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代序 谈“新”与“变” 有一天我在台湾电视公司看排戏,排戏的大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大都是很优秀的演员。 其中有一位不但是个优秀的演最,也是个优秀的剧作者,优秀的导演,曾经执导过一部出色而不落俗套的影片,在很多影展中获得彩声。 这么样一个人,当然很有智慧,很有文学修养,他忽然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几时送一套你认为最得意的给我,让我看看武侠小说里写的究竟是些什么。” 我笑笑。 我只能笑笑,因为我懂得他的意思。 他认为武侠小说并不值得看,现在所以要看,只不过因为我是他的朋友,而且有一点好奇。 他认为武侠小说的读者绝不会是他那一阶层的人,绝不会是思想新颖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嘴里说要看看,其实心里却早已否定了武侠小说的价值。 而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武侠小说,根本就不知道武侠小说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怪他也,并非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怪他,而是因为武侠小说的确给予别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使人认为就算不看也能知道它的内容。 有这种观念的并不止他一个,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说话时的态度和心理也几乎完全相同。 因为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固定的形式。 武侠小说的形式大致可以分为几种: 一个有志气,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扬眉吐气,出入头地。 这段历程中当然包括了无教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为非作歹,规模庞大的恶势力,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有时他甚至能以“易容术”化妆成各式各样的人,连这些人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真伪。 这种写法并不坏,其中的人物包括了英雄侠士,风尘异人,节妇烈女,也包括枭雄恶霸,歹徒小人,荡妇淫娃。 所以这种故事一定曲折离奇,紧张刺激,而且还很香艳。 这种形式并不坏,只可惜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假如有人将故事写得更奇秘些,就会被认为是“新”,故事的变化多些,就会被认为是在“变”,其实却根本没有突破这种形式。 “新”与“变”并不是这意思。 “红与黑”写的是一个少年如何引诱别人妻子的心理过程。“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如何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和价值,以及生命的可贵,“人鼠之间”写的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因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像力,有力的刻画出人性,表达了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为他们书中的人物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些,更远些。 他们表现的方式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这么样的故事,这么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一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写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才能算正宗的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只要你能吸引读者,使读者被你的人物故事所感动,你就算成功。 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子,她读的书并不多,但却不笨。 当她知道我是个“作家”时,她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问我:“你写的是什么小说?” 我说谎,却从不愿在我喜欢的人面前说谎,因为世上绝没有一个人的记忆力能好得始终能记得自己的谎言,我若喜欢她,就难免要时常和她相处,若时常相处,谎言就一定会被拆穿。 所以我说:“我写的是武侠小说。” 她听了之后,眼睛里那种兴奋而关怀的光辉立刻消失。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因为我早已猜出了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带着几分歉意告诉我:“我从不看武侠小说。” 直到我跟她很熟之后,我才敢问她:“为什么不看?” 她的回答使我很意外。 她说:“我看不懂。” 武侠小说本是通俗的,为什么会使人觉得看不懂? 我想了很久,才想通。 她看不懂的是武侠小说中那种“自成一格”的对话,那种繁复艰涩的招式名称,也看不懂那种四个字一句,很有“古风”的描写字句。 她奇怪,武侠小说为什么不能将文字写得简单明了些?为什么不将对话写得比较生活化些,比较有人情味? 我只能解释:“因为我们写的是古时的事,古代的人物。” 她立刻追问:“你怎么知道古时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的?你听过他们说话吗?” 我怔住,我不能回答! 她又说:“你们难道以为像平剧和古代小说中那种对话,就是古代人说话的方式?就算真的是,你们也不必那么样写呀,因为你们写小说的最大目的,就是要人看,别人若看不懂,就不看,别人不看,你们写什么?” 她说话的技巧并不高明,却很直接。 她说的道理也许并不完全对,但至少有点道理。 写小说,当然是给别人看的,看的人越多越好。 武侠小说当然有人看,但武侠小说的读者,几乎也和武侠小说本身一样,范围太窄,不看武侠小说的人,比看的人多得多。 我们若要争取更多的读者,就要想法子要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想法子要他们对武侠小说的观念改变。 所以我们就要新,就要变! 要新,要变,就要尝试,就要吸收。 有很多人都认为当今小说最蓬勃兴旺的地方,不在欧美,而在日本。 因为日本的小说不但能保持它自己的悠久传统,还能吸收。 它吸收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吸收了很多种西方思想。 日本作者先能将外来文学作品的精华融化贯通,创造出一种新的民族风格的文学,武侠小说的作者为什么不能。 有人说:“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若能再尽量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将武侠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 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现在我们的力量虽然还不够,但我们至少应该向这条路上去走,挣脱一切束缚往这条路上去走。 现在我们才起步虽已迟了些,却还不太迟! 第一回 一百零八刀 这少年手里握着柄刀,刀柄上的丝巾在风中飞扬。 红丝巾,红得像刚升起的太阳。 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光,少年在烈日下流着汗,汗已湿透了他那身黑绸子的衣裳。 他已被包围,包围他的人虽然只有四个,但他却知道这四个人的恐怖,他已有好几次想抛下刀,想放弃抵抗,放弃一切。 他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这柄刀上系着的红丝巾,不能辱没这红丝巾所象征的那个人。 系上这红丝巾,就表示你决心要奋斗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这红丝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带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 他挥刀,猛呼,冲过去。 鲜红的丝巾飞舞,比刀光更夺目。 他立刻就听到刀锋砍入对方这人骨头里的声音。 这人倒下去,眼珠凸出,还在直勾勾地瞪着这块鲜红的丝巾。 他并不是死在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这少年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这块红丝巾,因为他早已被这块红丝巾所象征的那种勇气震散了魂魄。 这少女斜倚着柴扉,眼波比天上的星光更温柔。 她拉着他的手,她舍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着的丝巾在晚风中轻拂。 红丝巾,红得像情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确应该走了,早就应该走了。 他没有走。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手腕上系着的这块红丝巾,你只要系上这红丝巾,就不能让任何少女失望。 这红丝巾不但象征着勇气,也象征着热情。火一般的热情。 他终于凑过去,在她耳旁低语。 他的蜜语比春风更动人。 可是她的眼皮却还在痴痴地凝注着他腕上的红丝巾。 他的热情忽然消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爱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腕上的这块红丝巾。 当她拉着他的手,她心里想着的也并不是他,而是这红丝巾象征的那个人。 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梦中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叫秦歌。 他洗过澡,挽好发髻,将指甲修剪得于干净净,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绸衣裳,小小心心地在腰上系起一条红丝巾。 他不喜欢穿黑绸衣服,也不喜欢鲜红的丝巾。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样做。 因为他若不这么样做,就表示他没有勇气,没有热情。 自从虎丘一战后,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将各色各样的丝巾都染成红的,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块红丝巾。 一个少年身上若没有系着块红丝巾,简直就不敢走出门去。 有的人纵已不再少年,若是想学少年,学时髦,也会在身上系块红丝巾,表示自己并不太老,并没有落伍。 风流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刀上、剑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将红丝巾系在头上。 但却从来没有人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 没有人敢。 因为秦歌是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秦歌自己就算不在乎,别的人也会将你这条红丝巾砍断,连着脖子一齐砍断。 你可以学他,可以崇拜他,却绝不能有丝毫冒犯他。他若喜欢一个人站在桥上静赏月色,你要赏月色也只能站在桥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远没有第二个,以后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自从虎丘一战后,秦歌就成了江南每个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秦歌当然是田思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恩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浓荫如盖。 风中带着荷花的清香,她手里捧着碧玉碗,碗里是冰镇过的莲子汤。 冰是用八百里快马关外运来的,锦绣山庄中虽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思思却喜欢关外运来的冰。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她认为关外的冰更冷些。 她若认为月亮是方的,也没有人反对。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她无论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敢反对。 这不仅因为她是世袭镇远侯田二爷的独生女儿,也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人儿。不但人长得甜,说话也甜,笑起来更甜,甜得令任何人都不愿,也不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大家惟一遗憾是,能见到这位甜人儿的机会太少了。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爷大放花灯时,她才会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终年都藏在深闺中,足不出户,谁也休想一睹她的姿色。 田二爷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挥手千金也不会皱一皱眉,但却绝不肯让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儿的机会。 他对他的女儿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千百倍。 莲子汤已不再凉沁人心,田思思只轻轻啜过一口,就随手递给了她的丫鬟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贴身丫鬟,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惟一的朋友。 若没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么寂寞。现在田心就坐在她面前一张小板凳上,低着头在绣花,金炉中燃着的龙涎香已渐渐冷了,风吹竹叶,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诉。 田思思忽然夺过她侍女手中的绣花针,带着三分娇嗔道:“你别总是低着头绣花好不好?又没有人等着你绣花枕头做嫁妆。” 田心笑了,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揉着自己的腰,道:“不绣花干什么?” 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撅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还有什么好聊的?” 田思思眼波流动,道:“说个故事给我听。” 锦绣山庄终年都有客人,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田心从他们嘴里听到许许多多又可怕,又好听的故事,然后再回来说给她的小姐听。 田心道:“这几天的客人都是笨蛋,连故事都不会说。只晓得拼命往嘴里灌酒,就好像生怕喝少了不够本似的。” 田思思的眸子在发光,却故意装得很冷淡的样子,淡淡道:“那么你就将虎丘那一战的故事再说一遍好了。” 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思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说了七八遍,怎么会忽然忘了?” 田心的嘴撅得更高,板着脸道:“那故事我既已说了七八遍,你也不会忘,既然没有忘,为什么还要听?” 田思思的脸红了起来,跳起来要用针去扎这坏丫头的嘴。田心娇笑着,闪避着,喘着气告饶,道:“好小姐,你要听,我就说,只要小姐你高兴,我再说一百遍都没关系。” 田思思这才饶了她,瞪着眼道:“快说,不然小心我扎破你这张小撅嘴。” 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几声,才慢吞吞地说道:“虎丘一战就是秦歌少侠成名的一战,七十年来的江湖中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更轰动,也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流的血更多。” 这故事她的确已说过很多次,说起来熟得就好像老学究在背三字经,就算睡着了都能说得一字不漏。 但田思思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每年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会,这七条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头。” 田思思道:“这么样说来,别人一定全都很怕他们。” 田心道:“当然怕,而且怕得厉害,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这一天他们在虎丘,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 田思思道:“那天怎么样?” 这故事她当然也早就听熟了,当然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插嘴问一句,才好让田心接着说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时候,半路遇到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饿狗看到了肉骨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女孩子抢上山去。” 田思思道:“他们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吗?” 田心道:“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也没人敢惹他们。” 田思思道:“但这次他们却遇见了一个。” 田心道:“那时秦歌还没有出名,谁也想不到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说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时候,别人却以为他吹牛,谁知他竟真的去了。” 田思思道:“他一个人去的?” 田心道:“当然是一个人,他单枪匹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只老虎,虽然将其中两只老虎刺伤,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八刀。” 田思思道:“一百零八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为这是老虎的规矩,他们活捉了一个人后,绝不肯痛痛快快地一刀杀死,一定要刺他一百零八刀,给他慢慢的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这一百零八刀的。” 田心道:“非但很少,简直从来也没有人能挨得了,但我们的秦歌却硬是咬着牙挨了下来,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想报仇。” 田思思道:“他还敢报仇?” 田心道:“他不但身子像是铁打的,胆子也像是铁打的,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侥幸逃了活命之后,一定会谈虎色变了。”她也叹了口气,才接着说:“谁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又遇到了这七只老虎,这次他重伤了其中的四个。” 田思思道:“他自己呢?” 田心叹道:“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八刀,这次老虎的出手当然更重,但他还是挨了下去,据后来看到他的人说,他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流的血已足够将虎丘山上的石头全都染红。”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那些老虎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田心道:“因为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若要刺这个人一百零八刀,就不能少刺一刀,而且第一百零八刀一定要和第一刀同样轻重,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还能活着,还有胆子敢去找他们报仇。” 田思思道:“但秦歌却挨了二百一十六刀。” 田心道:“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因为第三年他又去了,又挨了一百零八刀。只不过这次他已伤了七只老虎的其中五个。” 田思思道:“遇见这样的人,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为什么还敢让他活着?” 田心道:“因为那时他们自己也骑虎难下,因为那时这件事已经轰动了江湖,已经有很多人专程赶到虎丘山看热闹。” 田思思道:“所以他们绝不能第一百零七刀时就让秦歌死了,刺到第一百零八刀时,也绝不能比第一刀重。” 田心道:“不错,像他们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丢自己的脸,否则还有谁会像以前那么样怕他们。” 田思思道:“但他们其中既已有五个人受了伤,别人为什么不索性将他们除去了呢?” 田心道:“因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么大的罪,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大家谁都不忍令他功亏一篑,都希望能看到他亲手杀了这七只老虎,而且大家都已知道这第三百二十四刀,已经是最后一刀。”她眸子里也发出了光,接着说:“所以当这最后一刀刺下去,秦歌还没有死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发出了欢呼。” 田思思道:“那七只老虎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刀?” 田心道:“他们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所以第三年他们已找了不少帮手上山,这也是别的人没有向他们出手的原因。” 田思思道:“第四年呢?” 田心道:“第四年他们找的帮手更多,但就连他们自己的朋友,都不禁对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秦歌向他们出手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帮他们的,等秦歌将最后一只老虎杀了时,虎丘山上欢声雷动,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 田思思目光凝注着炉中袅娜四散的香烟,她仿佛已看到了一个脖子上系着红巾的黑衣少年,自烟中悄悄地出现,微笑着接受群众的欢呼喝彩。 田心道:“直到那时,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么骄傲,又那么沉痛,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已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自从那一天之后,‘铁人’秦歌的名字就响遍了江湖!” 田思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田心道:“像他这么勇敢,这么多情的人,天下的确很难找得出第二个。”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所以我非嫁给他不可。” 她脸上带着红晕,看来又坚决,又兴奋,又美丽。 田心却“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又想嫁给他?你到底想嫁给多少人?”她扳着指头,又道:“最早你说一定要嫁给岳环山,然后又说一定要嫁给柳风骨,现在又想嫁给秦歌了,你到底想嫁给谁呢?” 田思思道:“谁最好,我就嫁给谁。”她眼波流动,红着脸道:“以你看,这三个人谁最好?” 田心笑道:“我可不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却连一个都没有见过。”她想了想,自己的脸也红了,轻接着道:“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柳风骨却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无论什么困难,他都有法子解决而且总令人口服心服,一个女孩子若能嫁给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田思思道:“岳环山呢?嫁给他难道就不好?” 田心咬着嘴唇,道:“他不行,据说他的年纪已不比老爷小。” 田思思也咬了嘴唇,道:“老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最好,就算已经有七十岁,我也要嫁给他。” 田心忍住笑道:“他若已经有了老婆呢?” 田思思道:“有了老婆也没关系,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 田心终于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他们三个若都一样好呢?你难道就同时嫁给他们三个?” 田思思像是忽然听不见她说话了,痴痴地发了半天怔,忽又拉起她的手,悄悄道:“你偷偷溜出去,替我买几身男人穿的衣服来好不好?” 田心也发怔了,道:“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于什么?” 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才轻轻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田心笑道:“那本‘银字儿’也是我偷偷拿给你看的,我怎么会没听说过?” 田思思道:“听说一个女孩子要出门,就得扮成男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田心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小姐你难道想出门?” 田思思点点头,咬着嘴唇道:“我要自己去看看,他们三个人究竟是谁好!” 田心再也笑不出来了,吃吃道:“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田思思道:“谁跟你开玩笑,快去替我把衣服找来。” 田心非但笑不出,简直想哭出来了,合起双手,苦着脸道:“好小姐,你饶了我吧,老爷若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田思思也瞪起了眼,道:“你若不去,我现在就打断你两条腿。”她眼珠一转,突又笑了,轻轻拧了拧田心的小脸,吃吃地笑着道:“何况,你年纪也已不小,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个好丈夫么?” 田心也顾不得害臊,跳起来拉住她小姐,道:“你肯带我一齐去?” 田思思笑道:“当然,我怎能舍得甩下你一个冷冷清清地呆在家里呢?” 田心已被吓白了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眸子里又渐渐发了光,瞧着窗外痴痴地出神。 田思思柔声道:“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美丽,那么辽阔,尤其是江南,现在更是万紫千红,繁花如锦的时候,一个人活着时若不到江南去开开眼界,他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 田心就像是做梦似的,走到窗口,她的神魂似已飞越到江南,那温柔的流水旁,温柔的柳条下,正有个温柔而多情的少年正等着他。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喜欢做梦呢? 田思思道:“快去吧,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老爷绝不会知道的,等我们带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回来,他老人家也一定喜欢得很。” 田心的心里面就算已千肯万肯,嘴里还是不能不拒绝,拼命摇着头道:“不行,我还是不敢。” 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脸,道:“好,小鬼,你真敢不听话,我就把你许配给扫马房的王大光。” 用“大光”来形容王大光这个人的脸虽不适合,形容他的头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剥光了的鸡蛋,连一根毛都没有。 只可惜他的脸却太不光了,每边脸上却至少有两三颗黑麻子,比风干的橘子皮还麻得厉害。 一想到这个人,田心就要吐,想到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她的腿都软了,几乎当场就跪了下来。 田思思悠然道:“我说过的话就算数,去不去都看你了。” 田心立刻道:“去,去,去,现在就去,却不知小姐你是想做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花木兰呢?还是做个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祝英台?” 天青色的软绸衫,天青色的文士巾,田思思穿在身上,对着化妆台前的铜镜,顾影自怜,自己也实在对自己很满意。 她想板起脸,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却忍不住笑了,嫣然道:“小撅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 田心也笑了,抿着嘴笑道:“果然是文质彬彬,风流潇洒,就算潘安再世见了你,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 田思思却忽然皱起了眉,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像这样的男人走到外面去,一定会被许多小姑娘看上的,我还没找到丈夫,却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给我,那怎么办呢?” 田心也皱起了眉,正色道:“这倒真是个大问题,我若不知道你也是个女的,就非嫁给你不可。” 田思思道:“好,我就要你。”她忽然转过身,张开手,龇着牙道:“来,小宝贝,先让我抱着亲一亲。” 田心吓得尖叫起来,掉头就跑。 田思思追上去,一把揽住她的腰,道:“你不愿意是不是?不愿意也不行。” 田心喘着气,道:“就算要亲,也没有你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 田心道:“这样子太穷凶极恶了,胆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吓死才怪。” 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道:“那要什么样子才对呢?” 田心道:“更温柔些,体贴些,先拉住人家的手,说些深情款款的甜言蜜语,打动人家的心,让人家自动投怀送抱。” 田思思道:“说些什么呢?” 田心道:“譬如说,你说你一直很孤独,很寂寞罗,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罗。自从见到她之后,你才忽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若没有她,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 她话还未说完,田思思已笑弯了腰,道:“这些话肉麻死了,男人怎么说得出口?” 田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小姑娘就喜欢听肉麻的话,越肉麻越好。” 田思思吃吃笑道:“想不到你还蛮有经验,这种话一定听人说过不少次了。” 田心脸红了,撅起嘴,道:“人家说正经的,你却拿人家开玩笑。” 田思思道:“好,我也问你句正经的。” 田心道:“问什么?” 田思思眨着眼,道:“我问你,你这小撅嘴到底被人家亲过没有?” 田心已扑到床上,一头钻进了被窝,还用两只手蒙住耳朵,道:“不要听,不要听,这种羞死人的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田思思的脸也有些红红的,幽幽道:“别人像我这样的年纪,这种事却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田心道:“听你说话,别人真很难相信你会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又道:“这只能怪老爷不好,为什么还没有替你成亲呢?若早有了婆家,你也不会整天地想这些糊涂心思了。” 田思思一甩手,扭过头,板起脸道:“小鬼,说话越来越没规矩。” 看到小姐真的有点像发脾气的样子,田心就软了,讪讪地走过来,陪着笑道:“刚刚我才听到一个消息,小姐你想不想听?” 田思思道:“不想听。” 田心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倒真是个大消息,但小姐既然不想听,我也不敢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憋了半天气,还是憋不住,恨恨道:“你不敢说,你的胆子呢?” 田心道:“做丫头的人怎么能有胆子。” 看到俏丫头真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做小姐的心也软了,转过身,一把抱住了田心道:“你不说,好,我就真的亲你,亲亲你的小撅嘴。” 田心早已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道:“好小姐,求求你放手吧,我说……我说……”她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这才悄悄道:“听说老爷已经有意思把你许配给杨三爷的大公子。” 田思思立刻紧张了起来,道:“哪个杨三爷?” 田心道:“当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杨三爷。”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道:“快收拾衣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田心道:“急什么?” 田思思道:“听说杨三爷那个儿子是个怪物,从小就住在和尚庙里,连庙里的老和尚都说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这种人我怎么受得了?”她忽又道:“还是我来收拾衣服,你去雇辆大车,在后花园的小门外等着。” 田心道:“雇车干什么?骑马不快些么?” 田思思道:“我们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带走,不雇车怎么行?” 田心瞪大眼睛,道:“六七口箱子?小姐你究竟带些什么?” 田思思道:“要带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化妆盒,洗脸盆,镜子,这几样东西就得装一口箱子,我们虽然扮成男人,但总不能不梳头洗脸吧!”她眼珠子一转,又道:“还有被褥、枕头也得装一口箱子,你知道我是从不用别人的东西的——对了,你还是先去把我吃饭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软巾包起来,还有这香炉,棋盘,也得包起来。” 田心听得眼睛都直了,道:“小姐,你这是在办嫁妆么?婆家还没有找到,就先办嫁妆,不嫌太早了吗?” 田思思道:“不带这些东西,难道要我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睡觉,用那些臭男人用过的碗吃饭?” 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愿用别人的东西,我们在路上也可以买新的。” 田思思道:“买来的也脏。” 田心道:“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买来的吗?” 田思思撅起嘴道:“我不管,这些东西就非带去不可,一样都不少,否则……” 田心叹了口气,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则就把我许配给王大光,是吗?”她眼珠子一转,忽又吃吃笑道:“有个人总说我是小撅嘴,其实她自己的小嘴比我撅得还高。” 她说要的东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说出天大的理由来,她也拿你当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间跟你翻脸发脾气,但你再眨眨眼,她说不定已将发脾气的事忘了,说不定会拉着你的手赔不是。 这就是田大小姐的大小姐脾气。 所以我们的田大小姐就带着她的洗脸盆、化妆盒、镜子、被褥、枕头、香炉、棋盘……还有几十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为她心目中三个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离她的家究竟有多远? 这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会遇见些什么样的人? 这些人是好人?还是恶人?会对她们怎么样? 她们是不是真会遇到一些意外危险?是不是能到达江南? 就算她们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得到她心目中的那三个大人物? 他们又会怎么样对她? 这些事田大小姐全都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车,闭起眼,等张开眼来时,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着队在等她。 她以为江湖就像她们家的后花园一样安全,她以为江湖中人就像她们家的人一样,对她百依百顺,服服贴贴。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踏入了江湖,你说危险不危险。 她若真能平平安安的到达江南,那才真的是怪事一件。 她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简直令人连做梦都想不到,你若一件件去说,也许要说个两三年。 繁星、明月,晚风温暖而干燥。 中原标准的好天气。 车窗开着,道旁的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马车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关了十几年,刚飞出笼子的金丝雀,飞得离笼子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吹在她身上,她兴奋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窗子里探出头,看到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她立刻兴奋得叫了起来,就像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一样,不停地叫着道:“你看,你看这月亮美不美?” 田心道:“美,美极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这里更美,说不定还圆得多。” 田心眨着眼,道:“江南的月亮难道和这里的不是同一个?” 田思思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这人简直连一点诗意都没有。” 田心凝注着窗外的夜色,深深道:“我倒不想写诗,我只想写部书。” 田思思道:“写书?什么样的书?” 田心道:“就像西游记弹词那样的闲书,连书名我都已想出来了。” 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们的小撅嘴,还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么书名,快告诉我。” 田心道:“大小姐南游记。”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游记?你……你难道是想写我?” 田心道:“不错,大小姐就是你,南游记就是写我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接着道:“我想,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见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发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只要全部写下来,让别人看看我们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 田思思的兴趣也被引起来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写,写得好。这本书将来说不定比西游记还出名。”她忽又正色道:“可是你绝不能用我们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气。” 田心眼珠子转动着道:“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西游记写的是唐僧,我总不能把小姐你写成尼姑呀……” 田思思笑啐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孙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她吃吃地笑着又道:“猴子的嘴岂非也都是撅着的。” 田心的嘴果然又撅起来了,道:“孙猴子倒没关系,但唐僧却得小心些。” 田思思道:“小心什么?”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来要去拧她的嘴,忽又坐下来,皱起眉,道:“糟了,糟极了。” 田心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 田思思涨红了脸,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刚才多喝了碗汤,现在涨得要命。” 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着嘴唇,道:“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车上……” 田思思道:“我还是忘了件大事,我们应该带个马桶出来的。” 田心实在忍不住,已笑弯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就从来不急?” 田心当然也有急的时候,当然也知道那种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没有人,不如叫车夫停下来,就在路旁的树林子里……” 田思思“啪”的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鬼,万一有人闯过来……” 田心道:“那没关系,我替你把风。” 田思思拼命摇头,道:“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田心叹了口气,道:“不行那就没法子,只有憋着点吧。” 田思思已憋得满脸通红。 这种事你不去想还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呼,道:“赶车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来我们的大小姐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话要吩咐赶车的。” 田心道:“什么话?” 田思思摇着头,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没有大人仔细。” 车一停下,她就跳了下去,大声道:“赶车的,你过来,我有话说。” 赶车的慢吞吞跳下来,慢吞吞的走过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田思思觉得很满意,她这次行动很秘密,当然希望赶车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会发现别人的秘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还是要问问清楚。因为她的确是个很有脑筋,而且脑筋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问道:“你认不认得我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赶车的直着眼摇头道:“不认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刚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 赶车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么会不知道?” 田思思已有点紧张,道:“你知道?” 赶车的道:“当然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你看我们是男?还是女的?” 赶车的笑了,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两位若是女的,俺岂非也变成母的了。” 田思思也笑了,觉得更满意,道:“我们想到附近走走,你在这里等着,不能走开。” 赶车的笑道:“两位车钱还没有付,杀了俺,俺也不走。” 田思思点头道:“对,走了就没车钱,不走就有赏。” 赶车的往腰带上抽出旱烟,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田思思这才觉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着田心就往树林子钻。 树林里并不太暗,但的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田心悄声道:“就在这里吧,没有人看见,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田思思道:“不行,这里不行,那赶车是个呆子,用不着担心他。” 每个人都认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这也是人们心理上的弱点。 田思思找了个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看,一有人来就叫。” 田心不说话,吃吃的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么,没见过人小便吗?” 田心笑道:“我不是笑这个,只不过在想,这里虽不会有人来,但万一有条蛇……” 田思思跳起来,脸都吓白了,跳过去想找个东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饶,田思思不依,两个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闹,树林外的车辆马嘶声。她们一点也没听到。 等她们吵完了,走出树林,那赶车的“呆子”早已连人带车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怔了很久,田心才叹了口气,道:“我们把人家当做呆子,却不知人家也把我们当呆子,我们是真呆,人家却是假呆。” 田思思咬着牙,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田心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无论怎么办,我绝不会回家。”她忽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们的首饰带出来?”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跺脚道:“我们刚才若将那个小包袱带下车来就好了。” 田心忽然从背后拿出了包袱,道:“你看这是什么?” 田思思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小撅嘴是个鬼灵精。” 田心却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不如大人仔细。” 路上并不黑,有星有月。 两个人逍遥自在地走着,就好像在闲游似的,方才满肚子的怒气,现在倒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东西失了,反倒轻松愉快。” 田心眨着眼,道:“你不怕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子!” 田思思道:“怕什么,最多买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买来的。” 田心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脾气有点怪,总算还想得开,只不过又有点健忘而已,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一转头就忘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皱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那赶车的还没拿车钱,怎么肯走呢?” 田心又怔住,怔了半天,才点着头道:“是呀,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 田思思忽又“啪”地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当然知道我们车上的东西很值钱,就算买辆车也足足有余。” 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连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 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时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还得流鼻涕。 天亮了。 鸡在叫,她们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一个人的肚子为什么会‘咕咕’的响呢?” 田心道:“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思思道:“为什么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心没法子回答了,大小姐问的话,常常都叫人没法子回答。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人肚子饿了会这么难受。” 田心道:“你从来没饿过?” 田思思道:“有几次我中饭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觉得已经饿疯了,现在才知道,那时候根本就不是饿。” 田心笑道:“你不是总在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样的滋味都要尝尝吗?” 田思思道:“但饿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我只想吃一块四四方方红里透亮,用文火炖得烂烂的红烧肉。” 田心道:“那么你只好回家去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连红烧肉都没得买?” 田心道:“至少现在没有,这时候饭馆都还没有开门。”她想了想,又道:“听说有种茶馆是早上就开门的,也有吃的东西,这种茶馆大多数开在菜市附近。” 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极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还有茶馆,听说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馆里发生的。” 田心道:“不错,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骗子更多。” 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们稍微提防着些,有谁能骗得到我们,我们不去骗人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城里当然有菜市,菜市旁当然有茶馆,茶馆里当然有各色各样的人,流氓和骗子当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着的,寸把宽白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一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人计较。 这种面平日里大小姐连筷子都不会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连那块肉都报销得干干净净。 田心瞅着她,忍住了笑道:“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过的,你怎么也敢用?” 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来一个人肚子饿了时,什么事都会忘的。” 她放下筷子,才发现茶馆里每个人都在瞪大了眼睛瞧着她们,就好像拿她们当做什么怪物似的。 田思思摸了摸脸,悄悄道:“我脸上是不是很脏?” 田心道:“一点也不脏呀。” 田思思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老是穷瞪着我?” 田心笑道:“也许他们是想替女儿找女婿吧。” 她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包袱,就连吃面的时候手都不肯松开。 田思思忽然道:“松开来,把包袱放在桌上。” 田心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出门在外,千万要记住,财不可露白,你这样紧紧地抓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钱的东西,少不了就要来打主意了,你若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人才不会注意。” 田心抿嘴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还是个老江湖。” 田思思瞪眼睛道:“谁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爷。” 她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向她们拱了拱手,道:“两位早。” 这人外表并不高明,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为了要表现“老江湖”的风度,也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早。” 这人居然就坐了下来,笑道:“看样子两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吧?” 田思思淡淡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 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动的,想必晓得城里的赵老大赵大哥。” 听他的口气,这位赵大哥在城里显然是响当当的人物。若不认得这种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谈不上很熟,只不过同桌吃了几次饭而已。” 这人立刻笑道:“这么样说来,大家竟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铁胳膊,也是赵老大的小兄弟。”他忽然压低语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田思思道:“只管说。” 铁胳膊道:“这地方杂得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两位这包袱里若有值钱的东西,还是小心些好。” 田心刚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这包袱里也不过只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已,用不着小心。” 铁胳膊笑了笑,悄悄地站起来,道:“在下是一番好意,两位……” 他忽然一把抢过包袱,掉头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让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样一纵身就能将他抓回来。 大小姐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次在锦绣山庄的武场里,她三五招就将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镖头打躺下了。 据那位镖头说,田大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的身手,就连江湖最有名的女侠“玉兰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这次大小姐还没有机会露一手,铁胳膊还没有跑出门,就被一条威风凛凛,脸上带着条刀疤的大汉挡住,伸手就给了他个大耳光,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东西给人家送了回去。” 铁胳膊非但不敢还手,连哼都不敢哼,手抚着脸,垂着头,乖乖地把包袱送了回来。 那大汉也走过来,抱拳道:“俺姓赵,这是俺的小兄弟,这两天穷疯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两位要打要罚,但凭尊便。” 田思思觉得这人不但很够江湖义气,而且气派也不错,笑道:“多谢朋友相助,东西既然没有丢,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 那大汉这才瞪了铁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的高量。” 田思思忽又道:“兄台既然姓赵,莫非就是城里的赵大哥?” 大汉道:“不敢当。”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请坐下。” 赵老大挥挥手,道:“这桌上的账俺付了。” 田思思道:“那怎么行,这次一定由我作东。” 她抓过包袱,想掏银子付账,掏出来的却是只镶满了珍珠的珠花蝴蝶——这包袱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赵老大的眼睛立刻发直,压低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拿来付账的,兄弟你若是等着银子用,大哥我可以带你去换,价钱保险公道。”他拍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敢要赵某人的朋友吃亏的。” 田思思迟疑着,正想说“好”,忽然又看到一个长衫佩剑的中年人走过来,瞪着赵老大,沉着脸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着我的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这赵老大立刻站起来,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赵大爷你的……” 话未说完,已一溜烟跑得踪影不见。 田思思看得眼睛发直,还没有弄懂这是怎么回事,这长衫佩剑的中年人已向她们拱拱手,道:“在下姓赵,草字劳达,城里的朋友抬爱,称我一声老大,其实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田思思这才明白,原来这人才是真的赵老大,刚才那人是冒牌的。 赵老大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骗子,时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骗,两位方才只怕险些就要上了他的当了。”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抢走,的确是他夺回来的。” 赵老大笑了道:“那铁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这出戏,好教两位信任他,他才好向两位下手行骗。”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无论谁都可看出,两位目中神光充沛,身手必定不弱,凭铁胳膊的那点本事,怎么逃得出两位手掌?” 第二回 金丝雀的笼子 田思思听赵老大说那铁胳膊和刀疤老六两人,早已串通好向她们行骗,暗中叹了口气,才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但她心里又不禁觉得很高兴,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会武功?” 赵老大笑道:“非但会武功,而且还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才诚心想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否则也未必会管这趟闲事。” 田思思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想到自己一出门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好汉,立刻拱手道:“请,请坐,请坐下来说话。” 赵老大道:“这里太乱,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若不嫌弃,就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赵老大的气派并不大,只不过占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房子。房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和他的衣着显得有点不称。 田思思非但不觉得奇怪,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像赵老大这样的江湖好汉,就算有了银子,也是大把的拿去结交朋友,当然,绝不会留下来让自己享受。 像这样的人,当然也不会有家眷。 赵老大道:“两位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千万要在这里待两天,待我将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带来给两位引见引见。” 田思思大喜道:“好极了,小弟这次出门,就为的是想交朋友。” 田心忍不住插口道:“只不过这样岂非太麻烦赵大爷了么?”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赵大哥这样的人面前,咱们若太客气,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赵老大拊掌笑道:“对了,兄台果然是个豪爽的男儿,要这样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豪爽男儿”、“好兄弟”,这两句话真将田思思说得心花怒放。 就连赵老大这样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有谁看得出。 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出来闯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肖惟妙。 赵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大哥说,对了,我还得去拿点银子来,给兄弟你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些首饰……”她的脸红了红,立刻接着道:“是我妹妹的首饰,还可以换点银子。” 赵老大正色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刚说过不客气,怎么又客气起来,我这就去兑银子带买酒,回来我与兄弟你痛饮一场。”他不听田思思说话,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转头,从袋里摸出个钥匙,打开床边的一个柜子,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总不方便,就锁在这柜子里吧,咱们虽不怕别人打主意,能小心些总是小心些好。” 他事事都想到这么周到,把包袱锁在柜子里后,还把钥匙交给田心,又笑道:“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细,钥匙就交给他保管吧。”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田心已赶紧将钥匙收了下来,等赵老大一出门,田心忍不住悄悄地道:“我看这赵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田思思笑道:“你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我们,又去拿银子给我们,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 田心道:“但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锁在这柜子里,钥匙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放心吗?” 田心撅起嘴,不说话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负手走了出去,才发现这院子里一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竹竿上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 住在这里的人,家境显然都不太好。 现在还没到正午,有几个人正在院子那儿闲耍石锁,翻跟头,其中还有两个梳着辫子的姑娘。 田思思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练把式卖艺的。 还有那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正在拉胡琴,一个大姑娘垂头站在旁边,偷偷的在手里玩着几颗相思豆。 老头子当然是卖唱的。 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动了春心,这几颗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给她的?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个白眼,又垂下头,把相思豆藏入怀里。 “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将相思豆藏起来。” 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边看了,她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想惹这种麻烦。 院子里有几个流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墙。 一个大肚子的少妇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烟烧红了,不停地流泪,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 她婆婆还在旁边唠叨,说她懒,却又摸出块手帕去替她擦脸。 田思思心里充满了温暖。 她觉得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人生。 她突然对那大肚子的少妇很羡慕——她虽然没有珠宝,没有首饰,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花粉,没有五钱银子一尺的缎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爱,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个人若总是呆在花园里,看云来云去,花开花落,她虽然有最好的享受,和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分别呢?” 田思思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有勇气逃出笼子。 她决定要把握住这机会,好好地享受人生。 火已燃着,炉子上已燃了锅。 琴声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着管旱烟,大姑娘正在为他轻轻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去,悄悄道:“赵老大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道:“也许他手头并不方便,还得到处去张罗银子。” 田心道:“我只怕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没有骗走我们一文钱,为什么要溜?” 田心又撅起嘴,扭头走回屋子去。 锅里的饭熟了,饭香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引了回来。 他满身都是汗,显然刚做过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的少妇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说了句话,少妇给了她个白眼,小俩口子都笑了起来。 两条狗在院子里抢屎吃。 玩得满身泥的孩子们,都已被母亲喊回去打屁股。 赵老大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正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田心忽然从屋子里冲出。 看她的样子,就好像被火烧着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脚道:“糟了,糟了……” 田思思跟着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也急了么!这里有茅房呀。” 田心道:“不是……不是……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锁在柜子里么?” 田心拼命摇头,道:“没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田思思道:“胡说,我明明亲手将包袱放进去的。” 田心道:“现在却不见了,我刚才不放心,打开柜子一看才知道……” 田思思也急了,冲进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己能长出翅膀从锁着的柜子里飞出去?! 田心喘着气,道:“这柜子只有三面,墙上有个洞,赵老大一定从外面的洞里将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出思思跺了跺脚,冲出去。 别的人都回屋吃饭,只有那儿个练石锁的小伙子还在院子里,从井里打水洗脸。 田思思冲过去,道:“赵老大呢?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伙子面面相觑,道:“赵老大是谁?我们不认得他。” 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边屋里的人,是你们的邻居,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小伙子道:“那两间屋子已空了半个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进来,只付了半个月的房钱,我们怎么会认得他是老几。” 田思思又怔住。 田心也怔住。 忽听一人道:“刚才好像有人在问赵老大哥,是哪一位?” 这人刚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条鞭子,好像是个车把式。 田思思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问,你认得他?” 这人点点头道:“当然认得,城里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跑的,谁不认得?” 田思思大声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道:“你们是……” 田思思道:“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快请上我的车,我拉你们去。” 马车在一栋很破旧的屋子前停下,那车把式道:“赵大哥正陪位从城里来的兄弟喝酒,就在屋里,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 田思思“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冲了进去。她生怕又被赵老大溜了。 这位大小姐从来也没有如此生气过,发誓只要一见着赵老大,至少也得给他十七个耳刮子。 屋子里果然有两个人在喝酒,一个脸色又黄又瘦,像是得了大病还没好,另一个却是条精神抖擞,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 田思思大声道:“赵老大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见我。” 那满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赵老大干什么?” 田思思道:“当然有事,很要紧的事。” 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就是赵老大。” 田思思愕然道:“你是赵老大?我找的不是你。” 那虬髯大汉笑了,道:“赵老大只有这一个,附近八百里内找不出第二位来。” 田思思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难道这长衫佩剑的“赵老大”,也是个冒牌的假货了? 那满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样子这位朋友必定是遇见‘钱一套’了,那两个自作聪明的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摇撞骗,我早就想给他个教训,只可惜一直没找着他。”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钱一套是谁?” 赵老大道:“你遇见的是不是一个穿着绸子长衫,腰里佩着剑,打扮得很气派,差不多有四十多岁的人?” 田思思道:“一点也不错。” 虬髯大汉笑道:“那就是钱一套,他全部家产就只有这么样一套穿出来充壳子骗人的衣服,所以叫做钱一套。” 赵老大道:“他衣裳惟只有一套,骗人的花样,却不只一套,我看这位朋友想必一定也是受了他的骗了。” 田思思咬着牙,道:“这姓钱的不知两位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赵老大道:“这人很狡猾,而且这两天一定躲起来避风头去了,我要找他,也得过两天。”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们带的行李是不是已全被他骗光了?” 