴趣的话。 此刻,这“七海渔子”一声暴喝,使得“燕山三剑”亦为之惊愕,左腕一反,将手中长剑隐到时后,不住往胰畔革囊中取发暗器的右手,倏然停止,转身掠到七海渔子身侧,沉声问道: “有何吩咐?” 笔下写来虽慢,但这“南宫双李”、“劳山三剑”、“燕山三剑”,却几乎同时住手撤身,退到韦傲物身侧,问道: “有何吩咐?” 七海渔子双眉深皱,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多手真人却已沉声道: “教主夫人有难,就在那边山林深处。” “南宫双李”、“劳山三剑”、“燕山三剑”齐地一惊,面容大变! 七海渔子干咳一声,道: “此间之事,可暂搁置,你们——你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吧……” 转首回身向谢雨仙一笑,又道: “多劳谢兄了。” 谢雨仙双眉一皱,道: “韦兄,难道你不去吗?” 韦傲物苦笑一声,道: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去了无事,谢兄——嘿,谢兄想你要比小弟熟悉多了!” 谢雨仙目光一凛,瞬也不瞬盯在他脸上,终于狠狠一跺脚,道: “跟我来。”展动身形,向山林中掠去。 “南官双李”、“劳山三剑”、“燕山三剑”,见了这七海渔子与多手真人两人神态,心中俱是大惑不解。 他们再也想不到,教主夫人有难,怎地这“七海渔子”却畏缩不前,而且苦笑连连,像是遇着什么十分尴尬之事似的。 方才险为“常氏神丸”所困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呼呼”数声,掌风连扬,将两下的钢刃全都挥却,微一定神,见到这些天争教众,竟突地走的干干净净,心中不禁大奇,转身和伊风对望一眼,伊风面上,亦满是惊奇之色,两人心中自在暗问自己: “这些人可是在弄什么玄虚!” 蓦地—— 只听“妙手”许白雷般大喝一声: “躺下!”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般地几声巨响,便又响起钱翌那阴森尖细的声音,冷笑着道: “只怕未必见得。” 万天萍、伊风不禁一起转身望去,只见钱翌、许白两人,此刻身形已齐地顿住,面面相对,互相凝视,万天萍腰身微弓,一双虎目之中,精光暴射,闪电般凝视着钱翌,只见筋结阴现、薄扇般的巨掌,或拳或掌,缓缓伸曲,在这一伸一曲间,不时发出“格格”的骨节声响,好像恨不得立时将对面这少年,一下击死在自己掌下。 站在他对面的钱翌,仍是满面冷傲之色,傲然卓立。但是目光之中,却似乎已微微露出一些畏怯之意,亦狠狠地凝注着他的敌手,两边垂下的手掌,虽不时发出一阵阵不加注意便难看出轻微的颤抖,但是他卓立着的身躯,却仍然坚定的有如山岳。 这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谁也没有退缩半步,方才他们对了两掌,妙手许白虽想以浸淫于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击倒这看来年纪尚轻、纵然武功高妙,但内力定不会深的少年。哪知钱翌十数年的苦练,居然以“无名老人”嫡传内功心法,将之挡却,这不但大大出乎许白意料之外,就连一旁观望的万天萍,亦为之暗中皱眉自问,这少年是谁?怎地有此武功? 第六十四回 不死不休 七海渔子韦傲物皱着双眉,凝视着多手真人以及燕山之剑等人的身形,逐渐消失在苍莽的山林深处,此刻亦为妙手许白的这一声暴喝所惊,回过头来,目光四扫,突地大步走了过来,铁面孤行客冷哼一声,冰冷的目光,笔直地瞪在他的面上,他却毫不在意地向万天萍一揖双手,朗声道: “敝教与阁下原来素无仇怨,于今虽因教主夫人之变,以致生出许多事端,但此刻敝教中又出非常之故,在下等只有暂且告辞,日后是友是敌,也只有任凭阁下自择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悄悄移至钱翌身侧,话声一了,突地伸头过去,在钱翌耳边低语几句,哪知钱翌的一双眼睛,却瞬也不瞬地望在妙手许白的身上,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此刻在场众人,各有恩怨缠结,情况之复杂微妙,绝非局外人能够了解,但其中却只有伊风与“天争教”仇怨最深,此刻他冷眼看着“七海渔子”的举动,再转向万天萍的面容,一时之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突地—— 妙手许白又是一声暴喝,脚步微错间,身形展动如虎豹,五指箕张如鹰爪,左手一顺,手掌一反,停留在钱翌右侧的空间,右手却“呼”地一掌,击向钱翌左胸的“期间”大穴。 这一招看来平淡无奇,却正是“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在无量山巅十载较技,苦心研创的一记绝招。 钱翌方才与妙手许白硬对两掌,外表看来,虽无变化,其实体内的真气,却已稍有溃散之象,此刻许白一记攻来,他来不及思忖,方待甩左肩,曲右膝,劈开这一掌。 哪知万天萍却突地冷笑一声,喝道: “左掌赤手擒龙,右掌凤凰展翅,进右足,踏中宫。” 他话声说得极快,几乎有如珠落玉盘,钱翌心念动处,口中吐气开声,左掌一曲一伸,曲伸之间,果然击出一招“赤手擒龙”,但右掌却未有举动,原来万天萍所说的话,他只听清了前面一句。 万天萍双眉微皱,低叱道: “蠢才!” 七海渔子韦傲物后退三步,见到钱翌果然施出一招“赤手擒龙”,心中大惊,要知道以武学常规而言,对抗“妙手”许白这一招,只要甩左肩,曲右膝,然后举掌进击才有真理,他心里暗怪钱翌,怎地听从起自己敌手朋友的话来。 这其中只有伊风知道“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之间的仇怨,也知道他们无量山巅苦斗十年的经过。 是以他也知道万天萍口中说出的招式,必是专破“妙手”许白施出的这一招妙手。 只见“妙手”许白闷哼一声,果然收掌旋身,撤回进攻之势,这时钱翌如果完全依照万天萍所说的招式,“进右足,踏中官”,便必定能在一场战斗中抢得先机。 “七海渔子”大感惊异地侧顾万天萍一眼,左掌斜飞,右掌曲伸,果然是左手擒龙,右掌展翅,妙手许白怒眉一轩,目光精光暴射,大喝一声,猛旋身躯,彪伟的身形,突地扑向万天萍。 这陡然发生之变,使得韦傲物、钱翌齐地一愕,却见许白自己厉喝道: “姓万的,还我的血来!” 喝声凄厉尖锐,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文字能够形容这种声音,也没有哪种语言文字能够与这种声音比拟。 只听得伊风、钱翌、韦傲物,却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一时之间,伊风脑海之中,似又想起无量山巅,那“天星秘窟”凄惨阴森的景象,一个满身血迹、面目狰狞的枯瘦老人,正伏在另一满身血迹的老人身上狂吮鲜血! 伊风素来胆气甚强,但此刻一捏掌心,满掌俱是冷汗。 钱翌、韦傲物虽然对此事的真相丝毫不知,但听了许白的这种厉喝之声,亦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 只见妙手许白此刻身形有如疯虎,挥手抬足间,俱是立可致人死命的绝招,这两人动手之激烈,和方才与钱翌动手时又不知要激烈多少,伊风深知他二人之间的不可化解的怨仇,知道若想将这两人化解开来,真的难如登天。 韦傲物转身望去,只见钱翌仍呆呆地望着这两人的身形,心中暗叹一声,又自伸头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两句。 此次钱翌面容方自为之一变,目光转动半晌,突地朗声道: “三年之后,钱翌在此恭候阁下的大驾。” 正自转动着的妙手许白大笑几声,道: “好,好,三年之后……”一旋身躯,倏然击出四掌,这四掌攻去,不妇有如雷轰电击,声威绝伦,而且出招之部位,更是大大出乎常规之外,钱翌暗叹一声,忖道: “此人的武功,怎地如此奇妙!”眼帘一垂,回过头去,向韦傲物沉声道: “那边的事,你们自去料理,我……我……”长叹一声,倏然猛一长身,拂袖而去。 “七海渔子”面容一变,愕然道: “钱少侠,你——”但他话声尚未说出,钱翌颀长的身躯,已掠出数丈开外,霎眼之间,便已消失在山路深处。 他呆立了半晌,突地一旋身形,向方才谢雨仙掠去的山林奔去。 伊风心中一动,方待跟去,但转目望处,许白、万天萍两人,此刻相搏之烈,竟比方才更形险恶,他知道自己若也一走,这两人此番之斗,定是不死不休,此刻谁也不知道是谁会伤在谁的掌下,甚至他二人一起死在此处亦未可知。 他与这两人之间,虽无恩义可言,但他生具至性,却也不忍就此一走。 此刻他心胸之中,思潮冲击,虽然明知以自己的武功根基,若对这两个对手的招式加以琢磨,必定获益非浅,但他却连看也未看一眼,俯首沉思半晌,突地大喝一声: “万虹,你怎么样了!”跃起身形,闪电般向那边木林掠去。 “铁面孤行客”虽然一生冷酷,但一听“万虹”两字,心中亦不禁大动,大喝道: “虹儿,你怎的了?”身形后掠五尺,再也不理许白,跟着伊风而去。 世人一生之中,纵然无何动心,却总有一件足以令他动心之事,伊风知道若想这两人此刻之斗暂时解开,便只有用事来打动他两人其中一人之心,但这两人却都是性情大异常人的武林异人,要想想出一件足以令他们动心之事,实为一大困难,但想来想去,除了父子之情或可有用之外,简直别无他法。 是以他虽未看到万虹,却那般大喝一声,此刻回目望去,见到万天萍已随后跟来,心中暗喜,脚步却更加快了。 “妙手”许白微微一怔,暗哼一声,冷笑低语道: “你走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你!” 当下他亦自展动身形,随后掠去。 这三人都有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刹那之间,便都已掠入山林,林中树叶微颤,鸟语调啾,似是安静已极。 但是—— 林中鸟语之声中,突地隐隐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之声。 伊风心中一动,转而向这呻吟的方向掠去,万天萍听了这呻吟之声,心中大为惶急,脱口喊道: “虹儿,是你么,你怎么了?”飘然二个起落,穿过浓密的树林,掠至伊风身侧,又道: “那里是虹儿么?她怎的了?” 伊风微一摇头,脚下不停,掠了过去,此处山林浓密,地势却愈走愈低,前行十余丈,林子掩映处,突地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方才突然走了的“燕山三剑”等人。 “铁面孤行客”此刻心乱如麻,提气纵身,闪电般掠去,只见“燕山三剑”、“劳山三剑”、“南宫双李”以及谢雨仙、韦傲物等人,都呆立在一丛杂树之前,而不断的呻吟声,便也是从那杂树丛中传出! 这些人见了万天萍入林,却都回头望了一眼,随即目注树丛,满面俱是焦急、惶乱之色,谁也没有说话,万天萍沉声道: “里面是谁?” 此刻他已听出这呻吟声不是他女儿的声音,是以心中一定,却见这些人各各对望了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丛树中的呻吟声更见激烈,谢雨仙、韦傲物等人俱都现出紧张之色,各人面面相视,谁都没有向那树丛中看上一眼,“铁面孤行客”虽然久走江湖,阅历甚丰,但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大出常情之事。心中大感惊异: “在这里面呻吟的人是谁呢?看来与这班天争教徒都大有关系,但他们怎地都不进去帮助于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足以令他们畏惧的武林高手,在对这女子施以酷刑吗?” 第六十五回 瓜熟蒂落 此刻伊风也已掠了过去,脚步顿处,凝神一听这杂树丛中的呻吟之声,面色突地大变!嗖地一个箭步,窜到树丛旁边,似乎突又想起什么,倏然止住,倒退两步,目光转向“劳山三剑”身上,劳山三剑兄弟三人对望一眼,向伊风微一颔首,大家心里便俱都有数,但却仍都没有说出口来。 突地—— 林梢树木哗地一声,木叶纷飞处,落下一条人影,万天萍侧目一看,冷笑道: “你放心,我不会溜的。” “你溜也溜不掉!” 原来这人便是“妙手”许白,方才他起步较迟,是以身形落后,到了林中,万天萍、伊风两人俱已不知去向,他听到这呻吟声,便也追来,但林中树木甚密,他心中不耐,是以便跃到林梢,施展他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从林梢掠来。 过了一会,呻吟之声突止,但大家却更都似紧张的透不出气来。 妙手许白转目四望,见到这些人神色,亦是大感惊奇,口中低骂一句,道: “这是干什么,也不进去看看!”说完,竟大步向林中走去,“多手真人”、“七海渔子”、“燕山三剑”一起横身挡在他面前,妙手许白又大骂一声,狠狠的瞪了他们几眼,然后再厉声喝问,却见伊风身形一飘,掠到他身侧,在他耳畔低语两句。 “妙手”许白又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 “原来有人在里面生孩子。”低声向伊风问道: “就是你那娘儿们吗?” 伊风此刻心中正是羞惭、恼怒交相纷至,闻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多手真人”谢雨仙重重哼了一声道: “要有人对我们教主夫人不敬,那他不管是谁?都要倒霉的。” 妙手许白横目一望,即听万天萍冷冷道: “自己的事都未了,却又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了,真是个混帐。” 许白双拳一握,缓缓走到万天萍身前,两人目光相对,又是剑拔弩张起来,“七海渔子”冷笑一声,道: “在妇人生产之地瞪眼发威,哼,我真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好汉!” 话声未了,树林中呻吟之声又起,众人心中虽是大为焦急,但谁也不便往里再走一步,“妙手”许白胸膛起伏两下,似乎在强忍着心胸中的怒火,然后对万天萍冷哼一声,道: “你我之间,帐还未清,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再干一场。” “七海渔子”冷笑道: “正是,正是,此地根本不关各位的事,各位还是出去的好。” 这几人说话之声,都极为低沉,因为谁也不愿惊动里面的产妇。 哪知—— 树林深处,突地传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及一阵阵娇脆的喝骂声。 接着,一条婀娜的人影,极快地由林外掠来,见着这么多人,似乎为之一惊,停下脚步,望了两眼,但随即自顾调弄怀中所抱的一个婴儿,再也不望本人一眼,一面不住的娇笑着。 但众人一见这人影之面,却都不禁暗中一惊,只见这人身形婀娜,体态曼妙,但却发髻极乱,身上穿着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朝她脸上一望,众人更不禁俱都自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一生之中,所见所闻虽都极广,但却谁也没有见过如此难看的面孔。 “铁面孤行客”见了此人,面容也不禁一变,后退两步。 “七海渔子”韦傲物微一定神,沉声道: “姑娘是谁?抱着敝派教主的孩子干什么?” 哪知这女子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活,伊风一见女子之面,周身有如被雷电所击,几乎再也动弹不得,直到此刻方自定过神来,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惶声道: “南频,你怎的了?” 原来这发髻蓬松、衣衫凌乱、面上伤痕累累,显得极其丑怪的女子,便是那昔日衣衫修洁、美艳俏丽,高傲但却多情的“潇湘妃子”萧南频。 此刻她呆呆望了伊风两眼,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混合着喜悦与悲哀的光采,但即又变的茫然一片,冷冷道: “你是谁?”左手抱紧婴儿,右掌一挥,将伊风挥到老远。 伊风呆了一呆,心中既是伤心,又觉惭愧,林外突又掠入一条女子人影,一面叱喝道: “你这丑丫头,抢我的孩子干什么?” 万天萍目光一动,冷哼一声,突地身形掠起如风,掠到后来这女子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女子惊呼一声道: “爹爹!” 万天萍怒喝道: “你这丫头,难道你也疯了吗?”拉着万虹的手腕掠了出去。 妙手许白亦自大喝一声: “往哪里去!”随步抢出。 伊风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 “南频,你好好将息将息,手中的孩儿,还是我来抱吧!” 萧南频失魂落魄地转过目光,突地“噗哧”一笑,大声道: “你要我的孩子,我才不给你呢!” “多手真人”谢雨仙、“七海渔子”韦傲物、“燕山三剑”、“劳山三剑”、“南宫双李”十双眼睛,一起望向伊风,一会儿望向这有如疯子一般的丑妇,心中亦在犹疑之时,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杂树丛中,突地传出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声。 众人面色又都一变,萧南频又展颜一笑,欢喜地叫道: “还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晃,倏然掠入杂树丛中,她身遭巨变,精神上受了莫大的刺激,是以精神变的有些恍惚。 日前她将那面“菱花铜镜”往山石上一摔,使跑到深山,终日放声痛哭,哭过了,便在深山中游荡,也不知要做什么,面对着空山流水,她想到自己的似水年华,于是她变的更厉害了。 她终日随意而行,这日突然遇着万虹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狂奔,她精神虽然恍惚,却还认得万虹,当下便拦住万虹的路,万虹大惊之下,微一疏神,手中的婴儿便被她抢去。 要知道一个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的人,他必定要寻找一个慰藉,而此刻萧南频却感到婴儿是她最大的慰藉,是以她听到杂树丛中的婴儿哭声,便立刻掠了进去,众人齐地大喝一声,想阻住她的去路,却已来不及了。 第六十六回 香消玉殒 伊风望着萧南频的背影,心中当然是百感交集,长叹着抬头望去,只见这些“天争弟子”俱都聚在树丛之畔,却还是没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只听树丛之中传出萧南频的笑声,道: “这孩子又白又胖,真可爱,真好玩——” 说话之时,声音还在近侧,说到后来,声音却已去到很远,显见是她连这孩子也抱走了,伊风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疑惑,暗忖: “这些天争教徒眼看教主的孩子被人抢走,却不敢走前一步,虽是避嫌,却也不必避到如此地步呀!”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也被半近疯狂的萧南频抱走,心中焦急万状,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七海渔子”面上肌肉徽微一动,目光一闪,突地沉声道: “夫人你还没事吧,弟子们都在外面伺候,夫人不要着急,等会夫人收拾好了,弟子们再进去照料。” 他沉声说完了话,便退到一株树下,闭目养神,众人一见,也都退到一旁,要知道“七海渔子”韦傲物在“天争教”中地位极高,是以他默然如此,别人也不能再有举动。 而此刻的伊风呢,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追踪萧南频而去,却又无法举步,亦自站在树下,呆立了良久。 风穿入林,木叶摇曳生响,然而在这方林中间,众人的呼吸之声,却彼此可闻。 树丛中的呻吟未止,又是一阵阵衣衫的窸窣之声,想是薛若壁正在强忍着产后的痛苦,收拾着自己的衣衫。 就在这众人心情都极为沉重之际,树丛之中,突地传出一声惨呼。 惨呼之声一经入耳,众人便立刻可以辨出,是销魂夫人薛若壁发出的。 接着这一声惨呼,是薛若壁微弱的语声,断续说道: “你……你饶了我吧……我不敢……”语声倏顿,又是一声惨呼。 众人俱都面容大变,伊风再也忍不住,“呼”地一掌,掠开枝叶,掠了进去,“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也一起跟入。 只见这一丛杂树之中,有一块五尺见方的隙地,地上血污狼藉,薛若璧蜷曲地上,而一条淡青人影,亦方自从林梢掠走。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一齐掠到薛若壁身前,俯身一看,不由面目变色,惊呼一声,脚步踉跄,退后三步。 伊风虽惊异于这条人影的来历去路,但听得这数声惊呼,亦自回过头来,目光动处,亦不禁面色大变,惊呼一声,退后三步! 原来,蜷伏在血污狼藉的泥地上的“销魂夫人”薛若壁,此刻竟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毫无生息,插在她胸膛上那柄刀的刀穗,在微风中摇曳着,鲜红的血迹,自刀柄下缓缓溢出。 “劳山三剑”、“南宫双李”、“七海渔子”,一起掠进来,一起惊呼一声。 但他们的惊呼之声却是极为短促的,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这黄金刀柄之际,他们面上的惊恐之色,便齐都凝结住了! 这一刹那间,大地上的一刻,也都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七海渔子”长长叹了口气,突地一挥手掌,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南宫双李”齐地对望一眼,似乎也俱都暗中叹息一声,默然走出树丛。 “劳山三剑”的目光,怜惜地落在薛若壁身上,然后又一起瞟向伊风。 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伊风去说,但终于忍住了,各自叹息一声,掠出树丛。然则他们叹息的声音,却似还在林梢飘散着。 伊风呆望着薛若壁的尸首,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到这些人突然一起离去,心中不禁奇怪。奇怪这些天争弟子,见到他们的教主夫人惨死,怎地不但全无表示,而且俱都相继离去,任凭这具昔日曾经颠倒众生的美人尸首,暴于天光之中。 但是,另一种难言的悲哀,却使得他中止了心中的疑惑。 他想起了往昔那一段美丽的时光,他想起小桥上的邂逅,星光下的盟誓,小屋中的蜜语,凝视时的甜蜜—— 这一切,对他说来,似乎是那么真实,却又似乎是那么遥远。 他看到地上这具冰冷的尸身,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寒意。 抬起头来,暮色果然已悄然笼罩着大地,林间的晚风,仿佛有着比平日更浓厚的萧索之意。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潮,又回到昔日美丽的梦境中去。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去,缓缓伸出手掌,轻轻握住那只美丽、苍白但却冰冷的纤手,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沿颊流下,滴在这只美丽而苍白的手掌上,像是一粒晶莹的明珠。 薛若壁若是还有知觉,还能感觉到泪珠的冰凉,她便也该足以安慰了。 因为她一生之中,虽然一无所得,然而她却寻得一个如此多情的男子,在她临死的时候,还守在身旁。 太阳,终于完全被山巅吞没了。 浓重的夜色像梦一样,突然便降临到这山林中,这大地上。 伊风轻握着这曾经深爱着他、也深深被他所爱的女子的手,心胸之间,除了那遥远而美丽的回忆之外,似乎什么也不愿想了。 人是多么奇怪呀,他常常会忘记一个死者的过失,而只记得他的好处,这也许就是人类为什么会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原因吧:因为“仁慈”和“宽恕”,不就是所有“灵性”中最伟大的“灵性”吗? 时光,缓慢而无情的溜走。夜色,更重了。 他站起身来,在这树丛的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这件工作,使得他双手都为之麻木起来,指甲也塞满了泥土。 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尸身,轻轻放在这土坑里,再捧起一把泥上,撒在她身上。 突地—— 他目光一动,看见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黄金弯刀,于是他俯下身,将这柄弯刀拔起来,谨慎地放在怀中。 