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七宗罪》 楔子 大明万历元年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白莲教主破誓出山。蛟龙归海,天下震动。 六月二十七,百万白莲教徒聚众中原,朝廷急加威烈侯朱煌为敕平都督,节制三军,预防不测。 七月初一,朝廷大军进驻中原。 白莲教精锐教众号称三十万,不散反聚,隐隐与官军对峙于开封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朱煌诏令江湖各派戮力平叛,一时间天下大乱,沉闷已久的江湖也开始了新一轮血雨腥风。 七月初九,江湖七大势力之一——关外龙马牧场接到镇守边关的抚远将军陈元度飞书求援,言鞑靼余部趁中原动乱、兵力空虚之际,毁约兴兵,进逼边关。 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本收束子弟,不欲参与中原这场纷争,但此刻事关边关安定,若让鞑靼军攻破边关,必致生灵涂炭。陈元度乃马镌麟多年知交,此时不疑有他,当即率三千精锐子弟飞骑驰援。 当日黄昏,一行人行至关外五十里处绝地青骝峡,伏兵突起,三千子弟遭陈元度亲率边军伏击,猝不及防下血战半日,死伤殆尽。眼见这一代枭雄马镌麟就要葬身在他多年来全力拱卫的边关之下。 所幸天下正气不灭,终有不畏强权的英雄!危急关头,名动江湖的“七君子”现身战场,血战一番后护救马镌麟杀出重围。陈元度大怒之下,亲率精锐衔尾追击,誓要消灭这群屡次和威烈侯作对的黄口小儿。 第一节 任平生 马蹄声急,踏碎漫天雨声。 曾经称雄塞外,让诸多异族畏之如虎的二十八卫所三千精兵,在魔神陈元度的亲自率领之下,紧紧咬住了前面那一行人。与以往征战不同的是,这次的敌人并非入侵的异族,而是曾经的战友。 但无论如何,士兵是没有权力选择敌人的。他们相信,只要能追上前面这群人,凭着他们的战力,绝对无人能从他们的围攻中安然离开! 杀气森森,直惊得飞鸟不敢稍落。但前面这群逃生的年轻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身后那群让大地都为之震动的铁骑不存在一般。 这一支小小的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身披淡紫披风的少女。 赤日已经落下,却犹自留了些光亮在人间。淡淡的微光下,少女偶一抬头,可以看到那绝世容颜:长发、明眸、皓齿,加上那微蹙的眉毛,似乎正一笔笔书写着“明媚”二字。那是一种让天下为之一倾的媚,却带着那如幽谷轻兰一般的纯。正是七兄弟中唯一的女子,六妹颜芷烟。 轻轻晃了晃头,甩去睫毛上落下的雨滴,颜芷烟扬声道:“四哥,大哥到底在哪里和我们会合?”说话间,面上却没来由的一片绯红。 老四栾景天跑在队伍正中,面色阴沉,似乎很不愿开口,半晌才道:“快了!”那声音低沉,却压过了雨声、马蹄声,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 这话等于没说,颜芷烟一皱眉头,正要追问,栾景天身旁一个锦衣华服、贵公子般的青年笑道:“六妹这都问了一路,放心吧,老四轻易不说话,既然他说快了,那就是真快要见到大哥了。”正是兄弟中的二哥凌霄。颜芷烟脸上又是一红,不再说话。 在颜芷烟身后奔驰的马上,却是一名浑身染血的老人。那老人面色苍白,眼光中却满是颓败。若是此刻让江湖中人见到,恐怕不会有人相信,眼前这垂死般的老人,就是曾经一月内荡平关外二十二处马贼、三次迫退鞑靼大军、只凭一己之力便创下偌大基业的传奇人物、江湖七大势力之一——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看着这群年轻人面对如此险境却犹自谈笑自若,直把这场绝命追逃看若春郊试马、踏雪寻梅,老人不禁泛起一丝感慨:想当年,自己也曾有过这等豪气纵横、谈笑生死间的豪兴吧?看来如今,真的是老了。 此前之事完全是白衣侯对付龙马牧场,与这干年轻人毫无关系。但他们兄弟却能如此不惜性命,为了自己和庞大到近乎不可战胜的敌人拼死相斗。而这一切,他们都做得如此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让马镌麟不禁一次次想起那个世间最简单、最明朗的称呼。 侠! 那个在多少年江湖风雨之下似乎已经沉淀到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见天日的称呼,那个自己曾经无限向往又在现实压力下几乎抛弃的字眼! 九字江山,七大门派,好多年的血雨腥风、勾心斗角,让马镌麟几乎已经不再相信这世间真的还有“侠”的精神,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配得上“侠”的称号。但是直到此刻,在这无望的逃亡路上,他才发现,这世上还是有热血的! 山路越发崎岖,马镌麟长叹口气,暗自下定决心——呆会儿的决战,自己一定是第一个死去的那个。能让这些年轻人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似乎看出老人的担心,正在他身边并肩驰骋的老三白夜笑道:“前辈放心吧,陈元度纵有千军万马,却也未必能奈我们何。更何况,大哥马上就要到了!” 老人喃喃道:“任平生?” “任平生”这三个字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马镌麟只觉这三字出口,四名少年的精神都为之一扬,似乎只是这三个字,便足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便连那始终阴沉着脸的栾景天,面上也罕见地露出一丝崇敬。 七兄弟之名声震江湖,马镌麟听闻已久。七人中老五姜上风早逝,眼前共有五人前来搭救,并护送自己突围。而那众人的领袖、大哥任平生却未曾出现,听众人议论,他似在前方接应。若能顺利地与这传奇中的大侠会合,众人的生机自是大增。 前方山路一个急转,众人方转过来,便惊见浊浪滔天,足有十数丈宽的深涧在暴雨中显得愈发狂暴,直要将这天地分为两半。一段吊桥在这暴涨的洪水中时隐时现,似乎马上就会被山洪吞没,可下一刻,当水势稍退,它又自顾露出伶仃的身躯。 鹰愁涧,水深莫测,鹅毛不浮,飞鸟不渡。着实是一片绝地。此刻却成了这群逃亡英雄最好的生路。 就见一人一马立于桥边。虽身处绝境一般的沙场,可在这独立江滨的年轻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或者紧张,只有一种悠然。 那是高天流云,秋水浮枫,随意于天地间的,悠然。 “大哥!” 不用介绍,马镌麟便可想到,眼前这人自然就是——任平生! 一蓑风雨任平生!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 当今江湖,七大势力各霸一方,分隔江山。但武林自古无长行,在这些豪门巨族、枭雄大派之外,犹是游侠儿的广阔天地。 挟三尺长剑,仗天地正气,游走江湖之间,遇不平则一怒拔剑,逢高士则俯身求教。血荐轩辕,以身卫道,虽然可能无力回天,可能人微言轻,但只因为有了这些行走在世间的豪气,才让这江湖不绝流动,不至于凝成一团腐烂。 而这其中,最让江湖游侠崇拜、让怀春少女向往的便是两人,两个正逐渐因为信仰不同的“道”而成为仇敌的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 白衣侯朱煌又被称为威烈侯,天潢贵胄,惊才绝艳,其急速膨胀的势力已有威压江湖之势,名声也是毁誉参半;相形之下,那个既没有朝廷背景,也没有江湖势力,却会为了义,为了天下大“道”,而不惜生命,敢于挑战一个个几乎牢不可破的势力,那似乎总与“奇迹”二字连在一起的人物——任平生,显然才更是江湖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偶像! 颜芷烟本是跑在最先,此刻却脸色微红,一拉缰绳,马速一慢,落入众兄弟中间。马镌麟反而成了众人中最领先的一个,转眼间奔到桥边。 兄弟聚首,却不是闲聊的时候。冲过这段浮桥便是生路! 任平生眼见兄弟们都已赶至,当即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冲上那在惊涛中挣扎的孤桥。马镌麟紧随其后,众兄弟也欢呼着踏上浮桥。 追兵距此尚有一箭之地,虽然并不算远,但已足够众人过桥。转眼间,马镌麟和任平生的战马已踏上实地。马镌麟甚至似乎已看到陈元度懊丧的表情。 剑光乍起! 那一剑,自幽深中先发出一点微光,瞬间便膨胀如赤日骤现,让人不敢直视;那一剑出自黑暗,乍起前毫无征兆,可明明是暗杀伏击的鬼蜮伎俩,一旦勃发却堂堂正正得一如黄钟大吕;那一剑,剑气中带着丝丝寒意,却让人感觉到其中还蕴含着一股说不清的阳刚之气,似乎才一剑便击破了在边关游荡千年的所有幽魂恶鬼。天地之间,唯此一剑! 发剑剑客一直潜伏在中段桥下,以内力贴在桥底部,竟无一人发觉。 这剑起时,马镌麟和任平生已经踏上对岸实地,凌霄却犹在中途,万没想到竟会遭遇如此高手潜伏,仓促下不及运功迎敌,只能弃马飞退。 可那剑光如附骨之蛆,紧逼而上,比之凌霄飞掠的身形更快!凌霄疾退三四丈,却始终得不出空暇拔剑还击,只能不住地后退!后退! 眼见剑光愈盛,堪堪击中凌霄胸口。凌霄一叹,已是闭目待死,耳边却听到一声悠长的金铁交鸣声,那道索命无常一般紧锁着自己的杀气顿时调转了方向。 一柄小小的弯刀画着诡异的弧线盘旋着斩向那剑气来源,正是名动江湖的七旋十三斩。危急关头,魔刀传人七弟丰十一堪堪赶至,将凌霄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剑光掉转,攻向了丰十一的那柄短短弯刀。霎时间,暴烈的剑光竟已将诡异的弯刀挟裹于其中。丰十一一时大骇! 自出道以来,魔刀一向无往不利,丰十一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几无还手之力的一刻。当即,他强催功力,弯刀左突右冲,却始终无力破出这一剑的庞大气势,只能堪堪自保。 第七招! 丰十一的魔刀原本以快取胜,但在这汪洋恣肆的强大剑势面前,弯刀一如无根之叶,出招虽然依然快速,却根本无力伤敌。丰十一大惊,此人武功之高,只怕犹在大哥之上。 吊桥甚是狭窄,众人势危,无法左右躲闪,只能不住后退。第七招没过,众兄弟已堪堪被逼回陆地。 却见剑客再一剑逼退丰十一,身子骤然一个回环,剑光大盛,斩在吊桥之上。那吊桥本就摇摇欲坠,如何禁得起这一剑,当即从中断折。众人都是惊呼——这最后的一条生路就在众人面前,朝着山谷坠下! 任平生此刻方踏上对岸陆地,骤然回首,竟看到兄弟们遇险,大吃一惊。这突然杀出的剑客武功委实骇人。他尚未及反应,骤然看到唯一的生路已被斩断,众兄弟顿时被隔绝在了对岸的死地! 稍稍一愣,任平生骤下决心,聚全身功力纵身而起,朝着断桥飞去。 桥已断,正自下落,任平生飞身而过,堪堪掠出五丈后便力竭而落,霎时间身形消失在滚滚波涛之中。众兄弟似乎都在呼喝着什么,但声音却被无情地湮没在波涛轰鸣之中。 吊桥堪堪坠毁,只剩一段枯绳犹自飘荡。惊涛在耳边轰鸣,任平生明白生死在此一瞬,无暇他顾,凝聚全力,抗拒着波涛的巨力,同时觑准落点,伸手如电,堪堪拉住这一段吊桥的末端。 他心下一喜,鼓尽余力,用力一荡,身形已飞上陆地,落在了兄弟们中间。想起方才的生死无间的惊险,饶是任平生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身后,桥轰然落下,全部没入波涛之中。 那剑客竟似也有些意外,收剑后退,立于岸边一座大石之上。 此刻众人方才有暇看他的形貌。 ——长身玉立,一袭白色斗篷。周遭浊浪拍岸,那斗篷却自动在他身边三尺外分开,衣袂飘飘,宛如九幽之下的神魔现身人间。 任平生的面色难得的凝重:“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原来竟得唯剑楼主大驾光临,实是我等兄弟的荣幸。”白衣剑客秋声振头脸隐于斗篷之中,看不出面容,闻言却答非所问道:“任平生,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回来了。”他的声音清越,似乎年纪不大。 任平生长刀出鞘,全神戒备,同时锵然答道:“我等之中绝对不会有抛弃兄弟、独自逃生之人!”众兄弟闻言精神都是一振,聚拢在任平生身后,与这莫测高深的剑客秋声振对峙。 耳听马蹄声急,追兵已堪堪追至。 桥已断,前无去路,若被铁骑合围,便是身后怕也难逃性命。 任平生脸色一变,霎时下定决心,伸手拉住身边的颜芷烟,大喊一声:“我照顾六妹,老三负责照顾老七,走!” 众兄弟对任平生似乎有着一种盲目的信任,闻言竟毫不犹豫,各自翻身跳入滔天浊浪之中。秋声振身形少动,终于没有出手。 眼见众兄弟都已跳入水中,任平生一声朗笑,侧首望向颜芷烟俏丽的容颜。颜芷烟迎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目光中毫无惧色。 鹰愁涧白浪排天,没有了那一线吊桥的联系,天地彻底被这幽冥入口般的长河分成两半。率兵纵马而至的陈元度和对岸的龙马主人马镌麟这对多年老友隔河相望,再看那方才吞噬了六位年轻人的浊浪,耳听着惊涛拍岸之声,一时间竟都有白云苍狗之叹。 半晌,马镌麟拨转马头,缓缓延岸而下,陈元度也转身,方待对部下下令,骤觉一阵轻风掠过,心下一惊,却见一道淡淡的白影骤自身边掠过,瞬时间便投入那滔天浊浪之中。耳边却还听到他道:“你等回去复命便可。”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天地不仁,造化莫测。任你武功盖世,智计绝顶,在这狂暴的天威面前,你才发现,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介血肉之躯。人,终究无力抗天! 任平生只觉得一阵阵眩晕,仅靠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意志才勉强控制住神志的清明。巨浪排天,即使是传说中绝顶高手的全力一击,怕也及不上此时那小小的一处簸荡。 兄弟们情形如何?任平生逐渐昏沉的脑中划过这一丝牵挂,但旋即便更是黯然。在这恐怖的自然之力笼罩下,五感几近封闭,除了可以感觉到自己紧紧拉住的七妹之外,其他人的情形根本不可知晓。就算是自己,也都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想起此番救援马镌麟,大家也并不是没有异议,四弟栾景天本就极力反对,只是自己力主,众兄弟一向服膺,这才有了此次“飞天”行动。此番若是兄弟有所损伤,那实在是自己的责任! 可是现在却也无暇想这些事了。波浪一波波袭来,任平生只觉得头越发沉重,真想立刻放弃,就此长睡也许也不错吧。 不行!不能放弃!如果此刻放弃,那不光自己性命难保,更重要的是自己拉着的不谙水性、早已昏迷的六妹也绝对在劫难逃!这场拼搏的结局并不只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有爱人的生命,全都一并维系在他这双灌铅一般的双臂上——靠着这一点不灭的执念,一对情人就如此在这撕裂大地的洪流上随波漂荡! 也许是上天也不忍让这群热血的年轻人殒命在此,就在任平生觉得那坚韧的意志正一点点消失殆尽时,忽觉水势压力骤减,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一股潜流流转,下一瞬间,双脚竟已踩上实地! 不及喜悦,一股巨浪涌来,重重击在任平生背上。任平生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恍惚间不知多久,任平生悠悠醒转,慢慢张开眼睛,却见青天白云,碧树翠鸟,竟如人间仙境。 自己还活着?惊觉这个事实,任平生猛然想起些什么,右臂一动,只觉手中空空荡荡,洪水中自己一直紧握的玉臂已经不见。 任平生大惊,翻身而起,霎时间只觉头疼如绞,此刻却也顾不上了,挣扎着站起身来,张口欲喊,却惊觉嗓音已经沙哑。 他四下张望,只见此地似乎是鹰愁涧一个暗流的分支尽头。丛林茂密,绿草沿岸,看不出有过人烟,更不曾见到任何一个兄弟的身形。 任平生面色苍白,踉踉跄跄走到水边,一咬牙便欲跳下,身形方动,忽地又是一阵巨浪袭来。任平生本已内伤甚重,被这巨浪一击,几乎倒下,身子被推得踉跄而退,尚未及有所反应,却见几条人影随着这拍岸巨浪被重重摔在草地上! 任平生只觉得心下一阵战栗,快步走过,尚未近前,却见二人昏倒在地,一人虽然昏迷,手上却兀自紧紧拉着另一个身形较小之人的臂膀。任平生已经认出,那正是三弟白夜和七弟丰十一。丰十一和颜芷烟一样是北方人氏,典型的旱鸭子,但那白夜自幼在海上长大,水性比之任平生虽然不如,却也算是一流。此番事变他得施所长,不仅自己有惊无险,看来也救了丰十一一命! 眼见两位兄弟无恙,任平生大喜,也顾不得唤醒二人,转头看向那冲上来的第三人。却见虽是重衣湿透,却掩不住眉目如黛,正是方才自己因之悔恨欲狂的六妹颜芷烟。 几人劫后余生,但想到另外的兄弟,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白夜用力揉揉脑袋,忽然道:“方才我感觉到两股潜流,一股是到这里的,另一股却是朝西北而去。也许……”话未说完,任平生已然站起:“咱们马上朝西北方找找看!” 看来此谷确是从无人迹,一路上藤蔓纠葛,名震江湖的魔刀也免不了做了斩草砍树的开路柴刀。下行足有十余里,骤见陡岭拔地而起,断壁光滑,猿猴难渡,竟已是一条绝路! 任平生骤然驻足,道:“你们听!”三人凝神听去,果然远远传来暗流怒吼之声。四人对视一眼,疾奔而去。 远远地,两个人影扶持着艰难站起。四人骤然停住了脚步。无须多说什么,泪水霎时间蒙住了所有的眼睛——我们兄弟,都还在! 此地毫无人迹,松林密布,猿啼鸟鸣,清幽沉寂,竟似世外桃源。明月下只见深谷东南两边被陡壁包围,北方是冲他们到这儿的鹰愁涧水,西方却是一道万丈深渊。一时间竟是找不到离开的通路。 可是无论如何,在这等绝境之中,众弟兄无一折损,全部平安脱险,实在是天大的幸事。这群飞扬的年轻人一起应承着这奇迹一般的喜悦。谁都没有发觉,暗影中,一双阴鸷的眼睛正在阴影中注视着这群兄弟。 树影婆娑,惊鸟振翅,任平生茫然地走在这黝暗的丛林中。 明明月色如匹练垂地,眼前三尺内纤尘毕现,可偏偏三尺之外就诡异得如浓雾暗夜,只能看到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团团暗影中似乎有无数狂躁的生命在跳动,浓重的杀机却又偏偏隐藏在其中,淡淡地刺痛你的五感,并随着你的脚步移动,让你永远只能感受到模糊的恐惧! 兄弟们在哪儿?那场重新聚义的狂欢之后,兄弟们在哪?芷烟又在哪?任平生想要发声呼唤,却惊觉自己的声音竟也无法传出三尺之外。 他总觉得哪里很诡异,却又说不上来,似乎答案就在自己身边,却偏偏寻它不出。浓重的杀机越发逼近,似乎身边已经围上了无数的危险——那种起自洪荒、人莫能抗的危险! 影子!任平生骤然发现了这诡异的来源,这让自己一直不安的原因。 是影子! 月色清明,树影遍地,在这稀疏的树影当中,却少了一个应该存在影子——竟然没有任平生自己的影子! 任平生大喝一声,从梦中惊醒,霎时间只觉得冷汗已浸润后背,后脊飕飕发冷。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虽然梦中情形如此真实,虽然这几乎算是他平生的第一个噩梦,虽然这梦境如此地诡异、让人惊怖,却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洞外一点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轮到此时守夜的白夜又在抽那旱烟。兄弟们睡得正香,丰十一的脚搁在凌霄肚皮上,手里还兀自打着睡拳;凌霄素日里潇洒倜傥,一入梦却总是皱着眉头;栾景天上身弯曲,双腿收膝近胸,双手压在膝间,远离众人,如未出生的婴孩般蜷缩在洞角;颜芷烟却文雅得多,只半倚在壁侧,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洞中只有几人悠长的呼吸声和丰十一偶尔响起的磨牙声,宁静而和平。江湖生涯,刀头舐血,也只有知道自己正处身在兄弟身边时,这群年轻人才能睡得如此安详吧? 任平生一时却没了睡意,站起身来,缓缓踱到洞外。 此处乃是半山,以下山势稍缓,众人方才能顺利开得一条小路到此,而以上却是壁立千仞,光滑如镜,山势几近直上直下,再无去路。 站在众人栖身的山洞往外看下,半月微悬,松涛阵阵,似乎一切都毫无异状,任平生却止不住方才噩梦中的阵阵心悸。 危机真的过去了么?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 一片彩云轻轻拂过弯月,小谷为之一暗,任平生骤然转身,悠然道:“兄台既然已经到此,何不现身一见!” 第二节 秋声振 却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一蓑风雨任平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秋声振拜会各位少年英雄。”随着最后一个字,只见一袭白衣自对面山壁巨石的阴影中缓缓浮起,月光映照下,说不出的诡异。 任平生淡淡道:“楼主谬赞,在下愧不敢当。”秋声振微笑道:“诸位此番行事,的确出乎秋某预料……” 骤听一声大喝:“要打便打,何必废话!”语气激昂,声音却有些稚嫩,正是七弟丰十一。 秋声振在强敌环伺之下,竟似毫不在意,闻言更是身形一矮,径自在巨石上坐下:“魔刀丰十一?日间一见,七旋十三斩果然不愧魔刀之名。可惜你心浮气躁,刀法中斧凿之迹太显,若能沉下心来磨炼刀法,将来,你的武功或能超过你大哥也说不定。”丰十一的娃娃脸本来带着笑意,听完笑容却一敛,眼睛不自觉向旁边的颜芷烟瞧去。 凌霄眼见七弟气势顿减,当即插口:“楼主何必多说废话,拖延时间。你带来多少人不妨一并现身,就是千军万马,我们兄弟也不放在眼里!”虽经白日一场落水逃亡,此刻的凌霄一身锦衣,却看不出丝毫破损污垢,他长身玉立,一股贵气扑面而来,右手按住剑柄,左手隐在袖中,有点点微光透出。 秋声振的面目依旧掩在斗篷下,但不知为何,众人一时竟都感觉到他的目光流转,转向贵公子般的凌霄,看了看才道:“阁下是凌霄?既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多此一问?阁下心思太重,却不是什么好事。”凌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忽觉不妥。眼见这秋声振好整以暇地和兄弟们东拉西扯,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不是自己的一众兄弟包围住了这强敌,倒反像是这唯剑楼主一人包围了自己的一众兄弟。他当即踏前一步道:“楼主既然能追踪到此,不是光来闲话家常的吧?” 秋声振轻声一笑,答非所问道:“任兄,江湖之人将任平生与白衣侯齐名,白衣侯也一向视你们兄弟为心腹之患。说实话,我却一直不服。论武功,你武功虽然高绝,却只怕未必是我对手,更别提和白衣侯相比;论行事,此番千里驰援龙马牧场,虽然救出了个孤家寡人的马镌麟,却让你们方才险些全军覆没,在我看来,这是最要不得的妇人之仁;论谋略,你虽然布置好了退路,却被我一剑截断,虽然最后你够果断,跳河逃生,能多活到此刻,但在我看来,却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其实你方才明明已经踏上生路,却为这些人返回送死,更是笨蛋作风!” 耳听秋声振口中尽是对任平生的不敬之词,众人都是大怒,方待喝止驳斥,却听秋声振续道:“本来如果只是这样,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对手,我怕早就返回侯府复命了。可是最后,看到你们这些人一起跳入鹰愁涧的模样,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场这么多人,有的心思细密,有的阴鸷多疑,有的不谙水性,可听到你一声令下,竟全都跳入洪水。而我,竟看不到一丝犹疑和绝望。 “他们似乎都认为只要是你,就一定能带领他们走出一条生路。即使那是一条怎么看都无望的死路,他们仍对你抱持这种盲目的信任! “除了在白衣侯身上,我从未见过别的人能给人这种不败的信念。不可否认,正是这信念创造了奇迹,也是你的这种能力让我下定了决心。 “你们必须被铲除!” 秋声振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众人一时未及回答,丰十一反应最快,锵一声弯刀出鞘,笑道:“光说不练。你有本事就动手,看谁铲除谁!” 秋声振朗声一笑,身形缓缓升起:“今天还不是时候。我虽觉得你们所谓的侠义都是傻瓜行径,却也有几分尊敬你们这些笨蛋,不想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今天晚上我特意来提醒:捕猎已经开始。” 双方隔山相望,便是再好的轻功也难于瞬间跨越这鸿沟。七兄弟明知此刻敌寡我众,以后敌人必定潜行,再难找到这样好的围攻机会,却偏偏毫无办法,只能看着秋声振好整以暇地掸掸衣上尘土,缓步离开。 秋声振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来:“忽然觉得这样对你们还是不公平,不如我再多告诉你们点情报。”说着,他转向凌霄,“方才,你问我有多少人一起追来,现在告诉你,只有我一人,而且应该不会还有人敢从鹰愁涧游过来。不过,我却并不是孤身和你们战斗。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 “你们要小心,杀人的剑也许会从背后刺来! “日出开战,不死不休!”下完这最后的八字战书,不再看心神巨震的众人一眼,秋声振悠然离去。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变化莫测,不时蹦出的火星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乌云慢慢布满头顶,墨染般的夜如实物般压在这与世隔绝的小谷中。众兄弟一时都没了睡意,围坐在篝火旁,却都不说话,只有颜芷烟手中拿着一截树枝,调弄着篝火的木柴。 在以为脱险的轻松时刻,强敌却突然现身。不得不说,秋声振选了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出场。 黑暗抵抗着篝火微弱的光亮。想到那恐怖的敌人就潜藏在黑暗中的某处,筹划着一场血腥的捕猎,特别是想到敌人最后所说的一番话—— 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 真的么?这一干生死与共、血浓于水的兄弟中竟然有这么个异类,一个一直潜伏、冷眼看着众人、算计着兄弟血肉的猛兽?他又是谁? 任平生突然开口:“谢谢大家!”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大部分人听了都是一愣,只有颜芷烟悄悄横过一眼,眼中满是温柔。 “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方才秋声振最少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是我们相互间的信任创造了奇迹。”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方才险死还生的一战,是绝境中得生的奇迹,是兄弟们相互扶持创造的奇迹! 任平生续道:“所以,我请求大家再盲目地相信我一次,相信彼此一次——我们之中,只有兄弟,没有敌人!”不愿出口的疑虑就这样被揭开,众人反而少了顾虑。丰十一立刻接口道:“这是自然,傻子都看得出是秋声振那厮在挑拨离间。”凌霄轻轻挥开飞过的一缕青烟,笑道:“对。可惜秋声振错了,他不了解我们这些生死兄弟,又岂是几句话就能挑拨的?我倒相信他说只有一人在此,这番挑拨,明显是因为心虚!” 任平生脸色转回一贯的悠然:“二弟说得不错,但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这人是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唯剑楼之主,据说出道以来未曾一败。同时虽未经证实,但看此番行事,他是白衣侯手下的传说应该非虚。此番他既下战书,我们兄弟自不能避战。只是大家要小心他突施偷袭。” 心结既解,气氛便变得活跃起来。颜芷烟轻笑道:“秋声振还有一项没说错,你就是个笨蛋。白天你都已踏上实地,反身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只落汤鸡,又有什么用?”任平生忽然沉默,并不答话。凌霄却笑道:“六妹明知故问,大哥平日总教我们什么——” “生为兄弟,不离不弃!”一众兄弟合声说出的八个字打破了这夜色沉寂,微光乍现,弯月再次露出笑颜。 七月初十,夜。火光摇曳,任平生并没睡着。 在一众兄弟们面前,他是大哥,是他们的希望,决不能露出一丝彷徨,一丝犹疑。但当他独自思索的此刻,却发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却仍然缠绕在他心间。 昨夜秋声振突然现身,下达战书。惊鸿一现之后,便又消失了。这小小山谷中不仅密林遍布,更有无数死地绝壁,地形复杂,要想从中找出一个意图隐匿的高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任平生表面依旧悠然自得,心中的紧张却是与日俱增。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 秋声振的确很强大,但就算是直面号称天下第一的白莲教主,也未曾让自己产生一丝恐惧;现在的境况的确很是危险,可就算是对战陈元度数万大军合围,自己也未曾有过一丝焦虑。 那现在,自己的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仿佛囚笼中的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仿佛黑暗中的影子也在警告自己,仿佛山谷中的一众精灵都在向自己低语:——小心!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体验着这从未有过的仓皇? 任平生正自思量,忽觉一阵细微风声,已闻得一股处子幽香靠近。他已知道是谁,张眼一瞧,果见一张无瑕的秀目在面前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却是颜芷烟。眼见任平生睁眼,颜芷烟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止住他的询问,低声道:“来,我带你去看些好东西。” 眼见一切正常,任平生也就随着颜芷烟轻手轻脚地朝山洞深处走去。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此刻故意放轻脚步,不仅众人没醒,便是守在洞外的凌霄也未发现。 洞愈行愈深,月光越发稀薄,转过几个弯后,眼前已是漆黑一片。火折子白天早已在水中失落,此刻二人已全凭双手摸索和远比常人敏锐的六感前行。颜芷烟心下有些害怕,眼见已离众人甚远,当即伸手,紧紧抱住任平生左臂,整个人贴在上面,似乎这臂膀能给她安全的感觉。任平生也不问颜芷烟究竟准备带自己看什么,只静静用身体温暖支持着这依偎在身边的柔情,似乎一开口,便会亵渎了这静谧而神圣的幽暗。经历过这几日的生死之变,这对男女似乎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转过几个弯,眼前骤然一亮,晶莹的微光出现在眼前。颜芷烟一声欢呼:“看,咱们找到了!”任平生从自己的遐思中醒来,定睛一看。 ——好大一片花海。 此地仍是洞中,不见天日,照理除了一些逆光苔藓之外不可能有植物生长,可眼前情形却让常识失去了意义。 幽兰、隐菊、雪莲、优昙、怀梦……那些本应生长在深山大泽、雪峰极顶、常人终身都不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和那许许多多不知名目、随处可见的小花杂草,全部拥挤在一处,热闹地在这片幽暗的空地上喧闹。 这片花海足有几十丈方圆,一棵紧挨一棵的生命全部杂乱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那仅有的一点微光下舒展着旺盛的生命。大概是因为在这黑暗吞噬一切的所在,一片骤然的鲜活便格外震撼人心。 颜芷烟轻轻碰了碰任平生的手臂:“你看那里。”她的语声轻柔得仿佛怕惊动这一群小小的生命。 ——那是花丛的中心。任平生一眼看去,霎时竟觉眼睛被灼伤一般,似乎那里是炽热的骄阳,定下神来,便发现,方才纯粹是错觉。那只不过是一朵粉红色、平凡普通、含苞欲放的小花而已。就仿佛是在路边见过无数次,但仍然不能详细描述它样子的那种小花。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不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你不知道它哪里让你心动,但你就是知道,它绝对与众不同! 任平生定睛再看,便明白让他觉得灼热的感觉从何而来——那不起眼的花苞内竟在慢慢放出点点微光。光不强,更不烈,只是一点一点地释放,一点一点地传送,一点一点地积累,不知用了多少年月,直到照亮了这一片空间,照亮了这一片生命。 颜芷烟轻柔的声音慢慢响起:“这花叫‘金井优钵’,但我们更愿意叫它‘天语’,据说,心有所思的人会听到它向上天传达的话语。” 任平生慢慢合上双眼——那似乎是自泥土芬芳中挣扎而出后发出的一声叹息,但瞬间这声小小的叹息便充盈了整个世界。那是从心底转出又在你心房盘旋的一丝渴望,却伴随着你内心最深处那不愿袒露给任何人的一丝不安,混合着,拉扯着,在你的耳边回响。直到你明白,这原来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对苍天的祈祷。 骤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也刚刚睁开、毫无杂质的双眼。“你听到了什么?”任平生梦呓般地问道。下一刻,他骤然伸出双臂,将颜芷烟紧紧抱在怀里。 天语度生,与日争光。传说中,诸佛寂灭,慈悲心不散而成金井优钵,千年成蕾,千年一开,必生于幽暗之处,却以一己之力,活万千生灵,而若其花开,可生死人,肉白骨,克世间万毒。 只是这朵奇花一直只开放在传说之中。任平生一直以为它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却没想到今日竟真的有缘得见。 颜芷烟斜倚在任平生肩上,似乎也沉浸在这诡丽之中,片刻后才轻轻开口道:“可惜我们没看到它花开。不如……”任平生微微一笑,伸手抚了下她的秀发:“万物自有其来,我们若有缘,自可见到它花开,若无缘,也不必强求。它生长于此,我们何必唐突?” 颜芷烟微微撅了下嘴,旋即开颜道:“好吧。若是我们真把它移走,这些生灵就太可怜了。”说着脸色忽然绯红,低声喃喃道,“本来应该让兄弟们一起来看的,不过我却依然有私心,希望最先看到这奇景的,是我们两个。”任平生闻言一震,低头看去,只是满眼的柔情蜜意。 洞外兄弟犹自酣梦,没人注意到一对情人重新出现,静静倚在壁旁。 任平生伸手抓住颜芷烟左手。颜芷烟脸上一红,左右一看,却轻轻挣开,娇俏地一笑:“乖乖睡觉!”径自闭上了眼睛。任平生也是一笑,阖上双眼,那一直纠缠在他心间的不安终于渐渐淡去。 很快,这对满心柔情的情人便进入了甜美梦乡。他们都没有发觉,黑暗中有一双眼始终在注视他们。 呼唤声起,任平生今夜第二次被唤醒。 众兄弟纷纷醒转,却见凌霄面色惶急:“老七出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原来今晚是凌霄守夜。方才忽见丰十一从洞中出来,只说要去方便。可是直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人回来,他才警觉不对,慌忙叫醒众人。 众人都是一惊。丰十一的武功虽然高绝,但比之秋声振还有些差距。加上秋声振神出鬼没,若真碰到这强敌,他怕已遭遇危险。 任平生当机立断:“分头去找!记住,如果遇到老七或有敌人踪迹,立刻呼唤兄弟,切不可独战。二弟,你留守,若见老七回来就发号召唤。” 第三节 丰十一 他是我们的朋友! 日后纵马江湖,每当想起这句话,少年的心中仍无法抑制地泛出一丝丝温暖。也许,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并非是可以在修罗场中活下来,而是当自己走入江湖时,最先遇到的是这群兄弟,是大哥任平生! 十七岁,少年第一次走出了那间自小长大的屋子。在那一瞬,早已习惯幽暗灯光的双目几乎被灿烂的阳光立时刺瞎。 跌跌撞撞,少年走出了深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也许四处看看,或者也许再去找些人,让弯刀再次染血,让身体体会那战栗的快感! 少年饿了,凭着野兽般对食物的直觉,他走向路边的茶棚。 那是一个简陋的茶棚,孤零零坐落在荒无人烟的驿路中央,三两个孤零零的旅人慢慢品尝着旅途的孤寂。 “我饿了。” 店家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年,生活的重担早已磨平了他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去去去,看你的窝囊样子,饿死算了!”握住了刀柄,从未和世人打过交道的少年准备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是我们的朋友。老板,请他这边坐!” 他是我们的朋友!就是这七个字,江湖上少了一柄肆性而为的魔刀,一群为着理想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多了一个小七弟,而少年也终于拥有了亲人,一群可以笑之骂之,可以共酒共醉,可以在战斗中安心背对,可以在他们的守护中安心入睡的兄弟! 兄弟间几乎无话不谈,但有些心事,少年却从未告诉过别人。那心事关乎他的六姐——颜芷烟。 当他们七人聚会,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姐。当颜芷烟带着七分醉意,轻拍着他的头,嬉笑道“终于有人比我矮了”时,少年面色涨得通红,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羞涩。 从此后,少年的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移向那巧笑倩兮。女孩眉头一皱,少年便不可抑制地想,是什么让她心烦?如果自己能解决的话……女孩面露微笑,少年便费尽心思地去回想,是什么让她高兴,也许自己下次也能做到…… 每当看到善良的女孩儿因为无力回天,对着去世的病人哭泣,甚至为着路边倒毙的野猫野狗伤悲,少年便一次次地恨自己为何毫无医学天分,无法哪怕分担一点她的伤悲;而每当众人出手救出无辜时,女孩儿的喜悦又让他甚至有些感谢自己那疯狂的“师父”,感谢这柄魔刀! 多少次生死决战,面对强敌,少年拼死护卫着女孩,似乎如同其他兄弟们相互做的那样。但少年心里知道:那是不同的。我会为了保护兄弟不惜生命,但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不会独生…… 有一次,纵酒狂欢之后,大家借酒起哄,一定要六姐说出她心中理想的夫婿是何模样。少年躲在一旁,似乎不屑参与这撒酒疯般的胡闹,心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六姐平日向来羞涩,但一旦醉酒后却像换了个人一般豪放不羁。闻听众人起哄,她也不似素日般脸红,只是笑眯眯挑衅一般望向众兄弟。 她看向我了,看向我了!少年久经生死的心脏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他想要挺胸迎向六姐的目光,却又被一种奇异的自卑压制着这冲动,只能悄悄跟随六姐的目光流转。 “我的夫婿啊……”六姐醉酒后的声音又黏又甜,与素日的娇脆相比更有一番风韵。那每一个字似乎都变成一滴火热的熔岩,融入少年的血液中,让少年有一种沸腾的错觉。少年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就让这几个字在自己的体内燃烧,让自己永远不要离开这从未体验过的战栗。他却又希望六姐赶紧说下去,希望能听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 “我的夫婿啊,要是……”六姐又重复了一遍,忽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转向了这边,看向少年那火一般的脸庞,之后…… 少年只觉得“轰”的一声,仿佛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心脏,从未体验过的无力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似乎身体不再属于他,又像灵魂脱离了肉体的羁绊,浮游到了宇宙之外。 模模糊糊间,少年没听清六姐究竟说了什么,只听见一声声蒙蒙的哄笑。从小到大,少年,第一次,醉了。 粗心的女孩和一群粗豪有余的汉子都没发现,有一双目光一直默默注视着女孩,那目光中,有竭尽全力也无法掩饰的情意。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鼓足勇气,对着六姐诉说心声;又有多少次在梦中,六姐轻轻在他耳边诉说着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可惜,当梦终于醒来,他还是那个用笑容掩盖羞涩的少年,而六姐还是那个善良地关心着每个弟兄的六姐。 无数次地幻想过终有一日,当自己神功大成,击败江湖动乱的根源,挽救无数苍生后,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告诉六姐,告诉她这份青涩但真挚的情感。可惜少年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幻想,即使真的成功,也决不会改变什么。因为陷入情网的少年心最是敏感,只有他发觉了,女孩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指向——那是坐在他身边的大哥,江湖中人的偶像,一蓑风雨任平生。 为什么是大哥?少年无数次痛苦地思索。 如果说六姐第一次让少年体会到爱情的滋味,那任平生便是第一次让少年体会到亲情的滋味。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少年明白什么叫崇敬的人。那是高山仰止,让人兴不起争胜之心的伟岸。 如果是别人,少年绝对不会放弃,可是面对自己最崇敬的大哥,少年不得不缩回那个孤独的世界。 方才看到二人的亲密举动,丰十一心中虽早有准备,却仍无法压抑自己澎湃的感情,当即悄悄起身,跟守夜的二哥谎称要方便,却是走入树林中,茫然乱走。此刻的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密林已深,一声惊鸟啼叫骤然惊醒沉思的少年。也许,自己应该默默祝福他们。少年苦笑着自我安慰,六姐跟随大哥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从茫然中清醒,少年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出太远,远到甚至已看不到回去的路。回去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最起码,自己还有一群生死与共的兄弟! 明月皎洁,辉光洒下,少年骤然觉得浑身一冷。 影子被明月拉得甚长,在眼前直直伸出老远,少年忽觉不妥。没有任何声音或者杀气,那纯粹只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 影子太粗了! 身后没有任何声息,丰十一掌心沁出一层汗水,脚步却丝毫没有变化,依旧缓缓前行。一步,两步,三步,第三步左脚落下,功力霎时被积聚至极点,寒光骤闪,魔刀盘旋着斩向身后那无声的不安。 “铮”,金铁交鸣。一袭白衣猝然而退。 魔刀刀法可能不是天下最强,但绝对是江湖上最快。秋声振自恃潜行蹑踪之术天下无双,却忽略了这从修罗场中活下来的少年野兽般的直觉,猝不及防之下,刀剑相交,饶是他剑术高绝,挡下这一刀,却被这一刀之势击退三丈,丧失了突袭的最好机会。 秋声振一退便进,笑道:“果然不愧魔刀之名,你来,我让你做副楼主。”说话间剑势暴涨,瞬间便把丰十一的刀光压了下去。 丰十一武功虽高,和这一代枭雄相比终究有差距,几乎瞬间便落入下风,弯刀苦苦支持,欲待回口几句,却被那汪洋般的剑势压制,胸闷至极。他心知二人武功相差实在太远,若无救援,只怕今日无幸。 这时,却听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那不知楼主给任某安排了什么职位!”那声音初起时犹在十数丈外,说到“任某人”三字时,一道幽暗的刀光已然加入战团。 长刀攻至,刀光不长反聚,刀身一如顽铁,与秋声振暴涨的剑光恰成强烈对比。丰十一只觉压力一轻,自知已从生死路上走了回来。 任平生与秋声振缠斗一处。丰十一死里逃生,不知为何,心下竟毫无喜悦之感。看着大哥与那方才压得自己无力还击的长剑斗得旗鼓相当,少年的心中泛起一阵阵五味杂陈的感觉。可只是稍一愣神,他便拔刀攻上,掠过任平生身后,欲与大哥合力,攻向那恐怖的强敌。 就在身子冲过大哥身后的瞬间,丰十一只觉手中魔刀竟然发出一阵阵渴望鲜血般的呜咽之声。 ——大哥的后背正对着我,丝毫没有防备,如果我出刀…… 如果我出刀……只是短短一瞬,丰十一已掠过任平生身后,谁都不知道在方才那一瞬,他心中让人战栗的想法。 众兄弟中,本就数任平生和丰十一二人武功最高,此刻二人合力,秋声振逐渐被压制。十余招后,秋声振一声长笑:“再会!”长剑一个虚招,就欲退走。二人方占到上风,如何能容秋声振从容离开,当即也不答话,均自发力追击。 此刻三人所战之地靠近山崖边缘,秋声振直朝一处凹谷退去。二人不及多想,发力猛追,眼看堪堪追上,骤听秋声振一声长笑,剑光暴涨,却是击向山壁。却听轰隆一声,二人骇然抬头,惊见一块巨石沿山壁滚下,直朝二人砸来。 若是平日,这等陷阱自不可能奈何这两名绝顶高手,但此地地形特殊,本就是山间凹陷处,无法左右躲闪,二人大惊,顾不得追击秋声振,急急便欲后退躲闪。 剑光乍起,却是起自二人身后,秋声振竟然已经在短短时间落至二人身后,长剑一出,截断二人退路。就这一片刻耽搁,巨石已然落下,二人避无可避,四只手凝聚全身功力,硬撑住这千斤巨石! 巨石从天而降,怕不有几千几万斤的冲力,饶是二人武功高绝,却也只能勉力支撑。一时虽不至于被压倒,却也无力脱身。若是平时,自可缓求办法,但此刻强敌在侧。秋声振长笑连声,上前抢攻。 二人本已是勉力支持,全然无力回击,若是一人撤手攻出,另一人独力根本无法支撑巨石,立时就要被压成肉饼。而若继续僵持,二人却都要死在秋声振剑下,仍是无生之路。 丰十一在后,眼见着前方大哥颤抖的双臂,心下一震,生死瞬间似乎六姐的倩影又现眼前,方才身在大哥背后时的心悸忽又浮现在心头。 退后……我只要撤手后退,就可以活下去……若不撤手,便是两个人一起死……我退回去,没人会知道大哥为什么出事,没人知道大哥怎么死的……我可以活下去,我还要见六姐…… 心念电转只是一瞬间事,秋声振已然杀到。 丰十一骤然一顿足,大喊一声:“照顾好六姐!”左脚踢出,正中任平生后心。任平生也在勉力支持,眼见秋声振杀至,还未想出应对之策,忽觉背心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己踉跄向前两步,已然脱离大石范围。 眼见丰十一舍命救人,任平生脱离险境,秋声振也是一愣,攻势一缓,旋即攻向任平生。任平生一脱出,丰十一独力再无法支撑巨石,眼见就要死在巨石之下。 任平生被踢出,方自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对秋声振的攻势不闻不问,转身举手撑向巨石。巨石被这一撑,坠势稍缓,秋声振长剑却已攻至。 “铮”,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长剑同时赶至,堪堪挡住秋声振。这一挡虽是二人合力,却仍有所未及,二人一起踉跄后退,却也化解了这要命的一剑。正是老三白夜和老四栾景天及时赶至。 秋声振一退,却见一锦衣青年已然飞至巨石侧,左手晶莹如玉,撑向巨石。正是七兄弟的二哥凌霄。眼见对手纷纷赶至,秋声振知事不可为,长笑一声,飞身而去。众人忙于救人,一时竟无力追击。 死里逃生,任平生看向丰十一,想到方才他不顾性命要救自己,却也不说话道谢,只是微微一笑。兄弟间何用多言,相逢一笑足矣。 任平生忽道:“你们一起到的,六妹呢?”凌霄道:“我们是分头寻找,听到此处有异声才过来的。”任平生面色一沉:“六妹落单了?此地动静这么大,她竟没来会合,别……”话未说完,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丰十一道:“大家分头去找!”话音未落,身形飞起,众人未及阻止,便已没入密林。任平生叹了口气,这七弟竟似毫未从方才的生死之险中学到教训。但他自己却也心系六妹安危,当即道:“大家分头去找,注意不要离得太远,一遇秋声振立刻发声求援!” 少年愣愣地行走在月影下。 方才他急着离开,挂念六姐自然是一个原因,可另一个原因却是他急欲离开众人,不愿面对兄弟。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虽然自己并没有做,但少年依旧心惊于那一刻自心内浮现的恐怖杀机,心惊于自己以为已经压制的魔鬼几乎挣脱。虽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刻自己的想法,但少年仍然无比心虚。 冷静,把它忘掉,之后真心为六姐和大哥祝福,坦然面对众人吧。 左方,惊鸟啼叫着飞过头顶。少年忽地一惊,霎时拔刀在手:“谁!”话音方自出口,却见右方寒光骤起,挟裹着杀气直袭向少年前胸。 丰十一料敌出错,本是全神戒备左方,万不料竟中敌人诱敌之计,先机已失。但丰十一年纪虽幼,若论战斗经验,却是众兄弟中无人能及。如今见这一击攻势之疾,便知不可硬接,身子急速后退,弯刀一晃,先封住自身要害,自保后再求攻敌。刀光流转,瞬间与攻来寒光相撞,叮叮声在寂静夜色中格外刺耳。 转眼间双方已交手十余招。丰十一觑准机会,弯刀漾起一片波光,搅向那道寒光。只听一声悠长的交鸣,明明斩了多次,却因为每一刀都在上一刀劲力接续处斩上,竟把所有撞击声连续起来。 魔刀,七旋十三斩! 昔日魔刀纵横江湖,靠的便是这连续斩击、累加伤害的独门刀法。而自丰十一出道以来,除了今日的秋声振外,还没遇到过这一招斩不断的兵刃。甚至连威震异族铁骑的连城巨盾,也曾被这刀一刀两断。 但今日,这一刀却失手了! 丰十一只觉对方兵刃按着一种奇异韵律振动,每一次振动便化解了自己的一刀之力,直至十三刀斩完,对方骤然后退,兵刃竟是丝毫无损。 从没出现过的情形让丰十一心头剧震,但看清来人面容后,惊讶顿时转成恍然——谁能知道魔刀的破法?自然只有自家兄弟了。 那人笑对丰十一,却不说话。 丰十一有些赧然,当即一笑,正要开口,忽见对面那人怒喝一声:“什么人?”飞身朝他另一侧扑去。 丰十一一惊,想不到周遭还有人潜伏,眼见兄弟扑至自己身边,下意识举刀为他护住身侧,忽觉胁下一疼,寒冷的刃锋已经透体而入。 此时此刻,魔刀传人修罗般的训练显出效果,虽然剧痛之下几欲晕倒,丰十一的身体却已自动作出反应,一个铁板桥向后倒下,先脱离出体内的锋刃再说。 偷袭之人一招得手,却似没想到丰十一能在这种情势下反应,当即身形一错,锋刃全力下刺。丰十一的身子骤然从不可能的角度一个翻转,已然脱离寒光,张口欲喝,却觉喉头一甜,鲜血喷出,方才那一刺,已然刺穿了他的肺脏。 那人锋刃拔出,却不稍停,身形一转,寒光抹上了丰十一的咽喉。 丰十一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唯有身体仍在条件反射下一个旋身,欲躲闪这夺命一击。可血光飞溅,锋刃依旧划过他的咽喉,他的身形却依旧在旋转,鲜血随着旋转喷洒而出,瞬间落满周遭之地。那人一招得手,便即飞身后退,转眼不见了踪影。 一场杀戮瞬间而完,杀人者身上竟然没有沾上一滴鲜血。 丰十一颓然倒地,只感觉意识渐渐模糊,仿佛那次无能为力的醉酒。 六姐,小心……这是十八岁的魔刀传人丰十一最后的一丝意识。 尖锐的呼哨声传来,任平生霎时间变了脸色。那是兄弟们的讯号,而且是最紧急、最危险的时候才用的暗号。毫不顾惜内力,他全力催发,直朝那哨声而去,只怕稍慢一些,便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鲜血!满地满树淋淋洒洒的鲜血,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的鲜血。 凌霄守在只剩一丝气息的丰十一身边,焦急地看着兄弟们一个个飞至:“六妹,六妹人呢?”赶来的颜芷烟几欲晕厥,却也知道此时自己是七弟的最后一丝希望。她当即上前,双手疾刺,几枚金针插入丰十一的各大要穴,同时示意任平生上前。 众兄弟中武功最高的自然是大哥任平生。任平生举步上前,双掌按住丰十一巨阙、气海两穴,内力泉涌而入。 “烟罗度魂”的施救和一蓑风雨任平生的内力灌输,几乎可算是这世上最强的医道组合。可惜人力终有尽时。即使是当世无双的医道武功,也无法接续上断绝的生机。凌霄眼见丰十一呼吸越发微弱,而任平生面色潮红,显是内力损耗过度之状,当即便欲上前替下大哥,方要举步,却见一人快步上前,却是四弟栾景天。 栾景天自到场后一直四处查看,脸色阴沉,此时上前,任平生虽怕他内力未必够撑多久,但自己确已无力再续,当即道:“四弟,你来……”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剑光闪起,半截剑尖自丰十一前胸突出,犹自摇曳不止,正是栾景天的佩剑“天杀”。丰十一受此一击,当即断气。 这下变生不测,本来任平生和颜芷烟就在丰十一身边,本不会让人轻易得手,但二人一则未曾想到栾景天会突然出手,二则方才一番施救损耗太大,一时竟不及阻止。 颜芷烟一时呆住,任平生盯着那剑尖,却不说话。一边的二哥凌霄怒吼一声:“你!”栾景天拔剑还鞘,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阴沉:“他肺已破,喉已断,生机早绝,你们这不是在救治,是在让他受苦。”他的语声平静,似乎方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夜颤声道:“就算如此,终究有一线希望,你,你怎么能……”栾景天道:“希望?你问问六妹,还有没有希望!我们不要自欺欺人,还是赶紧让七弟安息,再谋划为他复仇才是正理。” 大家都心知栾景天所说的确是事实,但明白是一回事,亲手把希望打破却是另一回事。众人一时默然。 半晌,任平生长叹一声:“四弟说得对,大家先让七弟入土为安,再想想如何向秋声振讨还血债吧。” 俊鹄捕猎,出手一击,便飘然远逝,但那一双嗜血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它的猎物,等待,等待时机,等待下一场血腥的杀戮。 秋声振就像化作了枯木野草一般,竟找不到他的丝毫踪迹。 这是一场捕猎,也是一场豪赌,押上的赌注便是这群年轻人的生命、荣誉,还有那兄弟间的情谊。谁才是最终的胜者? 凌霄独自穿行在林野间,看似闲庭信步,却是全神戒备。 众人最终拟定的策略便是各自独行。你寻找破绽,我便给你破绽。 秋声振虽然一定知道这是圈套,但以他的狂傲个性,很可能依然会闯。一众兄弟相互呼应,只要秋声振出现立即合围,誓要为七弟报仇。 已是七月流火,片片蝉声却仍然不绝于耳,直要连成一片。凌霄的精神一时竟有些恍惚,想起久已不愿触及的过去——静谧的小山村,垂柳上的鸣蝉,遍地火红的凌霄花,初遇的少年少女。胸口处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伤早该结疤了吧,为何此刻还会如此之痛? 寒光闪烁!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的凌霄只觉一股惊天杀气扑面袭来,大惊,不及拔剑,左手挥起,瞬间手掌变得透明,骨骼历历可见。 一边是蓄势以待,一边是仓促迎战,一招下强弱立判。凌霄踉跄后退,衣袖已被这一剑划了条长长的裂缝。好险,幸亏我的瑕玉掌坚逾金石,否则这第一招,一只手怕就被人卸了下来。 谁?是秋声振?可这武功又不像…… 不及庆幸,凌霄锵的一声,拔剑在手,左手护住前胸要害,这才得暇看清这偷袭之敌,同时预备发声呼唤兄弟前来。 那敌人一招出手后却不再进攻,径自收剑后退。就在此刻,凌霄已看清来人面容,脸色一变,开口道:“三弟,你这是?” 来人正是兄弟中的老三白夜,闻言一笑:“我在那边林中听有人经过,以为是秋声振便出手攻击,没想到竟是二哥。二哥,你没受伤吧?” 不知是否错觉,凌霄总觉得白夜在说话时眼光游移不定,并不和自己的目光相触,当即随口答道:“哦,没事,三弟的功夫又进步不少啊。”白夜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骤自转身,同时说:“那就好,二哥多加小心,我先走了。”边说边走,转眼不见了踪影。 莫明奇妙就交手一招的凌霄犹自有些发愣,过了半晌,他抚摸着衣袖上那道狭长的裂缝,喃喃低语道:“认错了人?难道真的认错人了?” 第四节 颜芷烟 蓦然回头!身后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被这转身的风声惊动,怪叫着划过视野。 寂静无声,虽然知道兄弟们其实都在这小谷中,只要一声呼哨便可聚集,但不知为何,此刻颜芷烟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片密林、这个小谷,乃至这个天地间,都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为伴,只有自己一人行走于其间。她不知道,其实这种感觉,叫孤独。 颜芷烟名门出身,可以说自幼是被捧着长大。艺成后甫入江湖便跟随了自己倾慕的大哥,聚集了这一群兄弟,聚啸山水中,行侠天地间,哭过笑过,伤过痛过,爱过恨过,但在一众兄弟的环绕中,她从没体验过这一瞬间的感觉。没体会过这种沁入骨髓的,孤独。 为什么?颜芷烟想不出理由,或许是不愿想出那些理由,那些让她在面对众兄弟时仍感到不可抑制的孤独的理由。 她想起了曾经听过的故事——幽暗的丛林里,一群误入其中的豪客,一个个被暗藏的敌人猎杀,直至最后也没人能看到恐怖的敌人…… 颜芷烟只觉手心沁出了细微的汗珠。恐惧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就在此刻,左侧一声轻响,颜芷烟大喊一声,转过身来,满把扣着的金针便待发出,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我!” “三哥?” 白夜缓缓自林中走出。 日头渐渐西移,倦鸟一只接一只地飞回。一片片阴云浮上天空。 和颜芷烟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白夜一如既往的沉默。颜芷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说,二人便这样静静地走近兄弟们的宿营之地。 白夜骤然开口:“老七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语音不高,听在颜芷烟耳中却不啻惊雷:“你说什么?” “老七尸体周围虽然有剧烈打斗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在搏斗后败亡的。但我仔细看了老七的伤口。 “老七身上两处致命伤,一处伤及肺腑,一处割断喉管。第二处暂且不说,第一处伤痕乃是从胁下三分处刺入。此处有两臂护佑,一般在战斗中很难被刺中,且老七的伤口光滑平整,毫无破裂,显是毫无挣扎。 “若说正面对敌,能一招刺中这等要害,且让老七毫无能力反抗,只怕白莲教主亲至,或是白衣侯出手也做不到,秋声振更是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面对我们自己兄弟时,老七会毫不防备,所以被一剑毙命!”白夜的声音并不高,却似乎带着一股让人心脏都冻彻的寒意。 说话间,二人踏入营地。颜芷烟只觉得身体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只是在那儿愣愣地听着,不愿去咀嚼话中的含义。 待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白夜的声音略微压低:“虽然我不愿承认咱们瞎眼看错了人,但我相信,那天秋声振说的并不是虚言恫吓,咱们兄弟之中,确实藏着一个敌人。” 颜芷烟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反驳白夜。 不是真的,你那是胡乱推测。我们兄弟中决不可能有敌人。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啊!想想无数次的共醉狂歌;想想燕山血战幸存之后相互搀扶着站立起来的微笑;想想那一次又一次舍命护卫彼此的情谊;想想面对强敌时大家一起喊出的“生为兄弟,不离不弃”;想想…… 无声的呐喊,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来驳斥白夜的推测,但颜芷烟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许只因为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存了一点点的猜疑。 一点点就够了。猜疑这种东西只需要扎下一点点根来,就可以慢慢长大,在你不知不觉间缠绕满心灵的每一分空隙,到你惊觉时,已经完全被它俘获。 颜芷烟耳边听着,只觉得白夜的话似乎正从某个缥缈的时空悠悠传来,丝毫没有真实感:“我相信兄弟们,所以更不能容忍背叛。我一定要亲手把他揪出来,为老七复仇!” 白夜的感情似乎也稍微平复了些:“这件事我只对大哥和你说了,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大哥依然不信兄弟们会有叛徒。我一个人也要把凶手揪出来,你日后要自己多加小心。在事情未查明前,谁也不能相信。可惜没能在现场找出太多线索来,唉。”说毕转身欲走。 颜芷烟的神思依旧茫然,顺口问道:“你为什么会信任我?” 白夜一愣,旋即回身,阴阴道:“因为只有你没有可能。七弟是被刀剑杀死的,咱们兄弟中,只有你的武器是度魂金针,不用其他长兵刃。” 颜芷烟双手抱着膝盖,俏丽的容颜毫无血色,双目无神地在营地里扫动:二哥凌霄盘膝坐在篝火边,正全神贯注地翻弄着正在烧烤的野鸡;四哥栾景天一如既往阴沉着脸隐在阴影中;三哥白夜说完那番话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少了活泼爽直的七弟,营地似乎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难道、难道真的有一个兄弟,利用了彼此之间珍贵的信任,把手中的锋刃刺入了毫无防备的七弟?只要稍一想这种事情,颜芷烟便感觉到一丝眩晕。 究竟是谁! 二哥凌霄?这个永远起居豪奢、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这个武功奇诡、智略过人,却隐藏于大哥阴影下的青年? 四哥栾景天?这个阴沉冷酷,可以一剑刺杀垂死七弟的剑客?永远用理智算计,被大哥称为兄弟之脑的高手?这个永远不让一丝感情外露的怪人? 还是,白夜?三哥白夜。他主动告诉你疑点,但又焉知这不是他挑拨离间、制造恐慌的手段。焉知他会不会也在对别人说:“颜芷烟很可疑……” 仔细想想,兄弟中谁的面目最模糊?谁的过去最不为人知?谁的存在最容易让人忽略? ——自然是三哥。 江湖人崇敬一蓑风雨任平生,津津乐道凌霄豪奢洒脱的作派,惊异于栾景天竟能让白衣侯亲口称赞“谋略无双”,忌妒魔刀丰十一小小年纪便取得的武功成就,甚至也流传着颜芷烟医道通神的传说。就连同那“英年早逝”的五哥,都一并是江湖人口中的传奇。 但谁知道白夜呢?谁知道他做过什么?大家提起来,最多是:“哦,白夜啊,七兄弟的老几来着?哦,对了,我见过他们的大哥……” 白夜的年纪比之凌霄还要小着几月,却总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提到过去,他总是一句“很普通”便带了过去。每当醉酒,他也总是在边上清醒地看着这群似乎比他要小许多的兄弟们胡闹,如同是一位看顾着小兄弟的大哥。 ——或者说,像注视着自己猎物的猎人? 颜芷烟猝然一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难道不知不觉间,那猜忌真的已经开始生根? 天色愈发阴沉了,乌云越压越低,似乎已经直直逼到人的头顶。 此刻,心乱如麻的少女分外想念自己的情人,那个她唯一还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大哥,你在哪啊? 环顾四周,大哥却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 一滴雨点正正落在颜芷烟的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忽地就想起些事来。 白夜方才说现场没能找出更多线索。不对,现场应该还有线索: ——脚印。 当日大家悲痛于七弟之死,而且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凶手是秋声振,所以谁都没有细想。但如果凶手不是秋声振,那他既然和七弟交过手,一定会在现场留下痕迹。 虽然经过了众人的践踏,但只要仔细查看,分析七弟的出招情形,也就不难辨认出那些敌人与七弟交手时留下的脚印。而这,便可能是最终足以证明一切,或者,推翻一切的证据! 几点雨滴慢慢连成了线,坠在嫩叶上,旋即又从不堪重负的绿叶上滑下,落在沉思的少女身上。 颜芷烟骤然起身。不能再等了!她本打算待任平生回来,再一同去勘察现场,可眼见大雨将至,而任平生依旧未归,若是再不去,待雨下过之后,那真是什么痕迹都没了。咬了咬下唇,颜芷烟终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另找一人陪自己过去——也许白夜所说的话真的起了作用,此刻除了任平生,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也罢,就自己去! 眼见众人未加注意,颜芷烟轻轻挪移,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平生背靠着一棵合抱粗的巨树,双目微闭,灵感借由草木之灵,一时间近乎提升到另一个等级,周遭三十丈内,虫鸣草动,尽在心中。 可惜没用,任平生暗叹一口气,收了功力。还是找不到那不安的来源,那种似乎潜伏在浓密夜色中,嘲弄着、窥探着自己的不安源头。 任平生有些疲惫,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那日的噩梦重现,骤然之间,那种诡异而恐怖的不安又一次强烈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似乎是有一个神秘的声音正在呼唤自己,又似乎是一个微弱的生命在朝自己呼救。 那种感觉如此强烈,任平生猛地站起身来,凭着那一股直觉飞身朝着不安的源头抢去。 颜芷烟小心地绕过那一片犹自凄红的草地。 断断续续的小雨似乎有变大的趋势,颜芷烟深知时间不多,当即低头,仔细辨认那已经被多人践踏过的脚印。 世人只知道度魂颜芷烟美艳绝世,医术通神,却甚少有人知道,她幼时曾师从她的三舅公,那时六扇门的第一追缉高手,虽未大成,但对于追迹辨踪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像此刻,且不说草丛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单说曾经在此处交手的两人,都是蹬萍渡水的轻功高手,就算是好好的泥地,也未必会留下一丝印记。但在颜芷烟眼中看来,去掉那些乱七八遭的脚印,剩下的印记却清晰地显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去推测七弟究竟是如何被杀的,对于颜芷烟来说实在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她愣愣看着那些凌乱的脚印,却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双目——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丰十一的脚印比较重,尤其是受伤后,印记明显。而另一人的脚印却轻得不可思议,虽经过颜芷烟用六扇门秘法显迹,却仍只是轻轻的一点,甚至当他身在激烈搏杀之中也不例外。而其来处更是毫无一点痕迹。 丰十一的魔刀神技即使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是顶尖武功。面对这样的高手,搏斗中要分神去控制脚下力度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来就算是白衣侯亲至,怕也不会如此托大。 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来人有必须掩盖痕迹的理由——颜芷烟苦笑,一切线索越来越清晰地指向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现实。 “嗯,七弟在这里停下,然后敌人出现突袭,七弟且战且退,退到这里,那人没有追击,之后七弟突然受袭倒下……”凭着那淡淡的痕迹,颜芷烟慢慢拼凑出了当日事情的大致轮廓。 “不对,这枚脚印有问题。”颜芷烟喃喃自语,“敌人自右方现身,可七弟的脚印却是左方略深,还有扭曲的痕迹,显然是先转向左方,然后又强行转回右边……” 颜芷烟骤然兴奋起来。右方毫无痕迹,难道说线索其实在左方? 拨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山石混杂,草越来越少,而前方三四丈处更是戛然而止,竟是一处断崖。 山石林立,不见一丝泥土,更看不到什么痕迹。颜芷烟却不慌不忙,左手斜斜举起火把,身子弯下,沿着一个特定角度朝一块块的山石看去。 在斜射而来的火光照耀下,从这个角度看去,赫然能瞧到看似镜面般光滑的石壁上有着无数乱七八糟的痕迹。待连续看到第三块巨石时,颜芷烟一声欢呼,一枚完整的脚印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那狡猾的敌人显然未曾想到,石头上也会留下脚印,留下暴露自己行踪的秘密! 颜芷烟正待细看,骤觉一股劲风自左方袭来。那股劲风未到,带来的风压已经吹起伊人的衣袂。风声咆哮着,毒龙一般朝着颜芷烟奔至。 颜芷烟一触那风压便知这一击绝非自己所能抵挡,当即一个倒翻,身子一个轻巧地翻转。那劲风紧紧贴着她的发髻飞过,带起的劲风压得她太阳穴一阵疼痛。 好强的力度!颜芷烟定睛一看,那“暗器”却只是一截树枝。 一截无比普通、稍一用力便会折断的树枝,在敌人手上竟有着如此威力。颜芷烟无暇惊异,却听风声又起,竟又是两截树枝同时袭来。 颜芷烟的武功在兄弟中算得最弱,但得益于身为女子,轻功却是甚强。但那两根树枝来势太快,而且位置恰好堵住她动作的死角。当即她一个旋身,躲开了第一根,另一根却再也来不及躲避。颜芷烟无奈之下右手一探,一枚长金针握在手中,硬碰向那毒蛇般的索命树枝。 金针出手,瞬时金光四射,而且淡淡竟如有一层青烟笼罩在金针和握着它的玉手之上,正是颜芷烟家传、由医道入武道的绝学“烟罗度魂”。 针枝相交,一声闷响,树枝堪堪转向,颜芷烟却只觉虎口剧痛,右手整个麻木得仿佛脱离了身体。“烟罗度魂”本是靠刺穴扬名的武技,这等硬碰硬的对抗实非颜芷烟所长。但那暗影中的敌人竟然能给一枚暗器赋予这样强大的内力,武功之高也足以让人惊惧了。 不及庆幸,颜芷烟骤然警觉,自己被这强大之力向后一击,竟然已退到崖边。一声轻呼,左脚后半脚掌已然踏空。未及多想,又是一枚松枝飞至。 虽知敌人意在逼自己落崖,但这松枝来势实在太快,角度又极其刁钻,恰好封死颜芷烟边侧的躲闪之路。此刻别无选择,颜芷烟只能一个空翻而起,躲开这第三根树枝。 若是在平日,那敌人暗器功夫虽强,却也威胁不得颜芷烟。但此刻她身在崖边,这一个空翻,身子已经大半落在崖外。 此刻,只要那敌人再发出一枚暗器,阻止颜芷烟落地,颜芷烟必定无力抵挡,只有落崖一途。眼看断崖下云雾缭绕,不知有多深,若掉下去必是个有死无生之局。颜芷烟一时万念俱灰,难道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么? 忽然,她只觉身子一定,双脚竟已踏上实地。不知为何那暗影中的敌人竟然没有乘胜追击。 颜芷烟踏前两步,离开断崖。那暗影中的敌人再没有动作,竟似消失了一般,她不由得一阵疑惑,是什么让这恐怖的敌人中止了攻击? 而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骤听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颜姑娘,让秋某送你一程吧。” 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从天而降! 大雨倾盆,颜芷烟手握金针,纵横的雨水丝毫无损她那天人一般的容颜,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番让人怜惜的气质。 如鬼魅一般,一袭白袍在暴雨中缓缓现身,雨点落在他身边三尺便如碰上一层无形屏障般缓缓滑下。诡异的情形直让人怀疑犹在梦中。 秋声振的面容依旧隐藏在斗篷中,声音自斗篷的阴影下传来:“想不到竟然是你先找到线索,猜出谁是内鬼没有?本来我觉得你们若是能找到线索,这场游戏才更加好玩。只可惜老天偏偏让咱们在这里就遇上了。既如此,没办法,我只好尽一尽身为上司的责任了。” 颜芷烟紧握金针,忽然一声呼喝,纵身扑上,竟是先行抢攻。 秋声振似乎也没料到颜芷烟会主动出手,拔剑回荡,同时道:“不错,勇气可嘉。不过你不用费力气招呼同伴,离这么远,他们听不到的。” 颜芷烟银牙轻咬,也不答话,将功力运到极处,整条左臂竟都笼罩着淡淡青烟。金针纵横刺攻,交织成一张金色的巨网,笼罩住秋声振的全身要穴。 近身搏斗,一寸短,一寸险。颜芷烟的金针只有不到一寸长短,近身搏击自是大占便宜,故她一开始便抢到秋声振身侧。日前她已目睹过秋声振瑰丽的剑术,自知武功有所不及,只求能靠兵器之利多支撑一些时候,却不料秋声振竟毫不在意,瞬间让她欺入了身边三尺内。 金光暴涨,刺向秋声振右胁天元穴。金针专破护身罡气,而秋声振的剑长无法回转,颜芷烟一时间甚至以为这一针必中无疑。 却听“叮”的一声,这一针竟刺在长剑剑尖之上。只见秋声振的长剑竟然奇异地从左胁下刺出,绕过身体,挡住了她刺向自己的这一针。 眼见如此奇诡的剑术,颜芷烟一时大惊,金针不停刺出。却见秋声振好整以暇,甚至连脚步也不曾移动,长剑总是能从不可思议的部位刺出,挡下金针的攻势。 两人对拆三十招,颜芷烟已信心尽失,自知与此强敌武功相差太远,心灵失守之下,一个疏忽,被长剑点中虎口,金针脱手飞出。 秋声振一剑击飞颜芷烟的兵器,同时左掌击出。颜芷烟喷出一口鲜血,颓然朝后飞去,恰恰落在一块凸出崖外的岩石上,挣扎一下,却再也无力爬起。 秋声振长剑扬起,只见剑光荡漾,光亮竟压过了在乌云间狂舞的闪电,口中道:“就让秋某送你一程!”说着匹练般的剑光击下。 颜芷烟眼睁睁看着那一道梦幻般的剑光朝着自己击来,却已无力躲避。在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大哥,你在哪儿……” 或许这世上真有奇迹这么回事。 剑气将将及身,颜芷烟甚至已可以感觉到那奔袭而来的剑气中蓬勃跃跃的杀气。 骤然,一股刀光刺入这剑光。 如果说那剑光如烈日横空,似要灼干万物,那这刀光便是春风拂柳,让万物复苏。刀光淡淡,但却恰恰指入那一剑的气眼。 颜芷烟只觉得死神般的压力骤然消失,一道悠然的身影已守在了自己身前。 终于赶上了,这不是梦。看着那宽阔的背膀,虽尚未脱离险境,颜芷烟却是心中一甜,只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了。 剑光一暗,剑气竟发出呜咽之声,虽未能杀敌,却似乎为终于遇到敌手而兴奋。剑光流转返回主人手中,只听秋声振大喝一声“好!”转眼间剑光便以强过方才百倍的气势灼眼攻至。 刀光却是一敛,仿佛那乌黑的刀身瞬间吸掉了周遭所有的精光,匆匆赶至的任平生紧握着手中长刀,面对那气吞万里如虎的强大剑势,只是悠然地一划。 那是天下之事无非了了的悠然,是算尽最后一步棋的成竹在胸,是一种力压万物无事可虑的坦荡。 悼红刀法第一式,断雨。 秋声振的剑光遇强越强,直有灼烤天地之势,雨水瞬间被灼烤干净。它是孤傲的世间主宰,所经之地决不容他物的存在,似乎就连那饱含天地之威的闪电都要在这烈阳般的剑光下称臣。 而任平生的刀却似是在倾听大气流动的声音,跟随那悄悄经过的微风,寻找天地间本就存在的轨迹以及逍遥飞扬于世间却和万物并行不悖的至理。刀锋掠过,甚至不曾击破一滴雨点。 刀剑相击,却不闻金铁交鸣之声。 一道剧烈的振动自兵刃交接处骤自爆开,二人脚下的落叶霎时被震得粉碎。 光晕隐去。 二人二度交手,心下都暗暗佩服对方盛名无虚。方才虽只一招,却是损耗甚大,二人都不愿再先出手,只是默默思索制敌之策,一时竟成对峙之态。 骤然,一声惊呼传来,打破了这沉闷的静默! 方才双方一招对决,任平生没忘了用内力护住倒地的颜芷烟,故虽然招式威力极大,颜芷烟却毫发无伤。但她所躺之地乃是一处凸起的岩石,长久日晒风化,已不甚牢靠,此刻被二人内力一震,竟自断裂。颜芷烟一声惊呼,直直朝着万丈深渊坠下。 任平生大惊,不顾与秋声振的对峙,回身向颜芷烟抓去。 此刻任平生背对秋声振,全副心思都在颜芷烟身上,秋声振只要从他背后补上一剑,任平生不死也是重伤。可秋声振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这场变故。 任平生出手如电,终是慢了一步,指尖碰到那一袭罗裙时,颜芷烟的身躯已然落下。 一般情况下坠崖已是凶多吉少,何况颜芷烟身受重伤,丝毫无力自保,任平生稍稍一愣,已骤然探出悬崖,双腿一蹬,追随颜芷烟的娇躯跳下。 这一下可以说等同自杀,饶是秋声振也是大吃一惊,快步走到崖边一看——云雾缭绕,飞鸟翩然,却要到何处去追索这一对痴男女的下落。 一时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疯子般的行为,秋声振站在崖边,望着吞噬了一对情人的断崖,竟有些痴了。 任平生飞身跃下,在这拼尽全力的一跳之下,下坠速度甚快,而颜芷烟却是沿着崖壁滚下,沿途直被凸出的岩石杂草所阻,此消彼长之下,转眼间任平生便已赶上了那已无意识的娇躯。 左手抱过情人,右手长刀疾刺,“铮”的一声,钉在石壁之上。 任平生此举虽然未及多想,却也是唯一的应变之策,此刻既已接住颜芷烟,当即凝运全身内力,拉住那直欲脱手而去的长刀。全力倾注之下,长刀赫然深深刺入岩壁。 任平生的佩刀“石镜”本就是绝世神兵,加之他竭尽所能,当真如无坚不摧一般,在二人庞大的下坠之力拉扯之下,竟是丝毫不见弯折。 然则这岩石却禁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当下,便见那经过多少年沧海桑田生出的顽石如朽木一般随着长刀的下坠,被拉出一条深深的长痕。就连满耳的风声都挡不住这让人齿酸的摩擦巨响。 眼见脚下云团犹自弥漫,虽知这样无助于阻止下坠之势,无异饮鸩止渴,但若一撤内力,在二人下坠之力的拉扯下,长刀立刻就会折断,那时两人死得更快。故此虽然下坠之势不得稍减,任平生却不敢少运一分内力在刀上。 人力终有尽时,一旦内力耗尽,便是二人殒命之时。饶是任平生的武功、智计均堪称江湖绝顶,可在这等绝境下,却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提运内力,但得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希望。 上天好像特别眷顾这群年轻人。正当任平生丹田内隐隐作痛,内力已损耗太过,一口鲜血将将冲上喉头,马上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刻,骤然,他的脚下闪现出一处黑洞洞的山穴入口。 那洞口斜斜向上,足容二人并行。任平生大喜过望,竭力一荡,双脚一点峭壁,长刀拔出,两人翻滚着落入洞中。 我死了么?颜芷烟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自己的经脉内流转,那温暖的生机一线线又回到了体内。我还活着?颜芷烟睁开双眼,看到一双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虎目。 “大哥!”颜芷烟惊喜地呻吟出声。担心、欣慰、焦急、释然、解脱,还有许许多多连她也看不出的情感纠结在那双虎目中,让她感受到一阵阵的暖意。一时间,仿佛连那满身的疼痛都已淡去。 “啪!”意料之外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颜芷烟脸上,她一时惊异得甚至没有觉出那火辣辣的疼痛。 “为什么不听话?不是告诉你们,不可以孤身脱离兄弟们的范围么?我不是说过,夜里绝对不可单独离开营地么……” 自从颜芷烟相遇任平生以来,她这还是首次见到似乎永远悠然自得的大哥声色俱厉,更是首次挨了大哥的打,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你知不知道,咱们差一点就死了?”任平生的语音渐转低沉,“为什么不听话……”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领袖群雄的侠者领袖,而只是一个无比普通、为爱人安危惶急的男人。 颜芷烟忽地向前,紧紧抱住了任平生。 “对不起……”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声音低微得近乎蚊鸣,连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听见。但她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他一定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心声。 三哥那让人战栗的一番话,那缠绕在自己心间、不断折磨着自己那名叫猜疑的毒蛇,那七弟被杀现场诡异的痕迹,那石头上神秘的脚印,还有那在暗处袭击自己、几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神秘高手…… 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游离而出的猜疑、孤独和恐惧,那只能一个人承受的巨大压力曾经几乎让少女崩溃,而此刻,却似乎变成一件普通小事般让她几乎忘却。一切只因为——他在身边。 沉默地听着颜芷烟的诉说,任平生的面色虽然在中间也曾数次变冷,最终却恢复了一贯的悠然,这让颜芷烟觉得无比心安。 “我们先上去吧。”听完后,任平生只是平静说道,“相信我,也要相信兄弟们,想一想我们大家都是一道共同走过来的。相信我,我们兄弟之中,绝对没有敌人。” 大雨已停,星光初露,篝火熊熊,火光笼罩着整个营地,却似乎无法温暖这群不安的年轻人渐渐冰冷的内心。 白夜背倚着山壁盘膝闭目而坐。此时此刻,大哥和六妹竟然夜半未归,他似乎已经不放心背对着任何人。 栾景天依旧如往常一般蜷缩在阴影中,凌霄却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甚至比往日更加清醒,随时都准备拔剑——指向敌人或者指向兄弟? 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气氛,凌霄轻咳一声道:“大哥和六妹还没回来,我们是否应该去找他们一下?”栾景天不语,真如睡着一般。白夜眼也不睁,一口否决:“不行!你忘了大哥的话么?一入夜绝对不许离开营帐。大哥武功盖世,只要没有兄弟在他背后下手,没人能伤得了他,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吧。” 听到这近乎赤裸裸的怀疑,凌霄不禁大怒,反唇相讥道:“咱们兄弟本来是同心抗敌、向无所惧的,就怕秋声振派人意图不轨,分散我们的战力,对大哥不利,那就有些麻烦了!” 其实众人都知道此刻说这些话实属不智。如果真的某位兄弟是敌人卧底的话,说这些话毫无用处,只能让对方提高戒备;而若其实没有这个所谓的敌人,那这等怀疑、这等形诸于外的猜忌则将在兄弟间刻下深深的伤痕,那可能是永远都无法愈合的。 凌霄本来是最信任大哥判断的,尤其是因为只有他和大哥才知道兄弟中“早逝”老五的存在,让他对大哥的所言完全深信不疑。但是在这样一个幽暗的深夜,夜色如猛兽般狰狞,强敌在暗中窥视,身边的兄弟却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信任,而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心的大哥又行踪不明。往日所依靠、所信奉的一切似乎忽然都如冰山般消融。 回顾四周,饶是这些名动江湖的豪杰,也无法不让自己的心慢慢被恐惧俘获。 兄弟惨死的惨痛,对那暗中潜伏的敌人的戒惧,对此刻形势的不知所措,对兄弟之情眼看就要远去的惋惜,还有自己内心深处无法回避的自责,全部缠绕在一起,最终化成了深深的绝望。 这种时候,理智已变得无用,似乎如果再不把那不断噬咬着内心深处的毒蛇释放出来,也许不等秋声振杀来,大家自己就已发疯。 而猜疑的话题既然已打开,就再也无法收回。 也不须多说,白夜双目一睁,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只缓缓把腰间长剑解下放在膝上。凌霄也坐直了身躯,黑暗中却看不到栾景天有什么动作。霎时间,一股沉重的杀气笼罩了整个营地。 踏入营地的任平生二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山雨欲来的凝重。 任平生盘膝坐下,颜芷烟紧紧坐在他身侧。凌霄三人走来,看着二人那显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的形貌,一时都有些惊疑,却相互看了看,没人开口。 这情形任平生看在眼里,暗叹一声,口中道:“大家坐吧,我有话要说。” 栾景天一如既往地埋身在山壁的阴影中。凌霄和白夜却是微微一顿。还是凌霄率先动作,却并不是如往常般坐在任平生左手边,而是大步走过,坐在任平生右首侧。任平生乃是右手用刀,若是发生危险,此处正是他最容易相救的位置。 想不到凌霄的戒心竟比自己还高,白夜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坐到了任平生对面,离凌霄和栾景天都甚远。他不知大哥一会儿要说什么,万一是揭露叛徒,那自己可不想做那人狗急跳墙的目标。 任平生叹了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三人只觉得这目光宛若实质,压在众人那蒙尘的心间。一时间大家都纷纷低头,竟有些不敢和这朝夕相处的大哥目光相触。 任平生的目光最后转向颜芷烟:“六妹,把你今天晚上查到的事情跟大家说一下吧。” 颜芷烟一愣。方才大哥已经说过不相信众人中有叛徒,那此刻又何必让自己说出疑点呢?这岂不是让大家本就有了裂痕的信任更加雪上加霜?她心下虽然惊疑,口中却依然缓缓把今夜的经历一一道出,只是落崖后的事情略过不提,只说二人死里逃生,沿断崖爬上,再回到此地。 众人听着心下一阵阵惊疑不定。颜芷烟的一番话把所有人心中本来就已破茧欲出的不安和猜疑彻底释放了出来。 大家都没抬头,只是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刻去看别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满眼的愤怒,还有杀机!每个人的耳朵都竖起,等待大哥开口,也等待着那或许马上就要到来的厮杀。 任平生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悠然:“大家有没有觉得秋声振离间的手法很高明?”说完这句,他的目光看向诸人,眼见无人接口,才又续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说罢他站起身来,再也不看众人,“老三守夜,大家睡吧。” 众人一时只觉少许惊愕,虽然知道大哥一向笑看风雨、淡然生死,但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他只是如此寥寥数语便了,却也出乎众人意料。 不过说也奇怪,在这杀机四伏的气氛下,这悠然的语声,寥寥的两句话,却起到了不可思议、抚慰人心的作用。只听到大哥一贯不变的声音,众人便似觉得,自昨夜来便一直缠绕在心间的不安慢慢减轻了。 任平生缓缓转身离去,颜芷烟起身追上,众人却犹自未动。方才大哥紧紧淡淡说了两句话,却似每个字都重重压在三人的心间。恍然间,兄弟们经历的往事似乎一幕幕流转过眼前。 半晌,三人慢慢抬起头来,在相互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丝惊疑,只剩下浓浓的歉意。不用多言,兄弟间只要如此,便已足够。 颜芷烟跟随在任平生身后,低声道:“这下好了,我还担心……”却见任平生不复方才的悠然之态,沉重地摇摇头:“我本不该这么做的。” 颜芷烟一愣,就听任平生沉声道:“我这样强行压下大家的疑虑,已经近乎玩弄权术了。我不喜欢这样,大家兄弟,本来应该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的。 “但事情不这么简单。秋声振这手的确狠毒,猜疑一旦生根,就不会这么容易消除。只有尽快解决秋声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颜芷烟狡黠地一笑:“有一蓑风雨任平生在,我们还怕解决不了一个秋声振么?” 任平生默然不语,思量半晌才道:“六妹,有些事我没有和他们说,是因为不敢再加重他们的压力。我总觉得,在这山谷之中的人,不止我们兄弟和秋声振。”颜芷烟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明白话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脊升起:“你是说?” “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的蛛丝马迹,但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颜芷烟不由自主朝着犹自黝黑的远处看了一眼,打了个冷战,赶紧收回目光:“会是什么人?”任平生展颜一笑:“也许只是我多虑而已。其实也许我也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只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事在心里憋着我也会难受,只能跟你说,现在就好多了。你记得多加小心便是。即使真有这么个人,他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就罢了,若是他想做什么,咱们兄弟也尽够对付的了。” 听到“有些事情在心里憋着我也会难受……”颜芷烟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甜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得通红。 第五节 白夜 七月十四,傍晚。 自那晚与任平生一场大战之后,秋声振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现身。众人只能一处处地慢慢搜将过去,转眼间已是他们进入这小谷的第四日了。 白夜潜行蹑踪,尽力不让前方那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江湖并不是一个绝对公平的地方。总有这么些人,他们生来就能够轻易练成别人终生难成的武功,轻易通过让一般人痛苦无望的难关,轻易得到别人花费一生也未必能见到的珍宝。这些人是上天的宠儿,也是江湖传奇中永远的主角。毫无疑问,七兄弟中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类。 而更有些人,风云际会,天地钟秀,似乎出生就是为了站在世间的最顶端俯瞰众人。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便是这类让诸神都忌妒的存在。 但白夜与这些人都不同。他没有过人的天资,也没有传奇的际遇。自从七岁成了孤儿后,他是从最低层一步步摸爬滚打走上来的,他的每一步都浸透了在江湖传奇中绝对不会出现的肮脏和残酷。 冷眼江湖,多少年的风吹雨打,让他对人性有着比一路顺风顺水的兄弟们多得多的了解,也正因为这样,当他遇到这群犹自无染的兄弟们时,也比其他人更为珍惜这份浊世江湖中难见的兄弟之情。 他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比凌霄还小了几个月,但是在一众兄弟中,却显得最为稳重,连大哥任平生都承认,很多时候,白夜比他更像这群兄弟的大哥。 其实他一向服膺大哥,但是这一次,他却总觉得大哥过于理想化了。 虽然他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兄弟之情,也不愿怀疑兄弟,但是多年在江湖上厮混的经验让他对人性有着和大哥截然不同的认识。 激情的誓言会被时间渐渐磨灭,坚如磐石的情感也会被欲望慢慢湮没。他不能把兄弟的安危押在这茫然的信心上。 如果真的有人……如果真的有人背叛了这份兄弟之情,白夜暗暗下了决心,那一定是自己把他揪出来,让他对七弟的亡魂忏悔! 前方那人突然止住了脚步。白夜翻身躲入草丛中,身形轻灵如狸猫,甚至未曾让杂草起一丝波澜。 那人站定后便不再动,却不是发现了白夜,倒似在等什么人。 风声掠过,一袭白袍缓缓落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 任平生悚然惊醒,那本已许久不曾出现的噩梦再次冒出头来。那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到底忽略了些什么?任平生弹身而起。 突然,秋声振现身在一直被追踪的那人面前,白夜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吃了一惊。此刻,没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此前的猜测是错的!但看这二人姿态,任何人一看便知,他俩决不是敌对的形态。 白夜下意识便要呼喊同伴,却立刻发现此时已走出了哨声能够传递的范围,心下暗恨。这人做事果然从来滴水不漏。 二人并未沉默许久,秋声振挥手扔过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你运气还不错,这东西居然没被水冲走。”那人接过瓷瓶,仍不说话。 秋声振转身欲走,却见那人犹自站立不动,当即又转回身来道:“你似乎有话要说。”那人沉默片刻,方道:“我有些奇怪。” “哦?” “其实你有过很多机会,完全不必做这么多就可以把他们全部解决,可是你却都放过了。依我看来,你这些日子的行事实在乱七八糟。”那人说话毫不客气,秋声振也不以为忤,径自点了点头。 那人续道:“当日你在桥上故意把任平生放过去;后来你追踪而下,他们并不知晓,戒备松懈,正是逐一击破的好时机,你却现身示警;之后你还声明我的存在,若非我掩饰得好,多年来的辛苦就一夕白费了。” 秋声振轻笑一声道:“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事吧?若是让任平生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可能会放过我,但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不过你放心,他们没机会了,事情马上就会结束,你的任务也要完成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秋声振一笑,竟在树冠上缓缓坐下:“诸神留给我们七宗原罪,以之为人,其中之一便是猜疑。你不觉得看着他们互相怀疑直至崩溃,很有意思么?反正都是要解决,为什么不把一切弄得有趣一点呢?”那人一时沉默。 秋声振顿了一顿,语声转为低沉:“其实,是因为我和人打了一个赌,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场赌局的输赢。” 那人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身缓步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有句话其实我几年前就想跟你说。”秋声振很感兴趣地抬起头道:“哦?” “做回你自己吧,再怎么学,你也终究不像侯爷。” 那人和秋声振已离开一炷香工夫,白夜却犹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虽然方才出人意料的景象让他惊疑不定,更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告诉兄弟们。但多年厮杀生涯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还很危险。 又过了片刻,确定二人已经走得不见踪迹,白夜方才缓缓站起。 一定要马上把这消息告诉大哥,告诉兄弟们。希望不要太迟! 白夜方要飞身而起,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的警觉真强,如果你能再多等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要佩服你了。” 仿佛可以感觉到对方开口时的吹气已近到拂过自己的耳朵,那声音低喃如耳语,可在白夜听来却宛若晴空霹雳。但白夜毕竟是江湖上小一辈中的佼佼者,虽慌不乱,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犹自拔天而起。 剑气如烈阳腾空,毫无征兆地自左方空中出现,袭向白夜左肩。原来秋声振早就发现了白夜的存在,方才看似离开,其实绕回原地,一直在白夜左方视线的死角内盯着这猎物,直待他准备离开时才行发难。 白夜自知武功比不上秋声振,但他自小到大厮杀的经验却非常人可比,眼见剑势酷烈,当即一咬牙,瞬间定下应付之策。就见他不挡也不闪,全神功力仍旧凝集在双腿上,身形比方才快上一倍,直朝右方飞去。 血光飞溅,白夜的左臂被这一剑齐根砍下。他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果,竟似丝毫不觉一般,犹自向前飞奔,瞬间便消失不见,只有那一路淋淋洒洒的血迹证明了方才一剑的战果。 秋声振也没料到白夜竟勇悍至斯,站在树上径自愣了愣,方才回剑入鞘:“有意思,看在你让我吃了一小惊的份儿上,我给你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活着见到任平生。” 断臂的剧痛让白夜几度都将颓然倒地,但是另有一股力量却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不行,就是死了,也要先把消息告诉大哥! 他是卧底,必须通知大家…… 恍然间他只觉得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路边飞速后退的树木仿佛都罩上了一层薄雾,视线的焦点不停左右晃动。 不行,要坚持! 大哥,要小心,他是敌人…… 寒光一闪。白夜骤然看见了一幕诡异的情形。 ——来人忽自前方疾冲而出,身形交错间出手如电,脚步却未稍停,已与自己擦身而过。自己此刻方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正背对自己,为何自己却能看到他的面容? 兄弟们,要小心啊…… 任平生飞身而至,却只见三弟血溅五步,身首异处。 晚了!任平生仰天长啸,声音悲怆如孤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天色将亮未亮,满月犹自清晰可见,日头却是一出山便被一层罗帐般的浓雾笼罩,暗淡得甚至不能如往常般掩盖住清冷的月光。赤日和圆月竟然同时出现在天空上,那情景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配合着几若实质般侵袭着诸人的浓雾,一时间竟让人只觉此地已非人间。 七月十五,鬼门开。诸鬼日行。 白夜被葬在丰十一的坟侧。二人长眠之所正是那日丰十一遇袭丧生处的一边。满地的血迹方被那夜的暴风雨冲刷干净,转眼间竟又有新的血痕让众兄弟们黯然神伤。 任平生四人站在白夜坟前,均自沉默。 回想当年,七人群英聚会,联剑江湖,锄强扶弱,何等意气风发。谁知在这小谷中,短短数日,竟有两位兄弟天人永隔。 凌霄心下最是恻然,除了因为与其他兄弟一般无二的兄弟之情之外,更有一分无法言表的愧疚折磨着他的内心。 那日,我曾经怀疑过他——怀疑过这位好兄弟。 时间会慢慢磨平伤痕,凌霄一直这么乐观地认为。自那夜任平生为大家挑开心结后,他虽然有着一份默默的歉疚,却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伤痕会逐渐淡化。谁知上天竟再不给他机会,白夜竟然就这样逝去,让这份心结永远没有解开的机会。 四人谁都没有开口,这接连的沉重打击,让他们一时失语。他们只能默默看着两座新坟,心下无声地呐喊着一个灼烧心脏的誓言—— 报仇! 结局一 栾景天 骤然,一股幽冥般的气息自众人身前显现,连那带着森森鬼气的浓雾都似不敢靠近,缠绕翻滚着逃离,一袭白衣慢慢在变淡的浓雾中显现。 白衣胜雪,在这幽暗的丛林中分外抢眼。那白色斗篷下却被一片阴影遮盖,看不见其人的一寸肌肤,直让人错觉,白衣下其实空空荡荡,只是有几丝来自地狱的幽魂支撑着它的挺拔。 在一群矢志复仇的强敌环伺下,白衣人却似毫不在意,也不顾草地全被浓雾浸湿,径自缓缓坐下,斗篷下的阴影慢慢扫过众人愤怒的面庞。 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这诡异的敌人终于现身在众兄弟面前。 秋声振对八道喷火般的愤怒目光恍若未觉,悠然道:“七月十五鬼门开,你们兄弟的魂灵想必还在附近徘徊。所以我想了想,决定来帮你们团聚。” 听得这等嘲讽,众人反而冷静下来。大敌当前,若是因简单的挑拨便失去理智,七兄弟也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凌霄道:“三弟、七弟自然英灵不远,他们正等着我们拿仇人的鲜血祭祀呢。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可见天道报应。”秋声振一笑:“仇人?”说着头转向任平生,“你现在还相信你的兄弟都是忠诚的吗?” 任平生悠然一笑:“我等兄弟之情,岂是你这种人能够了解的。无论何时,我都绝对相信,我们的兄弟之情天地可鉴。不用多说,动手吧!” 秋声振又是一声冷笑:“天地可鉴?好,也罢,那就动手吧!” “动手吧”三字一出,便见一道灵蛇般的剑光亮起,闪电般自背后刺入颜芷烟左胸。 颜芷烟正将全副精神放在面前的秋声振上,万没想到攻击竟是从自己背后发出。这一剑狠辣快捷,待得颜芷烟觉察到风声乍起,竭力闪避,却终是不及了。 痛入骨髓!颜芷烟全力躲避,虽躲开左胸要害,却终是躲避不及那一剑的锋芒,身形稍偏之下,细剑刺入体内,自右胸穿出。眼见一段剑尖闪烁不定,正是四哥栾景天的佩剑天杀。 似乎昔日也曾见过这等景象,生死一线之间,颜芷烟却忽然省起——当日七弟受袭,重伤垂死,自己也是忽然见到这样的一段剑尖从七弟胸中刺出。只是这一次,剑尖换作出现在自己的胸前。 剑光一退,细剑自她胸口拔出,血花四溅,触目惊心。眼见一剑未能刺死她,栾景天毫不犹豫,细剑闪着寒光,再噬颓然倒地的颜芷烟。 变故突生,除了秋声振,众人都是一惊,待得反应过来,颜芷烟已经重伤倒地。栾景天的第二剑也已刺下。 凌霄站得离二人最近,立即拔剑出手。当的一声,细剑离颜芷烟的眉心已不及半分,却被凌霄的长剑一击荡开。栾景天回手一剑,和凌霄战在一起。 任平生与颜芷烟情意连心,最是惶急,方待出手,却见白袍忽地起身,竟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飞至自己面前。转眼间寒光刺目。 “任大侠,你的对手是我!” 任平生错了。 一蓑风雨任平生一向深谋远虑,这次却错了,而且为这错误付出了异常沉重的代价!就因对兄弟情谊的坚信,有两名弟兄已惨死在这小谷之中,而此刻,其余人更有全军覆没之虞。 兄弟中竟然真有卧底!那个潜伏在兄弟中的敌人,便是永远阴沉着一张脸的四弟栾景天。 栾景天素来阴鸷,在众兄弟中谋略最强,甚至连白衣侯都曾亲口赞许。众兄弟多少次的征杀搏斗,多少次的以弱胜强,背后策动情势、谋划细节的都是这个被任平生称作众人之脑的栾景天。谁知道,他竟然是白衣侯一早步下的棋子。 如今,这枚棋子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两名兄弟惨死,一名重伤,一个背叛,加上任平生那日所受重伤未愈。而敌人却是白衣侯手下第一人,如此强弱对比令众兄弟陷入前所未遇的险恶境地。 栾景天出手攻击选择的目标可以说甚是精到。要知此刻双方对峙,他只有一次偷袭的机会,之后便要明刀明枪。凌霄武功和栾景天不相上下,而且他心下早有猜疑,白夜一死,他怀疑的目标便更多指向栾景天,必定在有意无意间有所防范,很难得手;而任平生虽然并未起疑,但武功着实太高,即使是偷袭,也全无伤他的把握。故而栾景天选中了武功较差的颜芷烟出手,果然一击得手,虽然未能杀了她,但一则让她伤重,无法参与战斗,二则也可借此让任平生、凌霄二人分心。 凌霄满心愤怒,右手长剑,左手瑕玉掌直直击下,恨不能一招便拍死这卖友求荣的小人。栾景天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击下剑光却吞吐不定,趁隙拆招,不求伤人,但求自保。 他的武功本就不弱于凌霄,此刻一力防守,凌霄虽倾尽全力,却如面对一团打不散的棉花一般,无处下力。这样一来,战斗便成胶着。二人均知,这一战的生死成败实在只系于那边任平生与秋声振的对决。 任平生虽然心系重伤的颜芷烟,但却知眼前这人乃是平生仅遇的大敌,实在不容自己分心。 斜眼看去,但见颜芷烟虽然倒地不起,伤口流血却已止住。想是这当世神医自有些自疗的绝招,当即心下稍宽,专心面对眼前的强敌。 此刻二人面面相对,任平生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仍看不到那白色斗篷下的面容,竟似其中真的空无一物一般。 二人都是天下顶级的高手。上次也是在这个断崖边,二人首次交手一招,便即分开。可经此一招,双方都知道彼此实在是不逊于自己的强敌。当下,耳边听得凌霄和栾景天兵刃交击之声愈来愈密,二人却谁也不动,只静静盯着对方,等待着对方心意失措,露出破绽的一刻。 秋声振忽道:“你可曾后悔?” 任平生道:“我说过,我们兄弟的情谊不是你这种人能理解的。” 此语一出,出乎任平生预料,秋声振竟宛若被激怒一般,骤然拔剑。 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此刻秋声振全力施为的一剑,威力更似在任平生所见的两次出手之上。一时间任平生只觉得宇宙都被翻转,这辽阔天地间只剩下二人,一剑!似乎世间所有的颜色、光亮都在这一瞬被这一剑抽干,只剩下一团漆黑,和那千万个太阳凝成的一道剑光。 任平生无视那夺人心魄的光芒,闭目,拔刀。 刀锋仍是漆黑如墨,却在迎上那光芒万丈的一剑时,刀光暴涨,瞬间又归于沉寂。而就是这一下消长,剑光竟似淡了许多,似乎有一半的精魂已被这墨染般的长刀吸走。 悼红刀法第二式,斩风。 刀剑相击,竟似无声无息。连林中惊鸟都恍若未觉地飞过。但一旁交战的栾景天和凌霄却觉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轰然在耳边爆起,恍若一把大锤重重砸在胸间,翻腾欲呕。 一剑既了,秋声振骤然回剑,后退道:“原来任大侠重伤未愈,倒是失礼了。”任平生收刀回鞘,面色如常,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自己重伤未愈,强行催运内力使出绝招,已身受内力反击,一口鲜血将将到了喉头,只是硬被自己压下而已。听到秋声振说话,他也不否认:“楼主不像个怜弱的君子啊。” 秋声振一笑道:“我自然不是。任大侠重伤未愈,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好时机,秋某高兴还来不及呢。”言毕,拔剑又上。 此番既已试探出深浅,秋声振出招再不留余地,剑光暴涨,每过一招似乎那长剑上的光亮便强上几分。 他每一剑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胁下、膝边、肘间、踝下,每一剑的起势都透着丝丝鬼气,但剑一旦刺出,立即变得气势磅礴、堂堂正正。在这酷烈的剑势之下,任平生长刀“石镜”越发显得暗淡无光,当即只是回环防守,虽然伤势复发下内力有些不济,但不求速决,谨慎迎战,一时二人却依然斗得个旗鼓相当。 但凌霄却看出,虽然招式上不露败相,但大哥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显是内伤逐渐无法压制。若再这样下去,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大哥若败,就算秋声振也受伤,但他若和栾景天二人联手,自己万万不是对手,到时候怕是大哥、六妹和自己三人就要全死在这里了。他心下不由惶急,长剑与掌的配合顿时露出了一丝间隙。 凌霄心下诸多顾忌,栾景天却是全副心思只在手中天杀剑上,眼见对手破绽一露,当即挺剑刺出。却听当啷一声,凌霄右手虎口中剑,左臂一麻,长剑飞天而起,远远落在林地中。 这一下凌霄愈加不利,栾景天得理不让人,长剑连闪,凌霄狼狈后退,霎时间身受多处创伤。若非其左手瑕玉掌功力诡异,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绝学,能稍稍挡下栾景天的攻势,只怕瞬间就要败亡。 凌霄且战且退,不经意间已经退回颜芷烟倒卧之地,左手方自将栾景天长剑荡开,却见栾景天骤然长剑转向,借势疾刺颜芷烟。 凌霄大惊,不及多想,身子强行一个拧转,硬生生把已经出老的招式收回,不顾自己破绽,左掌击下,握住了栾景天的长剑。 瑕玉掌果然是不世出的绝学,此刻凌霄虽然未堪大成,却也威力惊人。只见他左掌宛若水晶,精光环绕,肌肉、经络竟于瞬间变得透明,骨骼毕现。栾景天长剑“天杀”虽然也是斩金切玉的神兵,竟不能伤这只诡异的手一分一毫,不能寸进,硬生生被陷入这只手的掌握内。 不及欣喜,凌霄只觉得左胸一痛,栾景天围魏救赵,本就已经打好主意,长剑落入凌霄手中,他并不回夺,而是立即弃剑,右手松开剑柄,四指蜷缩,仅中指挺刺而出,竟是以指当剑,刺入凌霄胸膛。 二人相交多年,凌霄竟不知道栾景天还有这样一记绝招,愕然低头,看见一点血花在自己的胸膛迅速浸染开来,转眼锦服已被涌出的鲜血浸湿,大喝一声,朝后倒下。 凌霄重伤倒地,左手也无力地松开。栾景天一招得手,旋即顺手接过正落地的天杀长剑,看也不看这两个重伤在自己手上的昔日兄弟一眼,长剑荡起一片波光,直袭向任平生。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这两个年轻一代中的天骄谁的武功更高,一向是江湖中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可惜二人至今未曾有过谋面的机会,也无从印证。 秋声振一向被人称作白衣侯的身外化身,如今和任平生的一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遗憾。但可惜的是,这场决斗一开始便不是在公平的条件下进行的。 日前任平生为救颜芷烟,飞身跳崖,虽然终究有惊无险,却在期间身受重伤,如今内伤未愈,又添新伤,武功怕不及平日的七成。更兼他心痛丰十一和白夜两位义弟之死,又挂怀颜芷烟和凌霄的先后重伤,同时受到祸起萧墙的心理打击,可以说是内外皆伤,状态最差的时候。 秋声振却是养精蓄锐,谋划已久,待情势尽在掌握方才现身,心无挂碍。这种情势下,任平生竟然能和秋声振支撑至此,连秋声振也不由暗暗佩服这位敌人意志力之坚强。 可惜终究情势太过严峻,这场战斗即使没有栾景天的倒戈,胜负之数也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任平生双目微闭,却听出凌霄重伤落败。秋声振大喜,剑势一变,把那诡异的剑法统统弃之不用,却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向任平生咽喉。 虽是一记直刺,任平生却感觉得出,此刻这一剑才是秋声振那真正的“一剑”。剑势简单,甚至连那刺目的强光都已隐去,但这返璞归真的一剑却封死了任平生反击躲闪的任何一条道路。 本来任平生可以后跃暂避这一剑的锋芒,可是就在此刻,栾景天那幽灵般的细剑已经从他身后刺至,封死了他后退的路。 任平生此刻已是浑身浴血,仅靠一股意气支撑着身躯,在此绝境之下,骤然大喝一声,竟对前后两道杀气冲天的宝剑均不躲不闪,刀锋扬起,直刺向秋声振胸膛,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秋声振暗自冷笑一声,这任平生终于不复清明了。以他的武功,并非躲不过这两剑,但他这等出刀,却是绝对快不过自己这把剑的,在他刀锋刺中自己之前,自己的剑肯定已把他送入幽冥了。 想到这让白衣侯都戒惧的大敌马上就要死在自己剑下,秋声振运催内力,剑势更快。眼见自后扑上的栾景天长剑刺入任平生身躯,他大喜下催动剑势,务求一举消灭这强敌,却骤惊觉宝剑一震。 栾景天自后扑上,长剑眼见刺入任平生身体,却自他胁下划过,只是刺破了他一层外衣,长剑自任平生身前刺出,恰好击在秋声振长剑上。 两剑相交,强弱的悬殊立刻显现出来。栾景天的天杀细剑瞬间自交击处段段碎裂,秋声振的长剑却只是被稍稍一阻,旋即继续刺出。 栾景天长剑断裂,人却不稍停,右手中指刺出,正是一记指剑。 指剑相交,砰然爆出一团血雾,栾景天的右手整个爆碎。 恍若没有痛觉,栾景天丝毫不停,整个人继续扑上,用身躯代替粉碎的右手,继续对抗这惊天一剑! 秋声振心下暗恨。虽然栾景天是白衣侯布下的卧底,但他本对其并不完全信任,时刻防范警惕。只是经过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还有方才眼见栾景天亲自将颜芷烟和凌霄杀伤,这才放下心来。想不到稍有疏忽,这棋子竟然反噬自身。 眼见栾景天扑上,秋声振却不慌乱,我方布下的棋子,他自然有控制之法,当即潜运内力,剑势稍缓,一股特异的内力沿长剑,击向合身扑上的栾景天。 栾景天原本鼓足内力,只待用身子封住秋声振的长剑,谁知方与长剑接触,一股诡奇的内力顿时涌入身体,霎时间游走经脉,那一股被解药刚刚压下不久的酷烈毒势骤然冲破了桎梏,栾景天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血色却是黑的,身体丝毫不听使唤,软软倒下。 从栾景天加入战局,任平生绝刀祭出,直至栾景天突然倒戈,不过是短短一眨眼间事,而栾景天拼死阻止也不过让那剑势稍缓了一瞬。 但这已经够了。靠着兄弟拼死博得的一瞬,任平生的长刀先一步刺入了秋声振胸膛。 秋声振的宝剑无力地垂下,踉跄后退几步,坐下。一袭白衣首次被主人的鲜血染红。 任平生的长刀插入了他的心脏,这绝代高手凭着无上的内力,也不过只能把那死亡稍微延缓一刻。 任平生看着面前垂死的仇敌,心下一时百味杂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我说过,我相信我的兄弟。” 秋声振苦笑,笑声越来越高,最后便成狂笑,每笑一声,那斗篷的阴影下便喷出一股鲜血。 止住笑声,秋声振看向倒地不起的栾景天:“想不到,想不到!不过我也不必问你原因,呆会儿你自然会下来找我,咱们到时再算清楚吧。” 任平生一惊,却见秋声振使尽全力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后退去,忽地口中又是一阵大笑,这笑声中却再无苦涩,竟似带着无限喜悦: “师兄,我虽然死了,但终究赢了你一回!”秋声振大喊完这一句,骤自转身,下一瞬间,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处正是断崖,一剑秋声振最终选择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云海缥缈,想到直至最后,也没人能看到这神秘高手白袍下的面目,任平生不禁泛起一丝如同梦魇的感觉。 颜芷烟和凌霄虽然都身受重伤,但因为栾景天刻意留手,所以并无生命危险,甚至不难痊愈。但栾景天的情形就已无比危急了。 ——右手完全粉碎,一口口呕着黑血,栾景天艰难地抬起左手,推开了勉力支撑着要为他施救的颜芷烟:“不必费力了,这是燕衔草的毒,又被秋声振以内力激发,没用了。” 北燕南飞,一年得归。燕衔草乃当世奇毒,若中此毒,一年发作一次,若得解药也仅能将毒性压下一年,终身不得解脱。 一听说栾景天中的是这等奇毒,众人心下一阵黯然。燕衔草之毒一旦激发,便是烟罗度魂颜芷烟也无力回天。可知栾景天倒戈之时便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栾景天吃力地抬头,望向凌霄和颜芷烟:“对不起!”二人凄然垂泪,却自说不出话来。 栾景天喃喃道:“我害怕,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和你们说出真相,但我真的是拿你们当兄弟……” 任平生握住他仅剩的左手:“我们也拿你当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他不断重复这两句,仿佛只有不断重复这两句话,才能让自己的泪水不流下来。 栾景天骤然一震,垂死的身躯竟然涌生一股大力,竟挺坐起来,高声道:“相信我,我没有杀兄弟,他们不是我杀的!我想救他们,但是没能做到,但是我真的不会杀兄弟!”他的语气激动,苍白的脸上竟然涌起一阵潮红,双目紧紧盯着任平生。任平生决然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栾景天仿佛放下了心头最后一点大事,身子复又软倒,喃喃低语,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能眼看着他的呼吸慢慢减弱。 骤然,天地间似乎寂静了下来,之后,似乎一阵发自天宇的低语充斥了整个山谷。没人能听清那是什么,却总又不自觉地想朝之膜拜。阵阵松涛、漫天鸟雀、虫蚁猛兽,山谷间所有的生灵似乎同时都在向这个声音祈祷。 “天语度生!”颜芷烟最先反应过来,狂喜地喊起来,“天语花开了,三哥有救了!” 那是天语花! 在到达这深谷的第二日,颜芷烟和任平生二人便发现了可解百毒的奇花。之后丰十一惨死,事故不断,二人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天语千年一蕾,千年一开。没人想到,在此刻的生死关头,这传说中佛陀慈悲,开花了! 任平生只觉得泪水瞬间布满了面颊,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想虔诚地跪下,向冥冥之中的满天神佛叩谢这俯瞰人间的慈悲。 结局二 任平生 风过无痕。 浓雾散去,一众高手在这小谷内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似乎并没有给这世外桃源留下太多的痕迹。当四位兄弟踏上归途,回头望去,只见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只是多了两具新坟。 也许,这一众绝顶人物多日来斗智斗勇、拼死拼活,在这经历过亿万年沧海桑田的青山眼中,是如此的卑微可笑吧?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活着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一场大战,依仗栾景天义气不落,一众兄弟在付出了两名伙伴性命的代价下,终于狙杀了白衣侯的第一心腹——一剑秋声振,活着离开了这让人黯然神伤的小谷。 在天语花这神佛的慈悲面前,燕衔草也显得微不足道。栾景天虽然兀自昏迷不醒,却是保住了性命。这对于伤心于两位兄弟惨死的众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都结束了…… 可是不知为何,颜芷烟却始终轻松不起来。 此刻已是离开小谷的数日后,经历了太多的诸人在离小谷三十里外的第一个村镇驻足休整。 默默立在山巅,颜芷烟微闭着一双俏目。如今诸事已了,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若有如无的不安缠绕在她心间。 那不安来自何处?颜芷烟想不出来。 是因为秋声振死不见尸?因为大家重伤未愈?似乎都不是。正是因为这不安毫无来由,才让人无法放下。 夜深沉,乌云漫天,看不出月亮躲在哪里。 颜芷烟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窥视。 仿佛有一双恶修罗一般的眼睛就在她身后,满眼恨意地盯着她的后背,那赤裸得无来由的杀意宛若实质,让她的寒毛都根根竖起。 这只是一丝缥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女神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看身后。她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独自出来看这月色。 夜色浓重,却并不安静。前方一只猫头鹰飞掠而下,惊起一片野鸟,掠起一只仓皇的田鼠;左方一只蝙蝠呼扇着翅膀飞过,带起一片风声。只有身后,宛若一切声响都被那黑暗吞噬,竟然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感觉不到任何流动的生命迹象。 这不安的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颜芷烟只觉得勇气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溜走。 是谁?是谁? 是秋声振从九幽之渊回到了人间?还是那曾经让大哥惊疑的敌人真的存在? 颜芷烟骤然想起那夜大哥说的话:“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丝毫的痕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黑暗中,带着一丝邪异夹杂着嘲弄的微笑,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生命一个个倒下,直到现在,才拔剑出手,做那最后的黄雀? 颜芷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她怕是再也不敢回头。 当即她猛然旋身,口中一声娇叱,也不看是否有敌人,满把的金针已然发出。 前方只是黑暗,漫天金针也发不出一丝光亮。风声骤起,颜芷烟只觉风声一响,就在金针飞去的方向,一道寒光闪起,迎着金针直刺向她。 颜芷烟的金针度魂确有独到之处,敌人甫一现身,那金针尽皆转向,宛若被磁石吸引一般,劲风破空朝那敌人飞去。 敌人毫不在意,手中那道寒光不变。却见寒光经过之处,金针尽皆粉碎,截截落下。 至强破巧,面对这酷烈的杀招,花巧简直毫无意义。 颜芷烟大骇,口中呼哨,同时飞身而起。 面对这等敌人,逃生才是最佳选择。 那敌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一见颜芷烟转身欲逃,当即单手一挥,一股巨力涌来。颜芷烟不敢硬接,一个倒翻躲开,却见寒光霎时已杀到了眼前。 寒光闪烁,生死一线,眼见敌人那不露一寸肌肤的身形,颜芷烟却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那人乃是自己最最熟悉的亲人。 劲风先至,颜芷烟只觉得眉间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但同时那熟悉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忽然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犹如咒语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寒光顿敛,来人不知为何,马上就要奏功的一击立时一顿。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寒光飞起,叮的一声,双方各自收剑后退。却是凌霄赶至,救了颜芷烟一命。 那人收招后退,颜芷烟却恍若未觉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圈,眼见那人后退,竟是恍恍惚惚地跟前两步。 那人武功高绝,不在任平生或秋声振之下,但此刻眼见颜芷烟上前,竟是宛若见到洪荒猛兽一般,踉跄间又后退了一步。 颜芷烟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此言一出,凌霄先是一惊,旋即又恍然笑道:“原来是大哥和六妹开玩笑。呵呵,我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颜芷烟却明白方才那一剑。那一剑绝对不是玩笑,那酷烈的剑势是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一时间她不知道心内是什么滋味:疑惑、恐惧、不解、愤怒?那都比不过最后的一点伤心,似乎有一把小刀正慢慢锉入心房,让她的心一滴一滴流出鲜血。 那人骤然开口:“不是玩笑!你也不要走了。” 凌霄一惊,停住了脚步。那是大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的大哥,那声音充满了苦涩,还有,杀气! 任平生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面容苍白平板,看不出一丝表情。 乌云翻滚,露出了月亮的半面清颜,银光洒落,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压在这荒岗之上。 半晌,颜芷烟涩然开口:“大哥,你、你真的……”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任平生脸上依旧平板,看不出喜怒:“不错,我是要杀你。不光是你,老三和七弟也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直如石破天惊,二人反而一时想不出话来。 任平生面上肌肉拉动,竟似笑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二人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二弟,在你眼中,我任平生是什么样的人?”凌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自嘲般地笑笑:“仁义双全、义薄云天、行侠仗义、重然诺轻生死,天下男儿的典范,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吧?甚至在以前,我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但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们还记得咱们落入鹰愁涧的那一日么?咱们都在怒涛中苦苦求生的那一日?” 颜芷烟的神志稍稍回复了些,闻言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后又舍生相救,怕已经成了我们兄弟的覆灭之日了。”凌霄转头看了颜芷烟一眼,复又全神戒备。 颜芷烟的一番话却似给了任平生莫大的刺激,过了半晌才冷笑一声,续道:“舍生救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的,可惜我不是。最后,我放手了。” 颜芷烟一愣,方待开口,任平生已抢先道:“你们都以为我坚持到最后,快要到岸边时被洪水击昏,失去意识,方才无力拉住六妹,直到最后我俩都被洪水冲到岸上,捡了两条命,是不是? “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们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可能,对吧?但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放手了。不是昏迷后放的,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就放弃了。为了自己能逃生,我放手了。” 连续的惊愕让二人都无力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任平生诉说。 任平生一开始说话时语声直似癫狂,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平静。想必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 “那日,我拉着六妹在水中挣扎,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力有穷。水越来越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咱们二人不沉下,却甚至无力前行一步,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内力快要尽了,可那波涛却犹自看不到尽时。我只觉得胳膊越来越重,你的身子也越来越沉。光只是拉着你便要耗去我全身力气。” 那惊险的往事,一切杀戮的源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任平生诉说时的语气却无比平板,不见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无力保持漂浮。洪水正慢慢地侵蚀着我的生命。 “如果没有拉着你,能有两只手与洪水搏斗,凭着我的武功,或许能有一点生路。可是眼下,我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我并不知道,但一旦它出现,就开始和求生的渴望一起,诱惑我那逐渐被恐惧缠绕的心。 “我倒希望,如果死亡最终不可避免,就来得快些,这样也许更好。可是它却偏偏一点点地折磨着我求生的心,让我对死亡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大。 “不知道是九幽下的魔鬼占据了我的心灵,还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终于,我松开了握着你的那只右手。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下一刻我便后悔了,那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后悔——我的脚居然踏上了实地! “你知道么?就在你的身躯离开我手指的同一刻,我的脚便踏上了实地! “什么叫命运的残忍,我在那一刻才知道。我只觉得想要笑,笑我自己的贪生怕死还有命运的疯狂。 “我想要跳下去,你应该还没被冲远,也许我还能找到你,但也许我会再次被洪水冲走。我知道,下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在那一刻,我犹在犹豫,你们却已被幸运地冲上了岸。” 颜芷烟愣愣听了半晌,此刻截口道:“是啊,我还活着不是吗?放手也不能怪你。如果没有你,我绝对没有可能支撑到那里。” 听到这些,任平生嘴角一抬,弯出一抹冷笑,旋即又续道:“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生还,即使你不知道,但依然改变不了我放手的事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日后回想,那日如果我再跳下去,或许会死,或许能再得救,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如现在一般的痛苦。 “但就差了那么几瞬。如果你再晚一会儿被冲上来,又或者我早一步跳下去,那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一阵狂喜,但是当晚间独自静卧的时候,噩梦第一次缠绕上了我,而且之后时时刻刻纠结在我心头。 “兄弟们重生的喜悦、秋声振的致命威胁都已不重要了,那无法言表的噩梦成为最大的危机,时时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带领众兄弟啸傲江湖、舍生取义的一蓑风雨任平生不是我。真正的我,是那个为求生不惜舍弃他人的卑劣小人。” 凌霄猝然接口道:“你是怕兄弟们看到了你的放手,这才灭口的?” 任平生抬头,目光一扫:“灭口?连六妹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何须灭口? “三弟武功、水性尚不及我,却始终照顾着不通水性的七弟,直至晕倒也仍然拉着七弟。每当想起他们,那噩梦的提醒便愈发强烈起来,让我每欲疯狂! “而那一夜,当我与七弟一同遇袭时,噩梦再次重演。 “被压在巨石之下,谁都不知道,我的心再次颤抖起来。我知道要想活下去,就要牺牲七弟。而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一切! “就在我准备卑劣地牺牲七弟,独自逃生的一刻,七弟却做出了他的抉择,做出了让我疯狂的抉择。他牺牲了自己,把我踢出死地。 “我无法回忆那一刻的心情,或者那一刻我的心根本就是空的。 “脱险后我掩饰得很好,好得让我自己都非常吃惊,但内心深处却再也无法抑制滴血一般的心痛。 “七弟的舍生,简直是为了和我的卑劣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那我已失去的高贵情怀,给了我已然残破的内心最后、最强烈的一击! “我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你们,我发现,只要看到七弟那双满是情义的眸子,面对你们这群无条件信任我的兄弟,甚至只要想到三弟、七弟、六妹,我的心便开始滴血。 “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便终生无法摆脱噩梦。 “而这噩梦,终于让我做出了更加疯狂的事。 “之后七弟独自离开,大家分头寻找,也许是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是我第一个找到了七弟的踪迹。 “我悄悄跟着七弟,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相见,慢慢地,那噩梦占据了上风,我终于拔刀攻出! “七弟的武功在众兄弟中仅次于我,竟挡住了我的第一轮攻击,但他的心思终究过于单纯,竟然没能看出我不是如往常般和他喂招,而是要杀他。他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我的面前。 “杀了他,杀了他。似乎那个人不再是我。朦胧中,我远远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拔刀,刺入七弟腑脏,割断了他的咽喉。” 诉说着杀死自己兄弟的情景,任平生却仍旧没有一丝表情。颜芷烟忽地叫道:“那么说,那夜袭击我的也是你?”任平生点了点头:“不错。”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又出手救我?” “我也不知道。那夜我出手袭击你,秋声振出现,我本来打算呆在暗处,等着秋声振完成我的意愿。谁知一看到你倒在崖边,秋声振一剑即将刺下,听到你大喊‘大哥’,我忽然就拔出刀来。仿佛那身子不是我的。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颜芷烟的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后来我坠崖,你又舍命救我,这说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对不对?你是可以为人不惜生命的,你不是卑鄙小人!”在此刻,她仍是下意识地一力为任平生辩护。 任平生也不禁苦笑:“那日你坠崖,我想也不想便跳下。你说得不错,那时我的想法就是和你同死。我想,也许死了,就可以不再受那痛苦的折磨。 “后来我们没有死。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证明过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可以为你不惜生命。我以为那噩梦不会再来缠绕。 “可是没想到,那噩梦却依然不放过我。它就藏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我那不是真正的不惜生命,只是因为没时间思考而已。如果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分辨,我仍然会犹豫,会铸成大错,会放弃你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我无法忍受。我只好再次出手。 “说起来,秋声振死得也算冤枉。他一直不信任栾景天,所以一直不曾现身。直到老七和三弟被我杀死,他终于以为栾景天可靠,这才有恃无恐地与我们正面对敌。讽刺的是,我怀疑自己的义气,却不得不相信别人的义气,也靠着这样的相信才获得胜利。”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任平生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在一瞬间隐藏到了自己的影子中,幽暗得看不清面目。就听他沉郁地道:“话都说完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如今都不能回头了。” 一句话说完,任平生拔剑而起,剑光内敛,横横划出,手中虽是宝剑,用的却是刀招。 颜芷烟恍若未觉,依然愣愣站在当场,泪影映照着袭来的寒光。 凌霄拔剑,反手攻出,左手凝玉成劲,抓向任平生的长剑。 众兄弟中自然以任平生武功最高,凌霄一向知道自己和大哥的武功有着不小的差距。但真正与大哥动手的一刻,他才体会到这差距有多大。 那几乎是天地云泥之别! 剑光,左掌。在任平生的平平一剑下,凌霄的攻势瞬时如同冰消雪融一般溃退。紧接着,任平生转身一剑刺向凌霄。 凌霄忽地大喝一声:“你想让大哥一直错下去么?”一边说话,一边左支右绌地抵挡着任平生的以剑为刀。 若是其他任何话,此刻只怕都无法唤醒木然的少女,但听到这声喊,颜芷烟的眼中却慢慢回复了一些神采,稍顿了顿,骤然间右手金光暴涨,迅疾攻向任平生。 任平生眼见颜芷烟终于出手,大喝一声:“好!” 剑光霎时内敛,光亮的剑刃也突然变得漆黑,让人惶然间错觉他手上的是那把传奇宝刀石镜。 漆黑的剑刃,上一刻只不过是单单一柄,下一刻却似充满了整个天地,刃锋呜咽着仿佛瞬间让人从心底泛起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爱恨情仇,浑然忘我之下自然无法抵挡那毫无间隙的剑网。 悼红刀法第三式,引愁。 凌霄慌乱间回掌自保,颜芷烟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那漫天剑气,手上金光愈涨,整个人不要命一般扑向那夺命的剑网。 一声巨响,颜芷烟的金针、凌霄的长剑截截碎裂,漫天的剑气骤然消失。 颜芷烟身形落地,本已准备好赴死的她愕然发现除了金针飞开,自己的身体竟是毫发无伤。 惊异间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幅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的惨景。 ——凌霄被这一剑震得远远飞出,生死不知,任平生却立在自己面前。那夺命的长剑已不在他手上,而是插在他左胸。 看到颜芷烟惊骇欲绝的目光,任平生惨然一笑,颓然倒地。 颜芷烟飞身抢上,抱住这男人。 任平生嘴边竟露出一丝笑意:“原来这样,心就可以不再痛了。” 大明万历元年七月二十三,的江湖英豪们最崇敬的、敢于对抗白衣侯的精神领袖——一蓑风雨任平生击败了唯剑楼主秋声振之后,含笑自尽于关外无名山冈。 终年二十八岁。 结局三 凌霄 雄关如铁,残阳如血。 劫后余生的三人立在千古雄关之前,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低声道:“六妹,你真的要在此分手?不如我们陪你。” 颜芷烟怀抱着任平生的骨灰坛,闻言淡然一笑:“这一段发生的事情太多,我需要时间静一静。关内大战关系万千生灵,我一个小女子要偷偷懒了。你们还是赶紧入关处理大事为重,否则大哥怕是会生气了。” 二人听到“大哥”两字,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抬首道:“不错,大哥一定希望我们能完成兄弟们的遗志。大哥永远都是我们的大哥!”他的最后一句话突如其来,颜芷烟和凌霄闻言稍稍一愣,便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颜芷烟看了四周一眼,又道:“四哥,我想单独和二哥说几句话。” 栾景天稍稍一愣,方道:“好,二哥,我在连城驿等你。”说毕径自拨转马头,飞驰入关而去。 耳听蹄声越来越轻,终不可闻。 凌霄眼见颜芷烟不开口,一时却想不出六妹有什么话需要避开栾景天单独和自己说,当即问道:“六妹……” 颜芷烟低头,幽然道:“我现在有些事真的想不清楚。大哥两次想杀我,却又舍命救我,我究竟是该伤心,还是该觉得幸福呢?或许,我应该知足了吧?他,终究还是在乎我的。” 凌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二人又是一片沉默。 颜芷烟骤然抬头,盯着凌霄:“那巨石上的脚印是你的吧?” 凌霄先是一愣,紧接着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 这小小的变化却没能逃过颜芷烟的眼睛,很多事情终于霍然而通。她接道:“看来果然是了。大哥在跟踪七弟,你却是在跟踪大哥吧?你眼看着七弟被杀?或者说,你其实曾经想要帮大哥一把?” 凌霄再也无法保持平和,脸色数变,却终究没有说话。 颜芷烟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总在大哥的阴影下闯荡,很难受吧?” 凌霄手下意识地摸向剑柄,心下却暗暗惶急。他自知前日被任平生所伤犹自未愈,若是六妹向自己动手,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他涩然开口道:“你待如何?” 颜芷烟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大哥所为都是他自己的心魔导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着大哥坠下深渊而已。你终究也没脏了自己的手。我想,兄弟们即使都知道了你的旁观,只怕也都没理由怪你。”凌霄一时无语。 颜芷烟接道:“这个江湖太让我伤心。我要走了,伴着大哥结庐而居,江湖就留给你们吧。”说毕拨转马头,便要离去。 忽地,她又转过头来:“我只有一个疑问:如果当日大哥没有自杀,你准备如何对付他?”话说完,也不等凌霄的回答,她径自绝尘而去。 七月二十五,在失踪十数日后,七兄弟中的凌霄和栾景天重现江湖。带来让整个江湖震撼的消息——一代大侠任平生和两位义弟与白衣侯心腹秋声振在关外绝谷之中同归于尽。 此番陈元度未能覆灭龙马,秋声振又殒命关外,虽然赔上了任平生的性命,但这却是白衣侯不败的神话第一次被打破。天下英豪无不为之一震。 凌霄和栾景天借此情势,宣布继承大哥任平生的遗志,召集天下英雄,组成天杀盟,传檄江湖,宣称“天不灭之,我等杀之”,誓要覆灭白衣侯。 江湖动乱至此再添变数。 尾声 朱煌 狂风卷起漫天风沙,一座小小的木屋遗世独立地矗立在这魔鬼般的沙漠之中。 开封的情势牵动天下,世人无不侧目。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朝廷三十万大军的统帅、白衣侯朱煌,此刻并不在风声鹤唳的开封城,却身在与这场战事毫无关系的域外小城银川。 丝毫看不出对那场关系天下万民的鏖战有着担心,此刻的白衣侯正悠然闭目,坐在自己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拿着一杯美酒,听着贴身侍婢蝉儿诉说着任平生这整件事情的始末。 若是凌霄等人在此听到这番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 ——有如目睹一般,即使是那些连幸存的兄弟都决定将之烂在心底的隐秘都被这俏婢用娇柔的声音一一含笑说出。 缓缓讲完,蝉儿长出一口气,笑道:“呼,终于讲完了,真不容易。” 朱煌看向这俏婢,微笑道:“这次你竟然能忍住没出手,倒真是不容易。” 蝉儿犹自巧笑倩兮,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向往:“那任平生的刀法实在有独到之处。要不是主人一再嘱咐,蝉儿一定忍不住和他一战。可惜,最终我也没能看全他那最后一招‘引愁’。”朱煌一笑:“引愁?他若真能引出心中之愁,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吧?” 狂风骤起,黄沙的味道盘旋着涌入这小小木屋。 朱煌起身道:“凌霄此刻应该见到白莲教主了吧?好,我现在也该回去,和他们下完这盘残局了。你先回侯府,传令李怀戚暂时署理唯剑楼事务。” 听到凌霄之名,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在蝉儿面上稍纵即逝。她躬身应是,旋又笑问道:“主人,你早就看出他们兄弟的结局了么?” 朱煌一笑,却不回答,手中酒杯倾斜,美酒缓缓洒下,祭奠着那粉身碎骨在无名小谷的唯剑楼主。 “师弟,你可知道,咱们的赌,其实还是我赢了。” 作者后记 从风前月影到三月初七 如果让我选写作中最怕的事,“取名字”一定能列入前三。 《深谷疑云》这个故事第一版写成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人名为回目,而是共分八章,章目的名字依次用的是李贺的诗: 长安夜半秋,风前凡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李贺的诗鬼气森森,我一向喜欢,但后来几经修改,这个故弄玄虚的做法也被废弃了。可待故事修完,在发给傲月寒之前,糊涂的作者才猛然想起一个常识:小说好像都是应该有名字的,于是便顺手在这首诗里拎出了“风前月影”几个字。 这种做法实在有些不靠谱,再加上懒散的作者当时连个笔名都没有,于是木剑客大人便被作者的懒散摆了一道,把“风前月影”当成了我的笔名。这也就是之前所有的预告中“风前月影”这几字的来历了。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最后某人还是决定来个华丽的转身,笔名“三月初七”由此现世。在此,初七向被忽悠的武侠版各位编辑并各位读者,尤其是木剑客大人深深地鞠躬致歉! 而对于现在的“三月初七”,倒还想多说两句。 传统文化中有一个很好玩的东西,便是四柱八字之说。自从鲁隐公三年那次日食开始,中国的纪年由太岁至干支,虽略有更变,但从未中断,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奇迹。而相应地,四柱之说,即所谓的生辰八字定命,也在民间源远流长。 在我看来,以简单的出生时间来推断一生的祸福,实在有些无稽。但无法否认的是,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四柱的概念已然深深烙印在国人的心内,让你纵然质疑,但仍然挡不住心底那一丝不期然间的敬畏。因为它代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模糊,却又最最沉重的两个字——天命! 常人均有八字,白衣侯却自称“九字”,要以一己之身,为最后一字改天换命,拨弄芸芸众生的命运。江湖游侠之首,以任为姓,平生为名,似乎桀骜不驯,任性之为,不从天命,但实际上,当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惊觉,其实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他的内心永远无法逃脱天命的束缚。 未入罗网,何来挣扎?若本不屑,又何必对抗? 我喜欢这种反抗与宿命的微妙关系,所以才选取了这样一个古老的计日方式作为这些传奇的编制者。至于为什么会单单选“三月初七”这一天,其中倒真的隐含了不少深意…… 想知道白衣侯和秋声振之间究竟有什么赌约么?想明白“三月初七”究竟暗含什么意义么?2009年4月月末《绿林七宗罪之春雨封城》,白衣侯的传说正在继续! 始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没人会相信,眼前这静谧、散淡的书斋竟是封州大牢的一部分——而且是潜藏地底、戒备最为森严的一部分。 小小蜗居深埋于地下,虽与阳光无缘,却意外的干爽、整洁。其中的摆设并不见如何豪奢,却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房间正中一张宽敞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只在中间留有小小的一点空白处,一名白衣人正全神贯注地伏案书写。 一身素衣白得耀眼,不带半点灰尘,却被淋淋洒洒地滴上了不少墨迹。偶一抬头之下,可见此人面容清秀,剑眉朗目,虽然被囚于这铁血大牢之内,却是丝毫不见颓唐之色。只是细看时便会发现,他的两边太阳穴深深陷下,双手在行动之间显得虚浮无力。 除白衣人之外,房中还有两人。 一名作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站在桌边,素手轻动,聚精会神地研着手边的一砚墨。另一人刚刚进门,年约三十,身材高大,双眉入鬓,脸上的棱角甚是分明。 此地防守如此严密,能够自由出入其间的,全天下自然只有一个人——总管封州刑狱、先皇御封的天下第一神捕,张延。 看着这位因为太久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年轻公子,张延暗叹——眼前之人惊才绝艳,想当年也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更曾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却只因权欲熏心,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只落得一辈子身陷囹圄的下场。 对照当年武功文采冠绝天下、风光无限的白衣侯,和今日这个一身功夫皆废,将于这小小囚室中困度余生的重犯,让人不得不生出人生无常之叹。 白衣人换过一支较小的狼毫,在纸上落款道“春日朱煌赋新词”,然后终于抬起头来。 张延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思忖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刘大人昨日自缢身亡了。” 白衣人朱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顺手接过侍婢捧来的清茶,感叹道:“刘祺还是过了这一关。好,我敬你!”说着手一翻,一杯清茶全洒落在了地上。而他的脸上则一直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让人看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在感慨敬佩,还是在嘲笑轻蔑。 屋内静默好久,半晌,张延长叹道:“果然,只要你愿意帮助分析的案子,最后肯定都没有好结果。要不是知道这里是绝对逃不出去的,我真要怀疑你曾经出去过,做了什么手脚!” “没想到刘大人此次竟然以身相殉,有时我甚至想,也许这案子还是不破得好。”说完这话,张延心中忽地一悸。 朱煌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人生本就无趣得很,如果自己再不挑些有趣的事情来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忽地,他转身面对张延:“如果是你的话,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张延在一瞬之间不禁有些恍惚,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本已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侯变得有些可怕。 朱煌把桌上墨迹方干的宣纸揭起,只看了看,便顺手毫不在意地揉皱了扔在地上,微笑道:“新任知州也快要到任了吧,只不知是哪一位啊?”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张延长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江南,玉肃!” 天下·家族 若在两年之前,你随便找一个人,问他——当今世间,庙堂之下、江湖之中,是谁人的天下? 你得到的答案一定是:白玉为堂金做马! 一句话,七个字。代表了天下七个最有势力的帮派、家族: 白莲教,百万教众,高手无数,天下第一大教; 江南玉家,根基深厚,富甲天下; 唯剑楼,最神秘的江湖组织,雄踞中原; 蜀中唐门,数百年屹立不倒,最具向心力的大家族; 金刀门,十年前崛起的新门派,横扫大江上下数十个门派,笑傲长江; 关中左家堡,独霸关中,堡主左锋,武功深不可测,几已成天下第一; 塞外龙马牧场,依仗地利,靠骏马贸易富可敌国,旗下更多有奇人异士。 七家势力各自独霸一方,其实力已经决不仅仅局限于草莽之中,更靠着联络、收买、效力,以及自身家族成员的晋身庙堂,建立了一整套牢不可破的势力网络。很多人甚至认为,想击败这七个门派家族,只怕比造反做皇帝还要困难得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势力在真正巨大的冲击面前脆弱得一如海上浮冰。短短两年之间,曾经“坚如磐石”的江湖平衡已经荡然无存。 白莲教动荡,白衣侯之乱……仿佛是顷刻之间,在这一连串的重击之下,七大势力中的白莲教、唯剑楼烟消云散,金刀门、龙马牧场名存实亡,所剩的唐、玉、左三大家族也全部实力大损。 如今若你来问,哪家的势力能够独霸天下,那答案只剩下了三个字——天杀盟。 想到这里,张延不禁微微一叹。 多年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为了重新划定势力范围,江湖必将自此多事——不过这也不是自己所能干预的,能够守好封州的这一片土地,自己也就算是尽责了。 此时正是月色初升,妻子在内堂轻轻拍着不想睡觉的小女儿,嘴里哼着一曲听不出歌词的歌谣,柔和的调子让人不愿意睁开眼睛。已经八岁的大儿子正在月色下静静打坐,漫天银辉洒在他稚幼却刚毅、专注的脸上,让人别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听听周围的人家,也都如同这里一般,无比的宁静安详吧? 张延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白天在地牢中时那一抹莫名的心悸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凭我一己之力,能够守护住这一片宁静,便已足够了! 如果你被追杀,要逃到哪儿去? 答案自然是封州城! 因为没有人敢在封州城内杀人,更没有帮派敢在封州城内解决恩怨。这不仅是因为封州城是左家堡的势力范围——事实上,近两年来左家堡已经声威大跌。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封州城中,有一位天下第一的神捕——张延。 无论是谁,不管你有绝世的武功还是通天的权势,只要你在封州犯案,张延就一定会彻查到底,将你抓获归案,不死不休! 据说,当年张延孤身上任,在封州城门断刀为誓,决不让封州有一人枉死。时至今日已近十年,张延从当年那个只有一腔热血、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头成长为今日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神捕,物是人非,不变的是那把嵌在城墙上的断刀,仍然明亮如新。 随着一次次地死斗,随着张延身上一条条刀疤剑痕的增加,“阎王御史”的威名也与日俱增。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左家堡,在封州也要老老实实地守法做人,免得惹来麻烦。 春雨如烟雾笼地,嬉闹的孩子们都已各自急急跑回家去,而青石板路上却还站着十几个人,动也不动。 领先一人,立得如标枪一般笔直,目光炯炯,身边半尺内隐隐罩着一层青光,烟雨不绝落下,却丝毫沾不到他的身上,竟在半尺内就被他的先天罡气蒸发。 此人正是本地总捕,阎王御史张延! 可他身后的人显然没有如他一般的内力,更没有如他一般的耐性。 衙门的胖师爷已经在碎碎开骂,而他自然不敢咒骂即将到任、他们一行在此迎接的新知州,而是骂起了老天爷。 “这鬼天气,他妈的不会是龙王喝醉了吧?让老子们在这挨浇,真是晦气!还有他妈的死鬼刘,跟了他几年没能捞到半点好处,他自己不吃饭就算了,还让我们陪着饿肚子。这也就算了,他妈的就算死,都不选个利落日子……” 正说到这里,却见张延猛一转身,双眸精光乍现,那胖子吓了一跳,立刻讪讪地闭上了嘴。 “来了!” 按惯例新官到任,部属是不可出城迎接的,所以众人即使已看到了远远有车队过来,也只能站在雨中干等。他们一个个心中都只盼着这新任大人能够赶紧入城安顿,自己也好避开初春的第一场寒雨。 待得车队走近,众人才惊觉事情仿佛不对: ——正在并行的队伍仿佛是两个车队! 还没等众人看明白,烟雨之中的大队马车已经近了,都在城门处停住。 那城门并不算窄,但是让这两个庞大的车队同时进门肯定是不可能的。就见那两个车队各自分开,却谁也不肯让一下,一时僵持住了。 胖师爷眼尖,早已看到左边最大的马车上高挂的“玉”字旗帜。他有意在新上司面前卖个乖,当即冲上前去,对着另一边的队伍大喊道:“什么人,不知道这是新任知州玉大人的车队么?竟敢与玉大人争道,还不让开!” 右边队伍,领头的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他端坐于马上,闻言却并没有如胖师爷预料一般地害怕,只是从马上俯下身来,举起一块铁牌,在师爷面前一晃。 ——但见铁牌上面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正中篆有一个大大的“左”字。 胖师爷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也知道左家与新任知州玉家不睦,却也没想到他们会在玉知州上任之时便来施下马威。以左家堡的势力,他一个小小的师爷自然是绝对惹不起的,但此刻情势如此,他却是万万不能后退,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转过头去,乞怜一般看着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的张延。 自从远远看到车队并行,张延便已猜到了问题的所在——世仇玉家人居然跑到自己的地盘上出任知州,如果不给他捣捣乱,那也就不是独霸关中的左家了。 看来,这封州城今后的乱子还有得瞧呢。 不及多想,张延已走到右边的马队前面道:“阁下是左家的几代弟子?今日是封州的新知州上任,按律你们应该回避,请诸位还是委曲一下,给我个面子,如何?” 阎王御史说话,自是不能如胖师爷一般地对待,那年轻人翻身下马,微一拱手道:“张神捕,非是我左家故意挡路,只是我们也要进城。至于说按律嘛——” 不待张延接口,他右手向后一挥,却见后面立时立起两块红木的牌子: 张延心下一凛,今日之事恐怕难以轻易了结! 眼见天色越发晦暗,两边之人各个剑拔弩张,再不解决,只怕一场争道便要立刻衍化为一场厮杀——玉肃敢到世仇的地盘上上任,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必定带有大批玉家高手随行;而眼前这位左家的新科状元既然敢来挑衅,自也是作下了万全准备,何况这里原本就是左家的地盘。 实在不能再等了!张延权衡良久——此刻玉肃是决不能让路的,否则日后这新任知州只怕便没法在封州混下去。 当即他微一欠身,拱手对年轻人道:“状元公金榜题名,何必在此作这意气之争?何不双方各让一步,日后在下必对左家堡有所报答,如何?” 年轻人微一欠身,带着诚恳的笑意,却是一口回绝:“如神捕刚刚所说,律例有关,状元奉旨还乡如何能给他人让路?其实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玉家的人么……” 张延不禁一阵恼怒。 阎王御史能够如此低声下气,已是给足了年轻人面子,就算是他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亲至,只怕也要卖这个人情,可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如此傲慢,摆明了是要捣乱。 双方一时再无话语。忽听得一阵阵咳嗽声从后面传来,那年轻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队伍从两边分开,一名少女扶着一位瘦弱老者缓步走来。 那老人的脸上仿佛布满了岁月沉淀的痕迹,每走一步都会轻轻咳嗽一声,似乎走路对他而言,已是一件不堪重负的事情。扶着他的少女修眉细目,甚是艳丽,只是面上却如冰封一般,没有丝毫表情。 “决绝”! 不知为什么,当张延第一次见到左怜时,这个词便莫明奇妙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少女那双无比冷漠寒凉的眸子。 年轻人赶紧走过去,从另一边扶住老人道:“二十七叔,您怎么来了?” 左家乃是世家大族,每一代都兄弟甚众,甚至有的时候,连左家的自己人也弄不清究竟每人的排行是多少。但是“二十七”这个数字排的是谁,却不仅仅是左家人、便连天下江湖人也都皆知——左二十七、左家堡主、天下第一左锋。 近年来天下纷争不断,人才辈出,昔日江湖上公认的最强者是三人——白莲教许云鸿、白衣侯朱煌,以及众人眼前的这位左家堡主左锋。 而一番变乱之下,许云鸿折戟沉沙,白衣侯朱煌落败被囚,而一举力擒白衣侯的左家堡主自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只是这老人虽然声威日隆,行事却低调得紧,平素都隐居在左家总堡之内,近两年来甚至连左家堡的大门都不出一步,左家的一应俗事均由其子侄处理。而今日,他竟然亲身出现在这小小封城大门,令张延的头不由又疼上了几分。 眼见老人走近,张延不敢怠慢,深施一礼,尚未说话,左锋已咳嗽着用手势止住了他,开口道:“抱歉抱歉,耽误了玉大人的行程,回头再向张神捕致歉。”说完,又转身对左家人道:“后退,让路。”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却只见左家众人全部立即应声掉转马头,让开了一条通路。就连那最狂傲的新科状元也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是和少女一起,扶着老人慢慢离开。 张延方自松了口气,却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另一边车队之中,忽地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多承左前辈的情,玉肃代家严向前辈问好了。” 随着他的语声,本来已经松弛下来的空气霎时又变得紧张起来,而本已开始缓缓撤离的左家子弟则纷纷停下脚步,许多只手于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却见玉家的队伍分开,两名男子越队而出。左边一人俊眉朗目、猿臂蜂腰,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别无其他装饰,只腰间缀有一块碧玉,端的是一名美男子;右边一人则留有三绺长髯,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正是江南玉家的第一高手、朝廷四品大员、新任的封州知州——玉肃。 剑拔弩张之下,玉肃深施一礼,却是江湖中后辈对前辈最郑重的礼节。只听他开口道:“左老先生威名远播,在下初到此地,日后还望左前辈多多提携照顾。” 张延暗自松了口气。玉肃能如此示弱,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紧张的气氛顿时再次缓和了不少。 玉肃又接着道:“这是舍弟君寰,此次随我出来见见世面,日后还望前辈也多多照应。”随着话音,那清俊的少年玉君寰上前一步,也是郑重地深施一礼。 左锋还了半礼,咳嗽着道:“英雄出少年啊,今后江湖,就是你们的天下了!”言语之中,竟是不胜唏嘘。 小楼·春雨 张延坐在倚醉楼的角落中,一面看着窗外的雨雾,一面转动着手上那杯鲜红如血的美酒。 这倚醉楼的醉千红可是天下闻名的美酒,张延一向囊中羞涩,故而只能偶尔来此解解馋而已。 只是此刻虽有美酒,喝在心事重重的张延嘴里仍觉得有些苦涩。十几年来,封州城的局势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不安过。 封州位置偏僻,地处左家堡势力的边缘。十几年来,张延凭着一套悲梵掌、一股不屈的正气,再加上如履薄冰地斡旋,总算令封州城没有受到江湖上风风雨雨的波及。无论如何骄横跋扈的人物进到封州城中,都要给他阎王御史几分面子,安安分分地办事走人。 虽然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是能守住自己身边的一方平安,每当夜深人静、思起此事之时,张延一向倒也颇有几分自傲。即使两年前那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风暴,也没能让封州城有过丝毫的动乱。 但如今,多年来自己一直维持的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玉肃,这个左家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的玉家第二号人物竟然到了这里出任父母官! 江南玉家和关中左家堡的仇恨究竟起源于何时,恐怕就连两家的族长也搞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二百年间,玉左两家始终势不两立,彼此之间大规模的仇杀、火拼已经数不清次数了。 因此,恩怨的起源已经不再重要,两家几代子弟流淌的鲜血早已经把当年那一点小小的血痕遮蔽得无影无踪。总之,左家堡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只要姓玉的,就是自己的仇人!而玉家任何一名子弟每天练剑时,心中默念的都是早晚有一日,定要让自己的宝剑饱饮左家仇人的鲜血。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左家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必须除掉这个胆大包天的玉肃,否则今后别的不说,单单世仇的子弟在自己的地盘上神气活现地当官一事在江湖上传开,左家的声威便会一落千丈! 这左玉两家的恩怨朝廷不可能不知,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人事安排,也不明白朝廷究竟是在作何打算——如今皇帝年幼,新任首辅张居正大权独揽、野心勃勃,一心想整肃朝纲,安平天下,此番安排之下,暗藏着什么深意也说不定。 玉家虽深受白衣侯一案的打击,但是在朝中的势力仍是不小,若是玉肃不想接这个任,自有办法推托。可如今他来上任,莫非是玉家有意改变两年以来的退缩之势,要主动对左家动手了? 白天,城门外的剑拔弩张简直就是今后无数冲突的预演。事情倒也巧得厉害,偏偏在今年,左家就出了个状元——左家在朝中的势力又无形中增大了几分吧? 此刻的封州城内高手云集,稍不留神,只怕立时就会血流成河! 跟随玉肃前来的除了他的弟弟玉君寰之外,还有玉家最强的战士“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三人,并玉家最高决策层“四元老”中的两人,再加上玉肃,也就是说除了当今玉家的家主、玉肃的父亲玉清之外,江南玉家高层几乎所有的精英尽皆云集于此。而根据张延部下眼线的回报,至少还有百名玉家八级以上的战士潜入了封州城。 左家那边也几乎是倾堡而出。自两年前就一步都没踏出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和那位嚣张的新科状元,一同带领着几百战士浩浩荡荡住进了左家在封州的别院。 可以说,现在的封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火药桶,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把它引爆起来。 左家、玉家世仇百年,彼此哪一个子弟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人没有沾染过对方仇敌的鲜血?如果自己不能想出办法来控制局势,只怕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青色的石板路就会被鲜血浸透。 越想越觉头疼,张延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处扑火,却不知到底还有多少火头。 正思忖间,却听一边桌上的一名粗豪大汉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值得他奶奶的在酒楼里长吁短叹?借酒浇愁那可是娘儿们干的事!” 张延转目看去,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一脸豪气,可却面生得很,不像是左家或玉家的高手。 眼见张延看过来,那大汉却不见收敛,继续大声道:“他奶奶的,看什么看,就是你!男人拿着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对着叹气的!可惜了一杯好酒,都被你糟蹋酸了!”语气之中竟把威名赫赫的阎王御史当作自己的后辈一样训斥。 张延却丝毫不以为忤,举起酒杯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说完抬手,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只觉有一股烈焰自咽喉一路烧入腹内,张延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他面对那大汉正待开口,忽见一位女子翩翩走来。 初看时,此女子走路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姿态,但让人瞧了,却觉得有万种说不出的风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段让你前生看了一直惦念到今世的舞蹈。 张延两人一时不由都看得呆了。 就见这妖娆女子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福,开口道:“能得张神捕和莫大侠欣赏一舞,小女子荣幸至极!” 此时张延早已回过神来,闻言一笑:“哪里哪里,能得苏小姐光临封州城,才是我等俗人的荣幸。” 此女,自然便是封州倚醉楼重金礼聘而来的“一舞倾城”苏纤纤。 苏纤纤原本以“化蝶”之舞名动公卿,而近两年来却一直在扬州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欲见其一面而不能。这次,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接受了倚醉楼的礼聘,来到这偏僻小城献艺半月,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她与张延之妻楚宁颇为交好,与张延也有过几面之缘。 那“莫大侠”却似是第一次见到苏纤纤,呆了一呆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莫?”一开口便是大煞风景之言。 苏纤纤轻掩檀口,微笑道:“无影神箭莫非平莫大侠江湖上谁人不知?小女子也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位大英雄。” 饶是莫非平粗豪若此,听了这话也不由一阵飘飘然。 一边的张延却是暗暗佩服。“无影箭”近来的名头虽然甚响,只是其人行踪诡秘,少有人见过,而他的出身来历更是一个谜。如今这样的一个高手进城,自己居然茫然不觉。而苏纤纤显然也没见过此人,竟然能一口喊破他的来历,果然是久经江湖的奇女子。 而莫非平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又为何突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到封州城呢? 心下念头不断,嘴上却也不能闲着,眼见苏纤纤眉角含笑,满面喜容,张延当即笑道:“苏姑娘如此高兴,莫非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句话他原只是顺嘴调笑,没想到苏纤纤却娇容一红,旋即低声答道:“纤纤正要告知大人,今晚将是纤纤最后一次献舞,以后纤纤就要洗手做羹汤了。” 两人都是一愣。莫非平旋即大声道:“什么人竟有这般福气,能人苏小姐的法眼?” 苏纤纤的面容更红,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一个男声大喊:“纤纤、纤纤,我中了!” 张延一愣,听声音,来的正是那位新科状元爷左寒了。 张延对这人并无好感——昨天他差点挑起一场争斗也就罢了,只是此人明明身为状元,却不摆仪仗、不穿官服地前来争道,直到被人要求让道才亮出身份,玩这种小把戏吓唬人,实在不是堂堂状元该当有的胸襟。 听得楼下叫声,苏纤纤的脸更是涨得通红。 看到这娇羞的秀容,张延的心中竟然莫名地一荡,却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问题,正待开口,那新科状元已经冲上楼梯,丝毫没有理会正在和苏纤纤交谈的二人,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大声喊道:“我中了,真的,真的中了!我就来找你了……二十七叔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中了,就许我娶你……”激动之下竟是语无伦次。 不等听到苏纤纤的回答,左寒兀自大声道:“纤纤,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假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为你而死,让我能替你而死,我都心甘情愿!” 苏纤纤只是微笑不语,面色却愈发红了。 这边被忽视的莫非平已是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正待发难,却觉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抬头一看,只见张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就听张延微微笑道:“年轻人一时兴奋而已,咱们就不要煞风景,打搅人家小两口了。”说毕,他转身提起自己桌上的酒壶,缓缓下楼,竟无视漫天的雨丝,也不打伞,径自悠然去了,却听见烟雨笼罩的长街上传来他渐行渐远的长吟之声: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莫非平听到这里,不觉失笑,缓缓坐下,转动着手上的酒杯,笑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 左家诸人慢慢踱上酒楼,眼见这对情侣的狂态,大都面带宽容的微笑。此刻左寒功成名就,在族内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况且此事也已得到了堡主的首肯,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反对。 转眼间,楼上便已满是左家族人,只独不见名震天下的左堡主左锋。看来即使是自家子弟高中魁首,也不能让他这天下第一改变深居简出的习惯。 眼见诸位长辈到来,左寒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有点尴尬地松开了手。苏纤纤始终一言未发,引着左寒坐到了临窗的位置上——这是整座楼中独一无二、视野最好的地方。 楼中的伙计上前,逐个吹熄了灯笼。正客已到,化蝶之舞即将开始。这一刻正是三更时分,另一对苦恋的情人也将将重逢。 冷眼旁观,眼见左家诸人一一落坐,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片溢于言表的喜气。莫非平冷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且看你们的这场狂欢还能持续多久。 前尘·相识 一年前。扬州。 烟花三月,杨柳吐枝,正是大好时节。 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城市,每一个人,每一个店铺,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张字画,都在极力张扬着自己的欲望,也在为自己的欲望努力地攀爬。 或许正是因为各色的欲望塞满了这个城市,所以那一点轻灵才会显得如此珍稀;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所有人心中都有那一点对宁静可望不可及的追求,才会产生那名动天下的化蝶之舞,才会产生这宛如天上精灵一般的舞姬。 苏纤纤缓缓走过甬路。 一舞动天下!这样绝美的精灵难免会有人痴缠,特别是在最近,特别是当这些纠缠者真的完全是出于没有恶意的倾慕,则更让纤纤头疼不已。想起最近那些一路从京城追回扬州的痴人,苏纤纤也只能苦笑。 但只要卸去满面的繁华,换上一袭普通的布衣,甚至不需要以轻纱遮面,这名动天下的舞者便能逍遥地走在这连路边细草都泛着浮华味道的扬州城内,完全不虞被人认出。 没有一定的目的,苏纤纤只是喜欢这样独自地走着,抛开那一舞动天下的名头,以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心情,走在这个世俗的街头,看看凡俗却充满生机的世界。每当此刻,苏纤纤的心中都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满足之感。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同时并存着两个不同的生命: 每当她穿上一袭舞衣之后,便仿佛化身成了一只蝶——那押上生命作为赌注、化蛹而成的美之化身;那无视风雨,忽略即将到来的寒冬,只一心在花丛中舞动的执著。那一刻,她的心中只存有一件事,那便是对“完美”的追求。 完美无瑕的出尘,完美无瑕的舞蹈,那便是一切真善美的极致! 而这一点极致,苏纤纤似乎已经成功地做到了。 多少年来,没有一个看客不被她的化蝶感染,没有一个人能拒绝这片刻脱离俗世的魅力。 昔日有那扬州首富杨潜,在看过一次化蝶之舞后,忽觉顿悟,竟舍下万贯家财剃度出家,苦修经年,如今俨然已成为南禅宗的领袖。这传奇一般的故事更给化蝶之舞蒙上了一层神圣的面纱。 但另外一面,每当苏纤纤离开那舞场,脱下那舞衣,她便会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虚,仿佛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仿佛方才那位手捧烛火、翩翩舞动的精灵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借住自己躯壳的蝶之精灵。 此刻,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听着满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甚至嘈杂的争吵声……这些化蝶之舞的看客们极力想要忘却、摆脱的东西,却让她觉得如此亲切,似乎只有到了这里,行走在这俗世的大街上,她,才变回真正的自己! 眼见前方有一家乐器店,苏纤纤忽然心下一动,转身进入。 “如果当初我没有转进那家店……” 很久以后,苏纤纤曾经这样想。可惜“如果”这个词是世上最无力的词汇,而一切就那样地发生了。 漫无目的地转了转,骤然,苏纤纤的目光被一架古琴吸引住。 枯木一般的模样实在无法吸引普通人的眼光,但苏纤纤不用多看便知道,这琴,是一架世间难得一见的绝品! 素手轻动,一串音符顿时在店内响起。那琴音竟是如此的清越无瑕,让弹琴的纤纤都暗自吃了一惊——此琴没经调音,音准竟能一毫不差,果然是上古绝品无疑。 试音既罢,苏纤纤暗自欣喜,方待招呼老板,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此琴并不适合姑娘。”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白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侧,看他长身玉立,周身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却眉头紧锁,仿佛心中有着何种不可索解的难题一般。 苏纤纤阅人多矣,看他虽是一身素服,但却决不是普通士子,多半是名门之后。这世家大族多少代方才积淀下来的丰容气度,可不是随便人都能学得来的。 虽然被人打断了兴头有些气恼,苏纤纤还是微笑道:“公子所说何意?” 那白衣青年淡淡道:“此琴不适合姑娘。”这一遍说得与方才一个字都不差。 那店铺老板已经走来,闻言有些愠恼,抢白道:“公子可真不懂琴,此乃绝世孤品焦尾琴,天下仅此一把。你说它不适合这位姑娘,莫非它适合你么?” 青年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此琴根本不适合任何人,确切地说,这把琴根本不能用,乃是一把废琴。” 闻言老板大笑,只把他当成了疯子。苏纤纤也不禁莞尔,心下却有些疑惑。 那青年的眉头蹙得更紧:“此琴并非焦尾,而是上古奇琴青角,相传为黄帝所用,在传说中的十大名琴中排名第二。此琴的最奇妙之处在于不须调音。” “天时地气往往对琴音有着很大的影响,我们自行调音时很难达到天人合一之步,故琴音总有瑕疵,但此琴吸纳天地之灵气,可以依四时变化自行调解,故其音色方能永远无瑕。” 