田思思脸红了,勉强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你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田思思只好又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那全都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让你们安心地等着,六七天之内,我一定负责替你们把钱一套找出来。” 田思思红着脸,道:“那……那怎么好意思?” 赵老大慨然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肯来找我,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这人长得虽然像是个病鬼,却的确是个很够义气的江湖好汉。 田思思又是惭愧又是感激,索性也做出很大方的样子,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虬髯大汉忽又上上下下瞧了她两眼,带着笑道:“我看不如就把她们两位请到王大娘那里去住吧,那里都是女人,也方便些。” 田思思怔了怔,道:“全是女人?那怎么行,我们……我们……” 虬髯大汉笑道:“你们难道不是女人?” 田思思脸更红了,回头去看田心。 田心做了无可奈何的表情,田思思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好……” 虬髯大汉道:“倒不是我们的眼力好……” 他笑了笑,一句话保留了几分。 田思思却追问道:“不是你们的眼力是什么,难道我们扮得不像?” 赵老大也忍不住笑了笑,道:“像两位这样女子扮男装,若还有人看不出你们是女人的话,那人想必一定是个瞎子。” 田思思怔了半晌,道:“这么样说来,难道那姓钱的也已看出来了?” 赵老大淡淡道:“钱一套不是瞎子。” 田思思又怔了半晌,忽然将头上戴的文士巾重重往地下一掼,冷笑道:“女人就女人,我迟早总要那姓钱的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于是我们的田大小姐又恢复了女人的面目。 所以她的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王大娘也是个女人。 女人有很多种,王大娘也许就是其中很特别的一种。 她特别得简直要你做梦都想不到。 王大娘的家在一条很安静的巷子里,两边高墙遮住了日色,一枚红杏斜斜的抛出墙外。 已过了正午,朱红的大门还是关得很紧,门里听不到人声。 只看这大门,无论谁都可以看出王大娘的气派必定不小。 田思思似乎觉得有点喜出望外,忍不住问道:“你想王大娘真的会肯让我们住在这里?” 赵老大点点头,道:“你放心,王大娘不但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 田思思道:“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老大道:“她为人当然不错,只不过脾气有点古怪。” 田思思道:“怎么样古怪?” 赵老大道:“只要你肯听她的话,她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你住在这里一定比住在自己家里还舒服,但你若想在她面前捣乱,就一定会后悔莫及。” 他说话时神情很慎重,仿佛要吓吓田思思。 田思思反而笑了,道:“这种脾气其实也不能算古怪,我也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捣乱的。” 赵老大笑道:“这样最好,看样子你们一定会合得来的。”他走过去敲门,道:“我先进去说一声,你们在外面等等。” 居然叫田大小姐在门口等等,这简直是种侮辱。 田心以为大小姐一定会发脾气的,谁知她居然忍耐下去了,她出门只不过才一天还不到,就似乎已改变了不少。 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回应。 一人带着满腹子不耐烦,在门里道:“七早八早的,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连天黑都等不及吗?” 赵老大居然陪着笑道:“是我,赵老大。” 门这才开了一线。 一个蓬头散发的小姑娘,探出半个头,刚瞪起眼,还没有开口,赵老大就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这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这才点点头,道:“好,你进来吧,脚步放轻点,姑娘们都还没起来,你若吵醒了她们,小心王大娘剥了你的皮。” 等他们走进去,田思思就忍不住向田心笑道:“看来这里的小姑娘比你还懒,太阳已经晒到脚后跟,她们居然还没有起来。” 虬髯大汉不但眼尖,耳朵也尖,立刻笑道:“由此可见王大娘对她们多体贴,你们能住到这里来,可真是福气。” 田心眨着眼,忽然抢着道:“住在这里的,不知都是王大娘的什么人?” 虬髯大汉摸了摸胡子,道:“大部分都是王大娘的干女儿——王大娘的干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 田思思笑道:“我倒不想做她的干女儿,只不过这样的朋友我倒想交一交。” 虬髯大汉道:“是是是,王大娘也最喜欢交朋友,简直就跟田白石田二爷一样,是位女孟尝。” 田思思和田心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抿嘴一笑,都不说话了。 这时赵老大已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大娘已答应了,就请两位进去相见。” 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美妇人站在门口,脸上虽也带着笑容,但一双凤眼看来还是很有威严,仔细盯着田思思几眼,道:“就是这两位小姐吗?” 赵老大道:“就是她们。” 中年美妇点了点头,道:“看来倒还标致秀气,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大娘绝不会看不中的。” 赵老大笑道:“若是那些邋里邋遢的野丫头,我也不敢往这里带。” 中年美妇道:“好,我带她们进去,这里没你的事了,你放心回去吧。” 赵老大笑得更愉快,打躬道:“是,我当然放心,放心得很。” 田思思愕然道:“你不陪我们进去?” 赵老大笑道:“我已跟王大娘说过,你只要在这里放心呆着,一有消息,我就会来通知你们。” 他和那虬髯大汉打了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田思思若想再问清楚些,他们却已走远了。 那中年美妇正在向她招手,田思思想了想,终于拉着田心走进去。 门立刻关起,好像一走进这门就很难出去。 中年美妇却笑得更温柔,道:“你们初到这里,也许会觉得有点不习惯,但呆得久了,就会越来越喜欢这地方的。” 田心又抢着道:“我们恐怕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而已。” 中年美妇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又道:“这里一共有二十多位姑娘,大家都像是姐妹一样,我姓梅,大家都叫我梅姐,你们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田心又想抢着说话,田思思却瞪了她一眼,自己抢着笑道:“这地方很好,也很安静,我们一定会喜欢这地方的,用不着梅姐你操心。” 这地方的确美丽而安静,走过前面一重院子,穿过回廊,就是很大的花园,万紫千红,鸟语花香,比起‘锦绣山庄’的花园也毫不逊色。 花园里有很多栋小小的楼台,红栏绿瓦,珠帘平卷,有几个娇慵的少女正站在窗前,手挽着发髻,懒懒地朝着满园花香发呆。 这些少女都很美丽,穿的衣服都很华贵,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仿佛终日睡眠不足的样子。 三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条大花猫蜷在屋角晒太阳,檐下的鸟笼里,有一双金丝雀正在蜜语啾啾。 她们走进这花园,人也不关心,猫也不关心,蝴蝶也不关心,金丝雀也不关心,在这花园里,仿佛谁也不关心别人。 田思思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的生活,忍不住又道:“这地方什么都好,只不过好像太安静了些。” 梅姐笑道:“你喜欢热闹?” 田思思道:“太安静了,就会胡思乱想,我不喜欢胡思乱想。” 梅姐笑道:“那更好,这里现在虽然安静,但一到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无论你喜欢安静也好,喜欢热闹也好,在这里都不会觉得日子难过的。” 田思思往楼上瞟了一眼,道:“这些姑娘好像都不喜欢热闹的人。” 梅姐道:“她们都是夜猫子,现在虽然没精打采,但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一样,有时简直闹得叫人吃不消。” 田思思也笑了,道:“我不怕闹,有时候我也会闹,闹得人头大如斗,你不信可以问问她。” 田心撅着嘴,道:“问我干什么?我反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梅姐淡淡笑道:“这位小妹妹好像不太喜欢这地方,但我可以保证,以后她一定会慢慢喜欢的。” 她的笑脸虽温暖如春风,但一双眼睛却冷厉如秋霜。 田心本来还想说话,无意间触及了她的目光,心里立刻升起了一股寒意,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们走过小桥。 小桥旁,山石后,一座小楼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悲呼:“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你们让我死吧。” 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女孩子,尖叫着从小楼中冲出来,身上穿的件水红袍子,已有些地方被撕破。 没有人理她,瞧在窗口的那些姑娘们甚至连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只有梅姐过去,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这女孩子本来又叫又跳,但忽然间就乖得像是只小猫似的,垂着头,慢慢地走回了她的窠。 梅姐的笑脸还是那么温柔,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而田思思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梅姐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就受过很大的刺激,所以时常都会发发疯,我们也见惯了。” 若不是已看惯了,怎会没有人关心呢? 田思思又问道:“却不知她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刺激?” 梅姐道:“我们都不太清楚,也不忍问她,免得触动她的心病,只不过听说她以前好像是被一个男子骗了。”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梅姐点点头,柔声道:“男人中好的确实很少,你只要记着这句话,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她们已转过假山,走入一片花林。 花朵虽已阑珊,但却比刚开始更芬芳鲜艳。 繁花深处,露出了一角红楼。 梅姐道:“王大娘就住在这里,现在也许刚起来,我去告诉她你们来了。” 她分开花枝走过去,风姿是那么优雅,看来就像是花中的仙子。 田思思目送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以后我到了她这样年纪时,若能也像她这样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田心用力咬着嘴唇,忽然道:“小姐,我们出去好不好?” 田思思愕然道:“走,到哪里去?” 田心道:“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有点不太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不对?” 田心道:“每个地方都不对,每个人都好像有点不正常,过的日子也不正常,我实在猜不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田思思却笑了,摇着头笑道:“你这小鬼的疑心病倒真不小,就算有人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骗子呀。”她遥望着那一角红楼,悄悄的接着又道:“何况,我真想看看那位王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无论谁见到王大娘,都不会将她当做骗子的。 若有人说梅姐是个很优雅,很出色的女人,那么这人看到王大娘的时候,只怕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句适当的话能形容她的风度和气质。 那绝不是“优雅”所能形容的。 若勉强要说出一种比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完美。 完美得无懈可击。 田思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享受她的早点。 女人吃东西的时候,大都不愿被人看到,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 因为一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她一定会变得很不自然。 但王大娘却是例外。她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她吃得并不少,因为她懂得一个人若要保持青春和活力,就得往丰富的食物中摄取营养,正如一朵花若想开得好,就得有充足的阳光和水。 她吃得虽不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身材。 她身上每一段线条都是完美的。 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甚至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是神话!或许也只有神话中才会有她这样的女人。 田思思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已完全被她吸引。 她显然也很欣赏田思思,所以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她笑得更温暖亲切。 她凝注着田思思。柔声道:“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的目光和微笑中都带着种令人顺从的魔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永远都无法向她反抗。 田思思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王大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王大娘慢慢地将面前半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这燕窝汤还是热的,你吃点。” 田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的东西,若要她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那简直是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她却将这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捧起来,垂着头,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惊的瞧着她,几乎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亲切,嫣然道:“你不嫌我脏?” 田思思摇摇头。 王大娘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谢谢。”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发作,但现在她心中却只有感激,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红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这次出来,本来决心不对人说真名实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踪,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王大娘面前,她竟不忍说半句假话。 王大娘嫣然道:“田思思……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个甜丝丝的小妹妹。” 田思思的脸红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她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嗫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随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鲜艳。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银铃般娇笑,道:“原来你说话也这么甜,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只可惜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道:“真的?……我不信。” 王大娘道:“我怎么会骗你?怎么舍得骗你?”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田思思点点头,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忽又摇摇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岁,我想没有人会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可以骗过你,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田思思垂下头,也不禁轻轻叹息。 她第一次发觉到年华逝去的悲哀,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珍惜。 她觉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层。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道:“她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我的亲姐妹一样。” 王大娘笑道:“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旁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田心撅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是个小孩子,真的是不懂事。” 王大娘笑道:“有时不懂事反而好,现在我若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应该开心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发现王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就在同时,她已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是一柄匕首。 她的声音更锋利,仿佛刺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回头。 她这才发现屋角中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无论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过他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去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把虽生了锈,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块千年未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鬼魂。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种人会坐在王大娘这种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人也会开口说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不对!”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冷冷道:“因为你若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说的话好像永远都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对。” 王大娘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葛先生道:“我说的话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声如银铃,道:“小妹妹,你看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闭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实在无法认为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许可以用任何名词来形容这个人,但却绝不能说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得长久,就会渐渐发觉他是个很有道理的人。” 田思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本来想问:“像这么样的人,谁能跟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种人在一起,就简直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说来,这一天才刚开始。 田思思觉得今天的运气不错。 她终于脱离了钱一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骗她的恶徒,终于遇到了赵老大和王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王大娘却像是只凤凰。 现在金丝雀也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觉得好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来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镂金的木屐。 木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地响。就好像雨滴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位风流诗人的名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招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到江南来了,也到这里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情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的亲蜜的语声时,王大娘已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已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带着笑道:“你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用谎语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用谎话去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着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她眼波流动,慢慢地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地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 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 王大娘吃吃的笑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无论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看到你这么美的女孩子时,都会变成呆子的,你只要记着我这句话,以后一定享福一辈子。” 田思思喜欢拧田心的小脸,却不喜欢别人拧她的脸。 从来没有人敢拧她的脸。 但现在她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很温暖舒服的感觉。 王大娘的纤手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门。 敲门也都是很美丽的小姑娘,送来了几样很精致的酒菜。 王大娘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吃,没有别人会来打扰我们。”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我们为什么不过去跟那些客人一起吃呢?” 王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讨厌?” 田思思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总听人说,朋友越多越好。” 王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认识几个人,好挑个中意的郎君!” 她娇笑着,又去拧田思思的脸。 田思思的脸好烫。 王大娘忽然自己的脸贴上去,媚笑着道:“我这里每天都有朋友来,你无论要认识多少个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 她的脸又柔滑,又清凉。 田思思虽然觉得她的动作不大好,却又不忍推开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从来没有人贴过她的脸,从来没有人跟她如此亲蜜。 田心也没有。 田思思忽然道:“田心呢?怎么到现在还看不见她的人?” 王大娘道:“她还在睡!”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没有人敢睡在我床上。” 田思思的心里更温暖,更感激。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也更烫了。 王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热,我替你把这件长衫脱了吧。” 田思思道:“不……不热,真的不热。” 王大娘笑道:“不热也得脱,否则别人看见你穿着这身男人的衣服,还以为有个野男人在我房里哩,那怎么得了。” 她的嘴在说话,她手已去解田思思的衣钮。 她的手就像是一条蛇,滑过了田思思的腰,滑过了胸膛…… 田思思不能动了。 她觉得很痒。 她喘息着,娇笑,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脱,我里面没有穿什么衣服。” 王大娘笑得很奇怪,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怕我?” 田思思道:“我不是怕,只不过……”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王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忽然改变,就好像摸着条毒蛇。 她跳起来,全身发抖,瞪着王大娘,颤声道:“你……你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 王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田思思道:“你……你……” 她说不出。 因为她分不出王大娘究竟是男?还是女? 无论谁看到王大娘,都绝不会将她当成男人。 连白痴都不会将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王大娘带着笑,道:“你看不出?” 田思思道:“我……我……我……” 王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 田思思一步步往后退,哈哈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转头,想冲出去。 但后面没有门。 她再冲回来,王大娘已堵住了她的路,道:“现在你怎么能走?” 田思思急了,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走,我又没有卖给你!” 王大娘悠然道:“谁说你没有卖给我?” 田思思怔了怔,道:“谁说我已经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我说的,因为我已付给赵老大七百两银子。”她又笑了笑,悠然接着说道:“你当然不止值七百两银子,可惜他不敢要那么多,他知道要七千两,我也是一样要买的。” 田思思的脸已气白了,道:“你说赵老大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道:“把你从头到脚都卖给了我。” 田思思气得发抖,道:“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笑道:“他也不凭什么,只不过因为你是个被人卖了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进这城里,他们就已看上了你。” 田思思道:“他们?” 王大娘道:“他们就是铁胳膊,刀疤老六,钱一套,大胡子和赵老大。”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王大娘道:“一点也不错,主谋的就是你拿他当好人的赵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钱,还要你的人。”她笑着,接着道:“幸好你遇见了我,还算运气,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田思思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气得要爆炸了,却还在勉强忍耐着,因为她还有很多事不懂。 王大娘哈哈笑道:“真是个小呆子,连接客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慢慢地教你,今天晚上就开始教你。” 她慢慢地走过去。 走动的时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田思思苍白的脸又红了,失声道:“你……你是个男人?” 王大娘笑道:“有时是男人,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女人,所以你能遇着我这样的人,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田思思忽然想吐。 想到王大娘的手刚才摸过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将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王大娘还在媚笑着,道:“来,我们先喝杯酒,再慢慢地……” 田思思忽然大叫。 她大叫着冲过来,双手齐出。 大小姐有时温柔如金丝雀,有时也会凶得像老虎。 她的一双手平时看来柔若无骨,滑如春葱,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双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抓到王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凶,而且快,不但快,而且其中还藏着变化。 锦绣山庄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个人都说大小姐的武功很好,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从京城来的那位大镖师就是被她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这一招正是田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王大娘这妖怪,这一招出手当然比打那位大镖头时更重,王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许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王大娘没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田大小姐。 她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 没有被人打倒过的人,很难领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觉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了重心,忽然有了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时的声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好像变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把脑袋塞得就仿佛是块木头。 等她有感觉的时候,她就看到王大娘正带着笑在瞧着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柔声地道:“疼不疼?” 当然疼。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疼,疼得全身骨节都似将散开,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王大娘摇着头,又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 田思思道:“我武功很糟?” 这种时候,她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更是妙不可言。 王大娘仿佛也很吃惊,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田思思不知道。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现在她才知道了,别人说她高,只不过因为她是田二爷的女儿。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这一跤实在比刚才摔得还重。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那么本事大。 她几乎忍不住要自己给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大娘带着笑瞧着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不说话。 王大娘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强奸你,你难道不怕?”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缩了起来,缩起来后还是忍不住发抖。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严重,因为她对这种事的观念还很模糊。 她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但“强奸”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将她那种模模糊糊的观念刺破了,恐惧立刻就像是只剥了壳的鸡蛋跳出来。 强奸! 这两个字实在可怕。太尖锐。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觉身上的鸡皮疙搭一粒粒的冒出来,每粒鸡皮疙瘩都带有一大颗冷汗,全身却烫得像是在发烧。 她忍不住尖叫,道:“那七百两银子我还给你,加十倍还给你。” 王大娘道:“你有吗?” 田思思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放我走,两天内我就送来给你。” 王大娘微笑着,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不信?我可以保证,你若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王大娘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要你还钱,更不想你去找人来报仇。” 田思思道:“我不去报仇,绝不,只要你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王大娘道:“我也不要你感激,只要……” 她及时顿住了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说有时比说更可怕。 田思思身子已缩成了一团,道:“你……你……你一定要强奸我?”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出来后她的脸立刻红得像是有火在烧。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也不想强奸你!” 田思思道:“那……那么你想干什么?” 王大娘道:“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依着我,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依着我的。” 田思思大叫,道:“我绝不会,死也不会。” 王大娘淡淡道:“你以为死很容易?那你就完全错了。” 桌上有只小小的金铃。 她忽然拿起金铃,摇了摇。 清脆的铃声刚响起,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一个像狗熊,一个像猩猩。 王大娘笑着道:“你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田思思闭着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王大娘淡淡道:“你若不依着我,我就叫这两个人强奸你。” 田思思又大叫。 这次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叫得出来。 等她叫出来后,立刻晕了过去。 第三回 生不如死 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只可惜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上次那么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暖又柔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呼吸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惨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的一件粉红色的袍子已被完全撕破,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劝回屋子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已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移两寸,眼角和嘴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砸烂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有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就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顶点,恐惧已达到极限,只有在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道:“我的话已说完。”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仍是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只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 巨大的石块,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了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么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醒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 只看了一眼,只说了这么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也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 所以她就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看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格。 乐声使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插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了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了。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 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完全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她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没有叫。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人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 年轻人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 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杨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他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马夫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么?”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正带着笑,道:“这么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 田二爷摇摇头,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 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可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 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他忽然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当然就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 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怀里,所有的事就立刻全都可解决。 她爹爹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惜她没有冲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 这只手好粗,好大,好大的力气。 田思思的嘴被这只手捂住,非但叫不出来,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 他另一只手搂住了田思思,田思思就连动都不能动。 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石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抓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退。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距离她爹爹越来越远,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 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五尺,眨眼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 这人脚步不停,沿着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到一间石头屋子里。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椅也大得吓人。 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思放在床上。 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她几乎立刻又要晕了过去。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奸她的那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就算在做噩梦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着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位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却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不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过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怀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一惊,道:“那条绳子是你放下去的?” 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他那双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一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却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想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 田思思嘶声道:“想怎么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么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本来像是只可怕的野兽,片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口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这算什么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么样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头,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个人若肯乖乖地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他怎么样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的响,过了很久,才嗄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她一心要把我变成野兽,好替她去吓人。”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怜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却变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着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杀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着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的是个野兽。” 田思思道:“你既然这么怕她,为什么敢救我?” 奇奇道:“因为……冈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 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 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 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还有个妹妹,我不能抛下她在这里。”她忽又眨眨眼,道:“你如果将她救出来,我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却撅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 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着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个人就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只恨不得将这只脚剁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己再想想都要吐。 突听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上了这么样一个人,倒真是别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错。”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窗台上。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也变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他就已坐在那里。 田思思脸已涨红了,大声道:“你说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说他很喜欢你,你好像也对他不错,你们倒真是天生一对。” 桌上有个很大的茶壶。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攫起这只茶壶,用力向他摔了过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等茶壶飞到面前,才轻轻吹了口气。 这茶壶就忽然掉转头,慢慢地飞了回来,平平稳稳地落在桌子上,恰好落在刚才同样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却看直了:“这人难道会魔法?” 若说这也算武功,她非但没有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葛先生面上还是毫无表情,道:“我这人一向喜欢成人之美,你们既是天生的一对,我就一定会去要王大娘将你许配给他。”他淡淡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王大娘一向很听我的话。”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样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这么样做,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刚站起来,又“噗”地跌倒,全身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她知道葛先生这种人只要能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墙是石头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会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头只怕要变成两三个头。 她宁可撞死算了。 她没有撞死,等她撞上去的时候,这石块砌成的墙竟忽然变成软绵绵的。 她仰面倒下,才发现这一头竟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贴着墙站在那里,本身就好像又变成了这墙的一部分,这墙还没有砌好的时候,他好像就站在那里,他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道:“你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死呀。” 田思思咬着牙,泪已又将流下。 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愿嫁给他,我倒有个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葛先生道:“杀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杀了他?” 葛先生道:“谁也不能勉强将你嫁给个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杀他?” 葛先生道:“你当然能,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就能杀他。”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伤害你。” 大多数女人却只有伤害真正爱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手旁忽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颜色很奇特,竟是粉红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颊。 葛先生道:“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断发,而且见血封喉。”他慢慢地接着道:“每把好刀都有个名字,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这的确是个很奇特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它为什么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这把刀去杀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去,想去拿这把刀,又缩了回来。 葛先生道:“他现在已经快回来了,是嫁给他,还是杀了他,都随便你,我绝不勉强……”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声音似已很遥远。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的确像魔鬼。 因为他只诱惑,不勉强。 对女人说来,诱惑永远比勉强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缩回。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一把攫起了这柄刀,藏在背后。 奇奇已冲了进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涌起狂喜之色,欢呼着走过来,道:“你果然没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开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为……” 田思思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手里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出手,握住了田思思的咽喉,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田思思不能回答,它不能动。 只要奇奇的手指稍一用力,她脖子就会像稻草般折断。 她已吓呆了。 她知道奇奇这次绝不会放过她,无论谁都不会放过她! 谁知奇奇的手却慢慢地松歼了。 他目中的愤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绝望的痛苦。 他凝视着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确应该杀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声音渐渐微弱,脸渐渐扭曲,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是凝注着田思思,挣扎着,一字一字道:“我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因为她已经逃走了……但我的确去找过,我绝没有骗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死,他死得很平静,因为他并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他死得问心无愧。 田思思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发现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他的确没有。 但她却骗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杀了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哧”地刀落下,落在地上。 泪呢? 泪为什么还未落下?是不是已无泪可流? 突听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他随时都能杀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田思思没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没有杀你因为他真的爱你,你能杀他也因为他真的爱你。”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慢慢地接着道:“他爱你,这就是他惟一做错了的事。” 他真的错了么?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错误。 这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但田思思的眼泪却忽然流下。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为这种人流泪,可是她的眼泪却已流下。 然后她忽然又听到梅姐那种温柔而体贴的声音,柔声道:“回去吧,客人都已去了,王大娘正在等着你,快回去!” 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后缩,颤声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还是那么温柔亲切,道:“不回去怎么行呢?你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让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来到这里,无论谁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当真的想走,我倒也有个法子。” 田思思狂喜,问道:“什么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田思思道:“答应你什么?” 葛先生道:“答应嫁给我。” 梅姐吃吃地笑起来,道:“葛先生这一定是在开玩笑。” 葛先生淡淡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葛先生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葛先生道:“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姐还在笑,笑得更勉强,道:“可是王大娘……” 再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思思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刚说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还在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面颊上都起了皱纹。 鲜血就沿着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流下。 她那温柔亲切的笑脸,忽然变得比恶鬼还可怕。 田思思牙齿打战,慢慢地回过头。 葛先生又不见了。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再也没有去瞧第二眼,就夺门冲了出去。 前面是个墙角。 墙角处居然有道小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 田思思冲了出去。 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一停下来,黑暗中仿佛立刻就现出了葛先生那阴森森,冷冰冰,全无表情的脸。 似乎她只有不停地奔跑,她辨不出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为止。 她终于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块石碑。 她刚倒下去,就听到一个冷淡淡的声音,道:“你来了吗?我正在等着你。” 这赫然正是葛先生的声音。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这石碑的一部分。 这石碑还没有竖起的时候,他好像已坐在这里。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面上全无表情。 这不是幻觉,这的确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几乎吓疯了,失声道:“你等我?为什么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田思思道:“什……什么话?”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田思思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答应了我。” 田思思道:“我没有说,我没有答应……” 她大叫着,又狂奔了出去。 恐惧又激发了她身子里最后一分潜力。 她一口气奔出去,奔出很远很远,才敢回头。 身后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没有追来。 田思思透了口气,忽然觉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 她身不由己,从斜坡上滚下,滚入了一个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是狐穴?是蛇窝? 田思思已完全不管了,无论是狐,还是蛇,都没有葛先生那么可怕。 他这人简直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现,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祈祷仿佛很有效。 过了很久很久,葛先生都没有出现。 星已渐疏。 黑夜已将尽,这一天总算已将过去。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忽然觉得全身都似已虚脱。 她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长。 这一天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 她甚至杀了个人。 骗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个都在骗她。 惟一没有骗过她,惟一对她好的人,却被她杀了,她这才懂得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是绝不能以外表去判断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究竟能算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只觉心在绞痛,整个都在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这不是人生?” “难道一个人非得这么样活着不可?” 她怀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难。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个人。 人活着,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种意思就是奋斗! 继续不断的忍受,也就是继续不断的奋斗,否则你活得就全无意思。 因为生命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星更稀,东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成长了许多。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对,是错,她总算已体验到生命的真谛,她就算做错了,也值得原谅,因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愿意做的。 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活。 她的确已成长了许多,已不再是个孩子。 她已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世界上永远不能缺少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这世上的欢乐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胧胧的,用力想睁开,却又慢慢地合起。 她实在太累,太疲倦。 虽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里睡着,却又无法支持。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田小姐,田小姐……” 是谁在呼唤?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田思思睁开眼睛,呼声更近,她站起来,探出头去。 四个人正一排向这边走过来,一个是铁胳膊,一个是刀疤老六,一个是钱一套,一个是赵老大。 看到这四个人,田思思的火气就上来了。 若不是这四个王八蛋,她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但他们为什么又来找她呢?难道还觉得没有骗够,还想再骗一次? 田思思跳出来,手插着腰,瞪着他们。 她也许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这四个骗子,田大小姐倒真还没有放在眼里。 她毕竟是田二爷的女儿,毕竟打倒过京城来的大镖头。 她武功也许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高,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 这四人看到她,居然还不逃,反而陪着笑,一排走了过来。 田思思瞪眼道:“你们想来干什么?” 钱一套的笑脸看来还是最自然,陪着笑道:“在下等正是来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们还敢来找我?胆子倒真不小。” 钱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来头,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个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赵老大将两个包袱放在地上,道:“这一包是田小姐的首饰,这一包是七百两银子,但望田小姐既往不咎,将包袱收下来,小人们就感激不尽了。” 这些人居然会良心发现,居然肯如此委屈求全。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点得意,板着脸道:“你们都已知道错了么?” 四个人同时陪笑道:“小人们知错,小人们该死……” 田思思的心早已软了,正想叫他们起来,四个大男人像这样跪她面前,毕竟也不太好看。 谁知这四人刚说到“死”字,额角上忽然多了个洞。 鲜血立刻从洞里流出来,顺着他们笑起来的皱纹徐徐流下。 四个人眼睛发直,面容僵硬,既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 八只眼睛直直地看着田思思,然后忽然就一起扑面倒下。 田思思又吓呆了。 她根本没有看出这四人额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只看到四张笑脸忽然间变成了四张鬼脸。 是谁杀了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 田思思忽又想起梅姐死时的情况,手脚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头。 后面没有人,一株白杨正在破晓的寒风中不停地抖颤。 她再回头,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尸体后面,冷冷地瞧着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孝子的麻衣。 他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他身子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本身就像是个死人。 这四个人还没死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这里了。 田思思魂都吓飞了,失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问什么?”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几乎连声调语气都完全没有改变。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她迷迷糊糊地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实在太怕,实在太紧张,自己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葛先生道:“这四个人是我叫他们来的。” 田思思拼命地点头,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东西他们既已还给你,你为什么不要?” 田思思还是在拼命点着头,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她一面点头,一面说不要,那模样实在又可怜,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虽没有怜悯之色,更没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他收起包袱,又慢慢地接着道:“这就算你嫁妆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还有很多很多比这些更值钱的首饰,我会都给你,只求你莫要逼我嫁给你。” 葛先生冷冷道:“你一定要嫁给我,你答应过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从没有正面看过他。 她不看也许还好些,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里。 他脸上没有笑容,更没有血。 但他的脸却比那四个死人流血的笑脸还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没有答应你……我真的没有答应你……” 她大叫转身,飞奔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但这时却仿佛忽然又从魔鬼那里借来了力气,一口气又奔出了很远很远。 身后的风声不停地在响。 她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 风在吹。没有人。 葛先生这次居然还是没有追来。 他好像并不急着追,好像已算准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无论他有没有追来,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影子已像恶鬼般地缠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这次她是倒在大路旁。 乳白色的晨雾正烟一般袅娜自路上升起,四散。 烟雾缥缈中,远处隐隐传来了辘辘的车辆声,轻轻的马嘶声。 还有个人在低低的哼着小调。 田思思精神一振,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一辆乌篷大车破雾而来。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头子好像总比年轻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着手,道:“老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老头子打了个呼哨,勒住抽绳,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才慢吞吞地道:“不知姑娘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这句话可真把田大小姐问住了。 