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国·大王图》 第一节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戴施记得,那块玺上刻的该是这八个字。在这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和这块玺扯到一起。 传书的士兵是前几天他派出去向主帅谢尚禀报消息的。消息只有四个字:“冉闵已死”——那个继石赵之后,在中原大地建立起了“冉魏”政权,叱咤一时的冉闵死了。 整个冉魏政权存世短短不过三年。 戴施是东晋北伐军中的督护,兼领河南太守,现就驻扎在枋头。今天,传书的士兵回来了。而这士兵传回来的命令只有一句:“闵既亡,速谋传国玺。” 戴施接到命令是在深夜。 他此时手下兵士不过三千许。这支人马是东晋朝廷趁着冉闵之乱,打算收复中原的前锋。整个大军,中路以谢尚为主导,东路则以殷浩为主导。而西路的桓温,因为遭朝廷之忌,还屯驻于荆州的老营。 枋头没有城墙,所有的防御设施都在前镇守氐族人苻健率众迁回长安时毁坏了。戴施视察着他的兵营,他不能不小心,这么个乱世,三千兵马不过如沧海一粟,败亡起来也不过旦夕之间。天上薄钓样的冷月挂着,地上满是露水。他想着,如今冉闵虽死,可冉魏未灭。冉闵北上与前燕的慕容氏军队交锋之前,留下了大将军蒋干辅佐他的太子冉智镇守都城。 那块玺,该仍在都城中。 戴施走到军营外面,向北望去。北向不过百里处,就是冉魏的都城:邺城。 现如今,邺城已被前燕的军队包围,煊赫一时的冉魏帝国如今只剩下国都这一座城在那里孤立无援着。 第二节 玺! 这个字横亘在戴施心头,从接到命令起,一直就难以消化。 玺的全称是传国玺,在一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这块如今引得无数人垂涎的宝物还不过是一块顽石而已。 它当时埋藏在楚国的深山中,籍籍无名,后来被一个叫卞和的楚人觅得。卞和认定这石头里面藏着美玉,就将之献给楚王,可当时的玉工却说此石中无玉。卞和因此获罪,惨遭膑刑,被斩去了两条小腿。可他始终不甘,于城外终日哭号,直到楚文王时,这石头才终被纳入宫中,楚王遣玉工剖开,得一绝世美玉,命名“和氏璧”。 可这不过是这玉面世以来勾起的第一滴血——此后,楚威王时,相国昭阳灭越国有功,楚王将和氏璧赏赐给了他。可随之,昭阳宴客于水渊,忽有人高喝:“大鱼!”诸客一时皆临渊观鱼,转过头时,那块和氏璧竟凭空不见了。昭阳由此怀疑他的门客张仪,对其大加折辱,直逼得张仪远走避秦,此后凭一根三寸之舌成为了秦的相国,后张仪为秦拆破齐楚之盟,破楚,拘怀王,才终于报此大仇。 和氏璧的再度出现,是落入了赵国的太监缨贤手里,可旋即就被赵惠王据为己有。消息传出后,秦昭王闻之,命使者遣书赵王,说愿以十五城换此宝璧。 当时秦强赵弱,赵王恐献璧而不能得其城,左右为难,好在蔺相如自请奉璧去秦。蔺相如面见秦昭王献璧,见秦王无意以城交换后,竟按剑直胁秦王,城虽未得,却终于携璧而归,成就“完璧归赵”这一段佳话。 直到秦王政十九年,秦破赵国,这块璧终于还是落到了秦王的手中。 嬴政灭六国,称“皇帝”,命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令咸阳玉工将这八字刻在了和氏璧上,并将之雕琢成玺。从此,和氏璧就变成了国玺。 始皇帝本打算将它千世万世地传下去。没承想,赫赫大秦,竟也不过二世而亡。 那年,刘邦军至灞上,秦王子婴将此玺跪献给了汉主刘邦。 刘邦灭项羽后,开国大汉,同样极为珍爱此玺,命名“传国玺”。 此后,这块玺就在西汉的十二个皇帝间代代传承,直到王莽篡汉。当时,这块玺在王莽的亲生女儿、西汉的最后一个太后孝平皇太后手里。王莽派安阳侯向自己的女儿强求此传国宝玺,却遭到自己女儿的一顿痛骂。