他此刻并没有仔细地来看这柄弯刀,因为当人们满心俱是悲哀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心情去观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撒着泥土,让不变的泥土,将常变的人身覆盖。 终于,土坑平了。 昔日娇丽绝伦、颠倒众生的美人,此刻便变为一抷黄土。 他深长地叹息着,走到一边,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掏出怀中的弯刀,极为仔细而缓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个字: “亡妻薛若璧之墓。” 这七个字的字迹,虽然和任何字一样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着的宽恕、仁慈和情感,却是无可比拟的,对含恨死去的薛若壁来说,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这平凡的七个字相比,你看到了吗?在这一抷黄土中的灵魂,不是已安慰地绽开一丝微笑了吗? 然后,伊风将这块山石,也埋在黄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做标志,他不愿她的遗体被任何人骚扰,尤其在这月光如银的晚上,于是,他便又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从林梢映入,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覆盖在这抷新掘的黄土上,就像是多年以前,“铁戟温侯”吕南人,用他那只强健而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拥抱着他的爱妻一样。有风的时候,木叶簌然,似乎也在为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无言的叹息! 第六十七回 豆蔻梢头 阳光,好像是因为昨夜有了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的特别早。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划破了沉重的黑暗,撕裂了清晨的浓雾,也晾干了新生树叶上的朝露—— 然后,充沛而旺盛地青春的朝气,便在这一片青碧的山野间,随着被撕裂了的浓雾飞扬起来。 蜿蜒迤逦的山道上,灰黄的沙石也被这初升的阳光影映,变为一片灿烂的金黄,就像是漫山苍翠树间的一条黄金道路,生命,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对人们来说,的确是太优美了。 突地——这有如黄金铺成的山道上,竟随风飘起了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是娇柔而曼妙的,但却听不甚清,仿佛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在曼声低咏着: “许多日未到山野, 山路顿觉春深, 绿叶盖满枯树, 新水争学琴音, 还有双双狂蝶飞来飞去, 似有意打动人心,” 歌声近了,随着这曼妙的歌声,山路上轻快地走来一个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妩媚的少女,她一手轻轻抚着被春风吹乱了的秀发,一手轻拈着一片春草,像是只快乐的黄莺似的,轻快地走着,轻快地唱着! “世间图画多少, 可曾画这般山林池沼, 世间诗词多少, 可曾咏这般玲珑窈窕, 天然美景画不成! 待歇咏, 也输与枝头好鸟…… 枝头好鸟。” 啊!“世间诗词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的诗词,有过多少是赞、咏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赞、咏也及不上这少女此刻在曼声低咏着的歌曲,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的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轻风,流水,虫语一样,用最自然的歌曲来赞咏自然的美妙,那不永远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吗? 呀!“世间图画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丹青妙手描绘出来,因为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明媚的眼睛,却无法描绘出她眼波中的光采,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娇美的笑靥,却无法描绘出她笑靥中的甜意,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窈窕的体态,却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她身体内含蕴着的青春活力。 她轻快地、欢跃地从山下走了上来,粉红的衣衫,在青绿的大地间,像是一朵轻柔的晚云,在蔚蓝万里的苍穹间冉冉飞来,世间的一切忧郁与不幸,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远去。 歌声停了。 她明媚的目光,赞赏的瞟过每一件春风中的景物。脚步仍然轻快地移动着,秀发飘在身后。 但是—— 在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这如此秀丽,如此清幽的碧山野里,竟会还有人发出如此忧郁,如此沉重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这叹息像是山路那边,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个小红顶山亭中发出来的,而且,还像是不止一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但是嘴角的笑意仍未消失,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向山亭那边走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像是两拳互击,又像是以掌击桌。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 “老二,你说这奇不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来,唉——”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 “三弟永远是这种不顾人的脾气,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着急,老二,你听清楚没有,三弟说的是不是这里?” 另一声叹息,另一个忧郁沉重的声音,亦自缓缓说道: “大哥,三弟会来的!他……唉!”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终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话,先前那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又说道: “会来的……会来的,但愿他会来,唉……三弟,你知道,大哥是永远不会对你有恶意的呀,唉——三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苍老、忧郁、沉重,而又充满情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传入这少女的耳里,她悄悄眨动了一下眼睛,走上山坡。 玲珑的山亭中有一张石桌,四条石墩,石墩上坐着两个身穿蓝衫的中年人,颔下微微有些短须,他们以手支颐,低垂着双目,默默地坐在桌边,像是非常优郁,又像是非常疲倦。 山亭边有翠绿的栏杆,两个蓝衫人依栏而立,一脸忧郁和疲倦的神色,却和亭中两人完全一样,他们默默地倚在栏边,出神的望向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少女轻盈地走了过来,目光一转,和他们的目光遇在一处,她心中轻轻一跳,只觉得这四人的目光竟是如此锐利,那样的忧郁和疲倦,竟也不能将他们眼睛中锐利的光彩消去半分。 她眨了眨眼睛,大步走了过去,嘴角开始泛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娇笑着,向这素不相识的四个男子轻快的说道: “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这四个蓝衫人齐都一愕,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于是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和这少女是素识的,他们又向后望了一眼,四野空空,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无人踪。 于是他们又知道,这少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是他们都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话,四对眼睛,又自闪电般望了这少女一眼,只觉她笑容是那样甜美,目光中又都是善良,叫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回答她说的话。 那忧郁的老者干咳了一声,勉强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点头道: “是呀,小姑娘,今天天气真好。” 那少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看到他笑了,她就笑得更甜了,她高兴地拍着手大声笑道: “好,好,你笑了,我原先以为你不会笑的呢!” 这老者又自干咳一声,回头望了另三人一眼,只见他们眼里,也都像是有了些笑意,只是又都在忍耐着,没有笑出来。 他一生稳重严峻,别人都将他当做长兄严父,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他望着这少女甜甜的笑容,忧郁而苍老的心境,也像是开始有了些暖意,温柔地说道: “小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呀,这里山很深,你会不会迷路?” 另三个蓝衫人奇怪地交换了个眼色,他们从未看过他如此神态说话,尤其他说话的对象,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但是,他们却也没有将心里的奇怪说出来,只见这少女眨了眨明媚的眼睛,含笑又道: “我不会迷路的,我跟妈妈在一起,老伯伯,我到这里来,只是希望你不会叹气,你看,天是这么蓝,树是这么绿,冬天好不容易过去了,现在是这么美丽的春天,世上有什么事不能解决,老伯伯,你又何必叹息呢?” 她娇柔的声音,甜美的笑靥,以及言语中温柔的劝导,使得小亭中四个蓝衣人面上的忧郁,很快地就被一阵微笑替代。 于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娇笑着又道: “我走了,我还要陪妈妈去找人,希望你们等的人,很快就来。”说着,她微笑着招了招手,像一只蝴蝶似的,再次轻快地向山上走去。 第六十八回 蝶媒花讯 于是,此刻她的脚步就更轻盈了,心情也更愉快了,因为她觉得已帮助了别人,解开了别人心中的忧郁,她快乐地低语:“帮助别人,原来是这样令人快乐的事呀……”突地,一只蝴蝶自面前飞过,她笑了笑:“飞来飞去,你也想打别人的心吗?”轻伸玉手指去,但霎眼间,这只蝴蝶竟又飞过来了,她皱了皱鼻子,突地疾伸双掌,想捉住它,哪知这蝴蝶彩翅一展,竟又远远飞了开去。 阳光下,她只觉这展动彩翅的蝴蝶,无比的美丽。 她左右四顾一眼,确定已再无人迹,突然运足轻点,嗖地掠起一丈,扑向那只彩蝶,疾伸玉掌,双手一拍—— “啪”地,她又落空了。 她轻叱一声,脚尖在灌木枝上一点,窈窕的身形,再度腾身而起,这次她连下一次落脚处都看准了,非将这只彩蝶捉住不可,其实,当她轻盈的身形,淡红的衣裳,飘飘地凌空飞掠的时候,还不是和一只彩蝶一样? 就只是脚尖在柔软的枝叶上轻轻那一点,她已曼妙地前掠丈余,眼看着那只彩蝶绚丽的翅膀,她手掌再次轻轻一拍,竟拍出一股柔和的掌风,那彩蝶向前一冲,然后笔直地落了下去。 她得意的娇笑一下,娇躯微扭,笔直地掠向那彩蝶落下的地方,那是在一丛浓密的林木后面,她想,这只蝴蝶落下去的地方,倒真像是屏风似的,暗中一调真气,正待飘身下去。 哪知—— 她目光动处,却不禁为之惊呼一声,双臂猛张,身形提起三尺。 原来,在她将要飘身落下的地方,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像是尊石像似的,听到这一声惊呼,才慢慢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对…… 她不禁又惊呼一声,身形落到这人身旁的地上,轻伸玉指,指着坐在地上的人,惊讶地脱口呼道: “你……你是吕南人!” 在料峭的春寒中,面对着埋葬了昔日爱妻的一堆新土,枯坐了一夜的伊风,立刻回过头,竟见到一个妙龄少女,脱口呼出连自己都已几乎遗忘了的名字,心头不觉一震,定神望去,突也脱口道: “你……你是不是凌大侠的女公子?” 这少女展颜一笑: “对了,我就是凌琳,呀,想不到你还认得出来。”目光一转,突地瞥见伊风面前的一堆新土,再望了望伊风的面色,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说什么,虽又忍住,但终于嗫嚅着说道: “吕……吕大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难道……” 伊风长叹一声,截住了她的话,沉声道: “许久不见,想不到你也长大了不少,我……我也老了……老了。”缓缓站了起来,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目光: “你怎地也来了,你妈妈呢?这些日子来,你们到哪里去了?”他语声顿了顿,突地想起她们母女已跟“三心神君”习艺之事:“你怎么不在三心前辈处习武,却跑到这里来?” 凌琳明媚的目光,在伊风苍白凄清的面目上一转,突地“噗哧”笑道: “才不过一年多嘛!吕大叔,你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伊风苦笑一下: “你还年轻,当然不会知道,有些人在一夜之间就会苍老许多,唉——就像是十年一样,而有些人度过十年,却像是弹指间事。” 他语声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回答凌琳的话,又像是在暗自低语。 凌琳秋波转处,再次望了望地上的一堆新土,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足以令她的“吕大叔”伤心的事,但是她不敢问。 她只是轻轻笑着说: “我和妈妈本来是跟着师傅练武的,只是师傅他老人家事情好橡很多的样子,教了我几个月,就说是要采药去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叫我好好把那些功夫练半年,然后就随便我到哪里去。” 伊风“哦”了一声,呆滞地转动着目光,最后终于停留在凌琳身上,他觉帽时间虽只过了年余,但是在这段日子里,变化却又是多么大呀,昔日还是个垂髫少女,如今竟已这么大了。 望着她,伊风心里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温暖的感觉,他和她们母女两人,虽然见面的日子没有多少,然而却经过一段生死患难的日子,这段日子在伊风心中,是永生都不会忘记的,此刻他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多年前的故交一样。 于是,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沉声说道: “所以你练了半年武,就偷偷跑出来玩了,你妈妈放心吗?” 凌琳也在望着,他留在她心里的印象,本来是极为模糊的,她只是常听她妈妈告诉她,曾经有着这么一个勇敢而正直的人,从“夺命双尸”的魔掌下,救出了她的性命。 但到了此刻,她才知道,虽只匆匆一面,他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却已非常深刻,深刻得足使她在第一眼见着他的时候,就立刻认出他是谁来。 她呆望着他,只觉他是这样英俊而成熟,炯炯的目光,像是能看透你的心事,挺直的鼻梁,能够给任何人一份坚毅的感觉,但是当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的时候,他睿智而坚毅的面目,立刻就变得那么温柔。 抬起头,遇着他的目光,他似乎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她轻轻笑了! “我不是偷偷溜出来的,妈妈也来了,她要到这里来找一个人,所以我才跟着一起来的。” 她轻轻一掠鬓发,又道: “吕大叔,你心里好像有着什么心事似的,可不可告诉我,让我……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妈妈说把烦恼的事闷在肚里,最不好了,吕大叔,你说妈妈说的话是不是对的呀?” 伊风又淡淡地笑了,他突然发现,这少女竟是如此可爱。 他缓缓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虽不能掩盖他面上的苍白,更不能掩盖他目光中的忧郁,但是他毕竟笑了。凌琳也笑了,只觉他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是那么宽大而温暖,像是能使任何人都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托给这双手掌。 伊风笑着道: “你妈妈说的话,自然是对的,以后……以后我自然会把我心里的烦恼全部说给你听。” 凌琳抬起头: “真的?吕大叔,你不要骗我呀!” 伊风暗自叹息着,忖道: “我心里的烦恼,又有谁能负担,唉——”目光一垂,望见凌琳真挚的目光,他心里叹息着,口中却笑道: “我怎么会骗你,现在,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你的妈妈去?” 凌琳笑了,真心地笑了,嫣红的笑靥两边,露出两个深深的笑涡,她开心地拉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分开枝叶,向外面走去,一面笑道: “好,我带你去找妈妈去,她见了你,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吕大叔,你知不知道,妈妈总是提起你,说你多么勇敢,多么好,只可惜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哈——她看见我突然和你一同出现,你清猜她会现出什么样子?” 伊风随着她走了出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留在他身后的是什么,但是他仍然忍不住要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眼那堆新掘的黄土,因为在这堆黄土里永久安息着的,是曾经被他深爱着的人。 但是他终于回过头来,在他眼前的,是绚丽的阳光,碧绿的树叶,充满生命活力的大地,和满含温柔甜蜜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生命仍然是美好的,世上仍然充满了人类的爱心,他又何苦把自己深深埋葬在过去的忧郁里。 于是他挺了挺胸膛,紧握着凌琳温暖的小手,大步向前走去。 第六十九回 迟暮伤春 孙敏本来是和凌琳一起到这西梁山来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对着满山春色,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她无法知道这份感觉的由来,也不敢去寻求解答,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份淡淡的优郁,而她甚至连这份优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春天都不知道,于是她才会让年轻的女儿先上山,而她自己,却愿意独自来消受这份春的忧郁。 望着她女儿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觉得很满足,这谈红的身影,又活生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这迤逦的小道上,她缓缓移动着脚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样地开始在她心里翻涌起来。 往事,往事——唉,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人们为什么要有往事的回忆,若人们单单只会憧憬未来,不是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吗?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一去就永远不会再来了。 江中的暖流,枝头的红叶,人面的微笑,浓情的蜜语…… 虽然处处都有春意,但迟暮的妇人心中,却永远不会感觉到,她年纪虽不甚大,看来也不觉苍老,但是她的心境,纵然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也像是有了晚秋的萧索,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要追寻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没有一样值得她追寻的东西,除了那粉红色的身影。 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寄托的地方,虽然人生不过百年,是那么匆促,但她的生命,却已有了延续。 于是,她的脚步快了些,她极力集中思绪,在前面的道路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终于—— 她听到了她女儿的笑声,听到她女儿在快乐地呼喊着: “妈妈!” 她伸出玉掌,抹了抹面颊,抹去了面上的轻尘,也抹去面上的轻愁,然后,她抬起头,堆起笑容,回答着道: “琳儿,我在这里!” 小路上飞快地掠出两条人影来,那是她女儿,但是—— 还有一个是谁?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 “呀——” 她不禁失声高呼起来! “想不到,想不到,吕……南人,南人,你竟然在这里。” 一个三十五岁妇人惯有的矜持,却也掩不住她此刻的兴奋,于是,矜持消失了,她撩起裙脚,一个箭步窜过去。 身法是迅快而惊人的,但是伊风却笑了,多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了,一个高挽云鬓、穿着百褶湘裙的高贵妇人,竟会撩起自己的裙脚,像个男子汉似的窜起箭步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会看到类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涵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着说: “孙……凌夫人,我……小可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您。” 