回家吗? 这样子怎么能回家?就算爹爹不骂,别的人岂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部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还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哪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旁,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么?”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讷讷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送,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田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晃晃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在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摇篮旁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美的梦,也总有觉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车马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眼,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栋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一大片晒谷场,四面都是麦子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着一片金黄。 几只鸡在晒谷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 屋子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透着一股喜气。 田思思心里却忽然泛起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比她愉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连心花都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一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这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下去。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在这里喝杯喜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姑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快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载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响着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几个梳着辫子的孩子,在后面推着,乡下的热肠和好客,已在这几个人脸上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已跟着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风花烛燃着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高兴。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愉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 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也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要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准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现在新郎倌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倌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了,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有四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地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悄悄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摇摇头,也悄悄笑道:“那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中替新郎倌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地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倌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道:“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睛又在上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子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倌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倌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想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倌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子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是多福多寿多孩子。” 田思思又用眼再去瞟,地上只有新郎倌的一双脚,却看不到新娘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拉了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笑道:“新娘子还不赶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倌已经急得要入洞房了。” 新郎倌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新郎倌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倌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样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瞬也不瞬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这新郎倌赫然竟是葛先生! 第四回 恼人的猪八戒 田思思看那新郎倌赫然是葛先生,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慢慢地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格格”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洞房带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倌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徐徐道:“我已问过你三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都不说话,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她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笑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么?” “咚”的一声,她的人已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桌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突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只可惜非说不可。” 葛先生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样不对?” 这少年道:“新娘子该是她,新郎倌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新郎倌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而且还对她笑了笑。 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地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那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思思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住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杨三爷就很难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么样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却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果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田思思看到他的笑容,竟忍不住冷冷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想来做新郎倌的?” 杨凡淡淡道:“我不是想来做新郎倌,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杨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杨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杨凡道:“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给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妁之言,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杨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杨凡笑了,这也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怪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因而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样,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变得好看得很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他已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像到血从他额上流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倒了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杯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杨凡徐徐地将酒杯放下来,很仔细地看了几眼,慢慢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糊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地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招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刹那就能致人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杨凡叹息着又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物,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个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对象了。 杨凡却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过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接住它的?”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葛先生忽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让我走?” 杨凡道:“不能。”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他爬了出去。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子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着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了命令。 他说完了这句话,屋子里立刻就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酒壶喝呢?” 杨凡淡淡地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嘴却太小。”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思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你?” 杨凡笑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杨儿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晕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晕,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逼着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道:“我要嫁人之后再回去。” 杨凡拊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他忽又皱了皱眉,道:“但你准备嫁给什么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另有用心?什么用心?” 杨凡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惨。”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么?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好,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嫁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这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杨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你还未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怒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替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肺都快气炸了,冷笑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大叫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淮,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他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那样我才能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蛮周到。”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地冷笑,她实在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杨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刮子,大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杨凡道:“我还会喝酒。”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冷笑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着。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杨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算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我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跟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做得虽然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我迟早总有法子找他算账的。”她松了半天气,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还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去,“啪”的一声,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管摔,酒坛子却是我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 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然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乎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是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的。 “但这小撅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论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有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了西天。 猪八戒真的愚蠢么?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正午。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你若一个人走在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地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的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茶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的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地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几个简直已经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在,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已快干得裂开了,但酒是要用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没出过门,这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向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她真的向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却直着眼睛在瞧她。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次觉得杨凡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声马嘶,她回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驶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地提着抽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上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的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么?”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又闭上。 田思思火大了,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了,瞪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懒洋洋地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也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恨恨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说猪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啸一声,杨凡突然拉了拉抽绳,马车就往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杨凡果然勒住了抽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嗤”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大头鬼。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我早就知道我很聪明,用不着你提醒。” 田思思撅起嘴,“砰”地,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江南来的。 “不知道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地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她饿得要命,饿得连睡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饿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他叹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咬着牙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讷讷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真不知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他笑了笑,接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地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么,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从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个驴子了。”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子可真不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抽绳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从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瞟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腰,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拥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 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绝没有。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 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个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口外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给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吃吗?”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将桌上的银子盖住了。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菜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 作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肥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望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么?”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的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去找你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的虽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种人,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酒喝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账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宵夜,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更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这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晚上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鸾铃声响,两匹青驴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驴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崭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抽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衣服,一双大眼睛滴滴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了么?”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摇着头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姑她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他随手摸出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柜台上,道:“这是酒席定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田思思,才一跃上鞍,两匹驴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喝彩道:“好俊的驴子,我入了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敝着衣襟,手里还端着杯酒,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人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驴子想必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腰边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错,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烫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嫩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握着柄赤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就这几人比起来那大头鬼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姑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么,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么?”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小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往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字,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见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很多。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要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的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看,这两个孩子的姑姑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婊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 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 牛大爷的兴趣更浓,道:“哪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笑道:“她那块地方难道长着草么?” “她那块地方非但没有草,连根毛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却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都不懂,她决定以后要问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 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只因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就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看。”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女子,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的。”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人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的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腿?”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季公子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顾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道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地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病鬼”已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着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到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等这三人一走回雅房,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思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撅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开饭铺的人大多都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都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巾。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撅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又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进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去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穿袜子。 只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马上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毡。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这双脚旁边,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手捧着心,一手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 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是个东施。 布袋戏里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睛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那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因为她扭得那么厉害,叫人忍不住为她提心吊胆,生怕她还没有走到时腰已扭断,骨头就已扭散。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盆菜就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地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里面都有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一小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牛大爷只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跨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势抱了抱拳,笑着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六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样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句客套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已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那牛大爷像是条笨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进。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出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一点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有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若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错了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出来了,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要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实在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波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都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笑了,乜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倒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睑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凸起。 季公子一直背着双手,在旁边冷冷地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过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忽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的。”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这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已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俩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踹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的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冷汗湿透。 他已看出这双筷子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皱了皱眉,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地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谁知杨凡好像忽然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间房,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地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撅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不觉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 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在上面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看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迷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很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地想让人家看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里去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惟一能找得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慢慢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去,关起了门,现在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偏不让他睡,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是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居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觉了,也不怕半夜失火,把你烤成烧猪么?”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看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都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也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门冲了进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第五回 少女的幻想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么斯文。 她非但坐在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惟一被吓了一跳,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嫣笑道:“你们认得的?” 杨凡笑了笑,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位是我刚订了亲,还没有娶过门的老婆。” 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地坐着,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没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 最气人的是,田思思想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哈哈地笑着道:“我本来还以为是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来,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几个大耳刮子。 但看到杨凡的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糖水似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做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 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么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道:“你将来能娶到这么样一位贤慧的夫人,可真是运气。” 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么会有女人看上这么样一个猪八戒的。”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她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小丫头连男人都没有见过几个,根本还分不出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 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么?” 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 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不少,看起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的专家了。”她嫣然笑着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么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 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么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一行,总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很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很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 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么呢?” 张好儿道:“若不是我们,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量让他们开心。”她媚笑着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 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很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量让他们学得慷慨些。”她看看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财奴吗?” 两人说话都带着刺,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人脸上却还是笑眯眯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么话来气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 她故意看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个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有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就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跟张好儿没话说。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些什么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 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真的认得很多人?你认不认得秦歌?” 张好儿笑道:“出来走动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么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点点头,道:“我前天还见过他。” 看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见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 张好儿道:“不远。”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却可以带你去找他。” 田思思立刻停下脚,开心得几乎要叫了起来,道:“真的?你不骗我?” 张好儿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忽然又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么,要她不说出来实在很困难,她转身走到张好儿面前,拉起张好儿的手,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 张好儿笑道:“我也一直觉得你顺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他?” 张好儿道:“随时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让你去。” 田思思道:“谁不肯让我去?” 张好儿指了指门外,悄悄道:“猪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撅起嘴,道:“他凭什么不肯让我去,他根本没资格管我的事。” 张好儿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么,谁怕那大头鬼?” 张好儿道:“你现在若敢去,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你也许就能见到秦歌了。” 田思思大喜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那么我们现在就从窗子里溜走,让那大头鬼回来时找不到我们干着急,你说好不好?” 田思思笑道:“好极了。” 能让杨凡生气着急的事,她都觉得好极了。 于是田大小姐又开始了她新的历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凉快,也比院子里凉得多。 风从街头吹过来,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脚心冰冷,才发觉自己还是赤着脚。 那猪八戒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她的脚。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张好儿道:“还回去干什么?”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真的会着急,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会去哪里,明天也一定会告诉他的。” 田思思撅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过是想回去穿鞋子。” 张好儿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都有。” 田思思道:“可是……我难道就这样走去么?” 张好儿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再晚些都还能雇得到车。”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真能干,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张好儿也叹了口气,道:“田姑娘,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顾自己,是会被男人欺负的。”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张好儿笑道:“好的实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问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姓田的?难道是那大头鬼告诉你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张好儿笑笑道:“男人跟你说的话,你最好还是不听。” 田思思道:“我听听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张好儿沉吟着,道:“其实他没说你什么,只不过说你小姐脾气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你,以后更不得了。”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见他的大头鬼,他管教我?他管什么?” 张好儿道:“他还说你迟早总会嫁给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 田思思恨恨道:“你别听他放屁,你想想,我会不会嫁给那种人吗?” 张好儿道:“当然不会,他哪点能配得上你?” 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笑道:“但你却好像对他不错。” 张好儿笑了笑,道:“我对很多男人都不错。” 田思思道:“但对他好像有点特别,是不是?” 张好儿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经是老朋友了。” 田思思道:“你已认得他很久?” 张好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看来虽老实,其实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点不舒服,她自己骂他是一回事,别人骂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总算帮过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已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现了一幅图画: 那猪八戒正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田大小姐忽然骑着匹白马出现了,手里挥着鞭子,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 下面的一幅图画就是: 猪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马前,求田大小姐嫁给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了一声,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马而去,有个脖子系着红丝巾的英俊少年,正痴痴地在满天夕阳下等着她。 想到这里,田大小姐脸上不禁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抽得太重,只轻轻在他那大头上敲一下,也就是了。” 这时街上真的响起了马蹄声。 张好儿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真不错,用不着去找马,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些人运气好像天生很好。 来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辆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车子。 赶车的也是个很和气的年轻人,而且头上还系着条红丝巾。 鲜红的红丝巾在晚风中飞扬。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这飞扬的红丝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赶车的却已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笑道:“姑娘还不上车?”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忍不住道:“看你也系着条红丝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 赶车的笑道:“当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谁不佩服秦大侠。” 田思思道:“你见过他?” 赶车的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田思思道:“你很想见他?” 赶车的道:“只要能见到秦大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饭都愿意。” 田思思笑了,听到别人赞美秦歌,简直比听别人赞美她自己还高兴。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在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简直已经是她的情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赶车的目中立刻充满了羡慕之意,叹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田思思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已要飞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福气,选来选去,总算没有选错。 秦歌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车马停下。 车马停下时,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梦,一个又温馨,又甜蜜的梦,梦中当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实在不愿从梦中醒来,但张好儿却在摇着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在曙色中发着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到了吗?这是什么地方?” 张好儿道:“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寒舍”这种名词从张好儿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许现在无论什么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张好儿道:“你笑什么?”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气,假如这种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么样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 张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田思思却已有点脸红,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学会了虚伪客气。 其实无论什么人看到这地方都会忍不住赞美几句的。 朱门上的铜环亮如黄金,高墙内有宽阔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空白的粉纹纸,却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院子里花香浮动,鸟语啾啾,当前正有双燕子在衔泥做窝。 田思思道:“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买下来的?” 张好儿道:“前两年刚买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听说很有学问,却是个书呆子,所以我房子的价钱买得很便宜。”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笑道:“看来做‘慈善家’这一行真不错,至少总比读书中举好得多。” 张好儿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扭过头去轻轻干咳。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笑着,道:“秦歌今天会到这里来?” 张好儿道:“我先带你到后面去歇着,他就算不来,我也能把他找来。” 后园比前院更美,小楼上红栏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宛如图画,从里面看出来也是幅图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好美。” 张好儿道:“天气太热的时候,我总懒得出去,就在这里歇着。” 田思思道:“你倒真会享福。” 其实她住的地方也不比这里差,却偏偏有福不会享,偏要到外面受罪。 张好儿笑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给你,你以后跟秦歌成亲的时候就可以将这里当洞房。” 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发红,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好儿柔声道:“我早就说过,一看你就觉得顺眼,这就叫缘份。”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现在你应该先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秦歌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叫醒你,你可得打扮得漂亮些呀。” 田思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看自己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看那双赤脚,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张好儿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这就去找几件漂亮的衣服,叫小兰送过来。” 田思思道:“小兰?” 张好儿道:“小兰是我新买的丫头,倒是聪明伶俐,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给你。” 田思思看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无论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总算遇着了一个真正的好人。 墙上挂着幅图画。 白云缥缈间,露出一角朱门,仿佛是仙家楼阁。 山下流水低回,绿草如茵,一对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边,绿草上,仿佛已忘却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画上题着一行诗:“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美的图画,好美的意境。 “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这样子,我也绝不会想做神仙。” 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轻轻敲门,门是虚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兰吗?……进来。”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俏丫头,捧着一大叠鲜艳的衣服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小兰听姑娘的吩咐。” 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气时嘴也好像是撅着的。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田心!这俏丫头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捧着的一叠衣服都撞翻在地上。“死丫头,死小鬼,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这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显得很吃惊,吃吃道:“我已来了两年。” 田思思笑骂道:“小鬼,还想骗我?难道以为我已认不出你了么?” 这丫头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见过我?” 田思思道:“你难道没见过我?” 这丫头道:“没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认得我?” 这丫头道:“不认得。”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吃惊,揉揉眼睛,道:“你……你难道不是田心?” 这丫头道:“我叫小兰,大小的小,兰花的兰。”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也不像是开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个神经病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垂着头道:“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这就下去替姑娘准备水洗澡。” 她不等话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难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会长得跟田心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小撅嘴,都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天下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却又不能不信。 两个很健壮的老妈子,抬着个很好看的澡盆走进来。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还是热的。 小兰手里捧着盒扑蔻澡豆,还有条雪白的丝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 田思思瞪着她,摇摇头,忽又大声道:“你真的不是田心?” 小兰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我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心里虽然充满了怀疑,但那盆热水的诱惑却更大。 任何一个三天没洗澡的女人,还能抗拒这种诱惑? “无论怎么样,先洗个澡再说吧。” 田思思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了衣钮。 对面有个很大的圆铜镜,映出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许没有张好儿那么丰满成熟,但她的皮肤却更光滑,肌肉却更坚实,而且带着种处女独有的温柔弹性。 她的腿笔直,足踝纤巧,线条优美。 她的身子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她在等,等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无论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许就是这男人。 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像已变得比盆里的水还热些。 贴身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她柔美的曲线已完全在镜中现出。 她慢慢地解开衣襟,整个人忽然僵住! 屋里有张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悬着锦帐。 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 田思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锦帐上有两个小洞。 小洞里还发着光,眼睛里的光。 有个人正躲在帐子后面偷看着她。 田思思又惊又怒,气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压制着自己,慢慢地解开第一粒衣钮,又慢慢地开始解第二粒…… 突然间,她转身窜过去,用力将帐子一拉。 帐子被拉倒,赫然有个人躲在帐后。 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发现,总难免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非但动也不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吃惊。 这难道不是人,只不过是个用石头雕成的人像? 田思思知道他是个人。 非但知道他是人,而且还认得他。 “葛先生!” 那恶鬼般的葛先生,阴魂不散,居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田思思吓得连嗓子都已发哑,连叫都叫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 葛先生也没有动。 他非但脚没有动,手没有动,连眼珠子都没有动。 一双恶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田思思,眼睛里也全无表情。 但没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容易才能抬起脚,转身就往外跑。 跑到门口,葛先生还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追? 难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门后,悄悄地往里面看了看,忽然发现葛先生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虽然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心里虽然还是怕。 但这恶魔若是中了邪,岂非正是她报复的机会? 这诱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葛先生还是不动,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原来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地弯下腰,从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那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银子做的。 无论谁头上被这么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难免会疼得跳起来。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将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一声,盒子打在葛先生头上。 葛先生还是没有动,连眼珠子都没有动,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他的头却已被打破了。 