苏纤纤一惊,她方才已看出这琴的不寻常处,却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奇妙的下文,虽然仍有些许怀疑,但想到将将那完美的琴音,心下早已信了大半。 老板心头却是大喜,想不到自己这琴竟有如此来头,当即道:“如此说来,你又胡说……说什么这琴不能用?” 青年道:“完美无瑕,乃是单对此琴来说,但对我等俗世之人来讲,既然自己胸中尚不可能无瑕,那这完美的琴音反而成了琴艺的阻碍。” 这话说得太玄,苏纤纤愣了半晌,心下却觉一丝触动。 青年随手一拂,琴音清越:“高处不胜寒。真正的完美只应该存在于天上,所以此琴也只能在上古黄帝手中才能发出真正的绝响,对我等世间俗人,所求的不应该是完美的琴,而是最适合自己的琴音。” “姑娘,你用此琴拂上一曲,便知我所言不虚。” 苏纤纤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对一名陌生男子突如其来的请求,竟然毫不推拒,应声点了点头,俯身坐下,素手轻动,琴音再次响起。 一曲既了,店内诸人尚未从这琴音萦绕的世界中清醒过来。青年已不禁击节赞赏:“好琴艺,想不到姑娘竟然有此绝世琴艺,在下何其有幸!” 这种赞赏苏纤纤平日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只笑笑颔首致意。 就听青年接续道:“以姑娘的琴艺,想必明白在下所言不虚了吧?” 苏纤纤愣了愣,回想方才弹琴之时,刚开始只觉得此琴声音清越,音调更是分毫无差,甚是顺手,可是弹至后来,却觉似有不对,至于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青年拿起店内的另一张古琴,仔细调了调,方道:“恕在下冒昧,在我看来,此店中以此琴最适合姑娘,姑娘何不再试试方才那一曲。” 苏纤纤接过,手按琴弦…… 这把琴若放在平日也算得上难得的好琴,但方才弹过那把绝品,两相比较,便发现此琴实在有诸多不足:琴木质地过软,共鸣不足,声音过于尖锐了些,而且音调也并不都准,有几处或高或低。若非对那青年的话一心存疑惑,纤纤是绝对无心弹下去的。 可是入调一过,苏纤纤骤然一惊!同样的曲子,同样的旋律,却仿佛奏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如果要说区别,那应该是——对!是灵魂的区别。 即使在方才的青角下,这曲也只是一支乐曲而已。但在这样一架身具瑕疵的琴下,这一曲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一般,直指人心。 苏纤纤慢慢明白,或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弹琴时总是过于柔化乐曲,对于大部分本应尖锐之处却多滑过。而这琴的瑕疵却恰好补足了自己的缺陷,故而奏出的乐曲,也第一次真正地体现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既然世人本就并非完美,那所谓完美的出尘也只是一场梦幻而已吧? 琴声萦绕,苏纤纤骤然觉得,那些缠绕在自己心间的疑惑,那些无法释怀的情愫,那些让自己彻夜难眠的分裂之痛,正在一丝丝慢慢坍塌。 蓦然抬头,恰对那青年的双目。 四日相接,这一瞬直如千年! 一年后,倚醉楼上。 灯笼被一只只吹熄,苏纤纤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的回忆。 多少年了,总算要苦尽甘来;此番来到封州,终于将得偿所愿。就让这最后的一支舞,成为化蝶的绝响吧! 一团漆黑中,却见一道微光缓缓亮起,却是苏纤纤的素臂轻轻举起了一根红烛,就在这一点微光之下,化蝶之舞开始了。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一场美丽:那是黑暗中希望的曙光,是涅槃后重生的喜悦,那微弱的烛光似乎无法照遍这一片小小的舞场,却又似乎已经照亮了整个世界。 微光下的苏纤纤仿佛不再是一个人间的女子,她是蝶的精灵,是人间一切美丽的化身。舞姿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都在极力地诠释着“美丽”二字的含义。 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全部不由屏息凝视着这梦幻般的化蝶之舞。 蓦地,苏纤纤一个旋身,人已到了左寒的身边。 让所有人一惊的是,左寒这时竟然一把扯过了正在舞蹈的精灵,顺手拿过了她手上的红烛——一场梦幻就这样意外地结束,众人一时间不禁都觉得怒气上涌,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呵斥。 眼前人是新科状元,是左家堡红人,更是即将迎娶眼前玉人的幸运儿,此时此刻,会有谁去自讨没趣呢? 就见那左寒手里举着红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地一阵风吹过,蜡烛蓦然熄灭,苏纤纤还没有反应过来,骤觉一阵劲风袭来。 这股风是如此的酷烈,苏纤纤虽不谙武功,却也能感觉得到它带来的决绝杀气,忍不住一声惊呼。 烛火重燃,只一瞥到那满眼的血红,苏纤纤便立即晕了过去。 血案·迷踪 听到敲门声,张延悄悄翻身下了床铺,尽量不惊醒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 看着面容因为劳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的妻子,张延的心中猛地一疼——当年琴心剑楚宁是江湖公认的美女,更兼身世显赫,可谓才貌双全,追求她的江湖侠少、世家子弟、王孙公子不知凡几,最后却因为一次偶遇,她不惜与家族决裂,力排众议嫁给了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捕快。 自己这些年来一心办案,终于打拼到了天下第一神捕的位置,守护住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宁,可是当年锦衣玉食的楚小姐却成了每天埋首于家事的张大嫂——自己一向宦囊拮据,不仅无法给他们母子更好的生活,还要她每天为了自己担惊受怕。虽说楚宁心甘情愿,乐在其中,从没向他抱怨过什么,但每次看到妻子,张延都会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 宁儿的瑶琴已经很久没被弹过了吧?张延一面想着这似乎无关轻重的琐事,一面轻轻推开了大门。 门慢慢地打开,张延愕然看到自己的一班弟兄竟然都在门外等着他。还没等他开口,他的副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发浮云白千帆上前一步,沉声道:“头儿,出大事了!” 左寒死了。 这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状元公此刻被利箭钉在了倚醉楼薄薄的木板墙壁上,整个胸膛都被这一箭之力震得血肉模糊——这是如何强悍的一箭。 鲜血自他的胸口流出,蜿蜒地在地板上盘旋。他的右手兀自握着一根红烛,朱红的烛泪伴着淋漓的鲜血,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狞丽。 白千帆低声道:“从箭插入的方位来看,应该是从这个座位附近射出的。但根据小二的证言,在出事之前这个座位的客人便已离去了。”他所指的,正是方才张延和莫非平所坐的地方。 张延没有答言,只低头看着左寒面上那涣散却不肯闭上的眸子。 想不到自己顺口吟出的诗竟似成了这灾难的预兆,看着左寒脸上凝固的恐惧和不甘,张延长叹一声。 毕竟幸福曾经离他这么近,近到几乎已经触手可及! 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洞房花烛……想不到转眼之间,巨大的喜悦就如同七彩的泡沫,被惨然破灭。 即将到来的幸福同样完全幻灭的还有一个人。 转头看去,却见苏纤纤木然呆坐在一旁,眼睁睁盯着地上情人的尸体,眸子中竟然没有丁点的泪水,只是透出一分惨淡与凄丽。 张延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怜悯。 眼见不被家族允许的苦恋就要变成大团圆的结局,却眼睁睁瞧着情人死在自己的身边,如此巨大的打击让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承受?他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却一时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 半晌,苏纤纤站起身来,走到张延身边,对左寒的尸身却似视而不见,双目只是凝视着远方,眼中没有一丝感情的颤动,空洞得让人心疼。 张延心中又是一悸,忙镇定心神道:“人死不能复生,苏姑娘务必节哀。我们必定会早日缉获凶手,为状元公报仇。” 苏纤纤微一颔首,可她的眼神仍然空洞着落在远方。 张延直到此刻才发现,语言是多么的无力。 让衙役护送苏纤纤回去休息,张延正想再检验一下尸体,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便看到一名绝色少女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沿着楼梯而上,正是左怜和死者的叔叔、左家堡主、天下第一左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左怜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情的波动,而左锋则脚步沉重,走到尸体前面,轻轻伸手拂落了左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同样的没有丁点泪水,但是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分明写满了“痛苦”二字。 半晌,左锋缓缓开口:“左家由我亲手调教的,一共有十五个子侄。到了今日,已经死了第十个。” 张延心下一阵怵然。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何等的悲哀,更何况还要这样的一个残年老人连续承受这么多次!只不知老人听似平静的语气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仇恨。 却听老人续道:“堡中总需要有人从事不同的事情,我一直想培养小寒走文路,以便入朝为官,为了培养他的文事,只能让他荒废了武功。真真没想到啊……”他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自责,直让张延听了越发心惊。 又是沉默了良久,张延方才开口道:“状元公在此遇难,晚辈也是痛惜万分。张延必将彻查此案,早日捉到凶手为左公子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晚辈明白前辈的悲痛心情,只是缉凶报仇乃在下的分内之事。还望老先生能够约束门人,不要因为一时激愤,作出违反律法之事。” 左锋骤然抬头,双目精光暴涨。张延甫一接触那如同实质一般的目光,竟觉一阵气血翻腾,但他的双目却依然毫不示弱地回望。待两人的目光一交,左锋却又低下头去,恢复了普通老人的神态。 就听他缓缓道:“我老了,老人都不喜欢血。” 张延不语。他知道左锋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左锋顿了顿,又道:“但是小寒的仇不能不报,否则只怕左家堡内的子弟们全都会不服。我可以约束他们一天两天,却约束不了他们一辈子。” 张延正色道:“左前辈声威一时无二,若想约束子弟,实在是轻而易举。封州城多年的安定保存不易,希望左前辈能够暂发菩萨心肠,给张某留一些时间。” 左锋微微一笑,话锋却一转道:“几年不见,神捕的悲梵掌还在第六层天吧?神捕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却耽误了自家武功的进境,未免得不偿失。此刻是你悲梵掌的要紧关口,神捕何不放下俗务,专心修炼武功?”言毕,他不再理会尸体,径自站起身来,在左怜的搀扶下慢慢下楼而去。 眼见老人佝偻的身形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张延才骤然从他将将一句话点破自己武功进境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他镇定一下心神,方才朗声道:“前辈绝技天下无敌,在下的一点微末武功自是不入您的法眼。只是张某虽然武功低微、位卑言轻,但只要还在这城中一日,即使拼死,也决不允许封州内有违反我大明律法的恶事发生!”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刚绝,便连左锋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了一顿,似乎在掂量此话的分量,紧接着他却只是微微一摇头,和左怜一道,缓缓消失在楼梯口处。 衙门班房中,张延手里拿着从左寒尸体上拔下来的箭,脑中却总是不时闪现出苏纤纤那空洞、凄丽的眼神。直到白千帆带着几个兄弟走进来,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白千帆走到近前,低声道:“昨日在倚醉楼二楼的所有人都已经查清楚,全部是左家的子弟,在附近也没有发现和江南有关的可疑人物。” 张延闻言一笑。眼前要从动机来讲,最大的嫌疑犯自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江南玉肃。但他若是要杀人的话,也决不会肆无忌惮地动用玉家的人手。杀害新科状元毕竟不同寻常,从这方面下手查,只怕休想抓到玉肃的把柄。 这手上的箭倒是一条明豆的线索: ——一般的箭矢无论是青铜箭、精钢箭,还是普通的木箭,都是由箭杆、箭镞组合。再配上羽毛做成的箭羽,可眼前这支箭却是用一段木头整体削成,仿佛是小孩子随手削制的玩具一般。可就是这朽木刻成的玩意儿却一箭就要了左家堡新科状元的命。 白千帆凑上前去细看那箭羽,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低声道:“这是莫非平的无影箭!而箭也正是从他曾经坐过的座位上射出的。可是当日多人可以作证,他在熄灯起舞之前便已离开了倚醉楼,之后左家派人守住了楼中的上下各个通道,莫非平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再返回其中的。那么这箭……这箭究竟是怎么射出来的呢?” 张延并不答话,却反问道:“先不论凶手是如何做到的,单从你的感觉来讲,觉得凶手是哪边的人?” 白千帆沉吟半晌道:“若从动机考虑,自然是江南玉家的嫌疑最大。或许是玉大人新官上任,想给左家人一个下马威。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说到这里,白千帆看了张延一眼,方才续道:“你曾经说过,即使看动机,也不能光看一步。左寒死了,对玉家有利,这是一步;但如果此刻玉左两家火拼起来,可能还对其他人有利。这就是第二步了。所以凶手也可能是天杀盟那边的人。但当时楼上全是左家子弟,难道天杀盟竟然神通广大到能够在左家安上钉子么?” 张延微笑点头,笑容中带着一丝赞许。白千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经逐渐可以独当一面了。 白千帆受到鼓励,继续道:“但这样推论下去,也有可能是玉家杀人,顺便嫁祸天杀盟……这样乱猜就像猜锤剪包,永远没有尽头。当时在酒楼上的酒客,除了左家的代堡主等几个不能动的人物之外,一共二十三人已经全部被羁押。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是这里面的谁下的杀手。” 张延道:“你都问讯过了,可问出些什么?” 白千帆的精神一下低落了不少:“真邪门了。射出箭的那张台子是老大你和莫非平曾经坐过的。你们走了之后直到熄灯为止,都没有人坐在那儿。” “我又问了它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声称没有听到有人移动过的声音。当时有资格在楼上的都是左家子弟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说有人能瞒过所有人的耳朵悄悄移动过去,我想哪怕是白莲教主重生也一定做不到。而且出事后楼中立即便亮灯,也没人看到有人动过的痕迹。他奶奶的,从空桌子射出的箭,难道这案子是鬼魂作祟不成?” 张延微微点头道:“你确定莫非平早就离开了酒楼?” 白千帆点头道:“不错,不少人,包括左家子弟,都看到他在你之后不久就走了。我也曾想找他问话,可跑了全城都找不到他的人,不知他是走了,还是怕麻烦藏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左家宴会开始后就封了楼,不可能有外人进来的。唉,那些左家子弟也不能羁押太久,这案子实在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啊。” 张延低声自语道:“也许我们已经找到了头绪……” 白千帆不解问道:“什么?” 张延犹若未闻,低头沉默半晌,忽地沉声道:“老黄,麻烦你拿着我桌子上的手令,去调动西北大营的兵马,让他们入城协防。从现在起全城戒严,只要有斗殴者,一律抓起来严办。尤其要注意衙门附近!” 一边年老的捕快老黄躬身应是,上前拿过手令。 张延手执先皇御赐的生杀珏,可以调动全州兵马。但白千帆跟随他办案已有五六年了,比这更大的案子也经历过不少,却从没有见到张延动用过这项特权,更没有见他的神情如此刻一般的凝重。 想来是因为这案子牵扯太广,玉家、左家的仇恨说不定会以此为导火索一举爆发起来,到那时的后果会有多严重,真是无法想象! 眼下就算有兵丁入城,也只能镇压一下两家下层子弟的冲动,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若是玉肃或左锋打定主意要动手,只怕封州城立刻就要血流成河。要想解决此事,必须尽快破案! 却听张延续道:“秦风,把羁押的酒客都放了吧,但告诉他们案子了结之前,一个都不要离开封州城。” 等到手下兄弟们一个个都各赴其职,张延才慢慢站起身来,拍拍白千帆的肩膀:“走了,该咱们干活了!” 骄阳当空,城门紧闭,城内空旷得很。全副武装的兵丁正在四处巡逻,空旷的街道上只能偶尔见到三两路人急匆匆走过,看来戒严令的效果着实不错。 但白千帆却是不敢乐观。 案子就算破了,结果反而会更糟也说不定。求上天保佑,杀左寒的不是姓玉的。不然封州城只怕就要改名为丰都城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这场凶案只是普通的江湖仇杀,根本与玉家无关,比如,是那个莫非平干的。 白千帆自嘲地一笑,可惜这是决不可能的。 不像白千帆一般沉重,张延一出衙门,心情却似乎变好了许多。 他带着白千帆直奔北门而去,找到一家视线很好的茶摊径自坐了下来,招呼白千帆道:“坐,这家的茶不错。嘿,别坐外面,你的头发该吓着客人了。来,里边坐。” 白千帆一脸苦笑。他外号白发浮云,昔日曾是著名的独行大盗。 “浮云”的名号是因为他轻功卓绝,而“白发”的名号则是因为他身罹怪病,头发自孩提起便是黑白混杂,待十几岁后更是变得发白如雪。这一头白发成了他最大的招牌,只是平时还好,到如今这般想要隐藏身份的时候便是一大问题了。 白千帆坐定道:“头,咱们这是?” 张延喝一口茶道:“拘捕莫非平!” 白千帆一愣:“那日莫非平应该不可能返回杀人啊,咱们为什么要抓他?况且自昨夜他离开倚醉楼之后,就一直行踪不明,咱们到何处去抓?” 张延骤然道:“就在这儿!”说着猛地飞出,临走还不忘朝桌子上扔了一把铜钱。 追捕·相惜 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自城内飞奔而至。马上的骑士端的是好骑术,快到城门口也丝毫不减速。 只听他大声喝道:“玉大人有加急奏章,我要出城,快开城门!”同时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对着守城的兵丁一晃,而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影响自己这一人一马的速度。 众兵丁刚准备开门,却见一条人影自茶寮纵身而出,速度竟比奔马还要快上许多,转眼便拦在了这一人一马的前头。 来人双掌一挥,就听骏马“嘶”的一声长鸣,竟被他的一双肉掌强行按倒在地。马上骑士却丝毫不慌,就在马倒地的前一刻双腿一用力,飞身直奔城墙而去。竟是一名高手! 堪堪飞到半空,只觉厉风扑面,却见一名白发青年手执一柄长剑,后发先至,挡在自己眼前。 本来剑走轻灵,但在这白发人的手中使来却如同开山大斧一般,带着强劲的风声迎面削劈,看似笨拙,却封死了骑士前进的所有道路。 那骑士自知此刻自己身在半空,根本无处着力,若是硬碰硬必将吃亏。当即,他深吸一口真气,身子骤地下沉,却觉身下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向上袭来,同时一个声音大笑道:“莫兄何不在封州城再盘桓几天?” 霎时间这骑士的前后都被袭来两人的一掌一剑全然封死,眼见已是无路可逃了! 那扳倒奔马的正是张延,而白发人自然就是白千帆了。 白千帆见张延骤然出手,拦截那传信小校,便已猛然醒觉: ——封州城早已被封锁,要想出城而不惊动守兵,便只有乔装一途。而目前能够自由出城、最容易乔装的,当然是每天都会出城的官府信使。只是莫非平竟敢如此公然行险,端的是精明胆大! 白千帆再一想,张延居然能早一步料到莫非平的打算,来此守株待兔,更是谋略过人,心下不由暗暗佩服。 这一刻,他自不能在一边闲看,当即拔剑飞身拦截。 白千帆与张延搭档已久,果不其然,两人一出手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把这乔装改扮的莫非平前去后退的通路统统给堵死。 眼见身份被揭穿,又被两大高手夹攻,莫非平却丝毫不见惊慌。当此危境,他大喝一声,更加急速地下扑,双掌全力拍出,瞬间已经和张延硬拼了一掌。 阎王御史的悲梵掌虽然名动天下,但莫非平的武功原本要略高他一些,可是甫一接手,莫非平丹田剧痛,引动重伤发作,一身内力还不到平日的一半。当即强弱立判,莫非平胸口一窒,一口鲜血喷出。 张延一愣,他本来估量自己并非此人的对手,只想拼着受伤拦下其一招,以待白千帆赶到,两人好联手擒敌。可没想到一触之下,莫非平的内力之弱完全出乎他意料,看来是早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却让自己拣了个便宜。 思量间,却见莫非平的身形借着张延这一掌之力,复又冲天而起,速度竟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 白千帆一剑阻住莫非平的去路,正自得意,就见莫非平以更快的速度反扑回来。此刻案情未明,白千帆不愿伤莫非平的性命,当即长剑一个翻转,朝着莫非平右肩疾刺而去,意欲把他逼下生擒。 谁知莫非平居然丝毫不躲,直直合身扑上,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肩膀。 鲜血纷飞,白千帆一愣,莫非平却毫不迟疑,强忍剧痛,一拳挥出,正正击中白千帆的前胸。白千帆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倒飞而出。 对面的莫非平被这一击反力带动,改变方向,又复斜斜落下,脚踏实地。 他落在城墙边缘,定睛细看:张延离自己足有十几丈,正疾扑过来,略远处的白千帆也在急速赶来——虽然此刻的白千帆脚步虚浮,显见被自己方才一击,受伤不轻,但自己所受的伤只怕更重。要是近身搏击,此刻的自己绝对不是这两个人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当即,莫非平双手一翻,手上已经出现了一张红色的小弓。 这张弓大概只有普通硬弓的一半大小,仿佛是小孩子的玩具一般。通体都被漆作血红色,也看不出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 此弓一出,莫非平的神态顿然一变。虽然浑身浴血,右肩伤重,可是在手执这一弓之后,他却是杀气骤重、威风凛凛,宛如上古魔神一般。 莫非平肩膀上的重伤一丝都没有影响他动作的连贯:弓交左手,右手一翻,一支长箭已经搭上了弓弦。看那箭羽的式样,正与射死左寒的那支一模一样。 张、白二人想起无影弓的威名,心下都是一凛,忙忙催动内力,加速前扑。 两人的心思此时一般无二:这一刻二人离莫非平都不足五丈,莫非平一箭难射两人,就算能阻一人,另一人却足以让莫非平没有射出第二箭的时间。 却听弓弦一响,竟有两支长箭分向二人射来!箭挟风雷,虽是一支离弦的箭,声势却堪比武林高手的全力扑击。 白千帆长剑已经脱手,又受了内伤,当机立断脱下长衫,运尽内力向前挥去。 那长衫被他的内力灌注,堪比金石,虽仍挡不住这一箭,可是长箭破衣而出,速度却慢了不少。白千帆抓紧机会,大喝一声,双手交合,握住了箭杆,一时间只觉得双手灼热人骨。他完全明白,此刻已到了生死攸关之时,运气紧紧握住箭羽,不敢稍松,那箭终于停在了他的双掌之中,而他的身体却被余劲带得倒飞几丈。 直到身体停下来,白千帆才有机会喘了口气,真真想不到这莫非平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威势!他偷眼看去,却见张延虽然也顺利接下了另一箭,身形却同样一滞。 莫非平要的就是这一滞的时间! 这招“三分天下”是他的绝招之一,别人看来是只搭上了一支箭,可实际上却是射出了三支——一支击退了白千帆,一支暂阻了张延,而这第三支却斜斜往城墙飞去。 莫非平的右肩已经受伤,射出这三箭所靠的完全是一股血勇。箭一出手他便觉得眼前一黑,直欲晕厥。当即,他暗一用力,咬破舌头,靠着这一疼,头脑立刻清醒。 他深知此刻生死一瞬,不敢稍加延误,鼓尽剩余内力,身子直直飞起,速度竟然快过了飞箭。 片刻之间,莫非平便追上了那第三支箭。此刻正是他一口真气将泄、身子即将下坠之际,当即他双脚一点箭杆,一口真气恢复过来,身形复又上升,片刻便已飞上了城墙。 此地城墙足有十几丈高,绝对超过了任何人轻功的极限,那城墙上的两个守卒完全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能跃上这里,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莫非平一一点倒。 一口气缓过来,莫非平跳下城墙,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从骑士出现,张延扳倒奔马,到此刻莫非平拼着受伤,强行冲过了城墙,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情。 想到莫非平在这转瞬之间竟能想出这行险的策略,终于从两大高手的围攻间逃走,张延和白千帆两人不由得暗暗佩服。 莫非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即将涌上喉头的鲜血,从栖身的树冠上悄悄滑下,隐身于一片草丛之中。 阎王御史果然名不虚传,莫非平原本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负,可是没想到如此狂奔了近两个时辰,竟然还是不能摆脱张延的追踪。而他布的几个陷阱还没来得及触发就被张延一眼看穿,不仅没用,反而还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两日来东躲西藏憋出来的闷气,加上被人追捕的窝囊感觉完全无处发泄,莫非平的凶悍终于压过了理智——不逃了,回头杀了这两个兔崽子! 虽然知道后患无穷,莫非平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接应自己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当即,他用密法“九死神功”强压住伤势,决定就在此地,靠着地利和自己天下无双的箭术,伏击张延、白千帆! 张延缓缓前行。进入树林之后,莫非平留下的痕迹竟然分成了两股。虽然明知道其中一股必然是莫非平布下的疑阵,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和白千帆分开追踪。 眼见似乎是离莫非平越来越近,可张延的心里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安。按说以莫非平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反抗,那自己心下这股奇异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同样身在树林里的白千帆,心情却是越来越好。虽然他不明白张延为什么要追捕并没有作案机会的莫非平,但头儿的判断从未出过错,且看这莫非平乔装出城,又拼死拒捕,便知此人并非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干净了。 眼见莫非平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显然是他的伤患发作,无力再掩盖自己踪迹的缘故。只怕再过一会儿,这桩让头儿如此忧心的案子就要破在自己手里了! 眼前是一棵大树,看着地上那一片嫩绿的落叶,白千帆微微一笑,大声道:“莫大侠,下来一叙如何?”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弓弦一响,五支长箭竟自树冠上的五个不同位置射下,分击白千帆胸腹的五大穴道。 这五支箭与之前莫非平所用的木箭不同,通体都是由黑铁铸就。 白千帆心中一怵,想不到在如此重伤之下,莫非平竟然还能射出这招绝技“五胡十六国”。 不及细想,他手中长剑一挥,幻化出五道剑影。只听五声连续的金铁交鸣,他的每一剑都正正劈在一支箭的箭镞之上。 眼见五支利箭均被自己轻易挡下,白千帆却丝毫不敢懈怠。 自己的这一剑可说能够开山断石,但这五支铁箭竟然正面被劈依然丝毫无损。而据说这“五胡十六国”射出的五支箭若是遇到阻碍便会当场碎裂,一分为三,化作十五支更为凶猛的长箭。 白千帆手握宝剑,眼睛紧盯着五支长箭下落,同时还要提防树上藏匿的莫非平,一时间树林中寂静得可怕。 “叮”的一声,一支箭终于落在了地上,打破了无边的寂静。那箭弹了两弹,随即不动了。白千帆猝然一惊——这不是“五胡十六国”! 就在同一瞬间,在树对面草丛中,五支长箭仿佛带着几世的怨恨,带着一往无前、宁可粉身碎骨也要与敌同归的斗志,直朝白千帆胸口袭来——这才是莫非平的绝技,真正的“五胡十六国”! 白千帆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树冠和之前的五支长箭上,万万没有想到莫非平竟然是隐藏在草丛之中。想必他是在树上布好机关,然后方才潜伏在草丛中暗中控制。树冠上的箭只是为了吸引白千帆的注意力,而这一刻的五支长箭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白千帆虽惊不乱,手中长剑一挥,又是刚才那一招“五展梅”。可惜这五箭比刚刚的五箭不知要快上多少倍,而白千帆刚刚又分了神,此消彼长之下,五箭中只有四箭被白千帆拦下,那最快的一箭瞬间突破了他长剑的防御,直奔他的左胸而去。 而前面被拦下的四箭在剑风的激荡下,尚未与白千帆的长剑接触,便已纷纷碎裂,各自一化为三,那箭的轨迹竟然随之变成了弧形!瞬间这十三支长箭或快或缓,已将白千帆从各个方向全面包围。 自知若是躲不过去,今日必是死路一条,白千帆当即大喝一声,身子竟是直直倒在了地上。这一下甚为行险,只听劲风不断,大部分长箭已从白千帆上方飞掠而过,只有那最快的一支长箭竟然随着他的倒下突然转向,直直射下! 白千帆倒下时已经想好了对策,此刻左手一翻,挥拳击出,拳风到处,那利箭果然一分为三,分向他的双目及咽喉袭来。白千帆右手长剑恰在此刻斩出,分毫不差地劈在这三支利箭的箭镞之上,三支长箭歪歪斜斜落下,白千帆的右手也被震得一阵发麻。 直到此刻,白千帆才觉得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白千帆忽地警觉身侧荡来一阵劲风。原来刚刚被击落的一支箭竟然落地后又是一分为二,紧贴地皮朝着他疾射而来,速度比刚才又快了不少——此招既名五胡十六国,自然应有十六支箭,这最后一支竟直到此时才发出! 白千帆此刻的身子平躺,且双手麻木,已经绝对无力再挡这一箭了! 他正在闭目等死,猛觉得一股大力拉得他急速向前,间不容发之下一支利箭自他的脚下射过,另一支却没能躲过,深深刺入了他的腰部,剧痛之下,白千帆当即昏了过去。 却是张延从另一个方向追踪一段之后,眼见痕迹越来越弱,惊觉不对,赶紧沿路返回,赶上了白千帆,恰好救了他一命。 还没来得及放下白千帆,前方的草丛中忽地站起一人,虎背熊腰、浑身浴血,正是他们追捕了多日的无影神箭莫非平。 莫非平设计机关苦苦忍耐,等得就是这一刻! 只见他面目狰狞,双手空空,却是左腿微屈,右手在前,左手外展,俨然一副开弓射箭的姿势。 张延心叫不好。 只听莫非平大吼一声:“破!”左手一张,一股劲风仿佛裹挟着无数代乱世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正是莫非平赖以成名的无影箭,九州箭法的最后一招——“一箭定鼎”。 眼见这支无形无影的箭来势如洪荒猛兽一般,沛然莫御,张延手上又拖了个昏迷者,无法全力施展武功。 心念电转之下,张延左手一挥,直将白千帆扔出丈外,大喝一声,拼尽全身内力,悲梵掌五层“舍身成魔”对着这股劲风全力挥出——时间张延也动了好胜之心,倒要看看自己的悲梵掌能不能挡得下这名动天下的无影箭! 哪知双方的内力一经接触,那股劲力居然骤然转向,张延的掌力竟也成为了它新的动力。这支无形的箭猛然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地上昏迷的白千帆直飞而去! 张延大惊,不及多想,合身扑上,右手一把拉开白千帆,左手则又朝着这箭一掌击出。 霎时间,他只觉得手心一阵剧痛。此刻无影箭加上了张延上一掌的助力,威力倍增,而张延则须分心护着白千帆,只有一手能够对敌,此消彼长之下,那无形无质的箭毫不费力便冲破了凌厉的掌风,丝毫不见减缓。 此刻方才是真正的生死攸关!张延大喝一声,一身内力全数集中在左掌之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凝聚成无影箭的强大内力被悲梵掌一掌击溃,张延却也是一口鲜血喷出,霎时间染红了一袭青衫。 射出“一箭定鼎”本就是极耗内力的事情,何况莫非平还是在重伤之下全力施为。射出这一箭后,他已几乎颓然倒地。 但莫非平深知,自己此刻绝对不能倒下!当即,他再次默运九死神功,将伤势强行压下,待得回复生气,眼见自己的绝招已经被张延竭力破去。 连连失利反而激发了莫非平的凶悍之气,只听他大喝一声:“杀!”双手虚虚作势,一开一合之间,身子竟然箭一般飞起,直冲张延而去——他这最后一箭竟然是将自己射了出去! 张延仓促接了前一箭受伤已是不轻,虽然靠着吐出一口淤血化解了部分伤势,可是没想到转眼间莫非平合身杀到。 当即,他放下白千帆,仓促起掌迎接,一击之下,只觉莫非平靠着冲势,内力滚滚袭来,不禁身不由己地被带得向后飞起。<kbd>http://www.99lib?net</kbd> 莫非平的攻势虽强,却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之后,张延便感到他的内力已经开始转弱,当即潜运真气,正准备反击,猛觉得脚下一空,霎时惊觉两人的身子已在万丈悬崖之外! 此地名为舍身崖,壁立千仞,一旦坠下,凭你通天武功也必是有死无生。张延长居此地,自知此刻的凶险。他万没想到莫非平居然如此悍勇,竟欲与他同归于尽! 心念电转之间,两人已经急速下坠,张延若要求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眼见莫非平此刻已是半昏迷状态,整个身体无力地耷拉在一边,随着自己下坠,若以他为垫,自己借力上升应该可以……一瞬之间,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张延的脑海。 眼见不能再拖,张延长叹一声,骤地伸手扣住莫非平的右臂。 莫非平自知此刻重伤发作,已经无力反抗,索性低垂了双手,只有双目中充满了讥诮之意。他正要开口说话,猛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身体如腾云一般斜斜飞起,扑通一声重重落在了悬崖边上。 方才“九死神功”的后遗症已经开始发作,加上这重重的一摔,莫非平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不过此刻,他却顾不了这些,将将落地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冲向那悬崖边看去。 ——只见一线深谷,云雾缭绕,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丈深,峭壁直直流下,青藤、枯树遍布于石缝之中。看情势,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左锋亲来,也绝无生理。 想到刚刚张延明明能以自己为垫脚石,独自逃生,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舍命救了自己这个逃犯。莫非平愣愣地站在悬崖边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崖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奋力攀爬,莫非平心下一动,疾步上前,却见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自下搭上了悬崖的边缘。 那只手颤颤抓住岩边一处的凸起,想要尽力攀上,却似乎已经力竭,几次努力想抓紧岩石却终究力不从心,怕不要一刻,就要力竭落下,万劫不复了。 甚至不需要你出手,只要稍等一等、等一等,等这只手松开,一切便可以了解。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你的踪迹,天高任鸟飞,就此脱离险地,任务也将完成! 莫非平摇了摇头,终究自己还是做不到啊。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一把伸出手去,拉住了这只马上就要力竭而,松的血手…… 原来张延坠下之时,便已看准半山腰上的一棵枯树。 看那枯树几乎两人合抱粗细,却不知它在这石缝之中是如何艰难长成的。 他将莫非平扔上悬崖所用的,是自家的独门功法“降龙劲”。靠这门功法扔出的物事会呈弧形飞出,能极大降低落地时受到的伤损,而抛物之人也会受到相应的反作用力。 就见那莫非平画了个弧形飞上悬崖,而相应的,张延的下落速度几乎加倍,方向也被带得歪了歪,斜斜飞向悬崖,恰恰落在那枯树处。 此刻生死攸关,张延不敢怠慢,当即运劲入腿,在那枯树上一点。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合抱粗的枯树竟然被这一击之力撞断为两截,坠下深谷。而张延也当不住这巨力,只觉一阵剧痛,左腿腿骨已被折断。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疼痛,借着这一顿,连忙伸手抓住崖边的藤蔓,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 拖着一条断腿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悬崖上攀爬,这已超过了张延体力的极限,他只能靠着一股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持。 当感觉自己的手被稳稳地拉住时,他终于双目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延悠悠醒转,费力地抬起头,朝左右看去: 自己正躺在悬崖的边上;自己的副手、白发浮云白千帆躺在自己的左边,双目紧闭;而自己的右边,却见二人追捕的对象、无影弓莫非平正大模大样地盘膝打坐。 张延挣扎着想要坐起,可是稍一动弹便觉得断腿处钻心一般的疼痛,且胸口处的内伤也有爆发之势。他只好苦笑一声,重又躺下——想不到如此一番争斗下来,主客易位,自己这两个追捕者反倒成了无影弓的板上鱼肉。 听到张延的动静,莫非平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张延也不开口,索性头一低,开始闭目养神。 静默半晌,莫非平开口道:“他妈的你们两个这么一路追我,老天有眼,终于让你们落到我手里了!你,不用运功了,我看了你的伤势,没个七八天复原不了,看老子呆会儿怎么收拾你们!” 张延却仍是对他不理不睬,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紧张或是害怕。 又是半晌静默,还是莫非平忍不住开口道:“你小子看起来不怎么害怕啊,看来老子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 张延微微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怕,无影箭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莫非平万没料到张延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倒被噎住了。 愣了一下,他骤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延也随之大笑,一时间两个男人的笑声震响了这原本静谧的树林。 半晌,二人方才双双止住大笑。经历了刚刚的生死之劫,在这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男人之间仿佛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信任。 还是莫非平率先开口道:“你不是在追捕我么,刚刚又何必冒险救我?” 张延动了动身体,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追捕你只是因为你有杀人的嫌疑,但是我无权判定你是否有罪,是否该死。更何况即使你真的是罪犯,我也无权杀你,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而袖手旁观!” 莫非平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是个圣人?”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之意。 悠然望着天上的白云,张延淡淡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呢?刚刚出城之时,你身负重伤,被我和老白围攻,城门即将关闭,虽然情势如此危急,可是你冲上城墙之时,仍然只是将士卒点穴而没有杀他们。这个天下自称英雄的人多了,可能做到这点的,我却还没见过几个。就冲这一点,无论你是否是真凶,我都要救你一救!” 莫非平稍稍一愣,忽地站起身来,笑道:“好,走吧!他奶奶的,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还得让老子背你!” 张延心下一震,道:“你……”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莫非平豪迈的声音截断:“好了,大家都是大男人,就不用说什么肉麻话了。老子从不会让朋友为难的。他奶奶的,可先说好了,老子可没有杀什么‘左寒右暖’的,今天跟你回去,只是因为信得过你。你要是敢害老子,小心日后夜夜恶鬼缠身!” 张延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暖流正慢慢在胸间回荡。“朋友”这两个无比简单的字眼在此刻听起来,却犹如黄钟大吕,足以震颤人心。 情侣·夫妇 女人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片阴影之中,令这黑暗的小屋内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昨日的血案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对面倚醉楼的繁华。透过窗上薄雾一般的轻纱,仍然可见其内无比辉煌的灯火,看到千金买笑的豪客隐约模糊的身影。但是这一刻,无论灯火如何明亮,似乎一丝也分不到这咫尺之外的阴暗世界。 一声细响,窗子被轻轻地推开。一位戴着狰狞青铜面具的黑衣人应声飞身而人。那独坐的女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一般,仍然静坐在黑暗之中。 男人只是稍稍一愣,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让他魂牵梦萦的玉人。 可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男人只觉得怀中的情人安静得有些反常,触手的光润肌肤就如同她此刻的表情一样,冰凉如水。 不及多想,他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默不作声,两眼空洞得直如往生者,令男人不由心下一凛。他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一时间,暗室中虽有一对情深如海的情人,却寂静得如同深山废屋。 忽地,仿佛冰山在一瞬间被翻滚的熔岩融化,女人骤然伸出双臂,攀住了情人坚直的脖颈,冰凉的双唇也在同一刻印上了他的面颊。小小的斗室于片刻间变得热情如火! …… 女人默默牵起衣服,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对面倚醉楼不夜的灯火,她不发一语。一股绝望般的暮气顿时笼罩了小屋。 沉默良久,女人道:“那一夜……” 说出这仿若疑问的三个字,女人自嘲般地笑笑,复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随手抓起脚下堆放的酒坛,女人一掌破开酒封,仰头便饮。冰凉的酒液沿着女人的唇角、颈项缓缓滑落,好像无声的泪滴。 男人徐徐走过,轻轻从背后搂住女人重又变得冰凉的身体,并不说话。 屋内的烛光仿佛被这诡异却温馨的气氛所染,摇曳的姿态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终于,女人的身子再一次渐渐温暖,可是她的目光却依然深邃而迷离。 月慢慢升起,清凉的光辉洒遍了封城的一个个角落,但那月光似乎也在刻意躲避着这间黑暗的小屋,或者,是在躲着这一对宁愿相拥在黑暗中的情人。 这小屋,正仿佛怡然独立于这封城、这江湖、这天下间的争斗之外,虽然阴暗却令人感到温暖。 女人笑笑。 那一夜…… 那一夜,刀剑闪烁着寒光,发出能够畅饮鲜血的得意嗡鸣。壮士的鲜血染红了战衣,周遭的每个人都在为了仇恨而战,而自己呢? 在这里,就是在这间黑暗但温暖的小巢中,她将自己彻底交给了他,这个让她不知该诅咒还是该感谢上苍的男人。 男人怜惜地抚摸着女人削肩上的一条剑痕,贴近她的耳垂,耳语般地道:“也许,我们也会有未来!”他的语音虽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镇定与自信。 可女人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紧紧地抱住眼前的男人。半晌,男人才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不论有没有未来,这一刻是属于我们的。不要想将来,不要想过去。我们只有,现在!”那声音轻得连贴紧她的男人都几乎听不清了。 忽然间,男人竟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似乎自己几日来的幸福即将毁于一旦。 可是管不了那许多了!他伸手,紧紧抱住情人。 ——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一定! 女人却骤然推开他,紧紧盯着他的眼中尽是决绝:“下次见面,让我杀了你,可好?” 楚宁心疼地抚摸着丈夫的断腿——多少次了,这个男人为了道义、为了律法,面对着一个比一个强大的敌人,义无反顾地拼杀,只留下自己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牵挂。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和恐惧,足以让人发疯。她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一次次熬过来的——谁让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呢! 每一次,男人都伤痕累累地回家,就像此刻这样,疲惫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男人才会袒露出他柔弱的一面吧? 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也许就这样一直下去、不要让他伤愈会更好。可惜不可能。这难得的恬静永远都只是一瞬。这个男人是阎王御史,是天下第一神捕,江湖需要他,封州城更需要他——也许,其实是他需要江湖吧。 轻轻晃了晃头,驱走脑中的胡思乱想,顺便止住眼眶中几乎要涌出的泪水,楚宁轻声开口道:“现在封州的知州是玉大人,把莫非平放在牢里,估计是会出事的。你把他藏在哪儿了?封州城里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张延狡黠地眨眨眼睛,笑道:“我把他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别说是玉肃,当今这天下除非是皇帝亲来,否则定然没人能伤害他。”说着他的神情又逐渐凝重起来,喃喃道,“如果凶手不是莫非平的话,那究竟是谁做的?难道玉家真要在这个时候与左家开战么?” 楚宁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是非本就不感兴趣,眼见榻边女儿睁开了双眼,赶紧伸手抱过。 幼小的女儿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左右晃了晃身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延伸手接过,左掌搭上女儿的玉枕穴,只觉触手处冰凉一片。他将一股温和平顺的内力输入,女儿的身体这才渐暖,慢慢止住了哭声。 轻轻晃动着宽厚的臂膀,哄着女儿入睡,张延望向楚宁。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份忧色。 张延开口道:“师父说,最近火焰藤便会成熟。大概就是这几日,师父就会把它送来,那时晴儿就没事了,你不用太忧心。” 楚宁的忧色渐去,神情却依旧凝重。她低声道:“师父昔日救了你的性命,如今又为了晴儿再一次放弃了三十年的梦想,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感激他老人家才是。” 张延的师父觉昕上人被称为南少林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才,他自幼嗜武成痴,机缘巧合之下获传佛门密学悲梵掌,沉浸其中多年,却始终无法突破第五层天关。 他闭关苦思多年,方才想出了原因——佛家内功讲求圆润平和,而这悲梵掌的路子却是大起大落、至阳至刚。要想突破这天然的矛盾,只有借助外力。 而这外力便是天下至阳之物——火焰藤。 火焰藤乃天下奇珍,人间罕见。它只生长在万仞悬崖之上,每一株破土而出至少需要三十年时间,而其出土后只须半个时辰即长成长藤,半刻后即落,入土即化。 一直以来,江湖人都认为这火焰藤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可那觉昕和尚凭着对武学的执著,花了十年时间,踏遍穷山恶水,经历无数生死之险。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这一株武林至宝,还取回了一粒种子。 谁知仿佛是神佛对这位慈悲僧人的考验,在归途中,觉昕遇到了抱着三岁幼子病急乱投医的张延父母。 一给张延搭脉,觉昕大惊。想不到这个孩子竟然身罹倾寒绝脉之症。 倾寒绝脉是世间罕见的奇症,基本都是由胎里遗传得来。罹患此症者出生便浑身冰寒刺骨,百草难医,基本不可能活过三载。故老相传,只有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才有可能治得这奇症。 张延那时的病症已经濒临发作。而能够治疗这倾寒绝脉的,就只有觉昕和尚包裹里的火焰藤。 那可是他一生追求的梦想,如何能轻易给人! 但另一边的,是一个急需拯救的幼小生命。觉昕知道,想找到另一株火焰藤的机会微乎其微,而自己要想培育出另一株火焰藤至少还得三十年,那个时候,也许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抚摸着孩子冰冷的额头,天人交战了许久,觉昕上人终于下定决心,取出至宝火焰藤,救了张延的性命,之后又收张延为徒,将一身绝技倾囊传授。 张延也绝没有辜负觉昕和尚的期望,年纪轻轻便突破了悲梵掌第五层天,而且闯出了偌大的名头,成为御封第一神捕,还和江湖有名的侠女楚宁结为夫妇。 觉昕上人欣慰之下,便退隐闭关练功,同时专心培育那枚火焰藤种子。虽然要推迟三十年,可追求无上武道的烈火仍然在这个高僧的心中燃烧。 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之前,变故突起。楚宁为张延产下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可是夫妻二人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张延惊觉,那孩子的肌肤如他幼时一样,冰凉沁骨。 得知这一消息,师父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三日夜赶到封州,诊断之下,确认了晴儿得的是和张延一样的奇症——倾寒绝脉。 看着悲痛欲绝的张延夫妇,觉昕上人沉默许久,终于沉声开口,这世上还有一株火焰藤,就在他的禅房内,明年就可长成,届时便可救得晴儿的性命。 也许是命运的玩笑,自己父女两代竟然连续两次剥夺了师父的理想! 半晌,张延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开口道:“我这一生,欠人者必还,可是只有对师父,他老人家的恩我是永远也还不完的了。只望日后能有机会,让我补报一二!”话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触。 故主·诡计 没有去过监狱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其间残酷的景象: ——犯人的哀号,狱卒的怒喝,发自身心深处的腐败气味,锈迹斑斑的刑具和铁栏,有气无力、饿鬼一般游荡的囚犯,仿佛已经凝固到可以触摸的绝望……一切的一切都让这里仿佛是无人能够超度的无间地狱。 而对这地狱一般的情景,张延和白千帆却早已司空见惯。 此刻,两人面无表情地穿过监舍,尽头处,白千帆俯身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拉,一条三尺见方的黝黑地道便出现在二人面前。 张延示意白千帆留下看守,自己慢慢走下。 地道并不长,不久便可见到石壁,眼看已无通路,张延默运玄功,名动天下的悲梵掌重重按在墙上。 随着“嘎吱”声响,整面墙壁慢慢升起,便见一条窄窄的石甬道和奉命看守此地的风、云、虎、豹四名大内高手——这里就是通向关押钦命要犯白衣侯朱煌“听风阁”的唯一通路。 每次来到此地,张延都不禁失笑——此地明明深陷地下,连一丝风都没有,却起名叫听风阁。不知道当初起名之人是谁,竟如此有幽默感。 此次,自己将莫非平关在这里实在也是迫不得已。目下整个封州也只有这里,才能安全地容下知州玉家和左家的共同敌人莫非平——此地由皇帝敕封,又有大内高手看守,只认生死珏不认人,只有神捕张延才蒙恩准,可以自由出入。 只是白衣侯朱煌与天杀盟恩怨颇重,若真如自己所料,莫非平乃天杀盟的人,则此刻虽然双方都是阶下囚,料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却也让人无法完全放心,故而张延伤势稍一平复,便即赶来。 张延心下思索,手中拿出生死珏对四守卫一晃,四人也不知看清没有,微一点头便让开了道路一两年了,白衣侯昔日的班底早已烟消云散,此地安安静静没出过一点事,就算是如何警惕的守卫,也会松懈吧? 不过这其实并无关系,即使此地无人守候,光凭门外那连张延都不完全清楚的机关布置,也完全足以让任何意图不轨者折戟。 胡思乱想中,张延走向了甬道尽头。 小小斗室,铁门紧锁,莫非平看着眼前的“故主”,心绪甚是复杂。 已经两年了! 就在两年前,自己三兄弟终于将这个站在云端的天下第一人拉下了地狱,实现了昔日的誓言! 除了他们三人和朱煌,谁也不知道,对于白衣侯的覆亡,起的作用最大的,并不是白衣侯最大的敌人——天杀盟中处心积虑的破军、贪狼,也不是独战十三高手、力擒白衣侯的左锋,更不是朝堂上运筹帷幄的首辅张居正,而是他,曾经的白衣侯第一爱将。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李怀戚。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白衣侯手下第一爱将李怀戚,文才武略,举世无双,更兼忠心耿耿,为白衣侯十方杀伐,征战无数。 两年前,白衣侯事败,众叛亲离,只有李怀戚为他孤身抵挡天杀盟众多追兵。 传说中,那一日他以血肉之躯力拒三百铁骑,一战之下,足令风云变色、草木含悲; 传说中,直至李怀戚力竭战死为止,都没有一骑得以冲过他的身侧; 传说中,即使已然身死,他的尸体仍然直挺挺地站立,扼守着那追击白衣侯的唯一一条通路! 据说,当日天杀盟主凌霄都不禁为之动容,不顾朝廷“必须将白衣侯余党曝尸示众”的命令,将李怀戚的尸身厚葬。 于是说起白衣侯,江湖中虽然褒贬不一,但提起李怀戚,几乎所有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一场戏。 李怀戚死了,白衣侯败了,江湖上则多了一位独行的侠客——莫非平。 残酒已冷,莫非平愣愣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清秀的侍婢蝉儿轻盈走过,又为他满满斟上一杯酒,笑道:“发愁,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害怕呆会儿被玉肃掐死?” 这个昔日的外号让莫非平一愣,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当自己为了目的投身侯府的时候,当自己还是李怀戚的时候…… 眼前这位曾是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僚,只是现在,她定是恨我入骨了吧? 莫非平突地大笑,瞬间恢复了粗豪的神态,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这老狐狸想杀我?他奶奶的,指不定谁掐死谁呢!” 朱煌突然开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听说你最近在关外盘桓了一段?” 莫非平一愣,点了点头,低声道:“侯爷的消息好灵通啊。不错,当年那件事你也知道,我还是想再看看大哥他们……” 蝉儿的笑容越发甜了,又给莫非平斟上了一杯,细声道:“发愁啊,你可太聪明了,但我若是凌霄,一定……” 话未说完,却听一声清脆的铃声传来。 蝉儿一听笑道:“好了,张延要到了,你准备好受审吧。” 屋内的情景倒有些出乎张延的预料:小桌残酒,相坐对酌,侍婢捧壶……只看眼前的情景,这俨然是老友重逢欢聚。 略带阴郁的李怀戚此刻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洒脱豪爽的莫非平,就听他大笑道:“你个好小子,把我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可闷死老子了!你还不赶紧去查案,好还老子个清白,还有空下来闲逛?” 张延也不生气,缓缓道:“我下来就是为了查案的,难道还要我把你提上去审?” 莫非平大笑道:“他奶奶的,你以为老子会害怕?你敢把老子提上去么?” 张延一滞,自己的确是不敢把他提上去的。此人有嫌疑杀了左家状元郎,恐怕现在不论是玉家人还是左家人,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若不是自己倚仗特权把他关入此地,恐怕他此刻早已被人乱刀分尸。 大步走进房门,蝉儿早已乖巧地加了一副碗筷。 张延拿起酒杯,长叹了口气。眼前的千头万绪让这个天下第一神捕也不由忧心忡忡。 “人是不是你杀的?” 张延问得开门见山,莫非平答得也甚是痛快:“不是,老子又不姓玉,杀那姓左的小毛孩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老子看上了苏纤纤,争风吃醋么?”言必,他自己已是一阵大笑。 张延不为所动,微笑道:“好,既然你说起动机,我便再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天杀盟的人?” 莫非平一愣,旋即大笑,声音在这小小斗室中回应不断:“是!既然侯爷在这里,那我索性多告诉你一点——我是,七杀!” 饶是张延已经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闻听此言仍不由大吃一惊。 紫薇斗数有云,七杀星、贪狼星、破军星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 江湖自古传言:三星聚合,天下易主! 而现在,提起这三颗凶星,江湖中人联想到的,一定是新近崛起、席卷天下的天杀盟。 近年江湖多事,七大势力纷纷或受损,或覆灭,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天杀盟成为最大的赢家。 天杀盟挟击败白衣侯的余威,联合朝中首辅张居正,趁乱崛起,软硬兼施之下,竟联合了实力大损的金刀门与龙马牧场,加上云贵蛊神会、海南云龙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天杀盟一举跃居为当今江湖最大的势力。 近来,天杀盟下有杀、破、狼冲锋陷阵,上有权相张居正一力支持,更是屡屡向外扩张,将仅余的几个大门派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已隐隐有席卷天下之势。 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以这三颗命定天下的凶星命名自己,天杀盟想要独霸江湖的野心已经不言自明。 三星中,破军为天杀盟的盟主凌霄,手掌联盟七部二十八组精锐,冲锋陷阵,攻无不克;贪狼为联盟总管栾景天,坐居本镇,决胜千里。 当年这几个年轻人歃血组成天杀盟,传檄江湖,誓要覆灭白衣侯之时,江湖人多嗤之以鼻,只觉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是螳臂当车。但随着两年前,白衣侯折戟沉沙,再没人敢小看这掀起滔天风暴的天杀盟,敢小看这两个扳倒高山的无名小辈——凌霄、栾景天;而随着近年来天杀盟的无往不利,这两人更是名声鹊起,几有压过当日的白衣侯或今日天下第一左锋的势头。 破军、贪狼二人如今均是名满天下的一方之豪,唯有这“七杀”依然神秘至极,没人知道这杀性最大的凶星姓甚名谁,甚至有人怀疑,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也有人说,七杀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组人,是天杀盟派往其他门派卧底的统称。 张延本来只是推测莫非平是天杀盟的属下,或者与之有些渊源,此次他刺杀左寒的动机自然是要挑动左玉两家争斗,从中牟利,却万万没有想到,这莫非平竟然是天杀盟里的第三号人物。这一向独来独往的无影弓竟然是旨在扰乱天下的七杀凶星! 张延思忖了半晌,才接续问道:“你到封州来做什么?” “七杀是扰乱世间之贼,你说老子是来做什么的?当然是来挑拨离间的呀!玉家、左家一向不合,但是都和老子作对,让他们杀起来,老子才高兴呢!” 张延苦笑一声,又听莫非平续道:“但是那小子不是老子杀的。你小子应该也查过了吧,那倒霉蛋死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倚醉楼了,我就不明白了,你非追着抓我做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剑仙,能御箭杀人不成?哈哈哈!你若想拿老子去给左家交代,别人还好哄,就怕左锋不信,世上有人比他先练到这种神技吧?” 似乎毫不在乎莫非平的冷嘲,待他笑完,张延才缓缓道:“我抓你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倒也不用御箭伤人那么麻烦,只要绕到倚醉楼后面去下手,就可以了。” 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延的意思,莫非平没有接口。就听张延续道:“我检查过尸体,伤口处血肉模糊,几乎被内力完全震碎。若非有特殊用意,杀人是不需要如此猛烈的内劲的。而之所以要做出如此大的声势,目的应该只有一个——让人错认箭的来势。” “一般人一看到状元公身上中的箭箭羽冲前,自然以为箭是从前面射过来的。事实上在如此猛烈的内力冲击下,已经无法辨认所受箭伤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射来的了。状元公当时靠墙而坐,以你的武功箭术,想从倚醉楼后面一箭射出,穿透墙壁杀死状元公,箭上暗附内力,人体后先不见血,紧接着内力爆发,将伤口震碎,这并不是件难事——你用的箭本就特殊,正用、反用没什么大区别。这个便是你杀人的手法,也是你用来脱罪,嫁祸玉家的诡计,我可曾说错?” 莫非平悻悻动了动嘴,终于没有说话。屋内一片寂静。 张延所说不错,谁规定箭一定要从正面射出?特别是莫非平所用的并非羽箭,而是他自己削成的木箭,这种箭所谓的羽、镞无非是装饰而已,完全可以反过来使用。 张延道:“你所谓的无影弓其实和普通弓箭差别甚大,根本不需要刻意削成箭的模样。只不过一般人对普通羽箭印象太深,一见箭形的凶器,自然以为它是从正面射来。你这方法想得还算巧妙。” 半晌,莫非平忽地大笑:“真有你的,分析得连我都想不出什么破绽。老子自己都没想到无影弓还可以这样用,下次倒要如此杀个人试试看。不过这一切只能说明我有可能这么做,你有证据证明我做过么?再跟你说一次,人不是老子杀的。” 张延微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离开倚醉楼后去了哪儿?” “回客栈了!” “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当时在客栈?” “有!” 张延道:“什么人?” “他奶奶的,一堆来杀老子的杀手啊,都蒙着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老子武功虽然高,可是恶虎不敌群狼不是,所以就带伤跑了,找了个地方躲了一夜,天亮准备离开这个破地方,谁知又发现城门都给关了,而且连神捕都帮那帮兔崽子抓我,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该问的都已问得差不多了,张延缓缓道:“此案如今的疑点颇多,而以你的嫌疑最大。你最好仔细回忆当日情形,不要有所隐瞒!” 莫非平大声道:“你没证据也不用吓唬人,破案是你的事,老子知道的都说了,既然不是老子干的,你赶紧把老子放了是正理!” 张延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你现在依然是本案最大的嫌疑犯,如何能证明不是你做的?” 莫非平道:“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做的?你既然没有证据,就该赶紧放了我。” 张延笑得像老狐狸一样:“就算我放了你,你敢上去么?” 莫非平一愣,张延大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却听莫非平也跟着大笑道:“你当老子真怕了那两家兔崽子不成?老子谅他们也没本事把老子怎么着,要不是冲着你张神捕的面子,老子早回家睡热炕去了!” 张延怵然一惊,猛然省起。莫非平也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是当今江湖势力最大的天杀盟。他们又怎会眼看着自己的首脑人物七杀身陷敌手? 眼前封州的形势本就甚是复杂,若是再加上天杀盟,只怕事情真的会变得令自己无法掌握。 白衣侯朱煌原本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品酒,此刻却突然开口对莫非平道:“你可记得,我曾经给你看过相?” 莫非平一惊。那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卧底侯府的他凭着无数鲜血积成的功劳,逐渐获得了白衣侯的信任,即将升任为侯府总管。就在带他进入唯剑楼,告诉他侯府与唯剑楼隐秘的时候,白衣侯突然如无意般对他说起了那番话。 莫非平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朱煌会将他和凌霄、栾景天放在一起比较。当时的他已认定白衣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之后朱煌却又仿佛忘掉了这件事,继续一路提升自己,让自己逐渐成为了可以干系白衣侯成败的侯府第二号人物,最终直到如他所愿,白衣侯在内外交攻之下完全覆灭。 可是,那时的心惊依旧成为莫非平心中抹不去的梦魇,直到今日,只要回想起那一番话,他仍会从恶梦中惊醒! 就听白衣侯施施然道:“我当时说,你比破军和贪狼都要聪明,但是你一定死得比他们早。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说?” 莫非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可惜却不敢问,而当他敢问的时候,却已没有机会再问。他也曾经想彻底忘掉它,可这句话就如同在他心底生了根一般,每每午夜梦回都在他心底盘旋不去。 他原本不信鬼神占卜之说,如果那句话是从别的任何人口中说出的,他都会一笑置之。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白衣侯,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白衣侯。他绝对做不到,把白衣侯的话当作笑话看待。 白衣侯浅浅品了一口杯中酒,接道:“因为你聪明,所以能看透世情,却不愿意去相信。无双的谋略却搭配了一颗赤子之心,你这样的人物,必然是会早死的。” 白衣侯的语气平缓舒和,可在张延和莫非平听来,却如带着丝丝的鬼气,让人不寒而栗。 半晌,莫非平大笑:“哈哈哈,看来老板你的相术不精,昨天晚上,太上老君给我托梦,说我积德积得多,寿长八十,无疾而终,比我认得的所有人都命长。” 白衣侯微笑,慢慢放下酒杯,突然道:“我欣赏你!” 莫非平大笑声未绝,刚要开口说话,异变陡生。 刺杀·提点 红烛的灯火霎时间飘摇不止,屋子却丝毫没有变暗,因为一道闪电般的剑光自门外激射而入,剑势刚烈,宛如带着一去不还的决心,疾刺莫非平。 张延大惊。莫非平此刻仍是重伤未复,如何能抵挡这一剑? 当即他沉声大喝,左掌一拍,沉重的石桌骤然自地上弹起,恰好挡在剑客和莫非平中间。 遇到阻碍,一时间剑光竟是依然大盛,眨眼间石桌就被剑光绞得粉碎,而剑势只是稍稍一滞,便匹练般袭向莫非平。 可只这一滞就够了。绞碎了石桌,剑光发现此刻迎着它的已经不再是身受重伤的莫非平,而是阎王御史的一对悲梵掌。 剑光愈盛,张延长吸一口气,双掌骤然拍出——向不落空的悲梵掌竟然拍了个空。那看来一往无前的剑光竟然在一瞬间转向。 掠过严阵以待的阎王御史,剑光以更加酷烈的姿态刺向白衣侯朱煌。 变故甫起时,朱煌便手持酒杯退到了墙角,似乎准备看戏一般瞧着这几大高手的搏杀,哪知转眼间情势突变,那可怕的杀意竟直直冲他这“局外人”而来。 而武功全失的朱煌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惧意,仿佛眼前疾刺的宝剑根本不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侍立在侧的蝉儿双目精芒一闪,旋又暗淡下来。 张延却是大惊,没想到这个刺客并不是如预料一般是来杀莫非平的,而是为了白衣侯而来。白衣侯是皇上钦命自己看管的要犯,绝对不能有所闪失! 当即他不及多想,疾扑而上。 剑光离白衣侯只有半尺,朱煌已经可以感觉到那几乎让他暴起寒栗的杀气。张延心下大急,大喝一声,疾运全身内力,再次加速,身体看来几乎已经化成了一缕淡淡的青烟。阎王御史的轻功本就天下闻名,现在拼命施为之下,更是超越了自己的极限。 疾扑之下,张延猛然觉得劲风掠过,鼻中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飘过,却见那剑光竟是再次转向。那可怕的剑手连同宝剑,直朝张延身后的莫非平杀去。 连续两次转向,那剑势却仿佛不断增强,剑光愈快愈盛,张延此刻才第一次看到那剑后刺客的模样。 随风飞扬的黑发,脸上的魔神青铜面具,诡异的身法剑术,直让人错觉这剑客来自幽冥。 无论谁也无法在如此的疾冲中瞬间停下,更不用说想要转向了。自己又被这刺客摆了一道! 眼见莫非平就要性命不保,张延焦急之下,运起第五层天悲梵掌,大喝一声,重重隔空击出。 朝廷放心把白衣侯关在此处,自然因为此地牢固异常,万无一失。这里的墙壁看似普通,实际上都是由采自雪域圣母峰的寒石砌成。这种奇石坚逾金刚,更奇之处在于此石如武林高手一般,自身带有一股奇寒之力,正好克制武功径走阳刚之路的白衣侯朱煌。只是想不到第一次尝试这石头威力的竟然是看守白衣侯的神捕张延。 此刻张延全力击中墙壁,顿觉一股反击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单是其中的那股寒气就几乎将他冻结。 只听一声巨响,两股巨力交接之下,张延扑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却借由这反震之力,一个空心跟头,转过了方向。 剑几及喉,莫非平索性闭上了眼睛——张延无论如何不及回救了,看来今日自己就要死在这里。既然无力反抗,还不如安安静静地等死。能死在这里,其实也不错! 谁知却听一声脆响,自己的咽喉并没有被洞穿。莫非平惊奇地睁开眼睛,却见不知何时,一只小小的酒壶挡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想用这来挡我的剑?剑客心下暗笑。只一瞬,酒壶便被这来自幽冥的剑光绞得粉碎,剑光愈盛。 眼看就要完成任务,剑客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剑竟然再也难以寸进! 烛火的幽光下,只见一层轻纱般的水雾仿佛凝结在剑前,烛光摇曳,映射得那薄薄的水雾流光异彩,宛如梦幻。可就是这仿佛不存在的透明梦幻,竟然挡住了这遇神杀神、遇佛斩佛的一剑。 张延看得清楚,千钧一发之际,白衣侯微一示意,那蝉儿双目霎时变得血红,脱手扔出了手中的酒壶,竟救了莫非平一命。 将内力凝聚在酒中,不仅让酒液凝空成雾,而且居然能将内力置入这薄得几乎不存在的薄雾中,挡下剑客恐怖的一剑。这是何等可怕的内力! 剑锋受阻,剑客也是一愣,但旋即右手一震,剑光霎时间淹没了那层梦幻。剑客身子一滞,加催内力,剑光流转,看来只是虚空刺出,竟发出“锵”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 那酒雾靠着离体的内力凝结,本就不能持久,此消彼长之下,当即在剑光下湮灭。 可惜剑客也失去了杀人的大好时机,就在这一耽搁之下,张延已经冲过,右手提起莫非平,朝着白衣侯的方向扔出,左手挥出,竟是以肉掌硬撼这利剑。 掌剑相交,张延只觉得剑身一股灼热的内力涌来,当即催运内力,意欲震下这刺客的长剑。 可是刚刚挥掌,他便惊觉不对,却见剑客长剑脱手,身子却借着他这一掌之力,飞身后退出门,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张延重重出了一口气。这一生他也经历过不少凶险,可是眼前这刺客的武功之高、应变之快,着实让他惊怵。 张延欲待追出,猛然省起此地形势,只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找了张没翻的石凳施施然坐下,笑道:“没想到小小斗室还暗藏有如此高人,张某倒是看走了眼。失敬失敬!” 那蝉儿仍是巧笑倩兮,没有答话,只轻轻走过来给他斟满了酒,才轻笑道:“张神捕还能坐得住,不怕你外面的弟兄们被这刺客杀光了么?” 莫非平大笑接口道:“神捕这是懂得大体。现在最重要的,自然是看住咱们。弟兄死了没什么,要是你和侯爷他奶奶地跑了,神捕可要倒大霉了,是不是啊?” 两人一唱一和地讽刺,张延却是恍若未闻,只是悠闲地品着手中的美酒——此地的用酒都是珍藏的百年佳酿,等闲可是喝不到的。 他嘴中喝酒,心下却是不住盘算。 ——此地戒备如此森严,这刺客是如何进来的?外面的守卫难道都出事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头疼:自己奉命看守此地,一直以为是固若金汤,哪知道竟然被人这样不声不响就闯了进来;自己一直以为看守的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哪知其中一个的武功竟然高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境界,简直不在自己所知的任何一个人之下。 耳边却听蝉儿道:“张神捕不着急,当然是因为这刺客的武功不怎么样,自然逃不出外面的十面埋伏,对吧?” 张延苦笑,这刺客的武功自然绝对不是不值一提。不过蝉儿说得却也不错。他不追出去,最重要的目的自然是要监视白衣侯等人。但是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他要看看那“十面埋伏”的威力。 “十面埋伏”号称天下第一阵势,由先朝大内高手所创,本是为了守卫皇宫安全。白衣侯事败被关押至此之后,虽然有天下第一神捕张延亲自看守,皇帝却仍是不放心,又调了禁卒精锐过来组成十面埋伏大阵,暗中协防此地。 白衣侯被关两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张延自恃足以看住这钦犯,也从没把那十面埋伏放在心上。可今日眼见刺客出入这禁狱如履平地,若是连外面的十面埋伏都留不下他,那自己就不得不重新思量此地的安全问题了。 正想着,忽听甬道中几声轻响,张延一惊——这是机关被触动的声音。他匆匆站起,眨眼间已经冲出了甬道。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的副手、白发浮云白千帆正在这甬道中,看似想要通过此地。只见他身形、动作都远不及平日,衣服已经破了几处,身上也有好几个地方挂了彩,加上一身湿淋淋的,直如落汤鸡一般,甚是狼狈! 眼见白千帆情势已经甚是危急,看来方才刺客没有触发的机关倒是给他用上了。 来不及关掉机关,张延大喝一声:“趴下!” 白千帆身形方倒,十几支利矢在他背上不足半寸处飞过,端的凶险异常! 守卫的风云虎豹四大高手果然都已死了。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似乎这四名绝世高手一瞬间就死在了刺客的剑下,根本无力反抗——好可怕的刺客。此等武功,已足以纵横天下。 可惜,这里是封州大牢,这里还有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果然无人能过,那可怕的刺客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刺猬——几十支利箭在他冲出监狱大门的一刻轻松地夺去了他的生命。 青铜面具被轻轻揭下。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冷静如张延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脸他和白千帆实在太过熟悉,就在刚才。他们还命令他留守在监狱门口。 谁也想不到,张延的得力手下,在封州城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小捕快的老黄,竟然是一位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在这里隐藏了多久?他究竟是谁的死士?张延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轻轻翻动老黄的尸体,不出所料,一张盖了“生死玉”印鉴的白纸自他尸体上飘落——这是日前张延命老黄带去调动军队的印信,之后事情迭出,便一直没得空收回。 此前,老黄也曾经随张延多次出入这大狱,自然认识四名大内守卫。再看那四名守卫的死状,几无反抗。想必是老黄用印鉴引得他们信任,趁其不备暴起杀之。 算起来,这四人如此轻易遇害,张延难辞其咎。他心中一阵自责,好在凶手已经伏法,也算是给死者报了仇! 白千帆愤愤带着尸首回衙门检验。 方才他见老黄过来,以为是外面出了什么要事,老黄才赶来向张延回报,毫无防备之下被其点倒,还被随手扔进了边上的大水缸——若不是他练过“青身功”,穴道处积聚着内力,能比常人快得多地解开穴道,这才及时从缸里爬出来,那么封州名捕白发浮云就要成为江湖上第一个在水缸里淹死的高手了。 一想到和这家伙也同僚好几年了,可他下手时居然一点都不留情,白千帆便恨不得再踢这死人几脚。 就这短短的片刻,“听风阁”的满地狼藉竟已被小蝉完全收拾利落,虽没有了石桌,却似丝毫不影响莫非平和朱煌的酒兴。 看到张延复返,莫非平大笑举杯:“神捕辛苦,共饮一杯如何?” 一系列突发事件已经让张延头晕脑胀,他也无心敷衍,默不作声转身就欲离去。 将到门口,却听朱煌开口:“张神捕,看在你让我看了这么出好戏的份儿上,我免费送你条线索如何?” 姻缘·计算 玉肃微服站在班房内,饶有兴趣地俯身观赏着一盆君子兰。 看到这个情景,步入班房的张延只觉一阵头疼,几乎想要转身离去——可惜玉肃已经发现他进来了,还热情地招呼道:“张神捕为公车劳,竟被匪人所伤,实在是让本官痛心。如今大案已破,何不在家多歇息几天?” 张延无奈,做了个手势让白千帆自去做事,他自己却只好进得屋来,敷衍道:“下宦的伤势已经不碍事了,多谢大人关心。此刻案情未明,诸事繁杂,下官实在躺不住。” 玉肃笑道:“状元被杀,如此大案,神捕竟能在一天之内告破,果然不负阎王御史的威名!张神捕身负重伤仍力擒无影箭莫非平,早已轰动江湖,本官实在是钦佩啊。” 张延道:“不敢承大人谬奖。本案疑点颇多,说结案还为时过早。下官未能迅速破案,着实惭愧。” 玉肃只是微微一窘,立刻又笑道:“神捕力求谨慎,果然是从不使一人抱屈的阎王御史!只是本官这几日想要审理此案,却得知神捕没有把犯人押入大牢,而是关入了听风阁。听风阁乃是关押钦命要犯之处,神捕如此草率,恐怕会落人口实啊。”言语中满是关切之意。 张延答非所问地道:“玉大人主管一州大小事务,必然甚是繁忙,此等刑案小事,交由下官处理即可,大人就不要费心了。” 这玉肃连吃了几个软钉子,却看不出一丝恼怒之意,便连张延也不禁佩服起他的涵养来。 却见玉肃仍是带笑道:“多承神捕盛情。如此也好,只是在下现在有件私事,不知道神捕可否抽时间帮本官一个忙。” 张延暗自警惕,口中却敷衍道:“大人有事尽管讲,只要不是有违国法道义的事情,张某自然义不容辞。” 玉肃叹了口气:“唉,都是玉某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年轻人心无定性,前日我才发现他竟然和左怜小姐早已定情。虽然此事有违礼法,只是家父把他宠坏了,如今我也不忍棒打鸳鸯。另外,想我玉家和左家之间颇有些误会,若能因此事化干戈为玉帛也算一件美事。” “现今正好左家人都在本城,所以在下想趁此机会把这件事给办了。纵观当今,若论声势之隆,张神捕不做第二人想,不知神捕能否屈尊,为舍弟做一次冰人?” 张延一时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太累,以致耳朵出了问题——玉肃要和左家结亲?难道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么?左家又怎么可能会答应? 他欲待拒绝,却又开不了口。玉肃作为长官,如此谦恭相求,而且正如他所说,此刻玉家主动示好,若真能促成两家联姻,化解这段世仇,对于两家、对于封州、对于江湖都是天大的好事,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该拒绝。 看着玉肃面上如同老狐狸一般的笑容,张延虽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也只好欠身答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玉大人不必过责令弟。如此美事,又得玉大人相托,下官自当效力。” 走出衙门,顿觉空气都清爽了很多,张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正想举步离开,却见一名女子娉娉婷婷地走来,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尽的风情——正是一舞倾城的苏纤纤。 与情郎历尽磨难,就要柳暗花明时,情人却在身边惨死,眼前的这位玉人也算是命运多舛了。 张延正自感叹,却见苏纤纤已经走到他近前道:“张大人能如此迅速破案,为左寒报仇,纤纤在此谢过了!” 张延不禁一阵头疼。看来眼下所有人都已认定莫非平就是凶手。 看着眼前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玉人,张延沉声道:“破案缉凶乃是我分内之事,苏小姐不必多想。只是不知苏小姐今后有何打算?” 苏纤纤微微一愣,紧接着脸上竟然泛起一丝柔情的微笑:“落叶飘花,各有归属,纤纤自会寻得路途,有劳神捕挂心了。”说毕微微一福,径自转身走了。 看着这飘然远去的女子,张延一时竟有些痴了。 不要想得太多了,还有苦差事要做呢。 张延自嘲般地苦笑——眼下大案未破,自己却得去客串媒婆,着实有些滑稽。而左家与玉家百年来仇深似海,眼下更是连状元郎的不明之死都还没查明真凶。这种时候左家不率众血拼,杀个血流成河已经算是极为克制,如何能让他们把女儿嫁给你玉家?看来自己此去多半会被左家人给打出来吧。只希望他们能看在自己是御封神捕的面子上,不要打得太重。 月色如洗,寒光笼罩。可这小屋却似乎分享不到一点月光,依旧无比的阴沉。 张延背手站在这一片浓黑之中,眼睛落寞地望着窗对面那座灯火辉煌的倚醉楼。 回想起方才左怜那一向艳若冰霜的脸上竟然也浮现出乍喜还羞的动人表情,张延就觉得,方才自己那平生第一次的“保媒”,做得真是值得! 出乎他的预料,那趟已经做好了挨揍准备的媒人之行,却进行得颇为顺利。完全不似之前的咄咄逼人,仿佛和玉肃约好了一般,左锋一见他便没口子地恭维他力擒莫非平,为左寒申冤,同时一力表示要约束子弟,不让他们在冲动下影响张延办案。 听左锋的言语,应是如玉肃般认定了莫非平就是真凶。张延几乎要冷笑出声来——两家人都说不会干涉案情,那大牢中的刺客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待得张延硬着头皮说出“保媒”之意时,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左锋竟似全然忘了两家的血海深仇,对玉君寰赞不绝口,一口便答应了玉家的提亲。大概几天之内,双方就会交换文定。 谁也想不到,曾经杀气腾腾的左家别院,此刻居然是一片喜气吧?而张延终于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然他大致能猜得出来,左怜和玉君寰之间早有情缘,但是如此的一对小小恋人竟能让两家世仇放下彼此的屠刀?怕是只有小孩子的童话中才会发生这等事情吧。 张延深深吸了一口气。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考验他的常识。可是初觉诧异,但只要细细想来,却也不难明白这件事情背后的计算。 两年前,白衣侯之乱,玉家出动财力支持朱煌,左家则加入了朝廷阵营。一番龙争虎斗,白衣侯事败,玉家元气大伤,上下打点无数,才免于灭族之祸,可左家却也没能得意。 大战中首当其冲打头阵的左家高手死伤大半,虽然最后左锋力败白衣侯朱煌,铸就了天下第一的威名,左家也因此受到皇命诰封,但是和自身实力的大损相比,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而白衣侯事件中唯一得利的便是天杀盟。白衣侯事败,各家受损,天杀盟趁机稳稳占据了江湖的半壁江山。这个因仇恨和野心组织起来的盟会已经完成了他们的立身目标,但膨胀的实力和自信却已让他们不再满足于独居一隅。他们要完成古往今来的多少枭雄都未能完成的梦想——独、霸、江、湖!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杀盟虽然一时风头甚健,但毕竟立身太短,缺乏各大家族那样几百年的积累——江湖中用无数鲜血写成的平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打破的。要想席卷江湖,需要扩充实力,更需要寻找实力强劲的同盟军。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不世出的枭雄也在寻找同盟。 新帝年少,首辅张居正大权独揽,一心要重整帝国的秩序,而整治朝纲的第一步就是要整合江湖——草莽多豪杰,自开国以来就是朝廷的隐忧。 若要把江湖纳入庙堂管辖之中,天杀盟无疑是最好的伙伴。这群热血的年轻人没有身家背景,与其他势力间没有恩怨纠葛,而对白衣侯的斗争则明确地显示了这群初生牛犊的实力。他们是最有可能完成这整饬大业的! 破军和权相,这对草莽与朝堂的野心家一拍即合,于是朝野联手,转眼间,煞气冲冲的天杀盟已经席卷江湖。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左家、玉家都并没有死,只是受了点损伤而已。而像他们这样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族,即使实力大损,也决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所以,天杀盟要想独霸江湖,左家和玉家便是他们必须跨过的两个巨大障碍。 同样的,玉家、左家这种在朝野两方都有莫大势力的家族,自不能见容于雄才大略的张居正,必欲被除之而后快。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两家与天杀盟的对抗已经不可避免! 而此时,七杀莫裴平的出现,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了天杀盟必欲扫除左玉两家障碍的决心。 玉肃和左锋自也不会束手待毙,而张延的保媒就是他们先求自保的第一步棋,只是这步棋走得实在太险太奇,即使理清了事情的关键,张延还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太过不可思议,可也不得不从心里佩服。 眼下形势甚是明显,两家本就实力大损,天杀盟却是如日中天,加上站在他们背后的权臣张居正,对付两家中的任何一家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若是此刻玉家、左家再燃战火,只怕用不了多久,站在一旁的渔夫就会毫不费力地把鹬蚌一起抓回去煮来吃。即使两家不战,单靠一家的实力想要对抗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杀盟,也可想见几无胜算。 合则两利,分则两损,战则两亡——玉清和左锋都是当世枭雄,自不会看不透这个道理。张延只觉,看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担心错了。此前两方人马大规模进入封州城,根本不是来厮杀,而是来谈判,准备和解的。 其实也难怪张延想不到,实在是玉家与左家的仇恨纠结得太浓太厚,如果在一年前,有人告诉他左家大小姐要嫁给玉家少主,他一定会怀疑这个人是个疯子。可如今,不仅成了,居然还是自己保的媒!一想起这件事来,张延就不禁怀疑自己正在做梦。 形势的变化往往出乎任何天才预言家的意料。 此刻,不夸张地说,玉家与左家是否能够顺利结盟,已经关系到了这两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家族的生死存亡。 想来也觉讽刺,左怜和玉君寰的爱情若在往常,必为两家所不容,完全能够预见到他们的凄凉下场。而在此刻,他们的这段情缘却成为上天送给两家的最好礼物,化作两家化解恩怨最好的突破点。 张延收敛一下心神。无论如何,两家能够在封州化干戈为玉帛,对自己来说肯定是件好事。至于江湖大事、朝廷局势,那便不是他所应当关心的范围了。 眼下,最应该解决的,只有一件事——找到状元被杀案的真相。 差错·断裂 眼前的小屋甚是简朴,但是各色物品一应俱全。陈设虽说不上华贵,但都精致实用,布局甚是雅致,看得出,此间主人定非一般的百姓。 熏香残灰,角梳镜台,看起来这小屋倒像是一个金屋藏娇的所在。 当日白衣侯“免费”送给张延的线索,只有一句话: “倚醉楼后巷夜色乃本城胜景,阁下何不踏月访之?” 凝视着倚醉楼内逐渐昏黄的灯火——苏纤纤经此大变,那化蝶之舞,只怕要成绝响了吧? 不知为了什么,张延对这个女子竟然会多出这样一份难以言状的挂怀。 沉浸在幸福中,为自己的情人献上一生中最美丽的舞蹈时,情人却惨死在眼前。如此巨大的悲痛,张延只觉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无法安慰的吧?那化蝶之舞…… 骤然,张延双目精光一现,终于想到了自己在这个案子中最大的一个疏漏,也想明白了朱煌让他夜里来此的用意! 原来自己竟然犯了这样一个低级错误! 原来一切竟然如此的简单! 迷宫渐渐露出了它的入口,而现在,只需要再有一个线头,一个让张延能够把握住一切起始的线头,那么一切的谜团都将被解开。 而如果张延的直觉没有错,那么这线索,就隐藏在这神秘而黑暗的小屋之中。 倚醉楼后巷住的多是本地居民,没甚可疑之处,只有这间小屋,是被一神秘的外人租走的。 此屋处地甚是僻静,周围几乎没有邻居。但是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好事之人。虽然这房子的主人——按老方的说法,一名美貌少女——大部分都是夜里来回,白天鲜少露面,但却还是被老方、本地的更夫看见过一两次。 据说来往此处的不仅是一名少女,还有一个总是戴着面具的夜行人也曾来过几次。这两个人虽然不知身份,但是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必是武林中人无疑。 妆台、明镜、角梳、胭脂……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和平常民居毫无差别。地上也没有积尘,应该近来仍有人在此居住。 没有线索,就把它找出来! 张延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一旦到了此刻,他才是真正的阎王御史,那个不放过一丝可疑,不放过一个疑案的天下第一神捕。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整个小屋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丝毫可疑的东西。张延愣愣看着眼前一大堆从角角落落里寻出的小物件:金钗、玉佩、彩镯,甚至还有一对绣春囊……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闺房之物似乎在肆意嘲笑他这个神捕的失误。 忽地,张延的左耳轻轻一动。一丝常人绝对难以察觉的颤动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张延不动声色,只暗暗转动脚踝。 听得那颤动声到了头顶,他暗自一喜,骤地大喝一声,飞身而起,双掌破瓦,直直击向那声音的来源。 屋顶的那人似乎完全没料到张延会突发制人,一时措手不及,不敢贸然反击,但反应也是一流地快。 他当即身形一沉,和张延相反,破瓦而下。 张延双掌一翻,瓦片纷飞,十数片瓦旋转着飞下,直直击向那全身黑衣、黑布蒙面的不速之客,同时放声笑道:“我就知道,你终究是要来的。” 那黑衣人并不答话,身子甫一站定,双手挥出,已经掏出一对奇门兵刃,却是五位十方刀。两把兵器十只刀刃滴溜溜一转,纷飞击下的瓦片顿时被绞成了碎片。 五位十方刀在江湖上实在难得一见,张延一看哈哈一笑,已是飞身扑上,将悲梵掌运足五层天,直直击上。双掌纷飞之处,隐隐封死了那黑衣人的后退之路。 黑衣人双手运刀,刀刃翻飞,在身边运出一道寒刃构成的罗网,堪堪抵挡着阎王御史的双掌。 交手不过十招,张延心下暗自点头。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这人武功甚高,但运用这奇门兵刃颇为生疏,显然是为了刻意隐藏自己的武功来历。 想来这人好生谨慎。要知刀剑乃是江湖最常见的兵刃,任何一门的武功怕都有些刀剑招式。这人怕自己情急中不自觉中用了出来,竟然选了这偏门兵刃。可惜这兵刃委实难用,那人的武功能够发挥出来的怕是不到七成。 看破这一点,张延越发好奇,一边逼得那人不住后退,一边哈哈笑道:“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何不拿出真功夫与张某战上一场?要不,让张某来帮你吧!”说着,双手加紧。 不出片刻,轰然一声,张延的左掌重重击在那人右手的五位十方刀上,那人一时把持不住,兵刃脱手而去。 只剩单刀,那人用来更不顺手。再过两招,那黑衣人急急后退两步,左手一挥,五位十方刀旋转着击向张延,趁着张延稍稍避让的一刻,那人双手一转,竟又自身上摸出一对跨虎篮,盘旋着击向张延。 张延暗自好笑,这人倒也准备得周全。两人再战在一处,不出十招,那人手上的跨虎篮再次被张延击飞,哪知那人又摸出一对鸳鸯钺,犹自顽抗。 如此甚久,明月已然升空,这一场奇异的对决仍在继续。 那黑衣人的真实武功其实并不下于张延,但吃了兵刃的亏,被张延压制得颇为狼狈,一路不住后退。而张延虽然占尽上风,但一时却也不能彻底击败黑衣人,将其擒下。 张延心知,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定然和这神秘的小屋有着某种关联,甚至他就是解开这封城一系列神秘事件的钥。眼见久攻不下,他不禁有些心焦,当即双掌连连催招,意欲一举擒下此人。 不过片刻,黑衣人眼见已被逼入绝境,张延方要冷笑,却骤然看到那黑衣人黑色蒙面布下的嘴角微微上扬,竟然带着一丝得意。 张延暗自警惕,放眼看去,几乎立时要大叫不好! 方才黑衣人似乎是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然而此刻张延细看才发现,在二人对决的战团不住地转移中,小屋里的多数家具已被打烂,而更为触目惊心的,却是原本放在小屋各个角落里的多个巨大酒坛,已然被一一打碎。 满屋飘荡着酒香,且在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异常的气味。张延也曾查办过几宗纵火案,此刻一闻便知,那是西域火油的味道。 想不到这小屋的主人竟然思虑得如此周密,那层叠的酒坛只最上面几坛是美酒,其他的却贮满火油,想是备着有一日用来灭迹之用。 一念及此,张延不由掌法稍慢。却见那黑衣人身形一纵,已然脱离战团,撞破窗子,飞到了大院之内,紧接着便见一点小小的微光射入屋子。 那是一支火折子,小小的火焰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害,可张延一见却是大惊! 眼见那火折子落点离自己太远,张延心念电转,自知无力在火焰落地前将其拦下,当机立断,一脚踢开破碎的书桌,伸手在地上一捞,也顾不上看都拿到了什么,急急飞身而出。 轰然声响,火折子一落地,满地的火油立时熊熊点燃,转眼间,整座小屋已然没入火海。张延堪堪脱离火海,几乎被烧焦了头发。 他身形方出,却见一个黑影凌空扑下。这一击黑衣人空手而下,却不用再隐藏武功,张延无奈,只好双掌迎上。 再次轰地一声,张延方才抢救出的大部分杂物瞬间被这两大高手的掌力压成了齑粉。 那黑衣人借着这一掌之力,一个倒翻,飞上了临屋的屋脊,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踪迹。 小屋内的火越发大了,在那西域火油的助威之下,即使被惊动的四邻努力救火,一时间却也只能阻止那大火不会蔓延到周围自家的民居,那小小的暗屋,注定是要化为飞灰了。 静静看着祝融肆虐,最大的线索在自己面前被毁于一旦,张延眼中却丝毫看不到失意或者彷徨。 嘴角慢慢沁出一丝冷笑,张延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缓缓道:“我知道,他们怕了!” “他们既然怕了,就说明,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入口!” 慢慢张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心中,那小屋中唯一残存的物事,张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运,终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终于扼住了那一切的源头! 谜团,即将被解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湖人,谁没住过客栈,谁没体会过那孤独的滋味? 这谜团的另一个线头,便在青尘客栈。 眼前乎就是青尘客栈了,苏纤纤惊逢大变,一时也无法离开封州城,便暂时安顿在这间客栈内。 张延在门口微一踌躇——从内心深处讲,他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更不愿意触碰这不幸女子的伤痕。只是从种种迹象来看,自己的推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为了破案,潜藏在心底的杂念必须被排除到一边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延跨入客栈的大门,却见迎面一张熟悉的面孔——自己的副手白千帆匆匆自里面走出,一见到张延,他心头一喜:“头儿,我正要去找你,又出事了!” 苏纤纤自杀了! 苏纤纤选择了服毒,安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延看着这方才还与自己面谈过的美丽女子,想起方才她嘴角那一抹浅浅的微笑。想必,她日间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吧? 如此鲜活的生命竟然转瞬就消逝了,虽然已经面对过无数的死亡,但这一时间,张延不觉有些恍惚。 干瘦的崔颖轻轻走过来,顺手除去身上的仵作装束,道:“死者身上无伤痕,面目肌肤不变色,十指自然卷曲,只嘴角有微血,体内血脉发黑变硬,是服食了赤血草,中毒而死的症状。周围无打斗痕迹,身体没有任何外伤,指甲、头发均无掉落或暗藏皮屑。这个房间内没有其他人的脚印。不是被人投毒或迫使服毒,此人是自杀。” 张延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一言九鼎”崔颖说她是自杀的,那这个人肯定是自杀。 崔颖做了几十年的仵作,还从没查错过一具尸体、出过一点差错。张延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双掌,但绝对不能不相信崔颖的眼睛。 再细看现场情况,的确是看不出有打斗或者抵抗的迹象,屋子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死者平静地躺在床上,面目如生。没有丝毫痛苦或者绝望的神情,从脸上能够见到的,只有安详。 赤血,毒中之毒,无色无嗅,食之初始无任何反应,两个时辰之后,毒发无救。中赤血之毒而死的人,血脉堵塞,面目如生,尸身不腐。 就算是死,这美妙的舞蹈精灵也诗意地保留了自己那仿佛来自天界的美丽。 想起当日倚醉楼上她那喜不自禁的娇羞,张延不由长叹一声。 尸体的左手自然卷曲,右手却是紧握的,似乎手心中握着什么东西。张延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一声脆响,一块无瑕的碧玉落到了地上,弹跳了几下,落到了张延脚下。 ——看这碧玉晶莹剔透,镂空雕刻着一只鸳鸯,想必是一对玉佩中的一块,应该是曾经的定情信物了。 没想到这玉人痴情至此,如此一来,所有的猜测以及自己想要知道的内情,都随着这生命一起逝去了吧? 张延头一次感觉到了沉郁的无力。 回首望向崔颖,张延道:“还有其他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崔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根本不想说话。此刻他已经换好了平常的衣服,也不和众人打招呼,径自出门,扬长而去。 张延苦笑,这老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没办法,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是会大一些的。 当即,他对白千帆遭:“你去送崔老一程吧。” 独自走出客栈,圆月越发皎洁,寒光之下,大街亮如白昼。 张延忽地感到一阵疲惫。几十年了,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让他什么都不想干,一时间只想回家去,万事都不理。什么状元、什么玉家、左家、天杀盟、杀破狼,统统都放在一边,不去管它,只想回家去,看着宁儿,看着孩子们,在温暖的家中睡上一觉,让那些恩恩怨怨都见鬼去吧! 可惜还没有迈开步,便见一个年轻人朝自己走来。张延识得此人,叫做赵宏,乃是崔颖的徒弟,也是封州城有名的仵作,可惜终究比他的师父还是要差上一些。 赵宏走到近前,深施一礼,却是欲言又止。此刻的张延却也无心情敷衍,当即道:“有什么事情么?” 半晌,赵宏方才期期艾艾道:“张神捕,刚刚有一件事情,嗯,师父好像是,忘了告诉您。我不知道重不重要,该不该告诉您。” 张延瞬间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心下泛起一阵反感,但是面上却是和颜悦色:“崔老既然没说,也必是不重要的事了。” 赵宏碰了个软钉子,脸更是涨得通红。他自然听得出张延话里有怀疑他为了向上爬,不惜打师父小报告的意图。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也不容他退缩,当即道:“刚刚我发现,那个,苏纤纤,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张延一惊,双目精光暴射,紧盯住赵宏:“你可确定?” 这年轻人虽然愈发窘迫,眼中却毫无惧色,毫不退缩地迎着张延的目光,口中则仍是期期艾艾的:“这等事情别说师父,就是我也不可能看错的。神捕要是有疑虑,随便找个人来一验便知。” 张延神色数变,沉默了半晌,语声转柔道:“这死者怀孕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因为与案情无涉,崔老才没有说吧。不过还是多谢你,辛苦了,你先回去吧。”言毕,转身离去。 赵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之色。 天下,终究还应该是年轻人的。 梦圆·追忆 镜中少女蛾眉秀目,眼角含春,端的是好人才。 左怜痴痴凝视着镜中的倒影。 谁说我们左家大小姐不会笑,不会脸红?只是一直没有值得她笑,值得她脸红的事情罢了!看看镜中巧笑嫣然的倒影,这才是怀春少女应有的模样。 她不是众人心目中的那座脸冷心冷的冰山,她的内心实比大多数人来得更为炽热。只是这份炽热对她来说太过危险,所以她只好用冰壳把它紧紧包裹起来。 将自己压抑在黑暗中太久太久,以至于几乎忘了本来的自己。为了那份炙热,自己和他都付出了太多沉重的代价——本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付出更大的代价! 可是万万没想到,惊喜竟然会如此突然地降临,直如梦幻一般。左怜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那幸福甚至远远超过自己午夜最好的美梦,而如今这份幸福绝对不是虚幻,而是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就算需要用一生去换这一刻的幸福,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与魔鬼签下契约,而如今,这份幸福就在她的面前,唾手可得。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 那间小屋,那永远笼罩在黑暗中、却容纳了她所有炙热的小屋,曾经是她唯一的寄托。而如今,这份炙热终于可以见到阳光。她,左家大小姐左怜,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可以脸红,可以娇羞,可以无愧地面对自己的亲人,可以在阳光下、而不是黑暗中拥抱自己的情人! 她不由想起了那次初遇,那次之前不知道该诅咒还是该庆幸,而今日之后却绝对应该感谢上苍的初遇。 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伯伯就是不带她出战、她一直为自己的实力而自豪,年轻一代之中,她虽然年纪最小,却第一个突破了“幽明咒”的第三层,成为百年来悟出此道、年纪最小的左家人。 为什么那些武功不如她的弟子都可以出堡,可以上阵去与人厮杀? 她想不通,也万万不服,所以,她偷偷离开了左家堡——没有人想得到在她冷漠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颗不羁的心,所以她的离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 爷爷应该带着族中高手去了京师,据说那里会有一场决斗——与玉家支持的反贼白衣侯。 没有想到,真正的拼杀是这个样子,与自己平日的练习,以及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没有礼节,没有一招一式的攻击,没有江湖规矩,更没有什么点到为止。所有的人只是想尽办法,用刀剑杀掉敌人——当潜伏在房顶的左怜看到一名锦衣卫被一刀腰斩,可是上半身仍然死死抓住敌人的大腿,直到敌人被同伴一刀砍死的情景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施展轻功狂奔而去。 那一次,她足足在道边呕吐了半个时辰,直到觉得似乎把苦胆都吐了出来。一边呕,她一边暗自发誓,再不出堡,老老实实在左家堡里做个大小姐吧。 但当她止住呕吐后,却站起身来,决定,回去! 左大小姐不认输的个性是左家堡尽人皆知的——绝对不能就这样被吓走!更何况,自己的族人还在浴血奋战! 可惜待得她回去的时候,战斗早已结束,玉家的武士已经全线撤走,而爷爷带领的一众高手也死伤惨重,再没有追击的能力。 她没有现身。 既然来了,怎么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爷爷? 左怜沿着玉家撤走的路线追了上去——无论如何也得杀掉几个玉家败类。 玉家此番全线败退,但精英犹存,左大小姐如今孤身一人,虽然自视甚高,但终究也明白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所以她没有光明正大地现身,威风凛凛地报名,然后卷起千层浪,杀得鼠辈狼狈逃窜——这便是她梦想中的江湖,是她在堡中无数次设想左大小姐大展神威、扬名江湖的情景。 虽然只是短短几刻,江湖已经教给了她太多的东西。她已知道应该如何战斗,如何生存。 或许因为是败军之将,玉家的营帐布局分外小心翼翼,没有一丝可供!偷袭的缝隙。左怜小心地伏在巨树之上,盘算来盘算去,却也只能让自己更加心浮气躁。 直到一个帐篷内传来隐隐的争吵之声。紧接着,就看一个挺拔的背影;走出帐篷,离开了营地。 左怜暗喜,慌忙悄悄跟上。 那青色绸衫下的身形似乎有什么不可索解的心事,漫无目的地乱走,丝毫不觉自己已经离开了自家的营地。 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左怜忽然觉得心底一阵柔软。 自己真的要杀他么?杀掉这个与自己素不相识、带着几分寂寞气息的男子?真的要让自己的剑染上他的鲜血么? 拔剑! 虽然这里离营地还不算远,并不是最好的狩猎之地,但左怜不得不拔剑,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拔剑,怕那心底的柔软会让地再也无力拔剑,只能灰溜溜地空手返回左家堡了。 漫天的剑气瞬间笼罩了敌人的全身,剑刃上仿佛连着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火光,可一点不觉灼热,而是透出沁骨的冰寒。 这是爷爷仗之纵横天下的绝学,在三代弟子之中只有左怜练成了——用来对付这个无名小卒,还真有点杀鸡用牛刀的遗憾。 出乎意料的顺利,敌人应声而倒,甚至没有丝毫的挣扎与反抗,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左怜的宝剑收割。 左怜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杀人就这样实现了——一点也没有手刃敌人的快感,只有一阵阵隐隐的恶心。面前的人,自己甚至没看清他的样子,便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就在她愣愣收剑之时,却见地下的死人忽地蹿了起来,身子僵硬,僵尸一般扑了过来,身上淋漓的鲜血让他显得更为恐怖。 左怜惊叫着后退了一步,只一瞬,便镇定了心神,挥剑上前。 可是已经晚了!只这一瞬便足够,敌人等的就是这一瞬。左怜的长剑还没有刺出,那敌人已经冲到了她眼前,紧接着把她一把抱住。这是幽明六道火唯一的破绽,只要被敌人冲到眼前,便来不及回剑防御——这是以多少名玉家子弟的死亡为代价,方才由玉家高手总结出的左家这一绝招的唯一破绽! 从没有被男人这样亲昵地接触过,一时间左怜甚至忘了自己可以用内力振开他。而敌人却是丝毫不停,双手在她背后一路疾点,霎时间已封住了她十几处大穴。 刚刚左怜的全力一招,那男人根本不及躲避,虽然没被瞬杀,但身上已中了十几剑,加上被剑上附着的邪异寒劲侵入心脉,那男人在封住她的穴道后便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软软倾倒,却恰好被她的身体抵住,头便靠在了她的香肩之上。一时间,这两个年轻的男女便以这样尴尬的姿势相拥着站立在旷野之中。 如果不见两人身上淋漓的血迹,绝对会被人误当作一对深情的情侣,正互相扶持着伫立在这荒野之中。 忽听到脚步声响传来。 几名玉家子弟一边喊着“二公子”,一边搜寻过来,想必两人方才打斗的声音传到了玉家营地,引来玉家子弟出来寻人。 左怜心里一凉。 完了,自己宁死也不能被人活捉——据说左家子弟被活捉,男人都被酷刑处死,女人则更会惨遭凌辱。 正要聚起残余内力咬舌自尽,左怜却觉得身边的敌人也是一震。惊惶中,她只感到自己的背后有双手连连指点,已然解开了她的穴道。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一把扔了出去。 她伏在大树上,看着底下浑身浴血的男人被玉家人抬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向他们解释刚刚的处境——来的人武功都不高,此刻她若是冲下去,完全可以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只是静静伏在树上,看着他们和玉家的大队伍会合。 那是玉君寰和左怜的第一次相见,他们谁都没有看清彼此。 世人一向喜欢传奇,在爷爷的刻意传播下,现在只怕连路人都知道了自己和君寰曲折的爱情故事了吧? 左怜自嘲地想,脸上不禁又飞上了一朵红霞。 世仇阴影的笼罩,一对苦情的男女,百折不回的爱情,大团圆的结局……假以时日,也许自己的这段情事也会被编成传奇的故事。 爷爷刻意传播这件事,想必是为了替两家的结盟制造舆论声势——左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也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恋情竟然能够被家族接受。这几日来一连串的经历,让她至今觉得犹在梦中: ——首先所有人都已知道,左寒的死是天杀盟的七杀所为,为的就是要挑动自己家族和玉家大战,好坐收渔人之利。这种卑鄙的行径自然激起了左家弟子们的愤慨,甚至有人立刻找到家主,要求做先锋,与天杀盟开战。 ——紧接着是左怜和玉君寰的恋情被发现。左怜一向很得长辈怜惜,在同辈中人缘也颇好。若在往常,这等事情必为大家所不容,但此刻对天杀盟的愤慨已经分薄了左玉两家的血仇。一时间,倒有颇多人对两人表示了同情。 ——就在这时,左锋召集子弟,商讨与玉家联盟抵抗天杀盟之事。大敌压境,自身大损,本就是风雨飘摇的时刻,加上左怜和玉君寰这段感人的情事,与左家结盟的事能够得到大部分元老、弟子的承认或者默许,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大家担心最多的,大概就是玉家的诚意了。 ——锦上添花一般,阎王御史张延竟然代表玉肃来向左家求亲,左怜和玉君寰成了两家结盟中最重要的棋子:既是说服子弟的利器,也是两家盟约的担保。 只是,这棋子是左怜自己心甘情愿,或者说是喜出望外地要去做的。 虽然还是有强硬派,坚持不同意结盟和婚事,但是在爷爷的布置下,这些人已经不成威胁了。 自己还是看不透爷爷啊!每天都跟在爷爷身边,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何时作出了这样惊人的决定,又是在何时与玉家达成了默契,才有了这一连串的动作,终于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无论如何,君寰,我们终于能相聚了——在阳光下!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体会到左怜如今涅槃一般的幸福,那自然是她的情人,玉君寰。 无数次,在那个小小的爱巢中,黑暗笼罩着两个人的心。 他们不敢回忆过去,也不敢设想将来,只能靠着那如火焰一般的热情来麻痹、告慰自己。 但如今,他们终于可以走入阳光,终于可以一起分享那曾经以为永远都无权享受的爱情。可惜,即使是江湖儿女,有些礼节还是得守的。既然已经文定,男女便不能见面,即使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玉君寰正陪同他的大哥来下定,此刻就在前方正屋内,和爷爷密谈。 可那幸福感来得如此的灼热,让左怜迫切地想要与君寰分享,同时,她也想分享君寰的幸福。 不管了,左家大小姐岂能如同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一样躲着不见人?一定要去看看,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也好,即使远远的偷偷一眼,也能让自己灼热的心找到一个依托。 树阴遍地,蝉声不绝,倒衬得小院更为宁静。 左怜却知道,其实这看似宁静、悠闲的别院里至少有七十三道暗哨,二十七组埋伏。此刻此地的守卫之森严,只怕并不下于左家堡的总部。 爷爷和君寰的哥哥正在密谈的,大概决不仅仅是自己的婚事,而是足以让江湖掀起风暴的大事吧? 但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去听一听。就算是身为棋子,也有权利知道自己会被放在哪里不是么?左怜的脸上又是一片红云飘过,想出这么多理由,其实归结到底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自己会如此冲动,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想见见自己的情郎,一刻也不想耽搁!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森严的戒备不仅仅是为防备外人,就算是本堡中人,强硬地反对与玉家讲和的也不在少数。何况这里毕竟是左家的地头,外人想要破坏力量也是有限,完全不足挂齿,防止自己人捣乱反倒成了这个时候的重点。 可以说在这一刻一般人,甚至是一般左家人想要接近正房都是难如登天,但是左家的左怜大小姐岂同一般——不要说她的轻功之高,名动武林,绝对是左家左锋以下的第一人,单就说她长期跟随在爷爷身边,负责整个家族的防御调度,这些她亲手布置的守卫,又怎么能拦住她呢? 轻巧地潜行出暗桩的范围,左怜隐身在屋门之后——这么容易就进来了,看来防御力量依旧不足,呆会儿得好好整治一下他们了。一边想着,左怜一边悄悄接近了正屋三丈以内。不能再近了,屋内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再接近,肯定会被发现的。 爷爷和君寰的大哥都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自是谨慎到了极点,虽然身处如此的层层防护之下,两人的交谈仍是压低了声音,左怜的藏身处本就较远,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只言片语。 靠着听到支离破碎的话语完全猜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几个名字能够偶尔清晰地传进耳朵:张延、莫非平、天杀盟。毫无疑问,爷爷和君寰的大哥正在讨论对抗天杀盟的大事。 可在少女的心中,这些都是次要的事情。 左怜轻咬贝齿,只是心不在焉地想:君寰明明也在屋中,为何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仔细一想也便释然了——如此大事,作为弟弟,君寰自然还没有资格插言。哼,讨论大事,不让我听却让那小子在那儿听着,明显是看不起我这大小姐。左怜悻悻地胡思乱想着,脸上却不禁绯红如火。虽是江湖儿女,毕竟也是怕羞的少女罢了。 骤地,一个名字传进了她的耳朵——苏纤纤。 死去的状元郎左寒论辈分虽是左怜的叔叔,却基本与她属于不同派系,两人平日的感情甚是淡漠。对于他的死,左怜倒也不觉得太过悲伤,倒是想起苏纤纤,想起这个几乎就成了她婶婶的女子,左怜却不禁唏嘘人生无常。莫非平的一箭不仅杀了十七叔,也毁了这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只是这个名字一被说出,屋中人的情绪竟似立时变得激动不已。不仅爷爷的声音骤然拔高了八度,就连君寰的声音也弱弱地响了起来。 左怜心中一惊,不禁悄悄地潜伏到了正房的门边,一刻之后,她将深深地后悔自己这一次莽撞的偷听! 别离·闯宴 楚宁看着眼前大口吃菜的男人,心下甚是不安。 做了多年的夫妻,她对张延的心思习惯自是了如指掌。 眼前的男人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可楚宁知道,此刻他心中必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只是张延既然不说,楚宁也不问,只是温柔地给他再添上一碗热汤。 大儿子张思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是好动,加上自幼习武,体格甚好,这孩子每次回家都是一路跑来。 一进院门,张思却立刻停下脚步,仿佛生怕惊动了地上的蚂蚁一般,蹑手蹑脚地走入中房,轻声唤道:“爹、娘,我回来了。” 儿子的懂事稍稍减缓了楚宁的不安,她当即拉过小凳,让张思坐下,给他添上满满的一碗饭,眼睛却不由望向内屋摇篮中兀自熟睡的女儿——方才张思自是怕吵醒了妹妹才放轻脚步的。 每次想到可怜的女儿,楚宁的心都是一阵刺痛。就见丈夫的身体也是忽地一震,必是和自己思虑的一样。 孩子总是不耐寂寞的,即使是面对一桌佳肴。 就听张思压低了声音,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地给爹娘讲述白天学堂中的事情:先生让背书,就我一个人背了下来;田辉和田度打架了,是我拉开的;先生今天教新书了……楚宁微笑听着,几乎插不上嘴。 所谓幸福,就是如此吧,张延不禁心中感慨。 儿子吃饱便跑出去玩了,张延忽地起身,拿起官服道:“我要出去办点事情。” 楚宁点了点头。晚上出去公干,对张延来说也算平常之事。看着张延走出院子,她便俯身继续收拾。 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响声,抬头一看,却是张延去而复返。 张延并不说话,只是直直凝望妻子,神情甚是复杂:有痛苦,有踌躇,有迷茫,合在一处,便成了深深的不舍。 楚宁虽不愿干涉丈夫的公事,此刻却也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正要说话,却见张延走至榻前,抚摸着犹在熟睡的婴儿,忽道:“师父这一两天内可能就要来了。他老人家上次书信说,新的一株火焰藤已经要长成,晴儿会有救的。老人家的恩情我是一辈子都报不完了,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楚宁点头应是,心下却是惴惴。就听张延续道:“还有婶娘,你回头去看看她。思儿甚是聪明,但是不要太宠了,孩子还是得管的。”说话间,他的声音渐低。 楚宁大惊——这分明是交代后事的口气了。 张延还要继续说下去,猛觉得身上一暖,是楚宁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张延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和楚宁低低的啜泣。 半晌,楚宁才能发出声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去冒险,你不能去!没有你,我们……”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近嘶哑,却再也接续不下去了。 张延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缓缓道:“别担心,我只是要去抓捕凶犯,有点危险而已。这么多年了,我抓过多少凶恶的犯人,还不都平安回来了,你不要担心。” 楚宁却知道,张延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像他说的,只是“有点”危险而已。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看着这个从不惧生死的男人此刻的犹豫,她就知道肯定是九死一生。 想到此处,楚宁不禁啜泣道:“你不要去了,不要去!不要总想着什么公道国法,想想我们娘仨,想想思儿,想想晴儿。他们不能没有父亲,我也不能没有你!你不要去!” 张延又叹了口气,语声痛苦,态度却甚是坚决:“我不能不去。我不想今后每夜都睡不着觉,痛恨自己的怯懦。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楚宁止住了哭泣。 他的回答肯定是这样的。自己当初选择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值得自己与之生死与共。 她缓了缓情绪,方道:“好。我知道,有些东西对你而言,比生死更重要。但你也要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比你对我更重要。既然如此危险,那我陪你一块去,咱们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张延心下一痛,轻轻捧起楚宁犹带泪痕却神情坚决的脸:“别傻了,还有孩子,你怎么能抛下他们?我对不起你。”说完这一句话,张延猛地挣脱楚宁的怀抱,转身离去。 楚宁愣愣地站在屋内,眼看着丈夫的背影,渐渐消失。 那熟睡的婴儿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忽地惊醒,大哭起来。 左家在西北一带根深蒂固,几近有呼风唤雨之能,做事也一向嚣张至极。只看这左家别院,门口的石狮子竟然比封州衙门前的一对还要大上一半。 张延叹了口气,单凭这一条明显僭越的作为,便可知这左家在封州的势力大到了何等地步。而今天,自己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庞大无敌的巨物——或者是两个! 这次他是一个人独行,并没有带兄弟们一同办案,甚至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的推测,包括自己的左右手白千帆。原因很简单:做捕快十余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失去了自信——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不知道凭自己的一腔热血,这一次是否能够伸张正义。 要知道,如果一如自己的推测,那么这桩案子不论多么荒谬,但现在它所牵扯的,已不仅仅是几个涉案人的生死荣辱,而将直接影响到这两个豪门世族的生死存亡!无论玉家还是左家,都决不会坐视他张延翻出真相,让这两家落于覆亡的境地。 只凭自己这小小的捕快,能否孤身对抗两座没有退路的庞然大物? 从理智上,他知道,不能!所以他才不让自己的兄弟牵扯进来。但是他自己依旧是要来的,他已没有退路,因为他的身后有四个字——“国、法、公、道”! 即使明知事不成,也要去做,即使明知会身死,也要尽最后的一分力找出真相,洗雪沉冤。只有这样,才不枉人叫他一声“张神捕”,才不会玷污了城门前那把犹自雪亮的断刀! 即使死,也要告诉别人,世间还有公道,还有人在不惜用鲜血来捍卫这公道! 左家正厅内,一桌丰盛的酒宴,玉肃和左锋这对亲家正在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玉君寰和几名左家长老在下首陪坐,笑语晏晏,让人绝对想不到就在前天,这些人还是彼此不共戴天的仇敌。 忽然,一名左家子弟悄悄走入,看着满屋的客人,稍稍犹豫了一下,方才高声禀报道:“张延拜庄!”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玉肃和左锋则交换了一下眼神。 左锋压下内心隐隐的不安,笑道:“有请!” 门环响动,张延慢慢走进,玉肃和左锋率先站起,其他诸人自然也只好都站起迎接。 玉肃大笑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刚才,我还和左前辈商量怎么去谢你这个大媒呢!” 左锋也微笑道:“是啊,这次多承张大人了,先是迅速查明真相,为寒儿报仇,帮我们挫败了天杀盟的阴谋,又为怜儿做媒,找到了一个如意夫婿,老朽真是不知该怎么感激张大人才好。来来来,先坐下喝杯水酒,他日我还要登门拜谢的。” 张延也不推辞,拣了个没有人的位子坐下,自有侍女添筷斟酒。 张延举起酒杯,道:“玉大人和左前辈不必客气,做媒这等举手之劳的小事不值一提。说到破案,张某倒是无比惭愧。这状元被杀一案尚未侦破,张某不值前辈如此夸奖。” 此言一出,酒宴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张延犹若未觉,继续道:“此次张某前来叨扰,正是有一事关系破案甚重,特想请左前辈和玉大人帮忙。” 左锋没有接话,玉肃倒笑道:“哈哈,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人生有酒须尽欢,如今是私宴,我们不谈公事可好?” 张延冷冷道:“张某此来,就是为了公事。我就直说了吧,玉君寰和左怜与这件凶杀案甚有关联,本捕要带他们回去问话,希望二位能行个方便。” 玉君寰的脸色于瞬间变得惨白。 下首一位中年人“砰”的一声拍案而起。 张延认得此人乃是左家堡长老之首左修恒。近两年来,左锋足不出户,左家的大部分事务便是此公作主。 左修恒怒气冲冲,正要开口,却见左锋冲他微一摆手,只得悻悻坐下。 左锋衰弱的声音响起:“张神捕是在开玩笑呢,还是故意要搅我左家的喜事,欺我左家无人呢?”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张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即不急不徐地接道:“前辈不要生气。若非迫不得已,在下也不愿意打扰新人。只是大案惊天,事关国法,想前辈为人,朝野、江湖无人不尊,自然不会公然仗势、庇护凶嫌吧?” 左锋没有说话,一边的玉肃道:“张神捕查案如神,玉某一向佩服,只是如今一看,却实在让人齿冷。莫非张神捕以前查案靠的就是这样无凭无据地跑到清白人家,抓人回去当凶犯么?莫说舍弟有功名在身,断然不是无凭无据就能抓的。就是一般百姓,你这般做事只怕也说不过去吧。” 张延冷笑:“凭据自是有的,只怕拿出来对大家不好。玉大人若是非要凭据,我就说一句话——左寒本不该死!”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可是玉家兄弟、左锋、左修恒和几位长老听了,瞬间都是一震。 左锋挥了挥手,陪席众人当即悄悄起身,转眼间便退了个一干二净。大门紧闭,垂帘放下,屋内只剩下左锋、左修恒叔侄,以及玉家兄弟,还有个面无惧色的阎王御史张延。 左锋叹了一口气,咳嗽着道:“寒儿乃老朽一手抚养成人,他之死,最伤心者当属老朽,但大局为重,我左家都已不再追究,大人又何必非要穷追不舍呢?” 张延道:“人命关天,没什么大局能高过天理、国法。不管前辈是否要追究,我张延既然守护封州,就决不容许此地有一个枉死之人!”语声朗朗,掷地有声。左锋咳嗽了几声,竟没再接下话去。 半晌,玉肃方道:“张大人果然不愧神捕之名。只是大人既然能看透这案情,自不会看不透这案子的牵涉之大。神捕既已看透前因后果,却不求大援而独自前来,更不在方才当众说出,当是不愿意将事情搞大,让封州城血流成河。如此佛心,玉某佩服。神捕何不再放开一步,就此了结此事,保住封城平安,可好?” 张延断然道:“国法难容!” 玉肃冷笑道:“好个汉子,玉某都不禁要佩服你了!只是不知道神捕孤身一人,有没有信心从这里抓走你的嫌犯?” 张延一凛,只见不经意间,左修恒和玉肃已经移至自己的左右下首,和左锋呈三边包围住了自己。玉君寰却是动也没动,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左修恒冷笑道:“大人菩萨心肠,左某佩服,只是大人把我左家堡也看得忒轻了。当日你在左家堡抓走我二十三弟,那是我左家不和你计较,今天咱们就一起来算总账吧。” 左修恒所说的,乃是八年前张延所办的一件大案。 左家堡第三代二十三少在封州城与人口角,竟连杀三人,扬长而去。所有人都猜测那些人是白死了——左家堡的少爷,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而张延当日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竟然独闯雄霸关中的左家堡要人。 没人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一日之后,张延走出了左家堡,身受三十四处重伤,浑身浴血,几近丧命,却也将左二十三擒回了封州城,于秋后处决——从那时起,阎王御史的威名便传遍江湖,天下人都知道,封州城有个不要命的捕头叫张延。 左修恒提起旧账,心下仍是恨恨不已。 当日这个小捕快视左家威名如无物,孤身入堡。自己自负为左家第二人,没想到交手之下竟然输了重伤的张延一招。当时他就恨不得把张延乱刀分尸,没想到最后恪于种种形势,竟然让这个人活着走出了左家堡,还带走了二十三弟。 多年来左修恒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视之为自己毕生的奇耻大辱。没想到今日,又是这个不知死活的阎王御史来捣乱。要是再让他活着走出去,左家堡真是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却听张延一声轻笑道:“张某今日要捉拿凶嫌玉君寰,众位若想拒捕,张某只好得罪了。”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箭一般,直朝玉君寰飞去,转眼间便扑至玉君寰面前,十指如钩,就要抓下。而玉君寰犹自未动,仿佛准备束手就擒一般。 眼见就要抓上,张延却觉身侧一股幽寒的内力涌来,令他一时间竟有些气息不畅。当下,他不得不足尖一点木桌,身子反转,变指为掌,与左修恒袭来的一掌对了个正着。 左修恒双脚立地,张延却是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一招相对,身子当即被震得倒飞而出。 眼见就要撞上墙壁,张延深吸一口气,双足一点,方向一转,又向玉君寰飞来,速度更快。左修恒冷笑,又是一掌击出,张延再次被弹出,但转眼间又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回来。 如是数次,张延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左修恒接招却是越来越吃力。眼见张延又一次飞回,左修恒大喝一声,双手一抬,将面前的红木八仙桌面举起,“呼”地一声横挥而出。 八仙桌面甚大,张延又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听“砰”的一声,被拍了个正着。左修恒暗喜,手中虽只是一张木桌面,在他的内力灌注之下,决不亚于铁板钢盾,这张延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不死也得重伤。 张延眼见桌面拍来,凝力双腿,尽力一翻身,与桌面一触,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却借着这力道如陀螺一般,旋转着转了方向,斜斜朝左锋飞去。 左锋坐在位上始终没有动过,眼见张延飞过,咳嗽一声,看准来势,出手如电,就要一把将张延擒下。 左锋既称天下第一,出手速度果然快逾闪电! 却听“刺啦”一声,左锋竟扑了个空,只抓下了张延的一片衣襟。张延飞到左锋跟前之时,身体兀自旋转不停,依靠这一股自旋之力竟然画了个大弧,绕过了左锋这可怕的对手,转眼间飞到了玉君寰的右侧。 左修恒一时大惊,此刻他和张延之间挡了个玉君寰。当即,他单手斜举桌面,绕过玉君寰朝着张延劈下。 张延不闪不避,气集右肩,身体斜斜向上,硬接了这一劈。 大力相接,桌面瞬间被震得粉碎,张延只觉右肩一阵剧痛,想必肩胛骨已经粉碎。 左修恒正待继续进击,却见张延好容易定住,虽然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但十指如钩,已然锁住了玉君寰的喉头,勉强一笑道:“谁说我抓不到的?” 左修恒权衡之下,只好恨恨放下双掌。 此刻他心下最恨的却不是张延,而是被抓的玉君寰。这小子武功并不在自己之下,只要稍作抵挡,自己必能杀了这已是强弩之末的张延。可他居然束手就擒,平白给张延多了一个人质。 张延左手扣住玉君寰,身子缓缓向门口移动,笑道:“在下公务已完,不多打扰了,这就告辞。今后案情若有进展,在下当再来叨扰。”这倒也不是他非要炫耀,只是此刻脑子里止不住地一阵阵眩晕,若不是不停地说话,只怕就要当场晕倒。 左修恒闻言却恨得牙根痒痒,若张延挟制的人质是别的任何一人,哪怕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会不计后果地干掉这讨厌的阎王御史。但这玉君寰此刻对左玉两家实在太重要!左修恒身为代堡主,自不敢随意胡来,当即转头望向左锋。 却见左锋和玉肃却都不甚着急,面色如常。眼见张延就要走出大门,左锋忽地开口道:“停!” 仿佛中了符咒一般,张延猛然停住。紧扣玉君寰咽喉的左手五指青得发白,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玉肃快步上前,一把将玉君寰从张延的指下拉了出来。张延仿佛真给定身法定住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嫌犯被抢了回去,身子颤抖得却是越来越厉害。此刻虽已是初春,他却仿佛身处寒冬冰窖一般,渐渐的鬓角、双眉竟凝出点点寒霜。 左修恒一时大奇,心下却也佩服,自己这二十七叔果然是高深莫测,武功进境更是自己万万无法企及的。自己苦练家传的幽冥寒气已经多年,却没想到竟可以造成如此骇人的效果。方才眼见二十七叔根本没有接触这姓张的身体,竟然将他伤成这样,此等武功,当真是惊世骇俗! 左锋缓缓开口道:“张神捕,我和尊师也是世交了,多年来我一直很欣赏你。此番之事,想必你也明白,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你坚持找出真相,只怕后果要比现在严重上百倍千倍。你点一点头,大家就把这件事情揭过去,如何?左家今后必有回报!” 张延身子不住地颤抖,闻言却把头高高昂起,明显是不同意左锋的提议。 左修恒大声道:“二十七叔,跟他费什么话,杀了算了,就算比这小子身份再高十倍,咱们杀了就杀了,也不是摆不平的。” 左锋没有理他,继续柔声道:“不要挺了。你身具倾寒绝脉,虽然幼时服食过天下第一至阳之物‘火焰藤’,压制住了病情,还让你的武功进境远超常人,但你的病根未曾消失。方才我用‘幽明指’点破了你的膻中穴,你体内被压制多年的寒气正在外泄,这全天下也只有老夫能压制住这寒气。我不想害你性命,但若没有老夫给你驱除寒气,再过半刻,你的旧症全发,到时候连老夫也救不了你了,这世间可没有第二株‘火焰藤’能够救你的性命!” 张延此刻身体外侧竟已结了一层淡淡的寒冰,牙齿“咯咯”直响,闻言却依旧勉强开口:“今日就算张某死在此地,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世间还有公义!”他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是大义凛然,众人无不动容。 左锋微微一叹,缓缓转过身去,道:“老朽真的很欣赏你,不忍看你送命。” 左修恒大喜,二十七叔的意思就是同意自己杀人了。当即,他走到张延跟前,狞笑道:“姓张的,这是你自找的!”说毕,一掌正对张延顶门击下。 眼见阎王御史命在须臾,却听一声娇叱:“住手。” 左修恒不禁一顿,转头一看,却见大门洞开,门口处立着一名清冷的女子,正是左家大小姐,今日的准新娘,左怜。 左怜冷冷站在门口,面色红润,眼神却迷离,仿佛眼前无有一物值得她定神凝看。 方才如此大的变故,左锋、玉肃都是面不改色,如今一见左怜出来,却双双面色大变。 左怜慢慢走过,眼神空洞,丝毫不看屋内众人。 左锋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玉君寰的脸色则愈发苍白,深深埋下头去,若细看,却能看出他垂下的双手手指正轻轻地、不自觉地抽搐。 左怜径自走到张延身前,忽地一笑道:“你想要真相,我不妨告诉你真相。十七叔是我杀的,因为他这一脉野心日涨,竟妄想与爷爷抗衡。他此番身中状元,影响必盛,我这才不得不除掉他。至于杀人的方法,只怕你也猜到了。那日是我在倚醉楼后的小屋出手。这事和君寰,和爷爷没有任何关系。” 张延此刻颤成一团,已经说不出话来。左修恒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小子知道也是白知道,反正今天你死定了。现在你算是死个明白。管我们左家的事情,算你倒霉!”说着掌力凝聚,正待出手,却听左怜唤道:“三叔。” 左修恒平日是最疼这个侄女的,听她呼唤,当即不及杀死张延,应声回头。 却听左怜唤道:“三叔,我求您件事情。” 左修恒应道:“你尽管说。” 左怜缓缓转身,目光扫视。众人一时觉得这目光比起平日来更要冷上三分,直如寒冰入骨一般。 自左怜入屋起,始终没有朝未婚夫玉君寰望上一眼。此刻玉君寰轻轻抬头,眼光转过似在寻找左怜的身影,可是还没看到左怜,只模糊见到那从衣裙上飘下的轻纱,玉君寰的目光便直如被烫了一般,飞速逃开,再次低下了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左怜轻声道:“我虽已下了文定,但尚未过门,还算左家的人,求你将我葬进左家祖坟,我想陪着父亲。”说着她的语声越来越低,最后竟几不可闻。 左修恒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最末一句,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左怜的左手,惊道:“怜儿,你?” 左修恒话未说完,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势不可当,瞬间被推出了几丈远。定睛一看,却见是左锋骤然飞过,把自己推开,抱住了左怜。 只见左怜犹带微笑,却已是气息全无。左锋一时大恸,抱住左怜,内力源源不绝地输入她渐已冰冷的身体。 可惜纵然有无敌天下的武功,此刻也无法唤回已逝的香魂。左锋老泪纵横,竟是泣不成声。原来纵然身为天下第一,那泪也是苦的。 看此情形,必是左怜来此之前,就已服下了“赤血草”。赤血草毒,无药可解。服用此毒,可知其死志之坚。 如此异变,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玉肃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而玉君寰眼见情人惨死,面容扭曲,却依旧动也没动,一行清泪缓缓流下面颊。 左怜一向跟在左锋身边,在族中人缘颇好,没想到竟在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之时香消玉殒。左家众弟子本在门口,见此情形顾不得左家的严厉帮规,纷纷拥上。一时间很多人都是泪流满面。 左修恒此刻终于稍稍回复了清明,忽地转身大喊道:“杀了他!” 众弟子立时反应过来,害死大小姐的自然就是这个欺上门来的阎王御史。一时间刀剑纷出,挟着怒火,纷纷朝着张延攻来。 张延旧病复发,无法动弹,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见左怜竟然自杀身死,心下也是暗叹,眼看刀剑即将加身,避无可避,当即双眼一闭。 也好,身死此处,但总算对得起当年的断刀。 刀锋阴寒彻骨,张延只觉得一瞬间至少有十几把刀剑同时砍入了自己的身体。最快的一把剑,剑尖离自己的心脏只差不到一分。 就在此刻,却听一声衰弱的声音:“住手!” 刀剑瞬间定住。只见左锋抱起左怜的尸体,慢慢站起来,却不转身,依旧背对着众人——这纵横江湖的大豪,有泪也不能在弟子的面前流淌。 左锋缓缓道:“神捕,你看到了,如今怜儿已经死了,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了吧?放他走!” 众弟子虽依旧愤愤不平,却也不敢违抗堡主,当即让开了一条通路。 张延终于凝聚起最后一点内力,强自稳住身子,踉跄着向外走去。 终于走出了左家别院的大门,张延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下。 最后的一点感觉,是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黑暗中下沉,幽光越来越暗,压力越来越沉,寒气越来越重。 不行,不能再沉下去。我会被压死的!于是拼尽全力,向上游,每一寸的上升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寸的上升也都让人如此的喜悦。 升,不能停,我不会输的。但是那压力、那黑暗都还可以忍受,只有那几乎让人生机断绝的寒气,却让自己的手脚丝毫不听使唤,那股寒气不仅侵袭了的手足,更缓缓向上,直朝五脏六腑而去。 忽地,似乎体内火的精灵被惊醒,一股暖流自头而下,瞬间流遍了全身。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力量。 “哗”的一声,头终于突破了那幽冥般的黑暗,突如其来的明光让人如此温暖,没有了那让人窒息的压力,没了那让人僵硬的寒冷。重生的喜悦充满了胸膛。 只听得一个带着哭腔的柔美声音惊喜叫道:“醒了,醒了!” 张延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见妻子楚宁满目泪光,紧紧抱住自己,似乎已经不会说别的话,只是低泣着重复道:“醒了,太好了,醒了。” 安慰地抚摸着妻子的柔发,张延终于想清了自己的经历。 门环一响,夫妻俩赶紧分开,却见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踱入了房门,脸上带着看透世情的淡淡微笑。 张延惊喜道:“师父!” 来人正是张延的师父,福州少林的觉昕上人。 觉昕微笑道:“我早说过延儿没事的,这下你放心了吧?”楚宁秀面一红,低头不语。 觉昕又转向张延:“好像我每次见到你,你总是只剩下下半条命了。唉!” 身受重伤,已是自认必死,这条命自是师父救下的。 张延感动莫名:“又惊动师父,有劳师父……” 觉昕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说到这里,他却顿住了,沉吟半晌方道,“你先好好休养。这一次你受伤太重,若不彻底休养恢复,只怕要留下后遗症的。”说毕他转身缓缓踱出,自是不愿意打扰这对小夫妻团聚。 张延搂过楚宁,叹道:“让你担心了。” 楚宁泪痕方干,闻言不禁又落下泪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却是接续不下去了。 张延沉声道:“我知道!”说着,把她搂得更紧了。 楚宁忽道:“不要做了好不好?辞了这官,我们一家四口,一同回老家去,侍奉婶娘,教导孩儿。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好不好?就把江湖留给他人去折腾吧!我不想再这样,这样撕肝裂肺的……”话到此处,又是泣不成声。 张延苦笑,抚摸着楚宁的秀发,过了很久,才道:“你知道,我放不下的。” 楚宁挣脱了他的怀抱,骤然抬手,狠狠在他胸膛捶了一拳,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看到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楚宁不禁扑哧一乐,满面泪痕下的这一笑如同霁月横空,让张延一时也看得痴了。 楚宁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渐渐消失,眼睛只看着榻边摇篮里的孩子,再不说话,眼中慢慢浮出了苦涩。 张延心中奇怪,正要开口询问,楚宁忽地站起道:“我去准备晚饭。”说罢匆匆而出。 张延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前日受的伤太重,虽然在师父举世无双的岐黄之术下大部分已经痊愈,但到今日还是无法行动自如,只好每日躺在床上。 其实他的心中一直有一点阴影,但又想不出是什么。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几日师父和楚宁心中都藏着什么事情。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是什么呢? 一旁的女儿骤然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张延伸臂抱起,轻轻摇晃,哄着女儿入睡,同时一股阳刚内力输入——女儿竟然遗传了自己的倾寒绝脉,自出生就是这样,平时一睡就是一天,醒了就被寒气折磨得大哭不止。 温和的内力终于暂时压住了寒气,女儿渐渐露出了笑容。张延松了口气,轻轻把女儿放回了摇篮。 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倾寒绝脉此刻虽然可以用内力压制,但是随着女儿逐渐长大,就不是人力能够压制住的了。要想根除,只能靠“火焰藤”。师父费尽心力三十年培育的第二株“火焰藤”,已是女儿最后的救命稻草。 张延骤然一惊,“火焰藤”? 对,火焰藤! 左锋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再过半刻,你的旧症全发,到时候连老夫也救不了你了,这世间可没有第二株‘火焰藤’,能够救你的性命!” 不错,师父的内力绝对不足以压制复发的倾寒绝脉。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师父是怎么救的自己? 第二株火焰藤! 左锋错了,第二株火焰藤的确是有。那可是晴儿的全部希望! 难道…… 张延不顾伤势,踉踉跄跄地下了榻,正要往外走,却见楚宁掀帘进来。 本来那疑问让人无法安宁,他一刻也等不及要询问妻子。可是真见到了楚宁,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问出这句话来,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楚宁本是听到女儿的哭声这才急忙赶来,在进屋之时便听到哭声止住了,心下略宽,可转目一看丈夫的情形,赶紧上前扶住。 张延终于哆嗦着发出了声音:“是不是……”那声音软弱无力,几乎无力接续下去。 楚宁手一软,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多日来隐忍的悲痛再也无法控制,令她的脸上瞬间便充盈了热泪。 不用问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自己竟然抢走了女儿唯一的生存希望!看看犹在甜笑的女儿,不知她可明白,自己唯一的一分生存希望,竟然是被她的亲生父亲生生夺走了! 有什么能够形容此刻张延的心痛? 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安然恬静的女儿,张延的心中一时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做人父,为人夫? 觉昕慢慢走入了小屋,看到眼前情景,宣了一声佛号,伸手把自己的徒弟扶了起来。楚宁也止住了哭泣,慢慢站起。 张延颤声道:“师父……”却再也接不下去了。 觉昕慢慢道:“延儿,你也不必多想,当日是为师作主把那株火焰藤给你治伤的。事有轻重缓急,当日你伤势太重,若无火焰藤续命,老衲实在是无回天之力了。至于晴儿,她的病三四年内还不会大肆发作,我们还有时间慢慢再寻访别的火焰藤,或者能再培育出一株来也说不定。” 张延自知后面的话纯是师父在安慰自己。 火焰藤乃是人间至阳之物,已经几近绝种,又上哪里去再寻找另一株来救女儿?而且此物极难培育。自从上一株被自己用掉后,师父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培育出这第二株,晴儿又哪能撑三十年去等待? 但见师父白发苍苍,想到他这一生心血,竟都是在为自己辛苦,张延又如何忍心再让老人忧心,当即他强打精神答道:“师父的深恩,弟子实在是无以为报。这件事情师父不必挂怀,弟子省得的。” 觉昕长叹一声,慢慢转身走了。 眼见师父走出,楚宁再也忍不住。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这让女人几乎发疯的痛苦抉择,这独自承受的巨大伤痛,终于无所顾忌地袒露出来。楚宁扑入丈夫怀中,痛哭失声。 破绽·是非 张延缓缓踱入听风阁时,莫非平正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眼见铁门打开,莫非平对着蝉儿大笑道:“他奶奶的,怎么样?小丫头,还是老子赢了吧?喂,这小丫头片子还说你最少得十天之后才能下床呢。”最后一句却是冲张延说的。 张延也不说话。多日不见,他似乎阴郁了许多。 他径直走到桌前,不等蝉儿给他拿过酒杯,便端起一杯酒,也不管是谁的,一饮而尽。 莫非平道:“你小子还真行,哈哈,一个人去挑整个左家,老子佩服佩服!” 张延没答话,也没问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外面变故的——白衣侯虽然一败涂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有了清局势的手段。 放下酒杯,张延缓缓道:“你没事了,可以出去了。” 莫非平哈哈大笑,忽地转向朱煌:“侯爷,告辞了。” 白衣侯轻轻微笑点头,道:“走好,若你还能见到凌霄,替我向他问个好。” 这话说得蹊跷,莫非平却也不以为意,大笑着随同张延向外走去。 眼见两人就要迈出房门,白衣侯忽然开口:“神捕,你可是觉得,这天下当真无物能拦阻你的信念?” 张延一愣,旋即沉声道:“是!” 朱煌略一举杯,却并不饮下,又缓缓放落道:“向来天子授权,无非印信令牌,朱载重却给你一枚玉珏为信,你可知为什么?” 张延缓缓摇了摇头。玉珏之事他从未多想过,此刻朱煌提起,他才想起有一些异样,仔细想一下,本朝以玉珏为印信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了。 朱煌笑道:“那是我劝朱载垕这么办的。” 张延又是一愣。在自己奉命看守听风阁之前,与白衣侯可说是素昧平生,又如何会让这位冠盖天下的绝世人物看顾这等小事。 朱煌悠然道:“珏,欲满却缺。神捕啊,当日我看好你,今日依然如此。只是希望你能多看看这个平乱珏。天下万事,并非都是圆满为上,太过刚烈的结果往往不是环,而是连珏都一并碎去。” 张延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道:“多承侯爷的教诲,只是天下毕竟不都是玉珏,张某还是见过一些玉环的。” 就算惊才绝艳如朱煌,一时也不禁哑然。 莫非平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竟能看到,侯爷也说不出话的时候,这趟牢我倒也算坐得值了。” 朱煌转向莫非平道:“怀戚,大家能重聚在此,也算有缘,我也送你一句话。” 莫非平笑道:“老板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算命先生了?我看你要是找个地方摆摊,一定比张通元赚钱多。不知道你要给我算个什么命?” 朱煌一笑道:“玉肃是怎么查出你的身份的?” 听风阁内再无外人,蝉儿忽地开口道:“主人,你看发愁这次……” 朱煌慢慢沁出一丝冷笑道:“可记得当年我曾经说过,你和凌霄会愈行愈远。看来果然是一语成谶了。” 封州城门。 莫非平对着张延大笑道:“好了,他奶奶的,咱们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就不要搞十八里相送了。你小子赶紧回去喝酒吧。” 张延却没有笑,顺手牵过一匹骏马,抚摸着马颈的长毛道:“这是本城最好的马,你骑上之后快马催鞭,半个时辰就能到卢州境内。记住挑小道走,跑快点,死也别死在我封州地界。” 莫非平大笑。两人多日相交,也算是惺惺相惜了。此刻张延担心他的安全,伤未痊愈就冒险亲自送他离城,还赠以骏马,当真是够朋友。 当即莫非平也不多说,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声音远远传来:“好兄弟,老子记住你这个情了。” 张延远远望去,直到莫非平身影消失,才慢慢转身回城。 纵马扬尘,莫非平被关在地下多日,终于痛快了一把,正自兴奋,忽见一骑自左方斜插而来,转眼间便到了他身边。 马上骑士全身黑衣,大红披风,自巾遮面,却看不清面貌。他也不和莫非平招呼,也不见有何动作,只是控制马匹,与莫非平并行。 莫非平正待喝问,却听右方马蹄声响,又是一骑冲过,骑士的打扮和前一人一模一样,也是默不作声,与他并行奔驰。 如此这般,骑士自各处拥出,转眼间就有二十骑环绕在莫非平的周围,宽阔的官道直被这批人堵了个结实。众人都是默不作声,也没什么动作,这奇异的队伍就这样一直奔驰下去。 终于,封州城从地平线上逐渐消失。莫非平骤然一勒马缰,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径自站住了。众骑士也是勒马停稳,虎视眈眈。 莫非平突然大声喊道:“他奶奶的,段子,你小子在哪儿呢?赶紧滚出来。” 就听草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我就说你们这点小把戏吓不倒五哥的吧。”就见踏着话音,一匹骏马骤地自灌木丛中蹿出。 原来此马一直跪在低矮的木丛中,此刻竟然突地站起,身子却丝毫不晃,端的是神骏非凡。 马上一人,昂藏七尺,英气勃勃,只是头颅竟生得有棱有角,加上他的头发根根朝天立起,让人一看之下更感觉棱角分明。 莫非平心中一热,这“五哥”的称呼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这是一班老兄弟创业之初的排序,如今七君子死的死,伤得伤,散的散,只剩下自己三人了。 这骑士名叫段子归,乃是天杀盟的元老干将,盟主破军凌霄的心腹。他率领的飞云骑乃是天杀盟精兵中的精兵,未尝败绩。而这二十骑更是飞云骑中的精英,乃是由凌霄和栾景天亲手调教出来,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高手。 此次七杀以身犯险来到封州城,盟中便调集了他们前来护卫。莫非平在封州城内有恃无恐,依仗的也正是这么一批精兵在侧。 说话间,众骑士脱去外衣,却见有男有女,每一个人内里的衣着都不一样:小贩、农夫、布衣、绸衫,应有尽有。 就听段子归低声道:“那日听说五哥出事,我们急得不行,可惜封州城门紧闭了,弟兄们进不去,又没得到五哥您的讯息,不敢随便闯城。直到前日封州解禁,弟兄们才混了进去。天幸五哥没事,弟兄们看到五哥,心里高兴,就开了个玩笑,五哥莫怪啊!” 莫非平一笑,大声道:“辛苦弟兄们了。” 段子归接道:“不知道那玉肃老狐狸怎么摸到的底。不过这次事情虽然不成,但只要五哥能平安回去,二哥、四哥一定比事成还高兴。此地不能久留,咱们快马加鞭,只要过了渡口,可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莫非平冷笑:“回去?事情可还没完呢!” 段子归一惊,急急道:“五哥,您切勿冲动。此刻玉、左两家结盟已成定局,左寒的案子也没什么可让我们做文章的了。历此大变,两家防守定比之前更严,五哥您的身份又被人发现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徐图后计为上!” 莫非平道:“不对,这案子还没完,一定还有问题!我莫非平岂能就这样被人赶回家去?左锋一定想不到老子还敢回封州城,此刻回去反而安全。”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才接道,“这样,我现在返回去,再查探一次,你们过一会儿还是乔装进城,等我的消息。若是有危险,我就以花炮为信,你们立刻赶来会合。此刻左家高手大部分都回堡了,就算有问题,凭咱们的实力,杀出封州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段子归只好点头同意。莫非平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眼见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莫非平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已进了封州城。段子归骤然伸手从自怀中掏出一支火箭,随手一扬。那、火箭顿时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就听段子归拨转马头,喝令道:“回营!” 马嘶声声,朝着封州城相反的方向,一众骑士绝尘而去。 白千帆一个人坐在班房内,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市井小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抬头看清来人,吃了一惊:“头儿,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延淡淡一笑道:“早没事了,就是你嫂子不放心,总不让我出门。弟兄们呢?” 白千帆总觉得张延的笑容中仿佛满是心事,不由叹道:“唉,大伙儿都出去干活了。没想到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早上玉大人忽然召集了所有弟兄,说二少爷失踪了,让大家分头出去找,找到的有重赏。这不,大家都出去了。” 张延道:“那你怎么没去?” 白千帆大笑,低声道:“老子才懒得管他的闲事呢。把头儿你伤成这样,老子就算知道玉君寰在哪儿,也断断不告诉他。” 张延不禁一笑:“好兄弟,走吧,跟我干活去。” 白千帆一愣。那案子早结了,还有什么活可干?不由茫然问道:“去哪儿啊?” 张延笑道:“该老子有福,老子知道玉君寰在哪儿,看来那赏银归老子了。不过找到二少爷后,玉大人还能不能坐在堂上发赏银,可就是两说了。”刚刚送走无影箭,一向儒雅的张延口气里竟也沾上了几分莫非平的流氓气息。 白千帆大惊,看头儿的意思还是打算继续查这件案子,当即劝道:“头儿,这案子已经结了,咱们不去理那个玉肃就算完了,何必再横生枝节。” 张延笑而不答,道:“走,南鹤居的点心可是天下闻名的,咱们顺便去吃几块。”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只这一会儿,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可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封州城百姓的好心情。 凶神恶煞的戒严士兵终于撤走了,吊在嗓子眼几天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大家伙儿也终于敢出门了——听人说,前几天新任知州大人和左家堡差点发生冲突。要是真在封州城内打起来了,刀剑可不长眼睛,自己又没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还不得白白受这池鱼之殃? 多亏了咱们封州城内还有个张神捕。据说张神捕为了破案,又独挑左家堡,这才找出了凶犯,化解了这场危机。老人早就说过,封州城有了张神捕,天塌下来都不用急。 俗话说主少国疑,天下思变,如今各地都是烽烟四起,血流成河,唯有这封州城在神捕的庇护下安宁如世外桃源。封州城的百姓夜半自思,无不庆幸自己生在这城内。 天街小雨润如酥,这春天的细雨轻柔如情人的手,细细笼下,却又摸它不到。铺路的青石板被细雨洗得发亮,映着轻轻的水光,几能照出人影来。 张延看似心情不错,悠闲地踱着方步在前面走。白千帆跟在他身后,两人各撑着一把雨伞。 大乱方定,雨中漫步,倒也惬意。 转过巷口,便见一座荒废院落。张延站在那缺了半边的大门前,一动不动。 白千帆心下纳闷。此处乃是条死胡同,别无出路,更没有通往南鹤居的去路,当即问道:“头儿,咱们这是?” 张延并不回答,也没有背转身,眼睛盯着那破败的大门,眼神却显得空明遥远。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张延忽然开口,沉声道:“老白,你还记得咱们初见面时的情形么?” 白千帆一愣,不知张延为何会忽然提起此事,笑道:“当然,那时候你是兵,我是贼,我被你追得南七北六十三省一通乱窜,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 那时的白千帆可是江湖有名的独行侠盗,当日,他在封州城作案,被张延一路追捕,事后二人惺惺相惜,白千帆刑满之后便来此地成了张延的副手。 这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此刻想起来,白千帆也是恍如隔世。 张延却没有笑,声音愈发沉重:“当年,本来你是能逃走的。” 白千帆大笑道:“那是,我的轻功可比你好多了,要不是这头白发碍事,你可别想抓住我。” 张延低声叹道:“是啊,白发误事啊。”他的声音寂寥,仿佛触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白千帆越发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却听张延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南直隶失去了你的踪迹。你的轻功比我高太多,反追踪的手段也着实厉害。我在直隶可足足转了半个月,还是找不到你的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事白千帆自是清楚,只是不知张延为何此刻提起,正自思量,却听张延续道:“本来我是没有机会抓到你了。其他来帮忙的捕快也都准备。放弃了,可是我不甘心。你曾经在直隶做过一桩大买卖,也分出去不少银子。我便一家家地查访那些收过你银子的人家,寻找线索。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你把银子分给穷人家的时候,都是夜半悄悄入户,不让主人发现。可是当时一年前的那次,你进屋放银子时,偏赶上那户人家的小孩子起夜回来,把你撞了个正着。” “那小孩子不知世事,胆子比成人还要大,看到你这个飞贼,不但不害怕,反而缠上了你,让你给他讲你的故事。” 白千帆苦笑:“头,别提了,那可是我这辈子最窝囊的一次,被人逮个正着不说,还得给小孩子当保姆,讲故事。” 张延也是一笑:“你那次竟然被那孩子缠得一直说到了天亮,走的时候,为了安慰那个没听够故事大哭的孩子,你答应他明年这个时候还来给他讲故事。” “其他的同僚都劝我,南直隶危机四伏,到处都是等着抓你的陷阱,你不可能那么傻,为了一句答应孩子的话便回来自投罗网。但是我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在你答应孩子过来的那天在他家守株待兔。” 白千帆也沉浸入那夜的回忆中:“说起来那日真要多谢你,居然能忍得住,直到我又把那孩子哄睡着离开时,才出手捉我。” 张延道:“白发浮云一诺千金,我自也不能煞风景。那一次,我虽然擒住了你,但心底对你可真是佩服。若非国法不容私情,我绝对是不想抓你的。” 白千帆笑道:“头儿,你就不用客气了,你后来肯一力向皇帝保荐我,甚至愿意以自己的功名抵消我的罪,让我能够戴罪立功。要不是你如此出力,以我的罪过,怎能吃了三年牢饭就出来,还坐上了封州副总捕的位子?” 张延缓缓道:“你虽然劫富济贫,号称侠盗,我却不以为然。只是当日你居然如此守诺,明知此来凶多吉少,仍然不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孩子失信。只为了不让一个孩子失望,给他讲上几个故事,你便可以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份剑胆琴心,张某自认做不到!除了家师,当日的你,是天下张某第二个佩服的人。” 白千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知为何,他从张延这追忆往事的话语中听出了许多的不祥。 张延忽地转过身来,盯着白千帆的眼睛,厉声道:“当年那重然诺、轻生死、侠肝义胆的白发浮云哪儿去了?只是几年,你那笑对生死、行侠天下的义气呢?” 白千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自然就是默认了。 张延一阵心痛,声音低沉:“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我无法相信!当年那个让我钦佩的白发浮云今日竟然会如此!你竟然可以为了达成目的,杀害自己多年的同僚,可以忍心杀害和江湖毫无瓜葛的无辜舞女!苏纤纤死的时候还怀有身孕,一尸两命!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嗜血的恶狼?” 白千帆忽地抬起头来,直视张延:“终究,我还是斗不过头儿你。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露了破绽?” “香气!” 白千帆不解,张延缓缓道:“这几日我躺在家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漏过了。直到昨天半夜,我噩梦惊醒,终于想到了,是香气!” “当日刺客进袭,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可是之后老黄的尸体上却闻不到这种香气。我总觉得那气味似曾相识,昨日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百年乌精草的香气。” “你的一头白发太过显眼,若是包起来却也怕我们起疑,所以你用百年乌精草将你的头发染成黑色。这百年乌精草染后头发如天然一般,这样我们看到一个乌黑头发的刺客,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到你。” “你擒住老黄,抢走生死珏印,杀死守卫,进屋行刺。失败后退走,乌精草遇石灰即溶。你用事先准备好的石灰水洗掉头发的颜色,再把事先打扮成你模样的老黄扔出监狱,让他被乱箭射死,给你当了替死鬼。” “你这计划本来完美无缺,可惜你忽略了一点,乌精草染发后会带有它特有的浓烈香气。就是这香气,让我怀疑了你。” “还有苏纤纤,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自杀。你买通了崔颖,让他伪造了验尸结果。可惜,他有个想出人头地的徒弟。那徒弟告诉我,苏纤纤已然怀了数月的身孕。” “没有母亲会随便带着没出世的孩子去死,苏纤纤很有可能不是自杀的。我再去逼问崔颖,果不其然,他招供了,买通他的人是你!” “你竟然连这样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老白,为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冷血?” 面对张延的指责,白千帆凄然一笑:“头儿,如今的白千帆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独行大盗白发浮云了,他现在是封州城副总捕,是有家有业的人。白发浮云可以不计生死、舍生取义,可是封州副总捕不行,因为他,已经有妻有子,他做的事情不再只会影响他自己,他要撑住自己的家,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难道就是因为这些牵挂,就能让你变得铁石心肠,就能让你不理是非、枉顾道义么?” 白千帆惨笑:“什么是是非?守住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才是最大的是。你坚持是非,可是你把这个案子翻个底朝天又怎么样?除了让封州城变成修罗场,还有什么意义?” 张延缓缓摇了摇头:“不让人枉死便是意义,国法公理便是‘是’!我们大概有七八年没交过手了吧?你先出招吧!” 白千帆惨然一笑,却不动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心头都是无数感慨。 良久,白千帆拔剑,剑尖却斜斜向下,仿佛始终无力举起。 张延肃然道:“动手吧。” 白千帆忽然道:“小妃和白烨就托付给你了!” 闻言张延大惊:“你?”飞身上前,终是慢了一步。 鲜血汩汩自胸膛流出,染红了一头披散的白发。白千帆的呼吸渐弱,却依旧挣扎着道:“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你犯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万劫不复。头儿,对不……”话未说完,白千帆已然阖目而逝。 真相·冥誓 莫非平伏在倚醉楼的楼顶,小心翼翼地拨开瓦片,只见二楼整层只有两个客人对坐,正是张延和失踪了的玉君寰。 两人所坐的位置恰好是当日左寒被射死时的所坐之处。 玉君寰的脸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直直盯着张延。张延似乎心事重重,青衫上点点血迹,看起来甚是惊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楼内静得可怕。 莫非平暗自庆幸,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件事还有可为。看情形,张延的想法应当和自己一样,这案子肯定另有玄机。 底下二人迟迟不开口,莫非平开始有些神思不属。 想到刚才看到的,张延、白千帆兄弟反目的情形,莫非平不禁一样心下凄然。 想不到名动江湖的白发浮云白千帆竟是如此的结局。而自己将来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姜上鸣、李怀戚、莫非平,自己用过的每一个名字都成为了江湖的一段传奇,可是莫非平自己清楚,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七杀,是舍弃了所有原本人生的七杀。 莫非平自嘲地一笑,连他自己都一时想不起,他最初的名字,那个曾经挂在父母嘴边,曾经被青梅竹马的恋人呼唤过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了。 我是谁?在江湖厮混了太久,竟然连自己的根都搞不清楚了么? 白衣侯最后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玉肃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楼中的张延开口道:“二公子约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莫非平精神大振,忙侧耳细听。 只听玉君寰冷笑一声道:“以张神捕的聪明,在下想说什么,神捕自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不过只怕神捕听了之后会后悔。” 玉君寰此时的声音又沙又哑,听起来直如鬼哭,让楼顶的莫非平都不寒而栗。 张延道:“二公子想说什么,最好尽快,令兄现在应该已到了南鹤居。想必他立刻就会发现有诈,呆会儿等他找到这来,你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 玉君寰大笑:“好,你想知道此事的真相么?那么我就全都告诉你!” “那年,我遇见了左怜。” “我从不相信人间有真正的爱情,也不相信有女人能让我动心。在那之前,虽经历红粉无数,我却一直都逢场作戏,从没有让一个人在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可是,就在那一次。那一次,我甚至都没能看清她的脸,可是我却发现,我竟然再也无法忘记她。” “后来她告诉我,她也是一样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三生缘定,我们注定要相遇。躲也躲不开。” “可是这缘分,不像是上天的恩赐,倒像是上天给我们开的一个大玩笑。” “你能理解吗?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无论如何,左玉两家世代用鲜血结成的仇恨生生阻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是其他任何的阻碍,我们都可以无视,可是我们不能无视我们的家族,我们的亲人。” “我们都蔑视那些恩恩怨怨,那是上代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都希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是无论我们如何挣扎,还是越不过那鲜血凝成的仇恨。我们更不敢想象对我们寄予厚望的亲人们知道这段爱情之后的伤心。” “你无法体会我们的心情,我们每一次相会,都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绝望。我们想尽力忘掉它,可那绝望就像是个幽灵,永远都在我们的身后盘旋,提醒着我们,幸福的时光,只如昙花一般的美丽,没有可能留存。” “我们相处了两年。你想象不到我们所受的折磨。我家和左家冲突不断,每一次新的冲突都变成了我们更深一层的噩梦,都加剧了我们的绝望。我们身隔遥远,只能偷偷地思念着远方的人。” “我们甚至想,就在下一次,让我们到战场上相会,彼此把利剑插入对方的胸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相聚。也许,这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怜儿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甚至比我这个男人还要坚强得多。我深爱她,我相信对于我,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可是每次看到她眼底燃烧的那团火,连我都感到心悸。” 虽是在回忆这样一段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的凄美恋情,玉君寰的声音却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纤纤。” “那是在扬州,因为一部古琴,我们偶然结识。” “软弱的男人是不能寂寞的。那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我的每一步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不能对任何人表露出一点心迹。而纤纤。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入了我的生活。” “和怜儿不同,纤纤更像一个女人。她软弱、柔情、善解人意,她把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给了所爱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爱她,我爱的是怜儿。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怕再寂寞下去,我就会发疯。” “纤纤太单纯,她一心一意爱上了我,爱上了我这个懦弱的男人,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我。而我这个懦夫,既无力支撑我和怜儿的爱情,也无力抵抗纤纤那甜蜜的诱惑。” “大哥前来赴任,临行前忽然决定要带我一起来。就在此时,我收到纤纤的信。” “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她知道我要来封州,所以她也会接受封州酒楼老板的邀约,在此告别江湖生涯,嫁入玉家。” “我要疯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我要如何面对怜儿,又如何面对纤纤?