世故,使得他一连变了两个称呼,孙敏目光一转,轻笑道: “夫人……呀,你还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转中,她发现了伊风笑容后的苍白和忧郁,她转向凌琳: “琳儿,你是怎样遇着吕大叔的?” 凌琳抢着说了,等到凌琳说完,孙敏的双眉轻轻皱了起来,她目光再次凝视着伊风,目光满含着询问,她想问他: “你一人在那里坐着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有什么心事?” 她没有问出来。 只是她虽然没有问出来,伊风却已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垂下头,强笑着,装成愉快的声音说: “大姐,你叫你女儿也不要叫我吕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吕了,叫我伊风好了。” 说到后来,他语气中佯装的愉快也消失了。<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 于是孙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必定有着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愿意将这心事说出来,她就不便再问。太多的患难,太多的忧郁,使得她对别人心里的烦恼,也有着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转开话题,笑着说道: “我叫你伊风,当然可以,可是难道你要让琳儿也叫你伊风吗?” 凌琳娇笑着,望向他,他正也望向凌琳,两人目光相对,他又强笑着道: “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凌琳娇美的笑容扩散得更大了,她望着她妈妈,像是自己已变成了大人似的说: “伊风没有事,我们把他也带到大阿姨那里去,好不好?” 她故意将“伊风”两字喊得特别清楚,孙敏责备的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孙敏的目光经过伊风的面颊,再望到凌琳身上的时候,孙敏目光中的责备之意,便像是因为突然看到了什么和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变为一种温和的笑意。 于是她告诉伊风,她这次到西梁山来,是为了要探望一个已有多年不见的堂姐,她说: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看到她了,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来找她,可是最近……”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亲人,就忍不住要来找她。” 她笑容中加了些轻微的叹息,又道: “你假如没有别的事,就一起去好吗?呀——”她突然又高兴起来:“我告诉你,我那堂姐,是个很奇怪的女人,而且嫁了个很奇怪的丈夫,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你去了,我担保你会觉得去这一趟不是没有价值的事,也担保你不会失望。” 伊风想了想: “此刻,我该到哪里去呢?”他虽然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现在却不知该先做哪一样,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于是他答应了。 他们极快地上山,孙敏拉杂地说着些闲话,凌琳却在旁边出神地望着伊风。孙敏说: “我虽然好久没有来了,上次我来了一次,那还是和……唉,那是和北修一起来的。”她眼圈红了红,但随即一笑:“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到他们家里去的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太特别了。” 伊风心中一动: “莫非是他?” 却听她又道: “剑先生呢?你看到他没有?” 伊风摇了摇头。孙敏又道: “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垂了垂眼帘道: “你到无量山去,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唉——对了,你去那里找的东西,到底找着了没有?” 伊风长叹一声,方待说出自己这一年来离奇的遭遇,孙敏却又惊呼一声:“到了。” “我们到了那里,你再说给我听吧,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长的故事。”她脚步微顿,看了看矗立在前面山路上的山峰,自语着道: “一定是这里。”身形一折,向路旁的山林中掠去。 初春的山中,枯木仍多,伊风掠进去的时候,心头在剧烈的跳动着,因为他此刻已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她的堂姐,果然就是嫁给‘铁面孤行客’的那女子。呀!果然是个奇怪的女子,嫁了个奇怪的丈夫,住在个奇怪的地方,唉一可是我又怎能和她一起到万天萍那里去呢?” 这其中只有凌琳是兴奋的,一掠入山林,她就紧紧抓住伊风的手掌,她是那么兴奋,所以她竟没有发现伊风手掌的颤抖,只听孙敏道: “上次我来的时候,姐夫不在,这次,他该回来了吧?” 伊风漫应着,他此刻已陷入无限的矛盾中,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和她们母女一起去的,但是他看到她们母女的笑容,尤其是面对着凌琳这个纯真的少女,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来拒绝她们。 一入山林,他们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向右一折之后,便是那条宽约四尺、婉蜒上行的山路,望着这条山路,他暗问自己: “我究竟该怎么办?” 第七十回 绝壑惊变 突地—— 山路上竟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喝骂之声: “老猴子,你躲在里面不出来,算是什么英雄,哈哈——我只当铁面孤行客是个英雄,哪知却是个狗熊。” 伊风一惊,他立刻听出这是“妙手”许白的声音。 孙敏、凌琳竟自一起都面色一变,孙敏似也知道“南偷北盗”间互死方休的争斗,闻声变色道: “是不是‘妙手’许白也到了这里?” 凌琳秀眉一轩,嗔道: “这家伙是什么人,怎地如此狂妄,走,我们去看看!” 她一拉伊风的手,飞也似的上了这条山路,伊风心中虽然犹疑不定,却也跟着她掠了上去,但觉她身形之轻盈曼妙,已不知超出一年前若干倍,心中又不禁暗暗赞佩,那“三心神君”果然教导有方,在这短短一年里,便已调教出这般出色的徒弟。 上掠数十丈,便到了山路的尽头,伊风目光动处,只见一条魁伟的人影,倏然从山路尽头处站了起来,大声问道: “是谁?” 这魁伟的人影自然就是“妙手”许白,他喝声过后,锐利的目光立刻辨出掠上的人影是谁,一捋虬须,大笑道: “原来是你,哈——怎地又带了个小姑娘来。”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孙敏: “哈——两个!” 本自满心嗔怒的凌琳,见到自己嗔怒的对象竟是认得伊风的,不禁愕了一愕,把口边要骂的话忍了回来。 孙敏亦为之一愕,脱口道: “伊风,你认得他?” 伊风缓缓点了点头,“妙手”许白又自纵声狂笑起来,一步向前,握住伊风的臂膀,大笑着道: “你来了好极了,让你也看着万天萍那老猴儿的景象,我和他一路打到这里,那亭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女人来,对万天萍又喊又叫的,哈哈——你知道我是生平最不愿和女人噜索的,刚停下手,让他讲个痛快,哪知那边突地飞来一条带子,万天萍这老猴儿竟拉着这条带子跑过去了。”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另一只手掌上重重一击,狂笑道: “他这一去,竟出不来了,我在这里骂了半天,他却像个缩头……” 凌琳秀眉轩处,突地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娇喝道: “你是谁?怎么骂起我的姨父来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骂人,哼,真亏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妙手”许白一怔: “你的姨父,”目光向右一瞟,瞟了伊风一眼,向左一瞟,望了凌琳一眼,左右转了两转,突又纵声狂笑着道: “好,好,小姑娘,有志气,数十年来,真还没有人敢骂过老夫的,现在你居然说老夫像个小孩子,不害臊,哈哈——”他指了指伊风又道: “小伙子,你交结的小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伊风面上一红,还未来得及说话,孙敏已自冷冷说道: “阁下想必就是‘妙手’许白大侠吧?” “妙手”许白又一怔,点了点头: “不错,老夫正是许白。” 孙敏冷冷一笑: “许大侠英名已久震武林,说话也该放尊重些,也好叫小辈们学学样子。”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须发皆张,本已魁伟无比的身形,倏然之间,像是又高大了些。 但孙敏却仍然丝毫不动声色,像是世上任何事都不足以令这坚强的女子惧怕似的,却见“妙手”许白目光一转,竟突又大笑道: “哈,你错了,你错了,我又不是大侠,我只是个小偷!”笑声一敛,目中威光又现,接道: “只是我倒要问问你,你是谁,凭什么要管老夫的闲事?”转向伊风: “老夫若不是为了你和这娃娃还有些交情,早就……” 伊风干咳一声,抢口道: “这位凌夫人,便是昔年三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这位是三湘大侠的爱女,咳——凌夫人的令姐,就是万老前辈的夫人。”他像是费了偌大气力,才将这其中的关系弄清。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要知道昔年“三湘大侠”侠名甚著,而且在武林中更久有义声,是以“妙手”许白这种武林高人,听了这名字也不禁有些敬意,这正是武林豪客彼此间的相惜之心,却不是说“妙手”许白对那凌北修有所畏惧。 他目光一转,便又笑道: “冲着你这娃和凌北修的面子,我不再骂那老猴儿就是,可是,我却要在这里等他,看他是不是永远都缩在……哈哈,永远都不出来。” 他嘴里说不骂,到底还是驾了句“老猴子”而且若不是住口得快,后面那句“缩在壳里”也几乎骂了出来。 伊风心里暗笑,凌琳也觉得这老人甚是豪爽有趣,望了他儿眼,忍不住轻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天性善良,对任何人都没有怀恨之心,何况这老人又是和伊风认得的呢! 只是孙敏,地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她想呼喝两声,让万天萍知道自己来了,又怕万天萍出来后,见着这“妙手”许白。大笑了两声,又面对着对崖的凌空飞阁,盘膝坐了下来,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琳秋波流转,望东望西,良久,突地幽幽一叹: “你们到底在等什么,唉——等待可真是难受的事,先前我上山的时候,看到有个老头子在亭子里等他的三弟,竟好像等了一夜——” 伊风心头一震,脱口问道: “你说谁在等他的三弟,那人是不是身材瘦削、满面忧郁之色的老人?” 凌琳睁大眼睛,点头道: “是呀,除了那老头子,另外还有三个人,他们都穿着蓝衣服,怎么,你又认得他们?”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由心底升起一阵颤抖,闪电般忖道: “这四人难道就是华品奇他们,在等‘三弟’!呀——”剑眉一轩,一把抓住凌琳的手,问道: “他们在哪里?” 凌琳满心疑惑,缓缓道: “就在山腰下的一个红顶小亭里。” 伊风全身颤抖着:“三弟,难道他们在等萧无?难道他们已找到了萧无?”一咬钢牙,突地扭转身躯,电也似地朝来路掠去。 此刻他心中似已忘了一切,只记得“萧无”二字,他竟不考虑自己见着“萧无”时该怎么做,更不考虑自己是否是这“天争教主”的敌手,他只渴望着能见到这阴险毒辣的对手一面,因为久已蕴集在他心里的仇恨,此刻已像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他发狂了似的掠下山坡,“妙手”许白、孙敏、凌琳却不禁为之一震,三人目光相视,凌琳突地娇唤一声: “妈妈,我去看看他干什么?”娇躯轻转,亦自随后跟去。 凌琳竭尽全力,只觉伊风修长的身躯,像燕子似的在山林中飞掠着,刹那之间便掠出,凌琳想不到他的身形竟是如此惊人的迅急,她纵然使尽全力,也无法追上,她突地大喊: “伊风,等等我——” 她的声音虽大,伊风却根本没有听到。 伊风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法,似乎已比昔日快了不知多少,要知道武功一道,最是玄妙,他自幼及长,多年苦练,本已扎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那武林一代奇人“剑先生”为他打通“任督两脉”,他内力何止增进一倍,到后来他在秘窟中又苦研那武林中的至宝“天星秘籍”上所载的武学中最深奥的内功,功力又不知增进若干,只是他自己却还不知道而已。 直到此刻,他使出全力,才知道了自己功力正增长,他发狂地飞掠着,只觉山道两旁的树木,像飞也似的从身畔倒退过去。 他心中的热血,也开始沸腾起来,他兴奋地暗问着自己: “不知道‘萧无’可是真要到那小亭中会见华品奇?不知道此刻他可会走了?” 心意一转: “我此刻功力似已增进不少,不知道是否是那万恶的贼子萧无的敌手?” 他急切地渴望着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的身形就飞掠得更快了。 第七十一回 死不瞑目 漫山春阳,漫山金黄。 伊风眨动了一下眼睛,只觉面上的肌肉,仿佛像是有种干裂了的痛苦,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面容,不但多日未见阳光,而且也已有多日未洗涤了,易容后的人皮面具,一直裹着他的脸,就像是风干了的鱼皮似的,他不禁暗地嘲笑自己。 “原来易容是件这么难受的事,我只不过才忍受了短短数月的时候而已,想当年那位萧三爷,可真不知他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身形不停,伸手摸了摸干燥的面庞: “唉,我该找些水。”他暗中思忖:“但是,这也要等我找着萧无之后。” 他从不知道,仇恨可以使人忍受这么多几乎不能忍受的事。 可是,此刻他却知道了,非常深切地知道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自己是勾践的话,他也一样地会做出卧薪尝胆这一类事的。 纷乱的思潮,沸腾的热血。 他也不知道究竟奔掠多久,也许,只是霎眼之间吧。 目光抬处,满山方抽新绿的林木掩映中,果然露出红亭一角。 他的心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一下,满吸一口真气,倏然数个起落,那遥远的红亭,便突地像魔术般跳到他眼前——呀,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享受呀,只是你若没有绝顶的轻功,便万万梦想不到这种享受的境界。 于是,他曼妙地将真气一转,身形再次一掠,纵身向这山亭扑下。 刹那之间——他但觉天旋地转,“呀”地一声,落在地上,蹬,蹬,蹬,向前冲出数步,一把抓住这山亭翠绿的栏杆,只听—— “啪”地一声—— 翠竹的栏杆,应手而裂,破裂的竹片,被伊风铁掌捏得粉碎,然后再缓缓从他掌缝中流出。 他紧咬着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中似乎喷出火来,狠狠盯在—— 这山亭中的四具尸身上。 初春的清晨,满山飞扬着生命的美妙,大地就正和爱美的少女一样,及早收起了厚重的棉袄,换上了新绿的轻衫,多情的少年,正望着这新绿罗衫的窈窕身影,低咏着深情的句子,就算是已在风烛残年中的老人,也会搬起一张竹椅子,搬到窗子的前面,阖上眼帘,静静地享受这初春的阳光。 然而…… “飞虹七剑!” 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第七十二回 如此头颅 “嘶”地一声。 凌琳撕下了一条淡红的衣襟,无言地为伊风包着左掌的伤口,伊风是麻木的,是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了的心弦,此刻却又不禁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挣扎着,想将自己的心,从这种微妙的颤抖中抽出来,也将自己的手掌,从她那一双小巧而莹白的手掌中抽出来。 但是,他望着她哭泣着的眼睛,他望着她垂落的秀发,他突然发现这样做会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两人并肩跪在血泊里,谁也没有回头望一眼。 他们却不知,此刻—— 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荫中,突地漫无声音地走出一个少年来,瘦削但却坚强的身躯上,穿着一身淡黄色——几乎像金色的衣衫,纤长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 他身躯是那么轻巧,轻巧得移动时竟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但是他的目光却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凌琳的身上。 他呆望着凌琳,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狂热的火花,然后,他终于轻咳一声—— 伊风、凌琳蓦地一惊,闪电般回转身来,齐地喝道: “谁?” 这少年双眉一扬,一步掠到亭侧,双手高举那檀木匣子,朗声道: “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铁戟温侯’吕大侠!” 伊风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厉喝道: “你是谁?令师是谁?” 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屏息已久的名字,此时此刻竟突地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揭破,这突来的刺激,像尖针一样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针,一时之间,他但觉全身又开始急剧地流动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结了的鲜血。 他目光像闪电一样望在这少年身上,但是这少年却仍然傲然卓立,朗声道: “弟子钟静,奉家师之命,将这拜盒送交吕大侠,阁下如果是吕大侠的话,将这拜盒收下,便可知道。阁下如不是吕大侠,弟子便要告退了。” 他双手笔直地伸出来,纹丝不动地捧着那雕刻得极为精致的檀木匣子,话声清朗,态度沉静,伊风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少年有如此沉静的神态,好像是一切变化都不能使他惊慌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掠过凌琳时,沉静的目光,便立刻喷出了狂热的火焰,这种目光与他面上神态之不相称,就像是严冬的雪地上动物竟突然飞翔,伊风剑眉一轩,冷哼一声,伸手接过了这精致的檀木拜盒。 凌琳睁大眼望着他们,只见这少年“钟静”,将手中的盒一交到吕南人手上,便转身欲去,她心念动处,突地娇喝道: “站住!” 少年钟静愕了一愕,便停住脚步,他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你若仔细一看,便知道他面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部僵硬了起来。 他缓缓道: “弟子差使已了,不知吕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伊风目光凝注着檀木匣的花纹,冷冷道: “麻烦你将这匣子替我开开。”此刻他心中已自疑云大起,生怕这匣子中装有什么歹毒的勾当,是以才故意如此说。 少年钟静冷冷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家师只叫弟子将此匣送给吕大侠,却未曾叫弟子开启,而吕大侠如果不愿开启此匣的话,也与弟子毫无关系。” 他语声虽缓慢,言词却犀利已极,只听得伊风双眉一轩,正待发话,凌琳却已娇叱着道: “叫你开开,你就开开,噜嗦什么?” 少年钟静目光一沉,心胸之中,像是突然要作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默然良久,突地一言不发地从伊风手中接过檀木匣子。 伊风望着这少年沉静的神情,明亮的双目和俊秀的面容,再回首一望凌琳,只见她明亮的秋波中,似乎闪过一丝喜色,像是在暗中赞赏这少年听话一样,心中突地一沉,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钟静似乎也被他这突然的问话愕了一愕,目光一转,仍然缓缓道: “弟子今年方满十七。”语声一顿,语气突地变得冰冷:“这问题原与吕大侠无关,弟子也并非一定要答覆,但是吕大侠这是第一次相询于弟子,下次么……” 他倏然顿住语声,右掌一扬,将盒掀起,吕南人方自暗叹! “这少年不但神态沉默,言语锋利,而且待人接物,极为得体,虽然稍嫌狂傲,但傲骨铮铮,不卑不亢,正是少年人本色,唉,不知是谁能调教出这种弟子……难道……” 他心中突地一动,却听凌琳已自娇唤一声,掩面回过头去。 伊风心头一懔,定睛望去,只见这少年木然捧着拜盒,笔直地站在亭前的石级上,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而此雕制得极为精致的檀匣中,一张淡黄的纸柬之下,竟赫然放着一颗发髻蓬松却无丝毫血迹的人头。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全身又自一震,探手夺过这紫檀拜匣来。揭开纸柬,凝目一望,只见这颗人头面容衰老苍白,不但没有一丝血迹,更无一丝血色,好像是蜡制的人头一样。 但这面容一入伊风之目,他却不禁惊喝一声,颤声道: “朱砂掌尤大君!” 他再也想不到这檀匣中的头颅,竟是天争教两河总舵中的金衫香主,也就是他以诈死愚之的朱砂掌尤大君! 他一惊之下,目光抬起,厉叱道: “站住!是谁叫你来的?” 钟静冷冷一笑,道:“方才弟子既然未走,此刻便也不会走的,吕大侠只管放心好了。” 他语声一顿,冷冷又道: “至于是谁命弟子来的,弟子原以为吕大侠早已猜到了,不过吕大侠既未猜到,只要一看家师随匣奉上的拜笺,也可知道了。” 他目光笔直地望在前面,动也不动,像是生怕自己又会望到那穿着一身粉红衣衫的少女身上似的。 伊风闻言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懔,一手展开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铁戟温侯吕南人阁下勋启:阁下威震武林,名倾天下,无缘识荆,常以为恨,年前忽传阁下死讯,实感惊奇莫名,到今方知此讯实乃误传。 阁下略施小计,便已是愚尽天下人耳目,因是吾对阁下之心智景仰矣,因吾与阁下,实乃一时之瑜亮,惺惺相惜之心,实所不免,是以吾先为阁下报却保定府城外一掌之仇,并将此愚人之头颅,送给阁下,复为阁下报终南山下一剑之恨,将来自长白之无知小儿,毙于阁下之前,更为阁下除去淫奔之妻——” 看到这里,伊风不禁大喝一声,目光之中,几乎喷出火来。 只见下面写道: “由此可见,吾对阁下,实已仁至义尽,怎奈阁下却偏偏与吾为敌,岂非令吾伤心。” 伊风瞠目大骂道: “无耻,卑贱,无耻之极,卑贱之极!” 却见下面写道: “今吾有事赴江南,又复不能与阁下相见,吾更引以为憾!” 伊风冷笑: “我更遗憾!”他真恨不得食此人之肉,寝此人之皮。 