一个人的头被打破,若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就算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田思思索性将那小凳子也摔了过去。 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惨,头上的小洞已变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田思思松了口气,突然窜过去,“啪”的给了他个大耳光。 他还是不动。 田思思笑了,狠狠地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田大小姐不是个很凶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对这葛先生却实在恨极了,从心里一直恨到骨头里。 她一把揪住葛先生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反手又是一耳光,“劈劈啪啪”,先来了十七八个大耳光,气还是没有出。 洗澡水还是热的,热得在冒气。 一个人的头若被按在这么热的洗澡水里,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将葛先生的头按了进去。 水里并没有冒泡。 难道他已连气都没有了,已是个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点发软,将他的头提起来。 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有点慌了,大声道:“喂,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死了没有?” 突听一人格格笑道:“他没有死,却已听不见你说话了。” 笑声如银铃。 其实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这么好听,大多数人的笑声最多也只不过像铜铃,有时,甚至像是个破了的铜铃。 田思思用不着回头,就知道张好儿来了。 笑声也是干“慈善家”这一行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张好儿自然是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听,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认得这人?” 张好儿摇摇头,笑道:“这种人还不够资格来认得我。” 田思思冷笑道:“那么他又怎么会做了这里的入幕之宾?”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 田思思道:“我当然不知道。” 张好儿道:“我也不知道。”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却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快说。” 张好儿道:“你难道看不出他被人点住了穴道?” 田思思这才发现葛先生果然是被人点了穴道的样子,而且被点的穴道绝不止一个地方。 第六回 巧遇意中人 葛先生武功并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说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点住他七八处穴道,这种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点了他的穴?” 张好儿笑道:“怎么会是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谁?” 张好儿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猜不出。”她嘴里说“猜不出”的时候,心里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来,道:“难道是秦歌?” 张好儿道:“猜对了。” 田思思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随时都晕了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能长长吐了口气,道:“来了多久?” 张好儿道:“已来了半天。”她又解释着道:“他来的时候,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窜到这小楼上来,就在暗中跟着,这人在帐子上挖洞的时候,他就点了他的穴道。” 帐子后果然有个小窗子,他们想必就是从窗子里掠进来的。 张好儿笑道:“奇怪的是,帐子后面出了那么多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你那时难道在做梦?” 田思思的确在做梦,一个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梦。 她红着脸,低下头,道:“他的人呢?” 张好儿道:“他点住这人的穴道后,才去找我……” 田思思忽然打断了张好儿的话,咬着嘴唇道:“那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也免得我被这人……被这人……” “偷看”这两个字,她实在说不出来。 张好儿笑道:“他虽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脱衣服时,还是不好意思出来见面的。” 田思思的脸在发烫,低着头道:“他……他刚才也看见了?” 张好儿道:“帐子上还有两个洞,就算是君子,也会忍不住要偷看两眼的。” 田思思不但脸在发热,心好像也在发热,嗫嚅着道:“他说了我什么?” 张好儿笑道:“他说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腿也长得漂亮。” 田思思道:“真的?”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会这么说的。”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虽然不好意思笑,却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对一个少女说来,天下绝没有比被自己意中人称赞更美妙的事了。 张好儿道:“我只问你,你现在想不想见他?” 田思思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就在楼下,我已经带他来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要转身往外面走。 张好儿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呶了呶嘴,笑道:“你这样子就想去见人?”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 张好儿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脚总来得及吧。” 水还是热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床底下。 张好儿道:“暂时就请他在这里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修理他。” 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脚,但穿衣服的时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几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来选去,忍不住要向张好儿求教了。 男人喜欢的是什么,张好儿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数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该穿哪件呢?” 张好儿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她的确很了解男人,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下楼的时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她想像中那么英俊潇洒?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难看,反而会显得更有英雄气概。 无论如何,她总算能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见面了。 田思思闭着眼睛,迈下最后一步梯子,再睁开眼。 她就看到了秦歌! 秦歌几乎和她想像中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少女们梦中幻想的那种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为高一点,却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宽,腰很细,看来健壮而精悍,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时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满了热情。 一条鲜红的丝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发现,红丝巾系在脖了上,的确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到她的时候,目中带着种温柔的笑意,无论谁看到他的这双眼睛,都不会再注意他脸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不但目中带着笑意,脸上也露出了温和潇洒的微笑。 他显然很喜欢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出来。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 她本来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的,但却忽然在楼梯口怔住。 她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一件事。 从一开始听到秦歌这名字的时候,她就有了许许多多种幻想。 她当然想到过自己见到秦歌时是什么情况,也幻想过自己倒在他怀里时,是多么温馨,多么甜蜜。 她甚至幻想过他们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会陪他喝酒、下棋、骑马,陪他闯荡江湖,她要好好照顾他,每天早上,她都会为他在脖子上系一条干净的红丝巾,然后替他煮一顿可口的早餐。 她什么都想过,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 她忘了去想一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话。 在幻想中,她一见到秦歌,就已倒在他怀里。 现在她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先陪他聊聊天,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秦歌好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温柔地笑着,道:“请坐。” 田思思低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坐下来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这本是她花了无数代价才换来的机会,她多少应该表现得大方些,聪明些,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她却偏偏忽然变得像是舌头短了三寸的呆鸟。 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拿去给别人修理修理。 张好儿偏偏也不说话,只是扶着楼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 幸好这时那俏丫头小兰已捧了两盏茶进来,送到他们身旁的茶几上。 她低垂着头,走到田思思面前时,仿佛轻轻说了两个字。 但田思思晕晕忽忽的,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小兰只好走了。 她走的时候,嘴撅得好高,像是又着急,又生气。 张好儿终于慢慢走了过来,道:“这里难道是个葫芦店么?” 秦歌怔了怔,道:“葫芦店?” 张好儿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芦店,怎会有这么大的两个闭嘴葫芦?” 秦歌笑了,抬头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张好儿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好像你说的那句话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至少应该问问她,贵姓呀?大名呀?府上哪里呀?……这些话难道也要我来教你?” 秦歌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姑娘贵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张好儿皱着眉,道:“这是有人在说话,还是蚊子叫?” 田思思也笑了,屋子里的气氛这才轻松了一点。 秦歌刚想说什么,那俏丫头小兰忽又垂头走了进来,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几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都泼翻在田思思身上。 小兰赶紧去擦,手忙脚乱地在田思思身上乱擦。 田思思觉得她的手好像乘机往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看来并不像这么样笨手笨脚的人,田思思刚觉得有点奇怪。 张好儿已沉下脸,道:“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小兰的脸色有点发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凉了,想替她换一杯。” 张好儿沉着脸道:“谁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别进来。” 小兰道:“是。” 她又低着头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好像还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仿佛有点奇怪。 难道她有什么秘密要告诉田思思? 田思思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着身上的湿衣服,已急得要命,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别的。 何况,这丫头假如真的有话要说,刚才送衣服去的时候,就已经应该说出了,完全没有理由要等到这种时候再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换件衣服。” 秦歌立刻道:“姑娘请。” 他站了起来,微笑着道:“在下也该告辞了,姑娘一路烦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 他居然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等他一出门,张好儿就急得直跺脚,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这机会让你们见面,你怎么竟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张好儿道:“这样子你还想勾住他?人家看见你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则又怎会走?” 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会好些的。” 张好儿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张好儿用眼角瞄着她,“噗嗤”一笑,道:“我问你,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可得老实说。” 田思思脸又红了,道:“我对他印象当然……当然很好。” 张好儿道:“怎么样好法?” 田思思道:“他虽然那么有名,但却一点也不骄傲,一点也不粗鲁,而且对我很有礼貌。” 她眼波朦胧,就像做梦似的。 张好儿盯着她,道:“还有呢?”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别的我也说不出了,总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并没有看错他。” 张好儿道:“你愿意嫁给他?” 田思思咬着嘴角,不说话。 张好儿道:“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说老实话,我可不管了。” 田思思急了,红着脸道:“不说话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张好儿又“噗嗤”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会作怪了。”她又正色接着道:“既然你想嫁给他,就应该好好地把握住机会。” 田思思终于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现在机会已不多了,我最多也不过只能留住他一两天。” 田思思道:“一两天?……只有一两天的工夫怎么够?” 张好儿道:“两天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假如换了我,两个时辰就已足够。”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张好儿轻轻拧了拧她的脸,笑道:“傻丫头,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你也该知道的,难道你还真要我送你们进洞房么?” 她银铃般娇笑着走了出去,笑声越来越远。 门还开着。 风吹在湿衣服上,凉飕飕的。 田思思痴痴地想着,随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个纸卷从怀里掉下来,可是她根本没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的。” 田思思只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咬着嘴唇,慢慢地走上楼。 楼下很静,一个人也没有。 那俏丫头小兰又低着头走进来,想是准备来收拾屋子。 她看到地上的纸卷,脸色忽然变了,立刻赶过去捡起来。 纸卷还是卷得好好的,显然根本没有拆开来过。 她撅着嘴,轻轻跺着脚,好像准备冲上楼去。 就在这时,楼上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床底下的葛先生忽然不见了。 田思思本来几乎已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一看到秦歌,她简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等到她坐到床上,才想起床底下还有个鬼。 鬼就是鬼,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更不知他什么时候走,他若缠住了你,你就永远不得安宁。 田思思的惊呼声就好像真的遇着鬼一样。 葛先生这人也的确比鬼还可怕。 直到张好儿赶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抖,忽然紧紧抱住张好儿,失声痛哭了起来,嗄声道:“那人已走了。” 张好儿轻轻拍着她,柔声道:“走了就走了,你不用怕,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田思思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再来的,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 张好儿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子缠着你?” 田思思流着泪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缠住我?我既不欠他的,也没有得罪他,我……我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好儿道:“但是你却很怕他!” 田思思颤声道:“我的确怕他,他根本不是人……” 只听一人道:“无论他是人是鬼,你都用不着怕他,他若敢再来,我就要他回不去。” 秦歌也赶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而镇定,不但充满了自信,也可以给别人信心。 张好儿却冷笑道:“他这次本来就应该回不去的,若是我点了他的穴道,连动都动不了。” 秦歌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的确要怪我出手太轻,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张好儿道:“偷偷溜到别人闺房里,在别人帐子上挖洞的,难道还有什么好人?” 秦歌道:“可是我……” 张好儿根本不让他说话,又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你反正有责任,我这小妹妹以后假如出了什么事,我就惟你是问。”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看来我以后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张好儿道:“但你现在已经管了,所以就要管到底。” 秦歌道:“你要我怎么管?” 张好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秦歌沉吟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这里保护田姑娘?” 张好儿这才展颜一笑,嫣然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田思思依在张好儿怀里,也忍不住要笑。 她本来还觉得张好儿有点不讲理,现在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么样做了,就是为了要安排机会,让他们多接近接近。 张好儿又道:“我不但要你保护她,还要你日日夜夜的保护她,一直到你抓到那人为止。” 秦歌道:“那人若永远不再露面呢?” 张好儿眨眨眼,道:“那么你就得保护她一辈子。” 这句话实在说得太露骨,就算真是个呆子,也不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不但田思思脸红了,秦歌的脸好像也有点发红。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连一点拒绝的表示都没有。 田思思又欢喜,又难为情,索性躲在张好儿怀里不出来。 张好儿却偏偏要把她拉出来,轻拭着她的泪痕,笑道:“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有他这种人保护你,你还怕什么?……你还不肯笑一笑?” 田思思想笑,又不好意思,虽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好儿招手道:“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田思思悄悄拧了她一把,悄悄道:“讨厌!” 张好儿忽然转过身,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失陪了。”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往外走。 田思思赶紧拉住了她,着急道:“你真的要走?” 张好儿道:“既然有人讨厌我,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田思思急得红了脸,道:“你……你不能走。” 张好儿笑道:“为什么不能走?他可以保护你一辈子,我可不能,我……我还要去找个人来保护我哩。” 她忽然摔脱田思思的手,一溜烟跑下了楼。 田思思傻了。 她忽然变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才好,一双脚更不晓得往哪里藏才对,思潮起伏,心如乱麻,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秦歌好像正微笑着在看她。 她却不敢看过去,但闭着眼睛也不行,睁开眼睛又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只有垂着头,看看自己一双春葱般的手。 秦歌好像也在看着她的手。 她又想将手藏起来,但东藏也不对,西藏也不对,简直恨不得把这双手割下来,找块布包住。 只可惜现在真的要割也来不及了。 秦歌的手已伸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从口里快跳出了,全身的血都已冲上了头,只觉得秦歌好像在她耳边说着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但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却根本没有听清楚,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秦歌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话,是在唱歌。 歌声又那么遥远,就仿佛她孩子时在梦中听到的一样。 她痴痴迷迷地听着,似已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秦歌的手已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似已在秦歌怀里,已可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 田思思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越抱越紧…… 他好像忽然变成有三只手了。 田思思的身子开始发抖,想推开他,却偏偏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整个人仿佛在腾云驾雾似的。 然后她才发现身子已被秦歌抱了起来,而且正往床那边走。 她就算什么事都不太懂,现在也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 但这岂非正是她一直在梦中盼望着的么? “不,不是这样子的,这样子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她也并不太清楚。 她只觉现在一定要推开他,一定要拒绝。 但拒绝好像已来不及了。 在她感觉中,时间好像已停顿,秦歌应该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发觉自己的人已在床上。 床很软。 温暖而柔软,人躺在床上,就仿佛躺在云堆里。 她非但已没有力气拒绝,更没有时间拒绝。 男女间的事有时候实在很微妙,你若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拒绝,以后就会忽然发现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因为你已将对方的勇气和信心都培养了出来。 现在就算拒绝,也已没有用。 秦歌的声音更甜,更温柔。 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声音才会如此甜蜜温柔。 这种时候就是他已知道对方已渐渐无法拒绝的时候。 这也正是男人最开心,女人最紧张的时候,田思思紧张得全身都似已僵硬。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 只听小兰的声音在门外道:“田姑娘,秦少爷,你们要不要吃点心,我刚炖好的燕窝粥。” 秦歌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拉开门大声道:“谁要吃这见鬼的点心,走,快走,走远点。” 他声音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了。 小兰撅着嘴,悻悻地下了楼。 秦歌正想关上门,谁知他自己也被人用力推了出去。 田思思不知何时也已下了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了门。 “砰”的一声,门关上。 田思思身子倒在门上,喘着气,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秦歌当然很吃惊,用力敲门:“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我推出来?快开门。” 田思思咬着牙,不理他。 秦歌敲了半天门,自己也觉得没趣了,喃喃道:“奇怪,这人难道有什么毛病?”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怀疑了:“我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这本是她梦中盼望着的事,梦中思念的人,但等到这件事真的实现,这个人真的已在她身旁时,她反而将这人推了出去。 听到秦歌下楼的声音,她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空空的,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这一走,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来了。” 田思思的脸色虽已变得苍白,眼圈儿都红了起来,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大哭一场。 但就在这时,楼梯上又有脚步声响起。 “莫非他又回来了?” 田思思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的在跳,虽然用力紧紧抵住了门,却又巴望着他能一脚将门踢开。 她想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快开门,是我。”这是张好儿的声音。 田思思虽又松了口气,却又好像觉得有点失望。 门开了。 张好儿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忽然大声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病?” 田思思摇摇头,又点点头,坐下去,又站起来。 看到她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好儿的火气才平了些,叹着气道:“我好不容易才替你安排了这么样个好机会,你怎么反而将别人赶走了?” 田思思脸又红了,低着头道:“我……我怕。” 张好儿道:“怕?有什么好怕?他又不会吃了你。”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柔声道:“你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是怕什么?这种事本就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除非你一辈不想嫁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他那种急吼吼的样子,教人怎么能不怕呢?” 张好儿笑道:“噢——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怕,只不过觉得他太急了些。”她走过来轻抚着田思思的头发,柔声道:“这也难怪你,你究意还是个大姑娘,但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男人越急,就越表示他喜欢你。” 田思思道:“他若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对我尊重些。” 张好儿又“噗嗤”一声笑了,道:“傻丫头,这种事怎么能说他不尊重你呢?你们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这么样做就不对了,但只有你们两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你就该顺着他一点。”她眨着眼笑了笑,悄悄地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你只要在这件事上顺着他一点,别的事他就会完全听你的,女人想要男人听话,说来说去也只有这一招。” 田思思脸涨得通红,这种话她以前非但没听过,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张好儿道:“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田思思嗫嚅着道:“他呢?” 张好儿道:“你用不着管他,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田思思鼓足勇气,红着脸道:“我若愿意,又怎么样呢?” 张好儿道:“只要你点点头,我就做主,让你们今天晚上就成亲。” 田思思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张好儿道:“他后天就要回江南了,你若想跟他回去,就得赶快嫁给他,两人有了名份,一路上行走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还得慢慢地想一想。” 张好儿道:“还想什么,他是英雄,你也是个侠女,做起事来就应该痛痛快快的,再想下去,煮熟的鸭子只怕就要飞了。”她正色接着道:“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若不好好把握住,以后再想找这么样一个人,满街打锣都休想找得到。”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也不能这么样逼我呀。”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说我逼你,以后等到别人叫你‘秦夫人’的时候,你就会感激我了,要知道‘秦夫人’这头衔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天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女孩子都早就等着想要抢到手了。” 田思思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已看到自己和秦歌并肩齐驰,回到了江南,仿佛已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人迎在他们的马前欢呼。 “秦夫人果然长得真美,和秦大侠果然是天生的玉缘佳偶,也只有这么样的美人,才配得上秦大侠这样的英雄。” 其中自然还有个脑袋特别大的人,正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她,目光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那时她就会带着微笑对他道:“你不是说我一定嫁不出去吗?现在你总该知道自己错了吧。” 她甚至好像已看到这大头鬼后悔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听张好儿悠然道:“我看你还是赶快决定吧,否则‘秦夫人’这头衔只怕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只有我才配做秦夫人,谁也休想抢走。” 嫁衣是红的,田思思的脸更红。 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自己都忍不住要对自己赞美几句。 张好儿就在她身旁,看着喜娘替她梳妆。 化过脸之后的田大小姐,看来的确更娇艳了。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秦歌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微笑着,又道:“但他却也总算能配得过你,田大爷若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婿,也一定会很满意的。” 田思思心里甜甜的。 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现在总算心愿已偿,你叫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只可惜田心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也欢喜得连嘴都撅不起来了。” 想到田心,就不禁想到小兰。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那丫头小兰呢?” 张好儿道:“这半天都没有看到她,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以前我也有个丫头,叫田心,长得跟她像极了。” 张好儿道:“哦?真有那么像?” 田思思笑道:“说来你也不信,这两个人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好儿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她送给你作嫁妆吧。”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那丫头田心不在这里。” 张好儿道:“她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暗然道:“谁知道,自从那天在王大娘家里失散了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的人,只望她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田心既然不在,我去找小兰来陪你也一样。” 她忽然转身走下了楼。 一走出门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匆匆向对面的花丛里走了过去。 花丛间竟有条人影,好像一直都躲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张好儿走了过去,忽然道:“小兰呢?” 这人道:“我已叫人去看着她了。” 张好儿沉声道:“你最好自己去对付她,千万不能让她跟田思思见面,更不能让她们说话。” 这人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欢她说话,我就叫她以后永远都不再说话。” 喜娘的年纪虽不大,但却显然很有经验。 她们很快就替田思思化好了妆,换上了新娘的嫁衣。 脂粉虽可令女人们变得年轻美丽,但无论多珍贵的脂粉,也比不上她自己脸上那种又羞涩,又甜蜜的微笑。 所以世上绝没有难看的新娘子,何况田思思本来就很漂亮。 前厅隐隐有欢乐的笑声传来,其中当然还夹杂着有觥拳行令声,劝酒碰杯声,这些声音的本身就仿佛带着种喜气。 这喜事办得虽匆忙,但赶来喝喜酒的贺客却还是不少。 张好儿看来的确是个交游广阔的人。 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茶水。 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是不能喝水的,一个满头凤冠霞披的新娘子,若是急着要上厕所,那才真的是笑话。 张好儿当然不愿意这喜事变成个笑话。 所以她不但将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而且也想得很周到。 所以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绝没有丝毫差错。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她不知道。 她一心想嫁给秦歌,现在总算已如愿了。 秦歌不但又英俊,又潇洒,而且比她想像中还要温柔体贴些。 “一个女孩子能嫁给这种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等他们回到江南后,一定更不知有多少赏心乐事在等着他们。 他们还年轻,正不妨及时行乐,好好的享受人生。 一切事都太美满,太理想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吗? “也许每个少女在变成妇人之前,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安吧。”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决心不再去想。 “爹爹若知道我嫁给了秦歌,也一定会很开心,一定不会怪我的。” “秦歌至少总比那大头鬼强得多了。” 想到那大头鬼,田思思心里好像又有种很奇怪的滋味。 “无论如何,我至少总应该请他来喝杯喜酒的,他若知道我今天成亲,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但田思思也知道以后只怕永远也看不到他了。 她忽然对那大头鬼有点怀念起来…… 一个女孩子在成亲前心里想的是什么? 对男人说来,这只怕永远都是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完全猜出来的。 爆竹声虽不悦耳,但却总是象征着一种不同凡响的喜气。 爆竹声响起过后,新人们就开始要拜堂了。 “一拜天地……” 喜倌的声音总是那么嘹亮。 喜娘们扶着田思思,用手肘轻轻示意,要她拜下去。 田思思知道这一拜下去,她就不再是“田大小姐”了。 这一拜下去,田大小姐就变成了秦夫人。 喜娘们好像已等得有点着急,忍不住在她身旁轻轻道:“快拜呀。” 田思思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却看不见她们的人。 她头上蒙着块红巾,什么都看不见。 “结婚本是件光明正大地事,新娘子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呢?” 田思思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那乡下人家里发生的事,忽然想到了穿着火红状元袍,戴着花翎乌纱帽,打扮成新郎倌模样的葛先生。 “新娘子就是你!” 那天她还能看到新郎倌的一双脚,今天却连什么都看不见。 “新娘子就是你!” 但新郎倌是谁呢?会不会又变成了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鼻子痒痒,已开始在流着冷汗。 “新娘子为什么还不拜下去?” 贺客间已有人窃窃私议,已有人在暗暗着急。 喜娘们更急,已忍不住要将田思思往下推。 田思思的身子却硬得像木头,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新娘子居然开口说话了。 贺客们又惊又笑,喜娘们更已吓得面无人色。 她们做了二三十年的喜娘,倒还没听过新娘子还要等一等的。 幸好张好儿已赶了过来,悄悄道:“已经到了这时候,还等什么呀?”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要看看他。” 张好儿道:“看谁?” 田思思道:“他。” 张好儿终于明白她说的“他”是谁了,又急又气,又忍不住道:“你现在急什么,等进了洞房,随便你要看多久都行。” 田思思道:“我现在就要看看他。” 张好儿已急得快跳脚了,道:“为什么现在一定要看呢?” 田思思道:“我……我若不看清楚嫁的人是谁,怎么能放心嫁给他。” 她说的话好像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好儿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难道还怕嫁错了人?”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叹道:“新娘子既然要看新郎倌,别人又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她看呢?” 新娘子要看新郎倌,本来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大家全都笑了。 听到这种事还有人能不笑,那才真是怪事。 田思思眼前忽然一亮,蒙在她头上的红巾终于被掀起来。 新郎倌当然就站在她对面,一双发亮的眼睛中虽带着惊诧之意,但英俊的脸上还是带着很温柔体贴的笑意。 没有错。 新郎倌还是秦歌。 田思思悄悄吐出口气,脸又涨得通红,她也觉得自己的疑心病未免太大了些。 张好儿斜眼瞪着她,似笑非笑的,悠悠道:“你看够了么?” 田思思红着脸垂下头。 张好儿道:“现在总可以拜了吧。” 田思思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 一块红巾又从上面盖下来,盖住了她的头。 外面又响起一连串爆竹声。 喜倌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吆喝了起来。 “一拜天地……” 田思思终于要拜了下去。 这次她若真的拜了下去,就大错而特错了。 只可惜她偏偏不知道错在哪里。 谁知道错在哪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男婚女嫁不但是喜事,也是好事。 为什么这次喜事就不是好事呢? 厅前排着大红的喜帐,一对大红的龙凤花烛燃得正亮。 火焰映着张好儿的脸。 她脸上红红的,也漂亮得像是个新娘子。 看到新人总算要拜堂了,她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角落上的小门里忽然很快地闯了个人出来,燕子般掠到新娘和新郎倌的中间,手里居然还托着盘菜带着甜笑道:“小姐,请用茶。”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送茶来给新娘子喝,简直叫人有点啼笑皆非。 可是这声音熟极了,田思思又忍不住将蒙在脸上的红巾掀了一角,就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对着她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 连田思思也分不清这小姑娘是田心?还是小兰? 张好儿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一双又妩媚,又迷人的眼睛,现在却像刀一般在瞪着这小姑娘,像是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去,活活踢死。 但在这种大喜的日子,当着这么多贺喜的宾客,当然不能踢人。 所以张好儿只能咬着牙,恨恨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还不滚出去!” 这小姑娘却嘻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出去。” 张好儿怒道:“为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有位秦公子叫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张好儿道:“秦公子?哪个秦公子?” 小姑娘道:“我也不认得他,只知道他姓秦,叫秦歌。” 张好儿脸色又变了,厉声道:“你疯了,秦歌明明就在这里。” 小姑娘道:“我没有疯,的确还有位秦公子,不是这一位。” 新郎倌的脸色也变了,抢着道:“那人在哪里?” 这小姑娘还没有说话,就听到有个人笑道:“就在这里。” 笑声中,龙凤花烛的烛光忽然被拉得长长的,好像要熄灭的样子。 烛光再亮起的时候,花烛前就突然多了个人。 一个头很大的人,有双又细又长的眼睛。 杨凡。 田思思几乎要叫了出来。 她实在想不到这大头鬼怎会找到这里来,更想不到他还会来捣乱。 张好儿看到他却似乎有点顾忌,样子也不像刚才那么凶了,居然还勉强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来破坏别人的好事?” 杨凡淡淡笑道:“因为这不是好事。” 新郎倌秦歌的脸已涨得通红,抢着道:“谁说这不是好事?” 杨凡道:“我说的。” 秦歌道:“你是什么东西?” 杨凡道:“我跟你一样不是东西。” 田思思本来想说什么的,现在却不说了,因为她想不到这大头鬼居然敢在秦歌面前无礼。 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秦歌却气极了,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杨凡道:“不知道。” 秦歌大声道:“我就是秦歌。” 杨凡道:“那就奇怪了。” 秦歌道:“有什么奇怪的?” 杨凡道:“因为我也是秦歌。” 张好儿勉强笑道:“你开什么玩笑,还是快坐过去喝喜酒吧,我陪你。” 杨凡扬起脸道:“谁说我在开玩笑,他既然可以叫秦歌,我为什么不能叫秦歌?”他忽然问那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笑道:“秦歌。” 杨凡道:“对了,这人若可以叫秦歌,人人都可以叫秦歌了。” 秦歌的脸通红,张好儿的脸苍白,两人偷偷交换了个眼色。 突然间,一股轻烟从秦歌的衣袖里喷出,冲着杨凡脸上喷了出去。 小姑娘已捏起鼻子,退出了七八尺。 杨凡却没有动,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轻轻吹了口气。 那股烟就突然改变了方向,反而向秦歌吹了过去。 秦歌突然开始打喷嚏,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 然后他的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变成了一摊烂泥。 杨凡向小姑娘笑了笑,道:“你知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道:“迷香。”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哪种人才用迷香?” 小姑娘恨恨道:“只有那种下五门的小贼才用迷香。” 杨凡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懂事。” 小姑娘道:“但秦歌并不能算下五门的小贼呀。” 杨凡道:“他的确不是。” 小姑娘眨眨眼,道:“那么这人想必就一定不是秦歌了?” 杨凡道:“谁说他是秦歌,谁就是土狗。” 小姑娘道:“他若不是秦歌是谁呢?” 杨凡道:“是个下五门的小贼。” 小姑娘道:“下五门的小贼很多。” 杨凡道:“他就是其中最下流的一个,连他用的迷药也是第九等的迷香,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迷不倒。” 小姑娘道:“无论多下流的人,至少总也有个名字的。” 杨凡道:“下流的人名字也下流。” 小姑娘道:“他叫什么?” 杨凡道:“他的名字就剌在胸口上,你想不想看看?” 小姑娘道:“会不会看脏我的眼睛?” 杨凡笑道:“只要你少看几眼就不会了。” 他突然撕开了那件很漂亮的新郎衣服,露出了这人的胸膛。 这人胸膛上刺着一只花花的蝴蝶! 小姑娘道:“莫非这人就叫做花蝴蝶?” 杨凡点点头道:“不错,古往今来,叫花蝴蝶的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姑娘嫣然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居然比我还多些。” 杨凡道:“因为我的头比你大,装的东西自然也多些。” 张好儿一直在旁边听着,脸色越听越白。 田思思也一直在旁边听着,一张脸却越听越红,突然冲过来,在这花蝴蝶腰眼上重重踢了一脚。 她恨极了,恨得要发疯。 “想不到田大小姐,居然险些就做了下五门的小贼的老婆。” 田思思咬着牙,瞪着张好儿,道:“你……你跟我有什么仇?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她气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好儿苦笑道:“真对不起你,但我也是上了这人的当。”她居然也走过去踢了一脚,恨恨道:“你这畜牲,你害得我好苦。” 她好像比田思思还生气,比田思思踢得还重。 田思思道:“你……你真的不知道?”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我跟你又没有仇。” 杨凡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真佩服你。” 张好儿怔了怔,道:“佩服我什么?” 杨凡道:“你真会做戏。” 小姑娘眨着眼,道:“她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能骗得过你?” 杨凡又笑了笑,淡淡道:“她应该知道自己骗不了我的。” 小姑娘道:“天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骗得了你么?” 杨凡道:“也许只有一个人能骗得了我。” 小姑娘道:“谁?” 杨凡道:“我自己。” 厅上当然还有别的人,一个个都似已怔住。 他们本是来喝喜酒的,看样子现在喜酒已喝不成了,但却看到了好戏。 田思思忽然一个耳光往张好儿脸上打了过去。 张好儿居然没有动,苍白的脸立刻就被打红了。 小姑娘拍手笑道:“打得好,再打重些。” 杨凡笑道:“这种人脸皮比城墙还厚,你打得再重,她也不会疼的。” 小姑娘道:“那么,我们该拿她怎么样呢?” 杨凡道:“不怎么样。” 小姑娘皱眉道:“不怎么样,难道就这样放过了她?” 杨凡道:“嗯。” 小姑娘道:“那岂非太便宜了她。” 杨凡淡淡笑道:“像她这种人,天生本就是要骗人的,不骗人才是怪事,所以……” 小姑娘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你遇到这种人,就要加意提防,最好走远些,否则你就算上了当也是活该。” 田思思跳起来,道:“你是不是说我活该?” 杨凡道:“是。” 田思思瞪着他,简直要气死。 杨凡道:“她有没有强迫你?有没有勉强你?还是你自己愿意跟着她来的!” 田思思气得说不出话,也的确无话可说。 张好儿的确一点也没有勉强她。 杨凡淡淡道:“一个人自己做事若太不小心,最好就不要怪别人,埋怨别人。”他声音平淡而稳定,悄悄地接着道:“无论谁都总该学会先责备自己,然后才能责备别人,否则就表示他只不过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田思思突然掉头冲了出去。 杨凡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笑了笑,也跟了出去。 张好儿却在看着杨凡,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原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 杨凡道:“只知道一点点,还不太清楚。” 张好儿道:“但却已够了。” 杨凡道:“足够了。” 张好儿叹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呢?” 杨凡道:“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张好儿垂下头,道:“我并不是主谋。” 杨凡道:“我知道你不是。” 张好儿道:“葛先生呢?” 杨凡道:“你最好先管你自己的事,然后再管别人的。” 张好儿咬着嘴唇,道:“我若答应你,以后绝不再骗人,你信不信?” 杨凡道:“我信。” 张好儿忍不住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也真是个怪人。” 其实杨凡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 惟一跟别人不大一样的是,他不但相信别人,也相信自己。 他做事总喜欢用他自己的法子,但那也是很普通的法子。 公平,但却并不严峻。 他无论对任何人都绝不会太过分,但也绝不会放得太松。 他喜欢儒家的中庸和恕道,喜欢用平凡宽厚的态度来面对人生。 夜凉如水。 田思思冲到院子里,冲到一颗树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这眼泪的的确确是被气出来的。 “猪八戒,大头鬼……我真是活活遇见了个大头鬼。” 但若没有遇见这大头鬼,她现在岂非已做了下五门小贼的老婆? “一个人最好先学会责备自己,然后再去责备别人。” 等田思思比较冷静了些,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突然一只右手伸过来,手里端着碗茶。 “小姐,喝口茶消消气吧!” 那小姑娘又来了,笑得还是那么甜,那么俏皮。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小兰,还是田心?” 小姑娘眨眨眼,笑道:“好像我就真烧成了灰,小姐都能认出我来的嘛?” 田思思眼睛变了,道:“你是田心。” 田心笑得更甜,道:“谁说我不是田心,谁就是土……土……” 田思思已拧住了她的脸,笑骂道:“小鬼,刚认得那大头鬼,就连他说话的腔调都学会了,以后那怎么得了。” 田心笑道:“有什么不得了,最多也只不过跟着小姐去替他叠被铺床罢了。” “若与你家小姐同鸯帐,怎舍得要你叠被铺床?” 年轻的女孩子们,又有谁没有偷偷的在被里看过“红娘”呢? 田思思却沉下了脸,恨恨道:“你放心,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她不让田心再说下去,又问道:“你早就知道那秦歌是冒牌的了?”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咬着牙,道:“死丫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田心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机会说。” 田思思道:“你第一次送衣服给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田心道:“那时我知道葛先生就在屋里,所以小姐问我是不是田心,我也不敢承认。” 提起“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就好像忍不住要打寒噤。 田心道:“后来我故意将茶泼在小姐身上,为的就是要乘机将一张纸条塞到小姐的怀里去,没想到你将它丢到地上。” 第七回 英雄出少年 田思思听田心说她曾经暗示过她,不由叹道:“那时我又怎么想得到。”她苦笑着,又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田心抿嘴笑道:“其实人家也没有害你,只不过要娶你作老婆而已。” 田思思皱眉道:“为什么他们要花这么多心机,究竟谁是主谋的人?” 田心道:“葛先生。” 田思思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冷噤,道:“他早就跟张好儿串通了?” 田心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 田思思道:“他根本就没有被冒牌的秦歌点住穴道。” 田心道:“那当然是他们故意在你面前做的戏,好教你更相信那秦歌是真的。”她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其实就算有十个花蝴蝶,葛先生也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把他们全都捏死。” 田思思也叹道:“那人的确很可怕。” 田心道:“据我所知,他武功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可怕得多。”她忽又笑了笑,道:“但他只要一见杨公子,就好像老鼠见到了猫。” 田思思又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田心道:“若非杨公子及时来救我,现在只怕我已见不着小姐了。” 田思思动容道:“葛先生要杀你?” 田心点点头,道:“他们想必已发现了我跟小姐你的关系。” 田思思道:“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田心摇摇头叹道:“王大娘送我来的,她把我送给了张好儿。” 田思思道:“那天你没有逃走?” 田心摇摇头,叹道:“我怎么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田思思“噗嗤”一笑,道:“王大娘又不是如来佛,你怎么连她的手掌心都逃不出,你这位孙悟空不是一向都很神通广大的么?” 这句话说完了,她还是笑个不停。 田心橛起嘴,道。“有什么事这么好笑的。” 田思思勉强忍住笑,道:“你有没有看出来,那大头鬼很像一个人。” 田心怔了怔,道:“像谁?是不是我们认得的人?” 田思思道:“按理说,你应该认得才对,因为他们本都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一个是天蓬元帅,一个是齐大大圣。” 田心终于明白了,失笑道:“你是说他像猪八戒?” 田思思拍手笑道:“你看他像不像……不像才怪。” 田心却摇了摇头,道:“我倒看不出他有哪点像。” 田思思道:“他又能吃,又能睡,一看到漂亮的女人,眼睛立刻就变成一条线,那种色迷迷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猪八成进了高家庄。” 田心叹了口气,道:“但若没有他这个猪八戒,唐三藏和孙悟空这次只怕就难免要上吊了。” 田思思板起了脸,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帮着他说话?” 田心道:“因为我佩服他。” 田思思眨了眨眼,忽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田心道:“好。” 她答应得倒真痛快,连想都没有想。 田思思反倒怔住了,道:“你说好?” 田心道:“有什么不好?” 田思思道:“但他的头比真的大头鬼还大三倍,你难道看不出来?” 田心道:“头大有什么不好,头大的人一定比别人聪明。” 田思思道:“他的腰比水桶粗。” 田心道:“可是他的心却比针还细,无论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到。” 田思思道:“你不觉得他是个丑八怪?” 田心道:“一个男人只要聪明能干,就算真的丑一点也没关系,何况他根本就不丑。”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他还不丑?要怎么样的人才算丑?” 田心道:“依我看,那花蝴蝶就比他丑得多,连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她闭着眼,就像做梦似的,接着道:“你若仔细看看,就会发觉他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长得很顺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更迷人极了。” 田思思蹬着她,恨恨道:“好,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我不如就真把你嫁给他算了。” 田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绝不会喜欢我,他喜欢的人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一人道:“我喜欢的人就是我自己。” 杨凡忽然已笑嘻嘻站到她们面前来了,微笑着道:“每个人最喜欢的人都一定是他自己,这就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心红着脸,垂下头,不敢再开口。 杨凡打了个呵欠,道:“我们走吧。” 田思思瞪着眼道:“走?就这样走?” 杨凡道:“不这样走还能怎么样走?” 田思思道:“张好儿呢?” 杨凡道:“在屋里。” 田思思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放过了她?” 杨凡道:“你要我怎么样?杀了她?打她三百下屁股?”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你至少应该替我出气!” 杨凡道:“你有什么气好出的?她打过你没有?” 田思思道:“没有。” 杨凡道:“骂过你没有?” 田思思道:“也没有。” 杨凡道:“你跟她到这里来之后,她要你做了些什么事?” 田思思道:“她要我洗澡,要我换衣服,然后……然后……” 杨凡道:“然后又请你吃了顿饭,介绍了一个并不算难看的男人给你,对不对?” 田思思道:“对是对的,只不过……” 杨凡道:“只不过怎么?还是要出气?” 田思思道:“当然。” 杨凡道:“你要怎么样出气呢?是不是也要叫她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再请她吃顿饭,介绍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给她……” 田思思跳了起来,跺脚道:“你究竟是帮着我?还是帮着她?” 杨凡笑了笑,道:“我什么人都不帮,只帮讲理的人。” 田思思道:“你认为我不讲理?她呢?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嫁给那个人?” 杨凡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你长得太漂亮,所以才有人一心想娶你做老婆,你若长的跟我一样,跪下来求别人娶你,人家也不娶你。” 田思思气极了,大叫道:“谁说我长得漂亮,我一点也不漂亮,你难道看不出他们一定有阴谋。” 杨凡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难得,难得……”他又打了个呵欠,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都随便你。” 田思思大声道:“当然随便我,你凭什么管我?” 杨凡已施然走了出去,悠然道:“你若见到葛先生,其实也用不着太害怕,他最多也不过想娶你做老婆而已,绝不会吃掉你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追了上去,喘着气道:“你说什么,葛先生还在这里?” 杨凡淡淡道:“我怎么知道他还在不在这里,他在哪里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刚才遇见过他?”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 杨凡道:“你也见过他很多次,你为什么不抓住他?” 田思思道:“因为我抓不住他。” 杨凡道:“我也一样。” 田思思道:“你也一样?难道你武功也不如他?” 杨凡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你何必将我看得太高?” 田思思道:“那他为什么一见到你就跑?” 杨凡想了想,道:“也许只因为我是个正人君子,邪不胜正,这句话你总该知道的。” 巷子里很静。 淡淡的星光照着青石板铺的路,风中带着木樨花的香味。 杨凡在前面走,田思思只有在后面跟着。这大头鬼虽然可恨,至少总比葛先生好些。 田心走在她侧旁边,一双大眼睛老是不停的在他们身上溜来溜去。 田思思忽然道:“你问问他,究竟想到哪里去?” 田心眨眨眼,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问?”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还没有开口,田心忽又道:“张好儿虽然满嘴不说真话,有件事倒不是骗你。” 田思思道:“什么事?” 田心道:“秦歌的确已到了这里,好几天之前我就听他们说过了。” 田思思眼睛亮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说他在哪里?” 田心摇摇头。 杨凡忽然回过头来笑笑,道:“他若真的已到了这里,我倒知道有个地方一定能找到他。” 田思思大喜道:“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道:“一个单身的男人喜欢到些什么地方去,你也应该懂得的。” 男人喜欢到些什么地方去呢? 有趣的地方。 那地方不一定要有很美丽的风景,很堂皇的房子,只要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公平的赌博,十个男人中就至少有九个喜欢去。 无论是不是单身的男人都一样。 这地方风景并不美,简直根本连一点风景也没有。 这地方只不过是城墙角下的一条死衙堂。 这房子一点也不堂皇。 事实上,这房子很破烂,十年前就应该拆掉了,看来如像随随便便的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垮。 两个油漆剥落的大门,也是紧紧关着的。 门口还堆着垃圾。 田思思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就闻到一股臭气,忍不住皱眉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杨凡道:“你不是要我找秦歌么?” 田思思道:“他难道会到这种见鬼的地方来?” 杨凡笑了笑,道:“他非但一定会来,而且来了就舍不得走。”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你慢慢就会知道为什么的。” 田思思忽然停下脚步,道:“这地方是不是也有很多……很多像张好儿那样的慈善家?” 杨凡摇摇头道:“到这地方来的人,并不是来找慈善家的。” 田思思道:“来干什么?” 杨凡笑道:“到这地方来的人,喜欢自己做慈善家。” 田思思眨眨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杨凡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人喜欢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银了送出去救济别人,而且送得很快。” 田心忽然道:“有多快?” 杨凡道:“你若也想将自己的银子送出去,绝对找不到别的地方,能比这里送得更方便、送得更快的了。” 田心恍然道:“我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是个很大的赌场。” 杨凡笑道:“不错,到底还是你比较聪明些。” 田思思又撅起了嘴,冷冷道:“看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到这里来的人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大手面。” 杨凡道:“这你又不懂了,真正喜欢赌钱的人,只要有得赌,别的事根本全不讲究,你就算叫他们在阴沟里赌也没关系。” 田思思道:“既然什么地方都可以赌,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杨凡道:“因为这地方很秘密。” 田思思道:“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秘密?” 杨凡道:“原因很多。” 田思思道:“你说出来听听。” 杨凡道:“有些人怕老婆,不敢赌,有些人身份特别,不能赌,还有些人的银子来路不明,若是赌得太大,怕引起别人的疑心。”他笑了笑,道:“可是在这里,随便你怎么赌都没关系,既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抓你,更没有人会查出你银子的来历。”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道:“金大胡子又是谁?” 杨凡道:“是个别人惹不起的人。” 田思思道:“秦歌既没有老婆可怕,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原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赌呢?” 杨凡道:“因为这地方赌得大,赌得过瘾,不是大手面的人,连大门都进不去。” 田思思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呢?……你进不进得去?” 杨凡笑了笑,道:“我若进不去,怎么敢带你来呢!”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非但是个酒鬼,还是个赌鬼。” 杨凡微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想到的。” 大门上还有个小门。 杨凡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小门就开了。 门里刚好露出一个人的脸。 一张凶巴巴的脸,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总带着三分杀气。 这人不但样子长得凶,声音也很凶,瞪着杨凡道:“你来干什么的?” 杨凡道:“你不认得我!” 这人道:“谁认得你?” 杨凡笑了笑,道:“金大胡子认得我。”他忽然拿出一些东西塞到门洞里去。又道:“你拿去给他看看,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这人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将门重重的关上。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金大胡子怎认得你?” 杨凡微笑道:“我不是慈善家,我不会骗人。”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认得这种人的?” 杨凡淡淡道:“因为我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忽又问道:“葛先生会不会到这里来?” 杨凡道:“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道:“你一定知道,我总觉得你早就认得他了,他也早就认得你。”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为什么总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呢?” 门忽然开了。 这次开的不是小门,是大门。 出来开门的竟然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很凶的人,他忽然已变成了很客气的人,陪着笑躬身道:“请,请进。” 他旁边还站有个衣裳穿得很华丽的彪形大汉,浓眉大眼,满脸横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看见杨凡就迎了上来,大笑道:“今天是那阵风把你吹来的?” 杨凡道:“一阵邪风。” 华衣大汉怔了怔,道:“邪风?” 杨凡道:“若不是邪风,怎么会把我吹到这里来。” 华衣大汉笑道:“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送钱来了,也不怕银子发霉么?” 屋子虽然很大,看来还是烟雾腾腾的,到处都挤满了人。 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数都很紧张,有几个不紧张的人,也只不过是在故作镇定而已,其实连小衣都只怕已被汗水湿透。 真正不紧张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带杨凡进来的华衣大汉。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屋子里谁是赢家。 他自己。 他拍着杨凡的肩,笑道:“你随便玩玩,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再来陪你喝酒。” 等他走远了,田思思忽然冷笑道:“看来你跟金大胡子也并没有什么交情。” 杨凡道:“哦?” 田思思道:“若是有交情的朋友,他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以为刚才带我们进来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他总不会是金大胡子吧?” 杨凡道:“他不是金大胡子是谁?” 田思思失声道:“什么?他就是金大胡子,他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杨凡道:“胡子是可以刮掉的。” 田思思道:“他既然叫金大胡子,为什么要刮胡子?” 杨凡道:“因为他最近娶了个老婆。” 田思思道:“娶老婆和刮胡子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难道是他老婆叫他把胡子刮掉的?” 杨凡笑道:“你这次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田思思也忍不住笑了,道:“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怕老婆。” 杨凡道:“各种人都会怕老婆,怕老婆这种人是完全不分种族,不分阶级的。” 田思思笑道:“这么样说来,怕老婆至少是件很公平的事。” 杨凡又叹了口气,道:“像这样公平的事的确还不多……幸好还不多。” 屋子里既然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赌骰子、牌九、单双、大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墙上贴着张告示: “赌注限额: 最高壹仟两,最低十两。” 田思思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秦歌不在这里。” 杨凡道:“我保证他一定会来的。” 田思思道:“你不骗我?” 杨凡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想了想,的确想不出杨凡有骗她的理由,又问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来?” 杨凡道:“那就难说了,反正我们一直等到他来为止。” 田思思道:“这地方若是打烊了呢?” 杨凡道:“这地方从不打烊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赌瘾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这个地方十二个时辰中随时都有人会来。” 