难道告诉她,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肚子里的孩子让她自己解决?我虽然不是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既然想不出解决的方法,我索性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进入封州城时,感觉和待死的囚徒一样。” “本来这也只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可是没想到,就在那一晚,那一晚……” 听到此处,张延和莫非平不由都加倍留上了神,终于说到了他们关心的正题,左寒之死的谜底终于要被揭开了! “你怕也猜到了,倚醉楼后面的那个小屋便是我和怜儿相聚的爱巢。也是射死左寒的地方。” “没想到,那一夜竟然峰回路转。我刚刚来到封州,当夜我和怜儿相聚方散,大哥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原本我们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其实大哥和左锋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们没有揭穿我们,一则顾及亲情,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左玉两家近年来实力大损,对抗咄咄逼人的天杀盟全都力不从心。爹和左锋早就有结盟对抗天杀盟的打算。而我和怜儿的恋情,正好给他们的打算搭上了关键的一座桥!” “没有选择,既然我们姓玉、姓左,那么自从我们一出生起,就已经和家族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是家族的一员,也是家族的棋子。” “想起来真觉得好笑。之前,因为家族,我们的恋情只有绝望,而如今,同样是为了家族,我们则必须结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除了任由家族摆布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消息还是让我欣喜若狂。我实在想不到,人间竟然真的会有如此的柳暗花明。也许是上天折磨我们够了,终于肯给我们一点希望了。” “但是大哥下面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一时震晕了我的脑子。” “大哥告诉我,我和左怜的婚事必须成功,不容许有任何阻碍。所以,我们必须杀了苏纤纤。” “原来苏纤纤的事情大哥也早就知道了,大概苏纤纤给我的信在到我手之前就已经被大哥看过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自以为聪明,其实一直都在大哥的手心里跳舞。” “我爹和左锋,以及我们两家上层的大部分人都明白,若不想让整个天下全部落入张居正手上,不想让我们这两个世家就此在江湖上除名,结盟是唯一的选择。” “但玉左两家实在是血仇太深,在我们族中任何一个人心中,对方都是天生的敌人。此刻突然决定结盟,必定会有大批弟子们反对。两家上层就算能够强行压下,这也如同刀尖上的平衡,脆弱得很!” “说服他们,光靠理智的计算不行。事实上,很多长老反对时都曾经狂热地提出,马上去攻打左家,让两家两败俱伤,宁可便宜了凌霄,也要让左家给我们陪葬。” “而我和怜儿的恋情却给了两家一个绝好的机会。有什么比一对情人曲折的恋情更能打动人心?一对在血仇的笼罩下无望而可怜的年轻人,深明大义的族人,终成眷属的美好解决……这传奇般的恋情将大大减缓结盟的决定所受到的来自下层的压力。” “但是对应的,如果这场恋情中间出现了任何意外,可以预见,所激起的反弹也将会远远超过目前。”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面色憔悴的年轻人,张延微微一叹。对于玉君寰、左怜来说,无论恋情的结局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自己所能掌握得了的。 无论玉肃或者左锋,两者计算的时候都无暇考量这两个年轻人自身的幸福。因为无论何时,需要被放在首位的,永远是家族的利益。曾经躲藏于黑暗是因为家族,而之后的势在必成也是因为家族。左锋、玉肃、玉君寰、左怜,都不过是组织中必须按照规则行走的一枚棋子而已。 只听玉君寰续道:“偏偏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就在大哥和左锋接触顺利,准备正式宣布我们的婚事,并让两家结盟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苏纤纤。” “可以想象,若是左家族人发现原来这段爱情不是那么美好,男方三心二意、拈花惹草,甚至可以说成是在玩弄左家的大小姐,那么爆发的愤怒只怕连左锋也无法压制。” “有一个更加要命的问题,就是左家的左寒狂恋苏纤纤,甚至曾经为了她而自杀过。左寒在左家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更是强硬派的领袖,若是被左家发现这个未来的女婿不仅对不起大小姐,还抢了状元公的女人,只怕不仅结不了盟,一场混战就会立刻爆发。” “恰好这个时候,莫非平来到了封州城。” 莫非平不禁屏住呼吸,竖耳听下去,只听玉君寰道:“大哥查出了莫非平是天杀盟的人,当即决定要借此事一举解决‘麻烦’。”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要用无影箭射杀苏纤纤,同时派杀手干掉莫非平,正好在除掉莫非平的同时,把左寒的怒火引向天杀盟。” 说到这里,玉君寰声调骤变,脸上肌肉扭曲,几乎说不出话来。此刻回忆起那晚的情景,他想必是痛苦非常。张延也不催促,只是带着几分怜悯,凝视着他痛苦的眼睛。 半晌,玉君寰恢复了初始的平静,又用那不带感情的声音续道:“原来人的本性要到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我不仅恨我自己,我更瞧不起我自己。” “那夜,我看着大哥挽弓搭箭,瞄准那窗口透出来的摇曳烛火,竟然不敢阻拦。我眼睁睁地看着利箭离弦,看着它射入了倚醉楼,我甚至觉得能看得到从纤纤身上流出的鲜血……” “可是没想到,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更是大大地戏耍了大哥。他想出的天衣无缝的计划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就因为他犯了两个错误,结果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张神捕,你的确厉害,你能擒住七杀,能破解谜团,能想到误杀。可是难道你想不明白,让这个案子就此沉下去才更好,难道你真的看不透事情的结果么?” 张延并不理会玉君寰最后近似呼喊的质问,沉吟半晌道:“你说你大哥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自然是他错杀了左寒,第二个错误是指的什么?” 玉君寰神经质地大笑道:“第二个,就是他没能搞清莫非平的身份。他以为莫非平只是天杀盟的普通子弟,所以只派遣了普通的玉家子弟去劫杀他。谁知莫非平竟然是七杀,武功比他预计中的高得多,所以一场劫杀竟然只是让莫非平受伤逃脱。否则那日若是左锋或大哥亲自出手,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变化了。” “说起来,上次还真多亏了神捕你能把莫非平抓回来,哈哈哈哈……大哥当日还真要多谢你呢!” 莫非平伏在梁上,依然是一头雾水,不知玉肃是如何查出自己身份的。难道是盟内有了内奸?不过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左寒的死因。 原来是误杀!一听到张延说出“错杀”两个字,莫非平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从倚醉楼后面,想要射杀楼里的人,听起来很容易做到,实际上却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在楼外看不清里面的人。 倚醉楼的窗子蒙的是来自西域的碧芊纱,透过它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楼内的人影,更何况那日是个雨夜,要在细雨笼罩下瞧清窗内的人影,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那简直是神话。 可以推想得出,那夜玉肃要认准目标,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在苏纤纤的“化蝶之舞”时。那一刻全楼灯烛皆息,只有苏纤纤手上有一段红烛,如此只要以火光为目标,自然万无一失。 万万没想到,老天和玉肃开了个大玩笑,左寒恰在这时抢走了苏纤纤手中的红烛,于是惨死在了玉肃的“无影箭”下。 想想造化弄人,真是令人怵然:玉肃一心要杀掉苏纤纤,除掉未来的隐患,却误杀了左寒,让事情变得更为不利。但左寒若是泉下有知,估计也可含笑吧——用自己命换了所爱之人一命,倒也合了当日他对苏纤纤许下的誓言。 莫非平正待悄悄离去——已经够了,此刻听到的事,他只要公之于众,左玉两家的盟约便会立刻告吹,而且只怕还要有一场大厮杀。到时候,天杀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下这半壁江山。 却听玉君寰又开口道:“我一直以为怜儿比我坚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错了!” 莫非平心下又泛起好奇,不禁停下了动作,继续听下去。 “我不知道怜儿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她一向是个决绝的女孩,这我知道,我也曾经想象过她得知真相的反应:打我、骂我、杀了我,甚至不惜让两家开战来报复我。但是我万万没想过她会选择自杀,因为我一直认为,她很坚强,最起码比我坚强。” “但是我错了,原来她的坚强只是包裹在她心房之外的一层掩饰。她的内心其实好脆弱,脆弱到容不下一丁点的杂垢,脆弱到发现我犯的错误时,便用她自己的死,作为对我最严厉的惩罚。” “而大哥终于还是没有放过纤纤。于是,我的怯懦害死了两个深爱着我的女人。” “神捕,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到我的?” 张延叹了一口气,轻轻举起左手,手心处,却是一块残缺的碧玉。 玉君寰骤然扑上前去,仿若见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急急把这半块玉佩抢在手心。 看着那一抹残缺的青绿,玉君寰目光迷离,左手不住地摩梭,脸上渐渐浮出一抹温暖的神色。 “怪不得……竟然是它。我知道了,是她,是纤纤,她恨我的懦弱,她终究借它,让一切的阴暗被揭开。” “这是纤纤送我的玉佩,也是她与我的定情之物。我一直佩戴着不曾离身,甚至当我去见怜儿的时候……呵呵,也许我下意识的,想要怜儿看见它,让怜儿识破我。” “我真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选择,我甚至希望一切全部让别人来选择。” “那一夜,大哥来到我的面前,扯下这块玉佩,把它扔在泥土之中。我只能看着它在泥中翻滚,却甚至都不敢把它捡起来。” “没想到,那夜我俩的掌力联手都不能毁掉它,它最终揭露了一切,然后在此刻回到了我的面前!” 玉君寰慢慢抬起头,眼神迷离,旋即又低下了头,道:“事情发生之后,我便一直恨我自己,不过好了,我马上就要下去见她们了,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她们会不会原谅我。”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张延一时大惊,一把抓过玉君寰的手,只觉得触手的脉搏渐弱。 玉君寰费力地甩脱他的手,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吗?因为我恨你。因为你的穷追不舍,才害了怜儿,害了纤纤。本来一切都能平静地结束,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查下去,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结果。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张延急催内力,想要把玉君寰体内的毒逼出来,却是徒劳无功。赤血草毒一旦发作,果然是无人能解。 苏纤纤、左怜、玉君寰,仿佛命定的一般,这三个纠缠一生的男女,最终都倒在这奇毒赤血草之下。 玉君寰慢慢凑向张延的耳边,声音微弱,一如耳语:“你知道凶手是谁了,但是你没办法抓到他,因为你面对的将是两个不惜一切代价的家族。你没有能力办这个案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枉死。你只能背弃自己的誓言,把真相埋没掉。你会痛恨自己的怯懦,但是你无从选择。我要让你也经受这种痛苦,让你被对自己的厌恶折磨!” 张延摇摇头,不想和这个濒死之人计较,但是眼中却充满了不屑和坚定。 玉君寰的意识已经模糊,犹自自言自语般道:“真不想死啊。我害怕,害怕见到她们,我不知道该跟她们说什么呢。真的希望会有孟婆汤啊!” 只听语声渐低,玉君寰倾倒在地,右手一松。那残缺的碧玉铮然落地。 这块碧玉,正是张延从小屋中取得的唯一一件证物,也让张延锁定了怀疑的目标,这不仅是一直挂在玉君寰腰间的玉佩,也是苏纤纤临死仍握在手里那枚玉佩的另一半。 七杀·无敌 轻轻扶起玉家二公子的尸体,放在椅子上。张延忽地扬声道:“玉大人,尘埃落定,您还不出来见见令弟么?” 却听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本地知州、江南玉家当家大弟子、玉君寰的哥哥玉肃慢慢走了上来。 眼前就是自己弟弟的尸体,玉肃犹豫了一下,却并不上前,远远站着道:“在所有武技中,我唯对自己的潜形之术颇为自矜,想不到竟然被张神捕一眼看穿,佩服佩服。” 面对着自己亲弟弟尸体,玉肃一开口说的竟是这等不相干之事。张延也不惊讶,淡然道:“大人轻功甚高,在下倒是一直未能察觉。只是芳才二公子去世之时,终究是因兄弟连心,大人心存不忍,身子悄悄动了动,这才被在下侥幸听到。” 玉肃没有再说话,眼睛望向弟弟的尸体,忽地叹了口气。 张延道:“大人鞋上的雨都已干了,想必来了好久了吧?据我所知。玉家的解毒圣物天露丸独步天下,即使是赤血草,只要服下不到两个时辰,也自能解得。”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下去了,张延冷冷地看着玉肃。 玉肃的面色不变,嘴角的肌肉却忍不住地抽搐几下,片刻方道:“谁让他姓玉呢!”听他的语声,极为苍凉。 张延冷笑:“大概下一步左玉两家就会公告江湖:左家堡左怜惨死,玉家二少爷玉君寰殉情自杀,二人生不同衾死却会同穴,此情感天动地。虽然出了之前的几番波折,这事倒也完满。对吧,玉大人?” 玉肃道:“神捕秋毫明察,玉某佩服。此一番风波,连累颇广,但为了大局,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大局已定,今后封州城也能回复安宁了。” 张延冷笑:“大人似乎忘了,卑职还活着呢。只要卑职还在,就决不容许有这么多人枉死,也决不允许有人作恶之后,还能够逍遥法外。” 玉肃摇头道:“张神捕不会轻举妄动的。何谓作恶,何谓枉死?难道你一意孤行,让江湖上刀兵四起,血流成河。那些死者就不是枉死?你就不是在作恶?” 张延道:“善恶分明,自有公道,我自无愧于心。此案我是破定了!玉肃,你是本案最大的凶嫌,此刻你是自己受缚,还是待本捕头来拿你?” 玉肃失笑道:“神捕何必如此固执?再说神捕忙糊涂了不成?在下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你如此越级抓我,本身就有违国法。” 张延一时语塞。玉肃笑道:“此次我不仅不束手就擒,还要再犯一次案。”他话音刚落,骤地手一扬,只见一条淡金色的细链直朝房顶飞去。 莫非平眼见玉肃出现,自是更加小心。忽见玉肃抬手,心知不好,双手一按瓦面,身子一个翻滚离开了原位。 只听“噗”的一声,房顶被打穿了个细洞,一条金链顶端系着一只小小的黑铁骷髅自下冲出,正是江南玉肃的成名奇兵,坠幽冥。 坠幽冥以毫厘之差从莫非平的身边擦过,端的是凶险异常。莫非平不敢停留,腰一用力,身子站起,双足点地,施展轻功,转身欲逃。 莫非平身在半空,忽觉头顶一股劲风如泰山压顶般袭来。此时他身在半空,无法借力变向,心念电转之下,右手单掌上推迎敌,左手却自怀中掏出一枚火花旗炮,一按机栝,一点火光飞上天空炸开,变成一朵梅花,转瞬即逝。 眼见信号已经发出,莫非平心下稍安,双掌一接,只听头顶上的人狞笑道:“朋友,下去聊聊吧!”两人身形急急落下,瞬间砸破了房顶,落在了二楼。 那截下莫非平的乃是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他的内力本不及莫非平,只是居高临下占了便宜,才能把莫非平挡住。 莫非平脚一沾地,反手一翻,抓住了左修恒的右手,身子一拧,便把他扔了出去。紧接着身子飞起,又欲自房顶逃走。 身形方起,便觉得左脚一沉,却是玉肃的坠幽冥无声无息地飞过,细链转眼便把莫非平的左踝缠了个牢牢实实。 坠幽冥果然是名不虚传,莫非平心一横,借着细链拉扯之力,身子陀螺般旋转,让细链在左腿上缠绕,待第七圈时他人在半空,已经到了玉肃身边。当即右脚直朝玉肃面门踢出。此刻的玉肃避无可避,若要向后退却,必然要放弃手中的锁链。 张延一直冷眼旁观。眼见莫非平势危,当即左手一拍桌案,身子直朝战团飞去。身在中途,却觉一股寒气袭来,只好侧身出掌相迎。身子落地,已与左修恒战在一处。 眼见要被踢中面门,玉肃左手一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间泛着蓝光,正挡在莫非平的右脚之前。 莫非平右脚收回,身子恰好落下,当即一个倒翻,左手撑地,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然脱离了坠幽冥的羁绊。身子也借着这一撑之力,急速后退。他的武功以箭法为主,拉开距离才是取胜之道。 奈何玉肃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左手执匕、右手执链,如附骨之蛆般紧紧跟上,手中匕首总不离莫非平身外三寸。莫非平先机尽失,一时间甚是狼狈。 张延上次之伤尚未痊愈,加上左修恒的幽寒真气正是他武功的克星。故此虽然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张延却是处在下风。偷眼看去,却见莫非平也是左支右绌,身上已受了几处伤,鲜血淋漓,怕支持不了多久。 眼见莫非平稍一不慎,左脚又被坠幽冥缠上,玉肃右手一扯金链,合身扑上。莫非平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夹住了刺过来的匕首,却再也挡不住玉肃的连环双腿,只觉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出,双手再也合不住,玉肃加劲刺下,眼看七杀莫非平就要丧命于此了! 张延一看情势不妙,横下一条心,眼见左修恒凌空一掌劈来,当即不避不躲,身子骤地调转,双脚倒立踢出,挡住了左修恒的寒明掌。 只觉一股寒气几乎在一瞬间便将自己冻僵,张延默运玄功,导引寒气下行至双臂,加上自己的真力,双掌重重击在地板上。 倚醉楼的地板虽是由上等红木拼成,但也禁不住两大高手的合力一击,当即寸寸碎裂,向一楼坍塌而去。 玉肃的匕首眼看要刺入莫非平的胸膛,骤觉脚下一空,二人双双落下,莫非平趁机右脚踢出,正中玉肃的胸膛。玉肃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 张延一掌击碎地板,已经引发了旧伤,此刻身子下落。竟然运不起丝毫内力,眼见就要摔在地上,忽觉得一股温和的内力涌来,身子一晃,竟已站在地上。方一落地,他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莫非平脚踏实地,双手一分,已经取出了名动江湖的无影弓,挽弓搭箭,哈哈笑道:“想要你爷爷的命,杀人灭口,没那么容易。” 玉肃、左修恒分在他左右两边站定,却慑于无影弓的威名,一时均未有动作。 莫非平笑道:“怎么?不过来,那老子就陪你们等。” 忽听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你不必等了,老朽刚刚收到风陵渡的飞鸽传书,段子归带着二十飞鹰,早渡过风陵渡了,此刻只怕已经到了卢州城内。” 莫非平定睛一看,却见左锋缓缓从张延身边走过来,当即笑道:“他奶奶的,编也编得像样点,你以为老子会被你骗么?” 左锋摇摇头道:“你方才就放出了天杀箭吧?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见人来接应?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七杀身份隐秘至极,我们又是怎么发现的?” “玉肃是怎么查出你的身份的?”莫非平脑子霎时间如开了锅一般,白衣侯最后的这句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此时莫非平才明白了白衣侯的这句话,这句的确关系到自己生死的话。 段子归是凌霄的心腹,难道此番行事,他…… 莫非平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想相信这一切,但是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曾经有无数迹象告诉过他这个事实,可是他却固执地选择不相信。想想出发前总盟内诡异的气氛,想想上次遇险时救援的迟来。一切的一切,不得不让他接受这个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为什么?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总盟的破军才有答案。要想知道,就必须要先活着出去! 左寒的事情甚是敏感,两家都不可能带很多人前来,所以只要从这里冲出去,就有希望逃生。 眼见左锋越来越近,莫非平收慑心神,大喝一声,“五胡十六国”破弦而出。 五支长箭呼啸着飞向那瘦弱的老人,莫非平似乎已经见到那利箭穿过老人身体,鲜血喷出的景象。 眼见长箭越来越近,左锋却丝毫没有闪躲或招架的意思。待五支长箭飞到他三尺之内,老人身边竟泛起一阵淡淡的光晕。只见那箭一遇到光晕,如同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竟骤然转向,自老人身边滑过,“咄咄”连响,全部钉在了墙上。 左锋这天下第一果然是名不虚传,想不到他竟然练成了这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孔雀幽明咒最高境界。这是天下至强的护身罡气,据说练成后不仅刀枪难及,而且入水不浸,遇火不侵。自天河上人圆寂已近百年,这传说中的神功终于重现江湖! 左锋的速度丝毫不减。莫非平一咬牙,双掌用力,手中长弓段段碎裂,紧接着双手前后分开,做拉弓状,大喝一声:“破!”无影箭气直朝左锋飞去。 那箭气仿佛带着天地间所有的戾气,伴着尖锐的破风声直飞向老人。莫非平射出这一箭,身体却不停留,斜斜飞起,只要箭能阻上一阻这位天下第一,他得以出了倚醉楼,就有希望逃生。 张延跌坐在地,身子不能动弹,眼睛却看得清楚。眼见莫非平势危,想要挣扎站起相救,却是力不从心。 那箭气离老人三尺之内,但见老人身边又泛起淡淡光晕,转眼间与无影箭气相撞。但听一声闷响,箭气破空之声更响,竟由无形化作有形,泛起淡淡蓝光,那威势比张延之前所见的“一箭定鼎”,不知要强多少倍。 这才是七杀莫非平赖以保命的绝招——“天地初元”。 两强相持,护身光晕稍一坚持便被天地初元的箭气击溃,那箭气尖啸着射入了左锋的胸膛。 莫非平心下一喜,身子加速前扑,正待乘胜逃逸,却忽地一惊——瞬间,老人的身体竟如虚幻一般,那呼啸的箭气自他前胸射入,自后背飞出,竟如高空流云,丝毫没有交汇一般。老人的速度丝毫不减,转眼间便与前扑的莫非平身体交错而过。 电光石火间,二人一起站定,老人转过头来,缓缓道:“把尸体带回去,送给天杀盟。”说毕,径自转身,缓缓去了。 “轰”的一声,莫非平的身躯缓缓倒下。 万历元年七月,七杀姜上鸣赴封州,身份被泄,遭左家堡主左锋、封州知州玉肃联手狙杀。二十鹰飞骑驰援,不及。 盟主素与七杀相善,惊闻噩耗,大恸,闭门三日,未进饮食。 天杀盟正式公告天下,与左玉二家不共戴天! 张延身子一振,一口浊气吐出。 方才左锋等三人竟似忘了还有他这个张神捕一般,径自带着莫非平的尸首离开了。张延苦运内力,足足半刻钟,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此地乃是封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方才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竟然不见一个外人,仅仅由此,便可知左家在封州的势力实在是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眼见昔日富丽堂皇的倚醉楼里一片狼藉,二楼更是被整个拆毁。地上淅淅沥沥,净是鲜血,大堂内静得可怕。张延猛地一声狂啸,声音悲怆,直如受伤的孤狼! 真相大白,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嫌犯离开,甚至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又杀了莫非平。 莫非平虽然是天杀盟的凶星,但他此番在封州城内委实未做什么不法之事,更和张延惺惺相惜,才会一再滞留于此,结果竟如此死于非命,直让张延睚眦俱裂。 若不能让元凶伏法,我还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人世间? 张延并不离开,举首四顾,忽然叫道:“师父,您出来吧!” 倚醉楼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走入,却是张延的师父觉昕大师。 只听觉昕道:“延儿的武功果然又长进不少,竟然能听出为师在此。” 张延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不是听出来的,是猜出来的。” “哦?” “他们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必定遇佛杀佛,遇神斩神。可是他们制住了徒儿,却不伤害徒儿,当今天下,能够而且愿意如此庇护徒儿的,自然只有师父您了!” 觉昕不由笑了:“徒儿果然不愧阎王御史之名,才能有如此判断。不过你猜错了一点,倒不是老衲庇护了你,而是你自己。是我告诉左锋,你已经拟好了关于此案的奏折,存在多处,一旦你发生意外,你的朋友就会把它明发上奏。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如今为了你,老衲也只好欺骗左锋老友一次了。” 张延心下感动。他知道,为了他,这也许是自己这位自幼礼佛的师父第一说谎。 张延勉强笑道:“师父不必自责,您并没有说谎,我的确是拟好了奏折交托给了朋友,不然若我死了,这案子岂不就冤沉海底了。” 觉昕又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延儿,听师父一句劝,这个案子就此放手,如何?” 张延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愣愣地看着师父。 觉昕缓缓道:“左锋施主当年曾于为师有过大恩。故而他此番求我劝你,我不能不劝,但劝你收手其实也是为师的意思。” “这桩案子牵连太广,你可曾想过,玉左两家多年来厮杀不断,死伤人命无数,此番若能结盟,绝对是功德无量。若当真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无论是对左锋还是对玉肃,只怕都无法再压制住家中反对结盟的强硬派。不仅如此,两家只怕立时就会血拼一场。到时候,这封州城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再则,近年来张首辅连结天杀盟,大有一统江湖之志。自古江湖无主,他若事成,绝非天下之福。玉左两家若是因此式微,天下再无可与之抗衡之人,那么这江湖只怕就要彻底被压制在朝堂的声威之下了。此时,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大局为重,把这个案子放下吧!” 张延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忽地抬起头来,沉声道:“师父,徒儿数次身受您再生之恩,理应随您的话做。但您自小教诲我当正直,当为义虽千万人而独往。请您宽恕徒儿今日实在无法因私废公。” 觉昕宣了声佛号,转身缓缓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沉吟不语。 窗外的青石板大路被雨洗过,直如明镜一般,细雨如丝,此刻已然化断似续,被这场春雨阻隔在家的人们也渐渐走出了家门。 卖炸糕的小贩支起了油锅,油花欢快地爆响着;小孩子依偎在奶奶身边,眼巴巴地等在刚支起的馄饨摊子边;酒铺的掌柜打开了门扇,放出了窖藏的香气;吝啬的妇人带着丫环,和绸缎铺的老板红着脸讨价还价;卖伞的老板皱着眉看了看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不得不叹了口气,慢慢收拾起已经赚得盘满钵足的摊位;年轻的夫妇并肩走在细雨中,羞怯的妻子红着脸想要错后一步,却不舍得挣开夫君紧握着自己的手……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简单的幸福。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和外面生机盎然的景象相比,此处刚刚发生的杀戮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静默半晌,觉昕道:“看看这外面,延儿你经营封州城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你看看行人们的笑容,看看这宁静的街道,这是你十年的骄傲,也是为师的欣慰,这才是真正的封州城啊。” “如果你坚持揭开真相,转眼间你眼前这安静的街道就会变成战场,眼前这些无辜的百姓便会被卷入无谓的江湖纷争,这春雨洗净的街道将会被这些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你真的希望看到这些么?希望看到你多年守护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希望用这许多鲜活的性命来换取无谓的真相么?” 张延眼望窗外,忽地回过头来,眼光愈发坚定:“当日我接任封州捕头之时,您只嘱咐了我一句话‘人命大于天’。您可从没教过我,人命的价值也可计数!” “也许明日封州城便会成为杀场,也许今后会有无数的人头落地。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让之前的枉死者含冤的借口。” “老黄、苏纤纤、左寒、莫非平、风云虎豹,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江湖大局?如果我们都只去顾全大局,那人间的公理又何在?” “日后,若是玉左两家重燃战火,我自当舍命阻止;若有人打破眼前这封州城的平静,我自应拼死守护;若张居正威压江湖,我自会不惜生命地抵抗。但是我们无权用他人的冤枉来顾全大局!” 觉昕叹了口气,道:“老衲就知道说服不了你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要面对的将是两个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武林世家,你的做法等于把他们一把推向了死路!你可曾想过,你坚持查完此案,将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你可曾想过,你是否能够活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张延一顿,旋即大声道:“事情成否自有天定,我为人的原则,便是只做我该做之事。就算为此而身死,我也可无愧于心。” 觉昕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今日,连张思都觉出了家中气氛的异常,反常地没有再叽叽喳喳。虽然自从爹爹受伤以来,爹娘的心情便一直不太好,但今日的爹爹,仿佛显得特别的阴郁。 张延虽然坐在饭桌上,却是神思不属,目光总盯在左手抓着的奏折之上。张思还从没见过爹爹如此地紧张,将东西抓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几乎能看到他手上裸露的青筋。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张延转过头来,开口道:“思儿,天下何者为重?” 这话爹爹不知问过他多少遍了,张思却立时正襟危坐,肃然答道:“公理!”他的神情三分稚气中却带上了七分的凛然,倒有几分“小阎王御史”的味道。 小孩子甚是单纯,爹爹问起,便脱口作答,却是看不透张延此刻矛盾的心情。 手中的奏折已经写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另外还有一份在他的朋友凤梧处。只要自己将奏折送上,此时张居正主国,看到如此好的机会,必会借此行事。到时完全可以想见,此案的凶手或将伏法,但紧接着的,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白天师父劝说自己没能成功。不问可知,玉家和左家也必定不会眼看着自己如此动作,想必还要有一场凶险。自己一死尚不足惜,只希望不要连累了宁儿和孩子们。 “公理!”方才儿子稚气而坚定的声音却并没如同预期般减轻张延的犹疑,反而增加了他的牵挂。 正想到这儿,却见楚宁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从厨房走出,笑着给他们父子分盛到小碗中。 鲜蘑排骨汤,楚宁的拿手好菜。乳白色的肉汤上浮着几丝鲜嫩的菌丝,伴着点点的黄油,单是这配色就让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浓郁的香气了。张思终究是孩子心性,欢呼一声,端起碗便是一大口。 张延夫妇不禁微笑。无论何时,父母总是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大口吃饭。 却见张思一大口汤喝到嘴里,咽下不到一半,骤然变得愁眉苦脸,表情甚是痛苦。 张延一惊,右手闪电般抬起,一指点在儿子背后的曲亘穴上。张思只觉喉头一紧,哇的一声,嘴里连同已经咽下去的汤全部翻上,吐了出来。张延右手不稍停,连点张思全身十几处大穴。 母子连心,纵使自己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楚宁却一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只是一迭声地问儿子:“怎么了?怎么了?” 张思喘了半天粗气,才苦着脸开口道:“好苦,娘,您这做的是什么汤啊?” 张延拉过张思的左手,手指一按他脉门,便知他并不是中毒。这才稍稍安心,端过张思的那碗汤,在鼻下略一闻,不禁失笑道:“宁儿,这是你新发明的菜,准备用来给我们避暑的么?可吓了我一跳,不过在这肉汤里放黄连,我倒是头一回吃到。” 既然孩子没事,心也就放宽了,但听到张延这最后一句话,楚宁不解道:“什么黄连?咱们家哪儿来那东西啊?” 闻听此言,张延脸色剧变,当下强压下心惊,向楚宁道:“你做完汤是不是直接就端出来了?” 楚宁一愣,想了一下才道:“没有,我进屋看了一眼晴儿,看她还在睡,我这才进去厨房,把汤端出来的。” 张延眼望着这一碗被加了黄连的肉汤,脸色强作镇定,心下却是乱如絮麻。毫无疑问,这是左家或者玉家所使的手段——今日我能给你的汤里放上黄连,自是代表有能力明天就给你的菜里放上赤血草。这等威胁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想到那下毒之人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瞒过自己和宁儿两名高手的耳目,把黄连下到汤里,这份本事,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方才的汤里若下的不是黄连,而是赤血或是蛊粉之类入口无解的剧毒,只怕思儿已经…… 张延只觉背后一股股的凉气冒出。 原来,和巨人的抗争是如此的艰难。最后,可能被吞噬的不光是自己,还包括自己的亲人。 不能屈服! 想到完全无涉却无辜惨死的老黄,想想一尸两命的苏纤纤,想想与自己惺惺相惜、却死在自己眼前的莫非平。张延猛然下定了决心! 抬头看向惶恐不安的宁儿母子,张延道:“宁儿,你明天带着他们两个回老家婶母那儿住几天怎么样?过一阵子我再去接你们,顺便探望婶母。” 楚宁一惊,难道又要经历一场残酷的生离死别么? 她正待开口,张延却已抢道:“听我说,我不瞒你,这次真的很危险。但也只是这一段时间内才最危险,只要撑过了这几天,相信我,我一定没事的!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担心你,担心孩子们。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们夫妻,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相信我,这次也没问题的。” 连说了两个“相信我”,楚宁明白,丈夫其实并没有丝毫把握能打赢这场仗。但是自己和孩子留在此地,只是徒然给丈夫拖累而已。楚宁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就听门环响动。 门口站着二人。其中黑衣的捧着一个铁匣站在台阶下面,而在他前面击门的,是一个羞怯的年轻人,一看到张延出来,便抢步上前,施了一个大礼道:“左家三代弟子左倾徊拜见张神捕。”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延只好回礼道:“不敢当,若左公子无其他事,就请便吧。在下正在晚饭,无暇顾及他事。”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那左倾徊却恍若未闻,依旧细声细语道:“我家堡主为感谢神捕为我十七叔报仇,特命在下前来给神捕送上一份薄礼,万望神捕笑纳。” 张延冷笑:“张某无功,不敢受禄,若张某真的给状元公报了仇,只怕左堡主送来的就不是薄礼了吧?” 左倾徊的脸色更红,低声道:“神捕不愿受礼,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求神捕能看一眼这礼物,清查一下礼单,这样在下回去也好复命。” 眼见对方如此软言相求,张延倒不好坚持,当即道:“好,我倒也想看看左堡主,能送出什么礼来。” 左倾徊大喜,一招手,一直侍立在后的黑衣人赶紧急步上前。 左倾徊伸手接过那黑铁匣,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盒盖“啪”的一声打开,他当即双手捧起,递给了张延。 张延漫不经心地接过铁匣,脸上犹自带着讥讽的笑容。可他的目光稍一扫过铁匣中的物事,面上的笑容便如被冻结了一般,凝固在了脸上。 黑色的铁匣中,一截火焰在舞蹈。 细细看去,那只是一段藤蔓。与一般藤蔓所不同的是它通体火红,蔓上长满了扭曲、躁动的花纹,顶端还生有一片同样火红的叶子,形如火焰。看得久了,你会觉得这不是一截藤蔓,这简直就是一段凝固了的火焰。 这就是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治疗倾寒绝脉唯一的良药,人间至宝——火焰藤! 张延愣愣看着这火之精灵,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愧疚——他夺走了自己女儿的生命! 他的女儿因为他,才会天生带着倾寒绝脉,才会每日受着那无止境的寒毒折磨。 那已是深深缠绕在他心间的愧疚悔恨,而师父的火焰藤成了女儿得到拯救的唯一希望,这多少给了他一丝安慰。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因为自己的受伤,女儿唯一的希望竟然用来救了他的命。 自从那日知道真相起,他的心便无时无刻不如针扎般的刺痛。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命是靠抢了女儿的希望才换回来的。自己身为父亲,让女儿蒙受如此痛苦不说,竟然还抢夺了女儿的生命! 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他也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厌恶自己。师父安慰他,还有时间,女儿还有希望。但让他上哪儿去找另一株火焰藤,去挽救女儿那换给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希望就活生生捧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要获得这希望,需要自己付出代价。那是自己绝对不愿付出的,是公道,是正义。 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有什么资格坚持?你如果放弃了这份希望,你如何对得起被你抢走了希望的女儿? 张延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石匣足有千斤重。 一边是无辜枉死、国法公道,一边是无辜女儿生的希望。这份抉择是如此的沉重,压得张延的心都随着战栗不已。 轻轻接过张延手中几乎拿不稳的石匣——火焰藤遇土即化,千万不可落到地上。左倾徊轻声道:“神捕请过目一下礼单。”说毕顺手递上了一封白色的书札。 这份礼单忒也奇怪,封面竟是白纸红字,看上去直如血污,触目惊心。书札甚厚,张延接过,心思还在那火焰藤上,可眼睛只是一瞥,便顿时定住,脸色骤变,眼光甚是复杂,如愤怒,如恐惧,如痛苦。 只见封面上一行血红的狂草,墨迹淋漓,让人触目惊心:我有族,君亦有族。君意倾我族,我之何如? 厚厚的“礼单”内,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行的人名: 张德:男,六十一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父。 张刘氏:女,五十五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母。 楚宁:女,二十五岁,封州城,武功:高,张延妻。 啪的一声,“礼单”落到了地上,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之下,那手札一页页翻开。 长长的名单直有几十页,每人的名字都是用朱砂写就,直如幽冥鬼判。 张延只觉得一阵眩晕。 尾声 听风阁内,侍婢蝉儿正在轻轻为朱煌捶背,忽地扑哧一笑。 朱煌手中转动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道:“你笑什么?” 蝉儿俯下头,轻声道:“左锋那个老狐狸怕是要倒霉了,我想起来就高兴。” 白衣侯一笑,这蝉儿可算得上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练武习文,无不大成,一向除了只服他白衣侯一人以外,眼高于顶,没想到两年前一战,竟在左锋手上尝到败绩,心中一直是愤愤不平,此刻她一听到左锋有麻烦,终究少年心性,幸灾乐祸之心立起。 朱煌忽道:“蝉儿,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蝉儿立刻答道:“不打。蝉儿就从没见有人跟主人打赌赢过的。我才不上当呢。”说毕又是一阵浅笑。 朱煌也笑,自顾自地道:“我赌左锋这次有惊无险,左玉两家结盟之事可成。” 蝉儿眼睛一亮,笑道:“主人,您这次恐怕算错了。那张延必定已经作好了万全安排。就算他没能力对抗左玉两家,翻过这个案子。但只要他把奏折往京里一送,那张江陵可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朱煌道:“我就赌他不会把奏折送出去,左家和玉家不会让他送出去的。怎么样,赌不赌?” 蝉儿道:“那蝉儿可要跟主人赌上一赌了。张延明知强弱悬殊,一去必死,也敢两次闯入左家堡要人。他都已经死过两次了,还会顾及什么,不敢送出奏折?” 朱煌道:“张延的确是这世间少有的侠肝义胆之人,所以他敢不要性命地与左家堡冲突。因为他如此不要命,左家却有诸多顾虑,所以他两次都能活着走了出来。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左家堡面临的,不再是一两个子弟的生死荣辱,而是整个家族的存亡祸福。左家已经没有了退路,这一次,他们也是在拼命。” 蝉儿不服道:“可是张延同样在拼命啊。他要是决定公布案情,有的是办法,他连死都不怕,就算左家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张延的路都一一堵死。” 朱煌微微摇头:“蝉儿啊,你还是太过年轻,你以为死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么?” 蝉儿浅笑:“就算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可是就能吓倒阎王御史么?” 朱煌道:“很多事情,要到你遇到的时候才明白,每个人都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那样坚强,到了那一刻,你才会发现,有些怯懦,是深藏在你心底的。” 蝉儿不服地扁了扁嘴:“难道……”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声轻响。 朱煌笑笑道:“门环已经响动,这问题还是留着你直接问张神捕本人吧。这次,我倒有些希望是自己输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朱煌又沉声道:“昔日我曾在西域见到一本极西之地的圣人之书,里面有一句话:‘怯懦,乃是人类第一条大罪!’” 背后的故事 01、本书 一切,都缘起于白衣侯的一句话:“怯懦,乃是人类的第一条大罪!” 所谓西方之地的圣人之书,其实并不是指的《圣经》。 我总有隐隐的感觉,神其实是喜欢人类怯懦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剥夺和给予,裁判和公正,以体现他的威严和权威,便如同他之于迦南的亚伯兰那样。 不过这句话的的确确是有出处的,那是一本写于上世纪初的前苏联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 那是一本……“很好玩”的小说。 原谅我用这么一个不庄重的词来形容这样一部、在作者逝世二十年后才得以流传的作品,因为我到现在也想不出一个更为确切的词来形容它。 ——一个热闹的出场,闹剧般的开头,瑰丽的梦,磅礴的书中书,绚烂的群魔夜宴……到最后,一切都归于淡淡的从容。 我不想用“经典”、“哲理”等等沉重的形容词来描述这本巨著,因为这些词汇已经无数次地为它响起。对我来说,它曾经让我一口气读完,没有办法喘息,这就够了。 初读这本书的时候,还很小,一页页翻过那些个喧哗无比的魔王大闹都市的情节,肆意嘲笑那些小人物栩栩如生的卑微,仿佛嘲笑着将来的自己。 忽然之间,魔王带来了大师,带来了他的手稿,于是,火一般的文字开始燃烧,直到看到那句: “怯懦,是人类最大的缺陷。” 罗马帝国的总督彼拉多屈从于自己的怯懦,于是他“为了某年某时的一个满月,便要付出一万二千个满月的代价”(书中语)。整整一千九百年,他都活在赎罪和忏悔之间,忍受着良心的折磨。 那时候还小,只觉得这句话如利剑般直指内心,压得整本书都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却并不太懂。直到后来,一点点了解了那个时代,了解了那段疯狂的历史,才渐渐明白,能够在那时便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一声呐喊,需要何等的远见卓识,和何等的勇气! 于是,这句萦绕在内心深处多年的话,便慢慢随着笔流淌到了纸上,绕着它,便有了这个故事。 小说中有两个叙事层面交替展开。 一个是现实与幻想的交融:小说开始于魔王沃兰德及其随从来到莫斯科考察人心的变化。由于魔王的到来,莫斯科频频出现魔幻场景,如剧院里下起了卢布雨,公寓里开起了撒旦舞会,凡人涂上魔油后变成了会飞的女妖……然而,透过这些,人们看到了真实生活中的种种丑恶:品质恶劣的文联主席、贪污受贿的房管主任、贪图钱财的小市民……当然,生活中也有美好的人与事。小说中无名无姓的大师为人真诚,有才华,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艺术的真谛,却因害怕迫害而躲进了疯人院。他的女友玛格丽特则要勇敢得多,她不屈不挠地寻觅自己的理想,并最终和大师一起获得了他们所期待的和谐的内心、自由的空间和平静的生活。 另一个是历史与传说的交融。小说中描写了罗马帝国的犹太总督彼拉多审判并处死约书亚的故事。彼拉多作为耶路撒冷的统治者,残酷暴戾;作为人性未泯的地方官,他矛盾胆怯。政治上的高压,使他不得不处死了约书亚。他试图为自己洗刷罪行,但是仍未能逃脱长达一千九百年的良心折磨,因为胆怯是人类最可怕的缺陷。 02、一个典故 《春雨封城》中张延的名字,来自于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典故。 典故并不长,全文录之: 相国张廷赏将判度支。知有一大狱,颇有冤滥,每甚扼腕。及判,使即召狱史严诫之,且曰:此狱已久,旬日须了。明旦视事,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公大怒,更促之。明日帖子复来曰:钱五万贯。公益怒,命两日须毕。明日复见帖子曰:钱十万贯。公曰: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 第一次读到这个笑话般的小故事时,虽然是在炎炎夏日,仍禁不住感觉到脊背一阵阵的发凉。 真正的恐怖,其实并不是恐怖片里的血流成河、游魂野鬼,而是这样一条突如其来的绳索,硬生生把你的思绪拉离银幕,让你看清绝望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锋利的冰冷。 你又能撑到几万钱? 03、一部电影 郑重推荐一部老电影——《破晓时分》。 前两年中国的图书出版,对于广大推理迷来说实在是天降福音。不仅约翰·狄克森·卡尔、埃勒里·奎因这些响当当的经典一版再版,像岛田庄司这样从未在大陆露过面的大神级著作也一部部地推出。 我一边欣喜不已,一边又不禁暗自为当年扔到台湾的银子心疼。 比如东野圭吾的,这部经典也终于出了简体版。趁着这股风气,我把由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也找来过了一遍。因为我实在是好奇,强悍的编剧是如何把这样一部冰冷黑暗的推理小说改编成赚人眼泪的言情剧的? 情节的增减就不说了,关键的一个问题——视角。 小说版通篇是以受害者或侦破者的视角来中性地描述,而电视剧中,男主的独白贯穿了整部作品。于是,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中,人们的关注点自然转向了“纯纯的爱”。就这样,一部在第一集就彻底泄底了的推理剧照样成为了经典——纯爱剧中的经典。 好吧,我承认,上面几段引子的主要作用是用来凑傲月寒大人要求的字数,下面,才是这一段的正题: 郑重推荐一部老电影——《破晓时分》。 这是一部很老很老,几乎被人遗忘的电影,但这也绝对是一部让你看过一遍之后,便再也忘不掉的电影。 提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港台老电影,在那些耀眼名字的夹缝里,还有些看似暗淡,但却无比隽永的闪光,正如这部《破晓时分》。 去年,不经意间淘到这张碟,看完后不禁抚胸称幸。所幸有二,一则没有错过这样的一部经典,二则自己没有更早地看到它。因为如果我更早,比如数年前看过它,或许便会没有勇气拿起笔,来写下“怯懦”这个故事。 其实电影的剧情并不如何复杂,可以看出整个故事都脱胎于《十五贯》。而其中的区别在于,在昆曲《十五贯》内,前期观者以看客的视角来观看冤案的产生,后期大家则以清官况钟的视角来观看冤案的昭雪。末了,人们看过了一出传奇,至多再到梦中去过一把当清官的瘾,可谓皆大欢喜。 但《破晓时分》却颠覆了这一视角。故事的讲述者换成了一个刚刚进入衙门当差的衙役老六,于是,同样的故事,便有了不同的分量。 一个简单的故事,从况钟的视角来讲述,是一个中国绵延千年不绝的清官公案:从熊友兰和苏戍娟的角度来讲述,是一出才子佳人共患难的爱情传奇;从过于执的角度来讲,是一个揭露黑暗吏治的故事;甚至从娄阿鼠的角度来讲,还可以是一部不错的犯罪小说。 这些故事,千百年来不知被讲述过多少次,赚取了多少眼泪、欢笑和愤慨。但是,当视角再小小地变一变,转向那个角落里无关紧要的小衙役,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变得让人……疏离。 为什么?因为你我,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太可能是清官巨盗,不太可能遇到如此离奇的冤屈,于是我们在戏剧里体验这一切,然后等待戏剧结束,长长吐一口气,便可以回家睡个好觉。 但我们这些人,却有可能成为衙役,成为那一双迷蒙的、无足轻重的、在一旁窥视着的眼睛。 我们刚刚步入社会,亲人的嘱咐犹在耳边,胸中的热血还未冰冷。迷雾虽然还没能完全遮住我们的眼睛,但我们已然懵懂地懂得了一些东西——什么叫明哲保身,什么叫事不关己,什么叫无能为力…… 于是,我们只好愣愣地看着一桩冤案被慢慢拉开,看着一件件“证据”经过自己的双手,甚至不得不亲自去做伪证,将一切罪恶再慢慢地向前推一小步,哪怕眼前不断浮现出无辜者可怕的惨状。这一刻我们完全不敢想,这惨痛之中,也有自己的一分功劳。 电影的节奏冷静而舒缓,它甚至没有告诉我们所谓的真相,没告诉我们最后的结局。因为,这一切对于那个游离于事外的小人物、对于那双冷漠的眼睛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而对于观看着电影的我们来说,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感觉到它那巨大的力量。 这把慢慢剥开我们内心的刀子实在太可怕,太疼了!于是,我们只好疏离它,绕过它,忘却它……如果我们真能忘了它,那一切便可以结束了,就如同影片的结束。 幸好,也许它并不会结束,因为,这世间还有一个字,它念做“侠”! 世上是有侠的! 我可能、也许、大概相信着这一点。 这部电影,当你满心欢喜、志得意满的时候,不适合看;当你陷入低潮、心情抑郁的时候,更不适合看。 只有当一个秋雨的夜晚,夜半醒来,你仿佛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更清楚地看明白自己,这时,请你打开DVD,放入这盘碟片,相信我,你决不会失望。 〔破晓时分〕 ■导演:李翰祥 ■编剧:姚凤磐 ■演员:杨群(陈老三)、赵丽萍(陈妻)等 ■影片类型:剧情/古装 ■片长:92分钟 ■国家/地区:中国台湾 ■剧情介绍:在一个寒天,徐周氏在家饥肠辘辘地等待着许久未回家的相公。相公带了食物回来,却也告诉她已将她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转卖给了他人。徐周氏深夜逃走,想回娘家避难,不想半途便被官厅的马队掳回。原来徐生当日被人谋害,五百两银子也不翼而飞。徐的原配夫人将徐周氏告到官府,以私通情夫、谋害亲夫的罪名受审…… 04、关于游戏 曾经的惊喜,如今的遗憾。 上面连续推荐的作品,基本上也就把《春雨封城》这个故事挤对得无地自容了。所以在此郑重说明;如果你没看过上述这些,请务必在看完《春雨封城》后再去上网、上书店、上小店里淘,否则,你或许就会丧失阅读这个粗疏故事的兴趣。 而且,上面提到的这些个似乎都太沉重,那我们就来点轻松的,比如说,游戏。 曾经…… “曾经”这俩字听起来还是有点儿沉重……国产单机游戏如此地让我们惊喜,但现在,一款款的经典却只能活在大家的记忆之中,让曾经的粉丝们偶尔想起的时候,用来凭吊一二。 顺便做个广告,个人认为国产RPG游戏的巅峰,当属汉堂的天地劫系列。虽然它那超高的难度、层出不绝的BUG让人望而却步,但它完整或者说几乎完整地构造了一个世界,而其中严谨、曲折的剧情更足以令其他大名鼎鼎的同类们黯然失色。可惜,面对着整个行业的坍塌,它也没能逆转大势。 单机游戏的倒下,个中因素众多,而再多的分析都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在此就不赘述了,总之,网络游戏的时代已经到来。 就目前而言,形形色色的网游今日生明日死,层出不穷;各种类型的武侠游戏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 或许众多网游的共同理想是构造也一个完整的虚拟世界,一个让人们可以沉浸在内,完成自己江湖梦的所在。 多人的交流互动,而并非是面对着冷冰冰的机械程序,让网游与单机游戏相比,有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大家想一想,对于一个武侠迷来说,有什么能比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兄弟一道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来得更吸引人呢? 但我总觉得这里面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想象一下:冷风如刀,乌云蔽日,家国危难,异族肆虐,你身披黄金战甲,手执上古利刃,决心以一己之力誓死保卫家国,于是,你……上线: 朝廷公告:部分辽国溃兵流散至雁门关烧杀抢掠,召集天下英雄前往除害。有神秘奖品奉送。 雪月喇叭,“求带雁门关,一小时50G。” 冻豆腐对雪月说:“辽兵不好打,经验又少,一会儿去西湖吧。” 龙龙喇叭:“九天虬龙剑,500G,有的MMMMM。” 雪月对冻豆腐说:“西湖也行,我还差3就升级了。” 朝廷公告:“特别提醒,下午三点,火焰洞魔头出世,各路英雄请提前做好准备。有极品装备掉落。” 龙龙喇叭:“九天虬龙剑,500G,有的MMMMM。” 雪月对龙龙说:“系统的聚宝屋卖20元宝呢,你500G买不到的。” 龙龙对雪月说:“那太贵了!二十块,够买一个月《武侠版》的了。” …… 瞧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或许中国的网游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才能真正地武侠起来。 05、关于武侠 什么样的小说才是武侠?塑造出一个如此的人物是否配称得上侠? 这个故事究竟可不可以算作武侠? 或者根本就是个奇幻,或者言情? …… 有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要沉入这个没有答案的大坑中去,和其他人好好辩上一辩,维护一下“武侠的尊严”,有的时候,我也想把一本什么什么摔在桌子上,喊一声:“这东西也算武侠?” 幸好这时,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以下场景: 很久很久以前……某小学,或者中学教室,语文老师扬着一本宝文堂版的,脸上带着三分轻蔑,三分怜悯,三分痛心疾首,外加一分语重心长,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 “这东西也叫小说!” 多想想这些,或许我们便会多一些宽容——对那些我们不了解,或者不喜欢、不接受的东西。 什么东西才能叫小说?正像什么东西才能叫唱歌,什么东西才能叫相声,什么东西才能叫……武侠,一样,实在是个伪得很的命题。 你觉得你看的是武侠,它就是武侠了。 在我眼里,小说无非只有两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有争论的时间,不如用来去找几本好看的小说来得更重要。 如果你很幸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中学……嗯,推荐一本神作《怎样辨别黄色歌曲》,实体版已然绝版,网上应该还能找到扫描版,建议下载下来,一边听着邓丽君,一边慢慢咀嚼。 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给予理解,就给予些宽容吧。 〔《怎样鉴别黄色歌曲》〕 出版于1982年,定价0.22元,近五万字。主要内容是音乐专家们教导人民怎样鉴别黄色歌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最末一篇,系统介绍了资本主义国家腐朽没落的爵士乐、摇摆舞、摇滚乐、踢死狗的发展过程及音乐特点。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本扫描自“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藏书”的作品被制作成PDF,作为“黑色幽默”的典范在网上流传。人们惊奇地发现,书中批评过的某些“黄色歌曲”。已经成为现时被认定的“经典”。比如《蔷薇处处开》、《何日君再来》。 〔《怎样鉴别黄色歌曲》观点摘录〕 1、许多表现妇女失恋或被遗弃时哀怨悲苦情调的黄色歌曲,它们并不是出于对这些被凌辱的妇女的同情,也不是为了表现她们的不幸,而是为了她们要博取廉价的怜爱的需要。 2、音乐并不是和黄色的内容表现无关的东西,而是形成整首歌曲的黄色感染力的一个重要部分。 3、黄色歌曲的特点是:音乐上,大量采用软化,动荡,带有诱惑性的节奏;旋律多采用叙述性与歌唱性相结合的写法;配上较细致的伴奏。演唱上,大量采用轻声,口白式唱法;以其裹声;吐字的扁处理;大量使用滑音与装饰音;演唱中出现歌腔延迟和重音倒置。 〔《怎样鉴别黄色歌曲》片段欣赏〕 《何日君再来》的第一段歌词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陪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青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这些表现悲观、颓废、及时行乐思想的歌词,配上软绵绵的、在技巧上经过精心处理的“探戈”节奏的曲风自然十分适应“软性电影”的需要。这也是这首歌后来在沦陷区被敌伪赏识、利用、推广,当作毒化人民意识的一剂鸦片的原因。它的社会效果是不好的。 06、关于爬山 一路,前行。 简单地往回看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宅……所以结尾,就说点走出去的事吧。 对于我这种爬来玩玩的人来说,冬天正是爬山的好时候:不会太热,不会踩上满身露水,最重要的是不会像春天那样,漫山遍野的登山者,让你恍惚间怀疑自己其实是来赶集的。 是一次组织的活动,三十多人,听着小溪的潺潺声,沿着并不是很陡的石壁慢慢攀登而上。 没有路,只能循着一块块石头慢慢走过。奇妙的是,每当你以为前面已经无法走通的时候,总能在下一步时发现一块方才在你目光死角处的石头接续上了道路,让你能够继续前行。 这实在应该是一次美丽而可爱的路程。 慢慢地,发现有些问题。 一路上欢歌笑语,一路上斗志昂扬,一路上意气风发,但我们从来没有停下来,没有留意过路边的美景,我们只是说笑着,或者沉默着,一路前行。 为什么?登上山巅固然重要,但我知道,我们都不应该是那种只重视结果的人,我们应该会喜欢这一路上的清澈见底,喜欢这些傲然独立,甚至会喜欢上路边的独自怒放。 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没有一个人招呼一声:“这里好漂亮,让我们好好欣赏一下吧。” ——虽然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停下来,一起看一看。 或许是大家都太不自私,太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大家的行程,更不愿意落队成为大家的麻烦。谁又能确定其他人都喜欢这一树梅花,这一株绿草?谁又好意思因为自己的兴趣而让所有人放慢速度呢? 只要不能确定每个人都愿意留下,就没有人能够毫无愧意地大喊一声:“停一停,欣赏一下吧!”因为我们都害怕别人会在心里郁闷:“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无论你想推动或想改变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 于是,在所有人善意的集合下,我们一路前行,错过了寒风中怒放的寒梅,错过了死而不倒的枯树,错过了随着寒风飘摇却始终站立的茅草,错过了沿着巨石环绕欢笑的小溪。一路,前行。 在什么时候停下? 在我们自以为找到了大家都想要停下的地方,或者说,大家都无话可说的地方。 比如:饭店。 于是,我们急匆匆爬上了山顶,找到山坳中一家贵得离谱的饭店,围坐着,看着墙壁上斑驳的花纹,枯等着饭菜。 人都是要吃饭的。 但是,每个人的背包里似乎都带了足够多的水和干粮。 然后,我们下山。 一路上,总觉得应该总结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找个地方面壁思考去。 也许,你知道答案。 最后,感谢被我凌乱的文字折磨过眼睛的编辑们,是你们让这个不成熟的故事一步步走向了成熟;感谢不吝自己的时间,读完这篇小说的读者们,你们是作者永远的动力;感谢有耐心看完这段胡言乱语的看官们。谢谢你们陪着一个低烧禁足的病人胡扯了这么久…… 相信我,下一个故事会更加精彩。 07、剧透月寒的小札 翻开《武侠版》2009年3月的上半月版,在《深谷疑云》的末尾,三月初七大人很吊人胃口地留下了两个悬念: 其一,白衣侯和秋声振之间究竟有什么赌约。 其二,“三月初七”这个笔名到底暗含了什么深意。 不知经过了月余的猜测及讨论之后,您是否已经寻到了自己心目中的正解? 月寒在这里要说的是,板着脸的故作深沉,其实背后并非一定有啥高深莫测的含义,这句话用在此处似乎正好合适。 啰唆完毕,下面进入剧透时间: 答案一,请进入一段被雪藏的隐蔽剧情。 塞外木屋,遗世独立。 与柳蝉儿的全神戒备不同,小屋的主人白衣侯朱煌此刻正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神秘来人全身隐藏在一袭雪白的斗篷内,完全看不见他的一寸肌肤。他的人只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可是一股剑气仍然溢满这小小木屋,直让窗外的风沙都似饱含忌惮,不敢再喧嚣。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有如此诡异而强大的剑意——天地之间,唯此一剑,唯剑楼主秋声振! “师兄,可否和我一赌?” 白衣侯微微摇头:“陈元度合围将成,七君子已入绝境,你真的对他们有如此的信心?” 秋声振平板的语声丝毫不见波澜:“即使陈元度困不死他们,还有我的剑,他们一定会死。但这不是重点,即使他们败了,也只是力不能及,却非你所预期的分崩离析。即使他们死了,但仍能证明,在江湖的利益博弈之外,仍有热血,仍有理想。” 白衣侯依然微微摇头:“你仍然相信这一切,即使那几人里面就有你亲手放下的钉子?”秋声振道:“就是因为那钉子,我才相信,肮脏的威胁和利益并不能真正地掌控人心,只有纯净的理想才能。” 白衣侯还是摇头:“你错了,彻底错了。你其实没有看到,掺杂着肮脏的人生才是常态,而对完美的狂热追求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完全的纯净是不存在的。任平生是个奇才,但他一直太顺利,所以并不明白真正的人生。当你要求完全的‘善’时,只会把所有人都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包括他自己。他会被自己逼死!” 秋声振道:“或许你会说我也一样不明白人生,但我终究还是相信,世上仍有残留的纯净。如何?可敢和我一赌?我说七君子终究不会散,义气总会长存!” 答案二,“三月初七”与任何节日、节气、大众普及型纪念日……统统无关。准确地说,这一天是三月初七这家伙一个人的节日。因为就在此天,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呱呱坠地,他的人生就此完满,鼓掌,撒花。 《绿林七宗罪系列》至此已渐入佳境,而下一个故事会将时间拉回到《春雨封城》故事发生的N年之前:那时白莲教将入颓势,白衣侯远未倒台,龙马牧场声势正隆…… 各方势力被命运的巨手再一次变幻组合为新的平衡,而永恒不变的,是人类心中萌动的欲望与罪恶,以及考验读者智商的沉沉谜局。 第三弹《无声惊雷》,《武侠版》2009年6月上半月版上线! 一、猫与鼠 大明的兵部尚书石天修永远是那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无论是面对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还是一名普通的边关小卒,这似乎与生俱来的笑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庞。乍一看,他无论如何都不像这个世上最强大武力的掌握者,反而更像一位和气生财的店铺掌柜。 但看久了你便会发现,同样的笑容,在面对不同人的时候,其实仍有着些微的差别。比如现在,他的笑容便显得格外的灿烂:“你的机会到了……” “不去。” 可惜,如此灿烂的笑脸也没能起到它应有的作用,仅仅用两个字便斩钉截铁地打消了他一切的企图。 大明的军伍之中人人皆知,石天修的笑容可不是那么好接的。而放眼整个禁军,敢如此打断兵部尚书,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位顶头上司留的,除了禁军第一高手、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霍惊雷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此刻,霍惊雷手上正握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径自入神地在纸上画着什么。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顶头上司,他竟是头也不抬,一口便把笑脸背后的所有潜台词全部顶了回去。 石天修的笑意不变。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尴尬,只跷起左手的大拇指:“人言‘惊雷无声’,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猜出我的来意。不过你不妨再猜猜看,我既然早知你会拒绝,为何却还敢来请你出山呢?” 虽然名义上石天修乃是帝国军人的最高统帅,但是面对这禁军第一高手,他却从来不敢托大,竟是自称“在下”。 霍惊雷五官英挺,只是面色略白,鼻梁高直,眼睛竟然不是普通的黑,而是依稀带着些蓝,看上去倒与那些西洋来客有几分相似。只看他无根无基,却能屡成大事,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在论资排辈风行的禁军中脱颖而出,显然不是光靠一身武功便能成的,若论心机深沉,他自信不下于面前的这个老狐狸。此刻听到石天修自信满满的话语,霍惊雷心下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请大人明示。” 石天修抚一抚长髯,不紧不慢地道:“此番俺答臣服,圣上宽宏大量,遣使与俺答会盟于边关。盟约若成,实乃万民之福。” 霍惊雷冷笑一声道:“我不懂什么万民道理,只知俺答欠我大明无数血债,虽如今圣上宽宏,不让贼酋血债血偿,但让霍某去保护他,霍某这个粗人自觉还没有如此心胸。” 石天修失笑道:“你若还算粗人,那天下岂还有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其实我此番来请你,是去边关会盟不假,但却不是为了保护俺答,而是请你去对付一个人。”说到此处,石天修刻意左右看看,待关子卖了个够,方微微低头。只轻声说了一个字:“莲!” 霍惊雷怵然一惊,原本散漫的眼神霎时转为凌厉,虽仍未说话,石天修却是心下一宽,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说服了这京城的第一高手。 霍惊雷少年得志,武功智计均是一时之选,虽然年纪轻轻,却可以说是无往不利。除了那次—— 隆庆二年三月,湖广布政使徐同联手七大宗门之一的金刀盟,禁绝白莲教,大肆捕杀白莲教徒,意图将白莲势力逐出两湖。当即,白莲教颁下三十三天生杀令,言三日内取徐同人头。 朝野顿时震动,其时已崭露头角的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而白莲教方面派出的杀手,便是白莲教主七世弥勒许云鸿的亲传弟子——莲。 那是一场两个江湖顶尖年轻人之间的豪赌。而赌注便是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与白莲教的威势。那一刻,杀手和禁军、这一对命运的天敌各出奇谋、旗鼓相当。这场精彩绝伦的猫鼠之斗,已成为江湖游侠少年们口耳相传的传说。 直到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恰也是徐同的寿宴之时,终究是刺客之王棋高一着,以一只左臂的代价运起龙雀宝刀斩下了徐同的头颅,扬长而去。自此一战,第一刺客之威名扬江湖,也让白出道后无往不利的霍惊雷首尝败绩! “俺答归顺朝廷,却大大地得罪了白莲教,令三十三天生杀令重现江湖。好在此刻许云鸿困居龙虎山,只能颁令却不能亲自出手,否则……俺答也是一代枭雄,纵观白莲上下,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的,非‘莲’莫属!” 看着眼前笑容益盛的石天修,想起那日寿宴上将自己的自信击溃、让自己此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惊天一力,霍惊雷的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石天修正要继续说话,霍惊雷忽将左手那块黑乎乎的物事一扔,把手上纸径自放在石天修的面前,突兀道:“如何?”石天修倒也习惯了霍惊雷的作派,顺手拿起那张白纸,稍一看,不禁一笑。 ——那纸上却是一幅石天修的肖像,却并非是时下流行的写意风格。看那画面线条刚硬,纤毫毕现,甚至连下巴的阴影,嘴角的皱纹,都被一笔笔地刻印在纸张上,惟妙惟肖。石天修乍一看上去,甚至怀疑手中拿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面镜子。 霍惊雷首次抬头,道:“如何?”看来相对于边关的生死搏杀,他更在意的是世人对这画的评价。 石天修看了半晌,方笑道: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叹为观止!我也算浸淫书画半生,却不曾想到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画法,竟可将真实完全显现而出。” 霍惊雷自得地一笑,却听石天修续道:“这想必就是西方传来的绘画技法。我对这种技法一窍不通,原本无从置评,不过天下画意相同,此画技巧倒是足了,但若单论其本身来说,实在只能算是下品。”想不到方才还如此低姿态的石天修此刻出言却如此直率,霍惊雷愣一愣,没有接话。 石天修继续道:“画讲求的是技为基,意在先。此画虽纤毫毕现,技巧让人叹为观止,但看起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情感,只是将你之所见刻板地展现而已。恕我直言,按你现在的路子走下去,终究只能成为画匠。” 霍惊雷喃喃道:“该怪你自己长得有问题……”忽然,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好,我便陪你走一趟边关!”石天修闻言一喜,却摇摇头道:“不是陪我去,是你自己去。”霍惊雷笑骂道:“难道要我去跟俺答谈判不成?”石天修的笑容不变:“跟俺答谈判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侯爷!” “白衣侯?!”霍惊雷大惊,想不到这次事件竟然还和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扯上了关系,“白衣侯去了,还要我去做什么?白莲教虽然势大,但难道还能在白衣侯的眼皮底下杀人不成?” 石天修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白衣侯在想什么,可是没人知道的。”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霍惊雷笑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去跟白衣侯作对?你不怕他回来拆了你的老窝?” 石天修苦笑摇头道:“如果说当今天下是一座风雨飘摇的小屋,那我们便是泥水匠而已,所能做的只是修修补补,你明白么?” 霍惊雷不答,转头望向北方。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即将来临的,将是一场他从未曾经历过的危机! 二、刺杀,刺杀 战马的鼻中喷出团团白气,却丝毫不闻马嘶之声。近千黑甲骑士拥挤在这小小山谷内,却丝毫不见混乱,一个个沉默的面容仿佛凝成了一股可见的杀气。好一支剽悍的精锐部队! 所有人都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一把刀上。 刀刃三尺,刀柄亦足有三尺,吞口处浮刻着一枚栩栩如生的狼头,利齿森然,似欲择人而噬,狼眼处镶着两颗巨大的明珠,在幽暗之处依然闪烁着幽幽的毫光。 执刀之人,身高过丈,一身牛皮软甲,脸上一道刀疤斜斜从右眼连到右唇边,正是俺答汗的弟弟、大汗金帐卫士的头领——兀都。 刀光闪过,没有丝毫花巧,刀式充满了战场上铁血对决、一去无回的酷烈杀意,仅仅简单地一刀劈下,却让人逃无可逃。那假扮牧民的刺客目中也露出困兽之色,举刀迎上! 下一瞬,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声息的,那剽悍的刺客已被连人带刀劈成了两爿。 “第七个了,今天白莲教的刺客似乎特别疯狂。霍将军,你怎么看?”说话的人就站在霍惊雷的身边,身形甚是瘦弱,一身喇嘛装束,汉语说得虽然通顺,但语音却生涩。 此人是青海圣识大喇嘛派来与俺答交涉的特使,索南贡。 俺答汗近年与青海喇嘛教联系颇多,特别是在与白莲教撕破脸后,两者更是愈发地密切起来。这索南贡文武双全,在青海喇嘛寺内地位颇高,此番被派来与俺答联络,恰好霍惊雷来到俺答营帐,因为他懂得汉蒙双语,故受俺答之请,来给霍惊雷做翻译。 藏区的喇嘛教派门阀重重,那青海圣识大喇嘛索南嘉错是格鲁派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十三四岁时便已成为前后藏区隐然的宗教领袖。霍惊雷这几日和索南贡交谈之下,已然发现青海喇嘛教野心甚大。此番格鲁教派趁俺答汗势力扩张至青海的机会,怕不仅有借土默特之力压倒宿敌噶玛噶教派的意图,更有以蒙古为跳板,影响中原的野心。所以此番索南嘉错怕是下了大本钱,不仅派来了教内最年轻有为的喇嘛,更是送上无数厚礼,加上其在青海巨大的宗教影响力,连俺答这等枭雄也不敢对其稍有轻忽。 基于白莲教的缘故,霍惊雷对这远在塞外的教派也有着一股天然的警惕,不过就此刻而论,他与索南贡倒也可算是处于同一阵线。 根本没有注目那血腥的厮杀,霍惊雷只盯着不远处俺答汗苍老的身形,口中道:“你数错了,是八个!”他的话音未落,却见俺答身边的一名卫士骤然飞身离鞍,直直扑向那草原的霸主。谁也没想到,前面的七名刺客不过是制造混乱的工具,而真正的杀招,却是这名早已悄悄隐藏在卫士中的白莲死士! 白莲教在蒙古经营多年,连俺答也料不到,这样一个神秘的教派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可怕。就像现在这样,一个足以让俺答信任的勇士,却露出了狰狞的根底。 变起突然,兀都大惊,却不及回身相救。 眼见俺答已在眼前,刺客心下暗喜:弥勒保佑,自己终于可以除掉这背信弃义的魔王。正要出手,骤觉眼前一花,两个人影毫无征兆地挡在了俺答面前。刺客暗叹一声,悄悄伸手一握。 霍惊雷执掌禁军多年,对白莲教的刺客路数甚是了解,故而能料敌先机,挡住这刺客的进路。方要出手将其擒住,却只觉一阵香风扑鼻,一个娇小的人影已出现在他身侧,挡在刺客之前,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尚不及看清她的样貌,那女子已然出手,却只是空空挥出双掌,没有任何兵器。刺客右手长刀一扬,招架而来。可仿佛魔术一般,那女子的双手离刺客手臂还甚远,丝毫没有接触到刺客的身体,却见刺客骤然一声哀号,左臂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砍过,瞬间与身体分离,血如泉涌。 好诡异的武功!霍惊雷正自惊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暗叫不好,左手挥出,却是挡在那女子与刺客之间,阻止那女子进一步攻击,同时长刀挥出,攻向那刺客。 那刺客左臂已断,身形迟滞,眼见长刀攻来,快逾闪电,却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闭目待死。霍惊雷的长刀却是平平拍在刺客身上。那刺客只觉得一股大力用来,身子瞬间被击飞,直直朝后落去。 那女子眼见就要生擒刺客,却被霍惊雷的左手挡住,当即双掌挥出。又是对付那刺客的同样一招,竟想把霍惊雷的左臂也一般切下。霍惊雷只觉左臂根处一凉,瞬时醒悟。那女子所用的原来是一根极细的透明长丝,坚韧至极。若缠在人身上则不啻于利刃。当即不待女子用力,他暗运内力,左臂肘关节骤然从不可能的角度反转过来,一指点在女子的右手虎口处。女子只觉右边身子一麻,不由得一松手,霍惊雷左臂一缩,立时脱困。此刻他方才看清,那女子的武器却是连在她两只手中指上戴的铁指环上。 那刺客被打得远远飞出,恰好落在数名金帐卫士之间。一名金帐卫士心下暗喜,一件大功到手,方堪堪抓住刺客,却听轰的一声,红光闪动,地面瞬间被炸成一个大坑。原来这刺客竟然身缠炸药,不惜以身与敌人偕亡!要不是霍惊雷见机得快,这一爆即使炸不死俺答,但霍惊雷和那女子怕都要粉身碎骨了。 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霍惊雷飞身拦人,分心二用阻下女子、击飞刺客,待到此刻尘埃落定,他方才有暇打量这突然出现的女子。瞬间,霍惊雷只觉得心口一痛,仿佛梦里千回百转几千年来纠缠不清的前世情愫瞬间涌上心头。饶是以他京城第一高手的修为,在一瞬间也几乎心神失守。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绝美的女子!一眼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她并不妖娆,甚至带着些英气,带着些男人般醉卧沙场、迎敌斩首的杀气,身上一袭淡紫的布衫,蜡染着繁复的花纹,这本显妩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有一种浴血战衣的感觉。看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竟然比四周的大汉更像一名战士。但若细看,在那硬挺而坚毅的面容下,却隐藏着一缕柔媚,并不多,可这仅仅一丝的柔媚却能透过那重重英气,给她的面容添上无数风情,淡淡地化解掉过于坚毅的杀气,轻轻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着颠倒众生魔力的女人。 不用猜,他也知道了这是谁。三娘子,钟金! 近来边关风云变幻、风雨欲来,其实转来转去,从根底上却是这个女子引起的。三娘子,草原上的明珠,本是俺答孙子把汉那吉的未婚妻。俺答出征瓦刺,只一见到这绝色的妖娆,便仿佛被摄走了魂魄。当下,这纵横草原的霸主竟然不惜背德与自己的孙子争夺这名女子。 于是,因为这个女子,把汉那吉出走大明;因为这个女子,心怀愧疚的俺答为了换回自己的孙子,不得不答应大明的条件,撕毁与白莲教的盟约,拔除了赵全这颗让朝廷头疼许久的毒瘤;也是因为这个女子运用了自己在草原上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居中调和,才有了这场边关的会盟。 在之前,霍惊雷想不明白,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魔力,能够因一己之身,影响天下大势,掀起这许多风雨?但现在,只是看过一眼,他便不再疑惑,这世上的确是有这样的女子,这样充满魔力的女子! 甲环响动,霍惊雷回头望去,却见衰老的俺答汗正慢慢走来。 草原上的霸主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这个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老人,将草原上流散的牧民整合成了狼群般的狩猎者,让曾经被大明铁骑压制得抬不起头的黄金家族重新成为了边关汉民的梦魇。 这样一个令天下明人无不恨欲杀之,却也无人敢稍有小觑的枭雄。 方才一系列的刺客闯营,到这最后一名刺客的拼死一击,委实算是险象环生。可俺答汗却似毫不在意,嘴角甚至始终含着一丝冷笑。 在他身边,却是四名黑甲卫士,步伐统一,走路间相互之间的位置丝毫不乱,当是练过一些特殊的合击身法。 俺答走来,看也不看那惨烈的战场,只是转向绝色的三娘子,笑道:“好个草原第一的女英雄!”三娘子明媚地一笑,似乎很喜欢这句赞赏。 俺答哈哈大笑,再转向霍惊雷道:“霍将军果然是白莲教的克星,有你这样的朋友在,小小白莲教算什么!” 索南贡已经走近,将俺答的话翻译过来,霍惊雷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白莲教或许是我的敌人,但他俺答肯定不是我的朋友!” 此役白莲教一共出动了八名刺客,却造成了近百名精锐金帐卫士的伤亡,甚至连三娘子都险些被炸死。一众士兵一边打扫战场,一边不禁心内惶然。一切还尚未开始,便已如此惨烈。明日,会盟真的能如愿进行么? 三、金账与木屋 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山谷,但谷内曲折盘旋,走几步,便觉别有洞天。 ——山谷只有两条山路交通,东边一条栈路紧贴悬崖,盘旋通往草原,西边却直通大明边关。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实在是双方会盟的不二场所。 金帐卫士沉默地在小谷内游走,用双脚踩实每一寸土地,拆掉任何死角,砍除所有草木。不让哪怕一只兔子有可能藏身在这即将牵动边关风云的小谷之内。 霍惊雷冷冷地指挥着这些草原战士的防卫工作。虽然语言不通,但此前成功地合作挫败刺客后,那些直爽的战士对这个奇异的外人颇为佩服。所以面对他近乎严苛的要求,这群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依然毫无怨言地执行——为了大汗的安全,他们竭尽全力。 但这就够了么?霍惊雷冷笑。这看似足够严密的防卫恐怕只能挡一挡那些如消耗品一般的狂信者,而那个最为可怕的刺客,一定正静静地潜伏在什么地方冷笑,等待着时机,那能够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他也在等,等待着将一切了结。一切都即将在这里结束。 日头渐渐西斜,卫士的搜寻也告一段落。四座巨大的金帐已然搭起,兀都忽地拔刀,刀尖向天,画出一道独特的轨迹。数百骑兵仿佛听到了这无声的号令,齐齐对着那掩没在山坳里最大的一座金帐施了一道军礼,然后飞身上马,从西边的小路纵马而去。 好一支精兵,令行禁止,丝毫不在自己亲手训练的禁军之下。若让其结成阵势合攻,自己只凭手中刀能否抵挡片刻?霍惊雷正自乱想,忽闻一股香气扑鼻,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一此刻谷中唯一的女性,三娘子。 三娘子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白天多承霍将军了。”竟然是一口地道的官话,比索南贡的语音还要标准一些。霍惊雷哈哈一笑:“我还道夫人会怪我多管闲事呢。”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回头,似乎不敢再看一眼那绝色的妖娆。三娘子曼声道:“将军说笑了。小女子最不愿见争斗杀戮。想这块土地浸润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我不敢说昔日我草原子民所做皆对,唯愿今番会盟后,大家能够和平共处,也少了许多冤魂。” 霍惊雷心下一动,方待答话,异变骤生! 那白日里数名刺客的尸身已被草草掩埋,一层薄土盖住了这些悍不畏死的白莲教徒,就在俺答汗仅留的四名贴身侍卫之一屠答的脚下。此刻,屠答正警惕地看着东方的路口。一想到脚下的那些刺客,不禁隐隐心寒。 一群不怕死的人!一群可怕的疯子! 这一刻,屠答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条东方的小径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会盟者,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只僵硬的手正慢慢推开薄土,从地下艰难但坚定地伸了出来。 手苍白,完全不似人体,仿佛是某种僵硬的机械。五指间还沾着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正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挣扎着钻出地面。 骤然,仿佛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尘土飞扬,屠答赫然看到方才被他亲手掩埋的一具尸体自泥土中直直飞起,僵硬地朝他扑来。 不愧是蒙古族最精锐的武士,虽惊不乱,即使面对如此恐怖的一幕,屠答仍及时左手一抖,长刀如毒蛇般瞬间刺入那刺客的胸膛。 刀锋人体,屠答却绝望地看到,那刺入敌人心脏的长刀并不能丝毫延缓他的脚步。仿佛没有一点痛觉,僵尸刺客直直前扑,任长刀将自己洞穿。 草原的男儿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即使看到如此诡异的情形,屠答仍没有失去方寸。眼见敌人的胸膛已然抵住刀锷,屠答左手一绞,让长刀在那刺客身上硬生生剜出一个大洞,同时右拳重重击出,轰的一声,那刺客被震得倒飞十几步,终于倒地不动。 屠答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骤见寒光闪烁。好快的刀! 上一刻,那东方小路目力所及处还丝毫没有人迹,但仅仅一眨眼工夫,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席卷而来,刀光强盛,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屠答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裹入那沛然莫御的刀光之内,鲜血飞溅,左臂齐肘而断。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直到此刻,霍惊雷方才看清——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屠答的身边已站着一名高大的老人,须发花白,满脸的皱纹似乎每一根都在彰显着他曾经经历的沧桑。他手中提着一把普通、老旧的军刀,刀锋兀自滴着鲜血,刃口甚至已有些打卷。实在很难相信,方才那宛若来自天界的一刀,竟然出自这样的一个老人,出自这样平凡的一口刀。 目光一转,霍惊雷看到剩下的三名卫士只慢慢收缩了队形,将俺答拱卫在其中,而兀都握刀的手指变得更紧,隐隐有些发白。他紧紧盯着这突然出现的老人,目光中满是警惕和杀气,似乎下一刻便会一刀攻上,但终究没有动手。而俺答的目光中却隐隐有一些兴奋。此刻,他的眼中丝毫没有方才老人样的混浊与颓唐,却是满目的霸气,那种掌控天下,生杀一心,视人命如草芥的霸气。 只这一瞬间的开合,霍惊雷便觉得一阵心悸。这才是俺答,草原的霸者,来自地狱的魔王。也只有面对着同等级的对手,才能让他如此警惕吧? 而这神秘的老人究竟是谁?一时间,小小山谷中剑拔弩张。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马老板,好久不见,怎么也不带礼物过来?”却是三娘子。那老人哈哈一笑,用蒙语道:“这便是我送给大汗的重礼!”说着话,他手中刀一挑,屠答被砍落的半支胳膊旋转着飞到了俺答诸人面前。 兀都一怒,手中长刀已然出鞘,方要大喝,却骤地而惊。只见那只胳膊离开身体不过短短片刻,却已通体乌黑,一寸寸腐烂下去,尚未落地,十指间已见森森白骨。 年轻的喇嘛索南贡倒吸一口冷气,用生涩的汉语道:“尸变,来自楚地赶尸人的邪法,可让人凭一口怨气,死后以身为引,布毒伤人。这白莲说起来也算佛门一脉,竟然用如此邪法?”老人笑道:“这位高僧好见识。中尸变之毒者若不及时断开中毒部位,必浑身腐烂而死,无药可解。大汗,你手下这样一个勇士的性命,可算得上一份重礼啊?” 俺答大笑道:“当然算,我的勇士贵重过一切珍宝。马老板,久违了!”兀都恨恨看了那老人一眼,自有人将屠答扶到营帐内休息。 那老人慢慢走到霍惊雷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用汉语笑道:“霍将军?英雄出少年啊。”霍惊雷方才虽然听不懂几人之间的对话,却已隐隐猜出老人的身份,当即恭声道:“不敢!请问前辈是?”老人大笑:“老夫马镌麟,一个老马贩子而已。” 霍惊雷只觉得心头一震!果然不错。这老人就是曾经一月内荡平关外二十二处马贼、三次迫退鞑靼大军,凭一己之力创下偌大基业的传奇人物、关外各民族传说中的英雄、江湖七大势力之一——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传说中,龙马牧场当年在关外扎下基业,俺答曾三次派大军围剿。最后一次更是亲自上阵,倾尽全力,誓要拔下这颗插在他卧榻之上的钉子。而叱咤风云的枭雄终于尝到了败绩,在第三次黯然退兵后,俺答汗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龙马牧场,不是一个自己可以随手抹去的蚂蚁,而是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是自己不得不正视的对手。 多年来,龙马牧场作为关外异族和边关的缓冲,抵住了俺答巨大的攻势,保护了不知多少无辜的边民,更让俺答不能专心扩张,实有大功于大明。而龙马牧场也因此跻身江湖七大势力之一,成为江湖正义人士心中不朽的传奇。 此次会盟,马镌麟身为边关第一大江湖势力,虽然不在官方名单之内,但自然是不可不出现在会盟之上的。 这些年来,土默特部落和龙马牧场虽然军事冲突不断,却也往来贸易不断。俺答和马镌麟,这两个老人静静对视彼此,面上都挂着一份相似的笑容,像极了两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那刺客的尸体犹自倒在地上,另一名卫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全神戒备,却不敢动手。 索南贡道:“尸变只会发作一次,这些尸体已经无害,烧了吧!”那卫士闻言心下稍定,想起这刺客已经死了还要作怪,心下一阵怒火,反手拔出长刀,一刀斩下,便要把那尸体砍成碎块泄愤。 他这一刀堪堪斩下一半,忽觉一阵微风吹过,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刀便如被定住一般,难以寸进。卫士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条大汉,比自己竟还要高出一个头去,浑身重甲,背后背着一柄长刀,此刻并未出鞘,而挡住自己长刀的,竟是这人的一只左手。 就听那人开口道:“人已死,何必作践。”蒙话说得甚是生疏。卫士不理他说辞,长刀一抖,便欲将来人的左手绞断。这长刀乃是部落祖传的几把宝刀之一,切金断玉,相信即使来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以血肉之躯对抗这锐利的刀锋。来人眉头一皱,左手握住刀锋,并不松开。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飞溅,却如两把兵刃交击,瞬间竟起了金铁交鸣之声,紧接着,便看那大汉的手掌边缘居然闪烁着锋刃般的寒光。 卫士一见事情不好,尚不及反应,却听“锵锵”连声响动。来人左掌握住长刀,进击处刀身瞬间碎裂成无数碎片,进而一指点向卫士的前胸。 卫士已然无力躲闪,却觉身后一阵劲风闪过,紧接着便听“轰”的一声,却是兀都及时赶到,替卫士挡了这一击。来人变指为掌,和兀都交击之下,双方身体都是微微一晃,均不再进击。 兀都指着那人怒道:“陈……陈陈元……”却憋得脸红脖子粗,话都说不清楚。虽然情势剑拔弩张,霍惊雷却不禁莞尔,怪不得这几日鲜少听到兀都讲话,原来这蒙古第一勇士竟有口吃的毛病。但即使听不懂兀都的话,他也已猜出来人的身份了。 锋刃掌! 当今天下,掌法高手甚多,但另辟蹊径,将血肉之躯锻炼到如同金铁一般的高手,霍惊雷知道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是七君子中的老二凌霄,瑕玉掌名满天下,霍惊雷与他熟识。而眼前这另一人,自然便是大明边关的统帅、俺答的死对头、一代名将魔神陈元度。 陈元度战功煊赫,用兵如神,但一向对战场之外的事不感兴趣,每次上阵必戴青铜魔神面具,是以虽然俺答众人多曾与之对阵沙场,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比起俺答那来去如风的铁卫,这边关主帅孤身而来,却更显英雄本色。 俺答、马镌麟、陈元度!边关几方最大的实力首领此刻齐聚于这小小山谷,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衣侯,这次会盟的主角已然基本到齐。 霍惊雷只觉得心底有一些不安蠢蠢欲动,似乎在这看似巧合的天意拨弄下,一些他所期待,或者所疑虑的事情即将发生。远眺天边,他似乎听到了那无声的惊雷,如战鼓一般隆隆响起! 眼见天色已晚,俺答笑道:“看来侯爷今日是不会来了。”马镌麟笑着点头:“朱煌这人向来神秘。不过他既然答应前来会盟,明日便一定会到。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等一夜吧。若不嫌弃,便由马某先来招呼各位!”言毕,他忽地高声喊道:“立!” 马镌麟的话音未落,却见另一端的山路尽头忽地出现一辆巨大马车。那马车车厢足有普通车厢的三倍大,方方正正,车厢左前方插着一根五尺多长的旗杆。车敞甚深,显然很是沉重。而拉车的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如此沉重的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行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见吃力,转眼间便来到众人面前。 霍惊雷暗叹,看那四匹白马遍体雪白,仅背脊上有一道黑线,实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临风宝马,任一匹拉到中土武林,怕不都价值千金,却被这龙马牧场主人用来拉车,不得不叹这天下七大势力之一果然豪奢。那边的俺答诸卫看到四匹宝马也是一阵骚动。 却见那车夫飞身跳下驾辕,手中长鞭一卷,走到马镌麟身边深施一礼,也不理其他人,自顾走到大车边,只握住那巨大车厢的一角,单手一提,便把车厢整个儿举起,轻松地走到那两座金帐前一个背山靠水的好位置,手一松,把车厢轻轻放在了地上。 霍惊雷查案出身,眼光甚是毒辣。一看那车辙便知这车厢只怕不是一般的沉重,他自忖怕也没有能力把它单手提起。这样一个武功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竟然只是龙马牧场麾下的一个车夫? 看来,这龙马牧场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俺答多年,果然深不可测。只这一个车夫,已隐隐把俺答护卫的威势压了下去。 就见那车夫却并没有打开车厢,而是不知按动了哪里的机关,接着抓住“车厢”顶用力一拉——那本就一人来高的车厢竟然又凭空长出一层来。接近二人高的高度,加上无比巨大的面积,这哪里还是一座车厢,分明已成了一座小木屋。紧接着,在车厢顶的吱嘎声中,旗杆同样向上伸出一截,风过处杆顶战旗飘扬,猎猎作响,血红的旗面上绣着一只巨大的五爪金龙,嚣张地俯瞰众生。 那车夫做完事,也不再管那几匹宝马,转过身来,深施一礼,身形一展,瞬间消失在小路末端。 马镌麟哈哈笑道:“各位,请!” 四、惊雷 香暖垂帘,地上随意铺设着温暖的豹皮,壁上镶嵌的巨大书架上满是图书,桌上甚至还有来自江南的鲜果。恍惚间此处俨然是京城贵介的豪宅,谁能想到这里只是塞外荒野内临时改装的一间小小车厢而已? 除了俺答汗剩下的三名护卫警惕地把守在山谷四周,剩余的诸人都在马镌麟的盛情邀请下来到这间小小木屋之中。虽然兀都满脸的不愿意,思忖之下却也只好跟随大汗进来。 小屋虽然不小,但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仍显得有些局促。好在屋内的布局甚是合理,大部分器具都是贴挂在墙上,地上满满地铺着豹皮,众人只须随便坐下即可。 这里七个人中,只有霍惊雷完全不懂蒙语。陈元度虽不擅说,但镇守边关多年,已能听懂大概意思。只是他一脸淡漠,似乎即使对面坐着的是他与大明多年来的死敌,只要不开战,他便完全没了兴致。 霍惊雷无聊地看着聊得正欢的马镌麟和俺答,虽然不懂,却也大致能够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他取出纸笔,一个个看过去。 世事的确奇妙,如果在数月前,谁能想到大明的将军竟会和敌酋同处一室?谁能想到龙马主人和蒙古大汗可以这样敷衍?谁能想到一向好战的自己竟会被派来保护这个大明子民恨之入骨的敌人? 霍惊雷眯起眼睛,衡量着这一众人的实力。 俺答方面除了三名护卫和在帐中养伤的屠答,共有三人:俺答的武功深浅不知;三娘子的功夫虽然诡异,比之自己犹差了一筹;兀都和陈元度对过一招,两人武功相若,和自己也相差无几;马镌麟的武功高于诸人不少;索南贡似乎不下于兀都,但他毕竟不是蒙古人,双方真要开战也未必会出死力。俺答的四名侍卫明显练过某种合击之术,好在已经废了一个,实力应该大打折扣。这样算起来,若真开战,自己这边虽然人少,但隐隐仍能压住对方一头。 难道真的会发生什么不祥?霍惊雷自嘲地笑笑,自己在江湖上厮混太久,若真开战,俺答的大批侍卫和马陈二人的手下瞬息即到,千军万马之中,自己计算的平衡还有什么意义?战场不是江湖,个人的实力怕是难以扭转乾坤。 此时,场面有些尴尬,静静的小屋内只能听到霍惊雷下笔的沙沙声。除了那英气逼人的三娘子,这群汉子莫不是刀头舔血的豪杰,但此刻仇敌聚首,讨论战争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好在世界上不管哪里的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战争,终究还是有一些事情可以引起共鸣,比如说——美酒! 伸手摸摸地上柔软的豹皮,俺答笑道:“人言龙马牧场富可敌国,今日方知果然不错。如此美景,怎可没有美酒相伴,兀都,把酒拿来。” 兀都恨恨看了霍惊雷这边一眼,方解下背上的一个巨大革囊,仿佛里面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犹豫了片刻,方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了俺答。 霍惊雷看着兀都,禁不住想笑。本来兀都是草原上的强硬派,对霍惊雷一行颇不友好,但一想到他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霍惊雷只觉得这敌人也变得稍有些可爱了。 俺答接过酒囊,左手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布满了小屋。 好香的酒!在座的不论是中原豪杰还是塞外勇士,都曾见识过无数美酒,却从不曾遇到这样的一种酒,单是闻到它的香气就要醉了。 俺答笑道:“这是青海圣识大喇嘛送给我们土默特的礼物——用天下最纯净的雪山冰顶之水酿出的雪魄美酒,世间只此一袋。美酒自然要与贵客同享,今日大家有缘相聚,便一同尝尝这美酒。那白衣侯不到,只能怪他没有口福了,哈哈哈哈。”什么天下最纯净一说众人都只是将信将疑,但这美酒的香味确实过人,一时诸人无不跃跃欲试。 俺答再令兀都去金帐内取来数个大碗,举起酒囊方要倒酒。忽听有人道:“且慢!”诸人看去,却是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就听马镌麟悠悠道:“如此好酒,怎可用一般的酒碗盛之?”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在小屋角落里取出一只木匣。 看那木匣紫檀为体,不见缝隙,浑如一体,盒上雕刻着细密的花纹,繁复无序,看上去甚是诡异。马镌麟左手托住木匣,右手轻抚匣盖,五指按照某种奇特的韵律逐一弹动,只听叮的一声,木匣一跳,盖子已然弹开。马镌麟轻轻放下木匣,沉吟不语。 众人非富即贵,自都有一等一的眼光,看这木匣怕已是难得的奇珍,一时都有些好奇,却不知被如此小心收藏在匣内的究竟是何宝物?那俺答拿出的美酒的确是难得的佳酿,若马镌麟不能拿出些价值连城的酒具来,终究算是让俺答扳回了一局。 马镌麟微笑道:“所谓天公作美,不过如此。我有一位忘年交,为七君子中的凌霄凌少侠,也算是一等一有趣的人物。他虽行侠江湖,风餐露宿,却对饮食起居极为考究,且慷慨任侠。他常说,一切用具,不用豪奢贵重,所重者,一为洁净,二为适用,三为有趣。当日他路过我龙马牧场,和我交善,便把祖传的八只一套碎玉杯自留一只,其余都送给了老夫。” “这碎玉杯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老夫一向舍不得用,今日我们既有美酒,又有贵客,老夫便不藏私了。更可喜是咱们一共七人,这杯子却恰好七只,可见万物自有其归属。老夫便把这七只杯子送与各位,以庆我盟约大成,万民安康。”一边说话,马镌麟一边从匣中缓缓取出七只形状古朴的酒杯,逐一摆在诸人之前。 就见那杯子遍体白色,布满细密的花纹。乍一看,似乎不过是普通的细瓷杯而已,无甚稀奇,可再看去便会发现,每只杯子其薄胜纸,轻若无物,杯口处更是薄若刀锋,却不知是怎么烧制出来的。那蒙古诸人也就罢了,索南贡素仰中原文化,对瓷器索有研究,一见之下不由啧啧称奇。 马镌麟微笑道:“这杯子的绝妙之处却要入酒方能见到。”说着,接过酒囊,将七只杯子一一斟满。 那酒果有过人之处,看酒囊倾倒之处,酒并不汩汩流出,却见粘稠如蜜状的淡绿液体沿着囊口依依不舍般慢慢坠下。 马镌麟举起自己的一只酒杯,笑道:“众位请看!”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白玉一般的酒杯中如琥珀透明的液体微微荡漾,香气四溢,众人竟错觉已有了几分醉意。再细一看,方惊觉不对——那酒杯上的花纹竟然也随酒变成了淡绿色。原来酒杯上面细密的纹路竟然是透明的。 马镌麟微笑道:“昔日一代制瓷大家昊十九呕心沥血制作了八只纸玉杯,虽已是瓷中极品,却自觉终不脱前人窠臼,苦思数日后,竟将八只杯子统统摔碎,然后花费三年时间,以南蛮出产的剧毒箭木树脱毒后熬成树胶,将其逐一粘起。方成就了八只碎玉杯。这杯子不仅花纹独特,独一无二,而且黏合的树胶完全透明,裂纹处可见杯中酒。更兼剧毒箭木之胶虽然剧毒无比,无色无味,却有一桩独特的好处,可以将世间任何美味的内蕴加倍,实在是我们这些酒客难得的酒具。”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酒一入口,马镌麟神色凝然,半晌,方才豪笑道:“好酒!有此一杯,平生足矣!”这一次,俺答的美酒终究被这稀世的碎玉杯隐隐压下,饶是俺答城府极深,仍忍不住隐隐变色,举起酒杯暗自沉吟,却并不便饮。 忽听索南贡开口道:“且慢。诸位皆有宝物,在下也不敢藏拙,有一物请各位一同赏析。”闻言,诸人齐齐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却见索南贡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一只小小的蟾蜍嗖的一声蹦到地上。说是蟾蜍却忒奇怪,那物不过常人一个指肚大小,蹲在地上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诸人,却不像一般蟾蜍般对静物视而不见。 索南贡笑道:“这是我青海大喇嘛寺的圣物——青云蟾蜍。”就见那蟾蜍在场中蹦跳一阵,似乎没甚特别,“呱呱”叫了两声后,又跳回那玉盒内。 索南贡笑着盖上玉匣道:“这蟾蜍天下仅此一只,已活了数百岁,通体坚愈金石,曾经一撞撞破大喇嘛寺内的三层砖墙。多年来大喇嘛欲寻找其族而不得,怕这也是世间最后的一只,此次有幸请诸位一观。”诸人啧啧称奇,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元度忽然冷冷道:“这东西所奇的,不光是身体坚硬吧?”他的蒙语说得不好,且常年征战沙场,与俺答有数不清的血仇,故也不愿和一众人说话,此番突然开口,语音虽然生涩,众人却也听得明白。 俺答一笑:“原来陈将军见识如此广博,却不知这蟾蜍还有什么好处?” 陈元度冷冷看了众人一眼,道:“识毒!”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了然,这年轻的喇嘛心思果然细密,放出宝物来自是怕这酒杯上被做了什么手脚。 索南贡尴尬一笑道:“不错,我倒忘了说,这青云蟾蜍能遍识天下剧毒。”马镌麟哈哈一笑道:“果然奇珍,来,喝酒!”说着再不提此事,举杯与诸人对饮。 此刻终于再无疑虑,众人纷纷举杯,除了犹自低首作画的霍惊雷,似乎一纸一笔在手,哪怕是如此美酒也无法引动他分心丝毫。马镌麟本想叫他,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自顾品尝美酒。 美酒当前,男人的话自然开始多了起来。虽然仍然有那化不开的血仇,但既然无法当场翻脸动手,在这美酒的诱惑和马镌麟、俺答二人刻意的缓和下,气氛舒缓了很多。 那酒看似柔和,却比烧刀子还要烈上几分,一囊酒还没喝下一小半,诸人已隐隐有了几分醉意。陈元度依然不发一言,不过眼内的杀气渐渐少了。兀都面色已然红润,虽然结结巴巴,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霍惊雷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也完全不感兴趣。他不关心所谓的盟约,也不关心边关那错综复杂的形势,他的目的很简单。 一件事,一个人——“莲”。 画完最后一笔,霍惊雷将纸笔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举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便径自站起身来,抱拳向马镌麟道:“在下出去走走,少陪!”说毕,也不理其他人,径自去了。 俺答一行人和霍惊雷已经相处了好几天,知道这画痴每日此刻必会寻地写生作画,也不在意。只有马镌麟摇头笑道:“年轻人啊!” 又过半晌,太阳已经慢慢沉下,西边的霞光逐渐暗淡。俺答忽地哈哈一笑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说毕站起身来,咳嗽了几声。 三娘子紧跟着他站起身来,伸手在背后一探。众人这才看清,那三娘子背上领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小巧的包裹,那包裹也是蜡染布料,和她衣服的花纹甚是相似,所以很难被发现。 那包裹内不知是何物事,如此珍贵,俺答竟然都不放心交给自己的弟弟,而只由三娘子随身携带。众人见那三娘子手拿包裹,和俺答轻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低声争论什么,最后仿佛终于拗不过俺答,轻轻摇了摇头,将包裹交给了俺答。俺答接过包裹,朝众人一笑,拿着半杯美酒,径自出门去了。 眼见俺答离去,那索南贡和兀都二人竟似视而不见,三娘子也没有追随而去的意思,又坐了下来。马镌麟心下不解,笑道:“大汗这是去?” 众人笑而不答,索南贡已有了几分酒意,笑着低声道:“大汗,喜欢面子,不要管,我们喝酒。”马镌麟微笑,不再迫问,只接连喝酒。 过了良久,天色渐暗,远处隐隐传来惊雷之声。索南贡三人对视一眼。三娘子抱拳道:“多谢马场主的款待,我等告辞了。”说毕三人立起,方待走出小屋。 就听雷声渐近,山谷仿若都在隐隐震动。陈元度忽然挥手止住众人说话,侧耳朝东倾听。众人不知何故,却也不敢打扰这位魔神。 忽听陈元度大喝道:“危险,出去!”说着一个纵身,人已到了小屋门口,紧接着双掌一挥,掌缘处锋刃之芒乍起,那足有半尺厚的木墙在他手下竟如朽木般断裂,瞬间墙上被开了一个巨洞,整座小屋摇摇欲坠。 虽不解何故,但诸人都常年在血海里打滚,心内也早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兀都大喝一声,狼首长刀出鞘,锋芒乍起;索南贡单掌一挥,手掌似乎刹那间胀大了一倍,二人合力击打在小屋左面的木墙上。小屋本就将倾,此刻被二人合力一击,立时轰然倒塌。其余诸人纷纷从破洞处飞身而起,远远离开了小屋。 尚未站定,众人便觉得黑暗的天空骤然明亮起来,一道耀眼的毫光蜿蜒自空中射下,如九天的狂龙急欲吞噬人间,刹那间便击中了小木屋前那高高竖立的旗杆。 轰然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之颤抖,四周的高山都在与之和应。众人虽然已经离开小木屋甚远,却仍觉脚下一阵发麻,以这些高手天下一流的武功,都几乎站之不稳。 强光消逝,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那巨大的旗杆已然断成数截,其中大部分甚至被灼得焦黑。而那曾经的小木屋,早被这道旱天雷击得粉碎,连一片残片都找不到了。 天地之威,一竟至此! 变起突然,甚至有人连手上的酒杯都不及放下,只呆呆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天罚。想到方才众人就在那木屋中欢饮,再看那些在风中飘舞的木屑,众人的脸色不由都变得苍白。若不是方才陈元度及时提醒,在这恐怖的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盖世,怕此刻也随着木屋变成了齑粉。 兀都看着一地焦黑,一言不发,转身看了陈元度一眼,便径自离去,低首走进了他的营帐。索南贡抱拳用生涩的汉语道:“此番多亏陈将军,在下替兀都将军一并谢过。”陈元度面色不变,并不答话。索南贡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 天色愈发阴沉,转眼已有雨滴慢慢落下。三娘子虽然英气逼人,但究竟是个女人,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若非马镌麟拉了她一把,此刻她怕已是香消玉殒了。她此刻惊魂方定,感激地看了马镌麟一眼,也自去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走向山坳处俺答的金帐,而是走向了一座单独的帐篷。临走的那一眼让马镌麟心下一荡,暗道这果然是个尤物,怪不得能掀起如此风浪。 眼见三娘子走入帐篷,目光稍抬处,却见山涧巨石上人影一闪,心知必是那年轻的禁军教头霍惊雷,当即高声道:“霍兄弟,天要下雨了!” 人影一闪,几个起落间,霍惊雷已从巨石上纵身过来,手上没有纸笔,想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让这痴心作画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画笔。 看着方才还是木屋的地方已成一片焦土,饶是霍惊雷少年老成,面色仍是苍白,转向陈元度道:“陈将军,这是?”不知为何,霍惊雷总喜欢找陈元度问话,似乎觉得让这个不愿说话的闷头将军开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陈元度低头看了霍惊雷一眼,道:“雷!”果然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马镌麟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不要再试了,惜字如金陈元度在咱们边关可是有名的。呵呵,当年凌霄小友曾经跟我说过,旗子扯得太嚣张不是好事,果如其言啊!看来老天爷都看不惯我了。” 说话间,雨已经越来越大,点点玉珠已然串成了一幅巨大的珠帘。 索南贡抬首看天道:“暴雨将至,众位如果不嫌弃,不如去我帐内,咱们继续把酒夜话如何?”马镌麟看了陈元度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和陈将军一向风餐露宿惯了,这点风雨却也奈何不得我们。其实这塞外夜雨也是难得的际遇,我们便在这里看看风景了。”索南贡哈哈一笑,道:“好气概!”也不再多客套。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马镌麟看向霍惊雷,笑道:“如何,小兄弟,肯不肯跟我这把老骨头挨一挨浇?”霍惊雷只觉不论这老狐狸般的老人,还是那外冷内热的陈元度,都与自己甚是投缘,当即一笑:“求之不得!” 五、夜话 雨借风势,如万箭齐发,斜斜刺向人间。塞外的天气着实多变,不过短短一刻时间,已从彩霞漫天的好天气变为风雨如晦。 马镌麟斜斜坐在巨石之上,笑道:“小兄弟,你看这蒙古营帐设得如何?”霍惊雷定睛向下看去。 ——却见蒙古人此番将营帐设得甚是古怪,其重要人物一共四人,所以共设了四座大帐:俺答的金帐最大,设在山坳中,在众人的右手边,背靠峭壁,被几座凸出的石山所挡,不在三人视线之内。而三人的左手边却伫立着另外三座大帐:三娘子的一座较靠山坳,另外两座左为索南贡所居,右为兀都和四位卫士所居,隐隐拱卫着俺答大帐,但三座都离主帐甚远。 霍惊雷沉吟道:“这营帐布局甚是奇怪,让人不解,但以其拱卫之力来说,却是无懈可击,若我们可见的三座大帐都布满精兵。加上这山坳的天险,倒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阵势,只是主帅的防卫力未免弱了一些。若我领兵,必不顾代价,轻骑直进,直扑大帐,将那俺答斩于刀下!” 马镌麟笑道:“从我们这里看来的确仿佛主帐防卫稍弱,但别忘了那主帐位置极好,比如我们现在就完全观测不到它的所在之地,焉知那不是一个陷阱?”霍惊雷笑道:“世间事,有四成把握便可去做了,怎可想那么多?若不是陷阱,俺答授首,若是陷阱,不过死我一个禁军教头。这赌局,就算只有二成胜算,也赌得!”马镌麟摇头笑笑不语。 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上,身子挺得笔直,闻言森然道:“死的不光是你,还有你手下的兄弟!”霍惊雷闻言一愣,旋即面色凛然,拱手道:“受教了!” 马镌麟笑道:“却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小兄弟你锋芒毕露,老朽等比起来却过于保守局促了。听小兄弟的语气,却也是主张对蒙古强硬力战的?”霍惊雷颔首道:“这是自然。俺答多年来不断犯我边关,对我大明子民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实乃我大明的公敌!我实在不解为何朝廷竟会答应这贼寇的求和?”马镌麟摇首道:“要论血仇,我等常驻边关,目睹耳闻,自信要比小兄弟你感同身受得多。但我同时也感受得到边关百姓是如何厌恶这争斗,感受得到长年的战争给这块美丽的土地撕裂了多少伤口。” “要知道,蒙古非我大明心腹之患,他们所要的,无非是用自己的牲畜换回可以糊口的粮食,而战争,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霍惊雷摇摇头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不想去考虑那些大道理。就像画画。我不管什么画意、画情。只把看到的东西重现到纸上,如此而已。敌寇犯边,我大明就该执刀取之,同样无比简单。既然朝廷一力言和,或有他的道理,而我身为军士,自会服从命令,但却无法让我变换立场。” 陈元度忽然举起空无一物的酒杯道:“说得好,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若是还有酒,我便敬你一杯。”说毕,待酒杯接满雨水,仰头一口喝尽。那苦涩的雨水竟被他喝出了美酒的豪气。 想不到这沉默、冷酷的将军忽然对自己如此赞许,霍惊雷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要回应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中并没有酒杯,沉寂半晌,三人同时哈哈大笑,一时似乎漫天风雨也变得温暖了不少。 霍惊雷忽然道:“那是,兀都?”众人定睛看去,却见风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迎面走来,虽看不清面容,但看他身形壮硕,狼首长刀的明珠在黑夜中越发明亮,就连风雨都不能丝毫减其光芒,自然便是蒙古的第二号人物兀都了。 陈元度森森道:“早晚要和他一决胜负。”马镌麟哈哈笑道:“你和他战场上交手怕也不下十几次了吧,哪次不是把他打得落荒而逃,还有什么好一决胜负的?”陈元度道:“沙场是沙场,武功是武功,我今日方知,这人不光用兵颇强,武功竟似也不在我之下。可惜没能痛快打一场,实在可惜!” 马镌麟转向霍惊雷道:“小兄弟能来此处,自然是因为那朵莲花了?”霍惊雷点点头,眼中顿时充满了杀气:“此番诸事一并了结,若不是那厮的最后一次刺杀,便是我最后的一次出手。”马镌麟哈哈笑道:“少年志气可嘉!我也想看看这天下第一刺客究竟有何神通!要说起来,这些年来俺答能够如此肆虐,白莲教在其中起的作用怕是超过了七八成。此番他要敢来,我等定要除去他!”霍惊雷眼中的杀气愈浓:“我能感觉得到,他会来,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又过片刻,却见一个人影从山坳中转出,一点微光若隐若现,径自走回帐内。马镌麟看霍惊雷愣愣盯着兀都的营帐,神思不属,似乎在想什么,当即笑道:“小兄弟在想什么?”霍惊雷一顿,方道:“我方才在想,若不是单刀直入,由我带兵攻击这三座金帐,该如何着手。” “这三座金帐互为倚仗,帐外的栅栏虽然不高,却能有效减缓骑兵的冲锋。而且大帐制作得很是坚固,几乎水火不侵,若是从远处射箭,恐怕难以奏效,看来只能靠战士的血肉之躯强攻了。” 陈元度摇首道:“霍兄弟也无须把这蒙古人看得忒高。蒙古草原广阔。马匹充足,却缺少铁矿和木材,比如他们的大帐,乃是用牛皮制成,虽然坚固防水,却极为怕火,故而除非如今天这般的风雨,否则只要我们的大军冲入射程之内,单靠神龙火箭便会让他们吃个大亏。”一说起战事,这沉默的将军一时滔滔不绝,让不熟悉他的霍惊雷着实吃惊不小,马镌麟却是陈元度的至交,早熟悉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只微笑点头不语。 霍惊雷久居京师,虽然号称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但终究纸上谈兵得多,此刻遇到了这当世名将,方知战局多变,不是几部兵书可比,当然虚心求教;陈元度外冷内热,只觉霍惊雷这后起之秀虽未曾上过战场,但言语间多有不俗,也是难得的人才,一时间二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言谈甚欢,几乎把马镌麟冷落到一边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风雨渐稀,慢慢停了下来,再过一刻,漫天乌云竟都散去,半月露出了朦胧的容颜。若不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尽湿,方才那一场倾盆大雨,还有那几乎要了众人性命的惊雷,竟让几人觉得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明月当空,视线也通透得多。就见一座帐篷帘席一掀,一个丽影俏生生立在月下。那份妩媚中内藏的刚健,让三个大男人不禁同时心中一荡。 三娘子漫步踱上山来,看着三人笑道:“众位英雄临雨把酒,好兴致啊。雨已经停了,可否容小女子来凑个热闹?” 她一身的衣衫,蜡染花纹甚是繁复。蜡染本是极南之地异族的不传之秘,即使在大明京师也是价值千金,更何况在这极北之地,中间隔着一个大明,俺答要想弄到足够做成这样一身衣服的蜡染布匹,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此一端,便可看出三娘子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马镌麟二人却知道远远不止如此,俺答近年来已甚少理事,部落的多数杂事均由这三娘子打理,在土默特部她也算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实权人物。 马镌麟与蒙古多有贸易,与三娘子颇为熟悉,当下笑道:“自是欢迎,只可惜没有酒了。”三娘子微微一笑,拿出方才马镌麟分发给她的碎玉杯,紧接着变魔术般摸出一个酒囊,笑道:“好在我还有些私藏!” 好酒! 霍惊雷和马镌麟的酒杯留在小屋中,已然被惊雷震成了齑粉。两人索性霸占了那酒囊,除了给另外二人每人倒了一杯,一人一口喝得好不痛快。 三娘子看向霍惊雷,笑道:“霍将军,大家都知道你画技惊人,可否给小女子画一张肖像?”霍惊雷摇摇头道:“不可。”三娘子一愣:“为何?” “我只画所见之景,也只画我可画之物。有人曾说过,我笔下缺少灵魂,故而画不了涛生云灭那天地间至美的景象,自然也画不得夫人。” 这话弯弯绕绕,却是把三娘子捧得甚高,三娘子虽然遭拒。却甚是高兴,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自去转转,去找找那美景吧!”说着也不和众人打招呼,举杯起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转过山坳,陈元度忽地开口道:“女中丈夫!” 六、杀人很简单 一声惊叫瞬间惊醒了这寂静的山谷! 此刻堪堪清早,太阳还在东山下沉睡。巨石上的三人正自聊得高兴,忽闻索南贡这一声惊呼,无不色变。 索南贡年纪虽轻,却是青海喇嘛寺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人物,一向深沉谨慎。就在片刻之前,三人方才看到他走过山坳,此刻却是什么让他如此失态? 掠过三座大帐,转过两个山坳,闻声而来的几人终于见到了惊慌失措的年轻喇嘛,也看到了那让他惊呼的源头。 ——人头! 来人都是血战沙场多年的铁血战士,早已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死人也已见得太多,可待看清这个无身的人头时,却仍然止不住的一阵心惊。 只因为,那是俺答的人头! 那象征着蒙古荣耀和武力的俺答金帐,帐门依然紧闭,只是巨大的帐顶上却赫然刻划着道道伤痕。那几道巨大的伤痕远远看上去,赫然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而莲花之下,却是一个巨大的“卐”字。 白莲索命! 就在这被嘲弄的巨大营帐之后,一段黑色的旗杆残端被牢牢插在地上,在那旗杆的四周如献祭般,三名金帐卫士横尸于地。而那旗杆上挑着的,却是——草原上的霸主、黄金家族的后裔、昨日还与众人谈笑风生的蒙古酋长,俺答的人头! 血已流尽,只剩雨滴一滴滴沿着苍白的人头滴落到地下。 极度的惊怵之后,紧接着的便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大明最大的敌人,曾经进逼京城三十里的异族领袖,这个纵横草原数十年不败的枭雄,这个让骄傲的大明朝廷都不得不妥协的强者的头颅,此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挑在了众人的面前。 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足足半盏茶时间过去了。终于,一声尖叫打破了无边的寂静。三娘子不顾地上混杂着鲜血的积水,扑上前去,一把揽过那颗苍老的头颅,紧紧搂在怀中,身子慢慢蜷下,不知在喃喃说着什么。 “你你……你们杀……”刀光闪烁,兀都的长刀匹练般卷向离他最近的陈元度,同时左手一挥,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开。陈元度挥掌迎上,只听金铁交鸣之声不断,二人已经战在一处。 马镌麟稍稍一想,并不上前帮忙,只是张口一啸,声震四野。 那喇嘛索南贡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看着俺答的人头。双方各自发出了信号,他似乎已能看到明蒙铁骑的冲锋,以及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随着这一代霸主的身死,边关的形势再次变得无比晦暗起来。 霍惊雷只觉得热血即将沸腾。仿佛饕餮看到了珍馐,这位禁军首领的目中精光闪烁。 俺答死了,就这样轻易地死了。死在这一众天下顶尖人物的眼前。 这场死亡,仿佛是年轻的禁军教头再次的失败。但他却似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感到一丝隐隐的兴奋。因为他嗅到了他最喜欢的味道——“谜”的味道。 这是一个谜局,他喜欢谜局。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画痴,他的目中没有失意,也没有沮丧。甚至连兀都、陈元度的交手,马镌麟呼叫铁骑的信号,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挂着一丝冷笑,看着那苍老的人头。 他要,破局! “一,二……十五,十六。”直到十六呼吸之间,想象中的铁骑却并没有到来。这下,就连马镌麟的脸上都不禁现出一丝惊异。 兀都也发觉不对,手上刀光一紧,将陈元度稍稍迫退半步,身子一翻,脱离了战团,拼尽全力朝西方小径飞奔而去。索南贡稍稍一想,也飞身随之而去。马、陈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追击,飞身朝东方去了。 一时间场内只剩下那抱着俺答头颅、悲痛欲绝的女子,和目中露出闪烁的精光,对这奇妙的局面露出无限兴趣的禁军教头。 此地已然被封闭。其实在烟花升空、啸声响起,却没听到铁蹄声声的时候,众人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个事实。但若不是亲眼看到,却没人愿意相信。 ——东西两边的栈道竟然全被齐齐拦腰截断,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昨夜那道恐怖的天雷之功。 一时间,无论是草原最强的精锐金帐卫士,还是龙马牧场的七百子弟兵,统统被隔绝在这小小的山谷之外,隔绝在这奇异的血案之外。 没有了强大武力的依靠,小谷中的诸人一时沉寂了下来。不论是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还是纵横草原的猛将,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这眼前的困局。 霍惊雷忽然感到一阵好笑。眼下这小谷的形势,大概和边关的形势不谋而合吧。两边的士兵怕还以为盟约早成,只须打开通路,和平便唾手可得。谁知道,当通路打开,迎接众人的,却将是一场生死厮杀! 兵刃在手,谷内诸人自然而然站成两边。不算那立场晦暗的索南贡,失去了俺答的蒙古诸人只剩下三娘子、兀都和负伤的屠答三人,实力显然稍逊于己方三人。 兀都虽然勇猛,却并不寡谋,现在的形势他看得很清楚,故而他虽然对几人怒目而视,却始终不敢再挑衅。而马镌麟三人也各有心思,自然不会主动出击。场面一时僵持了起来,只听到风过枯木,直如鬼哭。 日下,双方的手下一定都在拼命修复栈路吧。这微妙的平衡似乎非要等到一边的铁蹄铮铮响起时,方能被打破。 太阳慢慢爬上了东方的斜坡,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悄悄露出了小小的半个面孔,偷偷看向这群对峙的豪杰。 此刻众人之中,不论身份地位还是武功阅历,自以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最高。清咳一声,他上前一步道:“兀都将军,可否听老夫一言?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大汗的死和我等绝无关系。”兀都哼了一声,手中刀却握得更紧:“你……你……不信!”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最后索性用两个字总结。 马镌麟回头看看陈、霍二人,轻轻摇头苦笑一下。 现下对方的三人,索南贡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三娘子犹自抱着俺答的人头,似乎完全不理会外界。而唯一可以交流的兀都却是如此立场。 霍惊雷也上前一步道:“兀都,我们三人整夜都在那边的巨石上,你应该也能看见的。若是我们杀害大汗,必须要经过你们的营帐,怎么可能不惊动你们?你若想为大汗报仇,就应该赶紧把真凶找出来。你看那里!” 马镌麟将这番话翻译过去,兀都的神色稍有松动,看向霍惊雷手指的方向,却是俺答营帐上那朵触目惊心的莲花。 马镌麟心下一动,接道:“不错,看那栈道应该是被雷击而断。我们既然出不去,那‘莲’自然也出不去!”他的话音未落,兀都已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迹。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也前去搜索。 霍惊雷看了索南贡一眼,笑道:“喇嘛是不是想见见你那位中原的同道?”索南贡仿佛刚从沉思中醒来,道:“我要想些事情。”霍惊雷一笑,不再说话,自随马镌麟诸人奔去。 没有! 山谷虽然蜿蜒曲折,却并不算大,而且昨日俺答汗的卫士已将所有草木尽除。谷中没有任何外人存在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暗处。那“莲”竟像幽灵一样,从这个困住了七位风云人物的小谷里消失了!难道杀死俺答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孤魂不成? 待得太阳爬上了半天,每一寸土地都被这群人的脚步踏过,每一个可能的出口都被细细地检查,众人终于放弃了搜索,接受了这个事实——莲,没有藏在这山谷内。唯一的发现就是,众人寻找到了俺答的尸体——倒卧在他的金帐之内,鲜血浸红了金帐的木质地面。 经历了这一番搜索,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兀都虽然犹自恨恨地看着众人,却也默认了这些人对凶案现场的勘查。当然,这还得归功于三娘子。 霍惊雷不禁有些暗暗佩服这男儿一般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已然回复了往日的坚毅,正冷冷地看着染血的营帐,目中没有了悲痛,只剩下仇恨。 一个结论,所有人都已暗暗得出,但却没有人肯先把它说出来——既然小谷中没能藏匿凶手,那么凶手必然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小谷内目前还活着的七个人之间。 山谷两面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一直沉思的索南贡咳嗽一声,扬声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在场诸人之中,以他的立场最为超脱,既不属于大明,也不属于蒙古,而且也没有任何杀害俺答的理由,所以他此刻一出声,也算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一时间,双方众人均看向这年轻的喇嘛。 就见索南贡先双掌合十道:“佛祖保佑大汗的英魂。”然后方看着诸人,沉吟接续,“众位怕也都清楚了,我仔细看过,凶手用来支撑大汗头颅的正是马老板龙马战旗旗杆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凶案是发生在昨夜惊雷之后的。那时两边的山路已断,而方才诸位也已查探了山谷,并没有发现白莲教的刺客。” 说到这里,仍然没人接话,小小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索南贡不禁顿了一下,暗自吞了口口水,镇定了一下心神,方续道:“也就是说,凶手未必是我们一直视为大敌的白莲刺客。他,此刻仍然没能离开此地。”他左右看看,最担心的情形尚未发生,兀都虽然长刀出鞘,却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立时翻脸动手,看来,不仅是自己想到了那最坏的情形——暗中刺出的凶器,更可能来自身后。 马镌麟和陈元度对视一眼,方道:“土默特部已归属大明,此番大汗遇刺,决不仅仅是蒙古之事。我等愿尽我们所能,寻出那该死的凶手。”三娘子冷冷道:“寻出他来,千刀万剐!”屠答听到这里也不禁点了点头。而众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兀都。 兀都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还查什么?难道我们蒙古人会伤害自己的大汗不成?自然是你们几个南蛮子干的。索南贡大师,你站在哪边?” 索南贡尚未答话,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却未必。兀都,部落里人人都知道近来你与大汗不和。你反对大汗与明廷结盟互市,还数次对大汗拔刀相向。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只是因为你一直把持着金帐护卫的兵权,势力颇大,为怕金帐动乱,才忍你许久。要说是你害死大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说话的正是三娘子。这番话冷冷说出,把兀都的底揭了个干净,兀都顿时大怒,但人越急,口吃得便越发厉害,更加说不出话来,空自把脸涨得通红。 结巴了半晌,兀都赌气般重重点了点头:“我们,查!” 风过枯木,呜呜作响。众人一时都有一种错觉,那一世枭雄俺答的魂灵此时正在这小谷内徘徊,冷眼看着众人,等着那神秘的凶手露出马脚。 索南贡合十道:“如此甚好。诸位,咱们先检查一下大汗的营帐可好?” 七、你杀了大汗 一行人沉默地站在俺答巨大的金帐之内,寻找着线索。 这是谁干的?霍惊雷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人,暗自思索,或者说,谁有杀人的动机? 不算那负伤的屠答,剩下的这一群人,都有杀死俺答的实力,至于动机…… 兀都?三娘子与兀都的冲突随着俺答的死亡浮出了水面。若三娘子所说为真,俺答已对兀都起了猜忌之心,那兀都先下手为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娘子?霍惊雷对这神秘的女人越发感到惊惧。方才一番冲突,三娘子不仅成功地将大家的怀疑引向了兀都,同时已隐隐向大明的这行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俺答已死,三娘子和兀都显然都在考虑其身后事。同样掌握了巨大的实力,在今后与蒙古部落其他竞争者的争夺中,大明,特别是龙马牧场与边关守军的支持,将是一项巨大的筹码。更何况,三娘子和俺答的关系本就扑朔迷离,对俺答究竟是爱还是恨,怕是三娘子自己也难以回答。其实她出手杀掉俺答的动机,并不比兀都的低。 马镌麟?这神秘的龙马牧场主人,多年来与俺答既是敌人,也是贸易伙伴。若是明蒙的盟约达成,马镌麟最大的收入来源——马匹走私,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他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龙马牧场。也许将就此衰落。虽然他声称,为了大明希望促成盟约,但内心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陈元度?这外表无情、心底柔软的将军,他视手下士兵如兄弟手足,难道对于俺答归附大明,永远失去报仇机会这件事,真的无动于衷? 索南贡?多年来俺答亲近白莲教,对青海喇嘛教多有排斥,此番他虽然驱逐白莲,而且连结青海,但谁又知道那远在青海的圣识喇嘛索南嘉措究竟在作何打算,又焉知这年轻的喇嘛不是神秘的“莲”? 还有自己?霍惊雷笑笑,自己是大明强硬主战派的领袖之一,在京城曾多次发动大臣上书,反对此次盟约,若说是自己监守自盗。也说得过去。 想来想去,所有人倒都像凶手了。霍惊雷苦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巨大的金帐内。不愧是草原之主的金帐,大得异常,也豪奢得异常,正门处不似其他营帐用的皮帘,而是如中原住屋一般伫立着一对木门,而其背面也开有一个半尺见方的透气窗。四根巨大的铁钎将其牢牢固定在地上,即使昨夜那样巨大的风雨也没能让其内部有丝毫紊乱。<kbd>http://w</kbd> 金帐外表是涂满桐油的牛皮,透过被刺客划破的痕迹,可以看到中间衬着一层薄薄的铁板,而其最内层,竟然铺设着一层青色的木板,覆盖了整个地面和大帐内壁。 马镌麟“咦”了一声,惊异道:“莫非这是传说中的巨山木?”索南贡双手合十道:“马老板好见识。不错,这就是传说中古佛寂灭之时所卧的巨山木,水火不侵,天下仅我青海大喇嘛寺内存活一株,此番圣识大喇嘛特命我赠与俺答大汗一些。”马镌麟沉吟道:“巨山木坚如金石,如此一来,若说刺客是掘地而入便不可能了。” 霍惊雷冷笑道:“雪魄酒、青玉蟾蜍、巨山木,大喇嘛好大的手笔啊。” 喇嘛教困居西域已久,一直欲东展而不得。此番白莲教在草原遭受重创,那圣识喇嘛索南嘉措显然不想放过这等良机。 索南贡与霍惊雷早已熟识,并不生气,微笑道:“霍将军说笑了。圣识大喇嘛已是肉身圣佛,自不在乎这所谓的凡间奇珍。至于青云蟾蜍深具灵性,乃我喇嘛寺的朋友,却不是可以拿来送人的。”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漫步踱到俺答床边。俺答的无头尸身此刻已然和人头并在一起,暂时被放在卧榻之上。榻边桌上摆着俺答的长刀,刀未出鞘,显然这老人根本未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刺客的刀下。 索南贡先双掌合十,对着俺答的尸身默念一遍经文,然后自怀中取出众人曾经看过的那只玉匣。打开玉匣,一只小小蟾蜍蹦到桌子上,面对着俺答的玉杯。 众人瞬时明白了索南贡的想法——俺答自身武功颇为不俗,若想毫不费力地杀死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若是他的亲近之人下手,在酒中下毒,成事就容易得多了。一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小小的青玉蟾蜍。 那蟾蜍蹲在碎玉杯之前,似乎嗅了嗅,然后丝毫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索南贡叹了一口气。其实这杯子昨夜就已被检验过一次了,此刻他不过是期待能再找到一点线索而已。眼看青云蟾蜍已确认了杯中无毒,他便伸过手去,欲将那玉蛙放入玉匣。可他的手堪堪碰到,那蟾蜍骤然“呱”一声大叫,身子一跃,便跳离了桌面,直直朝金帐后面的小小气窗扑去。众人一惊,却见那青云蟾蜍落在气窗下的一处木板上,伸出舌头,不停舔舐那有些湿漉漉的地板。 索南贡笑道:“就是这里了!”他低下头去,指着那濡湿之处道,“如果我没猜错,那凶手给大汗服食了迷云散之类的迷药,趁其昏迷时动的手。但凶手不想让我们看出俺答中了迷药,所以将剩余的迷药泼洒在地上。幸好大汗的营帐地下铺上了巨山木,水火不侵,那酒不能渗入地下,只能慢慢挥发,又有这青云蟾蜍,才让我们看出端倪,凶手这番可失算了。” 霍惊雷沉吟道:“但是大汗的酒囊和酒杯都没有发现毒药,这迷药是从哪里泼出来的呢?”众人都是一愣,却也想不清这件怪事,只好暂时放下不提。 站在金帐门前,马镌麟看着那异常干净的地面,忽地想起一事,顿时脸色一阵发白,再抬头看看众人,终于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 似乎为了把脑中的疑虑赶走,马镌麟道:“夫人、兀都将军,有一件事情我本不该问,不过此刻发生了如此大事,我觉得不得不搞清楚。” “昨夜俺答为何独自回到大帐?白莲教的刺客正在虎视眈眈,而大军又不在身边,二位护卫大汗而来,按常理应当随身保护,昨夜却为何不仅不跟随大汗,甚至连入夜都只派三名卫士守护,而诸位居然视金帐如禁区?想必如果不是你等如此托大,不论二位中的任何一位和大汗联手,那凶手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得手。”这问题问得甚是诛心,隐隐有对三娘子、兀都二人起疑的意思。 三娘子幽幽一叹道:“如此我也不瞒诸位了。诸位应该知道,大汗纵横无敌,平生最好颜面。四年前,他在一次交战中身先士卒,被蛮族的长箭射中左肺,本已甚是危急,幸好长生天保佑,适逢西方之地的神医宗师木拉特云游经过草原,竟将大汗的胸腹剖开,取出箭头,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为了止住治疗时的剧痛,木拉特给大汗用了一种止痛的草药。大汗事后虽然痊愈,却对这种药上了瘾。” 马镌麟想起一物,沉声道:“罂粟?”三娘子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罂粟。此种植物想必大家多有听说。这四年来大汗完全无法离开此物,直如中毒了一般。虽然我未曾见过大汗发作时的模样,但想来应该甚是狼狈,所以每次他需要服食罂粟的时候,均不许人在近旁。而昨夜正是他毒发之日,我们自然按例远远躲开,连我都须单设营帐,却万万没想到……” 马镌麟点头,这个从昨夜迷惑他到今日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但对于寻出凶手,却仍然毫无帮助。 索南贡道:“从昨夜惊雷之后,大家就各自分开了。凶手用旗杆支起大汗的头颅,显然是在惊雷后方能做到。既然大家都同心查案。不妨各自说说昨夜自己的行踪。” 此刻马镌麟缄默不语,陈元度和兀都都不愿讲话,而霍惊雷虽然对这谜局颇感兴趣,无奈语言不通,一时间事态的发展倒隐隐由这个不属于任何阵营的索南贡引领。沉默半晌,倒没有人反对。 相互一对照,众人方才发现,本以为最难查实的不在场证据,其实却十分容易获得。 俺答的金帐靠山而建,唯一的通路被兀都、三娘子、索南贡的三座金帐拱卫,任何人想要靠近,都必须经过这三座大帐之间,帐中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凶手决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来到凶杀现场。而昨夜因为木屋被雷击毁,马镌麟三人一直在巨石上夜谈,居高临下。三座营帐的一举一动又尽收在这三人的眼底。也就是说,这几个人等于是在连环监视,每人所做之事,都不可能逃过其他人的眼睛。而所有眼睛唯一的盲点。只有这俺答金帐的所在。 霍惊雷听着马镌麟的翻译,脑海中一幕幕重演着昨日的场景——昨夜风雨大作,马镌麟三人冒雨夜谈,不曾离开过巨石半步,直到清晨事发。而营帐中的诸人也没有发觉有人通过营帐。这三个本来从动机上看嫌疑最大的人,基本上被排除在了凶手之外。 索南贡整夜都没出过他的大帐,直到清晨他前往凶案现场。那时马镌麟三人看着他走向俺答金帐,到发出惊叫,不过几呼吸间,这样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完成杀人割头这一系列动作。 兀都自称曾经在风雨最强的时刻前去查看过卫士的岗哨,但没有走近大汗的金帐,只和守卫说了几句话,风雨尚未停止便返回了自己的营帐。这和马镌麟三人看到的相符。和他同帐的屠答也作证,兀都只离开过一次。 至于三娘子,她只在风雨止息后离开了自己的大帐,和马镌麟三人聊天后便四处转转,直到听到索南贡的呼声。 众人的目光慢慢开始转向,目光的焦点指向了两个人。兀都,和三娘子。只有这两个人有时间,有可能突破众人的目光。 杀死草原的霸主,是谁? 兀都仍然不开口,犹自强撑着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但面色逐渐涨红。三娘子的目光逡巡着金帐内部巨山木的纹饰,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惊雷看着金帐的入口,禁不住想笑。如此谜局,如此简单。 却听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是你,杀了大汗吧?” 八、凶手 那声音发自索南贡,而他所指的人……三娘子钟金。 本应让人惊异的指控,却没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的神情,就连三娘子的脸上都只是挂着一丝浅浅的嘲弄,闻言竟然笑道:“为何是我?”索南贡双手合十,低声祝祷一番,方才抬头道:“因为门!” “大汗金帐的门与其他营帐的帘子不同,是需要向外开启的。马老板,昨夜你们整夜在外,可知刮的是什么风?”马镌麟沉声道:“东风!” 索南贡道:“不错,或许是佛祖不允许罪恶行进得如此顺利,所以昨日下雨之时,与平时不同,东风甚紧,而大汗金帐的门是朝东的。” “风雨如此之大,如果是在雨中打开大门,先不论大汗是否反抗,就算他已然昏睡过去,但凶手进门时不可能不让风雨吹入金帐。” “因为俺答此番特别小心,用巨山木铺满了营帐。所以掘地或者破壁而入都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凶手只能从门进入。如果凶手是在风雨之时进入金帐的,也因为地面铺满巨山木,所以一定会留下痕迹,比如雨迹、泥水等等。而这些都是很难完全清理干净的,特别是兀都将军昨日过来的时间甚短,根本不可能把金帐收拾干净。” “所以,只剩了一个结论,凶手杀人,是在风雨止歇之后。” 不必再往下说了,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那美艳的女子身上。三娘子的嘴角犹自挂着那丝浅笑,也并不驳斥,或者她已知道这一切是无法驳斥的? 马镌麟清咳一声道:“喇嘛或许忘了,这金帐背面还有一个小窗。”索南贡笑笑,漫步踱到那小窗下面道:“这小窗不过半尺见方,就算是缩骨功高手,也不可能让身体从这个小窗通过。”马镌麟道:“或许不是凶手从这个小窗进来的。比如,凶手是在小窗外杀人?” 索南贡道:“前辈的意思是说运用苗疆锯齿碟之类的暗器,杀人后再将凶器收回?但是从大汗尸身所在处来看,他死伤的位置是在床边,离小窗甚远。且中间有帐篷的支柱阻挡,从小窗根本看不到大汗的所在,很难隔远杀人。而且凶手即使杀了大汗,又怎么能取出他的头颅,放在帐外呢?” 马镌膦沉默。这些他又岂会想不到,不过是说出来图一个万一罢了。 三娘子冷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说凶手是雨后杀人而已。就凭这就认定我是凶手?”索南贡稍想了一想,道:“诸位可否随我来?” 此刻,太阳已升得高高的,两边的山路依稀可以听到人马之声。也许用不了多久,山路就会贯通,或者从东方,或者从西方……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俺答的金帐,霍惊雷隐隐能感觉到他们想要去哪里,随手摸了摸怀中的纸笔,脸上的冷笑讥诮之意更浓。 这个局,变得越发有意思了。 马镌麟和陈元度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元度的神情依旧,淡漠而镇定,似乎这即将轰动天下的大事,对他也没有丝毫震动。他是军人,盟约若成,解甲归田,盟约不成,沙场鏖战,仅此而已! 待俺答之死的冲击渐渐淡去,马镌麟只觉得一阵疲惫。他不是霍惊雷,他毫不关心究竟是白莲教神通广大,还是蒙古内部纷争造成了俺答之死,他只想找出办法,如何解决这件事,解决这因为俺答之死即将带来的动荡。 俺答一死,盟约的基础不复存在,难道边关要重现战火?难道自己放弃了如此之多,多年辛苦为之奋斗的一切会这么容易地被倾覆? 马镌麟不由苦笑——自己一直自况豪杰,但当今日与手足般的子弟兵被惊雷隔开,他才发现,没有了那些依靠,自己竟然也似失去了一半的豪气,变得进退无度,只能默默看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游侠心中有了种种顾忌,当离开了那强大的武力,离开了压倒性的优势,就不敢做任何尝试了? 而一切,即将走向何方? “到了!”定下神来,众人才发现,这里已是三娘子的营帐。虽然是女子所居,帐内却鲜有脂粉之气,大弓长刀、兽皮金戈,只有比普通营帐整洁得多的被褥摆设稍稍证明了这里主人的身份。收拾整洁的小桌上,赫然摆着昨日马镌麟送出的碎玉杯。 索南贡照例合十祷告,然后方取出怀内的玉匣,轻轻取出青云蟾蜍。 被放在小桌上,蟾蜍竟似人一般,左右摆头看了看,接着“呱”叫了一声,径自跳向那玉杯,在杯子内侧不住舔舐,仿佛那杯壁的残酒甚是美味。马镌麟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索南贡收起玉蛙,叹道:“如何?大汗平日甚为小心,若想让他毫无防备地吃下迷药,当然只有三娘子你才有可能做到。待杀害大汗后,你为了免除大家的怀疑,顺手将迷酒泼掉,又取走了大汗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放在桌上,这样大家就不会想到大汗曾经中毒。可惜你算错了两件事,一是这对毒甚为灵敏的青玉蟾蜍,二是巨山木。” “平日里大汗的金帐都是直接扎在地下,如此,则你泼下的毒酒会渗入地下,同时即使风雨时打开帐篷也很难分辨。可惜此次大汗为了防备刺客,特意将圣识大喇嘛所赠的巨山木铺满了金帐,巨山木不能渗水,你这才露出了马脚。” 三娘子面色惨白,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酒杯,并不言语。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罗网,一个无法辩解的罗网。这酒杯之事还可以强辩是被人陷害,但那风雨之下的木门……索南贡看三娘子不言语,接道:“佛祖在上,你杀人之后又想嫁祸白莲,这才故意留下那记号。但你又何必砍下大汗的首级!什么样的仇恨让你非要如此亵渎尸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兀都此刻突然开口,怒喝道:“我知道!”这一句话说得竟然没有结巴。刀光骤然亮起,斜斜砍向那绝色的妖娆。 众人离得甚远,一时不及反应,三娘子下意识地双手一撑。 众人看到一幕宛如魔术般的景象,三娘子双手空空,间隔两尺左右举在胸前,就在她双手之间,兀都的狼首长刀仿佛陷入了无形的罗网,再难寸进。 囚龙丝!三娘子的独门武器,连在她双手的中指指环之上,无色透明,目力难见,坚韧无比,利如刀剑。兀都却冷笑一声,收回长刀。众人也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娘子想来是用自己最为顺手的兵器杀死的俺答,但囚龙丝造成的伤痕过于细小,与普通刀剑差异甚大,那三娘子为了掩饰这点破绽,便索性把俺答的头颅整个砍了下来。一切的谜团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索南贡再次叹息一声:“夫人,您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三娘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不屑:“索南贡,你在兀都身上下了太多本钱,自然不想血本无归。话都让你们说光了,我还说什么?” 兀都怒吼一声。拔刀攻上。 马镌麟伸手摸向腰中的长刀,握紧刀柄,却终于又松开了手掌。众人似乎都没有插手的意思,场间一时成了兀都和三娘子的单打独斗。 兀都身为金帐卫士之首,武功委实高过三娘子太多,不出十招,三娘子一声惨叫,背上已中兀都一刀,她竭力闪避,仍然迟了,一大块皮肉伴着鲜血被这刀划掉,落在尘土之上。三娘子疼得一个哆嗦,手上顿时慢了。兀都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刀光愈盛,便要把这杀死大汗的凶手毙于刀下! “铮!”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兀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不禁后退一步。陈元度也后退半步,缓缓收起手掌,掌缘犹自闪烁着金铁般的寒光。 “做……做什么?”兀都虽然勇猛,却也知道此时实力对比于己方不利,当即收回长刀,只朝陈元度怒喝道。陈元度眉头皱着,似乎很不情愿说话,沉声道:“即使她是凶手,你也无权杀人。” 兀都大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脸色通红。马镌麟踏前一步,和陈元度并肩站在一处。霍惊雷冷笑一声,也站上前来。 索南贡看情势有些不对,想到众人已经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和兀都私下勾结,当即也走上前来,两边劝解道:“陈将军所说的甚是有理。即使她是杀人凶手,但她终究是大汗的妃子。大汗之死非同小可,兀都将军不可擅自动手,须得将其交给部落长老公议发落。将军能生擒此凶手,立下了大功一件,下一任的大汗之位定然是将军的。陈将军,如此决断可好?” 索南贡虽然孤身一人,但他实际代表了青海大喇嘛寺内那神秘的圣识喇嘛的态度,不可轻忽。陈元度只是一时看不惯兀都的嚣张,却并不是真想维护那女子,闻言和马镌麟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兀都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点点头,收起长刀,忽地转向马镌麟道:“会……会盟,继续!朋友!” 虽然只是六个字,不过马镌麟已然听懂了兀都的话。这是一份保证,或者说,是一份交换的条件一如果兀都成功替代俺答,成为草原之主,盟约不会变,和平依然会降临。俺答一死,权力的真空必然引起争斗,兀都虽然实力甚强,此番又等于除去了三娘子,但毕竟仍然有另外的竞争者。一旦发生争斗,那近在咫尺的龙马牧场将是他最强大的外援。为了这个援助,兀都甚至等不及,就在这方才还在厮杀的战场提出了盟约。可以想见,兀都甚至会答应比俺答更为苟刻的条件。 草原内乱,盟约继续。似乎俺答的死并不是只带来了坏处。马镌麟暗自庆幸。只是,兀都的承诺可靠么?京城的大人们,还肯让盟约继续么? 猛然间,只听战鼓声响起。众人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一边的路已然修通了。 是哪一边呢? 九、另一个真相 战旗猎猎飞舞,巨大的狼头飞扬跋扈地飘扬在这小谷的上空。先打通道路来到此地的,是兀都的亲信,俺答金帐护卫。 屠答死了! 就在众人惊异于一众铁骑狂飙入谷的时候,在那最为精锐的金帐卫士也因为草原之主的逝去而痛哭流涕时。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中从哪里喷起的火头,一瞬间便吞噬了兀都的大帐。 火借风势,待得一众卫士扑灭大火,大帐已被烧成白地,只找到一具焦尸——屠答的焦尸。 这个残存的卫士,不幸中了白莲刺客的尸毒,失去了一只右手,却反而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让他三名伙伴丧命的血案。但此刻,他却依然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谁干的? 没人关心这个问题,比起草原霸主的死亡,这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草草便被揭过了。 “人生无常啊!”还是那块巨石。马镌麟看着脚下那些悲伤而忙碌的士兵,这群未来的盟友或者,敌人。 陈元度点点头道:“若是屠答不伤。四名金帐卫士的合击抵得上一个绝顶高手,俺答未必会死。”马镌麟道:“草原的形势又要大变了。俺答一死,三娘子被认为凶手,兀都的势力占据了草原的大半,他怕要成为下一任的大汗了。”陈元度道:“别忘了还有个强硬派阿不戈。” 马镌麟道:“有阿不戈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兀都想要压制他,必须借助我们大明的力量,这样草原的形势实际上并不会变得太差。只是兀都这人贪得无厌,是个喂不饱的狼崽子,今日迫于形势与我们合作,但我们却要时刻防着他反咬一口。” 陈元度沉默半晌,道:“可惜……”马镌麟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实上草原之上,他们最希望扶植的草原势力应该是三娘子这个亲近汉人的另类。 这些年来马镌麟和俺答贸易不断,十分了解草原内情。三娘子近来的实力膨胀得极快,且其手下多靠贸易获利,对归附中原甚是热衷。此番会盟便是出于三娘子的建议。若她真能成为草原的控制者,对于龙马牧场或者边关百姓,都可以算是一件大幸事。可惜,这个女人太性急。她这场急匆匆的谋杀,将此前辛苦打造的一切优势全部化为乌有。 马镌麟叹道:“其实你我经营边关多年,心里都明白,草原民族虽然对边关多有侵扰,其本质乃是一盘散沙。以俺答的霸主之才,最终还不是得屈服于你我?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实质上的威胁。即使草原此番真的换了一个强硬的大汗,只不过是让我们多一点麻烦而已,早晚可以让他乖乖听话。最可怕的是朝廷的态度。朝廷此番与俺答会盟,本就多有异议,那些大人们住在京城,不见边关惨状,只知一力大唱高调,此番有了如此周折,我怕即使草原这边一切安定,京城怕也不会让我们如愿了。” 陈元度微微摇头道:“白衣侯迟迟不到,后面的发展就再不是你我能够掌握的了。”他说到这里,看向马镌麟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也就直说了。此番盟约若成,自然能造福边关百姓,也让我的儿郎们少流些鲜血,但对你的龙马牧场,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你真的一点都不可惜么?” 马镌麟有些走神,愣愣地看着脚下,似乎想起了那一番艰苦的创业,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老兄弟,还有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鲜血。 良久,他摇摇头,声音低沉但坚定:“为了边关安定,何惜我一个小小的龙马牧场?” 忽然,一个声音自巨石下传来:“好!前辈果然不愧为当今江湖中最无私的巨头。如此,有些话我就和二位说一说了。”只见衣袂飘飞,是霍惊雷自下飞身而上! 马、陈二人虽然说得甚为入神,但这青年竟能如此无声无息地贴近二人,这一身轻功却也着实不俗。 马镌麟笑道:“霍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霍将军也算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霍惊雷哈哈一笑道:“好!这个案子,两位以为已经完了么?”马镌麟二人对视一眼,眼光中均有掩饰不住的惊异。 霍惊雷微笑道:“两位前辈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一众卫士在这小谷中更加仔细地搜寻,另外的人在细心处理俺答汗的尸身。霍惊雷则带着马镌麟二人,直直来到三娘子的营帐。 此刻三娘子自然已被关押在别处,她的营帐隔音效果甚好,和外面的喧闹一比,显得有些静得疹人。 营帐内兀自可以看到凝固了的鲜血,那是三娘子被兀都所伤时流下的。霍惊雷站定,看着迷惑不解的马、陈二人,忽地笑了:“我是禁军,不关心草原的形势,只对这场谜局有兴趣。” “一开始,我以为我输了,那‘莲’终究高我一筹,他成功地在我眼皮底下杀死了俺答,再一次羞辱了我。” “但接着,仿佛是老天助我,两边山道皆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败,因为我还有机会找出他!不管他是‘莲’,还是别的什么凶手。” “索南贡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爱好,他抢先找出了凶手。你们可能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因为你们太习惯战场的厮杀,习惯大开大阖,你们不擅长为一个人的死思索太多。但我不是。我对血案有着天生的敏感,我能感觉得到,一切并没有结束。” “我很爱好绘画,虽然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并没有画画的天分。我所画的尽管精致细腻,却缺乏灵韵。但我就是喜欢,喜欢画我所见的一切。也幸好如此,让这场血案不会就此结束。” 说着话,霍惊雷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张画卷。 ——那是一间小木屋,一群人在屋内把酒言欢,正是众人昨夜在马镌麟的小木屋中的情形。马镌麟仔细看看画,却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转向霍惊雷,想听他的解释。 霍惊雷随手拿起桌上的玉杯道:“索南贡说,三娘子在俺答的酒杯中下了毒,然后拿自己的酒杯换了俺答的。我有些怀疑,她为什么要把这只酒杯再拿回来,平白留下证据呢?山谷的两边都是悬崖,只要朝下一扔,一切不都完美了么?于是我仔细看了我昨天的画作。这也多亏了马前辈的奇珍,前辈是否曾经说过,每一只碎玉杯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马镌麟点了点头道:“这是凌霄告诉我的,我也没有仔细比对过。”霍惊雷笑道:“前辈不妨把手中的杯子和这些玉杯逐一对照。” 马镌麟将信将疑,凝神看去。画面中的三娘子面对着俺答正在说些什么,她的那只玉杯恰好放在她身后,杯上的花纹画得甚是繁复,仔细和手中的玉杯一对。却的确不一样。 马镌麟惊疑道:“将军是说。这杯子并不是三娘子的?不过这毕竟是一张画。却也未必能完全和真实一样吧?”说完这话他方才醒悟,这等于是在怀疑霍惊雷的画功,当即歉然一笑。 霍惊雷却似毫不在意,这种怀疑他之前也听得多了。他的目光一扫,却正好看见地上的一片残布。是方才三娘子与兀都打斗时,被兀都所伤,从衣服上掉落的一部分,虽然已被鲜血浸透,却仍然能够看清上面蜡染而出的繁复花纹。 霍惊雷捡起残布,交给马镌麟道:“前辈不妨对照一下,看我所盲是否属实。”这下连陈元度都有些好奇,凑过头来,将那片残布和图画中三娘子的衣饰仔细对照起来。 完全一致!甚至连蜡染时留下的一点瑕疵,都在画面上完美地呈现出来。究竟要什么样的眼力,什么样的耐心,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霍惊雷笑道:“诸位不妨看看,这只杯子是谁的。” 兀都! 画面中,兀都面前摆的杯子,和众人手上的这只,花纹完全一样! 马镌麟和陈元度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若是霍惊雷所说一切为真,那就意味着,给俺答下毒,拿走酒杯的实际上是兀都,他又将自己的酒杯放在三娘子的帐内意图嫁祸。如此一来,整个案子就要来个惊天逆转。但仅凭一张画,真的能够推翻之前的铁证么? 反而是陈元度抢先开口:“霍将军,这幅画的确是个疑点。但恕我直言,我们又如何能证明这幅画真的是当时所绘,没有经过修改?”陈元度不常说话,心思却甚是细密,虽然看来霍惊雷与三娘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若兀都声称是他伪造了这幅画,替三娘子脱罪,却也难以辩白。 霍惊雷正色道:“我说过,我只画我所见的。你们若不信便随我来。” 俺答的金帐旁,卫士把守住这草原霸主最后的栖身之所。 霍惊雷来到帐外,却并不进去,只道:“我有个推测,尚未经过证实,希望两位前辈能够帮我一把。”马镌麟微笑道:“义不容辞。却不知霍将军希望我们做什么?” 霍惊雷面露微笑:“挖地!” 虽然尸体已被移走,但仅凭记忆,众人仍然确认出几具卫士尸体的倒卧之处。方才看到那幅画,虽然尚有疑虑,马镌麟其实已然信了七八分,此刻便也不问为什么,从黑甲卫士处要过几把长刀。便即开始挖土。 众黑甲卫士看着这些奇怪的汉人,这些在朝廷江湖中大有地位的高手,此刻竟如疯子一般挖掘着湿润的土地。 三尺。每一处都足足挖了三尺! 霍惊雷突然叫道:“停!”马镌麟二人疑惑地停手,却听霍惊雷的狂笑声响起:“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马镌麟低头望去,心内一动,霎时想明白了霍惊雷发笑的原因。 三尺之下,土是干的!确切地说,只有他们挖开区域的中心,土是干的,而周围,仍然是湿润的泥土。挖得越深,干燥的区域越大。 霍惊雷笑道:“如何?” 为什么在同样的一场风雨之下,这个区域却会比周围干燥呢?道理已然很清楚,因为有东西遮住了雨,使得这一部分被雨浸透的比其他地方要少,虽然在地面上看不出来,但挖地三尺之后,终于还是露出了端倪。三位卫士身上的重甲已被雨浇透,无论是生前站着浇的,还是死后躺下浇的,看上去完全一样,但土地忠实地记录着一切,记录着自己是何时被遮挡的。 在雨中,三位卫士便已倒在这个位置。那么谋杀,定发生在雨停之前。 土地是不会说谎的。马镌麟和陈元度的脸色齐齐变了。一切似乎在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谜团没有解开。那干净的金帐。 如果说是兀都在雨未停之时杀死了这三名卫士,那么还说得通,可是帐内的俺答又是怎么死的呢?俺答的人头,又是如何被带出了帐外?昨夜的风雨之下,没有人能够打开屋门却不让风雨吹入帐内,同样也没有人能够通过那小小的窗口。 霍惊雷叹了口气:“只有这个疑点,我只能推测,并没有证据。因为唯一的一个证人,已然被灭口了。” 马镌麟立时醒悟到他在说谁。屠答!和兀都同在一个帐篷的屠答。难道是他作伪证屠答只离开过一次?可也不对啊! 马镌麟道:“当日明明我等三人都看到,兀都只离开过帐篷一次。” 霍惊雷点点头道:“不错,他虽然只离开过一次,却一直没有回去。” 十、破 仿佛很享受一般,霍惊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马镌麟和陈元度对视一眼,也均自长长吐了一口气。 好精巧的布局,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举除去了俺答的同时,又将罪责完美地推给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三娘子,那看似粗豪的兀都,真的竟有如此心机? 霍惊雷继续道:“同谋是很容易被出卖的。可惜兀都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早早下手,杀掉了屠答。所以,最后这部分,纯属我的推测。” 马镌麟沉吟道:“的确,这点若是没有证据,就没法证明你的整个推论。” 霍惊雷忽地大笑:“有办法!我现在就去取证。” 马镌麟看向这意气风发的青年。似乎这纠结的血案给了他无穷的养料,令他与之前那个沉默颓废的样子完全不同,查案的时候,他似乎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解谜的乐趣中。 “什么办法?”发问的却是好奇心被勾起的魔神将军陈元度。 “去问兀都!” 四周的卫士听不懂这些汉人在说什么,他们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这些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是兀都经营多年的心腹,他们会挥刀砍向兀都所指的任何人。就在这样强大的武力包围之下,霍惊雷居然声称要去质问兀都。 “年轻人啊!”马镌麟觉得最近自己发出这个感慨的次数特别多。 霍惊雷的眼中充满着狂热激动的光芒,这种光芒马镌麟并不陌生,因为他也曾经有过,但现在的他却有些不敢注视那年轻人隐含蓝色的眸子。 “我不管什么草原形势,什么实力对比,我也不怕有多少敌人拿着刀相对。我是一个禁军,我不在乎俺答的生死,但决不能容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玩弄这拙劣的花招,不能容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冤枉。我没有最关键的证据,所以只能去质问兀都。” 马镌麟苦笑:“问了之后呢?你能将他如何?你可有能力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伸张正义?听老夫一句劝,少安毋躁。此刻兀都有求于我等,我们无须打草惊蛇,等我的人也都到了,再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不迟。” 霍惊雷方要说话,忽听远处的金帐卫士一阵呼喊之声。马镌麟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霍惊雷问道:“何事?”马镌麟苦笑道:“兀都决定,一刻后便处死三娘子。” 霍惊雷的脸色数变,眸中闪出一抹淡蓝,神色阴晴不定,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截然道:“前辈所言有理,但恕霍某不能听从。若霍某没能看出端倪也就罢了,但霍某今日既然知道三娘子是被冤枉的,若是仍然听之任之,怕今后要夜夜被噩梦惊魂。有些事情,即使知道做不到,也要去做!霍某这就去了。”说毕也不稍停,转身便朝那刚刚立起的最大金帐走去。 马镌麟看着这年轻人的背影,忽然道:“老陈,你今年多大了?”陈元度一笑:“整整四十,老了!”马镌麟忽地大笑:“今日你我发一回少年狂如何?”陈元度也是大笑:“求之不得。” 龙马主人马镌麟、魔神陈元度,这一刻,这两位成名已久的豪杰仿佛放下了一切负累。不再考虑生死,不再考虑荣辱,一切都放下,回到那少年任侠、纵马江湖的岁月,回到那可以为了某些事付出一切的时刻。比如正义,比如公理,比如天道。 我们已经太老,老到几乎忘了曾经的雄心,曾经的骄傲,曾经的侠义。今日,还不晚,让我们重新把它们都捡起来吧。 大帐内金碧辉煌,除了没有那再也无法寻得的巨山木,一切比之此前俺答的还要奢华得多。兀都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掩饰不住内心的笑意。 一切即将结束,按照自己完美的计划,就还差一点,似乎还有些破绽。 兀都正思忖着,何时去补上这唯一致命的一点,就听门帘响动,霍惊雷和马镌麟一道走入大帐。兀都哈哈笑着起身迎接。 除掉了那些敌人之后,这未来的大汗反而变得谦逊了许多。大帐内还有那年轻的喇嘛索南贡,看到二人进来,也随兀都起身迎接。 索南贡此番前来蒙古,不仅仅是拜访而已,所有人都明白他实际上是代表着青海喇嘛寺内那神秘的圣识喇嘛的态度,此番他指认三娘子为凶手,又和兀都走得如此之近,等于替青海表明了支持兀都的立场,如果加上龙马牧场和大明官方的承认,相信兀都成为草原之主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几人各自落座,兀都仍然不说话,只是直直看着二人,霍惊雷不懂蒙语,也不说话,一时大帐内竟是一片寂静。 看兀都的耐性似乎好得很。马镌麟突然轻咳一声道:“是你,杀了大汗吧?” 索南贡愣愣看着马镌麟,似乎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指控,对比之下,被马镌麟问话的兀都却显得镇静得多,面色丝毫不变。甚至还笑了笑。 索南贡道:“马前辈是什么意思?” 只见霍惊雷从怀中取出那幅画卷,连同三位卫士尸体身下泥土的疑点,一项项从容说出。索南贡一开始脸上还挂着不屑的微笑,渐渐的,那微笑渐渐凝固,待得听完,他愣愣地看向兀都,可看到的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孔。 索南贡定了定神道:“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若你们说凶手不是三娘子,那我问你们,俺答是怎么死的?你们亲眼见他在雨停前回到大帐,若是兀都所为,他是如何进入金帐的?” 马镌麟和霍惊雷对视一眼之后,方才悠然道:“他是雨后进去的!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案子中最关键的一个人物,那就是屠答。我们一直以为他的武功并不高,加上手又受了伤,不可能是凶手。” “而他确实不是凶手,却是帮凶。”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们的视线其实很差,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穿着盔甲,走过去又走回来,特别是他回来的时候,背对着我们,我们见到那身形轮廓自然认为是兀都,因为屠答正在帐内养伤。而你和三娘子,只听到声音而已,更是无从分辨行者是谁。” “其实事实是,出去的是兀都,而回来的是屠答。” “想必在我们喝酒的时候,屠答已然悄悄地走到了金帐之前。待得小木屋被雷击破,兀都回到营帐,然后在我们的目光中走到了金帐前,可能他此时就悄悄杀死了三名护卫,却没有惊动中毒的俺答。” “于此同时,隐藏在金帐附近的屠答却穿了兀都的盔甲,拿了他的长刀,施施然走回营帐,让所有人都以为,兀都和屠答都在自己的帐内。” “雨停了,兀都擦干身上的血迹和水滴,再走入帐房,杀了俺答。然后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等有人发现尸体后再现身。那时一片慌乱,谁还会记得每个人是从哪个营帐中走出的呢?” “至于他怎么会料到三娘子会在雨停后走出营房,那我便不知道了,可能那是三娘子的习惯,如同独眠是俺答的习惯一般。” “于是兀都充分地利用了这些。设计了这个精巧的局,他几乎成功了。” 索南贡的脸色越发苍白,一项项的推论似乎都在逐步将他的推理击得粉碎,原来自负聪明的自己完全错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跟着兀都的指挥跳舞,难道这次真被切切实实地耍了一回?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索南贡转首望向兀都:“兀都将军,你真的杀了大汗?” 兀都忽然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这三个人,半晌未语。骤然间,他仰天大笑,那不是嚣张地假笑,而是真的仿佛看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才让他如此开心,如此乐不可支。 这一笑,足足持续了半晌,兀都才勉强停住。他转向索南贡,结巴道:“我……我告诉你一、一个字……”霍惊雷直觉心下一紧。骤然飞起道:“小心!”恰在此刻,兀都的最后一个字从嘴中蹦出:“杀!” 刀光匹练般展开,席卷而来,将瞬间仍有些发愣的索南贡卷入其中。索南贡一时大惊,想不到兀都竟然说打就打,当即双掌挥出,左掌迎向长刀,右掌攻向兀都的左肩。看他的双手瞬间竟然胀大了一倍有余,正是青海喇嘛寺从不外传的绝技——大手印。 兀都眼见他的右掌攻至,却不回刀防御,潜运内力间,那长刀竟然于瞬间加速。刀速快了一倍不止,绕过索南贡的左掌,比之大手印更快了一步,斩在索南贡的左肩上。 就见血光飞溅,青海喇嘛寺最年轻有为的喇嘛索南贡就此被一刀两断。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霍、马二人刚刚站起,索南贡已然死在了兀都的刀下。二人这才发现,这兀都之前竟然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真实武功,看他方才这一刀,武功决不在马镌麟之下。 “轰”的一声,大帐四散倒下,十数名金帐卫士从外直直杀人,瞬间便将二人与兀都隔开。二人面面相觑,这兀都竟然是早有准备,当可见其狼子野心。 长刀出鞘! 马镌麟看了一眼霍惊雷,笑道:“今天,老夫要过过瘾了。”言罢率先挥刀攻上。 金帐卫士虽然号称精锐,但若论武功,十几人加在一块也比不上马镌麟一人。但他们七人一组结成阵势,进退间守护有度,威力顿时大了一倍不止,一时竟将马镌膦、霍惊雷二人隐隐困住。兀都却不上前,反而迅疾后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马镌麟终究是中原江湖的顶尖人物,不一刻便看出了整个阵势的破绽,后退一步,大喝道:“退!” 他身后便是一座破碎的废弃帐篷,地上满是皮革、碎木、钢钉之类。战场一转移过来,马镌麟和霍惊雷身形灵活,不受影响,那些金甲卫士则长于马战,立刻乱了方寸,阵势一散,瞬间被马、霍二人斩杀了三人,剩下的更是溃不成军,不过十几招,便纷纷倒下。 二人虽杀了十四名战士,却也不是毫发无伤。随手一抖刀尖上的鲜血。霍惊雷豪笑道:“痛快!”话音未落,忽觉警兆,大叫一声,“不好!” 却见山间的巨石之上,凡是高耸之地便可看到寒光闪闪,就在方才二人战斗之时,数十名弓箭手竟然已经抢占了小小山谷的所有高地,根根利箭笔直指向二人。 蒙古部族不论男女,会说话走路起就会射箭,而这些金帐卫士更是蒙古射手中的佼佼者。被这样的几十张强弓指着,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白莲教主亲来,怕也难以逃出生天! 马镌麟的上衣已然染上条条血痕,破了好几条长口,当即索性身子一震,将上衣整个褪下,赤裸着上身,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兀都还真他娘的心思细密,老夫算是被你这莽撞小子给害死了!” 