下面写道: “今岁五月端阳,吾敬治雄黄艾酒于南湖烟雨楼上,但望阁下能来一醉,吾与阁下缘见一面,至时想必能尽欢也,专此奉达,并问金安。” 下面具名,自然是: “天争教南七北六十三舵总舵主萧无拜上。” 伊风的手掌,已因激怒而颤抖起来,他直恨不得能将这一张冷血的书柬,一把撕成两半。 但是,后面却仍有字迹: “又及: “尚有两事,吾必须对阁下一谢,一为阁下竟慷慨毁去面上之面具,使吾从此心安;二为阁下之宝马确乃神驹,予无方便不少,而阁下竟以此马相赠,无怪阁下慷慨之名传遍天下也。 “再及: “今武林中人均已知阁下未死,阁下弃袒宗之名不用,岂非可惜?一笑。” 凌琳此刻已悄悄转过头来,她虽然没有看伊风手上的信笺,却看到伊风面上愤怒的神情,她知道这封信里,必定有着许多不堪入目的话。 于是她静悄悄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臂膀。 哪知—— 伊风突地手腕一翻,手中的紫擅匣子,便脱手飞出,手中的淡黄字柬,也撕为两半,但静立在他面前的少年钟静,却仍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望在凌琳的玉面上的眼睛却又像是要喷出火来。 第七十三回 正名振名 紫檀拜匣远远飞去,匣中的人头,也已将滚落在地上。 突地—— 伊风颀长的身躯,闪电般掠起,有如离弦之箭般,斜飞一丈,手掌疾抄,竟将这已将落地的木匣人头抄在手中,身形一折,脚尖轻点,又飘飘落在原处,轻轻将拜盒中的人头放在地上。 他方才激怒之下,虽已将人头抛出,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不该对一个死去的人如此残忍,凌琳目光动处,轻轻一叹,少年钟静无表情的面目上,似乎也闪过一丝对伊风武功惊奇的神色。 只听伊风冷笑道: “原来你是萧无那厮的弟子。” 钟静冷静道: “正是,阁下如无吩咐,弟子就告退了。” 伊风剑眉轩处,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朗声道: “你如是这恶徒的弟子,而竟敢不走,胆子倒也大得很。”笑声突地一顿,面上渐渐笼上一层煞气,厉声道: “你难道不怕我将你杀死?” 少年钟静冷笑一声,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弟子知道吕大侠绝无加害之心。” 他语声一顿,又道: “何况,即使吕大侠确有加害之心,弟子却也未见得畏惧哩!” 伊风面色一寒,厉叱道: “有其师必有其徒,留你在世,也是害人,我为什么不可杀你!” 厉叱声中,手掌一扬,“唰”地一掌,向这少年钟静劈面击去! 凌琳暗中一瞧,只见这一掌眼见要劈上这少年的鼻梁,这少年轩眉瞠目,却仍不避不闪,面上也仍是木无表情,就好像是这一掌并非是要打到他身上似的。 哪知—— 伊风掌势竟也突地一顿,硬生生停留在这少年面前分毫之间。 凌琳暗中又自叹了口长气,却听伊风冷冷喝道: “你怎地不动手相拒?” 钟静又眉一扬,缓缓道: “吕大侠无论与家师是友是敌,但此刻家师却仍与吕大侠平辈论交,弟子不敢以下犯上!” 伊风目光一转,面色竟也立刻缓和下来,苦叹一声,收回手掌,和声道: “你年纪轻轻,前途大有可为,怎地没有善恶之分,你难道不知道那萧无的行事是善抑或是恶吗?” 钟静一垂首,呆呆地望着石阶,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 “昔年豫让纹身吞炭,又何尝有善恶之分,只不过是报知己之恩而已,弟子父母双亡,一生孤苦,幸蒙家师收留,此恩此德,有如天高海深,纵然是纹身吞炭,也难报其恩德万一。” 他语声一顿,昂然又道: “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亦极敬慕,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吕大侠出言如再辱及家师,弟子也说不得要冒犯吕大侠了。” 伊风目光一沉,呆呆凝视在这少年身上,突又长叹一声,挥手道: “去,去!” 少年钟静恭身一揖,缓缓回过头,大步走去,他一直木无表情的面容上,此刻不知怎地,却已有了一种难言的扭曲。 伊风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方自长叹道: “想不到萧无这万恶的魔头,竟有个这么好的徒弟。” 凌琳亦自轻轻叹道: “刚才我只怕你把他杀死。”伊风目光一垂,却听她又道: “但我那时又想,你不会是那种人的,后来……”她竟自缓缓垂下眼帘:“后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伊风压制着心中的激动,缓缓回过头去,却见凌琳已走到他前面,轻轻从那老人的尸身上,拾起那节断指,呆呆地凝注了半晌,轻轻长叹一声,又撕下一条衣襟,仔细地将它包了起来,突地抬起头,笔直地望向伊风,轻轻道: “这个……我替你收起来了。” 伊风缓缓抬起头,却又缓缓垂下头,他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凌琳又道: “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伊风目光抬处,只见她缓缓伸过玉掌,掌中放的是一面象牙的牌子,上面极精致地雕着三颗心。 伊风心中暗叹一声,但觉千百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亦分不清是悲?是愁?是恨?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 “琳儿,这个——你还是自己收起来吧。” 凌琳秀目一张: “为什么?” 伊风呆了一呆,强笑道: “你乱送别人东西,你妈妈会骂你的。” 凌琳春葱般的手掌,仍笔直地伸在伊风面前: “这是师傅送给我的,我妈妈怎会骂我。”她秋波一转: “你在江湖中闯荡,有了这牌子,也许有用,你看,这上面还有‘三心神君’的标记呢,你为什么不要,是……” 她轻轻地说着,语声之中,似乎有一种不可描述的忧郁,就像是不知道多么怕伊风拒绝她一样。 伊风又呆了呆,终于缓缓伸过手,接过了这面玉牌,又勉强笑道: “琳儿一定要送给我,我怎会不要呢?” 凌琳秀眉一扬: “你要了就好——喂,我问你,怎么突然叫我琳儿了——不过,琳儿也很好听,伊风,你说是不是?” 伊风突地双眉一皱! “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伊风了。” 凌琳方自扬起的秀眉,此刻突又颦在一起,惶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是不是?” 伊风目光一抬,只见她娇艳天真的面靥上,此刻竟充满了悲苦惶急之色,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就像是要流下泪来。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中情思又自大乱,暗叹一声,口中却仍强笑道: “没有什么,不过——我以后再也不用伊风这个名字了,你……你还是叫我南人好了。” 于是天真而纯美的凌琳,立刻又欢悦起来,她娇美的面靥上,忍不住泛出一丝喜色,悄悄地眨动着她的一双明眸,轻轻道: “南人……南人,这真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呀!”她芳心中却在暗忖:“我知道这名字以后一定会震动武林的!” 第七十四回 九炼成钢 她秋波一抬,只见“吕南人”正望着手中的三心牙牌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她轻轻说道: “伊——南人,你在想什么?” 吕南人一愕,道: “我在想,你能找到三心老前辈这种师傅,真是幸运的很。” 凌琳眨了眨眼睛: “我告诉你,我还有个师傅呢?就是剑先生,本来在终南山,我是拜他老人家为师的,哪知道一下山后,一天晚上,他老人家突然走了,留下一张条子,才要师傅先传我们功夫。” 吕南人道: “那就更好了。” 此刻他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说起话来,竟都像是顺口道山,但凌琳此刻心中正有着无穷美丽的憧憬,竟什么也没有看到! 等到吕南人的目光缓缓移到地上的尸首,他茫然的神色,才为之一变,于是他长叹着,将这四具尸身轻轻地排在一处,只见他们身上,竟各各插着一柄黄金弯刀,有的在肋下,有的在腰畔,但却俱在要害之处,他不禁暗叹! “这萧无的武功的确不弱,竟能同时击中这四人的要害,只是他手段也太辣了些,唉——我不知道他对如此亲近的人怎也下得了如此辣手。” 他将这四柄弯刀,一起谨慎地放入怀里。 “五月端阳……五月端阳……”他暗中自誓,就在五月端阳这一天,他要将这五柄弯刀,一起插回萧无身上。 西梁山上,又多了五处新起的坟墓。 这五处坟墓,是吕南人和凌琳尽了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掘好的,因为他们都在担心着山深处的孙敏和许白。 “妈妈怎地不下来,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凌琳惶急地低语着,一面又轻轻长叹,她自觉自己已成熟了不少,因为她已经历过悲哀与死亡,她已为人掘过坟墓。 而吕南人的心情呢?自然更是悲哀而沉重的,在这半日之中,他亲手埋葬了许多人,他陡然了解了生与死之间的分隔,只是一段多么短暂的距离,尤其令他心中悲哀与愤慨的是: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而不该死的却偏偏死了。” 风声吹动着林木,他笔直地跪在这新起的坟墓前,默诵着祈祷的词句,他虽然从不相信鬼神,但此刻却仍不禁为这些死去的英魂祈祷,愿这些为了爱和义而死的人,死后能够飞升极乐。 然后,他们再次向山上掠去,这时吕南人心中的愤怒、悲哀俱已过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地,该想的事情很多,却一件都想不起来,不该想的事情虽不多,却件件都在心里飘来飘去。 他暗叹一声,偏过头去,这才发现凌琳跟在他身旁,走得似乎极为吃力,凌琳见他望着自己,嫣然一笑,道: “你功夫可真好,我知道你许久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进什么饮食,可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累,我……我可真累了。” 吕南人微微一笑,道: “你有如此明师,将来武功还怕不胜我十倍。”心中一动,突地想起她在“三心神君”处学武已有不少时日,怎地武功却未见得如何精进,而自己只不过将“天星秘籍”中的武功诀要,粗略地练了一遍,进步远非昔日可比。 “唉,如此看来,这‘天星秘籍’果然无愧为武林秘宝了。” 转念又忖道: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我身上既有如此武林秘宝,若被人知道,少不了又要惹出多少麻烦,幸好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就算剑先生、三心神君以及凌夫人等人,也不会知道我究竟得到此物没有——但此物却应是剑先生所有,日后我若见着他老人家,定得将这本秘籍还于他。” 心念又一转: “呀——那万天萍是知道此书落在我手的,方才也许因为事故太多,是以未曾动手,此刻我若走到那里,他少不得会有强夺,此刻我武功还不是他的敌手,这又该如何是好?” 一念至此,脚步突顿,凌琳往前冲出数步,惊诧地回身问道: “干什么呀?” 吕南人强笑一下,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以——” 凌琳秀眉一皱,惶声道: “你是不想和我一起走么?” 吕南人心念一转,暗叹一声,付道: “男子汉大丈夫,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吕南人呀吕南人,你一生行事,机敏有余,也还正直,但勇敢却不足,是以方会有诈死之事,如今竟在萧无口中落下个话柄,男子汉胜则胜,败则败,生则生,死则死,得失之间,本寻常事耳,如今你虽心无负疚,但却满身孽债,想那萧南频若非为了你,又何至落到这般状况,以后你处世行事,若还如此畏首畏尾,休说不能算是个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的大丈夫,你简直不能算是个人了。” 凌琳见他突然垂首沉思起来,竟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娇靥上,突又满现凄苦之色,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 “你要是不愿和我——” 哪知她语声方了,吕南人突地一挺胸膛,轩眉朗声道: “我自然要陪你去的,只不过有件事,我方才偶然要想想罢了”。 凌琳展颜一笑,垂下头去,轻轻道: “那就好了,我只怕……”螓首一抬,微掠鬓发,向前奔去,伊风凝注她窈窕的身影,呆呆地望了许久,目光之中,忽而满现忧郁,忽而又掠过一丝喜色,只见到凌琳又已奔出数丈,回首呼道: “南人,快些嘛。” 他方自定了定神,随后掠去。 要知道吕南人本是天资绝顶的不世之才,而且生具至性,只是他自幼及长,一帆风顺,少年扬名,美誉如花,无论事业、家庭,都成功已极,是以在如此情况下长成的他,便难免少了些刚强勇敢之气。 直到年前他娇妻背叛,又被人苦苦欺凌,他这才遭受平生第一种重大的打击,而在这种打击之下,他几乎茫然不知所措,苦思良久,他这才在保定城外诈死,以图瞒过天争教的耳目,日后才图复仇,这种行事,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正是机敏有余,勇气却不足。 直到此刻,这些日子来,他可算是饱经忧患,正是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艰苦的折磨,各种的打击,终于使得这一块本质极佳的柔铁,锻成了坚钢,此刻他突有如此改变,虽也是因为这一日夜来,他所见到的景况太惨,所遭受的刺激太深,但“黄河冰冻,非一日之寒”,他之能有这种改变,却正也是一点一滴慢慢形成的哩。 生死之念看得一淡,心中便坦白荡荡,得失之念看得一淡,为人便一丝不苟,但要做成这“无畏”两字,又何尝容易! 山风扑面而来,甚是强劲,凌琳微顿柳肩,抱怨着道: “呀,我们是逆风而上,难怪这么吃力。” 吕南人微笑道: “有逆风就有顺凤,没有逆风怎会有顺风哩。” 凌琳又呆了呆,只觉这两句话道理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但却又是那么真实和准确,她轻轻叹了口气,忖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人们有时就偏偏不能了解哩。” 转头望处,只见吕南人英挺逸俊的面目之上,容光焕发,满现正直坚强的光辉,哪里有一丝一毫懊丧之色,她忽然了解这种坚强磊落的男子,正是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甘心依靠,那远比任何依靠都要安全,于是她又不禁轻轻一笑,扑面而来的山风再强劲,她却也全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虽然有风,阳光不也是笔直地用在我身上吗?” 第七十五回 悲喜交集 行入密林,踏上密道。 四下竟静得出奇,方才妙手许白大笑漫骂的声音,此刻已全都没有了,吕南人和凌琳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中都不禁现出惊疑之色。 再升十数丈,吕南人目光上望,心却突地向下一沉。原来他只见那绝壑之边,此刻竟渺无人迹,妙手许白和孙敏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听凌琳惊呼道: “妈呀!” 窈窕的身躯,发狂似的掠了上去,吕南人心中亦是惊疑不定,但终究定力稍佳,只听上面似乎隐隐有女子哭泣与劝慰之声传来,他心中却又一懔,暗地寻思道: “难道真应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那句话,他两人竟有一人死了不成?” 一念至此,他身形便又加快,霎眼之间,掠至绝顶,只见凌琳发呆地站在绝壑之边,秋波凝注在绝壑的对岸。 而对岸那边,那建筑得巧夺天工的凌空飞亭之中,万虹正伏在她妈妈身上,两人相拥痛哭,她们身侧伫立着两个垂髫丫环和不住柔声劝慰的孙敏,亭畔似乎垂着两条长索,其长无比,直下绝壑,而那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此刻却都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凌琳一眼看到母亲,芳心已自大定,但她见了对岸飞亭中的情景,却又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呆立了半晌,方自怯怯地喊了声: “妈妈,我在这里。” 孙敏这才回过头来,吕南人远远望去,只见她面上亦满含悲戚之色,再见了万氏母女痛哭的样子,便知道铁面孤行客必有不测,只见孙敏长长叹了口气,似是放心,又似是埋怨: “你们现在才回来呀!” 万氏母女此刻也一起抬起头来,万虹见着吕南人,秀目一张,泪珠更有如涌泉般夺眶而出,奔向崖边,伸出右手,指向阴峻冥沉、深不见底的绝壑下面,放声痛哭着道: “爹爹……和那……姓许的……都……下去了。” 吕南人心头一震,俯首一望,阳光虽然强烈,但这深沉的绝壑,数十丈下,便冥沉难见。 他不禁之为暗叹一声,忖道: “想不到这两个武林奇人之争,果真是不死不休,但是——唉,他们这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虽然早已想到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正一反两个武林奇人,将来了局定必奇惨,但他此刻自己亲眼见到这种情况,心中却仍不禁颇为感伤,长叹低语道: “唉——这两人天生便是对头,此刻果然落得这般下场,不知道我与那萧无赋子,将来又将怎地。” 要知道他自忖本身实力,非但没有必胜萧无的把握,而且还似乎居于下风,但心中又不想饶过这等万恶之人,他与萧无本已恨深似海,就算他与此人素无他怨,他又怎能畏缩不前? 一时之间,他心中真是悲人叹己,感慨万千。 只听凌琳在身侧轻轻道: “我们也过去吧。” 吕南人目光一抬,只见对面飞阁之中,又已抛出两条彩带来,这种迎宾的方法,他以前已经历过一次,是以丝毫不觉惊异,但心念动处,突地想到凌琳方才疲倦的样子,不禁侧首道: “你过得去吗?” 语气之中,满含关切之情,凌琳但觉心头一暖,哪里还将任何危险困难放在心上,娇笑一声,身形突地掠起—— 吕南人心头一惊,心念动处,再也顾不得别的,身形亦自掠起。 他只全力一掠,当真是快如离弦之箭,耳中只听得对岸孙敏惊呼之声,已一手抄着凌琳的纤腰,一手抄起那条彩带,但觉彩带一荡,他身影已掠入飞亭,轩目望去,对岸遥隔数丈,下临无底绝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哪里有这等勇气,做出这等危险之事,要知道这种飞渡的方法,全凭一点巧劲,一人已是不易,两人自然更难,一个不妙,哪里还有命在。 此刻他仍觉心头怦然跳动,俏然合起眼帘,定了定神,只觉凌琳还伏在他的怀中,不住喘息,一双纤手,竟紧紧围着自己的肩头,他心中一荡,张开眼来,却竟正触着万虹的一双眼睛,只见她秋波之中,似怨似恨,似悲似苦,他目光一转,孙敏也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凌琳此刻也正是惊魂初定,但她伏在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甜蜜和安慰。 她迷蒙地阖着眼睛,几乎再也不愿睁开,她紧紧拥着他的肩头,几乎再也不愿放手。 但吕南人此刻已轻轻拍着她的香肩,柔声低语道: “琳儿,到了。” 凌琳缓缓抬起头来,嫣然一笑,红生双颊,“嘤咛”一声,转身扑进她妈妈怀里,孙敏的目光,慈爱地落到她如云的柔发上,心里顿觉放下了一样心事,但却又似乎觉得,像是失落了什么。 吕南人既不敢接触到孙敏的目光,更不敢见到万虹的目光。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沉声道: “许……万两位老前辈怎么样了?” 他“许”字已自出口,才想到在这凄苦痛哭着的万氏母女前面,又怎忍先问起“妙手”许白来。 只见万夫人茫然摇了摇头,又自放声痛哭起来,万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更像是什么话也没有听到。 他干咳一声,回过头去,望向孙敏: “那两位前辈怎样了?” 孙敏长叹一声,还未来得及答话,却听凌琳已自在她怀中俏语道: “妈,人家在问你话呢。” 孙敏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爱女身上,心中真是悲喜交集。 她见了这种情形,自然知道她爱女已对吕南人有了极深的情感,她非但不反对,而且还高兴,因为她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但她又怕这仅是她爱女的片面相思,她深知琳儿的脾气,如果真是这样,定必造成悲剧。 她又愕了一会,方叹道: “你们晚来一步,唉——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冤家。” 她悲哀地叹息了数声,方道: “刚刚你们走了,我本来也想跟去的,哪知我刚一转身,那边我姐——万大哥已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像是一愕,我大姐也出来了,看见我,立刻就呼出声来,我和大姐已有许多年不见了,上次我来的时候,北修——” 她眼眶一红,伸手微拭,方自接道: “唉——就在这时候,那姓许的又大骂了起来,我看见万大哥的面色,铁青得怕人,大姐不住地说:你们两人有什么冤仇,拼了这么多年命还不够吗?为什么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万大哥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话,我看到姓许的和万大哥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真像是有杀父深仇似的,就也劝道: “‘许大侠,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冤仇,你又何苦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看不开呢,而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呀。’ “但是——唉,这姓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竟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吕南人暗叹一声,心想: “看来自从无量山巅之事发生之后,这两人的仇恨果真越结越深了。” 他突然想起“妙手”许白大喝一声“还我血来!”的样子,忍不住心头一懔。只听孙敏沉重地叹息着接道: “于是我向对面的万大哥高呼:‘万大哥!你难道不替大姐和侄女儿想想吗,你这样——’哪知我话还没有说完,万大哥突地一抬手,抛出一条彩带来,那姓许的哈哈大笑着道: “‘老猴子,果然还有种。’笑声未了,他人已过去了。” 她轻轻一叹,心里像是在暗暗赞佩这“姓许的”武功,但她口中自然不会说出来。 她只是接着道: “我只当那姓许的一过去就要动手,哪知他掠过去后,却先向已经忍不住痛哭起来的大姐当头一揖,说什么他和万大哥实在有不能解的冤仇,今日无论是谁杀了谁,他对大姐都很抱歉,他说:‘因为让一个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的人受罪,的确不对,但这只能怪姓万的,不能怪我许白。’大姐就问他是什么仇恨,这么深,他看了看虹儿,又看了看大姐,摇摇头,狂笑起来,却没有说出。” 吕南人暗叹一声,忖道: “这妙手许白倒真是个堂堂的汉子,不愿将这种事在人家妻子面前说出,唉——他虽有柔肠傲骨,但却少了几分仁心,是以终究落得如此下场——”他心念至此,口中竟脱口低语道: “唉——他们的确有着些不可解的仇恨——” 孙敏一愕,道: “难道你知道吗?” 吕南人目光一转,只见人人都在望着自己,他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怎地将这话漏出口来,沉吟半晌,摇头说道: “我这不过是猜想而已——后来呢?” 