可孝平太后最终受逼不过,不敢再保留此玺,将其摔之于地。传国玺由此缺损一角。而王莽得之后仍旧十分宝贝,命工匠合精金加以镶嵌,依旧做为国玺。从此以后,这块玺虽缺了一角,却变成了个金镶玉。 王莽立国“大新”,大新存世也不过短短八年,旋为绿林、赤眉所坏。玺落入了更始帝刘玄手里。 后来赤眉军杀刘玄,得玺。赤眉军后又败于光武帝刘秀。玺入刘秀之手。刘秀以之开东汉两百年基业。 到东汉末年,汉献帝时,董卓作乱,联军讨伐董卓,这块玺无意间落入了江东的少年将领孙坚手里。 可玺在孙坚手里不久,即为袁术所夺。袁术一度称帝,死后,他属下荆州刺史徐珍携玺奔至许昌,将其献给曹操。 随后不久,曹魏代汉。 曹魏享国亦不久,不过四十余年,司马氏夺国,晋朝建立,玺当然落在了晋朝的司马氏手中。 可司马氏享国也不过五十一年——先有八王之乱,后遭永嘉之祸,胡人大起,匈奴人刘渊建立起来的汉赵政权先是攻破了洛阳,后又攻破了长安,接连俘获了西晋的最后两个皇帝,终结了西晋的帝柞,这玺头一次落入了异族人——也就是匈奴人刘氏的汉赵朝廷。 汉赵享国二十五年,即被羯族人石勒创建的后赵政权所灭。羯本小族,可石勒为人狡诈多谋,竟由此手握国玺,叱咤于一时。 而等到石勒、石虎两代羯人皇帝死后,整个后赵政权也就面临分崩离析。崩裂的后赵主要分成了三股势力:一是石虎的养孙、汉人冉闵,趁石赵末年之乱,夺取了邺城,建立了冉魏;二是氐人苻健,他本驻扎枋头,见石赵大乱,趁势率氐人西归,夺取了长安,建立了大秦;其三则是羌人姚襄一脉,因为与氐人相争入关落败,南下归顺了东晋司马氏。 ……想到这儿,戴施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了这块玺,从战国时代开始,秦灭赵,汉灭秦,魏代汉,晋代魏……如果这还算是流传有序,毕竟始终都在汉人政权手里,可接下来,就开始落入了胡人之手,次序竟然是:汉灭晋,赵代汉,魏灭赵……就这么流转百余载。 历史仿佛在这里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国号,彼此相杀相灭,而那依稀可识的国号下,御国之主已悄然变成了胡人…… 最好笑的,无过于苻健夺得长安后,竟又立国号为“大秦”! “备马!”戴施吩咐了一声。今夜,他要连夜赶往仓垣。 据说,冉魏的大将蒋干辅佐太子冉智守城,在燕军的重重围困之下,已派出了求援之使奔赴东晋,想求东晋救援。 他要拦截下这两个求援的使者。 如果机运好的话,他要去为朝廷争回这个传国宝玺! 第三节 马蹄裹上了厚厚的棉布。 丑时将尽时,邺城的南门轻启一缝,放出了十余骑。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那十余骑摸着黑,不出一声地向南行去。 他们不敢稍作声张,因为知道,燕国的大将慕容评率领大军,已抵达邺城脚下。邺城已经陷入合围,整个邺城的四郊据说都已投降。 立国不过三年的冉魏危在旦夕。 这十几骑人马里,领头的是侍中缪嵩与太子詹事刘猗,他们身负着南下向晋廷求援的重任。 当初,冉闵自立为帝,已完全惹恼了晋国的司马氏,他们现在唯一可以指望游说的理由也许只剩下:我们都是汉人。 整个中原大地沦入胡人的统治已足有四十年,直到三年前,中原的政权才再度落入汉人冉闵之手。冉闵登基后,几乎无日不在与胡羯搏杀,杀死的匈奴人与羯族人无数。仅在夺取邺城后,他颁下“杀胡令”,邺城四周,死亡的胡人就以二十万计。可谓“白骨露于野,万姓以死亡”。石赵政权的石氏一族也几乎尽遭他屠戮,他曾一股脑儿斩了石虎的孙辈三十八人,后又在通衢大路上焚烧了敢与他作对的石砥的首级。胡羯势力几乎被他摧毁殆尽。可没想到,这时本远处幽蓟二州之外的鲜卑族慕容氏乘虚杀了过来。 慕容鲜卑声势极盛,先夺幽蓟二州,随之就开始侵吞冀州之地。 最终,冉闵死在了燕国慕容氏的手里。 