霍惊雷却似毫不以为意,笑回道:“谁让前辈是英雄呢?” 马镌麟笑骂道:“呸,你他娘的才是英雄呢。要是没你小子,哪会有这么多事端。”一时二人相视而笑。大敌当前,这位江湖大豪却似回复了当年怒马江湖、笑骂由心的豪态。 山巅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露出了头,却不是兀都。就听那人喊道:“马场主。刚才是一场误会,对不起了。三娘子害死了大汗,罪无可恕,您若能把她交出来,兀都将军将亲自来给您赔罪。” 马镌麟笑着跟霍惊雷翻译了这番话。霍惊雷一喜道:“这么说,陈将军得手了?如此我们就成功了一半。下面,只要冲出去就行了。” 马镌麟笑骂道:“狗屁,你当俺答金帐的卫士都是吃素的?”霍惊雷一笑,转个话题道:“兀都当着我们面杀了索南贡。看来已经决定把事做绝了。” 山上那人似乎等不及了,大声道:“马场主,希望您快做决定,不然我们只好无礼了。”说话间,一架架强弓悄悄瞄准了二人,就听那人大喝道:“一。二,三!”不待二人反应过来,万箭齐发。 山上拉弓射箭的不过三四十人,但配合得甚是默契,分为两组,每人手上都抓着四五支长箭,第一组发箭完毕。恰好第二组搭上弓箭。 一时间漫天弓箭仿佛滔滔不绝一般,泄向谷底二人。二人虽然都是顶尖的高手,也只能挥舞着兵器勉强挡住飞箭,根本无力反击。 骤听一声声马嘶,马蹄声响,四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从一个缺口处仿佛带着无上怒火般飞奔而至,马速如电,瞬间就到了二人身边,正是当初马镌麟拖拉木屋的骏马,而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全副重甲,面上一个青铜魔神面具,正是边关统帅——魔神陈元度。 霍惊雷二人本已穷途末路,每人身上都中了三两箭,眼见这神兵天降般的骏马,都是精神一震。 霍惊雷气运丹田,骤然一声大喝。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听在那犹在放箭的卫士耳中,却不啻惊雷横空,一时间只觉脑内嗡嗡作响。 这是霍惊雷的独门绝技,无声惊雷。类似少林狮吼功,不过是利用声波加上一点点催眠的原理,震慑人的心神。这群卫士虽然剽悍,但都没修习过上乘武功,顿时都被这大喝扰乱了手上的强弓。可不过是短短一瞬,这群草原上最精锐的战士便回复了清明。 但只要这一瞬间就够了! 那严密的箭网随着这一瞬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见马蹄如飞,三个人、四匹马,猛然冲出了小谷。 十一、白衣侯 蹄声疾,踏破满山寂静。果然好马,果然好英雄! 不过片刻之间,马镌麟三人已然冲破了蒙古金帐卫士的三重包围。蒙古最强的金帐铁卫在这行人的绝地反击间,如脆弱的棉纸般被一层层撕开。 虽然看似战果辉煌,但此刻三人都明白,已陷入了生死一线。连番血战,这支小小的战队人人带伤。而前方是严阵以待的精兵,身后是无数铁骑的追击,只要稍有停留,被敌人合围,转眼间便是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但此刻,众人却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前方,一骑孤身独立,却是金帐卫士的首领——兀都。而他的身后,却是一面面钢铁巨盾。 那巨盾每面都有二人多高,由精钢打造,各自用儿臂粗的铁链连起,绵延达数里之长。这本是大明边军对付异族铁骑的不二法宝“连城壁”,没想到草原卫士竟然也打造了如此坚固的一座。 众人心下都是一凉。眼前巨盾连锁,强冲过去几不可能,若是弃马施展轻功飞过,落下后便会落在敌人的重围。无论怎么谋算,两边都是死路。 兀都的声音远远传来:“留……下!” 霍惊雷哈哈一笑,抢道:“绝路到了!马前辈,我们算不算朋友?”却还是对方才马镌麟的话耿耿于怀。 马镌麟哈哈大笑:“我们当然不是朋友。”陈元度大笑接道:“我们是兄弟!”马镌麟长刀一摆:“天地都是罗网,绝地方有生机。既然是兄弟,冲!” 马镌麟率先冲到巨盾之处,将功力催到极致,周围的敌人刀枪未及其身便被他的护身罡气震开。马镌麟长吸一口气,手中刀如爆出一朵火焰之花,斩在那铁链之上。 众人只闻得一声悠长的撞击之声。马镌麟不愧是龙马主人,天下七大巨头之一,如此全力施为之下,眨眼间不知在那铁链上连续斩了多少刀,而每一刀都斩在了同一个位置。 就见刀刀连环,在上一刀之势未尽时,下一刀又已斩出,铁链震荡之声竟未能止住,故虽是无数次斩击,听在众人耳中却只是一声长响而已。 一招既完,马镌麟的脸色忽如蜡染般变色,面上仿佛于瞬间生出了无数皱纹,一口鲜血“噗”地喷出,身形摇晃,几要坠马。 这种霸道的刀法本质上是透支体力的武技,此番他全力施为之下,威力虽然倍增,却也付出了身受内伤的代价。 从巨盾现身到马镌麟出刀,不过片刻间事,此刻众人一看,却见那精钢打造、儿臂粗的铁链其中的一根,竟被这一刀斩断了八成。 龙马牧场主人之盛名,当不虚传! 眼见时机,不及犹豫,陈元度大喝一声:“兄弟,护我!” 他纵马而前。左手扬起,精光流转,霎时间整只手掌变得如金铁般闪烁着寒光。手掌挥出,似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一只奇异的手掌上,竟不再顾身边刀枪如林加身,径自挥掌斩下。 守盾之兵运起刀剑,四方斩来,霎时间便要把陈元度剁成肉泥,却见一道寒光闪过,众多刀剑纷纷折断,正是霍惊雷赶至,护住了全力出击的陈元度。 骤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却见一个面上一道长疤的巨人从天而降,手中五尺长的斩马刀凌空劈向陈元度。正是卫士首领兀都杀至。他的刀尚在半空,风压竟已卷得地上落叶旋转飞出,一刀之威竟似不下于方才马镌麟方才那一刀。 霍惊雷自知不敌,却也不能后退,当即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出,挥刀抵向兀都。 “铮!”一声巨响,霍惊雷的长刀竟被兀都一刀击断。霍惊雷身子一颤,大口鲜血喷出,已是摇摇欲坠。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一声巨响,陈元度铁掌已击在了铁链之上。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方才被马镌麟一刀斩开八成的铁链再受陈元度这全力的一击,终于断开。缺少了锁链相连,那本无破绽的连城巨盾立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马镌麟大笑,马蹄声疾,三名豪气冲天的汉子瞬间冲破了罗网! 强弩之末。 霍惊雷此刻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四个字。前方烟尘再起。霍惊雷不由苦笑。完了,前面哪怕摆上几个泥娃娃,怕自己这一行人也再冲不过去了。 陈元度骤然喊道:“看,天龙旗!” 只听大旗猎猎作响,血红旗面翻滚,上面绣的是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陈元度多次劝自己的这位老友不要用这个犯忌的图腾,可此刻看到这血红的战旗,却感到无比的亲切可爱。 领兵的乃是龙马牧场护卫总管赵无极。他本在东方抢修栈路,无奈栈路被毁坏得太过严重,眼见日内无望修好,他心下一动,便带着部分龙马牧场的子弟绕过山谷,却恰好接应到了这已成强弩之末的三人。 烟尘遍野,草木都被这丝丝杀气感染,一片片飘下。 没有必要解释,没有必要多言,两队精锐的战士瞬间战成一团! 自从七年前俺答亲征龙马牧场那一战之后,俺答最精锐的护卫与龙马牧场的骄傲,此时再度交手。 马镌麟一拨马头,哈哈笑道:“兄弟们,杀回去!”陈元度却轻轻一拉他的马头,指了指西北方向。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草原上,旌旗招展,看不出有多少兵马,竟已将此地团团围住。这些大军,一半是长年驻守于关外,在与异族铁骑血战中磨砺而成的钢铁之师——陈元度手下的铁血骑兵!这次陈元度前来会盟,并没把俺答放在心上,竟是没带护卫,孤身而来。可这一支强大的武力却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座小小的山谷。 而另一半却是大明曾经的死敌——横扫蒙古草原的铁骑。这些草原上恐怖的狼群,为了避嫌本也在三十里外,此刻却和曾经的死敌同时现身,严密地封锁了这个引动边关风云的小小山谷。 三骑战马站在队伍的最前端。 左边一骑,马色嫣红,马背上却是一位女子,虽然面色苍白,嘴角甚至还有隐隐的血迹,却掩盖不往脸上飞扬的神采,正是方才被陈元度趁乱救出的三娘子。 右边一骑,黑色的骏马上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手上七尺斩马刀,战甲反射着寒光,却是陈元度的副手,边关副帅玉天鸿。 至于中间那一骑,饶是三人都属当世豪杰,方才生死一发之间尚能谈笑风生,可此刻一见那人面容,却都是心下一惊,几乎变成兀都,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那人正是在众人眼前身首异处,引发了一切争斗的源头,草原上的霸主、土默特部落的首领——俺答! 草原的一代枭雄,居然死而复生。 俺答纵马上前几步,大声道:“兀都挟金帐护卫,试图刺杀本汗,阴谋败露,竟然起兵谋反。众儿郎,这就为本汗平乱吧!” 杀声震天,如狩猎的狼群,横扫草原的狼旗大军卷起阵阵烟尘,杀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金帐护卫。 没有任何悬念,一边是养精蓄锐,以绝对力量压倒敌手的数万大军,一边是心神俱丧的数百护卫,根本不需要明军或龙马牧场的人动手,问题瞬间解决。可怜兀都处心积虑了如此之久,最后竟然没能死在一个同等的对手之下,而是被乱箭穿心,头颅成了一个无名战士的功绩。 三娘子纵马而出,看着修罗场般的战场,扬声道:“不论死活,砍下所有人的脑袋。我要五百三十七颗头颅,一个都不能少!” 没有俘虏,俺答的士兵手提着钢刀,仔细搜寻着小小的山谷。 就在昨日,金帐护卫也曾经这样,一寸寸搜寻着这片土地,为了保卫他们大汗的安全。而今日,同样的搜寻再次开始,却是为了不放过一个金帐卫士,不留下一个活口。 三个重伤的汉子慢慢跨下战马,三匹白色的骏马长嘶一声,油尽灯枯,也缓缓倒下。它们终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看着面前死而复生的俺答汗,马镌麟思绪飞转。 俺答绝对已经死了。当他看到那身首异处的尸体时,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一具替身,会不会是俺答的计策。所以他万分仔细地验查过那尸体。 他和俺答对敌十年,贸易十年,对这敌人的了解绝对不下于对自己的心腹。他甚至在那尸体上找到了被他的军刀斩出的伤痕,数十刀如一刀的伤痕,是绝对无法伪造的。事实上,那个他最大的敌人,最了解的对手,绝对已经死了!<u>http://www?99lib.net</u> 但眼前这人,却是如此的相像,看不出丝毫的破绽。难道真如传说所述,那草原狼群的首领其实是九幽之下的幽魂逃到了人间,所以,才能死而复活? 忽地,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啊?” 一袭白衣从营帐中漫步而出。满眼的铁甲、长刀,血红的战旗迎风飞扬,黝黑的战甲充斥着营帐,在这一片肃杀的颜色中,这一点自显得分外打眼。 那人乍一看去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神态如此悠闲,仿佛脚下所踩的不是一寸土地一寸血的草原战场,而是春风江南,翠堤春晓。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一个黄衣小婢。漫天的杀气也遮不住这小小的一点白,一点悠闲,似乎万物都在其把握的白。 大明白衣侯,朱煌! 这大明的会盟特使,现在终于来了,这也就代表着,一切情况终于走入了大明的把握。陈元度长出了一口气,只觉身上的刀伤于瞬间爆发,几乎站立不稳。一双稳定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魔神,正是他的副手玉天鸿。 陈元度看去,另一边的三娘子扶住了同样摇摇欲坠的霍惊雷。只有那老而弥坚的马镌麟,虽然同样遍身伤痕,却推开了意欲扶住自己的赵无极,看向白衣侯道:“侯爷可否解释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笑道:“不用着急,倒是可否先给在下讲讲这一日的传奇?” 十二、决裂 众军拱卫。虽然这是一个会盟之约,但两支世仇般的军队仍禁不住彼此之间充斥的丝丝杀意,惊得飞鸟都不敢落于其间。 霍惊雷独坐在营帐之中,只觉甚是无聊。那奇妙的“局”一旦被解开,这禁军教头似乎便丧失了对整件事件的兴趣,不论是白衣侯的突然出现,还是俺答的死而复生,他似乎都毫不在意。准确地说,他似乎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 轻轻掀开帐帘,绝色的妖娆步入营帐。 若非霍惊雷发现真相,并以性命为赌质询兀都,救出了三娘子,这草原上最风云的女子此刻怕是早已人头落地,即使是俺答复生也救她不得。经历过这一番生死历险,二人的关系似乎无形中被拉近了许多。 沉默!营帐内流转着一股微妙但温馨的气味。 终于是三娘子开口道:“多谢霍将军的侠义心肠……”她的话未说完,霍惊雷摆手道:“我没有侠义心肠,你也不用谢我,我行事,只是为了自己。” 三娘子爽朗地一笑:“好,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草原儿女没那么多客套。钟金记在心里便是!” 一时无话,三娘子在霍惊雷对面坐下,忽然笑道:“霍将军,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眼珠,为何却不是黑的?” 霍惊雷早已听惯了这种问题,但此刻由这妖娆的女子问出,却让他一时陷入恍惚,半晌方道:“是吗?我自己却看不见。”三娘子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从我的眼睛里,自然就能看到了。”霍惊雷仿佛被催眠一般,依言定定注视着三娘子的眸子,片刻之后,似乎陷入了某些深远的回忆,声音低沉:“我的眸子,来自我的爹爹。” “他的家乡,在遥远的西方。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远渡重洋,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去世了。我只记得,爹爹经常抱着我,教我画画,告诉我,这蓝色的眸子和这画画的技法,都来自于我们的家乡,那里被蓝色的大海围绕,是我们的根。” “但我看不见那蓝色,以至于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会忘了自己是谁,我会迷失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不停画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的根在哪儿。” 言犹未尽,似乎有太多事情不足与外人道,但已经足够了,虽然并不太懂为什么,三娘子已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悲哀,但同时,却似乎觉得一股暖流在心内流动。 这冷峻的人,侠义的心肠,可能都来自于这温暖的回忆吧。 门帘响动,打破了沉静,马镌麟大笑走入:“兄弟!” 大帐之内。死里逃生,恢复了精神的马镌麟、陈元度、霍惊雷三人踞案大嚼,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三娘子坐在几人的下首。看着这一众拼死冒险,只为解救自己这个毫无关系、甚至称得上是敌人的真汉子,那生死之际犹自清冷的脸上,也不禁挂着一丝感激,却并没有开口道谢。 英雄知英雄,她终于知道,这些人是不需要感谢的,他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马镌麟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上首的白衣侯和他那黄衣小婢,再看看那“俺答”,开口道:“侯爷,可否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钟金夫人,还是你来给他们讲一下吧。” 三娘子微笑,看向那“俺答”,笑道:“你们不用惊疑,他的确不是俺答汗,只是西北之地的一个牧民。只因曾受过我的大恩,便一直追随于我。我看他长得与大汗有七八分相似,便想到了一个计划。” “大汗的权威是草原部落联盟存在的基础,若有一日他突遭意外,草原便有重陷战火的危险。所以我必须考虑周全,若是大汗不幸离世,我仍然要让别人以为,他还活着。” “所以我求白衣侯,找到西域神医宗师木拉特,对库尔特的脸进行了十二次改造。加上三年的训练,终于造就了你们眼前这个完美的俺答影子。” “想不到,这么快便用上了这最后的准备。幸好诸位舍命相救,侯爷及时率领大军赶到,方使局势不至于走向最坏的方向。” 霍惊雷冷笑:“这个影子怕不是准备这么用的吧?”三娘子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这禁军教头的讥讽,继续道:“兀都和金帐卫士已经全部授首,当今天下知道大汗死讯的人,全部都在这大帐内。我有建议,请众位考虑。” “大汗死讯若是传出,草原定会陷入动乱,而所谓的盟约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这无论是对草原,还是对大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如此,为了两国百姓,我们不如就让大汗继续活下去。” “大汗会继续统治广袤的草原,土默特部落将成为大明忠心的藩属。大汗会慢慢衰老,直到我的实力足以控制整个草原。当然,只有我们知道,草原上实际的统治者。是我们——草原儿女和你们这些豪杰结成的联盟。” “所有的问题将被一劳永逸地解决。日间你们救了我,草原儿女从来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们知道这个秘密,也将成为草原实际的统治者之一,我们可以一起来改造草原,边关的威胁将永远不复存在。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这女子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想到那无边的权势和财富,连陈元度这样淡薄的人都禁不住有些动心。 “我反对!”发出声音的却是那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霍惊雷。 似乎完全不惊异于这反对的声音,三娘子道:“霍少侠侠肝义胆,三娘子永感于心!但霍少侠难道不愿边关永止干戈,千万边关百姓安居乐业?” 霍惊雷已经抛弃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软弱,冷笑摇头道:“夫人好大的手笔,我不知道夫人的行为对草原是好是坏,夫人是大奸还是大恶,霍某想不得那么多。霍某是个简单的人,不想掺和这许多事。霍某不会反对你们的作为,但也不会守什么秘密。霍某回京后自会将一切禀告今上,其他的一概不参与。” 三娘子的目光中精光连闪,脸色却是丝毫不变。 白衣侯朱煌的声音响起:“不如你们三位好好谈谈。我们便不打扰了。”说着,他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那俏丽的黄衣小婢紧随其后。三娘子看着霍惊雷,想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和那“俺答”一并退出了大帐。 大帐内一片寂静,这三人在生死之间建立起的默契,在此刻却令气氛显得分外尴尬。半晌,马镌麟开口打破寂静:“霍兄弟,可否听老夫一言?”霍惊雷不语。就听马镌麟继续道:“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年方才建立起龙马牧场?二十年!我用尽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二十年建立起龙马牧场,那就是我的一切。” “你可知道,龙马牧场凭什么和江南玉家、封州左家、蜀中唐门这些百年巨族并列江湖?我凭什么挥金如土,结交天下豪杰?就是凭这边关的战争,凭大明对草原的封锁。” “走私,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行业,而战争的夹缝,永远是天下最赚钱的所在。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战争,才有了龙马牧场。如果此次会盟成立,失去了财源的支撑,龙马牧场怕不到一年,就会完全衰亡。” “所有的手下都反对我促成这番会盟,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竭尽全力来促成这个会盟。因为我在边关数十年,看到了太多的妻离子散、人间悲剧,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仇恨,更悲惨的是,这些悲剧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霍兄弟。你没在边关呆过,没看到每次异族入境时那种悲惨的情形,我们,是可以阻止这些的!” 霍惊雷冷笑道:“互市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我大明雄师百万。难道还怕这些小小异族么?”马镌麟长叹一声:“草原已经不是成吉思汗时代的草原了。如果蒙古真的组成强大的帝国,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我一定不惜一切,做一名马前卒攻入草原。但不是,现在的草原,不过是一群为了生存而冒险的狼群聚居之地而已。他们无力对我大明造成实质的威胁,但贫瘠的草原养不活那许多人口,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只能选择劫掠。这些人是杀不光的,即使你烧光他们的牧草,灭绝他们的部落,但来年春风吹起的时候,仍然会有别的部落回到这草原,继续成为我们的敌人!” “即使我们的大军进入草原,即使我们打上几百个胜仗,我们也很难彻底消灭草原上的狼群,但一旦我们打了一次败仗,你可曾想到,这将会导致我们大明根基上的危机?” “更重要的是,我们打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当日永乐大帝何等威风,草原上哪个异族看到大明的战旗不是闻风丧胆。但那又如何?二十年后,仍旧是土木堡之变。” 霍惊雷眼中露出向往的幽光:“能得到一个干净二十年的草原,也够了。”马镌麟道:“那要耗费多少的军费?多少大明子民的血汗要耗费在这战场上,又有多少大明的英勇战士要埋骨他乡?你想过没有?” 霍惊雷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让历史来判断谁对谁错吧。” 陈元度一直没开口,此刻苦笑道:“我知道,这场会盟的成立,朝内明明暗暗不知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若顺利结盟也就罢了,你若把俺答已死的内情公诸于众,御史院那些赵括般的书呆子只怕立时就要吵嚷不休,说什么草原内乱是大明的良机。到时,等他们重新明白这件事不是战争能摆平的时候,已不知有多少战士的血要白洒在这草原上了。我们是军人,并不怕死,但我不想让自己的弟兄白白战死,只为了证明那帮笨蛋的错误。” 马镌麟道:“霍兄弟,日问,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甘冒大险,既有这样的侠者心肠,难道不能为边关百姓想一想么?”霍惊雷摇首道:“我不是可以为国为民的大侠。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不想看到真相在我眼前被埋没。有案子,就要翻过它,有路,就要朝前走。如此,而已。” 马镌麟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他其实早该知道,霍惊雷这个人,不是可以简单说服的。 霍惊雷站起身来,思忖许久,方开口,只三个字:“道不同!” 陈元度叹气,毅然道:“兄弟,对不起!” 瞬间,一股强烈的旋风席卷了整个大帐,陈元度飞身而起,双掌挥动间,满帐的桌椅随着那酷烈的飓风一起攻向霍惊雷。霍惊雷万没想到陈元度竟会突起发难,急急挥掌抵挡,却已落了下风。 马镌麟叹了口气道:“霍兄弟,委屈你在龙马牧场住上几天,待想通了,老哥哥再跟你赔罪。”说着话,手上却丝毫不慢,并不拔刀,也挥掌攻上。 霍惊雷的武功本和陈元度在伯仲之间,却逊于马镌麟。本来他空手对抗陈元度的锋刃掌便已吃亏,加上马镌麟,立时就要支撑不住,眼看不过十招,就要倒在他二人手下。 骤地,霍惊雷一声大喝。 好一声惊雷!比起日间对金帐卫士的那一声,虽然威势低了些,但在那巨喝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淡淡的生机,仿佛和整个草原那春风吹又生的不死青草呼应,自每一株翠绿的植物中发出,伴随着那酷烈却蕴藏着无数生息的阳光,卷成一团,最后汇成这一声惊雷,重重击在每个人的心里。 饶是以马镌麟的修为,仍觉心内一滞,似乎心脏被什么东西恨恨地揪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点早已被淡忘的愁绪萦绕而上,让他一时陷入从未体验过的软弱之中。 马镌麟的江湖经验丰富,心叫不好,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某种魔障,实在想不到霍惊雷居然还有这样一招邪异的武功,当即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神志方才堪堪回复了清明。 可是,晚了!霍惊雷出这耗费生命精元的一声,稍不停留,瞬间穿破帐篷飞身而出。同时一声呼哨,马蹄声响,霍惊雷恰好落在骏马之已瞬间穿营而去。 三娘子在帐外,一时也被这声无声惊雷震慑了心神,眼见霍惊雷逃逸,方才醒过神来。 就见霍惊雷的背影越来越远,她银牙一咬,挥手叱道:“箭!”数百张强弓瞬间举起,瞄准那飞逝的背影。 “不可!”陈元度飞身而出,恰好看到这一幕,当即一声呼哨,数千边关铁骑瞬时排成阵势,长刀出鞘,挡在那箭阵之前。 三娘子颓然挥手,数百张强弓缓缓垂下,那马上的背影已然不见了。她愣愣看着这两个盟友:“难道你们真的想让他就这样走了?”陈元度摇头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让你杀他!” 三娘子忽地笑了,带着几乎神经质一般的冷然。她转头看向马镌麟:“等他回到京城,草原的一切都将不可逆转,我们手足的鲜血将再次白白洒在这毫无价值的土地上。马镌麟、陈元度,难道那些即将白白死去的人就不是你们的兄弟?”陈元度摇首不语。 马镌麟看着阴沉的天际,乌云慢慢席卷到半天,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他似乎看到,随着风暴的来临,草原子民的帐篷将被掀翻,牛羊被吹走,一场饥荒即将来临,而随之而来的,是抢掠和战争的再次爆发。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赢家的战争。道德和教化在生存的选择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无辜的边关居民将再次遭受劫难。本来,这是不必要发生的。 马镌麟开口,声音沉闷:“你可以去追他,我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来。我会说服他。” 三娘子摇头:“不可能!”陈元度一怒:“你什么意思?”三娘子抬头:“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就像方才他本来可以假意答应结盟,回到京城再揭露秘密,但他没有。他宁可和你们公然对抗,因为他不想说谎。我也不想。其实你们都知道,以他的武功,我若命令将士不可伤他性命,畏首畏脚,无异于放他走。要想留下他,便不可有丝毫犹豫!”说着话,三娘子骤然从身边卫士的腰中拔出弯刀。血光飞溅。顿时一片哗然。 手起刀落之下,三娘子的左臂齐肘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断落的手臂落在泥泞之中,令她娇美的面容瞬间失去了血色。但三娘子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犹自挂着那神经质的笑意:“马场主,他是你们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你们不可出手,一切由我承担,血污只会染在我的手上,我这只手臂,就当赔给他了!” 似乎被三娘子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马镌麟看着那犹自滴着鲜血的弯刀,愣了半晌,终于没有动作。率队挡住蒙古骑兵的明军将领犹豫着看向自己的统帅,陈元度的面色也变得苍白,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也终于没有开口。 三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顾伤情,仅存的右手一抬,一朵灿烂的烟花顿时绽放在半空。 截杀霍惊雷! 仍然是那个小谷,仍然是那块巨石。只是已经少了一个人。 马镌麟和陈元度盘膝坐在巨石之上,都不发一言,只看着下面忙碌的众多蒙古骑士。 衣袂响动,三娘子飞身而上。刚刚失去一只左臂的她攀上时平衡差了许多,晃了晃方才站稳。苍白的面色,比之刚刚失去左臂时还要白上几分。 “失败了!” 马镌麟闻言全身一震,诧异地抬头。 “方才接到飞鹰传书,他突然转向,没有回边关,而是撕破我后方防卫,朝青海而去。现在他已在我们骑兵的包围之外了。” 马镌麟沉默不语。 青海圣识喇嘛的特使索南贡无意被卷入了这场谋杀,被兀都一刀杀死。青海虽然是土默特部落的势力范围,但那野心勃勃的圣识喇嘛在当地的影响甚大,一旦霍惊雷进入青海,谁也不知道会给草原上的这场变故带来什么样的变数。但他们知道,那肯定是他们不想看到的。 三娘子道:“我紧急调派了数千骑兵追击,不过……”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马镌麟和陈元度二人都曾在这大草原上无数次地鏖战过,他们自然知道,在这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哪怕给你数万大军,想寻找到一个如霍惊雷般的高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后,仍要面对这样的结果。 三娘子摇摇头,这坚忍果决、让天下男人汗颜的女中丈夫似乎也终于放弃了,看了二人一眼,转身飞下。 石上依旧是二人,似乎都在躲闪着对方的眼光,一时寂静无语。 “可要帮忙?”清越的声音响起,二人抬头看去,却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 原本朱煌才是此次会盟的主角,但马镌麟二人在边关根深蒂固,本没怎么在意他,待得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更是几乎忘了这朝廷委派的特使。直到大军合围,死里逃生,二人才发现,这天下最神秘的人物竟然早已编织了一张细密的罗网,此刻只轻轻一收,便扭转了整个态势。 而现在,他又想做什么? 朱煌微微一笑,悠然坐下道:“霍惊雷转向青海,马老板似乎鞭长莫及,可需要在下帮忙?” 马镌麟心下一颤,口气却仍然强硬:“你为何要帮我们?” 朱煌微笑道:“因为有趣。”马镌麟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朱煌续道:“我知道霍惊雷已然脱离罗网,你们多年的筹划就要落空。但你们还有机会。其实,有的事很容易解决的。比如现在,只要你们点一下头,霍惊雷的命,就没了。” 沉默许久,马镌麟方开口道:“你要什么条件?”朱煌禁不住哈哈一笑:“我又何须与你们讲什么条件?我说过了,我喜欢有趣的事,仅此而已。” 他们不会怀疑白衣侯的话。 九字江山白衣侯,江湖中威压七大势力的超然存在,天下最神秘的人物,他的话仿佛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无法怀疑。似乎一切都非常简单,只用点个头,什么都会解决,草原会归附大明,刀兵之灾不再起,一切将有一个新的开始。但脖子仿佛突然硬如金石,点一个头却是如此之难。 马镌麟道:“你能否……”白衣侯不等他说完,便摇头道:“不能!” “我们算不算朋友?” “我们当然不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马镌麟慢慢开口,道:“他是我的兄弟,我不想这么做!但为了边关万民……”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 朱煌微笑:“草原之事终须解决,你想和平解决,他想大军北征,如此而已。谁知道究竟如何是真的利于边关万民。” 马镌麟的眼光迷离,似乎看到了那千军万马中豪情漫天的一幕。良久,他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陈元度垂首不语,却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白衣侯长身站起,微笑间一挥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满山的鸟雀齐齐惊飞,盘旋不落。 蒙古大营外一百五十里,月亮海。 霍惊雷翻身下马,血迹染红了战袍,身上犹自插着蒙古人的羽箭,刀刃已然卷口。但他仍然活着。活着离开了罗网。 碧绿的湖水边,只听到这浑身血污的年轻人仰天长笑。 我终究还是出来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 突然,霍惊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感觉到了威胁。没有踪迹和声音,没有气机感应,甚至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他只是突然,感到了威胁,仿佛那种洪荒猛兽,上古魔神一般的威胁。 一个翠黄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月亮海上,踏着西下的夕阳映出的点点波光,笑嘻嘻地看着这突围的年轻高手。看到那一身黄衣,霍惊雷顿时认出了这个人,是日间一直跟在白衣侯身后的小婢女。 在她身上丝毫感应不到高手的气息,但那从未失效过的直觉却不停告诉霍惊雷,这个女子,很危险! 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柳蝉儿拜会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天下第一刺客!” 十三、结局 蒙古大营内。 明军和蒙古军开始慢慢松动阵形,一队队地撤离。即使签订了盟约,却没人放心背对着这曾经的死敌。 三娘子的左臂已然接上一截义肢,她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多谢侯爷相助,此刻我最担心的是白莲教。当日大汗武功不俗也就罢了,这库尔特武功太低,金帐卫士又已死得一个不剩,白莲教最可怕的刺客‘莲’还在暗中窥视,我真有些担心,这一番苦心会完全白费。” 白衣侯朱煌微笑,看看西方的天空道:“不必担心,那‘莲’,马上就要死了!” 月亮海边。那模糊的人影越发清晰,甚至可以看清她脚下小船船首的纹饰。 霍惊雷已然从震惊中醒悟了过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柳蝉儿的双脚踏上了土地:“主人对我说,你布局谨慎,且能随机应变,决断明快,不怪多年来无往而不利。可惜你太过谨慎,很多事情做得太多了。”霍惊雷默然不语。 柳蝉儿又道:“本来你要指认兀都为凶手,所提推论已尽够了,可惜你怕证据不足,又伪造了那幅画,反而露出了破绽。” 霍惊雷笑道:“我的画,只画我看到的,哪有什么破绽?” 柳蝉儿道:“破绽就在这里。你的画纤毫必现,拿来做证据的确再好不过,可惜你习惯于只画看见的,却忘了,今日看见的和昨夜看见的却未必一样。 “昨夜,三娘子的背上贴身背着一个包裹,装的是俺答要用的罂粟汁液。那包裹和衣服形态甚像,夜色颇暗,加上三娘子多数时间面朝着你,你没有注意到。后来你伪造那幅画的时候,包裹已然不在。所以你画中三娘子的背影中竟然没有包裹。”霍惊雷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 大营内。 马镌麟想起那幅画,那片残布,和由此而来的推论,不禁一阵眩晕。 朱煌道:“如果没猜错,屠答应该是霍惊雷杀的。杀死了这个唯一的证人,有口吃又暴躁的兀都便终于完全落入了他的设计中。” 三娘子道:“你是说,并不是兀都杀死的大汗?” 朱煌一笑,不答反问道:“风雨之时,你们栖身在小谷大石之上,俺答的营帐在你们右手边,兀都的营帐在左手边,可对?” 马镌麟仔细回忆一番,点了点头。 朱煌道:“你曾说当日看到人影走过去又走回来。兀都的狼首长刀上镶着两颗夜明珠,你可曾想过,为何他过去的时候你们一直看到那点微光,回来时那微光却是忽闪忽灭呢?” “忽闪忽灭”四个字一出,众人一时恍然大悟。 “那是因为长刀始终提在那人的右手上,所以过去的时候长刀在你们这一边,回来时刀柄却时而被他的身体挡住。也就是说,那个人不可能是失去右手的屠答,只能是兀都。兀都的确在风雨停歇之前,便回到了小屋。” 月亮海边。 霍惊雷长叹一声:“即使如此,兀都不可能杀人,我便更不可能杀人。风雨停歇之时我一直和马镌麟在一处,难道我会分身术么?” 柳蝉儿巧笑倩兮:“你不需要会分身术。人是你杀的,不过不是在风雨之后,而是在风雨之前。” 霍惊雷大笑:“木屋一被雷击,我便和众人在一起了,始终未曾离开,我又怎么可能用龙马牧场的旗杆支起人头?” 柳蝉儿道:“人是你杀的,但人头不是你支的。” “那夜你独自离开了木屋,便躲进了俺答的金帐,待俺答独自返回金帐,你便杀死了他,然后又偷袭杀死了那三名护卫。” “兀都说凶手砍下人头是为了掩饰伤痕,可他们都忘了,三十三天生杀令,便是要俺答的人头。其实,你砍下人头是为了将它带走。可惜天公不作美,你杀人之时,天雷不仅击毁了木屋,也击断了两边的栈道。当时你恐怕很郁闷吧?手里提着俺答的人头,却被困在这山谷之内,动弹不得。” “但你不愧天下第一刺客,既然确定无法离开,便当机立断将俺答的人头扔在了金帐之外,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去与马镌麟会合。” “如果主人没猜错,你回来只是没办法的办法,等着观察事态的发展,看能否浑水摸鱼,所以你看到兀都走向金帐,脑袋里想出了千百个能够搅局的方法。” “没想到,兀都发现了俺答的尸体,竟不声张。他自然猜得到是准杀的人,但他没有立刻喊出来为俺答报仇,而是想起一些更现实的事。于是,他用马镌麟龙马旗杆的残杆支起了人头,加上那干净的帐内地面,你们两个虽然没有约好,但你们的合作成功地造就了这个风雨之中的密室,将杀人时间推到了风雨之后,也将嫌疑的矛头指向了三娘子——兀都意图除之而后快的竞争者。” “兀都还是担心证据不足,他移动了几个卫士的尸体,以免因为卫士身下地面的干燥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同时又设计了‘迷酒’的骗局。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迷酒应该是他从小窗泼进去的。金帐内的杯子就是俺答原来的那一只,而三娘子帐内的杯子应该是被兀都趁机投入了迷药。终于,一切证据都齐了。” “兀都做事也很谨慎,他应该没用自己的杯子去换三娘子帐内的那一只,否则你就不必要伪造一张画,以至于露出破绽了。所以当他看到你这个‘同谋’拿着伪造的画来揭发他时,却无法反驳,想必一定很愤怒吧?” 霍惊雷一直静静听着,待柳蝉儿说完,才笑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又何必去揭穿兀都?难道我爱上三娘子了不成?” 大营内。 白衣侯叹道:“天下第一刺客果然名不虚传,其临事决断之明快实是世所罕见。当时兀都把罪行推到了三娘子你的身上,看似一切都结束了,但他知道,其实他的处境愈发危险。” “这两个人无意间制造了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但兀都是知道真凶是谁的,而这凶手则成了这个案子里唯一的破绽。兀都为了彻底了结这个事件,一定会找机会消灭这个隐患。” “为了自保,他必须消灭兀都。所以他准备了这些证据,甚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破解兀都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可惜,西边的路先打通了,兀都的实力瞬间增强,随时都能杀死他,所以,他必须立刻行动。” “他找到了你们,拿出了证据,让你们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心要为了侠义,翻过这个‘冤案’。于是你们随他去质问兀都。若是质问旁人,质问之时只怕立刻就会露馅,实在被逼问不过,无非是把真相说出来而已。但是他却敢于行险,因为他面对的是兀都。” “兀都天生有严重的口吃,本身就不愿说话,进而使他虽然颇有谋略,但性格暴躁,所以听到质问后反驳起来甚是困难,甚至不愿反驳。更重要的是,兀都那时实力大涨,完全能够死死压住你们,以他暴躁自大的性格,根本不屑于反驳,直接以实力压人。” “这一切都在霍惊雷的算计之中,于是,兀都死了,真相也就跟随俺答一起埋入了黄土。” 月亮海边。 霍惊雷道:“精彩。我今日方知名满天下的白衣侯还有这等编造故事的才能。你的这个故事固然精彩,又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做的?” 柳蝉儿道:“你自然可说画那幅假画是急于为三娘子洗脱罪责,说冤枉兀都是一时大意。不过你露出过一个最大的破绽,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霍惊雷大笑:“我倒想听听。” “你说错了一句话!昨夜你与陈元度闲聊的时候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你说蒙古人的金帐全部水火不侵,实在难以攻打。当时陈元度以为你是说风雨之时无法火攻,所以未曾在意,但实际上你指的却不是天时,而是误以为蒙古大帐尽皆有此特性。” “而其实这天下间只有一座大帐能够防火,正因为你进入过那座大帐,所以才会口出此言。” “青海大喇嘛将异宝巨山木送给了俺答,巨山木坚硬如钢,水火难侵。此番俺答为了防备刺客,将巨山木破开,混以铁板油毡,制造了那座独一无二的金帐。巨山木在金帐内部,只有进入金帐,方能知道其特性,蒙古人其他的营帐反而是最怕火的!也就是说,你曾经进过俺答的金帐!” “如何?天下第一刺客,白莲教总护法,莲?” 少女笑嘻嘻地看着霍惊雷,却并不急于动手,反而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道:“恐怕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聊聊!” 看着眼前的少女,霍惊雷心下惕然。虽然自己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机,但直觉一直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危险! 既然少女不动,霍惊雷也不敢轻动,只沉默不语。 柳蝉儿笑道:“前面的话是主人的推理,下面这句才是我想问的。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你既然是白莲一员,希望边关动乱也算正常,但你为何要公然和马镌麟撕破脸?”霍惊雷似乎被触动了心绪,沉声道:“我把他当兄弟,所以不想骗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柳蝉儿呵呵而笑,半晌方才止住道:“天下第一刺客不想骗人?你若不想骗他,又为何不告诉他,是你杀了俺答?” 霍惊雷道:“是霍惊雷不想骗他,并不是莲不想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柳蝉儿的脸色渐转严肃。霍惊雷的声音悠远:“我做了二十年的‘莲’,也做了二十年的霍惊雷,你不会明白,这一切有多累,以至于有的时候,我会陷入一阵阵的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究竟该做什么。所以,本来我已经决定,此番事了,这世上将不再有霍惊雷。” 柳蝉儿道:“所以,莲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白莲教护法,霍惊雷是少壮领袖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似乎首次将这沉寂多年的秘密袒露,让他轻松了许多,霍惊雷苦笑接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其实那时一切危险已过,我实在不该横生枝节,我应该敷衍马镌麟诸人,一待我回到中原,那时进可攻退可守,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但当时,我就是无法这么做,或者说‘莲’无法这样做。因为有‘霍惊雷’顽强地阻止着我,让我无法不在兄弟面前坦诚。不过,其实一切都没什么不同,不是么?” 孤隼划破乌云,掠过二人的头顶。柳蝉儿慢慢站起身来,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嘲笑的味道:“不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来有人终于下了决心。天下第一刺客,拔刀吧!” 没有一丝风,漫天的乌云沉沉坠下,似乎在用力挤压着这片本就狭小的天地。霍惊雷收起笑意,反手一拍马背。这战马本是方才突破重围之时随手抢来的,被他一拍,长嘶一声,便飞奔而去。 霍惊雷喃喃道:“走远些吧,不要再上战场了。”说毕,一个旋身,自腰中拔出一柄软刀,刀长三尺,甫一出鞘,刀锋震颤,竟发出嘶嘶的声音,直如毒蛇一般。 白莲教总护法“莲”的独门兵器,上古宝刀龙雀。谁能想到,这名扬天下的宝刀,一直就藏在霍惊雷的腰带中。 一刀在手,天下第一刺客终于正式现身。 “天下人都在争论,天下第一高手究竟是你家侯爷还是我的师父,可惜一直没得结论。白衣侯既然派你来追我,自是对你颇有信心,今天我们就先来一场预演的较量吧。” 黄衣少女柳蝉儿轻轻举起手指,微微摇晃,道:“你错了,天下第一高手,既不是你师父,也不是我家主人。其实……” 枪!枪长丈二,夹杂着锐利的破空之声,直直刺来。天地间仿佛突然一暗。霍惊雷只错觉漫天乌云随着那一枪直直朝自己压来。这少女随手的一招,竟隐隐能拉扯风云之力。 骤然抬头,他看到一双奇异的眸子,那眼珠不是黑色,也不是如自己般微微泛蓝,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血红。而那左眼在一片奇异的血红之中。竟然有两个瞳孔。 目生重瞳,霸王之枪! 龙雀刀如毒蛇般缠上,即使那枪是一只猛虎,也要把它缠死! 刀枪相交。刀断! 霍惊雷虽惊不乱,随手弃刀,双手一合,已然扣住了枪柄。 虎口裂! 眼见枪已到眼前,霍惊雷一咬牙,运足内力,身子一旋,竟凭空翻了个跟头,上身在间不容发间躲过了长枪。同时左腿重重踢在那长枪之上。 腿骨粉碎! 长枪骤然转向,仍是直直刺向霍惊雷的咽喉。 “是我!”说完最后两个字,少女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 从霍惊雷的尸体上拔出长枪,柳蝉儿跳上小舟,转眼不见了踪迹。 十四、尾声 柳蝉儿素手轻动,满满斟上了一杯酒。白衣侯朱煌举起酒杯,却不便喝,笑道:“如何?”柳蝉儿轻轻摇头道:“没意思,若能碰上许云鸿,怕才有趣些。” 朱煌不由一笑。 柳蝉儿道:“主人,白莲教一向与主人为敌,此番‘莲’暴露身份,若那马镌麟不肯点头,你真的准备放过他?”朱煌笑道:“若他们真能跨过那道门,我又何惜放过一个霍惊雷?我一直在等,因为我相信,那颗种子会发芽。” “种子?” “上天造人的时候,将那颗种子留在每个人的心中,等待着我们犯下命定的大罪。有的人的种子被深深埋了起来,但只要时机出现,它终究会发芽。它一旦发芽,便会缠绕在那人的内心,直到他毁灭。” “那颗种子,叫做‘背叛’。” 柳蝉儿忽然狡黠地笑道:“可是霍惊雷是‘莲’啊,他本来就是马镌瞵和陈元度的敌人,这又何谈背叛?这颗种子又怎算发芽?”朱煌摇头笑道:“背叛便是背叛,无论际背叛的是谁。‘莲’是马镌麟二人的敌人,但曾经并肩作战的霍惊雷却是他俩的兄弟。一日为兄弟,哪怕他犯下弥天大罪,哪怕他是你的七世仇敌。一旦当你决定抛弃他时,那颗种子就已发芽了,它会生根,并缠绕在你心底,然后……” 朱煌举杯,一饮而尽。 “将你毁灭!” 起 我不知道这座小城起于何时。 小时候,城中的孙老夫子讲课时兴之所至,诸子百家、域外奇闻、历史百科……想起什么讲什么。所以,我甚至清楚地知道极西之地那些不亚于神州大明的大帝国之兴衰存亡,却从来不清楚,自己所栖身的这座小城的确切历史。 我所知道的虹日城,只来自于我的记忆,来自于我对这仅仅数百人口的域外小城的依稀印象。 但是这样,也就够了吧。 虹日城是什么? 是鸡犬相闻的邻里;是席绕城壁的戈壁黄沙;是邻居厨房中葱花爆响的香味;是一群小伙伴们欢乐的追逐嬉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对小辈们善意的劝诫;是那点在心中萦绕不下、但又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是只有在梦中才偶尔出现、却在白日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壮志雄心…… 这样的虹日城,我恬静地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虹日城。 浩瀚的沙海截断了外间的风风雨雨,让这座小城遗世独立于一片域外黄沙之中,淡然而静谧。那些震动了整个神州的江湖风波、朝堂动荡,穿过了漫天的黄沙飞到这里,便全被磨损成躁动少年们口中的些许谈资。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安宁平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小城卫慢慢平凡地老去,待我已两鬓苍苍,再给孩子们讲述记忆之中的小城,讲述年轻时没能闯荡江湖的遗憾,和衰老后能够平静一生的庆幸…… 直到那一天。 第一日黄昏 陆续登场的人物 <er top">ONE 多年以后,当一切的记忆都已被时间磨砺得粗糙无比,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一切开始的那个黄昏,风中带来了黄沙的腥味。 我,是虹日小城的城卫首领。 所谓城卫,不比商队的护卫,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可做。 虹日城地处通商要道,连结着西域与中原的贸易,也算富庶繁荣。但即使是肆虐沙漠、最为强大的沙盗,也从来没有成为过小城的威胁。似乎是因为某种无声的约定,从我懂事起,从没有一支沙盗敢于靠近小城的三十里之内。 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偶尔无聊地站在城墙上,守望着一片无垠的黄沙。 小城今年的最后一支商队,已然赶在三日前,由我的师兄沈源带回了小城。如果不出所料,从明早开始,那覆盖百里的沙暴就会来临,小城将迎来又一次闲适的沉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叹了口气,离开城墙,准备去找沈源,喝上几杯…… 或许再叫上云翎? 沈源作为城主的大弟子,一向负责商队的护卫。 虹日城护卫的商队在这片大漠内还算能够畅通无阻,但一旦人关,或者走出西域,仍然大有风险。所以商队护卫的职责重大,实在不是我这样的城卫所能比的。 虽然几乎被同时收入门墙,但沈源无论是文才还是武功,进境却总能将城内的一众年轻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若非他那天生的隐疾,怕是现在,功夫已超过了城主也说不定。 果然不错,此刻,沈源就在家中。 平日只要没有任务在身,沈源永远都愿意呆在家里。这个沉默的人似乎对阳光的温暖有着一种天生的抵触。 还未进入房门,远远便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心下不由一喜。 全城人都知道,沈源虽性情冷漠,却唯独对美食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每次,他随着商队出行,踏遍大江南北,总会搜罗无数的美食带回,甚至平日,他还会自己下厨做上一些精致小菜享用。看来今日,我可算赶上了。 不出所料,一进屋,阵阵香气更浓。 我哈哈笑道:“师兄,可分一杯羹否?” 沈源闻声自厨内转出——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比我大不上两岁,但看起来却直如三十许人。 这并不是说,他长相有多衰老。其实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细眉凤眼,细看起来,脸孔上竟有一股女子般的妩媚之气。只是他总爱蹙着眉头,脸色阴沉,加上沉默寡言,故容易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的错觉。 连我有时都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其他人则更是无法想象,他那张阴沉俊朗的面容背后,暗藏着一副怎样的心思。就像现在,他其实早就回到了小城,却没和任何人照面,只是呆在自己的屋中,无紧要事一步不曾出门。 看到我的不请自来,沈源的面色难得地显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可那表情只是一闪,便迅速恢复平静:“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 陪同沈源端着满满的两个托盘、足有十数道菜肴,我们穿过小城沉默的街道。 沈源长年在外,很少回家,但他只要在家,每日必会亲手做上一大桌美味,孝敬他的父母。 我因父母早逝,自小住在城主府内,故而和沈源也算得上一起长大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身为独子,却长期住在城卫训练场内,但每次见到他这一番孝心,我心中却总是有些酸酸的感觉。 子欲孝而亲不在,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悲。 ——当然,即使我的父母在世,让我如他这般亲自下厨做菜,怕也不太可能。 沈源的父母住在城南,恰好和城卫场遥遥相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端着菜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沈源的父亲沈须大叔独自坐在炕上,面色阴沉,看着沈源迈步进屋,将手中的菜肴放下,他却没有说话,也不见动作,直到看到我随沈源进入,方才一愣,笑道:“好小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我笑道:“总之现在还打不过大叔就是了。” 或许是自幼失怙的缘故,小城内的每家对我,都有一种不同于对其他小辈的亲昵,而我每次走到别人家中,总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那让我午夜犹觉心酸的温暖。 我笑着和沈大叔搭讪,却见沈源垂手侍立一旁,面色拘谨,仿佛比我还要约束几分,倒像这里是我的家,他才是客人一般。而沈大叔只是一味和我谈笑,并未开口吃喝。 我转向沈源,笑着没话找话道:“听说现在的江湖形势颇不安稳,你们这一趟却无甚凶险吧?” 沈源淡淡道:“上次行商大大得罪了金刀盟,此次本仗着行踪隐秘,人马强壮,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小霸王孙无病竟然亲自来为难。幸亏老孙见事机警,我们改变路线躲入蜀中,方才有惊无险。”说着,他微微摇头道,“小霸王实在名不虚传,我自问也算练了二十年武功,可在金刀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若非……若非得人相助,我此番怕就回不来了。” 说着,他撩开自己的衣襟,却见一道巨大的伤疤自肋下连到胸前,着实触目惊心。 他说来淡然,我却听出其中无数的惊心动魄。 金刀盟主孙无病以一己之力独霸江东,实乃天下有数的枭雄,此番竟然亲自出手,沈源能够逃脱性命回来,实在是侥幸至极。 沈源面上却不见波澜,似乎根本未将那些关系性命的厮杀谋夺放在心上一般,转身面向沈大叔,深施一躬道:“爹娘,二老的身体可安康?” 沈大叔微微点头道:“我们都好,你不须挂念。商队乃我虹日城的根本,城主将重任交托给你,你更须尽忠职守,拼死护得商队平安。” 沈源躬身应是,再闲聊几句,与我并肩退出。 一路回到沈源的小屋内,我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苦笑道:“我们也该开吃了吧?” 说着,我一步跨进,却见桌子上竟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小碟,里面却是一条糖醋鱼,只略略动过几口,已然凉透了。 糖醋鱼冷了实在是无法下咽。我左右看看,却不见别的吃食,讨好地笑道:“师兄,再做点好东西吃吃吧?” 沈源摇摇头,面色愈发阴沉了:“懒得做。” “你就吃这?” “我也懒得吃。”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却掠过一丝隐隐的轻松:“算了,你总不会懒得喝酒吧?走,去小店,我请你!” 城内的人口本就不多,故要想喝酒,只有一家小店——程家三兄弟开的酒铺,附带住宿。 沈源点点头。 我则是一脸无奈:“这次就放过你,你带回的那些好东西,不妨留待我下次再尝。这就走吧,叫上云翎?” 最后的四字出口,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变得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沈源方才迈步前行:“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我们到小店门口聚集……对了,不必叫她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沈源转身离去。 <er O 不一时,我和沈源已先后踏入程家小店,眼前的情形却颇为让人惊讶。 ——那几张比我年纪还要大上一轮的小桌,竟然有一多半都坐上了客人。 虹日城虽然地处通商要道,但一向保守封闭,除了每年特定的那些客商之外,几乎从不曾有这许多的外客。 我离开城墙不过一刻,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风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来到城中? 就连沈源一贯阴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警觉。 剩下的桌子还有两张,我们挑了靠窗的一处慢慢坐下。 沈源摘下腰间水囊,大喝了几口,方才与我一起,注视着这几位陌生的客人。 ——左方一桌上是个年轻人,看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二十五六,锦衣华服,神光内敛,丰神俊朗,端的好人才。此刻,他正举着一杯酒,却不便饮,目光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一桌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只见两条大汉正自豪饮,正面一人年约四十,坐在凳上仍足有一般人站立的高度,一身青色劲装,虬髯虎目,正将一碗烈酒鲸吞入喉,随即大喝一声:“好酒!”声若龙吟虎啸,让我恍觉,房梁都应声微微震颤。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源闻声都不禁抬头看去,低声赞道:“好内力!九霄龙惊神吟,此人莫非是惊神指段九霄?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一惊。 九霄惊神,好大的名声!自小,我便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那些亦正亦邪的传说。可以说,他是我少年时代当之无愧的偶像之一。 今日一见,果然功力不凡,别说我远远不及,只怕连沈源也未必是其对手。 却听段九霄道:“只有用这大漠黄沙中不死的青黍,加上这沙漠骄阳的酷烈才能酿出如此的烈酒,入喉直如刀割,腹内犹若火烧,和这一比,咱们前日喝的烧刀子直如白水。” “老李,只这一碗酒,咱们这一趟就算不虚此行了!依我看,天下诸酒,此酒堪称第一。” 被称作老李的人背对我们而坐。只见他背着一架足有普通人身长的长刀,虎背熊腰,虽看不见面貌,但从那渊淳岳峙的模样看来,怎么瞧,都像是一位与段九霄等量齐观的高手。 那老李并未答话,却听一边的锦衣公子悠悠接道:“此七日酒确是绝品佳酿,但自古武无第一,段大侠若说天下诸酒都不及它,却有些过了。依在下看来,诸如江南刘家巷的翠峰露,蜀中的楚河酒,封州倚醉楼的醉千红,便各有千秋,未必输给这酒。” 段九霄大笑道:“唐大公子,这你就错了。别的不说,那醉千红我可才喝过不久,软绵绵的,含在嘴里比水还淡,也称得上酒?” 听这二人说话,竟是彼此认识的。 “唐大公子”四个字一出口,别说沈源眼神一亮,便连我,都已猜出这华服的年轻人是谁了。 当今江湖,白衣侯威压江湖,七大势力划地而治,各霸一方。而其中年代最久远、势力最雄厚、组织最神秘的,当属蜀中唐门。 论及这屹立千年的神秘门派,如今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人才,便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的长子——蜀中十七房唐大公子唐仲生,这三岁习武、五岁炼毒的唐门奇才。江湖人都相信,三年后唐门更换明宗,唐大公子乃是必然人选,届时,也许他将成为江湖七大势力中最为年轻的宗主。 不过,我如此了解他,其实更多倒是因为云翎曾经提过他们之间的那段交情。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段九霄、唐仲生、还有那不知名的李姓大汉。这样天下顶尖的高手,平时可是一个都难以见到的,为何竟会同时来到我们这座平静的小城?而这两批人看来彼此认识,却不坐在一处,只如此隔桌说话,看起来也甚是诡异。 唐仲生笑笑接道:“话是不错,不过今日你喝这虹日城的烈酒倒未必会醉,可若是如你这般的饮法喝那醉千红,却保你大醉数日。” “这七日酒虽然性烈,却让人一喝便心生警觉,反是那醉千红,几无酒性,你只觉可以千杯不醉,却在不知不觉间醉倒于地。我等饮酒,求醉才是王道!” 听得这番议论,我心下稍稍一动。 却听那话音方落,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议论,这位兄台真是酒国中人。” 话音间,一袭白衣跨入小店。 <er hREE 是我的错觉? 沉思的,饮酒的,大笑的,还有那刚因惊讶而抬头的沈源,同时静止了下来。来人仿佛有一种令时间停止的魔力,霎时间,自己那沉重的心跳成为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只见当先一名贵公子,一身素衣,经历了城外八百里的瀚海沙漠,依旧纤尘不染,白得耀眼。他身后一人,却是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面貌清秀,斜跟在白衣人身后半步左右,看来应该是他的侍婢。 看此二人也无甚出奇之处,却为何竟会让一干豪客惊惧至此? 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波漾。 唐仲生、段九霄、或者再加上虹日高手沈源,这些随时可以令江湖震动的人物,竟然同时因为一个来者而惊惧。 这就是力量吧?一种让众生动容,让天下惊惧,无人可以忽视的力量。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耶! 白衣人走到唯一空着的一张桌边,径自坐下,那少女安然侍立一旁。 仍旧无人说话,店内静得令人怵然。 小店老板程二叔颤颤巍巍地从后台走过,脚步声打破了一片寂静:“客官,您要点什么?打尖还是住店啊?” 白衣人温和地笑笑,并不说话。那侍婢俏声道:“做几个拿手菜上来,快一些。我们吃完还要赶路的。” 这句话一出口,我只觉得店内那种莫名的紧张瞬间减低了不少,仿佛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城中年纪最大的老者之一,平日我们都叫他程二叔——笑道:“两位要赶路可要尽快了,明早开始,这里就要刮沙暴了。这沙暴三日内不会停息,一飙起来,除了我们这虹日城和墨岩山两处处于风眼之内,可保无恙之外,百里内移山填海,谁也走不了。” 他说着话,给那白衣人斟上一杯香茶:“二位少待,我这就让伙计们准备,二位休息好后出发,夜半时分就可以离开飓风范围,到达百里外的塔木绿洲了。” 程二叔平日并不是如此多话之人,大概还是因为那股莫名的紧张,也将他牵扯其中了吧。 沈源的脸色数变,终于慢慢站起身,朝那神秘的白衣人走去。我也赶忙站起,紧随其后。 就见沈源一抱拳道:“想不到侯爷竟然光临敝城,实是我等的荣幸。” 侯爷? 霎时间,我省起了此人的来历。 天下侯爷虽然不计其数,但能够如此令群豪耸动的,怕是只有一人:白衣侯! 九字江山白衣侯。 当今江湖的顶峰,传说中以一人之力威压七大宗门的神话;一段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传奇。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得见这等人物,我心下不禁一阵激荡。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虹日城真不愧被称作人间蜃景,果然气象万千,我等途经……”正说话间,他缓缓举起桌上清茶,语声却忽地一顿。 仿佛针刺般,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掌心。 店还是这间小店,人还是那些个人,却不知为何,似乎正有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裹挟而来的惊人杀气几乎让我不能呼吸! 我强忍恐惧,抬头朝那杀气的来源看去,骤然惊见一双眸子——那是侍立于白衣人身后的侍婢,此刻,她的双眸竟似变成了血红,而那一片红色的左眼中,隐约有两个瞳孔。 这一切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还没等我开始惊讶,刺痛般的杀气已然消失无踪,那双奇异的眼睛也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看看周围,沈源的面色仍如平常般冷漠,另两桌客人也毫无反应,难道方才那诡异的情形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而已。 我不及细想,却见那白衣人的嘴角斜斜微扬,透出一丝凉笑,那笑容就像一个顽童看到了心仪已久的玩具。 就听他的话锋一转,接续道:“……此地,看来是应该盘桓几天了。店家,可还有上房?” 话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白衣人径自举起桌上的清茶,竟只朝我一个人微一致意,浅笑道:“根基不错哦。”言毕,却不便饮,又放了回去。 第二日凌晨 杀戮的开始 <er top">ONE “走!”如约来到此地,远远便看到那抹俏丽的身影。 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只单瞧身形,便似乎让人看到了她面上略带几分孩子气的俏皮神气。 我叹了一口气,本想问:“沈源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去哪儿?” 来人正是师父的独生女儿云翎,和我、沈源一道在这小城长大的伙伴。 三岁时,她找我打架,被我连摔了两个跟头,哭着跑回家;五岁时,她又来挑战,我们战成平手;七岁时,风云再起,我被她用家传武功“云在青天”打了个一败涂地,从此,她的不败战绩延续至今…… 如今,城中年轻的一代中,除了沈源的武功或能盖过她几分之外,云翎再无其他敌手。而且据说,“玉翎云中燕”这五个字,在江湖上还闯下了偌大的名头,而相形之下的我……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云翎,我总会如此刻一般,有许多的胡思乱想。 听我问话,云翎笑而不答,我也回以自嘲的一笑。 我自然能猜到这小丫头想要去哪儿——自然是程家小店。 虹日城一向与世无争,却突然同时来了这许多的绝顶人物,自然要亲自前去查看个清楚,方才能让人放心。 见云翎微笑不语,我忽然觉得此刻情形很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唐大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为什么他到了城中,你居然会不知道?” 云翎冷哼了一声,俏声道:“是啊!我这就要去看看,这家伙来我们这儿有什么秘密,居然胆敢不先跟本大小姐报道。” 眼前便是那程家小店,我一间间打量着二楼客房的点点星火。 眼见云翎飞身就欲掠下,我苦笑一声,伸手一把抓住这冒失的小丫头:“你想就这样下去?” 云翎回头,借着窗口烛火的微光,我只能看到她满脸坏坏的笑容。“怎样?” “白衣侯我就不说了。那九霄龙吟和唐大公子的武功比你如何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比我要高得多的……” 云翎嘻嘻笑道:“自然也比我高。那又如何?” “那我们就这样冲上去,明目张胆地偷看吗?” “所以我们从左边走啊。左边第一间房子便是唐仲生的,我们这就去看看,他在偷偷搞些什么鬼。” 说完不待我答话,云翎一个纵身便轻轻落在了那灯火犹燃的房脊上。 虽然不知她凭什么认为,我们能够躲过武功名声都决不亚于段九霄的唐仲生,我还是紧随她掠到房侧。 房内人显然尚未安寝,奇怪的是,我们离得如此之近,唐仲生竟似真的没有发现。 既来之则安之,我悄悄俯下身子,揭开瓦片,凝神观看。 房内,唐仲生正看着一幅小小的卷轴,出神间兀自喃喃自语:“九妹应该就在此处无错的,可……” 他的语声太低,我身子微侧,想要听个分明,却不小心碰到瓦上的一片灰尘。不及反应,几粒微尘已然落下,与此同时,唐仲生的语声骤停。 我立时警觉不好,方要翻身飞起,顿感一疼。一股劲力无声无息地破瓦而出,朝我的小腹击来。 我飞身而起,一个转折堪堪躲过,虽未被击中,小腹仍觉火辣辣的疼痛,尚未及松一口气,风声响动,那劲力竟也转了个弯,再次朝我袭来! 此刻我方才看清,那只是一枚普通的袖箭,却弯动灵活得如同毒蛇般,紧紧咬住我的身形不放,从那破空的劲力便知,若真让它击中,以我的功力,怕不是必死也是重伤。 竭尽全力闪过它的第三次攻击,那袖箭竟似有灵性一般,一个转折,又一次从我的背后袭来。我已无余力闪躲,心下不禁一阵颓然——与这些成名的高手相比,我果然是如此不堪一击!这唐仲生人尚在屋内,竟然就能够如此轻松地将我击败。 眼看袖箭堪堪要击中,我骤听一声娇叱,云翎自上疾扑而至,左脚点地,右脚一个旋踢,正中袖箭转折的劲力最强处。 无声无息,袖箭有如被打中七寸的毒蛇,那澎湃的劲力瞬间消失无踪,颓然落下。 我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声断喝传来,比之方才的袖箭还要强劲十倍不止的巨大劲力骤然突袭而至,风压之下,竟似方圆一丈内全被这劲力笼罩一般,让人避无可避! 月色朦胧中,就见攻击之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却是白日里和段九霄同行的那位李姓中年人,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也如此之高。 仓促间避无可避,我和云翎同时出手,轰然一声,三掌相对。来人一个倒翻落回到小店房上,我却只觉一阵眩晕,若非云翎替我挡下大半力道,怕此刻早已重伤。 突然耳听咔嚓一声,我心叫不好! 我二人虽然无恙,但是脚下的民居却无力抵挡这等劲力,一时间瓦裂梁断。 我脚下一轻,下意识想要飞身而起,却觉胸口一闷,直直落下。方才的交手,我果然还是受了些伤。 恍惚间,似乎听见上面还在打得一塌糊涂。扑通一声,我重重摔在地上,脑袋晕沉沉的,一时有些不辨南北西东,只看到被惊醒的程二老板坐在床上,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看着我直摇头。 后面的事,我昏沉沉地看不太清,糊里糊涂中,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误会”,然后是糊里糊涂地给人赔礼道歉,又糊里糊涂地接受别人的赔礼道歉……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坐在了小店的桌旁。同桌的除了唐大公子、姓李的高手、云翎之外,竟然还有沈源。 想也知道,方才定是沈源及时赶到,才帮我们稳住了局面,不至于被人家收拾得一败涂地。 <er O 那李姓高手对我微一拱手道:“在下李怀戚,方才我听到外间有打斗的声音,以为有小贼出入,所以才贸然出手试探,多有冒犯,勿怪勿怪。” 他虽面向众人,却明显只是对我一个人说话,因为方才被他“冒犯”惨败的,好像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只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却自然不能形之于色,只好笑笑不语。 想来也觉得自己无能。我、沈源、云翎都是从小一起在城内长大的,也是一块儿练的武。可是没想到长大之后,比不上沈源这个怪胎也就罢了,比之云翎,武艺也要差上一大截,实在是令人想起来,就觉得脸上无光。 李怀戚这个名字耳生得紧。沈源看了一眼对面的唐仲生,似也知道他和云翎有些交情,当即转向李怀戚道:“李兄来我虹日城不知有何事要办?我们都是自小在此长大的,或者可以效劳一二?” 李怀戚笑道:“多谢沈公子。此次我只是闲来无事,所以和段兄四处走走,看一看各处风土而已,并无他事。呵呵,能够结识诸位,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在下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去。 沈源的面色依旧阴沉,眼见李怀戚离开,便也朝我们微一欠身,转身走了。 沈源在时,云翎一直很淑女地坐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待得沈源的身形才一不见,她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来,转向唐仲生道:“你这家伙,到这儿来做什么?是不是在家闯了什么祸,到我的地盘避风头来了?放心,咱们好兄弟讲义气,一定把你藏得好好的。” 我和唐仲生都不禁一笑,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她自己。 去年的这个时节,云翎曾在城内闯了祸,便干脆离家出走,独自闯荡江湖,博下了不小的名头,也结交了几个不俗的朋友。她在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后又莫明其妙地回到了小城。而这唐仲生,就是当年她的一群死党之一,我常常听她提起。 唐仲生转向我道:“这位是?” 我赶紧站起,微一拱手:“在下高刑,就居住在本城。唐大公子之名。在下久仰了。” 我本是个无名小卒,料想这唐大公子不会对我有什么兴趣,不料他听到我的名字后,竟似见到了什么久闻其名的大人物一般,一边上下仔细打量我一遍,一边回礼道:“高兄!久仰,久仰。”旋即,如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片刻,唐仲生忽地转向云翎道:“怪不得!”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云翎转头看我一眼,一瞬间脸色竟然罕见地有些绯红,旋即对唐仲生嗔道:“你到了我的地盘,竟然不来找我?” 唐仲生微笑道:“我何必去找你,你这不就自己来了么?” 云翎一时语塞,想起方才我俩趴在他房上偷听,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好了,说说吧,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别跟那姓李的似的,满嘴胡说八道地搪塞啊。” 闻听此话,唐仲生脸上的表情却变得甚为怪异,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才开口道:“我确实有事需要二位相助。实不相瞒,此番我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幅约二指长的小卷轴,缓缓打开道:“三妹、高兄,你们看看,近日可曾在城中见过这个人?” 卷轴被缓缓打开,其上用工笔细绘着一位宫装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眉目间犹存稚气,和唐仲生依稀有几分相似。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均确定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少女,一起摇了摇头。 唐仲生长叹一口气道:“这是舍妹唐斯月,月前忽然离家出走,唐家举族寻找月余却无所获。近日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她似乎来到了虹日城。唉!”即使是新生一代的佼佼者,面对这至亲骨肉的安危,语气也尽显颓唐。 虽然眼前之人的武功名望都远高于我,可在这一瞬间,我却觉得他只是一个担心妹妹安危的普通兄长而已,当即开口安慰道:“唐小姐既然是公子的胞妹,必也有一身的不俗武功。再说,蜀中唐门威震江湖,加上唐公子你的威名,武林中人谁不知晓,必都会敬重唐小姐三分的。如今,她虽一时没有消息,却也不必过于忧虑,相信必然是无恙的。” 唐仲生依旧颓然地喃喃道:“问题是,她还随身带着……” 话到此处他似乎突觉不妥,顿了一下,方才接道:“高兄说得是,我们明日起一道细心查访便是,无谓此刻担心。三妹、高兄,相请不如偶遇,左右无事,咱们秉烛痛饮一番如何?” 我还没说话,云翎已是拍掌叫好。 好在店里的程二老板方才已被我们砸破了屋顶,横竖没法再睡了。直接过来准备一桌酒席也不麻烦,倒还可以把赔偿和酒钱一并算了。 <er hREE 说是喝酒,但有云翎在,大家自然就不要指望可以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店里喝。 现在,我们就在城墙下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早起的人们慢慢走出家门,开始为一天的生活忙碌。 此刻,天色慢慢放亮,三人都已有了七八分的酒意,云翎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喃喃道:“高刑,我跟你讲过没有。那一次,我和唐哥在牧马原遇到了关东十把刀……” 正说着话,却见一位老人担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来,却是城内做豆腐的孙二叔,想必他刚刚做好新鲜豆腐,正准备给程家小店送去。 云翎一把拉住孙二叔,七八分的酒意让她的口齿颇为不清:“孙二叔,给我们留一块豆腐下酒吧。” 孙虞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满面的风霜似乎都在诉说着,他年轻时当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 而他之所以成为全城有名的倔老头,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恪守着一个无谓的规矩:豆腐只送给小店,然后才由小店卖给客人食用。自打我记事起这二十年来,还从没见过一个食客能够成功地直接从他手中买走一块豆腐。 人被云翎拉住,孙虞也不气恼,只是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翎本就是个无事也要生非的主儿,何况此刻又带了几分醉意,当即紧紧拉住孙虞,死活不让他离开。 我们两个男人在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却一时也劝不住这酒品太次的大小姐。 “翎儿,你又胡闹了!”远远的,就见一行人走来,领头的正是本城城主、我的师父、云翎的父亲云天成。 师父今年五十余岁,头发已经花白,腰却依旧挺得甚直。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想,他这一生是不是都从来没有弯过腰? 如今,他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城中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云翎和沈源处理,平日轻易不露面,只专心闭关修炼武功。 可看到他身旁的几个人,我便也想通了,他为何会突然出关。 ——跟在城主身后的乃是沈源,之后大声谈笑的正是段九霄和李怀戚,而那名动天下的白衣侯和他那黄衣小婢则一副游览胜景的施施然模样,缓步走在最后。 城内突然来了这么多足以震动天下的人物,城主于情于理自然应该亲自拜望。想是,他此刻正要带着这几位尊贵的客人,去欣赏虹日城出名的日出蜃景,所以方才这么早来到此地。 看着纠缠成一团的少女和老人,几位客人都不禁莞尔。云城主虽然对女儿的古怪行径早就看惯,但如今是当着几位一方英豪,面上仍是有些挂不住了,忙上前欲分开二人。但醉酒的云翎可谓六亲不认,一时间纠缠的战团反而变得更大了。 <er h3">FOUR 我正笑看着这场难得的闹剧,忽听一声惊呼! 云翎骤然一步跳开,方才那声惊呼便是由她所发的。 我忙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她,一边朝那方望去,登时大惊失色! ——方才还精神奕奕的孙虞孙二叔,此刻正颓然倒在城主的怀中,口鼻鲜血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青衫。 沈源抓起孙虞无力的右手稍一把脉,便沉重地摇了摇头,探手合上了孙虞犹自不肯闭上的双目。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有些身陷梦魇的感觉。 难道孙二叔,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倔强老人,竟然便这么莫明其妙地失去了性命? 云翎虽然也曾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但眼看着一个亲人般的老人就在自己的眼前惨死,身子也忍不住地瑟瑟而抖。 我轻轻抚摸她垂至肩头的秀发,试着平复她的惊惧,同时抬眼扫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江湖神话白衣侯。 ——他的神色丝毫不变,嘴角竟然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不知为何,此刻看来,我却觉得这温和的笑容着实有些吓人。 段九霄和李怀戚面色先是一变,旋即恢复正常。 城主和沈源面无表情,只顾着细看孙虞的身体,瞧不出喜怒。 只有那唐大公子唐仲生却面色大变,脸色苍白如纸,竟似见到了鬼魅一般。 一时间,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从孙虞口鼻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心跳般的韵律声。 骤然,又是一声惊呼传来! 我方一抬头,只觉霞光突起,朦胧的薄雾骤然散去,一瞬间黑夜便跳过了清晨,直接转入了白昼。 这正是虹日城特有的景观一日出蜃景。每当风暴到来的这日,城中都会出现此种奇景,天色直接从朦胧的昏暗霎时转入刺目的光明。 但引起惊呼的,却并不是这天地间的奇景。 <er h3">FIVE 伴随着阳光的突然现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黑色的城墙上突然出现的血红大字! 仿佛是由鲜血写就,那些红色的字迹映在黑色的墙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不仅是因为对比强烈的色彩,更因为那些字迹全是我无比熟悉的名字。 共二十二列,二十二个名字,被朱砂大大地书写在黝黑的城墙上。直如幽冥鬼判的生死簿。而打头的第一人,就是躺在这里的尸体——孙虞。 我忽地打了个冷战,只觉清晨尚未散去的薄雾一时竟也变得鬼气森森了起来。 是谁? 是谁竟能在这么多高手的注目之下,仿如魔术一般,一瞬间写下这血腥的预告? 又是谁,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杀害这位无辜的老人? 漫天黄沙呼啸着扑向小城,大风暴终于开始了! <er h3">SIX 这里是城中最隐秘的所在,即使是在城中居住多年的老人们也都不知道。 恐怕谁也想不到,在一条看似普通的小巷之内,竟会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空间,甚至还有通往城主府的秘道。 ——此地是云翎当年主持虹日城修葺工作时假公济私的成果。 据她说,这个秘密据点只有我和她两人知道,而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建造了这么个所在,云翎说,只是为了“万一有祸害了全城的大火灾什么的,咱们就在这儿会合,不见不散。” 当时,我也懒得去反驳她,为什么发生了火灾,全城都给烧掉了。就独独这里不会被烧呢? 也许我并不想来,但每次,却只有在这里等她。 太阳慢慢升高,距方才那恐怖的一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我却尚未从那强烈的冲击中完全清醒。 左右看看,云翎还未到。我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头绪。 孙虞无儿无女,他的尸身被送入了城主府,据沈源的初步检验,应该是中毒而死,但具体是中的什么毒,却还没能检查清楚。 本来,要说对毒物的检验,应该是唐门精英唐仲生最有发言权,但他自从看到死者之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也并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这样一来,城主和沈源也就不太好意思请他出手。 仔细想想,孙虞早上经过的时候还看不出身体有丝毫异样,那么,对其下毒的人应该就隐藏在当时在他身边纠缠的诸人之中。 确切地说,就是唐仲生、段九霄、李怀戚、白衣侯和他的侍婢这五位外人,加上我、沈源、云翎、城主共九人。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群人的环绕之中,还有人能够远距杀人,所以,凶手一定就在我们这九人之中。 好在今早开始的风沙,能够保证最起码在三四日内都没有人能够离开虹日城,包括凶手在内。 但没有道理啊! 我们四人自然没有杀害孙二叔的理由,可是同样也很难想象,唐仲生、段九霄这样的绝世人物会专程跑到这域外小城来,杀害一个卖了二十年豆腐的老人。 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字! 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一群绝世人物面前的血字,列了几十个名字的血名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猛然觉得,这小城二十年来的安宁,随着这起诡异的血案,将一去不返了。 若真是这几个外来者的阴谋…… 我定了定心神。 对方有段九霄、唐仲生、李怀戚三个绝顶高手,我方则有城主、沈源、云翎三人和他们的武功相若,相比之下倒也未必就落了下风。更何况,从目前的情况看,唐仲生站在我们这边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还有那个未知的变数一神话一般的白衣侯。这个变数实在太大,大到我甚至不敢将他列入计算之中。 还忘了什么吧——我居然已不自觉地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是因为我的武功太低?或者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觉得自己对虹日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我自嘲般地笑笑。这个事实我早就接受了,这个我资质太差的事实。 我已太习惯于遇到大事时退过一边,做一个旁观者,虽然其实每次看到云翎站在我身前时,依然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 “想什么呢?”后肩上被毫无征兆地一击。 我动都未动,只淡淡道:“孙叔怎么样了?” 云翎从后面转过来,脸色渐转黯然:“尸身暂时还停在爹爹那里。爹爹检查过了,初步判定是中毒,但那毒很诡异,一时还断不出是何种类,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想起此刻城中便有一位用毒的大行家,当即道:“唐大公子怎么说?” 云翎的鼻子微微一皱:“我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还在惦记着妹妹。现在沈木头和他在一起,爹爹则陪着白衣侯。” 心下的不安稍定,我忽地有些阴郁。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云翎突然站起道:“走吧!” 我一愣:“去哪儿?” 云翎突然低下头来,几乎脸贴脸地在我耳边道:“去查案!咱们不能让孙叔叔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我愣愣看着她,想起这丫头当年在江湖上闯出的偌大名头:江南大族十六命连环案、大江金刀盟无头碎尸案…… 这些曾经名噪一时的大案悬案可都是由这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破的。或许,今日的血案也难不倒她吧。 如此想着,我便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怎么查?” “先去城墙。” 城墙下的血迹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而墙上的红字虽然也已被洗去,却依然留着淡淡的痕迹。 云翎看着那几不可辨的字迹,忽地一笑:“你可想知道,那些血字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上去的?” 莫非她已经看出了端倪? 我愣愣看着她,道:“想!” 云翎微笑:“这不过是个江湖小把戏而已。这些字其实并不是早上写的。” 我一愣道:“难道是一早就写在这儿的?但我们在城墙下喝了那么久的酒,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云翎道:“你说得不错,一到晚上,我们就是瞎子。你可知道,我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是分辨不出黑色与红色的?昨夜无星无月,所以即使是这些字一直都在城墙上,我们也根本看不见。” 虹日城的城墙是用三十三里外墨岩山的特有黑石所筑,的确是通体纯黑。 我对云翎的话将信将疑,却也随之分析道:“因为今早恰好刮起风暴,日出前一直黑暗,所以我们直到出事时才看到那些血字?” 云翎点头道:“那写字之人的算计极准,对这里的天象也了如指掌。我们必须要快点找到他,否则只怕还有后话。高刑,你可愿帮我?” 我点点头,道:“可是,怎么查?” 云翎抬起头来:“去找刘子修伯伯。” 那血字一共有二十二个名字,紧接在被杀的孙虞之后的名字,便是刘子修。 第二日凌晨 尘封的往事 <er top">ONE 刘子修,今年五十余岁,以打铁为生。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城中的大小铁器兵刃基本都出自他之手。 我小时候最喜欢到他的铁匠铺里去玩。若非后来我那已经去世的父母坚决要求我学武,也许现在,我就在铁匠铺跟他学徒打铁也说不定。 走过两条小巷,我的步伐越来越快。 孙虞被毒死,刘子修的名字紧跟在他的后面,难道刘伯伯也会有什么危险…… 正自思忖,忽听云翎的脚步一顿,紧接着玉手轻动,将我拉到小巷的角落里。 耳边却听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你确定?我们切不可杀错无辜!”听声音,是那神秘高手段九霄或者李怀戚其中的一人,我一时分不出来。 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心,我为了这事查访了近十年,这老贼也算谨慎,多少年不敢踏足中原,终究被我抓住了蛛丝马迹,也算到了咱们阳同一门冤屈得雪的时候了!” 就听那声音愈近,旋即又远离。 第一个声音又道:“段兄如此确定,那便好了,不过我们要顺利报仇,却先要做一件事。那便是……” 就在这声音入耳的同时,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意从右侧突袭而来。我不及细想,身子一侧,不及拔剑,双掌迎出。 轰然声响,我踉跄着连退三步,一口鲜血涌出。那敌人的功力强过我太多,一招得手更不稍待,又是一股劲风扑来。 恍惚中,我终于看清,袭来之人正是大汉李怀戚,同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解决这两个人!” 知道自己非其敌手,我自然不敢再硬接,只得将身形竭力一闪,云在青天第三重功力到处,瞬间脱出了他掌力的笼罩范围。 见我脱出,李怀戚不禁“咦”了一声。 这云城主亲传的“云在青天水在瓶”心法,在轻功上确有独到之处,竟被我靠着这神妙的功夫,在千钧一发中死里逃生。 身形闪过,云翎为何不来援助的原因一望得知:她面对的是更为强悍的对手——九霄龙吟段九霄。 惊神指成名江湖之时,怕我们两个都还没有出生。如今,段九霄全力施展开来,饶是云翎身为少有的武学天才、江湖小辈中的佼佼者,也终究因为功力差距太大,一时只剩下招架之力。 尚不及为她焦急,李怀戚已闪身追上,长刀劈空袭来。我完全无力招架,只能依靠轻功左右闪躲,但终究功力不济,眼睁睁看着刀网渐渐缩小。 李怀戚哈哈大笑,扬声道:“云小姐看好了,我三招内必取这小子的性命!”说着刀网一收。 我只觉压力倍增,心里却知这是李怀戚的扰敌之计,一咬牙双掌一合,硬挡过去,同时也大声道:“就凭你,做……” 梦字还在喉咙里,掌刀已然相接。我一口鲜血喷出,几近晕厥,恍惚间却见云翎竟不顾身后段九霄的强劲攻势,飞身朝我这边冲来。 我心下大急,猛催内力,却觉丹田一阵空空荡荡的感觉,同时腿部传来一阵剧痛,大腿已中一刀。 那边,云翎身子尚在半空,见我受伤,身形更疾,方待扑下抢救,李怀戚已飞身而起,长刀起处,光华耀眼。云翎竭力之下闪避不及,左臂血光飞溅。紧接着却见段九霄已从后追至,云翎一时腹背受敌。 终于,我聚起一丝内力,合身扑至,大喝一声,一掌攻向段九霄。段九霄冷笑一声,左手四指蜷缩,竟以尾指疾点我左肩,后发先至。 我不惊反喜,攻出的左掌一个转向,拍在云翎背后。 这一掌所用内力“云在青天”与云翎同源,被这掌一推,云翎的身子不由自主一个前翻,已然脱出战场。 我大喝道:“快……”走字尚未出口,段九霄惊神指到处,我一口鲜血喷出,软倒在地。 身躯虽倒,但知云翎脱出,我心下一阵宽慰。忽见一抹殷红闪过,却是云翎竟然去而复返! 我大急之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眼角瞥见几个照面间,云翎身上再中李怀戚一刀,紧接着惊神指到处,她终于也软倒在我的身侧。 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般,让我无比痛恨自己平庸的资质和低劣的武功! 我咬牙转头望去,云翎穴道被封,脸上却依然看不到颓然惊惶,看我望过,竟仍有心思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心下更是一痛。 却听一阵大笑传来,李怀戚笑道:“玉翎云中燕不过如此!段兄果然神技,李某佩服。” 云翎扁了扁嘴,一副不服的神情,却出奇地没有出声抗驳。 那边的段九霄缓缓走过,却是一脸阴沉,只道:“老李,你这围魏救赵的打法,未免胜之不武!”李怀戚一笑,却不答话。 云翎高声道:“孙二叔是你们杀的?你们要对我虹日城做什么!” 李怀戚低下头来,看着云翎冷笑道:“我们?自然是要杀了你!” 我大惊,颤声喝道:“你敢!” 李怀戚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着转头看向我道:“哈哈,不错啊,小伙子胆气可嘉,只可惜……” 话未说完,立在一边的段九霄皱着眉头道:“老李,咱们此番过来不是已经说好,只对付云天成一人,不可滥杀无辜。你我虽然与云天成有仇,但和这小姑娘无关,你不能杀她,否则哥哥我可只好动手阻你了。” 李怀戚左右看看我们两个待宰的羔羊,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不知老哥哥如此一说,我还能不能杀得了你们呢?” 云翎忽地笑了:“你,谁也杀不了。” <er O 就在此刻,一声佛号突然响起。 “阿弥陀佛!” 我不及思索,为何并无寺庙的虹日城中竟然会有人口宣佛号,只觉得这声大喝如同黄钟大吕,重重撞击在我的心脏上。一时间,四肢百骸的血气竟似被这声佛号催动,流动得越来越迅速,霎时间便冲开了我被封的穴道。 只不过是一句佛号竟有如此威力。我不及细想,眼见李怀戚被佛号震慑,竟也一瞬失神。 机不可失,我左掌直切李怀戚的前胸,右手朝外拉去,想先把云翎拉离再说。 左掌重重击在了李怀戚的胸前,而李怀戚竟似没有意识一般正正挨了这一击。可我的右手却拉了个空。未及转头去看,骤觉一只柔荑轻轻拉住了我的右手,同时李怀戚的胸前再受一击。 我暗叫一声糊涂。云翎的武功与我同源,那声佛号既然能解开我的穴道,自然更能帮助武功比我高得多的云翎了。但当局者迷,虽知云翎的武功远高于我,我却仍忍不住要先确认她的安全,再谈其他。 自佛号响起至今,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惊变骤生,我和云翎的穴道解开,李怀戚却被我二人合力击飞。 段九霄愣了一下,旋即一声长吟,声如狼嗥,朝这边扑来。 只听又是一声佛号,却见一个人影自路边的民居中疾扑而出,左手成拳,迎向段九霄。 轰然巨响,梵唱对龙吟,少林拳对惊神指,霎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定睛看去,我和云翎都是一惊! 那与段九霄平分秋色的高手,竟然是城中小店的掌柜,程二叔。 谨小慎微的掌柜和威猛的少林高手,这两者的反差实在太大,我尚未完全明白,却见人影连闪,又是两人飞出,正是小店中的厨师程大叔和负责杂事的程三叔。看二人攻向李怀戚,拳影重重,内力精深,显然也是不逊于程二叔的高手。 一时间,三位老人拳拳威猛,声势竟丝毫不在长刀和惊神指之下,而且其势大开大阖,招招如同拼命一般。 那李怀戚的武功也确有独到之处,虽受了我和云翎的合力一击,却丝毫未见受伤,那柄比他本人还长的长刀在手中翻飞起舞,凌厉非常。而我凝神观看,却完全看不出他招数的虚实所在,眼见刀光翻飞,竟然完全插不上手帮忙。 不出十招,却见刀光流转,长刀骤然刺在程三叔的肩膀之上。 我方一惊,却听程三叔大喝一声,一时间我耳中嗡嗡直响。 就见那刀光划破了程三叔的衣裳,却是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再也刺不进去。程三叔竟然练有少林金刚不坏之类的护体硬功。 李怀戚一刀无功,收招不及,另一边的程大叔一拳攻至,轰的一声,正中李怀戚的胸膛。这神秘高手终于口吐一口鲜血,缓缓倒地。 另一边的段九霄大惊失色,竟不顾程二叔的攻势,硬生生一个旋身,飞身而起,直直扑向这边的战团。 却见程三叔又是一声大喝,面色骤然变得苍白。恍然间,我竟觉得他的身体猛地变大了一倍,身形飞起,速度比之方才快了数层,瞬间便迎上了飞掠而去的段九霄。 一拳击出,眼见段九霄就要倒在方才我们曾经遭遇的战况之下。 ——即使明知道败局难免,可是面对朋友的危境,仍然会陷入彀中。 因为,人总是有感情的! 骤见一个灰色的人影飞起,那李怀戚支撑着重伤之身,挺身而起,竟远远超过了方才的速度,后发先至,硬生生插到了程三叔和段九霄之间。 一声巨响,李怀戚左手迎向了程三叔。 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一声闷响,左手软软垂下,显是折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却是一掌击在了段九霄身上。 段九霄本要直直下落,却被这一掌催动,远远飞出,瞬间翻出了这条暗巷,不见了踪迹。三位程叔叔漠然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都不再追击。 <er hREE 云翎走上前去,笑道:“三位叔叔太不厚道,原来竟然都如此厉害,却一直藏着掖着,不肯指点一下翎儿。” 平日里,三人中以程二叔最为温和,闻言一笑道:“我们三兄弟当年发誓,不再插手江湖是非,此番若非侄女你们遇险,我们是断断不会出手的。你方才早就看出我们的所在了么?” 云翎的鼻子微微一皱道:“那倒没有。我只是知道,此刻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爹爹怎么可能任由这两个外人单独行动。我却没想到,居然是程叔叔们出手。” 那边的李怀戚却是一阵大笑。这人虽然被制倒在地,却丝毫不减狂骄,扬声道:“可笑啊可笑,当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少林三虎僧,竟然在荒漠小城中开店酿酒卖肉,传出去怕不把少林方丈给羞煞了?” 我又是一惊! “少林三虎僧”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从小,我便听过无数关于这三位少林“圣僧”的英雄传奇。 <er h3">FOUR 少林,武林的泰山北斗,本应是江湖正道的领袖。可惜历经了长久的尊荣,这千年古刹渐渐失去了应有的活力:诸多僧人沉浸在古老的迷梦之中,争权夺利代替了佛法昌明,固步自封取代了武学钻研。这片江湖圣地被腐败的瘴气缠绕,渐渐丧失了它夺目的光华。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少林百年难遇的天才横空出世。他们就是少林三虎僧:承慧、承通、承觉。 此三人以最低辈的僧众身份,高举改革的大旗,向少林一项项的陈规陋习发起了挑战。 最初,他们被视为自不量力,视为为己争权,甚至曾经被当作少林的叛逆。但这三兄弟凭着不屈的意志,挑战高手,培养新人,发展僧众,终于一项项地完成了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最终让少林重新走回了正轨。 那个时候,少林方丈圆寂,所有人都以为这三人——这三个让少林重放异彩的圣僧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可万万没有想到,三人却在那一刻突然宣布将卸下一切职务。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三人已联袂下山,飘然而去。 下山后,三虎僧立刻投身于南方抗倭的义军,凭着一身传奇般的武功,杀敌无数,直待西南军情稳定,他们再次拒绝了朝廷的封赏,不知所终。 而如今,这等传说中的人物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而且竟然还是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几年的老邻居。 我一时有些眩晕,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程二叔沉声道:“你竟然认识我等?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虹日城意欲何为?” 远远的,有一个声音传来:“他们是来报仇的吧?” 第一个字听起来还在一条街外,最后一字出口,来人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满头白发,神态威猛,正是城主云天成。 就听云天成对三人微一示意:“子修,死了!” 城外风沙咆哮,听来直如鬼哭。 <er h3">FIVE 城主府的大厅之上,众人齐聚一堂,包括被制住穴道,又被牛筋重重缚住的李怀戚。 云城主的脸色阴沉不定,看着这神秘的高手,缓缓道:“你们究竟为何要杀我虹日中人,可以说说了吧?” 李怀戚冷哼一声,却不答话。 云翎的伤口已被包好,看着她肩头仍然渗出微红的纱布,想起方才所经历的凶险,若非城中竟然隐居着三虎僧这样的传奇人物,只怕我们已是难逃大难了! 而若是我们方才真的死了…… 正自思忖,忽见云翎回过头来,低声道:“差点就成了同命鸳鸯了。” 我一愣,脸色通红,这句话虽然是如玩笑一般地说出,可对我来讲,却不啻心头被人紧紧揪了一把。再看过去,却见云翎对我嫣然一笑。 忽然,她上前一步,面对李怀戚道:“似乎你与我虹日城有莫大的深仇,虽然此刻失败被擒,却难道不想当面一吐怨气?” 李怀戚的脸色阴沉道:“算是我们轻敌,都没想到城里竟然埋伏着如此高手。如今既然落到你们手里,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位小姑娘,方才袭击你们并不是因为和你们有什么仇恨,只是你们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加上我们既然要对付你的父亲,你武功太高,我们便只得先剪除其羽翼而已。如今失手被擒,要杀要剐随便。” 云翎笑道:“你们这么费力筹谋,想必有很大的隐情,若最后大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死了,不觉得太可惜么?” 李怀戚冷哼一声道:“那老头不是我们杀的,不过若是早知道他也在此,我倒真会杀了他。”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不言语。 云翎眼珠一转,忽然扬声道:“段大侠,你再不现身,我们便要对不起你这位李兄弟了。”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魁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大厅门前,竟视满屋的高手如无物,径自走入大厅:“你竟能发现我的踪迹?方才我倒小看了你。” 云翎笑道:“过奖过奖,我只是知道,段九霄段大侠断不会任由自己的兄弟落入人手,惨遭屠戮的。” 李怀戚眼见段九霄现身,脸色数变,几次开口,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而段九霄看了李怀戚一眼,旋即转向云城主道:“云天成,你还记得阳同秦洛风么?” 话一出口,云城主和三虎僧的脸色齐齐一变。我和沈源、云翎却是丝毫摸不着头脑。 就听云城主颤声道:“你们、你们都是阳同余党的后人?” 段九霄冷笑道:“也罢也罢。你们大概早忘了当年那段亏心事了吧?可我等却丝毫没忘!云天成,怪不得我们找了你们二十年,却连一个人的鬼影子都找不到,原来你们是一起躲在了这儿。” 云城主似乎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闻言并未回话。 李怀戚一看他的神情,顿时放声大笑,虽然穴道被封无法提起内力,仍是声震屋梁,良久才道:“原来如此啊!云天成,你不敢把那段‘光辉历史’告诉你的小辈么?也罢,小子,我来告诉你,这云天成,便是昔日六堡的副使,而看这三虎僧也在你们城中,怕你们这小城里的老人,都是当年的六堡中人吧?” 今日实在是给了我太多的惊讶,而且一个比一个大! 阳同六堡的故事在江湖上是一个大大的传奇,我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我完全想不到,这静谧的小城竟然和当日的传说有关。 <er h3">SIX 在我还没出生之时,六堡之名已经威震天下。 三十年前,北部边关烽火处处,养精蓄锐了百年的草原异族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屡屡犯边侵掠,一时战事不断。 正当其时,一群江湖上的热血青年组成了六堡之众,开赴北部边关,卫国戍边。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看得起这百余人的小队伍。这些人虽然号称都是些江湖游侠,实际上除了寥寥几个如三虎僧这样的成名人物之外,多半是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实在很难让人寄予厚望。 没想到,这群初生牛犊甫至阳同,恰逢小王子三千铁骑人关侵扰,驻军以强弱悬殊为由,畏战不出,六堡众共一百一十三人。义无反顾地出城迎战。而一战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六堡众以百人之力,击溃了小王子的三千铁骑,并衔尾追杀了三百里,逼得小王子携部后撤百里,数年内不敢犯边。 自此后,阳同六堡众之名声震塞外,成了犯边异族的噩梦,也成为边关百姓心中最可靠的守护神。 不过真正让六堡之名声震天下、成为江湖少侠们心中偶像的,则是后来的阳同秦洛风事件。 其时,大明权奸当道,庙堂大佬只知明哲自保,而草莽势力也是各怀异志,早忘了“侠”之一字的含义,一时间民不聊生。 阳同总制刘源青遇敌犯边,避不敢战,待敌退后自思无法交代,竟丧心病狂地派兵进入阳同乡村,连屠三个村子,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此举一下激起民愤,阳同人秦洛风揭竿而起,率众攻下县城,誓要杀死刘源青,为惨死的乡亲们报仇。 当下,刘源青立即率军强攻阳同城。不料阳同本就是为了阻止异族入侵所修的堡垒,易守难攻。加上秦洛风多谋善断,兵法娴熟,刘源青强攻几次,损兵折将,却连阳同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刘源青一时大急。若不能尽快剿平此事,一旦消息传开,自己怕要立即倒霉,只好备上厚礼,求助其上司兵部侍郎姜襄。姜襄遂谎称阳同为敌所侵,调六堡众强攻阳同。 秦洛风虽然也是一代豪雄,但无奈手下多是普通乡民,虽是据城占了地利,但在六堡众这样的精锐面前,终究先天不足,不足半日,便被攻破城门,秦洛风也被六堡副使云天成杀死。 城既破,刘源清的部下赵元立时率军入城,放手屠杀。六堡众攻破城门后便即撤回驻地。 可在返回途中,众人越想越觉得方才之事有异,便派人四处打探,很快便从乡民口中问出了实情。众人一时大悔,立时率军回返,却见阳同城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六堡众顿时大怒,再次强攻入城,击溃赵元部众,斩赵元首级,呼啸而去。 边军自相残杀乃是少有的大事,朝廷查清前因后果,自知理亏,便下诏不追究六堡众擅杀军官之罪,同时抚恤阳同守军,此乃各打五十大板之策。不料六堡众拒不接诏,要求朝廷彻查此事,治罪祸首。 边军杀良冒功之事并不少见,上方一向秉承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何况此事已然天下惊动,若治罪刘源清,则仿佛朝廷被六堡众要挟一般。故而,朝廷将六堡众的要求搁置一旁,并不理睬。 阳同屠杀五日后,六堡众突然起兵,百余人趁夜突入阳同驻军大营,在数万大军中斩杀刘源清,携其首级退回六堡。 这一下朝廷大怒,六堡众的此种行为已与造反无异,当即调集大军,意图剿灭六堡。 本来六堡源自草莽,武林势力不应坐视,无奈众人在江湖上的声望过于耀眼,又因其自视过高,与各大势力均无交好。事情一出,江湖人或嫉妒其耀眼的成就,或疑忌其强大的实力,或单纯就是不愿为了这群年轻人与朝廷交恶,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头,甚至有些宵小还与朝廷军队联合,共同打压六堡。 这一来,六堡众成了以百余人对抗天下! 所有人都以为,强弱之势过于明显。一边是数万大军,加上部分的江湖势力,一方不过是百余人的小队伍,即使加上其手下的驻军,也不过寥寥数千人。这样压倒性的战力下,六堡众的覆灭不过是旬日间事而已。 当日,朝廷大军将六堡团团围住,劝降被拒后即开始强攻。 但之后的事情,则更为六堡众的传奇增添了新的光辉! ——在十倍于己的精兵强攻之下,六堡的区区千人小队竟然据守达三月之久。其间,朝廷三次更换主帅,并不断增兵,最后六堡外大军已达八万之数,却仍然攻不下这个断粮断水月余的小小六堡。 迫于无奈,朝廷不得不再次与六堡谈和,达成如下条款:兵部侍郎姜襄革职下狱,彻查杀良冒功事件…… 六堡与朝廷终于达成和解,一场风波总算被消弭。 此事之后,六堡名声如日中天,江湖上任何人提起他们来,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来,赞一声:“好汉子!” 只是不知为何,事后不久,六堡众一齐退出边关,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只留下这个孤身抗暴的故事,留给人们传颂。 <er h3">SEVEN 每次思及这些先辈们的激扬往事,都不禁让我热血沸腾,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些传奇会和我,和这个静谧的小城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我只能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云城主沉默良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我们!不错,六堡余众便是隐居于此。当日攻打阳同城时,是我与秦洛风一对一决斗并最终杀了他,你们要报仇便来找我,又何必残害老孙他们?” 李怀戚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我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就听云城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那件事,的确是我误听人言,对不起阳同的百姓。事后,我们也无颜再行走江湖,便全体隐居于此。只是老孙他们当年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们要报仇,也没有理由去找他们啊……” 我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哪里不对,顾不得礼貌,打断云城主的话道:“城主,不对,孙叔叔、刘叔叔可能不是他们杀的!” 所有人都是一惊,云城主惊问:“怎么说?” 我整理一下思绪,慢慢道:“如果是他们杀的孙叔叔,就表示他们知道六堡众全部隐居在此,则他们也应该知道三位程叔叔也在。但方才他们突袭我和云翎,待三位叔叔出手相救时猝不及防,李怀戚这才失手被擒。这说明,他们并不知道城里其他人的身份,那么孙叔叔可能不是他们杀的,而且凶手还会行凶!” 最后一句话才是我目前最大的担忧。 果然,城主一听脸色大变,转身急问:“沈源,你安排的人可还在老陈的身边?” 沈源阴沉的面色上也少有地现出焦急:“没有,方才我把人都调回城主府了。现在我立刻派人去看。”说毕急匆匆离厅而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刻,沈源疾步返回大厅:“陈伯伯被杀了!” 毒物的规则 <er top">ONE 陈耳也是被毒死的,症状和前两位死者完全一样。 我愣愣地看着脚下的沙土路,想要仔细分析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却怎么止也止不住。仿佛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常识都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被完全来了个大翻转。 据云城主所说,这小城的第一代人全部是当日的六堡余众,那么就是说,不光是城中那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就连我已经过世的父母,竟也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段九霄、李怀戚二人的复仇还有迹可循,可隐藏在暗处的神秘凶手连续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那诡异的血字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碌碌无能,又在跋扈地预告着死亡的来临。 我们会阻止你的! 我暗暗下定决心,但随即又有些颓然。 可要如何阻止呢? “想什么呢?”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顺口答道:“我在想,如果我的武功再高一些,也许能有点用……”说到这,我方才回过神来,连忙住口。 只听得嘻嘻一笑。我转过身去,果见云翎缓步前来,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却是沈源。 我一阵恍惚。 ——沈源长身玉立,云翎身形婀娜,两个人走在一处,看上去完全就是天作之合。我甚至似乎能从沈源的目光中,看到那埋在他眼底深处的一丝情愫。 无论如何,若是要在城中少年中选出一位能匹配玉翎云中燕的。怕是所有人都会选功夫绝佳的沈源。甚至,有时连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为什么,每次一想到这一幕,我的心都会如此之痛? 若我的武功再高一些,若我也有那样的天分,若我能……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能。 云翎自然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看到我发呆,微微一笑道:“方才若不是你提点出关节,怕是现在大家还在大厅跟那两个家伙耗着呢。咱们快去找孙老夫子,说不定就是你救了他一命呢。”说毕,领先走去,我和沈源随后跟上。 太阳偷偷露出了一小块面容,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子。沈源本来紧紧跟在云翎之后,此时却刻意落后半步,反而落在了我的后面。 我心下一叹,若再刻意有什么动作,则太着痕迹。于是,我们这一行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排成一行向孙老夫子的家走去。 <er O 连续三场命案,小城内弥漫着无比凝重的气氛。大部分人都早早回家,躲在屋中,而更多知道内情的人则聚在城主府,商量对策。小街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心慌。 孙源丘孙老夫子,我们的启蒙恩师,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 城中几乎所有孩子认识的第一个字都是由孙老夫子手把手教的。想到他就是下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中一阵惶急。 好在时间还够。按照前几个命案推断,孙虞死亡是丑时三刻左右,云城主发现刘子修的尸体大概是在寅时三刻,而陈耳的尸首被发现则大致快到辰时,按尸体情况推断,应该死了一刻左右,也就是说,大概也是在卯时三刻死的。 看来,这个凶手是打算按照那份名单,一个时辰杀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下手的,但既然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那么我们便可以先行布置,尽力阻止凶案的发生。 突然,沈源停下脚步:“我想回家看看。” 云翎一皱眉,抬头看看天时,方要开口,我抢先道:“此时离辰时还早,我们便顺路去看看沈伯伯也好。” 云翎不再说话,我们一行人转个方向,堪堪走到巷口,却见沈源的母亲独自站在门前,愣愣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路。 沈源几步抢过去,扶住母亲:“此刻城中动乱,您怎么一个人……爹爹呢?” 沈大娘目光悠远,恍如未觉,半晌方似惊觉我等的存在:“还能再怎样乱?能再死一次不成?”说着摇摇头,语气中毫无生气,转向沈源,“你不用管我们,做你的事去吧。”说完,径自走入房中。 我忽然惊觉,原来这连串的血案,已然彻底打破了小城的平静,已然在平静的人心中搅起了无数涟漪。 怕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老人颓唐的背影踏入堂屋,我们三人对视一眼。沈源骤然一声长啸:“走,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便是孙老夫子的屋子。 老夫子的家我们几人从小都是进惯了的,故在门口招呼一声,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朝里走去。 方至门口,骤觉劲风扑面,风中带着如生死沙场一般的决绝杀意。 我大惊,一个倒翻退离门口,沈源和云翎同时出手,各出一掌,抵住了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轰然声响!薄薄的大门抵不住三位高手的合力余波,瞬间粉碎,可那棉布门帘却奇异的毫发无损。 沈源和云翎齐齐后退一步,门内攻出的手臂瞬间便要退回屋里。 这突然出手的人多半便是凶案的凶手,想到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害,我心头一怒,眼见二人被震退,我合身扑上,双手十指如钩,扣住了那条欲缩的手腕。 我不是不知那人的武功远高于我,若只有我一人与之对敌,则我双手扣住他的左手,他的右手一旦击出,我必当无幸。但好在我们一共三人。我双手刚刚扣实,沈、云二人已然重新扑上。 沈源大喝一声,双掌急急攻向屋内的本主,云翎则一手助我扣住那条手臂,另一手拔出长剑,精光闪烁,护住我俩的全身。 那人手臂被我扣住,抽身不得,铿然声响中,被迫与沈源、云翎两人再硬碰一招,身子向后飞起,我亦不由自主地跟着落入屋内,跌成一团。 “老夫子,怎么是你?”只听云翎的惊疑声起,我抬头一看,却见我紧紧扣着、方才与我等生死相搏的对手,竟然并不是什么凶手,而是我们的启蒙恩师孙老夫子,赶紧讪讪地放开手。 老夫子大怒骂道:“你们三个小混蛋来干什么!想要我的老命是不是?都给我出去!”不由分说把我们三个赶出了小院。 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一向看来文弱的老夫子竟然会武,而且竟然如此精深。不过稍一细想,这城中若都是六堡余众,那老夫子不会武功才怪吧。只是我们自小留下的印象太深,完全不及细想,这才闹出了一出笑话。 云翎甜声道:“夫子,我们是来保护……” 话未说完,便被屋内的怒喝打断:“我用不着你们保护。想取老朽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怎么杀我。你们别进来,我现在谁都不信,谁进来我便当他是凶手,一并给杀了!”话语听来竟语无伦次,实在与我们平日印象中文质彬彬的老夫子相去甚远。 待云翎再次开口解释,里面却不再说话。我们以为夫子想通了,方要进门,劲风扑面,又是一拳袭来,我们只好急急后退。看来夫子是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屋子了。 沈源摘下水囊,喝了几大口水,沉吟道:“不进去也好,这条巷子只有三个路口,咱们每人扼守一处,不让任何人接近夫子的居所,凶手再神通广大,也不能隔空杀人吧?”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夫子的这间房子是条死巷子的尽头,只要扼守住出入口,便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 当下三人散开,各自守住路口。 <er hREE 平日熙熙攘攘的巷子,今日静得怕人,耳边只听到城外呼啸的狂风。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心下却有些好笑。 这样空旷的路口,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蚂蚁也过不去。 正自思忖,忽听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那是老夫子房间的方向! 我一时大惊,急急飞身而去。 我们三人前后脚到了老夫子的门前,却见烟尘从门帘的缝隙中涌出。我们对望一眼,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惊疑。 也顾不得打招呼,三人一道冲进了小屋。就见眼前烟尘弥漫,我们都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老夫子的房间整座后墙坍塌于地,满地的青石似乎都在肆意地嘲笑着我们的无能。 而老夫子本人则仰躺在太师椅上,口鼻鲜血滴滴落地。不用上前细看我便已经明白,虹日城又失去了一位老人。 <er h3">FOUR 四具尸体被并排摆在大厅正中,一时让这个本就风沙蔽日的正午显得更加阴气森森。 从早上孙叔叔在我们面前被杀开始,短短四个时辰,已经有四位自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被这神秘的凶手夺去了性命。而我们却连凶徒的一点线索都没能找到。 看着几位老朋友的尸体,连一向镇定的云城主都不禁显出了几分颓然的老态。 唐仲生面色苍白,蹲在地上仔细查验四位老人的尸体。 本来,如果单从下毒的手段来讲,嫌疑最大的莫过于就是眼前这个天下第一用毒世族的精英子弟,但因为他与云翎的结拜关系,在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都还是倾向于将他当作自己人。 尚未有何结果,门帘响动,沈源大步走入,先朝城主施了一礼,仍旧是那缓慢而无甚起伏的声音:“城主,我带人召集各位叔伯共商情势,可有些叔伯不肯前来,还有些叔伯行踪不明,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只有欧阳伯伯和王叔叔来了。” 话音刚落,有两人从他的身后走来,都是城中的老人:欧阳叙余和王天蟾。这两人一向在城中德高望众,说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欧阳叔叔给起的。 看到二人,我们年轻一辈纷纷站起。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来的并不是那二人,或者说,不是我所认识、熟悉的二位老人。看他们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所见的老态龙钟之相,那威猛、严挺的气象竟然丝毫不下于城主云天成。 只有两人前来虽然太少,却也是意料中事。 城墙上的血字包括城主在内一共有二十二个姓名,基本上囊括了城中所有的上一辈老者。眼下已连续有四人被害,可以想见,剩下的十八人会是何等的惶惑。 方才孙老夫子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在这种敌我不分明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的选择应该是不信任任何人吧。 云城主长叹一声,不过半日时间,却看似老了十几岁一般。 “想不到,我们这群老头子隐居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躲不过‘恩怨’二字。”他的语声中有着无尽的苍凉。 王叔叔冷笑一声道:“恩怨?咱们一辈子杀人盈野,但从无半点亏心。哪个小兔崽子看咱们不顺眼,有本事就出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样鬼鬼祟祟地暗地伤人,算什么本事!” 他这最后一句是用尽全力喝出,恍惚间,我觉得整座房子都随之震动,这份威势全不在段九霄的九霄龙吟之下。 一边的段九霄听了,却是冷哼一声。 王叔叔大怒道:“便是你这小子捣鬼,搞得我们人心惶惶!”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欧阳叔叔却是颓然一叹,伸手拦住王叔叔,沉声道:“事到如今。还争什么对错,且听云副怎么说吧。” 云城主道:“你们想必都已明白,此次那凶手是想要把咱们这些老家伙一网打尽了,可咱们六堡也不是白白让人宰的羊羔。唉,只是想不到,六堡众当年并肩杀敌,面对十倍、百倍的胡虏也从未说过一个‘怕’字,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凶案,竟然聚不齐老兄弟了。难道咱们真的老了么?” 欧阳叔叔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感慨?咱们自己人都知道的,自从那件事后,六堡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六堡了。大难临头,还得靠自己。云副,你有何方略,不妨说来一听。” 云城主面色一变,旋即道:“也罢。至今我们也没找到关于那凶手的一点线索。不过眼下风暴封城,凶犯必定还在城中伺机犯案。咱们兄弟必须团结一心,方能抓住那贼人的马脚。” 王叔叔高声道:“云副,不是我多心,谁敢保证这事情不是哪个老兄弟干的?孙老三他们死得莫明其妙,聚在一起岂不让那凶手更容易下手?兄弟们不肯来,多半也是出于此种考虑。不要说别人,就看看现在咱们几个老兄弟,彼此站得有多远,就知道想要‘团结一心’,又谈何容易?” 王叔叔虽然粗豪,却一语道破天机。看他们二人自从进门起,便有意无意地远远站开,离其他人最少隔了三丈。 欧阳叔叔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云副,我看咱们还是各自行路得好。我先告辞了。” 按城墙上名字的顺序,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欧阳叔叔。 云城主连声急道:“欧阳,且慢,且慢!你难道真的连咱们这些老兄弟都信不过么?那凶手神出鬼没,孙老三他们武功都不逊于你,却悄无声息地被一一暗算,你……” 欧阳叔叔打断云城主的话,声音低沉而坚定:“生死有命。自六堡散后,我已不再信任任何人。若那贼人真敢找上我,到时就看看谁的命硬便是了。”说毕,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 <er h3">FIVE 与孙老夫子所住的巷底不同,欧阳叔叔的宅院在城西一块开阔地的正中,独门独院。 欧阳叔叔回家后,径自将妻子儿孙全部赶出屋子,然后紧闭屋门,等着那神秘的凶手现身。 虽然他说谁都信不过,但我们自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眼见已是巳时二刻,城主一行人全部离开了城主府,甚至连那可能的大敌段九霄、李怀戚都无暇多顾,一起到了这可以俯瞰欧阳叔叔宅院的城墙垛口。 墙外,风暴正自狂扫八百里瀚海,而城内,一场毫不逊色于沙暴的凶险风暴也正在进入高潮。 我和沈源慢慢走上城墙。 云城主问道:“布置好了?” 沈源沉默不语——他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尽量节省口水,我只好插口答道:“布置好了。虽然城卫队也有些人心不稳,但经我们的说服。已经没什么问题。我们在欧阳叔叔宅院四周布置了三十四人,可说是已经把他家团团围住,除非那凶手从天上飞下、土里钻出,否则必能保得欧阳叔叔无虞。” 云城主点了点头。我抬头望去,恰见到云翎也朝我看来,见我看她,朝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方才在我们三人的环伺之下,竟然让凶手从后墙突入,杀人而去,实在不能不说是因为我们都太笨太大意!可是此番吸取了方才的教训,我不信这凶手还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从容杀人。 <er h3">SIX 太阳逐渐朝中天推移,狂暴的风沙给这本应明媚的阳光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面纱,抬眼望去,天地万物都被这暗淡的阳光染成了淡金。 我忽然觉得有些荒诞: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竟然只能在这里坐等凶案的发生? 这神秘的凶手究竟有何魔法,居然能够把一座静谧的小城转眼间变成恐怖的鬼域? 金色的光晕慢慢变浓,没有人开口说话。 沉默许久,沈源突然开口道:“唐大公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想说明一下么?” 这话突如其来,我和云翎一愣,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家视角的盲区——唐大公子唐仲生身上。 沈源继续道:“唐公子,你是认识这毒的吧?早上孙叔叔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神色有异。事到如今,已经出了四条人命,不管你有何难言之隐,我觉得也应该说出来了吧?” 唐仲生依然一脸郁色,没有答话。 云翎道:“木头,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唐仲生,之后语声讶异地中断。 就见唐仲生的脸色渐转苍白,就连我都能看出,他的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们。 沉默片刻,唐仲生长叹一声:“也罢。诸位,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我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头绪,觉得若是随便说出,徒令你们担心而已。更或者,你们会因此与我生出误会也说不定。但如今,眼见城中的前辈连连丧命,我便……不得不说个明白。” “这四位前辈所中的,乃是我唐门的秘毒‘无衣’。” 此话一出,各人却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大家都早就想过。这神秘的毒药和毒宗唐门有关了。 唐仲生续道:“各位一定奇怪,为何凶手能够无声无息地暗算四位前辈。以四位前辈的武功和机警,本不应该被如此轻易地毒杀。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凶手并不是在杀人的时候下的毒,而是一早就下好了。至于掌控几位前辈的去世时间,凶手只不过需要按时引发各人身上的毒性而已。” 说到这儿,唐仲生抬头扫视众人一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咬咬牙方道:“这件事是我唐门一等一的机密,本来我是无权将之公诸于众的,但此刻事态紧急,我却不得不说,只是希望此事平息之后,诸位能够替我保守秘密。” 云翎率先点点头道:“放心!” 紧接着云城主、我、沈源、王叔叔也接连点头应允。 唐仲生叹了口气,接续道:“这种毒物,我唐门已经研究多年,但其毒性太难控制,直到近来得到一位人物的意外相助,又加上本宗出了一位百年少有的天才,此毒才终于被研制成功。 “它名为‘无衣’,毒性剧烈,最可怕的是,可以借水传播,只须将些许撒于水源之中,无色无臭,但用水之人均会中毒。虹日城地处偏僻,而此刻外间的风暴又将小城完全封闭,实在是……” 闻听此言,我愣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我们城中的所有人早就全部中毒了?” 唐仲生侧头看了脸色惊讶得发白的云翎一眼,点头道:“不错。我到虹日城的当晚便发现,城中唯一的水井已然染毒,看情形,应该是那日的凌晨被下的,所以你们应该早就中毒了。此毒入体后会潜伏三日,方才毒发。但下毒之人只要和中毒人身体接触,以内力相引,便随时可以触发毒性,致人于死,所以四位前辈才会无声无息地被凶手暗害。”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王叔叔上前一把抓住唐仲生的衣襟道:“你奶奶的,解药呢?” 唐仲生微微摇头道:“我此次出门,并未带有解药。而且即使带了也没用,一粒解药只能解救一人,如今全城人均已中毒,怕不有百千人?” 王叔叔大怒道:“分明是你要害我全城,今天你不交出解药,我杀了你,给孙老三他们抵命!”说毕就要动手。 见唐仲生并不招架,沈源立即上前,左手荡开王叔叔的攻击,同时右手轻轻一拂,将唐仲生推出道:“王叔叔何不让他说完?” 唐仲生闭目半晌,方睁开双眼,满眼都是痛苦之色:“我虽未带解药,但却也不是没有解毒的方法。” “我此次本是为了寻找妹妹,还有采集可解此毒的怀梦花,这才一路寻到此地,想不到进城之后,才发现贵城竟然全城中毒。如果我看得没错,这里附近应该可以找到怀梦花才对。” 我们都会死? 我们都会死! 我愣愣地看着云翎,脑子一时省不起别的念头。 王叔叔怒问道:“你既然知道附近有解药,为何不早说,要等害死了我们四个老兄弟才说?” 唐仲生叹了口气道:“因为如果不找到下毒之人,便是找到解药,也是无用!” 此刻,我的脑子方才有些清醒,只觉不对,方要开口,却听脚下“轰”的一声响,却是从欧阳叔叔的房子里传来的。 众人齐齐大惊,一时顾不得再说话,各自施展轻功,飞身而下,片刻便齐齐冲进了欧阳叔叔的屋子。 却见屋内烟尘弥漫,碎木四散在地,看那废墟的所在,原本应是一张大桌。 就听欧阳叔叔仰天长笑:“哈哈,你来杀我啊!” 想必方才那一声巨响,却是他心情激动之下,自己拍碎了屋内的桌子。 我眯眼一看天光,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经过了巳时三刻,而欧阳叔叔仍旧安然无恙,看来那凶手终于无计可施了! 屋内烟尘太盛,我们一行人走出门外,挥手让依旧守卫在四周的城卫们散开。 就听欧阳叔叔朗然笑道:“如何,云副,看这贼人还有何花招!”有惊无险一番之后,他的心情似乎也比方才好了许多。 正说话间,云翎忽道:“王叔叔呢?” <er h3">SEVEN 看着陈尸于地的王天蟾,我忽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笑我自己的愚蠢无知。 谁规定凶手一定要按顺序杀人? 我们这群人有一代枭雄,有后起精英,还有自诩心思缜密的我,竟然都没能看穿这小小的关节,还可笑地把所有护卫都放在了欧阳叔叔的身边,可笑地等着凶手自投罗网,再可笑地眼看着凶手跳过顺序,杀掉了王叔叔。 而凶手,竟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动了手一就在我们听到欧阳叔叔屋内声音的时候,众人飞掠而来,竟没人注意到在那一瞬间,王叔叔已然毒发身亡。 云城主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唐公子,请你赶紧继续解说,让大家能够快一步寻找到解决的方法!” 唐仲生方要开口,我忽然想起方才心头突然浮起的疑问,抢先开口道:“唐公子,你方才说这‘无衣’毒乃是你唐门的绝密,那凶手又是从何处得到这毒药的?莫非下毒的是你唐门中人?” 唐仲生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怀疑凶手,正是从我妹妹手里得到的毒药。” 众人一愣,唐仲生叹道:“我妹妹斯月乃是唐门百年不出的天才,此次‘无衣’之毒便是在她一人的主持之下才配制成功的。目前,全天下只有她一人手上有毒药和配方。其他人便如我唐门明宗,也无法配制此毒。” 我骤然想起昨夜唐仲生给我们看的那幅画像。因之后事故频生,我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却想不到那画像中的娇弱女子,才是一切恐怖事件的根源。 唐仲生续道:“我妹妹虽然在毒药方面是难得的天才,但相对的。日常思维却与常人大异,连我这个亲兄弟都不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次,我唐门倾尽全宗之力,研制出‘无衣’,可她却在毒成之日离家而去,并携走了配制好的毒药和全部的配制笔记。此城既然中了‘无衣’之毒,必然与我妹妹有关系,但我敢保证,她决不是这样心狠手辣,以杀人为乐的人物。故我一直试图找她,想当面问清楚此事。想来只要找到了妹妹,便必然能揭穿下毒之人的身份。” 虽然唐仲生言之凿凿,但怎么看那下毒的凶手,都以这未曾露面的唐斯月嫌疑最大。 我们对视一眼,欧阳叔叔沉声道:“这都是你空口说白话,我们怎么能相信?” 唐仲生无语,云翎急道:“欧阳叔叔,唐二哥的为人我信得过。何况此刻他也没理由骗我们。” 欧阳叔叔道:“人是会变的,会变得连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两句话语声低沉,却如自言自语,然后语声方转高道,“关键他一直都是自说自话,无人应证,岂不是怎样编都行?” 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插入道:“我来作证,不知可不可以?” <er 众人回头一看,一袭白衣在一片暗金的天幕中显得格外刺眼。却是白衣侯朱煌到了。 朱煌身后紧跟着的还是那黄衣侍婢,再后面则是程家的三位叔叔。 怪不得这边变故频生,却一直不见他们这三位虹日城的武功最强者,原来是去监视白衣侯了。 九字江山白衣侯,这个威压江湖的神话,就连六堡众,也绝对不敢小视! 云城主迎下几步,与白衣侯互相施礼后,方疑惑道:“侯爷的意思是?” 朱煌微笑:“那‘无衣’之毒乃是我和唐门合力配制的。此毒的来龙去脉我很清楚,和唐公子方才所说分毫不差。” 此言一出,连欧阳叔叔都没有再加反驳,显然白衣侯的分量足以压制众人的疑惑。 云翎道:“二哥,你方才说,如果不找到下毒之人,便是找到解药也无用,这是什么意思?” 唐仲生看了白衣侯一眼,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么?这毒范围太广,如今全城人都已中毒。那怀梦花乃世间奇珍,一次能得一朵便已算万幸。一朵花只能救一人,对于全城的受害者来说,岂不是杯水车薪?”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一时大变。 欧阳叔叔脸色苍白地怒道:“那、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仲生道:“前辈别急。要说此毒,其实还另有解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给下毒之人服下解药,并找到‘最后一人’。” 云翎喃喃道:“最后一人?那是什么?” 唐仲生道:“‘无衣’毒性虽烈,但用时却十分繁琐。 “其毒分三种不同形式:主、毒和引。 “‘毒’便是主要毒药,散于水源中,令人饮水便会中毒,避无可避,但可以被解药解除; “‘主’则由下毒者自行服下。它对身体无害,同时可以使下毒者不会中‘毒’,更使得下毒者可以通过特殊的内力,控制‘毒’发时间。‘主’也可以被解药解除; “‘引’则下在所谓的‘最后一人’身上,待得潜伏期过,只要被下了‘引’的人活着,便会引发其余所有人毒发,而只有当所有‘毒’都发作之后,‘引’才会发作。此人将会最后一个死去,故称‘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做到两件事: “第一,找到下毒者,给他服下解药,解除‘主’,同时,还要找到‘最后一人’。 “只要下毒者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这两种情形只居其一,毒都会发作,而解药虽然也能解除一个人的毒药,但对全城其他的中毒者却爱莫能助。” 想不到一个毒药竟能搞得如此复杂,我不禁觉得有些晕眩。 云翎眨巴着眼睛想了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我们最少需要两份解药,一份给下毒者,一份给‘最后一人’?” 唐仲生摇摇头道:“只需要一份便可。‘最后一人’中的‘引’无药可解,要阻止其引发其他人的‘毒’,只有杀了他。”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第二日正午 曾经的诗酒 <er top">ONE 城主府大厅。 一行人怀着满心的沮丧离开欧阳叔叔的宅院,聚集于此。 云城主深深坐在太师椅上,似乎要尽力把全身都陷进去一般:“唐公子,方才你提及的令妹,她此刻可还在这城中么?” 唐仲生叹口气摇摇头:“我也是到了此城,发现城中被人下了毒,才推断斯月可能在附近。但我还是不相信,她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来。” 云城主叹道:“这凶手好不狡猾,看来竟是立意要我全城人的性命了。只不知究竟是谁,竟与我等有如此深仇!唉,偏偏这个时候一众老兄弟却不齐心,否则又何惧什么‘无衣’。” 欧阳叔叔沉吟道:“按方才唐公子所说,若唐……那凶手下完毒后便离城远遁,这几天风沙阻路,我们岂不是只能白白等死?三日后大家反正也都难逃一死,他又何必留在城里,搞这些花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云翎扬声开口道:“大家不要丧气。如今这城中数百条人命的担子便要咱们承担了。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只要同心协力,便一定能够找出解决的方法!” 仿佛被这番热情感染,云城主缓缓抬起头道:“翎儿说得对,时间不多了,咱们须得合力考虑对策,并采取行动。” 我不由道:“该如何做?” 云城主道:“咱们的时间不多,但好在此刻屋里的自己人全都值得信任。咱们这就兵分两路,三位长老和翎儿,你们去找怀梦花。沈源、高邢、还有唐公子,烦请你们和我一道在城内细细搜查,看是否能找出令妹,或者找到下毒者的踪迹。” 听云城主的意思,他似乎很清楚怀梦花的下落,只是在此危急时刻,他竟然将城中最强的三长老派出,和翎儿一起去寻找此奇花,显然这花并不是长在随便就可以采来的地方。 云翎凝声道:“这花在……?” 云城主道:“城外三十三里,墨岩山。” <er O 墨岩山离虹日城并不远,山势陡峭无比。而最特别的是,山上的岩石泥土全为纯黑色,且山石坚硬无比。 虹日城的城墙据说便是由墨岩山石砌成,多少年排山移海的风沙都不能损其分毫。 当日先人在此筑城,便是因为此处乃是百里沙漠风暴两处风眼之一,所以在城外风沙肆虐之时,城内仍可安享太平。而另一处风眼,便是那墨岩山。 只是不知为何,近几年墨岩山被城主列为禁地,不许城内居民前往。加上墨岩山的路途险峻多歧,山上又都是黑黝黝的石头,没什么好玩的,故而倒也没什么人去。哪里想得到,山中竟然生长有无比珍惜的怀梦花。看来之所以成为禁地,当与此秘有关了。 云翎担心地道:“爹,城中敌暗我明,人手恐怕不足,不如就由我带一两个人去取花便了,三位叔叔留在城中寻找敌人,如何?” 话未说完,三虎僧和云城主同时摇头。 云城主叹道:“翎儿,那墨岩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得的。让你去,主要是因为你是女子,或许那山中的主人还能好说话一些。具体情况,回头让三位叔叔在路上告诉你。现在快到午时。城外的风暴在午时二刻左右将会稍稍减弱。你们赶紧去准备一下,趁那时赶赴墨岩山吧。” 沈源一直站在旁边,面色阴沉未发一言,此刻忽然上前一步,道:“城主,我有话说。” 云城主顿住脚步:“说吧。” 沈源摘下水囊,大口喝了几口水,方道:“三位叔叔久未出城,云翎也多年不在城中,城外的道路多变,只有我们几个小辈才能认清。我看,还是让高刑跟着三位叔叔和云翎一起去吧。” 我一愣,抬头看去,却见沈源仍旧面色如常,云翎的脸却是一红。 云城主点点头道:“也好。好在城中人手也未必不足,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老兄弟能卖我一个面子吧。”语声中不尽沧桑。 云翎忽然道:“爹,若唐二哥所言不虚,那城中已经人人中毒,凶手可以用内力引发毒性,那我们有再多的高手也无用。” 云城主的面色越发凝重。 云翎看着一边的段九霄道:“依我看,有两个人,虽然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但后面的几起凶案,他们的嫌疑却可以洗脱。他们来城中之后,只是喝酒,并未饮水,也许并没有中毒,或可帮助我们。”城主一愣,旋即醒悟,转身看向段九霄。 擒住李怀戚后,我们逼着这神秘的高手现身,本来会有一场龙争虎斗,但紧接着便是两场凶案,我们一时竟无暇理会这二人。 方才王叔叔死时,李怀戚早已被制住,段九霄也自有城卫看守。并无机会接触二人,故而并没有嫌疑。 <er hREE 仔细想想,到现在,孙老夫子和王叔叔的命案接连发生,则可以确定这两个人不是凶手了。若他们肯帮忙,凭他们的武功,倒是好帮手,但他们本是来寻仇的,又如何肯帮我们? 二人听到了我们的话,冷哼一声,却没人说话。 云城主开门见山道:“二位,云某有事情求二位相助。” 李怀戚并不答话,段九霄则笑道:“怕是早上那宗案子,副使大人自己搞不定了吧?不过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就这样绑着我兄弟求么?” 云城主也不隐瞒,把从早间至此的所有事情一一说了一遍。最后道:“便是如此,二位觉得如何?” 段九霄冷笑道:“我们为何要帮你?” 我们一愣,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话道:“凭你是九霄龙吟段九霄。”却是云翎上前一步道,“小女子虽然孤陋寡闻,却也从小便听说过九霄龙吟段九霄行侠江湖的英雄事迹。想当年你独抗辽东三百赶山人,弹指惊退善龙法王,仗义刺杀无字王朱行宇,这是何等气概。李大侠既然与你为友,自也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你们与我爹爹有什么恩怨我不清楚,不过我清楚的是,此刻城中有数百条无辜的生命危在旦夕,段九霄既然碰上这等事情,是决不会不管的!” 段九霄愣了愣,却未开口。 李怀戚面色阴沉,冷哼一声,道:“姑娘好厉害的嘴。” 我悄悄朝云翎伸了伸大拇指,云翎一吐舌头,展颜一笑。 云城主道:“二位,当年我未曾详查便听命攻入阳同城,虽是奉命而为,却的确害了阳同百姓。二位要想讨回公道,找我便是,只盼二位体上天之心,帮我城度过此难关。此事既了,我与二位另约时间,咱们单打独斗,生死由天,了解这场恩怨,如何?” 静默半晌。段九霄沉重地点了点头。 <er h3">FOUR 想不到竟然能如此顺利地说服二人。段九霄也是江湖成名的豪杰。应该不会食言而肥。云城主也是用人不疑,立时让二人自由。 他们与虹日城的恩怨如何了结那是后话,此刻有了这二人相助,面对那神秘的凶手,我们的胜算顿时大了许多。 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我一边准备行装,一边仔细地考虑整件事情,试图找到那让我一直忐忑的关键所在,却又抓不住那一闪即逝的思绪。结果直到将事情想过几遍,仍是一头雾水。 三十三里并不是太远的距离。若在平日,轻功全力施展之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以跑上一个来回,但在这漫天风沙之中,这三十三里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幸好每日下午,风沙会稍稍减弱,若准备得当,尚可以在黄昏之前走完这三十三里的阎王路,赶到墨岩山。 纯白色的长衫连着将整个头包起来的帽子,柔软的牛皮长靴,还有巨大的水囊…… 将一切准备停当后,我急急施展轻功,掠过一座座房脊,朝西城门奔去。 <er h3">FIVE 到达城门时,天光还尚早,就见城墙上却已站了一人,迎风而立,面无表情。 是沈源。 我飞身纵上城楼,笑道:“你这送行的,倒比旅人还早?” 沈源微笑道:“我怕你们糟践了好东西。” 话未听完,我已觉食指大动。 炭火上烤肉的香味已然一阵阵钻入我的鼻孔,我一时心情大好,盘膝坐下道:“能吃上一顿沈大侠亲手所做的烤肉,这一行我还怕个什么?” 沈源面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微笑:“可惜有肉无酒,咱们兄弟也有好久没好好喝上一顿了。” 听着他的话,嚼着他秘制的美味烤肉,我却渐觉味如嚼蜡。 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应该说清楚了,否则只怕再无机会。 看着和我一样盘膝而坐的沈源,我忽地道:“你可知道,城中人都说,若有人可以配得上云翎,那便只能是你。” 沈源一脸漠然,似乎这句在我心中翻腾了许久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浮云过目而已。 他专心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过了半晌,方咽下口中的肉道:“城中人怎么说,又关我们何事?我行事如何,你还不清楚么?你还在怕些什么?” 我忽地觉得一股无名怒气上诵,大喝道:“我不须你让我!”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为何发怒,或许这怒火在我心中已然积攒了太久太久。 沈源忽地笑了,看着我道:“这样多好,何必忍在心中?我告诉你吧,不是我让你,而是云翎自己选了你。” 我心下不由一荡。 云翎选了我?我不敢相信,但却又渴望相信。 定了定神,我看向沈源的眼睛道:“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让你退缩的理由。我不相信你会真的就这样放弃,我说过,我不用你让的。” 沈源轻轻摇摇头,道:“你可知道我那隐疾发作时的滋味?你可知道每每半夜梦回,忽然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死去的感觉?即使我已足够小心。却仍不能阻挡病魔的侵袭,我又如何敢去拖累她?” 沈源身有隐疾,是我们这些伙伴一直的推断而已,但他亲口承认,这却还是第一次。 我沉声道:“消渴症?你确定了!” 沈源点头道:“不错,是西域神医术拉特亲口诊断,这病症无从治愈。你说,我这样的人生,如何配去追求虚无的幸福?” 我一时无语,半晌后仍强辩道:“即使有病症又如何?你习文练武无一不成……” 沈源苦笑着打断我的话:“这一切毫无意义,都不可能给她幸福,而那病症却足以让她痛苦,你……”正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就此住口。 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呢?”听起来娇俏清脆,却是云翎到了。 三位程叔叔还没来,我们三人席地坐下。 云翎仿佛已然彻底抛开了恐惧,看她变戏法一般从行囊中掏出一壶酒来,又摸出三只碧玉小盅,全都满满斟上,方才对沈源道:“你来给我们送行。怎可没酒?” 举起酒杯,看着殷红的葡萄酒映在翠绿的碧玉之中,直如血滴。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脚下便是虹日城,明明前一刻还是愁云惨雾,被阴森诡异的凶案缠绕住整个心房;明明连同自己都已身中剧毒,朝不保夕,可此刻和这两个自小长大的朋友坐定一处,却只觉一切都如此的安宁。 生与死,成与败,仿佛都不那么重要,只要能有朋友,能在这样的时刻与你把酒言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翎笑道:“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喝酒了吧?喂,木头,上次咱们三个一起偷酒是什么时候?” 沈源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是咱们一道搬空了你老爹酒库的那次吧。” 我也不禁笑起来:“那次喝得真是痛快啊。对了,后来翎儿你非说有酒不能无诗,还要以诗祭酒。” 云翎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接口道:“对,后来为了凑诗,沈源去孙老夫子那里,把他珍藏的宋版书全偷了出来。” 我接口道:“咱们就在这座城墙之上,喝一杯酒,读一首诗,撕一页书……哈哈,直到满城都是飘飞的书页,孙老夫子才发现,心疼得差点……” 说到这里,我心下猛然一黯,才省起那个从小教我们诗书,看着我们长大的老夫子已经永远不在了。其他二人也是一阵沉默。 半晌,云翎打破沉默,娇嗔道:“你们两个还好意思提那事。那次明明是高刑你出的主意,沈源偷的书,我只是跟着你们撕撕书而已,为什么最后你们两个只是被骂一顿就算了,却只有我被爹一顿好打,还得满城巴巴地一张张去把纸捡回来?太不公平了!” 我和沈源对视一眼,三人忽然同时笑出声来。我只觉得那笑声似乎穿破了一片暗金色的愁云惨雾,给这暴风包围的虹日城内投下了一缕阳光。 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沈源沉吟道:“此番你们穿越风暴前去墨岩山,一路甚是凶险。而且据我平日听城主所言,那山上虽确有怀梦花,却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异人守护,连城主都不愿意招惹他,所以才把那里划为禁区。你们行事一定要当心。” 沈源一次肯说这么长的话实在罕见,也许他来送行,为的就是要嘱咐我们这番话吧。 我只感受到他这平实的话语中那份浓浓的关切,当即答道:“你放心,虽然情况未明,但万事其实不用想太多,不过是‘随机应变’四字而已。总之,我向你保证,我和翎儿一定会将怀梦花拿回来的!” <er h3">SIX 沈源忽然道:“高刑,说句实话,其实从小到大,咱们三人之中,我最看好你。” 我苦笑一声道:“你这安慰未免太假了吧。” 沈源淡然道:“你看我像会好心安慰你的人么?” 我再苦笑,照实答道:“不像。” 沈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垛口处,看着狂卷天地的风沙,沉声道:“也许在其他人看来,我和云翎都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而你只不过算是稍有天分而已。但我知道,你的天分绝对不止于此,你……有些事,我和云翎都做不来,只有你才能完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想要开口让他说得再清楚些,却知道他若是不想说,怎么问也是白费力气,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又想起那莫测的“无衣”之毒,心情不禁更为沉郁。 突然,沈源哂然一笑:“高刑、云翎,若是杀一人可救天下,你们可愿为?” 我一愣,旋即明白,他当是和我一样,想起了恐怖的“无衣”。 云翎带着一丝愤恨的表情,道:“这‘无衣’忒也狠毒。白衣侯的敌人多言,其为邪魔一道,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沈源道:“若是你们一切顺利,我们却仍然至少须杀一人,杀那与此事无干的无辜之人。” 我摇摇头道:“都是人命,我做不到。” 云翎忽地一咬牙道:“若须用罪孽消去这灾劫,杀一人而救全城,我愿为修罗!” 一时间,我竟恍然觉得不认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沈源忽地一叹,道:“若我残生还有用,我倒希望那‘最后一人’是我,宁愿死在翎儿……比死在冷冰冰的病榻之上要强过百倍。” 这话几乎等于直抒胸臆了。云翎脸上一红,她显是早已知道沈源的病症,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自小长大的朋友。 沈源忽地一笑,道:“放心吧,怕死的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庆功酒呢。时辰不早了,三位大叔怎么还不到?” 云翎闻言,赶紧随着转移话题道:“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把事情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理出一些什么头绪来?”这个提议倒不会有人反对。 云翎轻轻拾起一块白色的石子,道:“迄今为止,凶手一共动手杀死了五人,五桩凶案内的死者都是被‘无衣’毒死的。根据白衣侯和唐大公子所言,可以肯定我们所有人都中了无衣之毒,但应该三天后才会毒发,而凶手则有提前引发毒发之能,但必须与受害者接触方能做到。这也就是说,五桩凶案发生之时,凶手一定都在几位受害叔伯的附近。” 我和沈源点了点头。 云翎用石子在脚下黑色的条石上写下了“孙虞”两个字:“那我们就从第一桩凶案开始。孙伯伯被杀的时候,刚从家里出来,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之中,在他被害之前,有可能接触到他的只有我、你们两个、白衣侯、白衣侯的侍婢、唐仲生、段九霄、李怀戚、还有我爹!”每说一个名字,她便在石头上写出一个人名。 我一愣道:“你怎么连城主都怀疑?” 云翎娇笑一声:“我们既然讨论,就要考虑到所有的情形。好了,继续往下说。” “第二桩凶案发生之时,我们和段九霄他们正在打架,而其他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我们打架的时候也可能在凶案之后。所以这桩案子,所有人都有嫌疑。” “第三桩案子,当时我、你们、我爹在大厅,可以互相作证,李怀戚被我们捉住了。我们五个都不可能是凶手。”说着,她把这几个名字一一划去。 “第四桩案子,孙老夫子被害的时候,我们三个分散守在老夫子的身边四周,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所以都可能是凶手。” “接着是第五桩凶案,王叔叔被害的时候,凶手一定是当时聚在一起的我们几个人,趁他不备下的手。于是,段九霄、白衣侯主仆都没有嫌疑。”说着,她用石子划去那几个人的名字。 结果已然出来! 我们愣愣地看着黝黑的石板上白色的痕迹。 所有人的名字都被画掉了…… 居然没有凶手? 难道是无从捉摸的幽魂犯下的血案不成? 我的心中顿时泛过一阵阵的无力感。 <er h3">SEVEN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问题又在哪里呢?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香的酒啊,不知朱某可否共饮一杯。”随着话声,一袭白衫一步步走上城墙。 正是白衣侯朱煌,身后仍是紧跟着那鹅黄色衣服的侍婢。 丝毫不怕白衫被染脏,白衣侯也如我们一般席地而坐。云翎右手一晃,手上又凭空多了一只碧玉酒杯,嫣然一笑,放在白衣侯的身前。 那黄衣侍婢上前一步,执起酒壶,斟上半杯葡萄酒。 白衣侯缓缓举起酒杯,道:“凝碧盏,滴红酒,果然是绝配,比之七日烈酒,不遑多让。”言毕,他一饮而尽,脱口赞道,“好酒!” 第二日下午 阴暗的涅槃 <er top">ONE 一杯酒便似乎让我们和这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距离拉近了很多。 直至此刻,我方才首次仔细打量这江湖上的头号人物。 看他面容清秀,双目间神采飞扬,只看面容似乎甚是年轻,至多不过与我们相当,但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嘲弄般的微笑,却又让人觉得他是如此的苍老,苍老得宛如秘窟古佛、沧海桑田。 正思量间,却见远处三道灰色的人影晃动,几个起落间便到了近前,却是三位程叔叔,也就是当年的三虎僧来到近前。 就看城外风沙犹自狂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沈源缓缓走过来,道:“我要去帮城主做事了,你们万事小心,记住,一定要平安归来,到时候我拿出珍藏的好酒来给你们庆功。” 云翎娇笑道:“酒是小事,到时候把你藏在左数第三个抽屉里的酥糖分我一半就行了。” 沈源一愣,旋即笑道:“好,你们平安归来,那些都给你。”说着纵身而起,飘然而去。 城墙上一时甚是寂静。 我的思绪止不住地乱窜。 此番我们前去寻找解药,按沈源所言,实非易事。可惜以我的武功,除了引路,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城中之事也是扑朔迷离,只看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究竟和一系列诡异的杀戮有无关系,这雄视天下的神话,究竟是敌是友? 白衣侯突然道:“高少侠神思恍惚,面带忧容,可是想到什么忧心之事?” 面对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翎都不敢直接问询。我的惊疑自是不能当面说出。 我斟酌着答道:“我想起此番城中大乱,可惜在下武功低微,可为之事实在太少。” 白衣侯一笑,再举起酒杯,笑道:“你可想修得绝世武功?” 我道:“武道之极,自是我辈人人向往的,但在下也知道,大道并无捷径。在下的资质有限,早放弃了这番非分之想。” 白衣侯慢慢摇摇头,道:“那却也未必。” <er O 我尚未及答话,骤见白衣侯身后那黄衣侍婢一步上前,左手骈指如刀,疾点向我眉心。 这一下变起突然,我吃惊之下疾运真气,欲要避开,却觉身体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拉住,丝毫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仿佛时间一下变得无比缓慢,我虽不能动,却清晰地看到那侍婢的双目霎时间变得一片血红,左眼内双瞳一闪即逝。 而就在同时,见那侍婢纤纤细指直朝我眉心点来,一边的云翎大急,飞身扑上,挥掌攻向那侍婢的手臂。 程二叔也一声大吼,双掌成钩,抓向那侍婢的左手。而程大叔挥掌攻向那侍婢的左肋,程三叔却是转身拉开架势,盯住犹在品酒的白衣侯。 身受三大高手的围攻,那侍婢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惊惶,指向我眉心的手臂一翻,柔弱无骨地做出了一个诡异的扭曲。云翎的一掌顿时收势不住,落在空处。 那手臂再轻轻一转,恰好拨在程二叔虎爪手的空门之处,程二叔身不由己地踉跄侧跌两步,双手不及收力,恰抓在正全力攻上的程大叔的手掌上。二人大惊,急急收力,定神推开,显得有些狼狈。 从侍婢突然发难,到三人分别被击退,不过眨眼间事,若在平日,我根本看不清这些过招的细节,但这一刻,却仿佛所有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地一一映入我的眼帘,令我看得一清二楚。 尚未从这奇异的体验中醒悟过来,侍婢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点在我的眉心之间。我只觉,一股寒冷如冰的异种真气瞬间侵入眉心,再一路向下,瞬间走遍了我的四肢百骸。一时间,我的全身直如落入冰窟一般,冷得连血液都要冻结了。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片刻之后,那冰冷的感觉消失无踪,侍婢撤手后退,依旧如方才一般站在白衣侯的身后,那奇异的时空放慢感也随之消失。 若非见到云翎和三位叔叔还在一旁,剑拔弩张,我直怀疑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 云翎顾不得其他,赶忙冲过来,左掌搭上我的天惠穴,急急运气查探,同时连声问:“怎么样?有事没有?” 我潜运真气一周天下来,只觉与平日并无什么区别,未曾感到受伤,当然也没有什么功力大增的感觉。 看着焦急的云翎,我缓缓摇头,挤出一个笑脸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白衣侯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高刑,你若见到墨岩山主人,烦请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五十个时辰’。我这就告辞了,小姑娘,你的酒不错。”说着径自转身,下了石阶。 云翎怒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程二叔走上前来道:“算了,既然高刑没有受伤,咱们就不要与旁人纠缠了。风沙已然减弱,咱们须尽快上路,否则若是日落前到不了墨岩山,等风暴加强,可就完了。” <er hREE 想到每一个时辰,城中都会有一位叔伯去世,我们便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墨岩山。 但城外的风暴一起,移山填海,百里内直如地狱,唯有两处风眼,即虹日城与墨岩山。可连接二处的短短数里,即使在这风暴暂低的午后,依然如鬼域般恐怖。饶是我等一行五人均有功夫在身,这平日里遥遥相望的一段路程,我们也居然走了三个时辰。 虽然黄沙漫天,看不清落日的余晖,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已经到了黄昏,因为方才一直稍微有些减弱的风暴,又开始加强了愤怒的攻势。 一脚踏上墨黑色的山石,我和云翎均是长出了一口气。三位程叔叔则口角沁着血丝,怕已身受内伤。 方才那短短数里路程上的风暴之威,实在不是人力可抗。而我和云翎两个小字辈,是因为有三位叔伯的照顾,反而除了身上的几处血痕外,并没受什么内伤。 程大叔看着墨黑的山岩,沉声道:“这山的主人是一位奇人,当日曾经为了一些小事和虹日城起过争执,云副也曾经败在他的手上。若是我们此行顺利那是最好,否则一会儿,你们务必小心。” 我心下一惊,原来城主都曾经败在过这里的主人手下。怪不得此行如此慎重,竟出动了这许多高手。 墨岩山,山石皆黑,飞鸟不落,草木不生。 没时间调息整顿,程大叔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扬声道:“虹日城拜见墨岩山主人,请现身一见!”虽是内伤之下,却仍是声若洪钟,隐隐竟压下了山外肆虐的风暴。 山谷回音,旋即淡淡散去,却没丝毫其他的动静。 程大叔皱了皱眉,继续道:“虹日城今日有些麻烦,还望阁下看在相邻之情,伸把援手,城内异日自有报答。” 山上仍然没有动静。 程三叔性子最急,抢道:“山中怕是无人,咱们自己进去便是。”说着,身形一纵,直朝山谷深处奔去。 他一纵之间,身形方要落地,却见黑黝黝的山岩中一条黑影骤然飞起,转眼间便冲至程三叔的面前,双臂直直砸下,恰是简简单单的一招“力劈华山”。 此刻,恰是程三叔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这一招天下用剑人都会的简单剑招恰好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程三叔身在半空,无法借力转向,正是避无可避。 程三叔虽一时不察,但终究为少林嫡传、边关战场上血浸出来的绝世猛将,当此情形,大喝一声,双掌上扬,轰然一声巨响,和那黑影重重对上一掌。 黑影突袭而出,全力施为,又占了地利,但终究比不上程三叔数十年的精深修为。 一对之下,黑影被震得凌空翻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双腿一蜷,趁势重重踹出,直朝程三叔的脸面而去。 程三叔借那一掌之力,加速下落,险险躲过这一脚,落地后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一脸惊异地看着这位突袭的“杀手”。 <er h3">FOUR 此刻,我也看清了这“杀手”的真面目。 ——看它混身漆黑,身形低伏,双眸顾盼间精光四射,正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们这一行人。 原来方才突袭程三叔,与成名三十年的高手战成平局的“杀手”,竟然是——只黑豹?一只会剑法、有内力的黑豹? 看这畜生中规中矩地摆着“伏鹤惊蛇”的剑势,我微微苦笑,看着犹自晃着脑袋的程三叔,我知道大家都和我一样,一定在怀疑自己的脑袋或者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连一只畜生都能够学会剑法,和精修数十年的高手对上一掌,那我们这些学武之人岂不是都该集体自杀以谢? 那黑豹显然没有我们的这等耐心,低吼一声,闪电般又朝程三叔扑去。 程三叔方才是猝不及防,惊疑过度,此刻心神定下来,冷笑一声,哼道:“好你个孽畜!” 就见他身形不动,左掌一挥,直直击向那黑豹的脑门。 黑豹虽是先动,程三叔的掌却是后发先至,眼见就要击中黑豹的头颅。那豹子尾巴一蜷,竟毫无借力便硬生生在空中一个旋身,躲过了三叔的一掌,紧接着两只前爪疾挥,虽然是用利爪攻敌,但其剑意一现,竟是一式正宗的少林狂龙伏魔剑法。 若是一个人,任你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也不可能做到在空中不借力硬自转身,但这黑豹本是与猫一属,天生有这等异能。一时间,程三叔也有些狼狈。赶忙后退一步。 但用少林剑法对付这少林高僧,实在有些班门弄斧。程三叔虽然后退,左手去势却不变,五指轻轻一拂,已然破解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击。 黑豹一击不中,伏地而啸,目露凶光,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 程三叔冷笑连连,踏前一步,方要出手,却听深山处一声悠长的啸声传来,声音幽远,那黑豹闻声一个转身,纵跃而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我等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此地主人知道单凭那黑豹挡不住我们,索性将它召回。但那啸声过后,山中却再无声息。 程大叔扬声道:“打扰了!”说着领头朝那啸声的来源走去。 我们紧随其后,心下却不由忐忑。 此地主人是何方高人,我至今仍然毫无头绪。只看他养得一只畜生竟然就如此灵异,其人只怕更加深不可测。 看如今情形,他对我等实在不算友好,不知今日之事能否顺利。若不能拿到怀梦花,那城中…… 我已不敢再想下去。 <er h3">FIVE 黑豹纵跃如一条淡淡的黑影。但终究快不过我们。 远远就见它跳入山巅一个深幽的岩洞中,我们对视一眼,这里怕就是此间主人的居所了。 程大叔轻咳一声,方待开口,却见洞口处黑影一闪,那黑豹竟又漫步走出。步伐优雅,仿佛方才狼狈而逃,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 但我们都无暇看这奇异的畜生,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随后缓步踱出的少女夺去。 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少女。 她的面容极美,美得几乎不像一个“人”,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想到的却不是美,而是,妖。 似乎连环绕在山边的黄沙都被这神秘的少女所威慑,不敢再行狂啸,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黑豹紧紧跟随在少女身后,不住低吼,看来竟似在对她讲述发生的一切。 她是谁? 莫非传说中的山鬼此刻复活在我们的面前? 那少女一身紫色长裙,却看不出是由什么材质所造,随意得有些张扬。 她微微侧头,却并未面向我们,开口道:“诸位请回。” 此刻,我才恍然惊觉,少女的双目一直不曾张开。 这独居深山、绝色无双的少女,只怕,竟是盲的。 饶是以程大叔的禅定功夫,方才也一时失神,此刻听到少女的声音,方才醒觉,略有些恼怒,沉声道:“我等诚意相求,姑娘竟然都不愿赏面听一听我们的请求么?” 那少女又是微微侧一侧头,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你们的请求,与我何干?”这简简单单九个字,却一时噎得程大叔接续不上。 云翎踏前一步,微笑道:“这位妹妹,我们虹日城此番遭蒙大难,关系到全城数百条人命,希望……” 话没说完,那少女微微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朝左轻轻一靠,恰好坐在一块山石上:“你们想抢怀梦花?” 云翎一窒,程大叔忙道:“这‘抢’字如何说起?我等只是希望,姑娘能够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援手……” 他的话再次被少女打断:“你们很需要这花?” 这还是这神秘的少女现身后,说的第一句让人不难回答的话。 程大叔点头道:“我城中数百居民身中‘无衣’剧毒,生死悬于这怀梦花之上,还望……” 那少女再次打断他的话:“你们的理由与我无关,我不想听,也不肯给你这花,你待如何?” 程三叔重重踏前一步,大声道:“姑娘的心肠忒也硬了,如此,我们便只好得罪了。” 那少女微微侧头,忽然扑哧一笑:“无非还是抢花而已,又何必说那许多废话?” 我只觉脸上一红,这盲女说话句句诛心,却让人无语反驳。 却听那银铃般的声音续道:“你们自认身系数百人命,理由光明正大,所以势在必得,我却只问一句,若我告诉你,我也需要这怀梦花,去救数万人的性命,你们可肯放弃?” 连程三叔都一时默然。 只因我们都自知,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因为城中的数百人,都是我们的亲朋好友,而那数万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救自己的亲人! 盲女微笑,道:“对吧?所以我说,根本不需要听你们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花却只有这少少的几朵,所以,谁能拿得到,靠的不是理由,而是实力。又何必浪费时间,说些个废话呢?你们出手吧!” <er h3">SIX 程三叔被这一番抢白呛得面色通红,却悄悄后退了一步。 一群成名江湖数十年的前辈,恃强强抢一位残疾少女之物,这种行径,对于少林三虎僧来说,实在不容易做到。 我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道:“白衣侯也在虹日城,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少女轻轻“咦”了一声,道:“什么话?” 我此刻还是想不明白,白衣侯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此刻这句话对我们会有什么效用,当即只好将原话带到:“他说:‘五十个时辰。’” 少女轻轻一笑:“他的算盘打得够精的。废话少说,动手吧。” 我们对视一眼,怀梦花终究是要拿的,在城内数百人命的压制下,所谓道义也只好暂放一边了。 程大叔慢慢踏前,道:“如此,请了!”却是等待那盲女先出手。 少女微微转头,白玉般的耳朵似乎微微动了动,却并不出手。 程大叔眉头一皱,道声:“得罪!”直直一拳击出。 “三佛顶礼”,少林拳法起手的第一式,天下学拳人无人不会,但能将这一式使得如此风生水起,直如有开天辟地之势的,怕是在少林寺中,也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少女披散的长发被这拳风扬起,但其脸色却丝毫不变,仿佛根本觉察不到这致命的一拳眼见要砸上她的面门。 就见黑影一闪,那黑豹动了!动作矫捷刁钻得完全不像一只无知无识的畜生。 淡淡的黑影瞬间切入了程大叔的左肋下——“三佛顶礼”一式唯一的破绽之处。 程大叔右掌一回,方待震开这烦人的畜生。瞬间,仿佛我们跟花了一般,那少女骤然从那岩石上消失了,而下一瞬间,紫色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左侧,五指如兰花般拂向他的背后。 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她身形太快让我们产生的错觉。但这神异一般的身法仍旧让我们惊惧不已。 太快了! 程大叔身子右倾,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在右臂上对付那只黑豹。万料不到那少女的身法竟能快到如此地步,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勉强收招,身子强自一个打旋,右掌接上少女的五指,左掌勉强出招,接上那只凶悍的黑豹。 两声巨响! 只见黑影一闪,黑豹一个倒翻被震回原地,紫衫盲女凭空出现在那巨石上,右手犹自抚摸着黑豹的背——仿佛方才那一招交手,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我们却清楚地知道,方才那鬼魅般的一幕不是我们的错觉,因为程大叔噔噔噔连退三步,面色惨白,片刻后,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喷出,竟是在一个照面间,就在这盲女手上吃了大亏。 我们大惊,快步赶上。程大叔轻轻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 我们又一次转头看向那神秘的少女。 经历方才的那一幕,没人再敢小看这独居荒山、神秘莫测的盲女。 <er h3">SEVEN 少女轻轻抚摸着黑豹的后背,轻笑一声:“看来你来之前便已经受了伤,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都说有力者得之,又何必硬逞强,非要一个个地来?” 我方几人对视一眼,我能看出,一瞬间三位老人已经下了决心。 ——这少女实在神秘,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若是单打独斗实在无人能敌,而怀梦花势在必得。