田思思瞟了他一眼,道:“现在你赌瘾发作了没有?” 杨凡苦笑道:“既已到了这里,想不发作也不行了。” 忽听田心道:“你们看,那边那个女人。” 赌场里有女人并不稀奇,但这女人却实在太年轻太漂亮。 她正在赌牌九,而且正在推庄。 她穿的本来是件很华贵,很漂亮的衣裳,现在衣襟也敞开了,袖子也卷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酥胸和一双嫩藕的手臂。 她正在赔钱。 这一把她拿的是“弊十”赔钱。 眼见着她面前堆得高高的一堆银子,眨眼间就赌得干干净净。 旁边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正斜眼看着她,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悠悠道:“少奶奶,我看你还是让别人来推几手吧。” 这位少奶奶已输得满脸通红,大声道:“不行,我还要翻本。” 大麻子道:“要翻本只怕也得等到明天了,今天你连戴来的首饰都押了出去,我们这里的规矩又不作兴赌赊账的。” 少奶奶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忽然道:“我还有样东西可以押。” 大麻子道:“什么东西?” 少奶奶挺起了胸,道:“我这个人。” 大麻子脸上每颗麻子都亮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道:“你想押多少?” 少奶奶忽然向他抛了个媚眼,道:“你看我能押多少?” 大麻子眼睛盯着她敞开的衣襟,道:“三千两行不行?” 少奶奶一拍桌子,道:“好,银子拿来,我押给你了。” 田思思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叹息着道:“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少奶奶,输得这么惨。” 旁边忽然有个人冷笑道:“她是个屁的少奶奶,规规矩矩的少奶奶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这人一张马脸,满身布衣,那身打扮和那看门的人完全一样,想必也是金大胡子的手下。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这人道:“一个人到这里来赌的女人,不是卖的,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他指了指那位少奶奶,道:“她就是大同府王百万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平时倒还规矩,只要一赌起来,立刻就现了原形。” 田思思冷笑道:“男人一赌起来,还不是一样的要现原形。” 这人笑了笑,道:“只可惜男人就算要卖,也卖不出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瞟了田思思两眼。 田思思气得脸发白,恨恨道:“为什么女人好像天生要比男人倒霉些,为什么男人能赌,女人就不能赌?” 杨凡淡淡道:“因为女人天生就不是男人。” 田思思瞪眼道:“这是什么话?” 杨凡道:“这是句很简单的话,只可惜世上偏偏有些女人听不懂。” 杨凡也开始赌了。 他赌的是牌九。 这里最低赌注是十两银子,他就赌十两。无论是输是赢,他都是十两,连一两都不肯多押下去。 旁边看着他的人,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目光中却露出不屑之意。 无论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杨凡还是一点也不在乎。 田大小姐却已受不了,她既然坐在杨凡旁边,杨凡丢人,岂非就等于是她丢人。 她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多押一点?”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笑笑,道:“因为我既不想输得太快,也不想赢人家的。” 田思思恨恨道:“你这样子算什么赌鬼?” 杨凡道:“我并没有说我是赌鬼,是你说的。”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你就算是赌鬼,也只能算第八流的赌鬼。” 杨凡还没有说话,又将赌注押了下去。 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叹道:“看来这里赌注的限额若是一文钱,你一定不会押两文。” 杨凡笑道:“你又说对了一次。” 忽然间,屋子里爆出了一片欢呼道:“秦大侠来了,秦大少一来,场面就一定热闹了……” 无论是秦大侠也好,秦大少也好,田思思知道他们说的一定就是秦歌。 秦歌果然来了。 田思思只觉嘴里发干,手脚发冷,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虽然睁大了眼睛,却还是没法子看清楚秦歌的人。 她实在太紧张,紧张得连眼睛都有点发花。 幸好她总算还是看到了一条红丝巾。 红得像刚升起的太阳。 秦歌的确是个红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红人。 他一来,屋子里所有的人几乎全都围了上去。 田思思连那条红丝巾都看不见了,急得简直要跺脚。 杨凡却还是稳如泰山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在他的赌注上。 十两,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真恨不得把这十两破银子塞到他嘴里去。 “像秦歌这样的大人物来了,这猪八戒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在他眼中看来,秦歌好像连十两银子都比不上。”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只好去问田心,道:“你看见了他没有?” 田心眨眨眼,道:“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他是谁?” 田思思跺脚道:“当然是秦歌,除了秦歌还有谁?” 田心笑道:“看倒是看见了,只不过……” 田思思不等她说完,就抢着问道:“他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田心悠然道:“什么样子?还不是个人的样子吗?好像也并没有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一条腿。” 田思思又急又气,又恨不得把那十两银子塞到这小撅嘴里去。 幸好这时他总算已听到了秦歌的声音。 声音又响亮,又豪爽,听起来正是男子汉的声音,道:“要赌就赌得痛快,否则就不如回家去抱老婆了。” 大家一起大笑。 “对!秦大侠真是个痛快的人。” “押单双最痛快,秦大侠你来推庄好不好?” 秦歌的声音还是那么痛快。 “好,推庄就推庄,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秦大侠只管说!” “我可不管金大胡子订的那些穷规矩,要押我的庄,至少就得押一百两,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流。” 人群总算散开了些。 田思思总算看到了秦歌,总算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她最先看到的,自然还是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得就和她现在的脸色一样。 红丝巾轻松的系在脖子上。 脖子很粗,但长在秦歌身上,看来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粗了。 大人物并不一定长得英俊漂亮,但却一定有种与众不同的气派。 秦歌的气派的确不小,只见他随手一掏,就是厚厚的一大叠银票,随随便便就摔在桌子上,“押,尽管押。” 于是大家就押,几百两的也有,几千两的也有。 到这里来的人,身上的银子就不能算是银子,也不像辛辛苦苦赚来的,好像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又是一阵欢呼。 庄家赔出的多,吃进的少。 一赔就是好几千两,眨眼间,大把银子就不是姓秦的了。 秦歌却还是面不改色,眼睛还是灼灼有光,他长得就算不太英俊漂亮,就凭这种气派,已足够让女人一队队的拜倒在他黑缎子的裤脚上。 田思思简直已看得痴了,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真是条男子汉,真是个大英雄。” 田心忽然笑了笑,道:“你从哪点看出来的?” 田思思道:“只看他赌钱的样子,就已足够了。” 田心道:“一个人赌钱赌得凶,并不能证明他就是男子汉,就是英雄。”她又笑了笑,道:“也许只能证明一件事。” 田思思道:“什么事?” 田心悠然道:“只能证明他是个赌鬼,第一流的赌鬼。” 田思思气得再也不想看她。 杨凡呢?还是全神贯注在他的赌注上。 还是十两。 田思思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悄悄道:“你认不认得秦歌?” 杨凡道:“不认得。” 田思思冷笑道:“亏你还算是在江湖中混的,连他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认得。” 杨凡笑笑道:“因为我天生就不是大人物,而且一看到大人物就紧张。” 田思思恨恨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去认得他?” 杨凡道:“我为什么要想法子去认得他?”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想认得他。” 杨凡道:“能不能认得他,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早就说过,只能带你找到他,别的事我都不管。”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至少应该给我个机会。” 杨凡道:“什么样的机会?” 田思思道:“你若也到那边桌上去赌,说不定就认得他了。” 杨凡道:“我不能去。”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去?” 杨凡道:“那边的赌注太大。” 田思思忍不住跺了跺脚,道:“你为什么不回家抱老婆去。” 杨凡淡淡道:“因为我没有老婆。” 他的回答永远都是这么简单,谁也不能说他说的不对题,谁也不能说他没道理,但却可以活活把人气死。 田思思生了半天闷气,抬起头,恰巧又看到了那大麻子。 她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那个大麻子你认不认得?” 杨凡笑笑道:“这人我认得,因为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田思思道:“他是干什么的?” 杨凡道:“据说他就是这赌场的吸血虫。” 田思思皱眉道:“吸血虫?” 杨凡道:“他专门等输光了的人拿东西到他那里去押,一天就要三分利,本来值三百两的,他最多只押壹百五。” 田思思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了,嫣然道:“你好人索性做到底,帮我个忙好不好?” 杨凡道:“帮什么忙?” 田思思道:“把我押给那大麻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有毛病?” 田思思笑道:“没有,一点毛病也没有。” 杨凡道:“你也想去押几把?” 田思思道:“不想,我又不是赌鬼。” 杨凡道:“你既没有毛病,又不是赌鬼,却要我把你押给那大麻子。”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为什么总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田思思道:“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也不用管我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后绝对不再麻烦你了。” 杨凡想了想,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田思思道:“绝对最后一次。” 杨凡叹道:“好吧,长痛不如短痛,我就认命了。”他终于向那大麻子招了招手,大声道:“赵刚,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赵大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田思思,终于施施然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悠然道:“怎么?十两十两的押,也会输光吗?” 杨凡道:“一钱一钱的押,迟早也会输光的。” 赵大麻子道:“你想押什么?” 杨凡指了指田思思道:“你看她可以值多少两银子?” 赵大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脸上的麻子又发出了光,道:“你想押多少?” 杨凡道:“像这么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小姑娘,至少也值三千两。” 赵大麻子又盯了田思思几眼,喃喃道:“看来倒还像是原封货……好吧,我就给你三千两,但你可保证她不能溜了。” 杨凡道:“你难道还怕别人赖账?” 赵大麻子仰面大笑,道:“谁敢赖我赵某人的账,我倒真佩服他。” 他终于数出了三千两银票,还没有交到杨凡手上。 田思思忽然大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呀。” 她叫的声音比人踩住了鸡脖了还可怕。 杨凡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好像早已算准了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只有赵大麻子吓了一大跳,除了他之外,别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最气人的是,秦歌也没有听见。 男人在赌钱的时候,耳朵里除了骰子的声音外,很少还能听到别的声音。 田思思咬了咬牙,索性冲到秦歌旁边去,大叫道:“救命,救命呀。” 她简直已经在对着秦歌的耳朵叫了。 秦歌这才听见了,却好像还是没有听得十分清楚,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什么事?” 田思思指着杨凡,道:“他……他……他要把我卖给别人。” 秦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皱眉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低着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他根本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跟他到这里来玩的,谁知他……他……他……” 秦歌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什么话,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他大步走到杨凡面前,瞪眼道:“你凭什么要把这位小姑娘卖给别人?” 杨凡叹道:“因为我是个赌鬼,而且输急了。” 这理由简直该打屁股三百板。 谁知秦歌却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道:“这倒也难怪你,你想要多少银子翻本?”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既然秦大侠已出头,我一两银子也不要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田思思看他就这样走了,心里反而有点难受起来。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并不能算是个坏人,我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报答他才是。” 她忽然又想起了田心。 “他既然没老婆,田心又蛮喜欢他的,我为什么不索性将田心许配给他呢?” 只可惜这时田心也不见了。 田心是什么时候走的?从哪里走的?田思思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眼睛里好像已只有秦歌一个人,心里也只有秦歌一个人,别的人别的事,她完全都没有注意。 这是怎么回事呢? 田大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承认。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才发现秦歌还站在她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事,好容易才总算认得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刚才她居然连他都忘了。 这大人物在她心里的地位,难道还没有那猪八戒重要? 秦歌还在看她,仿佛在等着她说话,一双眼睛当然很明亮很有慑人威力,只不过有几根红丝而已。 “像他这么样多彩多姿的人,当然不大有时间睡觉。” 田思思终于嫣然一笑,道:“多谢秦大侠救了我,否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秦歌道:“你认得我?” 田思思瞟着他脖子上的红丝巾,抿嘴笑道:“江湖中的人谁不认得秦大侠呢?” 秦歌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田思思道:“秦大侠见义勇为,也是江湖人人都知道的。” 秦歌缓缓道:“就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所以要刚才那个人把你卖给赵大麻子,然后让我来救,是不是?” 田思思怔住了。 她再也想不到秦歌居然能看破她的心事,更想不到他会当面说出来。 田思思道:“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句话一问出来,她就已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已等于告诉秦歌,她刚才做的那些事完全是在演戏。 秦歌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这法子很妙,对我说来却一点也不稀奇了,因为至少已有七八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利用过同样的法子。” 田思思的脸已红到耳根,直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进去。 秦歌忽又道:“但你却有一点跟那些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田思思咬着嘴唇,鼓起勇气,问道:“哪……哪一点?” 秦歌微笑着,道:“你比那些女孩子长得漂亮些,笑起来也比她们甜,笑得甜的女人,将来的运气都不会太坏,所以……”他忽然拉起田思思,道:“走,陪我去赌两手,看你能不能带点好运气给我。” 所以田大小姐总算真的认得秦歌了,而且至少已对这个人有了一点了解。 她已发觉秦歌真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他若要拉你的手时,无论有多少双眼睛在瞧着,他都照样要拉。 他若要说一句话是不是会让别人脸红,他更完全不管不顾。 “假如是那大头鬼,也许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我的秘密揭穿了,他至少会替我留着面子。” 田大小姐本已下了决心,以后绝不再想那大头鬼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无论看到什么人,都忍不住要拿这人跟他比一比。 “无论如何,秦歌至少比他坦白得多。” 田大小姐终于为自己下了个结论,但这结论是否正确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绝不会承认的。 等到田大小姐肯承认自己错误时,太阳一定已经在西边出了。 亲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说“酒”和“赌”,这一对朋友就很亲密,亲密得已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但这对朋友实在糟透了。 所以赌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赌,有的人一开始赌,就想喝酒。 结果呢? 结果是:“越输越喝,越喝越输,不醉不休,输光为止。” 所以赌场里一定有酒,而且通常都是免费的酒,随便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尽管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尽管输。 秦歌正在尽量地喝酒。 倘若还不肯承认他是个豪气如云的人,看到他喝酒时也不能不承认了。 他喝起酒来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似的,只要一看见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 既不问酒有多少,更不问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这样子喝酒,这才是英雄本色。” 但田心若在这里,一定就会说:“这也并不能证明他是个英雄,只不过证明了他是个酒鬼而已。” 从那小撅嘴里说出来的话,好话实在太少。 “这死丫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会跟着那大头鬼跑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决定连她都不再想。决心全神贯注在秦歌身上。 然后她立刻就发现秦歌已输光。 输光了的人样子通常都不太好看,秦歌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金大胡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同情之色,道:“秦大侠今天手风好像不太顺,输得可真不少。” 秦歌大笑,道:“我赌钱本来就准备输的,只要赌得痛快,输个万儿八千又何妨?” 金大胡子一挑大拇指,大声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但赌得漂亮,输也输得漂亮。”他挥了挥手,又道:“再去拿五万两银子来,让秦大侠翻本。” 秦歌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个漂亮人,用不着等我开口的。” 金大胡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为难之色,沉吟着道:“只不过这里的规矩,秦大侠想必也知道的。” 秦歌道:“你要抵押?” 金大胡子笑道:“朋友是朋友,规矩是规矩,秦大侠义气干云,当然绝不会要朋友为难的。” 秦歌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话来绕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宝堆在我面前,我姓秦的也不会平白拿你一锭。”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五万两银子的,只管开口就是。” 金大胡子道:“真的?” 秦歌沉下了脸,道:“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能开口,我就能让你如愿。” 金大胡子目光闪动,忽然压低声音,道:“秦大侠可曾看见那边角落里的三个人?” 他用不着指明,别人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因为这三个人的确很特别。 这三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还有一个是穷秀才。 赌场里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有和尚道士到这里来,也就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来赌的,根本就没有下注。 和尚手里拿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经。 道士闭着眼,双手合什,居然在那里打坐。 穷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书,正看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秀才看书,本已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到赌场里来做这种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简直稀奇得离了谱。 三个人一人占据了一张赌桌,别的人就算想赌也没法子坐下去。 连田思思都已看出这三人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她觉得这三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秦歌皱了皱眉,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们赶出去?” 金大胡子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金大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们倒并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他又接道:“这里并没有规定每个人一进来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说不准秀才看书,道士打坐,和尚念经么?”<strike>http://w</strike>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成心找麻烦,却又偏偏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事。 秦歌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大胡子道:“好几天以前就来了,但有时来,有时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秦歌道:“你为何要放他们进来?” 金大胡子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秦歌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沉声道:“如此说来,这三人倒有几下子。” 金大胡子道:“看来的确像是有点扎手,所以秦大侠若不愿意这么办,在下也不勉强。” 秦歌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欢惹麻烦的人。”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五万两银子已在等着秦大侠回来翻本。” 秦歌听了金大胡子的话,大笑起来,将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饮而尽,大步走了过去。 秦歌做事的确很干脆,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替赌场做保镖,岂非有失大侠身份。 田思思一直在旁边看着,心里也难免觉得有点失望。 “大侠应该做什么呢?” “见义勇为,扶弱锄强,主持正义,排难解纷——这些事非但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有时还得要贴上几文。” “大侠一样也是人,一样要吃饭,要花钱,花得比别人还要多些,若是只做贴钱的事,岂非一个个都要活活饿死?” “大侠既不是会生金蛋的驴,天上也没有大元宝掉下来给他们,难道你要他们去拉车赶驴子?那岂非也一样丢人?” 想来想去,田思思又觉得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了。 只要田大小姐觉得对的事,她总有法子为自己解释的。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的人,就是好人。 道士还在打坐,和尚还在念经,秀才还捧着书,在那里看得出神。 秦歌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从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喝了五六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脚步走不稳,只不过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很欣赏别人看着他时,那种带着三分敬畏、七分羡慕的眼色,这一点他的确做得很成功。 每个都已在注意着他,大厅里突然变得很静,连掷骰子的声音都已停止。 秦歌脸上的微笑更洒脱,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面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秀才没有听见。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穷酸,这秀才也不例外。他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衫已被洗得发白,一张脸也又黄又瘦,显得营养很不良的样子。 现在他正看得眉飞色舞,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仰面笑道:“好一个张子房,好一个朱亥,这一椎虽然不中,亦足以惊天动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当饮一大杯。” 话未说完,他已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歌忍不住问道:“这张子房是谁?朱亥又是谁?莫非也是两位使椎的武林高手?” 秀才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骆驼突然走到面前来了一样,连半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眼,才皱眉道:“张子房就是张良,张留侯,足下难道连这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秦歌笑了笑,道:“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当今武林中,使椎的第一高手是蓝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居然还笑得很洒脱,又道:“你说的那位张良,若也是条好汉,下次我若有机会见到他时,倒不妨向他讨教个一招半式。” 秀才听完他的话,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连鼻子都歪到旁边去了,赶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最好还是走远点,莫让我沾着足下这一身俗气。” 秦歌沉下了脸,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会知道。” 秦歌道:“好,我告诉你,我是来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惊,道:“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秀才道:“是个赌场。” 秦歌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该来。” 秀才道:“这地方连妓女都能来,秀才为什么就不能来?” 秦歌道:“你来干什么?” 秀才道:“当然是来读书,秀才一日不读书,就觉得满身俗气。”他瞪着秦歌,道:“秀才能不能读书?” 秦歌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来,秀才既然也能读书,你为什么要赶秀才呢,这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秦歌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该走远些。” 秦歌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从来不跟秀才讲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来,道:“你真不讲理?” 秦歌道:“不讲。” 秀才挽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秦歌笑了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秀才瞪着他,道:“你不跟秀才讲理,秀才为什么要跟你打架?”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还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秦歌道:“就怎么样?”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秦歌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假。 秦歌大笑,将这秀才的一壶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面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什道:“红花绿叶青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芸芸众生,谁不是贫道之友?”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到这里来,道士当然也能来。” 道士道:“正是如此。”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在这里读书,道士当然也能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秦歌道:“我还明白一样事。” 道士道:“请教。” 秦歌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也就该跟着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该跟着走。” 秦歌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却不知这和尚是不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难道是个糊涂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不糊涂?谁糊涂?”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狱,那倒容易,这里离地狱本就不远。”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道兄带路。” 道士也微笑着道:“在大师面前,贫道怎敢争先?” 和尚道:“道兄请。” 道士道:“大师请。” 和尚看了秦歌一眼,道:“这位施主呢?是否也有意随贫僧一行?” 道士合什笑道:“大师与贫道先走,这位施主想必很快地就会来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贫僧只有在地狱中相候了……阿弥陀佛。” 道士道:“无量寿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两人双手合什,口宣佛号,向秦歌躬身一礼,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和尚突又回头向秦歌一笑,道:“但愿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约。” 道士道:“他不会忘的。” 和尚道:“道长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狱去的路总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错,下去总是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两人同时仰面大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歌也想笑,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好像有点笑不出了。 别的人也笑得并不十分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有点失望。 每个人却认为这和尚和秀才绝不会是省油的灯。 每个人却在等着他们和秦歌的好戏,谁知他们居然全都乖乖地走了,而且说走就走,绝不罗嗦。 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三个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当然不会是真的到这里来念经打坐的。 “若是来找麻烦的,为什么就这样乖乖地走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秦歌的脖子上的红丝巾。 “若不是秦大侠的威名镇住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老实?” 秦歌真了不起。 “找秀才讲理的人是呆子,找秦大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痴。” 田思思心里本来也有点疙瘩,听到这些话,忽然开心了起来。 别人在称颂秦歌的时候,她简直比秦歌还开心。 她正在奇怪秦歌看来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样子,秦歌已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里的酒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一直笑个不停,已渐渐笑得不像是个“大侠”的样子了。 田思思忍不住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道:“喂,别人都在看你。” 秦歌大笑着点头,不停地点着头,道:“我知道别人都在看我。” 田思思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声一点?” 秦歌道:“不可以。”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觉得好笑极了,所以非笑不可。” 田思思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秦歌道:“那和尚……” 田思思道:“和尚怎么样?” 秦歌道:“他说他要在地狱里等我。” 田思思道:“这句话有点好笑?” 秦歌道:“只有一点。” 田思思道:“哪一点?” 秦歌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从地狱中出来的。”他故意压低声音,作出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出来?” 田思思只有摇头。 秦歌道:“因为那里有和尚。”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又不停地大笑起来。 田思思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秦歌?” 第八回 赌场变寺庙 田思思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大胡子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 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大胡子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秦大侠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们对秦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大胡子道:“一个机会。” 秦歌道:“什么机会?” 金大胡子道:“让秦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秦歌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 他微笑着道:“却不知秦大侠想赌什么?” 秦歌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大胡子拊掌道:“不错,随你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随便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秦歌输了。 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往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六”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种事只怕也只有秦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秦大侠这次虽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的,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觉得很有道理。 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是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 金大胡子居然随随便便就掷了三个六,这种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发觉金大胡子比他更像是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赌得起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秦歌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要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秦歌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秦歌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个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就像是个弥勒佛。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已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已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那里去等你。” 和尚道:“到哪里去?” 秦歌向上面指了指,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么?”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去时就快得多了。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时,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应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地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思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照样会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他又笑笑,淡淡地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后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要我扶着你?” 田思思叹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思思的鼻子,道:“你还说你没有醉?你看,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丢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他又压低声音,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没有和尚了?”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思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的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后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后,酒意也随着上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思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思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三倍。 田思思着急道:“快起来,你睡在这里,若被别人看见你醉成这个样子,那还得了,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哈哈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比她更沉不住气,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升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们,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思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起来,脖子又麻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饥,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渡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一定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大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条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只要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眼观天色,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下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喝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总得像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以为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嘛?你错了,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是另外一回事,醉不醉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也不会懂的。”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是更难受,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污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已又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已被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巾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真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么?”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接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几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几百次。” 秦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的人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道:“我将你看成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雄心万丈,就凭博浪那一椎,已是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子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呢?” 秦歌道:“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他微笑着,接着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知道这种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秦歌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欢迎他,崇拜他,为他欢呼。 现在田思思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里伸出来,为他们掩住了夏正午酷热的骄阳。 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秦歌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田思思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秦歌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么?” 秦歌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秦歌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田思思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的?” 秦歌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田思思道:“譬如说我?” 秦歌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你当然已不同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田思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秦歌笑道:“我真的有?” 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人都可爱得多。”她笑了笑,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秦歌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田思思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秦歌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田思思道:“绝不是,只不过……” 秦歌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田思思道:“也不是。” 秦歌道:“那是什么呢?” 田思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 秦歌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田思思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秦歌觉得失望,因为秦歌的确是个英雄。 一种她们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秦歌了,因为她看到的秦歌,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个秦歌。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一种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秦歌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秦歌的手,勉强笑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歌没有说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田思思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秦歌凝视着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来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田思思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秦歌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田思思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秦歌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田思思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脑袋。 他在哪里?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赌场了。” 秦歌又点点头。 田思思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怕你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秦歌道:“哦!” 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在手痒了吧。” 秦歌瞪了瞪眼,道:“我就真还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田思思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秦歌笑道:“这次你错了。” 田思思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那和尚?” 秦歌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都有趣得多。”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若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和尚在庙里念经。 赌鬼在赌场里赌钱,这种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常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都一齐输掉的。”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密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要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庙为什么要盖在荒僻的地方呢?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有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事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这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虔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一定会很饥,很饥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青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日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冥。 田思思看了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一场暴雨要来临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时候。”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叹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冥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时地“砰砰”作响。 门居然是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管。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缓缓地道:“不知道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只有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竟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什,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了。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吆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会也做了和尚? 秦歌盯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什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盯着他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现在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修为严谨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老婆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时,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田思思这一着实实打在金大胡子最要命的地方上了。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地向秦歌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歌笑了笑,忽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就嫁人了!” 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好像是恨不得一下就扼住秦歌的脖子。 秦歌的脖子刚往外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噗”的一声,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金大胡子脑袋虽未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好几步,“噗”地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看不破,怎么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胡子全身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噗”的一声,头上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 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的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禅’,会敲人的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 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给和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 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个赌扬,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 和尚道:“你来干什么?” 秦歌道:“当然来赌钱,赌鬼一天不赌钱,全身都发痒。” 和尚道:“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秦歌道:“和尚既能到赌场里念经,赌鬼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和尚瞪着他,忽然笑了,道:“这里都是和尚,谁跟你赌?” 秦歌道:“和尚。” 和尚道:“和尚不赌。” 秦歌道:“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和尚皱眉道:“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秦歌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和尚道:“赌什么?” 秦歌道:“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尚又笑了,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没钱赌。” 秦歌道:“和尚会化缘,怎么会没有钱。” 和尚道:“到哪里化缘?” 秦歌道:“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昨天还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全部施舍给和尚了。”他笑了笑,道:“听说和尚化缘,有时比强盗抢钱还凶得多。” 和尚瞪着他,圆圆的脸忽然变得很阴沉,说道:“你会抢钱?” 秦歌道:“不会。” 和尚道:“会化缘?” 秦歌道:“也不会。” 和尚道:“你用什么来赌?” 秦歌道:“用我的人。” 和尚道:“人怎么能赌?” 秦歌笑道:“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输了,这庙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赌?” 秦歌道:“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 和尚道:“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和尚冷冷道:“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笑声中,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地上铺着一块块石板,石板突然裂开,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就立刻关起。 这里本是个秘密的赌场,赌场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田思思才会觉得很吃惊,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来他不想跟你赌。” 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很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就是光头脑袋。” 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脑袋?” 秦歌道:“只想敲破一点点。” 田思思道:“为什么,看来他并不是个坏人。” 秦歌道:“但他却不该逼着别人做和尚。” 田思思道:“天下开赌场的人若都做了和尚,这世界岂非太平得多?” 秦歌道:“这些和尚本来难道全是开赌场的?” 田思思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的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我们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做和尚?” “我家里有老有少,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金大胡子叫得声音最响,居然跪了下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秦大侠替我们主持公道。” 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金大胡子道:“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们的命。” 秦歌道:“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那一个和尚?” 金大胡子惨然道:“只因那和尚实在太凶,太厉害,何况还有秀才和道士帮着他。” 秦歌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金大胡子叹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全都做了和尚?”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们做和尚,对他是不是有好处?” 金大胡子道:“当然有好处。” 田思思道:“什么好处?” 金大胡子苦着脸道:“他说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们一做了和尚,家财就全都变成他的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他的脑袋了。” 秦歌道:“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 金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实在太厉害。” 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厉害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金大胡子展颜道:“那当然,只要秦大侠肯替我们作主,我们就有了生路。” 秦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大胡子道:“我也不清楚。” 秦歌道:“你是这赌场的大老板,怎么连你都不清楚?” 金大胡子苦笑道:“这屋子本来并不是我的。” 秦歌道:“是谁的?” 金大胡子道:“不知道。” 秦歌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金大胡子道:“我只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秦歌道:“后来就没有人搬进来过?” 金大胡子道:“有是有,只不过无论谁搬进来,不出三天就又搬走了。” 秦歌道:“为什么?” 金大胡子道:“因为这屋子闹鬼。” 田思思失声道:“闹鬼!” 金大胡子道:“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谁都不敢问津,所以我们很便宜就买了下来。” 田思思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大胡子道:“有时我们的确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但仗着人多胆大,所以倒也不太在乎。” 田思思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对?” 金大胡子沉喝着道:“有时地下会忽然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明明放在桌上的东西,忽然间就不见了。” 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 秦歌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金大胡子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们干什么都愿意。” 秦歌想了想,道:“好,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清楚这里的事再说。” 金大胡子脸上露出为难恐惧之色,道:“和尚不放我们走的。” 秦歌冷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若敢追,有我担着。”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满屋子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有的夺门,有的跳窗户,霎时间就全都走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没有露面。 田思思笑道:“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秦歌没有笑。 田思思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秦歌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提了去。”他又沉声道:“我看你不如也赶快走吧。”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勉强笑了笑,道:“这地方说不定真的有鬼。” 田思思脸色虽也有些变了,还是摇着头道:“我不走。”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秦歌道:“可是……” 田思思不让他说话,抢着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付他们三个,就算你真的下地狱,我也只好跟着。”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一声,翻开的石板又阖起。 田思思这才真的吃了一惊,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开,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丝合缝,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吹着窗户,窗户在响,门也在响。 田思思忍不住失声惊呼,道:“秦歌,你在哪里,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没有回应。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转身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田思思刚冲出门,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头发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只鬼手,在摸着她的脸,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门里去,“砰”地用力阻住门,用身子抵住。 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出来。 风还在外面吹,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好大,屋子越大,越令她觉得自己渺小孤单。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脸上,脖上的头发。 头发却又黏在她手上,缠住了她的手——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却又吐不出。 “蓬”的一声,一扇窗户被吹开,接着又是“霹雳”一响,黄豆般大的雨点跟着下了起来。 她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壮起胆子,大声道:“屋子里还有没有人?……这里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么?”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自己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全都变成了鬼!”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对面还有扇门,门是关着的,他们会不会藏在里面。 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幸好这门没有从里面拴上。 田思思冲了进去,里面是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厅,看来就令人觉得温暖而舒服。 田思思刚松了口气,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已在她身后关上。 她一惊,转身去推门,已推不开了,这扇门赫然已从外面锁住。 是谁锁的门?外面刚才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的。 田思思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她一步步地向后退,退到桌子旁,才发现桌上有三碗茶,一卷书,一串佛珠,一柄拂尘。 书是太史公作的史记,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茶还是温的。 在田思思和秦歌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和秀才显然还坐在这里喝茶。 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在哪里,你们休想吓得了我。”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在壮自己的胆子,她说这句话,就表示她已被吓住。 天色阴冥,屋子里更暗,连书上的字都已有点看不清楚。 田思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这屋子。 这屋子的确布置得很精雅,另外还有扇门,门上挂着湘妃竹帘,竹帘是垂下来的。 