他巧妙地用“后来呢”三个字,将话题转开。 第七十六回 魂惊绝壑 只见孙敏责备地拍了拍她爱女的肩头,也在暗怪她爱女说话的莽撞,而万虹的目光,也正冷冷地望在凌琳身上。 吕南人目光动处,突地心头一动,只觉这万虹的目光,此刻竟和她爹爹一模一样,一时之间,铁面孤行客那冰冷的面容、狠毒的神色,似乎又从他心中闪过,他不禁为之暗中一懔,对这少女,竟不知不觉起了三分畏惧防范之心,因为他深刻的了解,这种目光含意是表示着什么。 却听孙敏语声微顿后,又自接道: “那姓许的还说,‘我两人数十年来,虽然总想一决生死,但总是半途而废,今日我看倒不如大家都站着不动,各让对方打三拳,那么——’他话未说完,万大哥就冷冷问道:‘谁先打?’他愕了一愕,也说不出话来。” 吕南人忖道: “这两人的功力相当,无论谁先动手,对方都无法招架得住,若是万天萍先击一掌,许白纵然不死,只怕也无法出手反击了。万天萍这一问,当真是问得叫人无言可对。” 孙敏又自接道: “他们两人对望了半晌,我见到万大哥面上的神情越发难看,心里真害怕极了,忍不住又劝他们,哪知道万大哥突一掠回身,跑到后面去,姓许的张口像是又想喝骂,但却又忍住。 “转眼之间,万大哥果然已跑回来,双于捧着一大捆粗索,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我一生之中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绳子,姓许的也很奇怪,就问道:‘老……!你干什么?’万大哥一言不发,将那堆绳子‘砰’地放在地上,突地从怀中拿了块黑铁出来,在姓许的面前一杨——” 吕南人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道: “璇光宝仪!” 孙敏呆了一呆,道: “你怎也知道!” 吕南人不禁又无法回答,凌琳秋波一转,偷偷望了他一眼,轻声道: “妈,你说下去嘛。” 孙敏俯首沉吟半晌,轻轻长叹一声,目光抬处,望向吕南人,但终于又自缓缓接着说: “那果然是‘璇光宝仪’,姓许的见了,也脱口大呼起来,万大哥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表情,突地伸手一抛,竟将这希世奇珍抛到这深不见底的绝谷里去了。姓许的又大吃一惊,还以为万大哥疯了,大喝一声:‘你干什么!’跑到栏杆边俯首下望,那‘璇光宝仪’一落千丈,哪里还有影子,而且他俯首望了许久,竟连一点落地的声音都没有。” 她叹息一声,又道: “过了半晌,万大哥才缓缓道:‘你我两人,到这下面去,谁找着此物,便是谁胜。’万大哥说话总是这么短,但我们听了,却不禁都吓了一跳,那姓许的也像是为之一惊,但立刻又纵声狂笑起来,连连道:‘好办法,我们这一次,大约总有一人会死了。’万大哥却冷冷道:‘说不定你我两人,谁也不用想活着回来了。’” 吕南人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凌琳却娇唤一声,轻轻道: “这又何苦?” 孙敏叹道: “那时我们听了他的话,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大姐更是哭得伤心,那姓许的就说:‘绳子倒不少。’万大哥说:‘一人一半,援绳下去。’拿起绳子,分成两半,道:‘你先跳。’姓许的看也不看,就拿了一段道:‘长倒很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到底。’万大哥冷冷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离底还有千百丈。’那姓许的哈哈大笑:‘如果这样,那你我两人,当真是谁也别想活着了。’” 凌琳忍不住轻轻叹道: “真奇怪,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 她年纪还轻,尚不知道人们为了许多种原因,都会将生死之事看得很淡——那就是深切的爱和仇,情和义,及争取自由的力量。 孙敏目光一转,像是想责备她爱女的插口,但却又轻叹一声,仍然接着道: “那时候姓许的狂笑之声和大姐的痛哭之声,使得我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那姓许的却大笑道:‘要走现在走。’万大哥道:‘正是。’两人一起将绳头抛了下去,将另一头牢牢结在一棵大树上,那时大姐和虹儿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大哥,大哥心里想必也难受得很,但却冷冷道:‘我又不一定会死,哭什么。’一把将大姐推开,大姐竟被他推倒在地上。” 吕南人苦叹一声,忍不住劝慰道: “这绝壑虽深,但这么长的绳索可以攀援,再加上他两人有如此武功,依小可之见,说不定,他两人此番都能生还也未可知。” 他说的虽大半是劝慰之言,其实却也有几分道理。 但孙敏却长叹道: “按照常理来说,这当然可能,但他们两人如此仇恨,在这种时候,当然会彼此下毒手,又怎会让对方安稳地援绳而下呢?” 吕南人长叹着垂下头去。 孙敏又道: “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他们,姓许的走到栏杆边,忽然又退了回来,连声道:‘不行,不行。’我心里一喜,还当他不愿和万大哥真的一拼生死,大姐也痛哭着求他,哪知他却道:‘你我两人,一起下去了吧,上面的人,若是将我的绳索割断,那我岂非白白送了性命。’” 吕南人忖道: “唉——这两人不但武功相若,心计却也相当,唉——老天既生了‘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为何又偏偏要再生个‘妙手’许白呢?” 孙敏接道: “我听了就赶紧连连称是,劝他们另外想办法,我虽然知道劝他们不住,只望他们能拖些时间,哪知万大哥却冷冷道:‘那么叫他们全到里面去好了,他们便无法知道哪条绳索是你的。’这时候——唉,”她本想说:“这时候我看到大姐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我心里也想,我们进去了,难道不能出来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偷看你是从哪条绳索攀援下去的吗?” 但是这后面半段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唉叹了一声,道: “那姓许的听了大哥的话,突地又大笑起来,大笑声中,身形突地溜溜一转,我方自觉肋下一麻,已被他点中了穴道,大姐、虹儿和丫环们也全都被他点了穴道,万大哥却也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时我心里真奇怪,却又不禁被那姓许的这么快的身手所惊——” 她语声未了,却听吕南人叹道: “万老前辈没有制止,那只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许白此举的用意而已。”其实此刻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猜出许白的用意呢? 第七十七回 生死谁知 孙敏眼帘一垂,颜首道: “唉,你猜的也不错——那姓许的片刻之间,点住了数人的穴道,方自道:‘我手下自有分寸,这些人的穴道虽被我点住,但我担保他们身体不至受损,而且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万大哥只冷笑一下,道:‘我知道。’姓许的大声笑道:‘对,对,你若是不知道,又怎会容得我动手。’ “唉——这两人当真是棋逢敌手,只可惜为什么要这么生死相争呢?” 她茫然转动着目光,眼中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人一边,掠了下去,不但无法阻止,竟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凌琳突然插口道: “有朝一日,我若遇着那姓许的,一定要点上他的穴道,让他也尝尝滋味。” 孙敏柳眉一皱,正待呵责,却听万虹突地冷“哼”一声,意示不屑,孙敏不禁大奇忖道: “琳儿这是帮你们说话,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于她?” 但是她目光一转,见到吕南人的双眉紧皱,似是颇为担心,她心中一动,突地恍然大悟,暗中寻思: “原来虹儿也爱上了他,这却怎生是好。”口中却轻轻道,“少插口,莫要惹人笑话。” 凌琳明眸一转,像是又想说什么,但吕南人却已道:“后来呢?” 凌琳轻轻一咬樱唇,竟将口边的话忍了回去,孙敏轻叹一声道: “他们两人身形都快,我眼前一花,他们已都没了影子,我心里着急得简直无法形容,只听得到处都是‘怦怦’心跳的声音,我知大家都在着急,哪知过了一会,那姓许的突然大喝一声:‘你好……’ “声音隐隐从下面传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心想:莫非他已死了?” 吕南人暗叹: “想来又是那万天萍出手暗算,唉——在这种情况下,许白当真是难以躲避。”心念一转,目光一扫万氏母女,又奇道:“既是如此,那万天萍想必无事,她俩人都又哭些什么?” 却听孙敏又自叹道: “哪知我念头述没有转完,下面却又隐隐传来万大哥呼喝声音,接着又是那姓许的笑声和叱声,没有多久,两人突然同时大喝一声——唉,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吕南天心头一寒,只听孙敏话说完了,飞阁之中,竟也是再无其他声音,只听得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他默默叹息半晌,忍不住又自劝慰道:“生死由命——唉,他两人俱是一身绝技,一生之中,都不知经过多少件凶险之事,此事说不定能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他话声未了,本已停住哭声的万氏母女,突又放声大哭起来,吕南人讷讷地方待再说两句劝慰之言,哪知万夫人突然“噗”地一声,向他跪了下来,一把拉着他的衣襟。吕南人一惊忙道: “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万夫人竟哀哭道: “你救救他们人……你救救他们……” 吕南人茫然不知所措,嗫嚅道: “小可只要能之所及,唉……” 万夫人哀哭着道: “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你下去看看……他……他死了没有。” 吕南人一愕,却听她又道: “虹儿,你也跪下来……妹子,你也帮我求求他……我……这么多年,我……” “砰”地一声,万虹也跪了下来。 吕南人满耳都是哀求之声,满心俱是惶然之情,此情此景,他怎能断然拒绝这放声哭着的妇人,但他又怎能答应? 只听万夫人痛哭着又道: “这么多年……我和天萍一共……一共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一起,如今……就算他死了,你……你也要把他的尸首……给我,你……妹子,你求求他……虹儿……你求求他……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突地转向孙敏,又道: “妹子,你求求他……”放声痛哭不已。 孙敏此刻却已为之惊愕住了,讷讷道: “伊风……你……” 她和万夫人虽然姐妹关系,但她却又怎能向别人提出如此不近情理的要求,何况此人还是她爱女的心上之人,万虹亦自哀哀地痛哭着,膝行到吕南人面前,痛哭着道: “我对你,我对你……,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功夫……” 万夫人立刻接口道: “你一个人去绝对不会有事的,你……” 吕南人悄然合上眼帘,突又张开,一言不发地掠到栏旁,抓起一条粗绳,手掌切下,斩为两断,双手交传,将这条粗绳垂在下面的部分提了上来,孙敏圆睁双眸,吃惊地望着他,凌琳却已花容失色,一个箭步窜到他身旁,惧声道: “你……你要干什么?” 吕南人目光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缓缓道: “我将这条绳子拿上来,带在身旁,若是那条绳子不够长,我就把它接上去,知道了吗?” 他话未说完,凌琳的一双眼睛,已莹然有了泪光。 “你……要……下……去?” 她的声音,已开始颤抖起来。 吕南人目光瞬也不瞬,仍自圈着绳索,口中缓缓说道: “我下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凌琳一把拉着他臂膀,大叫道: “这是干什么,你你……人家对你……” 她话未了,万夫人已和身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哭骂道: “你真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天萍是你姨父,他……他是……” 孙敏呆呆地站在旁边,心乱如麻,此时此刻,她正是方寸大乱,左右为难,不知怎生是好。 凌琳亦自哭叫着: “你放手,你对人家怎么样,为什么要叫人家也陪你丈夫一起死……” 孙敏轻叹道:“琳儿,住口。”但她声音说得不大,何况她即使声音再大凌琳却也不会听到。 哪知吕南人突地厉叱一声: “住口!” 这轻轻一声厉叱,却像是有着什么魔力似的,使得哭声都微弱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躯,面向万夫人,缓缓说道: “请你放开手。” 万夫人只觉他目光之中,像是有着什么令人不能不慑服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掌,退后一己步,垂手而立。 吕南人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凌琳如云的秀发,柔声道。 “琳儿,你愿不愿意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凌琳无言地流着泪珠,无言地点着头。 吕南人缓缓又道: “那么,你总不会愿意我为了危险和困难,就不去帮助别人吧!你要知道,助人是不论亲疏的,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即使那人是你的敌人,但是他若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你就该伸手,何况是救人,那你就更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万大侠和许大侠的生死谁也不知道,我下去了可能会将他们救活。” 他一面说着,凌琳一面流着眼泪,孙敏也不禁黯然流泪。 说到这里,凌琳再也忍不住,又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道: “但是……你自己呢?……你难道不想想自己,你……到底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你是为了那女孩子?” 她一面说话,一面回过头,颤抖着伸出玉手,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的万虹。万虹目光一拾,面上突又掠过一丝愤恨怨毒之色,狠狠瞪了凌琳两眼,便又垂下头去,但此刻人人心中俱是紊乱如麻。自然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瞥中的恨意。 第七十八回 苍天无语 吕南人剑眉一轩,微有怒意,但瞬即长叹一声,缓缓过: “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怎么为了她做这种事,你知道,除了像你这样又纯洁;又天真,又温柔……” 他缓缓说着,月光中似又泛过萧南频的身影,于是他长叹一声,方自接道: “又仁慈……的孩子,我会为她们冒险之外,我不会!唉,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人,是为了事,我觉得该做这样事,所以我就做了,假如我觉得这件事是不该做的,那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强迫我,傻孩子,知道吗,来,点点头,让我下去,哎!对了,点点头,让我下去,然后再乖乖地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的,相信吗?” 凌琳不断地点着头,但是她的泪珠已洒满了她自己的衣裳,也已洒满了吕南人的衣裳。 孙敏慢慢走过来,这坚强的妇人,此刻亦自泪流满面。 她轻轻停住,泣道: “伊风,你……多珍重,小心些……” 吕南人点了点头,将那一圈已经圈好了的绳索小心地系在腰上,然后转动一下身躯,试试身手是否仍自灵便,然后他突然道: “叫我南人,我叫吕南人,从此,世上再没有伊风这个人。” 语声一了,他倏然转身,闪电般援索而下,强忍着不再向上望一眼,但他无法使耳中听不到上面传下的叮咛和痛哭声,他自嘲地暗笑: “到底是女子。”又坚强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会死哩,下面再危险,但只要有这条绳索可以依附,我还怕什么,我一定会再上来的,那时——她们就都会笑了。” 渐渐…… 上面的哭泣声越来越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渐渐…… 山势更险峻了起来,这壁立千寻的峭壁上石牙怪立,又满生着青苔,偶尔也有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从石缝中生出,而且越往下面,越为险峻,他甚至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只是谨慎而缓慢地往下面移动着。 突地——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哪知——他这念头方自升起,手掌突地一重,全身显然失却了可以依附之物,无助地向那深不见底、阴沉幽暗的绝壑中落了下去。 他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心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绳索怎会断的?”目光动处,见到山壁上似乎有个洞穴,他想伸手攀住,但是,他的身形却已一无凭借地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奇怪!这绳索怎会断的? 凌琳悲切地伏在栏杆上,望着吕南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扑在她妈妈身上,又自放声痛哭了起来。 孙敏怜爱地抚着她柔软的背脊,良久良久,柔声叹道:“乖孩子,不要哭,他会回来的,他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她勉强在自己亦是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你难道不相信他吗?他会平安的。” 凌琳抬起头,抽泣着道: “他真的会平安吗?” 孙敏忍住泪,微笑着道: “他不但会平安地回来,而且还会带回你的姨夫,而且,——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凌琳正沉醉在她妈妈的甜蜜的言语之中,突地听到她妈妈厉声大喝起来,她方自一愕,接着—— 又是吕南人的一声惨呼,自绝壑下传来。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她妈妈木然而立,面色惨变,望着身后—— 她大喝一声,回过头去,万虹正满面带着狠毒的笑容,站在栏杆旁边,而栏杆之上的绳索,却已只剩下短短一尺! 刹那之间,她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万虹突然凄厉地狂笑起来。 “我要他死,大家都得不到……哈哈,大家都得不到。” 她凄厉地狂笑,凄厉地狂喊着,就连她妈妈,也被她惊得圆睁双目,痴痴地望着她,口中喃喃说道: “疯了……疯了……” 渐渐——狂笑变成狂哭,她突然伸出手掌,抓扯着自己的面颊。 突地—— 凌琳大喝一声,向她扑了过去! “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她竟也发疯地呼喊着,发狂地在万虹身上、头上……击打着,只是她此刻心痛如绞,心乱如麻,竟似已忘了使出内家真力,而使出女性最原始的武器,她竟也用指甲在万虹身上、头上抓扯着。 孙敏,这坚强的妇人,此刻又再一次发挥了她坚强的神智。 因为此刻只有她一人的神智较为清醒些,她一步蹿了过去,抱着她爱女的双臂,连声道: “琳儿,清醒些……琳儿,清醒些……” 万虹疯狂了似的跑到飞阁上,凌琳也发狂了似的要追去。 但是她妈妈却用全力抱着她,她的心活像中了乱箭似的,点点滴滴地淌出血来,她狂喊着: “你们好狠……他为你们下去了……你们却害死了他!” 渐渐——她呼声也微弱了,她只觉耳旁什么声音都微弱了下来——包括她自己的狂呼,终于,她什么声音都不再能听到。她晕了过去。 太突然的刺激,太深切的痛苦,使得这纯真的女孩子,终于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缓缓展开眼帘,漫山的夕阳,正灿烂地映在她脸上,四面风吹林木,草映夕阳,她此刻竟是置身一处树林中的一方青石上。 “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妈妈怎样离开了那凌空飞阁,怎么谨慎地带着她从一条特制成的云梯渡过那深沉的绝壑,穿过那浓密的丛林,来到这里。 在这刹那之间,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但是,转念之间,所有的一切事,却都像怒潮似地涌到她心房,她痛苦的呻吟一声,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一双臂膀立刻温柔地拥住她。于是,她发现自己此刻仍然躺在她慈母怀里! 于是,她忍不住又扑向这温暖的怀抱,放声痛哭了起来。 “妈妈,她们害死了他,她们害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我一定要为他报仇的!” 她痛哭着,呼喊着,辛苦、疲倦而伤心的孙敏,无言地拥抱着她,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吕南人,这年轻人也是她深深喜欢着的,这年轻人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难受,她记得上次这年轻人为自己的女儿受了重伤,她是如何地担心,是如何地照顾他,甚至比担心她女儿、照顾她女儿还要关切多了。后来,侥幸他能遇着奇人,不但伤势好转,还有奇遇。 但此刻,他终于死了,是为了她妹妹死的,她心里能不难受?她口里喃喃地安慰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在绞痛着。 她想问苍天,对这勇敢而正直的热血少年为什么这样残酷? 但是夕阳虽仍辉煌,苍天却永无语,只是她爱女的悲泣,混合在呜咽着的晚风里,大地,已又将被黑夜笼罩!人们,也又将在黑暗中安息,但是,她心中暗想,吕南人,是永远会活在她心里的,不但活在她心里,还会活在许多人心里。 第七十九回 玄冰烈火 就在这晚风依依、夕阳如火、静静的初春黄昏,就在孙敏与凌琳这一双历尽沧桑的母女,正自无言地相对拥泣的时候。 树林外,崎岖的山道上,一个沉默而安详的少年,正用他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目光,静静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着她们,犹带料峭之意的初春暮风,卷起了砂与尘土,卷在他那身淡黄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转动一下! 渐渐地—— 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惘,穿过这层迷惘,翠绿的小林、淡黄的尘土,似乎全都变成了一层轻盈的粉红,而这一片粉红中的两条人影,射照出圣洁的光芒。 于是他茫然开始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轻微而缓慢地向她们走去,哭泣的声音逐渐微弱,而他心跳的声音,却逐渐加响。孙敏柳眉轻颦,突地转身低叱: “是谁!” 移动着的少年倏然顿住脚步,他的心房虽然跳动得那么急遽,他的目光中虽已流露出太多的热情! 