为了那满城的人命,他们也只好不顾这一世清名了。 轻喝一声,三位老人同时跃起,从三个方向朝那少女扑去。多少年万军丛中的血战已经让这三位师兄弟建立起无间的默契。六只手臂合击之下,隐隐封死了少女所有出手的路径。 我和云翎尚未及出手,却惊见那一袭紫衫再次毫无征兆地脱离了似乎毫无空隙的包围,猝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后方,双手轻拂,朝程大叔后背击下。 不及多想,我大喝一声示警,同时与云翎双双飞起,迎向那妖美至极却也强悍至极的敌手。 瞬间,我们六人战在了一处。 <er 强悍! 力战数招后,这是我唯一剩下的想法。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一个年纪看来比我还要小上许多的少女,竟然能有如此恐怖的武功,如此强而有效的战斗方式。 没有什么花巧炫目的招式,只是凭着鬼魅般的身形,和比之三位老人还要强上许多的内力,面对我们这五人的围攻,一人一豹竟然是游刃有余,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战况逐渐进入胶着之态。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力量? 我无由地一阵感慨,不知道和城中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相比,这少女的武功又如何? 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为什么近日竟然会逐一出现在这荒漠小城? 稍一走神,盲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掌印出。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云翎惶急的面容。 但这盲女速度实在太快,不仅我来不及躲闪,众人也都抢救不及。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我的背上。 以盲女那比之城主还要强上一些的内力,我心下一黯,涌上将死的颓然。可片刻之后,却骤然惊觉,那一掌掌力方要吐出,却急速收回,预料中的吐血重伤根本没有到来。 我大喜,不及多想,赶紧一个旋身。 却见那盲女身形一闪,又自回到大石上盘膝跌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轻轻举起左手:“停!” 如此战况,这少女却如闲庭散步,说战就战,说停就停,难道方才她竟然未尽全力? 我们心下不由一阵惊惧。 这少女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魔力,随着她的话语,我们五人齐齐止住了脚步,想听听她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索解的问题,但那有如讥讽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她嘴边。 半晌,仿佛不愿再想那些不可解的问题,少女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们想要怀梦花,但你们可曾见过这花?” 我们对视一眼,均自摇了摇头。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连“怀梦”这两个字我都没有听过。 少女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带你们看看这花。你们知道了花是什么样子,再去拼命也不冤了,是么?” <er h3">NINE 怀梦花,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愣愣看着眼前这乍一看毫不起眼的小花。 ——细小的花径,翠绿的叶片,黄色的花萼,嫩嫩飘摇在一片岩石组成的荒漠中。 但细一看,那花,竟然似是透明的。 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透明,而是如浓雾一般,虚无缥缈的透明。 盲女虽目不能视物,却似乎看到了我满脸的惊讶,笑道:“可知此花为何名为怀梦?几位不妨摸摸看!” 不知盲女为何态度突变,三位老人依旧满怀警戒地盯着这强敌。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低下身来分别伸出一只手,摸向这虹日城的唯一希望。 大惊! 仿佛眼睛欺骗了我们。我们的两只手,毫无阻碍地握在了一起,那娇柔的花朵竟如不存在一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从我们的手中穿过。 仿佛,那花不过是一个幻影。 或者说,一个梦? 不等我们从惊讶中清醒,盲女已微笑道:“如何?此刻可知道此花名字的来历了么?就是我不拦你们,你们又准备如何把这朵花带走呢?” 虽然从一见面,我们就不断被这墨岩山的主人抢白,但这句话一出,却真的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作“哑口无言”。 <er EN 似乎能看到我们凝重无比的神情,神秘的盲女鼻子一皱,微笑道:“我来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不等我们回应,她微微侧头,双目仍是紧闭,却似乎有两道目光一一在我们五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微微一点头,忽然伸手指向我:“你,便是你。咱们单打独斗一场,若你能撑过我的十招,我便将怀梦花交给你们,并告诉你们如何将它带走,如何?” 所有人都是一愣,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在她如此大占优势的此刻,却为何提出这样一个明显对我们有利的赌局。 那少女轻笑道:“其实花对我并没什么大用,让你们拿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必须是你能撑过我十招才行。否则你们就乖乖退走,再也不要打怀梦花的主意,如何?” 想起那紫衫少女鬼魅般的身手,我原本以为事有转机的兴奋心情不由一黯。 别说十招,若是单打独斗,只怕一招之下我就会败在她神秘莫测的武功之下。到那时,城中数百条人命又当如何? 程大叔忽然踏前一步道:“好,我们便应下了。只是我们一路到此,太过疲惫,需要休息一下。” 紫衫少女一笑道:“这是自然。” 说着她抬头,紧闭的双眼似乎望向那越来越暗的天色:“马上就要天黑了,若在夜里比武实在对你们不利,我也不想占这种便宜,咱们便定在明早再比如何?” 程大叔立时应道:“如此甚好。只望姑娘届时莫要用别的手段!” 那盲女一笑道:“以我雷翳之力,何须什么手段?” 战到此处,我等方才第一次听到这盲女的名字。 雷翳?这名字实在耳生得很。 果然山泽孤海多奇绝之士,我等实在不过是井底之蛙,以这盲女的武功、手段,只要稍入江湖,怕又是一个武林的神话。 程大叔不再说话,朝我一示意,便率先朝外走去。 <er h3">ELEVEN 黑夜中,这通体黑色的墨岩山看起来直如魔王的巢穴。 我看了程大叔一眼,嗫嚅着开口:“大叔,我的武功……怕不是那姑娘的对手。” 程大叔放下手中的水囊,脸色却平静如初:“这女子的武功诡异,看不出路数,威力却巨大。若单打独斗,便是我们几个老东西没有受伤,也不敢说能胜过,你不是她的对手,也没什么丢人的。” 云翎脸色大急,道:“那明早的比武,岂不是……?” 程大叔脸上有一丝冷笑乍现即逝:“这女子武功虽然甚高,但却太过骄傲,笃定自己可以力压咱们,方才定下这个赌局,想玩猫捉老鼠。咱们就让她吃上一个闷亏。” 我苦笑道:“以小侄的力量,又怎么才能让她吃亏?难道这世上有能让人一夜之间武功增长十倍的秘法?” 这个时候仍要开玩笑,实在是我的劣根性作怪。 没想到此言一出,三位老人竟皆沉默,半晌,程大叔面色沉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道:“有,确实有!” <er ELVE 篝火烈烈,程二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愣愣看着面前三位沉默的长辈,云翎却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叔,真的有方法能短时间内增强高刑的功力?” 程大叔慢慢站起,缓缓踱了几步,骤然一个转身,面色坚决道:“不错,我们三兄弟合力施为,拼着损耗三成内力,可以施展我少林的醍醐灌顶秘法,短时间内贯通高刑的生死玄关,可使其在三个时辰内内力暴增三倍。以高刑的天资,相信足以对抗那女子十招。” 这等秘法实在是闻所未闻,但想到夺得怀梦花有望,我和云翎都是大喜。 片刻后。云翎又追问道:“那……三个时辰之后呢?” 程三叔道:“这贯通只是靠我们兄弟的内力支撑,三个时辰之后待我们内力消散,自然……” 程大叔接口道:“自然恢复原状,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这个丫头也别想着让他不,而获的好事了。” 云翎俏脸一红。我省起一事,道:“可这要损耗三位叔叔的三成内力,这代价……” 话没说完,程大叔已截口道:“我们三个老骨头练了几十年,损耗一些没什么,如今取回怀梦花才是正经大事。你就不要拖拖拉拉的了。此刻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们赶紧睡一觉,恢复体力,待天放亮之时,我们兄弟为你施行。” 想到城中人命关天,我也知此刻不是磨蹭的时候,于是依言躺下,阖目休憩。三位叔叔就在身边,云翎自也不好意思离我太近,远远斜倚在一棵树边,嫣然一笑,想是累得紧了,不久便酣然睡去。 三位叔叔说得轻巧,我却知这逝去的三成功力决不是将来就能轻易练回来的那么简单——不说能否练回的问题,只看如今城中暗藏凶险,那不知面目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明显是将目标瞄准了所有老一辈的居民。即使我们能拿回怀梦花,度过眼下的劫数,但城中实力大损,又要如何面对那神秘、强悍的敌人呢? 三位老人自损三成功力,等于是在奉献他们面对危机的能力。或者说,是在奉献他们生的机会。 如果我能再强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我只能接收三位老人的牺牲,也要尽力完成我。作为一名虹日城人的责任。 ——击败雷翳,拿到怀梦花! <er EEN 云翎的面上带着一丝不常有的焦虑。 一会儿,三位老人便将联手为我施展醍醐灌顶秘法,在此期间,我们四个人将只能靠她一人守护。 想到那盲女雷翳鬼魅一般的身手,若她真的毁诺攻来,云翎怕也未必能护得我们周全。 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程大叔微一示意,三位老人盘膝坐于地上,将趺坐于地的我围在中间。下一刻。我只觉全身一震,几股强大浑厚的内力从几处要穴涌入我的身体,游走于经脉之中。 我本身的内力远不及三位老人中的任何一人,经脉尚未被完全打通,此刻内力一人,周身脉络顿时被撑到极限。 霎时间,我只觉全身上下直如刀割寸剜,一条条经脉仿佛要寸寸断裂一般,若非事先被点了穴道,只怕这般剧痛之下我会霎时逃离。 更雪上加霜的是,如此折磨之下,我却丝毫没有疼晕过去的迹象,相反的,脑子反而越发地清醒。清醒地感觉着这欲以非常手段跨越进境所要付出的代价! 程大叔的声音响起:“集中精神,引导内息,归于丹田。” 剧痛之下已然有些木然的脑子闻言,骤然省起方才大叔的指引,我强凝精神,忍着这酷刑一般的剧痛,凝聚内力,试着去引导那几股正强横地横扫我经脉的内力。 可那外来内力委实强过我自身的太多,好在待三位大叔停止运功时,那些内力已无根无源,加上我的内息稍一引导,一周天之下,便朝丹田而去。 既受控制,痛感便也轻了不少。我甚至能看到三位老人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刻离成功只是一步之遥,只要内息归于丹田,加上方才被打通的经脉,我便能在短时间之内拥有足与三位老人同等的战力,虽然只能持续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应足以应付下面的决斗。 未及欣慰太久,异变陡生! 那三股强大的内息缓缓在我经脉内运行一周天,打通生死玄关后,骤然一股强大的吸力出现在我腰后雪山之内。这三股内息骤然转向,我那引导其归于丹田的微弱内力霎时被击溃。 如同脱锁狂龙,三股狂暴的内力不再受我的操控,脱离正常路径,翻滚着直直朝那奇妙的吸力涌去。同时,我能感觉到更强大的内力从三位老人依旧贴在我要穴处的手掌上涌入,紧随前面的三股内力,源源不绝地度入我的雪山之中。 雪山之内似乎有一道极为霸道的内息正在翻滚,它源源吸收着从三位老人身上涌入的内息。而这一切,已丝毫不受我的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骤觉外力一断,三位老人的手掌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雪山内再没有内力吸收,只觉三股内力在内混合,然后猛地喷薄而出,游走于经脉之中,一个周天后,一道直直冲入丹田。 我只觉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失去了知觉。 成功了吧……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意识。 <er EEN 张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云翎凄然欲泣的双目。 我心下一阵感动,竭力开口道:“我没事了。”声音沙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云翎骤听我说话,大喜之下,秀目中含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下一刻,她骤然俯下身来,吻上了我的双唇。 我一时被惊得连身上的剧痛都忘了,只沉浸在那温润的柔软中。直到听到边上的一声轻咳,我们才骤然省起,三位老人还在边上。霎时间两张年轻的脸红得像被灌了三坛七日醉。 借着微微的曙光,我在云翎的搀扶下勉强坐起,只见程大叔疲惫地斜倚在一棵枯树边,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 程二叔的面色一阵血红,沉声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程大叔骤然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续道:“秘法已成,你去吧!” <er EEN 狂暴的飓风涌入这墨岩山后已经弱了许多,但风中夹杂的沙粒仍能冲破护身罡气,打得人脸生疼。 面前的盲女雷翳面对着我,双目仍是微闭,仿佛正用那闭着的眼紧盯着我一般。 我真的能接下这神秘高手的十招么? 良久,她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径自飞身攻上。 十指轻拂,雷翳骤然出现在我的前上方,一掌攻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今日雷翳的出手比之昨日慢了许多。她昨日如鬼魅一般逼得我们顾此失彼的一掌五指,如今看来快虽快矣,却能被清楚地看出来势和变化,甚至能被清晰地预见到,它下一步要往哪边攻来。 当然不可能是雷翳的武功退步了,看来,醍醐灌顶秘法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 我顾不上欣喜,看着那兰花般拂落的五指,左手微抬,骈指如刀,刺向那兰花蕊处。 盲女雷翳武功委实高过我太多。昨日她出手快逾闪电,我纵然能看出她在出招,却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处处挨打。但如今却已不同,大拙破巧。虽然她的速度仍然如鬼魅般让人眼花,但我只要谨守自身,一边暗自适应体内澎湃的内息,一边守住几处要害,则虽然仍被她压制在下风,却一时无败退之虞了。 第三招…… 第七招…… 第八招…… 大拙破巧,果不其然,这一夜的秘法虽然不可能让我凭空跃居雷翳这般一流高手的境界,但凭着三位老人合力渡起的真元,靠着我这只守不攻、以己之长破敌之短的战术,眼看着十招将过。 第九招! 雷翳骤然一声冷笑,招式一变,不再游击着伺机攻敌,左手五指并拢,竟是以掌为剑,直直一记突刺。 相比方才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这一招平朴得紧。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紧,不敢怠慢,运起尚未曾贯通的内息,挥掌迎上。 霎时间,我只觉耳边轰然巨响,全身经脉大震,喉头一甜,大口鲜血喷出,身子被震得平平飞出,然后轰然摔在地上。 好强的一掌! 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觉混身真气乱窜,稍一动身子,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边。 第十招! 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雷翳飞身扑上,掌风如刀,直直斩向我的头颅。 小客栈中各方高手的突然出现;惨死的老孙头;虹日城墙上的血字;接连被害的老人;被揭露的六堡众传奇;神秘的“无衣”之毒;全城人危在旦夕的性命;唯一的希望怀梦花;还有、还有云翎的眼泪和吻…… 这两日的情景瞬时间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张张面孔旋转着,闪动着,融合着,最后成了雷翳攻来的一掌。 我不可以死! 骤然,黑色的墨岩山,橘色的天空,漫天的黄沙,似乎都连成了一体,那盲女飞身而至的身形在一片苍茫中画出了一道弧线——一道漂亮,但却还不算完美的弧线。 霎时间,我突然看到了她的破绽,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内息瞬间贯往左臂,勉力抬手,迎着雷翳的来势,轻轻一拨…… 只这轻轻的一拨,那仿佛一往无前的攻势霎时被瓦解,轰然一声,她无处宣泄的掌力重重击在我的身侧,黑岩破碎纷飞。 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几乎热泪盈眶,不仅因为我胜了这一场赌局,更因为我知道,我终于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境界。 云在青天水在瓶! 天地万物,自有其所在,只要找出它固有的规律,自然便可以寻其弱点,各个击破。 这便是我虹日城云天神功的真谛。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我终于找到了那天地间的至理。 虽然这进步是借来的,虽然它可能只会是短短的一瞬,但我毕竟曾经感悟到这个境界。最起码在那一瞬,我终于踏入了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感觉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坚韧了许多。 那盲女雷翳倒也守信,收手后退,脸上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道:“恭喜,你们赢了,怀梦花你们可以拿走。要注意,这花必须在清晨服用,方能解百毒。”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在说“恭喜”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er EEh 怀梦花,能解奇毒,生于虚无缥缈间,须以烈焰加之,方可成形。 黄沙漫天,我等站在墨岩山口,等待着午后时风暴渐弱。 墨岩山主人、那神秘的盲女雷翳果然守信。 一朵娇嫩的小花此刻正静静躺在我怀内的火匣子中,这便是虹日城生的希望。 那场决斗已经过了许久,那澎湃的感觉却仍然未曾消失,而三位老人的颓然之态也无丝毫的起色。 眼见风沙稍弱,程大叔勉力抬头望天,道:“走吧,我们这三把老骨头,这次可全靠你们了。” 我和云翎都是一惊,道:“大叔,您的功力还没有恢复么?” 程大叔笑道:“昨夜告诉你们的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我们三人此刻并不是失去了三成功力,而是功力全失。接下来,我们就要靠你们保护了。” 我一时大惊,没想到竟然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看着三位颓唐的老人。我心下一酸,赶紧转过身去,强笑道:“走吧!三位叔叔请放心,我和云翎即使拼了命去,也必然护得你们周全。” 第三日下午 真相的一角 <er top">ONE 遥遥看到那黑黝黝的城墙,我只觉浑身一松,几乎要无力地倒下。多亏云翎一把将我扶住。 虹日城,我终于回来了!带着怀梦花,带回了希望。 肆虐的黄沙在我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口,好在那救命的希望——虚无缥缈的怀梦花,犹自好好揣在我的怀中。 今日的风沙比之昨日,犹要剧烈许多,若非我体内那强大的真气至此未泄,怕是我和云翎几人都不可能回到这小城。 城墙上,只看到一袭青衫遗世独立,正是沈源遥遥望来。 看着这仅仅一天不见,却已然恍如隔世的友人,诸人一时无言。 半晌,我勉强一笑,重重点头道:“幸不辱命!” 沈源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淡淡道:“我们,找到唐斯月了。” <er O 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唐斯月的尸体。 这个我们目前最重要的线索,我们所寄予最大希望的一线光明,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悄悄躺在小城的角落里。 正如没人知道云翎的那个秘密据点一样,我到此刻才知道,城中同样不为人知的所在,绝对不止一处。 我们太熟悉这座小城,熟悉到只会在那些平日惯常出入的所在搜索,所以,反而是两个外人——段九霄和李怀戚,找到了这个隐秘的地方。 直到此刻,我方才对云翎提议要这两个外人加入,口服心服。 此刻,唐斯月便静静地安睡在一座隐秘小屋的角落里,面目依稀和那日看到的画像相似,犹存稚气,却安详得可怕,安详得……不像一个死人。 面目如生,不见任何血迹,怎么看都是中毒而死。 用毒之人终死于毒! 一阵无力感瞬间侵袭了我的全身。 下毒之人死了? 那我所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个小城注定将要毁灭? 我提不起精神来听他们讲述具体的细节,也无力回答对于取得怀梦花过程的询问,甚至不愿意再去考虑将要面对的一切。 而唐仲生,只是愣愣看着妹妹的尸体,默然无语。 云翎看着他,几次张嘴,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最后转过身来。大声道:“未必是唐小姐下的毒!可能是凶手为了解药,才杀死了唐小姐也说不定。” 不错!也许,这一切不过是那狡猾、凶残的凶手所为。 那么说,我们还有希望? 这小屋子位于磨坊之下,屋内丝被玉枕、笔墨妆台,虽然看得出布置仓促得很,却也是齐全至极。 一行人默默在小屋内搜索,不放过一点可能的线索。 找出凶手,谁杀了她? 那将是我们最后的线索! 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不用找了,九妹是自杀的。” 我们愕然抬头,说话的却是唐仲生。 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如此确定!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焦在这刚刚痛失至亲的年轻人身上。 唐仲生轻轻举手,抚在唐斯月的眼睛上,替这死不瞑目的少女阖上双目,动作慢得让人直觉心焦。 就见唐大公子慢慢站直身体,颤声道:“没人可以毒死我们唐家的人,斯月是自己服毒而死的。” 即使悲伤,这唐门新秀的眼中仍然没有卸下那满目的骄傲。 <er hREE 唯一的一条线索,断了。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死局!一时间,那曾经无比珍贵的怀梦花似乎已成了个笑话。 云城主带走了怀梦花,大部分人都已经走了,而云翎,仍旧不死心地留在屋内,一张张地翻看着桌上的一沓纸笺。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屋内其他人看向我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沈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从你们出城,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再被害。” 我最担心的梦魇竟然没有发生,我心下一喜,但紧接着的,便是怵然一惊。 没有人被害,没有发生我想象中满城亡魂的惨状,这固然是绝对的意外之喜。但这是否也意味着,凶手可能就在我们出城的五个人之中? 我心底一沉,再想起他人的目光,恍惚间竟觉得充满了杀意!沈源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云翎的声音骤然响起:“高刑,过来看。” 我循声看去,却见云翎手中举着的,却是一张纸——张白纸而已。 看我不明白的样子,云翎道:“这种纸笺我用过,一叠应该有二十张,我方才数了一下纸数,发现这叠只剩下了十九张,也就是说,有一张被用过了。” 唐仲生站在唐斯月的尸体旁,背依然挺得很直,似乎怕一弯腰,便会有眼泪落下。 此刻他看着那张白纸,苦笑道:“那又如何?用过的那一张在哪?如果那上面真有凶手的线索,怕是他早已把它销毁了。” 云翎瞄了一眼手中的白纸道:“希望我们的运气好些吧。” “你想想,如果事出紧急,或者唐小姐根本就是厌世,准备自杀,她会如何写字?她是否会慢悠悠地铺纸研墨?不会。我相信她会随手抓起笔,就在这叠纸上写下遗言,对不对?” 这话说得啰唆,实在不是云翎平日的风格,我能从中听出一丝紧张。 唐仲生也听明白了云翎的意思,犹豫地问道:“你是说,你能想办法从下面的纸里看到上面曾经的字迹?” 她自然能,那是孙老夫子曾经教过我们的小把戏。 云翎道:“不错,我只需要一些药粉。” 许多年了,即使孙老夫子已然逝去,这种他当年调制的显墨药粉却依然有效。 轻轻洒在那第二张白纸上,我、云翎、唐仲生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需要十次呼吸…… 我们对视一眼,云翎毅然抬手一拂,满纸的药粉骤然飞落。 不,还剩一些! 唐斯月果然是就着这一叠纸写的字。此纸虽然是上好的纸笺,几乎没在它的下一页上留下丝毫墨痕,但这些对墨迹异常敏感的药粉还是被肉眼不可见的墨水留在了纸上。 于是,我们都看清了那些潦草的字迹。 两行,歪歪扭扭: 字歪斜而无序,每一笔都剑拔弩张,似乎不容于世,实在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我们齐齐看向唐仲生。 唐仲生目光已然模糊,语声却依然坚毅:“不错,这是我妹妹的笔迹。” 如此,一切都清楚了。 唐斯月的确是自杀的。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在虹日城中下毒,又为什么会自杀在这件小小的屋子内…… 等等,是谁?是谁拿走了那张纸,谁布置了这间屋子,又是谁掩盖了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 云翎低声反反复复念着那八个字,半晌方转向唐仲生道:“唐小姐平日写文,都这样文理不……哦,这样有个性么?” 唐仲生也不以为忤,只是摇摇头。一旦确信唐斯月的确已自杀身死。这江湖顶尖的才俊似乎已变得懒得再思考任何事。 云翎忽地眼睛一亮,飞身而起,直直冲到榻边,一掌击在玉枕之上。一声碎裂声响,一粒药丸骤自玉枕中滚出。 那药丸不过小指肚大小,通体幽蓝,在榻上不住转动。连唐仲生的目中都掠过一丝激动:“这,这是无衣的解药。” 小城之中。 每个人都一脸凝重,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 我张了张嘴,可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宣布我们又找到了一颗解药? 可是当唐斯月、这最后的一根线索都已断绝的现在,这颗解药还有多大意义呢? 辩解我们几人没有问题;我们不在时没有发生凶案只是巧合;或者一切都是凶手的故意陷害? 在这个全城生死存亡的敏感时刻,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我能做什么?我到底可以做什么?小城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每个人都可能中了毒! 我忽然想躲起来,不做任何事。 然后,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一定要去见一见的人。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件事,一件始终让我疑惑的事。 ——在临去墨岩山之前,那侍婢突如其来的一指,那一团奇异的真气,以及墨岩山上三位程叔叔诡异的态度…… 我莫名地觉得,在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也许只有那神秘的白衣侯才能揭开的联系。 <er h3">FOUR 小城封闭而凝滞,每一间房子的格局都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程二叔小店的这间小小客房:一桌,一椅,一床,似乎几十年来从未变换过样子。 但如今,仍旧是那简单的房间,却有了些许的异样。 ——那简洁到极点的屋子,那陈旧得仿佛被涂上一层时光沉淀的桌椅,此刻正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当我和云翎方一踏入这间白衣侯暂栖的小小房间,竟似瞬间便离开了被风暴环绕的虹日小城,离开了纷扰芜杂的人间,进入了空静的异域。 仔细一看,还是那间小房,还是那些家具,这奇异的改变只不过因为屋中的一个人,一个神话般的人: ——白衣侯朱煌。 至今,我仍想不透,这几乎站在江湖顶点的人物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的意图。我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决定留在这里。 也许,之后那一连串的血案和迷踪,其实是这段神话带来的诅咒? 朱煌依旧是那一袭白衣,斜倚在房间中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并没有开口问我的来意,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和云翎,眼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轻咳一声,开口道:“侯爷,高某特来拜谢侯爷的栽培之恩。” 朱煌微微一笑道:“不错,很聪明,试探得很好。” 我微微一窘。 对于我想询问的事,我心中本有一些猜疑,故才出言试探,没想到被白衣侯一口道破。果然比起这些人物,我还是太稚嫩了许多。 云翎微微一笑,接口道:“其实我们是对一些事有所疑虑,所以特来请教侯爷的。”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也不错。其实很多事情直截了当反而会更容易些,你说是么?” 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就听朱煌接道:“你们不明白之前城墙上蝉儿那一指的缘故吧?不如让她说给你们听吧。” <er h3">FIVE 直到此刻,我们方才知道,那黄衣小婢名叫蝉儿。虽然看她此刻笑嘻嘻的,似乎颇为可爱,但想起城墙上那神鬼莫测的一指,想起那一招逼退三位老人的恐怖功力,我们不由省起: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的主人是威压江湖的白衣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之一! 蝉儿笑嘻嘻地开口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受了我‘归流指’的好处了吧?”她的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都未答话。 那侍婢蝉儿继续道:“你在城墙上,不是说想要更高深的武功么?我家主人心好,所以才让我帮了你一把。” 说到“我家主人心好”时,蝉儿的语声似乎格外带着一丝笑意。 白衣侯端坐在椅上,不置可否,忽然道:“三位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不如进来听听。” 门环响动,三位程叔叔慢慢走了进来。我和云翎赶紧过去,扶住三位老人。此刻,这三位曾经威名传遍天下的虎僧,看上去竟比普通老人还要孱弱几分。 蝉儿接着道:“我点在你额头的那一指叫做‘归流指’,乃是医道一派的武学,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技。其可以吸引不同源流的真气运行,一般是用来帮助伤者导引疏通郁积的真气。” “但我用我自身的真元将这一指的劲力压缩,并塞入你的体内。‘归流指’的劲力便在我的真元包裹下暂存于你的丹田内。” “本来这暂存的劲力不会有任何作用。不过你们要去墨岩山,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怵然一惊,似乎缠绕心中多时的梦魇瞬间变成了现实。 “三位前辈和段九霄兄弟争斗的时候为了救高少侠,都受了伤,虽不甚重,但那九霄龙吟惊神指和李怀戚的烈刀都乃至刚的武学,伤患积于体内,若能平心静气,缓缓图之,以程氏兄弟的内力倒也不难痊愈。但城中多事,无暇如此,所以你们倚仗自己内力深厚,强行压制住了内伤。对吧?” 三位老人并不答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若在平时,这倒也不算什么,但你们要去墨岩山,途中有数个时辰被风沙袭骨,大漠风沙的酷烈必然引发你们体内的伤患,待得到了墨岩山,怕是三位前辈早就成了强弩之末。” “更何况,墨岩山上,住着的可是雷翳雷大小姐!” 听蝉儿口气,似是认识那位神秘的盲女。 我心头微动,却听蝉儿继续道:“即使三位前辈处于全盛之时,也未必能胜过雷翳,何况其时体已疲,伤已发?你三人当时的内力基本无损,却无从施展,与雷翳争斗,几乎完全不可能取胜,对吧?” 三位老人默然。 我想起墨岩山上那恐怖的一战,想起三位老人大失水准的战斗,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之前为了救我与云翎的那一战。 “你们绝对不是雷翳的对手,而怀梦花却是必须拿到的!” “你转达了侯爷的话,加上雷翳本来也是个好事的,自然会配合侯爷,所以她大概会邀约你决斗,以决定怀梦花的归属。” “但你的武功太差,实在不可能和雷翳对敌。呵呵,想必三位老人会告诉你,少林有一种秘法,可以短时间内让你功力暴增数倍,但之后效果便会消失,而且你的身体会稍有损伤,对否?” 我没有答话,但心中也是一动。三位老人的确是如此告诉我和云翎的,此刻这蝉儿说起来如同亲见,再想到自己身上那奇异的功力增加至今仍未曾消失,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背后可怕的真相。 “其实,少林一派的确有秘法,但那也是禁法。也只有当年三虎僧这样不守陈规的强悍弟子才会学到这种秘法。” “这种秘法的确能够将人的潜能于瞬间提升,让你和雷翳有一战之力,只是结局会和他们说的,稍有不同。” “‘醍醐’秘法可以让你三个时辰内功力提高数倍,但三个时辰之后,受法者将会爆体身亡!” “明白了么?高少侠,当三位前辈说出这个秘法的时刻,你已经注定成为了牺牲品!” 我的头脑轰然作响。我很想大声驳斥她的歪理邪说,我有许多的理由说服自己,她说的必定不是真的! 多年来三位叔叔对我的关怀教导;三虎僧传奇一般的侠义心肠;更重要的是,我此刻还好好的,并没有如她所说的爆体身亡。三位叔叔决不会害我的…… 但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听她叙述下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一看三位老人的表情。 “你不必惊讶,想必你也早就隐隐猜到真相了吧。对于三位前辈来说,拿到怀梦花才是最重要的,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牺牲你!一城的性命和你一人的安危比起来,以三位前辈这样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人,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看那侍婢平日只是静静跟在白衣侯身后,让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如今侃侃而谈,却让人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她看似颇为享受这讲述的过程,口口声声叫三位老人“前辈”,语气中却殊无半点尊敬之意。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三位前辈真正放弃自己的一身内力,施行秘法后以毕生修为的真元为你伐脉洗髓!这样,你体内突然得到的真气方可平缓运行,为你自身所有,不至爆体而亡。但是这样一来,三虎僧便会丧失全部功力。所以我相信,他们不会选这一条路的!” 三位老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最暴躁的程三叔也没有出言反驳。我心下一阵阵的颤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逼入你体内的‘归流指’之力,一般情况下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作用,但如果有外力循经脉进入你的丹田,那指力就会爆发出来,强行吸引其为你伐脉洗髓。” “换句话说,我的指力强迫了三位前辈施行了第二道秘法!” “恭喜你,已得到了三虎僧三人毕生精修的内力,虽然不可能完全继承,但只要适应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你的内力将不低于三位前辈中的任何一人,当与你们城主的功力相当!” 我愣愣不知所对,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似乎想要看穿那身体里隐隐的内力流转。 我吸收了三位程叔叔的内力?我让三位程叔叔毕生苦修的功力全失? 我觉得嘴里一阵发苦,想要大声质问,却不知为何,一丝隐隐的快意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对着白衣侯——这个设计一切的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蝉儿显然看到了我的怒火。她嘻嘻一笑道:“高少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想要绝世武功,三位前辈想要怀梦花救人,如今你们不是各得其所么?若非我家主人答应付给雷翳足够的代价,你们怎么可能从她那里拿到花?我家主人好心帮你,你都不道声谢么?” 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看了一眼白衣侯那恍如看客的面容,我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我摇了摇头,放弃了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快步走向房门。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我不想见到白衣侯,也不想看到三位憔悴的老人。 “高少侠,不如我送你个提示如何?”就在快要跨出门口的一刻,一直端坐在椅上的白衣侯突然开口,声音中隐藏着一丝只有此刻的我才能察觉的笑意。 我没有回应,却站住了脚步,专心听着。 白衣侯,这个神话般的人物会说些什么? 在这个全城危亡的时刻,哪怕是要和恶魔交易,我也会毫不犹豫! <er h3">SIX “我想到了!” 方才,白衣侯只说了八个字:“你死之前,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八个字究竟算是什么提示,是在揶揄我,还是在揶揄这座垂死挣扎的小城? 和我一起听到了事情真相的云翎,只默不作声地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让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突然之间。云翎喊出了这四个字。 漫天的乌云露出一丝空隙,久违的一缕阳光终于撒向这座小城。 <er h3">SEVEN “不行,这太疯狂了!你这是在拿全城人的性命赌博!”我惊异于云翎太过大胆的计划。 云翎淡然一笑,不再是平日嬉闹的神情,笑容背后的面色坚定无比:“你不觉得我刚才的推论很有道理么?” 我心下一动,却仍然继续争辩道:“的确是有道理,但并不一定就完全正确。你的计划太疯狂了,万一要是你的想法错了呢?那么我们的最后一丝希望就……” 云翎截断我的话,道:“我们现在哪里还有希望?你看看,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现在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我们也要试试,何况刚才我们已经完整地推演过了,十有八九是对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虽然这样的执著让我不由感动,但我却仍摇了摇头。我实在难以接受,云翎要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去冒险:“你刚才也说,还有一些问题我们仍然解释不清的,不是吗?这说明你的推论可能是错的。” 云翎道:“不光是白衣侯的话,你想想唐斯月的遗书?我们太笨了,那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谜,她已经告诉了我们凶手是谁,对不对?印证之下,还不明白么?” 我强辩道:“那个太牵强了,你说是他,我还怀疑是其他人呢。” 云翎道:“你想,那颗解药并没有被拿走,也就是说,拿走遗书的人并不知道她的遗书是什么意思,对不对?但他为什么要拿走遗书?自然是因为我们的推论!” 说着话,云翎突然靠近我,凝视着我的脸,半晌才道:“这些都不是问题。高刑,那些解释不清的地方我们抓到他后自然可以问清楚。其实,你是知道我们应该赌的对不对?赌输了也无非是同样的结局,赌赢了,我们将重获新生!” 我默然无语,其实我在内心深处知道,她说得对,但…… “高刑,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即使小城被毁了,我们也不过是随之毁灭而已,但如果我们赌输了,将成为害死亲人的千古罪人!但是,高刑,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做的,哪怕我们会因此而悔。”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爱人。 这是那个整天笑闹撒娇,那个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在我肩头痛哭的少女么?也许这才是江湖闻名的“云中燕”真正的样子吧,那个隐藏在天真少女面目下的坚毅灵魂,那个让我汗颜的灵魂。 我重重点了下头! 赌一把吧,为了这座小城,为了我的亲人朋友…… 为了她! <er 暗巷。 不用多想我们便知道,无论是城主还是三位叔叔,都不会同意我们这个近似疯狂的计划。所以,此刻便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等,等着鱼儿咬钩。 诱饵,是那鱼儿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怀梦花。 一个高大的身形在巷口出现,背上的一把长刀昭示了他的身份:李怀戚。 这来虹日城寻仇却被莫名卷入死劫的高手,如今为了生命和自由被迫与我们合作,据说在寻找唐斯月的时候,他出了不少力。 段九霄已然名动江湖,但这和他同行的李怀戚我们却从未听过,但从之前的交手来看,此人的武功怕不逊于段九霄。 眼见他一步步迫近,却不说话。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不由双双提气。我俩都不知道,这神秘的高手想要做什么。 李怀戚看看我们二人,忽然笑道:“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我不过听到……” 说到剑拔弩张之时,我心内忽生警兆,尚未及细想,身子骤然一转,同时伸手拉向云翎。 劲风骤起,两道指风斜斜自我身后飞起,一道突袭云翎,一道直朝我而来。 云翎应声倒地。我心下大怒,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埋伏,却不料竟然有人埋伏在我们之前。 我及时地一闪,那一指虽未点中我的檀中大穴,却仍击中我胁下,当即全身痛得一颤。同时,另一股指风已然迎面扑来。 指风凛冽,有如鬼哭,带着遇神杀神般的一往无前。我身在半空,眼见避无可避,方要全力下落,却惊见脚下一片刀光! ——李怀戚的长刀席卷而上。 匆匆拔剑,刀剑相交,我借力而起,同时只觉背后一痛,那指力已然击中我的后脑。我只觉一阵眩晕,颓然倒地。 狂笑声中,偷袭我们的人骤然自暗影处现身,果然是九霄龙吟段九霄。 我恨恨地看着这个我曾经崇拜的高手。 却听李怀戚语带疑惑:“段兄,这是为何?”看来他竟然不知道段九霄为何伏击我等。 就听段九霄道:“多谢老李你相助了。我先前无意中走到此处,看到他二人鬼鬼祟祟地近前,便躲了起来,没想到接着你也到了。眼见如此大好时机,我便赶紧出手!哈哈,我知道老李你一定能配合无间的,果然不错,这两个小辈又落入咱们手里了。” 李怀戚长刀入鞘,道:“我们已然和云城主立约,此刻大事未明,段兄为何要……?” 段九霄一笑:“与云天成那种人定的约,我们又何必去守?我方才听到,他们已猜出了凶手,但这凶手的身份只有他俩知道。此刻只要我们杀了他俩,其他人便再也猜不出凶手,便让这个小城就此毁了吧。” 李怀戚道:“段兄,当日你是如何教训我的?我们明明已经答应云城主,事后再了恩怨,此刻又怎可毁约?再说,你多次劝我不可滥杀无辜,你怎忍心要坏这一城的上百条性命?” 段九霄的面上满是煞气:“那时我尚不知,原来六堡众的罪魁祸首全都隐藏在这一座小城内。正是他们,害了我家乡的无数条人命,我让他们这几百人偿还,还算轻的!更何况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来又如何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怀戚道:“这城中的六堡老人不过数十而已,其他都是些无关人等。你……” 段九霄道:“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多说无益,你不参与,也不要拦我。”说着一指朝我眉心点来。 只觉指风强劲,直直朝我额头而来,只怕马上就是破脑毙命的下场。我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难道,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么? 一声钝响,我睁眼一看,愕然发现却是一把长刀挡在我的脑前!正是这把长刀,挡住了夺命的指风。 实在想不明白李怀戚为何要救我,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二人。 段九霄也是眉头一皱,道:“老李,你这是做什么?” 李怀戚摇摇头:“段兄,我一直敬你为兄,所以决不能让你此刻如此作为。” 段九霄一愣,旋即大笑道:“日前要杀这二人的可不是你么?如今怎么主意改得如此之快?” 李怀戚摇头道:“日前要杀这二人,是因为与云天成为敌,但此刻我们已然订约,决不可毁。” 段九霄面色一沉,半晌方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侠义心肠?” 听着二人争论,我却不及多想,全副心思都放在我体内被封的几处穴道上。 段九霄的惊神指力果然惊人!若按往日的武功,怕给我几十天时间,我也没可能用内力将被封的穴道冲开。但经墨岩山一夜,三位程叔叔醍醐灌功,此刻我的内力只怕还要高于这位绝世高手。潜心运力之下,那指力瞬间便有松动之态。 李怀戚再摇头,道:“我说过,我没什么侠义心肠。只是我既然敬你为兄,便不希望你做下令你后悔终生之事。” 段九霄的面色几度变幻,最后忽然怒喝道:“走开!你根本不明白,他二人身藏怀梦花,此刻非死不可!”同时双手十指交缠,骤然一指重重击出。 李怀戚大约万万没想到段九霄竟会突然发难,长刀急急回撤,终究晚了一步。只听一声钝响,李怀戚踉跄几步,肩头瞬间被鲜血染红,人也软倒下去。 去掉了这个阻碍,段九霄又是一声怒吼,双手姿势不变,一指笔直点下。 就在这一瞬间,我只觉身体一松,禁制已然被内力冲开。我不及欣喜,一个打滚,躲开了那道夺命的指风,同时一掌挥出。 我在墨岩山的际遇,段九霄显然并不知晓,此刻突见日前的手下败将猛然间武功大进,他完全猝不及防,眼见一掌袭来,竟是不及闪避,被我一掌结结实实拍了个正着。 段九霄狂喊一声,身子直直飞出,同时口内鲜血喷出。 我心中却暗叫可惜。这一掌若是平时,完全可以重伤这绝世高手,可此刻我刚刚冲开穴道,内力未曾运足,加上段九霄借力后退,卸去了大部分掌力。 看来下面将是一场苦战。而我空有功力,却无法运用自如,赢面实在不大,何况还有一个敌我难辨的李怀戚。 突然,异变骤生! 段九霄狂喝未歇,骤然转成惨呼。 我愣愣看着一柄剑刃从他的胸膛伸出,再如毒蛇一般缩了回去。 惨呼声中,段九霄的身子软软倒下。 这名动江湖的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一柄来自背后的细剑之下,死在了这座域外的小城之中。 长剑一缩,重回剑鞘。站在当场面无表情、一剑狙杀了九霄龙吟惊神指段九霄的,正是我自小一道长大的朋友,沈源。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些神思不属。 就在方才段九霄暴起突袭的一瞬间,我突然如此地后悔,后悔自己同意了云翎这个疯狂的计划。 事实告诉我,云翎也会看错。 她方才便算漏了段九霄,那此刻,她会不会也看错了真相? 如果她错了,那么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将就此破灭了。那曾经是只属于我俩的希望。 似乎根本不关心我们为什么和段九霄生死相搏,沈源淡淡问道:“你们说要处理怀梦花,究竟是怎么处理?” 我解开云翎的穴道。云翎缓缓站起,凝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片刻后方道:“怎么处理都好,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凶手!” 看到我和云翎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全部退路,沈源却依然面色如常:“你们果然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猜到,一定是你们,先找出我来。” 我愣愣看着眼前之人,直到此刻,我犹自不愿相信这一切,不愿意相信云翎可怕的结论。我等着他质问我们,等着他驳斥我们的幼稚推论,等着他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没有! 沈源只是缓缓亮出双掌。 刹那间,三个人便一起动了。 同样在刹那间,战斗结束。 经脉被制倒在地上的沈源,看着毫发无伤的我和云翎,面色奇怪地竟有些释然。 <er h3">NINE 城主府大厅,所有人再次聚集,而不同的是,在这些人的眼中,此刻已开始闪烁起希望的火光。 良久,云城主缓缓走到沈源的身边:“为什么?” 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几十岁,皱纹在一夜间爬满了脸庞。此刻,他看向被牢牢制住的沈源,双眼中满是痛苦。 云城主只有一个独女,沈源自从十岁起拜云城主为师,朝夕相处。对于他来说,那是如同亲子一般的存在。 沈源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面容,看了看云城主,忽然道:“你们怎么怀疑到我的?”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道:“这要多亏白衣侯的提醒。”说着,她朝一边的白衣侯主仆深施一礼。 “沈源,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但其实,你患有严重的消渴症吧?” 显然,即使大部分小城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沈源居然有如此严重的病症,一时间议论纷纷。 云翎继续道:“我们都知道,消渴症是绝对不可以吃糖的,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在以前,你每天都喝大量的水,水袋从不离身,且从来不吃甜的东西,这一切都是消渴症的症状。我们其实早就大致知道你的病情,只是既然你不说破,我们也当你要强,而且看你对食物控制得甚是严格。也就没有提醒你。” “今天白衣侯问高刑‘你死之前想做什么?’不错,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会去做一些平日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平日因为病情不可以吃甜食,那么既然左右活不过几天,或者未来存在极大的危机,那为什么不放纵一下自己,吃一些甜食呢?” “所以你这几天开始大量地吃糖。想必我们每个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心态。” “问题是,你突然停止了严格的食谱,并不是从知道自己中毒的那天开始的,而是从你护卫商队归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也就是说,从那天起,你就知道了城中会有一场严重的危机……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下毒的凶手。”云翎的话落下尾音,除了早已知道这番推论的我和城主,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 欧阳叔叔不禁问道:“证据只有这些?” 云翎道:“自然不止。我们在唐斯月的房间内找到了她的遗书,写得很突兀,一句莫明其妙的‘泪湿枕畔’其实她是在提示我们谁是凶手。这是个简单的字谜,谜底就是一个‘沈’字。那凶手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藏起了遗书。” 唐仲生沉吟道:“就凭这些?可是这完全是推论,没有一点实证。而且第三桩凶案不是已经排除沈公子的嫌疑了么?” 新近丧妹让这个闻名江湖的唐大公子面色间带着说不出的憔悴。眼前之人很有可能便是杀死唐斯月的仇人,他却仍能以对方的立场提出质疑,我不由一阵钦佩。 第三桩凶案,也就是陈耳伯伯被害的时候,沈源一直是和我们以及城主在一起的。理论上,他似乎不可能去行凶。 云翎道:“这种危急关头,还哪里能有那么样的怀疑。只要稍有嫌疑。自然是先推理下去再说。而在暗巷中,他突然向我们出手,至此我们便再无怀疑。至于那桩凶案他是怎么做的,他比我聪明得多,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我们慢慢再问便是。”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吃的解药?”一直静静听着云翎说话的沈源突然开口问道。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一笑道:“我知道你要喝很多水,所以早把从唐小姐那里找到的解药加到了你的水袋里。” 直到此时,其他人才知道,从唐斯月那里拿到的一粒解药,已经被用掉了。 欧阳叔叔急急道:“你当时就确定他是凶手?” 云翎道:“怎么可能,自然是到了暗巷我们才确信的。” 欧阳叔叔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回应:“你就不怕你的推论错了?如果那样,你会毁掉我们全城的希望。” 云翎一笑道:“这是一场赌博。如果我输了,自然会承担责任,但为了整个小城,我必须赌。如果我们先逼他承认,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乖乖服下解药?”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的确,以我对沈源的了解,如果不是他得知自己已经服食了解药,在真相揭露后,他一定会为了完成计划不惜自杀。那样,一切的希望就真的灭了。 而且,之所以我和云翎能如此轻易地制住沈源,除了他不知我功力突进之外,想必还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引发我们身上潜藏的毒性,所以太过托大,这才会被我们一招所制。 云城主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沈源,你该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吧?” 沈源端坐在椅子上,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是我从没有在沈源的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冰冷沁骨。 “因为我厌恶这里!” 第三日夜 脆弱的崩溃 <er top">ONE 三十年前,阳同六堡。 战旗猎猎作响,无论是城外列阵以待的八万精兵,还是城墙上数千六堡战士,这一时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将会如何。 胜负不在于城外那矗立的二十架攻城井栏,也不在万千精兵滚滚的热血。阳同六堡明日的安危,其实决定于这间小小的斗室。 兵部侍郎石天修轻轻抚摸着手上翠绿的宝石扳指。 当初,他毛遂自荐接下了这几乎必死的任务时,所有的同僚都以为他疯了。但他自己知道,他没疯,而且他很有把握完成本次使命,本次让皇帝和无数重臣头疼不已的使命。 因为他对人性的认识比那些贪生怕死的同僚更清楚。那些人自己懦弱无能,却又近乎天真地相信英雄的存在。只有他才真正地了解,了解所有人的善良其实都有一条底线,不论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还是万人崇敬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条底线上跳舞——一场完美的舞蹈。 “沈大人、云副使,你们想好了没有?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多说,朝廷上下现在只是想要个台阶下而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百战劫余的战士,看看那些无辜的妇孺百姓,难道他们的性命,还不能让你们给他们这样一个台阶么?” 石天修不再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推一把,什么时候又该让对方自己做出抉择。 沈青云突然开口,声音沉闷:“你能保证其他所有弟兄的安全?” 石天修的面色依旧沉稳,重重地点下了头。 翌日,六堡众交出首领沈青云全家,六堡外八万大军后撤三十里,六堡众全体撤入大漠。沈青云全家旋即被斩。 于是大漠中,有了一座名叫虹日的小城。 <er O 我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想不到,让我心向往之的英雄传说竟然会如此落幕,原来虹日城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悲哀的故事。 被骤然翻出这些尘封的往事,云城主似乎顿时垮了下来,声音颤抖,似乎是在说给沈源听,但更多却是在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你都知道了。不错,你是老大的儿子。当年老大为了全体六堡众的性命,举家被斩,只有你被我们救了下来。你是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以为是我们当年出卖了老大?”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可能性,我仍然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沈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老大?沈青云?他是谁?我都没有见过他,你们出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云城主显然是一愣,沉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沈源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我说过,因为我厌恶这座城市。” “我知道你们当年是怎么救我的,你们用一个同样大的婴儿换下了沈青云的儿子。而换回来的那个,自然就是我。” “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六堡的英雄们用沈青云换来了六堡的平安,再用一个婴儿的性命换回沈青云的遗孤,也换回自己良心的平静。” 我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沈源的诉说。此刻我已然猜到,那个用来换回他的婴儿,想必就是真正的“沈源”,沈大叔的亲生儿子。 “那个时候,恰好只有我爹娘正好有一个婴儿。于是,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把自己的孩子双手奉上。无比讽刺地是,那个被牺牲的婴儿也姓沈。” 说到“我爹娘”三个字的时候,他不变的语声终于有了一丝颤动,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在大义的名分下,不由得他们不同意,当然更不由那几个月的婴儿反对,于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沈青云牺牲了自己,救了阳同六堡,六堡众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救下了沈青云的遗孤。多么催人泪下的故事,对不对?” “可是你们知道么?我厌恶这里,厌恶这个小城,厌恶我爹娘,厌恶你们一切人!” “你们自以为这一切都是秘密?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我自己血淋淋的来历,知道了这小城辉煌的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启齿的往事!” <er hREE “从我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忆,回忆那个婴儿。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的性命是用那个孩子的性命换回来的,告诉我,我只是他们孩子的替身。” “他们一边告诉我,我的性命来之不易,他们爱我。就像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边却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那短短的、能够和亲生骨肉相处的时光。回忆每一个细节,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们,也折磨着我。”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婴儿的幽魂正在我的身边游荡,在这座小城中游走,在你们每个人的噩梦里出现。” “我不想质问他们,如果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什么不拼死保护他,我不想质问这样的一对老人,不想打破他们由虚妄的痛苦所带来的幸福。” “我听够了,我厌烦这一切,我厌烦这座小城,更厌烦你们!” “所以,当我确定自己的病症之后,终于决定,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这一切!” “唐大公子,我对不起令妹,我不想辩解,是我对不起她,让她走上了那条绝路。” “她本来和这里的一切无关,是我骗了她,因为我需要她手中的毒药。我拿到了无衣,本来想让她离开这里,我告诉她,我不爱她,只需要她的毒,我让她离开,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走上了那条绝路。对不起。” “我只想道这一声歉,至于你们……” “都去死吧!” <er h3">FOUR 听到最后几个字,我已经惊觉不对。不及反应,却见被牢牢制住、端坐在椅上的沈源一阵挣扎,紧接着突然一声爆响,他的身体骤然炸开。 血肉横飞!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随着骤然的炸裂洒遍了整个大厅。除了那对神秘的白衣侯主仆,没有人来得及躲开这漫天洒下的血雨,待得回过身来,所有人的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沈源的血肉。 而沈源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椅子上比别的地方浓得多的血液,证明那些血液的主人曾经端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想不到沈源被如此严密地制住,仍有这最后一招自裁的手段。 如果不是一早云翎给他吃了解药…… 所有人不由后怕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er h3">FIVE 沈源的话给我们的心理带来无比的震撼。 实在想不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和我相交莫逆的好友,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不为人知的悲哀。更想不到,那一切辉煌传说的结局竟然是如此的晦暗。 但目前,不是感伤世界残酷的时机,一个更严酷、更待解决的问题便横亘在我们的面前:谁是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同时做到两件事:一,给“主”服下解药。解除“主”,二,“最后一人”死去。 只要“主”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两种情形居于其一。毒都会发作。 在云翎大胆的设计下,下毒的沈源是服下解药才死的,解毒的两个必备条件已经解决了一个,但还有另一个条件—— 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中的是“引”,即使“主”已经解去,“引”仍然可以引发所有人的毒。 而且“引”是无解的,怀梦花也不行。 只有沈源才知道最后一人是谁。可惜,他死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最后一朵怀梦花,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 突然,唐大公子开口道:“我有办法找到最后一人!” 发现唐斯月的尸体后,唐仲生变得无比颓然,即使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变故,他也一直默不作声。此刻他嘶哑的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转向他。 是啊,唐门的毒,自然只有唐门的人才最了解。 “本来中了‘引’和‘毒’的人症状不会有任何区别,除了下毒人,没人知道谁是‘最后一人’。沈源想必也听斯月说过这一点,所以才急于自杀。”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引’和‘主’两种毒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在解药的催化下,‘引’和‘主’会互相融合。” 大厅里都是聪明人,至此基本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意思。 云城主面上泛出一丝喜色:“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沈源的血找出最后一人?” 唐仲生点点头:“不错,好在云翎事先给沈源服下了解药。此刻沈源的血液已经和解药完全结合。我们只需要取一滴血与沈源的血混合,便可知道谁是最后一人。” <er h3">SIX 欧阳叔叔道:“难道我们要将全城人每人的血都试一下么?” 云城主点头道:“嗯,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欧阳,我们这就分头去召集全城人吧。嗯,大家先不要宣布沈源的事情。” 欧阳叔叔点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我等刚要动身,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 回头一看。却是白衣侯朱煌。 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们几乎遗忘了这个神秘而强大的访客。相对我们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越发显得遗世独立的白衣侯,此刻轻轻摇了摇头道:“诸位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先测试一下自己呢?” 我们面面相觑。 想想沈源的设计,他最恨谁?谁和他最接近?如果他要留下一个人最后死去,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城毁灭的话,这个人,大概应该就在我们这些熟人中间! 云城主点点头道:“不错,让欧阳先去召集人手,我们自己先逐一试试。时间不多了。” 夜越发沉了,最黑暗的时刻已经来临,离即将到来的黎明毁灭也越发近了。 <er h3">SEVEN 一团鲜血静静地沉在碗底,漂摇着。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除了那神秘的白衣侯。 他方才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云翎身边,低头向她说着什么。 我心下一动,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实在有些不放心,方要动身挪过去,却听云城主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便由老夫开始,如何?” 说话间,他已走到那盛着鲜血的碗边,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要朝自己的手心割去。 “慢!”出言的是唐仲生。我也猜不透他为何突然阻止。 云城主道:“莫非还需要什么特别的步骤?” 唐仲生面色严肃,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希望大家明白一件事。我们要找出的是最后一人,‘主’可以通过怀梦花解掉,但是‘引’即使用了解药,也只能解她一人之毒,其他人还是会毒发。而且,‘引’可以随时下在我们任何一人身上,所以……” 说着话,唐仲生忽地探手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革囊。举到眼前让众人看清。 不用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暗器革囊。看着那不起眼的黑色革囊上用黄色丝线篆绣着的小小“唐”字,大家心里都不禁一阵紧张。 这便是唐门的根本,蜀中巨族骄傲与力量的源泉。 唐仲生愣愣看着手上的革囊,叹了口气,手一甩,革囊远远飞出,落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有一个笨蛋,所有人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言下之意。 似乎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想起,即使我们成功地找到“最后一人”,也不代表事件的终结。 为了全城人,“最后一人”必须死。 问题是,谁会愿意奉献自己的性命——即使可以换来全城人的生存? 也许,现在大家可以同心协力,但是一旦真相揭开,也许我们将面对更残酷的抉择。 看着那远远落下的唐门暗器革囊,对于曾让我疑忌的唐门大公子,我心中忽然充满了敬意。 仿佛是什么力量在催促着我,我探手解下腰间长剑,如唐仲生一般,远远扔了出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角落里的武器迅速成了一堆。 所有人的手都空了,除了那个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李怀戚抱着长刀,犹豫不决。 云城主踏前一步,看着这方才痛失了好友的神秘高手。 李怀戚长叹一声,最后一把兵器终于离开了主人的手。 “开始吧!” <er 云城主第一个上前,左手凝力,指甲在右手手心中轻轻一划,鲜血点点滴入第一个海碗中。 鲜血方入,一直沉在水底的沈源鲜血突然仿佛沸腾了一般。 就见整碗水猛地翻滚不休,云城主的血珠在水面上不住蹦跃,竟完全无法沉入水下。 沈源那被诅咒的血脉至今仍如此排斥这座小城么? 如此紧张的时刻,我心中却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云城主回过头来,面色苍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唐仲生。 唐仲生缓缓摇了摇头。 大家都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云城主缓缓走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大厅内又陷入了沉默,我左右看了一眼,迈前几步,道:“我来吧!” <er h3">NINE 我——不是! 唐仲生——不是! 李怀戚——不是! 程大叔——不是…… 直到赶回来的欧阳叔叔和几名城卫都被一一实验,全都不是。 其实还有人没有被检验——白衣侯主仆。只是就连素日最强硬的欧阳叔叔,也没有去要求他们检验的意思。 云城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得检验全城人才行。” 欧阳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翎儿呢?”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云翎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了。 确切地说,自从和白衣侯说过一番话后,我便再没有看到过她。而我,只有沉默。 云城主面上一惊,道:“你们可曾见过翎儿?”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只是我突然有一种神秘的预感——也许还是不要去找她比较好。 云城主无奈道:“这丫头,这种节骨眼也不知道野去了哪里!欧阳,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好了么,我们逐一检验吧?” “城外风暴未歇。倒是件好事,没有人能够出城。不过还有一些老兄弟不知道躲在哪里了。此刻,城中大部分人都在外面,我只告诉他们是集合寻法解毒的,并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云城主点点头:“这样也好,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粗豪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我们先检验一下云小姐吧!” 我心头一惊,看向说话的李怀戚,接着四下一瞧,却没见到云翎的踪影。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李怀戚,就见他大步走到角落里,弯腰捡起自己的长刀。 “先前我和云小姐争斗过一场,这把刀上,沾着她的鲜血!” <er EN 刀锋入水,那干涸的血迹慢慢溶入水中。 突然,碗底的鲜血动了,仿佛发出一阵阵欢鸣,刀锋上的血迹迅速沉下,霎时间包住了碗底的鲜血。 转眼间,两团鲜血完全交融在一起。 是她! 最后一人,竟然是云翎?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个荒谬的结局。 突然,一声惊呼把我拉入了现实。 “怀梦花也不见了?” 怵然回头,那最后一个解毒的希望已然不在了。 <er h3">ELEVEN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在能够找出“最后一人”救出全城人的希望下,这一朵小花似乎变得并不太重要。 但此刻,我才想到,一朵怀梦花不能救一城人,却能救一个人。 比如,拿走怀梦花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而只有我们寥寥数人知道怀梦花藏匿的地方。 又是谁,拿走了它? 欧阳叔叔怒道:“那丫头不仅自己偷偷走掉,还拿走了怀梦花。这下虹日城完了……” 云城主急急摆手,却已经来不及,欧阳叔叔的怒吼瞬间传出了大厅。 云城主一声哀叹,只听聚集在府外的人群短短一阵寂静,紧接着轰然一声。 我懒得去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无力去想一切事该如何解决,我只知道:小城,彻底乱了! <er ELVE 曾经的小城宁静得让人觉得。时间在这里完全是静止的。 我曾经以为,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这座小城任何一个角落的风风雨雨。 但今天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 我不了解那些光荣的先辈,不了解自小长大的好友,不了解自己的爱人,更不了解这座疯狂的小城! 黎明还未到来,但眼前却不再是黑暗。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残余的沙暴,将这凄惨的小城景象倒映在满是黄沙的天空上。 我甚至认不出那些正在燃烧的,究竟是谁家的房子,我也不敢去想,那些房子里是否有我的朋友正在绝望地狂笑。 我太累了,看着那疯狂一般在整个小城里搜索云翎的人群,想着那不见的人和怀梦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只是在这漫天火光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等待着天地毁灭的那一刻。 <er EEN 面前的人我都认得。 那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一同偷孙老夫子的书;那是我的长辈,曾经笑着扶着我教我走路;那是我的师长,曾经无私地指点过我武功。 但如今,我似乎不认得这些人,不认得这些焦虑而疯狂的面孔。 “云翎在哪儿?”或许太久的沉默让他们更加尴尬,而尴尬全部转化为怒火,开口便成了这一句。 这一句也让我知道,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丫头逃走了,全城人都要一起死了,她还偷走了解药!我们此刻找不到她,便先杀了她的恋人高刑,我们就是死了,也要让他们陪葬!” 刀光漫天,这不是平日的比武喂招,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恐惧已然炸瞎了他们的眼睛。 云在青天水在瓶。 仿佛不是我的身体,虽然我丝毫提不起力气,身体却依然诡异地动了。 霎时间,攻来的一刀一剑似乎都不再凌厉,我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击划来的轨迹,更知道从哪里能够轻易将它们破解。 电光石火之间,出手的五人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人群中。 若在往日,这些人的武功虽比我稍逊一筹,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我打败。更何况五人合击,我是必败无疑。但是经过墨岩山一役,在我新领悟的境界面前,过往的我,完全不堪一击。 我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但我的生命却已经所剩无几。这是何等的讽刺。 对面的人群似乎也没想到我武功的突进,沉默良久,突然一声怒吼。这一次不是五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所有人同时扑上。 这些人中没有老一辈的高手,但几乎集结了新一代的所有人。他们每一个人修为比起过去的我都差一些,更加比不得现在的我,但人力终归有尽头,无论我如何进步,都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全城的精英。 不到十招,我身上已经增添了数道伤痕。若非新领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袭来的劲力挪移分寸,怕我早已魂归黄泉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忽然,我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看着漫天刀光,我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撤,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眼见刀光及身,我似乎能听到阵阵刺耳的狞笑声。我不想知道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我只知道,我累了。 骤然,一道刀光横空卷起。 这道刀光如此之盛,便连漫天的火光也不能掩盖其分毫。匹练到处,袭来的刀剑纷纷折断,我只听一声声惊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落地声不绝于耳。 我懒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只觉领口一紧,整个人凭空飞起。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我定在被那个救我的高手拎着,迅速逃离战场。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天来的事情让我太累了,想起那恐怖的血字,隐藏的过去,墨岩山上的生死之关,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和恋人,想起方才那火光和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松,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又带来一个酒客!” <er EEN 一桌,一坛,仅此而已。 窗外熊熊的火光和纷乱的嘈杂似乎被那摇摇晃晃的薄薄石墙完全挡在了外面,在这座变得无比疯狂的小城之中,这里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正对门的座位上,一身白衣的朱煌轻笑,对着我们两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微一示意,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城末日般的景象,竟因为这一番从容显得平和了很多。 将我从刀剑下救出,并把我拉到此处的,正是小城的另一个来客,李怀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无论如何,段九霄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但此刻,我什么都懒得问,只是默默立在一旁。 李怀戚哈哈一笑,从我身边绕过,也径自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香飘十里,本以为前日所喝的七日酒已是酒中极品,如今方知,何谓‘好酒’二字。老和尚,若非今日形势,怕你还不肯把这私藏拿出来吧?” 坐在白衣侯身边的,正是程大叔。却不知另外两位叔叔去了哪里。 听得李怀戚大声喧哗,程大叔也不生气,颤巍巍起身举起酒坛,看那酒液色呈金黄,竟如黏稠状依住坛口,不肯下落。 程大叔将几个酒杯再次斟满,方道:“这酒,我们三个老头子珍藏了五十年,六堡事变时都没舍得扔了,一路带来虹日城。想不到今日,我们三兄弟不能聚首痛饮,倒让你白白喝了去。”说毕摇头一叹。 举坛,斟酒,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程大叔却做得无比迟缓,竟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心头一酸,挺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围桌坐下。 <er EEN 依然白衣出尘的白衣侯,豪情万丈不改的李怀戚,闭目出神似乎毫不萦心的程大叔,笑嘻嘻的侍婢蝉儿,面无表情的云城主,加上一个满身尘土、无比颓唐的我,在这奇异的时刻,几人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地狱般的小城。 黄衣侍婢蝉儿抱着那坛珍酿,不断为空了的酒杯斟满。我们四人也不说话,只一杯杯品着这难得的佳酿。 白衣侯朱煌举杯望向窗外火光中的小城,目光中竟似隐含着一层笑意。 他们主仆和李怀戚也许是现在城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人,我无从猜测,这个神秘的局外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骤然惊觉,李怀戚竟然在喝茶。这茶里,岂不是有无衣之毒? 我愣愣看着这大汉。李怀戚大笑,道:“大哥因我而死,我便赌一赌,看老天让不让我死。”长刀在怀,大笑声不绝,豪气冲天。 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狠厉之色之下的那一丝惧色。那是对未知、对死亡的恐惧。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我,这些江湖传奇,也是会怕的。 云城主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面上丝毫不带表情。 只有程大叔,举着酒杯,愣愣发呆,任窗外乱如地狱,仍不抬头一看,似乎那手中的酒杯有着无比的魅力,让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整个小城的末日即将来临的一刻,在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都要倾覆的一刻,我和名震江湖的白衣侯、李怀戚、云天成、程慧围坐在这张脏兮兮的小桌旁,我们只做着一件事:品酒! 有这一刻,足慰平生。 程大叔颤巍巍地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半晌不语,似乎正在细细咂摸这最后一滴的美味,要记住它每一分微妙的滋味。 酒已干。 启明星似乎也已遥遥升上了半空。 当阳光升起,便将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结局 <er top">ONE 城外呼啸的风沙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凌晨就要来临。 窗外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疯狂,都将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神秘的侍婢蝉儿放下空空的酒坛,眼睛在座位上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忽然朝李怀戚开口道:“喂,你不怕死么?” 李怀戚大笑:“当然怕!” 蝉儿眼睛忽闪,道:“那你还在这悠哉地喝茶,不出去想想办法?莫非你觉得,不该用别人的性命换你自己性命,你怕良心不安?” 李怀戚的笑声更烈:“我是那样无聊的腐儒么?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拼命,也未必能找到办法,与其在外面奔忙,倒不如死前一品美酒好茶!” 这答案倒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蝉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程大叔忽然站起,转向我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这句话早就应该说的。包括二弟、三弟,都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在墨岩山,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兄弟一开始,的确是存有虎狼之心。”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提这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看到程大叔此刻孱弱的身体,我似乎更宁可当初事情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但是此刻,程大叔将此事重提,在这个将死的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底深深藏着的,其实有怨愤。 看着我的表情,程大叔长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在佛前侍奉一生,却仍绕不过那层心障。说起来,幸亏蝉儿的那一记‘归流指’,此刻再想。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刑,也许是上天借我们之手,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我愣愣看着程大叔。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会这般说,于是扭头看一眼云城主。 他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立时便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程大叔所说的,同样也是云城主的意思。 程大叔再不说话。白衣侯主仆含笑看着我们。似乎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剧。李怀戚的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云城主忽地开口:“高刑,你的武功已然大成,只要今日不死。日后必可大展鹏程。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站起身来,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笔直朝外走去。 <er O 启明星已然嚣张地升上了半空,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双脚跟从着内心的召唤,茫然地朝前移动。 这里曾经是我无比熟悉的小城,但一切都不再一样。 火光熊熊,全城半数的房子笼罩在烈火中。也许是一些绝望的人引燃了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小家,也许是一些疯狂的人破坏了整座小城的宁静,我只愣愣地看着那一幢幢熟悉的房屋陷入火海。 那里也许曾经是我们游戏,我们胡闹,我们玩乐,我们练武的所在,曾经留下过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苦闷,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向往,还有,我们的甜蜜。 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当真正的毁灭还没有降临在这座小城的时候,恐惧已然让它毁灭了自身。 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也许正在火海中狂笑,一些在疯狂地寻找,还有一些,在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因为有一种毒,因为“无衣”。 死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九天上的诸神将自己的臣民召回天际,还是九幽下的魔鬼在等待着血肉的盛宴?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识感骤然失去,所有人渐渐将你淡忘,你的身体变成虫豸的美食,变成草木的养料,回报着这个大地,这个与你再无关系的大地? 或许,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er hREE 绕过几波狂乱的人群,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从房上翻身落下,我正正挡在欧阳叔叔的面前。 欧阳叔叔神色一凛,方恢复正常。 “怀梦花在哪儿?”也许还有很多委婉的问法,不过此刻的我如此的疲惫,疲惫得不想多说一个字,不愿多想一点。 欧阳叔叔一笑道:“高贤侄,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翎儿,为何要来问我?” 我冷笑一声,不再多话,骤然出手。 风声响起,我左掌堪堪攻至欧阳叔叔的胸口,欧阳叔叔的匕首也已离我的胸口不到一寸。 在墨岩山上一串变故,导致我武功大进,三位老人武功尽失,这些事在回城后我一直没来得及仔细向大家解释。所以欧阳叔叔只怕以为,是三位老人为了争夺怀梦花受伤,而我还是那个武功二流的高刑。这才在一招内便吃了闷亏。 看着自己的手。 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么?曾经让我无力接下一招的欧阳叔叔,就这样轻易地败在了这样的一双手下!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是我荣耀的开始么? 可惜,美梦就要醒了,即使我拥有了这梦寐以求的武功,却注定要在黎明前陨落! 我行险一招擒下欧阳叔叔,方才舒了一口气,忽觉警兆,凛然抬头,喝道:“下来吧!” 一个人影幽灵般翻身落下,锦衣华服,正是唐门大公子,唐仲生。 唐仲生看了我一眼,道:“高公子果然武功大进,恭喜。” 虽然也算是和他同生共死过一番,而且不久前他在大厅内寻找“最后一人”时的气度也颇让我心折,但我心底就是隐隐不喜这位唐门的顶尖人物,当即冷冷道:“唐公子此刻何必还来搅这趟浑水?你追踪我所欲何为?” 唐仲生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高公子说笑了,以公子此刻的武功,我又怎能一路追踪,不被你发现?只是,我对这欧阳先生有些怀疑,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而已。至于目的,恐怕我等都是一样的。” 我不再答话,伸手解开欧阳叔叔的一道禁制,问道:“怀梦花在哪,你肯说了吧?” 欧阳叔叔的面上满是愤慨和不解,愤然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我拿了怀梦花?” 我冷冷道:“因为你最可疑!当时在大厅里你一声大喝,将消息透露出去,搅乱了全城。如此的乱象对谁有利?自然是偷偷藏起怀梦花的你!” 唐仲生面色一愣。我知道他必然也想到此点,方才追踪欧阳叔叔。但这毕竟无凭无据,他怕是以为我有更实在的证据吧。 欧阳叔叔脸上的愤怒之色更浓,道:“你就这样……” 我冷笑一声,道:“刚才有人告诉我一句话,事急万事从权!此刻还提什么证据,拿出怀梦花,否则今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不会在乎再多一具尸体!” 欧阳叔叔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应该能分辨得出,我的话中并非虚言恫吓,颤声道:“怀梦花只有一朵,能救几个人?你们……” 我打断他的挑拨:“怀梦花救不了一城人,它并不重要,但云翎的声誉重要,我不能让云翎背上一个偷取解药、贪生怕死的骂名!我没时间了,你告诉我,解药在哪?” 欧阳叔叔道:“我已经吃了。” 我冷笑道:“你不用骗我,你是知道怀梦花需要清晨服用,方才有效的。而且从午夜起,怕是唐公子就一直跟着你了,你怎么会有机会服食?” 欧阳叔叔看看我们两个,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带你们去……”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鲜血丝丝从他口中溢出。 唐仲生面色大变,急急道:“不好,他毒发了!” 欧阳叔叔气若游丝:“在城墙峰火台上……”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生机断绝。 黎明已然悄悄来临。 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如果没人能够阻止“无衣”的发作。 <er h3">FOUR 城墙烽火台。 那里的确有一个空洞,是藏匿东西的最佳所在。但此刻,怀梦花却已经不在了。 谁,谁是那螳螂之后的黄雀? 看着唐仲生,我长叹一声道:“唐兄,我们分头去找一下云翎,看看还有没有线索吧!” 唐仲生的面色先是一阵愕然,紧接着重重点头,转身急急飞去。 看着这江湖才俊的背影,我心下不由一松。也许我是真的不敢抉择,我要赌一赌,赌一赌天意让一切如何终结! 不再犹豫,我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er h3">FIVE “如果全城燃起了大火,我们走散了,我会在那里等你!” <er h3">SIX 到了! 那条小巷,那个云翎和我定下约定的小巷。 四周的房屋多已在大火中毁灭坍塌,可这座小小的窄巷却神奇般地悄然伫立。 我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让我魂牵梦萦、无时相忘的人影。 远远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迷人的倩影。 还有我! 抬头,犹自含着晶莹泪花的双目已然看到了我,没有一丝犹豫,云翎飞身扑了过来。 终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在这地狱般的小城里,在这疯狂的时空里。 她抬头,看向我:“我有……” 她的声音骤然折断。愕然低头,她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身体的长剑,看着那汩汩而下的鲜血,看着那—— 手握长剑的我! 我的身体如此僵硬,甚至不能放开长剑,不能把自己的目光转开,只能如此怔怔地看着她,让那地狱的烈火焚烧我的心! 迷茫的表情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看着那从长剑上泉涌般喷出的鲜血,看着目光呆滞、手足无措的我,她突然,笑了! 那是万古云霄为之开颜的笑,那是天山冰河为之消融的笑,那也是让我的心为之粉碎的笑。 突然,她将身子一挺,双唇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似乎轰然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流在我的体内穿行,同时,另一股热流从唇间飞入我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变得无比模糊了起来。 终章 这里是哪里? 是地狱么? 缓缓睁开眼睛。 我还活着么? 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轮初升的旭日,以及几乎夺取了整个旭日光辉的人。 那一袭白衣。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勉力支撑起身体,四下打量。 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小小山冈,白衣侯朱煌站在最高处,微微低头,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出荒谬戏剧的最后一幕。 黄衣侍婢蝉儿仍旧跟在他身后的半步处。在他的身前,站着的是唐家大公子,唐仲生。 而他们脚下,毫无声息躺着的,却是那来虹日城寻仇、却莫名被卷入这一切的刀客李怀戚。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俯瞰小城,只觉死一般的静寂。 虽然无法看清,我却能感到,一切都结束了,小城已然被毁灭。 也许我该大喊,我该发疯,我该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可怕的代价,却依然不能阻止这一切?” 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这样做,也不想再做任何挣扎。 白衣侯抬起头,转向立在稍低处的唐仲生:“此地事情已了,你想必也从令妹的遗物里找到了‘无衣’的配方,如此,就按照我们的密约,把它交给我吧。” 我骤然想起,不错,白衣侯曾经说过,唐门的‘无衣’——这毁灭了整座小城的剧毒,正是他委托唐门所为。这么说来,唐仲生和白衣侯此次远赴塞外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交接这毒药? 唐仲生的面色阴沉,缓缓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斯月因此而死,这是世间最后的一份毒方。”说着,他突然双掌一合。 唐仲生出手虽快,却也未必快得过号称天下无敌的白衣侯。就见那侍婢蝉儿双目红光一闪,正要出手,白衣侯却是微一摇头,蝉儿的目色顿时变回正常。 就在这一瞬间,唐仲生双手分开,那奇异毒药“无衣”的唯一毒方就此化成无数碎屑,随风飘去。 唐仲生的声音嘶哑:“此药太毒,实在有干天和。经此一事,我更知,决不可让此绝毒流传人间。”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如此自作主张,不怕我追究你唐门么?” 唐仲生的面色微白,道:“此事是我唐仲生自作主张,与唐门无干。若侯爷宽宏大量,我自当全力报偿,侯爷若是震怒,我则会一力承当。不过即使侯爷执意追究,我唐门就此沦亡,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无衣’实在不可在人间流传,即使付我唐门一门之力,能避免将来无数生灵被其涂炭,也便值了!”他的语声听来虽然坚决,却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白衣侯微微点头,忽道:“也罢,你把你留下的那粒解药给我,此事就此了了。” 唐仲生显然未曾想到此事能够如此轻易地解决,探手入怀,同时不解道:“侯爷如何知道,我还有一粒解药?” 白衣侯微微摇头道:“虹日城中包括段九霄在内,已然全城中毒,若你不是还留有最后的手段,可以救得了义妹云翎,以你的脾气,怕不早就冲出城去想办法了。此刻云翎已死,就烦请你用这颗解药救一救他。” 他手上所指,正是躺倒在地上的李怀戚。 唐仲生思忖半晌,终于依言俯下身去,将一粒丸药放入李怀戚口中,同时左手一拂,昏迷的李怀戚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将丸药吞下。 唐仲生抬起头来,道:“无妨了。此人是侯爷的手下么?” 白衣侯轻轻摇头,道:“只是既有过痛饮之缘,却不想让他就此白白死去而已。麻烦你将他带到一个安全之地,只告诉他,是你救了他便可。算我承你一个人情。” 唐仲生的面色依旧沉郁,弯腰抱起犹自昏迷的李怀戚,对着白衣侯深施一礼,回身飘然而去,由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黄沙慢慢止息,绯红色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 那侍婢蝉儿突然开口道:“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人’已经死了,那些人却还是毒发身亡了呢?” 虽然已经猜测到小城已变为死地,可此刻从她的口中得到印证。我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心跳都不曾为之加快一点。仿佛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那声音慢慢灌入我的脑中。 白衣侯一笑:“‘最后一人’死了,但‘主’毒未解,所以他们都死了。” 蝉儿一愣,道:“沈源不是服食了解药么?” 白衣侯笑笑,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此地凶案开始之时,那凶手依据城墙上的名字顺序逐一杀人,为什么杀到欧阳叙余的时候,顺序会变了呢?” “那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凶手杀人的顺序和时间规律,欧阳叙余被看守得十分严密,完全无法下手,所以沈源只好临时更换了顺序。” 白衣侯摇摇头道:“沈源为了这个计划筹划了多少年。城墙上血字示威自然是为了恫吓城内的知情人。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按计划杀人,这样才有令人恐惧的威力。临时改变杀人顺序,那城墙上的血字岂不成了笑话,反而白长了别人的志气?若是只想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只要静静等待所有人毒发就是。” 蝉儿沉默良久,白衣侯接着道:“他们是如何发现沈源可疑的?” 蝉儿道:“因为沈源破戒食甜,他们根据主人的提示,推断出沈源有必死的觉悟,方才找出真相。” 白衣侯道:“先不说这破绽太过明显。你可曾想过,这‘无衣’之毒即使顺利发作,中了‘主’的沈源,也是不会死的?” 蝉儿道:“这可能是,他即使完成计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白衣侯微微一笑:“不错,这才是此次事件的根本。既然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又为什么一定要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此言说出平淡,听在我的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轰然一声,似乎一切都被倒转了过来。 “没有哪个下毒的人会愿意把自己毒死,所以‘无衣’之毒有‘主’这一种,可以由下毒人自服,不会被传播过于剧烈的‘毒’殃及。从这点意义上来说,‘主’相当于一种解药,只不过它还兼有引发毒发的功用。” “从常识上说,一般人都会认为,下毒之人一定会给自己下‘主’,所以找到下毒之人,自然便等于找到了‘主’,这也是唐门一直以为‘无衣’的最大弱点。但其实,唐门中人竟然没有想过,如果下毒之人也不想活了,那‘主’其实不一定要下在自己的身上,而可以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像沈源,他就没有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蝉儿出言反驳道:“可是,唐仲生滴血验证的时候,不是证明了沈源和云翎的血能够融合么?正是‘主’和‘引’的……”说着,她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沈源给自己下的是‘引’,而给云翎下的是‘主’。可是,那他之前是怎么杀那些人的呢?” 白衣侯笑道:“‘主’可以引动毒发,所以毒发一定要是‘主’引发的,这才是沈源之前连续杀人的目的。不断的杀人,为的其实是加深众人的念头:‘主’是下在了凶手自己的身上。可事实上,还有很多办法能够控制毒发的时间。比如,提前给某些人服毒。” 蝉儿恍然道:“沈源提前按照时间顺序给这些人服下毒药,然后才给全城人下的毒?所以这些人当时死去,并不是提前毒发,而是‘无衣’的潜伏时间到了?” 白衣侯道:“不错,沈源计虑甚是深远,他事先算好了众人的反应,包括何时众人会开始查究,何时会开始保护名单上的人物,何时会有人出城。所以才有了那名单上的故意错乱,而正因为有了这错乱,众人会更以为是因为他们严密的看守,这才让凶手无从出手,临时改变了计划,从而更坚定地以为,凶手自身带‘主’,引发了几人体内的毒性。否则,若所有人完全按照城墙上的顺序死去,当众人发现无法确定凶手时,怕就会产生其他的怀疑。” 蝉儿道:“可惜了如此精密的计划,却因为一场贪吃的破绽而导致了失败。” 白衣侯笑道:“那真的是破绽么?那只是沈源的一场表演而已。若他执意要将计划进行下去,只要服食解药后假装顺从即可。别忘了,他是‘最后一人’,只要他不死,毒一定会发作。但他却在服食解药之后,当场自杀。” “还有那所谓唐斯月的遗书,你们不觉得也是一场笑话么?唐斯月也算是唐门难得的天才,若想要对城中人示警,难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居然用那么简单的一个字谜告诉解药所在和凶手的名字?而沈源又不是笨蛋,何况他也和云翎一样,自小知道孙夫子令纸张显现墨迹的方法,如此推断下去,这和他自己在纸上直接写上‘沈源’二字又有什么区别?” 蝉儿不解道:“难道,那遗书并不是唐斯月写的?” 白衣侯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沈源自己留下的。他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线索,想必是早已等不及云翎找到他,来做最后的落幕了吧。” 蝉儿不服道:“侯爷凭什么这么肯定?” 白衣侯道:“其实沈源的内心也是无比矛盾的吧,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后招上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可记得唐斯月父亲的名字是什么?唐门刑堂堂主唐畔!唐斯月身为人女,平日写字自须避讳,这是从小便形成的习惯,故而决不会在留书中用上那个‘畔’字的。所以这张纸条,只能是沈源伪造的。” 他一叹道:“别人省不起也就罢了,却不料连唐仲生都看不出这破绽,一恸之下人竟然会如此不清明,看来唐门明宗之争,这位唐大公子的前途堪忧啊。” 蝉儿想起一事,道:“难道沈源早知道溶血寻人的方法?” 白衣侯点点头:“不错,唐仲生知道的事情,唐斯月自然知道,则沈源肯定也知道。他故意留出破绽,然后服解药后自杀,这是逼迫大家寻找‘最后一人’。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否则若他随意把‘主’和‘引’下在城中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又有谁能找出他们呢?” 蝉儿喃喃道:“他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让大家误以为‘最后一人’是云翎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衣侯一笑:“别忘了,他所有的怨恨都来源于那个婴儿。也许他只是想给这个城市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他只是为了嘲笑虹日城的毁灭。究竟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看向站在那江湖顶端的白衣侯:“你在大厅的时候跟云翎说了什么?” 白衣侯依然在笑:“我自然是告诉她我的这些推测。同时告诉她,欧阳叙余刚刚偷走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若想救全城人,需要尽快把它找到,并自己服下它。” “所以,她不及和任何人说明便追踪欧阳叙余而去。她可能一直在找花,也可能找到花后一直没敢下决心吃下去。她大概在想,如果我的推测错了,这朵花还可以救一个人,救一个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在等你,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咽下那朵花。”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霎时间那无比恐怖的一幕重新在我眼前掠现。 那一剑,那鲜血,那苍白的面容和最后的一吻。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杀了她,随着‘主’的身死,毒再无可解。全城人的命运已然注定。但你不同,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服食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 我忽然想起,随着那一吻,那流遍我全身的暖流和那撕肝裂肺的疼痛。那竟然是云翎借着最后的一吻,将生的希望交给了我,交给了这个害死了全城人,也亲手杀死了她的凶手。 我忽然想起一事,怒吼道:“你早就推测出了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为什么就这样冷眼看着我们……你为什么要害死这一城的人?”我的声音嘶哑,再也无力接续下去。 白衣侯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抹淡定的微笑:“我为何要说?你们所做,又与我何干?”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残骸,这座生我养我、又最后因我而毁灭的小城。 漫天的风沙已然停歇,这三天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也不能损耗虹日之城半分,但它终究,还是毁灭了。 但为何,我的心中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大恸? 我愣愣坐在这山巅之上,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太阳猛然挣脱了群山之力,整个儿跃上了天空。 骤然间,在西方的群山之巅,一道彩虹凭空而起,七彩的虹桥一端架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一边却似正落在这小城的正中。 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景,虹日,也是这座小城的由来。 但绝景犹在,这小城,却终究如同日下之虹,消散了。 尾巴 蝉儿叹道:“六堡众大概也想不到,昔日牺牲巨大保全的遗孤,善因却不得善果,得到今日之结果。” 白衣侯忽地微笑:“善因?蝉儿,人心或许天生向善,但并非人人有力为善,为善不得,便成为恶,那是一道门槛。有的人天性凉薄,可以轻松跨过去:有的人心存灵光,会中途折回;但更多的人,他会跨过去,但需要一个助力,一个台阶,让为恶如为善,便需要一个祭品,一个理由,让自己的内心平复。比如,为了大局,为了万人,为了情义,等等。” 说着,白衣侯稍稍低头,面向我道:“比如你,现在的结局,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我愣愣看着这犹带笑意的白衣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衣侯悠然道:“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为,但杀天下而救我,我却必为。高刑,你何必再欺骗自己,你杀云翎是为了救全城,还是无可奈何之下为了救自己?” 我应该大怒…… 但为什么我的内心如此平静? 白衣侯道:“你若真想救全城之人,凌晨之时无衣毒发,随时有人死去,早行一刻便不知能救多少人命,你却为何不直接去找云翎,反而先去寻找欧阳,去找怀梦花?” 我愣愣不知该说什么,那侍婢蝉儿似有所不服,插口道:“也许他想找到怀梦花,拿去救……”说着,却接不下去了。 白衣侯一笑,道:“你怎么会死?你怎么甘心去死?全城人的性命无非给了你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已,你需要活下去,你想活下去,即使你不敢让自己这么想,不肯这么想,但你的行动却无非基于这一个本能而已。” 我冷笑一声,却不辩驳,不屑于辩驳,或者…… 无法辩驳。 “你先经三虎僧洗经伐脉,又加上怀梦花为你去毒的同时将你的内息全部导引入海。此刻,你的内力已然大成,放眼整个江湖,都是你的天地。终有一日,你可以大放异彩。你不会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说毕,他骤然回身,淡淡道:“去吧。” 我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两条人影逐渐变淡,慢慢消失在那无垠的黄沙之中。 外传 职业道德 不成功,便成仁! 为了保卫部族的荣誉,为了平息大神的震怒,他们必须寻回那件宝物——赤水龙珠。 那是部族献给伟大的特拉蒙大神的献祭,是这域外小国风调雨顺的保证,但那天,它竟然被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偷给盗走了! 部族的精锐战士追猎八百里,终于寻回并处死了渎神的叛徒,但赤水龙珠已然被转卖,流入了中原。 赤水龙珠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湖广布政使徐同的寿宴之上。金刀盟主小霸王孙无病将这颗宝珠作为寿礼送给了徐同。 而这一天,也是徐同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寿宴。在三天庆典的最后一日,白莲教教主亲传弟子、天下第一刺客“莲”一刀斩下了徐同的头颅,将寿宴变成了丧礼。而那颗珠子,也就此不见。 从此后,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乙韬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那恭顺中透着一丝狡黠的老头:“这是今天的第七个了,全都是假的。你们不是号称什么都能买到的么?” 久在中原,乙韬的汉话已然说得异常流利,若不看面容只听声音,怕很难猜出他竟然是一位来自西域的王子。 老者微笑,道:“我们能买到可以找到的东西,但那赤水龙珠多年前在徐同寿宴惊鸿一现后,便再无消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证已把消息传给了所有掂客,但一直没有正品上门。恐怕,那珠子落到了一个外行的手中,或者,是那拿珠子的人太过爱惜,不肯出让。对这种情况。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乙韬脸上的怒气一现:“你们拿了我几千两银子,就只给我一个没有办法的结果么?” 老者也不恼,微笑道:“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实在无能为力,财神联盟一言九鼎,您的银子我们可以退回。” 乙韬的脸上一阵沮丧,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老者微笑不变:“我也知道,您需要带着这赤水龙珠回去,方能重树威信,稳固您的地位。您已多年不曾回国,怕此番若是依旧空手回去,您的兄弟会借此发难,对吧?” 乙韬不答,沮丧神色却愈发明显。 老者仿佛有些不忍,道:“此番是我们做得不够,这样,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这种难办的事情,最好是去找一位专业人士。” 乙韬抬头,老者道:“世上有一种人,专门为别人解决麻烦,那种其他人都解决不了的大麻烦。我恰好就认识这种人里最强大的一位,只要你肯花钱,我便可以为你介绍。” 八百里瀚海沙漠。 乙韬也曾走过沙漠,但从没有一处沙漠,居然会有如此狂暴的风沙和如此酷烈的骄阳,一时让这域外的王子只觉得如在地狱。 终于到了! 乙韬愕然然望着眼前奇异的景色。 这里竟然是一座完全黑色的山。山石上寸草不生,每一块石头都如墨染,黑得吓人。在这样的一座山中,会住着什么样的人呢? 看着老者先行走入山中,乙韬一时好奇,悄悄跟了过去。 一声咆哮,乙韬骤见一条黑影袭来,快得惊人。 乙韬一个翻身,不及拔刀,挥拳迎去。黑影一闪,双方身形交错,乙韬这才愕然看清,那袭击自己的,居然是一只黑豹。 就见黑豹俯身在地,口中不住咆哮,看似想要扑上前来。 骤听一声轻叱,那黑豹立即掉转头,蹿上了悬崖。 乙韬抬头望去,却见那山岩上一袭紫衣飘飘,在一片黑色中分外打眼,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耳边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便是你介绍来的人?”听声音,来的竟是一位年轻女子。 乙韬不禁有些诧异。 就听那财神联盟的老者道:“不错,他是一位西域的王子,一心要寻找当年丢失的至宝赤水龙珠,也肯出大价钱,可惜我们一直没能找到,只好介绍给你了。” 那女子微笑,道:“肯出钱,便好办。” 说着,乙韬只觉得一阵眼花,那紫色衣衫骤然自视线中消失,然后又瞬间出现在他面前。 猛地,乙韬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看着面前那姑娘的面容,一时仿佛正在丝绸路上,那些伴随着驼铃的悠扬歌声活了过来,在他的心底不绝回响,又仿佛是那久远的天女传说,正在自己面前证实着它们的存在。 一时间,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女子的目光却不看他,微微侧头,道:“你非常需要那龙珠?” 乙韬此刻才惊觉,这少女的双目,恐怕却是盲的。但看到方才少女那近乎鬼魅的轻功,却也不敢稍存怠慢之心,赶忙答道:“不错,为了得回珠子,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少女点头道:“如此,我们便成交了。我帮你找到龙珠,并答应无论是买也好,抢也好,都帮你拿到它。若是买卖,你需要出龙珠的价钱,另外加上我的佣金,二百两。” 乙韬一愣。 他之前思忖过各种情形,却从没想过此事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多年来,他在中原寻找龙珠的下落,虽然有国家不绝的供应,囊中却也渐渐羞涩,故而,来之前的一路上他还在不断盘算,如何才能省下一些钱来,却没想到这老者口中最好的寻宝人,要价竟然如此之低。 老人看看乙韬,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她的意思是,一个时辰二百两。” 乙韬闻言差点跌倒。这么多年,他也没少找过寻宝人,却头一次遇到按时辰开价的,算起来,一天便要两千四百两银子,实在是天价了。 抬头看去,那少女虽然目盲,却似乎能听出他的动静,曼声道:“你尽可好好想想,但不要和我讲价。” 想起故乡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想起老人背后那巨大的实力保证,乙韬一咬牙:“成交!”心下暗想,这次就算砸锅卖铁,也必定能够成功了。 少女微笑,道:“好。我叫雷翳,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过,你须先付钱。” 乙韬为之气结,思忖半晌,终于下了狠心,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这神秘的少女雷翳,同时道:“你……你现在就开始算么?” 那是一张财神联盟开具、十足真金的一万两银票,有大明龙旗的地方就可以通兑。 雷翳接过,顺手递给那豹子,那黑豹衔起这张足以让普通人目眩神迷的巨大财富,转过山坳不见了踪迹。 雷翳道:“自然不会从现在开始算。我是有职业道德的。”说着转向老人,“你们可要在这里等消息?” 老人连连摆手,道:“我不用。”说着转向乙韬,“这墨岩山是雷翳大小姐的地方,你若急切,可在这里等结果,不过每个时辰还需要另加二百两银子。” 乙韬大惊:“不要!” 说话间,看雷翳又自山坳中转出,胳膊上却驾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雷翳小心地把一卷纸装入竹筒之中,绑在鹰的腿上,双手一放,那雄鹰一飞冲天。 同时雷翳清脆的声音响起:“开始了。” 乙韬愣愣看着云中隐隐浮现的鸟影,道:“这……” 雷翳道:“它去中原收集龙珠的信息。从现在起,我就算正式开始给你寻找龙珠,所以,也开始算钱了。” 乙韬心下有些怒气,道:“这样的一只扁毛畜生,便要我一万两银子?”说完,他才惊觉此话对雷翳十分不敬,不禁有些忐忑。 雷翳却似不以为意,道:“你若不愿也可以,我也可亲自去一趟中原。不过这畜生一来一回要一天,我一来一回则要一个月,怕是你的钱在路上就大大的不够了。” 乙韬顿时无语,只得随着老者离开墨岩山。 老者与墨岩山三十三里之外的虹日城主云天成乃是故交,当即带着乙韬来到城内栖身。 嘱咐几句后,老者自行返回中原,自此便算与乙韬再无瓜葛了。 乙韬以前也曾与虹日城诸人做过生意,知道这小城虽然看似普通,其实却神秘得紧,不怎么欢迎外人,故而也就谨言慎行,日日足不出户。每日间一想到自己花一个时辰二百两银子,只是雇一只鹰飞来飞去,便气不打一处来。 墨岩山上。雄鹰刚刚飞走,雷翳忽然心生警兆,当即微微一笑,俯身拍拍那黑豹的背,道:“往日总说生意太少,想不到今日竟然会一次来两宗。也罢,我们去看看。” 墨岩山外,崔天行摘下头巾,大漠的风沙将这少年的脸磨砺出这个年龄决不该有的沧桑和狠厉。 看着这诡异的黑色山峰,他一时有些恍惚。 这里真的存在那白衣侯所说、能够帮到自己的人物?经过这一番辛劳,难道血仇真的可报? 黑影一闪,崔天行心内警兆一现,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瞬间封死了四周。 此地情形实在诡异,不知敌手的身手高低之时,自然以自保为先。 那黑影却在空中一个转折,落在山石之上,自是雷翳的那只黑豹,紧接着,崔天行便见到一个鬼魅般的少女骤然出现在那黑豹身侧。 崔天行幼年遭逢大变,多年江湖漂泊,定力颇强,虽然见到这诡异的景况,却面不变色,道:“可是雷大小姐?在下是经侯爷介绍。前来打扰的。” 雷翳飘身而下,看着这严谨的少年,忽地道:“你的武功、定力都不错。” 崔天行方要谦逊两句,就听雷翳接着道:“白衣侯介绍你来的?他可曾说过什么话?” 少年忽地长身一揖。虽然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位神秘少女,但一则此地乃是白衣侯所指点,二则雷翳方才诡异的身法已然让他惊惧,故而,虽然面对的是一个盲女,他却颇为恭敬:“在下追寻一个仇家多年,却不得其踪迹,于是侯爷指点在下前来,言墨岩山主人可以帮在下报得这血海深仇。”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道:“侯爷还曾说,让我对小姐转达‘四十个时辰’。” 雷翳忽地扑哧一笑,道:“你是想报仇?不妨说来听听。” 原来崔天行本乃世家子弟,关外崔家虽然势力不大,但一直依附在封州城左家之下,却也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 崔天行的父亲崔蕴多年行商,与丝绸路上的诸多草莽颇有交情。三年前的某日,丝路上大七义的老六梅龙路过崔家,崔蕴自然是全力招待,不料那梅龙酒后乱性,竟然将崔蕴的幼女强行奸污。事后梅龙为求掩饰,一不做二不休,将酒醉的崔蕴及十数名崔氏族人尽皆杀死,更一把火烧了崔家大屋。从此,他也不敢再回丝绸路,完全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 崔天行那时恰好不在家中,闻得如此剧变,自然是肝胆俱裂。数年来,他一直四处追踪那梅龙的所在,只可惜梅龙隐藏得甚好,始终不得其所。 仇恨如同老酒,会随着时间,越积越深。 某日,崔天行竟然巧遇江湖神话白衣侯朱煌,经他指点,这才会来到这塞外的墨岩山,寻求帮助。 听崔天行讲完整件事情,雷翳微微颔首,道:“既然是朱煌的委托,我便接了。你想要杀死梅龙报仇,是么?” 崔天行满眼都是怨毒神色,道:“这是自然。”忽地想起一事,“我知道按规矩,需要付给你金钱。可是我这几年奔走江湖,却无积蓄,望小姐能宽限时日,若崔某大仇得报,必当偿还。” 雷翳一笑道:“你若是死了,我去哪儿收钱?” 崔天行一愣,正要说话,雷翳接续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那朱煌既然让你带话,便是说,他愿意替你付这银钱了。现在,我们就去做事吧。” 烈日斜斜地在沙漠上投下一只骆驼的影子,崔天行看着那悠闲依偎在黑豹背上的盲女雷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我们这是去哪儿?” 雷翳一笑,道:“本来这种查探的事情是有专人去做的,不过你运气不好,正好有人委托事情,我既然受了他的委托,他花钱买下了查探的时间,我便不能再用那条线索,否则与我的职业道德有违。所以,此次我便只好亲身去查探梅龙的下落。” 崔天行道:“不知小姐准备如何查探?我已搜寻了数年,实在是毫无线索。” 雷翳微微摇头,道:“你没有找对线索罢了。那梅龙无亲无故,若论当今天下有谁会知道他的下落,自然只有他的几位结义兄弟了。” 崔天行摇头道:“我也曾去问过几位前辈,他们都说不知道那贼子的所在。我家变故发生后,大七义也震怒异常,曾传檄江湖,要亲手铲除那贼子。想来,他们是的确不知情的。” 雷翳摇头一笑道:“你倒恩怨分明。” 眼见面前便是昔日的大七义、今日的六义堂所在,崔天行翻身跳下骆驼,方要出声招呼,却见黑影一闪。那黑豹一个纵身,朝那内堂直直掠去。 紧接着紫影一闪,雷翳飞身而起,随着黑豹的方向纵去。 看着那雷翳总是随着黑豹起落飞纵,崔天行方才想明白,为何那少女和黑豹形影不离。 想必雷翳虽然武功高绝,但终究目不能视物,这黑豹与她心灵相通,却如她的眼睛一般。 六义堂内,大哥李颇方觉警兆,已见一条黑影、一条紫影破门而入,身形快如鬼魅。他心惊之下,不及招呼兄弟,飞身而起,一拳击向那黑影。 却听一声咆哮,黑影竟然自空中毫无凭借地一个翻身,轻悄悄躲过了这一拳。紧接着就看紫影一闪,李颇只觉得腋下一麻,已然被点中了穴道。 雷翳落下,却不稍停,身子一斜,攻向一边的老三李园。 除了被制住的李颇,屋内本还有三人,此刻惊见这一人一豹破门而入,转眼间大哥已经被制,众人都是大惊,又看那少女转向攻往李园,老二赵凌和老七刘云同时拔剑扑上,两把宝剑寒光闪烁地刺向雷翳。 赵凌剑到中途,便觉黑影一闪,那黑豹斜斜扑至,后腿一剪,抓向赵凌面门,赵凌不得已回剑防住面门。 刘云的长剑堪堪刺中雷翳,雷翳一个旋身,身形骤然自原地消失,瞬间又出现在刘云身侧,中指一点,刘云也软软倒下。 这六义本来素具侠名,平日警备也就松懈了些,却没料到雷翳毫无预警,奇兵突出,靠着那诡异的身法,竟是一举成功,转眼间已然点倒了几人。 直到此刻,崔天行方才进得屋来,看着屋内一片狼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刻只剩李园和赵凌二人,不出十几招,也分别被点倒在地。 崔天行道:“你、你这是?” 雷翳微笑:“自然是要寻找梅龙的下落了。” 众人中只有李颇的哑穴没有被封,此刻也看清了崔天行的存在。当即怒道:“那畜生已经与我等恩断义绝,你怎么又来和我啰唆?” 雷翳微微侧头,忽地一笑,道:“我不信!” 崔天行心下一动。他也曾怀疑过这些梅龙昔日的兄弟知道梅龙的下落,但苦无证据,便没办法强逼。看雷翳如此单刀直入,当即也不再说话,静观其变。 李颇是诸人的老大,已是须发皆白,此刻横眉怒目,更显威势,大喝道:“你不信又怎样,我等的侠义之心,日月可表,若我见到那畜生,也要出手杀了他,为江湖除害!” 雷翳忽地蹲下,轻轻抚摸着黑豹的脊背,道:“李大侠,我只跟你算个简单的账目。梅龙是你的一位兄弟,你可以保他,但现在地下还躺着你的其他兄弟。我给你十呼吸的时间,你若不说出梅龙在哪儿,每过十吸工夫,我便杀你一位兄弟。”她的语声中犹自带着盈盈的笑意,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却显得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崔天行闻言大惊。此刻情势未明,怎可随便杀人? 当即他上前一步,大声道:“不行!我们从长计议,不可随便杀人。” 他这边大声说着话,雷翳却恍如未闻,素口轻动,数道:“一、二……” 雷翳数数甚快,崔天行“人”字刚出口,雷翳的十个数已然数完,骤见寒光一闪,鲜血喷涌,丝绸路上六义的老二赵凌已被一刀切断喉咙,眼见是不活了。 所有人都是大惊。方才雷翳虽然声称要杀人,众人不过以为她在虚声恫吓而已,却不料她竟然如此狠辣,甚至不曾做出第二次威胁。 李颇穴道被制,不能动弹,满面怒色,嘴角流出几滴鲜血,却是已经把牙齿咬断了几颗。就听他大声怒喝:“你们两个魔头,我大七义必不和你等善罢甘休!” 雷翳摇摇头,道:“如何?六义便是七义。李大侠,你还不肯说么?我又要开始数了。一……” 崔天行心下大惊,力聚双手,心道若是雷翳再次暴起杀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挡她一挡了。 堪堪数到九,李颇大喝一声:“在言余城,梅龙在言余城!” 说话间,这老人的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 虽然他心知即使说出这藏身之所,那狠辣的女子也未必放过自己。但他一生最亲的便是这几个兄弟,让他眼睁睁任由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却是实在不能。 雷翳轻轻点头,道:“如此多好,何必祸害了你一个好兄弟的性命?”说着站起身子,道,“走吧。” 崔天行看着一地的惨状,心知这个血仇是就此结下了,眼看着雷翳将要走出,方才退出房门,转头欲语,终于放弃,跳上骆驼。 屋内传来李颇凄厉的喊声:“你们两个贼子,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必将你们食肉寝皮!” 黄沙之上,雷翳斜倚在黑豹上,抚摸着豹儿的脊背,笑道:“你倒心好,出门时力聚双手,是怕我杀了那几个老头,想和我动手?” 崔天行默然半晌方道:“你何必用如此手段?” 雷翳轻笑:“这手段不是最有效的么?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却等不及那般婆婆妈妈了。” 崔天行心下颇为反感,却无从辩驳,只得长叹一声。但一想起那几个人包庇了梅龙如此之久,骗得自己团团乱转,心中却也隐隐有些快意。 言余城名字叫城,其实不过是一个破落的小村而已。本来,这里是一块绿洲,乃过往行商的必经之地,但因沙漠扩张,已被荒废多年。 太阳悄悄躲回了巢穴,脚下的沙子已然不那么灼脚了。 此刻,荒废已久的小村竟然已经重新获得了活力,远远能看见那行商的篝火和村民的欢歌。这颗大漠商旅必经路上的明珠,重新焕发了光彩。 但崔天行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他远远便看到了那道佝偻的身影。若非这是李颇亲口直承,怕那崔天行即使当面看到,也认不出来眼前憔悴的老人便是他的大仇人、当年大七义里最风流倜傥的老六梅龙。 远远看着,崔天行一时竟不敢走过去。 那是他的仇敌,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无数次梦中决战的强敌!自己整整找寻了他三年,而现在,这梦魇中的恶魔就在自己的面前,而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崔天行只愣愣看着那老人细心地挖开一个土坑,恍如埋藏珍宝般将种子放下,再培土,浇水,然后去挖下一个。这件无比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却无比认真,认真得让崔天行几乎有些恍惚。 他缓缓走过,站在老人身后。梅龙头也不抬,仍旧无比认真地将手上的种子埋好,轻轻浇上一瓢水,方才拍拍双手的尘土,道:“你来了?”仿佛是在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招呼。 崔天行愣愣看着这坦然的老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梅龙的声音平坦得不见一丝感情:“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说着他转过头去,“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早一点将我杀死,让我的心能早一点归于平静?” 崔天行的手紧紧握住剑柄,手指握得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梅龙的目光远远望着那小镇,道:“你知道么,我来到这里时。此地已经快被沙漠吞噬。我既然不敢死,那活着就做点事情赎罪吧。于是,我每天从三十里外的绿洲挑来水,一棵棵播种这在沙漠里也不会渴死的骆驼刺,让这伟大的植物在这里生根,让它守住这块绿洲,为过路的客商增添几分生的希望。每种一棵,我就在想,他该来了,该来杀我了。可我一共种下了四千二百六十三棵骆驼刺,救活了一百二十三个人,你才来。” “我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家的老小。动手吧。” 崔天行的刀仿佛被浇筑在了刀鞘内一般,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看着这颓唐而平静的老人,那冲天的仇恨竟然找不到发泄的极点。 他长叹一声,方要说话,就见黑影一闪。 却见雷翳的黑豹骤自老人的身后闪过,爪利如刃。 一瞬间,老人的头颅已然落地。 雷翳自后面走过,皱眉道:“杀人偿命,哪来这许多说辞?” 崔天行惊愣不已,道:“你……你为何杀他?” 雷翳道:“不是你要报仇的么?” 崔天行眼见大仇人授首,内心中却殊无快感,只站在原地不动,任由梅龙脖颈喷散的血液淋在自己身上,半晌,方道:“我只委托你找到他,并没让你杀了他。” 雷翳微笑,道:“首先,委托的人是朱煌,不是你;其次,你委托的是报仇,委托开始,便不可以停止。既然你自己下不了手,我便帮你,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此次事已了,我们日后再见。”说着,她径自随着黑豹去了。 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崔天行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整个小镇子开始骚动:“骆驼刺老人死了!他杀了骆驼刺老人!” 三年来,梅龙对这小镇实在有起死回生之功,过往客商也有不少受过他的救命之恩,眼见他居然身首异处。这些人自不知道之前的那些恩怨,只道崔天行是恶人沙贼。当即,庄内壮汉、商队护卫纷纷抓起武器,朝崔天行扑杀而来。 崔天行自不可能和这些普通沙民厮杀,当即一个飞身而起,方要拨转骆驼,却见西方处烟尘滚滚,依稀听到的却是李颇的喊声,想是这老人被人救转,立即带人来救梅龙,顺便找人报仇了。 崔天行长叹一声,拨转骆驼朝东而去。 皓月当空,崔天行用白色的沙帽将面目层层裹住,一时只觉得心内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只觉天地之大,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自己这一次过来,难道竟然完全错了么? 乙韬自不知道,自己付钱的这五日间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 转眼已经过了五日。这一天,眼见虹日城主心情甚为不好,乙韬便也乖觉地带齐补给,告辞上路,心想算算到今日,那一万两银子也快用光了,想来龙珠也该能拿到了才对。一想到带着镇国之宝返回故里,压倒一众兄弟的荣耀,一时便觉得,这沙漠的景色也变得明媚了起来。 “没有!”乙韬只觉得一阵眩晕,“莫非那龙珠已然被毁了?” 雷翳面无表情:“不是,龙珠还在,我也找到了它的所在。可惜,时间不够了。” 乙韬惊异:“时间不够了?你是什么意思?” 雷翳道:“时间不够了的意思是说,龙珠的主人不肯出售,我正想把它强抢过来,正好时辰到了,你的一万银子花光了,我也就收手了。” “你是说,你找到龙珠了?” “对。” “好,那你不需要把它抢来,你只要告诉我,龙珠在哪儿,我自己去解决。”乙韬只觉得还差小小的半步便已踏入了成功,不管那持有者是谁,软磨硬泡,暗偷明抢,自己总有办法把它拿回来的。 “不行!” 乙韬只觉得近几日自己的常识实在是一再被打破怪叫道:“为什么?” “因为你当初委托我,是要把龙珠夺回来,而不是寻找龙珠的所在,所以我没有义务告诉你龙珠在哪里。” “可是你没有夺回龙珠啊!” “我尽力做了,但时间不够,这不是我的问题。” 乙韬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极限了,弯刀似乎都已在鞘中嘶叫。但他终于按捺住了怒火,不得不说,那日雷翳诡异的出场实在是震慑住了这位西域的王子,“好吧,这是八百两,两个时辰,同时我跟在你身边,两个时辰足够你帮我夺回那珠子了吧?” 乙韬心想,即使两个时辰不够,只要自己知道龙珠在哪儿,事情便好办了。 没想到少女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够。看在你上次交易还算爽快,我不妨提醒你,按上次的计算方法,最少还需要一万两。” 乙韬喊出声音来:“为什么啊!” “因为我需要重新寻找龙珠。你不要惊讶,上次的交易已经过去了,所以如果你想要寻找龙珠的话,一切需要重新开始。” 乙韬已经气无力了:“你不是已经找到了么,直接带我去不就行了?” 雷翳摇头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做事务求无懈可击,一切须从头做起,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乙韬已经认定这神秘的少女是个骗子了,几乎抽身要走——几乎的意思就是没有。反正已经赔了一万银子了,干脆就赌到底吧。 “这是四万两银子,我最后的身家。两万是佣金,两万是我要跟着你的费用。” 雷翳点点头,没再说话。 第一天,雄鹰带回了消息:“当日徐同寿宴被刺,场面混乱,徐府杂役徐福趁机偷走寿礼若干,后因贩卖一玉如意犯事被捉,死于狱中,未见龙珠。” 第二天,雄鹰带回的消息:“龙珠确定被当日审理徐福的知县吞没,因此珠宝贵,知县一直未敢出手。不就后被抄家,龙珠没入库中。” 第三天,“龙珠入库不久,管理库房的司库田利突然辞职,疑与龙珠有关。田利旋遭劫匪,全家被杀,龙珠去向不明。” 第四天,“已证实当日龙珠为太行山盗首龙三取得。龙三于年前将其出手,出手后旋被第一神捕张延捕杀,龙珠接手方未明。” “你不觉得那龙珠是个邪物么?谁拿到都没好下场。”雷翳似乎有种特殊的本领,可以通过手的抚摸认清纸条上的字迹。 “看”完第四天的最后一张,连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盲女都不禁感叹。 “龙珠本来就是神的祭品,无知世人想要占有,自然会付出代价。”乙韬一天天看着鹰带回的消息,不由得对这神秘的盲女暗暗佩服。 这几天的查探如果都准确无误的话,能查出这许多细微线索的,该是一个多么恐怖而庞大的组织!怕比之自己当初所依仗的财神联盟还要实力雄厚吧?不过他更佩服的,是那中原的查探者在刚刚查探过一遍的此刻,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陪着他们玩这个无聊至极的游戏。 终于,第五天了,乙韬坐在唯一的一张木凳上——这是雷翳对客人的优待,焦急地等待雄鹰的归来。 按照上次的进度,这一次,该是确切消息回来的时间。他已经准备好了行囊,一旦消息确定,立刻出发。 这一次的纸条很小,上面只有七个字:“虹日城主云天成。” 乙韬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原来答案就这么近,自己在虹日城等了五天,可是原来要找的,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他看向雷翳:“上次就是这个答案?” 雷翳点点头:“不错。” 云天成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看到这刚刚送来的帖子后,心情就变得更坏了。 云翎凑上前来:“爹,什么事?” 云天成急急收起帖子:“没事。我要出城一趟,你照顾一下城里。” 墨岩山,漆黑如墨。 云天成长长叹了一口气,就见雷翳和乙韬并肩站在山口。 乙韬思忖半晌,深深一躬:“云前辈,赤水龙珠乃是我国至宝,对我国实在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还望前辈能够割爱,我国上下感激不尽。” 出乎意料,此言一出,云天成面上显出一阵怒气:“雷翳,你到底在搞什么?当日我的确输了,龙珠也已交给你了,你又让这个小子讨要什么?” 乙韬大惊。道:“这?小子实在不知,请前辈明示。” 云天成怒气稍退,道:“五日前,那雷翳丫头下帖给我,说要我珍藏的赤水龙珠,还说那乃什么邪物,恐有不祥。我最好古玩,转让是决不肯的,便跟那丫头定下赌约,一战定胜负,我若输了,便交出龙珠,她若输了,便离开墨岩山,交出怀梦花。” “没想到,那丫头……那丫头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我一时轻敌,竟然失了先手。我们战了大半个时辰,我露了个破绽,被她攻入中门,眼见就要输了,那丫头竟然突然收手,说什么时间到了,不打了。” “嘿,我云某输了便输了,岂是赖账之人,当即便交出了龙珠。想不到这丫头今日竟然又下帖子给我捣乱!雷翳,你意欲何为?想羞辱我云某么?” 雷翳点点头,道:“前辈莫要生气,我只是想要求证一下而已。” 乙韬觉得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求证?” 雷翳道:“不错,既然龙三的线索指向云城主,那自然该从云城主那儿寻找下一个接手者。看来,那人确实是我了。”说着她举起手中刚收到的纸片,却见上面写着:“云天成,赌约负于雷翳。” 云天成怒气冲冲,转回虹日城,雷翳忽然扬声喊道:“云城主,你若非想要那怀梦花,却不用再搞什么赌局,不妨叫几个高手直接过来抢便罢了。” 乙韬终于忍不住,大怒:“你自己拿着龙珠,难道不清楚么?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力?” 雷翳微微摇头道:“一切都要从源头求证,方才万元一失。这是我的职业道德。”说着她歪着头,想了想,俯身掀开乙韬刚刚所坐的凳子。却见那凳子中间的暗格内一颗明珠耀眼生辉,乙韬一眼便认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了多年的赤水龙珠。原来这五天,自己竟然一直就忐忑不安地坐在龙珠上面,苦苦等着这至宝的消息。 乙韬几乎被气得七窍生烟,雷翳看了看天,将龙珠递出,道:“当日云城主给我龙珠时已经过了你买断的时辰,所以那龙珠算是云天成给我的,而非是给你的,上次任务不算完成,这次我们的交易完成了。一共用了五十一个时辰,这是找你的一万九千六百两银票。收好。” 看着手中的明珠,愤怒的情绪早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乙韬最担心的便是,这颗龙珠雷翳会要多少钱,而自己剩下的这些钱,还是否买得起。 就听雷翳面无表情,道:“这龙珠我留着也没用,你光顾我两次,也算老主顾了,便送给你吧。” 乙韬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雷翳微笑:“别奇怪,这不过也是我的,职业道德罢了。” 楔子 昨夜一场雷雨,青石板路被冲洗得纤尘不染,只一片略显黄意的残叶打着旋,轻轻划过坚硬的石路。它竭力想要挣脱大地,似乎渴望随着那微弱的清风飞回自己曾经招摇的枝头,却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只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笼罩封州城内的死寂上。破出一道小小的缝隙。 路上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只流浪的猫狗。有的,只有那直欲腾上九霄的杀气,那是来自关中左家最强子弟的杀气! 三百精锐,五十强弩,潜伏在道路两旁每一处可以藏人的所在,甚至连城墙上两架巨大的守城弩都被调转方向,碗口粗的巨箭指向城内。 自左玉联盟以来,封州城已经很久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剑拔弩张了。 千般戒备,只为一人。此刻,这人正一步步走进城门。 烈日腾空,阳光透过那道似乎突然变得狭窄的城门,愈加刺目了几分。 就在这让人目眩的光晕中,他一步步走入封州城,让人恍然觉得。传说中栖身于骄阳的金乌正走出烈日,重现人间。 阳光太刺目,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身高足有九尺,虎背熊腰,左手拎着一个革囊,猩红的液体不住滴落在青石板路上,右手则拖着一把巨大的金刀。 那刀,刀柄足有三尺,一条巨大的金龙随着刀柄盘旋而上,龙口张开,吐出一方长近四尺的锋刃,烈日下更显耀目。 虽然强敌环伺,杀气漫天,来人却毫不在意,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刺骨的杀意,也全不顾隐藏在四周微微颤抖的劲弩,他仿佛正走在自己的庭院之内,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在三百战士的环伺下,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入了左家封州城别院:“我不用和你谈。左锋!出来!”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大约有四十许岁,碧眼紫髯,方颐大口,相貌奇峻,不怒自威,方才一声大喝,竟令整栋房舍都隐隐震响。大厅内的武士不禁同时握住腰中长刀。 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不得不压下心头怒火,迎向这不速之客:“二十七叔已经闭关多年,不会随便见人。孙盟主怕是要白走一趟了。”说到“孙盟主”三个字时,他的语音中藏不住一丝讥诮。 来人仰天大笑:“好,那这份大礼,你就代他收了吧。”说着左手一抖,那革囊内骨碌碌滚出数颗人头,大厅内顿时鲜血淋漓。 左修恒一眼看去,已认出当先一个脑袋,却是天杀盟飞云二十骑的首领段子归的,其余也均是天杀盟干将。一时间,饶是左修恒多年沉浮江湖,也不禁大惊,心中暗忖,难道这一次左家真能平白得到这么个强援? 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孙盟主好强的霸气。” 来人一惊回头,却见一个老人正缓缓迈进厅堂。 他也算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竟然直到此刻方才感觉到老人的气息,当下面色虽然狂傲不改,心下却暗暗惊怵——看来这左锋天下第一的名号果然不是自得的,无声无息间自己已然输了一阵。 当今天下,自白衣侯之乱后,唐门退守蜀中,左玉二家联盟自保,只有天杀盟挟覆灭白衣侯的余威,欲霸天下。 但无论哪方势力轮换,谁也不敢小觑这位衰弱的老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他敢,他配,他能,称那四个字——天下第一。 他,就是当年以一人之力,连败十大高手,力擒江湖神话白衣侯的左家堡主——左锋! 一众武士和左修恒向老人施过一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厅。 来人仰天大笑道:“左锋,老子又不是凌霄,何必玩这套示弱的把戏,有话直说多好?” 左锋微微一笑,径自走到大厅中央:“也好。孙盟主,我的确想不到你竟会弃下金刀基业,反出天杀盟。得放手时便放手,孙无病不愧‘小霸王’之名。不过有些话你不用多说,也知道老夫不会相信。有何来意,不妨直说!” 来人正是昔日金刀盟盟主,小霸王孙无病。 当年这个自称三国孙权之后的绝世高手,以一人一刀,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名不见经传的金刀盟发展为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独霸江东,端的是一代枭雄。不意数年前白衣侯之变,金刀盟实力大损,一番变乱下,并入席卷天下的天杀盟,孙无病也成为天杀盟元老之一。 孙无病看了看仿佛甚是衰弱的左锋,忽地叹了口气:“不错,在你左老面前,就不必兜圈子了。”说到这儿,他忽又意兴风发,大笑一声,“左锋,虽然你贵为天下第一,可惜江湖中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怕你,因为你是左家堡主,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顾虑,同样的,以前也并没人怕我这个金刀盟主,可是从今天起,天下人却都要怕我了!因为现在,我只剩自己,和肩上的这把金刀!”左锋微笑不语。 孙无病又笑道:“这份礼只是表示我的诚意。我此番要求你一件事,若得成,另有一颗人头相送。”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左倾徊的人头。”即使声称是“求”,小霸王仍然不肯对这天下绝顶的老人用上一个敬称。 老人面色如常,心下却是一紧。但也不追问,只道:“哦,孙盟主肯用一个求字,看来所图非小。不妨说一说,让老夫考虑一下。” 孙无病摇头大笑:“枉你威震天下,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告诉你,我不过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饶是左锋,仍不禁一愣:“你找他做什么?” 小霸王哈哈大笑,举步朝外走去,笑道:“这就与你无关了。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我明天再来。另外,告诉你一件事,老子虽然不通文墨,不过‘白玉为堂金做马’这句话听着就很贵气,我很喜欢。” 老人忽地微笑,叫住了这位昔日的江东霸王:“不错,这句话其实我也一直很喜欢。不必等,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地底无风,只有一阵阵传自墙壁的寒意,让孙无病几乎忍不住战栗。 天下哪里的防卫最严密?不是处处机关的蜀中唐门总堡,不是一己敌天下的天杀盟总部,更不是大明王朝的皇宫禁苑,而是这里。 这深埋在封州天牢的地下,几乎已被江湖中的大多数人遗忘,却仍是许多人梦魇的所在,因为这里囚禁着一个人——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眼前一人,一身白衣,年纪不大,因为久居地下,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双目无神,太阳穴深陷,显是内功全失,已成废人,但却丝毫不显颓唐。他,正是此地的主人,白衣侯朱煌。身旁侧立一黄衣少女,侍婢打扮,未言先笑,看起来煞是可爱。 看着面前费尽心力才来到这里的小霸王,朱煌微笑道:“你终于来了,看来你的时间不多了。” 一踏入地底,飞扬跋扈的气势好像瞬间随着被厚厚铁门切断的阳光一起留在了牢门外,此刻的孙无病,眼中只剩下谨慎、犹疑,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 听到白衣侯朱煌的发问,他叹息一声:“不错。我……我放弃了。你说吧,需要什么代价你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朱煌挺身站起,边踱步边道:“如果我没记错,从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零七个月了,你还有……四个月时间?” 孙无病叹息一声:“一百零七天。”说着稍稍一顿,“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当年我曾说过,如果你来问我,就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孙无病点头,抚摸着手中金刀,眼中又恢复了神采:“不错。我虽然已经放弃基业,但金刀仍在。只要我能办到的事,尽管说。” 朱煌微笑:“放心,我不会让你帮我从这里出去。你只需要去帮我找两个人,并把他们带来这里。” 孙无病此番破釜沉舟,来见白衣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他本以为白衣侯困居此地多年,好容易得到自己这个当年埋下的伏笔相助,此番要做的事多半难极,没想到却只是找人而已。 朱煌微笑,递过一张纸条:“这两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时日无多,赶紧去吧,找来他们,你的问题自会得解。” 两个名字 纸条不过三指宽。是上好的徽州宣纸。甚是精致,但上面的字却丑得惊人,一笔一画殊无力道,转折处圆滑如弧,比之刚学字的孩子涂鸦也好不了多少。但这样一张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纸条,握在孙无病手中,却是重若千钧。 四年前的那场变故,一切都显得无比的扑朔迷离。本来小霸王是一个极为自矜的人,所以当日他拒绝了白衣侯的指点,因为他坚信,自己绝对可以解决这件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众多迷乱的线索显得越发纠结,一切却还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所以才不得不舍弃掉一切,换来这一次机会,并且,不得不作出平生第一次的低头。 他必须找到纸条上面的两个人,虽然他根本想不明白,在封州城困居的王孙与纸条上的两个人会有什么关系。 这二人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孙无病都曾听过,甚至跟其中一人还有过一面之缘:古冲,二十七岁,武当俗家弟子,十八岁开始行走江湖,四年前孤身剑平雁荡山三十六寨,名声鹊起,被誉为武当山百年来的第一人,于游侠儿中的名声仅次于七君子之首任平生。四年前却突然退隐江湖,不知所终;田破斛,四十八岁,原为关东大盗,十年前改邪归正,力抗东南倭寇,追猎淮北十姓惨案凶手,颇做了不少侠义之事,逐渐为江湖正道接受,可四年前他却奇怪地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当日金刀盟席卷江东,要找两个销声匿迹的高手自然不算困难,但今非昔比。如今孙无病一人一刀杀出天杀盟,而天下的唐、左、玉三家本是他的敌人。天杀盟杀破狼自也欲杀他而后快,放眼江湖,除了手中的金刀,他已无任何一人可信,实在算得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现在想要找人,只能凭他自己了。 想到身处的重重窘势,反而激起这枭雄的一腔豪勇。孙无病忽地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转眼跃出城门,不见了踪迹。 左家别院内,左修恒挥手斥退来禀报的子弟,转身朝向左锋,躬身道:“孙无病已经离开关中,现在似乎朝天杀总盟去了。二十七叔,您看孙无病这一次是?”左锋似乎一下衰老了许多,沉思半晌,方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太过紧张,孙无病这次要做的事对我们只有好处,不会有害处。至于底下那个人,若你去猜测他在做什么,反而是随了他的意。只须以不变应万变,吩咐下去,多加些人手看守天牢罢了。” 左修恒应是,然后沉吟道:“我倒真有些等不及看,那人这次又会搅出什么事端来。” 夜话之一 这里叫连云驿,其实只是几间破屋而已。 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荒凉无路的所在,有这样的一家驿站?而驿站又为何会被荒废?谁也不知道,或者说,没人有兴趣知道。 总之,在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这几座破旧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笼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间只有那小小连云驿内的一点火光,徒劳地摇曳着,无力对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这一间小破屋内的方寸之地。 小屋内有三人,各踞一角,盘膝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默无言。 山雨越发大了。突然,靠门左边屋角的一人开口道:“江湖人都称孙盟主面似粗豪,却是枭雄品性。一向谋定方后动,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不再接续。这人的声音颇为年轻,但语速极慢,一字一句仿佛要在心底绕上七八个圈,然后才肯吐出。 孙无病坐在靠墙左手边,闻言哈哈一笑:“我是喜欢谋划,但如果循规蹈矩做不成的事,那就得蛮干一下。古冲,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就是总学不会这一点,才会坐拥千年基业,却只能看着我们瓜分江湖。” 屋角右首的人也开口道:“哼,什么千年基业?少林武当,峨眉点苍,算来算去不过是几间老字号武馆而已。”语声沧桑,话却甚不中听,一言既出。便将天下名门得罪了个遍。 古冲心头一怒。要知武当少林等门派一向超然于江湖之外。特别是当今武林形势晦暗不明,各大名门的元老更是不肯轻易人世,如此一来,他这第三代弟子的佼佼者俨然是武当在江湖上的代表。如今听得田破斛辱及师门,他立刻反唇相讥:“众生只知蝇营狗苟,自是不明江湖为何还有道义。又何为‘我心无邪’四个字了。”他自幼在武当学艺,修身养性,完全一副谦冲淡然的性子,虽然愤怒,语声却仍是不紧不慢。 三人一个是纵横江湖的枭雄,一个是金马玉堂的名门,一个是肆无忌惮的大盗,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孙无病苦笑摇头,心下却也不由有些诧异。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性格大不一样,其实看得出骨子里都有些桀骜不驯,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真的因为白衣侯的一句邀约便不顾嫌隙地与自己同行,究竟是因为什么?那龙困浅滩的白衣侯又所图何事呢?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孙无病赶紧抢在田破斛之前扬声道:“二位,如今我们既然同行,便算有缘。恕我直言,那人已被囚禁多年,但余威犹在,此番怕有所图。我们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说说自己与那人曾经的交往,或许可以借此猜出他的意图,这样将来和那人见面时,也免得落在下风。”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却都沉默了,屋内一时寂静。其实二人都知道金刀盟主说得有理。白衣侯困居多年,此番突然找到自己,怕是大有图谋。 当年白衣侯威压江湖之际,三人都曾与之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的可怕,此番若能三人齐心,或许在面对这传奇人物时真能占些先机…… 但,果然如此么? 眼见二人不语,孙无病长叹一声:“也罢,那就由我先说吧。我先在这里发个誓,我所说的话,若有半分虚假,让我……五雷轰顶。”伴着一阵隆隆的雷声,孙无病半晌方续道,“这件事实在是我多年的一大心病,令我时常自责。若是追根溯源,我金刀盟的衰败,怕也和这事有几分关系。” “你们怕也知道,我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子。那一年……” 快!马蹄声急如骤雨,直要连成一线,声声击在人的心底。 只有一匹马,高如明驼,通体血红,四蹄纵跃如飞,几不沾地,远远看去便似腾空而行一般,恐怕就连话本传说中的赤兔,也没这般神骏。 山路偏僻,有一人正策马而行,闻得蹄声愕然回头,却见那神骏的红马眼见就要奔到眼前,却骤然一个趔趄,轰的一声倒在路中。 这样的一匹宝马,竟然累得脱力。那人不及惊愕,就见红马上的骑士飞身而起,紧接着只觉自己的身子一紧,已被放到地上,再跟着手上一沉,被扔入个什么物事。 蹄声飞扬远去。那人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因为红马脱力,马上骑士不愿稍停,竟立刻弃它于不顾,瞬间便随手抢了他的坐骑,飘然远去。 行人方待喝骂追赶,一低头,却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事,一时讪讪地住了口。 那是一块金子。虽然这金子的价格远远超过自己那匹黄骠马的价值,但这却并不是他停步不追的理由。 原因是,那是半块金子。金子表面呈暗色,但断面处却光亮得如刚炼出一般。显然那骑士是在抢马的同时随手将整块金子掰开的。 本来要用手力掰开金块,对于高手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能像这块一样,断口平滑如镜,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就怕寥寥无几了。 行人定下神来,细细回想那骑士的装束。本在夜中,方才的事情发生得又太快,他完全没看清骑士的面容,只知他身材高大,背后背着一把几乎有一人高的长刀…… 想起来了!在这江东,身具如此声势,如此武功的,只可能是一人。 ——金刀盟主,坐拥江东,小霸王孙无病。 行人心内顿时浮起无数疑问。 金刀盟与唯剑楼的刀剑之战连绵数年,上月方才结束,唯剑楼三战三败,白衣侯的势力因此退出长江,金刀盟主孙无病也终于实现了多年夙愿——独霸江东。 这样的一代枭雄,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惶急? 天下人皆知,孙无病最好名马,这倒毙的红马实乃一等一的神骏,他竟然毫不怜惜,弃如敝屣,究竟江东出现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刚刚平静的大江又要动乱了么? 那骑士正是天下七大势力之一的金刀盟盟主孙无病。他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行为。会引起外人的无数猜疑,即使知道了,怕他也无心理会,因为此刻正有一件比他的名马,比他的基业,比他的江东更重要的事,让他无暇理会其他。 一夜奔驰五百里,累死三匹骏马。像一把出鞘的金刀,满身杀气的孙无病终于在天明前出现在金刀盟陆上枢纽汉阳城内、铁鼓楼上。 大战方过,人心未稳,变数无数,可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留在前线,因为有一个人,出事了! 孙穹。金刀盟盟主孙无病年仅十岁的独子,江东霸业的继承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病榻上。 孙无病自称三国江东孙家的后人,生得碧眼紫髯,甚是威猛,但他这个年仅十岁的独子却生得面目清秀,秀眉长面,只有从那双偶尔露出些许碧色的眸子中,才能看出一丝孙无病的影子。 此刻,孩子清秀的面容平静,呼吸悠长,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眼珠偶尔转动时眉头稍稍簇起,显露些许痛苦,才让人醒觉,这幼童柔弱的生命,实在已是危在旦夕。 孙无病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犹自昏迷的儿子,便骤地转身,背对着屋中自己的众位心腹,沉声遘:“什么情况?” 他没叫谁的名字,可大家却都知道他在问谁。 左首一名年约三十的文士越众而出,深施一礼,方开口道:“公子已昏迷二日,脉象虚浮不定,看起来应该是中了毒。这毒性甚是复杂。我不敢轻动,目前只用三枚虚冥丹暂时稳住公子的心脉。”说话的正是金刀盟的陆上总管,也是盟会总军师——段云伦。 孙无病轻轻点头:“对头方面,有什么线索?”众人互看一眼,均不作声。 仍是段云伦微微蹙眉道:“我和林总管与多位名医研究过,大家都觉得公子所中的毒,毒性不烈却甚是绵长,似是唐门京城十一房的路子。”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看了一眼孙无病魁梧的背影。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你的看法呢?” 段云伦犹豫道:“虽然我们和唐门的盟约尚在,但近来唐门动向不明,与玉家接触频繁,徐同的行为也甚是诡异,我们不得不防。但要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下此毒手,却也于理不合。” 段云伦的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愚以为段先生所言甚是。现今无论蜀中还是江东。大敌都是白衣侯。愚以为此番变乱,定是唯剑楼或白衣侯不甘失败,所使的阴谋。” 问答之间,孙无病的情绪已稍稍平静。当即他缓缓走到大厅尽头的盟主之位坐下,身子稍稍侧倾,左手在身后暗暗撑住座椅。在众人不可见的所在。他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变起突然,一夜间不计元气地奔驰,加上对爱子的担忧,饶是孙无病一身玄功已堪绝顶,仍是隐隐有些支撑不住。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人看见,尤其不能让下面这一群视自己如天人的盟会骨干看见。 孙无病轻轻挥了挥手,一众人等施礼后悄悄退离。不一刻,屋内只剩下三人,除了疲惫的金刀盟主,便只有段云伦,和最后说话的那个老人——金刀盟水路总管林幽韩。 孙无病举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语声中瞬间不见了方才的沉稳,而是多了几分沧桑:“段先生,请直言,穹儿还有希望么?” 段云伦的语气谨慎:“公子所中的毒,内有多种毒性,相互纠缠,除非预先知道配方,怕是无人能解。” 孙无病似乎在一分分苍老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段云伦和林幽韩对视一眼。段云伦稍一犹豫,方开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孙无病虽知孙穹势危,却没料到竟已到了生死关头,心下猛地一痛,旋即一个警觉。那不知来历的敌人对孙穹下手,目的怕就是要祸乱自己的神志,此刻若是乱神,那穹儿只怕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此刻,大厅内只剩下两个与孙无病一道起家的兄弟,说话自然也随便了许多。只听林幽韩恨恨道:“江湖争斗,生死由天,本来怪不得谁。但穹儿不过十岁,那秋声振竟然下得去手!我林某定不和他干休。” 孙无病一摆手:“林老,我知道你心疼穹儿,但要知此刻情势未明,咱们切忌先入为主。否则怕是会误入歧路。” 段云伦颔首道:“盟主说得极是。不管那下毒人的目的何在,我们亟需做的,是挽救公子的性命。” 林幽韩的脸一红,接着沉吟道:“那凶手的目的显然不光是要穹儿的性命,否则以他下毒的能力,根本不须用此怪毒。以愚所想,这人必有他求。”他后面的话不必说出,众人都明白。若那人意不在杀人,不论他求什么,最起码孙穹的命是可以保住的。 孙无病心下稍安:“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据你们所说,事发已经二日了,却全无消息?”说着,他只觉心头郁气无处发泄,重重一掌击下,身旁的矮几受此一掌,顿时碎裂飞散。 段云伦忙答道:“我怕是那人有心谈判,却无从联络,所以昨日便自作主张将铁鼓楼的防卫撤销大半。那人若是有心。怕一两日内便会有消息传来。” 孙无病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坐等。查探方面可有进展?”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林幽韩道:“穹儿一出事,我就封闭了城门,按户盘查。没有……没有发现外人。” 孙无病皱眉道:“这么说,可能是我们盟会的兄弟所为了?” 段云伦摇头道:“却也不一定。城内虽然以我一家独大,但也还是有其他势力,若他们想藏起几个人或是偷运几个人出城,怕是我们也未必能查得出来。” 孙无病沉吟不语,知道段云伦所说的他们,是指本地的帮会排龙帮。 当日孙无病的金刀盟成立,大江上下为之一统,大大小小的三十七家帮会尽人金刀盟,只除了这一家排龙帮。 排龙帮虽然规模不大,但立帮甚久,帮主李天龙乃是武当外门弟子,为人慷慨任侠,在江湖上的人缘甚好,加上武当派的奥援,所以当日孙无病考虑良久,终于放弃了拔掉这颗卧榻之钉的打算。 排龙帮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大江周围的码头。随着近来金刀盟的扩张,不住蚕食着排龙帮的地盘,两个帮派间的摩擦便越发地多了。若说这个时候排龙帮与外敌勾结,想要对付金刀盟,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见孙无病不语,段云伦续道:“我们已飞鸽传书给蜀中唐门。唐家很是震惊,来使已在路上,想必日内会到。” 孙无病点头,心下稍慰。若论对毒药的研究,天底下谁能比得过蜀中唐门?他心下不禁暗自庆幸,当年自己决定联合唐门共抗唯剑楼的决策,果然是正确的。 林幽韩接道:“对于凶手的盘查,我们也已有了一些线索。”他正要详细说明,却见孙无病一摆手:“先等等。我们一起去看看再说。” 段林二人躬身应是。 太阳慢慢露出了面庞,和昨日一样的艳晴,但只不过一夜工夫,汉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 一般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知道这件事将会对整个长江,对这个江湖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只知道。汉阳城已然不一样了。 ——满街剽悍的兵勇,刀剑虽然仍在鞘内,但剑拔弩张的气势仍旧让准备出行的人们悄悄退回,掩上了门户。 孙无病三人便走在这条被一众兵丁环视的大路上。 林幽韩四处看看道:“这徐同也忒没气量,居然搞出这么大阵仗。他以为真有变故,靠这些丘八便能压住我金刀盟么?” 段云伦摇头微笑:“这只是他在表明态度而已。” 孙无病脸上满不在乎,心下却愈加沉重。现今湖广布政使徐同实乃蜀中唐门的外门子弟,为人阴鸷多谋。本来嘉靖以来,因军事故,督抚常驻、布政使已不如本朝初期一般位高权重,但只有在这湖广一地,徐同依仗唐门之力连通江湖,竟将军政大权一把握住,几有权侵督抚之势。 昨日变故一生,那徐同竟是反应迅速,一夜之间城内已满是兵丁。 金刀盟势如中天,真要论起来,自不会惧怕一个区区的湖广布政使。但想到徐同这些举动的背后,代表的可能是唐门,甚至是江湖各大家族那些大佬们的联合意志,孙无病一时也不禁有些惶惶,有些动摇,但更多的却是愤怒!这是什么狗屁江湖? 他心中明白,唐门虽然与自己一体抗敌,但此刻唯剑楼稍退,压力一松,唐门已立刻开始防备自己这位近邻了。对于江湖上任何一方势力而言,能在金刀盟的地盘内插上一颗钉子,让小霸王孙无病的头疼上那么一下,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孙无病才没能一举拔下排龙帮。 但这一刻,一个无辜幼童岌岌可危的时刻,名义上还是同盟的唐门。解毒之人迟迟不到,倒是压制同伴的动作,却快得让人不得不愤怒。 混账!我孙无病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 段云伦低声朝孙无病道:“盟主,你看我要不要去找徐同谈谈?” 孙无病重重摇头:“不必!我倒要看看,谁敢挡住咱们的刀!” 那是一条死巷。 就是在这里,孙穹被人袭击,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孙无病站在小巷唯一的入口处,盯着巷底处的高墙,脸色阴晴不定。 巷子左边是一座废园。甚至连主人都已不知名姓。汉阳城人人都传,那废园内闹鬼,除了偶有无知少年顽童跑来玩耍之外,再无他人出入。而右边和巷底,却是几户零散的小户人家。 孙无病一步步踱入小巷,每一步都似乎要深思半晌。他的目光炯炯,似乎要看清路上的每一粒尘土。 段云伦和林幽韩二人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骤然。孙无病停下脚步:“穹儿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林幽韩道:“不错!盟主果然明察秋毫。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穹儿的。” 小巷的甬路上铺满青石,颇为整洁,墙角却满是杂草,昭示着这里的荒芜。墙根偶尔露出的坍塌破洞让人猜想,这里怕已成为野狗的地盘。 孙无病道:“都仔细搜查过了?” 段云伦道:“是!”只这一个字,不再多说。 孙无病点点头,知道军师的意思是“一无所获”。 孙无病沉吟着在小巷内来回走了两趟。心下疑云重重。这里虽然四处都是高墙,但对于江湖高手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右边紧邻闹市,当时袭击发生时正是下午,若说有人飞过围墙,怕是立时就会被人发现。 就是在这里么?穹儿最后一次玩耍,当时这个单纯天真的孩子,是否会想到,有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就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这个不尽职的父亲,等待着要取他的性命? 太阳慢慢扬起头,骤然,一点微弱的亮光吸引了孙无病的目光。 那是一颗纽扣。因为实在太小,所以一直静静藏身于一堆杂草中,只有这个角度阳光的照射,才能让它偶尔露出一丝反光。 段林二人眼前也是一亮,心下却止不住地自责。昨夜他俩自认勘察得十分仔细,却不料竟然遗落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要知在当今世上,几乎不会有人在常服上使用纽扣,只有一些正式礼服上才会有这种东西的存在。而在这汉阳城内,能用得起,或者说能够有资格在衣服上用到纽扣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死巷其实并不长,但孙无病这一趟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完全搜寻完毕。 这里是巷口,却因一堵凸出的砖墙,根本看不见小巷内部。 孙无病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开口道:“好了。段先生,你说说情况吧。” 段云伦跟随孙无病已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一贯阴沉刚愎,但此番爱子身处危机,他却仍是一丝不乱,心底在佩服之余却也不禁暗暗有些说不出来由的担心。 当此刻却不容段云伦乱想,他暗自定了定神道:“昨日下午,公子要出门玩耍,照例是老李、老王和小翠跟随。