这扇门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很大的山水画,烟雨蒙蒙,意境仿佛很高,显然也是名家的手笔。 这幅画两旁,当然还有副对联。 田思思还没有看清这对联上写的什么,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一惊转身,又不禁失声而呼,本来垂在那里的竹帘,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来,竹帘后的门是半掩着的,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着这竹帘。 田思思的胆子就算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出来,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田思思举起双拳,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过去,她一面走,冷汗一面从脸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为腿已发软,但总算还是慢慢的走进了这扇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和尚! 这和尚圆圆的脸,垂眼剑眉,面前还多摆着个木鱼,赫然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念经的和尚。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无论如何,她还算看到个活人了。 但和尚既然会在这里,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会到这里?秦歌呢?” 和尚不响,也不动。 田思思大声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和尚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着装聋作哑,你再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了。” 和尚偏偏要装聋作哑。 田思思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能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真的在这和尚的光头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摇了摇,慢慢地趴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衣襟,大声道:“你干什么,想装死吗?”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脸本来又红又亮,现在却已变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脸上,正有一缕鲜血慢慢地流了下来,从他宽阔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脚冰冷,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脸扑在地上。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正是从这边洞里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是我敲出来的?” 绝不是。 她下手并不重,何况这和尚全身僵直,显然已死了很久。 是谁杀了这和尚的?难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里,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走进这赌场的大门,就好像跌入了噩梦里。 从那时开始,她遇见的每件事都奇怪得无法解释,神秘得不可思议。 除了在噩梦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事? 这噩梦会不会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决心抛开一切,先冲出这鬼屋再说。 她已无法冲出去。 这屋子惟一的一扇门,不知何时又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一踢,连脚趾都几乎被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却简直比铁还坚硬,她就算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裂。 四面的墙更厚。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这陷阱的猎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噩梦就像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只可惜连哭都已哭不出。 这密室中更暗,更闷,她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尚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这所有的秘密,也许连他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只要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死也甘心。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 这里仿佛本就是个坟墓,是为了要埋葬她而准备的坟墓? 还是为了要埋葬这和尚的?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这和尚都在这坟墓里。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和一个和尚埋葬在同一个坟墓里。 现在她已连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个鬼来,她也很欢迎。 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头鬼。 “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暗中一直跟着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盖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后永远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会很伤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觉得自己很无聊。 几千几万个人都可以想,为什么偏偏去想他? “我在这里想他,他还不知道在那里想谁呢?” 于是她就开始想她的父亲,想田心,这些本是她最亲近的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些人时,好像总不如想“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 “这也许只因为最近我总是跟他在一起。” 就连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也许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这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在这一刻间,她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想东想西,什么都想,就是没有去想一件事——怎么样离开这屋子。 一个少女的心,实在妙得很。 她们有时悲哀,有时欢喜,有时痛苦,有时愤怒,但却很少很少会感觉到真正的恐惧。 恐惧真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种情感。 但是在少女们的心目中,恐惧却好像并不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觉。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想过这种事。 你若去问一个少女,在临死前想的是什么,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有个很聪明的人,曾经问过很多少女一个并不很聪明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得到很多种不同的回答: “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最可怕。” “洗澡时发现有人偷看最可怕。” “老鼠最可怕——尤其是老鼠钻进被窝时更可怕。” “和一个讨厌鬼在一起吃饭最可怕。” “半夜里一个人走黑路最可怕。” “肥肉最可怕。” 还有些回答简直是聪明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 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 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镇过的莲子汤。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更觉得没法子忍耐下去,她简直要发疯。 幸好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竟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 她跳起来,退到墙角。 地上已裂开了个大洞,一个人从洞里慢慢地伸出头来…… 秦歌! 田思思又惊又喜,忍不住叫了起来。 秦歌看到她,也吃了一惊,看到伏在地上的和尚更吃惊,也忍不住失声道:“你怎么真的把他脑袋敲破了?” 田思思也叫道:“我正想问你,你就算要敲破他脑袋,也不必要他的命。” 秦歌道:“谁敲破了他脑袋,我根本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秦歌道:“你,你岂非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谁一直都跟他在一起?他掉下去后,你岂非也掉了下去?” 秦歌道:“可是我掉下去后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下面连灯都没有,黑黝黝的,我又不是蝙蝠,怎么能看见东西。” 田思思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这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田思思苦笑道:“我可没有那大么的本事。” 秦歌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和尚……” 田思思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秦歌皱眉道:“是谁杀了他?”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听到“鬼”字,秦歌脸上的颜色也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看来这地方好像真有鬼,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田思思道:“你以为我不想走?” 秦歌道:“我以为你在等我。” 田思思的脸好像有点发红,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秦歌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不了。”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一走进这房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秦歌动容道:“谁关的门?”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这次谈到“鬼”字,她自己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死虽然好像并不十分可怕,鬼总是可怕的。 秦歌道:“你……你推不开这扇门?” 田思思道:“从外面锁起来了,我怎么推得开?” 秦歌道:“也许你没有用力。” 田思思撅起嘴,道:“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没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秦歌当然要去试。 他刚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田思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道:“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一点也不假。” 门既已开了,她已经可以出去,这本是件很开心的事。 但是她却很生气。 会不会被闷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大小姐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秦歌叹了口气,道:“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走了吧。” 田大小姐道:“我不走。” 秦歌也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走?” 田思思恨恨道:“你冤枉我,你以为我骗你。” 秦歌眨眨眼,道:“谁说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田思思道:“你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 秦歌笑了,柔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骗过我,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信的。” 田思思道:“可是这扇门……” 秦歌道:“这扇门刚才突然是从外面锁住的,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地把门锁上,自然也就能偷偷摸摸地把门打开。” 田思思这才展颜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做这种事呢?” 秦歌道:“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田思思道:“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次她不等秦歌先走,就已先冲出去。 外面的屋子凉快得多。 桌上的那三碗茶,还好好的放在那里。 茶当然已凉透。 田思思现在正需要一碗很凉很凉的茶。 只是在几天前,她一定将这三碗茶先喝下去再说,但现在她总算已学乖了,已考虑到这茶里是不是有毒。 她看不出茶里是不是有毒,但老江湖总应该可以看得出的。 秦歌正是个老江湖。 她正想叫秦歌来看看,才发现秦歌还站在那里发愣。 田思思道:“喂,你在发什么愣?在想什么?” 秦歌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我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田思思道:“有趣,那有什么趣?” 秦歌微笑道:“门若是真的开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田思思的脸又红了,红着脸道:“原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秦歌笑道:“男人有几个真是好东西。” 田思思忽又抬起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嫁给你的?” 秦歌道:“知道。”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但现在我们就算被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关一。辈子,我也不会嫁给你。”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虽然很好,但却不是我心里想嫁的那种人。” 秦歌眨眨眼,道:“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田思思怔了半晌,抿嘴一笑,道:“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秦歌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话,也不怕我听了难受?” 田思思道:“我知道你不会难受的,因为你心里想娶的,也一定不是我这种女人。” 秦歌大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只能做个好朋友了。” 田思思嫣然道:“永远的好朋友。”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因为她自己将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还是快出去吧。” 田思思道:“对,出去找那个人。” 她又想到这屋子的门刚才被人从外面锁了起来,她没有推开。 但这次她不敢再叫秦歌去试了。 她自己去试。 门果然没有锁上,她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那人既然能将门锁上,就也能打开。” 这倒并没有令田思思觉得很吃惊,很意外。 令她吃惊的是,门一推开,外面就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门刚推开一线,门外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传进来,有骰子声,洗牌声,呼噜喝斥声,赢钱时的笑声,输钱时的叹气声。 这里本是个赌场,有这种声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赌场刚才岂非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已变成了个和尚庙? 何况连那些和尚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这里本已是个空屋子,哪里来的这种声音?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吃惊得大叫起来,用力推开门。 门一推开,她就真的忍不住大叫起来。 谁说外面是和尚庙? 谁说外面是空房子? 外面明明是个赌场,灯火正辉煌,各式各样的人正在兴高彩烈地赌着钱。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只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刚才那奇迹般消失了的赌场,现在又奇迹般出现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谁能解释? 第九回 谁是凶手 赌场里灯火辉煌,每张赌桌旁都挤满了人。 华灯初上,本就是赌场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的赌场都一样。 但田思思看见这情况,却比她刚才看见满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 秦歌站在后面,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刚被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似的。 田思思用舌头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吃吃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一……一家赌场。” 田思思道:“你真的看见了?” 秦歌苦笑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鬼才知道。” 田思思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人笑嘻嘻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人,手里端着个鼻烟壶,身材很高大,满脸大胡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人的下盘功夫不弱。 田思思不等他走过来,就先迎了上去,道:“这赌场开了多久了?” 这人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才笑道:“这赌场开张的那一天,姑娘只怕还是个小孩子。” 田思思勉强忍住心里的惊惧,道:“赌场一开张,你就在这里?” 这人又笑了笑,道:“这赌场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我请进来的。” 田思思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这人道:“除了睡觉的时候都在。” 田思思道:“今天下午呢?” 这人道:“下午我本来通常都要睡个午觉的,但是今天恰巧来了几位老朋友,所以,我只有在这里陪着。” 田思思用力握着双手,忽然回过头,道:“你……你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秦歌的脸也已发白,一个箭步窜过来,厉声道:“你最好说老实话。” 这人面上露出吃惊之色,道:“我为什么要不说老实话?” 田思思接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金……” 田思思道:“姓金?金大胡子是你的什么人?”这人摸了摸脸上的络腮大胡子,笑道:“在下就正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大叫道:“你不是金大胡子,绝不是!” 这人显得更吃惊,道:“我不是金大胡子是谁?” 田思思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绝不是金大胡子!” 这时旁边有人围了过来。 田思思也没有看清楚那都是什么人,只看见一张张笑嘻嘻的脸,笑得又难看,又奇怪。 这人也在笑,忽然道:“姑娘怎知道我不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道:“因为我认得金大胡子,他没有胡子,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这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指着田思思大笑道:“这位姑娘说金大胡子没有胡子。” 所有的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金大胡子怎么会没有胡子?” “他若没有胡子,怎么会叫金大胡子?” 笑声又难听,又刺耳。 田思思简直快要急疯了,气病了,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金大胡子非但没有胡子,而且已做了和尚。”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笑得更厉害,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 金大胡子若是会去做和尚,天下的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 “这位姑娘若不是弄错了人,就一定是中了暑,脑袋发晕。” 田思思跳了起来,道:“我一点也不晕,也没有弄错人,我亲眼看见的。” 那人忍住笑,道:“看见了什么?” 田思思道:“看见金大胡子做了和尚。” 有人抢着道:“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做和尚?” 田思思道:“因为有人逼他。” 那人问道:“谁在逼他?” 田思思道:“一个……一个和尚。” 笑声越来越大,越刺耳,她只觉自己的头真的晕了起来。 这一天之中,田思思遇见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连她自己都已渐渐分不清了。 突听一人道:“你是说一个和尚?” 这声音缓慢沉着,并没有高声喊叫,但在这哄堂大笑声中,每个人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这人是在自己耳边说话一样。 就算不太懂武功的人,也知道说话的这人必定是内力深厚。 本来围在一起的人,立刻都纷纷散开,不约而同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才发现说话的这人竟然也是个和尚。 这和尚干枯矮小,面黄肌瘦,看来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坐在那里也比别人矮了一个头。 并不是因为他一双眸子分外锐利,也不是因为还有两个相貌威严,态度沉着的中年和尚站在他身后,既不是因为这些和尚穿的僧袍质料都很华贵,更不是因为他们手里数着的那串金光耀眼的佛珠。 到底是为了什么,谁也弄不清楚,只不过无论谁一眼看到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敬重之意。 就连田思思都不例外。 她虽然从来没见过这和尚,也不知道这和尚是谁,但心里却觉得他必定是位得道的高僧。 高僧本如名士,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受人注意。 奇怪的是,刚才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这屋子本来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谁也没有看见这三个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田思思眨眨眼道:“你刚才是在问我?” 老和尚道:“女施主刚才是否说起一个和尚?” 田思思道:“是的。” 老和尚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田思思沉吟着,道:“那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好像还有对酒窝。” 老和尚道:“他有多大年龄?” 田思思道:“年纪倒并不太大,但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 老和尚道:“是不是还有位道人跟他在一起?” 田思思道:“不但有个道士,还有个秀才。” 老和尚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道:“秀才和道士我没有看见,只知道那和尚……”她长长吐出口气,接着道:“那和尚已死了!” 老和尚枯瘦苍老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突然间,“砰”的一声,他坐着的一张红木椅子竟已片片碎裂! 这老和尚却还是稳如泰山般,悬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每个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了口凉气,再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了。 过了很久,才听得这老和尚一字字道:“他死在哪里?” 田思思往后面的那扇门里指了指。 她手指刚指出,老和尚身后的两个中年僧人已横空掠起。 只听衣袂带风之声“猎猎”作响,数十人身上的衣襟都被劲风带起,有的人甚至连帽子都已被吹走。 田思思忍不住偷偷瞟了秦歌一眼。 秦歌的脸色也很沉重,脖子上的红丝巾似已湿透。 再见那两个中年僧人已从门里走出来,架着那和尚的尸体。 两人虽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但目中却已充满了悲愤之色。 老和尚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睑,双手合什,低宣佛号。 等他再张开眼来,田思思突然觉得好像有道电光在眼前一闪。 老和尚忽然已到了她面前,一字字道:“女施主尊姓?” 田思思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老和尚静静地看了她两眼,目光突然转到秦歌身上,道:“这位施主呢?” 秦歌道:“在下秦歌。” 老和尚道:“是不是三户亡秦之秦?慷慨悲歌之歌?” 秦歌道:“正是。” 老和尚慢慢地点了点头,满带病容的脸上突然有一根根青筋盘蛇般暴起。 但他的声音还是很沉着缓慢,一字字道:“好,好武功,好身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田思思忍不住又叫了起来,道:“这和尚不是他杀的,你莫要弄错了人。” 老和尚道:“不是他杀的,是你?” 田思思道:“怎么会是我,我进去的时候,他早已死了。” 老和尚道:“进到哪里去?” 田思思道:“就是里面那屋子。” 老和尚道:“那时秦施主已在屋子里?” 田思思道:“不在,他是后来才去的,刚进去没多久。” 那大胡子突然道:“那里是在下的私室,别无通路,秦大侠若是刚进去的,在下等为什么却都没有瞧见?” 田思思道:“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 老和尚道:“这位施主刚才已说得很明白,那屋子别无通路。” 田思思道:“他……他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难令人相信,所以立刻又解释着道:“今天下午我们来的时候,这和尚还没有死,正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掉到地道下去了。” 老和尚道:“然后呢?” 田思思道:“然后秦歌也掉了下去,那时屋子里已没有别的人,一屋子的和尚都已走了,所以我就进去找他们,才发现这和尚已死在这里面,我惊骇异常,想逃出来的时候,门已从外面锁住了。”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在看着她。 每个人都好像想笑,又笑不出。 只有那老和尚目中全无笑意,沉声道:“姑娘是今天下午来的?” 田思思道:“那时刚过午时没多久,距离现在最多只有一个半时辰。” 老和尚道:“那时这屋子没有人?” 田思思道:“有人。” 老和尚道:“是不是这些人?” 田思思道:“不是,是一屋子和尚,金大胡子也在其中。” 那大胡子忍不住笑了笑,插嘴道:“在下从未做过和尚,人人都可证明!” 老和尚道:“有没有人能够替女施主你来证明,那一屋子和尚呢?” 田思思道:“都……都已走了。” 老和尚道:“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道:“他们走了之后,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句话没说完,她已发现有人在忍不住偷偷的笑了。 等这句话说完,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和尚目光闪动,四面看了一眼,道:“各位今天下午都在哪里?” 几十个人纷纷抢着道:“就在这里。” 老和尚道:“各位是几时来的?” 有人道:“就是下午来的。” 也有人道:“昨天晚上就来了。” 老和尚道:“各位有没有离开过?” 大家又抢着道:“没有,绝对没有。” 赌徒们赌得正高兴的时候,就算用鞭子来赶,也赶不走的。 田思思气得简直要发疯,大叫道:“他们在说谎,今天下午,这屋子里明明没有人……这……这些人连一个都不在这里。” 老和尚看着她,冷冷道:“这里七八十位施主都在说谎,只有你没说谎?” 田思思怒道:“我为什么要说谎?” 老和尚道:“你可知道死的这和尚是谁?”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目中已充满悲愤之意,道:“他法号上无下名,正是老僧的师弟。” 那大胡子突然失声道:“莫非就是空门第一侠僧,人称‘多事和尚’的少林无名大师?” 老和尚长叹道:“既然是僧,又何必侠?既然无名,又何必多事?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胡子动容道:“那么,大师你……” 老和尚道:“老僧无色,来自少林。” 这名字说出来,突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了。 无论是不是武林中人,对少林寺两大护法高僧的名字,总是知道的。 田思思一直很急,一直很气,一直在暴跳如雷。 但现在也静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好像在寒夜中突然一脚踏入已将结冰的湖水里。 这是赌场也好,是庙也好,金大胡子有胡子也好,没胡子也好,那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若杀了少林寺的弟子,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思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可怕,而且真的能要人命。 她和秦歌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很不容易。 她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眼色却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刚才大家最多只有过将她当做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谎话,还觉得她很可笑。 但现在大家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无名大师,都绝不会承认的。” 田思思冲过去嘶声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大胡子冷冷地瞧着她,脚下一步步往后退。 别的人也跟着往后退,就好像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生怕自己会被她沾上。 田思思冲出去,揪住一个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今天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目中却充满了恳求之色。 这人脸色虽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冷冷地道:“今天下午我若是不在这里,怎么会输了五百两银子。” 田思思眼睛都红了,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人摸了摸脸,既不生气,也不计较。 谁也不会跟死人计较的。 那老和尚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他居然闭起眼睛,数着佛珠,居然像是在替无名和尚的亡魂念起经来。 他当然不必着急。 死人本就跑不了的。 田思思又冲过去,大声道:“好,我再说一句话,我跟他无冤无仇,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无色大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据说他已入了山流。” 山流? 田思思道:“他入了山流,所以我就要杀他?” 无色大师道:“要杀他的,只怕还不止你们,一入山流,已无异舍身入了地狱。” 田思思又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才是见你的鬼,我连山流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 无色大师沉下了脸,道:“在老僧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田思思道:“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我就算想杀他,只怕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秦歌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发怔,此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 田思思道:“什么没有用?” 秦歌道:“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田思思道:“可是我……” 秦歌道:“你虽然没有杀他的本事,我却有。” 田思思道:“可是你并没有杀他。” 秦歌道:“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他?” 田思思怔住了。 秦歌突然仰面长笑,道:“秦某身上的刀伤创伤,大大小小不下五百处,又岂在乎多这一次暗箭!” 无色大师沉声道:“老僧也久闻施主你是条硬汉……” 秦歌大笑道:“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一定要说我杀了他,就算我杀了他又何妨!” 无色大师道:“好,既是如此,就请施主跟老僧回少林一趟。” 秦歌道:“走就走,莫说少林寺,就算刀山油鼎,姓秦的也一样跟你去。” 田思思突然拉住他衣袖,道:“你……你跟他回少林干什么?” 秦歌笑了笑,道:“随便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田思思咬着牙道:“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秦歌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田思思道:“你捡回这条命并不容易,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带走。” 那相貌威严的中年僧人突然轻叱道:“姑娘莫忘了,杀人者死,这不但是天理,也是国法。” 田思思道:“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的要死要活,佛门中人不能妄开杀戒,这句话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 中年僧人冷冷道:“小姑娘好利的嘴。” 田思思道:“这只怪大和尚的眼睛太不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中年僧人沉下了脸,厉声道:“出家人的嘴虽不利,但……” 无色大师突然低叱道:“住口,你修为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阵?” 中年僧人双手合什,躬身而退,道:“弟子知罪。” 到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两个结论。 少林寺果然是戒律森严,但也绝不容任何人轻犯。 秦歌果然是条硬汉。 但这件事的结论是什么呢,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无色大师沉声道:“正因老僧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此番要将秦施主带回去。” 田思思道:“带回去干什么?” 无色大师道:“照门规处治。” 田思思道:“他又不是少林寺的弟子,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无色大师道:“他杀的是本门弟子,本门就有权以门规处治他。” 田思思道:“谁说他杀了你少林寺的和尚?” 无色大师道:“事实俱在,何必人说。” 田思思冷笑道:“什么叫事实俱在,有谁看见他杀了多事和尚,有谁能证明是他下的手!”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的机会。” 田思思道:“为什么?”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跟他在一起。” 田思思道:“那时你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还在路途之上。” 田思思道:“你既然还在路上,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怎么知道那屋子里投有别人进去过?” 无色大师面上已不禁现出怒容,道:“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 田思思冷冷道:“是老和尚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 无色大师怒道:“好个尖嘴利舌的小妇人,老僧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仍在。” 他已忘了这些话正是他刚才禁止他徒弟说出来的。 那中年僧人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敢往他这边看。 田思思再笑道:“原来只许老和尚妄动嗔心,只许老和尚入口舌阵,小和尚就不能……” 无色大师厉声道:“住口,若有人再敢无礼,就莫怪老僧手下无情了。” 田思思道:“你想动武?好……”她转身拍了拍秦歌的肩,道:“他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道:“听见了。” 田思思道:“你怕不怕?” 秦歌笑道:“我本就只会动手,不会动口。” 田思思拍手笑道:“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否则就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秦歌道:“好,我听你的!” 话还没说完,他拳头已飞出,一拳向着他最近的那中年僧人迎面打了过去。 他出手可真快。 那中年僧人倒也不是弱者,沉腰坐着,左手往上一格,右拳已自下面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少林寺本以拳法扬名天下,他这一着连招带打,正是少林“伏虎罗汉拳”中的妙击。 谁知秦歌竟然不避不闪,竟硬碰硬地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那中年僧人的拳头已打在他肚子上。 看的人一声惊叫,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秦歌竟这么容易就被人打着。 更想不到的是,看的人虽然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那中年僧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上块大木头,刚怔了怔,无色大师已叱道:“小心!” 叱声还没有完,这中年僧人的拳头已被秦歌扣住。 接着,秦歌的拳头也打在他肚子上。 这中年僧人可就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再也直不起腰来。 田思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这叫什么功夫?” 秦歌道:“这就叫挨打的功夫。” 田思思道:“挨打也算功夫?” 秦歌道:“这你就不懂了,未学打人,先学挨打,我的功夫就在这‘挨’字上。不但能挨拳头,还能挨刀。” 他的确能挨刀,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他至少已挨过四百七十二刀。 田思思笑道:“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没输赢的,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样能耐挨打。” 秦歌笑道:“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无色大师铁青着脸,慢慢地走来,冷笑道:“好,老僧倒要看看,你有多能挨!” 秦歌道:“你也想来试试?” 无色大师道:“请!” 秦歌道:“好!” 他拳头立刻飞出,用的还是他刚才一样的招式。 无色大师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已跟着反击而去。 这一招也和那中年僧人刚才使的一模一样。 可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无色大师身材和拳头虽都比那中年僧人小得多,但这一招神元气足,劲力内蕴,就算真是块大木头,也要被打得稀烂。 谁知秦歌这一次竟不挨打了,他身子突然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经自无色大师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无色大师脑后的“玉枕穴”。 这一招不但险绝,妙绝,而且出手又准又快,已和刚才那种硬拼硬的招式完全不是一回事。 无色大师叱道:“好!” 叱声中,大仰身,铁板桥,“叮叮当当”一串响,铁佛珠套向秦歌手腕。 秦歌双腿往后一踢,身子就突然移开三尺,脚尖在一个人肩上一点,跟着就冲天飞起。 谁知无色大师的铁佛珠也跟着脱手飞出,风声急厉,如金刃破风。 秦歌的退势再急,总也不如铁佛珠的去势急。 就算他真的能挨,但被这铁佛珠打在身上——无论打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很好受的。 田思思又已不禁惊呼出声,谁知在这时,突听“嘭”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了个大洞。 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一下子就将那串佛珠抄走。 无色大师怒喝道:“谁?” 屋顶有人笑道:“一个击敲和尚脑袋的人,尤其是多事的和尚。” 田思思大喜叫道:“莫让他走,也许他就是杀无名和尚的人。” 根本用不着她叫,无色大师一撩衣衫,孤鹤冲天,旱地拔葱式,人已如一只灰鹤似的自屋顶的大洞里穿了出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几点寒星,“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屋子里所有的灯光已全都击灭。 黑暗中人群大乱,幸好田思思早已认出了秦歌落下来的地方,立刻走过去,低叫道:“你在哪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田思思道:“我们犯不上跟他们打这场糊涂官司,走吧。” 秦歌的声音道:“现在就走,岂非被人认定了是凶手?” 田思思道:“你不走别人更认定你是凶手。” 秦歌叹了口气,道:“好,走就走。” 门是开着的,门外有星光射入。 田思思拉住秦歌跑过去,突见一个人跑过来挡在门口,手里提着柄快刀,满脸大胡子,厉声喝道:“这两人想溜,快来捉住!” 喝声中,一刀往秦歌砍了下来。 秦歌冷笑,突然冲过去,迎着刀光冲过去,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刀,多快的刀都不怕。 那大胡子反而慌了,一刀还未砍下,手里的刀已被秦歌劈面夺走。 只见刀光一闪,刀光就贴着大胡子的面前飞过。 大胡子只觉脸上一凉,吓得心胆皆丧,不由自主伸手往脸上一摸,下巴上好像是光溜溜的。 再见眼前黑丝飞舞,原来是他的胡子,他脸上的大胡子竟已被人一刀剃得精光。 好快的刀,好妙的刀。 大胡子的腿都软了,一跤坐倒在地上。 只听田思思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哈哈地笑着道:“我早就说过,金大胡子是没有胡子的。” 秦歌大笑道:“现在连一根胡子也没有。” 现在胡子总算没有问题了。 “但和尚呢?” 和尚究竟是谁杀的?是不是从屋顶上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杀和尚?为什么要救秦歌?他又是谁呢? 看来这些问题并不是很快就会解决的,要解决也很不容易。 星光满天。 田思思停下来,喘着气。 这里总算再也看不见和尚,看不见大胡子了。 田思思看看秦歌的脸,忽然笑道:“幸好你没有留胡子,你运气真不错。” 秦歌道:“我运气还不错?” 田思思道:“你若留了胡子,我一定把它一根根的拔下来。”她忽又铍起眉,道:“你认不认得那大胡子?” 秦歌道:“非但不认得,连见都没见过。” 田思思道:“我也没见过,我见过的人里面,胡子最多的,也没有他一半那么多。” 秦歌看了看手里的刀,忍不住笑道:“幸好这把刀很快,否则还真不容易把他的胡子割下来。” 田思思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除了挨打的本事外,刀法也不错。” 秦歌道:“一个人若挨了四百三十二刀,刀法怎么样也错不了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但那老和尚也实在厉害,看起来就像是只老猴子似的,想不到竟是那么难对付。” 秦歌道:“少林寺上上下下,几千个和尚,连一个好对付的都没有,何况他正是那几千个和尚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田思思道:“他真的是少林第一高手?” 秦歌道:“就算不是第一,也差不远了。” 田思思叹道:“这就难怪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秦歌瞪眼道:“谁说我不是他的对手?” 田思思撇了撇嘴,道:“我也知道若不是有人救你,你已经……” 秦歌抢着道:“那不能算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他用了兵刃,我却是空手的,先就已吃了亏。” 田思思道:“他用的也不过是串佛珠而已。” 秦歌道:“那佛珠,就是他的兵器,出家人走在外面,总不好意思拿刀带剑的,尤其是他这种身份地位的和尚,所以他只有用这种不像兵器的兵器。” 田思思眨眨眼,道:“他若也空手呢?你就能击败他?” 秦歌笑了笑,道:“至少总差不多。” 田思思道:“少林派是武林正宗,几百年来,还没有一派的名声能赛过他的,你武功既然和少林的第一高手差不多,岂非已天下无敌?” 秦歌道:“嘿嘿,哈哈。” 田思思道:“嘿嘿哈哈是什么意思?” 秦歌笑道:“就是我并不是天下无敌的意思。” 田思思也笑了,道:“你总算很老实。” 秦歌叹了口气,道:“大侠不能不老实。” 田思思道:“依你自己看,世上有几个人武功比你高?” 秦歌想了想,道:“不多。” 田思思道:“不多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不多就是也不少的意思。” 田思思道:“究竟有几个?” 秦歌想了想,道:“听说东海碧螺岛翡翠城的城主(附注1),剑法之快,天下无双。” 田思思道:“他算不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不算。” ※※※ 附注1:此处太白版原文为“听说东碧环岛翡翠城的成立”,颇为不顺,跟珠海版改之。 第十回 天下第一 田思思道:“谁能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小李飞刀!” 秦歌是个最狂傲的人,但说出“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时,甚至连他脸上都不禁露出景仰敬重之色。 无论谁提起“小李飞刀”这名字,都不能不佩服的。 不佩服的人早已全都“再见”了。 田思思也不禁为之动容,道:“你说的是不是李寻欢李探花?” 秦歌叹道:“除了他还有谁?” 田思思道:“听说他归隐已久,现在难道还在人世?” 秦歌道:“当然还在,这种人永远都在的。” 他说的不错。有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他们永远活在人心里。 田思思道:“我们不说那些已隐归的人,只说现在还在江湖中走动的。” 秦歌道:“那就不太多了。”他想了想,又接着道:“少林掌门无根,内力之深厚,无人能测。” 田思思道:“你跟他交过手?” 秦歌道:“没有,我不敢。” 田思思嫣然道:“好,算他一个。” 秦歌道:“还有武当的飞道人,巴山剑客顾道人,大漠神龙……这些人我也最好莫要跟他们交手。” 田思思道:“只有这几个?” 秦歌道:“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一个。”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人!” 田思思道:“那人你连看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他武功高低?” 秦歌道:“他在屋顶上,能一伸手就穿过屋顶,而且刚巧接住无色大师的佛珠,就凭这一手,我根本就比不上。”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点头道:“这一手实在很了不起。” 秦歌道:“还有一手。” 田思思道:“是不是打灭灯光的那一手?” 秦歌道:“不错,那样的暗器功夫,简直已无人能及。” 田思思道:“你想,无名和尚是不是他杀的?” 秦歌叹道:“我只知道,那和尚不是我杀的。” 田思思道:“那些人跟我们无冤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一定要冤枉我们呢?” 秦歌沉吟道:“他们用的也许是嫁祸江东之计。” 田思思皱了皱眉,道:“嫁祸江东之计?” 秦歌道:“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懂?” 田思思道:“我当然懂,你是说他们想要无名和尚死,却又怕少林派的人来复仇,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嫁祸给你。” 秦歌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田思思道:“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要无名和尚死?”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少林派这三个字的意思?” 田思思道:“我知道。” 她应该知道。 数百年来,“少林派”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目中,就等于是“武林正宗”的意思。 所以只要是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去冒犯他们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这无名和尚在少林寺中的地位?” 田思思道:“他地位好像不低。” 秦歌叹了口气,道:“何止不低而已。” 田思思道:“听说少林寺中地位最高的,除了掌教方丈之外,就是两大护法。” 秦歌道:“严格说来,不是两大护法,而是四大护法。” 田思思道:“究竟是两大?还是四大?” 秦歌道:“最正确的说法,是两大两小。” 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等级。” 秦歌道:“人本来就应该有等级。” 田思思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秦歌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要饭的。” 秦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田思思道:“当然不会。” 秦歌道:“为什么有人会做要饭的?有人却活得很舒服呢?” 田思思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勤快,有的人懒。” 秦歌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田思思道:“很公平。” 秦歌道:“人,是不是应该有等级?” 田思思道:“是。” 秦歌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他慢慢地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田思思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秦歌道:“像谁?” 田思思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不会认得他的。他……” 她咬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但却在心里问自己:“那大头鬼为什么连人影都不见了,我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他?” 秦歌忽又道:“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笑,道:“我们在说少林寺的护法,有两大两小。” 秦歌道:“两大护法的意思,就是说这两人年纪都已不小,而且修为功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过问人间事。” 田思思道:“两小护法呢?” 秦歌道:“这两位护法的年纪通常都还在壮年,少林寺真正管事的人就是他们,所以这两人武功也一定很高。” 田思思道:“这么样说来,原来两小护法也并不小。” 秦歌点点头,道:“那无名和尚本来就是少林寺的护法,也就是当今掌门方丈的小师弟。” 田思思道:“看起来他们不像有这么大来头的。” 秦歌道:“数百年来,敢杀少林寺护法的,只有一种人。” 田思思道:“哪种人?” 秦歌道:“疯人。” 田思思失笑道:“你难道以为那些人都疯了?” 秦歌道:“疯人却有两种。” 田思思道:“哪两种?” 秦歌道:“一种是自己要发疯,一种是被别人害疯的。”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以为他们是被无名和尚逼疯的?” 秦歌道:“一定不会错。” 田思思道:“无名大师为什么要逼他们?” 秦歌道:“因为这和尚喜欢多事。” 田思思道:“他既然是少林寺的护法,为什么要出来多事?” 秦歌道:“我是说他本来是少林寺的护法。” 田思思道:“本来是,现在不是了。” 秦歌道:“六七年前就已经不是。” 田思思道:“是不是被人家赶了出来?” 秦歌道:“也不是,是他自己出走的。” 田思思道:“好不容易才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要走呢?” 秦歌道:“因为少林寺太冷,他的心却太热。” 田思思道:“出家人是不能太热心。” 秦歌道:“所以他宁可下地狱。” 田思思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有种人下地狱并不是被赶下去的,而是他自己愿意下去救别人。” 秦歌微笑道:“你能明白这句话,就已经长大了很多。” 田思思撅起嘴,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了。” 秦歌道:“你本来也不过是位大小姐,现在才能算是个大人。” 田思思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她自己也已发现,这几天来她实在已长大了很多——甚至好像比以前那十几年长得还多些。 她已懂得“大小姐”和“大人”之间的距离。 这距离本是一位大小姐永远不会懂得的。 过了很久,她忽又问道:“刚才那老和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秦歌道:“老和尚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怪的。” 田思思道:“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秦歌道:“哪句?” 田思思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话,那是两个字。” 秦歌道:“两个字?” 田思思道:“山流。” 一听到这两个字,秦歌的表情果然又有点不同了。 田思思道:“那老和尚说无名和尚应该下地狱,因为他已入了山流,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山流是什么意思?” 秦歌沉默了很久,才缓慢道:“山流就是一群人。” 田思思道:“一群人?” 秦歌道:“一群朋友,他们的兴趣相同,所以就结合在一起,用‘山流’这两个字做他们的代号。” 田思思道:“他们的兴趣是什么?” 秦歌道:“下地狱。” 田思思道:“下地狱救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在他们看来,赌场也是地狱,他们要救那些已沉沦在里面的人,所以才要把赌场改成和尚庙。” 秦歌道:“和尚庙至少不是地狱。也没有可以烧成死人的毒火。” 田思思道:“但他这么样做,开赌场的人却一定会恨他入骨。”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所以那些人才想要他的命。”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江湖中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山流’这两个字?” 秦歌道:“因为那本来就是种很秘密的组织。” 田思思道:“他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那么秘密?” 秦歌道:“做了好事后,还不愿别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田思思道:“但真正要做好事,也并不太容易。” 秦歌道:“的确不容易。” 田思思道:“要做好事,就要得罪很多坏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坏人都不太好对付的。” 秦歌叹道:“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险,一不小心就会像无名和尚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别人手上。” 田思思道:“但他们还是要去做,明知有危险也不管。” 秦歌道:“无论多困难,多危险,他们都全不在乎,连死都不在乎。” 田思思叹了口气,眼睛却亮了起来,道:“不知道以后我有没有机会认得他们。” 秦歌道:“机会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称颂那些在暗中除暴的人道:“因为他们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别人甚至连他们是些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去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秦歌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个无名和尚,若非他已死了,无色只怕还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田思思道:“除了他之外,至少还有个秀才,有个道士。” 秦歌点点头,道:“他们当然可能是‘山流’的人,但也可能不是,除非他们自己说出来,谁也不能确定。” 田思思沉吟着,道:“这群人里面既然有和尚,有道士,有秀才,也就可能有各种奇奇怪怪各行各业的人。” 秦歌道:“不错,听说‘山流’之中,分子之复杂,天下武林江湖没有任何一家一帮一派一门能比得上。” 田思思道:“这些人是怎么会组织起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一种兴趣,一种信仰。” 田思思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秦歌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个能组织他们的人。” 田思思道:“这人一定很了不起。” 秦歌道:“一定。” 田思思眼睛又发出了光,道:“我以后一定要想法子认得他。” 秦歌道:“你没有法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田思思眼波流动,道:“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盯着他,道:“你也可能就是他。” 秦歌笑了,道:“我若是他,一定告诉你。” 田思思道:“真的?” 秦歌笑道:“莫忘了我们是好朋友。”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不是。” 秦歌道:“我也不是山流中的人,因为我不够资格。”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够资格?” 秦歌道:“要入山流,就得完全牺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狱的精神,摩顶放踵,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田思思道:“你呢?” 秦歌叹道:“我不行,我太喜欢享受。” 田思思嫣然道:“而且你也太有名,无论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注意你。” 秦歌苦笑道:“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 田思思叹道:“他们选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正是为了你有名,既然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秦歌苦叹道:“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田思思道:“现在非但少林派的人要找你,山流的人也一定要找你。” 秦歌道:“山流的人比少林派还可怕。” 田思思道:“你这么样一走,他们更认定你就是凶手了。” 秦歌只有苦笑。 田思思看着他,又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秦歌道:“什么事做错了?” 田思思道:“刚才我不该叫你跑的。” 秦歌道:“的确不该。”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呢?” 秦歌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你而走的呢?” 田思思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田思思道:“你知道他是谁?” 秦歌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拉我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他一个人。”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 秦歌道:“像他那样的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田思思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歌道:“一个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 田思思道:“他究竟是谁?” 秦歌笑了笑,笑得好像很神秘。 田思思目光闪劝,道:“是不是柳风骨?” 秦歌不开腔。 田思思道:“是不是岳环山?” 秦歌还不开腔。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开腔?” 秦歌笑了,道:“你认不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现在还不认得。” 秦歌道:“我也不认得。” 田思思好像很意外,道:“你怎么会连他们都不认得?” 秦歌微笑道:“因为我很走运。” 田思思瞪了他半天,忽然撇了撇嘴,冷笑道:“现在我知道你佩服的人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他一定是个不如你的人,所以你才会佩服他。”她不让秦歌开口,又抢着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人一定是个比不上他的人,就好像……” 秦歌也抢着道:“就好像女人在男人面前称赞另一个女人时,那女人一定比她丑,是不是?”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秦歌笑道:“你这就是以小女人之心,度大男子之腹。”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秦歌道:“男人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肯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时,那人就一定很了不起。” 男人有很多事都和女人不同——这道理无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的。 这其间的分别并不大,却很妙。 你若是男人,最好懂得一件事。 若有别的男人在你面前称赞你,不是已将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将你看成一文不值的呆子。而且通常都另有目的。 但他若在你背后称赞你,就是真的称赞了。 女人却不同。 你若是女人,也最好明白一件事。 若有别的女人不管是在你面前称赞你也好,在你背后称赞你也好,通常却只有一种意思—— 那意思就是她根本看不起你。 她若在你背后骂你,你反而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还有件事很妙。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相处时,问话的通常都是女人。 这种情况男人并不喜欢,却应该觉得高兴。 因为女人若不停地问一个男人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时,无论她问得多愚蠢,都表示她至少不讨厌你。 她问的问题越愚蠢,就表示她越喜欢你。 但她若连一句话都不问你,你反而在不停地问她。 那就糟了。 因为那只表示你很喜欢她,她对你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也许连一点兴趣都没有——一个女人若连问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她对你还会有什么别的兴趣? 这情况几乎从没有例外的。 现在也不例外。 田思思是女人,她并不讨厌秦歌。 所以她还在问:“你佩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问题本来很简单,很容易回答。 妙的是秦歌偏偏不肯说出来。 男人和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同,城市和乡村也有很多地方不同。 在很多喜欢流浪的男人心目中,城市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到了多晚,你都可以找到吃东西的地方。 那地方当然不会很好。 就正如一个可以在三更半夜找到的女人,也绝不会是好女人一样。 但“有”总比“没有”好。 就算在最繁荣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这些地本来当然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房子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事。 因为你不但要脑筋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田思思问过秦歌:“你要带我到哪里吃东西去?” 秦歌道:“到七个半去。” 田思思道:“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半大钱。” 田思思道:“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秦歌点点头,笑道:“那地方的老板也叫做七个半。” 田思思道:“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秦歌道:“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却只要七文半。” 田思思道:“为什么呢?” 秦歌道:“因为他是个秃子。” 田思思也笑了。 秦歌道:“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已很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大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出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那里的生意很好?” 秦歌道:“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田思思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的旁边,还停着很多车马。 各式各样不同的车马。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田思思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灯笼。 灯笼已被油烟烧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田思思和秦歌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得张空桌子。 居然没有人注意到秦歌。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子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 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田思思怔住了,忍不住道:“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秦歌笑笑,道:“我们是来吃东西的,不是来看人的。” 田思思道:“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秦歌道:“他用不着问。”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里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田思思皱眉道:“哪四样?” 秦歌道:“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田思思又怔了怔,道:“就只这四样?” 秦歌笑道:“这四样岂非已足够?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秦歌道:“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田思思道:“哦。” 秦歌道:“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田思思又笑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大清楚。 世上岂非说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好暗。 田思思抬起头,忽然发现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地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秦歌道:“做生意的人。” 田思思道:“到这里来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秦歌道:“见不得人的牛意。” 田思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总算已懂得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 她看到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这就是他们惟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到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 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田思思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看秦歌道:“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秦歌道:“嗯。” 田思思道:“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秦歌道:“嗯。” 田思思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秦歌道:“哪些人?” 田思思道:“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秦歌将面碗里的牛肉一扫而光,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没有病。” 田思思道:“这个人呢?” 她说的是她眼睛正在盯着看的一个人。 