一行人马悄然掩行了数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回过头。 他们的家小妻儿多半还在城中,可他们没谁敢回头望一下。因为,邺城之中,此时已成炼狱。 近来,司雍二州迭遇灾年,邺城自燕军围困后,已陷入了大饥馑。城中人无粮可食,竟已开始吃人。后赵石氏两代皇帝搜罗来填充后宫的宫女数千人,因为军中已无粮饷可发,都被当做粮食发给兵士,吃得已所剩无几。 缪嵩心中叹了一口气,别说他能否搬到救兵,就算他从东晋搬来了救兵,不知自己留在城中的妻儿,那时是否已被他人果腹。 他是一个柔弱的人,这时他们已远离城外,开始策马疾驰。 邺城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虽官居侍中,可连日来,都未曾饱食。他们疾驰三十余里,终于找到了个劫余的小村落打尖。寻到的饭食也不过秕糠之物,可跟随他的家僮却吃得两眼放光,于背人处偷偷问他:“大人,我们寻着救兵后,真的还要回去?” 这两位使者果然被戴施截到了。截住他们的地方名为棘津,此地,此时已被晋军掌控。 戴施先给缪嵩与刘猗的随从安排了一顿饱饭。探明了他们身负的旨意,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冉魏欲得我大晋相助,还得先还传国玺。” 这事儿太大,这两位近侍之臣拿不得主意。论官阶缪嵩虽比刘猗高,可刘猗却是太子身边的近人,凡事还得听刘猗吩咐。 刘猗最终决定,让缪嵩先驰马回报,询问大将军蒋干与太子冉智的主意。 缪嵩出城时,还有同僚相伴,随行的也有十余骑人马。可轮到要回去了,竟无一人愿与他同行上路,他是单人孤骑奔回邺城的。 第四节 邺城城中原有三台,分别为金虎台、铜雀台与冰井台。 这三台俱是魏武帝曹操所建,邺城曾是曹魏的国都。进入石赵政权后,皇帝石虎曾对其做过大规模翻修。冉魏承赵未久,三台仍旧壮阔如昔。 三台中,金虎台居南,冰井台居北;而铜雀台居中,是三台中的主台。金虎台下有藏兵洞,冰井台多贮粮、炭、兵器等物资,而铜雀台基高十丈,上面极为开阔,有楼阁百余间。想当年,曹孟德置酒其上,意兴酣然时,想来不免有掠二乔归,贮于金屋之念。 可无论这高台如何壮阔,此时站在上面的蒋干与冉智却再无此豪兴。 他们从台上可以看到邺城城外,燕国的慕容评与慕容龛此时兵至城下,那铁桶般合围的态势逐渐消磨着城中困兽的斗志。 燕国自北地兴起,以骑兵为雄。此时,但见城外营帐连绵,铁骑数万余,大子冉智年纪还小,观之不由色变。 “这可如何抵御?蒋卿,派出去求援的刘猗与缪嵩回来了没有?” “只有缪嵩回来了。” “这么快!”冉智不由发出一声欢呼。“那晋国谢尚可肯救我?” 蒋干躬着腰回应道:“他们说肯。”见到太子脸上神色一松,他又加了句:“可他们说要传国玺。” 冉智喃喃道:“传国玺?可传国玺现在母后手里。父皇故去未久,母后正自悲伤,现在,叫我如何开口跟她讨要这传国玺?再说,那晋国之人,不知是真心想救我们,还是想借此骗去传国玺呢。”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澄清。 因为那晚,戴施趁夜率百余名壮士跟随着刘猗奔至邺城。他们绕过了燕国的军队掩至城门下方,由刘猗唤门,才得进入。戴施一到就述明来意,说是来助魏戍守三台的。 第二日,戴施果然带领着他麾下的百余名壮士,披坚执锐,与攻城的燕兵厮杀起来! 第五节 “戴兄,燕军围城日急,你已来了数日,谢将军的大军到底何时才能赶到?”蒋干的声音充满焦灼。 昨日,他带五千兵马出城迎敌,却大败而归,五千兵马几乎尽数折在了燕军铁骑的手里。所以他今日一定要逼出戴施的一个准话。 戴施的脸上也带着烽烟与血迹,那血早干了,他却没空去擦一把。可他的表情是镇定的,这时整理着案上的笔翰,慢悠悠道:“蒋兄,你可知兄弟此次得到求援之信后,立即赶来是为了什么?” 蒋干在一边搓手,他心里急切,没工夫跟他绕圈子,可有求于人,不得不捧笑以待。 