据他们事后回忆,公子不愿人跟随,几次想甩开他们,但最后都被找到。大概申时初,他们走到此地。公子突然说尿急,要进死巷小解。老王进去查探过,确定没人,便让公子进去了,他们三人在巷口等候。不料……不料过了许久也没见公子出来,几人觉得蹊跷,进去一看,却发现公子倒在路边。” “老王和小翠立刻带着公子返回,老李则守在当场。当时林老正在总部,马上延请名医为公子诊断,同时派人封锁了这里。” 孙无病忽地有些走神。都怪清泠走得太早了啊。 若是穹儿的母亲清泠还在,或许会将他照顾得更好,或许不会让他一个人走进这危险的所在,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吧? 恍然惊觉属下探寻的目光,孙无病定了定神道:“老王他们确定没有问题?” 段林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段云伦答道:“他们都在盟会里呆了多年,而且三人还彼此监督,要说是他们捣鬼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已将三人羁押,等候盟主的处分。” 孙无病点点头道:“只怪敌人的手段太高,此事怪不得他们。都放了吧。” 林幽韩面露诧异,段云伦却似早料到一般,只是点头应是。 孙无病道:“周围的人,可曾一一询问过?” 段云伦道:“当时市集中的行人甚多,我们尽量把每一个都找回询问,大家全说没什么异状。右边的住户也都……”话未说完,只觉寒光一闪。 刀光耀眼。这一刀直要侵吞那烈日的光芒,仿佛郁积在心底的野心、担忧、恨意,全都纠缠在一起,随着这一刀汹涌而出,一往无前地斩向前方,斩向小巷中一名路过对面玉器店前、正向这边走来的剑客。 退!遭到名震天下的金刀突击,那人猝不及防,已然先机尽失。在这一往无前的刀势下,就连唯剑楼主都不敢强攻。而那人更是连兵器都不及拔出,只能急急后退。瞧他身形轻盈,竟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手。 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紫的心钻、白的宝玉,在酷烈的刀光裹挟下瞬间化为齑粉。原来是玉店内的柜台被那剑客疾退中的一脚踹飞,挡向长刀,旋即又被金刀击破。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珍宝,毁在这一攻一防之中。 虽然金刀只因此顿了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那人得暇右手一翻,一把长剑出鞘,剑光清冽,瞬息敌住那酷烈的刀光。 剑势柔和,似乎完全被威震天下的金刀压制,但那剑虽然轻而软,却仿佛随着某种天地间的至理,一次次将夺人心魄的刀光拒之门外。 武当绝学,两仪剑! 武当武功本最擅以弱胜强,可惜这一次,它面对的敌人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以金刀称霸大江的孙无病。两者实力的差距终究太大,大到再高深的剑理也无法弥补。不过十招,刀意愈盛,剑光却一点点暗淡…… 段云伦轻轻拉住欲拔刀上前的林幽韩,两人只守住门口,相比屋内躲在角落里惊恐不已的掌柜,显得无比悠闲快意。 骤然,纠缠的刀剑硬生生分开,竟是同时转向。 只听一声巨响,颤抖不已的掌柜只觉光华漫天,也分不清是刀光还是剑光,竟齐齐朝自己袭来,只吓得一抱头,还未瞧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腾云驾雾,身子已飞出房门,紧接着轰隆隆连响。整间店铺居然完全垮塌! 而段林二人却看得清楚明白一原来几人身处的只是一间普通民房,如何禁得住两个一流高手在其内如此全力施为?方才竟有一根主梁被刀气切断,直直砸向那掌柜。段云伦本欲救援,奈何离得太远,且被孙无病二人的身形阻挡,一时也无可奈何。 眼见倒霉的掌柜就要死在这房梁之下,却是交战中的二人竟同时撤下招式。孙无病挥刀击碎房梁,而用剑那人则一把将掌柜拉出房间。那房子失去主梁,瞬间便坍塌下来。 烟尘弥漫中刀光愈盛。孙无病未能及时飞出房门,只得运刀护住身体。烟尘消散,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他立在一片废墟中,一身劲装不染点尘。 那剑客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方才搏杀之际,孙无病竟未尽全力。 经此一扰,二人一时都没了再动手的意思。那剑客抱拳道:“孙盟主,闻听孙公子受伤,在下心中挂念,本想前来查勘一二,看排龙帮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没想到竟引起孙盟主的误会。李某在此致歉了。” 原来来人正是排龙帮帮主李天龙。看他不过四十许的年纪,面上满是诚恳,不似作伪。 孙无病本是一口郁气不消。这才会愤然出手。经方才的一场打斗,加上共同出手救人,一时间心里的愤懑消散了许多,倒是对这个在金刀盟的威势下硬撑了多年的李天龙有些惺惺相惜,当下也抱拳道:“误会,误会。李兄莫怪。张老板,是我们太莽撞了,你查点一下店铺的损失,段先生,下午派弟兄来赔偿。”段云伦躬身应是。 李天龙点头道:“这铺子是我们一起砸的,要赔自然也要一起。下午我排龙帮的兄弟也会来过问。” 孙无病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希望别的事你们也能敢作敢当,该赔的能赔得起!”他的语声铿锵,说毕,不再理会诸人,转身径自朝铁鼓楼行去,段林二人赶紧跟上。 骏马甚至已经无力嘶鸣,鼻孔间吞吐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六百里接力,换马不换人地奔驰。唐门执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终于在这一日的午时赶到了汉阳城内的铁鼓楼上。 没有客套,不须寒暄,瘦得如同僵尸的唐畔甚至没和孙无病说上一句话,便急急走入孙穹所处的内室。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孙穹脉间的手指,站起身来。孙无病疾步上前,将被半掀的被子帮孙穹拉上盖起,又一点点在孙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犹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头看向孙无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确定,这是我唐门京师十一房的剧毒‘雪透九重楼’。” 孙无病急急道:“可有解药?” 唐畔摇摇头道:“没有!”孙无病心头重重一痛。 唐畔续道:“这雪透九重楼若想得解,必须知道毒药配方才行。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找到下毒之人,否则就是我唐门药堂高手一齐出动,也是无能为力。” 孙无病心内大急,却并不接话,心知唐畔必有后话。 他本没想到,此番竟是唐畔亲自前来。要知唐畔在唐门中执掌刑堂,位高权重,此番亲来。怕不止单单为了穹儿之事。 果然,只听唐畔长叹一声,续道:“孙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门毒药,我唐门自会负责。我们内部毒药的出处一向有据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飞鸽传书后。便怀疑是雪透九重楼,已下令盘查,不日就将有结果。但我相信,我们唐门子弟决不会对贵公子不利。我怀疑这件事,与门内叛徒唐豪有关。”虽说金刀盟与唐门结盟,但关系一向松散,唐门出了叛徒一事,孙无病却是毫不知情,当即众人皆仔细倾听。 唐畔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形实乃家丑,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楼的配方。”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唐豪的画像,近日各位可在汉阳见过此人?” 画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身材不高,满脸的络腮胡须,眉目棱角分明,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连至口边。厅内众人传阅一番,各自摇头。这人长得甚是打眼,若是见过,怕是不会忘的。 孙无病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两个心腹,连同唐畔一起,听着下属一桩桩地汇报。 段云伦的多年经营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出了不凡之处。日头还没完全落山,各种线索已一条条汇入铁鼓楼,其中有两条最具价值。 一、三日前排龙帮曾经接待过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龙帮主亲自迎接,据排龙帮内安插的弟子回报,那人的身材与画中的唐豪颇为相似,不过可惜,没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龙帮帮主曾于去年五月,为龙王祭时定制过一件礼服,纽扣用的正是蓝宝石,与孙无病在废园中捡到的相同。两条线索均直指排龙帮。 林幽韩不等听完,已是大怒:“我这就调集人手,杀进排龙帮!” 此刻距穹儿出事已然过去数天,情势越发紧急,孙无病反而更为清醒起来。他知道,穹儿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自己,是那娇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绝对不能乱! 所以尽管林幽韩震怒不已,孙无病反而有几番犹疑。 真的是排龙帮所为么?两条线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龙也不是傻瓜,此时金刀盟如日中天,他为何要跳出来与我作对?但如果不是他,在这汉阳城内,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够与我抗衡? 穹儿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错,不能错! 良久,孙无病沉声道:“那凶手在下毒后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韩道:“我们又仔细讯问了小巷右边的住户,事发时曾经有人听到过房顶上有轻微的声响,相信凶手是从房顶逃走的。” 孙无病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记忆的碎片。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当年穹儿蹒跚学步的情形——穹儿胖胖的小手扒着墙壁,想要爬起,迈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来,紧接着却是一个趔趄,眼看便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或许对于孩子来说,父亲的双手等于完全的信赖,等于百分之百的安全,等于整个世界。而今天,自己的这双手。还能扶起那柔弱无比的骨肉么? 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沉思良久,孙无病慢慢抬起头来:“段先生、林老,让弟兄们再去仔细查探。我不要语焉不详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细节:那个客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儿,还有,不要就此放弃其他线索。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先入为主。” 林幽韩闻言,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方要开口争辩,却见门口一名卫士急匆匆走进大厅,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自向孙无病递上一物,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无病面色数变,缓缓抬头,看向众人:“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楼外!” 夜话之二 连云驿内。孙无病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仰天一叹,不再接续。 古冲忍不住追问:“那人……治好了令郎?” 孙无病苦笑不语,半晌方道:“这件事实乃我此生最大的心结,不提……也罢,倒是古公子,我知你一向独行江湖,从来不参与江湖势力的倾轧,却不料你竟然也曾和那人扯上关系,可否说上一说?” 古冲苦笑一声:“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白衣侯,我只见过他的侍婢一次。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你们可能都还记得,那时南方洪水泛滥,灾情甚重,朝廷紧急抽调白银三十万两,自京师运出,赈济灾民……” 彭蠡泽,自古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 此刻正是盛夏,自是洪泽连绵百里,白浪滔天。 这里并非佛教圣地,但沙滩上一座孤零零的老爷庙却香火鼎盛,丝毫不亚于五台普陀的名刹。据说本朝太祖出身佛门,与陈友谅在这里水战时,梦得佛祖庇佑,一胜定天下,于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寺庙自然跟着沾光,有明几百年来,香火不断。路过这鄱阳湖的人,决不会不来这老爷庙求个签,沾沾太祖爷的龙气。 朝老爷庙西北走上数里,水草遮蔽间,一片宁静得出奇的水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渔民闻之色变的阎王滩。据说这里是陈友谅兵败埋骨之所,方圆数里之内不知为何,船入船沉,人入人亡。渔民们都传说,这是因为一代枭雄生前不能一统天下,死后灵魂也要在朱元璋的疆域内硬生生割出一块领土。 而此刻,一艘孤舟却悄然地驶入了这片死寂之地。船上一人,穿着灰色的贴身水靠,看上去直如一个普通渔民。但任何人只要抬头看到他的脸,便再不会如此判断。 ——这人的面容甚是朴实,但眉宇间含着一丝藏不住的英气,足以让人明了,他绝非等闲。此人正是武当俗家弟子,古冲古剑寒。 此时,他不禁想起方才和禁军副统领霍惊雷的对话。 年轻的霍惊雷动色道:“古兄,说来惭愧,此番护送赈灾银两,本是禁军的职责。谁知……此番若不能寻回失银,霍某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古兄此番所为,不仅是救了灾区的无数苍生,更是我霍某的恩人!” 古冲连忙抱拳:“万不敢当。义之所在,匹夫有责。灾区十万饥民,此番白莲教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截取赈灾款项,实乃丧心病狂,古某是一定要管的!更别提肇兄与我的私交,于公于私,我焉能坐视?” 一提到生死不明的肇极,二人的心头越发沉重,一时都静默不语。 原来对这三十万两赈灾白银的押运,朝廷甚为重视,不仅加派禁军,甚至还出动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古冲的至交肇极将军亲自护送。 此次白银的数量虽巨,但因来历特殊,乃是南方水灾灾民的救命之钱,所谓盗亦有道,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绿林巨寇都明白,这批白银是绝对动不得的,否则立刻就会成为江湖公敌。故从京师一路行来,别说危险,连挡路的猫狗都没有一只,押运的禁军也不禁有些松懈。 可惜,他们忘了一群人,一群狂热而冷酷、不怕得罪朝廷、不怕对抗天下、不会因灾民惨状而动容,甚至希望灾难发生得更大、天下变得更乱的人——白莲教徒! 前日,禁军一行行至鄱阳湖上,中途竟然炮声四起,无数身着白农的战士乘着带有万字莲花标的战船从四面八方拥来。一场血战之下,不擅水战的禁军全军覆没,肇极也生死不明。 最近,因为白莲教传檄江湖,要取湖广布政使徐同的人头,禁军副教头霍惊雷奉命保护徐同,正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闻知此事后顿然大惊,不及请示上级,中途转向来到鄱阳湖,恰好遇上本应肇极之邀、赶来助拳的武当弟子古冲。 管你白莲教众百万,管你许云鸿天下无敌,你有滔天的权势,有无敌的力量,我们却有少年的热血和勇气!此番,古冲进入鄱阳湖,就是要寻找那关系灾区万民的三十万两白银,为枉死的禁军讨一个公道! 眼见已经进入阎王滩,古冲放下水桨,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一个纵身跳入水中。在水中稍稍游动两下后,他便转过身来,左掌一挥,自水下击向那小船的船底。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橡木的船底仿佛被刀切般出现了一个掌形的空洞。古冲后游几步,静静看着湖水慢慢浸过小船。剩下的路,必须要靠自己游过去了。 待最后一丝涟漪慢慢荡漾到远方,湖面再没余下一丝痕迹,古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游去。 身形方动,却听身后本已平静的沉船处一声大响。古冲骇然,却并不回身,双腿加力,在水中瞬间冲出一丈有余。方才一个转身,不及细看,已拔出藏在腿间的匕首。 涟漪一道道划破湖面,零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芒,再争先恐后地落回水面,激起一道道更小的涟漪。 在这些涟漪的中央,是一张秀丽,且带着几分迷茫的少女面庞。 仿佛传说中沉睡湖底的水妖不堪烦扰地现身人间。少女面上带着些许朦胧的睡意,轻轻咬着嘴唇,用力一摆头,本来绾成髻的长发被湖水泡得散乱,随着这一甩,哗的一声完全披散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再次打破了湖面的平静,甚至溅到了古冲的身上。 对这场小小变故的原委,古冲心下已猜到了一二,却完全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开口问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水性甚好,竟能踏水不动,转过头来,面上一阵嗔怒:“是你干的?” 这话问得突兀,古冲心下却已了然,饶是心下骇异,面上依旧一片从容:“莫非姑娘方才,是在船上?” 少女轻轻点头,面容益怒:“怎么,连个好觉都不让睡么?这里是哪儿?你又是谁?” 古冲不及答话,上下打量这个薄怒的少女,心下急速思量对策。 他来鄱阳湖本有要事,方才因为事急,所以才在渡口处随便拉过一条小船,给了船主些银子便一路疾驰来此,谁能想到这小舟的舱内竟然会藏得有人,而更让人骇异的是,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发现! 古冲自幼天资卓越,被武当掌门虚言道人慧眼识才,亲自教导长大,以自身资质,将武当“识”字诀修炼到了连虚言上人都望尘莫及的境界,可以一心识万物,六感之敏锐,堪称武当第一人。他虽然为人谦逊自抑,却也一向对此颇为自得。可方才的一路上,他因为心中记挂着丢银大事以及友人的安危,没能保持“通明”的状态。但若说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脚下藏着一个人,那这藏匿者恐怕也决不简单。 时间不多,古冲不能多作耽搁,只道:“打扰姑娘清梦,日后有机会再郑重谢罪。”口中随口说话,心下却不住思忖,这件事情似乎怎么都难以妥善解决:虽然少女的来历诡异,但终归是自己弄沉了她的栖身之所,不好放任不管;开口让这少女自己游回岸边,别说她同意不同意,自己也放心不下;再说此刻情势复杂,这少女是敌是友很难确定,万一她要是白莲教的奸细,更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但小船已沉,方圆数十里内再无人烟,若是召唤人手接应,怕会让阎王滩内的敌人警觉,终不成要杀了这少女灭口? 古冲心底暗暗叫苦。少女却将目光一转。微笑道:“你是武当子弟?莫非就是古冲?来查赈银的事的?” 古冲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大惊。看出自己是武当子弟。甚至猜出自己是古冲,其实并不难。虽然自己身穿紧身水靠,但背上的剑,还有方才击沉小船所用的绵云掌力,都足以让人猜出身份。但这少女竟然能说出“赈银”二字,却让人不得不惊惧。 要知三十万两赈银被截,发生不过数日。由于兹事体大,已被禁军和江南玉家联手封锁了消息,江湖上怕还无人知晓。 瞬间,古冲脑中转过无数信息,再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江湖传闻,他字斟句酌道:“江南玉家……”说到这里,看到少女的脸色大变,顿时心里有底,后面的话也就更顺了,“……大小姐,玉彤儿?”说完这几个字,古冲心下已是大定。虽然还是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但最担心的事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也是,除了精通“坠幽冥”这等诡异内功的江南玉家子弟外,还有什么人能瞒过精通“识”字诀的武当门人耳目呢? 少女玉彤儿惊异的表情尚未褪去。就听“咕噜噜”的声音传来。 古冲在江湖上厮混过多时,自然知道这是肚子在抗议。想到少女诡异的举止,心下更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心下暗笑,掏出贴身藏着的干粮递了过去。 少女面色绯红地接了,三两口吃完,强撑道:“白莲教竟然在江南行此不义之事,我……玉家怎能坐视不管?走,咱们一起去查一查!” 这一番话,古冲是半句也不信的,但稍一思忖,却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玉家不愧是江南第一世族,古某代灾民多谢了。但前方危机四伏,小姐可否听在下的号令?” 阎王滩,这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地,此刻水面平静,只能隐隐看到一条几不可见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此刻,如果有人从天空望下,便会愕然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两条矫健的人影如游鱼般,划过这鄱阳湖内的禁地,沿着那道涟漪,朝着阎王滩的中心前进。 武当少侠古冲和玉家玉彤儿,这一对奇妙的组合,鱼儿般在水下潜行,追踪着他们的目标——那是一条小小的木舟,已在他们目力所不及的遥远所在。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潜行于水下,靠着那小舟留下的点点涟漪,一步不停地追踪着。 古冲自小长在长江边,水性自是不错,玉彤儿出身江南玉家。也是自幼在水里玩惯了的。二人也就是靠着不俗的水性和古冲超凡的六感,方能继续这艰难的追踪。 已经如此游了整整一夜,可那小舟仿佛故意戏耍他们一般,也不知绕了几个大圈,方才驶入这绝地。古冲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截银的匪徒果然和这诡异的阎王滩有关联。 虽然目标甚远,二人仍不敢露出头来。在这危机四伏的所在,哪怕激起一丝涟漪。也可能让胆大包天的敌人警觉。 骤然,古冲心下一动,伸手拉住玉彤儿,急急靠边游去。 玉彤儿心下惊诧,却见追踪的前方隐隐现出一道黑影。正慢慢展露身形,竟是一艘小船,想来是方才追踪的小船又折了回来。 二人连忙躲在芦苇丛内,探出头来,虽然满腹疑惑,却不敢相互商量,只能尽力屏息凝气,怕被小舟上的敌人发现。 眼见那小舟行得甚急,与之前慢悠悠的姿态大不相同。追踪了一日,这怕还是二人离这神秘小船最近的一刻,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小船上卓立的一袭青衫。 “青衫?”古冲忽觉不对。船还是那条船,但恐怕,人,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人了。 不及招呼,古冲飞身而起,数丈距离一步飞越,剑光瞬间笼向那小船上的青衫。武当剑法以谦冲为魂,主旨后发制人,即使是这样的飞身突袭,古冲的剑仍然留有五分余力。 一招未完,他心下一动,只觉身后杀气袭来,顿时心知不好。眼前敌人的身份实力不明,此番腹背受敌,着实危险。只觉身后破空声愈盛,古冲心下一横,身形加速,不理那青衫人,而是瞬间越过小舟,脚尖在一株芦苇上一点,剑光防住身后,方一个旋身,同时剑势由圆变直,一招“真武荡魔”,正正朝身后的威胁击出。 这一招乃是武当剑术中少有的直击之招,剑势刚烈无匹,以快制慢,与武当剑法的谦冲之意大异其趣,与古冲的性子也不怎么相合,此番强行使出,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先天就弱了几分。 与来袭的武器相交,古冲只听耳边“锵锵”长鸣,气血一阵翻腾,长剑一荡,几乎拿捏不住,那来袭之物却也力尽坠地。 古冲定睛看去,方看清被自己一剑击落、坠入湖中的,只是一枚铁蒺藜。不过鸡蛋大小,满身突刺,看起来和江湖上剪径毛贼用的暗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枚普通暗器,却让自己一剑突袭无功,还几乎被人前后夹击。 那暗器其实决不平凡!因为在它坠落湖中的一刹那,古冲已然看清,上面篆刻着一个细细的“唐”字。蜀中唐门! 古冲突袭事起突然,那青衫人竟然能在一瞬间反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让这小小暗器绕一个圈子,自后袭来,造成有人前后夹击的假象,这份功夫着实恐怖! 可虽然知道了对方的强大,并且还和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唐门有关,古冲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青衫人一枚铁蒺藜破了古冲的先机,却未趁势追击,只是抱拳道:“这位仁兄……”话未说完,却见一条长索自芦苇丛中毒蛇般朝他击来,正是潜在草丛中的玉彤儿趁机使出玉家独门的“坠幽冥”长索。 青衫人不愿硬接,飞身而起,左手轻挥,一枚袖箭激射而出。 蛇有七寸,长索如蛇,若说也有七寸,那就是在袖箭所击之处。 玉彤儿大惊,万料不到对方对玉家索法如此熟悉,且出手刁钻至极,竟让自己不及变招躲闪。这一下若被击中,自己轻敌之下,怕是长索就要脱手,失了先机不说,玉家独门绝招被破,这人实在是丢不起。 眼见长索就要被袖箭击中。剑光闪烁,随即一声脆响,袖箭被击飞,正是古冲急急赶回相助。青衫人身在半空,却甚是悠闲,口中续道:“……不知是武当哪……” 古冲、玉彤儿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小船是此次劫银事件的一条重大线索,自己追踪甚久,决不可能看错,而眼前这人从武功上看,是唐门弟子。唐门和白莲教乃是死敌,这事实在透着诡异。但此事关系重大,情势不容细想,如何都应该先把这人擒下来再说。 想及此处。二人对那青衫人的话充耳不闻,一剑一索齐齐攻上。 青衫人早已从武功上认出二人的身家来历,心知必是有什么误会,但眼见二人攻得甚紧,也无从解释。只得勉力迎敌。但他心有顾及,手上不由就弱了几分,一些杀伤力太大的暗器,也不好随手使出。 古、玉二人都是江湖少侠的翘楚,武功本就和青衫人相仿。青衫人能与其相抗,靠得无非是唐门嫡传的诡异暗器,可这一束手束脚,很多威力强大的喂毒、爆炸暗器都不能用,顿时落了下风。 眼见一剑一索配合得越来越好,青衫人长啸一声,双手一扬。古、玉二人只觉天色为之一暗,眼前怕不有上千枚各样暗器随着这青衫人的一掷,铺天盖地地朝二人袭来。 力分而弱,本来这种漫天花雨的暗器用法,只是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才会用的手段,即使以青衫人的暗器造诣加上无数唐门秘制的暗器,正常情况下,威力仍不足以让古、玉两名高手头疼。但此时此刻。青衫人不求胜,只求走,这漫天暗器却足以挡下这两个莫明其妙对自己出手的高手,让他能够安然离开。 二人心下暗暗叫苦,却也无计可施。长索飞舞笼住二人的身躯,挡下漫天暗器,而长剑在二人身前荡起波光,拦下长索的漏网之鱼。一时二人安全无碍,却谁也没办法抽身去追那青衫人了。 青衫人见状冷笑一声,飞身要走,方一转身,只觉破空之声响起,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指直直刺向自己,已离得不到三尺。 青衫人大惊,不及思索,左手一抖,又是一枚铁蒺藜撞向那手指。 唐门暗器,越简单的威力便越大,铁蒺藜已是这青衫人的身份所能用的最强暗器! 可是眼见那手指却毫不变招,仍是直刺而来。虽是指力刺来,招式却是枪招。青衫人只觉刺来的不是一根手指,却是一柄百万军中嗜血无数的长枪。 “砰”!一声闷响,手指点上了铁蒺藜。没有鲜血,没有巨响,更没有青衫人想象中铁蒺藜的碎裂飞散,仿佛组成铁蒺藜的不是一百二十三片精钢片,而是一张薄纸。那白皙秀气的手指刺破了唐门秘制的铁蒺藜,丝毫未曾停顿。笔直前行,瞬间点中了青衫人的前胸。 带着无法接受的诧异神情,青衫人被封住周身穴道,软软倒下。直到倒地的前一刻,他才看清,眼前是一个侍婢打扮的清秀少女。 古冲疑惑地看着已被制服的青衫人。本来,他有很多事要问这唐门子弟。但现在,他却并不急着讯问,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更让他担心。 他并不认得这少女,可看来玉彤儿却似乎认识,但这一点还无法消解他心中的疑忌——那以指法击出,以枪法前行,又以指力破敌的一指,他想了许久,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从那少女兀然出现,玉彤儿的脸上便不见了笑容,取而代之是百种奇怪的神情,仿佛是将疑惑、惊惧,和不屑混合在一起,最后罩上一层僵硬的尴尬。 看着那少女半晌,玉彤儿忽地一声冷笑:“想不到爹爹居然如此重视我,竟然请动了你,还是你家主人最近闲极无聊了?” 这话语序奇怪,而且侮辱之意甚大,可那少女却只是嘻嘻一笑:“玉大小姐。别误会,你爹是忙着找你般错,不过我家主人可没那么闲。你是不是回家,由你自己决定。” 说着她忽地回头,看向古冲,笑道:“我倒可以帮你一个忙。” 古冲心下警觉,面色却不变:“如此多谢了。”也不问那少女的来历。 少女似乎也是一愣,旋即一笑道:“我知道,你和霍惊雷正联手寻找截取三十万白银的盗匪下落。告诉你,不用找了,那批人此刻就藏在前方的三十里处。而且你也没必要藏藏躲躲了,他们已经发现了你们。” 说完话,也不待古冲发问,少女又转头看向玉彤儿,笑道:“玉大小姐,这个给你。”说着塞过一个由油布包裹、手指粗细的物事。玉彤儿似乎知道那是什么,默默接过,却不再说话。 清脆的笑声还没消散,神秘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在傍晚的雾气中。 古冲心下有无数疑惑,面色却丝毫不露,只道:“这小姑娘说的话……可信么?” 从那少女出现开始,玉彤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闻言“啊”了一声,方反应过来。脸色严肃,斟酌了半晌方道:“可信。” 古冲心知昨日玉彤儿的突然出现,背后必然有着无数纠结,此刻这神秘少女的出现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这些纠结和失窃的官银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不再多问。 思忖半晌,古冲终于下定决心,决心赌上一把。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哨子。凑到嘴边运起内力吹起。没有声音响起,最起码玉彤儿什么都没听到。 突然,草丛中开始有窸窸窣窣的抖动,紧接着,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 船多而杂:有朝廷水师的战舰,也有普通的舢板渔船,相同的是,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左手长刀,右手劲弩,背后还背着数支标枪,这些临时抽调来的禁军精锐虽然不是专业水军,但看得出来已做足了水战准备,每个人都枕戈待旦,杀气腾腾。 当前战舰上的一人,便装打扮,面目清秀,一双眸子竟是水蓝色的。不必介绍,江湖中人只要看到这双眸子,大多都能省起——来人便是近年来在禁军中崭露头角的禁军副统领、霍惊雷。 战阵之中,杀气猎猎,玉彤儿被那杀气感染,眼睛不自觉地眯起。只有古冲还是一副谦冲模样,抱拳道:“霍将军,辛苦了。”霍惊雷飞身而起,落在小舟上,也抱拳道:“客气。前方情势如何?这位是?” “敌人应该就在前方,而且我们形迹已露,不如一鼓作气,冲杀进去。另外烦请霍将军帮个忙。”说着古冲略一沉吟,指着委倒在船上的青衫人续道,“这人从贼巢中来,身份不明。此刻形势紧急,不暇他顾,请将军派几名士卒把他押回陆上大营,等我回去后再行处理。” 说完,他低头对那青衫客道:“抱歉,情势紧急,暂且委屈兄台一日,待此地事了,若查出是我等冤枉了兄台,古某一定亲自给兄台赔罪。”说毕,在那青衫人身上仔细搜索,取走了他腰间小小的暗器革囊,再挥手命军士将他带走。 几名军士押走了青衫人,古冲再对霍惊雷道:“这位是玉家大小姐玉彤儿。希望借你一艘小船,送玉小姐离开。”霍惊雷还未答话,玉彤儿已抢道:“谁说我要走?这里的事还没了呢。我跟你们一起去!”古冲摇头道:“之前事急从权,麻烦了小姐。此时吉凶未卜,还请小姐先离开吧。”语音淡定却甚是执著。 玉彤儿忽地一笑:“霍将军,你们这么急着把我送走,是不是准备做什么不利于我玉家的事啊?”这话一出,霍惊雷心一沉。这鄱阳湖处于玉家的势力范围,自己这一番师出有名,玉家本也说不出什么,但此刻,却真的不宜再多惹麻烦。 古冲心下也是一样的想法,思忖半晌,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霍惊雷无奈点头道:“好吧!攻!” 战旗猎猎,伴着西偏的日头,朝那迷雾中的禁地驶去。 阎王滩,泪不断,十船进来十船翻。 警号响起,桅杆上的哨兵吹起水螺,连绵不绝的螺声让古冲的心慢慢下沉。虽然不知水战规矩,他也能猜得出来,必是遇到了劲敌。 实在没有道理!古冲进入都阳湖之前对这一带详加打听过。多少年来,从未听说过湖内有什么水匪猖獗。这里平静到劫银事件发生之后,水师居然凑不起像样的船来组成一支整齐的舰队。 要知水寇和山贼不同,不可能突然冒出。别的不说,若非多年积累或者背后有大势力相助,所需船只就不可能从天而降,更何况水战战士也非一朝一夕可得。就算是天下第一大教派白莲教,怕也没有这等能力。 水平线处慢慢显露出敌船的踪影。 忽地一声惊喊传来:“倭寇!” 仿佛炸了锅,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对面的敌船。 “东南的倭寇都被杀光了,这里怎么还有?” “没错,是倭寇!你看那是八幡船。” “真的是,倭寇怎么进的鄱阳湖?” 霍惊雷和古冲对视一眼。 古冲心里的疑惑大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倭寇解开了。怪不得鄱阳湖内会突然出现一批水寇,怪不得这批水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劫赈灾银两。倭寇本在东南甚是猖獗,后屡经朝廷打击,几乎全部覆灭。而这一支漏网之鱼,竟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鄱阳湖,想必和白莲教脱不了干系。 想起白莲教天下第一大派的强横实力,想起白莲死士诡异而强大的武功。古冲的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波涛。虽然心挂挚友的安危,之前满腔都充盈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但真正面对战阵的时候,他的内心仍然不禁泛起一丝被压制在那刻板面容下的惊怵。 霍惊雷面沉似水,沉声道:“白莲教不仅勾结蒙古。竟和倭寇也有干连。是可忍,孰不可忍。将士们,杀敌!”哄然应诺声如巨浪般响起,禁军的精锐与漏网的倭寇瞬间杀成一团。 数里外杀声震天,却似乎毫不影响这里的静谧。 落单的芦苇慢慢摇曳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被小舟荡开的波纹打破。 船上的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正是古冲和玉家大小姐玉彤儿。 古冲看看左右:“我所料果然不差,那些倭寇不过是些炮灰,这里才是敌人的中枢。” 玉彤儿一撅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如此平静,哪里像有坏人?” 相处一日,古冲已对这女孩的性子甚是了解,似乎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一定要抬杠,所以闻言一笑:“你不觉得这里太平静了么?” 玉彤儿也甚是聪明,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禁军和倭寇交战,离这里不过数里,此处竟完全听不到任何嘈杂。如果我所料不差,这里不仅是敌人的据点,而且恐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们已被阵法困住了!” 水面再没有波纹。小船静静地停泊在一小片水泊的正中。 这里似乎只是一个常见的、被芦苇包围的角落而已。但经过几次尝试后,古冲和玉彤儿已经明白,这里决不寻常!如果不找出困住他们的神秘阵势,他们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 夕阳西垂,昏黄的光晕染遍了小小的水域,将水面渲得不见昏暗,却有些艳丽。 古冲盘膝趺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竟似在这危机四伏的阎王滩打起坐来。丝毫看不出,他已被困住将近一个时辰了。 玉彤儿却是另一番情形。她焦躁地在小船上转来转去,眉头紧蹙,口中仍不忘挖苦古冲:“武当不是号称精研道法。阵法冠绝天下么?这么个小阵你就对付不了了?你不会是根本没出师,偷偷逃下山的吧?” 古冲也不恼,声音温和答道:“不是,我是艺成出师的。” 玉彤儿一滞,声音反而更大:“那你在这坐着能管什么用?赶紧想办法破阵啊。” 古冲摇头道:“这阵势甚是古怪,颠倒五行,似乎不是中土所传,此刻阵势未动,根本无从破起。” “也就是说,阵势一动,你便能破?” “阵势之力,乃是借天地之理为己用,天地之理虽然浑然天成。但终须人力运转,所以这天下没有完美的阵法,因为人力必有尽时。此刻,阵势靠自身之力流转,如羚羊挂角无处寻迹,但放心,敌人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他发动阵势时,我们便可看出其原理,再寻机破之。” 玉彤几破天荒地点头:“嗯,你说得不错。小心,他们来了!” 古冲抬头,苦笑一声。拔剑,出招。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闪过,落在水面上。那是一个黑衣人,从头到脚都被黑布包裹,看不到一寸肌肤,手中所持的正是倭寇常用的长刀。 黑衣人一招偷袭不成,越过小船。瞬间落上水面。让古冲惊诧的事发生了——那黑衣人落水并没有沉下,而是在水面滑行甚远,然后身形骤然消失不见。仿佛小舟所处不是千尺深的鄱阳湖,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眼睛没出毛病。 仿佛虚空一阵扭曲,焰黄色的夕阳下,一个个黑衣人显露出身形,紧接着的,便是一波波的致命袭击。 这一场突袭甚不公平。对上几招,二人已经明白。那些鬼魅般的黑衣人武功其实并不高,但他们竟能在水面滑行,一击不中,飘然远逝,二人却只能立足小船。无法追击。 此消彼长下,那诡异的阵法便显现出威力。一个个手执长刀的黑衣人仿佛自虚空产生,突出攻袭,又直接消失在虚空中,令二人疲于应付。 不出小半个时辰,二人身上都已挂了数道彩,情势岌岌可危。 玉彤儿一时无法,只得舞动长索,如风车般尽力笼住二人的身体,还要防止那些黑衣人击破小船。 她脸色暴躁,古冲却面色如常,挥剑荡开一个黑衣人的长刀,忽地开口道:“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凿穿我们的船?”在这生死须臾的沙场上。他的语速竟和平时一样,一字字慢慢说出。 玉彤儿也是聪明人,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希望我们落在水里?” 要知此刻他们落尽下风,仅仅凭借脚下还有一条小船,方能负隅顽抗,若是敌人趁他们不备,击破小船,令他们落入水中,两人和那些能在水面上滑行的杀手对抗,怕不立时就要落败身亡。但敌人不这么做,必然有些蹊跷。 看着一道道波纹荡开的水面,古冲破天荒地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这些倭寇能做到的,我做不到!”说着,竟飞身而起,剑光荡漾,迎向一个刚刚出现在夕阳中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显是万没料到古冲会弃船主动进攻,慌乱下竟一个倒翻,想要退回。古冲的剑势似慢实快,瞬间已追上敌人。 血光飞溅,鲜红的血被夕阳昏黄的阳光一映,竟呈现出诡异的蓝色。黑衣、利刃、艳黄的阳光和诡异的蓝血,凑成了一幅让人心悸的画面。 古冲一剑奏功,玉彤儿却无丝毫喜意,眼看古冲就要落入水中,那时他脚下无根,一身武功施展不出,怕立刻就要被乱刀分尸。 却见古冲身形落下,却是在水面上停了一瞬,方才落入水中。 不过只这一瞬就够了,二人都明白了其中关窍。显然这里的水域。因为阵法的流转或是机关,某些位置是可以立足的。这也是这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滑行的原因。古、玉二人都是名门子弟,一旦想通这点,便很容易根据黑衣人进攻的轨迹,计算出阵法流转。 古冲落水后一纵而起,紧接着如那些黑衣人一般,在水面滑行起来。 这一下强弱之势顿时倒转,不出片刻,已有三名黑衣人倒在古冲剑下。紧接着一声呼哨,所有黑衣人瞬间消失在已经沉下一半的夕阳中。 玉彤儿长长吐了口气,几乎软倒在小船上。她知道,自己平生遇到的最大一场危机,终于过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清亮,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清洗过一遍,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鄱阳湖上,洒落在这孤悬的小舟上。 古冲沉吟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阵法应该是扶桑四岛地下流派鬼冢一脉秘传的‘水破’阵法,这阵法与中原传统借势阵法的原理不同,虽是借水势,却不用水浮舟之刚力,只借水雾之迷幻,以乱人六感,从而达到杀伤之力。看来主持阵法的必是鬼冢一脉的高手,我们作为斥候,此番无法脱身和霍将军联络,明日一战,敌暗我明,加上阵势之力……我们若不想死在这里,若想夺回灾银,必须全力以赴!” 玉彤儿已见识过阵法的威力,想了想,终于没有开口抬杠,而是问道:“你进来之前,就没想到会遇到高手么?” 古冲一笑:“我自然想到了。说实话,眼下局面已幸运得出乎我意料。这次我们的敌人是白莲教,你想必也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不说天下第一的许云鸿。只说那十二护法三十六劫,随便拉出一人我怕也不是对手。此次我孤身前来,本抱定必死之心。但现在我们虽处下风,但白莲教高手居然没有出手,我们对付的不过是一些倭寇,真是大大容易了。” 玉彤儿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今天我居然撞到一个真正的大侠!只是你这人想当大侠的执念怕是太重。今天你攻击那青衫人的时候,回手好一招‘真武荡魔’啊。”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讽。 原来那“真武荡魔”一式本非古冲所长,最大的好处却是出手迅捷,乃是玉家长索这类软兵器的克星。古冲在危机时刻,背后遇袭却用这一招解围,显有不信任玉彤儿的意思。玉彤儿因此觉得这人心思太重,此刻终于找到机会讽刺出来。 古冲一笑,并无尴尬:“小姐见谅,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能完全信任小姐,所以才加意防备几分。至于大侠之名,万不敢当。这批赈灾银两本是我朋友肇极负责押运的,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不能不管。”玉彤儿微笑道:“这倒有趣。我听说肇极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少林武当一向不和,你们倒是朋友?” “高山流水,知音难得,五音之下,什么门派之见,却都不重要了。” 玉彤儿眼珠一转,笑道:“说起来,你倒悠闲,此刻孤身犯险都不忘带着琴匣。只可惜了,若不是此刻需要警戒,我真想听你弹上一曲。” 一听到“琴”这个字,古冲的神情顿时飞扬起来,脸上再无半分少年老成的样子:“无妨。我现在就弹给你听。放心,敌人不会进攻。” 玉彤儿照例抬杠道:“你怎么知道?” 古冲心情甚好,解释道:“日间你可曾发现,那阵法运转依靠的是日光。我仔细回忆过。基本可以断定,‘水破’之阵应该是一种类似幻术的阵法。我们已然入阵,而此刻夜深。无光阵法无法发动,敌人和我们便处在同一水平上,所以他们断不肯放弃自己的长处,夜里进攻。”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转凝重:“昨日黄再一战,敌我双方基本上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他们要靠日光运转阵势,我又何尝不是需要日光来寻求破阵之法?明日太阳洒下第一缕光辉之时,定是我们决战之刻!” “我若是敌人,一定趁黑攻来,打你个措手不及。”玉彤儿虽仍旧抬杠,却也不再担忧,专心看古冲解下背后琴匣,郑重地开始弹奏。 “哈哈哈哈……”玉彤儿只觉多少年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直恨不能不顾大小姐的形象就地打滚。 古冲无奈地停下琴音,面上却丝毫不见愠色,习以为常一般看着笑得打跌的玉家大小姐。 玉彤儿好容易止住笑,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和肇极会成为好朋友。如果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算我弹出这么难听的琴音他还肯听,那他若是出了事,我自然也一定拼命搭救!” 古冲摇头不语,似乎感慨知音难求,默默收起琴匣,忽地道:“其实我此来也不光是为了肇极兄,我已知道他此刻无恙。我更多为的是受难百姓。武林争霸也好。江山更易也罢,百姓何辜?白莲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已走入邪路。我一路从灾区行来,不知看到了多少百姓卖儿卖女,饿毙街头,我不能不为他们做一些事。其实我对不起你。此前猜出你是玉家人。本应该让你避险,最终我却依然让你陪同,实在是因为私心。或许我是希望借你,把玉家的力量拉进来……” 话很简单,但那平静的语声下似乎存在着一些久已让人忘却的东西,沉沉地压在玉彤儿心底。她似乎被古冲的话感染,半晌没有说话。 这一片小小的水域静得几乎能听到水底鱼儿潜泳的声音。 良久,玉彤儿打破沉寂开口道:“放心,我会帮你!” 古冲一笑不语。 玉彤儿却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语声顿时轻快了许多:“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古冲心知玉彤儿来此,多半和赈灾款项被劫没关系,本也不想多问,但此刻,在这个仿佛梦幻般的月夜下,却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牵动着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问:“你来此做什么?” 玉彤儿狡黠地一笑:“我是……逃婚的!” 夜话之三 连云驿内。 古冲讲到这里,忽地一叹,不再说话。 虽然当年这件事其实甚是轰动,屋内三人都知道此事结局,却不知其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波折,都听得甚是入神,且隐隐觉得似乎和自己经历的事情有些联系。 田破斛哈哈笑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扭扭捏捏,好事做不好,坏事也做不成,有什么用?” 古冲本来甚是隐忍,但此刻心情不好,闻言冷笑一声:“我自己做的事,却不关系我的门派。田大侠,你对有些往事太过在意,还不肯直说,怕是不够坦荡吧!” 说完这番话,古冲心内有一个警觉。这是怎么了?自己一向谦冲,怎会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来?难道是因为这个过于沉重的夜,太像那一夜,所以才让自己失去了分寸? 古冲的话却似乎正正打在田破斛的痛处。 这亦正亦邪的江湖豪雄沉默了许久,方道:“也罢,我就给你们讲讲那件事。它憋在我心里已经太久。今天,终于可以把它说出来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我听说鄱阳湖的赈灾银两出了事,也觉得白莲教做事实在有些过分,便想去看看。没想到还没到鄱阳湖,就在武昌城的赌场里一气输了三千两白银,没钱还赌债。说起来丢人,我当时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田大侠!” 田破斛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喝,却不停留,反而纵跃得更快了。 在他江湖闻名的“清云纵”独门轻功下,那呼喝声越来越远,直至不闻。直到确定后面的人追不上了,田破斛才停住脚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奶奶的,为了那么点银子,至于追这么远么?” 看看眼前西沉的夕阳,和黑沉沉一眼看不到头的山路,田破斛才惊觉,自己一路飞奔,竟已迷失了道路。 飞身跳上一棵参天大树,田破斛左右一瞥,恰好看到半山腰上一名佝偻老汉牵着一个孩童,正逐级而上。 田破斛扬声喊道:“喂,前面老汉,停下!”那孩童倒是回头看了看,老人却似乎没听见一般,脚步丝毫不停。 田破斛心下一怒,今天被人追逐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即运起内力,几个起落拦在老人前面,伸手一阻:“嘿,说你呢,你是聋子么?” 老人抬头,混浊的双目中仿佛已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喜怒,只淡淡道:“你,做什么?”声音虚软无力。 眼见这老人如此衰弱,边上的小孩脸色更已吓得发白,田破斛虽有一腔怒气,却也撒不出来,反而涌上隐隐的愧疚,当即尽量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下,这是哪里,附近可有大城镇啊?” 老人摇头道:“这里是芏言山。最大的城镇就是山下的汉阳了。您现在转头下山,大概还能在天黑前进城。” 想起汉阳城内令他头疼不已的倩影,田破斛立刻摇了摇头:“可有其他城市?” 老汉摇头道:“今夜是肯定到不了了。马上就要天黑了。山顶有间小客栈,可以休息。” 田破斛略一思忖,抱拳谢过老人,飞身朝山上掠去。 山上果然有家小客栈,于万仞悬崖下,几间小小茅屋随着地形而建,离得甚远。这可以算是田破斛见过最简陋的客栈了。 客栈虽破,房钱却一点都不便宜。老板四十多岁,又矮又胖,似乎已经见惯了江湖豪客,也不管田破斛一脸粗象,只顾满面堆笑,请他自己选择“客房”。 客栈内已经有了几位客人。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少年和他的侍婢占了西北方的三四间房子;而另一位英气勃勃、面上风霜之气甚重、脸色凝重的黑衣青年则占据了东北角最偏僻的一间茅草屋;西面是一名大汉,一人独占着三四间客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看起来应该是江湖豪客一流。 虽然客人不多,但人人似乎都各有心思,远远隔开,互不搭讪。田破斛自选了南面一间靠近客栈老板房间的客房安顿下来。 天色暗了下来,阴云慢慢自四周聚拢,大家都是常走江湖的,自然能看出,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店中客人都准备到堂屋用饭,纷纷聚集过来,正看到门口的山路上慢慢出现几个人影。 田破斛定睛看去,当前的正是刚才见过的一老一小,而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女子,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老人,跟一老一小有说有笑。 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可只是远远看到那婀娜的身形,已足以让人心中一滞。 那是一种怎样的妩媚?足以让你忘却眼前的青山夕阳,让你的眼中只剩下她,剩下她那一举一动的妖娆,一步步走进你心里。但那妩媚让你感受到的却不仅仅是美,美中又似乎带着一缕愁,慢慢绕进你的心。 甚至还没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已足以让人感觉,心痛。 田破斛大惊。他太熟悉这个女子,以至于根本不用看清她的面容,只是远远一瞥,已经认出她来——这个自己一直躲之不及的人。 或许应该赶紧离开?田破斛抬头看看即将暴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让他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算了,该来的就让他来吧。 三人走得甚慢,夕阳余晖下,慢慢可以看清那女郎娇媚的面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一点皱纹还是暴露了她年龄的秘密。 ——她应该已是三十上下,面上长驻着一丝笑意。勾人心魄之中又带着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凉意,能够把对人的吸引和对自我的保护结合得如此之好,没在江湖风尘中打过多年滚,是断然不可能做到的。 田破斛暗自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反而不再紧张,几步迎上前去,抱拳道:“柳老板,真是凑巧啊,幸会幸会!”他心里却知,今日这场相会,多半不是凑巧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一见田破斛,柳老板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浮出一抹笑意,和之前职业般的笑容不同,这笑意显得真诚而羞怯,一时把她那略带风尘的脸部笑得青涩了起来。 那笑意一闪即逝,女子也回了一礼:“田大侠。果然幸会。”说着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什么话说,可考虑到身边的外人,终于没说出口,只道:“看来今日要在此留宿了。本来我还担心一个女人家不安全,没想到碰到田大侠,这下可以放心了。” 那老人听得二人说话,却不知他俩问的纠葛,只道旧友重逢,便施了一礼道:“小老儿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说毕拉着小童径自去了。 老人一走,二人反觉尴尬,一时无话。田破斛心内忐忑,女子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屋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直到…… “柳老板!”招呼声来自另一名占据西面房舍的江湖豪客。女子回头一看,面上恢复了淡淡的妩媚:“哦,是谢兄弟啊。外出公干啊?” 那大汉闻言笑道:“是啊。受人管,没办法,不过柳老板竟然抛下城里生意,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真是难得啊。” 原来这女子名叫柳如眉,现年不过三十,虽不会武功,但在武林中却是大大有名,乃是汉阳城最大赌场“一粒骰”的主人。她本来也是名门之后,柳家虽然和左唐玉等一等一的大家族不能比,但也是传承数百年的武林世家,但这柳如眉不知为何,不喜女红,不喜武功,却对做生意有着莫名的天赋。自十八岁开始在汉阳城开设第一家赌场开始,多年来长袖善舞,结交豪客,将赌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家家赌场开遍了汉阳城,端的让人感叹,巾帼不让须眉。 柳如眉微笑道:“二位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这位是金刀盟谢强。” 田破斛点头,抱拳道:“久仰。”这谢强乃是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盟主孙无病的亲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头。 谢强点头应是,笑逐颜开。要知他虽然江湖地位不低,但江湖中人一提起他来,总是说“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反而忽略了他的名字,可这柳如眉介绍他时,却只提名字,加上田破斛的一声“久仰”,让他心里甚是舒服。 柳如眉又转头道:“这位,便是落荒拳田破斛田大侠了。” 谢强“啊”了一声,赶紧抱拳道:“久仰久仰!田大侠的风姿,我是一向景仰的。”语声甚是真诚。 田破斛虽然并不在乎这些,却也免不得心下畅快。 此时,客栈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谢强倾听片刻道:“开饭了。田大侠、柳老板,咱们不妨边喝酒边聊,如何?” 田破斛知道这客栈的条件甚是简陋,却没料到它竟简陋到只有一张桌子的地步。于是,这群萍水相逢的人只得围坐在一起。这样倒显得热闹了些,让这些习惯漂泊的江湖子弟心中隐隐有些暖意。 老人和小孩本是汉阳人士,和根基扎在汉阳城内的谢强还居然相互认识。 各自一番介绍,原来祖孙俩姓李,小童李木的父母早逝,和爷爷相依为命。李家世居汉阳,以祖传的制琴手艺为生。近来老人得了一种怪病。经常咳嗽不止,汉阳城内的名医束手。老人无奈之下只得带孙子去投奔京城的亲戚,顺便看看可有救治的方法。 那内衣人主仆不知去了何方,未曾出现在餐桌上。李家祖孙对谢强甚是畏惧,不敢多说话,而面貌精干的黑衣汉子则甚为冷漠,只道自己名叫林昆,便不愿多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田破斛和柳如眉之间互有心病,也不愿当着众人多言,一时间倒有些冷场。 谢强只觉场面甚是憋闷,没话找话道:“柳老板,倒没想到您和田大侠认识。田大侠一向行侠仗义,特别是当日力抗倭寇,实在让我等倾慕啊。”这话甚带恭维,田破斛却是尴尬地笑笑,并不接话。 柳如眉嫣然一笑:“我和田大侠,认识已有六年了吧?”田破斛沉声道:“六年零两个月。” 柳如眉已有了几分酒意,笑道:“谢强,这几年你在汉阳城没见过我几次吧?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我都在追他!他好赌,所以欠了我很多钱……”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笑声也随着越来越低,最后,这一向风情满满的女子竟语带哽咽起来。 谢强虽然粗豪,却也觉得这气氛不对,只得赔笑不语。 田破斛面色尴尬,却也有些潜藏的笑意。想起这几年来发生的许多事,一时也酒意上涌,左有看看,自己左边是小童李木,右边却是冷漠的黑衣汉子。 当即,他伸手拍向林昆的肩膀,没话找话道:“你知道,我的外号为什么叫落荒拳么?” 林昆不动声色,身子一偏,让田破斛的一掌拍了个空,淡淡道:“不知。” 田破斛摇头道:“告诉你,我那拳法是我学了几百家拳法后自创的,就连落荒拳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你们不教我,我就自己练,哼,怕个屁!我看得出你是名门子弟,我告诉你,你们的武功,不行!我自己练出来的,才是真功夫!” 林昆不语,面色不见喜怒。 田破斛摇头笑道:“你是少林?武当?唐门?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的人才很多,却永远出不了一个天下第一么?因为你们,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练’,你们只会学,学你们师父教的东西,所以你们永远都只能是跟着师长屁股后面的小屁孩!” 这话的挑衅意味很浓,但林昆仍是声色不动,只淡然道:“你醉了!” 那边柳如眉神情失控,这边田破斛不住撩拨那黑衣汉子,好戏一拨连着一拨,众人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诸位,请了。” 除了李老人,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却是那最后的房客——白衣人主仆姗姗来迟。 看走在前面的白衣人面色白皙,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身后是一名身着黄色衣衫的侍婢,俏脸上还带着一丝孩子气,但不知为何,这清秀的侍婢身上仿佛带着一丝让人无法言表、却不敢忽视的诡异。 这对主仆一进屋,诸人不由都停住了话头。 白衣人走过,径自寻了个空位就要坐下,恰在李老人的对面。 看着来人,谢强忽地省起一事,不敢怠慢,急急站起身来,抱拳道:“未敢请教公子?” 白衣人一笑,微一点头,答道:“不必客气。在下朱煌。” 朱煌?当今江湖之中,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除了不知江湖事的李氏子孙,所有人都是一惊,连那冷漠的黑衣汉子都不禁转头看了他几眼。 白衣侯近年来声势日隆,隐隐有威压江湖之势,但此人一向神秘,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屋内诸人这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神秘的人物。 本来屋内多是老江湖,对初次见面者的一句话,未必便信。但这白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很难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近来金刀盟和唯剑楼之间的刀剑之战颇为激烈,而唯剑楼和白衣侯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算起来,这白衣侯应该是金刀盟谢强的敌人。但别说此刻谢强孤身一人,再加上他又想起隐隐听说到的、前日汉阳城内发生的大变故,谢强不仅不敢发难,反而对白衣侯甚是恭敬。这让不明内情的田破斛不由得暗暗称奇。 众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 那侍婢眼珠转转,忽然看向对面的李老人,悄声道:“这位老人家,您近来是不是经常彻夜咳嗽。且肺疼不止?” 李老人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姑娘会瞧病?”语声中甚是焦急。 侍婢轻笑一声道:“瞧病我不会,瞧毒我倒是会。我看。您是中了七岁晶之毒,对吧?”说毕再不说话。 老人惊愕之色更甚,仿佛怕人听见这番话似的,左右看了看。方才点头道:“姑娘好厉害。” 众人却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七岁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人见众人好奇,颤巍巍道:“诸位都是大人物,想必不会抢我的生意,我也就如实相告了。如果不是月前有高人指点,我也不知原来我家祖传用的紫晶石叫‘七岁晶’。这种晶石只在汉阳附近的一座大山内出产。我家世代以制琴为生,所制瑶琴天下闻名,其他人无论如何仿制,音色永远和我们做的琴有差距,其实关键就在于,他们使用的灰胎多用鹿角,大不了掺杂些珠翠珊瑚,而我们李家却是将这种紫晶石磨成粉,掺入灰胎中,制作出来的琴,琴音自然与众不同。但我家祖祖辈辈,到了年老时都会得这种怪病而死,本来我也不怕死,不过小木年纪太小,父母早亡,我实在放不下他,所以才带着他去京城看看,是否能碰个侥幸。姑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这个一世艰辛的老汉,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求恳。 那黄衣侍婢摇头道:“我看你的病症已被压制。而我所能做的也无非如此,要想去根。怕是……”话到这时,天外一个霹雳闪过,大雨倾盆而下,除了见到那老人不住点头之外,众人皆未听清侍婢下面的言语。 豪雨倾盆,众人匆匆吃完了这顿萍水相聚的晚餐,再不愿多聚,各自离去。最后到来的祖孙二人已经没了客房,只得住在老板的卧房内,而客栈老板齐胖子似乎早习惯了这种情形,虽然大雨倾盆,仍是笑眯眯地在自己的堂屋内打上了地铺。 田破斛盘膝坐下,却是心神不定。 最近他并未多加留意江湖动向,谁能料到这小小的山巅竟然会出现如此莫测的情形?虽然目前看似风平浪静,但他总觉得,在这雨幕之中,定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想想那神秘的白衣侯,冷漠的黑衣人,谢强的诡异态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无法安神的,其实还是心底的那道倩影。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移近他的客房。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一他的债主。柳如眉。 柳如眉也不敲门,左手拎着只酒坛,就那么推门伴着风雨而入,面颊上的两朵红晕更为她添上了几分柔媚。 看着垂目不理的田破斛,柳如眉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满脸怒意,一把将手中的酒坛拍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之下,烈酒伴着被吹入屋中的雨水,混杂着洒了一地。 柳如眉横眉怒喝一声:“给老娘还钱!” 田破斛头也不抬,只略略动了动眉毛,算是反应:“没有。”这话答得痛快,竟让薄怒的柳如眉一时无语,半晌方道:“那就先还你有的。” “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一脚勾上房门,突地大怒,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想念、不甘,还有憧憬,全部混杂在一起,让她怒吼出声:“你没有?一句没有就够了么?你看看老娘!江东柳家大小姐怎么会变成了柳老板的?你这独行大盗落荒拳又怎会变成了田破斛田大侠的?一句没有就行了么?你是没有心还是没有肝?” 田破斛忽地又是一阵恍惚,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一个不知为何总在这样的时候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的幽灵,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对柳如眉点头的背影。 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死藏在他的脑海里,总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让他不愿、不敢、不想去点头。于是他只有摇头重复:“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的声音转低:“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可是为什么要一直逃开?你究竟在怕什么?” 田破斛忽地一咧嘴,似乎是在笑:“我就说过,天下唯你知我。所以我怕。你明白么,你离我的心太近,所以我怕!” 柳如眉直直看着田破斛低垂的头,一句粗口勃然而出:“去你妈的!”一脚踢开房门,径自去了。 田破斛抬头看去,那房门本是朝内开的,竟被这一脚踢得向外扬起,想起这女子其实不谙武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才会把门踢成这样。 她的脚,不知道疼不疼?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更轻更弱。田破斛的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但紧接着,便是释然和失望。 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是那小童李木怯生生地道:“这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 一股雪白的烟气从药罐中冒出,凝聚着久久不肯散去,却扬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雪后初梅,让人心驰。 反正也睡不着,在帮李木搬来他需要的木柴后,田破斛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小孩童戴着手套,驾轻就熟地架火、煮药。 此刻看这药熬制的过程竟然如此奇特,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药啊?”李木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田破斛本就是随口一问,心思并不在这里,闻言也就没有追问下去。那小童却似乎很喜欢说话,接着道:“这药只能缓解爷爷的症状,不能去根。给药的叔叔还说,它虽然可以克制爷爷的病,但平常人是万万不可以碰的,而且熬制的时候必须远离爷爷才行,否则会反受其害。我知道大叔是个好人,所以才来求大叔帮忙。嘻嘻。大叔果然心肠好。” 田破斛道:“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好人了?”他过去乃是独行大盗,虽然已洗手多年,但当年的凶相犹在,加上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论相貌实在和“好人”二字离得甚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能感觉到谁是好人。我觉得,那谢强大叔就不怎么是好人。” 田破斛不禁莞尔,随口问道:“你说的叔叔,是你的亲叔叔么?” 李木摇头道:“不是。爷爷和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现在爷爷病了,我就是李家的顶梁柱,我一定要治好爷爷。爷爷咳得好难受,一夜一夜睡不着,以前我每天都要去山上采药的……” 话未完,忽听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凄厉而尖锐。 声音一入耳,田破斛便已分辨出是柳如眉的,当下不禁大惊。不及关照李木,便急速飞身,破门而出,朝柳如眉的房间奔去! 屋门已开,田破斛纵身而人,屋内一片狼藉,东西落得满地都是。唯一的一张桌子碎在地上。 柳如眉,这个一向强悍的女子,衣衫不整,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墙角嘤嘤哭泣。 谢强站在柳如眉面前,想要开口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想要拉她起来,又要顾忌男女之嫌,一时竟是手忙脚乱。看到田破斛进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田破斛点了点头,立刻出了房门。 一看到这纷乱的情景,田破斛反而冷静下来,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犹自嘤嘤哭泣的柳如眉拉起,让她在床上坐下,并理顺她的衣裳。 柳如眉仿佛失魂一般任由田破斛摆布,不发一言。 田破斛整理好,看着柳如眉的眼睛,沉声道:“告诉我,究竟怎么了?”这句话一出口,仿佛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抚慰,柳如眉的眼泪更如开闸般涌出,痛哭声甚至压过了门外的淋漓风雨。 天色转亮,仍旧是那张桌子,仍旧是那几个人,只是少了一个柳如眉,但气氛。却已完全不同了。 田破斛轻咳一声道:“诸位恐怕已经知道,昨夜店内出了些事情,不过大家未必知道详情,我就长话短说了。昨天夜里。有人趁黑摸进柳老板的房间,意图不轨,幸亏柳老板及时呼救,那人做贼心虚,没能得手便跑掉了。” 这话一出,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除了咳了半夜完全不知情的李老汉面色骤变之外,那黑衣汉子林昆以及谢强都面色如常,白衣侯主仆更是浅斟美酒,似乎完全没听到一般。 田破斛说出的这番话是合计了半宿的,此刻稍顿了顿,续道:“咱们江湖中人,最恨这种下流勾当,何况是欺辱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等鼠辈,我田某是看不过去的,大家觉得如何?”说毕,环视诸人。 谢强眼见田破斛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接道:“这里是金刀盟的地盘,这人竟如此大胆,我回去定会禀报盟主追究。柳老板可认得那人?” 田破斛摇头道:“天色昏暗,那人身具武功,柳老板又惊吓过度。没看到那人的相貌。恕我直言,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小贼趁黑上山,此刻已逃下山了,二么,怕是山上有人见色起意……”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那黑衣人林昆。林昆恍若未觉,面色冷漠。 田破斛续道:“我自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但总要先排除第二种才行。诸位可否说一下昨夜亥时左右的行踪,并说说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已近乎捕快问案了,在座诸人除了惶恐的李氏祖孙及客栈老板外。都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甚至还有白衣侯这样的翘楚,田破斛能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算是胆大,连谢强脸上都满是不悦。 “好,不如我先说吧。”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好说话的竟然是神秘的白衣侯朱煌。田破斛也略显吃惊,旋即镇定心神道:“侯爷如此大度,田某谢过了。” 朱煌微笑道:“昨夜亥时左右,我和蝉儿在和齐老板聊天,直到后半夜方散。我们倒没听见什么声音。”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预料。 田破斛疑惑地转头,看向那胖得几乎成了个圆的客栈老板。齐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却不敢多话。 一个江湖顶尖人物人夜不睡,只为和一个市侩的客栈老板聊天,这话听起来实在透着几分荒谬。但从朱煌的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田破斛的心思本就不在朱煌身上,不过白衣侯这一开口。等于帮他打开了一个缺口,虽然不情愿,谢强也道:“我昨夜一直在睡觉,听到柳老板的喊声才起来。没听见其他声音。” 那白衣侯的侍婢突然一笑,开口道:“可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睡觉?”若别人问这话,谢强怕是当时就要恼了,但白衣侯的人,他却不敢怠慢,只得无奈答道:“没有,老子睡觉,怎么可能有证人?” 田破斛点了点头道:“我午夜前一直和李木小兄弟在一起,对吧?”李木点头应是。 田破斛接着道:“既然齐老板和侯爷在一起,自然没了嫌疑。至于这位老人家,我们都知道他的病,自然也不可能。老人家,只是不知您可听到或看到过什么?” 老人稍一思索道:“没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觉,却也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白衣侯确认道:“您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么?有无可能,您中途睡着了所以才没听见?” 谢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正常起来。莫非这白衣侯是在怀疑自己?因为若从谢强的房间走到柳如眉的房间,必须经过老人的住所,虽然江湖人高来高往,但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声音,被老人听到。 老人看了一眼谢强,点头道:“没有。我昨夜病发,咳嗽了半宿,后半夜方才吃药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确信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田破斛点头,目光转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缩,迎着田破斛充满怀疑的眼睛道:“弹琴。” 田破斛奇道:“昨夜雨大,你住得偏僻,大家都没听到你的琴声,你说自己在弹琴,可有人能证明?” 黑衣人仍是惜字如金:“没有。” 这时,一个声音插入:“我……我能证明。”田破斛循声看去。却是少年李木。 李木怯生生道:“昨夜,我跟田大叔您熬药,从门缝里往外看,正瞧到这位大叔在抚琴。” 田破斛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抚琴?” “虽然没听到琴声,但我也会抚琴。昨夜熬药时无聊,从门缝看过去,正好看到这位大叔在窗户上的影子,还有琴的影子,看姿势就知道,他当时正在抚琴。”少年的声音仍带着稚气,但一番话却说得严密。 田破斛暗自点头,心道这少年若有际遇,将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质问之后,却没什么结果。要知夜半无人,风雨大作,行踪本就不太可能被人看到或听到。但问题的诡异却在于,在场诸人之中,除了谢强一人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可以被确认行踪,于是,众人看向谢强的目光,便隐隐变得有些不善了起来。 谢强本来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但面对田破斛这样的大豪便隐隐低了一头,更何况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一时心下忐忑。 田破斛叹了口气道:“多谢诸位配合。其实昨夜大雨滂沱,外人前来作案的几率也不低,谢兄不用太在意。”说毕叹口气,心内了无头绪。 一餐无话,众人也就散了。田破斛本想去看看把自己关在屋内的柳如眉,但稍一思忖,在柳如眉的房间外停住脚步后,却转向平静无人的山冈。 柳如眉出身名门,虽然后来在江湖上厮混,但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可以说从没吃过大亏,尤其是她为人虽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却几乎被淫贼得手,不免大受打击,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连对田破斛也不肯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除了初见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见到的柳如眉从来都是飒爽英姿不亚男儿,乍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对凶手的追寻上。 早上路还泥泞,加上昨夜变故,众人一时不好离开,但过一刻,太阳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虽然早餐时,田破斛曾说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坚信一定是在场诸人所为,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居然淫贼会知道当晚柳如眉出现在了小店中? 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或者说,一直在怀疑一个人,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脚步声响起,田破斛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缓步走来,那黄衣小婢紧紧跟在他身后。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侠心中已在怀疑什么人了,我猜得可对?” 田破斛虽然多年前已经弃恶从善。但不知为何,却仍是不喜他人称自己为“大侠”,但此刻对面的是那传说中的神话白衣侯,他的不悦便不能轻易露出,只是敷衍道:“这等大事,自然首重证据。” 日头慢慢露出半片脸庞。红色的朝霞映红了整座山冈,紧接着,那朝日忽地喷薄而出,一瞬间便放出万丈豪光,让人不可仰视。 朱煌微笑着感慨道:“一晨的积蓄,终及不上奋力的一跃。这正是我等习武之人的厚积薄发之理。” 本来田破斛对这个江湖诸多传说的焦点——白衣侯颇为警惕,但听到这句话却只觉甚是有理,当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爷所言不虚。要知武之一道,在于‘厚’,也在于‘积’,但其实‘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师指点,我倒觉得,有一名师虽然能让人少走弯路,但这条路终究是别人带着你走,到最后那一跃之时,怕会变得更难。因为被名师教导太久,没了‘发’的锐气。这就是为何江湖多年来,从来没有师徒两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门子弟。”这一番话说完,田破斛恍然惊觉,这话对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为虽然他的师承颇为神秘,江湖无人知晓,但自身是天璜贵胄,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朱煌却恍若未觉,点头道:“田大侠好见识。不过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侠的身形架势,落荒拳虽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里隐隐还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众长,加上自身顿悟,是否也是一条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惊,那些仿佛已被他遗忘的往事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带上了心头。 那一场变故。那严格得让人窒息的教学,那无处体会的亲情,那庄严的门庭,那几世的荣耀……还有那,走出家门时的决绝。 从那一刻开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为,做着一切家族不让做的荒唐事,练他们不让练的糊涂功,直到闯出了偌大名头。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惯名门子弟,但天下却几乎没人知道,独行大盗田破斛和天下名门之首关中左家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或许因为骄傲,或许因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疮疤被人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永远无法愈合的红黄血肉来,让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朱煌看着田破斛骤变的脸色,续道:“田大侠,你一直说要厚积薄发,但我看来,你厚积有之,却未能发,或许是因为你仍有心结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层楼,需要的是心,只要能直面内心,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飞升的机会。” 田破斛心下一动。却是不语。 朱煌微笑道:“还是说回昨夜的事吧。其实田大侠你已经做了很多,只是太拘泥于寻找时间证据,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时间证据有没有关系并不大。不过……说谎,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实齐老板有些事情想说,你要不要听一下?” 夜话之四 夜已深,雨已停,四野沉静,只有门外偶尔的马嘶声声。 连云驿中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倦了,却没有一人提议休息。 因为,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经历里,每个人都听出了些许诡异的端倪。 孙无病忽地沉声道:“或许,我想清了一些事。” 田破斛道:“想清了什么?想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白衣侯所害的?” 孙无病忽地大笑:“我真想说,是他害的我。可惜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怎么看,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的是,一切都仿佛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铁鼓楼内,一片杀气腾腾。 从昨日起,已经没有封锁消息,金刀盟的子弟都已知道,少盟主被人偷袭,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孙无病中年得子,格外宠爱。而孙穹自幼便聪颖好动,虽然甚为淘气,但性情率直,颇受帮中弟兄疼惜。这一番事发,所有人都怒气勃发。 眼下所有怀疑的矛头都隐隐指向排龙帮,只等帮主一声令下,金刀盟便要杀人排龙帮,给少帮主讨个公道。 在这一片杀气中,那一袭悠然的白衣更显得无比的卓然。 孙无病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威压江湖的神秘人物,这个自己前几日的大敌,实在想不透他的来意。 白衣侯朱煌忽地一笑道:“孙盟主是爽快人,我也不客套了。我听说贵公子中了唐门雪透九重楼之毒。我知道孙盟主与唐门关系深厚,必能寻得解药,但时不等人。我和贵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忍看他枉送性命,所以特来帮你一把。” 孙无病冷笑不语。他实在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纷争激烈的大敌今日竟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但父子连心。想起江湖上关于白衣侯的种种神秘传说,虽不住提醒自己,他的心头却仍禁不住生出一丝希望。 朱煌不理孙无病的冷淡,径自从囊中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顿时一股幽香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昔日国师陶仲文倾举国之力炼制的实德丹,天下一共只有三颗。我有幸得了一颗,留之无用,不妨送给盟主。” 说完这番话,朱煌将丹药放在桌上,竟不再多说,抱拳起身道:“盟主保重,告辞。”说着。径自去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仿佛这铁鼓楼、这金刀盟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孙无病怒气勃发,但想到和唯剑楼纷争刚停,此刻穹儿又安危莫测,他实在不愿再多生枝节。只悄悄命人监视这莫明其妙的白衣侯主仆。 门帘轻动,从后堂走出来的却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孙无病知道无须多言,只撸着那碧绿的丹药苦笑道:“堂主觉得,这白衣侯真是好心送药来的么?” 唐门目前并未在明面上与白衣侯撕破脸,此种关系甚是微妙,故而也不好多言。唐畔面色凝重,伸出右手,戴上鹿皮手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那碧绿的实德丹,端详良久。 足足小半个时辰,唐畔方才长出一口气道:“把这枚丹药,给公子服下去吧。”孙无病心头一喜,忙道:“它能解穹儿的毒?”唐畔摇头,孙无病只觉那头一摇,连自己的头都觉得疼了起来。 “经唐某确认,这药的确是当年陶仲文炼制的实德丹。可惜它虽然珍贵,却也不能解雪透九重楼之毒,不过却能够让毒发时间延后。” “多久?” “四年。” “四年?”孙无病喜出望外道,“也就是说,吃了这颗药,可以拖延四年时间?” 唐畔点头道:“不错。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使我全力施为,孙公子怕也只能再拖五天。本来我还担心,这短短几日不够我们寻到下毒之人。但有了这颗丹药,我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 孙无病欣喜不已,却同时想到另一件事:“那这药会不会对将来的解毒有影响?” 唐畔摇头道:“不会。不过有一件事,就是这药虽然能延缓药发,但是如果没有解药,四年之中,孙公子终究不会醒来。” 听唐畔说得斩钉截铁,孙无病思忖半晌,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当下把心一横:“既然如此,便请堂主给穹儿服药吧。”说毕一叹,“唉,可惜从此便要欠下白衣侯一个人情了。” 唐畔自行走入后堂,而孙无病却只在大厅内不住踱步。 大约半袋烟工夫,脚步声响起,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的谢强抱拳道:“盟主,那白衣侯离开汉阳城,朝西去了。” 孙无病点点头,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白衣侯声称自己只是路过。来好心帮忙的,可真有这么巧么?但若说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却又不像。难道说,他此次施恩,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图谋?父子连心,这不世枭雄一时竟想得头疼起来,这时方觉江湖人传说白衣侯的种种可怕之处并非虚言。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就听谢强接着道:“白衣侯让我给您带话。” 孙无病精神一振:“说。” “他说,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孙无病心一沉:“就这些?”谢强点头。 孙无病急急转身,走入内室,恰好碰到唐畔正朝外走。孙无病忙问:“那药效果如何?” “孙盟主请放心,药已给公子用了,没有问题。我们这下就有足够的时间捉拿凶手了。孙盟主不妨进去看看公子。” 看着在昏迷中犹自紧抿的双唇,孙无病仿佛看到了聪明倔强的儿子,平日活泼淘气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孙穹鬓角的绒发,孙无病一语不发,但眼中饱含的深沉感情,却只怕足以令任何一个熟识他的人吃惊,吃惊这天下闻名的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几乎可以融化钢铁的柔情目光。 片刻,孙无病神色如常,站起身来,大步向铁鼓楼议事大堂走去。 左右护法、四大主管、二十四把刀……所有金刀盟上层,除了少数几人留在江上防范唯剑楼外,都聚在这里等待着金刀盟主孙无病的下一步计划。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无病从后堂走出。面目阴沉,看不出喜怒。他径自走到正中就坐:“如何?”虽然只有两个字,大厅中的诸人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沉重的压力除了当年盟会初创数次生死存亡之际外,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林幽韩道:“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大家便杀人排龙帮,保证不让一人逃出,必能找出下毒之人。请盟主尽快决断,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孙无病道:“诸位放心,经过唐畔先生的全力施救,穹儿虽然还未解毒,但已经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这事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顿时议论纷纷。 段云伦思忖良久,越众而出道:“盟主,本来公子危急,我也同意林老的想法,准备一举击破排龙帮,不过现在既然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我觉得是否该从长计议了。” 孙无病尚未答话,林幽韩已转过头来:“段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没听盟主说公子还没解毒么?我知道你和李天龙有私交,但这时还出面袒护他,你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金刀盟护法?” 众人都知道,多年来段林二位护法一直不和,但二人在面子上一向还过得去,这般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不由都暗暗心惊。 孙无病皱皱眉头,索性并不说话,听二人辩论。 段云伦闻言并不着急:“我没有袒护排龙帮的意思。若他们真敢谋害公子,我段云伦第一个率众灭了他们。可现下情势未明,我们不能确定凶手是排龙帮中人,若是一意孤行,错怪他人是小,耽搁公子解毒事大。”林幽韩冷笑:“哼,难道你看不到有多少证据指向李天龙?” 段云伦摇头道:“上次的几条证据我都一一查实过,均有很大问题。” “首先是当日排龙帮的客人,我们怀疑是唐豪,但排龙帮虽然恪守江湖规矩,不肯说出那人姓名,但经我多日盘查,估计多半是洞庭水寇之首陆云。因为被唯剑楼逼得无处藏身,才躲入汉阳城。这件事不难查证,我们只要向排龙帮施压,他们早晚会屈服,与我们对质。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孙无病,方犹豫道:“谋害小公子的究竟是不是唐豪,其实也不过是唐畔先生的猜测而已,我们把赌注都押在这一个猜测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其次,李天龙的礼服上的确有那枚纽扣,不过也有多人证明,那纽扣在他去年中秋醉酒时便已不慎脱落,不知所终了。这件事不光是排龙帮众。连酒楼老板也能证明。而且当日第一次搜索时,我等并没找到扣子,第二次居然突然发现,怕是另有内情。这件事我也正在调查。马上就会有眉目了。” “第三,据林老所说,有人听到了凶徒的声响。为何我却完全没有找到那个听到声音的人?”段云伦长篇大论,林幽韩却似胸有成竹,直到听完最后一句,方笑道:“你找不到?我看你是不肯找吧!我这就把人找来,当面让你问问。”说着叫过一名帮众,吩咐几句,那人应是,急急走出。 不一刻,那人带回一名孱弱的老人。林幽韩朝那老人道:“老丈,麻烦把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老人一世本分,从没到过这等草莽聚集之所,已是面色苍白,闻言不敢怠慢,回忆道:“那日,小老儿正在屋内打盹,却听房顶有些响声,我以为是老鼠。想起身叫孙子驱赶,却听那声音动得甚快。一下竟已到了头顶,紧接着便到房边,再无声音。小老儿也知道,这必是有江湖人高来高往,也没在意,直到林老爷问我,这才想起来。”段云伦点头道:“就算他听见了又如何?只能证明有人害公子,却不一定是排龙帮。” 林幽韩未及答话,突然一个声音急急问道:“老丈,你可听到那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轻重差异?”正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老人舔了舔嘴唇,努力回忆道:“若是细细回忆,小老儿倒是想起来,那第二声正在我头顶,本应听得清楚,却似乎比另外两声要轻一些。”唐畔点头:“那便没错了。” 林幽韩见大家都无话,便吩咐身边帮众,赏了老人二十两银子,将他送回家去。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唐畔方转头道:“孙盟主,唐豪逃出唐门时,左腿中了我一枚喂毒的铁蒺藜,那毒他解不了,此刻左腿必然伤重,所以施展轻功时声音才有轻有重。” 这话一出,连段云伦也不禁脸色变色,思忖半晌方开口道:“可是……” 只说了两个字,便被林幽韩打断:“还有什么可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排龙帮接待的人正好脸上有疤,我们要找的凶手又恰好是个瘸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々”这一点一被驳倒,似乎其他都不用讨论了。 孙无病转向唐畔道:“从徐大人的行动看来,贵家似乎不喜欢我们有所动作,可否烦请唐兄沟通一下?” 唐畔点头应承:“孙盟主言重了。” 当下,孙无病冷笑一声:“林老,请你召集弟兄。记住,这次虽然师出有名,但仍不可滥杀。另外,本次攻敌,主要目的不是排龙帮,而是唐豪。给我记得,一定要把他抓住!谢强,你这就带我的帖子去拜会徐同。告诉他,我金刀盟要攻打排龙帮了。”说毕,径自转身入了内室。 段云伦略一思忖,一咬牙,跟着孙无病走入内室。 内室之内,年幼的孙穹依旧昏迷不醒,紧闭的双目让他显得更加柔弱。孙无病垂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骨肉,直到段云伦走近方才抬头:“段先生,有话请讲。” “盟主,恕我直言,您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 孙无病小心地给孙穹掖好被子,方才缓缓站起身来:“段先生觉得,我们的证据还不够么?” 看着这叱咤风云的枭雄做出这样轻柔的举动,段云伦心内一阵感慨,几乎忘了答话,稍一停顿方道:“的确,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毫无可疑地指向了排龙帮,但其中很多细节依然存疑。比如陆云,还有那纽扣,我正在查,相信马上就会有头绪。” 孙无病摇头道:“那纽扣确定无疑是排龙帮李云龙的。还有那老人所说的声音,你又如何解释?难道汉阳城内此刻还有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左腿残疾的轻功高手?” “的确,这些我暂时解释不了,但……” 孙无病摇手打断他的话:“既然解释不了,就不必再提。”段云伦无奈地看着下定决心的金刀盟主。一起沉浮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位上司,此刻,也许先灭了排龙帮,再细细彻查怀疑,才是他一向的手笔。 仔细想了想,段云伦无奈地决定,还是把此前隐瞒的事全都说出来:“盟主,有件事我之前有所欺瞒,还请恕罪。我其实觉得,那老人有些可疑。” 孙无病摇首道:“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是怕我急躁,以致乱中出错。可是万一你所疑有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情也就变得无可挽回了。你是否有确凿的依据?”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凑巧,为什么单单只有他听到了凶手的声音?而且据我这几日的追查,那李天龙丢纽扣,也恰好是在他家店铺旁的酒楼内,怕是多少也和他有些关系。我正在着人追查……” 孙无病骤地回头,第二次打断了这个他一向倚为头脑的智囊:“把你的人都撤回来!” 段云伦一时大惊:“您……您说什么?” 孙无病摇头道:“大战在即,我不能授人半分口实。天下多少人正等着抓我的把柄。记住,李天龙害我穹儿,罪证确凿。我要让他们知道,我金刀盟的地盘内。不留一颗钉子。” 段云伦的目光不由转向躺在床上的孙穹。声音不自禁地升高八分:“盟主请三思,万一、万一要是错了呢?” 孙无病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要错,也是事后再错,现在,我们一定是对的!”段云伦一躬身,不再说一个字。 孙无病忽地叹了一口气,走回榻边,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们还有时间,即使错了,也可以从头再来。段先生,烦请你去布置突袭吧。” 强弱悬殊。那一场征战乏味得紧,乏味得让孙无病都几乎将它忘了。 一切如愿,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李天龙授首,大部分帮众投降,整个排龙帮码头一日之间改了姓氏。江东武林,为之一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找到唐豪。 在排龙帮的秘密基地里,不用如临大敌的唐畔或孙无病出招,一个疤面大汉便被段云伦一举生擒。他们用尽刑讯手段。甚至动用了唐畔不肯让外人见到的唐门秘术,终于无奈地确定,此人的确不是唐豪,更与孙穹中毒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一个买通排龙帮、隐藏避祸的绿林小人物。 等弄清这一切,已经是十几天之后了。当孙无病终于沮丧地承认,自己的路完全走错了,想要回头看时,才发现,十几天,对一件案子来说,已过了太久。大部分的证据已然消散,证人的记忆都出现了差错。 十几日来,汉阳城人来人往,真正的凶手想必早已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远远看着这群蠢人在城中争执、厮杀。然后快意地发笑。 一切都变得毫无头绪,处理突袭排龙帮的善后已经让孙无病焦头烂额,更令真相越离越远。好在,还有时间,白衣侯的灵丹让孙穹有了四年时间等待奇迹,等待急急回归京城的唐畔的消息。 而等来的,却不是唐畔,而是唐识。 那是一张拜帖,血红的纸,惨白的字。这种形制只有一种意义——挑战。 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这种拜帖金刀盟收到过不计其数,孙无病向来连看都不看。但这一封却不一样,因为上面的名字——唐识。京城十一房大弟子,唐识。 孙无病没有忘记,穹儿中的毒便是唐门十一房秘制。雪透九重楼必须下毒之人才能解。 当日唐畔判断,一切是唐门叛徒唐豪所为,排龙帮一战无功,唐豪在江湖上毫无踪影,唐畔急急赶回京城,便是找十一房的人设法去了。 如今,唐畔未返,却是唐门十一房子弟先来了。而且,是来决斗的。 黄鹤楼上,西风烈烈。 金刀斜扛在肩,孙无病打量着对面这个满面悲愤的年轻人,心下不住思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人和自己对敌的缘故。 唐识一身青衫,清秀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悲愤和自责。看到孙无病单刀赴约,他冷笑道:“孙盟主最近实在意气风发啊。”孙无病不知缘由,也不妊回答,只好一笑。 “孙盟主一日之内拔除排龙帮,实在可喜可贺。但你已一统江东,又为何连稚子残疾都不肯放过?你想必已知根底,知道你儿子可保无恙,竟然还要如此报复。今日不多说,有你无我!” 孙无病一头雾水,只隐隐猜出这少年是为排龙帮中的某人出头,当即辩道:“当日屠灭排龙帮,确是我心急之过,不过江湖厮杀平常事尔。至于你说的我不放过稚子残疾,我孙某虽不是什么侠义人物,却也决不会做这等事。公子是否有些误会?” 唐识大笑:“问你手下的刀客去吧!你以为有畔叔帮你,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告诉你,雪透九重楼的解药只有用毒之人才有,就是明暗两宗来了也没用。如今你杀了人,就让你的儿子偿命!”说着手一抖,漫天星光闪耀。 孙无病万料不到这人说打就打,听他口气,穹儿的解药似乎和他有关,更是心中一乱,不敢硬接,急急后退。金刀挥舞,挡住那飞舞的暴雨梨花针。 唐识一得先手,急急飞追,抖手却只打出一枚铁蒺藜。小小的一枚铁蒺藜,一出手瞬间碎裂,一变二,二变四,转眼竟然变成上百块碎片,沿着诡异的轨迹,盘旋着齐齐击向孙无病。 竟然出这种绝招,要杀人么?孙无病的心里恼怒渐生,长啸一声。金刀纵横,竟如磁石一般。碎片一旦被刀粘上,便不再落地。 碎片越粘越多,渐渐四变二,二变一,竟又逐渐合一。 孙无病只退了三步,所有碎片已然一片不剩地被金刀挡下。他自然不可能把那精巧的暗器还原,碎片在他的内力作用下,竟似被烈火融过一般,成了一个铁疙瘩。 孙无病怒吼一声,刀一挥。铁疙瘩无力落下。 唐门暗器诡异,但奈何唐识的武功比之天下七大之一的孙无病差得实在太远,竟一出手就被费了一件顶级暗器。他心下怒火更盛。 当初眼见惨祸发生,唐识自知一切都是由自己无心引起,顿时自责不已,同时亦深恨孙无病心狠手辣,但想到唐门和金刀盟的盟约尚在,指望家族长辈是不太可能了,所以才凭着一股少年热血前来挑战,心想无论姐何也要给孙无病一个教训。谁知自己引以为豪的暗器在金刀之下竟然如此不堪。 当即他把心一横,竟是一个旋身,一时间只见阳光下点点金光闪之不绝,不知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暗器源源不断地击向孙无病。 孙无病挥刀抵挡。虽然武功高出唐识甚多,但在这近乎透支的打法下,也要凝神应付,方能挡得下那似乎取之不竭的暗器。 九呼吸间,密雨般的暗器终于一顿,紧接着,却是破空之声传来,这声音比方才所有的暗器之声更快、更猛。孙无病心头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金刀一顿,放弃密不透风的防守,直直一刺,单刀直入。 十数日来的担心、恐惧、自责、愤怒,仿佛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骤地全部引发出来,随着这一刀,全力刺出。 惨呼声起,孙无病大惊,哪想得到这致命一击唐识竟然不加躲闪。长刀去势太急,此刻收招,反噬力量必定伤及自身。孙无病权衡一二,便只是运力稍稍将刀式往上一顿。 未及感受刀锋刺入对手血肉的感觉,孙无病只觉左肩一麻,却是唐识拼着中刀,手中匕首攻势不变,仍然刺入了孙无病的左肩。 孙无病急急拔刀,一刀削向自己的左肩,血肉飞溅,一阵疼痛难忍,孙无病心头终于放下心来,这才低头看向倒地的唐识。 那最后一刀虽然稍稍避开了要害,却仍是刺中了唐识的右胸。孙无病只一看,便知道完了。若是方才自己没有拔刀便立即救助还好,但此刻唐识已失血太多,神仙难救。 想起唐识在唐门中虽不是一级弟子,却也有些地位。自己这个麻烦可不知该如何了结。孙无病低下头,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唐门子弟。 唐识的意识已然渐渐模糊,口中不住吐血,却仍在冷笑:“我不过耽搁了几天,为什么……一切就……你知道么,你对我下此杀手,却是你自己的报应。你的儿子是因为你才死的!” 这句话断断续续,仿佛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完,此后,唐识阖目而逝。 没人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就连急急赶来的唐畔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在唐识身上并没有找到雪透九重楼的解药。 既然是唐识主动挑战,唐门也没法多说什么。孙无病再无心去考虑太多。此刻,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救自己的孩子。 而唐畔带来的,是一个惨痛的消息,唐门的众位长老高手对雪透九重楼同样束手无策,想要解毒,必须找到下毒之人。 四年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其实很短。 四年来,孙无病疯狂地寻找唐豪的下落,他要救自己的儿子。跟儿子相比,什么霸业,什么声望,都不值一文。 他也不是没想过,下毒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古怪的唐识。但他拒绝如此想下去。 甚至当年的那场惊变,无论是白莲教的覆灭还是白衣侯的失败,都没让他心动半分,甚至当天杀盟吞并金刀盟时,他也不愿多作抵抗。 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儿子,等了四年的儿子,昏迷了四年的儿子。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没有长大的儿子。 儿子今年究竟是十岁,还是十四岁呢? 终于,他绝望了。绝望之后,他想起了白衣侯。那个在当年给了他四年希望的白衣侯。 有时,他会慢慢把当年的事从头过滤,如果没有那枚实德丹,儿子没有这四年时间,可能早就去世了……但也可能,自己便不会一时莽撞,犯下那个草率的错误。 当日的事情还有那么多疑点,他却选择完全忽略,因为其实,他内心中,是想借机吞并掉排龙帮的。至于儿子,或许是因为有了足够的时间,让他暂时忽略掉可能出现的危险,因为他自认有时间重新调查线索,既然如此,何必放弃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然后,便令他陷入绝境。 难道,这就是白衣侯的目的? 他不愿再想,脑中只重复着白衣侯当年留给他的话:“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但此刻,白衣侯已不再是江湖神话,而是被朝廷严加看管的重犯,负责看守他的,却是当日的敌人左家。 所以,才有了金刀盟主的反叛,才有了这一场夜话。 夜话之五 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孙无病的声音已然沙哑:“我觉得,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你们却能告诉我。我相信,我们会有这一场夜话。决不是偶然的。” 古冲沉思半晌,忽地黯然点头:“或许你需要这个。”说毕他站起。在放在角落里的包裹里取出一个小小革囊,置于三人中间的地上,“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面有你想要的解药。我相信,我见过唐识。” 孙无病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唐识就是那个你在鄱阳湖上碰到的青衣人?不错,时间和相貌都吻合。怪不得他说被耽搁了几天,原来如此。你关押了他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 “或许,你该听我讲下去。” 天色干净得让人感觉,似乎老天爷趁夜出动了所有属下,把整个天幕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 太阳羞红的脸庞慢慢爬起。整个湖面被映成一片冶红。 玉彤儿已经看呆了,愣愣道:“我从来没看过如此美丽的日出。”古冲冷然站起身来。看着那慢慢升起的太阳:“多看看吧。估计以后都没机会看到了。” 玉彤儿一愣,古冲方才省起这话实在不怎么吉利,但也不解释,只道:“你没觉得,从昨天起,这景色有些太美了么?”说毕。不再开口,全部神识似乎都贯注于那渐渐爬升的太阳。 光芒四射,太阳瞬间跃出了湖面。 古冲忽地大喝道:“心生万物,五感尽是阻心之贼。以心识之,破!” 一道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剑光在小舟上荡起,仿佛要效仿后羿神弓,射下那初生的朝阳。这一剑凝结了古冲全部的精气,似乎从出生到此刻,他就是在等待着发出这一剑。 玉彤儿不及惊呼,就听一声脆响,那仿佛刺向虚空的一剑竟似刺中了上道无形的屏障,紧接着便是一片奇异得让人齿酸的声响。 但这一切都不及玉彤儿看到的更让她吃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你正在欣赏美景,骤然,一面铜镜横亘在你面前,你能看到的,只剩镜中的景象。 那铜镜,却似乎没被磨好,一时间,方才那让人惊叹的美景不见了,眼中剩下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倒影——破破烂烂的芦苇丛围着一片脏兮兮的水域。这强烈的对比让她几乎惊呼出声。 这又是什么阵法?竟能到如此地步。 一声大喝传来:“小心!”紧接着,那射日般的剑光骤然转向,挡在玉彤儿的身前。 玉彤儿抬眼看去,又看到一幅想象不到的画面。 ——古冲退,疾退,边退边舞剑。剑光之间,却见红晕点点。 那是鲜血,古冲的鲜血。 没有敌人,仿佛那敌人是虚空,是无形的魔鬼。古冲一个人,退,舞剑,身上不断无端地崩裂,伤口鲜血飞溅。 江湖儿女决不怕死,但这诡异的情形却把玉彤儿吓得不轻,甚至忘了尖叫。 骤然,古冲身形一顿,剑光瞬间暴涨,却再次转向,一剑刺向水下。 仿佛这一剑刺中了某种洪荒巨兽,玉彤儿只听见一阵仿佛发自九幽的嘶吼,似乎整个水域都在随之震动。 剑光一闪,一人被扔在船上,一身黑衣,被鲜血混杂着湖水浸润,看不清面容。 紧接着,古冲飞身而至,落船时一个趔趄,几乎立足不稳:“鬼冢七页岛?”那黑衣人闻言大惊,勉力抬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的,什么火?” 方才一场大战委实凶险,古冲险胜,此刻伤势进发,再也站不住,委倒下来:“果然是你,当日在戚将军手下逃脱了性命,居然还不悔改,跑来这里兴风作浪!” 黑衣人虽然被制,面色却依然狂傲:“你的,能破我阵法,我佩服,但你打不赢我们。马上,我的雇主就到了,到时,你们一起死了死了。” 古冲摇摇头道:“怕你等不到了。我问你,那三十万两白银你们藏在哪里了?肇极又在哪儿?”黑衣人竟是扭头不理。 古冲大怒,正要用强,却听玉彤儿轻声问:“那阵势,已经破了?” 古冲点头:“不错。这水破阵法是靠水力结合日光,惑人五感,其实是一种幻术。幸好我在武当专研‘识’字决,以心为法,方能破了这阵。” 玉彤儿左右看看,奇道:“你说阵已破了,那为什么我看东西还是灰蒙蒙的?” 古冲忽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认识了玉彤儿后,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是因为,这世界本就是灰蒙蒙的。你昨日到现在看到的荑景,不过是为了惑你五感而造就的幻象而已。大小姐,回到现实来吧。” 玉彤儿闻言一愣,正要说话,忽听水声响动,战船的声音远远传来。黑衣人鬼冢七页岛大笑:“教主的来了,你们,死了!” 古冲和玉彤儿对视一眼,心知此刻怕是再无侥幸。白莲教高手如云,别提天下第一高手许云鸿,就算随便来一个护法堂主什么的,怕就能轻易地杀掉二人。 战船越发近了,古冲勉力一笑:“大小姐,对不起,把你拖进来。”玉彤儿却是一笑:“想留遗言,先看清楚了再说。” 古冲勉力拿起长剑,护在玉彤儿身前,远远看去,却见战船形态不似倭寇,却也不是禁军船只,心下疑惑丛生。紧接着,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彤儿!”声音一起,震得整个湖面似乎都跟着颤抖不停。这份内力,当真骇人。 玉彤儿站起身来,扶住古冲摇摇欲坠的身体:“放心,来的是我家的战船。看来倭寇的雇主,已经抛弃他了。” 根本没有银子。 顽固的倭寇终于明白,自己一方的大势已去。眼见玉家和禁军的船队合流,四处追缴着逃跑的倭寇,鬼冢七页岛脸上的狂傲终于撤下,低头认输。 据七页岛所言,自己一团是被白莲教雇佣,在此处抢夺赈灾银两的。但直到抢过银子,才发现,那些装银子的箱子里不过是一堆石头,一两真货都没有。众人自然不会随便相信这番话,但仔细查验过倭寇巢穴后,的确寻不到银子的踪迹,而出事后禁军和玉家的封锁甚强,若说匪徒已经把银子运走了,也绝无可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让所有人都想破了脑袋。 此后,霍惊雷白去处理白莲教刺杀徐同之事,而玉家和古冲则整整找寻了三天,终于放弃,只留下一些属下继续寻找,其余人纷纷撤离。 夕阳。古冲站在小舟上怅然若失。 三日前,他便是在这个时候悄悄潜入这阎王滩,只为了寻找挚友的下落。几番生死较量,目的没有达成,却让心里多了几分牵挂。 “想什么呢?”玉彤儿的倩影飘飘而至,俏皮地看着他。 古冲笑笑,不言。 “我知道你不愿多说。但我有话对你说。” “我告诉过你,我是逃婚出来的。但后来,我仔细想想,其实我并不是为了逃婚。” “那天,爹爹告诉我,家里给我定了亲事,是唐家京城十九房二公子唐孟生。我根本不知道这唐孟生是什么人,我只是很气,自己的终身大事居然就这样被家里草率决定了,所以才逃了出来,又遇到了……你。” “但后来,我却渐渐想明白了。我生气并不是因为这门婚事,我更在乎的其实是家里人似乎都不关心我,包括我爹、我娘,他们永远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永远有数不清的大事要做、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三次。甚至连我的婚姻大事,爹爹居然也只是交代了一句而已。” “所以,那日,我看到他们竟然请到那少女来找我时,我的气便已经消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白衣侯的手下,江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连爷爷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招惹到她。而爹爹能请动她,不知要欠多少人情,付出多少代价。所以,我看到她的时候表面上好像很害怕,但其实内心里很是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因为你,我只怕当时就跟她回去了。但因为……你,我决定暂时不回去,我要继续陪你走完这一程。” “那时如果她要强行带我回去,我们是挡不住的,可没想到,她只是给了我一枚玉家特制的信号弹,并告诉我,当我觉得需要家人帮忙的时候,就使用这个。可我心中清楚,一旦用了这个,我便只能跟随家人回去,再也不可能见到……你。” “当我们陷入倭寇创出的绝阵时,我明白该用这个了。鄱阳湖是玉家地盘,里面潜伏了倭寇玉家竟然不知,必定会在江湖丢一个大大的脸。我终究是玉家人,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发出了信号,召来了玉家的战船。” “现在,我要回去了。唐家会在下月十八下聘,在那之前……我等你。”倩影划过月色,只留下慢慢荡漾的波纹。 偌大的一个鄱阳湖似乎只剩了一个人。 “古公子,古公子。”声音不绝传来。 古冲身形不动,内力操纵下小舟缓缓转向。 来人身高八尺,一身便装,却掩不住军人气质。古冲认得,这是肇极的亲信——禁军教头汤逊。 古冲心下一动,荡舟过去,不及开口。汤逊急急道:“古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肇极命你找我?” “不错,肇将军命我到鄱阳湖通知你到古龙口相聚。谁料我路上失马,耽搁了一日,到了湖边才知道你已入湖。我找了数日才找到你。请公子赶快随我去古龙口吧。” 古冲又惊又喜:“肇兄无恙?那赈灾银?” “倭寇中了我们的暗渡陈仓之计,灾银安然无恙。不过我也不知它们在何处。我们还是赶紧去和肇将军会合吧。” 小船靠岸,古冲忽地省起一事:“汤兄,还须陪我绕个圈,我要去一趟汉阳。”汤逊急道:“此刻事态紧急,不知古兄究竟有何事?” “我要去放一个人。” 原来鬼冢七页岛被玉家擒获时,供出那日的青衫人的确与白莲、倭寇都无关,不过是一个路人,被他们设计来做干扰。但受自己所托扣押青衫人的禁军却不知此事,自然仍旧扣押着那人不放。此刻,古冲就是想起此事,想要去通知禁军,同时向那受到无妄之灾的青衫、人赔罪。 汤逊听得详情,道:“如此确应该去一趟,但若是绕一大圈,怕要耽搁不少时日。” 古冲沉吟半晌,心知肇极的计划被大为耽搁,若再延迟,怕有变化。南方灾情严重,早一日得到赈银便能救不少性命。而青衫人那一边,禁军虽然尚不知真相,但玉家早晚会通知他们。而且青衫人乃是唐门子弟,禁军自然不敢为难,而且他失踪久了之后,唐门也会派人寻找,与禁军交涉要人的,两相抉择一番,去汉阳实在不是急务。 古冲当即道:“算了,这事禁军自会处理。你赶快带我与肇兄会合。” 晚了! 古龙口根本没有肇极的踪迹。据客栈老板说,就在他们赶到的前一夜,那沉默的客人已经退房离去,临走留话让他们到湖广布政司见面。 古汤二人不敢怠慢,急急赶去。 谁知湖广布政司内发生了大事,白莲教刺客于莲寿宴上力战霍惊雷,一刀斩下徐同的人头。而在这一场骚乱中,谁也没看到肇极的人影。 于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肇极从此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现身江湖。在朝廷的记载里。肇极为保卫赈灾银,英勇牺牲,灾银最终还是落入了白莲教手中。但古冲却知道事情决不是这样。 肇极在,白银也在,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古冲不愿去想,也许一切都只是肇极设下的谜局,而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私吞那一大笔财富,所以他和汤逊疯了一样寻找肇极的踪迹。 四年来,他的足迹踏遍了神州。寻找肇极,寻找失银! 最初的目的已然变了,他不再是为了那批赈灾银两,不再是为了灾区百姓,而是为了好友的清名——好友在自己心中的清名。 可惜直到今天,他依然一无所获。 夜话之六 古冲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我太执著于寻找,所以当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有一个必赴的约会,我已经永远地错过了。既然已经错过,那便要让这代价付出得值得。所以我更加疯狂地寻找,直到今日。” 田破斛一直闭目不语,此刻才开口道:“大家都讲完了,那我也把我的故事讲完吧。” 壁立千仞,被山风吹过,声似鬼哭。 田破斛的目光冷冷扫过诸人,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对不起,请大家来,还是为了昨夜的事情。”柳如眉已经恢复常态,此刻越众而出,打断田破斛的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追究,到此为止吧。” 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这个昨天还饱受打击的女子今日竟会如此不计前嫌。 田破斛一皱眉,柔声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若不揪出那人,怕日后还有女子会受害。”说着,他打了个手势止住柳如眉的话,续道,“李老丈。有些事我想要向你确认一下。” 那李老人今天却是孤身一人。闻言点点头道:“是,大爷请问。” “你昨夜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并且确定前半夜一直是清醒的,可对?” 李老人又思忖半晌。方点头道:“不错。” 田破斛哈哈一笑:“如此便没错了!你,还不认罪么?”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他指向的是那黑衣人林昆。 林昆面色不变道:“我何罪之有?”田破斛冷笑一声:“你说你昨夜在弹琴?” “不错。” “你的谎话编得不错,可惜谎话究竟是谎话,永远圆不了。” 谢强插嘴道:“昨夜小李木不是看到他了么?”说着左右看去,却没见李木的人影。 “不用找了。李木看到的不过是影子而已,只要随便找些东西摆放在琴边就能做到。比如用棉被围住板凳。” 谢强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更因为如此一来,便分薄了他身上的嫌疑。可那林昆倒是沉得住气,始终一言不发。 谢强想了想道:“只能说他可以这么做,但没证据证明他做了啊?” 田破斛大笑,良久方道:“齐老板,麻烦你把那件事跟大家说一下。” 胖胖的齐老板慢吞吞走上前来,赔笑道:“这事我昨夜已经和侯爷说过了。咱们呆的地方叫芏言山,这山顶可能因为山崖分布的原因有些特殊。有些地方发出的声音,会在另外的地方被很清晰地听见……”他的语气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田破斛接道:“既然齐老板不好意思,我就替他说吧。其实简单地说,就是咱们齐老板有时喜欢偷听点什么乐子。而从他的房间,正好可以清晰地听到林昆那间房间内的声音。”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林昆的脸色都禁不住一变。 昨夜客人太多。那李老人却是睡在老板房间的。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能听到林昆房间的琴声才对,但他什么都没听到,也就是说……所有人看向林昆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 反而是柳如眉道:“即使这样,也未必能说明什么。李老丈年纪大了,昨夜雨又大,听不清,也是有的。” 田破斛摇头道:“如此,我们不妨试一试。” 林昆竟然很配合地回到自己房间,取出古琴,左手轻挑,抚起琴来。其他人则齐聚在齐老板房间,静静等待。 那是什么声音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在座诸人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古琴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噪响,一声声仿佛是几十只钉子同时在铁皮上用力划过,或是数百只生锈的兵器互相摩擦,几千只老鼠在一起磨牙。 “停停停!”几人一起发声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样的声音除非是聋子或死人,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听不见的。 田破斛看向林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林昆左右看看,摇头道:“没有。”说着,竟是不理众人,径自朝山下走去。 田破斛怒气勃发,飞身拦在林昆前面:“竟然一句交代没有,你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林昆摇头道:“我还有要事,昨夜的事不是我做的,至于为什么李老人会听不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田破斛冷笑:“好,看来我必须出手帮你留下了!”说着,一拳挥出。 林昆不退反进,伸手在背后一抽,双手一抖,转眼间手中竟多了一根足有七尺的长棍,棍头正抵向田破斛的拳头。 田破斛万没想到林昆竟然会突然亮出兵器,当即左拳一个变招,绕过长棍,右拳画过一条弧线,攻向林昆,同时欺身向前,要欺林昆用的是长兵器,以短攻长。 林昆飞退,田破斛心下暗恨,紧紧咬住,二人一进一退,瞬间到了岩石边。林昆的身体被石壁阻挡,再无退路,当即双腿运劲,沿着峭壁飞身而上。田破斛二话不说,紧紧咬上。 二人一路上升,一路对攻,瞬间升上了数十丈。 其余诸人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谢强看了柳如眉一眼,一咬牙,拔刀飞身,攻向林昆。 柳如眉高声喊道:“不要打了!”可惜三人已无暇再听她说话。 林昆长棍盘旋,以一对二,仍是不落下风,再拆数十招,觑准一个破绽,长棍一点,谢强长刀脱手而飞,人也被棍风扫中,一个趔趄,差点从半空落下。 谢强本身乃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谁知竟飞快落败。这时众人方才惊觉,林昆的武功之高,实在已远远超出大家的预料,怕是已经接近江湖七大那种超一流的水准。 田破斛孤身奋战,情势更差,此消彼长之下,二人顿时换了个个儿,却是田破斛飞退,林昆长棍追击。 林昆的棍法并不酷烈,只是盘旋着先守自身,再求攻敌,威力虽然很强,却透着一股慈悲。让人无处着力。再过十数招,田破斛已知双方差着一个层次,心下越灰,同时隐隐有些感觉,自己可能猜错了。 昨夜事发突然,柳如眉房间凌乱,自己未及多想。但此刻和林昆对敌许久,他突然想到,柳如眉只会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以林昆的武功,如果意图非礼她的话,又怎么可能让她抵抗许久,并将房间搞得那样凌乱?更别说给她机会呼救了,这件事怕是别有内情。 田破斛想到此处,正想要开声罢战,却骤觉压力陡然变强。 如果说,之前林昆的长棍构成了汪洋大海,那么现在这大海已突变为火焰,强大的压力逼得田破斛急急后退。紧接着,压力尽消,林昆收棍飞身而退。 我败了!田破斛心内忽地涌起一股似乎早已被他忘怀的情绪。 那是愤怒。强烈的愤怒。被轻视的愤怒。 忽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影子,那个让他不敢靠近任何温情的阴影。 他猛地想起了那道阴影到底是什么。那是母亲的背影。 那是在他九岁。或者十岁…… 小时候的田破斛,不,那个时候他还叫左倾理,很聪慧。父亲早逝,母亲好像一直很忙,忙得让他想不起,母亲可曾抱过自己。 母亲是左家乃至江湖上有名的铁娘子。小小年纪的他永远都想不明白,母亲是否爱他。但他,却是那样地期盼着这份爱。 他学武功学得很快,但也学得极为困惑。为什么一招一式要如此刻板?为什么十二叔总用“名门”二字来解答他所有的疑问?为什么不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那一天,母亲从常驻的藏边回到左家堡,他高兴得忘了所有,只想围绕在母亲身旁,说着、笑着、闹着。但他不能,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这样,母亲只关心他武学的进境,于是他跟母亲娓娓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母亲的脸平板没有表情,充满了冷然的淡漠,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会改变。 她没有回话,只带他来到校场上,递给他一把剑。 幽明六道火。只这一招,左家数百年千锤百炼的一招,小小孩童的所有妄想、创造、应变,一切一切的努力都在母亲使出这完美一招之下溃不成军。 看都没看跌倒在地的儿子一眼,母亲径自转身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冰凉背影。这背影,终于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阴影。 后来,他离开左家,成了独行大盗,然后,又成了田大侠。但那阴影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他鄙夷所有招式,所有名门。所有传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一切都是因为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母亲抛弃了他,因为他不够强,因为他的想法是错的。他害怕,所以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多少年来,他在江湖上创出偌大名头,但他仍然害怕。 他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柳如眉,也躲避着一切靠近他的温暖,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强,不能留住这一切,害怕她们全都会变成那徘徊在脑中的背影,远行、变小、消失……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爷爷的飞鸽传书。母亲去世了。他永远失去了消除这恐惧的机会。他甚至没敢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因为他害怕。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足够忘了这一切,但方才,林昆淡然的一棍,那规矩方正的一棍,让他发现,他并没有忘记。 仿佛在一瞬间,他又回到少年,重新经历发生过的一切,噩梦。 还有一件事,他到现在才明白。他心中充盈的,其实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愤怒! 是那个小小少年。对这一切的愤怒!是那封闭的心灵,对抛弃自己,击败自己的冷漠的愤怒。 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作力量。 田破斛只觉得有一个部分已经发生了变化,似乎体内的力量不再被羁绊,似乎自己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他忘了所有,只知道,把全部的愤怒聚为一拳,击出! 不再掩饰左家的内息,不再掩饰内心的愤怒,这一拳,简简单单,不师法任何人,不受任何法则羁绊,仿佛是当年那个软弱无助的少年,愤怒地还击,而已。 惊呼声传来。其中有惊奇,有恐惧,还有……愤怒。 鲜血浸染了山石。 田破斛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方才那一刻,愤怒的情绪让他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击出了那突破自我的一拳。 但他没想到,这一拳竟然杀了人。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小童。 柳如眉看得清楚,方才双方对战,谁都没注意到,那小童李木其实一直在悬崖上攀爬。可能是悬崖上有他爷爷需要的草药,才令这早熟的孩子不顾危险,爬上山崖。 就在最后一刻,李木突然失手,直直落下,眼看便要粉身碎骨。林昆看到这危险一幕,这才全力使出一招凌厉的棍法。意图逼退田破斛,同时飞身接下李木。 没想到田破斛竟在这一刻突破,那临界的一拳太大超越了他的境地,那是返璞归真,让天地动容的一拳,以林昆的武功,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没能挡住。于是,林昆带着李木,自半空中直直坠下…… 李木才一刻便失去了童稚的性命。而林昆的眼神也渐渐涣散,看着虚空,忽地嘲笑般冒出两个字:“玛抚!”接着头一歪,死了。 田破斛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行走江湖,人命等闲而已,但即使在自己最荒唐、最凶狠的时候,也没有害死过一个无辜孩童的性命啊! 天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李老人蹲坐在那里,近乎麻木的悲哀。田破斛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做。 终于,他颤抖着上前一步:“老人家,您……”再也接续不下去。而李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仍然背对着他。 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你不用叫了,你难道还没发现,这位老人家,根本就是聋的。”田破斛回头一看,却是那姗姗来迟的白衣侯。 田破斛心内更加惶然,自己要如何才能补偿这罪孽? 忽地他想起什么:“你说什么?老人家是……聋的?” 白衣侯点头:“不错,你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只有我们面对他说话时,他才会有反应,自背后叫他,他都是听不见的。所以说,他其实是聋的,只是会读唇而已。” 田破斛颤声道:“所以……所以他昨夜没听到琴声是正常的?那他为什么不说?他就算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残疾,也应该知道那证言对林昆的重要性,居然还不说实话?” 白衣侯看着面前的惨状,微微摇头:“我说过,说谎都是有理由的。他既然不说,自然是因为这谎话对他十分重要,已大大超过了证明林昆清白,这才令他选择了冷漠。具体情形,你自己去问他吧。” 田破斛只觉得一阵阵想要笑的冲动。难道这血淋淋的一切竟然只因为一个无聊的谎言? “那昨夜行凶的到底是谁?”田破斛只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谢强,只有你了!是不是你?”看着状若疯虎的田破斛,负伤的谢强不禁心头一寒,越发朝后躲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田破斛大步上前。只觉得怒气越来越大:“只剩你了,还能是谁!你昨夜作恶不算,还害死了他们,你知不知道?” “不是他!”田破斛愕然看向发话的柳如眉。 在这残酷的变故前。不让须眉的柳如眉面色惨白,说话却仍是不带一丝颤抖:“对不起,其实昨夜根本没发生任何事。一切都是我编的。” “什么!” “昨夜我从你那里回来,越想越气,却不知该怎么办。忽然,我想起或许像第一次那样,你会更靠近我一些,所以我打乱屋子,然后求救,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他们!” 田破斛只觉得天地倒转,踉跄着坐倒在地。 夜话终 星沉,东方已经露出今天的第一缕曙光。 田破斛声音沙哑:“那一天后,我不知该如何做,不知道该去怪谁。柳如眉从此消失于江湖,我也不敢去找她。我害死了无辜,我应该以死谢罪,但我又没那个勇气。于是我只能找个地方藏起来,躲在角落里。一天天地苦熬。” 古冲听到这里,原本甚是激动,此刻却平静下来:“你们后来是如何处理林昆的尸体的?” 田破斛摇摇头道:“不知道,是谢强处理的。不过我猜他也不想找麻烦,所以悄悄毁尸灭迹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林昆虽然可能是假名,但武功那样惊才绝艳,绝非等闲,突然消失,是不可能无声无息的。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过江湖因此有什么动荡。除非……”说到这,他看向古冲,沉声道,“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古冲的面色居然仍然不变:“不错,除非他其实早就‘死’了。你所说的林昆,正是当年的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肇极。算起来,你杀死他的时候,正是他没等到我独自上路的同一天。” 田破斛语声惫懒:“你不想报仇么?” 古冲沉默半晌,才道:“我本来是应该报仇的,但现在却突然觉得很累。很累。”说毕,他摇头不动,不再发一语。 孙无病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竟会有如此纠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田破斛忽地转过头来,对孙无病道:“那老人后来哀伤过度,疯了。我一直托人照顾他,在他的喃喃自语中,提到一些事,想必你会想知道。 “老人因为常用七岁晶,中毒颇深,名医束手,本已绝望,但没想到他运气很好。那一日,他的孙子求医心切,竟然找到一个少侠,那人告诉他,可以根治老人的病,但需要回家去取药材。临走时,他给了爷孙俩一批药,告诉他们,这药可以暂时压制老人的咳嗽,同时又千叮万嘱,说这药同时也是剧毒,一定要小心保存。 “那药叫雪透九重楼,那人,就是唐门子弟唐识。” 孙无病原本表情淡漠,闻言大吃一惊,仿佛很多事情霍然而通:“你是说,是李氏祖孙毒害的穹儿?”田破斛摇头:“听你所说情况,和李老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我大致猜出了当时情形。” “想必当时你儿子进入那小巷,却碰到李木不知为何正带着毒药从墙洞钻出,两人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李木带着的雪透九重楼才毒倒了你的儿子。之后小孩惧祸,又从狗洞爬回了家。” “雪透九重楼必须靠唐门秘制的凤凰筒保存和施放,如果你们当时去搜一搜李家,想必不难找出凤凰筒。可惜……” “事件发生后,想必李家祖孙很害怕。如果我猜得不错,后来李木又偷偷回去查探过,而那枚扣子可能是他之前捡到,因为很喜欢一直随身带着,却在查探时不慎掉下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第一次检查时你们没找到扣子。后来,事情越发大了。那老人想到,如果你们发现没有其他人进出的痕迹,迟早会怀疑到巷子两边的居民,所以他为了保护孙子,不顾自己是聋子,编造了听到了屋顶有声音的谎言。更在你们的诱导下,说出那人是‘瘸子’的特征。” “做完证后,他还是害怕,便带着孙子离开汉阳,投奔亲戚。而在山上,他明明是聋子却不敢承认,主要是因为当时谢强在场。谢强是你的心腹,若发现他是聋子,和你两相对照,一切立刻就会露馅,所以才有了之后这一连串的变故。” 孙无病点头道:“后来唐识回来,发现祖孙二人不见了,追查之下不难发现发生惨剧时谢强也在场,便想当然地以为是我为了报复才派人杀了他们,于是便来与我决斗。”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觉得这一桩桩事情如此怪异,如此荒谬,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古冲忽地一声冷笑:“孙盟主,你可知道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都是因为你!当日你赶回铁鼓楼时,可记得曾在路上抢了一名行人的马?” 孙无病点头道:“那时我心急如焚,一路上曾经强行买过好几匹马,我都已记不清了。” 古冲冷笑道:“就是你最后抢得的那匹马。方才聚会时我便认出,你的坐骑正是肇极的爱马黄膘。当日他让汤逊骑着这匹马快马加鞭到鄱阳湖边找我,中途却被你夺走,汤逊因此耽搁了一天。” 后面的话毋须多说了。 微风吹过,虽然天色已亮,三人却齐齐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如果……如果孙无病没有抢马,汤逊及早找到古冲,则古冲早早去会合,就不会在鄱阳湖上羁押府识,孙穹的毒怕早解了,山冈上的变故也不会发生。 如古冲当日没有羁押唐识,或事情解决后立刻通知禁军还其自由,唐识早日赶到解了孙穹的毒。李氏父子就没必要逃出汉阳,山冈的变故也不会发生。田破斛如今还是大侠,肇极也不会死,三十万白银怕早已用在灾民身上。 如果没有那无谓的谎言……如果大家都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冷漠……可惜,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 古冲忽然道:“你说肇极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田破斛自然知道他在问自己,当即道:“最后林……肇极已经神志不清,口齿也不清楚,我大概听到是‘玛抚’二字。”古冲忽地站起,飞身而出,瞬间落在孙无病的马前,伸指如刀,一刀砍下马头。变起突然,二人都是一愣,孙无病正要喝止,忽地住口。 古冲一掌杀马,紧接着一把将马翻过,食指在马腹一划,顿时鲜血泉涌。这素来好洁的名门子弟此刻完全不在乎涌出的污秽,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什么:“找到了!”——那是一个油纸包,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塞入马腹的。 这,就是肇极临死念念不忘的物事,是他留给兄弟最后的信息。 “剑寒吾弟:三十万向银已然出京,然近来兄多方查探,知霍惊雷与白莲教大有干系,若此番其内外夹击,形势威矣。兄不畏死,然方今两广灾重。白莲妖孽猖獗,我为百姓故,必须与其周旋。银已藏妥,待弟来我处从长计议,与其相搏,但天有旦夕,若我不测,弟取出白银送往灾区,同时可联络江湖大豪,共抗白莲。兄。” 田破斛倒吸一口冷气:“霍惊雷不是后来在边关和白莲教刺客同归于尽了么,怎么可能是白莲教的人?何况当日鄱阳湖上也是他和你合作抗敌的。难道肇极竟是因为这无端猜疑送了命。”孙无病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那却未必。当年边关之事疑点重重,谁也不知究竟如何。若把古冲所说的事串起来想想,那霍惊雷的确有嫌疑。当日鄱阳湖上的倭寇明显在等待强援,却被突然出现的玉家人和禁军联手一网打尽。我猜白莲教定是知道玉家插手,倭寇没希望得手,为了不落把柄,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正好让霍惊雷做这件事。”田破斛点头道:“不错,无论如何,霍惊雷已经死了,这事已死无对证。只是,这张图……” 肇极的信之外,另有一张图,若说是藏匿银子的路线图,却又不像,那上面只画了一个大圆,中间另有两个小点,一在圆心,一在左侧靠下。 古冲沉吟道:“这应该是鄱阳湖。”田破斛问道:“为何?” “当日肇兄将赈灾银调包,只能是独自做事。如果在陆路上,三十万两白银便是再有本事,想无声无息地运走,也决不可能。能做成这件事,必须在水路上。”二人点头称是。 孙无病沉吟道:“可是这银子能藏在哪儿呢?”田破斛抚掌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肇极定是把银子运走,然后将箱子封好沉入水底了。” 这人做过一段独行大盗,对这种事的反应格外敏捷。 二人恍然大悟。不错,万顷鄱阳湖,便是最好的藏匿所在。 孙无病沉吟道:“如果这个圆代表了鄱阳湖,而这个点代表鄱阳湖的中心,则这个点,就是藏匿银两的所在?” 田破斛摇头道:“这也太不确切了。”古冲开口:“没必要确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附近位置有藏银就可以了,即使拉网搜索,也早晚有取上来的一天。” 日头上升,照进这一夜未眠的连云驿。 三人仍是各自远远坐着。中间放着一些东西: ——个小小的暗器革囊,一张三十万银的藏宝图,三个恩怨相连的人。 许多当年的隐秘,那些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隐秘。寒光乍起! 尾声 地下 白衣侯收起笔,不在意地揭起写满字的纸。丢弃。 蝉儿轻轻放下手上墨块,微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果然一切都如主人所料,他们不会来了。” 白衣侯点点头道:“我为孙无病准备了三十万白银,和这许多的隐秘,能不能善加利用,东山再起,就看他自己了。” 蝉儿嘻嘻一笑:“其实当年的事,不管是孙无病、古冲、田破斛,甚至肇极、李老都曾经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只可惜,一念之差。” 朱煌摇头微笑:“一念之差?蝉儿,你错了,那不是一念之差。如果时间可以倒退,让他们重新选择,你会发现,不管再来几次都还会是一样的结果。这是他们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深埋在内心的冷漠。” 蝉儿奇道:“冷漠?” “人生而有罪,冷漠是人的本性。若能有一分推己及人之心,或可如你所说,改变这结局。但是可惜,他们都没有。” “这话我却不认同。孙无病爱子心切,肯为儿子放弃基业反出天杀盟:田破斛肯为柳如眉的一声恳求,改邪归正;古冲更是肯为灾民,硬抗白莲教这种他毫无胜算的巨人。这也算是冷漠么?” 朱煌微笑:“先说孙无病,他是一代枭雄,在他心中,一切都是有顺序的。的确,孙穹的性命于他来说高于他的基业,但基业高于其他所有,包括儿子的一点点牺牲,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获得时间后反而犯错,因为他自己决定要犯这个错,用儿子获救的机会来换取一个契机,他的儿子,其实也是可交换的。” “田破斛,无论是当年的独行大盗,还是后来的田大侠,其实都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没长大、拒绝一切的孩子。他的所作所为,无论为善为恶,从来都不过是小孩子为了满足自己而做的游戏罢了。而荒山上那场游戏的结局,是他必然的选择。冷漠,是会遗传的。” “古冲是大家公认的少侠,他也自认为自己是侠。这便是他冷漠的根源。一为侠,便高于众人之上。一怒拔剑世间靖,多伟大的抱负,多高尚的情操。问题是,当他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人时,便不再把自己当作人,而是当作了神,就像我们对蝼蚁,也许我们会同情蝼蚁,但又有几人真的能对一只蝼蚁设身处地?人开始为‘侠’,便放弃了许多东西,无法不冷漠。” “其实不仅是他们,推己及人四字说起来容易,真做到的又有谁?” 蝉儿微笑:“或许,我们需要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朱煌不禁失笑:“实在想不到从你的口中竟然能听到‘赤子’二字。” 蝉儿微笑:“是啊,要是被老子听到,怕是要被气活了。若说冷漠,谁能及得上你我呢?” 白衣侯微笑坐下:“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享受这美妙的冷漠吧。” 往事 洞房 这个故事牵扯了太多前尘,以至于让玉彤儿思忖了良久,才决定从那一夜开始回忆。而那之前的往事,就权当与自己无关,都慢慢忘了吧。 那一夜,是唐门最年轻的长老唐孟生迎娶玉家大小姐玉彤儿的新婚之夜。烛光摇曳,四壁喜红,每一件家具都透着欢欣的喜气。那喜气从新房内荡漾开去,浸染着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房舍和人群。新娘含羞垂首,坐在流苏垂垂的红帐内,静静等着良人轻轻揭开自己的盖头,开始那天长地久的幸福…… 新婚之夜,似乎本应是这样的吧。但今夜情形,却完全不似如此。 本该老老实实盖在新娘头上的盖头此刻放肆地躺在地上偷懒;本该站在房外伺候的丫环们却流水般地进进出出,给正伏案大嚼的玉彤儿大小姐端菜上汤,让这丝毫不像新人的新人填饱肚皮。 江南玉家乃是江湖上数得出的大族,但身为玉家大小姐的玉彤儿,此番出嫁却连半个陪嫁丫头都没带。可是只看洞房夜大小姐依旧这般胡闹无忌,送亲的老嬷嬷们在尴尬之余,倒也放下了心来。想来……自家小姐在唐家也不会吃亏吧。 就听门环响动,众丫环一惊,纷纷敛容凝立,朝慢步进来的年轻人施礼道:“二公子。” 来人二十几许年纪,面容俊朗,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直像大病初愈一般,与这充斥着暖红的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位看似病弱的年轻人,正是今夜洞房的主人——唐门京城十九房二公子、蜀中唐门明宗亲传弟子、唐家堡十长老之一,唐孟生。 新郎官左右一张,扫了扫乱七八糟的洞房,稍稍露出一丝苦笑,挥挥手,却没说话。方才还嘈杂的房间一时安静下来,众人快速却井然有序地退出,只留下一对新人。 唐孟生摇摇头,坐在根本没抬过头的玉彤儿身边,语声中带着一丝无奈:“彤姐。” 玉彤儿头也不抬,熟稔地招呼道:“来来来,快坐快坐。你别说,怪不得江湖人都说唐家的排名在玉家上面,你们家……哦,不对,是咱们家,光论厨子就比我原来的那个好。多亏我现在嫁过来了,不然一定把他挖到玉家去!” 唐孟生看着被满桌酒菜熏得气氛全无的洞房,再看看兴高采烈的玉彤儿,思忖半晌,方试探着开口:“彤姐,要不,你哭一场?” 玉彤儿的脸色稍稍一变,终于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在抬头前已经浸润开来,淹没了那一丝莫名的思绪:“我哭什么,倒是你日后可别被我管教得哭鼻子就是。” 唐孟生对眼前的女子甚是了解,听她尚有心思斗口,便知道她虽有心结未解,却并不太严重,当即心下一宽,随声附和道:“是啊。看到这样一个特别的洞房,我倒真是想大哭一场。” 玉彤儿扑哧一笑,站起身来,慢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茫茫的夜色,笑道:“既然婚礼特别,那洞房自然也要特别。刚才迎亲路上我偷看了看,路边看热闹的人我倒认识一大半……想必另一半你都该认识吧?” 唐孟生也随着走过去,看着窗外,脸色越发苍白:“若非如此安排周密,怕是你这新娘子中途就不得不下轿拔剑,跟人动手了。” 他转头看到玉彤儿一脸神往的表情,心下一惊,转移话题道:“咱们的这场婚礼牵扯太大,不管是白莲教,还是你们玉家的世仇关中左家,都决不希望我们两家联姻成功,就是我们两家之中,怕也有不少反对咱们这桩亲事的。在这种情况下,大红花轿能够平平安安地把你抬过门,真的是谢天谢地了。” 玉彤儿笑道:“哦,我还以为娶我是你们家族的决定呢,却不知有谁反对?” 唐孟生忽地生出极其怪异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旖旎的夜晚,面对这个一直从小倾心的人儿,可自己这对新婚夫妇,却丝毫不见那欲语还休的羞涩和幸福,却是在一本正经地谈论这样煞风景的话题,着实显得奇怪。不过也正是这奇怪的举动,奇怪的话题,却无形之中化解了二人间那无法宣诸于口、却弥漫不散的尴尬,模糊了那个二人都不愿意触及、却又无法回避的心结。 唐孟生强自止住胡思乱想,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们……咱们唐门与一般江湖门派的组织方式不同,政令很难统一。家族中对于和玉家结盟,一直存有两种不同意见。反对最激烈的便是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加上长老会中至少有三人是他一脉的私人,若不是白衣侯施加了压力,加上老爷子的坚持,怕是我们这门亲还不可能这么快就成。” 玉彤儿出身的玉家和唐门齐名江湖,对这奇怪的决策方式并不陌生。与一般的江湖门派不同,唐门并不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掌门人,其高层共十二人,其中地位最高者被称为“明宗”,有掌门之威却无掌门之权,之下十人为长老,遇事需要这十一人共同商议定论。而另有一人,并不参与决策,只负责监督众长老,是为“暗宗”。这十二人中除了明暗两宗是上一任的宗主指派之外,众长老均为唐门各房推举出来,遇事自然以自房利益为先,故而遇到大事意见统一的情况极少。 当今江湖,除了神秘的白衣侯朱煌之外,势力最强的首推七大势力,江湖人各取谐音,拼成一句俚语,便是“白玉为堂金做马”。其中天下第一大教白莲教近来动作连连,有蛰龙复起之势,一时人人自危,各大门派无不考虑在接下来可能的变乱中自身的处世之道。在这种情况下,有威压江湖的白衣侯朱煌穿针引线,唐门长老之一唐孟生迎娶玉家族长之女玉彤儿,实际上代表了这两个巨族的态度,其意义之深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玉彤儿笑道:“明宗?不是听说你师父明宗老爷子已经准备退位,颐养天年了?” 虽然知道新婚夜不是谈论这些事的时机,唐孟生还是禁不住一咬牙道:“颐养天年?都是被唐七虚给逼的!哼,我大哥到现在下落不明,我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绝对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坐上明宗之位的!” 玉彤儿忽地有些意兴阑珊,摇摇头道:“你还是这么孩子气,一点都没变。” 房间一时沉静下来。唐孟生抬头,愣愣看着眼前的新婚妻子,苍白的面容依旧平静,但眼神在深沉的暮色中却夹杂着一些孩童般纯真的渴望。他几次张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可还是想着他?” 玉彤儿出乎意料地一笑,那笑容慢慢从嘴角润开,缓缓蔓延到脸上,然后才从弯弯的眼中溢出,最后灌注到唐孟生的眼中,压住他心底的那七分期待与三分惶恐。 玉彤儿笑够了,才道:“只有你问我也太不公平,不如我来问问你。刚才拜堂时一直狠狠盯着我的那位美女,究竟是谁啊?” 唐孟生闻言面上一红,尴尬地一笑道:“哪有什么人狠狠盯着你,是你多心了吧?你说的定是七房的唐靡,她和我同在老爷子的门下学艺,论起来算是同门中的同门。不过她一向在蜀中负责处理族中内务,所以你才不认识吧?” 玉彤儿的笑意更盛:“没人盯着我,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她呢?看你,都快语无伦次了。我可知道,你们唐门是同姓不同宗的……” 眼见唐孟生脸上的红几乎要破开那一片苍白,她正要加把劲地再揶揄几句,却听敲门声起。 唐孟生慌不迭地打断她的话道:“进来。” 一名丫环应声而入,放下一碗汤药道:“公子,该服药了。” 唐孟生脸色一沉,挥挥手遣走丫环,苦着脸看碗。 玉彤儿低头看着那黑黑的药汤,只是看便觉得味道极苦,顿时笑道:“看到没,立刻就有人关心你了。还不赶紧吃药。” 唐孟生心中叫苦。虽然他有病在身,必须吃药,但在这新婚之夜送来药汁,实在是不太吉利,当即摇头苦笑道:“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说着他端起药汁,径自走到角落里便要倒掉。 玉彤儿以前便知唐孟生天生体虚多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百八十天都是病怏怏的,不过倒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风寒风热不断而已。眼见唐孟生就要倒药,她急急嗔怪地止住他:“病了怎能不吃药?” 唐孟生抬头,苦着脸道:“可是这药实在太苦!” 在这一瞬间,玉彤儿忽然产生错觉,仿佛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这个叱咤风云、足以影响蜀中唐门乃至整个江湖走向、天下无人敢轻视的唐门巨子,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个正怯怯看着自己,仰视着整个世界的孩子,一个还会怕苦怕疼的孩子。 甩甩头,玉彤儿故作严肃道:“你好歹也是唐门长老,怎么还讳疾忌医?” 唐孟生苦笑道:“其实于我,病痛来了,吃药也好不吃也好都是一样的。偷偷告诉你,我从长大后就从没吃过药,下人们给我端来的都被我倒掉了。虽然家里三天两头地给我换大夫,可是谁都不知,他们根本就是摆设而已……”说着,他叹了口气。 玉彤儿一愣:“怪不得总看你生病,原来……你之前怎么样我管不了,可是以后你必须给我乖乖吃药!” 唐孟生忽地狡黠一笑,端起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脸上的五官扭曲得几乎要凑到一块:“好苦啊,好久没吃过这么苦的药了。” 玉彤儿无聊地看着几乎算是在耍赖的唐孟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好像很多人都传说,你是唐门百年一现的辟毒之体,百毒不侵,是不是真的?” 唐孟生一脸苦相地举起手中药碗,苦笑道:“你看呢?”玉彤儿不禁轻笑一声。这是今晚的第一次,她的笑容里再也看不到一丝阴霾。看着玉彤儿的笑意,唐孟生呆了片刻,突然将药碗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玉彤儿没想到他如此听话,老气横秋道:“乖,这样病才会好。以后也要乖乖吃药啊。” 唐孟生点头认真道:“如果是你的希望,那我以后……倒药不让你看到就是了。” 玉彤儿一时气结,半晌又扑哧一笑,看着唐孟生苍白的面容,叹了口气:“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爱上你。” 如今 三十三 大明万历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烛光摇曳,图书满室,若非方才经过的那条长长甬道,玉彤儿真的很难相信,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其实是大明朝最为戒备森严的牢房。 这座奇异的牢房,便是为了关押眼前这个面色苍白、伏案疾书的白衣人,以及那正素手研墨的娇俏小婢。 玉彤儿看着眼前白衣人因长期不见天日而变得苍白的面容,不知怎地,就想起仍然在病榻上辗转的唐孟生,心下不由一颤。离开蜀中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真的肯像离别前保证的一样,喝下每一碗汤药么? 眼前人的面色和唐孟生因病而生的白不同,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透明。算起来,这位曾经让天下人惊惧尊崇的白衣侯朱煌,已经在这间小小的地牢被囚数年了。 不过数年工夫,天下发生了多少大事呢? 偌大的江湖似乎把几百年的风云动荡全部积攒在这短短的几年内释放了出来——江湖七大势力的均衡早已被打破,武林曾经的最大威胁白莲教烟消云散,而它的敌人、多年风光无限的不败神话白衣侯也落败遭擒,名不见经传的天杀盟猛然崛起,威压江湖,唐门退守蜀中,而自己的母族玉家竟然和世仇左家握手言和…… 上述的任何一件大事,若在四年前有人预言,那人一定会被讥为痴人说梦,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却都真实地发生在她的眼前。 算起来,眼前这位困居地牢的囚徒还算是她的冰人。当年玉彤儿和唐孟生的婚约,便是白衣侯为了令玉唐两家联盟,这才一手促成的。 对面的白衣侯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随手扔掉手中狼毫,丝毫不在意飞溅的墨汁污了自己那一身点尘不染的白衣,笑道:“唐夫人,许久不见,请坐。” 玉彤儿微微摇头:“不必了。侯爷想必已猜出妾身的来意,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好了。” 朱煌失笑道:“于我,时间向来多得很。坐。” 那小婢蝉儿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看似空荡的角落里搬出一张椅子,放在玉彤儿身后。 玉彤儿叹了口气,心知果然不可能如此顺利,只好坐了下来。 朱煌也在桌后缓缓坐定,就听玉彤儿正色道:“妾身谨代表蜀中唐氏一族,请侯爷履行离火盟约,将三十三交于蜀中唐门。” 朱煌微笑,却不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们准备动手对付暗宗了?” 玉彤儿心下震动,却是面色不变:“这是我唐门的家事。侯爷只需要依约便可。” 朱煌微笑道:“当年唐门不进反退,据守蜀中,从此这世间就再也没什么离火盟约了。” 玉彤儿开口欲言,朱煌挥手止住,继续道:“不过也没关系,三十三本就是唐门的,即使没有盟约,我还是可以交给你们的。” 玉彤儿顿时松了口气。 当年唐玉两家联姻时,唐门和白衣侯便结成盟约,其中便包含离火之盟。只是在当年的白衣侯事件中,唐门于关键时刻抽身而出,形同背叛。自己这一趟借着探望大哥玉肃之名密会白衣侯,让他履行那根本已经不存在的盟约,本就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顺利。她知道眼前人既然话已出口就万万不会反悔,看来此番扭转局面,已有希望! 朱煌微笑道:“我记得当年离火盟约初成之际,你是大力反对的,还曾和唐孟生大吵过一架。却不料多年之后,竟然是你来找我。” 玉彤儿一时有些迷惘,一些过往的事情慢慢自记忆深处溢出。过了良久,她方叹了口气道:“不错,那时我的确反对这个盟约。唐门的规矩一向是二宗十长老共同主政,孟生瞒住其他人,依托侯爷的力量培植三十三,有违唐门门规,所以我自然反对。” 朱煌接过蝉儿递的香茶,轻品一口道:“你不必说得如此客气。当时你还觉得他是在引狼入室,会让我的势力趁机渗入唐家吧?” 玉彤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那时,我只觉得世界是黑白两色,对便是对,不对便是不对。孟生既为唐门长老,竟然心有异志,便是错的。而既然他错了,我身为他的妻子,便一定要拦阻。” 那侍婢蝉儿插口道:“那现在呢?” 玉彤儿沉吟道:“现在我才发现,世界无比复杂。没有一定的对,也没有一定的错,更何况,即使错了又如何,只要不违天理,只要自己喜欢,坚持走下去就是了!” 蝉儿笑了:“所以,你现在觉得就算明宗启用三十三去对付同族也没关系?” 玉彤儿的目中露出一丝狠厉:“那要看是对付谁了。”说着却是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 朱煌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彤儿。 玉彤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我已藏在心里太久,不妨跟你说说。我相信,名震天下的白衣侯朱煌,不会去做一个传播是非的小人吧?” 往事 大雪山 苍茫满目,玉龙横舞。在雪的世界里,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过如白纸上的一点墨迹,实在无法不生出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玉彤儿仰头,呼出一口浓雾般的白气,运气内力强行压住越跳越快的心,大声问道:“到了没?” 唐孟生其实就在她的身边,不过在这样酷冷的环境里,似乎耳朵也变得不灵了。片刻,他刻意提高的声音传来:“就到了。” 玉彤儿举目四望,只觉得眼前景象与一个时辰前毫无二致,实在不知道唐孟生究竟是怎么分辨所处方位的。 在玉龙大雪山攀爬了整整八个时辰之后,开始的兴奋和激情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玉彤儿最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满一大桶热水,最好再配上一张暖洋洋的床铺。 再转过一个山坳,玉彤儿骤觉眼前一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暗,从单调得几乎要刺瞎眼睛的白雪中骤然蹦出一片翠绿的山坳,如果不是顾忌谷内的唐门长辈,玉彤儿几乎就要欢呼出声。 这里是玉龙大雪山的深谷,也是蜀中唐门藏得最深、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之一——在这座山坳内,是唐门最大的暗器作坊,也是唐门荣耀江湖的命脉。 玉彤儿实在想不出当年唐门先祖是怎样找到一个如此隐秘而安全的所在,不过这里绝对是隐藏秘密的最好地点。那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山,若非有熟知路径的唐门长老引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无法找到这座唐门最后的屏障。 走进山坳,虽然仍然寒气逼人,但比之方才雪原中的酷寒已是天地之别。 玉彤儿重重呼出一口气,娇嗔道:“冻死我了。你可没说这儿有这么冷的。” 唐孟生笑笑道:“刚才是谁兴奋得想要翻跟头的?” 玉彤儿哼了一声,扭转头四处张望,恰好看到远处有一行人迎了出来。她忙悄悄捅了唐孟生一下,朝来人的方向示意,然后迅速将头转过,装作没看见来人。 领先一人约五十左右年纪,一身血红长袍几可及地,在这雪白的世界里极为打眼,但这人身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一双戴着青灰鹿皮手套的手。这一双手足有常人的两倍大,而且在自己的地头上仍是戴着象征唐门之高武力的鹿皮手套。 他面色肃穆,不怒自威,正式当今唐门十长老之首,唐七虚。 跟在唐七虚左手边的是一名美艳女子,面容娇媚,看起来直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但眼角隐现的纹路泄露了她少许的秘密,一身雪白的长袍在这雪色的映衬下似幻还真。 右边则是一名满面带笑的男子,身材看似比之右边的女子还要矮小一些,目光低垂,偶一抬眼看向唐孟生二人,眸子中精光四射,丝毫没有被脸上的笑意感染,似乎要将人看穿。 这二人正是在长老中排名第五的唐靡和排名第四的唐人平。 在唐人平的右后还有二人,左边一人身材和唐人平相仿,面色无喜无怒,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乃是唐门七长老唐组;右边一人看起来甚是年轻,却有矮又胖,整个人几乎要圆成一个球状,看起来有些滑稽,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却是九长老唐型。 别人倒还罢了,一向眼高于顶的唐七虚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唐孟生夫妇二人均感有些意外。 走近身前,唐七虚微一点头道:“辛苦了。”便不再说话。 唐人平迎上前来,哈哈笑道:“好,人终于到齐了,万事齐备,就等你们开宴了。” 唐孟生也跟着笑道:“惭愧惭愧,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有劳各位久等。” 众人寒暄片刻,朝山谷深处走去,虽然山谷的温度略高,但脚下仍然满是积雪,一时只闻得那不知积了几千年的白雪被脚踩出的嘎吱声。 唐靡故意落后半步,看了看脸儿冻得红彤彤的玉彤儿,笑道:“弟妹,你还是头一次来大雪山,可冻坏了吧?” 玉彤儿迅速堆上笑容,道:“倒也还好。说实话真的很冷,若非孟生带病却坚持要来,必须有人照顾,我倒真有些打怵。”说着她抬头看去,正见一座巨大的木屋伫立在前方。未经去皮的白桦木拼成的墙壁足有两丈高,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中亲身诠释着人力的无穷。 玉彤儿不禁感叹道:“想起当年发现并建造这雪谷的前辈,实在让人心生敬仰啊。” 唐靡笑道:“正是。我唐门历经千年不倒,曾多次几有灭族之祸,但因我族前辈高瞻远瞩,仍能立而不倒,而其中就有这雪谷的一份功劳。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这里大部分的工匠都被孟弟抽调去建设新秘窟了,否则这里才叫热闹呢,可不下你们江南的繁华之地。” 玉彤儿点头微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怎地没看到十三他们?” 玉彤儿口中的十三指的是唐门长老中排名第十的十三妹唐非云,也是唐门十二人中除了唐靡之外唯一的女性,平日和玉彤儿夫妇交好。 唐靡道:“我们的眼线得报,关中左家似乎有异动,十三前去处理了。”说着她偷眼看向玉彤儿,却见玉彤儿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正说着话,众人已踏入木屋。只见这座木屋方圆怕有数十丈,四周都是房间,分为两层,中间却是一个大大的厅堂,正中篝火熊熊,正烤着一只肥美的雪羊。 围着篝火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桌椅。唐七虚先走到正中的位置上,当仁不让地坐下,众人随之纷纷落座。 唐人平哈哈大笑,拍手道:“大家请。” 众人哄然应和,一时气氛热烈,一场雪谷中的夜宴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番雪原聚会,虽未能集齐唐门十二人,但也足足聚集了六位长老,特别是唐七虚、唐孟生、唐人平这三巨子齐聚,几乎便等同于唐家的头脑尽在于此了。 一杯饮尽,唐七虚放下了酒杯,开口道:“众位辛苦!” 众人均知正题开始了,也纷纷放下酒杯。 玉彤儿心下冷笑。这唐七虚果然是老大当惯了,虽然辈分地位实力高下不同,但在座众人名义上也都是唐门长老,唐七虚千里迢迢把大家招来,一句客套话都不说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竟似把所有人都视作自己的手下。只不知他是无意间如此还是在可以表露,试探大家的反应。 就听唐七虚沉吟道:“我就长话短说了。诸位应该清楚。年前白衣侯之乱,我唐门元气大伤,现在内则人才凋零,外有天杀盟虎视眈眈,此刻实乃我唐门千年来少有的危机。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各位不妨各抒己见。” 唐门究竟建立于哪个年代,就连当今明宗唐老爷子怕也说不清了,而唐门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危机,怕是更加没人能查记清楚。但此刻唐门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一次,绝对已到了唐门生死存亡的关头。 两年,不过两年,谁能想到,仅仅两年时间,江湖竟然能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年前,江湖还是“白玉为堂金做马”七分江湖;两年前,白衣侯威压天下,白莲教如日中天;两年前,唐门人才济济,无论在京城还是蜀中,一种长老们最头特的事情是如何安置这许多能力和抱负同样出色的弟子;两年前,天杀盟破军贪狼还不过两个黄口小儿,没有任何一个江湖势力会将他们这对年轻人那看似可笑的野心放在心上。 但世事变幻的诡异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仿佛才一眨眼,当年的七大势力之首、甚至被人认为拥有改朝换代势力的白莲教便灰飞烟灭。而更加没有人会想到,这震撼人心的变故不过仅仅是一场序曲,其余的各大势力甚至还来不及为这一震撼天下的变故暗自欣喜抑或兔死狐悲,一场真正的变乱便席卷了整个江湖! 那一战,在所有向往江湖的少年郎们口中热烈流传,被渲染得无比精彩热血。正与邪,黑与白,盟约与背叛……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场变故中纠缠碰撞,让少年的心为之沸腾。但只有真实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其实只有两个字能够最恰当地描述那段日子——残酷。 那段令亲历者们不堪回忆的变故结果是,唐门的盟友、江湖神话白衣侯朱煌一败涂地,被关中左家的绝世高手左锋所擒,深陷囹圄。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江湖的大洗牌。 七大势力之中,玉彤儿出身的玉家与它的世仇做家两败俱伤,实力大减,再无力争雄江湖;唯剑楼销声匿迹;龙马牧场和金刀盟这两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一方之雄,更是直接在江湖上除名;而人才济济,甚至几可取代白莲教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的蜀中唐门,也随着白衣侯的落败一蹶不振,只能仗着家族千年雄厚的积累,勉强退守蜀中。 在这样的时刻,天杀盟破军星凌霄——这个跟本没人注意到的年轻人登上了舞台的正中,趁机鲸吞了南海龙神会、云贵蛊神帮,再蚕食下龙马牧场与金刀盟,下连群雄,上引首相……他一跃打造江湖最大盟会的野心,已经没人能够遏制! 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正是大受打击,如风中残烛一般的蜀中唐门。 仿佛被一群恶狼盯住的病虎,唐门,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门派,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似乎是早有准备,唐型立刻站起,方要开口,唐人平已举杯接口道:“大长老所言极是。不过我倒觉得,天杀盟不过是一群黄口小儿,能有多少作为?年前一番变乱,左锋出山,令白衣侯栽了跟头,却让他们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天杀盟虽然从此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却威胁不到我们的千年基业。我们若是太过在意,倒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孟生以为如何?” 唐孟生在众长老中算上年轻一辈,堪堪算得上唐人平口中的黄口小儿,闻言强按捺住不悦,沉吟道:“本来天杀盟虽然风头正劲,但缺乏底蕴,不足为惧。不过他们的主事凌霄和栾景天都是难得的人才,竟能于大胜之时反而将中心后撤,只是慢慢蚕食江东、东南的小股势力。只看他们这份隐忍的能力,便足以让我等警惕。” 唐型接口道:“不错……” 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唐人平已冷笑一声,截断他的话,只看向唐孟生:“若不是当日一步走错,天杀盟的几个跳梁小丑如何会被放入我唐门的眼中?哼,终有一日,我要亲自摘下凌霄的脑袋!” 唐孟生摇头道:“四长老切勿轻敌。我们不过是一步走错,但别忘了就算是江东小霸王孙无病这等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枭雄,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金刀盟一夜之间在江湖除名,这个教训不可以不引以为戒!” 唐人平摇头冷笑道:“孟生你年纪轻轻,却恁地没有朝气。可惜啊,若是仲生在此,定不是这番作为。” 唐孟生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骤地站起身道:“大哥天才绝艳,我自然是比不上当,不过,有些话我骨鲠在喉,不得不说。唐门之忧,不在外敌,实在萧墙之内!当年白衣侯之乱时,我不过是无名小卒,可大长老和四长老可都身临其事,相信应该十分清楚,当时明暗二宗十长老,哪一个放在江湖上不是赫赫的扬名之辈,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心机深沉之人?可结果如何?面对大事,各存私心,彼此掣肘,若当时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被天杀盟这等黄口小儿威胁的地步。” 说完这番话,他转向唐七虚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诸位长老尽管议事。”说着,也不待唐七虚回答,和玉彤儿径自去了。 玉彤儿走过楼梯,正瞥见唐七虚目中满溢的杀气。而唐人平却恍若不觉,只愣愣看着头也不回的唐孟生。玉彤儿心下一阵不安。 夜。 屋内并没有床铺,仰面躺在直接铺陈于地面的厚厚熊皮上,却比床铺还要温暖柔软。 玉彤儿将整个人窝在熊皮内,舒服得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有在经历过雪地里的远行之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此刻的热度是多么的可亲可贵。 直到暖意从内到外浸透了整个身体,玉彤儿才爬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好奇地问:“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啊,也没见哪儿生了火啊?” ——就见屋子四壁都是木头,若有火炉怕不火灾连连?但屋内的确暖得异乎寻常。 唐孟生笑道:“你可去摸摸这墙壁。” 玉彤儿疑惑地探手摸去,却觉那木头墙壁触手处甚是温热,更有些润润的感觉。 唐孟生道:“这整座屋子的墙壁内都镶嵌有铜管,由楼下大厅内烧好的热水不断在铜管内流动,所以这间屋子永远都是暖暖的。”