这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这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田思思道:“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还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 秦歌道:“随时都有。” 田思思道:“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鼓打三更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两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慢慢地放下酒杯,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就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田思思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个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出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秦歌道:“那只不过你觉得很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人能说得出来,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田思思在听着。 秦歌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他语声更轻,更慢,缓缓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得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田思思道:“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又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田思思笑道:“好像有根针在刺着?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出你那时的感觉。”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秦歌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来陪着你。”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秦歌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秦歌道:“哪种人?” 田思思道:“像张好儿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她又向那青衫人瞟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秦歌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秦歌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田思思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也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秦歌道:“那完全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秦歌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田思思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么?” 秦歌道:“有时的确是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秦歌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秦歌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她眼睛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曾得到过快乐;你失去一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秦歌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就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秦歌道:“还有些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田思思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秦歌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秦歌道:“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并不好吃,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难以形容的味道。” 田思思嫣然道:“什么味道,臭味道!” 秦歌道:“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偶尔到这里来几次,也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田思思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 秦歌道:“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尔去找找别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丑得多,你也会觉得是新鲜的刺激。” 田思思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秦歌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的,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做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田思思又笑了。她笑得很甜,很愉快。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秦歌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现在地也好像已渐渐忘记他是个男人了,因为他已是她的朋友。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让她躺在怀里的男人,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找到这种男人?她不知道。这种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有永远不停地去找,也许她永远找不到。也许她虽已找到,却轻易放过了。人们岂非总是会轻易放过一些他最需要的东西?直等她已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种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 “无论如何,那大头鬼总不是我要找的。” 田思思咬咬牙。 “他就算永远不来看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就算是死了,我一定也不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一遍义一遍地告诉自己,好像要强迫自己承认这件事。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只有跟杨凡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才不会有这种空虚惶恐的感觉。她也许会气得要命,也许会恨得要命,但却绝不会寂寞的。 秦歌正看着她,忽然道:“你也想心事?” 田思思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你最佩服的那个人。” 秦歌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田思思道:“在哪里?” 秦歌道:“你回头看看。” 田思思立刻回过头。一回头也就看到了杨凡。杨凡还是依然故我老样子,一丁点也没变,大大的头,圆圆的脸,好像很笨很胖的样子。但田思思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但她却扭回了头,而且板起了脸。因为杨凡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注意她。杨凡正在跟别的人说话。在他心目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空虚了,那为什么?因为她已装了一肚子气,气得要命,简直要气爆了。 秦歌微笑着,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见了大头鬼。”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刚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凉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原来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认得他,就不会佩服他了。”他微笑着,又道:“一个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总是要等到你已认得他很久,很了解他之后,才会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 杨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田思思本来知道得很清楚。他是名门之子,也是杨三爷千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本来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辈子的。可是他偏偏不喜欢享福。很小的时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闯自己的天下。他拜过很多名师学武,本来是他师父的人后来却大都拿他当朋友。吃喝嫖赌,他都可以算是专家,有一次据说曾经在大同的妓院连醉过十七天,喝的酒已足够淹死好几个人。但有时他也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和尚庙里,也不知他是为了想休息休息,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他的头很大,脸皮也不薄。除了吃喝嫖赌外,他整天都好像没什么别的正经事做。这就是杨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杨凡。她知道的可真不少,但现在她忽然发现,她认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这是不是因为她看得还不够清楚?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看杨凡。他还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由表情看来,像是十分神秘的样子。他做事好像总有点神秘的味道。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本来是五六个人坐在那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还坐在那里吃面。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五六个。 杨凡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啃猪脚,看见杨凡,就立刻站起来,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敬。除了田思思之外,每个人对杨凡好像都很尊敬。但他们在那里究竟说什么呢?为什么唠唠叨叨的一直说个没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杨凡,你愣愣地站在那里干什么?能不能先过来一下子?” 杨凡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皱了皱眉。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陪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说了两句话,就一拐一拐识趣地走了。田思思这才发现他是个跛子——一个又高又瘦的跛子。这人一定好几天没吃饭,所以捉住机会,就拼命拿牛肉面往肚子里塞,像个饿死鬼!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这句话没说完,杨凡已走过来,淡淡道:“你认得那个人?” 田思思道:“谁认得他。” 杨凡道:“你既然不认得他,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道:“他是那种人,有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嗯,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老想跟我说话,就是说三天三夜,我也会陪着他的。” 田思思的火更大了,道:“他说的话真那么好听?” 杨凡道:“不好听,但却值得听。”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听的话,通常都不会很好听。”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么值得听的?是不是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秦歌道:“我在笑你们!” 田思思道:“笑我们?我们是谁?”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他微笑着,又道:“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见面,却又吵个不停,真奇怪……” 田思思板起了脸,大声道:“告诉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虽然板起了脸,但脸已红了。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这大头鬼。” 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脸却更红得厉害。你当真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脸绝不会发红只会发白。她更不会笑。田大小姐第一次觉得这破地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灯火还不错。她实在不愿意被这大头鬼看出她的脸红得有多么厉害。那阴阳怿气的伙计,偏偏又在这时走了过来。 看见杨凡,他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很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散地弯了弯腰,陪着笑道:“今天想来点什么?” 杨凡道:“你看着办吧。” 伙计道:“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杨凡道:“行。” 伙计道:“要不要来点酒?” 杨凡道:“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伙计道:“那就少来点,斤把酒绝对误不了事的。” 他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了。 田思思突又冷笑道:“这里一共才只有两样东西,吃来吃去,还不都是那两样,真倒胃口!有什么好问的。” 杨凡眨眨眼,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田思思道:“听你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杨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你难道没注意到?” 田思思立刻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出的样子来。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么?”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么话?” 秦歌道:“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狗屁,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秦歌道:“杨凡说的。”他笑着又道:“当然是杨凡,除了杨凡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来。”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着脸道:“还有一个人。”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猪八戒。” 这次东西送来得更快,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真大出意料之外。 只要你能想得出的卤菜,几乎都全了。 田思思瞪着那伙汁,道:“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伙计道:“还有面。” 田思思道:“没别的了?” 伙计道:“没有。” 田思思几乎又要叫了,大声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伙计道:“从锅里捞出来的。” 田思思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送来?” 伙计道:“因为你不是杨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开口,扭头就走。 这人若也是个女的,身上若没有这么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可惜他是个大男人,胳臂上的油拧出来,足够炒七八十样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里干生气,气得发怔。 这大头鬼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使人对他这么好?她实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刚才那人叫你什么?杨大哥?” 杨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他为什么不能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道:“难道他是你兄弟?” 杨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称兄道弟,你不是满在乎的。” 秦歌笑道:“但却一定要是个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你连说话的腔调都已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了,若非头太小了些,做他的儿子都行。” 秦歌道:“还有个人说话的腔调也快变得跟他一样了。”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你。” 世上的确有种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带着种莫各其妙的特别味道,就好像伤风一样,很容易就会传染给别人。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传染上都不行。田思思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她以前说话的确不是这样子的。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样说话呢?她还没有想下去,忽然发现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条人影走过去。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是个跛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问道:“这跛子也是你兄弟?” 杨凡道:“他不叫跛子。从来也没有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别人都叫他什么?” 杨凡道:“吴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叫吴半城?” 杨凡道:“他名字叫吴不可。但别人却都叫他吴半城。”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 田思思道:“现在呢?” 杨凡道:“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这块地是他的?”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他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杨凡道:“因为他生怕收回了这块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地方可走。”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这块地上发财?” 杨凡道:“他并不穷。” 田思思道:“还不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杨凡道:“他虽然将半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朋友,朋友是金钱难买的,所以他还是叫吴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他真是个怪人。” 杨凡道:“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奇怪的事情。” 田思思大眼亮了,道:“今天你是不是又听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杨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杨凡道:“他告诉我,城外有座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看过庙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可是连个猪都至少看到过庙的。” 杨凡也不理她,接着道:“他还告诉我,庙里有三个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来这个猪非但没见过庙,连和尚都没见过。” 杨凡道:“他又告诉我,今天这座庙里竟忽然多了几十个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几乎要跳了起来,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淡淡道:“这消息既然不奇怪,你又何必要问?” 田思思嫣然道:“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她忽然觉得兴奋极了。庙里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个和尚,当然就是他们下午在赌场里看到的和尚。其中当然有一个金大胡子。只要能找到这些和尚,他们就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胡说八道。只要能证明这件事,就可以证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杀的。 第十一回 十三只手 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秦歌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道:“在北门外。” 秦歌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杨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杨凡道:“等一个人。” 田思思道:“等谁?” 杨凡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杨凡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田思思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快点赶去,为什么要等那个人?” 杨凡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杨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来,撅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杨凡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那样子,就像其味无穷。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已不行了。” 杨凡笑了笑,道:“的确是这样子,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甚至醉倒三两天不省人事。”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不可。” 杨凡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香涛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田思思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杨凡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秦歌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告诉你,三天三夜说也说不完,数也数不清。”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叫她答不出,令她无可奈何,气在肚里。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我怎么一直未曾想起。 可是这死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杨凡道:“你在说什么?”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杨凡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我亲眼看见的,你赖不掉。” 杨凡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田思思道:“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杨凡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已变得很难看。 田思思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了,急着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那里?” 杨凡又摇摇头。 田思思突然手脚冰冷,嘎声道:“难道她……又被那些人绑架走了?” 一想起葛先生,她就手脚冰冷。 想到田心可能又已落到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了。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杨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点点头。 杨凡道:“到哪里?” 田思思咬咬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找张好儿,再去找王大娘!” 杨凡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里,葛先生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葛先生,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杨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田思思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杨凡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田思思道:“人若不来呢?” 杨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叫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很好听。 田思思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那副样子,难以形容。 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不言不语。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阖半张,难辨黑白,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愁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田思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张好儿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起,张好儿就变得简直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杨凡等的就是她。” 田思思咬了咬牙,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杨凡和秦歌的眼睛,就一直都盯着她。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杨凡面前的酒杯。 秦歌立刻抢着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秦歌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她一连喝了五六杯,才抬起头,向田思思嫣然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田思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过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田思思咬着嘴唇,忍不住道:“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田思思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而且请两位长话短说,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等着做。”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王三娘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懒得说话的。” 看样子他们很了解她。 田思思嘴唇已咬疼了,板着脸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王三娘忽也淡淡一笑,道:“醉了时才够。” 田思思道:“醉了还能说话?” 王三娘手里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田思思道:“想不到醉话也有人听。” 杨凡又笑了笑,道:“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王三娘忽又一笑,轻轻拍了拍杨凡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打翻醋坛子。” 田思思虽然在勉强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道:“谁在吃醋?” 王三娘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道:“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了么?” 灯光凄清。 田思思虽未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已经发现王三娘的确已经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王三娘道:“灯下出美人,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的。” 田思思道:“哦。” 王三娘淡淡地笑道:“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还真难免会忍不住要吃醋的,何况你这样的小姑娘呢?” 田思思又板起了脸,道:“你在说醉话。” 王三娘轻轻叹息了声,道:“醉话往往是真话,只可惜世上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杨凡道:“我喜欢听。” 王三娘眼波流动,飘过他的脸,道:“你听到的话本不假。” 杨凡脸色仿佛变了变,道:“你已知道不假?” 王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杨凡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发怔,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王三娘道:“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现在……”她忽又抬起头来向田思思一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着急……男人若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 田思思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王三娘道:“那没关系,只不过……” 田思思道:“只不过怎么?” 王三娘目光又凝注到远方,悠悠道:“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什么耐性,无论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太久的。” 田思思沉默了下来。 她似已咀嚼出她话里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杨凡道:“我们走了,你呢?” 王三娘道:“我留在这里,还想喝几杯。” 秦歌抢着道:“我陪你。” 王三娘道:“为什么要陪我?” 秦歌也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王三娘却笑了笑,淡淡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要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举起了酒杯。 忽然间,她就似已变得完全孤独。 也许无论有多少人在她身边,她都是孤独的。 杨凡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前面的黑暗挥了挥手。 黑暗中立刻闪出了一条人影。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灵。 那人影还站在那里,仿佛又落入黑暗中。 他向杨凡弯腰一礼后,就等在那里。 杨凡回头看着王三娘,道:“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王三娘幽幽道:“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杨凡道:“当然不是。” 王三娘举杯饮尽。 田思思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就走?” 杨凡点点头。 田思思道:“不等你们说完话?” 杨凡道:“话已说完了。” 田思思道:“只有那一句?” 杨凡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就像幽灵般消失。 杨凡已跟了过去。 秦歌和田思思只有立刻赶过去追。 追了很远,田思思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王三娘却没有回头。 田思思只能看到她纤秀苗条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副很沉重的担子。 那是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杨凡在前面等着。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出有条人影,也在那里等着。 田思思终于赶了上来,轻轻喘息着,道:“你拼命追那个人干什么?” 杨凡道:“因为他是带路的。” 田思思道:“是那跛子要他带我们到那庙里去的?” 杨凡道:“不是跛子,是吴半城。” 田思思道:“看来他交游的确很广,居然认得这种人。” 杨凡道:“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轻功真不错。” 杨凡道:“还有呢?” 田思思道:“还有什么?没有了。” 杨凡笑了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轻烟般向他们掠了过来。 杨凡也已掠起,两人身形凌空交错,杨凡好像说了句话。 说话的声音很低,田思思也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人影已从她身旁掠过,轻快得就像是一阵风。 杨凡也回来了,正带着笑在看她。 田思思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杨凡微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田思思道:“那么你就该叫他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得清楚些,现在我连他的脸是黑是白都没有胥清楚。” 杨凡道:“他的脸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看看他别的地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 杨凡道:“譬如说,他的手。” 田思思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手上多长了几根指头?” 杨凡道:“手指头倒并不多,只不过多长了几只手而已。”他看看田思思,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东西没有?” 田思思看了看自己,道:“没有。” 杨凡道:“真没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身上根本已没什么东西可掉的。” 杨凡道:“头上呢?” 田思思道:“头上更没……” 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已怔住,因为她忽然发现,本来束起的头发,现在已披散了下来。 系住头发的那根带子,竟已不见了。 难道那人刚才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时,就已将她头发上的带子解了下来?动作如此之快? 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凡微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田思思撅起了嘴道:“我想不到你的朋友里,居然还有三只手。” 杨凡淡淡道:“何止三只手,他有十三只手。” 田思思冷笑道:“就算有十三只手,也只不过是个小偷。” 杨凡道:“这样的小偷你见过几个?” 田思思道:“一个也没见过……幸好没见过。” 那人影又在前面等着他们了,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移动过,若无其事一般。 田思思眨了眨眼,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叫他再过来一下,我想看看他。” 杨凡悠然道:“既然只不过是个小偷,又有什么好看的。” 田思思道:“我……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几只手?” 杨凡道:“他的手你连一只也看不见。” 田思思又撅起嘴,道:“那么我看看他的脸行不行?” 杨凡道:“不行。”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行?” 杨凡道:“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脸。” 田思思道:“你呢?” 杨凡道:“我看过。” 田思思道:“为什么你能看,别人就不能看?” 杨凡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道:“除了小偷和跛子外,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朋友?” 杨凡道:“没有了。” 田思思忍住笑道:“龙交龙,风交风,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我们也听说过的,但你居然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我真没想到。” 杨凡道:“我还有个更妙的朋友,别人知道了,说不定会笑掉大牙的。” 田思思道:“这人妙在哪里?” 杨凡道:“她什么地方都妙到至极了,最妙的是,除了闯祸外,别的事情她连一样都不会做。”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这人又是谁呢?” 杨凡道:“你。” 田大小姐简直连肚子都快被气破了。 还没有认得杨凡的时候,她从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活活气死。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这大头鬼就好像天生是为了要来气她的。 最气人的是,除了对她之外,对别的人他全都很友善,很客气。 更气人的是,无论她说什么,他却连一点也不生气。 你说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一个男人若真能把一个女孩子气得半死,他就算不太聪明,也已经很了不起,“兵不血刃”。 只可惜这样的事并不多。 大多数男人都常常会被女孩子气得半死。 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认为男人才是天生应该受气的。 山坡。密林。 这座庙就在山坡上的密林里。 梵音寺。 夜色凄迷,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三个金漆已剥落的大字。 十三只手到了这里,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虽然夜已很深,但佛殿上的长明灯总还是亮着的。 黯淡的灯光根本照不到高墙外,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道是烟?是云?是雾? 田思思暗中叹了口气,每次到了这种地方,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她只觉得庙好像总是和死人,棺材、符咒、鬼魂……这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连在一起的。 在庙里你绝对听不到欢乐的笑声,只能听到一些单调呆板的梵音木鱼,一些如怨妇低泣般的经文咒语,和一些如咒语经文般的哭泣。 她喜欢听人笑,不喜欢听人哭。 幸好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幸的是,没有声音,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杨凡的脸色也很凝重。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要她和秦歌在外面等一等,让他先进去看看。 她当然一定会反对。 现在无论杨凡说什么,她都一定要反对。 谁知杨凡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光明堂皇地走了过去。 田思思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道:“这座庙并不是什么很秘密的地方。” 杨凡回头看了看她,等她说下去。 田思思道:“那些人的关系却很大。” 杨凡道:“哪些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金大胡子那些人,已经做了和尚的那些人。” 杨凡道:“哦。” 田思思道:“他们既然敢将这些人送到这庙里来,当然就会防备着我们找到这里来。”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他们当然不能让我们找到这些人,所以……” 杨凡道:“所以怎么样?” 田思思道:“所以我认为这座庙里一定不简单,一定有埋伏。” 杨凡道:“有埋伏又怎么样?” 田思思道:“既然有埋伏,我们就不能这样子闯进去。” 杨凡道:“那我们不如回去吧。” 田思思道:“既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 杨凡道:“既不能进去,又不能回去,你说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我们先让一个人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况,其余两个人,留在外头接应,以防万一。” 这主意本是她决心要反对的,现在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杨凡居然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要谁先进去看看?” 这种话他居然好意思说得出来。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当然会自告奋勇抢着要去的。 田思思撇着嘴唇,回头看了看秦歌。 秦歌居然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本来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但跟这大头鬼在一起之后,变了,整个变了,变得不太像人了。 田思思恨恨道:“你说呢?你的意思是谁应该先进去看看?” 杨凡淡淡道:“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当然是应该你去。” 这猪八戒居然好意思叫女人去闯头阵,叫女人去冒险。 田思思简直快要气疯了,狠狠跺了跺脚,道:“好,我去就我去。” 杨凡悠然道:“你进去后,就算遇着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去救你,我们若遇着危险,你就没法子救我们了。” 他做出见不得亲戚朋友的事,居然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田思思连听都懒得听,扭头就走。 这两个男人实在太没出息,没骨气,简直不是人,田大小姐实在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穿过密林,走到这座庙的大门口,走上石阶。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大门是关着的,但却关得不紧。 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正缥缥缈缈的从门缝里飘出来。 庙里既然还有香火,就应该有人。 既然还有人,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他们已看到田思思走进来,所以静静地在那里等着? 难道他们都已被人杀了灭口,都已变成死人? 田大小姐本来是一肚子火,现在却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冰冷,很想拉住一个男人的手。 尤其是杨凡的手。 他的手,好像永远都很温暖,很稳定,也很干净,正是女孩子最喜欢去拉的那种手。 只可惜这大头鬼现在已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秦歌也不见了。 田思思回过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到他们。 她的手更冷,手心湿湿的,好像已有了冷汗,似乎已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然而终于忍住了。 可是田大小姐当然不能做这种一个小姐不该做的事,她宁可死也不能在这猪八戒面前丢人。 在石阶上站了半天,田大小姐总算壮起了胆子,伸手去推门。 门是关着的,但却没有锁上。 田思思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发出了“吱”的一响。 好难听的声音,听得人连牙齿都酸了。 田思思咬着牙,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先将头探进去看了看。 她什么也看不见。 院子里浮着一片淡黄色的烟雾,却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幸好佛殿里还隐隐有灯光照出来,灯光虽不亮,至少还有光线。 田思思长长吸进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只希望莫要一脚踩在个死人身上。 院子里没有死人。 也没有活人。 穿过院子,佛殿里的灯光就显得亮了些。 佛殿里也没人,无论死或活都没有,只有殿前的古鼎中,正散发着淡黄色的烟雾缈缈上升。 金大胡子那些人呢? 难道他们早已料到田大小姐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先开溜了?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很慢。 她是怕看见个活人呢?还是怕看见个死人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佛殿里的塑像却总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尤其在这种凄迷的烟雾里,看起来更令人觉得可怕。 田思思忽又想起葛先生。 葛先生正是这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里塑像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他装成的?只等着田思思走过的时候,就会突然复活,突然跳起来,扼住她的咽喉,逼着她嫁给他。 想到这里,田思思两条腿都软了,好像已连站都站不住。 看到旁边好像有个大大的凳子,她就坐了下去。 这种时候她本来绝对不会坐下来的,就算坐下,也坐不住。 无论怎么说,这里绝不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得下来的地方。 可是她的腿实在已发软,软得就像面条似的,想不坐下来都不行。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佛殿里的烟雾茫茫四散,那些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泥像,在飘散的烟雾中看来,就像是忽然全都变成了活的,正在那里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田思思只觉得额角上正一粒粒地往外冒着冷汗。 那死大头,居然真的让我一个人进来,他竟然直到现在还人影不见。 田思思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就在这时,她忽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她坐着的凳子竟好像在移动,往上面移动,就好像下面有个人将这凳子往上面抬似的。 她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 不看还好些,这一看,田大小姐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坐的并不是凳子,是口棺材。 棺材也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棺材的盖子已慢慢地掀起。 忽然间,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一把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手冷得像冰。 田思思全身都软了。 她本来是想冲出去的,但身子往前一冲,人就已倒下。 似乎吓得晕了过去。 若是能真的晕过去,也许还好些。 只可惜她偏偏清醒得很,不但什么都看得见,而且什么都听得见。 棺材里不但有只手伸了出来,还有笑声传出来。 阴森森的冷笑,听起来简直好像是鬼哭。 田思思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什么人躲在棺材里,我知道你是个人,扮鬼也没有用的。” 她真能确定这只手是活人的手么? 活人的手怎会这么冷? 棺材里忽然连笑声都没有了,只有田思思她自己的叫问声还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激荡着。 那种声音听来也像鬼哭。 田思思用尽平生力气,想甩脱这只手。 但这只手却像已黏住了她的手,她无论怎么用力也甩不脱。 她喘息着,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这只手究竟是谁的手? 他既已伸出了手,为什么还不肯露面?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头,也没有身子,只有这一只冷冰的鬼手? 田思思正想再试一试,能不能把这只手从棺材里拉出来。 谁知她力气还没有使出来,这只手已使出了力气。 一股可怕的力量将她的人一拉,她简直一点挣扎的法子都没有。 忽然间,她整个人已被这只手拉到棺材里去。 这下子无论谁都要被吓晕的。 只可惜她偏偏还是很清醒,清醒得可怕。 棺材里并非只有一只手,还有个人,有头,也有身子。 身子硬邦邦的,除了僵尸,连吊死鬼的身子也许都没有这么硬。 田思思一进了棺材,整个人就扑在这硬邦邦的身子上。 然后棺材的盖子就“砰”地落了下来。 灯光没有了,烟雾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田思思的神志虽然还清醒着,但整个人却已连动都不能动。 她全身都已僵硬,甚至比这僵尸更冷、更硬。 这僵尸的手忽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她已想到死神即将降临到她身上。 她想叫,但喉咙却像是已被塞住。 她已气得要发疯,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只可惜死有时也不容易。 一连串冷冰的泪珠,已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 还有谁会经过如此惊悸,如此叮怕的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总是让她遇着,难道是命中注定? 这种事简直就像是个噩梦——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若是能放声痛哭,也许还好些,怎奈现在她竟连哭都哭不出,只能无声地流着泪,饮泣着。 这僵尸却又阴森森地笑了。 一阵阵热气随着他的笑声,喷在田思思耳朵上。 这僵尸居然还有热气。 田思思喉头僵硬的肌肉忽然放松,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出来。 直等她叫得声嘶力竭时,这僵尸才阴恻恻笑道:“你再叫也没有用的,这里绝没有人听见,连鬼都听不见。” 这声音又低沉,又单调,很少有人听见过如此可怕的声音。 但田思思却听见过。 她呼吸立刻停顿。 这并不是僵尸,是个人。 但世上所有的僵尸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人可怕。 葛先生! 她本来想说出这三个字来的,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格,格,格”的声音,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葛先生大笑,道:“现在你总该已猜出我是什么人了,你还怕什么?” 田思思不是怕。 她的感觉已不是“怕”这个字所能形容的。 葛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滑动,慢慢地接着道:“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的,我就是你的老公,你跟你的老公睡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就像是一条蛇,不停地滑来滑去。 他冰冷僵硬的身子,似乎也已活动起来。 田思思突然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葛先生道:“放开你?你想我会放开你?” 田思思道:“你想怎么样?” 她说出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清楚。 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全身反而会莫名其妙地放松。 这是为了什么呢?谁也不懂,因为这种遭遇本就很少有人经历过。 葛先生忽然道:“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跟你睡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既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只好等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田思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快杀了我?” 葛先生道:“你真的想死?” 田思思咬紧牙,道:“只要我死了,就随你怎么样对付我都没关系。” 葛先生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死。” 田思思道:“你……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葛先生道:“你猜呢?” 他的手已像蛇一般滑入田思思的衣服里。 两个人掉在一口棺材里,田思思就算还有挣扎躲避的力气,也根本就没有地方可让她躲,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痛苦使得她更清醒,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想要我?” 葛先生道:“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你总该明白的。” 田思思道:“你若真的想要我,就不该用这种法子。” 葛先生道:“我应该用什么法子?” 田思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葛先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不错。” 葛先生道:“他若答应了呢,你是不是马上就肯嫁给我?” 田思思道:“当然。” 葛先生忽又笑了,道:“这就容易了。” 田思思道:“容易?” 葛先生笑道:“当然容易,我现在马上就去求亲。”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田思思又不禁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他凭什么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凭什么如此把握?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棺材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十八层地狱?” 葛先生格格笑道:“即或就是,那地方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总比在天上暖和些,而且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 田思思道:“但我爹爹却绝不会在那里,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在那里。” 葛先生冷冷道:“你还没下去过,怎知道田二爷不在那里?” 棺材还在往下沉,田思思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难道我爹爹也落入这恶鬼的手里?所以他才会如此有把握? 绝不会的。 她只有想尽法子来安慰自己。 “我爹爹可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绝不是。” 想到田二爷一生辉煌的事迹,田大小姐才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这时,棺材已停下来。 然后棺材的盖子忽又掀起,一盏暗淡的灯光就随着照进了棺材里。 田思思又看到葛先生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就算真是个死人脸,也不会像他这么难看,这么样可怕。 一看到这张脸,田思思就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葛先生道:“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来看看。” 田思思道:“看……看什么?” 葛先生道:“看看田二爷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手居然放松了。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跳起来,突又怔住,就像是一下子跳入了可以冷得死人的冰里,她一跳起来,就看到了田二爷,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她死也不会相信田二爷真的在这里。 这里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就像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可是有光亮。 灯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出来的,惨碧色的灯光,也正如地狱中的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前面居然还有几张椅子。 一个清癯的老人,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碧绿的旱烟袋,他正是田二爷。 他背后站着个女人,正在为他轻轻地捶着。 还有个女人居然就坐在他的大腿上,正在吹着纸媒子,为他点烟,一点也不觉难为情。 田思思全身冰冷。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就是田二爷,也认得这管翡翠烟袋。 她小时也曾坐在田二爷腿上,为他点过烟。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自己亲生的父亲,都会立刻扑过去的。 但田思思却只是站在棺材旁发抖。 因为她认得这两个女人。 站在背后为田二爷捶背的,竟是王大娘,坐在腿上的,竟是张好儿。 这不要脸的女人好像总喜欢坐在男人的腿上。 田思思不但全身发抖,连眼泪都已被气得流了满脸。 田二爷看到她,却显得很开心,微笑着道:“很好,你总算来了。” 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人,看到自己亲生女儿时说的话? 田思思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知道我会来的?” 田二爷点了点头。 王大娘已格格大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说你。” 田思思咬着牙,道:“说我什么?” 王大娘笑道:“我们刚才正在替葛先生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他……他怎么说?” 王大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人又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张好儿回眸一笑,嫣然道:“哪里找这门好亲事,田二爷当然答应了,你们小两口就快过来谢谢我们这两位大媒吧。” 田思思瞪着眼睛,看看她的父亲,没有说话,也不动。 她整个人就像是忽然已麻木。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旁,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田思思眼睛发直,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冷冷道:“快把你的臭手拿开。” 葛先生微笑道:“现在父母之命已有了,媒妁之言已有了,你还怕什么羞?” 田思思也不理他,眼睛还是瞪着田二爷,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大娘娇笑道:“你看你,怎么连自己亲生的爹爹都不认得了?” 田思思忽然冲过去,嘶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爹爹的样子?我爹爹呢?” 她身子刚冲出,已被葛先生拦腰抱起。 王大娘眼波流动,道:“你知道他不是田二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思思拼命挣扎大叫道:“我爹爹究竟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王大娘忽然沉下了脸,沉着道:“告诉你,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田二爷,就是你爹爹,世上已只有这一个田二爷,绝没有第二个。” 田思思身子突然软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大娘本来是在替“田二爷”捶背的,此刻,忽然一个耳光掴在田二爷脸上,冷冷道:“我已教过你多少遍,你怎么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这人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娘又是一个耳光掴去,道:“叫你少开口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多嘴。” 这人手捂着脸,道:“我刚才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呀,我……我怎么知道……” 他的人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王大娘冷笑着从椅子后面走出来,目中已露出杀气。 葛先生忽然道:“留着他,这人以后还有用。” 王大娘冷笑着,突然一脚将这人踢得在地上直打滚,厉声道:“不成材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到后面去……快……” 张好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他扮不像的,就算他的脸跟田二爷有几分像,但田二爷那种派头,他怎么装得出来?” 王大娘用眼角瞟着她,似笑非笑,悠然道:“他当然瞒不过你,但别人又不像你,都跟田二爷有一腿。” 张好儿也正在似笑非笑地瞪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吃的哪门飞醋?难道你现在还敢陪他去睡觉?” 田思思突又跳起来,咬着牙,道:“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们就算不敢带我去见他,至少也该告诉我他此刻在哪里。” 王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是真有点不敢带你去见他。” 田思思脸色更白,道:“为什么?” 王大娘淡淡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说完,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问我什么?” 王大娘道:“你怎么看出那个人不是田二爷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王大娘道:“他当然没有田二爷那种神情气派,一举一动也没有法子学得跟田二爷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可是他坐在这里连动都没有动,这里的灯光又这么暗,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田思思迟疑着,终于大声道:“告诉你,我爹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抽过烟了,他近来身子不好,根本就不能抽烟。” 王大娘跟葛先生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田思思道:“我问你们的话呢?” 葛先生道:“你问什么?” 田思思道:“我爹爹……” 葛先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想看到你爹爹,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嫁给我,我当然会带你回门去拜老丈人的。”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死了这条心。” 葛先生悠然道:“我这人就是不死心。”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不管你死心不死心,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就算我爹爹真的答应,我宁可去死。” 葛先生道:“为什么呢?” 王大娘道:“是呀,你这是为什么呢?他年纪不大,既没有老婆,人品也不差,武功更是一等一的身手,又有哪点配不上你?” 田思思大叫道:“他凭哪点配得上我,他根本就不是人。” 第十二回 人心难测 张好儿眨着眼,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嫌他长得太丑。” 田思思道:“哼。” 王大娘走过来,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变得像样些,她也许就会嫁给你了。” 张好儿道:“是呀,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爱俏的。” 葛先生道:“你们要我变得俏些?” 张好儿道:“越俏越好。” 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 他身子突然转了过去,过了半天,才又慢慢地转了回来,这一转一回之间,果然变的俏多了! 张好儿拍手笑道:“果然变得俏多了,这样的男人,连我都喜欢。” 王大娘吃吃笑道:“假如田姑娘若还不肯嫁,你就要抢着嫁了。” 张好儿道:“一点也不错。” 田思思本来死也不肯去看这人一眼的,现在却忍不住抬起头。 她只看了一眼,又怔住。 葛先生果然已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成熟、英俊、潇洒的中年人,带着某种中年人特有的魅力。 那正是最能使少女们动心的魅力。 田思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王大娘看着她,微笑道:“你难道从未听说易容术这件事?” 田思思听过。 但,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看来却不像是经过易容的样子。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 她根本就不敢多看这个人一眼。 但他明明的一个好模好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扮成在棺材中人的模样,甫亮相时,似是本来面目,那种不是人的样子呢? 是不是因为他不敢揭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所以不敢以真正面目见人? 他真实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田思思怀疑,似却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惧。 葛先生现在的样子,无论谁看见都不会觉得恐惧,他不但相貌英俊潇洒,笑容更温柔可亲。 他看着田思思,微笑道:“我现在总该已配得上你了吧。” 张好儿笑道:“像你这样子,就算真的天女下凡,你也配得过了。” 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动了,但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行!” 张好儿道:“为什么还不行?” 田思思道:“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嫁给他呢?” 张好儿道:“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这种身份,当然要嫁个有头有脸的人,不过,这点姑娘不用担心……” 王大娘截口笑道:“幸好我们这位葛先生也不是没来历的人,你们两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也正是门当户对。”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说不定也会吓一跳的。”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悠然道:“柳风骨,这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柳风骨。 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侠柳风骨。 田思思真的吓了一跳。 柳风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卑鄙下流又无耻的人,居然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若是换了以前,田大小姐说不定早叫了起来,跳了起来。 可是现在的田大小姐,已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次她居然沉住了气,瞪着这个人,道:“你真的是柳风骨?” 柳风骨微笑着,道:“一点不假。” 田思思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武功江南第一,机智天下无双的柳风骨。” 柳风骨笑道:“柳风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不但样子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温柔,又有礼,而且居然又很风趣——至少他自己觉得很风趣。 