只听戴施淡淡道:“是为了表现诚意。这几日,我亲率下属为邺中父老奋战,想必蒋兄都看在了眼里。可惜,我已至诚若此,蒋兄却全无诚意。” 蒋干急道:“戴兄之诚意,已令蒋某不胜感激,何来蒋某全无诚意一说?” 戴施叹了口气:“蒋兄也该知道,自你家主公诛石氏而势起,朝廷本来高兴。可你家主公虽身为汉臣,不思报国,竟意图与朝廷分庭抗礼。此等作为,朝廷本没有再救魏国的必要。此次之所以答应,全是为了传国宝玺。可这宝玺,你们到现在还不肯拿出来啊!蒋兄你也知道,今日,兄弟与公俱陷重围,何如你先把宝玺交给兄弟,反正兄弟也身在重围之中,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兄弟得玺后,就立时修书与谢公,说‘玺已入我手’,到时不为你们大魏,不为邺城,也不为蒋公,甚至不为了兄弟,单凭那玺,谢公也会立时派大军前来相救。朝廷准备今日之北伐,可谓蓄势久矣。大军到日,燕军之围还不是迎刃而解?这其中利害,还要我再多说吗?” 蒋干至此,已是无路可走。他回去后,立时把戴施此言禀告给了太子冉智。 当夜,这枚传国玺果然送到了戴施手里。戴施立时写信,命壮士突围传信给谢尚。 不过几日,谢尚回信,说已急调粮草,先行送邺,以解邺城燃眉之急。 数日后,果有消息传来,粮草已至。 戴施命部下何融前去迎粮,暗中把玺偷偷交付给了何融,让他出城之后,找到接应之人急送玺至枋头,并报与主帅谢尚。 至此,这枚传国玺终于脱出了被围困的邺城,重新落入晋人手中。 第六节 可故事到此仍未完结。 谢尚的大军最终未至,他们急着要去与秦国的苻健争雄。 不过数日之后,燕兵攻城日急,冉魏的长水校尉马愿等兵将扛不住了,打开城门,纳燕军入城。 戴施与蒋干急迫之下,靠绳索缒吊下城,才勉强逃得一命。 慕容评进城之后,大肆抢掠,收押了冉魏的皇后董氏、太子冉智、太尉申钟、司空条攸等,连同冉闵生前的乘舆、冠服……一股脑儿都送回了燕国皇帝慕容隽所在的蓟城邀功。 而在蓟城,魏国的皇后董氏竟又献出了一枚“传国玺”! 那一年,是永和八年。 那一年有一出戏颇为热闹,传国玺忽然一分为二:南边是谢尚与秦国苻氏交战后大败,损兵数万,却大张旗鼓,仿佛大胜般地护玺而还。东晋的国都建康也张罗开了盛大的迎玺仪式。 北边却是燕国皇帝慕容隽得玺之后,大喜过望,封献玺的董氏为“奉玺君”,并于次年改年号为“元玺”,以示庆祝。 至此,中原大地上的冉魏政权覆灭。 它南边偏安江左的东晋朝廷,与它北边新张羽翼的燕国都在争抢着中原之地。只有从枋头迁回长安,刚刚建国的氐族人政权秦国苻氏一时显得颇为寥落。 自传国玺出世之日,千余载后,它竟一分为二,一个落入了汉人控制的朝廷手里,一个却落入了胡人控制的朝廷手里。 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可秦、燕、晋三分天下的局势在那一年渐渐明晰起来。接下来的事,就是三国争霸了。 而我们的故事,要从这玉玺之争中,被冷落的苻秦开始说起。 第一节 那道诏书被誊写在一张张薄脆的纸上。 那黄色的纸贴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万邦,子育百姓,嗣统已来,有何不善?而谤谯之音煽满天下!杀不过千,而谓刑虐;行者比肩,未足为稀。方当峻刑极罚,复如朕何! 这段话潜藏的愤懑之音不过就是:你们说老子坏,老子就坏给你们看,你们又能拿老子怎么样?! 那夜长安有风,那道诏书在灌满整个长安城的风中猎猎作响。 可惜这诏书虽贴满了长安,却没有什么百姓上前聚集观看——这想来也是当今皇帝最痛恨的,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一拳打出,全无回应的局面。 自从他继位以来,这种局面,已发生过不止一次,甚至都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并不存在?