说着他挨近走来,一把抱住玉彤儿,在她耳边低声道,“暖到想干什么都行。” 玉彤儿脸上一红,想起一事,推开他正在使坏的手,低声道:“别胡闹,也不怕被人听到。” 他们住的屋子正在二楼的东南角落,左右分别住着唐靡和唐组,楼下房间里则是唐人平。由木头嵌成的墙壁想必不怎么隔声,玉彤儿可不想让他人听到自己夫妻的活春宫。 唐孟生嘿嘿一笑:“放心,这墙壁和水管中另有中空的隔层,填满了绒絮,能够保暖隔声。只要你不把墙壁砸穿,保证外面什么都听不见。” 玉彤儿微微点头,心中暗想江湖人称唐门作坊巧夺天工,果然名不虚传,只看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都能做得如此精致,其实力可见一斑。也不怪即使目前唐门的形势不利,大部分族人仍是毫不将外敌放在心上。 看着笑嘻嘻的丈夫,玉彤儿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闹,老大现在一定气得跳脚。” 唐孟生冷笑道:“我看他早就在跳,只可惜跳不上去而已。不过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唐门到此时已是非常时刻,需要非常人,行非常事。不过这非常人可轮不到他来做。想做自己却不敢说,只敢借老九的嘴挑明,这点担当也想……哼!” 玉彤儿回忆刚才情形,忍俊不禁道:“老九被你们挤兑得一句话始终抢不上来,我看都快被噎着了。”说道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怎么求叔和十三都没来,搞得满眼都是唐人平的人,我心里有点担心。” 说起情势,唐孟生的脸色转为严肃,放开抱着妻子的手,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你们方才明显不给大长老面子,以他一向的嚣张,竟然能隐忍下来。我方才见他目光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 唐孟生冷哼一声道:“怕他何来!”说着直起身子,双目间精光一现,沉声道,“我大哥的那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只那短短一瞬,唐孟生脸上的病容仿佛都惊惧于慷慨的杀气,顿时退让了三分。 玉彤儿看着丈夫的眉头慢慢皱起。或许这个样子才是他真正的面孔,这才是江湖人人惊惧的唐门二公子,唐家举足轻重的二长老。 唐门中向以明暗二宗加上十长老共同执政。而暗宗则素来行踪神秘,即使是十长老也并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监视者。而唐门名义上的最高领袖、这一代的明宗唐老爷子正是唐孟生和唐靡的师父,虽也曾叱咤风云,无奈已垂垂老矣,加上他当年与白衣侯结盟的错误决定,几将唐门陷于万劫不复之后,从此威信大失,已不能掌控形势。而如今,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在当年的白衣侯事变中力排众议,带领唐门度过了那场几乎覆顶的危机,声威日隆,已隐隐成为唐门公认的领袖。若非唐老爷子留恋权威不去,他早该成为新一任的明宗。 而唐孟生身为明宗的亲传弟子,在十长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虚视为权位的最大威胁。十长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隐居在蜀中以制毒为乐,平日连长老会议都懒得参加,此次也没来雪谷。唐人平和唐组乃是一党,对明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而唐靡因为那一点情愫,自是极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尧则立场晦暗,保持中立。这样算起来,支持唐孟生的人还要多上一些。 玉彤儿蹙起眉头。她平日虽然不愿卷入这些争夺,甚至还经常劝唐孟生不要太过贪权,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禁有些担心:“老四一党来得太全,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唐孟生摇头不语,玉彤儿又道:“况且我还有点不明白,商讨对抗天杀盟的对策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 唐孟生道:“因为唐七虚在这儿。他每年这个时候雷打不动的,定会在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说着,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听,还是压低声音道,“其实一直有传言,唐七虚当年曾和白莲教主许云鸿交过手,伤在了许云鸿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没能痊愈,每年必须到这极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阴之气压制伤势。” 玉彤儿心下一动,却没有说话。 唐孟生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说着一把向玉彤儿抱去,眼见要抱住娇妻,忽听敲门声起。玉彤儿嘻嘻一笑,趁机一个旋身脱离他的怀抱,举起左手朝唐孟生轻轻一晃,满眼揶揄的笑,顺手打开了门。 一身素装的唐靡端着一盘烤肉,施施然走进房间,也不理有些尴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儿笑道:“此处天寒地冻,弟妹可还习惯?”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爷子的门下学艺,数年朝夕相处,唐靡竟是情不自禁,虽然明知不可,一缕情丝仍是牢牢地系在这同宗同门的师弟身上。无奈流水无情,到后来玉唐两家联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儿,唐靡起初还存着些许的妄念,其后数年见这夫妇二人愈发恩爱,唐靡的心也渐渐淡了。然而心虽淡了,但像现在这样趁二人耳鬓厮磨时过来捣个乱,却还是难免的。 玉彤儿对此种情形处理起来已甚有经验,当即拉住唐靡的手,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从大雪谷的天气一直聊到蜀中玲珑斋的胭脂,热火朝天得让温暖的墙壁都忍不住渗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无聊又尴尬,眼见二人越聊越热乎,赶紧抓住一个空当儿道:“你们且聊着,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说毕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屋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玉彤儿随手一摸墙壁,没话找话道:“咦,这墙怎么有些湿湿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么,我倒没注意。大概是因为墙壁太热,水汽凝结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雾。” 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兴高采烈道:“这屋子里太暖,没什么风情。你还是第一次来雪谷吧,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 玉彤儿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见唐靡的笑容,拒绝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来,于是笑道:“好,那就烦劳靡姐了。” 山河一片苍茫。玉彤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满目的白,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的词汇实在是太少了。那从远处一点点延伸过来的白,似乎没有两处是相同的,似乎这最普通的“白”里,隐藏着无数的个性,这样的白,那样的白……那是超出语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区别,是另一个层次分明的世界。 从大屋出来,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条独木桥摇摇欲坠地联通两边。若非谷内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没几个人敢在它上面走个来回。那裂痕延伸了数十丈,边上一条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厅之外,而远处却似遥遥与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却有着蒸腾的热气。 唐靡道:“这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温泉河。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机。沿着它可以到达那边的山坡,不过从那里上山太陡,而且满是积雪,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引发雪崩,所以我们平日还是从这条路走。” 过了小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右边壁立千仞,左边则是积满深雪的陡坡,中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儿看着山上高耸处那不知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积雪,顺口问道:“我们在山谷里,这许多雪……不会雪崩么?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处积雪每年都有专人详细查探加固,除非是我们要故意制造雪崩,那也必须选好了位置才行。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放爆竹也是没事的。”说着,她抬手指着正前方的最高处道,“这里其实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过这个坡,前面才是我唐门的工坊。那坡顶了望塔上的风景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唐大就独自住在山坡对面的工坊里,想必师弟应该也在那边,我们正好去找他。”说着带头爬去。 玉彤儿闻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顶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砖塔。眼见唐靡绕过山坳就要不见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发一言,闷声朝上走。玉彤儿已被冻得鼻子发堵,只觉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头处,忽觉心内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似乎远方那目光不能及的远处,正藏着什么万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觉到玉彤儿的异样,唐靡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玉彤儿摇摇头,放弃闹内那莫名的警兆,随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里,倒是极有意境。”说着趁着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头看了看她道:“据说那个塔和当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关。” 玉彤儿虽然已经开始冷得发抖,闻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关?”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来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数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头的一块伤疤,就连玉彤儿也尽量不去触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详,没想到却能在这里突然听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问。 这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脚上重重的积雪,激起一片碎雪乱飞:“仲生公子当年已是长老,我那时还没进入长老会,故而所知不详。据说他当年做错一件事,惹起其余九位长老共同震怒,连一直欣赏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据说他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那山顶的了望塔里。” 玉彤儿这才知道当年大哥的失踪还有这一番周折,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方才会收到被剥夺长老身份这样严厉的惩罚。她正要开口发问,忽觉山顶的景象有异,定睛一看,惊呼道:“山顶似乎有人在争斗!” 话音未落,只听山顶一声巨响传来,唐靡也色变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声雷!他在和谁争斗?” 玉彤儿一惊——唐七虚势力雄厚,且武功稳居唐门第一,为人阴鸷的唐人平是决不敢轻易向他挑衅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对手多半就是他急于除去的第二号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齐齐纵身朝坡顶飞去。 闷响一声声呢传来,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望塔顶。二人不及细想,飞身纵入塔内。 从山下看起来,这座塔似乎不大,但进入才发现,仅仅是第一层便足有三四丈方圆,四面都被三层方砖砌得密不透风。 玉彤儿比唐靡快上一线地奔入塔内,正想举目寻找楼梯,却听头顶风声压顶。她在唐门也已生活了三四年,一听风声就知道抵挡不得,忙纵身避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闪耀,方才所站之地竟被炸出一个深坑! 唐门能够威震江湖,靠的是两样——毒药和暗器。但唐人平是独辟蹊径,以火药结合暗器,竟发展出一条与众不同但威力更巨的路子来,这也使得他能够跻身于长老之列。方才这声势骇人的一击便是他的独门暗器“火云卷”,只看这一击便知道威力着实骇人。 但玉彤儿却知,唐人平目前肯定已处于下风。理由很简单,唐门暗器,以准为先,若无把握,决不会轻易出手。可是方才这一击显然唐人平方寸已乱,竟然无法顾及准头。 这时唐靡恰恰跨入塔内,正好会合了退至塔门的玉彤儿,二人不及对话,只听头顶风声又起,一道黑影直直坠下。她们定睛一看,正是唐门排名第四的长老唐人平。 此刻,唐人平的脸上已然看不见丝毫的志得意满,而满是惶急之色,一身黑衣也沾满了雪片和泥泞。他仿佛是直直落下的,然而在即将着地时又骤然翻转,竟将下落的速度瞬间减缓了许多,轻飘飘落于地上,紧接着双手食指连弹。 玉彤儿只听得破空连连,不知在这短短一瞬,唐人平已发出了多少暗器。 只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就知他唐门第四长老的排名并非幸致,确有过人之处。可惜这许多暗器似乎也并不能让唐人平安心,他方一站定,眼见二人正在塔内,顿时一愣,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惶急,也不说话,只是急急朝门口纵来,竟似要夺路而逃。 只听金铁交鸣声不断,那漫天暗器竟似丝毫没能阻拦追杀着,一团拳头大小的白影如逆流中的轻舟,轻易越过由各式各样暗器组成的罗网,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直直朝唐人平后背袭来。 玉彤儿惊呼道:“乌鸦?” 确切地说,那并非“乌”鸦,因为它是雪白的——散着银色光辉的翎毛组成了充盈着美感的身躯。但这只正展翅飞翔的“鸟儿”,其外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只标准的乌鸦——一只白色的乌鸦。 它灵巧地飞翔于半空,仿佛有灵性般轻巧避开唐人平仍在不断发出的各式暗器,只有当它撞上那意图阻拦它去的暗器,发出无可质疑的金铁交鸣声时,玉彤儿才能确认,眼前的并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鸟,而是一件暗器,一件灵巧精致得近乎恐怖的暗器。 唐靡的惊呼声传来:“是白鸦!快退!”说着顺手拉住玉彤儿,便要先一步退出高塔。 这一瞬间,玉彤儿确定了三件事:一,追杀唐人平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以为内她从未见过这个叫做“白鸦”的东西;二,唐靡认识,或者说最起码知道这个“白鸦”,并且了解它的威力是自己二人难以抵挡的;三,唐靡的为人还算不错。 就在玉彤儿胡思乱想之际,那白鸦竟快得如同鬼魅,沿着高塔墙壁画了一条弧线,仿佛认得敌人一般,绕过玉彤儿,正正迎上唐人平。 唐人平似乎吃过这诡异暗器的亏,不敢硬挡,生生停住脚步,改前扑为后退,急急避开白鸦,又朝后门退去。 劲风压体。一个白色人影朝仓皇的唐人平扑击而下。二女只觉得似乎头顶的方位突然被捅了个窟窿,来自三十三天外的罡风随着那下扑的白色人影一同集中到塔内,集中在这一击刚猛无俦的下扑之上。 好强的内力!玉彤儿暗暗心惊。这白衣人的武功别说唐孟生远远不及,就是唐七虚恐怕也略逊一筹。这敢独闯唐门的大胆此刻究竟是谁? 不及多想,那诡异的白鸦竟凭空加速,再次滑翔至唐人平面前,逼得唐人平仓皇后退,恰好迎上那凌空一击。 玉彤儿此刻方才看清,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副诡异的青铜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抹冷酷的微笑,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时,门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七长老唐组的声音传来:“四哥!” 唐人平精神大振,双手一挥,手上的鹿皮手套片片碎裂。他举手凝力,竟是要不用暗器,硬架这白衣人的下击。 这一刻绝对是唐人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只要他能架住白衣人这一击,唐组便有足够的时间冲入塔钟,到时众人合力,那白衣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只有败亡的结局。 就在这关键时刻,那白鸦竟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鸦鸣,再次转向,加速十倍不止,直直攻向已决不可能变力的唐人平。 从玉彤儿入塔到此刻,虽然只片刻工夫,她在心内实在已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却始终不能打定注意是否尽力出手。此刻她眼见唐人平已至生死关头,心下猛然一沉。 忽觉身边一阵风过,唐靡已纵身向前,双手上早戴好鹿皮手套,雨点般的暗器顿时凌空击出,一瞬间发出了一百零八枚铁蒺藜。 铁蒺藜本是最常见的暗器,但自唐门明宗亲传弟子之手射出,自是不同凡响。就见一百多枚有的直行,有的画着弧线,有的还相互碰撞,不断改变路线,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半数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而半数则击向那诡异的“白鸦”。 玉彤儿暗叫惭愧。虽然唐人平与丈夫不合,但终归是唐家人,自己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神秘的白衣人手上。思量间,她手上未停,左手一探,一条长索骤地出现,蜿蜒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正是江南玉家的绝学——坠幽冥。 白衣人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招式不变,将暗器和长索视作无物,眼见就要被击中,身形骤然加速。那长索和数十枚铁蒺藜均以毫厘只差错过了白衣人的身体。不提白衣人突然加速所展示的超人轻功,只这份眼力,已是神乎其神了! 唐靡没想到此人如此厉害,脸色不由大变。另外一般铁蒺藜眼见就要击中白鸦。只要有一枚击中它,虽不可能毁了它,但足以改变它的飞行轨迹,唐人平便可能逃生。 眼见万事顺利,骤然,更让唐靡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鸦之前一直保持着滑翔的姿态,此刻竟然如同活转过来了一般,翅膀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频率一阵舞动,大部分铁蒺藜顿时被振开,而少数几枚击中的,在金铁交鸣声中它只是晃了几晃,竟是丝毫没有影响飞行平衡。 眼见唐人平已经避无可避,白鸦即将击中他的后心,忽听一声巨响,玉彤儿的长索宛如从幽冥中弹出,已然击中了那白鸦。 原来玉彤儿一开始便心知自己不可能击中白衣人,所以长索出击不过是虚招,暗地里却现学现卖那白鸦刚才的战术,看似招式用老的长索自空中绕过白衣人,悄悄击下,果然骗过白衣人,让其不及控制白鸦变向躲闪。 这还是诡异的白鸦出现以来首次被正面击中,只听一声钝响,这金属锻造的死物竟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鸣,画着弧线飞回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长袖一卷,白鸦立即消失不见。唐人平压力一轻,心知已捡回一条性命。他也是极悍勇的人,此刻并不逃走,反而飞身而起,因鹿皮手套已破,不敢再用暗器,右拳聚集全身内力,击向那白衣人。 白衣人先机已失,耳边又听得屋外破空生不断,如何还敢纠缠,当即一个旋身,轻巧避过同时攻来的唐人平之拳和唐靡的透骨钉,飞身朝正门冲去。 唐靡正守在正门,眼见白衣人冲来,冷笑一声,双手连挥。只见透骨钉、牛毛针、无形丝、碧莹箭……漫天飞舞,似乎无穷无尽地从她手中飞出。 此次出来她并没有带常用的几件大型暗器,但她相信凭这些细小暗器组成的罗网绝对没有任何空隙。只要能阻挡白衣人一刻,援军立时赶到,这胆大包天敢逆唐门龙鳞的白衣人定然难逃公道! 能够破解这暗器罗网的诡异白鸦已被玉彤儿击落,众人都以为白衣人已在劫难逃,却骤见白衣人将头一甩,脸上面具顿时旋转着飞出,击向那罗网的最强处! 那面具竟似戴着一股诡异的吸力,随着它的旋转,漫天的细小暗器倒有一多半失了准头,虽仍然在乱飞,但顿时失去威胁。白衣人身形一展,已掠至唐靡身边。 唐靡左手一抖,骤然间仿佛有一团迷雾从她手中升起。那迷雾如同实质般密得无法透视,只能隐约瞧见其中有缕缕的细丝——唐门秘技情丝。 迷雾瞬间扩大,将白衣人笼罩在内。众人只听一声巨响,白衣人身形倒飞,万缕“情丝”追袭而至。眼见白衣人闯关失败,几人大喜,眼见他倒退而至,大家知道情丝威力巨大,为防误伤,纷纷避让。而白衣人一路疾退,轰的一声,后背已撞在门左侧的砖墙之上。 那高塔的墙壁甚厚,本来是绝对不可能被撞破的,但众人偏偏听到哗啦声响不断,厚实的砖墙竟然应声而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而白衣人已在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 几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古塔墙壁内竟然还有夹层秘道,只不知那白衣人是一早知道这秘道存在的,还是实在太过幸运。 想起方才白衣人的强悍恐怖,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提议追击。 唐人平险死还生,想起竟是被玉彤儿二女相救,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愤懑得无处发泄。他骤然从唐组手中抢过鹿皮手套,紧接着双手连动,只听甬道内轰隆连连,石块砖块掉落声不断,半晌不绝。 玉彤儿走出高塔,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凉。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就在塔内生死毫厘的一瞬间,塔外竟然已经下起如此的大雪。 唐靡跟着她出来。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充满着浓浓的无奈,顿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玉彤儿心下苦笑不已。自从白衣侯事变之后,唐门明宗彻底失去威信,十长老死伤过半,权利一时出现真空。新的十长老权力斗争一日强过一日,若非有唐门千百年的规矩和制度约束,怕是彼此早已撕破脸皮。而其中最相互看不惯的两人,正是唐人平和唐孟生。然而谁能想到,她今天竟然救了丈夫最大的敌人。 唐人平从塔内走出,到二人面前深深一躬:“靡长老、弟妹,今日之事,多谢了!” 玉彤儿回礼,忽地想起方才那一刻的犹豫,竟隐隐有些不安。丈夫虽然视唐人平为大敌,但唐人平到底还未曾做过什么该死的作奸犯科之事,怎可对他见死不救?更何况他终归是唐家人,自己出手相救,难道不应该是完全不须犹豫的么?可是为什么,自己那时或许不是在想他该不该死,而是在想他死去之后,对丈夫有哪些好处。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有些变了呢? 不想让唐人平发现异样,玉彤儿顺口道:“四哥可曾见到孟生?” 唐人平摇摇头:“我刚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并没见到孟生。” 玉彤儿转头看了唐靡一眼道:“那甬道怎么样了?” 方才声响巨大,整个山谷的人都被惊动。工坊中留守的数十名护卫已经赶来,正在清理塔内战场。 唐人平摇头道:“已经全塌了。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休想挖通。我这就让大伙儿先回去,最好把那家伙活埋在里面。” 唐靡稍一犹豫道:“你可知道那白衣人是谁?他为何会有传说中的‘白鸦’?” 唐人平的面色沉了下去:“不知道。我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后,就被他埋伏在塔顶伏击。你可曾看清他的样子?” 唐靡摇摇头,没再说话。 既然唐孟生不在对面,加上鹅毛大雪越来越大,二女索性回转。 玉彤儿看着这场似乎要染白整个人间的大雪,忽地感慨道:“何必呢,一家之中为何要这样争斗,真心待人不好么?” 唐靡摇摇头:“你真心待人,人却未必真心待你。所以真心只要给那些你在乎的人就好。”玉彤儿摇头不语。 唐靡冷然道:“哼,我看唐人平今晚要睡不着了。那白衣人竟然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秘道,又有‘白鸦’这种近乎神迹的暗器,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玉彤儿心下一动,顿时明白了唐靡的猜测,却没有开口接话。 唐靡又道:“不用猜,那人多半是‘暗宗’。估计是这唐人平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败露了。” 唐门明暗两宗,明宗率十长老统领整个唐门,暗宗则负起暗地监察之职。暗宗一向是唐门中最隐秘的人物,从来没人知道当代暗宗的真身,只有当选定好继承人脱离暗宗的时候,一些人或许才会自承身份。 暗宗平日几乎不和长老发生交集,他拥有独立于唐门体系之外的力量。而长老之间有一个传闻,唐门有一些只有暗宗才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足以用来确保其监察的完成。比如一些人所不知的秘道,比如白鸦这类恐怖的终极武器。当暗宗和一个长老发生交集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意味着这个长老某些不欲人知的恶性暴露了,甚至可算其末日来临。 说着话,二人已到大厅门前,顿时停住话头。 径直走上二楼,推开门,玉彤儿第一眼便看到这个个人趴在褥子上的丈夫,登时松了一口气。 唐靡也看到唐孟生,脸上出现微笑:“你倒悠闲。” 玉彤儿也笑骂道:“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靡姐来了,还不快起来?” 唐孟生一个翻身,直起身子道:“你们去那儿了?” 唐靡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有福的,我们九死一生,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说着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唐孟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方才那只奇怪的鸟儿究竟是什么?是咱们唐门的东西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唐孟生道:“如果你们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白鸦。据说是百年前我唐门鼎盛之时倾尽全族之力打造出的终极武器之一,但从来没人见过。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唐靡道:“那东西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得紧,要不是弟妹见机得快……对了,”说着话,她转过头来看向唐孟生,“你觉得那白衣人是真想杀唐人平么?” 唐孟生沉吟道:“如果情形如你所说,那他应该是的确想要杀死唐人平。奇怪,究竟是为什么呢?算了,我们想也白想,不用理他。” 唐靡道:“唐人平不会这么算了。他回去一定会要求公开暗宗身份。” 唐门历任暗宗的身份都极端隐秘,由上一任暗宗亲自指定。但为了制约这个局外之人,每一任暗宗都会留下一份下任暗宗的详细资料,由明宗和长老们封存。在大家发现暗宗有不法之事时,只要有六位以上的长老同意,便可以公开这份资料,用以审查暗宗。资料一旦公开,即使审查没问题,暗宗也不可能继续做下去,所以这件事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很难说服大部分长老同意。 唐孟生笑道:“由他去吧。” 听到这里,玉彤儿沉吟道:“奇怪,我总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安。孟生,这雪谷实在太过空旷,或许我们该派人巡视检查一下。” 唐孟生仿佛没听清这话一般,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一点不避嫌得拍着玉彤儿的左肩道:“放心,这雪谷极其隐秘,不是什么危险都能找上门来的。” 唐靡看唐孟生心不在焉,便起身告辞。 玉彤儿忽然觉得,唐靡的眼神很奇怪,看向自己的时候,似乎里面多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一缕狡黠的笑,一丝心满意足,加上一点小小的得意? 唐靡一出门,唐孟生再次以原来的姿势趴回床上,几乎像呻吟般道:“真舒服啊!” 只要和玉彤儿两个人在一起,从唐孟生身上便完全看不到江湖上那个威风八面的唐门长老。这个一句话就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男人,在玉彤儿的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玉彤儿在床边坐下,想起方才那抹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阴影,小心翼翼地道:“据说大哥曾经在那座塔附近出现过?” 唐孟生翻过身,平躺在床上,目光迷离:“我知道,大哥已经死了。” 一时间,玉彤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唐孟生似乎陷入某些极其深远的回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孟生,而哥哥却叫仲生?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糊涂老爸。当初我们出生时,谁也没料到竟然是一对双胞胎,大家一时手忙脚乱,等他们忙完,发现面前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竟然想不起来是哪个先出生的。最后我老爹做了决定,让我做弟弟,但名字叫孟生,这样谁也不吃亏。” 虽然是忧伤的回忆,玉彤儿仍然差点笑出声来。她倒是想过这两兄弟名字的问题,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番曲折。 唐孟生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大哥已经死了?因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一种神奇的感应。我相信自己的感应,如果他还活着,我不可能一点没有感觉。” 玉彤儿点头道:“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仿佛有些人的心意能够彼此相通。” 唐孟生道:“我倒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形,倒是哥哥经常游历江湖,或许听说过吧。你相信么,我和哥哥的感应非常奇特,我受了伤哥哥会痛,而哥哥上药我的伤就会好。但这样的感应却似乎是单向的,并不会反过来。老爹和哥哥都活着的时候,老爹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当初的选择一点没错,让我做弟弟就是因为哥哥天生就是要照顾我的。 我自小离开京城中的家到蜀中总堡拜老爷子为师,直到那件事之前,我和哥哥几乎从没怎么在一起相处过,而在那件事之后,我更是只能靠回忆来记住哥哥的样子。我从来没能为哥哥做些什么,但哥哥却几乎天生是我的守护神,仿佛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分享我这个弟弟的苦痛,要付出许多的代价来保佑我。 你能想象得到么?能将你的痛苦分走一半,能治愈你的伤痛,他为我平白受了那许多的苦,我却不能为他做一丝一毫。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我绝对无法原谅任何伤害他的人。唐七虚,哼!” 玉彤儿也听说过那件事。当年唐仲生自作主张毁弃了唐门倾尽全族之力制成的‘无衣’之毒,因此遭唐七虚弹劾,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便行踪不明。 眼见唐孟生的眼神越发凌厉,玉彤儿正想安慰几句,忽听他呻吟道:“头疼啊……” 玉彤儿一惊,探手摸在丈夫的额头上,只觉得触手滚烫。她心知不好,必是雪谷突然变天,丈夫的病又发作了,当即顾不得嗔怪丈夫为什么不早说,急急扶他躺倒。 认真说起来,唐孟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最起码没有以蜀中唐门的实力还治不好的病。他的问题是体质较常人不同,对即使是风寒这样的小病也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所以一年到头几乎都是病怏怏的。玉彤儿和他夫妻多年,早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当即服侍他躺好,掖好被子。一直等到丈夫呼吸平稳,方才转身走出。 去年这个时候唐孟生来雪谷聚会,回去便大病一场,几乎送命。所以今年玉彤儿软磨硬泡终于得以一同前来,为的就是防备这种情况。 大厅内篝火熊熊,唐人平、唐型以及唐靡围坐在篝火旁,却不见唐组。而众人之首的唐七虚自从那日晚宴后就独自一人住在工坊,一直没再露过面,连方才白衣人刺杀唐人平时他也不曾出现,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现身在大厅里。 唐人平本来视唐孟生一系为大敌,但方才他被玉彤儿二女所救,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而唐型一向依附唐七虚,对唐孟生夫妇也甚是尊重。此刻见玉彤儿出来,三人一同站起来招呼。 玉彤儿走到篝火旁,探手试了试正烧着的水,皱着眉头道:“孟生的风寒发作了。我看这水一时也烧不开,你们可知道哪里能搞到热水?” 唐靡身子一震,仿佛想要站起身来,最终却还是停下一动不动。 唐型坐在那里,看着足比唐人平和唐靡加起来还要重。他个性甚是持重,闻言道:“工坊那边有热水通往整个山谷的房间,不过……”说着他看看外面——只一会儿的工夫,鹅毛大雪已然染白整座山谷,消弭了一众人方才力拼生死的痕迹。 唐型续道:“现在雪太大,而且白衣人还没找到,嫂子小心为好。” 唐人平哈哈笑道:“不用急。孟生的运气好。” 玉彤儿心下不悦,正要开口,唐人平赶紧续道:“我随身带着咱们蜀中自制的药酒,别的不说,治个风寒感冒还是小意思,等我去给弟妹取来。”说着转身去了。 玉彤儿心下一喜,高兴道:“那就多谢四长老了。”她倒不担心唐人平在药酒里搞什么鬼,唐门中人若能被人下毒害了,那真是笑话了。 想起丈夫应该正在睡觉,玉彤儿索性坐下来等着唐人平的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唐型二人闲聊。 在这时间仿佛被凝固的雪夜里,最早发现不对的是急着回去的玉彤儿。她看看唐靡道:“怎么四长老还没出来?” 唐靡一直神思不属,闻言精神一振道:“我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朝正对着大门的唐人平所住的房间走去。 唐靡尚未到门口,骤听唐人平的房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声音大到似乎令整座房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玉彤儿和唐型俱都大吃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唐靡一个纵身跳入房内。只听房内传来唐靡的断喝:“是谁!”紧接着破空之声大起。 唐型刚刚站起身来,就见一条白色人影自唐人平房内飞纵而出,一路不知撞破了多少面墙壁,眨眼间就逃到门外。要知这房子的墙壁内都有灌注热水的熟铜管,这人一撞之下造成多根水管断裂,一时间屋内热水四溅,水雾弥漫,玉彤儿什么都看不清,只可见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怀抱着什么迅速朝山坡方向逸去,速度惊人。唐型大喝一声,飞身追去。 玉彤儿对追这个可能是暗宗之人的家伙没什么兴趣,刚要转身回房间,忽听衣袂破空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自房间中掠出,脸色绯红,咳嗽不断。 玉彤儿赶紧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去休息!” 唐孟生激动道:“快追!那人也许和哥哥有关!” 玉彤儿一愣,就见唐孟生已经飞身而起,喉管又溢出一阵咳嗽。 玉彤儿一咬牙道:“我去追,这里交给你,要小心!”说着飞身追去。 前方的人已不见踪影,但玉彤儿一路追踪却丝毫不费力气。踏雪无痕终究太难,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雪里。漫天的鹅毛大雪均匀地覆盖住此前所有的痕迹,而独独留下新踩出的两行脚印,分外清晰明白。 沿着脚印走了不远,忽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回音不断,彼此交杂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如春雷绽放。玉彤儿循声而去,正看到唐型愤懑的身影。 ——是那道深峡!而不同的是,白日看到的独木桥已然不见,耳边犹自响着从深谷内传来的回响,定是那人逃过深渊后顺手毁掉木桥。抬眼看去,对面的脚印清晰地延伸,但这不可逾越的天堑却阻止了追击。 唐型见玉彤儿追上来,点头示意道:“屋里没事吧?” 玉彤儿点点头道:“有孟生在那里。现在怎么办?” 唐型道:“可以从下面绕过去。我们走。” 二人绕过这深渊足足耽搁了一刻工夫,好在雪还没能完全盖住那脚印。互相对视一眼,玉彤儿心中庆幸,若非是这雪地,或者哪怕若非是正好下了这一场大雪,想要如此清晰地把握那人逃走的路线怕是极不容易。眼见那人的脚印一路直行,正是朝日渐那座高塔而去。玉彤儿?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眼见脚印穿过高塔,二人刚刚冲上山坡,骤然惊呼止步! ——却见前方山坡的最高处,一袭白衣仿佛融入了这静谧的雪夜,面上的青铜面具上依旧是那抹诡异的微笑,正定定站着,等待他们。 而二人之所以不敢妄动,是因为那人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刀,而刀锋就架在唐人平的脖子上。唐人平似乎受了重伤,或是中了毒,双目紧闭,被那人用右手挟持在肋下,软软地挡在白衣人身前。 突然,衣袂破空生猛起,山坡对面骤然出现一个血红色的身影,几个起落间已到二人身边,正是唐门长老之首、今天一直没露面的唐七虚。 唐七虚眼看唐人平的情形,也不敢乱动,只沉声道:“朋友,有话好说。你放下人平,我保证不会伤你。” 那人的面容完全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喜怒。他左右看看,忽地左手一动,三人同时叫道:“不好!”急速前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鲜血飞溅,染红了空中犹自飘舞的白色雪花,唐门长老会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人头脱离了身体,旋转着飞向唐七虚。 唐七虚身形一顿,轻轻接过人头。只这一眨眼的空当,白衣人飞身后退,已经消失于三人的视线之中。 三人几乎同时奔上山坡,然后又同时颓然摇头。追不上了! 之间山坡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陡坡。那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块木片,踩在脚下,整个人如同在冰面滑行,迅速地向下溜去,其速度快得简直不像人类,倒如同什么山魈鬼魅重现人间。三人中即使是武功最高的唐七虚,也不可能在不借外力的情况下在雪地里奔行得如此之快。 玉彤儿催促道:“我们这就下去,循着脚印追!” 唐型摇摇头道:“下面有一条温泉河,没办法留下痕迹了。”说着叹了口气道,“还是下去看看吧。” 在方才的追逐中,玉彤儿一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却一直想不清楚是什么。就在方才,在那白衣人进行着处刑仪式一般的杀戮时,见到唐人平的头颅在空中翻滚,玉彤儿竟骤然捕捉到不安的来源。 那不安一开始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一旦被捕捉到,就开始疯狂地生长,瞬间占满她的心灵。 她突地停住脚步道:“你们下去吧,我得回去看看!” 这几乎是她最快的速度了。当她风驰电掣地冲进大厅,见到篝火边的丈夫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唐孟生仍然在咳嗽着,而每咳嗽一次,他脸上都会浮现出一抹让人心惊的绯红,旋即又消失不见。看着气喘吁吁的妻子,他飞身而起,到门口一把抱住玉彤儿:“怎么了?” 玉彤儿只觉完全轻松了下来,那恐惧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喂,你们俩,这可是大厅啊。”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孟生讪讪地放开手。 唐靡走进大厅,顺手关上门:“雪太大,我站在屋顶也看不清远处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彤儿见唐靡左胸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忙问道:“你没事吧?” 唐靡苦笑道:“没事。唉,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人,竟然一个照面就成了这样。要不是那人心有旁骛,我只怕多半要去见阎王了。对了,你们追上那人没有?”玉彤儿一时无语。 如今 大明万历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白衣侯朱煌饶有兴味地看着玉彤儿,听到这里才插言道:“你那时在担心什么呢?”玉彤儿笑而不答。 “不如让我来猜猜。你其实并不是担心你丈夫的安危,因为屋内有唐孟生和唐靡,即使真的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两人也足以应付。你担心的是,你丈夫会是凶手。”玉彤儿一惊,却不开口说话。 那侍婢蝉儿不解道:“怎么可能?按方才唐夫人所说,是白衣人逃离之后唐二公子才出现的。” 朱煌笑道:“是我说得不准,应该说,夫人是担心唐孟生将会成为凶手。想要杀人,有一个小小的把戏,就是用两人来扮一人。特别是当这个人比较好辨认,比如一身白衣,一副面具,这是这个把戏便很有用。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那个杀死唐人平的凶手和唐孟生是同谋,他们准备好两套同样的行头。先让那同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唐人平,之后躲在一个隐秘处换下衣服,同时,方才已经完美无辜的唐二公子穿上同一身行头,去杀死另外一个想杀的人,二当这第二次行凶时,正如第一次一样,那个同谋会以本来身份和这个新的‘白衣人’交手,这样两个人都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下面该考虑的是,如果真是如此,唐二公子想杀谁呢?而那同谋又是谁呢? 第一个问题很显然。在那大雪谷中,唐二公子最想杀的人除了唐人平,自然只剩下唐七虚。特别是唐七虚这个时候可能是伤势复发最虚弱的时候,且离群索居,怎么想都不该放弃这个机会。至于第二个问题似乎有很多可能,比如唯唐二公子是从的唐靡,没人知道人在哪里的唐组,甚至唐型,甚至我们的唐夫人,似乎都有可能完成这件事。” 蝉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怎么觉得似乎不行呢?” 朱煌微笑点头道:“不错。这个假设存在几个问题。一是时间。第二个人如果一开始在大厅出现的话,那在唐型和白衣人的全力飞驰下,很难在预定时间到达工坊,杀掉唐七虚。第二也是很重要的,就是那雪地的问题。整个雪地等于是一张无情的白纸,足以让所有人的行踪暴露无遗。任何人想要实行这个计划,都很难不在雪地里留下痕迹。 其实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只要有合适的同谋。不过无论如何,当你见到自己的丈夫还留在大厅的时候,你该放心了吧?” 玉彤儿点点头道:“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一切还不过才开始而已。” 往事 无垠无印 篝火依然熊熊,雪地依旧苍茫,一切和昨日初到雪谷时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一个人已经永远变成了尸体。 此次本来不过是长老会的例行会议,只是为了迁就唐七虚才改到大雪谷中召开,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多名唐门最顶级高手的环伺下,唐门长老会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竟然被人一刀斩首。而更让人愤怒的是,那人杀完人后竟是全身而退,甚至没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这着实让大厅中的一众唐门才俊颜面无光。 唐孟生的病愈发严重了,头烫得厉害,就连坐着都摇摇欲坠,需要玉彤儿搀扶。但他强烈要求参与会议,玉彤儿也只好随了他。 白衣人方才撞破了数面墙壁,墙壁间的热水四处喷洒,虽然后来被唐孟生卡断了破损的管道,但此刻大厅已被浇得一片狼藉,连篝火都仿佛烧得有气无力。 唐型平日最是忠厚,现在也最是气恼,脸色气红道:“太过分了!唐门暗宗素来只有监察之权,怎可随意杀人!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我们会议就立即召集众长老,定要为四长老讨回公道!” 唐靡扑哧一笑道:“你的结论下得太快,谁说老四一定是暗宗杀的?” 唐型道:“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何还不信?” 唐靡道:“我没说不信。只不过那人白天操纵白鸦横来纵去,我们都不能抵挡,可是晚上我却没见他用过,着实可疑。” 唐型一愣,正要再说,唐七虚举手止住他,朝向唐靡道:“老五,你白天晚上层两趟都和那人交手,可看得出他的武功路数?” 唐靡冷笑一声,丝毫不给这位唐门长老之首面子:“武功路数是可以伪装的。当然了,他晚上不用白鸦也可能是为了伪装,当我没说。” 唐七虚点点头,四处看了看,又问:“七长老去哪儿了?谁看到他了?”众人都是摇头。 唐七虚见没人开口,咳了一声续道:“白天的事情我不知道暗宗究竟想干什么,但晚上的事我可以保证不是暗宗所为,因为那个时候,暗宗正和我在一起。”众人闻言无不一惊。 唐靡冷笑一声道:“大长老,我不是不信你,不过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你能不能说清楚暗宗究竟是谁,他去你那儿又是做什么?” 唐七虚骤然转头,目光有如实质般看向唐靡,唐靡毫不畏惧地回望。 就听唐七虚一字一句道:“暗宗究竟是谁,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这是唐门的规矩。至于他找我做什么,我倒可以相告。他怀疑咱们唐门内部有人和天杀盟勾结,所以才找我商量。” 此语一出,几近石破天惊!唐门一向是江湖最具向心力的势力,虽然目前情势稍显不利,但从来没人想到居然会有人背叛家族。 唐型道:“那暗宗是怀疑四长老了?” 唐七虚摇头道:“没明说,不过我觉得他怀疑的对象并不如此明显。” 篝火依旧在熊熊燃烧,屋内一时沉寂了下来。此刻雪已经停了,一颗颗星星在沉寂的夜里露出面容。 唐孟生的精神越发差了,强撑着开口道:“唐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如我们将整件事情梳理一下如何?” 唐靡点点头:“我同意。你们都见过那白衣人的武功了,他必定是我唐门中人,而且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不可能是那些护卫中的人,而剩下的,就只有这间屋里的人了。” 唐靡的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唐型本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闻言点头道:“好。那我先说。白天的事先不论,晚上我和嫂子同时追出,一直到山地上和大长老遇见,之后看到白衣人行凶。五长老,得罪一下。请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待在此处?” 面对这赤裸裸的怀疑,唐靡却丝毫不在意,只道:“自然。”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唐孟生虚弱的声音续下去:“我能证明。” 唐型道:“恕我直言,咱们唐门中人谁不知道你二位的关系。”说完话他立刻惊觉此话中似乎藏着许多暧昧,不禁偷偷看了玉彤儿一眼,想要补救却知道只会越描越黑,当即横下一条心,得罪人得罪到底了:“若五长老有什么动作,怕你也逃不出干系。” 唐靡终于暴怒:“放你娘的屁!”心下一急,这位云英未嫁的女子突然爆出一句粗口,众人不禁有些相顾惘然。 唐七虚适时接过话头:“靡长老请勿动怒。大家一开始就说过要开诚布公,自然有什么怀疑都会清楚说出来。” 唐型道:“那我就直说了吧。白衣人杀人后沿着山坡遁下,山坡下是温泉热河,可以直通这大厅,若说你杀万人后先于我们潜回来,装作一直没理开过,也不是没有可能。”说着,他看了看唐孟生,摇了摇头。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若真是这样的杀人方法,行动的自然不可能是重病缠身的唐孟生。 唐靡这时反而恢复冷静道:“你愿意怎么请便。”再不发一言。 玉彤儿这时插话道:“请恕妾身插一言。若我所猜不错,九长老是怀疑五长老趁进屋查看时掳走四长老,杀人后再从温泉河潜回。然而先不说四长老屋内发出声音时我们三个都在大厅,就说九长老进屋不过片刻之间,要说那么短时间内能击败四长老,还换上白衣人的衣服,时间是绝对不够的。” 唐型也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先入为主地怀疑唐孟生这一系人马,此刻思忖半晌,方道:“若是有人同谋又如何?我们只看到一袭白衣而已,可以有人先掳走四长老,中途再换过那人。” 这话就几乎明着指正唐孟生夫妇了,皆因玉彤儿并非从头到尾和唐型同行,在抵达木桥之前曾有片刻的耽搁,或许白衣人就是利用这片刻的耽搁,在中间换了人。 这时,唐七虚摇头道:“你莫要乱猜。你不是也说过,一路之上看到的脚印都甚是清晰,只有那白衣人留下的一行而已,想要中途换人几不可能。好,我也说说自己的行踪。事发时我正和暗宗交谈,可是想找暗宗作证怕是有些困难。但白衣人杀人时我正和弟妹以及老九在一处。这么算起来我杀人的可能还多一些。”唐七虚的一番话多少安抚了唐孟生三人,除了唐靡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再也没人说话。 就在此刻,只听嘎吱一声,一个满身积雪的身形走入大厅,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一瞬间,玉彤儿几乎彻底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唐组这错愕不解的表情是装出来的话,那他的演技也实在是太强了。 唐七虚面色不变道:“没事,坐。一天没见,你去哪儿了?”谁也没想到唐七虚竟会如此单刀直入。 唐组的面色一变,不悦道:“老大,你这是在审我么?” 唐靡冷道:“你愿意这么想也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清楚比较好。” 唐组怫然色变,转向唐靡怒道:“老子的行踪还轮不到你管。” 玉彤儿知唐靡是在刻意激怒一向莽撞的唐组。虽然唐组一向属于唐人平一系,和自己算得上半个敌人,但她终不忍此人糊里糊涂背上黑锅,当即插口提醒道:“四长老方才被人所害。” 唐组大惊,脸色瞬间数变,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唐靡肃容道:“直说了吧,现在我不仅仅是怀疑你,你若不能说清自己去了哪儿,那我只好认定凶手是你!” 唐组半晌没有答话,忽地竟然转怒为笑道:“你们也太没道理,我为什么要杀四哥?”众人对视一眼,唐组的反常反应让他们心下更确定了心内的猜测。 唐靡进逼道:“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有原因。譬如你做了些不想让老四知道的事,或者你想自立门户……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才去了哪里!” 说话间,唐靡悄悄移到唐组的左侧,而唐型则已移到唐组身后,不知不觉完成了对唐组的合围。 唐组的笑声不停,越来越大,众人正要不耐,那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我不怕告诉你们,我刚才正是去见了天杀盟,龙千里!”这最后一句话不啻于石破天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唐组的身形冲天而起,手上暴出一团紫雾。众人皆是百战高手,虽稍慢片刻,仍纷纷拔地而起,毫不惧那紫雾,直直朝唐组扑去。 唐门众人皆是自小浸泡在毒药里的,特别是对十长老这等级别的人物而言,此类靠空气传播的毒物想要毒倒他们,简直就是笑话。 可是这笑话却在此时此刻成为现实。被那紫雾及体,玉彤儿只觉内气一滞,身形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线。其他人的情况也与她相似,众人的合围顿时溃散,而唐组的身形已然撞上顶棚。 一天之内,这曾经是唐门骄傲的木屋两次遭劫。唐组的身体撞上顶棚,轰然一声,铜管中的热水再次喷淋而下,饶是众人武功盖世,仍是免不了被淋得满身湿透。 玉彤儿只觉头晕目眩,浑身虚荡荡的不能着力,所有内力仿佛在瞬间被人抽光。她直直从半空落下,只听身周轰然声响不断,先是唐七虚,紧接着唐型,唐靡也纷纷坠地,随之而来的,是唐组嚣张的大笑。 片刻之后,玉彤儿的身体已软得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不用左右看她也知道那重重的脚步声是来自房间内唯一能动的人,唐组。 唐组的笑声越来越嚣张,似乎将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终于一口吐尽:“谁说没人能毒倒蜀中唐门的长老?你们能想到会有这一天么?” 玉彤儿的心莫名地沉静下来。在这完全无能为力的一刻,她心中不再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只是在担心:“孟生的头疼,会不会因为此毒而加重?” 唐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预谋多久了?” “想要毒倒你们,自然要准备充分一些。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中的是绝伦蛊。” 唐七虚咬牙切齿道:“云南蛊神会的绝伦蛊?你果然和天杀盟勾结!” 唐组大笑着炫耀:“蛊是我刚刚下在墙壁的热水里的,不过准备么,那就花费很久了。你们对毒药都极为敏感,若是直接对你们下毒,即使不被破解,但水一触体你们自然就会有反应,怎么可能会乖乖中毒?告诉你们吧,其实从你们刚进入这大厅开始,有没有觉得墙壁一直是湿润的?那啥因为我将极微量并去处过毒性的蛊和冰雪混合,先行下在墙壁内的隔音棉内,你们一来,铜管通水加热,蛊毒便自然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妙就妙在那蛊是去了毒性的,只能一点点麻痹你们的感官,让你们对真正的毒蛊失去敏感。” 唐七虚的声音依旧镇定:“果然好计策。不过你真以为能成功?” 唐组哈哈大笑:“你想吓我?告诉你吧,我知道你们在拖时间,可我根本不怕。这绝伦蛊的毒性就算是你唐老大,没个一刻也休想逼出。说实话,我还一直没有把握,平日里都说什么唐孟生百毒不侵,唐七虚功力深厚,吓得我要不是刚才被你们逼得紧了,还真不敢下手发动。不过现在到底是我赢了!唐老大,你如此不禁事,看来传言你的重伤未愈是真的了。” 唐七虚淡淡道:“不劳你挂心,你既然不怕,为何还不动手,怕是在等援军吧?好,既然有空,不妨跟我们说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老四,还有,你是怎么动手的?” 唐组的语声中满是讥诮,却再没有方才的嚣张,因为他的确不敢动手。虽然他有胆量勾结外敌,但要他亲自动手去杀积威甚深的唐七虚,却终究有些心虚:“告诉你也不怕,那是……” 玉彤儿只听一声惨叫,却是唐组发出的。紧接着风声破空而起,那唐组拔地而起,然而一道夹杂着凄厉的鸣叫的劲风却依然对他紧追不放! 白鸦!听到那熟悉的鸦鸣,玉彤儿虽然看不清,但几能完全想象出此刻空中的情形,也几乎能够确定,已然被偷袭受伤的唐组断不可能逃脱这诡异的白鸦追击。 果然,紧接着,另一声更凄厉的惨叫传来,接着便再无声息。 玉彤儿知道,唐门长老、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唐组,已经死在了白鸦之下。 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诸位受惊了,我来帮大家驱毒。”说着脚步声朝众人走来。 可他刚走几步,忽地失声道:“不好!”说着一个倒翻朝外掠去,急急道,“诸位快击中全力逼毒,我去挡住他们片刻。” 就在这时,玉彤儿终于也听清那一声“不好”的由来。只听马蹄声疾,一刻近过一刻,怕不有数百骑士正朝这大厅全速冲来。 玉彤儿想提运全身内力,只觉经脉内痛如刀割,却也慢慢摸清了那绝伦蛊的毒性。 这蛊毒虽然与唐门之毒有诸多区别,但原理相通。玉彤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到那毒性终于一点点被自己的内力逼出体外。而骑士的声音越来越近,已逼近山谷入口。 骤听一阵马嘶不绝,原本齐整的蹄音顿时大乱,向来是及时赶出的暗宗与那些多半来自天杀盟的骑士交上了手。 然而蹄音只乱了片刻,便渐渐消失。整个山谷变得异常寂静,只能听到屋内诸人沉重的呼吸声。 骤然,一声大喝传来:“龙神无敌!”马蹄声再起,伴随着隆隆呼喝的喊杀声,洪涛般朝谷内冲来。 玉彤儿被那声音一振,真气一岔,几乎走火入魔。她再不敢去想谷口的事,而是集中全部精神拼力驱毒。 这大雪谷藏在玉龙大雪山的中间,平时绝对不虞被人找到,故而防卫力量其实并不强。特别是这几日,大部人手都被调走,留下的寥寥数名卫士很可能已经被有心算无心的唐组解决。其实就算是他们都在,加上暗宗一人,再凭借山口之险,也决不可能把上百名天杀盟有备而来的战士挡得太久。而众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骑士突破谷口之前成功驱毒,那时合众人之力,方有可能守住谷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彤儿只觉身体一轻。张眼一看,却是丈夫唐孟生一把抱起自己,飞身朝外扑去,同时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玉彤儿只觉得丈夫的手热得发烫。紧接着唐七虚一跃而起,直接跃入大厅。 玉彤儿得到唐孟生之助,精神一振,余毒几乎在片刻便被排清,抬眼一望,唐靡也跃然起身,目光朝自己这边冷冷扫过,眼光木然之下似乎还压着意思藏不住的愤怒与绝望。同时唐型也站起身来,终于所有人身上的余毒都清了。 此刻,唐孟生夫妇二人刚到大厅门口,骤觉眼前一亮。轰然声响中,整个房子的四壁猛地朝外四散倒下,一时水光四溅。原来是骑士已然冲入谷内,竟用抓钩瞬间拆了这座已发生太多事的房子。 众人有了前车之鉴,纷纷运起掌力,务令滴水不能沾身。 只听嘶嘶声不断,满地白雪一遇热水顿时被烫化,一片泥泞狼藉。好在那天杀盟骑士似乎也顾忌这乱飞的毒水,竟是没再上前。众人待水落尽,停下身来,看着对面排列成阵势的骑士。 一众骑士约有百人,分为两批,其中一批方才在谷口牵制住暗宗层出不穷的暗器,另一批则趁机冲入山谷。而第一批人此刻也纷纷赶来,独独不见暗宗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已然遇害。 看这群人马身上都披挂有重铠,此刻集结列阵,虽是上百人马,却丝毫不乱,不闻一声马嘶,端的是一支极为彪悍的队伍。 唐七虚扬声道:“对面是哪位朋友领队,何不出来一见!” 对面的阵势分开,一人纵马而出,一身黑衣,面如冠玉,只看面容仿佛一个饱读的书生一般:“龙神会龙千里拜见唐七虚长老。唐长老有何见教?” 唐七虚看看对面的队伍道:“见教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只要我们有一人没死,一月内我唐门必将踏破你海南龙神岛,鸡犬不留!”他的语声平淡,丝毫不见喜怒。 龙千里一愣,想不到唐七虚这是竟还这样硬气,顿觉气势上输了一截。他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心下暗自懊悔,到了此刻,杀伐早不可避免,自己出来说话徒然给敌人喘气的时间而已。想到此处,他当机立断断地喝道:“废话!杀!” 马蹄声骤起,上百名重装骑士右手执刀,左手操着一人来高的大盾,朝着唐门五人疾冲而至,看来是处心积虑要对付唐门暗器了。 唐七虚双手连弹,同时断喝道:“退守工坊!” 玉彤儿将沾满鲜血的素手摸向唐孟生的额头,只觉比之方才越发地烫了。 方才一场剧战,天杀盟占了人数和重甲以及马匹的优势,唐门诸人则胜在各个都是精英,双方一时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可惜一边以逸待劳、蓄谋已久,一边却是祸起萧墙、异变连连,此消彼长之下,唐门诸人终究难以久战,且战且退,一直退守到这雪谷最后的山坡。 脚下便是唐门的工坊,而身后,则是万古积雪的悬崖。一众唐门精英,力已竭,人已疲,身上的伤在流血,革囊里的暗器已用光,一切的情景都在诠释着同一个词——“绝境”。 众人之中,唐七虚出身蜀中唐门正宗,这一脉对暗器的研究以奇巧为主,于机关最有心得。小到一枚细针,大到房屋山脉,都可能是他们的“暗器”。而这雪谷之中,就遍布着这一脉布置的机关消息,如今被大长老唐七虚亲手发动,配合他那层出不穷的奇门暗器,其威力令悍不畏死的龙神骑兵都为之胆寒。 相比之下,明宗唐老爷子嫡传弟子唐孟生、唐靡二人,暗器走的却是轻巧奇毒的路子,一出手连绵不绝,见血封喉。这在江湖争斗中威力巨大,但今日龙神会显然针对这一脉特征做足了功课。一身重甲加上巨大盾牌的乌龟战法让京城一脉的高手充满了有力难施的挫折感。 其实对付这种重甲骑兵,唐人平一脉的火药暗器才是最好的。可惜就在昨日,他莫名其妙地死在众人面前,而这一脉的另一个高手唐组又已叛变,只看龙神骑有恃无恐的模样,便知他们早已得知详情,不必担心火神带来的灭顶之灾。 一轮鏖战,几人已人人带伤,尤其以唐孟生为甚。他的风寒本就没好,此刻越发重了,竟是整个人瘫软在地,连神志都有些不清。 而留守的唐门护卫一直没有出现,估计早已遇害。山下天杀盟战士正在重整人马排兵布阵。 唐型看着山下道:“大哥,不如我们冲出去,这些人未必挡得住。异日我们再找天杀盟算这笔帐。” 唐七虚苦笑摇头:“不行,我们的身后是唐门最重要的工坊,里面保存着唐门大部分暗器的机密,若是落在天杀盟手里,我唐门就真的完了。你我身为唐门长老,今天就是死,也不能让天杀盟的阴谋得逞。” 玉彤儿抱着唐孟生坐在一旁,苦笑着没有说话。算了,今天就和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吧。 忽地,唐孟生睁开眼睛,勉强道:“退……退……看那里。”说着勉力抬起右手,指向众人身后。 几人回头看去,之间高山积雪,一层层厚厚的白雪几乎将大山都压弯了腰。众人正自不解,唐孟生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道:“雪崩!” 唐型会过意来,摇头道:“哪儿有这么容易,山上有唐门历代制造的加固措施,再说,弄不好会把我们自己给埋了。” 玉彤儿忙着照顾几乎要晕厥的唐孟生,而唐靡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顾着一点点擦拭脸上的血迹。 唐七虚沉吟片刻,忽地站起身来绝然道:“不妨一试!若最终不行,我们就想法引发雪崩埋了工坊,也好过落在天杀盟手中。退!” 最后的山坡 这里是第三工坊,也是众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人都软坐在地上,剧烈喘息。 唐型苦笑道:“若是毫无办法就罢了,这样也太憋屈了。”如此说是因为此处地势实在是无与伦比得好,以至于唐七虚甚至想,这里或许是唐门祖先冥冥之中的护佑,方才让大家能够在绝境觅得一线生机。 这座工坊身处半山腰的最高处,边上是万丈深渊,若真雪崩,哪怕身后的整座山坍塌下来,断崖也足以吞下所有积雪,保证工坊和所有唐门精英能够生存下来。 想必建造这座工坊的唐门先祖,早就考虑过雪崩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故而每一处可能产生雪崩的山脚下都有着极其完善的防护措施,由岩石垒起的巨大护墙沿着山脉一路延伸往上,直到目光所不能及处。而每一代的唐门负责人丝毫不敢懈怠,将这些设施检修测补到近乎完美的地步——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这座山是坚不可摧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而这里,就是例外里的例外。 或许是那道万丈深渊松懈了唐门工匠的警惕,这里的防护墙破旧到在平日足以令唐七虚震怒地砍下所有工匠的脑袋,但此刻,唐七虚却只想给那些平日偷懒的维护者们记上一笔大大的战功。 更妙的是,这座工坊乃是用来制造火药暗器的,或许是调离时的疏忽,坊内竟然还储藏着数量庞大的炸药,如能选好位置一次点燃,足够制造一次巨大的雪崩。 然而,只剩下一个问题——紧随而来的追兵就在他们的身后。也就是说,追兵大部分也处于这雪崩的安全位置之内,到时只能白白埋掉下面的两道工坊,却不可能给敌人造成致命的打击。 这时,唐靡终于清理完脸上沾染的最后一滴血迹,几已回复了往日的荣光,可惜有一条浅浅的心伤终究无法擦去,稍稍减损了她的美丽。她慢慢站起身来,指向左边一处:“看,那里。” 她指的是一出空场,乃是平日这里的唐门弟子用来测试暗器的所在,故而极其巨大,长阔都足有百步,而且看上去比这边的地势还要高上一截,恰好能够俯瞰到唐门诸人的所在,只要在那里集结骑兵,顺山势冲锋下来,必定如银河倒挂,势不可当。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上去,那一处似乎都是一个绝佳的集结冲锋之地,当然在唐门的众人看来,那里却完全是一处死地,如果……如果雪崩真的发生,那里的人将毫无逃生的机会,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众人立时明白了唐靡的意思。唐型看看众人,仿佛猛然下定决心:“大哥,我去将敌人引到那里。到时趁着他们重整阵型的时机,你们立即制造雪崩。大哥,日后唐门就麻烦你照顾……” 他正说话,之间一条淡淡的人影已飞出藏身地,直朝山下的敌人扑去,同时唐靡淡淡的声音越来越远:“大男人怎地做事这么磨叽!” 玉彤儿一惊,想不到唐靡竟然如此说做就做。 唐七虚看着唐靡的身影轻灵地引领者轰然而起的骑士冲向那片空场,当机立断,举起火把向早已安放好的炸药点去。 玉彤儿下意识地一把拦住唐七虚:“靡姐还在下面!” 这时,唐七虚左手一翻,推开玉彤儿,沉声道:“唐门会记住她的。” 轰然声响,紧接着是更为巨大的轰响,仿佛不周山倒,天地崩塌,那千百年来积蓄的积雪带着被惊醒的怒气磅礴而下,瞬间吞没了世界! 玉彤儿绝望地闭上眼镜,但她似乎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山下骑士们徒劳的挣扎和满心的绝望,也似乎能够看到唐靡的平静和解脱。她似乎明白唐靡为何要如此决绝,就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唐孟生解毒后,不假思索地第一个抱起她,也许就是这个,终于击碎了这女子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大雪似乎无穷无尽,人间的一切在它的面前是如此渺小,无论是连日来的血腥杀戮,还是天杀盟的强大敌人,还有舍身的唐靡……都被奔腾而下的积雪瞬间掩埋。或许要过去很多很多年,当再一次沧海桑田,当这苦寒的大雪山积雪融化,人们才能再次发现这积雪下深藏的秘密,才能看到那仍旧美丽动人的女子,猜测这一场惊心动魄杀戮的真相…… 如今 至今,玉彤儿想起那舍身的女子,心头仍是不禁一痛。 蝉儿道:“所以,是唐组和天杀盟联合杀死了唐人平?” 玉彤儿道:“我本来也以为如此,但其实却不是。”她的思绪似乎还沉浸在那场雪崩中,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朱煌笑对蝉儿道:“唐组去联络龙千里了,除非他分身有术,否则怎么可能有时间杀人?” 蝉儿奇道:“那唐人平究竟是谁杀的?” 朱煌悠然道:“如果我们假设唐七虚所说的话是真的,他一直都在和暗宗在一起,那暗宗和眼看着白衣人行凶的唐型、唐七虚和唐夫人都不会是凶手。这样,凶手到底是谁不就呼之欲出了么?” 蝉儿诧异道:“是唐孟生和唐靡?可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 朱煌道:“你还记得刚才我说过的那个小诡计么?” 蝉儿道:“可是当时你也分析过了啊。首先唐人平出事时大家都在外面,当然,第一次可能是唐孟生做的,可后来白衣人出现时,唐孟生也出现了啊。哦,你的意思是说唐孟生在屋内制服了唐人平,待唐靡进入屋内后换上白衣,带着唐人平离开?这也不对啊,他们根本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朱煌道:“这个暂且不提,不如我们先考虑一下,唐孟生为什么要杀唐人平。或者换个说法,唐孟生究竟为什么认定唐七虚和唐人平与他哥哥唐仲生的死有关?唐夫人,你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玉彤儿下意识地回答道:“那是因为……”却接续不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似乎自己和孟生一样,毫不怀疑地确定是唐七虚或者唐人平害死了大哥。但,又究竟有什么依据呢? 依据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大哥的存在对唐七虚和唐人平的野心是一个极大的阻碍。在这样的阻碍面前,血淋淋的厮杀其实不难想象,就如同……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而已,那究竟是为什么,孟生和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呢? 就听朱煌续道:“因为确定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大哥,所以要杀了他们为大哥报仇?或者是因为必须杀了他们,才让‘他们’犯下杀死大哥的过错?唐夫人,你也许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蝉儿不耐道:“如此绕来绕去不都一样?倒是你方才说唐孟生能够杀死唐人平,这怎么可能呢?” 朱煌不以为意地笑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诡计想要成功,需要有一个同谋。” 往事 心机 那一日,暗宗站在玉彤儿面前,也是用这样的一句话做下了总结:“这个诡计想要成功,还需要一个同谋。” 一场雪崩,几乎把整座工坊都掩盖在脚下的数十丈大雪中。 事后唐型回到京城,唐七虚回了蜀中,各自布置,应对这场变故。 而唐孟生的病毫无好转,玉彤儿不敢搬动他,便留了下来,准备待他稍有好转后再离开。 然而唐孟生吃了药,却不怎么见好转,此刻已经昏昏睡去。玉彤儿的心里塞了太多事,一个人出门散步,不知不觉竟转到当日牺牲的所在。 也就是在这里,她居然又遇到那个面戴青铜面具,白衣如雪,身边翔舞着白鸦的暗宗。 玉彤儿对暗宗这个神秘人物虽全无半点好感,闻言却也不禁好奇心起:“难道你是怀疑我从中做了什么?” 虽然看不到暗宗面具下的面容,仍能听出他的笑声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自然不是你。我倒是想问问,如果一切真的是孟生做的,他又要求你的帮助,你会怎么做?” 玉彤儿道:“我自会帮他。” 暗宗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当年你极力反对三十三的计划,我便知道你和唐靡不同,你是更相信自己内心的人。其实你可知道,三十三计划其实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玉彤儿摇头不语,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暗宗失笑道:“扯得远了,不妨将话说回来。一切看似不可能成功,但其实是可以的,只要有一个人参与,那就是,唐人平。” 玉彤儿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暗宗道:“你觉得二长老最想杀的人是谁?唐人平,还是唐七虚?” 玉彤儿不语,暗宗续道:“自然是唐七虚。所以,这个故事的走向本来应该是唐孟生和唐人平联手杀死唐七虚。” 玉彤儿似乎慢慢想通了这件事。 “然而当天,天降大雪和你丈夫突发的风寒,打破了他和唐人平原本制定好的计划。我并不确定他们原计划是由谁去杀死唐七虚,但最后,他们显然决定让唐靡去做这件事。” 玉彤儿嗤笑道:“你说的好像大长老就站在原地,等着人去杀似的。你别忘了,他可是我唐门的第一高手,这雪谷中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可是如果他的内伤正好发作呢?你忘了,当日你们中毒后,居然是你丈夫第一个解毒,唐七虚反而落在后面,若非他内伤未愈,恐怕那绝伦蛊根本奈何不了他。所以这件事看似冒险,实际上是杀死他的最好机会。更何况,杀死他之后,还可以嫁祸给唐组。” 玉彤儿一时沉默,暗宗继续道:“那日唐人平回到屋内,更换了我的这身装束后,故意引起巨响,唐靡便领先冲进,而唐人平则抱住唐靡,趁乱冲出。这样,路上自然只有唐人平一个人的脚印。等他们甩开你们,到了了望塔内,两个人便迅速地各自更换衣服。而你们在裂痕处的耽搁正好给了他们这个时间。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唐人平就此躲在高塔内,唐靡则继续前进,到唐七虚的住所动手。等你们沿着脚印追到高塔后,唐人平便跟在你们身后返回,他的脚印就被你们的掩盖住。等他和你们一起目睹了‘行凶’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 玉彤儿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唐人平会死?” 暗宗道:“自然是唐靡改变了计划。在高塔换完衣服后,唐靡偷袭了毫无防备的唐人平,之后就是你们见到的情形了。” 玉彤儿奇道:“四长老又不是小孩子,即使真像你说的,他又怎么会不防备唐靡?” 暗宗笑道:“你还是不愿意相信唐人平与你丈夫有合作,不过这样很好。说明你还是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唐人平没有防备,自然是因为他以为唐靡不敢杀他。我们不妨从头考虑一下他们合作的基础。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完整的计划远不止杀死唐七虚这么简单,而应该是杀死唐七虚,同时嫁祸给唐组。而唐组去联络龙千里,应该是唐人平的吩咐,为的就是让他背上杀人和勾结外敌的黑锅。” 玉彤儿摇头道:“杀了唐七虚,引进天杀盟这个外敌,对孟生有什么好处?更何况天杀盟对孟生可没手下留情,若不是孟生急中生智,不仅这唐门工坊的秘密守不住,连我们也会一起死在那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唐孟生对唐七虚的敌意来自于他怀疑唐七虚和他哥哥的死有关。当年唐仲生失踪,唐七虚才能坐上唐门长老之首的位置,所以唐孟生一直想为哥哥报仇。这且不提,引进外敌这件事,你以为唐孟生突然想起制造雪崩,而废弃的工坊里留有大量的炸药,还有事先将整个工坊的工匠都调走,这些全都是巧合么?” 玉彤儿终于动容:“你是说,一切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难道唐靡……” 暗宗叹了口气,手一抬,那白鸽乖巧地落在他的指上。他轻轻抚摸着那几可乱真的羽毛道:“唐靡最后的舍身让人动容,这是计划变动带来的结果。而唐人平之所以不怕你丈夫毁约,就是因为联系龙千里的只有他一人,天杀盟人等仍将你的丈夫当做敌人。而唐组只是奉命联络,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所以只有唐人平能将天杀盟的追兵引入设定好的死地。而唐靡杀死唐人平的时候,想必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玉彤儿道:“不对!那孟生为什么要改变计划,杀死四长老?” 暗宗摇头道:“并不是唐孟生改变了计划,而是唐靡改变的。她不希望你丈夫继续错下去,你明白么?” 玉彤儿只觉得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暗宗的声音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唐门在白衣侯之乱中已然受了太重的创伤,甚至不得不将唐组这样的人都填进长老会,才能凑齐十长老之位。唐七虚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但总归也算是唐门难得可以笼络住大部分族人的人才。现在这个时刻,天杀盟虎视眈眈,我们实在不应该再互斗流血。特别是如唐人平和唐组这般,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勾结外敌,实在是死有余辜。” 玉彤儿忽道:“你早就想通了这件事情,所以当日才会和唐七虚待在一起,为的就是阻止他们的这个计划?” 暗宗点头道:“不仅如此,我不妨告诉你,唐孟生这次生病不愈也是我的安排。” 玉彤儿闻言大怒:“你对孟生下毒!”说毕她又隐隐有些后怕,更多了几分警惕。看来暗宗为了令唐门稳定,也不想丈夫出事,否则以他这种能够在不知不觉对孟生下毒的能力,若不是只想让他病一场…… 暗宗道:“你不必生气,那也无非是在没办法的时候采用的权宜之计。我没想到即使他还在病中,事情依然会发生这许多的变化。放心吧,你丈夫马上就会好的。”玉彤儿不语。 暗宗道:“二长老该醒了,我也要走了。夫人,你务必要记住,当你的丈夫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你该想一想是否该出手拦阻他。唐靡用自己的性命拦阻过一次,然而真正有能力完全将他拉出来的,仍然只有你!”说完最后一句话,暗宗飞身而起,那只诡异的白鸦环绕着他飞翔,也跟着转眼不见了踪影。 这真相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玉彤儿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暗宗所说的事虽然都毫无根据,但条条分析得丝丝入扣,让人无法反驳。难道,雪谷的一切真的是丈夫的阴谋?难道,唐靡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意图拉回走向歧途的丈夫? 正思量间,忽见前方人影一闪即逝,玉彤儿大惊,因为虽只一瞥,她已经认出那人正是唐门的长老之首、唐门第一高手——唐七虚。而唐七虚前去的方向,正是丈夫的工坊。 不及多想,玉彤儿飞身而去,刚至工坊前,就听到丈夫的大笑声传来:“唐七虚,你终于忍不住回来了!” 玉彤儿只见门口一人,虽然面色犹自有些绯红,但站姿渊渟岳峙,已没有病中的颓唐。而在他对面背立着一人,一身血红长袍,还有一双比常人大上一倍,戴着鹿皮的手套的双手,正是去而复返的唐七虚。而这唐门第一高手的身上,正散发出浓浓的敌意。 玉彤儿飞身越过唐七虚,和丈夫并肩站立,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虽然人要面对这强大且毫不掩饰敌意的唐七虚,但此刻握着丈夫的手,玉彤儿却觉得心中并不害怕。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唐七虚任由玉彤儿和唐孟生会合,才从容笑道:“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啊。唐孟生,现在这雪谷里只有咱们三人,你也不必掩饰了。我知道你一直认定唐仲生的死和我有关,我也没心思和你废话,你想杀我报仇,我便只好先出手杀了你。” 唐孟生的脸上的潮红未退,更显得有些异样的兴奋,闻言大笑道:“好,头上是天,脚下是雪,能在这儿杀了你,大哥一定会高兴的!” 几乎是在同时,三个人一起动了。 唐七虚绕了个圈子又转回,自然是下定决心要杀人,决不会容许二人生离。玉彤儿也知道一切已没有转圜余地。虽然方才暗宗还在劝她当唐孟生走错时拉他一把,但现在是唐七虚主动出手,自己除了应战之外,实在没了其他选择。 唐孟生一扬手,万道金丝被雪地映照得发分外璀璨。他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情丝”,务要抢得上风。而唐七虚先行出手,竟然比唐孟生还要慢上一线,看着唐孟生的情丝,他不屑地冷笑一声,双手一合一分,只见一道乌光发出呜呜的呜咽,朝飞丝正正迎去。 “情丝”怕不有上千道,有的直飞,有的斜飞,甚至有的仿佛是随风而来,毫不着力,但相互之间却奇迹般地毫不相碰,若要硬接,怕是连千手观音都做不到。但那乌光一到,漫天情丝仿佛遇到命中克星,竟然主动地纷纷躲闪,瞬间便将唐七虚面前的情丝清理得一根不剩。 这边唐七虚连声大叫,双手舞动间,又有七八道乌光陆续飞出。那漫天情丝此刻已一根不剩,全被吹飞到三丈开外,再无法构成威胁。 然而就在此刻,玉彤儿的长索已至,带着破空之声,抽向唐七虚的前胸。唐孟生方才眼看着自己的情丝被唐七虚破开,毫不动容,也不再动手,直到此刻,方才一扬手。仿佛眼睛和耳朵一起受到欺骗,只见一道银光仅仅在唐孟生手中一闪,下一个瞬间竟已凭空移到唐七虚眼前,直取他的眉心,和玉彤儿的长索一起,构成一个让唐七虚无所遁形的杀局! 威胁已到眼前,无论是玉彤儿的长索还是唐孟生的破天梭,都不是方才那乌光“风云”所能抵挡的。仿佛唐七虚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身后退,以避锋芒。但若是他真的退了,唐孟生和玉彤儿的杀招定然趁势源源而至,他将再难扳回上风。 玉彤儿知道自己夫妇的武功比之唐七虚都差得甚远,只能靠夫妻俩无间的默契抢攻才能博得一线生机。她眼见目前情势大好,不禁一喜,心知唐七虚受伤的传说一定不假。 唐七虚忽地一声长啸,并不后退,手一抖,不知是如何组合,竟于瞬间在身前遮起一面巨大的圆盾。那盾牌直径足有七八尺,上面铸满了神秘的花纹,那青铜色的光芒令雪地的反光都显得暗淡下来。 “隆”的一声,长索和破天梭同时击中巨盾,玉彤儿只觉一震,手中长索竟然不受控制一般倒飞而来,玉彤儿大惊,连忙运起内力,逆冲之下几近呕血,这才重新控制住长索。而另一边,唐孟生也玩玩想不到唐七虚除了平日威震唐门的“风云”之外,竟然还拥有这传闻中可以破尽暗器的“忘情盾”,狼狈万分地挡住倒飞而回、威力更大的破天梭,又在百忙之中看向玉彤儿,顿时大惊喊道:“伏低!” 玉彤儿不及多想,也顾不得仪态,一个懒驴打滚。就见那巨大的忘情盾擦着自己的发梢无声无息地飞过,一缕秀发顿时飘然落下。 她万万想不到忘情盾这样的庞然大物竟能做到悄然无声。之间它在自己的身后绕了一圈,竟然旋转着画了道弧线,又朝唐七虚飞回,当即飞身而起,就要出手去抓住这诡异的盾牌。 唐孟生大惊,双手连发两把“情丝”,同时大喝道:“不要碰!” 玉彤儿闻言急急撤手,圆盾重新落回唐七虚手中。唐七虚大笑道:“有见识!”盾一挺,万缕情丝便分别朝唐孟生和玉彤儿倒飞而回。 唐孟生夫妇手忙脚乱方挡下己方发出的暗器,而那圆盾又无声无息地飞至。二人不敢硬接,飞身后退,心下均是沮丧,这样的仗如何打得? 唐孟生大喝道:“你真以为这忘情盾无法可破么?”说着他将手一扬,又是万缕情丝。 唐七虚大笑道:“不知死活!”巨盾一举,等着看二人的狼狈模样。 就见万缕金丝正要击在盾上,忽地同时飘飞,紧接着,金丝骤然全部消失不见,却凭空出现一滴金色的水滴,却如一柄万斤大锤一般!巨盾上一条条裂痕以难以描述的速度急速蔓延,瞬间便令这唐门至宝“忘情盾”片片碎裂开来,纷纷坠落,只不过一刻工夫,唐七虚手中便只剩下一截手柄。 唐七虚瞬间回复脸色,哈哈笑道:“好!唐仲生的弟弟果然没让我失望。”说着,又朝二人飞身跃去,双手一扬,两道乌光分袭二人。唐孟生大喝一声,和玉彤儿分别应战,混战立时开始! 方才片刻,三人都摸清了对方的底子。既然知道不可能凭借优势瞬间解决对手,像忘情盾这类的稀世暗器便再也不轻易发出,只是用最普通不过的暗器消耗对手的体力……以及暗器。 劲气纵横不断,虽然四处飞走的不过是一些袖箭飞刀之类的普通暗器,却比方才的大战更为凶险!混战中,自己放出的暗器都已无法控制,很可能绕个圈又打回自己身上,更何况,既然双方都决意杀死对手,暗器上必然涂满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吃上一枚只怕就要任人宰割。 唐孟生的优势在于多了一根玉彤儿的长索,且唐七虚受伤不能发挥全部实力;而唐七虚则是准备充足,且功力远高过唐孟生,双方一时斗得旗鼓相当。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紧接着,玉彤儿之间一抹白影掠过,眼前为之一空,所有的暗器都仿佛老鼠见了猫,杀气尽消,颓然落地。 是白鸦!唐门终极暗器,所有暗器的克星。 暗影中的行者,唐门最后的仲裁者——暗宗,终于到了! 唐七虚和唐孟生显然都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暗宗,不由得同时一缓。那白鸦翩翩飞回,迎向地平线处正全力赶来的暗宗。整个雪谷似乎一下安静下来,就在玉彤儿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唐孟生和唐七虚又同时出手。二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出手的机会了! 在这最后的一击中,二人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繁杂的手法,选择了最简单的招式。唐七虚发出的是一枚“风云”,而唐孟生发出的则是又一滴相思泪。这也是他所能发出的最后一滴! 唐七虚方才已经摸透了唐孟生的底子,自忖足以快过一线,击中唐孟生并躲过他的暗器,当即全神贯注,发出手中“风云”。 玉彤儿愕然发现,唐七虚的这枚风云比之方才要快上许多。这唐门长老原来竟然一直在掩藏实力。从雪谷开始,他一直刻意让人以为自己重伤未愈,甚至在最后驱毒之时和对敌之间都落后众人一线,让人对他的伤势深信不疑,但从这一击看来,他不仅没有受伤,武功甚至比平日还要高上很多。推而想知,他受伤的消息多半也是自己故意传出来的。那么他隐忍这许久,难道竟然就是为了等这一击么?为了对付同门,竟然比对付敌人还要尽心竭力……玉彤儿只觉得一阵心寒。 不过是一瞬之间,玉彤儿同时也愕然发现,丈夫的相思泪竟然也比平日快了许多。然后,她便见到另一枚风云朝自己迅疾飞来。 用另一只风云逼退了玉彤儿,唐七虚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唐孟生的尸体,以至于当他愕然发现那枚相思泪比竟然比自己预想中要快得多地倒了面前,已经来不及躲避,只得转过身躯,用左臂硬扛这一击。 相思泪瞬间击中唐七虚的左臂,爆裂开来,几乎在同时,唐七虚毫不犹豫,右手并指如刀,一举将左臂连根切下。 唐门长老之首痛得脸色发白,但他觉得,这疼痛十分值得。就算是唐孟生真的突然之间武功大进,也绝对躲不开那涂了箭毒木毒液的“风云”,而哪怕他的小指中了这一击,就等于已经死了。因为这份自信,所以当他看到唐孟生凌空扑来,万缕情丝遮蔽住阳光的时候,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能相信的惊诧。而这惊诧,也一直定格在他成为尸体的脸上。 唐孟生发出最后一击,再也支持不住,踉跄后退,正好落在玉彤儿怀里。终于赶到的白鸦丫丫鸣叫,仿佛对这一切感到无奈般,环绕着唐七虚的尸体一圈,又飞回暗宗身边。暗宗举起右手收回白鸦,仿佛带着无声的叹息,身形转处,前行转为后退,瞬间不见了踪影。 唐孟生对着担心的玉彤儿笑笑,站起身子,拔下刺在手臂上的风云,随手扔在地上,拍拍玉彤儿道:“你放心,我体质百毒不侵,不会有事。” 说着,他转过身来,对着死不瞑目的唐七虚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忍?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天生辟毒,所以直到那日我也装作一起中毒,你才敢出手对付我。可惜你错了,所以只好死!” 唐孟生举起自己的手,上面并没有戴鹿皮手套——他根本不怕中毒,自然不需要累赘的手套。所以,他的相思泪能够更快。所以,他根本不惧风云。所以,他赢了! 而玉彤儿,只觉得好累好累。 如今 抉择 蝉儿饶有兴趣地道:“我有些糊涂了。既然你丈夫都已经赢了,那么你这次来要三十三是为了什么呢?” 玉彤儿拔出思绪,摇头道:“我本来是绝对不想让孟生得到三十三的。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个对付暗宗,而唐门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蝉儿笑道:“唐夫人倒是挺为大局着想,那今天又为何到此呢?” 玉彤儿心绪一阵紊乱:“那是因为,情势。” 往事 秘密 即使当年白衣侯之乱,江湖人都以为唐门覆灭在即的时候,唐家堡的门也从来没有关上过。那始终敞开的大门似乎在无情地朝下着围观的敌人,又似乎是在嚣张地宣示着,唐家不怕任何人,更永远不会胆怯! 可是今天,唐家堡的大门关上了。 一月前,雪谷一行,变乱突生,唐门四长老唐人平被人当众斩杀,之后虽然靠着五长老唐靡舍身,依托地利,一举歼灭了天杀盟的重要生力军龙神会主力,重重打击了天杀盟的实力,但接连损失两位长老,又失去了大雪山中的重要据点,这一战对唐门和天杀盟哪一方的打击更重一些,怕是谁也说不清。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就在众人返回唐家堡的途中,唐门第一高手、长老之首、唐门实际的掌权人唐七虚孤身离开,一去不回,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始终不见踪迹。 当年的那一场变乱,唐家堡损失严重,十大长老或死或伤或归隐,仅剩唐七虚、唐修和唐人平三人。如今明宗唐老爷子几乎是退隐状态,唐修位高却不重权,几不理事,新补上的几个长老如唐求、唐型威望才能都略显不足,当今唐门实际上就是唐七虚、唐人平加上一个唐孟生主事。如今一去其二,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最终神秘的暗宗不得不公开现身,加上明宗唐老爷子重新出山,对外宣称唐七虚赴藏边公干,一应事情先由唐孟生暂代处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暂时稳定住人心。 值此风雨飘摇的时刻,唐门十长老中剩下的最重要人物、唐门二公子唐孟生并不在唐家堡,却现身于这荒郊野店。 这地方也不知被荒废了多久,满地荒草几乎要盖过低矮的房檐。风吹过一阵阵地摇摆,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荒芜,这样无望。 夜已深,月光洒在荒草上,不觉其光,更显凄凉。玉彤儿望着窗外的银盘,幽幽叹了口气。 唐孟生走过来,给玉彤儿披上一件斗篷,顺手揽住妻子的肩头:“天凉了,可不要受了风寒。” 玉彤儿虽然满是心事,仍是禁不住扑哧一笑:“这话我对你说过无数遍,从你这里听到,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自幼体弱道几乎病不离身的唐孟生尴尬的摇摇头:“今天师父飞鸽传书,说蜀中急需我回去主持大局,我必须尽快返回,好在此地已经离封州不远,明日应该就可以把你送到了……”说着,他的语声渐低。 玉彤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道:“你还是没放弃那个念头?”唐孟生不语。 玉彤儿道:“我大哥那封想让我去封州看望他的信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吧?孟生,放手吧!我们已经……那件事,我是不会帮你的!” 唐孟生轻轻踱了几步,仰首望去,看起来甚是出神,似乎那破蔽的顶棚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他注意的物事。他足足看了半晌,才道:“有一些念头,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玉彤儿看着丈夫,静默不语。 唐孟生的神情慢慢激动起来:“唐门的千年基业为天时,占据蜀中为地利,我们本该天下无敌,一统江湖。可惜,却缺了个人和!唐门人才辈出,但十二人互相牵制却让政令不一,各怀鬼胎!千年来,唐门从来不缺雄才大略的惊艳人才,可是,也从来不缺牵制掣肘的无耻小人。所以,我们唐门永远只是局隅一方的豪强,从来不曾把握江湖的风云!这个杂乱的情势一天不理清,唐门永无出头之日!” 玉彤儿愣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你是说……你反对十长老议事的制度?” “不错,十长老或许都是唐门一等一的人才,但凑在一起却没有一个最终裁决者,一切都变得无比低效。我、唐七虚、唐人平,哪一个是笨蛋?可为什么那么多明明白白对唐门有利的方案,就是不能在长老会上通过?为什么哪怕是某种暗器的一个小小改进都要拖上半年?事情放在那里,并不是没有人能够做,而是没有人愿意做,同时又不愿意让别人做。当年的事也是如此,白衣侯之乱,天下倾覆,其实正是我唐门无上的良机。可结果呢?白衣侯倾覆不过用了七天,而我们的对策竟然研究了十五天依然没有结果!致使我唐门坐失良机,进退失据,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唐七虚和师父的争斗?当日若能当机立断,今天哪轮得到天杀盟这批小人耀武扬威?” 听得唐孟生连自己的恩师也一并扯进来,玉彤儿知道他这番话怕是已经憋了好久,心下倒是觉得有三分认同。 唐门的十长老议事制度令全力分散,致使十长老明争暗斗,又缺乏一个能够压服诸人的最终裁决者,这导致唐门的对策效率是她所见所闻的大帮会之中最低的。嫁入唐门多年,她其实已经深深感到,千年传承遗留下来的底蕴确实相当丰厚,即使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玉家也无法望其项背。如果唐门如玉家一般能有一个决策明快之人执掌大权,十长老齐心协力,独霸江湖绝对可期。 可她也明白,这件事情想起来容易,却绝难做到。千年的规章,唐门权力制约的结果已经深入人心,想要更改它,必然会以血开章,以血作结,所以她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丈夫的想法,但却从来不敢往后想这件事若是要真的实现将造成的后果。她不愿意看到鲜血。这几年,这几日,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所以,当丈夫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仍然是摇了摇头。 唐孟生失望地转回目光,再一次昂首望向顶棚,沉吟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暗宗对我们没有敌意,但是你忘了,当日我杀了唐七虚……” 玉彤儿一惊!这件事自从离开雪谷之后,二人心照不宣,从来不曾提起,就是夜里做梦,都用被子蒙住嘴,害怕一不小心在梦话中说出,隔墙有耳。今日丈夫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竟然重提此事? 唐孟生恍若不觉玉彤儿的惊诧,径自续道:“被暗宗从头看到尾。若是当时传出去也就罢了。可如今一切已经过去这么久,事情仍然没有暴露,暗宗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你不觉得,暗宗居心叵测么?” 玉彤儿正要答话,忽听一阵微不可闻的细微声音,仔细听旋又不闻,她一时大惊,只因她已分辨出,那声音正是来自顶棚。谁能想到这荒郊野店竟然有人在一旁窥视?方才二人口中所说若是被传出去,怕是天下之大,再无她夫妻二人的容身之所了。 当即玉彤儿不及多想,娇叱一声:“谁!”长索灵蛇般蹿起,直直袭向顶棚。 方才夫妻二人说道唐七虚之死,顶棚偷听之人心情激动下不小心碰落积尘,立刻心知不好,早已飞身而起。 只听一声巨响,简陋的房顶轰然四散,瓦片四溅,长索如长了眼镜一般追噬向飞身远去的白衣人。 那白衣人正自冲行,猛听前方破空声起,一瞬间只觉得月光被切割成一缕缕的,直直扑向自己。正是唐孟生传承自唐老爷子的独门绝技——情丝。 白衣人晓得厉害,不敢硬接,反身一闪,避过情丝的锋芒。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长索已直直击中白衣人的后心。那白衣人应声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玉彤儿的长索坠幽冥就是玉家名震江湖的绝技,她嫁入唐门后又取唐门暗器手法融入长索技法内,融合两家之长,武功更上层楼,以堪为江湖一流高手。此番因为事关夫妻二人绝大的秘密,她情急之下不得不全力出手,不料那白衣人竟然瞬间被丈夫逼退,玉彤儿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被长索命中。 白衣人的后心要害挨了玉彤儿的全力一击,登时气绝。唐孟生飞身上前,一脚把尸体踢得翻转过来,看着白衣人的脸,冷笑道:“这点能耐,也敢来偷听!” 玉彤儿万没想到自己只一招竟然已杀了这不知是何来历的人,极怕滥杀了无辜,心下打乱,疾步走向前去。之间眼前人体形极胖,不用看面目便可以猜出,正是唐门长老唐型。 唐型虽然是唐七虚的心腹,但一向老成持重,和唐孟生夫妇的关系也还不错,不料竟这样糊里糊涂死在玉彤儿手下。玉彤儿一时心乱如麻。 江湖险恶,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个人……这个人算是丈夫的手足亲人,这个人并没有伤害过他们,这个人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自己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便杀了他…… 唐孟生长叹一声,抱住妻子。玉彤儿茫然地搂紧丈夫,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半晌,唐孟生道:“我们,回家吧。” 唐家堡。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唐孟生夫妇原定的行程。玉彤儿心绪大乱之下,再无省亲的心情,唐孟生便与她一同回到唐家堡。 一到唐家堡,唐孟生便病倒了,浑身烫得如同火烧。幸好玉彤儿已经极有经验,倒也不怎么惊慌。 唐门遍寻江湖,也找不到唐七虚的踪迹,紧接着唐型也不告而别,不知去向,唐门十大长老只剩五人,唐老爷子已发出召集令,招蜀中、京城各房支脉一月后聚集唐家堡,议定增补长老之事。 而唐孟生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这一日,五长老唐求和十长老唐非云联袂来访,足足一个时辰后方才离开。玉彤儿走入客厅一看,丈夫的脸比之往日还要红上几分,慌忙服侍丈夫躺好。 唐孟生咳嗽几声,方道:“刚刚求弟和十三妹告诉我,老爷子已经决定,要在大会上宣布了。” 玉彤儿道:“那个……生死未卜,难道就让你如此递补上去?” 唐孟生摇头道:“不是让我递补大长老,而是让我接替明宗之位。” 玉彤儿心下一惊,旋又释然。杀了唐型之后,唐七虚的生死仅有二人和暗宗知晓,唐老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之患已经死在隐忍的弟子唐孟生手中,为了防备有朝一日唐七虚重返,他现在最好的应对之策显然不是强行让唐孟生晋升为大长老。万一唐七虚回来,两个大长老并存,一切会变成笑话。而是趁现在唐七虚不在,唐人平一脉损失惨重无力话事的时机,将唐孟生推上明宗之位,即使唐七虚回来,木已成舟,他也无力反对了。 但,还有一人,一个可能让这一切翻转的人!玉彤儿本来对这些争斗不感兴趣,不过如果一切翻转,并不是失去一个位子这么简单,唐孟生……这么虚弱且骄傲的他,又将如何能够接受? 不敢多想,玉彤儿服侍唐孟生躺好。很快,病人酣然入梦,红润的脸上犹自挂着一丝笑意。而玉彤儿却心下烦闷,漫步走出。 月挂柳梢,月光遍地,却仿佛根本没有给这森然的古堡增添一丝光亮。玉彤儿幽然一叹。然后,她听见另一声叹息。 如今 动摇 朱煌这时放下了手中的笔,顺手扯起桌上的纸,递给玉彤儿。 玉彤儿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喜,顺手接过道:“多谢!” 朱煌微笑道:“谢倒不必,这本就是属于唐门的东西,此刻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唐夫人似乎已经决定该怎么做了?” 玉彤儿点点头道:“天下事纷纷扰扰,哪里能顾得了那么多,人生不过几十年,他想做什么,不如就支持他去做吧!” 朱煌走过桌子,漫不经心道:“其实,经过方才的梳理,不知夫人有没有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比如,暗宗的身份?” 玉彤儿一愣:“暗宗的身份?” 往事 威胁 暗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让自己永远藏身在你视线以外的阴影之中。即使在这样的名目之下,你仍然看不清他的身形。 玉彤儿心下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那一件你担心,一直担心得堵在你心口间的事,终于突然发生的时候,就会感到那种释然。她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竟然沁出一丝微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就算在阴暗的唐门中仍可堪称最为阴暗的男人。 暗宗的声音低沉:“明宗已然召集各房,想要一月后将二长老推上明宗之位。” 玉彤儿道:“然后呢?”她的语声平静,竟然还带着一丝戏谑。 暗宗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禁不住抽动一下,语声却依旧平静:“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玉彤儿不语。 暗宗道:“我一直都知道,十长老中,二长老的才具最足,野心也最大。唐七虚不过想独揽大权,为自己的一支谋得更多的利益。但二长老的想法决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是废弃我唐门千年的制度,要彻底改变唐门。” 玉彤儿不语,目光中却有禁不住的惊异。只论他看人这般的精准,便知道暗宗果然名不虚传。 “身为唐门子弟,唐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为了唐门,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所以即使你们做了这许多的事,但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因为蜀中已经禁不起再一次的动乱。但这件事却不行,唐门的荣耀决不能废弃!” 玉彤儿忍不住接话道:“就算如你所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唐门制度的弊端么?” 暗宗微微摇头:“你出身玉家,玉家崛起至今多少年?不过一百余年。而关中左家呢?龙马牧场?金刀盟?天杀盟?白莲教崛起到灰飞烟灭又用了多久?大明建国到现在又有多久?除了那些不入世的佛教门派之外,哪一个门派能屹立千年不倒?多少赫赫扬名的势力家族如今已悄无声息?为什么唐门能一直屹立江湖?”玉彤儿默然不语。 暗宗接续道:“盛极而衰,天下事莫不如此。唐门传承千年,从来没有称霸江湖,但也从来没有陷入覆灭的危机。我曾经思索了很久,终于明白了我唐门先祖的睿智。十二人制度不是为了唐门的崛起,而是为了最大程度限制唐门这无穷的巨兽发挥威力。先祖看透了世事,所以才给我们定下这样一个制度。十长老共同议事,可能会拖沓冗余,可能会错过良机,但也让我们不会冒进,不会犯下致命的错误,不会成为江湖的公敌,所以也才不会败亡!唐门不需要称霸江湖,唐门需要的是稳定地延续。”玉彤儿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暗宗停了半晌,方续道:“二长老有他的想法,而我有我的。我坚信自己是对的,而且我想二长老也是一样。我也许不能说服你,更不可能说服二长老。所以,我只好用别的方法。” 玉彤儿惊道:“你准备如何?” “此刻离打回召开还有一月的时间。在大会召开之前,二长老必须退出长老会,至于理由,是心灰意冷还是抱病归隐,你们自己想。总之,你们退出这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调养身体,不是很好么?如果大会真的朝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我只好公布一切的真相。 “给你一个最后的忠告,离开这个并不适合你的江湖吧。” 暗宗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很久,玉彤儿仍然愣愣地站在月光中,直到月亮慢慢沉下,被高高的围墙挡住,再也看不到月色的光辉,玉彤儿才一跺脚,转身走进了屋内。 看着犹自熟睡的丈夫,玉彤儿狠狠咬了咬嘴唇:“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吧!” 如今 兄弟 玉彤儿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朱煌正容道:“你有没有想过,唐仲生的‘死’,其实不过是存在于唐孟生的口中和心里而已,你可曾想过,‘暗宗’,可能就是唐仲生?”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玉彤儿愣愣半晌,才勉强反驳道:“怎么可能?”心下却想到了许多事。唐仲生的突然失踪,暗宗对唐孟生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宽容,特别是暗宗阻止唐孟生暗杀唐七虚的计划,现在想来实在像是一个哥哥对走错路的弟弟展现的关怀。而隐瞒唐七虚之死,则十足是哥哥对淘气弟弟的纵容。 朱煌微笑道:“先假设这个猜测是对的,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唐人平的死。暗宗说是因为唐靡为了阻止唐孟生继续错下去,如果我们加上这个前提,再看一下,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你说过,在遇到暗宗第一次袭击后,唐靡曾经找过唐孟生,当时因为你在身边,所以她只能问唐孟生,那白衣人是不是真的想杀唐人平。现在想想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蝉儿恍然道:“因为她之前在和白衣人交手时其实看到了白衣人的脸。暗宗就是唐孟生的孪生哥哥唐仲生,长相是一样的,所以她以为那时候攻击唐人平的人正是唐孟生,所以才去找唐孟生求证?” “不错,更有可能的是,唐仲生也就是暗宗故意露出面容让她看。唐孟生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曲折,所以给出的答案让唐靡误会唐孟生想要更改计划,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变化。”玉彤儿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原来一切是这样!自己为之苦恼思忖了那么久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原来…… 朱煌又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暗宗要袭击唐人平。他说是因为唐人平勾结敌人,但唐孟生也勾结了敌人啊。更何况,唐人平其实是准备消灭龙神会。更重要的是,为了唐门,为了暗宗讲求的平衡,他是绝对不应该对付唐人平的。唐人平、唐七虚和唐孟生三人互相牵制,才能保持长老会暂时的微妙平衡,任何一方出事,带来的必然是撕破脸皮的厮杀。这也是暗宗不愿看到的。 “如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愤怒!那个时候的暗宗,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愤怒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是唐人平将唐孟生引入了歧途。如你所说,唐仲生因为那奇妙的感应,一直分担着唐孟生的痛苦,照顾着自己的弟弟,虽然是兄弟,但在唐仲生的心里,孟生更像是他的孩子,所以他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好的,一切错误的根源,都在于那个引他向坏的坏朋友。所以当他发现唐孟生的所作所为几乎冲破了他这个兄长能够容忍的底线时,他的愤怒便指向同盟者唐人平。这就是那场劫杀的真正原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你能明白么?” 蝉儿老老实实地插嘴道:“不明白。” 朱煌失笑,又看向玉彤儿:“一切就是如此,找到三十三的关键已经在你的手上,如何去做,你自己决定吧。” 看着玉彤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朱煌微笑自语道:“我们会再见的,唐门马上就是你的了。” 如今 结局 “把它给我。”听过妻子转述了一切,唐孟生沉默良久,久得让玉彤儿觉得,时间都已凝固了,然后,他终于沉默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玉彤儿仿佛没有听到丈夫的声音,只是紧紧攥着手上那一片小小的纸条。 唐孟生神经质地笑笑,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迫不及待地从口中蹦出,似乎心里知道,再晚一步便可能会被诸人收回去,永远不再出口:“他是我大哥,那又怎样?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我也不会!我明白他,就像他明白我。我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力量源泉。你知道么,当我一次次被病痛折磨时,唯一能让我体验到生之乐趣的,便是梦中唐门的振兴、一统江湖的景象。哪怕我看不到,只要我能够播下种子,早晚有一天,这个梦一定会实现。至于什么盛极而衰,只要盛开一次,便值了!可他却并没有这么想,他会阻止我。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哥哥,他都会阻止我! “把它给我!”唐孟生剧烈咳嗽了几声,语声渐转坚定,“从小,哥哥就分享我的痛苦,他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所以,干脆让他为我再多做一点吧。 “彤姐,把它给我……” 耳听到一声“彤姐”的叫唤,玉彤儿只觉心下一软。从新婚那夜起,她便再没听到过这带着十足亲昵和几分撒娇的称呼了。 玉彤儿不由看向自己的丈夫,看向他的眼神。在那凌厉的双眼后面,她看到了那份渴求,那份深埋在心底如同孩子般不管不顾的渴求。 这样的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如果真的有地狱,就陪他一起下吧! 尾声 纵容 小桌,青菜,玉杯,热酒。 朱煌看着对面颓唐的老人,笑道:“左堡主今天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的吧。” 对面老人正是当年一人独挫十大高手,将白衣侯生擒至此地的天下第一高手、左家堡主左锋。 左锋一口饮尽杯中酒,沉默片刻方道:“蜀中唐门刚刚传来消息,唐门暗宗失踪,明宗唐孟生病重,整个唐门已乱成一团。”蝉儿忍不住插嘴:“那唐夫人呢?” “在唐老爷子的主持下,玉彤儿改唐姓,暂代大长老职位。否则此刻蜀中会更乱。或许当初我不该准她下来见你的。”左锋说毕,一叹,离去。 蝉儿喃喃道:“主人你说中了,唐孟生要死了,这究竟是……” 朱煌微笑道:“你可记得玉彤儿说过,暗宗曾经对她讲,自己有能力不让唐孟生病愈。当时玉彤儿觉得是暗宗对唐孟生下了毒,但毒药对唐孟生是无效的,那暗宗是凭什么控制唐孟生的病情呢?” 蝉儿奇道:“难道……唐孟生曾说过,他们兄弟之间会有特别的感应。” 朱煌笑道:“不错,这也是我看出暗宗是唐仲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唐孟生百毒不侵,其实也就相当于百药不侵,可是他又天生多病。唐仲生若能控制唐孟生的病情,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之前唐孟生得病时,是由唐仲生吃药,再通过感应治愈唐孟生。” 蝉儿喃喃道:“所以……唐仲生既然被三十三害死了,唐孟生自然就会死。是唐孟生杀死了自己?真没想到啊,玉彤儿竟然会容忍自己的丈夫杀死同胞兄弟。”朱煌道:“人心其实并不难测。唐仲生暗宗的身份其实有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唐孟生和玉彤儿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之前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他们一直想不到,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从根本拒绝朝这个方向去想,只此一点,便足以推断,他们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至于玉彤儿,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过纵容。人爱之心,足以生出纵容之意。对待自己最爱的人,能放弃纵容之心,是需要大智慧的事。爱,会让人盲目的。特别是,大错都是一个个小错推积而成,慢慢累积,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将你击垮。你会跟自己说,反正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再多错一次也无所谓,就一直错下去吧。于是,就会造成这样的结局。”蝉儿不语。 朱煌站起身来,道:“纵容,是人心最难防的错,因为它的兄弟叫爱,那是你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第一章 初遇 那一年深冬,沈抱尘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子跑进屋的时候,那日后名动天下的白衣侯朱煌,还只不过是个七岁的顽童。 昨日刚下了一场雪,早上日出已化了一半,地上满是泥泞。远远雪地里单调的白色中突然出现一点火红,仿佛日头突然压低了身躯。 那一身火红的狐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有些过大了。小孩儿跑的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也不哭不闹,索性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接着跑。 不一刻,那顽童已跑到屋里,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是他这个冒牌先生要教的学生——这座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 屋内炉火熊熊,小王爷甩脱狐裘,一身月白色的袄子外只罩了件鹅黄色的锦缎外袍,腰间系着一条小小的玉带,脚下着淡黄的小靴子,本该是画中童子一般的鲜活,可惜满身的泥泞让一身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本来粉嫩的脸上也被泥泞画的如戏台上的花脸一般。 小孩儿倒是知理,一进屋便规规矩矩地朝沈抱尘深施一礼:“先生!”这一礼却施得过重了,身上的泥点顿时甩出。 沈抱尘眉头微蹙,身子一斜,仿佛没动一般,已将泥点闪过,正要开口,一位气喘吁吁的妈子终于赶到,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多话,直接拉着孩子往后面换衣服洗脸去了。 目送那小王爷离去,沈抱尘一时有些恍惚,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位冒牌先生竟然真要开始授课了。此番他混如安平郡王府,本是为了寻取一件对他至关重要的宝物,却不料波折重重:昨夜刚一混入,竟听说那宝物已经失了窃。没法子,如今自己这个半瓶子醋说不得只能充一充白字先生,继续刺探一下宝物的线索了——只希望一会儿那学生的名字自己能认得出来。 混乱颇持续了一阵,不一刻,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王爷重新出现在大厅之内。 沈抱尘轻咳一声,从走神中苏醒过来,随口敷衍道:“哦,小王爷,今日沈某第一次授课,不妨随便些。不知小王爷之前学到哪本书?” 小王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兴致昂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书生,却不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沈抱尘一愣,方才不过轻轻一对,被这天真孩童看似无邪的目光扫过他的双眸,他竟然突然感觉到了……恐惧,一种让他无法言表、淡淡的、几乎感觉不出的恐惧。从那年他破教出门,与师父翻脸断义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恐惧。 那感觉如此的淡,以至于很快,沈抱尘便把它当作一场错觉,继续用正常的逻辑问道:“听朱总管道,你从五岁开蒙,那如今可读到?” 小王爷摇摇头,仍是不语。 “《大学》?” 仍是摇头。 沈抱尘心下窃喜,果然富贵人家的孩童进展不会太快,自己正好混过去,脸上却做出一副惊异的表情:“莫非还在读、《千字文》?” 小王爷的头已偏向窗口,不知在出神地看些什么,闻言仍是摇头。 沈抱尘挠挠头道:“莫非小王爷天资聪颖,开始读《春秋》、《周易》了?” 小孩儿出神了好半天,目光一直追随着庭院里两个佣人的身影小时在照壁后,才转过头来,严肃的面容瞬间换上了童真的笑容:“先生,你说的我却不懂,其实我还……不怎么识字。不如你从头教我吧。” 沈抱尘一塄,旋即释然。想这孩子生在王府,锦衣玉食,一生无忧,且身为宗室,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前几任的先生怕也是和自己一样,敷衍了事,骗钱走人而已。当下他又轻松不少,把那好不容易从心底搜刮出的一点学问放回去,顺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学的?” 小孩儿歪坐在小椅上,还不及沈抱尘的大腿高,闻言又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我想问,‘你’和‘我’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问得奇怪,几分童真里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诡异,沈抱尘却没有办法一笑而过,只得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前一亮,他最是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府中虽然奴仆众多,平日里却鲜有人愿意留心这孩子的奇怪想法,不是觉得无稽一笑而过,便是口中敷衍心中只觉在应付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此刻竟有人夸他想的好,小娃娃不禁大喜,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思考一涌而出:“你叫我为你,我却叫我为我,那我和你究竟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呢?我又和你有什么区别呢?比如以乳娘看来,她是我,你是你,完全不同,可是从我看来,你们两个都是你而已,只有与‘我’不同,才有意义,所以你们或许是一样的,但其实又不一样……” 小王爷已经七岁,口齿完全清楚,但说话颠三倒四外加车轱辘话绕着说,不一刻便让人头疼,沈抱尘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偶尔点点头。 小王爷越说越兴奋,突地看了眼窗外道:“其实这不是我的区别,只是你们之间,‘你’和‘我’是不会一样的……比如,先生可知道,昨天府里丢了东西?”说着他突然跳下凳子,匆匆朝外跑去。 门外正好有两个仆人经过,其中一人沈抱尘却认得,乃是收了贿赂,引他进府的外府管家郑寿。昨夜突然发现宝物失窃,王府主管朱平震怒,沈抱尘潜在暗处细细观察朱平与郑寿的神情,发现这郑寿甚是可疑,心里正打算一会儿抓空去探究一番,却不知这小孩子要搞什么动作。 却见小王爷匆匆跑过,二人慌忙停下施礼,却见那小王爷拉着另一人说了句什么,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坐回椅子上,眼睛乌溜溜乱转。 沈抱尘看得一头雾水,隐隐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看着那孩童无邪的脸,却一时又问不出话来。他心内沉吟,突地想起一事,问道:“沈某想看看小王爷的书法笔力如何,小王爷可否写上几个字让沈某看看……嗯,就写小王爷的名字吧。”说着话,他自己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次番前来,准备万全,府内事项也都事先打听清楚了,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忘了问。此刻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做了一天先生,却还不知学生姓甚名甚,只好此刻趁乱补救一下。 小王爷嘻嘻一笑,答道:“我没有名字。” 沈抱尘一愣:“啥?” 小王爷笑道:“先生竟然不知么?我的名字还没起呢。” 沈抱尘一头雾水,正待再问,却听外面人声鼎沸,隐约有争斗捉拿之声,心内一动,却听小王爷道:“果然不错,‘我’和‘你’的确是不同的。” 沈抱尘不及多想,只道:“你且休息。”说毕径自走出院子。 安平郡王与皇室的血脉已经隔的很远,属于人走茶凉,故王府占地并不大,从书房的院落出来转过一个甬道,便见前方地上鲜血淋漓,却空无一物,也已无人围观。 沈抱尘顺手拉过一名卫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卫士认得这新来的先生,便道:“昨日府中不是丢了东西么,据说是什么七窍玉玲珑。” 听到“七窍玉玲珑”五个字,沈抱尘心内一震,果真丢的是此物!? 却听那卫士续道:“原来却是外府管家郑寿和管库房的秦显两人合谋做的。这两人也算大胆,据说那七窍玉玲珑是王爷年轻时从外带回的宝物,多少年一直放在库房里从来没人动过,他俩想必以为偷了出去也没人知道,却不料昨日朱总管突然问起这七窍玉玲珑,登时露了馅。” 沈抱尘心内更是惕然,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突然之间所有热都对着玉玲珑有了兴趣?莫非…… 卫士接道:“要说也怪,这东西丢了的事虽然被发现,但二人一时也未必会露馅,谁知道可能是分赃不均吧,他们方才竟然在这里吵了起来,登时把事情揭了出去,吵到后来更是动了刀子。那郑寿一刀下去,看那秦显出气多进气少,多半是不能活了。唉,这是何必呢。” 沈抱尘叹了口气,虽然具体情形不知,但他心内不禁隐隐想到,这二人猜疑的根源,和方才那小王爷的几句话脱不了干系。 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心机真的如此深沉?昨夜在朱平面前郑寿的不合情理处,自己能看出,别人自然也能看出。方才那小童的诡异举动之后就是这场猜疑和残杀,让他实在无法不觉得,那将二人拉入地狱的绳索,却是被不足七龄的小童悄悄绕上的。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荒谬,岁应该还有更合理的解释,比如那二人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故而慌乱不已,比如方才那孩子不过跟他们说了句无关的话罢了……但沈抱尘心内最深处的直觉却强烈地告诉他,不是的!没有别的解释,一切都是方才那孩子不知一句什么话引起的。而那孩子所做一切,不过是想去证明他的一个突发奇想……而已。 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细节,这小小的设计和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诡谋比起来,实在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一想到这一切不过出自一个七龄幼童的突发奇想,就算是曾在大风大浪中漂泊多年的沈抱尘仍是不禁感觉到背后一寒。 不愿再多想,沈抱尘问道:“郑寿呢?” 卫士道:“自然跑不了,总管正在亲自审问。”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不可能不招。” 回到书房,那小王爷仍旧乖乖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挂着一丝本来决不该出现在七龄幼童面上的诡异笑容。 沈抱尘叹了口气,走到他近前,思忖了足足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一声叹息。 小王爷道:“‘我’和‘你’是两人,两人不同,心即不同,要是一个人做,估计就不会这么早露馅了……不过早晚还是会被朱总管抓到就是了。这场戏好看么?” 沈抱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实证”,半晌后方摇摇头道:“这不是戏,那些不是伶人,事情过了,也没法再重新演过。” 小王爷跳下椅子,急了一些,一脚踩在自己的外袍上,护卫都在外头,搀扶不及,沈抱尘也完全没有搀扶的意思,小王爷登时摔了个滚地葫芦,刚换的衣服顿时又满身尘土。 虽然近一年来沈抱尘最怕的便是孩子的哭声——完全被那个一天哭个不停的宝宝给吓怕了——但这时他真的希望能听到一声哭泣,希望看到这看起来粉雕玉琢的七岁幼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般,摔疼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他个稀里哗啦。 可惜没有,自己怕起身来,小王爷浑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灰,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一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眸子盯住沈抱尘看了半晌,方才道:“嗯,你果然特别。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想,我去戏台,就能看见戏,我挥挥手,便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戏台。同样的,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你说,它们有什么区别?” 沈抱尘只能反问道:“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眸中沉淀出那绝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光芒:“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我存在于这里,还是这里存在于我的眼里?或许有一日,我该试着,能不能把这世界推倒……如果它真的属于我的话,应该可以的,就像这样。” 那目光中有绝对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的、狂热的光芒,几乎让沈抱尘不敢对视。 李老板的庆祥茶馆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开了三十年,风雨无阻寅时三刻开门已经成了这座封闭小城用来计算时间的一项指标。所以,当今天早上熟客们发现那扇木门没有按时打开时,惊疑自然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知道卯正时刻,那厅内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一名食客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推了一下关的严丝合缝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茶客和急匆匆赶到的王府侍卫顿时惊讶地见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 小王爷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下半张脸被书桌遮住,只露出一双乌漆漆、充满好奇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沈抱尘的一袭白衣。 沈抱尘今日心情大好,笑道:“小王爷今日想学点什么?” 小王爷的身子不动,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道:“听说展侍卫他们扑了个空,那收买郑寿偷七窍玉玲珑的茶馆老板已经畏罪潜逃了。” 沈抱尘看了看这七龄孩童,笑道:“你倒十分关系着事儿。”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总管说他们是畏罪潜逃,就此结案,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张老板一个小小的茶楼老板竟然收买得动我家管家,实在蹊跷。你身上好奇怪的茶香味。” 最后这句突如其来,沈抱尘久经江湖,自然不会被这小孩诈出话来,面色如常道:“我例好喝茶,可惜一向囊中羞涩,如今在王府倒有了口福。偷盗这种琐事总管自会处理,小王爷还是专心读书吧。”心下却是暗自惊讶,自己昨夜趁乱取利,神不知鬼不觉,但在茶楼潜伏半夜,身上终是染了些茶香,早上回来未及盥洗,不料这小孩儿竟心细如发,这点儿破绽都被察觉。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先生身上的香气浓郁,想是炒治的徽州松萝茶,我们府里一向嫌这类炒治的嫩茶香气太艳,从来不用的。” 沈抱尘微微摇头,心道不知自己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却听那小王爷并不追问,忽地转了个话题道:“我看那张老板非是潜逃。” 沈抱尘顺口问道:“何以见得?” 小王爷跳下凳子,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道:“听说那茶楼整个被搬了个空空如也。自来潜逃只听说带金银细软的,却从未听过竟然还有人有闲心将全套桌椅板凳一起带走了。” 沈抱尘不禁笑道:“你才多大,也说‘自来’两字?老气横秋的。那小王爷觉得真相为何?” 小王爷听到前面一句话,小嘴一撅眼看就要翻脸,听到后面的问话脸色才缓和下来,自信满满道:“那茶楼地处偏僻,仿佛是躲着什么一样,绝非普通,能买通王府管家也定非偶然,现在也不是畏罪潜逃那么简单,最合乎清理的推测是……昨夜那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沈抱尘的左眼皮不禁一跳,这孩子看起来带着稚气,一旦侃侃而谈,想法虽天马行空,却不得不让人叹服。 小王爷见沈抱尘不语,嘻嘻一笑,接续道:“先生,谁和谁厮杀暂且不提,但想必十分激烈,所以桌椅板凳都给打碎了,那些人又不想让人知道曾经有过厮杀,所以才不辞辛劳地把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嘿嘿,就像……就像我前天自己做的糖葫芦不好吃,怕人笑话我,就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糖和山楂都埋起来,一样的道理。” 听到最后一句,沈抱尘不禁莞尔:“小孩子却哪儿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要不我教你如何做好吃的糖葫芦才是正事。” 小王爷却不理他的打岔,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沈抱尘,可惜沈抱尘古井无波的表情让他失望了。这七岁的孩子首次体味到一种类似挫折的感觉——这个人,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让他随意摆布的弱小者,是不同的。 这前所未遇的冷静自若反而激起了孩子的争胜之心——他自然不会这样放弃。 仿佛没听到沈抱尘的话一般,小王爷喃喃自语道:“好有意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偷王府的东西呢?夜半的厮杀又是什么原因?是内讧,还是黄雀在后,又是谁如此想掩饰这场冲突,而且居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遮盖现场?” 猛地抬起头,仿佛挑衅一般,小王爷看向沈抱尘:“先生,你可愿帮我解清这些疑惑?” 沈抱尘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悠长却低沉,小王爷一时也忘了饶舌。 沈抱尘蹲下身来,正好对上小王爷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然称我为先生,我自然应该教你些什么。” 小王爷丝毫不怯地看向沈抱尘:“请先生赐教。” 沈抱尘忽地一笑:“我突然发现,蹲下来,在你这个高度看出去,很多事情和平时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发完这没头没脑的感慨,不待小王爷开口发问,沈抱尘的脸色渐转严肃,“从我的高度或许看不到很多你能看到的乐趣,但你要记住,你的眼睛,可能也看不到很多本该看到的危险!” 小王爷笑道:“哦?” 沈抱尘摇摇头道:“你很聪明,你的智慧让我惊叹,所以我相信你能听懂我的话,但我也知道,你会不屑这些话,但我还是要教你。记住,你所看到的,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并非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你所依仗的,无论是权势还是你的智慧,也并非永远能将你庇佑。你所知所学,不如你想象中的广博,这个世界,在你这个高度看不到的成人世界里,存在着许多需要你敬畏,需要你闪躲,可能威胁到你的危险,就像在你更幼小的时候不知道锋利的宝石美丽之余也会划破手掌一样,在你所极力探索的世界里可能存在同样美丽但致命的陷阱。 “你是与众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并非你真的拥有危险之外的豁免。谁也不可以随心所欲。我相信,你的智慧足够让你认清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应该去做。我想要教你的是,敬畏你的恐惧,远离那些让你战栗的所在。如果你想去探索这世界的本源,等你更大一些,拥有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再去吧。” 这样一长段晦涩的说教,听得七岁的小王爷眼睛眨呀眨的,一言不发。 直到沈抱尘讲完,这孩子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你那么想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畏惧危险,却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话突兀,却恍如一块巨石在沈抱尘古井不波的心内激起巨大的涟漪。为什么呢…… 沈抱尘收敛心神,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却连自己都知道,语气中的虚弱之意是绝瞒不过那孩子的,索性转口道,“你倒知道得多,却又是从哪儿分析出来的?” 那孩子一语道破沈抱尘心内的隐私,本自雀跃,却见沈抱尘不过略一沉吟,已恢复常态,不禁有些失望,道:“没什么分析,我感觉出来的。” 沈抱尘摇头道:“这世上不光只有‘危险’可以阻止你做事,当你长大就会发现,还有很多让你敬畏、值得你敬畏的东西,比如天道,比如人情。” 小王爷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只道:“有这许多罗嗦,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你敬畏了这么多,可能抵消你心里因不做而产生的后悔么?” 沈抱尘沉默良久,方缓缓道:“若心有良知,则心是你第一敬畏之物。” 恰更露声响,沈抱尘笑道:“小王爷去休息吧!”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那孩子望着沈抱尘的背影,嘴边流露出的微笑竟带着一丝阴鸷,喃喃自语道:“你不说的事情,我也会看清楚的,只要我找到他们……刚才我还有一个分析没有说,那些人若真已经潜逃了,又何必费力掩盖争斗过的事实呢?” 好香的酒。 沈抱尘翻身下马,将马缰径自交给上来招呼的店小二,迈步走入那飘逸着三里外就能闻到香气的酒楼内,口中兀自赞道:“好酒!” 他费尽心力混如安平郡王府,为的便是那七窍玉玲珑。昨夜渔翁得利,事已成,自然没什么理由再冒充什么先生。可是早上不走,现在却走得如逃命一般,想起自己的狼狈,沈抱尘不禁暗暗自嘲。 他早上本准备悄悄离去,却鬼使神差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孩子——那个叫了他一天先生的孩子,所以他和那孩子又呆了一个上午,一番对于危险的诠释虽是有感而发,却也是他煞费心思给那过于聪明的孩子留下的一份人生教诲。没想到孩子的童言无忌却如利针,一举刺破了他心内的隐疾,饶是他的道心已然几达通明之境,仍是无力承受,现下的情形倒接近“落荒而逃”四个字了。 一路疾驰不下百里,已出了安平郡,沈抱尘才稍微平复了些许,恰好闻到这独特的酒香,久好杯中之物的他一闻便知这是天下难寻的好酒,当即下马入店,顺便让马儿也歇息一下。 他一身虽只是月白布袍,但是王府之物,用料做工自是一流,那店伙计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当即殷勤招待,在前头引路赔笑道:“客观必是好酒之人!我们一醉楼不敢自夸,可这醉不归酒也算是咱们的招牌了,多少人千里迢迢只为来此喝上一杯。” 沈抱尘微微一笑,顺手将稍有些歪斜的长凳拉正,边坐下边吩咐道:“上四个小菜,另外再来……再来一个小菜。”这话说的绕口,那伙计一愣,仍是点头应是,静候下文,却听沈抱尘道,“就这样吧。” 伙计在这行做了十数年了,也算见多识广,心下觉得怪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当即躬身应是,大声报着菜名转身离去。 店内宾客盈门,旁边桌边一个长衫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兄台,醉不归酒天下闻名,更有特异之处,只能在这酒楼方圆半里内饮用才有那独特的醇香。我看兄台也是好酒同道中人,难得经过此处,竟不尝上一尝,实是遗憾啊。” 沈抱尘方才突然改口,乃是因为坐下时不经意间看到柜台前悬挂的酒牌,那醉不归酒竟然标价五两纹银一碗。这实在是天价了!虽然可能物有所值,但他在王府只呆了一日,落跑时实在不好意思携带酬银,此刻有些囊中羞涩了。 他暗自苦笑一声,口中敷衍道:“好酒尚需好心境,我此刻心有所思,却怕耽误了这美酒的惊艳。” 那秀才未等答话,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沈抱尘的身后响起:“好一句耽误了惊艳!兄台,可否拼个桌子?” 沈抱尘心下一凛!那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以自己见微通明的功力,事先竟完全未有所觉。 沈抱尘所习练的婆娑世界心发最重心境知微的修炼,以沈抱尘的旷世奇才,更已达到纤尘不染的至真境界,虽然那人并没有踏入自己身边三尺的婆娑世界之内,但能骗过自己的五感突然出现,一身武功放在江湖上怕也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心下凛然,沈抱尘脸上丝毫不显,也不回头,只沉声道:“请便。” 那人转身坐下,看上去面容普通,身材也不甚高大,却不知为何,任何人一眼看上去,只感觉到一个词——威猛!不过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百战铁甲的感觉。 再仔细一看,那人其实已不甚年轻,最少也有五六十岁,只不过他的神情、他的姿态,让你绝对无法将“老人”两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沈抱尘心下微动,已有些猜到此人是谁,但既然他不说破,自己也就装做不知罢了。 那老人手上拎着一大坛酒,重重朝桌子上一放,道:“兄台可否赏脸共饮?” 酒是好酒,甫一入喉,便只觉一股热辣如火般侵袭如腹,整个人似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可是在那燃剩的灰烬内,却反而品出一丝醇香。 老人一碗酒也已下肚,连声倒:“好酒!美酒只能奉英雄。兄台你可知道,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沈抱尘暗哂,却也感兴趣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当即道:“关中左锋,出道以来剑试天下近三十年不曾一败的无敌高手,声势以直逼当今天下第一高手白莲教主许云鸿,可称英雄?” 老人摇头道:“左锋世家出身,做事瞻前顾后,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空费一身武功,算什么英雄?” 沈抱尘道:“如此,白莲教主许云鸿,中兴白莲教,十方杀伐,天下惊惧,可称英雄?” 老人道:“刚不可久。白莲崛起之速,怕隐着败落之祸。那许云鸿胡作非为,无非为‘野心’二字,枭雄只称或可,怎称英雄?” 沈抱尘道:“蜀中唐门宗主,游说天下,合江湖之力力拒白莲,可称英雄?” 老人笑道:“你也只说‘宗主’二字,连姓名都不必提。唐门一脉,家族的力量早已凌越了个人。姓唐的出不了中规中矩的英雄。” 沈抱尘道:“江南玉清如何?” 老人晒道:“玉家偏安狭隘,鼠目寸光,何足挂齿。” 沈抱尘起初不过敷衍,此刻却有了兴趣:“不知兄台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老人一击桌子,脸上却首次现出疲态:“乱世无英雄,只出得枭雄。所谓英雄,往往成了乱世的第一批祭品,这乃是人间第一的悲哀。当年天下看似平和,实则内忧外乱,神州随时有乱离之虞,群雄一时束手。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冷眼等这世道倾覆,偶有心者,仍不免诸多牵挂,瞻前顾后不敢多行一步。可就在世人本以为天下已无英雄时,不料有人一剑惊天,彗星般出世,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行人不敢行之事,成人未料及之业。后更不居功不自傲,悄无声息隐遁江湖。这等行为,实在称得‘英雄’二字!” 沈抱尘默然无语,心内却是一阵刺痛。那些痛,为什么每次提起还是一样的疼? 老人接续道:“英雄立世,强绝武功,无上心机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要有一股气——虽千万人吾往矣,宁百死而不悔!当日苍生何辜,但那么多豪强只敢静观,只有那人拔剑而起。只凭这一点,我便服他!我的心愿便是如此,我要说出来,我佩服他!” 老人站起身来,不顾众人骇异的目光,大笑而去。 沈抱尘终于长叹一声,最后一杯酒下肚,举步下楼。 长街上车水马龙,沈抱尘牵过自己的马,心头警讯突现,骤然将心神移到路边那两个闲谈的路人身上。 “……被掳走的是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你想想这贼人胆子有多大?” “郡王府?那王府守卫必然森严,贼人怎么得手的?” “听说只有一个贼人,却长的三头六臂,丈二獠牙,从大门口进去,一路杀人无数,一个人将整个王府护卫打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抢走了小王爷。” “啊?那不是妖怪?” “听说那人……那妖怪强行掳走了小王爷,躲在方寸山上,要王府那一百万两银子去赎人,否则便要撕票。啊呀……” 沈抱尘面色不变,缓缓回转身体,朝来路行去。 方寸山。山名方寸,但绝非只有方寸之地,却是壁立千仞,奇峰怪石,云深不知处。 在最深幽的所在,那云雾之上的山峰仿佛遥不可及,只一条比一人还窄的栈道,环绕在光滑如镜的山峰上,盘旋着深入云雾中。 谁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有人在绝壁上开凿这样的一条细窄小路,更不知道为什么盘旋而上,即将到山顶时又突然断入云海。 而小王爷,此刻就站在这小径的尽头。落脚处宽窄不过三寸,以那七龄稚童的脚站在上面,仍有些许鞋尖露出石外,更要命的是,那地面竟然是微微朝外倾斜的。任何人站在上面都需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敢稍有懈怠,怕只要稍一失神,立时就要跌入眼前的万丈深渊。 那小王爷却摇头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你明目张胆地闯进去,想来是不怕别人看到你的样子了。那你不妨告诉我,你是谁呢?”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小王爷的眼中。 仿佛是这百雾旋动着凝结成了精灵,那白色的身形并未丝毫搅动笼罩在山巅的白雾,正是做了他一天师父就卷铺盖逃跑的沈抱尘。 小王爷正在自己跟自己打赌谁会先开口喝问时,年轻人已忍不住先喝道:“沈抱尘,你果然来了。” 沈抱尘面不改色,叹道:“你辛辛苦苦派人跑到一醉楼去给我送信,我怎能不来?” 年轻人跨前一步,山峰上仿佛静止了千万年的云雾竟似被这一步扯动,聚散旋转不休,转眼间更浓更沉。这诡异的年轻人简单一步,竟有扯动风云之力。 年轻人喝道:“你真的敢来?今日定要你命丧我手!” 沈抱尘微微一叹:“师……教主让你来的?” 这一句问话却没得到回答,那年轻人再踏前一步。云雾已沉沉压到了半山腰,湿漉漉的宛如实体般扑向那一袭缓步上行的白衣。 沈抱尘摇头道:“自然不是……派你来的。教主怕还是叮嘱过你,离我远一些?这且罢了,我倒有些奇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年轻人听到后面,嘿嘿一笑道:“这可要感谢你的好徒弟了。” 沈抱尘道:“我徒弟?”说着目光扫向那全神观战的小王爷,一见到这七龄稚童身处极险之境,竟是丝毫不见惊惶,心下稍安。 年轻人哈哈大笑:“你藏在王府,倒是让我意想不到。我本只是来此办事,倒跟这安平王有关,可惜你这徒弟太多事,不知怎么猜到我们躲在徽商会馆内,跑来想要诈我。哼,连小小孩童也敢小看我么?我不过三言两语就已问出,你竟然躲在府内当起了教书先生。沈抱尘,你躲了这么久,今天,在这里,上天入地,你,和我一战!” 沈抱尘摇头道:“何必!” 虽然看不到年轻人的正面,小王爷却骤然觉得那人的怒火猛地上升。 年轻人再踏前一步。 可风云变幻仍然丝毫无法影响那一袭悠然的白衫,沈抱尘仍踱步而上,似慢实快,已到了年轻人身前不及一丈。 年轻人大喝一声,第四步跨出,同时一拳朝下击出。 云开雾散。仿佛这绝顶高峰之上盘桓千年的缭绕云雾瞬间被那年轻人的拳头吸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瞬间化入那年轻人势不可挡的一拳,朝前击去。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小王爷仿佛看戏法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对峙,一时竟忘了自身的安危。他在王府内也见过些所谓高手,听侍卫讲过些江湖的故事,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想到真正的江湖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方才,那年轻人闯入安平郡王府,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掳走了自己,那一众自称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护卫们竟是吓破了胆,连拦都不敢拦。而现在,神秘莫测的沈先生又真的能对抗这神魔一般的扑击么? 小王爷竟少见地有些关心起这个神秘的沈先生来。他自幼丧母,平日里也鲜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在王府中虽然是予取予求,但他从不曾知道关爱是何情何物。那年轻人神魔一般的力量吓破了王府众人的胆,他本已觉得不会有人来相救,可方才那一袭白衫出现在云雾之间,他竟有些从未体验过的、感动。 天地随心一念转,谁也不能阻挡年轻人这必杀的一拳,因为此刻,天地已与他结为一体,结成了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风流,云转。 七岁的小王爷自然不知道,他初入江湖所见到的第一场决斗,便是真正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放眼天下,超过眼前二人实力的高手,屈指可数。 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孩子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或者,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就在那仿佛要贯通天地的一拳击至沈抱尘身前三尺处,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但一切,又似乎突然都变了。 仿佛诸神瞬间收起了恩典,有仿佛方才的云开雾散不过是一个错觉,小王爷完全看不清,那漫天云雾究竟是如何在瞬间又铺满了整个世界。 这一刻,孩子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先生似乎是胜了。而证据就是,那袭白色的布袍已经越过了年轻人的身侧,漫步朝上走来。那悠闲的步速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他还好整以暇地弹去了一丝落在身上的尘土。 看着犹自有心嘻笑的小王爷,再看看脚下倾斜狭窄的小路,沈抱尘道:“不怕么?” 小王爷停住嘻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可怕的?王府的屋檐比这个还要窄,还要陡,我依然如履平地。” 沈抱尘难得地笑笑,仿佛故意要吓唬孩子一般道:“可是从房檐上摔下来,有侍卫接着你。从这里摔下去,就没人能够接得住你了。” 小王爷竭力作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最“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说,陡是一样的陡,只要我不怕,无论站多久也不会摔下去的。” 沈抱尘似乎已经忘了身后还有那犹自发愣的敌人,也不急着将孩子救出险境,反而饶有兴趣地道:“道理是不错的,可你怎么才能不怕呢?” 小王爷作出一副自负的样子来:“我只要告诉自己,我会飞,我掉下去也能飞回家,自然就不会怕了。” 说着一拍自己的肚皮,“我……” 惊变乍起! 一道剑光骤然裂裳而起,击破眼前那飞扬的云雾,直直刺向沈抱尘的面门。与此同时,一股狂澜自沈抱尘的身后涌来。 沈抱尘暗自喟叹一声,左手一紧,小王爷手中的长剑刺到一半已经颓然落下。 止住小王爷的突袭不过一瞬间,沈抱尘一个旋身,却已无法像方才一般轻松地击退那自下攻上的年轻人,只得挥拳迎去。 一声轰然巨响,随着这白莲教新一代两名最杰出高手的正面对决,整个山峰都仿佛在随之颤抖! 沈抱尘身形不动,却见对面那年轻人借这一拳之力倒飞而退,在转角处的悬崖上借力一蹬,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飞回,又是一拳击来。 一拳接一拳,年轻人好容易抢得先机,便回转得一次比一次更快,拳势一次比一次更猛,转眼间已和沈抱尘对了三拳。到第三拳时,沈抱尘山岳般沉稳的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裂! 这小路本就狭窄逼仄,更凌空而起,如何禁得两名高手如此对决,三击之后,沈抱尘只觉脚下一空,那岩石已开始寸寸断裂,转眼间裂至三尺之外,他忙右手朝峭壁上一扣,整个人吊在壁上。 年轻人不惊反喜,英俊的脸上满是狠厉,丝毫不顾脚下即将无立锥之地,反而将身形一展,再次如鹰击长空,挥拳而至,竟是要和沈抱尘同归于尽的打法。 沈抱尘脚下已无处立足,左手还提着个孩子,只靠右手五指如钩,视那岩石如豆腐一般,扣住岩壁定住身形,眼见年轻人再次攻来,已再无法腾出一手迎敌,心下一横,左手一抖,已将那孩子高高抛出,同时握拳迎上! 又是一声巨响,年轻人骇然只觉一股澎湃莫御的巨力涌来,整个人再也无法控制身形,极速倒飞而去。正惊骇间,只觉脚下一沉,竟已脚踏实地。原是那沈抱尘的一拳竟将他恰好送到三丈外的小路未断处。 沈抱尘一拳击退年轻人,左臂轻转,恰好接住下落的小王爷,右手一用力,而人也朝那三丈外的落脚处掠去。 二人先后站定,年轻人面如死灰,一言不发,想是自知无幸,不肯多发一言。 沈抱尘将小王爷放下,冷道:“是哪个配方?” 年轻人冷笑道:“这孩子既然是你的徒弟,我怎会给你解药?你叛离圣教,我虽杀不了你,但焚心露的配方千变万化,你纵有通天之能也解不得,今日,我就要让年的徒弟跟我一起死!” 沈抱尘摇头道:“你也未必有解药。焚心露在教中虽不曾被禁,但你竟下在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上,只凭这一点,便是取死之道!不过你不曾谴人在这里设伏,也算你的一份骄傲,所以今日你只要说出是哪个配方,我便不杀你。” 年轻人冷笑,思忖片刻道:“好,我告诉你,是天字十七辛。”眼见沈抱尘不语,知他仍有犹疑,一咬牙补道:“我以莲主之名为誓!” 沈抱尘听他立誓,心下方定。要知白莲教徒最重莲主之誓,那焚心露虽然霸道,但只要知道配方,却也有人能解。当即点头道:“你去吧。” 云雾越来越浓了,空气中的水仿佛都能被肉眼看到一般,打湿了沈抱尘的衣襟。沈抱尘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那自始至终未发声音的小王爷,心下却在想如何善后。 小王爷发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涕泪横流! 他一向自负聪明,只觉天下从无为难之事,却不料方才狭路断绝,命悬一线,在空中无依无靠不过才短短一瞬,在他觉来却恍如百年。种种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发泄出来,脑袋里想了多少事情也没用,只能如普通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只觉眼前一人蹲下,泪眼望去,沈先生正撕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以后我来教你,如何?” 第二章 兄弟 小王爷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个唯一的兄弟时,秋声振正在无聊地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把长剑说话。 沈抱尘翻身下马,转手将小王爷提下马来,看到那跟长剑聊得不亦乐乎的白衣小童,心下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扬声问道:“振儿,颜先生呢?” 秋声振这才抬头。只见他眉目如画,看起来不过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脸上的轮廓一笔笔的,线条硬朗,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一般。他一眼看到一袭白衣的沈抱尘,便欢呼一声扑来,带起满地尘土乱飞。 沈抱尘微微皱眉,左手一伸,便把那扑过来的秋声振题提在了手里,再次扬声道:“颜先生在否?有病人来了。”屋内却无人回应。 那秋声振低声道:“颜先生以家出苟了!”声音奶声奶气里还多少带着点儿口齿不清。 小王爷在一旁没听明白:“啥?” 秋声振白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但一向自认已经长大,所以平日却最恨别人听不清他说话,当即一个字一个字道:“以、家、出、苟了。” 小王爷还是没听清,沈抱尘确实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沉。 他千里迢迢带着小王爷来到此处,一则是为了那七窍玉玲珑,二则却是为了让颜先生给小王爷解毒,这事却是耽误不得,可不曾想颜先生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若有个去处还罢了,若不知道去了哪里,天下之大,却到哪里去找?小王爷的毒却等不得许久了! 原来那日方寸山一战,小王爷突然出剑刺杀沈抱尘,却是因为那年轻人在他身上种下了白莲教秘传的梵心露。常人中了梵心露,平时表现正常,一待被下毒人以一种人耳难以察觉的特殊声音催化,便会按照下毒人的驱使出剑杀人。更因为这毒药能透支中毒者的潜力,使其突袭的威力倍增,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饮恨以梵心露布局的刺杀之中。 梵心露的炼制方法乃是白莲教千年绝密,其中各种配方不下百种,效果大同小异,解毒方法却各不相同,一些配方甚至连教主都没有解毒的方法。当日莲用此毒控制小王爷刺杀沈抱尘,无奈沈抱尘的武功着实太高,却是徒劳无功。 本来梵心露霸道至极,中者透支体力发出一击后必死,幸有沈抱尘以无上玄功暂时止住小王爷体内梵心露的发作,却是无力根除这诡异的奇毒。 幸好他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一定能解开这奇毒!那便是他的至交好友,隐居在芒砀山的神医——“不医小病”颜子星。 当日下了方寸山,沈抱尘带着小王爷到了安平郡王府,安平郡王府被白莲教的人硬生生从府里拐走了小王爷,正自不知所措地乱成一团,一见沈先生带回小王爷,虽不知内情,却对他千恩万谢。但待沈抱尘见到大总管朱平,说自己要带着小王爷外出寻医时,那朱平却自然不信,几乎就要喝令护卫动手抢人。沈抱尘早知是这个结果,已准备好打将出去。 到了剑拔弩张之时,竟是那安平郡王突然派人传话,同意沈抱尘带小王爷走。这安平郡王自从王妃生子难产死后,一直躲在方寸山心性峰上沉迷于炼丹,已多年未曾回王府,连小王爷都未曾见过几次,府内事务更是从未打理过,但他终归是王府的主人,一句话传下来,朱平也只好让这个只在府里做了一天先生的沈抱尘带走了小王爷,二人这才一同赶到此地。 此时,沈抱尘心急如焚:“他离家出走……去了哪里?” 白衣小童秋声振道:“颜先生说,让你去寻他。他说……嗯……那个林姨的孩子什么很急了……你带着那个什么玉……快点儿过去。”秋声振本就没怎么用心记着颜子星的留言,加上口齿不清,沈抱尘连听带猜知道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摸摸怀中的七窍玉玲珑,沈抱尘面色不变,心内却是长叹一声。 也罢,去就去吧! 转头看向秋声振,沈抱尘苦笑道:“你知道颜先生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秋声振转头看了看屋子,忽地大声道:“颜先生说,怀了宝宝的女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所以出去躲一躲。”这一句话却是说得顺畅至极,一字不差。 屋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薄嗔传来:“你着小鬼,正事你记得断断续续,那死鬼的浑话你倒记得一字不差,看晚上我还给你做饭吃不?”话语里带着尴尬,但更多的却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沈抱尘略觉尴尬,却不好不接话,当即对着那茅屋抱拳道:“原来如此,倒要恭喜颜兄和嫂子了。我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说着便要上马。 那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沈兄弟,他……在外面散散心也罢,麻烦你多照料他些。” 沈抱尘一手提起小王爷放在马背上,正要上马,却见秋声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当即蹲下,微笑道:“你笑什么?” 秋声振“铮”的一声,长剑归鞘,居然有模有样,但一说话却仍是口齿不清:“你不带我去,怎知道颜先生在哪儿?” 沈抱尘一愣,旋即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一把将秋声振也提到马上,苦笑道:“现在的小孩儿长的也太快了,五岁大就学会卖关子讹人了。回头见了颜兄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教的。” 春晖镇。小镇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地处唐门、左家堡和白莲教几方势力交错之中,却是谁的手也伸不进来,反而安定的很,在这暗流涌动的世道里,几乎算是世外桃源了。 沈抱尘策马前行,后面两个孩子则共乘一骑。那小王爷稍大一些,一身青袍上满是泥泞,另一个秋声振年纪虽小,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脸上强挂着绝对和他幼稚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前面一身月白布袍的沈抱尘小模子的翻版。 离小镇还有数里之遥,沈抱尘一勒缰绳,刚要说话,秋声振奶声奶气的叫声响起:“鹰!” 果然是鹰,而且不止一只。 但在夕阳掩映下,三个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盘旋缠斗,唳声凄厉,一时竟有几分铁血沙场、不死不休之感。 两个孩子手搭在眉上极力向上眺望,极力想要看清那场天空争霸战。 ——缠斗的一方是只鹞鹰,而另一方却是两只巨大的灰色苍鹰。 那苍鹰的身形比鹞鹰要大上许多,又是以二对一,本是必胜之局,但现在看来却是处在下风。二鹰相互照应,盘旋着躲避鹞鹰的利爪…… 两个孩子不一刻已看出那两只苍鹰岌岌可危,不禁同声呐喊为它们鼓劲助威。 沈抱尘早已看得清楚,那两只苍鹰身上血迹斑斑,看来早已受了重伤,其中较小的一只身上更是插着一枚羽箭,几乎已是垂死之身,此刻不过以血勇强撑而已。 再过片刻,那鹞鹰觑到一个空子,飞到那身中羽箭的苍鹰之上,利爪划处,半空中血羽纷飞。那苍鹰惨叫一声,直直坠下。两个孩子惊呼声未绝,却见另一只苍鹰趁鹞鹰全力进攻的机会,身子在虚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恰好切如鹞鹰的空门。两只鹰瞬间纠缠在一起,不一刻翻滚着同时坠下。 那小王爷惊呼道:“那伤鹰居然以身做饵?!” 沈抱尘心头一悸,一些沉默已久的回忆仿佛被重新勾勒出来。 秋声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们去救它们啊!” 沈抱尘拦住两小的马,点点头道:“我去,你们在这儿等我。”说着,拨马朝那三只鹰落地处奔去。 山坳中,沈抱尘找到了三只天空的王者。 那中了羽箭、最先落下的苍鹰早已气绝。它的鲜血在天空就几乎流尽,最终它用自己的身体做饵,诱使敌人露出了破绽,自己也丧失了最后一分生机。那鹞鹰被另一只苍鹰抓着翅膀,从天空摔下,颈子折断,也已停止了呼吸。唯一一只苍鹰仍在挣扎着想要重返天空,却再也无力挥舞翅膀,只能在山坳中垂死挣扎。 沈抱尘久历江湖,自觉早就心硬如铁,但眼前这一幕却仿佛不经意间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某处,一时愣怔看着惨胜者挣扎。直到耳边马蹄声传来,他才急急伸手一掠,将那只活鹰捡起,同时将另外两只鹰的尸体一挥,扔到身后的林木掩映处。 两个孩子如何肯乖乖在原地等候,转眼就跑到眼前,却只见满地血迹和沈抱尘手上的一只苍鹰。那鹰双翅折断,却丝毫不肯老实,利爪和喙不停朝着禁锢自己的沈抱尘攻击。 秋声振喊道:“太好了,还佛着!” 小王爷急急凑过去看鹰的伤势,还不忘纠正秋声振道:“活!” 秋声振冷哼一声,不答话,只急急问沈抱尘:“它没事吧?能救佛吧?” 沈抱尘点点头道:“今天晚上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吧,顺便给天空之王止血治伤。我们就来看看,能不能让它重回王座。” 灯火昏黄,沈抱尘终于将墙上那幅挂得歪歪斜斜的蹩脚寿星图摆正,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嬉闹不停的孩子。 ——数日的相处,两个孩子已经建立了简单的友谊,那秋声振甚至把自己视若珍宝、连颜子星都不给碰一下的长剑充作游戏道具。两个孩子一把剑玩得不亦乐乎,若非沈抱尘喝止了他们拔剑的企图,怕是两人已经把这粗陋的旅店墙壁捅出了无数个窟窿。 是的,这是个粗陋的让人惊异它还能继续经营下去的小店,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沈抱尘也再没见过一家比它更简陋的旅店了。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朱煌这个名字已经威压江湖,整个天下都会在他的声音中颤抖,每每想起这间小时候仅仅住过一夜的房间,朱煌心中仍然会泛起一种奇怪的、绝无仅有的心情……那是“家”的感觉。 因为就在那天,看着两个嬉戏的孩子,沈抱尘突然开口:“喂,你们两个,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两个孩子嬉闹如故,根本不接话茬。 沈抱尘干咳一声:“没听见我说话么?” 秋声振不过四五岁,但脸上永远不变的严肃表情简直比沈抱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言奶声奶气道:“你要非想收徒弟,我们就拜你呗。” 那已经把刚换的衣服又玩得一身泥泞的小王爷却是一脸不屑:“你能教我们什么?” 这话问得简单,沈抱尘微微一摇头,走上前来,蹲下身体,看着两个孩子:“我可以教你们天下莫敌的武功,也可以教你们行走江湖的权谋。但这些,我并不愿教给你们,因为它们对于你们并不重要;我也不会教给你们分辨黑与白,对与错,教你们去坚持正义和崇高,因为这些不是我能够教会,而是需要你们自己将来用血与火淬炼的。我只希望教给你们,如何好好地玩,如何快乐地活着。”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秋声振摇头道:“为什么大人明知我们听不懂,还总是喜欢长篇大论?” 想王爷唱和道:“其实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秋声振点头:“虽然不懂,不过听起来好象还挺不错的。” 于是,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既然这样,给你个面子,就答应了呗。” 沈抱尘苦笑。 简简单单一拜,两个孩子连敷衍一下师父的意思都没有。秋声振跑去继续玩他的剑,小王爷却跑去看那已被简单包扎好的苍鹰。沈抱尘——不,师父说,明天到了春晖镇再神医彻底医好这只鹰。小王爷看着这犹自不肯老实、不停挣扎的巨鹰,忽地道:“咱们给这鹰起个名字吧?” 沈抱尘摇头:“这鹰足上挂着铁环,应该是被人驯养的,估计已有名字了。” 秋声振自个儿舞剑舞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闻言也道:“起名字做什么,不如就叫‘鹰’吧。” 小王爷正要开口,沈抱尘突然想起一事,转向他道:“对了,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原来那小王爷因是安平郡王之子,正宗的皇室后代,按照大明家的规矩,宗室后裔的名字都需宗人府统一起。大明立国至今数百年,宗室已近三万,宗人府又最是势利,安平郡王一派血脉已远,又加上安平郡王只沉迷炼丹不理正事,更没贿赂进去,竟拖到这孩子七岁了还没起名,也没被列入宗室名册。所以府内诸人按礼只称呼他为小主人,连世子也不敢随便叫的。 小王爷懒洋洋道:“你随便起吧。”既不重视,更没有对师父的恭敬。 沈抱尘沉吟着走到房左侧那缺了一条腿,靠墙立着的桌子面前,铺开一张自带的纸笺:“君子温文如玉,你曾说过你这一代应该排火字……”还没等小王爷开口说自己还应有个宗室的排行,沈抱尘已接续道:“那你就叫朱煜吧。”说着已在撒花的笺纸上落笔写下二字。 小王爷喃喃念道:“朱煜。好,我便叫……” 却听秋声振的声音响起:“沈……师父,这个字好象念‘煌’吧?” 沈抱尘一愣,尴尬的一笑,道:“噢,也好,朱煌,这个名字很好听,对吧?” 小王爷,不,应该叫朱煌了,闻言一愣,那秋声振一脸严肃的表情如一个忧思深重的大人一般,轻轻拍了拍犹自蹲在那里的朱煌肩膀:“喂,师兄,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真的要拜这个白字先生为师么?” 小小的院落,灰瓦红砖,门前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只一些细碎的积雪依偎在墙角。昨夜刚刚得了名字的七岁孩子朱煌立在这小小的院落外,一歪头却看见那瓦片间迎着寒风仍簌簌独立的枯草,竟不禁有些出神。 秋声振对这里看来非常熟悉,刚进镇子便跳下马来。一径喊着:“林姨!”冲进院子拐过影壁不见了踪影。 朱煌立在门口等了片刻,方见沈抱尘的马慢悠悠地行来。 沈抱尘下马,牵起朱煌,边行边道:“走吧,你的毒不能耽搁,我先带你去见颜先生。颜先生乃当世第一神医,只是脾气有些不好,你一会儿切莫乱说话,得罪了他。” 朱煌虽然知道自己身中奇毒,但一路上竟是丝毫未觉不适,并不知那焚心露的厉害,更不知若不是有沈抱尘这个一等一的内功高手用内力压制他的毒素,他就是有九条名也早丢了,故而小孩子并不觉得见那颜先生有什么重要的,闻言懒懒答道:“好,我让着他就是了。” 沈抱尘微微摇头,拉着朱煌缓步走入第一进正房。他耳目通玄,早已听到要找的人就在大厅之内。 大厅内药香弥漫,一名三十多岁男子神情委顿,面上却大汗淋漓,有气无力地坐在正中,边上坐了一人,一身红衣,三绺长髯,不怒自威,双目微合,却正在为那汉子把脉。 沈抱尘拉着朱煌悄悄走到一旁,免得打扰了医生看脉。不一刻,那红衣先生已然收回右手,长叹一声。 汉子问道:“如何?” 红衣先生骤然重重一拍桌子,整个房间似乎都跟着一颤,怒喝道:“庸医!”语气甚怒,倒把朱煌吓了一跳,心道果然好大的脾气。 只听那先生接续道:“你最先不过偶感风热,肺气失和,有些恶风,头后微痛,可对?” 那汉子有气无力地答道:“不错,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只不过说了几个字,又是一阵猛咳,上气不接下气。 红衣先生哼道:“当然没什么,你身体壮硕,不过偶尔心内思虑过甚,才有风热之邪犯表,本来就算不医,哈,清清淡淡吃两天米粥,歇息两三天也就好了。可恨总有庸医误人,竟把你这病看成体需寒侵,用药完全错误。大概你是吃了不少补药,本来就体壮燥热,再加上这些虎狼之药,哈,吃的你现在热毒如肺,成了这般模样。哼,这般庸医,只因为补药价贵,不管甚病一律进补,真是杀头也不多!” 朱煌见他自己也是医生,却一口一个庸医地骂着,不禁一乐。 那汉子听得又出了一头的汗,觑个空打断那医者的长篇大论:“请先生开方吧。” 红衣先生站起身来道:“开甚方子,从今天起,每顿只吃米汤,哈,多喝水,三天后再来找我。”说毕,连脉金也没收,起身走了。 眼见红衣先生走远了,沈抱尘哈哈大笑:“颜兄,如何,被人当面骂了这么多句‘庸医’,感觉如何啊?” 朱煌一愣,这才知道,那病了的汉子才是师父口中的神医颜子星。不过看他自己病殃殃的样子,居然还要他医治自己,朱煌心内不禁打鼓。 颜子星的脸色更差了:“他……的,要不是我现在有病,估计打不过他,我真想打他一顿。乡村游医,村野匹夫,懂什么岐黄济世之术,有眼不识泰山!”他前面欲要粗口,却发现屋内还有朱煌这个孩子,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沈抱尘走上前去,似乎若有所思般抚摩着那桌上的脉枕,半晌方哈哈笑道:“别嘴硬了,人家救了你一命,不然再按你自己的方子吃下去,怕用不了几天你就给补死了。你瞧不起人,干吗请人来看脉?” 颜子星的脸皮终究没有沈抱尘这般厚,闻言有些讪讪:“还不是林枫多事。医人不医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说着眼光扫过朱煌,骤地语声一顿,“焚心露?” 沈抱尘点头。颜子星面色一变,朱煌只觉得这病殃殃的汉子脸上充满了谜一般的神采,吸了一口冷气道:“这可麻烦了,焚心露配方各异,表象却同,这孩子……” 沈抱尘截断他的话道:“我知道配方。” 一直要到很多年之后,朱煌回想起这件事来,才能明白,在那段时间内,自己的一条性命是如何的脆弱而危险。而此刻他只是追问颜子星道:“师父说您是神医,您能救它吧?”“它”自然是指那只断翅的苍鹰。 颜子星一瞬间又恢复了病若颓唐的模样,哼了声道:“我又不是兽医,少拿畜生来烦我。” 朱煌刚要开口,沈抱尘拉住弟子道:“你放心,有颜先生在,我包你的鹰儿没事。你看振儿都不担心了。这孩子的毒不成问题吧?”最后这话却是朝想颜子星说的。 颜子星有气无力地朝着沈抱尘点头道:“那就没什么难的了,包在我身上。顺便说一声,你上次让我那儿的孩子秋声振,已经治好了,麻烦你回头有空不他带走吧,我家的房子都要被他拆了。” 白日不说人,夜半不谈鬼,“秋声振”三个字刚出口,那粉团一般的孩子已然端着一大盘香喷喷的东坡肘子跑了进来,眼珠骨碌碌一转,先甜甜叫了声:“颜先生。”说着话已把那盘子端到了颜子星面前。 颜子星平日最嗜油腻,还没看到菜只闻味道已是食指大动,刚要动手却又是一阵咳嗽,猛然想起方才的郎中所言。他医道之高当世不做第二人想,虽然对自己的病情判断不准,却也知道那郎中所言乃是正理,当即苦笑道:“你小子是专门跟我作对么?拿走拿走!” 秋声振其实在外面早已听到那郎中所言,闻言嘻嘻一笑却将肘子端到沈抱尘面前:“师父,请用。” 颜子星听到“师父”两字顿时一愣,又是一真咳嗽:“你这小子,终归拜了魔王为师。放着好好救人的本事不学,却跑去学害人的东西。唉,江湖有什么好?忘了你爹怎么死的了么?” 沈抱尘素来是不食荤腥的,心知这几日路上两个孩子随自己吃得清淡,遂轻轻摇手示意秋声振端去一边和朱煌分食,却听到颜子星的口无遮拦,忙瞟了一眼秋声振,看他无甚关切,方稍放下心来,笑骂道:“你这庸医,什么叫害人的东西?平白骂人做什么。” 颜子星哈哈一笑,却牵动了胸肺,咳得更厉害了:“好,我说错了,你不是……”正要说“不是东西”,却听门帘轻动,二人顿时住了话头,正在大嚼的两个顽童也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名二十三四模样的少妇,怀内抱着一个襁褓,盈盈跨入门来。 那是七岁的朱煌第一次感受到“美”之一字的涵义。 知道许久之后,白衣侯仍然能在午夜梦回时怵然发现,他所能记忆起的最美,仍旧是那日林枫掀开珠帘一刻的风情。 ——或许只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分清,美,和爱的区别。 看着满屋的大人小孩,那少妇林枫嫣然一笑,招呼道:“大哥来了,且坐。我猜孩子跟你过来,一路肚子都要受苦,这不,振儿果然瘦了一圈。别急,慢慢吃,特意给你们准备的。对了,这孩子是?” 沈抱尘只在门帘响动的一刻脸上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立时便恢复正常,此刻闻言笑道:“还是弟妹想得周到。这是我刚收的大徒弟,朱煌。” 那秋声振正大吃大嚼,闻言却还是不顾满嘴肉,叫道:“师父本来给他起名叫朱煜的,可是写错字了……”后面还想说话,却被朱煌再往嘴里塞了一快肉,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朱煌虽然不过七岁,但在府中一向只有人怕他的精灵古怪,却从未怯于见任何人,可是不直为何,此刻一见那林枫轻轻摇晃着怀中襁褓的模样,却是一阵没来由的羞怯。 林枫扑哧一笑,转向颜子星道:“方才小方已送唐先生出去了,如何,我前几日不让你吃得太油腻,你还嘴硬。” 颜子星冷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山野游医,给我切药都不够格,你们却那么信他?有骨气让方今兴去找他看病。”说着目光转向沈抱尘道:“沈兄既然来了,想必七窍玉玲珑已经有了眉目?” 沈抱尘笑道:“我这是来慷他人之慨了。”说着从袖内掏出一个木匣,“这是我这大徒弟家中之物,我便当拜师礼收了。给。”说着递给颜子星。 朱煌本已睡眼惺忪,此刻突然插嘴道:“不是我给的,是你从他们那里抢回来的。” 颜子星一哂,也不追问,更不打开看,直接装入袖内:“如此我便恭喜弟妹,东海血珊瑚、雪山柳猫、绿纹沙、方圆金蛊,加上这七窍玉玲珑,五味灵药已然凑齐,若儿的病大有希望了。”语声虽然还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刻板,但那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仍是人人都听了出来。 林枫却似有些神思不属,淡淡一笑,并不见太多兴奋,只朝二人一揖:“我先代若儿谢过二位了。”她正要继续说话,猛不防怀内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却不似一般婴孩儿啼哭般嘹亮,反而带着一丝垂老般的阴沉。 颜子星呼地站起身来,一步跨上前,伸手接过那婴儿,左手食指轻轻按揉婴儿的太阳穴,片刻道:“弟妹,半成功力。” 林枫右手探入襁褓,面上红光隐隐浮现,眉头微颦,不一刻,那婴儿哭声渐歇,林枫脸上的痛苦表情却一刻刻浓了起来。 沈抱尘倏地站起身来,踏前一步,却又停住脚步,面上越发不见一丝表情。 半晌,颜子星长出一口气:“好了。” 林枫脸上红光散去,痛苦似乎越发浓了,可脸上却慢慢浸润出一种无法言表的欣然之意。 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出奇,鼻梁还显得过于英挺了些,本就少了妩媚,加上那略嫌枯干的发髻,面色又不甚好,若真分开细看起来竟有许多的毛病。但此时此刻,她面上浸润着慈爱的光辉,眸中的一汪秋水再也无他念地看着怀内柔弱的婴孩儿时,仿佛一切都边得无比的和谐安宁,连那四岁的秋声振都不禁看得痴了。 轻轻摇晃着怀内的襁褓,林枫轻声道:“颜先生,若儿的病发作得越发频繁了,你看是不是……”说着一咬牙,“若冒险一试,先生觉得我有几成的机会能够成功?” 颜子星转头瞟了沈抱尘一眼,又剧烈咳嗽了几声:“暂时不必冒险。若儿的确离发病的日期越发近了,不过我昨日已炼成十粒七泠丸,每一粒都可保得她十日。” 林枫苦笑摇头:“那百日后呢?先生,林枫知道那法子确是危险,但……” 话未说完,颜子星已是冷笑一声:“你若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想死没人拦你!”说毕一阵咳嗽,竟是起身拂袖而去。 林枫深知颜子星的脾气,只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话,转身看向沈抱尘:“大哥一路到此,两个孩子怕是累了。小方正在帮忙收拾后面的厢房,你们暂且歇下吧。” 沈抱尘微微点头:“有劳弟妹。”屋内便又一阵沉默,只听到两个孩子大吃大嚼的声音。 良久,沈抱尘一笑道:“许久不见,颜兄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林枫嫣然一笑,轻轻拍着怀内的婴儿:“颜先生看起来暴躁孤僻,其实是源于他心内的悲悯。‘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唯颜先生能担。他只觉天下所有的病痛都与自己有关,恨不能将一切恶疾一力荡平,但又怎能实现?既然做不到,边只得用这暴躁拒人于千里了。” 沈抱尘微微点头:“你倒是他的知己。” 林枫低头看向怀内的婴儿,缓缓道:“若儿与他非亲非故,若非存着一份医者之心,他又何必与我争执……” 正说话间,那两个孩子已然将一大盘肉都塞进了肚里。秋声振规规矩矩地擦干了手,几步朝林枫跑过来:“林姨,让我抱抱若儿。不妨事的,我不会再摔到她了。” 林枫微笑,蹲下让秋声振抱过怀中的婴儿。朱煌刚咽下最后一口肉,远远见了,也是一声欢呼,紧步跑了过来,猛然不防踩住衣襟,一头栽倒,立即一个骨碌爬起来,口中兀自喊道:“小宝宝!好可爱。” 他自幼长在王府,再无兄弟姐妹,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小的婴孩儿。跑到途中却被沈抱尘一把抓住,顺手拿过捉上一块手帕把他沾满油渍的手擦干净了,这才放他过去。 两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低头看着那小不点儿一般的婴儿,却见那孩子满脸的红润,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黑漆漆的眼珠乱转,仔细看去,那左眼里竟似有两个瞳孔。眼见面前两个半大小脸挤来挤去,那女婴儿却并不害怕,反而嘻嘻笑了起来。 朱煌急急道:“我抱抱,我抱抱!”一把便从秋声振怀中把孩子接了过来。 只听秋声振慢条斯理地道:“小心她挠……”“你”字还没出口,边听朱煌一声惨叫,伸出去的胳膊上已然多了三道血痕。 那婴儿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这一抓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就连缩回去的指甲里都带着几丝血肉。朱煌只疼得龇牙咧嘴,四处乱蹦,只叫道:“莫不是猫精变的吧?” 若儿此刻已缩回手掌,似乎甚为开心,只顾着笑个不停。 几个孩子这一通嘻闹,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方才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时时感受到的不安与尴尬立时缓和了许多。 沈抱尘看着林枫俯身接过孩子,道:“二弟……最近可好些?我去看看他。” 林枫轻轻叹了口气:“哪里有好不好的,一直便是那样罢了。他……一定也很想见你,我带你过去吧。” 正说话,却见一人走进来,便即道:“小方,你来了。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和曲风的结拜大哥,沈大哥。这位是方今兴,颜先生的病人,暂时住在这里。” 那小方看起来似乎比林枫的年纪小一些,二十一二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一丝惫懒的孩子气,似乎睡不醒般迷迷糊糊,一直挂着笑意,闻言却面容一展,仿佛开心至极,急急抱拳道:“原来是沈大哥,久仰了。” 沈抱尘一看到这瘦弱的年轻人,心头忽地一震,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也自抱拳回礼。 浓重的药味如实物般凝滞在这狭窄的小屋里,整个屋子空空如也,没有一张桌椅板凳,只在屋子正中由青色的条石砌成一个恰好容下一人的凹槽。在那凹槽中,一汪碧蓝色的粘稠液体充盈其中,而在这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波纹中,一个男人的身躯整个儿浸泡在其内。 那男人的全身都被碧蓝色的液体覆盖,只露出头颅,水面如古镜,映着奇异的倒影。 沈抱尘牵着朱煌的手站在池边,面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让朱煌完全看不清表情。 沈抱尘却无心考虑孩子的感受。他方才会拉住朱煌一起来此,心底里其实是因为害怕和这当日的兄弟夫妇独处。这份心思深埋在心底,他却不愿想透,只看着眼前这曾经一路纵马欢歌,一起拔剑守护,一道匡扶神州,最终在最后一战中以一人之力力拒白莲教十三神魔、死也不肯后退一步的兄弟,这个因为自己一的一声召唤,落得此刻重伤垂死的兄弟。 ……这个被林枫选择了的兄弟。 林枫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所在响起:“那一战后,他便一直这样,十几个月了,一动都没有动过。近来他的身子越来越弱,我……有时真的在想,他真的还能回来么?他能!我相信他能。”她的话音从低弱到带着一丝哽咽,最后却变得如常般自若,“大哥可知道千年情林草?颜先生曾说曲风实在是福大命大,若非他恰好有一株这世间难寻的情林草,并移植在了这一汪水下,就算以他的医术,也没能力保住曲风的这条命。” 沈抱尘并不答话。他当然知道情林草,但林枫并不知道,这株“恰好”的救命之药其实却是他独闯岭南,在蛊神宗的圣宫内血战蛊王及其下十二法王,硬生生夺回来的。 林枫接着道:“这一年多来你并不曾到此地看望过曲风,颜先生也闭口不提,但我知道,大哥你一直对曲风的伤心存愧疚。今日你来了,我便说一句,那便毫无必要。当日的情形,即使你不来叫他,以他的性子也决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了。反而若他当日未能起行,没能为那一场轰轰烈烈出一份力,怕是回懊悔终身。” 沈抱尘轻轻伸手,将朱煌折皱的衣服扯平,慢步走上前去,看着曲风露出池面、如同熟睡的脸,只轻轻唤了一声:“兄弟。” 昨日晴空中惨烈的一幕仿佛出现在眼前。 沈抱尘喃喃道:“想当年……”后面却沉默半晌接续不下去,转口道,“颜先生特意前来,可是有了什么医治二弟的方法?” 林枫摇摇头道:“那倒没有。这么久了,我也不再存什么妄想。” 沈抱尘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二弟虽然不言不动,却能感觉到我们,能听到我们的话语。现在只希望颜先生的‘劫丹’能够有效,若儿无恙,二弟想必也会大慰。” 林枫微微摇头:“听颜先生的意思,这劫丹的炼制怕是要牵动整个江湖。你和颜先生早已不闻江湖事,此次却为了若儿的奇症甘冒奇险。其实本不需要如此麻烦。我的离火足以……” 沈抱尘轻叹了口气,打断林枫的话:“离火功法实乃透支自身元气的邪法,你每次替若儿压制病势,便等于消耗了自己的几分性命,更何况若儿的病根在于她元气过盛,离火功法也只能治标而已。” 林枫摇头:“那倒也未必。我曾与颜先生讲过,离火功法取火凤离离之意,若能尽其最后一式,以凤凰履火涅盘之威,未必不能根治若儿。” 沈抱尘叹息一声:“我明白母之爱女,足可不惜生命。虽说母女同心,你甘之如饴,但我们却于心何忍?二弟已然如此,我们怎能对你们母女袖手旁观?莫说我是你和曲风的大哥,就是颜先生的医者之心,也决不能容忍自己袖手旁观。” 林枫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可知颜先生这次突然前来是为了什么?”说到这一句,虽然气氛凝重,林枫面上竟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 沈抱尘摇头:“不知。我听说颜夫人已有身孕,颜先生却急急赶来,所以我才以为他另有发现。” 林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颜先生自己不肯说,不过我和宁儿有过书信。原来是他知道宁儿有了身孕,自是紧张得不行,前几日宁儿偶感风寒,他如临大敌诊脉下方折腾了一夜,却开了个虎狼之方,幸亏第二天那派去买药的丫头也稍通药理,看出他配的药不对症,否则万一宁儿真吃了药,小病也要变成大病了。宁儿气急责骂了他几句,他这才出来躲躲风头。” 朱煌前面听的稀里糊涂,到此处则变得目瞪口呆。原来那颜先生自己治不好自己也就罢了,连给老婆也下错药,当即苦着脸插嘴道:“师父,您就是要他给我治病啊?啊,不好,我得去把鹰儿要回来……” 沈抱尘拉住朱煌笑道:“颜先生的医书神乎其技,你不必担心。至于有开错方子实在情有可原。自古医者不自医,加上这热年外表凉薄,其实内心最是重情,面对爱妻,有兼有孕,怎能不紧张慌乱。所谓关心则乱,究其根源无非‘爱’字乱心而已。” 林枫笑道:“不错,他说是离家出走,怕也是因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再在家出什么馊主意。”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婴儿的哭声传来,林枫慌忙转身道:“若儿又哭了……” 沈抱尘已抢到了门口:“怕是振儿惹到她了,我去看看便可。” 朱煌还没反应过来,沈抱尘已急急离开了。 朱煌在屋内呆了一会儿,陌生恐惧之心渐去,眼珠又开始滴溜乱转。看着那沉睡在药池中的男人,他好奇道:“林姨,这位叔叔在这儿躺了好久么?”他倒是自来熟,跟着秋声振,“林姨”两个字叫的一丝生疏也无。 林枫微笑,轻轻走到池水边:“是啊,有一年多了吧?”说着伸手握住那男子的左手手指,一跟跟轻轻抚摸,然后握住他的手掌,请请抖动,蔚蓝色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林枫一边动作,一边喃喃在曲风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左手后依次是右手,左脚,右脚,林枫的动作温柔得让朱煌都看得痴了,半晌才道:“林姨,你这是在做什么?” “人如果太久不动,身上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都会慢慢地……他昏迷了太久,所以我每天都要帮他动作。”说着,林枫轻轻俯身,将水中的曲风慢慢抱起,放在一边的床榻上,用一块毛巾细细擦干那赤裸的身躯。这一套程序林枫显见是做得熟了,丝毫不乱,一步步温柔地动作,眼角更是慢慢泛起一丝笑意。 这一串下来,怕不有小半个时辰,朱煌早已给自己找了个小凳坐下,却不肯就走。 林枫把丈夫的身体擦干,盖上被子,转过身来才发现这孩子还在瞪大着眼睛观看,当即笑道:“你这孩子,倒沉得住气,果然不凡,怪不得大哥那么看中你。” 朱煌答非所问道:“你每天都要这样照顾他么?”林枫点头。 朱煌喃喃道:“林姨你这样一直做,一直做,已经做了几百天,如果是我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怕是早闷死了。可是我看你一点儿都不会……不会……” 林枫竟被这孩子的一番童语勾起一缕情怀,不禁微笑道:“不会厌烦?是的,其实,每天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很高兴。他就这样躺在这里,我看着他,守着他,为他做一些事,和他一起分享我们的生命。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有了我的一部分,我们将无法分开。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 七岁的朱煌似懂非懂地看着林枫:“这就是你们刚刚说的‘爱’?” 沉默了半晌,林枫失笑,将帷幕放下,走过来拉起朱煌的手:“这孩子,怎么一对着你我就不由得说了这么多。去吧,到后面找振儿一起休息。别多想,否则大哥要怪我教坏他徒弟了。” 第三章 暗流 沈抱尘急匆匆走出那病房,但见院内寂寂无人,显得婴儿的啼哭声分外刺耳。 他正要举步,右手边月亮门吱呀一声开了,颜子星匆匆走出,手里兀自提着那只受伤的鹰不及放下,二人一起急急走入婴儿若儿的房间。 却见那婴儿独自躺在小床上,手舞足蹈,哭得煞是精神。 颜子星长出口气道:“无碍,不是病发,就让她哭吧。” 沈抱尘只觉这样似乎不太好,但饶是他惊才艳艳,却实在不知要如何照顾婴儿,只得苦笑道:“颜兄,你还是去试着哄哄她吧,反正你多练习些,马上就用得上。” 颜子星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手在那婴儿眼前一晃,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孩子哭声渐歇,不一刻便沉沉睡去。 沈抱尘笑道:“厉害,看来以后我们不用担心被令郎吵到了。” 颜子星的脸色更差:“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沈抱尘笑道:“不必,我估计用不到了。你看那两个都这么大了,不睡觉直接打屁股就好,不用这么麻烦。”在多年的至交面前,沈抱尘说笑间终于露出一丝轻松。 二人并肩走出,颜子星道:“这次你来得正好。加上你送来的七窍玉玲珑,劫丹明日便可正式开始炼制。这段时间内,你需要留下护法。” 沈抱尘面色如常,语声却停顿了片刻:“是师……你是说他们会觊觎这‘劫丹’?” 颜子星微微点头:“我只须告诉你,这药是可以让你进入婆娑……”却见一个人影经过,便转口道,“这扁毛畜生我已上好了伤药。他娘的,这药我一般人都舍不得用,你那两个小鬼面子真大。不过这鹰命是保住了,想飞自是不可能了,活着也是个病歪歪的,没啥意思。” 那年轻人小方从堂屋匆匆走过,一见二人忙站住微笑示意。 沈抱尘微笑点头,待他走远后道:“这小方,武功看来不弱,什么来历?” 颜子星摇头:“我哪里知道?他有凝血症,上次发病被我在路上碰到,这病万里难寻一例,患病后能活到成年的我更是从未听说过。我一时手痒,就把他带来研究治法,现在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在这儿待着,人倒机灵,手脚不闲,没事还会去帮帮邻居做活,所以林枫也不厌烦他住下。至于他的武功,据他自己说是西域一个小门派苍龙派门下,是真是假我也懒得细究,治好了让他滚蛋就是。我又不像你,还想着教几个徒弟。” 听到最后一句话,沈抱尘面上显出些沉思,半晌忽然道:“我再求你一事。能不能给这鹰再用味灵药。” 颜子星哼道:“你倒真关心你的徒弟。不过除非用上劫丹,否则这鹰儿是飞不起来了。” 沈抱尘沉声道:“我希望能用你的一味,返照散。” 颜子星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沈抱尘。 沈抱尘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我忽然觉得,似乎应该赶快点教他们些什么了。” 秋声振在客厅里眯了片刻,日将正午,阳光自窗棱间直射进来。他被阳光一晃,登时醒了,揉揉眼睛,从床上蹦起,悄悄摸出房门。 他以前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路径摸得很熟了,从门中出来,正前方是曲风的病房,左边是颜子星炼药的丹房,右手边则依次是各人的卧房以及一处后门。 略一思索,秋声振便悄悄摸向右边,想要溜出去。却见朱煌正施施然从月亮门走出来,两个孩子立时凑到了一块。 秋声振道:“林姨呢?” 朱煌道:“她还在药室里给曲叔叔治病呢。” 秋声振点点头道:“他们不在正好,走,我带你去看宝宝。” 两个孩子悄悄走入西厢,却见那小女婴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两个孩子轻手轻脚走过去,看那婴孩平躺在床上,双手双脚叉开,双眼却并未完全合上,还留着大大的一条缝隙。 朱煌讶异道:“她的眼睛……怎么没闭上啊?” 秋声振急急做出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声点儿,别把她吵醒了。颜先生说,她的眼睛太大,现在人又太小,所以眼皮遮不住眼睛。” 两个孩子正说着话,那若儿似乎感觉到二人,骤地睁开眼睛,巴巴看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一眼,突然大哭起来。哭声之大,把朱煌差点儿吓得跌个跟头,赶紧一叠声问:“怎么办?怎么办啊?”想起臂上的疼痛,却不敢伸手去抱起那婴儿。 秋声振其实也慌了神,自己把这婴儿吵醒,若是林姨来了还好,万一惊动颜先生过来,少不得又是一通责骂。但眼见朱煌惊慌,他却不将惊慌之意表现出来,勉强镇定道:“怕什么。她哭不过是因为……饿了。” 朱煌闻言,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块路上偷买的牛肉干,当即举起伸到若儿嘴边,口中道:“来,来,给你吃吧。” 那若儿不明所以,见肉干到了嘴边,当即吮了一口,登时被辣得小眉头一皱,哭得更大声了,并一巴掌拍了过去。 她虽然年小,力气却大得不合情理,朱煌竟没能躲开,只被打中一下,手背却顿时红肿起来,疼得呲牙咧嘴,转身质问秋声振道:“你不是说她要吃东西么?怎么还打我?” 秋声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哂道:“你还配当我的大师兄?人也太笨了。你给她吃肉干她怎能不打你?若儿是女孩儿,定是怕胖不吃肉的。”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桃子,伸到若儿嘴边,“来,吃水果。” 这次若儿连尝都懒得尝了,一把抓了过来。秋声振虽然幼小,之前跟着沈抱尘倒颇学了些上等内功的基础,动作比朱煌要快得多,但这一把仍是没能躲过,转眼间手上就多了三道伤痕,登时和朱煌成了难兄难弟。 若儿伤完人,心情似乎舒畅许多,哭声渐歇。两个孩子顾不上疼痛,同时松了一口气。 却听门帘响动,林枫急步走进来,轻轻把若儿抱起。若儿一躺进母亲的怀里,登时止了抽噎,嘻嘻欢笑起来。林枫松了口气,看向两个兀自可怜巴巴看着若儿的孩子,才发现秋声振手上鲜血淋漓,忙右手抱着若儿,左手急急在床边摸出一瓶药粉,给秋声振涂在手上。 看着林枫娴熟的动作,朱煌摸摸手上的伤痕,心内登时平衡了许多。这若儿没事抓人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竟然在她的床边就准备好了药。 正忙乱着,脚步声起,领先一人正是颜子星,身后跟着的却是笑眯眯的小方。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看到若儿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咳嗽几声,从怀里掏出个赤红色的盒子,递给刚空出左手的林枫道:“这是七冷丸,你爱用不用,随你。”说完转身便出。 小方尴尬地一笑道:“嫂子别生气,颜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脾气不好,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你。那离火功法太过霸道,非迫不得已切不可轻用。”说到最后几字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林枫将那盒子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温柔摇着怀内的幼女,脸上的表情让朱煌和秋声振看得只觉心内一暖。 半晌,林枫方才展颜一笑,轻轻道:“谢谢你。放心,我省得的。” 小方见林枫笑了,登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嗫嚅道:“我去问问颜先生,这药该怎么吃。”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林枫将孩子放下,又叹了口气,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拿起那盒子,轻轻打开。 ——却见盒内晶莹如玉,小指肚大小的十粒丸药静静躺在大红的绸缎上。眼看这药丸如此之大,不过数月的婴孩怎能吃得下去? 不片刻,小方飞快地跑回来道:“颜先生说,把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的药丸。那药丸如水即溶,让若儿喝下药水即可。” 林枫点点头,伸手取过一只白瓷小杯。她右手抱着若儿,单手取水甚是不便,小方犹豫一下,刚要过来帮忙,却见那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嘴里喊着:“我来喂,我来喂!” 林枫一笑,将手中的杯子递给秋声振。她知道秋声振一向喜欢模仿沈抱尘的模样,虽然不过四岁,仍然有些淘气,却比那七岁的朱煌稳妥得多。小方心内有些担心,觉得不妥,却已不及出声阻止。 秋声振接过杯子,心中兴奋,忙取出一粒丸药,正要按方才小方所说动作,却见那朱煌趁他不备,一把将杯子夺走,得意洋洋便要去取水。秋声振合身扑上,两个孩子还没干活,已先扭成一团。 朱煌比秋声振大上几岁,身材要高壮得多,但秋声振自幼学武,内力底子打得一等一的扎实,二人扭打之下竟是不分胜负。林枫抱着孩子没法阻止,小方忙上前扯开二人。 两个孩子被拉开后却都不哭闹,但看上去胜负未分都有些意犹未尽,林枫忙打圆场柔声哄道:“罢了罢了,不要争抢,你们一人一次帮忙喂妹妹,好不好?”说着将若儿放回榻上。 孩子脸,变得快,转眼两个孩子又笑嘻嘻地凑在一块。 秋声振轻手轻脚把化了药的水让若儿喝下。那药虽然颜色黝黑,竟似不怎么苦,若儿这次倒是乖得很,没打人没抓人,一口一口咽下去。 朱煌朗声道:“好了,这次是你喂的,后面你喂四次,我喂五次!” 秋声振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行,我还不会数数,回头你肯定骗我,一会儿我要给药全都做个记号,省得被你糊弄。” 林枫眼见女儿顺利服药后,脸色慢慢正常,眼睛阖上,又自沉沉睡去,一颗心也终于放下,听到两个孩子的童言,不由莞尔:“那就麻烦两位大侠好好看护若儿了。我出去看看颜先生。”说着转身出去。 前厅之内,颜子星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正为那小方诊脉,半晌方才微微点头,正待说话,却见门外一声断喝:“别信这个庸医!” 几人举头望去,却见一人三绺长髯,一身红袍,迈步走上前来,正是之前曾经给颜子星看过病的唐先生去而复返。 小方不知此前的纠葛,耳听居然有人骂颜子星为庸医,简直就像听到有人骂白莲教主武功低微一般,登时一愣,转头看向那愤愤跨入门口的唐先生,起身沉声道:“这位是?怎可如此乱说话?”即使质问的语声中居然也带着一点儿羞涩的低沉。 仿佛天下脾气暴躁的医生都一起集中到了这个小小村镇,唐先生的脾气好像比颜子星还要大上几分,当下也不答话,只教训道:“我道是哪个庸医给你瞧的病,原来就是你自己啊。”说着转向小方,“你也是的,居然会找这个庸医,你没看他连自己都治不好么。”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颜子星登时咳嗽起来。 恰在此刻,林枫婷婷而进,正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先招呼道:“唐先生请坐。”然后款款转向颜子星道:“颜先生,该给小方施针了吧?” 唐先生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见小方的面色便是一愣,也忘了生气,一把抓过他的手,稍一把脉面色阴沉道:“凝血之症?” 四个字一出,本是一脸官司的颜子星脸色一变,竟隐隐有几分惊异。小方下意识地看了颜子星一眼,点了点头:“不错。” 颜子星冷冷道:“他这病可不是你这样的庸医看得的!” 唐先生又仔细看了一眼小方的脸色,方才道:“凝血之症属胎里带来的,哈,患病者血液会凝块,流动不畅,发作必死。大部分得病的孩子根本无法出生,偶有顺利出生的也活不过三四日,故世人对此病所知甚少。至于你……你竟然能活到现在,一直没发病?哈,你的运气实在是难得,不过不重要,你的病已经根深蒂固,现在已然开始发作,一刻钟后血液就会开始凝结,活不了了。你也不用让这庸医给你施什么针,哈,找个地方安静等死吧!”这大夫说话却直接得紧,丝毫不怕影响病人的心绪。特别是最后叫人等死还打了个哈哈……这种大夫能一直活到现在还没被病人打死,也算是人间奇迹了。 沈抱尘这才知道,这小方的病竟是如此凶险的奇病,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让颜子星“捡”他回来,为他治病? 颜子星冷笑连连:“活不了了?” 那唐先生也一脸冷笑:“自然,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 颜子星大笑,骤然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匣金针,随手捻起一针,看都不看,直直刺入小方的眉心。 颜子星丝毫不谙武功,但这一串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滞涩,连沈抱尘这等绝顶高手在一边看了,都不禁暗自称绝,自忖若让自己依法施针,虽然凭借自身高深的武功足以做到丝毫不差,但仿佛颜子星这般浑然天成,那是决不可能。只凭这一刺,不管结果如何,颜子星天下神医之冠的名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那唐先生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却见颜子星双手不停,连续死针刺在小方的印堂、人中、左右太阳穴上,针针俱是致命要害,只要下针有分毫不准,小方都必死无疑,唐先生只是看着,脸上已是冷汗直淌。 五针刺完,颜子星手一挥,五根银针魔术般被他收回手中,就势一个转身,在桌上的烛台火焰上一过,旋即收回匣内:“好了。” 唐先生狐疑地抓过小方的手,一按脉,脸色登时大变。 ——方才小方脉象凝涩,明显是病症即将发作的症候,谁知不过片刻功夫,那脉象竟然恢复了正常,虽然绝症犹在,却是隐而不发,竟是暂时无碍了。 唐先生的手一阵阵颤抖,半晌忽然转身,朝颜子星深深一拜:“先生大能。末学唐畔拜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沈抱尘等人这才知道,则会唐先生的全名叫做唐畔。 颜子星只看他能诊断出凝血症这种奇病,便可知他虽不及自己,却也算是自己所见行医中的佼佼者,当即回道:“颜子星。”语声虽然仍是僵硬,却也没了那讥诮之意。 “颜子星”三个字一出,唐畔登时一愣,整个人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方道:“不医小病颜神医?怪不得,怪不得!”说着话一揖到地,“今日能有缘见到先生乃是在下三生之幸,不知先生可容在下暂时侍奉左右?” 颜子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林枫却知他既然没有开口赶人,定还是觉得这唐先生有些真才实学,当即微笑着让唐畔坐下,笑道:“唐先生方才去而复返,却是为何?” 唐畔刚刚从见到颜子星的惊愕中清醒过来,闻言欠身道:“惭愧,方才我已出庄,忽地想起脉枕落在了此处。曲夫人莫笑,这脉枕是我吃饭的行头,跟了我几十年,舍不得丢,所以我方才回来了。若非如此,我和颜神医擦肩而过却眼拙错过,日后怕是会后悔终生了。” 颜子星一语不发,林枫微笑道:“唐先生若有闲暇能来舍下盘桓,我们自是欢迎。” 唐畔大喜,一躬到地,当下告辞而去了。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两个孩子便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住了下来。只是他们两个数数都数不清楚,也不知究竟住了多久,只知轮流喂那若儿七冷丸,上面被刻了宝剑花纹的已被消耗两颗,而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花纹——朱煌硬说那是龙纹的,也已用了三颗。 从颜子星或者林枫的眼中看来,沈抱尘这师父当得实在是不怎么够格,既没见他教这两个孩子读书,更不曾见他教过他们一日武功,只是有了兴致就带他们四处转转,蹲着看蚂蚁,抬头找飞鸟,顺便还得躲鸟粪,若无兴致就躲在房里睡大觉,任由两个孩子漫山遍野跑着玩去。 但两个孩子却是高兴得不行。那小王爷朱煌就不必说了,秋声振虽然一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终究是个孩子,突然有了玩伴,且不用读书,不用练武,又没人管,两个孩子便一日强似一日地玩疯了。 小院子里的大人们心情却似乎没有随着孩子们的心情变动。师父看上去什么事都不在乎,倒也还好;颜子星已经回家,偶尔来上一次看看他从不许别人进入的药庐,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脾气一次比一次暴躁;林枫忙着照顾女儿,还要照顾丈夫,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了七冷丸,颜子星保证若儿无恙,但每次若儿一发病,她仍忍不住用离火功法为其压制,使得面容一日日憔悴。而每次颜子星回来,唐畔必然前来,医术长没长进不知道,但两个暴脾气凑一块,脾气都见涨。唯一让两个孩子觉得不那么沉重的就是小方了,这个每天微笑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成人世界让孩子们想不透的沉重和压抑,只是每次见到林枫时,眼内的羞涩压不住烈焰,连孩子似乎都能看出来。 于是,两个孩子就在这大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之下没心没肺地疯着,让人觉得,似乎欢乐才该是这个世界的基调。成人的阴郁,成人的沉重,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在此处找到了无限的乐趣。他们喜欢这里,喜欢这院子,喜欢这些人,喜欢那花木窗棂和轻薄的窗纸,喜欢红色的砖灰色的瓦,喜欢哈出的冷气。他们喜欢师父,那个永远要整理一下他们的衣衫,带着他们满山乱转的师父;喜欢林姨,能为他们做出好吃的,还会责怪师父耽误他们读书的林姨;喜欢颜先生,喜欢他暴躁的脾气下掩盖的最敏感、最善良的心,喜欢他嘴里虽然不屑,却在为鹰儿换药时眼中露出的慈悲;喜欢小方,这个毫无来由的外来者,这个有时比两个孩子更像孩子、带着一丝羞涩的大孩子;甚至喜欢唐畔,喜欢他的执着。 总之,他们喜欢一切,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仿佛一梦。 但成人现实的世界,终究有一日还是会碾过孩子的梦。 很快。 除了争先恐后照顾小女婴若儿,两个孩子最常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照顾那只折翅的鹰儿。那鹰起初甚是孤傲,不吃不喝,每日不断挣扎,似乎若不能重返碧空,便不如死了一般。但人力无可抗天,那日惨烈的一战使得这鹰受伤太重,虽有颜子星妙手回春,终究断翼是接不上了。两个孩子当日目睹过这鹰负伤奋战的一幕,对它除了怜惜之外,隐隐多了一层钦佩,故而不厌其烦地照顾,几十天下来,那鹰一日好似一日,对两个孩子也不再警惕,两人一鹰玩得不亦乐乎。只是对于这名字两个孩子始终达不成一致,一直只能鹰儿鹰儿地叫着。 这一日,天气愈发寒冷,颜子星一大早到了药庐,出来时脸上罕见地露着喜色,笑道:“果然不错,劫丹必成!” 所谓劫丹的配方和炼法,颜子星只是从一些古书残页,加上自己的分析研究中而得,虽然跟沈抱尘和林枫说起时,傲慢得像信心满满,其实对于能不能炼成并没有半分把握,直到此刻,劫丹已略略成型,他才确信一直以来的路是走对了。这等喜悦,令一向以冷漠示人的神医也无法掩饰心内的狂喜。 若唐畔听了神医找到了炼制传说中的劫丹的方法,估计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今日这崇拜者没来。小方不知去了哪里,林枫这时一定是在病房里照顾曲风,颜子星决不愿踏入那个他亲手建立起来的病房……以至于神医竟然一时无法找到人来分享自己的这份喜悦。 ——其实也不是没人,眼前就有,就在药庐的门口,一大二小三个大活人就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蚂蚁,甚至听到神医狂喜的宣言,竟是无一人抬起脑袋。甚至连那不能飞的鹰儿,两只眼都只紧紧盯着乱爬的蚂蚁,对颜子星的笑声置若罔闻。 高兴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直到颜子星的笑容渐渐消失,沈抱尘和两个徒弟也终于看到那蚂蚁找到回巢的路,终于抬起头来。 沈抱尘笑道:“哦,那不挺好的。” 颜子星愤然无语,两个孩子已经站起身来,朱煌嘀咕着:“不是早就说能炼成么,现在还这么高兴,大人真奇怪。”说着朝那鹰一挥手,“刺客,走。” 那鹰听叫,扑棱着翅膀似乎竭力想要飞起,却最多只能离地不到三尺,就这样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去。 秋声振也站起来,喊道:“不对,我明明给它起名叫杀手的。” 那鹰一听这边也在叫自己,登时无所适从。 朱煌转身道:“我是师兄,应该听我的。” 秋声振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呸!” 沈抱尘失笑道:“刺客杀手还不都一样么……”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已经扭打到一处,地上登时烟尘滚滚,红裘和白衣转眼染成土黄,那不知该叫杀手还是刺客的伤鹰跳到眼前,也滚入战团,也不知是在帮谁,一时间院子里变得热火朝天。 颜子星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抱尘:“你不去拉拉?” 沈抱尘笑道:“小孩子么。颜兄,你好好在这儿学学,马上就用得上了。” 颜子星平生最好清净,听着这稀里哗啦的声音只觉心烦欲恶,又想起怕是不过多久自己家里也要添个这么吵闹不休的小家伙了,登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正要开口说话,骤听一个沉闷的声音自门前传来:“颜神医可赐见否?” 那声音浑厚得不似人声,倒仿佛魔神从天而降,那雷一般的轰鸣宣示自己的到来。两个孩子只觉耳朵嗡嗡震响,不由得停住了扭打。 沈抱尘的脸色骤然一沉,伸手将两孩子拉起:“走,跟师父出去看看。” 颜子星本不甚在意,此刻见沈抱尘如此凝重,竟不放心两个孩子单独待在院内,登觉来者或许并不简单,忙问道:“你识得来人?” 一身锦缎长袍是耀眼的明黄色,这毫不在乎的僭越让这人本就浮扬于面上的飞扬跋扈又添上了几分,虽只孤身一人站在门前,但他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孤拔的身形让人第一眼便无由地联想起碧血黄沙、修罗战场。仿佛无数的铁甲战士正隐藏在冥冥之中,等待自己的铁血将军随时召唤。 沈抱尘自然是认识他的。事实上,当今江湖,不认识此人者真的很少——而且大部分都已死。 莲尊未来佛,白莲教副教主赵权! 白莲教自明初被朝廷禁绝,又被江湖各方联手打压,元气大伤,但蛰伏已久,已经渐渐在江湖人不知不觉间慢慢恢复,直到二十年前,自称弥勒佛第七世转世的许云鸿接任教主,一统白莲各宗,朝堂和江湖同时愕然发现,潜龙出渊,白莲教席卷天下之势已不可当! 许云鸿惊才绝艳,即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不承认他江湖第一人的地位。近年来白莲势力稳固,许云鸿已近乎绝迹江湖,而白莲教在江湖中的大部分事务,均由眼前这位副教主赵权主持:近年来,四次强攻蜀中唐家堡,一战覆灭江东十五会大联盟,巧计攻破阳同仓……种种震动天下的大事,均由这位副教主主持,在大部分江湖人的眼中,这标志性的一袭黄袍便是让他们在午夜惊醒的噩梦。 而目前,这位几乎让整个武林惊惧的白莲副教主,放弃了自己的万千政务,就站在这寂寥的小院门前。 颜子星显然并不属于那些会惊惧的人,他的语声中似乎永远带着一丝愤世嫉俗的怒气:“你听不懂么?我没兴趣去,看病,也得有先来后到。” 赵权微微颔首,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先生所言极是,不过医者父母心,我家教主心忧幼子之病,还是请先生通融一下。”声音生涩冷硬,仿佛是铁锈摩擦一般,但语气却尽量和缓,这在杀伐决断的魔神来讲,已是破天荒的耐心了。 颜子星冷笑:“你家教主虽然威风,却也管不到我。他儿子的生死,关我屁事?” 赵权微微点头:“先生的话有道理。” 颜子星倒是一愣,赵权却接续道:“第一句话有道理。我家教主却是威风,所以先生如果固执不愿,赵某愿为教主分忧,只好得罪了。” 赵权近年威名日隆,此次更定是有备而来,颜子星虽然知道尤沈抱尘这个强援在后,心内也着实有些忐忑,但话已至此,骑虎难下,当即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赵权正待开口,心内警兆突现,骤地偏转过头去:“原来你在这里?怪不得!” 沈抱尘暗自叹息一声,将二小朝院子里又推了推,顺手抚平长袍的褶皱,迈步而出道:“赵教主,好久不见了。” 赵权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似欣然,又似愤怒,半晌方道:“我真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沈抱尘淡淡道:“我也不想,可惜不能不见。” 赵权忽地大笑,笑声如雷鸣般,仿佛让整座房屋都跟着颤抖:“听说你在方寸山上让莲吃了亏?这事我听着高兴,本不想找你麻烦,但若是你以为自己胜了那个小人,便有能力与我对抗,那你便错了!”说着他一步跨出,但步子大得惊人,竟越过丈许,瞬息便到了颜子星的身前。 沈抱尘本不想与这昔日的上司正面冲突,但赵权一动,他已别无选择,当即也是同样一步跨出,随手一带,将颜子星换到自己身后,恰好被刚刚闻声出门的小方接住。 沈抱尘低声吩咐道:“带颜先生到后面休息。” 赵权本是白莲异宗大乘道的宗主,武功比之教主许云鸿也不过略逊一筹,沈抱尘虽是教主昔日最杰出的弟子,却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一见沈抱尘上去,赵权冷笑一声,挥手抓去。他这一爪抓出,方位变化莫测,沈抱尘一时只觉漫天爪影席卷而来,当即身形一窒,原本前进的身躯硬生生后退半步,以毫厘只差躲过这一击。 赵权正要追击,骤有所觉,身子将将后退半步:“我当谁有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京城十九房的唐畔先生。当日蜀中一战你们京城诸房全做了缩头乌龟,现在倒敢露头了?” 一袭红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颜子星的崇拜者、脾气暴躁的一声唐畔现身在众人面前。 他不理赵权的喝问,只朝颜子星一揖到底:“颜神医,在下真心仰慕神医的医术,哈,隐瞒唐某出身并非蓄意,先生莫怪。”说完才转向赵权,“赵权,你莫忘了,这是江南。你在白莲教内作威作福,哈,以为在这儿大家也怕你不成?蜀中唐门的血债,今日便要你一一偿还!” 赵权大笑:“好,你急着找死,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为教主除此叛徒!”说话间仿佛一缕黑气自脚下升起,转瞬间整个人仿佛都被这诡异的黑气萦绕,喝道:“莲尊降世!” 仿佛受到这不属于人世的气机牵引,在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连青松似乎都在瑟瑟发抖。墙边的劲草无风自倒,仿佛一起朝着这魔神参拜。甚至连那无畏的鹰儿都停止了跳跃,几乎将头藏进了翅膀里。两个孩子只觉一股大恐惧莫名在心内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充斥了身体,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腿脚不至于软倒。 赵权目光流转,看到两个孩子仍能强撑着站在一边,特别是那秋声振竟然毫无畏惧地朝自己看来,目光炯炯如剑,不禁稍稍一愣。他的武功乃是白莲中的异数,以气势为先,一般江湖好手在他这等全力施为下,怕是早就心神俱丧,束手待擒。他自然没期望靠这一式便击败沈抱尘,却万料不到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仅仅在沈抱尘身边呆过几天,竟也能支撑住自己的威势,对沈抱尘的评价不禁又上了一层。 愣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他魔神般的气势一滞。 气机牵引下,唐畔双手一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暗器雨般落下。但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其实唐畔发出的,只是一件暗器——一枚铁蒺藜。 三年前蜀中唐门与白莲教最后一站,赵权亲率教众笔直攻入唐门的总堡,大肆杀伐,无人能当,几乎攻破唐家供奉列祖的内堡大门,若非唐门游说天下,众巨家氏族骇于白莲势大,群起而攻之,赵权被迫退兵,唐家堡千年基业几乎都要被连根拔起。 唐畔此番现身,心内对这魔神却着实害怕,故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只求能缠住这赵权片刻,沈抱尘可以趁隙而入,或能击退这杀神。 赵权冷笑一声,身上黑雾益盛,那铁蒺藜一入黑雾,竟如被一只无形怪兽吞噬了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权动都未动,便破去了唐门秘器,当即冷笑道:“还有什么?不妨一并送来。我看看你们唐门还有什么能用的花招。沈抱尘,你别靠别人送死,过来受死吧!” 沈抱尘心知再不出手,怕唐畔一招间就会被赵权杀死,当即长叹一声,迈前一步,正待出招反击,却见赵权招式一收,一言不发,身形竟是急急后退,转瞬之间已然不见了踪迹。 沈抱尘收招,转目朝西方的巷口看去,众人不明所以,随同张望,却见一名老人自巷内徐徐走出,一身青袍。 沈抱尘识得,此人正是当日自己离开安平郡王府时,曾经在酒楼偶遇的老人。 老者几日不见,面上忧思更重,微微抱拳道:“关中左锋,见过各位。” 朱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威猛老人。 数月前沈抱尘与左锋见过一面,沈抱尘当时便猜度出对方的身份,却默契不言,此刻葫芦揭开了盖子,沈抱尘便抱拳道:“多谢左堡主义助。” 左家雄霸关中,实力雄厚,左锋更是纵横江湖数十年未尝一败,威名直逼天下第一许云鸿,此番突然现身,若与沈抱尘合力,饶是以赵权的自负,也只能暂避其锋而去。 左锋哈哈大笑,那笑声豪迈,实在不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沈先生过谦了,就算左某不是恰逢其会,那赵权又如何是沈先生的对手?” 说着正好秋声振抱着那伤鹰跑过来,那鹰一进屋,立时拼命挣扎,跳出秋声振的怀抱,扑扇着翅膀一蹦一蹦朝左锋“飞”去。 左锋身形一展,那鹰已到他手上,他轻轻抚摸那鹰的翎羽道:“原来是诸位救了我这鹰儿一命,左某感激莫名。”说着面露惊异之色,“神医果然神乎其技,鹰儿这等伤势都能痊愈,左某佩服佩服。” 颜子星脸上忽然露出些尴尬,旋即隐去。 秋声振愕然,伸手拉拉沈抱尘的衣襟,奶声道:“这……刺客是他养的?” 朱煌却没这么知礼,厉声喝问:“你抢我们的杀手做什么?” 左锋微笑,咳嗽几声道:“原来是你们在照顾鹰儿,多谢两位小侠客了。这鹰是我们左家传递信息的鹰王,上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不知为何受了伤。我沿路寻来,却不料会再遇见沈先生,真是有缘。这鹰多谢你们收留了。”说着看到秋声振一副惶急的模样,便将鹰儿递出去道,“既然你们收留了它,不如以后就由你们照顾它了,如何?” 秋声振接过鹰儿,一声欢呼,哪儿还管左锋后面说些什么,和朱煌自顾自玩耍去了。 左锋朝向沈抱尘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是万里难寻其一。沈先生着实让左某羡妒。” 沈抱尘笑而不语。 颜子星在一边插话道:“颜某今日算是欠了左堡主一个人情,他日左家若是有个奇症,尽管来找我。” 左锋哈哈大笑道:“能得颜神医一诺,便等于多了一条性命,左某先代家里那帮不成器的谢过了。说起来,我自从三年前便开始偶发头疼,至今越发严重,可是内息出了什么岔子?”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不是。”说完径自仰首望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沈抱尘知道颜子星的性子,微笑代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可有治疗之法?” 颜子星这才回转目光:“这样问话才对!哼,你自己就已判断是内息走岔,还来找我作甚?” 左锋方知是自己的问话不合眼前脾气怪异的神医脾胃。他统领左家这许多年,城府已练得极深,当下不以为忤地笑道:“确实是左某的不是。请先生赐教。” 颜子星伸手为左锋把脉,足足片刻,沉吟不语。 左锋见状笑道:“颜先生不须犹豫,左某虽不敢说看透生死,些许事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颜子星思忖片刻道:“你这病……医不好了,这头疼怕是要跟你一辈子。” 左锋笑道:“可会死在这上面?” 颜子星摇头:“现在不会。” 左锋大笑:“好,现在不会死,便够了!” 两个孩子似乎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爽快的语气谈论“死”字。秋声振悄悄问朱煌道:“死究竟是什么啊?我看他们好像丝毫不怕的样子。” 朱煌摇头晃脑道:“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爹,他告诉我,死就是人离开这里,去另外的地方重新过活。” 秋声振恍然道:“噢,就像颜先生离家出走一般……” 今日被揭发身份的唐门唐畔一直坐在一旁,虽然心有不安,闻言仍是忍不住地开口道:“颜先生,恕唐某冒昧,左堡主神完气足,实在不像有如此恶疾,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病症?” 颜子星出奇地没有发怒:“你的医术也算不错,不如也来把脉会诊一番。” 能得颜子星“不错”两字评语,唐畔顿时面目放光,犹豫片刻,终于起身走近,伸手搭在左锋的腕上,沉吟不语。 许久,颜子星问道:“如何?”连左锋也不禁注目看向唐畔。 唐畔沉吟半晌,终究被颜子星磨灭了傲气,语带犹豫道:“左堡主身体强健得紧,玄门内气深不可测,在下才疏学浅,实在诊不出什么怪病。哈,至于左堡主所言的头疼,据在下看来,无非是思虑过甚,乃求不得之苦,左堡主只要抛开世事,静修个一年半载,日后少些思虑,应该……就可以不药而愈了。”因为之前有颜子星言之凿凿,此刻唐畔说起来不禁忐忑。 左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抱拳道:“颜先生果然神医,在下这病……怕的确是要跟我一生了。”说毕转向沈抱尘道,“不知沈先生会在此处停留几日,他日左某有暇定当前来拜会。”说完起身而出,经过两个孩子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眼,“沈兄,不如把你这两个徒弟分一个给我,如何?” 朱煌吐吐舌头道:“你这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也想做我师父?你能数清蚂蚁么?” 左锋闻言哈哈大笑,径自离去。屋内一时沉寂下来。 唐畔起身,长揖道:“沈大侠,颜先生。唐畔日前多有隐瞒,万望恕罪。只求二位知晓,唐门对诸位绝无恶意,只是我家宗主查到白莲教最近对颜先生多方注意,哈,似有举动,为防万一,才派我来此查探一二,顺便保护颜先生。没想到赵权竟会亲自来此地,我这就要急急回去禀报宗主才是。” 沈抱尘突然道:“且慢。”说着将桌上的脉枕扔出。 唐畔伸手接住,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只听沈抱尘道:“你回去便道沈某多谢宗主好意,你们唐门的人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唐畔唯唯诺诺退出,将到门口,颜子星突然也开口道:“左堡主不仅是左家的掌舵人,一身系全族荣辱,更以一人之力对抗白莲教主,这样的人,只能死而后已,你说的方子怎能做到?为医者查探病症乃是第一层功夫,但若能追根寻源,才能算得上登堂入室。” 唐畔一震,回身恭敬一揖,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两个孩儿被拘了这么久,早就不耐,撒着欢跑出去玩了。 沈抱尘轻轻站起,拂去桌上刚落下来的一点灰尘道:“你上次说得真准,左家、唐家、圣……白莲教,都来了。” 颜子星道:“你怕了么?” 沈抱尘沉吟:“唐家未必有什么大图谋,不过是知道白莲教有所行动,便要查探破坏而已。我已警告了唐畔,想必他们不会再有动作。赵权今日急急退走,不肯和左锋朝相,说明白莲教还不想和左家堡翻脸,所以他不会轻易回来。我从未听说师……教主的幼子有什么重病,他再找别的医生便是。” 颜子星傲然道:“他就算回来我也未必怕他。他既然是想找我去治病的,又怎敢为难我?对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许云鸿有儿子?” 沈抱尘轻轻摇头道:“这是个极大的秘密,我也只是零星知道一点儿。教主的确有一个孩子,却不知生母是谁。自他出生起教主便将他送至别处单独抚养,连当日的我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多大,长于何处。我们曾猜想教主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卷入江湖争斗,只愿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所以根本不曾考虑过让他参与白莲教的基业。”说着难得地一叹,“父子天性,从来如此。纵然教主雄才大略,当他提到自己这个孩子时,那脸上的温柔也和方才弟妹看若儿的神色一般无二。我虽自幼跟随教主学艺,却是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此般神情。” 颜子星点点头道:“如此便清楚了。说起来许云鸿待你也算不错,你们上次坏他大事,他竟然就此算了,没有取你性命!”说到这儿,他眼见沈抱尘脸色要变,忙回转话题道,“不过许云鸿想得更多的终究是气吞天下,就算是为了孩子也未必肯付出太多,但为了他自己,那可不一样了。” 沈抱尘凝神道:“此话怎讲?” 颜子星站起身来,缓缓道:“其实你应该想到: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 沈抱尘经过百炼的心神仍是不禁一沉:“莫非这劫丹,竟然有突破魔障之力?” 颜子星沉声道:“这只是传言。劫丹之说,荒诞附会处本就甚多。曾有传言,劫丹足以助服用者安然度过天地一劫。你应该能明白,即使只是传言,对于困于心障的你们,会有多大的吸引力。” 沈抱尘微微颔首,他早已明白了颜子星最大的担心。 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乃是白莲教最高心法。按白莲教义记载,每逢魔长道消之时,弥勒便会舍弃极乐世界,舍弃转世,领导白莲教众证大勋业,得大欢喜。而这绝世的神功,便是弥勒转世前传承自极乐世界的最后一丝灵识。那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绝大威力,若是有人能达到最高的第十层功力,将恢复弥勒神力,寂灭天下。 这传说自是荒诞不经,但白莲教一脉多遭江湖打压、朝廷围剿却能薪火不息,便是因为这秘传神功的威名让它的敌人一次次战栗畏惧,于是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的神秘色彩也跟着越来越浓。但说来让人沮丧,历代教主或才智超卓,或痴迷武学,但别说那传说中的至高境界,即使次一层的第九重天也未有人炼成过。直到这一代,教内出了个千年少有的天才许云鸿,二十几岁即参透婆娑世界的第八层,获白莲教主之位,又二十年,断云谷一战白莲教几有覆灭之虞,许云鸿破关而出,以第九重天神功击杀当时的武林领袖江东云飞渡,又杀死各门派精英高手七十人,威名一时无两,隐隐为天下第一人。 可饶是以许云鸿的天纵之才,也仍然无法突破第九重天,达到天地寂灭的第十重境界。若是劫丹真有助其突破魔障、达到十重的魔力,可以想象,就算是倾整个白莲教之力,许云鸿也必要得到它不可,而江湖各派只怕决不许劫丹现世。如此情势,沈抱尘也不禁头疼。 颜子星叹息道:“若儿乃是千年不遇的奇症,她的静脉内元气极其充沛,天生便不啻玄修多年的高手,但她幼小的身躯不足以容纳这些元气冲撞,这些年来全靠林枫以燃烧生命获得的离火之力压制这些伤害,所以我才想到劫丹之法。这劫丹若能助若儿固本培元,将那元气收归己用,方可彻底治愈她的病症。我此前只是一试,直到今日,才敢确定劫丹炼制可成。可太巧了,就在今日,他们都找上门来了……” 不知不觉间,林枫已抱着若儿走进屋子,此刻插嘴道:“颜先生,不知那劫丹需要多久才能炼成?” 颜子星面色阴沉道:“若你昨日问我我还真不知。”说着屈指计算,“大概还要五十三日,数九一过,大道当成。” 沈抱尘站起身来,看了若儿一眼,方才道:“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和左堡主谈一谈?” 林枫斜他一眼:“连你竟然都怕了?” 沈抱尘摇头道:“二弟只剩这一点儿骨血,我决不容她有失!别人便也罢了,若是师……教主亲自前来……” 颜子星笑道:“那你可以放心。我有可靠消息,许云鸿此刻正在闭关苦练烈日心经,意图以外道之力助自己突破魔障,尚须百日才能出关。若他强行出关,怕是会元气大损,劫丹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许云鸿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沈抱尘心下微安道:“如此便好。此地远离白莲圣地,白莲教万不敢出动大批人手来攻。我们小心便是。” 过了数日,除了两个孩子一只鹰每日打闹不得安宁,倒是别无波澜。沈抱尘也落得清闲,只躲在屋内练功睡觉,正睡得香甜,忽听孩子哭声大作,心下一沉,忙走了出来。 却见院落内秋声振抱着那鹰儿放声大哭,朱煌立在一边也是凄然,林枫抱着若儿哄完这个哄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恰在此刻,颜子星跨门而入,一见此情景登时把脚缩了回去。 沈抱尘上前蹲下道:“怎么了?” 朱煌带着丝哽咽:“鹰儿,鹰儿死了。” 秋声振大声道:“不对,它没死。”兀自紧紧抱着那鹰尸不肯撒手。 朱煌只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伤心得哭都哭不出声来。在此处住了四五十天,和鹰儿朝夕相伴,他似乎将它当作了和秋声振一般的伙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鹰,会死。 人生刚刚开始,死,本应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却突然出现在现在两个孩子的面前。 就在刚才,似乎上一刻还一切正常,那鹰甚至正一天天好转,仿佛连翅膀都能够挥舞,仿佛即刻就要重回碧空,可下一刻,这天空的王者已颓然倒地,再也不能回应孩子们的召唤。 朱煌虽然不像秋声振那样紧紧抱着鹰儿,虽然能极力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心内却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似乎是恐惧,似乎是凄凉,更是孤独。 仿佛一个朋友,永久地走了。 沈抱尘轻轻抚摸着秋声振的头道:“它真的死了。” 秋声振哽咽不答。 沈抱尘握着他的手,抚摸着那鹰的身躯:“你看,它的翅膀不再扬起,它的喙不会再张开,它的脚趾也变得冰凉。因为,它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去到别的地方。” 秋声振不知不觉放下鹰的尸体,朱煌哽咽道:“这就是死么?它为什么会死?” 沈抱尘叹息:“死,便是失去了生命。生命是上天公平地赐给每个生灵的,鹰儿是天空的宠儿,飞翔了一生,它受了太重的伤,或许在它翅膀折断的时候它便已死了。只因为它喜欢你们这两个朋友,舍不得你们伤心。现在,它已经陪了你们这么久,所以,才能无憾地离开。” 朱煌摇头:“可是我们还是很伤心。” 林枫也蹲下身体道:“是啊。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定会有人为之伤心。” 沈抱尘沉沉道:“但生命终究要离去。鹰儿能在临走前交到你们两个朋友,一定很高兴。” 两个孩子哽咽不语。 林枫低低:“不如,我们给鹰儿办个葬礼吧。” 沈抱尘沉吟:“据说苍鹰决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尸体,不过既然它是咱们的朋友,咱们便按人的葬礼,让它尊严地离去吧。” 两个孩子亲手挖了一个小坑,将装在木匣子里的鹰尸慢慢放入。 秋声振捧起了一把土,刚要倾覆上去,突然失声痛哭道:“不要,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鹰儿了!”沈抱尘轻轻拍着他的头。 突然,秋声振奶声奶气道:“让它活过来吧,好不好,我可以用,用我的剑换回它来,好不好?”这把剑乃是秋声振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一向爱若珍宝,此刻竟愿意用来交换这位小朋友。 沈抱尘叹了口气,轻轻道:“孩子,鹰儿已经死了。生命是不能回头的,无论你用什么去交换。就让它安心地走吧。” 朱煌突然伸手,将土填满小坑,待土满,秋声振也已哭得喉咙沙哑。 沈抱尘蹲下,抱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道:“异日,你们长大了,你们的天赋注定你们不会默默无闻。当你们拥有了力量的时候,当你们要做出某些抉择的时刻,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一刻,记住生命,记住生命的尊严和悲伤,记住生命的唯一和珍贵,记住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另外一些生命如你们这般为之痛哭——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稍稍影响你们的抉择。” 那个下午,日后的白衣侯和唯剑楼主第一次亲身面对了生命,和死亡。 更确切地说,是面对了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死亡,那能让自己亲身感受到痛的生命丧失,而不仅仅是之前或之后那事不关己的淡然。 直到许多年后,白衣侯朱煌仍然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评价师父为他安排的这一场预演。 第四章 凶案 埋葬了苍鹰,两个孩子仍然泪眼婆娑。林枫抱着若儿,不住安慰,半晌没什么效果,那若儿却见半晌没人理会自己,登时恼了,不声不响伸手抓住朱煌的手臂,便是用力一扭。 那若儿虽然只是个婴儿,但因天赋异禀,手劲大得惊人,朱煌吃了这一拧,登时疼得一声大叫。秋声振却是眼见朱煌倒霉,一时忘了悲伤,几乎笑出声来。凝重的气氛被这一冲,这才消散了少许。 左锋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踏入小院的,眼见情形似乎不妥,忙问道:“怎么了?” 林枫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招呼:“那鹰儿……不治了。” 左锋一愣:“翎翔死了?”眼见两个孩子嘴一扁,又要哭,当即明白了形势,忙走过去道,“不要哭不要哭。这样,我正好有带来一只鹰,这就送给你们如何?”说着撮唇一声呼哨,一点阴影突然出现在院落上空,之后越变越大。不一刻翎翅声响,一只雄鹰从天而降,正正落在左锋的胳膊上。 沈抱尘抱拳道:“左堡主,有劳了。” 两个孩子一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雄姿吸住了眼睛,都有些失神。那左锋将胳膊伸向两个孩子,苍鹰微微振翅,仿佛将军抖动百战铁甲一般威武。两个孩子不禁发出惊叹。 但只不过一刻,秋声振又抽噎起来:“我不要,它不是刺客……刺客已经死了。” 左锋一愣,旋即道:“是啊,翔……嗯,刺客已经死了。但它的灵魂重生了,就在这只鹰儿的体内,你看,你也可以叫它刺客。” 秋声振连摇头带着哭腔道:“不是的,它死了。它不能再飞,不能再叫,也不会寄生在哪里,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左锋一生纵横无敌,却从没哄过小孩,一时竟有些尴尬,眼见其他几个大人站在一边没有开口接腔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你看,它和刺客长得一般无二,是不是?” 朱煌突然插嘴:“不是。杀手已经死了。死了便是死了,你不用安慰我们,就算我们分辨不出两只鹰儿的样子,我们也知道,这鹰儿跟杀手完全没有关系。” 左锋已经被刺客杀手什么弄晕,再不多说,直接把手上的鹰递给朱煌:“这个送给你。虽然我不会数蚂蚁,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做我的弟子,便解开这只鹰的链子,它会飞回去带信给我。”说着逃走一般急急站起,“沈兄,咱们去喝几杯?” 这几杯一直喝到了夜半,天上扬起纷纷小雪,沈抱尘带着几分醉意走回家,远远便听见似乎有人争执。沈抱尘一愣,忙停住脚步,驻足而立。 大厅内,两个孩子早已睡去,那鹰独自立在左锋一并带来的鹰架上,炯炯的目光盯这眼前的几个人。 小方似乎喝了不少的酒,面上的红晕不再是起于羞怯,而是因为激动和怒气,话语也不再是往日的软绵绵带着笑意,而是冲动而急促,若不一口气把话说完,便再也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颜神医就在这儿,我们不妨问问他,曲大哥究竟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对面的是林枫,她似乎不太愿意和醉酒的小方做太多纠缠,只淡淡道:“他自然还活着,就在那房里,你可以请颜神医带你去见他。” 小方道:“活着?我只听说情林草能够让尸体千年不腐,却从未听说它可以延人性命。颜神医,你不妨说说,你为什么不愿进那个病房?是不是心内有愧?”说到“尸体”二字,林枫骤然面色大变,连声喝止让他住口,但今晚的小方似乎勇气倍增,竟是毫不妥协。 颜子星默然不语。小方又接续道:“枫姐,面对现实吧。我从小便在生死线上挣扎,怎会不知人之生死。颜神医,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枫姐。可是,连孩子们都明白的事情你们难道不明白么?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空留一个躯壳,于曲大哥,又有什么好处?那已经不是曲大哥了,只是一个让枫姐回忆的空壳而已!” 林枫怒喝道:“闭嘴。你竟敢这样诅咒……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小方似乎要在今日用掉一生全部的勇气,转身对颜子星道:“颜神医,你说句话啊。你难道希望枫姐这样靠着虚幻活下去吗?” 屋外雪花纷纷而下,已在沈抱尘的头上积了厚厚一层,屋内却温暖如春。大厅的炉火沿着壁炉毕剥燃烧,让落在屋檐上的雪瞬间融化,只能一滴滴落在房前,声音仿佛一击击敲在众人心上一般。 颜子星的脸色越发阴沉,半晌终于开口道:“他说的对。” 这四个字似乎抽空了林枫心内最后的支柱,她骤然一声尖利的怒喝:“你闭嘴!”同时右手一扬,一道剑光直直刺向颜子星的心口。颜子星不谙武功,躲闪不及,那小方赶忙伸出左手,欲钳住那长剑,却慢一步扑了个空。 沈抱尘听到后面,已然心道不好。他和曲风、林枫结拜多年,深知林枫的性子表面温和,其实遇事却最为急噪,眼看林枫的剑势,他赶忙飞身而入,却哪里还来得及! 鲜血慢慢沿着剑刃流下,林枫的手指发白。刚刚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恢复理智,止住手中长剑,但颜子星终究还是被刺中,不过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小方和沈抱尘同时松了口气。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林枫捂面痛哭起来,似乎是为了怕惊到屋内睡觉的孩子们,她只能让呜咽的声音低了再低。可这低沉的呜咽却比撕肝裂肺的痛哭更让人听着心痛。三个男人一时手足无措,比之白日安慰两个孩子时还要不知所措。 好在不过片刻,林枫便抬起了头,首先看到被鲜血浸润了衣衫的颜子星,勉力控制住眼泪,低声道:“颜先生,对不起,你不要紧吧?” 颜子星淡然道:“没事。” 林枫又默默半晌,方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我明白的,其实,当初我便知道,他……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我只是,只是还存着一些幻想,似乎只要留住他,梦就还没碎,他就还没走。不过,人不能总是做梦。我还有若儿,我得面对显示。谢谢你们,帮我们留住他这么久。明日,便让他去吧。”说完最后一句,她不待再度失态,便急急转身而走,留下三个男人目目相觑。 第二日,是另一个葬礼,比之昨日鹰儿的葬礼更肃穆,更凝重。两个孩子默默见证了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入葬的时候,林枫没有哭,她只直直看着一抔黄土没过棺木,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昨日流尽了。沈抱尘没来,小方也没来,只有颜子星陪着她送走了他的丈夫。 之后的日子,对于两个孩子来说,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们依旧满山地疯玩,只是少了鹰儿这个玩伴,还有就是师父陪伴他们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们尽量不去和那只左锋带来的新鹰玩儿,因为那会让他们想起他们的朋友,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似乎一切都很完美,似乎这完美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一日。 朱煌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颜子星炼制的七泠丸只剩三粒。而三这个数字,就连四五岁的秋声振都能确定自己不会数错,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天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角落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屋内的炉火却仍烧得旺盛。 晚了,漫天的乌云越来越黑,遮住了月光,虽已入春,竟飘起细碎的雪花来,不一刻,晶莹的亮色便覆盖了整个大地。 两个孩子疯跑了一天,早已累了,早早便睡下。他们的房间内有两张床,两人不知打斗了多少次,方才确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朱煌靠门,秋声振靠窗,屋中则挂着那只鹰儿,二人一鸟沉沉而睡。 初春的雪,仿佛一粒粒,悠闲地自天上慢慢撒下,在半空中盘旋飞舞,迟迟不肯落下,大地似乎不肯被那白色侵袭,半晌才积了薄薄的一层。酒馆的屋顶上倒是很快积了一层薄雪,可惜小二似乎觉得冷了些,忙着朝炉火里扔了几块柴火,于是那些白色的精灵们只能无奈地融化,露出青色的瓦和枯黄的草。 左锋和沈抱尘围坐在炉火旁。火上架着的三块鱼肉已经从嫩白变成了焦黄,偶尔一滴油脂滴落,在火炭上爆出滋的一声,香气四溢,引得漫天盘旋的雪花都要急匆匆地从窗户挤进来,参加这两个江湖顶尖人物的小宴。 “有酒,有肉,颜子星来不了,你居然不吃,真是没口福。” 沈抱尘轻轻转动手中被暖酒温润的玉杯,并不答话。他一向不食荤腥,那串难得的昆仑玉脊鱼便都便宜了左家堡主。本来颜子星是该来的,不过他今日声称家中娘子产期将至,明日须回家照顾娘子,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便前来,所以今夜要在药庐处检查丹炉,确保无误。 左锋一大口鱼肉下肚,舒服得长叹一声,闭着嘴似乎在回味那美味,过了半晌,忽地感慨道:“天下多事,吏弗能纪!我却连这吏都不如,非不能,乃不敢也!” 沈抱尘轻轻饮了一口酒:“左兄,你眼里的天下,该是什么样子的?” 盘旋的雪花似乎变多了一些,左锋举起第二块鱼肉,贪婪地长吸了一口香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这江湖一点点变好。天下似乎就像这块鱼,谁都想要吃上一口,可是鱼只有这么区区几块……如果人人都像沈兄一般吃素便好了。” 沈抱尘一哂,忽道:“你可想剿灭白莲?” 左锋看了沈抱尘一眼,缓缓摇头:“不想。不光白莲教,哪怕江南玉家,我也不想消灭他们,虽然以我的武功,似乎也不是做不到……我必须为我左家着想。几百年的积累,左家堡太大,太大的家族,便玩不起了。所以我只希望江湖平平静静,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让百姓也都歇一歇。” 沈抱尘举杯:“你也是英雄。” 左锋摇头:“狗屁的英雄。族长要是当了英雄,全族人就要倒霉了。可惜啊,平静的日子似乎就要到头了。” 沈抱尘抬头看看那些悠闲的、在半空中不肯落地的雪花,微笑道:“就这样平静下去吧。” 说话间,雪花悄悄退出了小小的酒馆,被火光映得粉红,方才还漫天飞舞的精灵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几乎看不到踪迹的雨丝。 有声音从门外响起:“但爱鲈鱼美,共饮一杯无?” 左锋大声接了句:“无!”手一送,最后一块鱼肉进了嘴,拍拍手,“好险!不然一会儿他跟我要,我还真不好意思不给。所以说,做堡主真的太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声振似乎哪里不舒服,不由从梦中惊醒,只决虽是深夜,屋内却比往日要亮得多。他甚至能看到那边的朱煌睡得香甜,鼻子上冒出一颗鼻涕泡泡。他懒得动弹,耳边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嘟囔道:“不是下雪么,什么又边雨了?老天爷的脾气比若儿还坏。” 突然,滴答的水声中,他听到窗外传来些熟悉的语声:“……劫丹……将成……便可……” “……若……如何……” 好困呀,秋声振翻了个身,用被子遮住头,再次沉沉睡去。 鲜血,蜿蜒着自屋内执着地流出药庐,仿佛是极力要将死亡的讯息传递出来,要告诉死者的朋友们,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东西。 寒冬将去,春分降临的前一夜,天下第一神医、以不医小病之声震江湖的颜子星被人刺死在春晖镇炼制劫丹的药庐内。 昨夜雨雪交加,地上满是泥泞,却仍是没能将那艰难想前蜿蜒的血迹冲走。那血固执地在地上前行,直到慢慢消散。 药庐内静悄悄的,似乎完全不知道赋予它灵魂的神医已然身死。丹炉的盖子被打开,炉中火已熄,壁已凉,空空如也。屋内仅有的一张桌子被碰倒在地,淡黄色的药笺凌乱地撒在地上,一些已被鲜血浸润,变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颜子星的小腹上插着一柄短刀。人伏在地上,潮湿的地面留下他痛苦的痕迹,左手竭力伸前,在地上画出五道发散的短短血迹。 瞅着这劫后的药庐,沈抱尘似乎能看到昨夜罪恶的一幕——那凶手左手持刀,刺入这一生济世度人的医者小腹,刀锋刺破了他的肝脏,鲜血汩汩流出,慢慢带走他的生机。他一生救人,却无力自救,只能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只能任由人带走他的心血。那心血或许正是他遭劫的原因——牵动天下的劫丹。 他为此而死,便是为我而死! 沈抱尘轻轻蹲下,伸手拂过颜子星的脸,替这无法瞑目的好友阖上双眼。 马蹄声声,一人纵马冲进小院,呼喊声遥遥传来:“先生,先生,夫人生了,是个女孩儿!” 熊熊烈火,又一条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 若世间真有公道,为何一切会已这样荒谬的方式呈现在孩子的面前?若上天真的公平,为何仁心的神医会这样突兀地惨死,甚至不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 林枫早已泣不成声:颜子星突然身死,关系若儿性命的劫丹不知所终,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告诉好姐妹——初为人母的颜夫人宁儿,她的女儿和若儿一样,一出生便已没了父亲。几重打击让这个坚强的女子摇摇欲坠,若非有小方的搀扶,怕是当场便要倒下。 烈焰已经吞噬了颜子星尸体,沈抱尘被火焰映得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血色,喃喃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兄弟,你做了你该做的,后面,该是我做了。” 朱煌和秋声振闻言不解道:“师傅,你说什么?” 沈抱尘蹲下抱住两个惊慌不已的孩子:“我在告诉颜兄,我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 火光慢慢熄灭,颜子星的骨灰被小心包裹在一起,交给哭得眼睛红肿的颜府小厮。谁能想到一团喜气赶来通报喜讯的送信人,却转眼变成捧着骨灰送去噩耗的领丧人。 沈抱尘几次开口都无法成言,最后终于干涩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我们一定会替颜先生报仇。” 林枫接口道:“不错,你告诉宁儿,先生因若儿而死,待我处理完杂事,数日后必当赴府上请罪。” 天色慢慢暗下来,小院内一片寂静。林枫默默走近药庐,清理杂乱的物品摆设。 这小院本来建得甚大,左手边三间卧房,正面是安置曲风的病房,右手边是颜子星的药庐。平日里甚是热闹,不料不过数日间,竟连续有两个房间失去了主人。 昨夜一场雪后小雨,冲刷掉所有罪恶的痕迹,让这院落的地面显得莫名的干净,干净得仿佛众人茫然的心绪。 朱煌仿佛大人一般捧着两腮,沉思苦想道:“是谁呢?究竟是谁干的?” 一声断喝传来:“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姓唐的。定是他觊觎劫丹,偷偷潜回来做的。” 朱煌一愣,骤然想起那个暴脾气、崇拜颜子星近乎五体投地的唐门京城弟子唐畔。真的是他? 沈抱尘幽然道:“唐畔?他今早独自离开了,莫非……” 小方一愣,旋即愤然道:“果然我所料不差,难道昨夜有人见到这厮了?” 林枫微微点头:“不错,昨夜雪住雨起时,他潜入院落被我发现。他只说是在观察白莲教是否有异动,并说有话要对大哥讲,我便带他去了镇内的酒馆,找到大哥和左堡主。他说唐门发现白莲教诸多高手莫名调动,似乎目标便是此地,要我们小心。当时雨已下大,我们便在那里直待到今日清晨,雨住后,左堡主和唐畔各自离开,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我去休息,大哥去找颜先生聊天,却不料……” 随着林枫的叙述,小方脸上的愤怒愈发浓烈:“必是这厮无疑!哼,他竟有如此城府,杀了人还敢当着沈大侠和左堡主的面作假!” 林枫沉吟道:“莫非真的是他?” 沈抱尘揽过两个孩子,要将他们送到房内,沉吟道:“若真是他,必和唐家脱不了关系。我明日便去查探,若真是如此,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拆了蜀中唐家堡,揪出他来,替颜兄报仇!”他的话音平淡,但内里自有一股百折不回的气势,让听者为之一惊。 小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一次唐家怕是真要倒霉了。” 两个孩子听话地躺在床上,巴巴看着师父,却不说话。 沈抱尘看着两个孩子,半晌才恍然:“你们是不是害怕了?” 朱煌点头,秋声振却拼命摇头。沈抱尘虽是心乱如麻,仍不禁一笑,同时心下微痛,让他们跟这自己真的是对的么?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却已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杀戮与丑恶。眼见两个孩子虽然不言,眼内的期盼却越发浓了,当即笑道:“好吧,师父在这里陪你们,你们且睡,不要怕,乖。”说到最后,眼中的温柔已浓得化不开。 两个孩子的紧张登时消失无踪,秋声振奶声奶气地道:“师父,我昨天做了梦……”一边诉说,一边慢慢瞌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声怒喝惊醒了两个孩子:“你竟然还敢回来!” 秋声振抬头一看,师父已然不见踪影,他忙急急穿衣起身,眼角却瞥见桌上散落着几张白纸,也不及多看,便拉着犹自拖拖拉拉的朱煌跑了出来。 院落中,一身红衣的唐畔正倚墙而站,面色苍白,与他对峙的则是林枫和面色怒得绯红的小方。 只听小方怒道:“你胆子真不小,昨夜杀了人,今日竟还敢回来。你以为沈大侠不杂,便无人能治你么?” 唐畔面上的惊愕完全不似假装:“我完全不知,你是说,颜先生竟然已经去世了?” 林枫面色苍白道:“你还……” 小方插口大喝:“跟他废这么多话做什么?”言罢飞身而起,左手拔剑如龙吟,直刺唐畔。这还是小方首次在人前出手,一剑气象万千,竟是江湖一等一高手的架势。 唐畔只来得及叫道:“不是我……”后面的字却被小方的剑锋逼回口中,眼见剑势狂猛难当,他飞身而起,同时手一抖,漫天花雨般的暗器撒出。 小方只觉眼前一暗,不得不回剑一转,叮当声中不知有多少暗器被他击落,大他的去势也被一阻,唐畔已趁机飞上墙头道:“此事定有误会,哈,待方兄冷静下来我再来……”说着身形不停,便要纵身而去。 二人纷争一起,朱煌便在秋声振耳边悄声耳语,此刻见小方受阻,朱煌突然叫了一声,拔出一柄长剑,人剑如一,箭一般射向那站在墙头的唐畔。 在场诸人,不管是哪方都是一惊,眼见那七岁孩子突然加入战场,若是有个好歹,如何向沈抱尘交代?当即,林枫不顾手中还抱着若儿,飞身而起,与小方一起急急追想朱煌,要在唐畔出手之前把他拦住。 唐畔也是一惊,他虽行走江湖多年,杀伐无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向一个七岁的奶娃出手,但眼见那一剑来势凌厉,自己虽可躲开,却必会被人缠住。只不过稍一犹豫的工夫,小方和林枫已然冲上,唐畔自知若被缠上,怕就要当场丧生在这二人手下,当即不再犹豫,双手连挥,又是漫天暗器撒出。 ——这次顾忌到那孩子,施放的却都是细小的无毒暗器,更特意将朱煌的位置让开大部,只求能逼众人回剑自保,自己便有余裕逃命了。 叮当声又起,唐畔知道已暂时逼退对手,不及欣喜急急便要飞身而起,却惊见一道比日头还亮的剑光已迫在眼前。 唐畔大惊,退却,瞬间已跌落高墙。那剑光却一刻比一刻炽烈,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不待他作势飞起,转眼已逼到他咽喉。剑光淡去,唐畔才惊见,那突破他暗器之网、将他逼上绝路的剑客,竟然是那不及他腰高,年仅四岁的奶娃娃秋声振。 秋声振双手握剑,脸上满是坚毅,一握上剑,这四岁的孩子竟有些百战剑客的派头。唐畔正半蹲作势欲跃,结果反而方便了这孩子,恰好被他指住咽喉。 林枫和小方方才飞出,眼见此景登时目瞪口呆,一时甚至忘了过去检查一下,那孩子是否中了暗器。 朱煌此刻才屁颠屁颠从正门绕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笑:“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只要你什么都不怕一路冲上去,虾米绝对伤不了你的。”“虾米”本是他和秋声振背地里给唐畔起的外号,此刻也不怕公开叫出来了。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林枫急急拉过秋声振,一手在他身体上下不住检视,忙不迭道:“你没事吧?没受伤?” 小方则觑空一剑刺出,口中道:“我定要替颜先生报此大仇!” 唐畔本已是唐门一脉的佼佼者,但比起小方的武功竟仍是差了一截,又被秋声振一剑逼落,心神已丧,此刻一剑刺来,他竟是无力闪避,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剑锋已然及身,甚至已让他的咽喉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但那尖锐骤然止住,再不能进。 因为那剑锋,被一人挟在指尖。 ——沈抱尘。 沈抱尘一早便离开春晖镇去寻找唐畔的下落,却不料去而复返,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救了唐畔的性命。 小方赶忙收剑,林枫拉着秋声振也走了过来。沈抱尘怒瞪了正在一边看热闹的朱煌一眼,转头对几人道:“诸位,我们去里面谈吧。” 唐畔执掌唐门情报,自然了解这名不显于江湖的年轻人传奇的过往。虽然只是一鳞片爪,但就算仅仅凭借这一点儿传言,已让他能够确知面对的是一位传说级的绝顶高手,心内一点儿逃走的念头也不敢有,乖乖跟着众人走入大厅。 大厅内,几人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沈抱尘先朝唐畔开口道:“当日,你在脉枕中做手脚,意图谋害颜兄,我想知道是为何。” 大家闻言都是一惊,小方则怒道:“你竟然早就……” 唐畔长叹一声:“沈兄果然明察秋毫。当日我假扮医生来此,的确是不怀好意,那脉枕中暗藏着毒针,哈,会在多次被压时突然弹出。我故意将脉枕遗留在房内,便是想无声无息地杀死颜先生,多亏后来悬崖勒马,才没铸成大错。” 沈抱尘又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唐畔的声音低沉:“我唐门经过多放查探,发现白莲教副教主赵全突然对颜先生倍感兴趣,便秘密派出多名高手注意颜先生。我得到在白莲教中的死士卧底冒死传回的讯息,他们的行动和白莲教宗主的武功突破有关。若许云鸿魔功大成,我唐门怕是首当其冲,所以我当时才想刺杀颜先生,一了百了。” 林枫怒道:“你们争斗,颜先生何辜!这样的门派,倒不如被白莲灭了。” 唐畔赧然道:“曲夫人教训的是。当日我埋伏好机关后离开,越走越思量不对,才会返回来取回脉枕,幸亏没铸成大错。哈,我拿到脉枕,发现里面的机关已全被震碎,便知已给人识破了机关,多亏沈大侠大人有大量,不予计较而已。” 其实那日唐畔是认出了突然造访的沈抱尘,心知唐门不能招惹此等劲敌,方才急急改变计划,至于之后的变化,却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沈抱尘不置可否道:“昨夜颜先生被杀,可是你所为?” 唐畔心知此刻若不能摆脱嫌疑,怕立时就有杀身之祸,甚至会牵连整个唐家,忙指天发誓道:“我以唐门的列祖列宗为誓,决非我或我唐门弟子所为。” 小方冷笑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 沈抱尘却点头道:“唐先生可否说明一下昨夜的行踪?” 唐畔点头道:“昨日傍晚我在青州城内接到眼线暗报,白莲教总护法在周边突现,而且八大护教神魔中的四人也已离开总坛,哈,行踪不明,哈,我直觉他们一次出动这许多高手,定和沈大侠有关,所以便快马星夜赶来告知神大侠,之后便一直和沈大侠在一处了。” 沈抱尘追问:“你在青州的何处落脚?” 唐畔犹豫片刻,方才道:“恕在下不能说。”事实上方才他说出“青州”二字,已颇为后悔。 沈抱尘点头道:“也罢。” 小方怒道:“什么也罢。他吞吞吐吐,十足可疑。” 沈抱尘听到此处,骤然想起方才那一幕,转过身去对秋声振斥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胆大!等着,回头我好好教训你们两个。” 秋声振平生所出的第一剑,竟是一举奏功,心情大好,闻听沈抱尘斥责,也不害怕,敛容道:“师兄跟我说的,只要觑准时机,不害怕,只往前不格挡,必能一举成功。” 沈抱尘只觉一辈子都没如此生气过,拉过朱煌道:“我是不是偶尔应该打你们一两顿?” 朱煌嘻笑道:“怕什么,我知道师弟不会有危险的。”这话一出口,连唐畔都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侧耳要听个清楚。 方才那孩子的剑法虽然在他的年纪上足以令人惊艳,但对于他这等高手来讲仍是小孩的玩意,谁想竟能一举奏功,逼得他手忙脚乱。他真的很想听听这半大孩子究竟有什么道理。 只听朱煌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唐先生每次说话,断句中间必然要有个停顿,偶尔还有‘哈’的一声吐气。”他“哈”的那声倒学得和唐畔有七八分像。 唐畔心内一沉,暗叫惭愧。 朱煌续道:“我虽学艺不精,却也知道内息运转之律。唐先生经常要靠自力吐气,定是练功出过岔子,内息不能持久之故。我在唐先生和林姨他们第一次交手时,便已看出此点,不过唐先生以巧补拙,出手时漫天暗器乱飞,掩盖了他两次出手间的换气停顿,让人穷于应付,不及发现他这个破绽。师弟虽小,但剑法气势一往无前,只要觑准唐先生两次出手的间隙,不为那漫天花雨所惑,定能成功。” 这八岁幼童侃侃而谈,众人一时听得呆了,片刻,沈抱尘才骂道:“你既然能看出这个,难道看不出以唐先生的武功,就算振儿抢了先机,一举手间就会扭转局势,岂不是陷你师弟于险地?” 朱煌嘻笑道:“唐先生多半不会出手伤害师弟,他怕您。更何况,只要有这一刻先机,林姨早就赶到了,难道还能让师弟遇险不成?” 不知为何,众人听着小孩子的童声,一时竟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小方抢道:“无论如何,唐畔,你今日难逃公道!” 沈抱尘微微摆手:“小方,不必急噪。” 小方的脸色一转为颓然:“颜先生他、他救了我的命,我若不能为他报仇……” 沈抱尘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凝血奇症已经好了?”小方点头。 沈抱尘又道:“我方才见你出招,是左手用剑吧?” 小方面上红晕益盛,左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颜先生与我有大恩,我怎会……” 沈抱尘叹了一口气:“小方,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么?也罢,你便说说昨夜的行踪吧。” 小方涨红脸道:“昨夜?昨夜下雪,村口李老让我帮他收拾粮食,我们直到三更时分小雪转雨之后才回来。” 沈抱尘突地转向秋声振:“大家不用急。振儿,你说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秋声振挠挠头,半晌才想起师父是问他昨夜惊醒的事,他那时半梦半醒,也记不得是梦中还是真的听到了,但既然师父发问,边懵懂答道:“昨夜天太亮,我就醒了,我梦到,不是,我听到,颜叔叔在讲话。说劫丹什么的。可是颜叔叔不是死了么?” 秋声振的话奶声奶气外加吐字不清,好在众人一向听得惯了才能明白。 小方追问道:“那你颜叔叔是在和谁讲话?” 秋声振闷头想了半天,方才道:“听不清。师兄的呼噜声和外面的滴水声太大,我听不清。” 朱煌急急大喊:“别污蔑我,我才不打呼噜呢!” 众人相顾默然,几人都是当今江湖顶尖之人,霎时间全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枫用右手将孩子抱得更紧,悄悄朝右挪了半步。 第五章 凶手 沈抱尘长叹一声:“颜先生行医一生,怕是想不到最终会被蛇噬。小方,你究竟为何要下此毒手?那尚未炼成的劫丹原料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小方左右看看,惶然道:“你不可如此污蔑我!” 沈抱尘探头掏出一个瓷瓶道:“这药是颜先兄生前所配的秘方之一,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点儿血迹曾沾于其上,用此药水一浇,立时便可现形。如此,你可敢抬起脚来让我们看看你的鞋底?” 小方大惊,惶然后退,众人一见更无怀疑。 林枫悄悄转移位置,将两个孩子挡在自己的身后。 秋声振揉揉眼睛,不解地问朱煌道:“师兄,我的梦……有什么关系么?” 朱煌的眼睛盯着众人,口中答道:“你昨夜听到颜叔叔讲话,又有雨声,说明直到下雨之时颜叔叔还活着。那凶手行凶也必然在下雨之后了。” 秋声振纳闷地问:“然后呢?” 朱煌斥道:“笨蛋,下雨时唐畔、林姨他们都在一起,那……” 他犹自说话,小方则不由后退数步,此刻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急急道:“你们且听我说,我昨夜……” 众人正凝神细听,猛地变生不测。 仿佛正当空的太阳骤然躲回扶桑,朱煌只觉眼前一暗,似乎所有光芒都被那凌空而降的黑色光晕吸走,世间只剩下黑暗。 屋内众人都久经江湖,虽变不惊。沈抱尘飞身迎上那团越来越浓的黑晕。 轰然巨响,黑晕仿佛正被飓风拉车一般翻腾颤抖。朱煌再也分不清半空中的灰影哪个是师父哪个是敌人,只能听到闷响声不断传来。那大厅本已被这突袭之人砸破了一个大洞,此刻更是四分五裂,转眼便要坍塌。 林枫急急护住三个孩子,飞身而出,唐畔却将双手一抖,一蓬暗器趁乱射向了小方。 小方眼见强援已至,心神登时安定许多,长剑一抖,暗器纷纷落地,接着冷笑一声:“你也想杀我?”长剑闪烁,追击唐畔而出。 唐畔自知武功略逊于小方,本以为靠着唐门层出不穷的暗器能够支撑一段时间,不料小方的武功竟然高绝若此,转眼便欺到身前。他心一横,双手连发,无穷无尽的暗器漫天飞舞,却不能稍阻这剑客片刻。 林枫帮颜子星照顾了小方许多日子,却从未想到这个一向羞怯低调的年轻人武功竟然是如此高绝,看起来竟丝毫不逊于自己丈夫生前。看现下他左手长剑闪烁,吞吐间神妙莫测,隐隐带着一股邪气,居然比方才对敌唐畔时还要高妙几分。想来此刻他既然已经暴露身份,便不惮于用自己最拿手的武功。 眼见唐畔渐渐不支,林枫心下焦急,若自己加入战团去救人,那三个孩子又由谁来照顾?正不知所措间,骤听一声巨响,大厅轰然倒塌,同时那团黑雾猛地降下,正落在小方面前。唐畔的暗器一入黑雾便似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只听黑雾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少……快走!”同时一阵抖动,一蓬鲜血喷出,一小团拳头大小的黑雾骤然分体而出,似慢实快,击向林枫等四人…… 那黑雾眨眼间便已击至众人面前,林枫虽然武功不逊于亡夫,但女子天生便对这邪法一类的物事心存畏惧,正叫苦处,却见面前一袭白衫从天而降,恰好截住那黑雾。 黑雾,白衫,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那黑雾如同活物一般在身抱尘白皙的双手间挣扎,却终究无力脱出,只能越变越小,最终挣扎着消失在虚空中。沈抱尘长出了一口气,苍白的脸渐渐重新恢复了血色。 抬头看去,那黑雾连同小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一场打斗不过片刻,而这小院已有数间屋子被拆成白地。幸好此处位置偏僻,林枫一家在镇子里威望又颇高,乡民们抱着江湖事一概不理的原则,倒也少了不少啰嗦。 沈抱尘看向手足无措的唐畔:“唐先生,我相信这件事与你无关。若有得罪请多见谅,先生请回吧。” 唐畔忙回礼道:“不敢不敢,沈大侠客气了。我唐门愿为沈大侠尽一臂之力。” 沈抱尘摇头:“此乃我们和小方之间的私事,就不劳唐先生了。” 唐畔吃了个钉子,却也不恼,只讷讷道:“沈大侠不希望我唐门插手,在下自然能够理解。不过我也曾跟随先生学习过多日,虽然颜先生不以弟子待我,但我已以师礼待之。此事非唐门之责,却是我唐畔之责。虽然我武功低微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现在小方逃脱无踪,这查访搜寻之事却是我的擅长。” 沈抱尘微微点头:“也好!不过听我一句劝,你唐门最好不要牵扯入内。” 唐畔却丝毫不为所动,闻言大喜而去。 待唐畔走远,林枫方才道:“你那话却也不全是敷衍吧,你可是已知道那小方的身份?” 沈抱尘叹了口气:“不错。其实我一见便已认出他来。小方自然是化名,他便是我师父……白莲教教主唯一的爱子,许齐心。” 林枫一愣,旋即恍然,若非是白莲教少主,又怎能惊动赵权这等高手在身处劣势时不惜动用极伤元气的邪法拦住众人,也要救走小方。只是他仍有许多想不通之事:“这么说,上次赵权前来所说,请颜先生去治病的患者便是这小方了。可那时小方就在我们这里,而且伤势将好,他来又是为什么?” 沈抱尘道:“小方虽然有凝血症,但白莲教内多有秘技,以我师父之能,治愈他或许力有未逮,但压制这病症永不发作却不过是举手之劳。否则小方也活不到这么大。我初见小方,只以为他是想彻底铲除隐患才来冒名求医,故而未曾揭发他。不过现在想想,他来此地,凝血症不过是个引子,真是所图的怕是那粒‘劫丹’了。那日赵权突然出现,真实的目的怕是要和小方联络,可笑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说着摇了摇头。 虽然几人如今都已知道许齐心的身份,但他们这些日子来叫得熟了,仍用“小方”称之。 天色渐渐暗了,沈抱尘拉起两个孩子:“天晚了,走,乖乖睡觉去。特别是你,朱煌,切不可再耍什么花样,否则逐出师门!”说着抬首望天,“明天,就该有结果了吧?” 林枫脸色黯然:“你真的要……那小方既然是许教主的爱子,若是许教主亲至,你怎地是他对手?” 沈抱尘淡淡摇头道:“教主甚爱这个儿子,平日是决不肯让他涉险,这次小方的所为想必教主并不知情,此刻即使受到讯息,也不可能来得这般快。” 林枫惨然道:“那又如何?上次他或许还顾念师徒之情放过了你们,这次你对上他的独子,他日后岂肯放过你?”沈抱尘摇头不语。 方才赵权破瓦而入,与沈抱尘在空中硬碰硬不过对了三招,却惊觉沈抱尘的武功竟是比自己预估的要高强许多,轻敌之下着实吃了些暗亏。他当机立断,以大乘宗秘技激发自身潜能,硬生生脱离战团,一招挡住了追兵,自身却也被那秘技反噬,受了不轻的内伤,当下不敢久留,拉着许齐心一路狂奔,沿路布下疑阵无数,直到冲入山坳中却一间毫不起眼的茅屋,累得即将脱力,二人方才停住脚步。 赵权一生纵横杀伐,近年更是从无败绩,除了对盛名在外的关中左锋稍有忌惮外,对其他人等实在没有放在眼里。但此次小方的身份实在重要,竟逼得他不敢行险,几乎是落荒而逃,心内自是愤懑不已,本就冷厉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怒气。 小方也停住脚步。他的内功不及赵权深厚,好在方才狂奔时赵权一力拉着他,此刻调息片刻便恢复过来,笑道:“赵叔叔,多谢你了。” 赵权怒道:“我早就教训过你,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你只听那小子的胡乱主意,竟敢如此冒险。如何?差点儿丢了小命。哼,且看回头你父亲如何责罚你。” 小方,不,许齐心微微笑道:“我还不是为了我爹,为了咱们白莲教。当日你不是也同意么,可惜……” 正说话间,却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不错,少主立此奇功,若真能助教主突破魔障,令我白莲一统天下,少主便是白莲中兴的第一功臣。”那语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进了茅屋。 来人不过比许齐心稍大,正是当日自安平郡王府掳走小王爷朱煌、以梵心露意图暗算沈抱尘的白莲教高手。 赵权皱眉道:“莲,你闭嘴,若不是你挑拨少主,少主怎会突然动起这个心思。教主正在闭关,若少主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向教主交代?” 原来这年轻人便是白莲教总护法莲。白莲教众百万,高手无数,却永远只有一人能以“莲”为名,由此便知此人武功地位之高。他一身武功乃教主亲传,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副教主赵权。 许齐心道:“他怎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便是要做成这件大事让他看看。再说赵叔叔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是没事么。其实本来一切顺利的,若不是后来出了点儿意外……” 赵权冷道:“哼,能让血迹现形的药水,颜子星没事做那东西作甚?那沈抱尘无非是随便拿了个瓶子诈你而已,你竟然就信了。不过那沈抱尘能猜到少主的身份,也算厉害。” 莲哼了一声道:“厉害?别把他想得太神。我看他早就认出少主,只是隐忍不言而已。少主大概也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只是那沈抱尘曾经是教主最信任的弟子,多半见过年少时的你。” 赵权点头,忽地大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沈抱尘曾经见过少主,怎地不说?” 莲自觉失言道:“我不过是猜测而已。” 许齐心道:“前事都算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走法?” 赵权点头:“我已调沈陈王贾四老星来此,稍后他们一到,再加上我和莲,足可护得少主安全,在这种地方各方势力眼线密布,我们的行踪绝瞒不过人,急速返回总坛为上。” 许齐心和莲对视一眼,许齐心不满道:“赵叔叔的胆子怎地变得这般小?四位神魔到此,加上咱们三人,难道还须逃跑?那沈抱尘不来便罢了,若是真找来了,我们便替爹除了这叛徒!” 赵权怒道:“胡说!”他一直对许齐心很是恭敬,此刻一怒,许齐心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你们两个才几岁,见过什么世面?你只知自己兵强马壮,可曾想过世上还有‘万一’二字。此地三地交集,各方势力复杂,若是关中左锋、蜀中唐门趁火打劫,你还敢包胜么?” 见许齐心和莲二人低头不语,赵权又道:“就这样决定,我们夜里便启程,后日可至长江换船,行水路到总坛再做道理。我已派人发令,我们周围淤泥混沌四分坛速派人手来援。莲,你在附近有多少暗线?” 莲无奈答道:“不到十个。” 赵权沉声道:“好。你这就将他们全部派出,去源莲盛各分坛求援,务必让他们尽出人手。那沈抱尘若真敢追来,我们一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莲点头:“好。不过我在想,此刻沈抱尘一定正在大肆搜索,我们倒不如在这里歇上一夜,明日再动身或许更好。” 赵权权衡片刻,心知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给这深得教主宠信的弟子面子,当即同意道:“也好,就让沈抱尘眉头苍蝇般乱找去吧。”说着又想起什么道,“我今日与沈抱尘交手,他只怕已突破婆娑世界第八重天,与教主一样达到第九重天的境界,你们若见到他,切勿轻敌。” 莲和许齐心都是一惊。许齐心颤声道:“难道,他的武功现在能比得上爹?” 赵权摇头道:“那却不是。他的武功比之教主还差得远,否则今日要不<dfn>http://www?99lib?net</dfn>是他投鼠忌器,我们怕也不会这么容易逃脱。同时第九重天,教主天纵奇才已臻至突破边缘,他怕只是初窥门径,并不可怕,只是你们不要轻敌便是。” 其实沈抱尘却并没出去搜索。他似乎已经放心将找人的事情交给蜀中唐门,自己只在小屋内哄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沉沉睡去。 天亮了,秋声振爬起身来,却见朱煌的榻早就空了,人也不知去向,师父却正坐在桌边伏案写字,偷眼看去,他的眼睛最尖,已经看到那些纸上张张都只有一个大大的字:“林”。那字写得七扭八歪,一个字占了大半张纸,左边一个木字大得要挤破纸张,右边的却又小得可怜,实在难看。就见师父写完字后沉吟半晌,终于没再继续,直接换了一张纸。 秋声振悄悄接连看他写了几张,都大同小异,没张上都只一个歪歪扭扭、比朱煌的字还要难看的“林”,却连一个“枫”字都没有,不禁开口道:“师父胆子真小,都不敢写完。” 沈抱尘闻声一震,他此刻心神系于别处,竟没能发现秋声振已醒,忙收拾纸笔道:“醒了还不起来,洗脸吃饭去。” 秋声振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只道:“师父给我讲个故事我才起来。” 沈抱尘莞尔。这孩子一向像个小大人一般,平日看起来比之七八岁的朱煌还要稳重,此刻偶尔表露出这童真之态,倒真让人无法开口拒绝,不禁点头:“好,你想听什么?” 秋声振喜滋滋道:“你给我讲讲你们当年的故事好不好?颜叔叔曾说过你和曲叔叔当年是大大的英雄,还说将来会将你们的故事都讲给我们听的。可现在……师父,你讲给我听好不好?讲完了我不告诉师兄,气死他。” 厨房之内,朱煌正抱着半个蹄膀啃得不亦乐乎,变啃变含糊不清地问道:“师父好像很放心让唐门去查探,他们会尽力么?” 林枫抱着若儿轻轻摇晃,随口答道:“唐门的人巴不得大哥能和白莲教再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拼了老命也会找出小方的行踪。” 朱煌忽地左右看看,诡异地压低声音道:“林姨,我师父,是不是喜欢你?” 林枫冷不防地被问了这么一句,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小小年纪怎么问这些?” 朱煌嘻嘻笑道:“我好几次都偷偷看到师父在写你的名字……你们当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啐了一声,不再理他。朱煌却哭丧着脸道:“为了若儿,我们一定要跟师父去找劫丹回来的,而要找劫丹,就必须抓到那小方,于是便不得不面对那个黄黄的高手……如此,我们师徒三人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了,求你现在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轻轻拍了一下他凑过来的额头:“谁要你去抓人了。你这人小鬼大的小东西,若是你真的回不来,我定会去你坟上讲给你听的。”正说着若儿大哭起来,林枫站起身来轻轻摇晃着若儿,回房去了。 朱煌一脸失望,抱着没啃完的蹄膀,也不顾油脂脏了一身白裘,啪嗒啪嗒跑回屋去,大声道:“秋声振,还不起来吃肉!”言罢一头撞进门去,却见秋声振乖乖地坐在床边,正听沈抱尘讲着什么。 “我自幼在圣教内长大,师父抚养我们成人,教导我们武功。在所有同门师兄弟中,我的武功天赋是最高的。师父甚至曾经说过,我的天赋几乎及得上他。要知道,师父乃是武林公认千年难遇的奇才。这样的夸奖,足以让天下人嫉妒。 “在习武方面,我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他似乎有种比他的武功更强的能力——能够一眼看出你的潜能,并让你顺着自然的方向以你自己都惊异的速度成长。可惜,我没能学到这种能力,就像现在,我只能看到你们的潜力,却无法看透则会无穷的潜力将来能将你们待到何方。 “我说过,在武功方面,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但在其他方面,师父却粗疏地忘了检视他的弟子们,他的严厉让他从不愿用一点儿夸奖肯定我们,也让我们下意识地对他敬而远之。圣教之本便是白莲之名,所谓混沌如淤泥,白莲出水育蓬莱。然而师父和教内其他兄弟们对武功的狂热,却让他们轻视了这些教义。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突然闯入叫内的白莲忏堂,蛛网密布整个房间,似乎已没人愿意来此,来问一问白莲究竟源自何方,要去何处。但当时的我,一个好奇的孩子,随手翻开了一本经典。 “‘这上面说的,是无生老母的经义,是白莲教行动的准则。’当我怀着疑惑去问师父时,他只是如此不耐烦地回答我。 “于是,我迷失在忏堂内的经典中,却越读,越是迷茫。 “‘明暗之争,方兴未艾。我们便是光明,是驱走黑暗的使者,是佛的先驱。’我在经义中读到了无数美丽的语言,优美的思辨,和让人热血沸腾的英雄传说。但同时,我也读到了许多……矛盾——那遍布于经义当中的优美和野蛮,正义与杀戮。 “没有人可以讨论,也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于是那些疑问只能在一个孩子的心内发芽,滋生。有时,我甚至希望,我不是那个被叫住寄予厚望的天才,或许我的资质平庸,便能如教主的幼子一般懵懂生活,如此便会少了许多烦恼。 “不到十八岁,我便已突破婆娑世界第七重天,这是圣教内其次于师父的纪录。整个圣教的核心都在为之欢腾,他们直觉圣教的中兴已是势不可当,却不料,我并不是圣教中兴的希望,反而…… “我开始被允许离开总坛,行走江湖。每个教主的弟子都会经历这么的一番游历。我们改换名字,隐藏身份,增加阅历,也让教中高层观察我们的表现,量才适用。 “行走江湖半年多,我的武功自然让我无往不利,风光和荣耀盖住了我曾经的疑惑,教内长老们的夸奖都和期许更让我飘飘然。 “那一日,或许是我生命的转折。我在江南,遭遇了江南玉家二十四节气的伏击。二十四节气是玉家家主所属最强的战士,虽然每个人单独论武功并不算是绝顶,但众人齐心合一的节气大阵,却是当者披靡。我以为无往不利的七重天婆娑世界神功终将受到挫折。 “幸好,当时二十四节气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没有等到二十四人聚齐,只有十九人便匆忙向我动手。 “我之前行走江湖,尽量做到不伤人,那一战,却无暇再顾及许多。一战之下,我杀了他们中的十二人,其余七人个个带伤,而我则已重伤,几无再战之力。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认识了二弟曲风。那是他也是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身武功却茫然不知所为,途经此处,只见众人围攻我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出手相助。 “二弟的武功之高竟然不逊于我。我眼见有人来救自也奋起而战,七名玉家底子却再无斗志,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生死之危就此解了,更因此认识我的兄弟,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和他处得久了,我越发发现,二弟虽然武功高绝,年纪也不比我小上多少,思虑却是如赤字一般天真,浑不知江湖险恶,更不曾想过什么正邪黑白,行事仅凭心意,无可无不可。我们两个,一个浑浑噩噩,一个思虑满腔,倒也走得和谐。 “后来他带我去求颜子星治伤。颜子星当时的医术还未大成,眼见我身上被玉家战士伤得无数,竟是大为高兴,将我当成练习医术的靶子,不知让我白白受了多少苦头。哈哈,这样说起来,他后来能成为神医,最少有我一半的功劳。 “在颜子星面前,我们认识了他的师妹,也就是现在的颜夫人柳芳宁,也认识了柳芳林的手帕交——初出江湖,一心想要四处闯荡一番的林枫。 “后来,便是几人并肩闯荡。我、二弟、林枫三人并骑,在江湖上一路行过,仗剑放马,纵酒长歌。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甚至相信,我已找到心内疑虑的解答。所谓大道,所谓光明,无非便是‘公道’二字。天生万物,必得公道,有一因需得一果,为善的,福报加身,为恶的,终下地狱。若这世间不得公道,便有我们来实现,这就是无生老母的教诲,莲宗的终极使命。 “于是,我们一路纵马,遇不平拔剑而起,遇高士顶礼厚遇,我们甚至相信,我们便是真正的侠士!直到那一日,我被师父传令,秘密召回总坛。 “白莲自朱明立朝之初便被朝廷和江湖联手打压,龙潜百年之久,但烈火仍在地下奔流,所有教众都相信,终有一日,烈火会自地下喷出,光明将要重回世间。而那一刻,便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时机。于是师父下令,万事俱备,弥勒降生,本教将在是年四月初四,重现江湖。 “我被召回总教后才知道,一切决不是白莲重生那么简单。长久的潜伏让教中的长老们有充分的时间做出了详尽的计划。白莲北连蒙古,南扶诸藩,东引倭寇,一动手,便是天下倾覆,神舟变乱之局。 “其时,朝廷无道,与江湖罅隙日深,而教主新近练成婆娑世界第九重天,断云谷一战将各大派打丧了胆,一时江湖上虽然暗流涌动,但各人或静观其变,或畏首畏尾,或意欲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竟是无一人出头。教中上下莫不以为,白莲现世的一刻即将到来,再也无人能阻挡圣教中兴。 “是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教中最受教主重视的弟子,所有人心目中未来的教主正在默默思考些什么。那些日子,我一个人静静呆着忏室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读经,我在向自己的心要答案。 “圣教需要中兴,但天下百姓何辜?天道若公,为何他们可怜的和平总要被人打破,被我们这些手握着力量,自以为是天道代言的人打破?圣教此次若战,神州涂炭,所谓光明,又在何方? “公道如何而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便是光明的侍者,我们要带给世间公道。但那一刻,我无比地迷茫。如果我们要带来公道,我们需要力量,需要计谋,更需要无比公正的内心。可是,谁的心不是在左胸跳动?当我们掌握了足以带来公道的力量时,真的能带来公道么?或者说,我们所认为的公道,是真的天道么?或者不过是我们自己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一些披了公道外衣的私欲?就像师父欲率领白莲教倾覆神州,是为了公道,还是为了自己? “那次,我在忏室里待了七日,不眠不食,直到一日,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无生老母就站在面前,告诉我,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吧。于是,我离开总坛,去找我的兄弟。 “待找到他们,还没等我说出此行的意图,他便抢先告诉我,他,和林枫,成婚了。我看着娇羞的林枫,不忍再说出什么,二人只道我是来恭喜他们的,我又怎忍心让这样一对沉浸在喜悦中的璧人去冒那九死一生之险? “第二日,我悄悄踏上旅途,却不料在路口,见到早后在那里的二弟。原来二弟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迟钝,他早已发现了我的欲言又止,也知道,必是有道义,正在召唤我们。 “于是,我们并肩而行。教众的信任给了我们无限的便利。是的,有谁会去怀疑未来的教主呢?于是,我们轻易地找到圣教计划的所有关节,踏破了蒙古人的联营,刺杀了聚众待机的藩王,直到我们的马蹄到了东南,圣教方才终于相信他们最倚重的弟子居然反叛的现实,十三神魔严阵以待,我和二弟与圣教真正的冲突,已然无可避免。 “最后的一战,在倭寇的本营内,我俩终于再也无法避免与圣教的正面冲突,曾经是我长辈的十三护教神魔就站在我们面前。我和二弟,两个人两把剑,在重围中已不知挥舞了多久,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都受了多少伤,我只知道,我们将会死在那里,但也知道,我们已经成功了,圣教的图谋不可能在实现,或许日后圣教还会起事,但我们最少将神舟的浩劫推迟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死便死吧,为了公道,死又何憾? “人群竟然渐渐散去,落莲大阵依次散开,我们透过沾了血污的头发愕然发现,眼前站立的高大身形——我的师父,白莲教主许云鸿。 “我不敢看师父的眼睛,我不知一向视我若子的师父眼内是否会出现我从未见过的悲伤。时间似乎凝住了,直到我听到师父的声音:‘你……曾是我的弟子。’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师父也停了良久,方才接续道:‘我一直以你为傲,希望现在的你也不会让我失望。出招吧,若你能接我一招,我今日便不杀你。’ “那时我已顾不得思考太多,对生的渴望让我和二弟同时站直了身躯。把剑,出手。 “那一剑,超越了我以往任何一次出手,我相信如果方才我能刺出这样的一剑,十三神魔根本没机会摆出落莲阵。我几乎以为这一剑便已代表了完美。我甚至似乎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从没见过的满意和赞美。 “然而师父动了,又仿佛没动。我只觉得一股神佛般的大力涌来,天地似乎在那一刻倒转,我的剑寸寸断裂,整个人如同要被扯碎一般被飓风倒吹而回。那便是师父的力量,压倒一切的力量。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神佛的领域,那是无可匹敌的存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绝望,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师父的差距——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颓然倒在地上,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似乎又站了起来。师父冷冷看着我,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挥挥手,所有的人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我,和全身冰冷的二弟。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 第六章 追猎 夜深了。沈抱尘静静这是个敏感瓷坐在屋檐上,白日本不过是对孩子的敷衍,最后却慢慢勾起他所有的回忆,仿佛掏空了他的身体,让他那疲累的心反而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宁。 风声远远传来,沈抱尘的身子不动,只冷冷道:“可有消息?” 唐畔远远落下,躬身恭敬道:“他们甚是狡猾,直到晚间我门下弟子才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此刻正在青州城,从所带的细软来看,似乎是准备去龙陵渡走水路逃走。若他们上了船,顺流而下不出一日便可到白莲教地界,届时……” 沈抱尘站起身,淡淡道:“有劳唐先生了。此地烦劳唐先生照顾一二。”说完再不说话。 唐畔倒也识趣,躬身放下一个竹筒:“沈大侠放心,唐门上下任由差遣,唐畔的性命一日在,便会担保此地决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倒退飞身而去。 沈抱尘飞身而下,却见月下一个佳人独立院内,怀抱熟睡的婴儿,影子被月色拉得好长。 沈抱尘不待林枫开口,急急道:“你无需多言,我必须去。”说着仿佛怕再听到林枫说出什么动摇自己决心的话,人如利箭射出,正正落在院外的马厩内,轻轻解开骏马的缰绳,拍了拍爱骑,飞身而上,正要策马而奔,却骤然急急勒住缰绳。 面前,是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眼惺忪,半睡半醒地手里还兀自无意识地拖着自己的大木枕,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沈抱尘啼笑皆非道:“朱煌,你梦游了吧?” 朱煌揉揉眼睛道:“师父,你不能去。” 沈抱尘跳下马,爱怜地拉过这孩子:“师父必须去,不光是因为师父答应过要替颜叔叔报仇,还因为要救若儿的命,你明白么?” 朱煌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师父才绝对不能去。” 沈抱尘不相信一般看着这弟子,足足过了半晌才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人生而有罪,有些事便如命定,不由得我不做的。”说着轻轻将朱煌带到一旁,飞身纵马而去。 夜半,月高。崇山峻岭上,一个身形如狸猫般矫健,仿佛在深厚留下一道残影,急急而奔,漫天暗器如雨般撒下。 月上中天,黑衣人染血的长剑终于落地,和地上的七八具尸体归并一处。幸存的唐家子弟骇然望着这伏击的战场心惊不已。 大江边,黑衣人愕然回首,看着身后同样黑衣的杀手和那染血的匕首,不甘地软软倒下。 蹄声踏破寂静,春寒令本已融化的小湖又结了薄薄的一层碎冰。那马一路奔驰,眼见就要落入池塘,骤然止步,马上矮小的身形却是飞身而起,一头扎入湖水中。湖水冰冷刺骨,那孩子禁不住一声痛呼。 沈抱尘一路疾驰,清晨已到了青州城。他也曾想过直接去龙陵渡截击,却终究心有疑虑。 他倒不担心唐畔敢欺骗他,但他深知赵权乃是个外粗内细之人,说不准是在故布疑阵,唐门子弟难免上当,左右思量之下,还是亲身来青州城查探一二。 自从他反出教后,白莲教内已进行了彻底的清洗,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改变教众的行事风格。他在青州城内略一盘桓,便已确定唐畔所言非虚,赵权一行人的确去了龙陵渡。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人似乎并不着急,竟在青州城内盘桓了良久,留下诸多痕迹。 赵权为人谨慎,却也极为胆大,莫非他是想借此机会引自己入彀,设伏除掉自己?沈抱尘冷笑一声,也罢,我便去见一见,你们究竟准备了何等阵势。 缓步出城,他正要纵马狂奔,骤听身后一声微弱的叫声传来:“师父。”声音虚弱无力。他一惊,转身看去,却见一匹白马在身后疾步追来,马上一个矮小的身影摇摇欲坠。 沈抱尘急急飞身而起,接住从马上摔下的朱煌,探手一摸,只觉他的额头火烫得惊人。 沈抱尘和颜子星混得久了,也懂些医术,一手抱住弟子,另一手稍一把脉,登时大惊,朱煌脉象混乱,竟是走火入魔之相。 本来走火入魔这种事,乃是内功练到高深至极时才会有的危险,理当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初练内功的孩童身上。但沈抱尘从脉象看来,那孩子竟是在本就高烧、身体疲弱之时强行逆练内功,整个经脉便被这一番折腾得混乱不堪,性命危在旦夕。 眼前形势,若是沈抱尘花上一天时间,全力施为替他调整经脉,还有希望救得这孩子,否则这孩子怕是不一刻就要命丧黄泉。但是别说一天,他只要耽搁一个时辰,怕就追不上赵权一行人了。只要他们一上船,回到白莲总坛,再想找那小方自是千难万难。 这实在不需要太多权衡,沈抱尘长叹一声,抱着自己的徒弟转身折返青州城。 龙陵渡口,赵权怒不可遏,一拳将眼前的桌子击得粉碎:“你说找不到船?这么大的渡口竟然找不到船?” 那白莲教徒诺诺道:“我已在上下游各处找过,据船民说,所有的船都在昨天被一个大客商包走了,剩下几艘未走的,昨夜突然失火,烧得一艘都不剩。” 赵权怒喝道:“去上下游找,找不到船就别回来。”教徒诺诺而退。 赵权颓然道:“看来怕是找不到了。即使从上游调船过来,也不是片刻能办到的。” 许齐心皱眉道:“看来天也不想我们这样落荒而逃啊。”语声中兴奋竟是多过担忧。 莲侧头看看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如石雕木塑般的四名老者道:“决无可能如此凑巧,必然是唐门或者左家人做的。不过四老已至,就算是左锋来了又能如何,咱们何必如此躲躲藏藏。” 赵权骤然回头,目光如炬地盯向莲的眼眸:“左家?唐家?那两群没胆的家伙能成什么事?他们就算吃了狗胆敢和我们作对,又如何精确地知道我们要从此处上船?” 莲毫不胆怯地回瞪着赵权挑衅道:“那你的意思呢?” 赵权冷笑,却是暗自思量,心知此刻身处险境,最需要同舟共济。那莲虽可能有些许私心,终究是圣教精英,大敌当前,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当即引而不发,只冷笑一声,转头向许齐心道:“唉,这劫丹是否真能助教主突破尚未可知,你又何必杀了颜子星,平白给圣教增了许多大敌?” 莲冷笑道:“难道我们不杀颜子星,他们就不是圣教的敌人了不成。”说着转向许齐心道,“说起来昨夜匆忙,也未及问起,那劫丹你可收好了。” 许齐心突然像想起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般,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他在曲家扮羞涩少年扮得太久,似乎性情中的狂放被压抑过甚,此刻一笑便不可止,连眼泪都出来了。足足有一刻,他方才勉强止住,哂道:“劫丹?!去他妈的劫丹,根本就没什么劫丹!” 二人同时大惊,莲惊骇道:“没有劫丹?什么意思?” 许齐心再度狂笑不止:“你们以为我杀了颜子星?告诉你们,人不是我杀的。杀死颜子星的人如果不是唐畔,那就一定是林枫!” 曲家小院,一大早便发现朱煌已经不见的林枫正在慌乱,秋声振悄悄推开门走了进来。 林枫忙问道:“你可知你师兄去哪儿了?” 秋声振奶声奶气道:“他去截师父了。” 林枫惊道:“现在危机四伏,他一个孩子怎能……”话说了一半才想到,眼前的其实是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时惶然不知所措。 秋声振四处看看,确认那唐先生不在此地,方道:“师兄临走时跟我说,如果他上午便回来了,那就没事,如果他还没回来,就让我把他的话跟林姨你复述一遍。” 林枫笑道:“复述?你能记得清么?” 秋声振嘟起嘴道:“我自然记得住,我最会学话了。”说着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师兄说,杀死颜叔叔的,是你。” 渡口边,许齐心终于止住狂笑:“那夜刚刚开始下雨,我返回小院,只觉寂静无人,除了那两个小鬼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音。我以为所有人都不在,直觉乃是一个大好时机,即使劫丹未成,我若带走它的全部原料,想必以教内兄弟之能也必能将后续部分完成,于是我便走入药庐。那时落在地上的雪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又不便打灯,结果根本没看见地上的血迹。待我走入深处,脚下踩到异物才发现,颜子星已经陈尸于地。” 赵权倾听片刻,突然道:“照你这么说,那日开始下雨时颜子星已经死了?” “那日其实在雪转雨前,颜叔叔就已经被杀了。”秋声振口齿不清地复述着朱煌的推断,“那日屋内炉火烧得甚旺,秋声振……不,我听到的所谓雨声,其实不过是屋顶上的雪被暖炉融化、偶尔自檐上滴下的水滴声。我听颜叔叔与人说话,也是在那时,之后颜叔叔便被杀了,根本不是在下雨之后。这个说法的证据是,那日我为什么会醒。我的视力一向异于常人,对光线特别敏感,一有亮光便睡不着。那日我也是因为视野过于明亮才醒的。当日雪后转雨,天空阴沉如铁,漆黑如墨,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强的亮光。那光亮只能是地上积了一层雪,反射的亮光。” 赵权道:“所以你的脚底才会有血迹?那日你在药庐内,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许齐心摇摇头道:“没有,那日天太黑,我又有些心慌,连颜子星的尸体都未及看清,只见那丹炉倒在一旁,里面根本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若说那丹炉曾经炼过药,药被人取走,怎么会连点儿药渣炉灰都不剩?哼,怕是那什么劫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赵权道:“难道颜子星沉仓暗渡,真正的炼药所在并不在曲家?这暂且不提,你既然已经发现了那么大的事,就应该想到第二天大家会怀疑你,你竟还能沉住气呆在那里,直到第二天才联络我?” 秋声振道:“如此一来,事情就反转了。如果说颜叔叔死于雪后,那有时间的只有小方叔叔,但如果说颜叔叔死于雨前,就只有林姨你和唐先生了。唐先生的行踪一查便知,作不得伪,林姨你呢?” “另外还有一件事,颜叔叔是死于左手剑法,恰好小方叔叔是用左手剑的,自然更是坐实了嫌疑,但其实还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凶手不一定是惯用左手,或许此人只是右手行动不便……比如,抱着一个孩子。” 许齐心又恢复成那羞涩的小方,半晌方恢复常态道:“我怎能不查清原因,便不明不白地背了黑锅?当日我其实未曾想到可能是林枫杀的人,只以为是唐畔所为,又怎会害怕?直到第二日,我见唐畔似乎毫无畏惧,不由得想起一个从未曾想到的可能,林枫,或许是有理由杀死颜子星的。现在,我基本证实了我的怀疑。” 赵权叹息一声,这番话他自然未必全信。他如何看不出少主对林枫似乎起了些超过关切的情感,但此刻纠缠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林枫似乎已经站不住了,颓然坐下。 秋声振又道:“师兄说,不论事情究竟为什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师父此刻去追杀许齐心,先不提日后白莲教主的报复,只是现在,我们也决不能让师父杀错人。他昨夜去找过师父,意图阻止他,但到现在还没回来,或许没找到,或许他没法说服师父。现在,只有你能救师父了。” 林枫的心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们要如何做才行?” 秋声振道:“师兄说,白莲教的人一定会走水路,让我们去青州城,若找不到他们就沿着去渡口的路追下去。” 日上中天,众人的影子一分分缩短,赵权终于失去耐心了:“算了,我们返回整理一下,走蜻蜓岭回莲字分坛吧,好在我们已分别派,出送信人,各分舵的援兵怕已在青州城待命了。” 正午。赵权率领一行人踏上青州城门前的甬路。 朱煌昏迷不醒,沈抱尘的手不敢离开他的后背须臾。 快马加鞭,林枫抱着若儿,秋声振坐在身后,急急驰向青州城。 ——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在青州城,集贤居。 昨夜还是雨雪飘零,今日正午阳光一晒,竟然有了几分暖意,青州城的石板路被晒得发亮,大街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马蹄已踏入城门,赵权却又勒住缰绳:“我们还是不必进去了。莲,你去集贤居看看我们的援兵到了没有。” 许齐心看看头顶的太阳道:“走了一路,渴得紧,好歹进去喝杯茶吧。”说着不待赵权答话,已纵马而入。众人无奈,只得紧紧跟上。 集贤居内正是吃饭的时间,人却不多,稀稀拉拉三两个人无聊得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屋内凝着一股奇异的气氛,偶有人迈步欲进,却莫名感觉不舒服,转身又退出了。 他们自然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是杀气。百战铁血之士凝聚成、无法遮掩的杀气。 赵权一行人迈步而进,赵权的脸色登时一沉,低声怒道:“怎么只来了这么几个人?” 莲道:“或许消息有所耽搁,人还未到齐吧。” 赵权边找座位坐下,边摇头道:“未必。我传的是莲宗大乘令,教众接令决不敢耽搁。我有不祥的预感,怕是有人暗中捣乱。”说着眼见小二畏畏缩缩地走过来,便道:“上几壶好酒,有什么菜做得快,赶快……” “小二,端碗米汤上来……”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突然截断。 赵权猛地起身,和怀抱朱煌、在二楼倚栏而立的沈抱尘打了个对脸。二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形下见面。 赵权最先反应过来,喝道:“莲,沈老贾老,保护少主离开,其他人结阵,杀了他!”随着话音,他整个人飞身而起,转瞬间空中黑雾萦绕,一拳击向沈抱尘。 白莲教众人登时一片慌乱,沈抱尘却是有苦自己知。他以无上内力替朱煌乱成一团的经脉内息调理,正处于关键时刻,若是此刻一撤手,前功必定尽弃,朱煌的小命怕是立刻就要断送了。他眼见赵权一拳击来,不敢硬接,飞身后退入得房门,堪堪躲过这一击。 赵权之前和沈抱尘交过手,自知有所不及,一拳击出已准备吃个小亏,只望能缠住此人,给许齐心争取离开的时间,同时让楼下的手下有时间结阵,却不料沈抱尘竟是避而不战,心下不禁疑惑,身形却不暂停,竟在空中硬生生一个转折,追击而入。 沈抱尘退入房门不敢稍停,背脊一弓,将朱煌护在胸前,飞身而起,以背脊撞破屋顶,人已到了半空。 刺目的阳光不过在他眼内停留了片刻,漫天黑雾以遮蔽了阳光。赵权此次已竭尽全力,竟在极短的时间内追了上来,再次一拳击出,威势更胜以往。 沈抱尘身在半空,避无可避,不得已一拳击下。 之间半空中光与暗一阵阵颤抖,不一刻,轻气上升浊气下降,那黑雾终于落下,瞬间散去,旋又重新聚集,赵权一边追击一边哈哈笑道:“原来在给那小子疗伤!小子们,加把劲杀了他,你们……”正说到高兴,却骤然一愣。 但见半空寒光闪烁,一剑蛟龙般击向半空中的沈抱尘,剑势炽烈几乎压过了正午的骄阳。 赵权不喜反怒,喝道:“你们怎么没走?”言罢加催内力,速度更快地扑上。 目前情势看来,沈抱尘身有累赘,被众高手围攻,赵权、莲、四大神魔甚至许齐心乃至在场的所有白莲教徒,莫不是白莲精英,放在江湖上绝对都是一流高手。无论从哪种情况来看,都是白莲一方的必胜之局。 但在这一瞬间,赵权却突然明白,他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关心则乱,他太过紧张少主的性命,所以一见沈抱尘,便犯了第一个错误,喝令手下分出一部分保护少主逃走,硬生生将人手割裂成不能呼应的几份,而自己贸然追击和手下脱节,将本就摊薄的实力又再次分开。目前的态势看起来是白莲围攻沈抱尘,实际上沈抱尘进退自如,若不赶紧弥补,怕会成各个击破之局。 另一个错误是他放松了对莲的警惕。事实上最近一系列事情,他已一直在疑心背后有鬼,也曾怀疑过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莲,但在事起突然之刻,他下意识地还是按照实力优先原则,让莲护送少主,却不料这厮果然心怀不轨,少主不走肯定是受他蛊惑。这一来莲肯定不会下力保护少主,少主怕是会有危险,而己方实力又要顾及少主,胜算又少了几分。 那刺出一剑的人自然是白莲少主、许云鸿的独生爱子许齐心。他本欲听赵权的话撤离,却终归是少年心性。自己这厢人多势众,居然要害怕沈抱尘区区一人,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正犹豫处,当见到沈抱尘抱着一个累赘,劣势尽显时,他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不顾两位老者的阻拦,回身一剑击出。 沈抱尘一手仍在源源不断为朱煌输送内力,勉强凝结起用来抗敌的内力连平日的一半也不到,更要费神照顾朱煌,登时缚手缚脚,勉强和许齐心拆了数招,一口内息不畅,只得暗叹一声落下。 赵权也顾不得太多,眼见沈抱尘落下,飞身而上,浑身黑气益盛,一团拳头大小的黑气离体而出,流星赶月般飞向沈抱尘,却不取其要害,而是直直朝他左手抱着的孩子击去。 沈抱尘一落下便已落入众人布成的落莲大阵之内,四面受敌,若是如当日方寸山的情形,他还可以将朱煌暂时抛起,双手迎敌,此刻却只能用一只手穷于应付。此刻见赵权绝招又至,他如何敢硬接,权衡之下身子一旋,左方堪堪避过那黑球,右手并指如刀,击在许齐心刺来的长剑上。 许齐心手中的长剑乃是赵权为他带来的名剑赤霄,据说乃是当日汉高祖斩蛇所用之剑,锋锐无匹,但沈抱尘这一指击出,正中剑脊,竟是隐隐有金铁交鸣之声。许齐心只觉一股无法想象的大力骤然涌来,情急之下忙运力抵抗,长剑悲鸣着弯起。不料下一刻,那股大力骤然消失,许齐心收力不住,手中虎口一酸,长剑把握不住,如箭般脱手飞去。沈抱尘手指一转,长剑滴溜溜转了一圈,正被他握住剑柄。 不过片刻间事,赤霄剑易主,沈抱尘长剑一圈,剑光闪烁逼退逼上的沈陈两位老者,正要飞身而起,骤觉背心一痛,一口鲜血喷出,几个踉跄向前。莲露出满意的微笑。方才正是他趁沈抱尘穷于应付之际,无声无息地一拳印在沈抱尘的背心处。 在场诸人中,若说最恨沈抱尘的人,绝对属他为最! 他实是白莲教内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习练的婆娑世界秘术另辟蹊径,已达境随意转的境界,全力凝聚功力之下,足可影响身边百尺之内的风流云转。方才两步之间,风云变色,这等威势,即使他的师父——天纵奇才的白莲教主许云鸿也未必能达到。 可为什么,即使他一身武功秘术达到如此境界,即使他为白莲教立下如此的汗马功劳,可在他们的心中,他还是比不过这个人……这个叛徒? 他以前从未见过沈抱尘,但却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听到那些或愤怒、或叹息、或无奈、或痛恨,却毫无例外带着三分惊惧七分敬畏的声音,悄悄地、悄悄地提到这个名字。 凭什么?凭什么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居然背叛了白莲,背叛了佛主,背叛了师父,却仍可以如此逍遥自在?凭什么在噤口令之下,这个人的名字竟然还能带着魔力一般,四处流传,让闻者惊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人竟然被称作白莲教主最出色的弟子? 我才是! 婆娑世界,大欢喜,大惊惧! 那些人口耳相传的,能够左右白莲百年运势的名字,不应该是那个叛徒!当然,更不应该是那个没用的许齐心。应该是我才对!我一定会证明这一点! 上次方寸山上功亏一篑,这一次机会千载难逢。莲心下狂喜,虽然出了点儿岔子,但一切终归按照他的设计完成。 方寸山一战,他自觉已摸清沈抱尘的实力,许齐心那个笨蛋没能逃回总坛,沈抱尘身陷重围,已方的高手不多不少,一会儿如果混战中先让沈抱尘杀死许齐心,再在攻击时放放水,害死赵权,自己则击杀沈抱尘,那么白莲教中,还有谁能挑战自己教主以下第一人的地位? 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一拳得手,莲得理不让人,再次飞身扑上,毫不畏惧沈抱尘手中闪烁的剑光,十招倒有八招都击向沈抱尘手中的朱煌。沈抱尘分心之下,登时被压制得只能堪堪防守,挡住莲和赵权二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就见剑光闪烁,他防守的圈子却越缩越小,显是力不从心。外围四位护教神魔为首,赵权的手下加上赶来增援的白莲教高手共二十一人,恰好合成五五廿五之数,转眼之间已布成落莲大阵的雏形。众人起落呼应,眼见沈抱尘已是插翅难逃。 许齐心方才吃了个小亏,此刻眼见沈抱尘情势不好,心下一痒,随手从一名手下手中夺过长剑,合身扑上。 沈抱尘一见不惊反喜,剑光一涨,将赵权和莲暂时逼开片刻,再不稍停,身剑合一,直直刺向许齐心。 赵权大惊,沈抱尘这一剑充满了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若少主有失,就算杀了这沈抱尘也没什么用,当即暗下狠心,黑气一盛,旋即突然消失不见,一团人形大小的黑气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朝许齐心飞去,赵权口中却是一口鲜血喷出,同时喝道:“少主小心。”自己却是颓然后退两步,元气大伤。 莲却不管那许多,虽然少了赵权的照应他无力困住沈抱尘,但他追蹑在沈抱尘之后,长街上仿佛突然多了些蔚然的蒸汽,跟随着他袭向沈抱尘。 那黑影乃是赵权的身外化身,实乃他的精力所凝,快愈闪电,转眼已挡在沈抱尘与许齐心之间。沈抱尘的长剑正正刺入黑影,看似虚无缥缈的黑影长剑竟然刺之不入——赤霄剑如同击中钢铁一般,剑身拱起,几欲折断。 这时莲已到了沈抱尘身后,怒喝一声,一拳击出。 风云突变! 莲骇然发现,本在他面前的沈抱尘已不见了人影。那沈抱尘竟是借着那一剑的反震之力,瞬间翻越到他的背后,一脚朝自己踢来。 莲急急回身,一掌切下,他不信怀里抱着朱煌、需要分心二用的沈抱尘内力能强过自己! 可惜,他错了。 决定战斗结果的,不止是谋略、武功,更不在于阴狠或诡计。在这样的生死搏杀之刻,那些他平日最不屑的守护的勇气,拼死的绝望,必胜的信念,或许反而成了决定结局的关键砝码。 莲的掌缘如铁,恰恰挡在沈抱尘的飞腿之上。喀嚓一声脆响,沈抱尘腿骨断裂,但莲的掌竟在瞬间被弹回,沈抱尘的腿丝毫不受阻碍一般,转眼踢中了他的胸口。莲一声惨叫,沈抱尘这一脚竟如利剑般刺入他的胸膛。莲吃痛之下拼死一击,沈抱尘的左腿再次一声脆响,胫骨折断,然而沈抱尘右腿吃力一旋,左腿抽出,莲的胸口狂喷鲜血,倒地而殁。 仿佛一眨眼见,莲死,沈抱尘断腿。 眼见一向洁净的沈抱尘白衣上沾满了血迹,腿上更是如被血浸泡一般,众人一时都有些胆怯。赵权怒喝一声,欲飞身而起,只觉喉头一甜,终究慢了一步。 沈抱尘一击杀死莲,决不稍停,仿佛断掉的那条腿并不属于自己,身子竟是一个倒旋,左掌拍地,飞身而起。众人眼见方才那惨烈的一幕稍一失神,竟然追击不及。 就在此刻,突然轰然响动,却是那集贤居的屋子本就老旧,如何禁得住这许多高手折腾,此时已经摇摇欲坠。 这里本就没什么普通客人,沈抱尘身在半空一看,却见那掌柜和小儿正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若这房子塌了,二人必难幸免,当即一咬牙,身形一顿,转折而起一拳击在摇摇欲坠的房梁上,将那倒塌之势稍缓,口中道:“还不快走!” 掌柜二人此刻方才想起逃走,忙不迭地朝外逃去。 只是这一耽搁,白莲教众人已飞身追来,四神魔中的沈陈二人首当其冲,两柄长剑闪烁,一刺沈抱尘,一刺朱煌。 沈抱尘身在半空中,避无可避,情急下右手横挡在朱煌之前,骈指击在沈老的剑刃上。沈老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去,而那陈老的长剑却是再也躲避不及,噗的一声刺入沈抱尘的肩膀。 长剑入体,陈老却暗叫不好。知道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急于求成,竟已脱离阵势。已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就在此刻,却只有自己一人在这煞星面前。 沈抱尘身子中剑,却恍若不觉,右脚已闪电般抬起,膝盖正正撞上陈老小腹。陈老轰的一声被击开,五脏俱裂,死在当场。 众人均是白莲教的精英高手,虽见沈抱尘悍勇退敌,却也不惊,迅速排好阵势,王贾两老飞身而起,堵住沈抱尘的退路。却见沈抱尘不进反退,竟是一个倒翻,弹丸一般飞射而回。 两名教徒飞身拦截,沈抱尘一声厉喝,二人未及出手已是踉跄后退,倒地不起,再无起战之力。 他一个孩童,却为我若此,我、此、战、必、胜! 沈抱尘的身形毫不受阻,转眼已到了阵势核心的赵权身前。 赵权本就未指望落莲大阵能困住这当年圣教的继承者,眼见他破阵而来,一副硬拼的态势,不禁大笑连声,口中急急喝道:“莲现淤泥,弥勒降生!”每吐出一个字,身上的黑雾便浓上几分,八个字喝完,那黑雾已凝如实体一般,仿佛墨珠,流转游走。 沈抱尘的左腿已断,右肩流血不止,左手还要抱着朱煌,内息必须源源不断、一刻不停地输入他的体内,情势实在是劣无可劣。 赵权眼见沈抱尘已到面前,大喝一声:“叛徒受死!”一拳击出。 轰然声响,地动山摇,声势直如春暖寒冰裂,江潮入海来。赵权的身子直直飞起,身上萦绕的墨色瞬间变为惨白,旋即又转成血红,轰然一声远远摔下,挣扎两下终是没能站起来。沈抱尘却借这一拳之力倒飞而起,恰好落在拴在酒楼前的白马身上,右手骈指如刀,一举切断拴马的缰绳,一拨马头,疾驰而去。 谁也没想到,白莲教副教主以下,一名总护法,四名护教神魔,加上数十名精英弟子,围攻身有拖累的沈抱尘一人,竟是损兵折将,死的死伤的伤,溃不成军。 许齐心早已被吓破了胆,眼见二位老者败退,便在两名弟子的护佑下,纵马而逃,不过片刻,耳听身后蹄声急促,心下大骇,也不敢回头看去,只扬鞭催马急急逃命去也。 一追一逃! 朱煌被沈抱尘抱在手中,神志却是清醒的,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方才围攻之时似乎时刻都有生命之险,他却丝毫不惧,此刻见大势已定,白莲教徒心智已丧,沈抱尘追袭许齐心而上,他面上却满是惊惶,只是苦于不能开口。正焦急处,却听左手边的远处又是马蹄声疾如骤雨,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大哥……” 朱煌一喜,拼命转动眼珠朝左看去,自是什么都看不见,忽觉身子一轻,沈抱尘竟是飞身而起,速度快得人眼难辨,转眼已至许齐心身后,一掌印下。 “……不要杀人,颜先生是我……”声音戛然而止,飞驰而至的林枫愕然看着脊骨折断、从马背上翻落而亡的许齐心,以及力尽血空、摔在地上的沈抱尘。 终章 春晖 枯树已慢慢焕发出嫩色,却又看不清楚,只在人的眼底敷上一层温暖的底色,让这天不再显得那么阴沉。 前夜那场雪雨,并没让天气变得更冷,反而滋润了本就蠢蠢欲动的绿色,纷纷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这唤醒万物的春晖。 夜了,油灯昏黄,却没人有睡意。 沈抱尘不知去了哪里,两个孩子找不到他,林枫也找不到他。 朱煌坐在榻上,面色苍白。沈抱尘不顾性命的救治保住了他的性命,却无力保住他的武功。此刻他虽性命无碍,但体内经脉尽断,不但之前的内功消散一空,此生更是无法再习练任何武功了。 林枫抱着若儿,轻轻摇晃,嘴中哼着柔绵细美的小调,听不清歌词唱的是什么,只能感觉到那歌声中的万股柔情,似乎缠绕着屋内的三个孩子。 油灯昏黄,在窗棂上摇曳着,如同孩子的梦。光和影纠缠在一起,为那天籁配合着愉悦的舞蹈。若儿已经甜美地睡去了,一双明眸依然无法被眼皮彻底遮住,秋声振还勉力支撑了一刻,不一会儿,也终于阖上双眼,沉沉睡去。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浓重鼻息让这小小的房间充满了一种朱煌从来未曾见过、但似乎又在心底怀念了许久的温馨。那将是他未来的一生中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心头一暖的回忆所在。 所以,当林枫的声音终于响起时,他甚至感到一丝惋惜。 “孩子,你真的很聪明。是的,是我杀了颜子星。我必须将真相告诉你,也就是告诉大哥。我杀了他,是因为我恨他。在动手的那一刻,我无比恨他,恨他给了我虚假的希望。 “我爱若儿,胜过爱我自己,如果可能,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她的快乐和幸福。事实上,我的离火功法已经大成,随时准备为若儿施功换命。但即使我不惜性命,也不过只有三成成功的机会,更何况,身为母亲,怎能不想亲自看到自己的儿女长大?本来,我已做好准备,我已接受了命运,但颜子星却告诉了我劫丹的事,给了我生的希望。他告诉我,我不会失去女儿,她会健康地活下去,在我的看顾下。 “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告诉我,没有了,他失败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没有劫丹,没有希望,一切都化为虚无,劫丹是虚无飘渺的传说,我的希望也是。 “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 “现在,我依然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有时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可有时我又会觉得,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能理解当时那个疯狂刺出一刀的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连累了你的师父。 “不过,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去细究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我会为自己的罪行负责。明日起,我便开始准备,我不能再等了,必须用离火神功为若儿治疗。我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开始,那么现在,让我将生命化入她的体内,将我的元气变成护佑她身体的双翼,将我的灵魂熔炼为她生命的基石。同时,用我的死,将这一切罪行画上一个句号。 “孩子,你曾说过想听我的故事,现在可还想再听关于我、曲风,和你师父的那些往事?” 朱煌的脸色从未曾如此凝重,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年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你,当年我们那一段策马江湖的往事。但他一定不曾告诉过你,他其实……曾经向我求婚。 “就在那一日,他被召回白莲教总坛的前一日,他和曲风,两个人同时向我求婚。 “我相信他一定很错愕,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他。纵马江湖时,永远是他在保护我,醉卧长街之上,也只有他能想起照顾我。无论遇到何等险阻,他永远那么从容淡定,面对何种错综复杂的局势,他都能纵横捭阖,化险为夷,即使面对天山十三鹰的围攻,他仍不忘为我采下一朵转瞬即逝的天山优昙花,即使我再无理取闹,他都能一一包容。即使在现在,我早已放弃了他,他仍无怨无悔地为我做着一切——大哥他实在是一个挑不出缺点的男人。 “和他相比,曲风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人性、乖戾、不顾大局、喜恶由心。和曲风在一起,我必须照顾他,包容他,甚至为了他,几次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甚至最后,我俩都需要大哥挺身相救。 “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曲风。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上了这种照顾他人的感觉。当我每次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便觉得,我俩真的融合在了一起。只有那一刻,他是真正属于我的…… “你师父……真的很好。我知道,那些劫丹的原料都是他九死一生一一得来的,我也知道,他做这一切,不论是拼命寻找灵药,还是现在不惜冒犯许云鸿也要追杀许齐心,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一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若儿,是为了我。 “但就是如此奇怪,我无法爱上他。当曲风躺在药房里,我一点点按摩他的手脚时,即使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应我,我的心底仍然会涌现出柔情。但是对大哥,我永远无法感觉到那样的冲动。或许,是因为我的心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 “就像现在,当他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绝对不会来找我,他也不会告诉你们。他只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让那些愧疚折磨他自己。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即使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却什么都无法为他做。若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爱他呢? “所以,我无法爱他。或许,没有人能爱他。” 林枫忽地失笑:“我竟然跟你这个小鬼头说这些……看来我是真的累了。” 朱煌忽闪着眼睛,默默无语,半晌方道:“现在呢?” 林枫的目光转向怀内熟睡的婴儿:“现在,自然是若儿最需要我。我能听到她灵魂的呼唤,我是她的母亲,我……我会用生命来守护她,她将延续我的生命。她是我的女儿!” 说着话,林枫取出一个木盒,递给朱煌:“这是剩下的三粒七泠丸,你收好。大哥不在了,我便把这个托付给你。小方无辜惨死,白莲教主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不怕死,但你们三个孩子……明日我们就离开此地,等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便要尝试离火神功的履火涅盘心法赌上一把,看人力能否胜天,若……若我失败了,请你……用这三颗灵药延续若儿的生命。或许上天垂怜,另有奇遇……也说不定。” 朱煌默然无语,这药一直是他和秋声振喂食若儿的,也不用问如何用法,只是它们只能缓解若儿的病症,若真到了需要用药却无药可用的时候……朱煌默默打开盒子,轻轻捻起一粒,药外一层蜡丸,洁白无暇,在灯光掩饰之下,晶莹剔透,看来仿佛一滴泪珠。 一滴慈母的泪珠。 忽然,一个声音在窗外响起:“不必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枫……弟妹,你便专心准备行功便是。” 朱煌小心地收起灵药,喜道:“师父。” 眼前一花,一袭白衫的沈抱尘已傲然站在屋内:“尘归尘,土归土,种下了因便需得收它的果。若教主亲来,我来迎着便是,不必让孩子们将来回想起来,只记得曾经的恐惧和逃避。” 林枫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出声。 阳光斜斜洒下满地阴影,秋声振有些郁闷。 他不知道什么白莲教主,更不知危险将至,只知道似乎大家一个个都忙了起来:林枫忙里忙外,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闲下来就只痴痴地看着若儿不语。朱煌的脸色越来越像以前的颜子星,一天到晚黑着脸鲜有肯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 秋声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决定还是去找师父。 一袭白衣站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师父的面色反倒不像朱煌那么凝重,竟隐隐有一些轻松的感觉。眼见秋声振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他笑着招呼道:“振儿,过来,我给你看个戏法。” 秋声振抬头望去,喊道:“啊,鹰儿,怎么在这儿?” 沈抱尘微笑,伸手,那鹰就立在他的手掌之中。 秋声振奇道:“它怎么不飞?” 这鹰儿是左锋第二次送来的那只,跟以前的那只伤鹰不同,它与众人并不怎么熟悉,所以此刻一挣脱束缚,立即便振翅欲飞。 秋声振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终于看出些端倪——原来那鹰想要飞起,必须双足蹬地借这一跃之力方可,只是沈抱尘的手却每次都在它一蹬之时一沉,消解了它的借力之举,于是这鹰只能尽力扑腾,却始终飞不起来。 这本是常见的“控鹤”类功法,别说江湖高手,便是一般的戏法杂耍也有人会用,不过能如沈抱尘一般举重若轻,将偌大一只雄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却是殊为不易。秋声振小孩儿心性,自是看得津津有味。 眼见秋声振看出了机巧所在,沈抱尘微微点头:“振儿,你的剑法虽仍在锤炼,却已见雏形。你一味刚强,剑剑以争胜为先,便如这鹰意图振翅长空,但要知无论它飞得多高,根基都在这最开始的奋力一跃,没有这一跃,空有翼翅也是无用。连剑做人一理,切记……”说着话他突然将头一侧,似乎听到什么异动,手一抬,那苍鹰冲天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秋声振不明所以。沈抱尘蹲下,对他正色道:“振儿,师父可否托你做件重要的事?” 秋声振顿觉自己长高了许多,忙挺起胸膛:“师父尽管吩咐。” 沈抱尘道:“你师兄受了伤,林姨正在给若儿治伤,都走不开。一会儿会有一个敌人前来,我无力护得他们周全,你能不能用你的剑,保护你的师兄、若儿和林姨?” 秋声振极力模仿着故事里英雄的模样,拍着胸脯道:“师父尽管放心!” 沈抱尘轻轻拍拍爱徒的肩膀:“好,一会儿你便和师兄在药房里呆着,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看住师兄,一定不许他走出药房,明白么?” 秋声振极力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重重点头。 药房之内,空旷如也。朱煌面色惨败,独自坐在角落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枫趺坐在房间正中,功力运转处,面色红如炭火,双手按在身前的若儿身上。 秋声振急匆匆跑入,见此情形登时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他们怎么了?” 朱煌忙道:“噤声!林姨正在给若儿治病。” 秋声振点点头道:“师兄,刚才师父好厉害,那鹰儿就是飞不起来……” 朱煌一震,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人世间不可解的无奈,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幼童能够发出的。 叹息的声音未落,一个更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徒儿,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沈抱尘的腿骨已经接上,但大量的失血不可能在短的时间内补回,脸色仍上苍白得紧。 听到那声音传来,他微微叹息,屈膝单腿跪倒:“不肖徒儿拜见师尊。” 雾气弥散,但不过一刻,仿佛雾气在无形的巨手撕扯下四散而飞,一个威武的身影出现在沈抱尘的眼前。 ——那是一个老人。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年纪,若看他如雪的白发,或许有七八十岁,可若是看他的面容,却只像五十许人,然而当你的视线只集中在他的身形上,大约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即使面上多了许多本来不曾出现过的颓唐,老人的腰身仍不肯稍稍弯下。 因为他不是人!他是神佛在人间的化身! 那人一步步走过泥泞,仿佛一个普通、虚弱、悲痛的老人,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过,在那被雪水,被雨水,又被血水浇灌过的污秽里,一朵朵莲花次第开放。 最污秽的所在,最纯粹的美丽,佛踪一现,佛台生莲。 他已经不是人,他是神的转世,是佛在这世上的代言人。 有谁能挡住佛?有谁想过要打败神? 白莲教主,天下第一,七世弥勒许云鸿。也是沈抱尘的师父,许齐心的父亲。 沈抱尘愕然抬头,看着老人:“师父,您老了。” 或许岁月已经教会了老人等待,许云鸿面对杀死爱子的仇人,并没有急于出手,甚至不曾愤怒训斥,声音平静中居然带了一丝怜惜:“我老了。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老的,谁知道,昨日凶信送到,竟会一夜白头!” 沈抱尘的身躯颤抖一下,仍是半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许云鸿在沈抱尘的面前站定,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弟子,眼中无喜无怒:“你在这里拦我?屋内的事对你很重要?” 沈抱尘重重点头:“很重要!” 许云鸿仿佛突然在一瞬间褪去了那神佛的荣耀和辉煌:“像心儿对我一样重要?”沈抱尘垂首不语。 许云鸿忽然道:“当日你曾说过,你相信自己是对的,永远坚信。可现在,你还相信自己是对的么?在你杀了我无辜的心儿之后?”沈抱尘不语。 许云鸿仿佛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爱他,我给了他最好的一切,我让他远离江湖,远离那些我已厌倦的厮杀和争斗,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过完他的人生,那不会被我的阴影笼罩的人生。谁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沈抱尘定定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如此的安排,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许云鸿转身,喝道:“你说什么!”这还是老人首次动怒,仿佛应和他的怒气,雷声滚滚而起,方才还晴朗的蓝天瞬间阴云四布。 沈抱尘抬头:“再好的安排也是安排。从你的角度看,是为他做到了最好,但从他那里看去,这样的安排或许正代表了你对他的轻蔑,对他才能的废弃,对他人生的否定。你让他远离教务,更加深了他想证明自己的决心。他爱你,尊敬你,所以更想证明自己,于是他来到这里,铤而走险,也终于,陷落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在这件事的发展过程中,有过很多机会,可以解释,也可以逃走,但他很奇怪地一个个放弃了——或许,他到这里来,根本不想要什么劫丹。他想做的,只是身陷险境。”许云鸿看着他,不语。 沈抱尘又道:“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性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从你的关内出来,只是希望看看你,是否会管他救他。” 许云鸿的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两行热泪却从眼角悄悄流下:“我的孩子!”春雨潇潇洒下。 许云鸿双手虚抓,雨水慢慢在手中环绕,凝结,直至绕出无限的杀意:“既然他活着的时候我做错了,那么现在,我便要杀了你们,为他祭奠!” 药房内,林枫火红的脸上痛苦的神色已经浓得让秋声振害怕到几乎哭出来,但那一双手仍是不肯丝毫离开若儿的身躯。若儿自身虽无痛楚,却似能感受到母亲的苦楚一般,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甚至盖住了窗外第一次交击的沉闷声响。 许云鸿的长剑不肯稍待,已是一剑击下。那雨水凝成的剑足有三丈长,这一击足以将药房一分为二。当此情势,沈抱尘不敢闪避,身形一展,左手拇指小指曲回,其余三指并拢,迎向那液体的巨剑。 剑碎,指断。鲜血飞溅,旋即被洒落的春雨冲刷干净。 许云鸿未料沈抱尘竟能挡住自己一击,微感诧异,旋即大笑道:“好!不愧为我最看中的弟子,竟然已突破第九重天。今日你我师徒便战个痛快!”说毕飞身扑上,左手与方才沈抱尘的姿势一样,三指如剑,刺向沈抱尘的眉心。沈抱尘疾退,二人一进一退如兔起鹘落转眼拆了数十招。 鲜血飞溅。无论比较内力还是招式的精纯,沈抱尘比之师父终是不如,不一刻身上已被刺了十数下。但他们师徒对彼此的路数太过熟悉,沈抱尘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要害。虽然处于下风,却能守得大势不失,许云鸿一时也只能稳扎稳打,二人缠斗在一处。 屋内林枫的离火功法也到了关键时刻,她强行以自身元气度入女儿体内,试图压制导引若儿体内本身的元气,此刻只觉元气以耗费过半,而若儿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气也已逐渐平复,但这终究只是压制了那些真气而已,若想导引它们归附雪山沧海,竟有一些力不从心了。她元气大泄,已是必死之身,当即咬紧牙关,只求莫要功亏一篑! 秋声振一直巴巴看着门外局势。然而许云鸿与沈抱尘实乃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的决战,秋声振如何能看得清楚,但鲜血飞溅染红了春雨,他却是能够看见的,耳听那陌生的老头狂笑,便自知是师父吃了亏。 左右看看,秋声振咬了咬牙,突地拔出长剑,喊道:“师父,我来帮你。”直直扑了出去。 事出突然,朱煌大惊之下意图阻止,但他内功已废,如何赶得及。就见秋声振人剑合一,已刺向战团! 只听一声巨响,秋声振的长剑寸寸折断,倒飞而回。朱煌大惊,急忙跑上,却见秋声振一个跟头踉跄站定,昏头昏脑道:“怎么回事?” 朱煌眼见秋声振无恙,不及惊喜,却只觉浑身一凉。房顶冲天而起,四壁轰然倒塌,自己的师父沈抱尘和许云鸿左手黏在一处,共同撞入屋来。二人去势不止,将将撞向那正在强运内力的林枫。 突然之间,那不到一岁的曲若儿摇摇晃晃边要挣脱母亲的双手,双腿努力蹬地,竟是要站起身来,同时扬起双手,拦在林枫身前——就像无数次,林枫这样扬起双手,挡在女儿面前。 似乎知道眼前的可怕,知道母亲生命的危险,面对着世间最可怕的高手,这稚龄的孩子凭着母女的天性,张开双手,将危险挡在妈妈之外。 即使她是如此的柔弱不堪,但被妈妈保护得久了,还是想要保护妈妈的。 孩子,若你能爱她胜过自己,你必将得到回报。 不及为这孩子的举动惊叹,沈抱尘和许云鸿旋身轻轻巧巧便越过了高扬的婴儿手臂,沈抱尘一掌重重击在林枫的背上! 与看到这一幕迷茫不已的秋声振和被一掌击中讶异无比的林枫相比,更为震骇的,当是身在其中的白莲教主许云鸿。 从开战到方才,他还稳占上风,内力排山倒海般压制着弃徒,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突然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在一瞬间丧失了对内力的掌控。 那是不可能的事!精纯修炼了数十年的内力于他而言是超越时间的存在,是他的骄傲,他的本源,他怎能相信,自己的内力,甚至身体,竟然在一瞬间倒戈。他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抱尘带着撞入房中。 沈抱尘一掌击中林枫的后背,许云鸿只觉内力如江河奔流入海一般汹涌而去,不过眨眼功夫,几十年精修的内气竟是涓滴不剩,被吸入了沈抱尘的身体。 那强横的内力绝非沈抱尘的身体所能承受的,砰然声动,沈抱尘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细小的血管被这外力震爆,一身白衣在一瞬间整个浸润成红色。 许云鸿的内力被沈抱尘的经脉锁住,再被沈抱尘的内气包裹,经过沈抱尘的身体,消磨了其中的暴戾和杀意,又连同沈抱尘自己的内力一起,齐齐涌入林枫的体内。 林枫正值油尽灯枯之刻,突然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强大力量自背后的肺俞穴涌入,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强大力量,会集了许云鸿和沈抱尘两大高手的一身内力,迅速补充了她干涸枯竭的元气,跟随她的离火心经功法行遍若儿全身,修复导引着她的经络元气。 许云鸿正在绝望之际,却觉自己的真气骤然返回,大喜之下忙运功导引,却发现那不过是一股极弱的试探真气。当这股真气一进入他的体内,他顿时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最重要的错误在于,依然低估了自己的徒弟。 沈抱尘不仅突破了婆娑世界的第九重天,事实上,他已经突破了白莲秘法的最后一重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境界——婆娑世界,弥勒降世。他已站在了神国的边缘! 虽然他的功力比之许云鸿仍然有所差距,但境界的高低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方才比亲内力时,沈抱尘第十重天的功力彻底克制住许云鸿的内气,并借此机会,一举吸走了许云鸿精修多年的全部内息,连同他自己的内力,一并透过林枫输给了若儿。 功成,圆满。林枫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若儿的身体,若儿哇哇大哭起来。林枫颓然倒下,只能眼看着已成血人的沈抱尘含笑倒地。 秋声振大哭着扑上,抱住倒下的师父。 朱煌仍旧坐在角落里,冷冷看着唯一一个依然还站着的人——许云鸿。 许云鸿稍一运气便已明白,自己平生所练的内息中超过八成已被沈抱尘吸走,若无数十年的修炼,休想回复颠峰状态,但他不怒反喜。因为,他似乎看到另一扇门,已经朝自己打开了。 ——神的境界,第十重天。 方才那最后一股真气返回他的身体,若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自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才消失无踪。许云鸿乃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一周天的运转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许多事。 那是沈抱尘留给他的讯息,是一把突破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钥匙。 或许那需要很久很久,但既然已看到彼岸,也就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许云鸿低头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心下一阵犹豫。来之前他本已下了决心,鸡犬不留,为自己的爱子报仇,但现在…… 警兆突生,许云鸿功力虽失,灵觉仍在,已感觉到那不速之客的到来。江湖之中若说还有让他顾忌的人,那便只有来人了。他自知此刻自己决不宜动手,低头看去确定沈抱尘已死,便再不犹豫,飞身而去。 雨越下越大,左锋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朱煌的视线内,肩膀上架着那只苍鹰。 “我来晚了……” 春雨太过柔弱,无力将那漫天遍地的鲜血洗净,只能任由红色乍映在那遍地颓败的莲花之中。 左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忘年交、这五脉断绝即将逝去的朋友,一时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在心内激荡,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只能淡淡问道:“第十重天?” 沈抱尘仿佛无限疲惫般半张着眼睛,他的身体已被鲜血染红,白莲教主霸道无匹的内力将他体内的每一条静脉、每一根血管寸寸爆裂,他点点头。 左锋讶然道:“你将突破的门开给了许……教主?” 沈抱尘笑道:“教主得此契机,必会闭关求破。莲已死,赵权重伤,左兄,希望江湖能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二十年后,教主突破出关……一切就交给二十年后的人去烦恼吧……或许要偏劳你左兄了。” 左锋默然半晌,方才道:“沈兄弟,你既已突破,天上地下,还有什么能伤你?你又为何、为何会这样?” 沈抱尘微笑着,声音越来越弱:“师父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肯错。因为我从不错,所以才突破了第十层。我不肯错,所以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秋声振放声大哭,朱煌只冷冷看着眼前的大人,一言不发。 是啊,多美妙的公正。为善的,终得报偿,为恶的,必下地狱。 朱煌转身走入小院内唯一仍能遮雨的所在——颜子星的丹房。 似乎知道自己的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若儿的哭声让闻着心酸。秋声振却只是抱着沈抱尘的尸体,流泪不止。 林枫躺在榻上,脸憔悴得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十岁,但眼中却满是神采。她终于,能够救了自己的女儿。 眼见朱煌踏入屋来,秋声振似乎想起什么,跳起来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当日已经追上了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小方叔叔没有杀人……为什么你不说服他,为什么?” 朱煌苦笑道:“傻师弟,你终于想起问这个问题了。” 秋声振泣不成声,朱煌转头看向林枫道:“你们真的以为师父一直不知道真相么?” 林枫的瞳孔猛然一缩。 朱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林”字。秋声振认得这是自己看到师父写下的。朱煌蹲下,那日颜子星被刺死在这药庐内,他的尸体被烧成骨灰带回了颜家,之后一直惊变连连,这地面从未曾被好好收拾过,地面上隐约还能见到那曾经鲜血淋漓的痕迹。 眼前四道发散状的短短血痕,乃是颜子星临死前痛苦挣扎着用手写下的。朱煌摇摇头,将那纸放在地上。 严丝合缝。 那四道短线恰巧和那纸上大大的、破纸欲出的林字接上。秋声振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朱煌沉声道:“林姨,你那日刺中了颜叔叔的小腹,他却一时未死,药笺散落在地上,恰好有一张在他面前,他便勉力在上面写了个‘林’字,这才有一些比画落在了地上。林姨,那张药笺可是被你拿走了?” 林枫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时冲动,一刀刺出,醒悟过来被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了,哪里还能有心去找这些东西?” 朱煌点头道:“如此便是了。后来小方叔叔进了房间,但因为天色太暗或者那药笺已被吹到别处,总之他也没见到这证据。直到早上师父进屋,发现了尸体,同时也发现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但他并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悄悄藏了起来……或者毁了。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一个绝对公正的计划。” 林枫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感动:“他竟然……为我做到此种地步?” 朱煌点头:“师父一生决不许犯错,所以方才制定了这个计划。此计划一定要做到几点,首先,要救若儿,完成林姨的心愿,其次,要惩治杀死颜叔叔的凶手,最后,在整个事件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此刻的这个局。” “师父知道是林姨所为,也猜出林姨你这么做的原因,但并不声张,反而将凶手的嫌疑推向了小方叔叔。我相信,他早就识破了小方叔叔的身份,此刻让他背这个黑锅,为的就是引出白莲教主来。 “没有劫丹,若想救若儿,唯一的方法就是林姨的离火神功,但你的功力不够,加上师父的功力依然不够,只有再加上许云鸿,才有十成成功的把握,所以,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果然引得许云鸿破关而来,被他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劫取内力,救了若儿。 “若儿得救了,林姨你经脉已毁……师父也死了。我相信许云鸿一定得到了什么,或许是师父那克制他的绝学。如此,多么美妙的公正! “你杀了颜先生,师父亲手为他报了仇——你死在了师父的内力之下。 “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所以许云鸿的内力震死了师父,为独子报了仇。 “若儿失去了母亲,得到了治疗,许云鸿失去了幼子,得到了突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夕阳斜斜射入丹房,将三个孩子的影子远远拉长。 尾声 许多许多年以后。 封州城。一个老人去世了。人难胜天。 地下无风,静谧得让人的耳朵里总会产生些许幻听,丝丝的声音有时竟能合成某些旋律。 这是天下防守最严密的所在,是江湖中无数绝顶人士目光所聚。 因为这里关着两个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和他的侍婢,柳蝉儿。 朱煌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酒杯:“你知道么,当我听说师弟的死讯时,最先没来由地想到的,是我们曾经养过的那只鹰。” 蝉儿道:“杀手刺客?” 朱煌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不错。我们养了它很久,后来,它死了,我们很伤心。长大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件事。鹰儿本不该那时候死的。颜先生应该可以救活它,虽然大约不像我们养它时那样精神活泼,但或许可以活得长久许多,直到许多年后方才会老死。可颜先生给它用了‘返照散’,激发了它的潜能,但也缩短了它的寿命,让它在那一天,死在了我的面前。” 蝉儿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定是师父求他做的。师父为了让我和师弟见到一次死亡,一次与我们相连的、牵动我们心绪的死亡。他希望这一场预演,能够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和尊严,让我们能在日后更尊重这世界上的生灵……你说,他成功了么?” 蝉儿叹息不语。 朱煌微微摇头:“师父曾经自认不是一个好师父。但我觉得,如果他能活下去,或许,他会有机会做一个好父亲。” 蝉儿突然道:“说起当年的那件事,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方才能引来许云鸿?他已炼成第十重天,有足够的筹码与许云鸿谈判,说服许云鸿帮他。更何况,许云鸿明显对他仍有师徒之情。” 朱煌叹息道:“或许是因为师父就是想杀了他吧。” 蝉儿不解地问:“为何?” 朱煌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方才道:“我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想要阻止他。放飞鹰儿去找左锋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却早已料到,截住了鹰儿,知道决战前才放出,使左锋来的时间刚好足够惊走许云鸿,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门外似乎传来一些本不该属于地底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而牢房内的两人却恍若未觉。 朱煌突然道:“你可知道,林姨为什么要杀颜子星?” 蝉儿不解:“不是因为劫丹炼制失败了么?” 朱煌微微摇头,从桌边的杂物里找出一只木匣。虽然经历了许多年华,那木匣仍然光亮如新。轻轻打开,里面是三粒白色的蜡丸。 朱煌轻轻抚摩着细腻的蜡封:“这便是你小时候赖以保命的七泠丸,一共十粒,你用了七粒,林姨在行功前将剩下这三粒交给我以备不测。哈,小时候我和师弟争着喂你,各不相让,于是我们在那丹药上各自偷偷做了记号。”他举起一颗,上面刻画了一直歪七扭八的长剑,“这是师弟的长剑。”另外一颗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纹路,“这是我刻的,龙纹。” 蝉儿看着那粗糙的线条,忍不住轻笑一声。 朱煌轻轻拿起最后一颗丹药,那蜡封洁白无暇,没有一丝痕迹:“这颗上面,本该是一条小龙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所以,它决不是七泠丸。”说着微微用力。 小小囚室内,霎时间笼罩上一层七彩的光芒。 同一时刻,封州城内的居民不禁一起惊恐地望向天空。那空中阴云密布,风如鬼哭,春雷竟然提前一月而响! 朱煌将手上如五彩水晶般的小丸药放在桌上,轻叹道:“一劫四时,末劫丹销。这不是七泠丸,这是劫丹!” 蝉儿无法再保持冷静:“这……” 朱煌沉声道:“颜子星被杀,并不是因为他没炼出劫丹,而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炼成了劫丹。当日,他提前将劫丹炼成,本已交给了林姨,谁知,竟惹上杀身之祸。” 蝉儿颤声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林姨爱你。她天性必须要爱一个人才能活下去,曲叔叔死后,你便是她的一切。你的病让你离不开她的照顾,她则必须要时时牺牲元气才能延续你的生命。一切都让她觉得,即使你已出生,离开了她的身体,但你们并没有分开,你们的灵魂和肉体仍为一体。而她如果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的生命,她和你才能真正永远融为一体,你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林姨的爱,便是给予,她必须要不停给予,才能证明她爱你。是的,就像之前她将自己的生命给予你。或许可以说,只有不停地给予,她才能体验到爱的存在。所以,任何人阻止她的给予,比如颜叔叔,当他告诉林姨,她不再需要给予时,其实等于摧毁了林姨的信念和生命!林姨决不容许别人破坏她的奉献,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所以,当她见到劫丹时,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其他的,便和之前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了。 “蝉儿,林姨犯的罪,便是因为她爱你。 “如果一个人爱你超过她自己,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荡,慢慢又安静下来,声音激荡着,混合为一股,浑厚而整齐:“不周山倾,天柱维绝。恭迎侯爷,龙归大海!” 朱煌转头看向蝉儿:“左锋已死,若儿,你自己可能再阻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