但是…… 他的面容却仍然是安详而沉静的,清晰分明的轮廓与纹条,就像是上古的智者,在坚硬的花岗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满天嫣红的夕阳下,凌琳抽泣着抬起头来,秋波一转,道: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更明亮的光芒,沉重的心房跳动似乎也因着她仍然没有忘去自己,而轻盈地飞扬起来。 他缓缓弯下腰,躬身一礼: “小可钟静,无意闯来此间,如夫人不嫌冒昧,小可不敢请问夫人,是否可有容小可效劳之处?” 他虽是在向孙敏说话,但目光却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孙敏呆呆地望着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与自己的爱女是相识的,但何时相识?如何相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于是饱经忧患的母亲,便难免为自己天真的女儿担心,担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对这少年安详的举止,沉静的面容,她并无丝毫担心、奇怪之处,但是他这一双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却使她担心而奇怪。 已经度过了生命中大半绚烂岁月的孙敏,可说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她天生就有一种超于常人的镇静,也有一双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一个如此安详沉默的少年,竟会有此的人的目光,这正如终年万载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激动而裂开了一丝缺口,于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自禁地从这缺口中喷出了火花! 虽然她知道向两个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妇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侠江湖、仗义人间的游侠豪杰所应有的本份,但是这少年一双灼人的目光,却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份善意的询问。 钟静笔直地仁立着,却丝毫未因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不安,他紧闭着嘴唇,闪动着目光。 哪知凌琳却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 “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孙敏心头一跳,开始惊异,不知道她的爱女怎会突地说出这句话来。 却见钟静安详沉静的面容,亦不禁为之轻微的扭动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可无不从命。” 语声缓慢低沉,却显然是在极困难的克制着。孙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爱女的柔荑,她不愿爱女再说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惊异的话来,就像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却听凌琳又自幽幽长叹一声,道: “你方才交给南……‘铁戟温侯’吕大侠那张字柬,上面写的是什么,你可知道吗?” 钟静钢牙微咬,沉声道:“家师虽命小可将字柬交给吕大侠,上面的字迹,小可却未尝得见!” 凌琳眼帘一合,晶莹的泪珠,便又夺眶而出,却听钟静缓缓又道: “姑娘如此伤心,难道是吕大侠已不辞而别了吗?” 凌琳啜泣着,点了点头,钟静缓缓转过目光,无神地凝视着从林隙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阳影子,缓缓道: “姑娘若是想寻访吕大侠,在五月端阳,至嘉兴南湖烟雨楼头一行,便可寻得吕大侠的行踪。” 凌琳倏然张开眼来: “真的?” 夕阳的光影,映得钟静眼中粉色的迷惘,似乎已转成一片淡灰的朦胧,但是他的目光,却仍未转动,只是缓缓接道: “五月端阳,乃是家师与吕大侠约见晤会之时,吕大侠万无不去之理,姑娘但请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闭起眼睛,喃喃道: “五月端阳……南湖烟雨楼头……他一定会去的,一定会去的……妈……我也一定要去的。” 孙敏暗中长叹一声,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儿,正如她深切地了解自己衣服的褶痕一样,她知道她女儿此刻虽然伤心,却未绝望。 相爱着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被自己所爱的人真的死了,除非她能亲眼看到他已无生息的躯体,亲手抚摸到他冰冷的肌肤…… 而凌琳正是这样,她深信吕南人会奇迹般地从那绝壑逃出来,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 孙敏忍不住深深地叹息着道: “琳儿,他不会去的!” 这短短五个字,从不忍使爱女伤心的母亲口中说出来,是件困难的事。钟静目光一转,闪电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问: “为什么?” 却见凌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轻道: “他会去的……他不会死的,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你说是吗?……你说是吗?” 她第一句“你说是吗?”是问向她的母亲,第二句“你说是吗?”却是问向钟静。 当她那一双泪痕未干的秋波转向钟静的时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因为此刻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她永远不该看到、他也永远不愿让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脱口问道: “二位如此说来,难道吕大侠已遇着什么祸事了么?”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来,孙敏却悲伤地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这少年是谁,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萧无的弟子。 她只是轻叹着道: “南人确已遇着了不幸事,只怕……只怕……唉!能够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转告令师,端阳之会,他只怕……唉!已经不能赴约了!” 钟静目光一转,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想不到吕大侠今生竟然无法见到家师了!唉!想来吕大侠虽死亦难瞑目,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见到吕大侠,却想不到他此刻已然……” 话声未了,凌琳突地一跃而起,一把抓着她母亲的衣襟,痛哭着道: “妈!我们到……南湖烟雨楼去……” 孙敏叹息着,慈祥地拍着她爱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说令她爱女绝望的话,但是她却又不能不说,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堕入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中去,活命的希望,当真比泰山石烂、北海水枯的机会还要少些。 于是她沉重地说道: “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话故事,也没有神话故事那么美丽。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酷,假如我们都是活在虚幻的神话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为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死过的人,才能复生。傻孩子,现在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钟静出神地听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语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温柔的语句中,竟会包涵这么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酷,唉……为什么人生这么残酷,让我偏偏会……” 他玄思未绝,却听凌琳又自哭喊道: “他一定会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会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会到烟雨楼去,将那万恶的萧无杀死!”孙敏全身一凉,脱口道: “萧无!” 她手掌紧紧握了起来,温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满现怨毒之色。 她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望向钟静,这满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笔直地戳迸钟静的心房里。 他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意霎眼之间便已布满他的全身。 于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 “不错!家师正是天争教主萧无。” 每说一字,他只感觉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开始知道这一双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师傅有着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里呼喊: “人生为什么那么残酷?为什么偏偏会让我遇着了她?” 孙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这少年的心底深处似的,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他却动也不动。夕阳的影子淡了,漫天的晚霞,也由绚斓归于平淡。沉重的暮色,悄俏地滑进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颊,苍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见苍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孙敏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个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无关,你虽然是萧无的弟子,但一切却和你没有关系,你……你快走吧!” 钟静微微迟疑一下,终于长叹一声,道: “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当真是小可主平仅见,无论家师与夫人恩仇如何了结,也无论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远会以心香一瓣,遥祝夫人健康。吕大侠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吕大侠在天之灵,想能深知小可心意,只恨小可今生已……” 语声未了,突地长叹一声,躬身一揖,转身而去。仅存一线的残霞,将他的身影长长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里的悲哀一样沉重! 第八十回 循循善诱 孙敏的目光,跟随着这颀长的身形,她心里突地加重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这份悲哀并非为了自己,亦非为了别人,却是为了这已被命运的长线紧缚不能动弹的少年。 回过头,她发觉凌琳带泪的眼睛,也望在这少年沉重的背影上。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有一种将这少年自邪恶拯救出来的必要,对于生命,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为了她的爱女,也为了复仇,她没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坚强地活到现在。 而现在她又发觉,生命的意义虽有许多,但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却是这许多意义中最最重要的一个! “对人类来说,拯救一个善良的灵魂,一定要比诛杀一个邪恶的生命还要有意义得多!” 她喃喃低语着,突地抬头喊道: “你——回来!” 钟静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面色依然是沉静的,因为没有人能从他面上看出他心里的喜悦。 他愣了半晌,确定了这句话的确是向自己说的,于是便走回孙敏的身前,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沉默有时也会和询问一样。 孙敏目光一转,沉声问道: “你跟着萧无有多久了?” 钟静垂首道: “小可自幼遭孤,承蒙家师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师所赐。” 他自然知道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问这句话的含意,而孙敏何尝听不出他回答自己言语中的含意。 她长长叹息一声,道: “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自幼遭孤,而他们的父母,却是被萧无杀死的?” 钟静垂首不语。 孙敏又自缓缓叹道: “人们立身处世,对于善恶之分,应该要比恩仇之别看得重些!我知道你很善良,也很聪明,应该听得出我语中的意思!” 钟静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敏目光再一转,眼睛中已有了晶莹的泪光,她沉声接着道: “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难,而且只要听到人间有不平的事,他立刻会振臂而起,但是……他也被萧无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为了正义道德,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是绝不会为他复仇。他这样被恶人害死了,我心里除了难受之外,还有愤恨,我要向萧无复仇,并不是为了先夫一人,而是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这些,我想你也该知道。” “夫人命小可回转,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小可便告辞了。” 又自开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孙敏阻止了,她只是缓缓问道: “你要到哪里去?” 钟静直到此刻,还没有抬起目光,因为不敢面对这正直而温柔、严峻而慈祥的妇人,他垂着头沉声答道: “小可迳赴嘉兴,向家师复命。” 孙敏默然半晌,突地轻轻拍着凌琳的手拿,缓慢但却坚定地说道: “我们也到嘉兴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亲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对她母亲的感激,而她心里却在暗中呼喊: “他不会死的……他会到南湖烟雨楼去的。” 这希望使她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但天边却连最后的一丝彩雷也隐没在黑暗里了。 从西梁山到嘉兴,路程并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她们到了嘉兴。 这一段路途对钟静说来,就像是一个梦,一个混合着温馨与寒冷、轻盈与沉重、快乐与悲伤、安慰与痛苦的梦,是那么漫长而遥远,却又是如此匆遽而短促。 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那么深切的了解,在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孙敏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言语中的含意。但是他却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为这份了解所带给他的,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 “麻木!”孙敏有时会这样暗中思忖: “难道这孩子已经被那冷酷的魔头教训得变麻木了?”对于她的任何一种诱导,他只是丝毫无动于衷地倾听着,他深沉的面容之上,似乎永远不会现出任何一丝情感的痕迹。 当然——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投向凌琳的时候。 奇怪的是:那充满世间最最高贵的情操——同情、纯真与善良的凌琳,对这足以燃烧到任何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目光,竟也会像钟静对待别人时一样地漠然而无动于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这份麻木,却是为了悲哀,对她这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的悲哀。 也许她还年轻,也许有人会说,她年轻得还不能够了解爱的意义,也不够体验到爱的真味。 但是她这一份爱心,却真的是那么纯真,那么深挚,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只知道爱和被爱,这也许是上天为了酬答她对世人的善良而给她的恩赐——因为,她所知道的,已经是全部爱的真意。 萧萧杨柳,四处飞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阳将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得像是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野碧油油地闪着生命的光彩。钟静依恋地回头,再次瞥了仍然站在那间僻静客栈门边的孙敏与凌琳一眼,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向笔直的尽头处走去。 微笑—— 孙敏与凌琳,都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这一连串日子中,这深沉的少年所露出的第一丝微笑,虽然这微笑中包含着那么多忧郁与离愁,但这就像是满布阴霾的苍穹所露出的一丝阳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孙敏心中感觉温暖与安慰。 她自觉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来使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为止,她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为此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他师父那里去,虽然在这一路上,他从未与任何一个与“天争教”有关的人或事物接触,但此刻,世上仍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挽留。 他终于走了,夕阳下山,夜幂深垂…… 渐渐…… 孙敏与凌琳:突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尤其是孙敏,她开始想到许多个令她恐惧的问题。 “萧无,这残酷、奸恶,但却又是那么机智的魔头,他会不会早已知道他的爱徒已和自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那么他将会对他的爱徒——钟静如何处置?” 一念至此,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懔! “天争教党羽遍布江湖,我们和钟静一路行未,他们难道不知么?” 她摇摇头,暗叹一声,喃喃自语: “他们一定会知道的,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向我们动手?难道是为了钟静之故,是以投鼠忌器?抑或是萧无那魔头另存毒辣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妈!你说什么?” 孙敏微微一笑,柔声道: “琳儿,你在想些什么?” 凌琳幽幽长叹一声,道。 “我在想……” 她秋波之内,莹然又现泪光: “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阳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会不会来?” 孙敏心中实地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为什么自己的女儿对吕南人用情至深,因为这纯真的少女竟谁都不再挂念,就连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心里所想的,只有这五个字: “他会不会来?” 壁间昏黄的灯光,映在凌琳那嫣红的面靥上,孙敏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爱女,太多的悲哀,太多的关怀,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没有说山话来,因为她确认问题的答案,一定是: “他不会来的!” 第八十一回 相依为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母女两人相对默然,谁也没有分毫睡意,外面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只有晚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有一句话却在孙敏喉头打转,她想问: “若是他不来呢?” 但是这六个字却生像有着千钧重量,她纵然鼓起勇气,却也不敢问出口来。因为她怕这问题的答案,会刺伤她爱女的心。 她只是轻轻说了句: “唉——有风的天气……” 淡淡的一句话,淡淡的话意,但慈母无限忧思关怀,却已都深深地包含在这六个字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 突地,紧闭的窗户,似乎因风而开,晚风,终于吹入了这无风的小屋,孙敏、凌琳一起抬起头来,目光动处—— “呀!