田思思道:“就算你是柳风骨,但我又怎知道你是真是假呢?” 柳风骨淡淡一笑,身子突然凌空而起。 眼见他已快撞上屋顶,突然间双臂一张,人如燕子般翩翩向旁边飞了出去。 贴着屋顶飞了出去。 张好儿已娇笑着拍起手来。 王大娘道:“这正是轻功最难练的飞燕七式,也正是柳风骨的独门功夫。” 张好儿笑道:“用不着你说,田大小姐不是不识货的。” 田思思当然识货。 她当然知道这种凌空变式的轻功,正是轻功中最高妙的一种。 她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看来这卑鄙下流无耻的人,的确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柳风骨已飘飘然落在她面前,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亲切,微笑着道:“现在你相信了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相信了,但却更不懂。” 柳风骨道:“不懂?什么事不懂?” 田思思道:“像你这么样的人,若是光明正大地来求亲,说不定我早就嫁给你,为什么偏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 柳风骨笑道:“你现在嫁给我也还不迟。” 田思思叹道:“现在已太迟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柳风骨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的心上人是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凶手。”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以为我说的是秦歌?” 柳风骨道:“难道不是?” 田思思眼睛好像在发着光,忽然冷笑道:“你若以为我的心上人是秦歌,所以故意栽赃,说他是杀死多事和尚的凶手,那你就错了。” 柳风骨变了脸,道:“若不是秦歌是谁?”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他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但却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人。” 柳风骨沉声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田思思道:“他姓杨,叫杨凡。” 她故意用眼角偷偷去看柳风骨的表情,谁知柳风骨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无法捉摸。 田思思又道:“他不但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人,而且也是我爹爹认定的女婿,所以我就算不想嫁给他都不行,除非……” 柳风骨道:“除非怎么样了?” 田思思淡淡道:“除非他愿意把我让给你。” 柳风骨沉吟着,道:“只要他肯让给我,你就肯嫁?” 田思思道:“不错。” 柳风骨道:“这次你绝不再反悔?” 田思思道:“绝不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已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那大头鬼虽然也有可恨的地方,但却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何况他表面的样子虽然装得很凶,其实是那种面恶心善之类的人,心里说不定早已在偷偷地爱着她。 他若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不顾一切赶着来救我的。 他岂非已救过她很多次。 想到这里,田思思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温暖甜蜜之意。 忽然间她想着的,已全都是他的好意。 所以虽然刚才她还在恨他,在生他的气,但现在都已全忘得干干净净。 柳风骨居然已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也已发觉这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田思思用眼角瞪着他,悠然道:“我说过的话算数,绝不反悔的,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谈谈,说不定他会答应的。” 柳风骨沉默了很久,但又淡淡笑了笑,道:“我用不着去找他。” 田思思眨着眼,道:“为什么?难道你已不想要我了?” 柳风骨道:“我想,但却用不着去找他,因为……”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 柳风骨笑得很奇怪,一字字道:“因为他本就已快来了。”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你怎么知道?” 柳风骨笑得更神秘。 “难道那大头鬼也已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绝不会的! 他的头那么大,头脑自不简单,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上别人的当,何况还有秦歌在他旁边哩。 凭他们两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十个柳风骨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空急些什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她只希望柳风骨没有骗她,只希望杨凡真的很快就会来。 就在这时,她已看到了一个人,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不禁喜上眉梢。 杨凡! 杨凡果然来了! 你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人的样子随时随地都会改变的。 一刹那之前,他也许还是个君子,一刹那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个恶棍,一刹那之前,他还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脚,一刹那之后,他也许就会板起了脸,一脚把你踢出去。 这种人虽不太多,也不太少。 幸好世上还另外有种人,你走运的时候看见他,他是那样子,你倒霉的时候看见他,他还是那样子。 杨凡就是这种人。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总是那副嘻嘻哈哈,笑口常开,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头看起来永远都比别人大,走起路来永远都不慌不忙,好像就算天塌了下来,他也不会着急。 这种样子并不能算是很潇酒的样子,更不能算很可爱。 但此刻在田思思眼中看来,世上简直已没有一个比他更可爱的人了,她把他看成救星。 “他一定是拼着命来救我。” 但只要杨凡一来,天下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 田思思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奇怪的是,柳风骨看到杨凡,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而显得很欢喜,很欢迎的样子。 他居然还向杨凡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杨凡就过来了。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的人一过来,秦歌也立刻就会跟着过来。 谁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 秦歌也没有出现。 田思思心里已开始在痛惜。 “也许他只不过是在等机会,这大头鬼一向很沉得住气的。” 她盯着他的手,只希望这双手一下子就能扼住柳风骨的咽喉。 杨凡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柳风骨微笑着道:“你来迟了。” 杨凡也在微笑着,道:“抱歉。” 柳风骨道:“你用不着对我抱歉,这位姑娘一直在等你,已等得很着急。” 杨凡道:“哦。”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田思思在这里,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淡淡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勉强地道:“你以为我会在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笑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你忘了是谁叫我来的?” 杨凡道:“脚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当然是你自己要来的。” 田思思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发现杨凡好像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杨凡难道也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绝不会的! 别人的头绝不会有这么大,笑起来也绝不会像他这么讨厌。 柳风骨背着手,在旁边看着,显然又愉快,又得意。直到这时,才微笑着道:“田姑娘想要我找你来谈谈。” 杨凡道:“谈什么?” 柳风骨道:“谈谈她。” 杨凡道:“她有什么好谈的?” 柳风骨道:“我想要她嫁给我,但她却说一定要你先同意。” 杨凡道:“要我同意?”他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忽然大笑道:“我又不是她老子,为什么要我先同意?” 柳风骨道:“因为她本来是要嫁给你的。” 杨凡道:“我早就说过,就算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敢要她嫁给我。” 柳风骨道:“她说什么?” 杨凡道:“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的。”他忽又转头向田思思一笑,道:“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田思思咬着牙,全身抖个不停。 她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已无话可说。 她只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大头鬼的脑袋像西瓜般砸得稀烂。 柳风骨笑道:“你既然这么说,看来我们的婚事已没问题了。” 杨凡道:“本来就连一点问题都没有。” 柳风骨大笑,道:“好,好极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来喝喜酒。” 杨凡道:“你想不请我也不行。” 柳风骨大笑着揽住他的肩,到现在为止,田思思就算真是个白痴,也已看出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早就是朋友?” 杨凡道:“不是,我们不是朋友……” 柳风骨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只不过是兄弟,而且是最好的兄弟。” 田思思连嘴唇都已发白,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杨凡悠然道:“他刚才已经说过,我们是好兄弟。” 田思思瞪着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起来,道:“姓杨的,杨凡,你究竟是不是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凡笑道:“杨凡本来就不是东西。” 柳风骨也笑了,道:“你以为他真的姓杨?真的是杨凡?” 田思思又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住了,后退了几步,又“噗”地坐到那棺材上。 她就像是个已快淹死的人,好容易才抓住一块木头,但忽然又发现抓住的不是木头,是条鳄鱼,吃人的鳄鱼。 现在她整个人却似已沉入了水底。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出来,哼声道:“你不是杨凡?” 杨凡道:“幸好我不是。” 田思思道:“真的杨凡呢?” 杨凡道:“在少林寺。” 田思思道:“在少林寺干什么?” 杨凡道:“念经,敲木鱼。” 田思思道:“他……他已经做了和尚?” 杨凡笑道:“现在他简直已可算是老和尚了。” 田思思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了么? 也许她的确已明白了很多,但另外的一些事,她还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田思思坐在棺材上,只恨不得早些躺到棺材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却已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这种道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难道她已没有泪可流? 没有希望,就没有眼泪,只有已完全绝望的人才懂得无泪可流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她看起来反而好像很平静,特别平静。 柳风骨一直在看着她,微笑着道:“你说过这次绝不反悔的。” 田思思茫然点了点头,道:“我说过。” 柳风骨道:“你已答应嫁给我?” 田思思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还要先问你一句话。” 柳风骨笑道:“只要你高兴问一千句也行。” 田思思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世上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 柳风骨柔声道:“女人虽然多,但田思思却只有一个。” 田思思道:“我要听实话,现在你还怕什么,为什么还不肯说实话?” 柳风骨道:“因为实话都不太好听。” 田思思道:“我想听。” 柳风骨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你说是谁?” 柳风骨笑道:“是你,现在世上最有钱的人就是你。” 田思思怔了半晌,慢慢道:“原来你要娶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钱。”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实话绝没有谎言那么动人。”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再把钱抢走,那岂非更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那就反而麻烦了。” 田思思道:“怎么会麻烦?” 柳风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财产一共有多少?” 田思思道:“不知道!” 柳风骨道:“但我却已调查得很清楚,北六省每一个大城大县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抢,抢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抢光。”他微笑着,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岂非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田家们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万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姓柳的。” 田思思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法子的确方便得多。” 柳风骨笑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田思思道:“其实我早就该明白了。” 柳风骨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想通这道理,因为这道理实在太简单,最妙的是,越简单的道理,人们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 田思思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不通。” 柳风骨道:“你说。” 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着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叫这人假冒杨凡来救我?” 柳风骨道:“因为我本来是想要你嫁给他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嫁给他?” 柳风骨道:“有很多女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嫁给了那个救她的男人。”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制造机会,让他来救我。” 柳风骨笑道:“这法子虽已被人用过了很多次,但却还是很有效。”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上了这么样个猪八戒?” 柳风骨道:“因为他是我的好兄弟,他若有了钱,就等于我的一样。”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要我感激你,嫁给你,那岂非更简单?” 柳风骨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面,这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但以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田思思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已明白。”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面,做的事就算失败了,也牵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远是江南大侠,谁也没法子找出你的毛病来。但我却已找出了你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些。” 柳风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 田思思道:“现在你却还是露面了。” 柳风骨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柳风骨道:“第一,因为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兄弟,绝不肯嫁给他,第二,因为我现在急着要钱用,没时间再跟你玩把戏。”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实话。” 柳风骨道:“现在我无论怎么说,都再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田思思道:“现在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柳风骨道:“我们当然要先回田家去成亲,而且还得要田二爷亲自来主办这婚事。” 田思思道:“哪个田二爷?” 柳风骨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一个。” 田思思道:“然后呢?” 柳风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认我是田家的姑爷,这个田二爷就可太太平平地寿终正寝了。” 田思思道:“等到那时,我当然也就会忽然不幸病死。” 柳风骨淡淡道:“红颜多薄命,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会太长命的。” 田思思道:“然后田家的财产,当然就全都变成了姓柳的。” 柳风骨悠然道:“你们家对我的好处,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每当春秋祭日,我一定会到田家的祖坟去流几滴眼泪。”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说了实话,我难道还肯嫁给你么?” 柳风骨道:“你岂非已答应了我?而且说过绝不反悔。” 田思思道:“女孩子答应别人的话,随时都可以当作放屁。” 柳风骨突然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着,柳风骨机智无双,算无遗策,这名声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给你,也绝对没法子要我在大庭广众间跟你拜堂成亲的,你做梦也休想。” 柳风骨道:“我从来喜欢做梦。” 田思思道:“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改变主意?” 柳风骨道:“我用不着要你改变主意,只要让你没法子说话就行了。” 田思思道:“但腿还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 柳风骨道:“但我却可以用别人的腿来代替你的吧,新娘子走路时,岂非总是要别人扶着的。” 田思思一直很坚强,一直很沉得住气。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可是现在她眼泪却又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她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透出这口气,道:“我知道你嘴里虽这么样说,其实却绝不会真的这么样做。” 柳风骨道:“你不信我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田思思道:“但你自己当然也明白,这么样做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否则你早就做了,又怎会费这么多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柳风骨道:“不错,田二爷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让别人怀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个可以代替你说话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人能代替我说话。” 柳风骨道:“有的,我保证她替你说的话,无论谁都一定会相信。” 田思思道:“难道你已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柳风骨道:“你不信?” 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谁?” 她这句话其实已用不着再说,因为这时她已看到张好儿拉着一个人的手,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出卖她。 她宁死也不愿相信,但却已不能不相信。 田心。 她终于又见到了田心。 田心甜甜地笑着,拉着张好儿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着田思思时一样。 她看来还是那么伶俐,那么天真。 她脸上甚至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田思思本来最喜欢她笑,最喜欢看她笑的时候撅起小嘴的样子,有时她也好像很老练很懂事,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变成了婴儿。 婴儿总是可爱的,现在她笑得就正像是个婴儿。 但现在田思思却没有看见这种笑,幸好没有看见,否则她也许立刻就会气死。 她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柳风骨说话的声音,她听来都已很遥远。 柳风骨正在问田心:“这件事应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么?” 田心嫣然道:“刚才张姐姐已说了一遍,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柳风骨道:“她怎么说的?” 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爷和小姐回家,那时家里的人已经全都睡了,所以我们就可以从后门偷偷地溜回屋里去。” 柳风骨道:“为什么要偷偷溜回去?” 田心道:“因为那时小姐已说不出话,也走不动路了,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样子。” 柳风骨道:“第二天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到花园来玩呢?” 田心道:“我就说小姐怕难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柳风骨道:“为什么怕难为情?” 田心道:“因为大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怕难为情的。” 柳风骨道:“喜事为什么要办得如此匆忙?” 田心道:“因为田二爷病了,急着要冲冲喜。” 柳风骨道:“田二爷怎么会忽然病了的?” 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发了旧疾,所以病得很不轻。” 柳风骨道:“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才急着要为大小姐办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这样子的。” 田心道:“也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不能出房来见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来了,也只能请他到房里去坐。” 柳风骨道:“还有呢?” 田心道:“病人当然不能再吹风,所以他屋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而且还得挂起窗帘。” 柳风骨道:“要很厚的窗帘。” 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最多只能在床上跟朋友打个招呼,何况,喜事既然办得很急,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 柳风骨道:“越少越好,只有几个能说话的就行了。” 田心道:“客人的名单我已拟好,刚才已经交给了张姐姐。” 柳风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然后呢?” 田心道:“然后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张姐姐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负责替新娘子打扮起来,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 柳风骨道:“然后呢?” 田心笑道:“然后新娘子进了洞房,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柳风骨大笑道:“然后这件事就算已功德圆满,我就可以准备办你跟我这兄弟的喜事了,那才是真正的喜事。” 田心红着脸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去瞟杨凡。 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大头鬼? 难道她就是为了他,才出卖田思思的? 世上有很多事的确太荒唐,太奇怪,简直就叫人无法思议,无法相信。 每个人都在笑。 他们的确已到了可以笑的时候。 无论笑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田思思反正已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刚才她若已沉在水底,现在这水简直就似已结成了冰。 她只觉得自己连骨髓里都在发冷。 “杨凡,你好,田心,你好,你们两个人都很好。” 她真想大笑一场,笑自己居然会将这两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还不止是朋友,这两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完了,这世界是否存在,对她都已完全不重要。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 也许还有一个! 秦歌! 秦歌绝不会和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同流合污的,否则他们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来陷害他? 可是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 这已是田思思最后的一线希望,只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柳风骨在问杨凡:“秦歌呢?你没有带他来?” 杨凡笑了笑,道:“若不是为了要带他来,我怎么会来迟?” 柳风骨也笑了笑,道:“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对付?” 杨凡道:“一个人若挨了四五百刀,总不会是白挨的!” 柳风骨道:“你为什么不将他留给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费力气?” 杨凡道:“这人太喜欢多管闲事,留他在外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柳风骨笑道:“看来你做事比我还仔细,难怪别人说,头大的人总是想得周到些。” 杨凡又笑了,道:“我已经将他交给外面当值的兄弟,现在是不是要带他进来?” 柳风骨道:“好,带他进来。” 于是田思思又看到了秦歌。 现在她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看到秦歌这样子被别人抬起来。 秦歌已被两个人抬了进来。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就像是抬着死人似的,将他抬了进来。 死人至少还是硬的,至少还有骨头。 但秦歌却似已完全瘫软,软得就像是一摊泥。 别人刚把他扶起来,忽然间,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 他喝醉酒时,也有点像这样子。 可是现在他却很清醒,眼睛里面绝没有丝毫酒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的?怎么会把他弄成这样子?” 杨凡淡淡道:“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只不过用手指戳了他几下子而已。” 柳风骨皱眉道:“以前他能挨得别人五六百刀,现在怎么会连你的手指头都挨不住了?” 杨凡道:“以前他还是个穷小子,穷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些。” 柳风骨道:“现在呢?” 杨凡道:“人一成了名,就不同了,无论谁只要过一年像他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是个铁人,身子也会被淘空的。” 柳风骨又叹了口气,道:“快搬张椅子,扶秦大侠坐起来,地下又湿又冷,秦大侠万一若受了风寒,谁负得起责任?” 这两人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满脸都是假慈悲的样子。 田思思咬着牙,真恨不得冲过去,一人给他们几个大耳光。 椅子虽然很宽大,秦歌却还是坐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 柳风骨走过去,微笑着道:“秦兄,我们多年未见,我早就想劝劝秦兄,多保重保重你自己的身子,酒色虽迷人,还是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的。” 秦歌看着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脸上。 柳风骨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世上真能做到“唾面自干”的人又有几个? 秦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他妈的真有涵养,真他妈的不是个人,我只奇怪你妈怎么把你生出来的?” 柳风骨也在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转头向杨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杨凡点点头,道:“他想要你赶快杀了他!” 柳风骨淡淡道:“现在少林寺已认定了他是谋杀多事和尚的凶手,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完全没什么两样。” 杨凡道:“但你还是不会很快就杀他的。” 柳风骨道:“当然不会,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这一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怎么能让他死得太快?” 杨凡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柳风骨冷冷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几刀?” 杨凡道:“你猜呢?” 柳风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 杨凡道:“没有人能挨得了一百二十刀。” 柳风骨忽然又笑了,道:“你赌不赌?” 杨凡道:“怎么赌?” 柳风骨道:“假如他挨到一百一十九刀时就死了,就算我输。” 杨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 柳风骨道:“就这么重。” 他突然出手,手里多了把刀,刀已刺入秦歌的腿。 秦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冷笑道:“这一刀未免太轻了,老子就算挨个三五百刀也不在乎。” 柳风骨悠然道:“秦兄真的想多挨几刀,在下总不会令秦兄失望的。”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我跟你赌。” 柳风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赌,赌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道:“我赌你绝不敢一刀就杀了他。”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我若输了,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你用不着多费事了。” 柳风骨微笑着,道:“这赌注倒不小,倒值得考虑考虑。” 田心忽然慢慢走过来,嫣然道:“我们家小姐心肠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爷活受罪,所以才故意想出这法子来,既然迟早都要死,能少挨几刀总是好的。”她笑得那么天真,接着又道:“小姐的心意,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田心笑道:“我还知道小姐的心虽然好,但变起来却快极了,有时她想吃冰糖莲子,想得要命,但等我去把冰糖莲子端来时,她却碰都不碰,因为她忽然又想吃咸的元宵了。”她眨着眼,又笑道:“所以我们家小姐无论说什么,你都最好听着,听过了就算了,千万不能太认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赌,因为她若赌输了,简直没有一次不赖账的。” 田思思瞪着她,眼睛里好像已冒出火来。 田心忽又转头向她一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小姐可不能生气。” 田思思冷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蛋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田心垂下头,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直很恨我,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 田思思道:“哦?” 田心道:“我生来就是个丫头,你因生来就是小姐,我的苦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人若是做了丫头,就像变成了块木头,既不能有快乐,也不能有痛苦。”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小姐是人,丫头也是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丫头的。” 田思思身子发抖,道:“我……我几时拿你当做丫头看了,你说。” 田心道:“无论小姐怎么看,我总是个丫头。” 田思思道:“所以你就应该害我。” 田心又垂下头,道:“小姐若在我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像我这么样做的。” 田思思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田心道:“我在听着。” 田思思道:“你过来,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田心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田思思道:“再过来一点,好……” 她忽然用尽平生力气,一个耳光打在田心的脸上。 然后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实在已忍耐得太久,她本来还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 可是她整个人都已崩溃。 没有希望,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断绝。 一个人若已完全没希望,就算能苦苫支持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人生本是一条路,她的路现在已走完了。 她又被逼入了绝路。 第十三回 巧妙安排 世上真的有绝路? 路本就是人走出来的! 一个人只要没有真的躺进棺材,总会有路走的——就算没有路,你也可以自己走出来。 田思思已倒在棺材旁。 她距离棺材实在已太近了。 秘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要专心欣赏田思思的哭声,而是因为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上面就是梵音寺。 梵音寺是个庙,有人在庙里走路,并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这脚步声实在太沉重。 就算是个十丈高的巨人在上面走路,也不会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在听着,只听这脚步声慢慢地走过去,又慢慢地走回来。 柳风骨忽然道:“无色来了。” 王大娘脸色已有些发白,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来了?” 柳风骨冷冷道:“除了这老和尚之外,谁脚下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杨凡道:“来的一共有三个人。” 柳风骨点点头,道:“旁边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很轻,你们听不出。” 张好儿道:“这老和尚在上面穷兜圈子干什么?” 柳风骨笑道:“他这是在向我们示威。” 张好儿动容道:“这么样说来,他莫非已知道有人在下面?” 杨凡点点头,道:“但他却还没有找出到下面来的路。” 张好儿道:“可是他迟早找得出来的,是不是?” 王大娘道:“他既然已知道有人在下面,不找到我们,怎么肯走?” 张好儿勉强笑了笑,道:“幸好金大胡子他们已没法子再开口,这件案子已死无对证了。” 王大娘道:“但他若看到我们在下面,还是会起疑心的。” 张好儿道:“那么我们不如就快点走吧。” 杨凡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张好儿道:“为什么?” 杨凡沉着脸,道:“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张好儿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在这里等着他找来。” 杨凡道:“我们也不必等。” 张好儿道:“既不能走,也不必等,你说该怎么办呢?” 杨凡道:“我上去找他。” 王大娘失声道:“你上去找他?你疯了?” 杨凡沉声道:“他既已找到这里来,说不定已对这件事起了疑心,不查个水落石出,他是绝不肯放手的,所以……” 张好儿抢着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们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他也……” 王大娘也抢着问道:“你难道想连他也一起杀了灭口?” 杨凡淡淡道:“我们已杀了一个和尚,和尚又不是杀不得的。” 张好儿道:“问题是,谁去杀他呢?” 杨凡道:“我。” 张好儿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不怕他的罗汉伏虎拳?” 杨凡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为什么要怕他的伏虎拳?” 张好儿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柳风骨,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柳风骨淡淡道:“他没有疯,就算天下的人全都疯了,他也不会疯的。” 上面的脚步声还在响,杨凡已大步走了出去。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他这一去,莫要变成了个死老虎。” 柳风骨忽然笑了笑,悠然道:“就算他死了,我又没有要你陪着他死,你急什么?”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张好儿轻轻吐出口气,道:“现在他已经上去了,那老和尚已看到他了。” 王大娘道:“那老和尚既然不认得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所以老和尚现在一定在问他,你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 王大娘道:“他会不会说,我是来杀你的?” 张好儿道:“绝不会,他又不是猪,怎么会让那老和尚先有了戒备。” 王大娘点点头,道:“不错,他一定要在那老和尚猝不及防时下手,得手的机会才比较大。” 张好儿道:“就算不能一把得手,至少也能抢个先机。” 王大娘道:“所以他现在一定在跟那老和尚鬼扯。” 张好儿笑道:“凭他那张油嘴,一定能把那老和尚骗得团团乱转。” 王大娘也笑了,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骗得团团乱转过?”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又在吃醋?” 她拉起田心的手,笑道:“现在就算有人要吃醋,也轮不到你了。” 田心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不是在听他们说话,是在听着上面的动静。 对杨凡,她显然比谁都关心。 田思思呢? 她是不是真希望杨凡的大脑袋,被无色大师像西瓜似地砸得稀烂? 田心忽然道:“你们听,他们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其实用不着她说,别人也已全都听见。 这时上面又响起了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比刚才更沉重。 脚步很快,但却只踏在几个固定的地方。 据说一个真正对罗汉伏虎拳有造诣的少林高僧,在雪地将一趟拳打完,最多也只不过在地上留下七个脚印。 王大娘道:“看来那老和尚果然是在用罗汉伏虎拳对付他。”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并没有能一击得手。” 王大娘叹道:“看来这老和尚果然有两下子,要对付他还真不容易。” 上面的脚步声更急,更沉重,仿佛已用尽全力。 但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否则这老和尚怎么会使这么大的劲。” 忽然间,脚步声很快地连响了七次,就好像巨锤连击皮鼓。 柳风骨脸色也很凝重,沉声道:“这一着想必是‘风雷并作’。” “风雷并作”正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一招,而且招中有招,连环变化,变化无穷。 以无色大师的功力火候,使出这一招来,江湖中人能避开的人不多。 但杨凡却显然避开了。 上面并没有他的跟头声,也没有人倒下。 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居然也在暗中松了口气。 她不是一心希望杨凡快点死的么? 女孩子的情感,实在真难捉摸。 但男人们的情感难道就有什么不同? 世上本没有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就正如没有人能控制天气一样。 张好儿也松口气,道:“看来这老和尚的‘风雷并作’没有制住他。” 柳风骨沉着脸,道:“他的确避开了。” 张好儿道:“我真想上去看看,他在用什么功夫对付那老尚。” 柳风骨道:“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攻出一招。” 张好儿道:“难道他只挨打,不还手?” 柳风骨道:“正是这样。” 张好儿道:“这又算哪门子打法?” 柳风骨道:“这就算是最厉害的打法,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对付无色。” 张好儿道:“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风骨点点头,道:“现在他正以八卦游身拳的轻功身法,任由那无色全力抢攻,要等无色的体力消耗完了,他才肯出手。” 张好儿眨眨眼,道:“我明白了,无色不管多么强,毕竟已是个老头子,体力绝不如年轻人。” 柳风骨道:“何况罗汉伏虎拳本是以强欺弱,以刚克柔,所以最消耗真力,能将一百零八招伏虎拳打完,还能开口说话的,已经是少见的高手。” 张好儿道:“但他又不是八卦门的徒弟,怎么会游身拳那一类的功夫呢?” 柳风骨道:“这人会的武功很杂……”他目中显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接着道:“他是个很好的帮手,很有用,我既然很需要这种人,又何必去追究他的来历。” 张好儿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柳风骨淡淡道:“说给我自己听的。” 王大娘忽然道:“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怎么会跟他有这么好的交情。” 柳风骨冷冷道:“我说过,我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我。” 王大娘道:“他为什么需要你?” 柳风骨道:“据说他在关外做了几件大案子,得罪了很多高手,所以他才逃到江南。” 王大娘道:“你调查过?” 柳风骨冷冷道:“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相信一个人?” 王大娘道:“但你还是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有很多事你都没有让他知道。” 柳风骨忽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每件事全都知道?”他笑得很亲切,也很潇洒。 但王大娘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好儿却又笑道:“我也有件事一直都想不通。” 柳风骨道:“哦?” 张好儿吃吃笑道:“他的头那么大,肚子也不小,怎么能施展出轻功来呢?是不是因为他的骨头太轻了?” 她笑声忽然停顿。 柳风骨忽然道:“这一着是‘伏虎扬威’。”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上面跌了下来,恰巧正跌入了那口棺材。 棺材并不是没有盖子的。 棺材盖虽掀开,却还是有一半盖在棺材上。 这人居然还是跌入了棺材,因为他的人实在太瘦,太小。 就算棺材的盖再盖起来一点,他还是照样能掉得进去。 他跌进棺材后,就像真的是个死人,连动都不能动了。 这人当然不是杨凡。 他的头太大,肚子也不小,再大点的棺材,他也很难掉下去。 掉下去的人是无色。 “伏虎扬威”正是一百零八式罗汉伏虎拳的最后一招。 这一招刚使出,无色已跌了下来。 他不能开口说话。 然后杨凡才轻飘飘地落下来。 他只算一个脑袋,至少已有十来斤重,但落在地上时,却轻得好像四两棉花。 难道他真的骨头奇轻? 就算他的骨头真轻,总算连一根都没有少,总算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田思思闭起眼睛。 她永远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永远不想。 可是他刚才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仿佛在替他担心呢? 他明明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明明在骗她,在害她。 无色大师明明是个正直侠气的高僧。 可是他心里为什么还偏偏希望这一战胜的是他? 田思思闭起眼睛,眼泪又悄悄地流了下来。 她实在不能了解自己。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颠颠倒倒,莫名其妙的感情。 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可以想像到这大头鬼现在的样子。 “现在他一定是神气活现,扬扬得意。” 现在他不得意谁得意? 连无色大师都已败在他手里。 他们的阴谋计划,现在眼看已大功告成,再也没有一个能阻挠他们的人了。 田思思以前也曾听到过很多有关阴谋和恶徒的故事,无论多么复杂周密的阴谋,到后来总是要被人揭穿,总是要失败的。 善良正直的一方,迟早总有胜利出头的时候。 但现在,她亲身遭遇到的情况,竟和她听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现在恶徒已得胜,阴谋已得逞,好人反而要被打进悲惨黑暗的地狱里。 田思思真恨,不但恨自己,恨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恶徒,也恨这世界。 这世界上难道已没有天理? 杨凡果然是满脸神气活现,扬扬得意的样子。 他有理由得意。 柳风骨已走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兄弟,你真有两下子,这一战打得真漂亮。” 杨凡淡淡道:“其实那也没什么。” 张好儿抢着道:“谁说那也没什么?江湖上能连败少林护法的人,有几个?像你这样的英雄,又有几个?” 杨凡微笑道:“其实他功力的确比我深厚得多,我只不过靠了几分运气而已。” 柳风骨道:“那还不是运气,是你的战略运用成功。” 张好儿又抢着道:“你究竟是怎么打倒他的?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杨凡缓缓道:“少林的罗汉伏虎拳,经过十余代少林高僧的修正改进,到现在几乎已无懈可击,我也知道他将这趟拳一施展开来,我绝不可能有击倒他的机会,所以……” 王大娘也忍不住道:“所以你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只有等,等他将这路拳的一百零八招打完,等着他变招提气的那瞬间,用尽全力,给他一下子。” 张好儿笑道:“你果然一下子就将他打倒了。” 柳风骨道:“这一下子说来容易,其实可真不简单,那不但要先想法子避开无色大师那一百零八招伏虎拳,而且还得算准他换气的时候,算准他的空门在哪里,时间部位都要拿捏得连半分都不能错,因为这种机会一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的。” 王大娘忽又问道:“那两个小和尚呢?” 杨凡微笑道:“那两个也不是小和尚,也是少林寺中有数的硬手。” 王大娘笑道:“你当然也把他们一起收拾了。” 杨凡道:“没有。” 王大娘道:“没有?你难道……” 杨凡道:“他们已去了。” 王大娘愕然道:“你怎么能让他们去?” 杨凡道:“我故意放他们去的。” 王大娘道:“为什么?” 杨凡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让他们回去,告诉少林寺的门下,多事和尚是死在谁手里的。” 王大娘想了想,嫣然道:“脑袋大的人,想得果然比别人周到些。” 秦歌一直瘫在椅子上,他已是奄奄一息,此刻忽然道:“你们如此陷害我,难道就为了怕田思思嫁给我?” 柳风骨道:“那倒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秦歌道:“还有什么原因?” 柳风骨道:“多事和尚实在太多事,我久已想除掉他。” 秦歌道:“可是你又怕少林寺的门下来报复。” 柳风骨微笑道:“现在我的确不愿和少林寺正面来冲突,再过几年,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秦歌道:“所以你现在就要找个替死鬼。” 柳风骨笑道:“其实我跟你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地方,只不过当时想不着更好的替死鬼,所以只好找到你了。” 秦歌冷笑道:“其实你早就跟我难过得很。” 柳风骨道:“哦。” 秦歌道:“因为我忽然窜起来,这两年我的名头已经比你响,你早已把我看成眼中钉,迟早总要想法子来修理我的,这就叫一计害双斫,一下子就拔掉两个眼中钉。” 柳风骨悠然道:“你既然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必否认。” 秦歌道:“现在我只问你,多事和尚究竟被谁杀的?” 柳风骨道:“你猜呢。” 秦歌道:“你!当然是你!” 柳风骨道:“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却知道当时多事和尚从翻板上掉下去的时候,你已在下面等着,乘他身形还未站稳,就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然后你就将他的尸身从地道中送到后面密室里去。” 柳风骨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歌道:“因为你要争取时间,你将我们诱到密室中去,为的就是要乘这一段时间,将外面布置好,等我们出去时,外面已又是个赌场。” 柳风骨沉着脸道:“说下去。” 秦歌道:“同时你故意透露消息给无色大师,说多事和尚有了危难,要他在那时赶到赌场去。” 柳风骨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及时赶到?” 秦歌道:“多事和尚不但是无色大师的师弟,而且从小就跟着这位师兄练武,两人的情感就如同父母手足一样,无色大师若知道这小师弟有了危难,当然会不顾一切赶去的。” 柳风骨道:“还有呢?” 秦歌道:“你为了要让无色大师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所以一定要将时间算得很准,而且早已收买了一批人,要他们作赌场中的赌客,好在无色大师面前作伪证。”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被多事和尚强迫剃光了头的那些人,虽然本也是你的心腹手下,但你为了要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死无对证,所以不惜杀了他们灭口。” 柳风骨道:“我在哪里杀他们的?” 秦歌道:“就在这里。”他喘了口气,接着又道:“这梵音寺本是个古寺,远在梁武帝屠僧时,寺已落成,寺僧们为了避祸,所以在庙里建造了很多地道复壁。” 柳风骨冷冷道:“再说下去。” 秦歌道:“在这里杀人不但隐秘,而且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埋葬尸体,要布置埋伏暗卡也很容易,所以你才会选择这里作你的狗窝。”他冷笑着,接着道:“所以你们这一群公狗母狗,才会约在这里相见,等着吃你们的狗屎。”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没有?” 秦歌道:“没有了,现在狗屎眼看已经快被你们吃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柳风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聪明人,我们一直低估了你。” 秦歌道:“多事和尚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柳风骨淡淡道:“我很少杀人,若非多事和尚这样的高僧,还不配我亲自出手。”他悠然接着道:“我杀的只不过是名士、高僧、英雄、美人。” 秦歌道:“我呢?” 柳风骨冷笑道:“你还不配。” 杨凡忽然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们总会找个合适的人来杀你的。” 秦歌冷笑道:“我急死了,我情愿死,也不愿再看你们这群饿狗的嘴脸。” 杨凡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饿狗至少总比死狗好。” 柳风骨忽又道:“你会的武功很杂,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少林派的拳法。” 杨凡笑道:“练武的人,没练过少林拳法的,只怕还不多。” 少林拳的确太普遍,只不过练少林拳的人虽多,能得到其中精髓的,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个。 柳风骨道:“你既然练过少林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杨凡道:“哪件事?” 柳风骨道:“最后一件事。”他微笑着,接道:“你只要用少林拳在秦大侠立机穴附近重重一击,再用秦大侠的刀,剌在无色大师的咽喉里,我自然会找人将他们送到嵩山去。” 张好儿抢着道:“我明白了,你要叫少林寺的人,以为他们是在决战之下同归于尽的。” 王大娘笑道:“这么样一来,秦歌虽然杀了无色大师,但无色大师总算也替他师弟报了仇,这件公案到此就算结束了。” 张好儿笑道:“我们这计划,也就完全大功告成,只等着喝喜酒了。” 柳风骨悠然笑道:“所以我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杨凡忽然摇了摇头,道:“你们全都错了。” 柳风骨皱了皱,道:“怎么错了?” 杨凡道:“以我看,这才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张好儿道:“为什么困难,现在要杀他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凡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认为很容易,你为何不去杀他们?” 张好儿眨了眨眼,道:“你若不肯动手,我动手也没关系。” 她扬起了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吃吃地笑道:“你莫以为我这双手只会摸男人的脸,有时候它也会变得很硬很硬的,硬得叫你吃不消。” 杨凡道:“哦。” 张好儿道:“你不信?”她忽然从怀里拿出铁护手,戴在她那柔若无骨的玉手上,嫣然道:“现在你信不信?你要不要试试?” 杨凡笑道:“既然已经有人试,我又何必抢人家的生意。” 张笑儿笑道:“你总算不笨。” 柳风骨已沉下了脸,忽然道:“慢着。” 张好儿道:“你虽然瞧不起我,少林派的拳法,我也练过的,不信你就看这一招伏虎扬威。” 她忽然窜到秦歌面前,沉腰坐马,“呼”地一拳击出。 这一拳果然很有少林拳的架子,也很够力。 可是张好儿这一拳并没有打到秦歌身上。 她的手突然被秦歌捉住。 看来已软得就像一摊泥的秦歌,竟忽然间又变得硬了起来。 他的手硬得就像是一道铁箝。 张好儿用尽力量,也挣不脱他的手,突又飞起了一脚。 她的脚也被捉住。 她脸上已变得惨无人色。 杨凡这才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说这才是最困难的事,现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柳风骨冷冷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也在看着,并且已看呆了。 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杀的名士高僧,英雄美人,我杀的佞臣逆子,无耻小人,今日我就为你这小人开一开杀戒。” 无色大师! 忽然间,无色大师竟也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身材虽枯瘦矮小,但宝相庄严,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王大娘也已面色惨变,忽然转身,就想往外面冲出去。 秦歌一手提着张好儿的腕子,一手提着她的脚,忽然将她提起来一抡。 张好儿的人就飞了起来,扑到王大娘身上,两个人就一起扑倒在地上。 秦歌笑道:“这就对了,你们本是好姐妹,谁也不能抛下谁走的。” 王大娘挣扎着,转过身,忽然张开嘴,重重地一口咬住了张好儿的耳朵。 张好儿惨呼一声,扼住了她的咽喉。 王大娘回起腿,用膝盖猛撞开张好儿的小肚子。 她们就是这种人。 能够彼此利用的人,她们就是好姐妹,到了大难临头时,她们就变成了疯狗,你不咬我,我也要咬你几口。 她们就是这种不是人的人。 柳风骨突然走过去,一把拉住了张好儿,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再拉起王大娘,也给了十几个耳刮子。 两个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动都不敢动。 柳风骨这才转过身,淡淡一笑,道:“这种女人就不知羞耻为何物,在下本不该让她们参与大事的,倒让三位见笑了。” 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一个人要做大侠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黑手辣,脸皮也得比别人厚些才行。” 杨凡微笑道:“但大侠也并不是全都像这样子的,像他这样子的大侠,世上还没有几个。” 柳风骨道:“像阁下这样的好朋友,世上只怕不多。” 杨凡笑道:“的确不多。” 柳风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交朋友的确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杨凡道:“有些事其实你本来早就该想到的。”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柳风骨道:“我很想明白。” 杨凡道:“你这里防守得很好,里里外外至少有三十六道暗卡,无论谁只要走近这里周围百丈之内,你立刻就知道。” 柳风骨道:“你只算错了一点,这里的暗卡一共有四十九道。” 杨凡道:“所以无论谁要找你算账,还没有走过这里,你早已远走高飞。” 柳风骨道:“要找到我的确不容易。” 杨凡道:“何况,就算能找到你,也未必能抓住你害人的证据,你当然绝不会承认多事和尚是死在你手上的。” 柳风骨道:“所以你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杨凡道:“我让田思思一个人先进来,为的就是要你认为已可以放手对付她,我绝不能让你对这件事起一点点疑心。” 柳风骨道:“所以你就连她也一起瞒住。” 杨凡道:“因为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若已知道这秘密,一定会被你看出破绽的。” 柳风骨轻轻叹息,道:“但若换了我,我就舍不得让她这样子害怕担心,看来你实在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杨凡道:“但我能懂得怎么叫一个不老实的人说实话。”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叫你在无色大师面前说实话,因为这件事的确已死无对证,你若不亲口招认,就根本没法子洗清秦歌的罪名。” 柳风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的确做得太好了。” 杨凡笑道:“你是不是也很佩服我?” 柳风骨道:“我一直都很看得起你,一直都将你当我的好朋友看待,想不到你……”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好像痛苦得要命,好像痛苦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杨凡却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一直将我当朋友?” 柳风骨道:“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杨凡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太明白了,不明白的是你。”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柳风骨道:“我只知道自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跟你交上了朋友,是你要来对付我,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对付你。” 杨凡道:“所以你还是不明白。” 柳风骨道:“不明白什么?” 杨凡道:“是你先想要对付我,所以我才会去找你。” 柳风骨道:“我几时对付过你?” 杨凡道:“很久以前。”他不让柳风骨开口,接着又道:“我问你,你一心想田家的财产,为的是什么?” 柳风骨道:“因为我需要钱。” 杨凡道:“你为什么忽然急着要钱?” 柳风骨道:“因为我要做一件大事,做大事总是需要钱的。” 杨凡道:“这件大事是什么事?” 柳风骨目光闪动,沉吟着道:“这件事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杨凡笑了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最近又出现了一个叫‘七海’的秘密组织。”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杨凡道:“我也知道这组织为的是要对付‘山流’的,因为这组织的老大,在暗中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生意,都被山流破坏了。”他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知道这组织的老大就是你。” 柳风骨的脸色好像有点变了,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柳风骨道:“你……你难道也是‘山流’的人?” 秦歌忽然也笑了,接着道:“若没有他,又怎会有山流?” 柳风骨就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猜不出山流的龙头大哥是谁,一直想找到他,想不到这个人每天都跟我见面的。” 杨凡微笑道:“你若真的将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要我参加你的组织?” 柳风骨道:“因为……” 杨凡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没法子说出口,我可以替你说,那只不过因为你利用我做过这件事之后,就不会让我再活着的。”他淡淡地接下去道:“像七海这种严密的组织,当然不需要一个已经快死的人。” 柳风骨道:“至少我要你做的,并不是坏事,你并没有吃亏。” 杨凡道:“哦。” 柳风骨道:“我要你表演英雄救美人,又给你这样的美人做老婆,像这么好的事,有很多人都愿意抢着来做的。” 杨凡道:“但你却没有再去找别人。” 柳风骨道:“不错,就囚为我看得起你,拿你当朋友,所以才没有去找别人。” 杨凡道:“不是这原因。” 柳风骨道:“不是?” 杨凡道:“你找我,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比我长得更像杨凡,你早就想找这么样一个人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你想要我冒充杨凡,去田家骗婚。” 柳风骨道:“我不怕被人揭穿?” 杨凡道:“没有人能揭穿,杨三爷眼已失明,耳已失聪,只因他壮年时结怨不少,生怕仇家找上门,所以这件事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 柳风骨沉吟着,道:“但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他。” 杨凡道:“那只不过是杨三爷自己用的替身。” 柳风骨道:“替身?” 杨凡道:“就因为杨三爷不愿江湖中人知道他已残废失明,所以自己找了个替身,每年替他到江湖中来走动一两次。” 柳风骨道:“田二爷呢?” 杨凡道:“田二爷近几年来,根本就没有见过杨凡。” 柳风骨道:“真的杨凡若回来了呢?” 杨凡道:“他失踪已有三四年了,有人说他已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你算准他绝不会忽又出现的。” 柳风骨道:“他的朋友呢?” 杨凡道:“他脾气本就有点古怪,本就很少和人接近,接近他的人,脾气大多比他更古怪,你当然也算准这些人不会去喝酒的。”他笑了笑,又道:“就算杨凡和他的朋友忽然出现,你也一定有法子对付他们,叫他们永远没法子露面。” 柳风骨沉默着,似已默认。 杨凡又道:“这件事本来已计划得很好,谁知事情忽又有了变化。” 柳风骨道:“什么变化?” 杨凡道:“变化就发生在田二爷身上。” 柳风骨皱了皱眉,道:“你知道他已经死了。” 杨凡道:“我本已有些怀疑,直到今天晚上,才完全证实。” 柳风骨道:“怎么证实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莫非已忘记王大娘还有个比男人更豪爽洒脱的妹妹?” 柳风骨道:“你已见过她?” 杨凡点了点头,道:“这消息你一直瞒着我,就因为田二爷既已去世,你已用不着我,已准备把我踢开。” 柳风骨看着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复杂的事,想不到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杨凡道:“我的确知道得很清楚。” 柳风骨道:“有些事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 杨凡道:“你想不出我怎会知道的?” 柳风骨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 杨凡又笑了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件事才是最大的关键。” 柳风骨道:“哪件事?” 杨凡悠然道:“杨凡本来就是我,我本来就是杨凡。”他微笑着接道:“你当然绝对想不到,这假杨凡就是真杨凡。” 柳风骨这才真的怔住。 杨凡道:“这几年来我忽然失踪,既没有做和尚,也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山流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在江湖中露面。” 柳风骨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凡回头向秦歌笑了笑,道:“这件事实在很复杂,连你也许直到现在才明白。”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老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杨凡道:“我岂非已将每个细节都说出来了么?” 秦歌道:“你虽然说出来了,我却没法子记得住。”他看着杨凡的头,忽又笑道:“我又没有你这么大的脑袋,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头绪。” 杨凡也笑了,道:“其实你只要仔细地再想一遍,就会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乱七八糟,而且很合理。” 秦歌道:“很合理?” 杨凡道:“这件事的头绪虽多,但结局却只有一种,而且是早已注定了的。” 秦歌道:“早已注定要有什么样的结局?” 杨凡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又转头看看柳风骨,道:“无论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买口棺材,是不是?” 柳风骨点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若没有死人,谁也不会去买口棺材。 杨凡道:“你并不知道无色大师和秦歌会到这里来。” 柳风骨道:“我不知道。” 杨凡道:“所以这口棺材,你本来是为我准备的,是不是?” 柳风骨道:“这口棺材并不坏。” 杨凡道:“有了死人,就不能没有棺材,有了棺材,也不能没有死人。” 柳风骨看着秦歌,又看了看无色大师,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总算已完全明白了。” 杨凡道:“所以现在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也许还有一句话。” 柳风骨道:“哪句话?” 杨凡道:“请君入棺。” “柳风骨已死了多久?” “九个月。” “九个月并不长,有时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九个月却真长。” “那只因你心里还是很闷。” “我总觉得若不是我太荒唐,爹爹就不会死得那么快的。”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小孩子的想法?” “你叫我怎么想。” “你并没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就已够了。” “可是我……” “你应该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你心胸就会变得开朗起来的。” “你要我到哪里去?” “江南——你岂非就想到江南去?” 江南。 江南春早。 长堤翠柳,水绿如蓝。 田思思挽着杨凡的手,漫步在长堤上。 秦歌和田心走在他们前面,鲜红的丝巾在春风中飞扬。 飞扬着的红丝巾,轻拂着田心的脸。 田思思忽然笑了笑,道:“这小鬼终于长大了,我本来几乎以为她永远都长不大的。” 杨凡微笑着道:“你也长大了,我本来也几乎以为你永远都长不大的。” 只有经过忧患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才会真正长大。 田思思的确长大了。 她看来更沉静,也更美。 杨凡似在沉思着,慢慢地说道:“田心实在是个很忠实的朋友,为了你,她什么事都肯做,若不是她肯冒险,柳风骨也许还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田思思道:“那次她的确连我都骗过了。” 杨凡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想个法子谢谢她。” 田思思道:“你说什么法子呢?” 杨凡看着那飞扬的红丝巾,微笑着道:“我们不如就送她一条红丝巾吧。” 田思思也笑了,笑得真甜。 只有站在感情与幸福中的女人,才能笑得这么甜。 长堤外,红男绿女,成双成对。 春天本就是属于情人们的,现在正是春天。 田思思满面春风,心里甜甜的,看着这些人,只希望每个人都和她同样幸福,同样快乐。 忽然间,也不知是谁在呼喊:“岳大侠也来游湖了,就是威震天下的岳环山岳大侠。” 人群立刻向湖岸上冲了过去,成名的英雄就是人人都想看一看的。 杨凡忽又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 田思思眨眨眼,道:“看谁?” 杨凡道:“岳环山,他本来岂非也是你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思道:“但现在我却不想看他了!” 杨凡道:“为什么?” 田思思抬起眼,凝视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轻轻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大人物了。” 杨凡也故意眨了眨眼,道:“这个人是谁?” 田思思嫣然一笑,附在他耳旁,轻轻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