是你!” 两人竟不由自主地惊唤出声来! 夜色之中,只见一个遍体金色劲装的少年,一脚踩着窗棂,当窗而立,晚风虽然将他的衣袂吹得飘飘飞舞,但他的身躯,却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动。 孙敏一声惊唤,一丝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声说道: “钟静!你终于来了!” 语声中包含着那么多安慰与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他,无言地合起眼睛,像是在心底深处,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等到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面上却又恢复了冷静,那种全然不带任何一丝人类情感的冷静。 孙敏微微一愣,柔声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外面风大,还是下来吧!这里大概还有热茶,你先喝一杯,解解寒气,然后再告诉我……” 语声来了,突地“呛啷”一声,孙敏、凌琳齐地一惊。 钟静竟已反腕拔出剑来。 森寒、碧绿的一道剑光,映着他金色的劲装,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孙敏突地觉得一丝寒意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 “你……你这是……” 钟静目光木然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风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飞舞更急,然而他的目光,却瞬也不瞬—— 无言地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无言的钟静,突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 “天争教下第二代长门弟子钟静,奉天争教主亲传法谕,前来取凌北修遗孽妻女首级。” 刹那之间,孙敏只觉耳中轰然一声巨响,再也站不稳身子,身形摇摇,踉跄退后数步,“砰”然一片声响,桌上杯壶,全被衣袖带落地上。 孙敏圆睁秀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哪知钟静的目光,却仍然呆木地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一字一字地缓缓又道: “天争教下钟静,奉命来取两位首级,是否还要在下自己动手,全凭两位之意!”肩头微动,飘然落下。 凌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来,又道: “好!好!是你……我们当然要你亲自动手,难道你以为我们还会自杀么?不过,我只怕你这位刽子手,还未必是我母女两人的敌手呢!” 她边笑边说,直笑得花枝乱颤,就像是突然遇着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样,但是她的笑声,却是凄厉的,这凄厉笑声中包含着什么,除了钟静之外,谁也无法领受得出,谁也无法体会得到。 数粒泪珠,零乱地落到地上,是谁?是谁哭了呀!狂笑着的凌琳的双目之中,不禁已有两滴晶莹的泪珠,将要夺眶而出。 但是,钟静的目光,却依旧木然凝视在自己掌中的剑上。 只听凌琳凄厉的笑声倏然顿住,她纤腰微扭,似乎要上前动手,只觉衣袖一紧,她母亲已立在她身旁,凌琳沉重地叹息一声,幽幽喊道: “妈……” 孙敏的一双慈祥而又严峻、温柔而又沉重的目光,却并未侧目望她爱女一眼,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钟静,轻轻地说道: “你虽然对我如此,但师命难违,我了解你的苦衷,我一丝一毫也没有恨你,我原先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一路上萧无都不向我母女下手,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要让你来担当这一份罪恶。”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 “我平生不会骂人,但是像萧无这种人,我纵然用尽世上所有恶毒的话来骂他,也还嫌不够。我不为我们母女难受,我只为天下武林中人难受,因为武林之中,竟出了这样一个万恶的魔头!” 她悄然合上眼帘。 “我母女自知,以我们的力量,绝对无法逃出他的毒手,你纵然不动手,今夜我们还是会死在别人手上,所以我很高兴,因为我母女被你杀死,总要比被天争教别的贼子杀死好得多,你只管动手好了,无论你的武功怎样,我母女绝不还手!” 她轻柔、缓慢而沉重地说到这里,眼帘深垂,竟真的等待钟静向自己下手,凌琳呆望了她的母亲半晌,亦自合上眼帘。大地沉默如死,就连风声,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已停顿了。 钟静,却仍木然望着自己掌中长剑…… 孙敏双目一张,轻笑道: “你快些动手,我绝不怪你,你若觉得有一些难受,就请你在我母女死后,将我母女葬在一起,然后……” 凌琳突地张目接口道: “等到后天,希望你能到我们的棺材或死尸前,告诉我……告诉我他究竟来……了……没……有……” 语声逐渐低微,于是四下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突地…… “嗡”然一声,钟静掌中长剑一抖,但见朵朵剑花,漫天而起,森森剑气,砭人肌肤。 这一剑功力之深,使得凌琳秀目一张,却有一丝微笑,凄凉的微笑,悄悄滑上孙敏的面庞,她方待合起眼,接受死亡。 哪知—— 钟静抖手一剑,突地长长、长长、长长地叹息了声,似乎要将生平优郁都在这一叹中吐尽,然后反腕又是一剑,向自己喉间刺去! 孙敏、凌琳齐地惊呼一声,眼见这柄长剑,已将划在这少年的喉头上,她两人大惊之下,竟不知出手援救。 又是一阵风吹来—— 一声阴森、冷峭的轻笑,随风飘入。 一阵尖锐、凌厉的风声,挟着一丝乌光,也随着风声,穿窗而入。 “”地一声,金锣清响! “呛”地一声,长剑落地! 孙敏、凌琳,骇然后退。 钟静一抖手腕,大惊转身。 只见—— 深沉浓重的夜色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颀长黝黑的身影,远远立在窗外,孙敏、凌琳纵然用尽目力,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见他一双目光,有如两点寒星,在夜色中闪闪生光。 在这一瞬间,孙敏母女两人,只觉天地万物,仿佛一起都变了颜色,因为她们此刻已知道,立在窗外的人影,便是“天争教主”萧无。 又是一声其寒入骨的冷笑随风飘入,只听窗外人影缓缓道: “钟静,出来!” 钟静头也不回,缓缓走到窗前,轻轻一跃,掠出窗外,缓缓走到窗外人影身前,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缓缓站了起来静立一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孙敏、凌琳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掠出窗外,只觉房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凌琳悄然移动脚步,靠到她母亲身侧,这一双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女,直到此刻,更是谁也不愿离开谁一步。 因为,她们纵然要死,也要死在一处! 第八十二回 他来不来 孙敏轻轻伸出手掌,握住她女儿的小手,又冰又凉的小手,刹那之间,心中勇气忽生,纵然窗外站着的是一个人力不能相抗的恶魔,为着她的女儿,她也要拚上一拚。 她紧了紧手掌,轻轻道: “琳儿,不要怕!” 凌琳缓缓摇了摇头,凄然道: “我不怕,我只是……只是有些难受,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孙敏银牙一咬,目光闪电般望向窗外—— 哪知—— 窗外人影却突地轻轻一笑,缓缓道: “你们不用害怕,我此来却无加害之意,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孙敏惊楞交集,只呆了一呆,突见他手掌一扬,又是一片金光,穿窗而入,“”地一声,落在地上,竟是一面小小金锣。 只听窗外人影缓缓又道: “此面金锣,乃是本教防身密物,你母女两人,此后行走江湖,若遇无法解决之事,持此金锣,于闹市之中轻敲三响,自有天争教徒,前来为两位效力。” 语声一落,长袖微拂,轻叱: “走!” 身形动处,已在数丈开外,这一声“走”字,竟无法分辨他是立在何处说的。 孙敏、凌琳又自一惊、一愣,只见钟静似乎呆了一呆,但立刻也一掠而去,深厚浓重的夜色,瞬息便将这两条人影吞没。 孙敏母女并肩相依,心中似乎骤然轻松许多,又似乎骤然沉重许多,若不是那面小小金锣仍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这一切真的就有如一场恶梦,一场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恶梦。 “萧无这恶魔为什么会放过我们?不但放过我们,还留下这一面可以防身救命的金锣!” 这问题孙敏纵然想上十年,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因果。 嘉兴县南二里,鸳湖之水与其支流,至城东南会于一处,依依杨柳,点点荷花,绿影波光,碧开天影,雕舷竺瑟,靡间凉焕……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南湖! 南湖湖心,波光水色之中,有一片小小的“岛屿”,比南湖更有名的“烟雨楼”,就是在这片小小的黄色泥土上。 五月端阳,南湖湖边,万头攒动,游人如织,南湖湖中,也不知有多少条小小的画肪,载着不知多少个游人,荡漾其间,但见波光水色之间,嫣红姹绿,万紫千红,呀!虽然已是五月,但这南湖湖畔,却仍是春天。 烟雨楼头,一双人影凭栏而立,一个清朗的口音,在她们身后曼声朗吟着烟雨楼头的名联: “楼台围十万人家,看栏外波光,郭外山光,如此天水,要有李北海豪情,方许到亭中饮酒; 鱼鸟拓三千世界,正芦花秋日,荷花夏日,是何景物?倘无杜少陵绝唱,切莫来湖上题诗。” 语气清朗,中气亦足。 凭栏而立的一双人影,骤闻诗声,倏然回过头来,却见朗吟之人,只是一个中年蓝衫道人,不禁轻叹一声,似乎颇为失望。 她们失望的是因为直到此刻,还没有见着她们期待的人——吕南人,而她们自然便是孙敏与她的爱女凌琳了。 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她们己到了南湖,用尽世间所有的力量,也不能使心急的凌琳晚来一步,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想的只是:“他来不来?”怕的只是:“他不来了!” 随着天光的大亮,南湖上的游人越来越多,甚至连烟雨楼四周的胜迹:鉴亭、菱香水谢、大士阁、孤云移、鱼乐园、钓鳌矶、浮玉亭……部拥满了游客,但是吕南人,却仍渺如黄鹤。 她们动也不动地立在烟雨楼上,纵有轻薄的少年在背后讪笑,她们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人越多,凌琳心中的焦急也就更重,她一双清澈的秋波,此刻已笼上了一层淡谈的红丝,她奇怪,萧无的约会,为什么会定在这种地方。 “他不来,怎地萧无那恶魔也不来?” 凌琳轻轻地问着她母亲,而孙敏的回答,只是忧郁地摇头,纵然萧无来了,她却也无法认出。 “不会来了吧?不会来了吧?……” 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在凌琳心中打转,每转一次,就像是有一柄千钩铁锤,在她心房上重重地打击了一下。 暮色渐生…… 夜幕已垂…… 南湖四侧,亮起千点灯火,晚上的南湖,比白天更美了。 但是—— “他来不来?他来不来?他来不来?……” 夜色渐深,渐浓,渐重…… 游人渐去,渐稀,渐无…… 灯光点点,星光亮了,归去的画肪,双桨轻拍湖水,声声欸乃,终曳消去,未去未变的只剩千缕柳丝,万点菏花,清清湖水,巍巍楼阁……还有楼阁上的一双人影。 “唉……他只怕不会来了!” 孙敏终于长叹着,说出了这句她不知花了多少气力才说得出的话,她紧紧握着凌琳的手,再也不敢放松一下。 但是,凌琳却像是已全然麻木了一样,望着栏外满布苍穹的点点星光,突地幽幽长叹一声: “他……真……的……不来了……” 娇躯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孙敏惊呼一声,一把拦住她爱女的纤腰,失色惊呼道: “琳儿,你怎样了?” 没有回答,没有声息,星光下,秀丽的面容苍白如纸,晚风中,纤柔的手掌寒冷如冰。 突地—— 一方淡黄字柬,自栏外飘飘落下,孙敏目光动处,心头一惊,伸手一抄,这字柬竟像是有着灵性似的已自飘落在她手上。 虽然是黑夜,但字笺上的字迹,却仍十分显目。 “久候不至,我先去了!” 孙敏低喝一声: “萧无!” 长身而起,嗖地掠上楼头,晚风习习,四下寂然,只有湖中反映的万点星光,明灭倏忽,闪动不已,哪有半条人影,她愣了一愣,掠入栏中,昏迷在地上的凌琳,却已有了一声叹息。 一声轻微、幽怨、悲哀、沉痛的叹息,随着晚风,一丝一丝地飘送出去…… 第八十三回 辣手蛇心 静寂的春夜,静寂的街道,突地几声砰然拍门的声响,划破这婉蜒于春夜中街道的静寂。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朦胧地打开店门,睡意朦胧地引着迟归的客人——孙敏母女,穿过走廊,引至房间,睡意朦胧地开开房门…… 突地—— 一声惊呼,连退三步!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不再朦胧,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已经敞开的房间,颤抖地惊呼道: “你……你是谁?” 孙敏心头一惊,面容突变,“唰”地掠至门口,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呼道: “你……是你!” 凌琳双目一张,脱口问道: “是谁,是南人?” “唰”地,她亦自掠至孙敏身侧,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 “你……你怎地了?” 这三声惊呼,虽有先后,却几乎发生在同一刹那之间! 三人六道目光,齐地呆呆地望向门内,只见当门的一张红木椅上,竟如痴如呆地端坐着一个满身浴血、面容苍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右臂已自齐根断去,伤处竟未包扎的少年! 他呆呆地望着孙敏母女,就像是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她两人似的,更不知回答凌琳的问话。 孙敏一个箭步窜到他身侧,焦急、惊惶的泪珠,已流下她的双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焦急而惊惶地问道: “你……你怎地了?你……你怎地不回答我的话,你……唉!你到底怎么了呀?” 坐着的人,依然坐着不动,不动…… “钟静!你难道不认得我们了么?” 钟静的目光缓缓一转,终于投落在凌琳的面上,于是他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渐渐开始泛起一丝火花。 但是,他却仍是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孙敏谨慎地替他包扎起伤口,温柔地问道:“告诉我……是谁?是谁有这么残忍的心肠、毒辣的心肠、毒辣的手段?” 钟静没有回答。 钟静无须回答。 因为孙敏母女此刻已知道了答案。 “违背师命,其罪当诛,却因心慈,仅残其身,事由尔起,罪由尔发,是该尔等,养其终生!” 淡黄的纸柬,黝黑的字迹,就像是孙敏方才在烟雨楼头接到的一样,此刻正被压在钟静身后果上的茶杯下。 孙敏劈手拿来,撕成两半,她再也想不到,萧无竟会将自己的爱徒,摧残成这般模样! 她温柔地扶起钟静,触手之处,只觉他身上的肌肉,有如棉絮一般柔软脆弱,她知道这少年的一身武功,也已被他那有毒蛇一般心肠的毒手师傅毁去,于是她暗中沉重地叹息着,将他轻轻放到床上。 她不敢更不忍去思忖这少年此刻的心境,一个坚毅、沉稳、矫健、敏捷、英俊、挺逸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屠弱的残废,而这其间的变化,却只是一天中的事。她悄悄地转过脸,又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窗外,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般的白色。 又是一天—— 以后的许多天呢? 她开始后悔,不该到西梁山去,她们不去西梁山,有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最少,吕南人不会丧生在那无底的绝壑中…… 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后,只会更增加她爱女的悲伤。 她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说道: “这孩子的伤,剑先生和你师傅大概能治得好,但是……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两位老前辈呢?” 凌琳失神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苍穹。 “他们或许能治得了钟静的伤,但是……南人呢?难道他们也能将南人救出那绝壑吗?” 她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说完,说得那么缓慢,就好像每个字后面都拖着一副千钧铁链似的。 孙敏只得又无言地叹息了,她开始轻轻说道: “这孩子伤得真重!他武功已被废,只怕再也受不得车马颠簸了,我们只有在这里等他伤势痊愈,唉……伤势痊愈……他又怎么会痊愈呢?他肢体已残,他心里的创痕只怕再也不会痊愈了!” 凌琳却仍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可是他还活着,妈!不是吗?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了!” 她话头却仍又回到吕南人身上,她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幸福和欢笑,去换取吕南人的性命。 可是,死去的生命,又岂是任何代价所能挽回的呢! 钟静终于渐渐痊愈了——正如孙敏所说,断去的臂膀不会重生,心里的创伤,更不容易痊愈。 从清晨到白昼,从白昼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又到清晨…… 他只是痴痴地坐着,面容苍白,神情呆木,目光空洞——除了在望向凌琳的时候,但是,凌琳却又像他一样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从未出过这客栈一步,世上的所有一切,在这许多天中,似乎已和他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钟静想着的似乎只有凌琳。 凌琳想着的自然只有吕南人了。 而孙敏的一缕幽思,满腔热爱,却化做许多份,分赠给许多人! 吕南人、凌琳、钟静,甚至那已不知去向、有如天际神龙的武林异人“三心神君”与剑先生! 终于—— 钟静的伤口已合,已无性命之忧,孙敏总算放下一半心事,而凌琳却又开始逼着她母亲,再到西梁山去。 “我今生纵然再也见不着南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的尸骨一面!” 这就是凌琳的话,这就是凌琳的心意。 第八十四回 一讯冲天 房门突地响了。 凌琳皱着眉打开房门,秋波转处,面容微变,轻叱道: “阁下是谁?来此何干?” 门外笔直地并肩立着四个满身银衫的大汉,银巾包头,银带扎腰,手中却各各捧着一个银色拜盒,当先一个汉子躬身道: “小的们奉敝教教主之命,送上四色水体,望请笑纳!” 孙敏心头一惊,沉声道: “朋友们是哪一派高人?贵教教主是谁?” 那汉子微微一笑,他似乎已看出房中这两个女子亦是武林中人,先前那种拘谨的神态,便较为轻松了些,含笑说道: “敝派崛起江湖,才不过月余,想必两位未曾听过。” 他语声微顿,一笑又道: “只是小的们可向两位保证,不出三月,江湖中就会都知道敝派的声名,有如此刻人们全部知道‘天争教’一样!” 孙敏面色微变,一双柳眉,却皱得更紧了,沉声又道: “如此说来,朋友想必不是天争教派来的了,不知贵派与天争教有何关系?” 那汉子面容一整,正色道: “敝派非但与天争教毫无关系,而且……日后两位自会知道的。” 说着,躬身一礼,肃容步入,将那四个银拜盒一起放到桌上,目光向僵坐桌旁的钟静一转,面上似乎微露惊诧之色。 却听孙敏又道: “贵教教主是谁?我等素不相识,怎可无端受礼?还是请四位朋友带回去的好。” 她老于世故,此刻心中自然惊疑交集,不知道他们突地送来这四色礼物,究竟有何用意? 那汉子微微一笑,缓缓道: “嘉兴城中家家户户,都收下了敝派之礼,两位如不收下,却教小的如何回去交待?” 孙敏、凌琳齐都一愣!大奇道: “家家户户,都收下了贵派之礼?难道贵派竟备下数十万份礼物,在嘉兴城挨家挨户地送了一遍么?” 那汉子又自微微一笑道: “正是。” 躬身一礼,退出门外,轻轻带上房门。孙敏愕了一愕,送将出去,却见这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早已走出这小小的跨院了。 四个银色拜盒,整齐地放在桌上,一方银色的拜帖,平整地压在盒角,十六个秀逸的字迹,整齐地写在帖上: “强权必灭,正义必张,四色菲礼,敬请笑纳!” 下面署名,竟是: “正义帮主谨拜”。 这“正义帮主”是谁?为什么他要花费这么多人力和物力,在嘉兴城中挨家挨户送下这一份厚礼,最奇怪的是:他怎会有如此丰富的人力物力,莫说盒中礼物,单只这数十万个盒子,已不是常人梦想能做到之事。 孙敏虽然老于世故,阅历极丰,此刻却仍不禁为之迷惑,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人物!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她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微拧纤腰,转身奔了出去,她一心想探究出这些几乎不可解释的问题的答案,但是那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此刻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突地—— 一阵悠扬的乐声,随风自户外飘来,她柳眉微皱,追寻着这乐声的方向,走了出去,却见这家客栈门前,已拥满了窃窃私议、不住惊叹的人群,她迟疑半晌,亦自从让开的人群中走到街头,秋波微转,目光望处,却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只见街的尽头上,此刻正有一行人马,缓缓行来。三十六对银衫曳地、秀发如云的妙龄少女,一面吹奏着手中的纯银萧笛筝瑟,一面当先行来,后面紧跟着三十六对显见经过严密挑选的纯白良驹,纯银鞍辔,银丝疆绳,三十六对眉清目秀的少年,牵着银丝缰绳,随着乐声,缓步而行!然后是一顶银光闪闪的大轿,纯银轿顶,银丝垂帘,十六对银色劲装大汉,手托轿竿,缓步而行,然后又是七十二对少年男女,掌中各各托着一方银色拜盒,随在轿后。 日渐西沉,却未西沉。 漫天的阳光,将这神秘诡异、从来未见的行列,映得令人耀目生花。 这些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中人了,轿中坐的,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主。 孙敏几乎忍不住要掠上前去,掀开深深垂下的轿帘,看看轿中坐的这富可敌国、神秘诡异、有如天际神龙倏然降临人间,又有如十彩莲花平地浦起武林的“正义帮主”,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籍籍无名的人物,突然由平淡趋于绚斓,像奇迹般扬名于江湖。 可是,却从未有一人,像这“正义帮主”如此神奇,如此声势,如此诡秘…… 孙敏心念数转,暗自寻思: “他或者本就是个名声甚著的武林豪士,但是,他为什么要弄这些玄虚呢?难道……” 哪知她心念尚未转完,却听那悠扬轻柔的乐声,突地变得热烈激昂,裂石穿云,乐声方变,那七十二对手捧银盒的少年男女,突地脚步微顿,手掌微扬,一手将银盒盒盖掀开…… 只听一阵振耳的银铃之声,随着数百只颈系银铃的健翼银鸽,冲天飞起。 每方银盒之中,竟各各飞出四只银鸽,而每四只银鸽足上,竟俱都缚着一面玄乌丝巾,银鸽飞起,乌巾垂下,四鸽一巾,一巾二丈。 霎眼之间…… 只听铃声漫天,叮不绝。 只见银翼翱翔,低延飞舞。 而那百十面玄乌丝巾之上,每面各有十数个径尺银字,凌空闪闪生光。 孙敏惊叹之中,凝目望去,却见这十数银字,有的赫然竟是: “正义帮主谨向无争教主萧无挑战!” 有的却是: “八月中秋,烟雨楼头,敬候大驾。” 夕阳映照之下,纵是目力稍差之人,也将这些银光闪闪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乐声再变,突地变为一长声尖锐的哨声。 那数十只健翼银鸽,四个一群,有的飞向东方,有的飞向西方,有的飞向南方,有的飞向北方,刹那间便已去远,只剩下远处天际,不时还见乌巾飘舞,银翼翱翔,铃声袅袅…… 乐声再次一变,行列依然前行。 但是—— “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这一个足以惊天动地、震撼江湖的讯息,却已随着这漫天的银鸽银羽,传送到东方,传送到西方,传送到南方,传送到北方…… 传送到普天之下武林江湖的每一个地方。 第八十五回 窗中语 直到行列已经去得很远,孙敏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满耳杂乱的低语和惊叹,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数十个黑衣大汉,悄悄地尾随着这一行诡异、但却眩目的行列走去。 她略为迟疑半晌,却见对街竟有两条黑衣大汉,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一拢鬓发,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内心的深处,也不止一次地产生尾随这神秘的行列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生活的磨炼,却使得她只是将这份冲动,深深地隐藏,压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大多要做的事,而一个像她这样的有着大多事要做的人,是不该再去理会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了,纵然这些事是那么多彩和眩目。 那四方银色的礼盒,仍安静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着盒边字笺上的“强权必败,正义必张……”她嘴角开始泛出一丝淡淡地微笑,而她的女儿却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转向这一双忧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些话,她在心中已隐藏了许多日子,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但是此刻,当她的目光转向这一双少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我一定要告诉他,也许这一份快乐,能够冲淡他心中的痛苦与恐怖,唉……”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窗旁的少年,但愿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烧起这少年生命中已将熄灭的火花。 又是一天时光流去,夜深了。 嘉兴城中,突地轻烟般随风飘入一条人影,他来得就像晚风般那么轻灵,那么自然。滑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飘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目力,能看清他的身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海,能梦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苍穹,星群闪烁,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后略一停顿,仰首轻轻一叹,叹息中有忧郁和悲痛,但已是幸福和欢愉,就像是沙漠中艰辛的旅客,终于望见他的目的地时一样。 然后,他目光闪电般一转,辨了辨地势和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掠向孙敏母女投宿的客栈…… 客栈中人声已寂,只有西面时一间小小的跨院,还有微弱的灯火,他目光再次转动间,似已流露出许多欢乐的光辉,脚下微动,一掠数丈,他已笔直地跨入这间小小跨院的窗前。 突地,昏黄的窗根中,飘出一丝幽怨、深沉却又娇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这身具武林中的绝顶轻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在昏黄的窗根前。 只听窗内又传出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缓慢、慈祥、娇美的成熟的妇人口音,带着无限的关切和爱护,缓缓说道: “琳儿!你该睡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静哥哥说。”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么话说,难道我不能听么?” 这娇柔的话声虽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静的深夜里,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入伫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脚步缓慢移动了一步,却听那慈祥的声音又自响起: “这些话,我本来早就想说的,但是……但是……唉!琳儿!妈的心意,我想你也该知道,对于南人的死,你虽然悲哀,难道我就不难受么?但是你还年轻,你还有一段生命中最难的日子要过,你……你……你……” 她倏然顿住话音,窗外的人,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是为了悲伤太深?夜寒太重?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窗内也有半晌难堪的深寂,突地又传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么滋味……我能有这份悲哀伴我度过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和悲哀一起来的,我还有一份欢愉甜美的回忆,这不比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好得多了么?妈!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声音,就像是优美的歌曲,飘出窗外,飘入仁立着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莹的泪珠,手掌一阵痉挛似地紧握,缓缓举起,方待拍向窗棂。 却听窗内又道: “琳儿!你说得对,有些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也是黯淡而悲惨的,这些人最值得我们忘记忧愁叹息,你说是么?” 昏黄的窗纸中,映现出一条秀丽的人影,这人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慈祥的声音又道: “静儿,他为了我们,牺牲了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他对你的情感,你也会知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现在他却是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武功都完全失去,他身体上的残伤姑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心却已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没有任何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声叹息: “妈!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慈样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琳儿,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冷酷,他和你一样,生命中本该还有一连串最美好的日子,但是却为了我们,把一切幸福都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该对他报答一些么?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时候,不是常对你说,不知报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报恩的人,却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窗中的人影,垂下头去…… 窗外的人影,也垂下头去,一阵风吹过,大地一片漆黑。良久,那声音又恢复慈祥: “你去里间把静儿叫到这里来,唉……这孩子,整整几个时辰,他坐在那里,甚至连半点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中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动,突地回头道: “妈!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尸体,而且为他……为他……” 语声未了,突地冲出房去。 窗内有沉沉的叹息,窗外却有无声叹息,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窗纸上缓缓泛起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这人影面上明显而清晰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更显得坚强而触目。 他缓缓坐了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像是他已不愿运用世上的任何一种言语,来表达他心中的想法。 是以他只有沉默,无限的沉默…… 然后又是那慈祥的语声: “静儿,你虽然不说话,但是我从你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的话的,是么?” 没有回答,甚至连摇头或点头的动作都没有。 慈祥的语声一叹,又道: “我要告诉你,你对琳儿的热爱,不但琳儿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们都已用十万分的感激来珍惜这份热爱,因为世上任何东西,比起你的热爱来,都会变得渺小而鄙俗!” 她停顿了语声,像是在留意观察着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后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你的热爱——绝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吗?就是这一份热爱,已经足够,足够让世上任何一个女孩也用同样的热爱来对你,你……你好好养伤,等你心里的和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儿完婚,在这段时间,你什么也不要担心,知道吗?” 窗中的人影一阵颤抖——他是为了突来的惊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阵颤抖——他却是为了什么? 他开始缓缓转回身,那般轻灵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千万钩的沉重,他极力小心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心中的叹息,却不知有多么沉重。 窗中仍有人语。 他却再也不愿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躯,颀长的身形,突地冲天而起,然后发狂似的掠向远方。 五月的苍穹,星群依然闪烁,然而苍穹下的叹息……唉,苍穹下的叹息声中,却已少了幸福和欢愉,叹息着的人影,也像他来时一般轻灵曼妙,像晚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第八十六回 赠君明珠 坚闭的窗户,突地推开—— 一张混合着惊奇、错愕、麻木、呆板,但却又是极度欣喜、欢愉的苍白面容,仰视星光,喃喃道: “天是不是快亮了……天是不是快亮了……” 他身后响起了一个慈祥的声音: “天是不是快亮了,该用你心里的眼睛去看,知道么?你若想得到幸福,你就该自己先快活起来。” 她轻轻掩上窗户:“外面风大,你的伤还没有好。”然后回转身:“琳儿!我方才和你静哥哥谈了许久,现在……” 话声未了,静夜之中,突有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戛然停顿在客栈门前,接着便是敲门声、人语声……然后马蹄声又自远去。 孙敏眉峰微皱,方自在奇怪着这阵马蹄声来去之匆遽。 哪知…… 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入跨院,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夫人还没有睡么?” 孙敏霍然长身而起,打开房门,却见睡意方浓的店伙,正自手捧一方紫檀木匣,呆呆地站在门口,赔着笑道: “方才有人将这匣东西送来,叫小的交给夫人,说里面是珍贵之物,小的不敢耽误,因此,即刻就送来了,正好夫人没有睡……” 孙敏心中大为惊奇,口中却是淡淡说了声: “知道了!”顺手接过那方紫檀木匣:“半夜把你惊动,真不好意思!” 递出半锭银子,店伙千恩万谢地去了。孙敏手捧木匣,却仍在呆呆地出着神。 这是一方制作得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匣,灯光从身后映出,她可以极其清晰地看清匣上的花纹。 那是富贵人家常见的吉祥雕刻“鸾凤和鸣”。她迟疑着转回身,暗问自己:“这里面是什么?谁送来的?” 凌琳也呆呆地注视着她母亲,只见她缓缓打开木匣,突地!一阵强烈的珠光,自匣中腾起,凌琳忍不住要问: “这是什么?” 哪知她话还没有问出,孙敏身上,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面容也变得异样苍白。 “噗”地一声—— 紫檀木匣落到地上,竟散出数十粒明珠,随地流转,凌琳轻叹一声,却见她母亲颤抖的手中,兀自拿着一方纸柬。 她忍不住跑了过去,从她母亲颤抖的手掌中接过这方纸柬,昏黄的灯光,映着俊秀的字迹: “欣闻喜讯,赠伊明珠,珠映壁人,百年好合!” 平凡的字迹,平凡的词句,既无上款,亦无署名,这原该没有丝毫值得孙敏惊异之处呀! 凌琳愕了愕,目光转向她母亲,刹那之间,她心里突也闪电般掠过一个心念,娇躯一软,后退三步,惊呼着道: “是他!是他!难道是他!” 孙敏目光低垂,地上的明珠仍在满地流转,她暗中惊忖: “是不是他?大约是他?他难道没有死?除了他还有谁?” 她在心底深处,无法解释地直觉感到,赠珠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她口中却仍强自缓缓道: “琳儿,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是他?” 凌琳圆睁明眸: “妈!你一定也知道是他,不然,你为什么会吃惊呢?妈!你说是吗?你说是吗?……” 她一连说了三声:“你说是吗?”说到最后一声,她已紧紧抓着她妈妈的肩头,像是要从她妈妈身上,证实她自己的想法。 “我们方才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可是……可是为什么不进来呢?难道……难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每说一遍,她的一双明眸之中,就不知要流出多少粒泪珠,比地上流转着的明珠更珍贵、更晶莹的泪珠! 孙敏沉重地叹息着,轻拍她女儿的秀发,重复着说: “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是他?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是他?” 窗外风声簌然,凌琳突地一声大呼: “他还没有走,他还在外面!” 一步掠到窗前,劈手一掌,击开窗门,目光转处,突又一声惊呼,连退三步,厉叱道: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叱声未了,一阵大笑之声,已由窗外传入,星光下,一条矮胖的人影当窗而立,孙敏只觉心头一寒,“唰”的掠向床头,抽出床头的雪刃,刀光一闪,方待灭去灯光,却听窗外人影已自哈哈笑道: “夫人且莫惊惶,在下此来实无恶意。” 灯火微花,一条人影,已自穿窗而入,一身闪亮的金衫,虽见得他身材极为臃肿,但是他身手的灵敏、矫健,却又不禁使得孙敏心头一震,沉声叱道:“朋友是谁?既无恶意,深夜之中,闯入私室,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人影身形方定,目光一转,轻轻瞟过木立墙边的钟静,抱拳一揖到地,哈哈笑道: “在下韦傲物,与凌大侠暮年亦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夫人还记得在下么?” 孙敏缓缓放下手中利刃,目光中似乎在惊异着这矮胖臃肿的汉子,竟会就是名震江湖的“七海渔子”韦傲物。 却听韦傲物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 “凌姑娘好厉害的耳力,在下方到檐下,就被发觉,若是有个不开眼的小贼,转念头转到凌姑娘头上,这才真是瞎了眼睛哩!” 凌琳秋波转处,面寒如水,根本就未将他这番恭维之言,听入耳中,韦傲物哈哈于笑数声,又道: “在下深夜打扰,实在冒昧得很,但却是为了夫人,方敢斗胆来此。” 孙敏秀眉微轩,诧声道: “阁下与我母女素昧平生,阁下此言,实在教我莫测高深,难道深夜中闯入人家女子私室,还是为了——” 她此刻已知道“七海渔子”韦傲物定亦是天争教下之人,是以言语之中,锋芒毕露,不再替他留丝毫情面。 哪知她话声朱了,韦傲物却又已大笑说道: “在下没头没脑地就说了这些活,自然难怪夫人不懂。” 他语声微顿,竟然大刺刺在桌旁木椅上坐下来,接着又道: “但夫人一听在下解释,必定就可以了解在下的苦心了!” 孙敏冷“哼”一声,韦傲物又道: “今日在下听得我教下门徒来报,说是夫人似乎对那什么‘正义帮’有些兴趣,是以在下便赶紧探出那帮人的落脚之处,前来报知夫人,夫人兴趣如何,在下不揣冒昧,自愿为夫人领路。” 孙敏秋波一转,暗中忖道: “看来天争教当真是人才济济,今日我在客栈门下,并无显明表示,心意却已被对面那两条汉子看出,这姓韦的此番前来,想必是想利用我做块问路之石。” 她暗中冷笑一声,心念倏地一转,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立刻接口道: “正义帮主的落脚之处,韦香主真的已知道了么?”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在下已得教主传谕,说夫人此时已是敝教一家人,难道在下还敢对夫人说出欺瞒之言么?” 孙敏明眸微张,但却忍下了心中的怒气,因为此刻她心里已有一个秘密的猜测,她一心想证实这猜测是否正确,沉吟半晌,道: “韦香主可是此刻就要走么?” 韦傲物颔首笑道: “只要夫人愿意,在下一定奉陪。”目光转动之间,贪婪地在满地明珠上望了几眼,却见孙敏缓缓地将掌中利刃放回床头,转首道: “琳儿!你在这里陪……坐坐,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凌琳虽然聪慧,却也猜测不出她母亲的心思,呆呆地愕了半晌,孙敏却已轻叱一声:“走!”纤腰微拧,穿窗而出。 韦傲物哈哈一笑,举拳道: “姑娘稍候!”突地转向钟静,在钟静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身形转侧之间,便也穿窗而出,凌琳依稀听见他说的是: “……你只要……教主之吩咐,立刻就可以……我劝你……” 但钟静却只是木然睁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窗外星光点点,风声依旧,孙敏和韦傲物都已走得远了。 单调而刻板的更声鼓点,一声一声地划破四周的静寂。 孙敏无言地在这静寂中飞掠着,她轻功虽不甚高,但在武林中却已算得身手不弱,没有多时,她便已掠出城外,掠出了那横跨在河水上的小桥,烟弥雨湖,在深夜中更见苍茫绝美,她深长地透了口气,侧首轻问: “可到了么?” 一直不急不徐跟在她身侧的韦傲物微笑应道: “不远了!” 语声中脚步突地加急,夜风吹得他衣衫瑟瑟作响,穿过一片树林,他却突又顿住身形,轻轻地将身上金色衣衫脱下,露出里面的黑衣劲服,遥指前方,含笑又道: “夫人!前面那几重屋影,本是当朝一位大臣的家宅,如今不知怎地,却做了那帮人的落脚之处,在下虽然未曾去过,但闻说里面园林颇深,夫人进去,千万要小心些,不要和在下走失,那里看来虽无动静,其实却不啻龙潭虎穴——” 他哈哈轻笑数声:“在下此刻,也实在是在舍命陪君子哩!” 孙敏暗中冷笑一声,凝目遥望,前面林木深处,果有一片屋顶,横卧在深沉的夜色间,她平静地呼吸一下,强制着心中的激动,暗问自己: “这屋子里住着的真的会是那个‘正义帮主’么?而这‘正义帮主’的真实身份,又会不会真的就是我心中猜测的那个人呢?” 她似乎已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因为她这问题的答案,若是肯定的,自然好了,若是否定的,她如此贸然地闯入一个新的帮派的秘密巢穴,那岂非真的是去送死么?但是她为了一些特别的原因,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两条黝黑的人影,投入黝黑的屋顶上。 嘉兴城中客栈里西跨院室内的灯光,由昏黄变得惨白。 大地永恒地没有一丝变化,人类却时刻地在变化着,只是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人海中一连串小小的光珠,开始,结束,在永恒的宇宙中,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罢了! 所以,既然如此,我这小小的故事开始与结束,不更加渺小和可笑了吗? 所以,既然如此,我要说:“世上任何一件没有结束的事,其实也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世上任何一件结束了的事,其实却也可以说没有结束,因为结束与没结束,这其间的距离,真是多么可怜可笑和短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