否则御座下面,为何永远静默?除了在他施下酷刑,下令满门抄斩时,才有些尖厉的哀号透过重重宫门,传到他的耳边。 可长安城中,果真就没有任何回响吗? 那盏油灯的焰已被调得很小,小得仅如一豆。 那豆儿绿得发惨,只微微照亮油灯边上坐着的两个人的脸。 左手边那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家伙儿今天算聚齐了,咱们‘十不足’立事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没别的好纪念,咱们唱一次名吧,从我开始。” 他撩起膝上那张满是破洞的毯子,露出底下的一双腿。那双腿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只听他惨笑道:“我是‘不足’。” 说着他指了指右手边坐的那个人:“他就是‘不具’了——前折冲将军,与麻秋对战时,曾连斩麻秋麾下大将七人,可惜现在只不过是个拔舌之人,连报号都得我这个残废来代劳。诸位把自己的代号也报一报吧,看看这天地不仁间,究竟有多少人如我老哥俩儿一样,不得不以残缺自名。” 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我是‘少’。” “我是‘无’。” “缺。” “伤。” “残!” “毁。” “偏!” “只。” 答话的人语调各异,有的低落,有的郁懑,有的激楚,有的略带自嘲。可那压抑的声音里同样含着反抗。 要知道,今日之大秦,有十个词是从不许人提起的,那就是: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只为这都是当今皇上的忌讳。当今皇上因为自己身负残疾,所以最恨别人提到这些字。据传前日太医程延为皇上调药,只为介绍人参一味的功效时,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自可堪用”,就大犯圣上之忌,先被活活凿出了双眼,随后交给侍卫当庭扑杀之。 至于“不足”的那双腿,当然是被当今圣上砍的。让他最痛恨的可能还不是这个——他本是羌人统领雷弱儿的家臣,雷弱儿本来身居本朝丞相之职,是先帝留给当今皇上的八个顾命大臣之一,且还是领衔的。只因生性耿介,看不上苻生宠幸的赵韶、董荣等人,就成了被杀的头一个大臣。被杀的还不止是他,还有他膝下的九个儿子,二十七个孙子。雷家满门,一朝俱灭,甚至还饶上了“不足”的家小。 算下来,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朝中已没剩下几个了。今日与会的“十不足”,就是在这般屠戮之下,反激出来的大逆。 只听油灯边的“不足”悠悠道:“当今天下有一个秘密。”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有罪。那就是,当今皇上,只有一只眼——可惜他这个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所有人都有罪了。” “诸位今日忝列大不赦,名登‘十不全’,可谓可喜可贺。”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斗室,斗室中共有十来个人。除了油灯边上坐的两个人外,其余的脸上都戴着面具。 屋子深藏在地下,本身是没有窗的。重浊的空气胶结在一起,灯油的羊脂味儿,地上的尘土味儿,被褥的腐臭味儿,墙上兵器的铁锈味儿,加上众人身上的汗腥味儿,混杂掺和,本来让人绝对难以忍受。但有一样东西压住了这些刺鼻的味道,那就是恐惧。 在座之人,个个都与当今圣上结下了血海深仇,否则也不会冒着灭门的危险前来参与此会。 只听“不足”清了清嗓:“诸位,以我刚收到的消息,尚书令辛牢也被皇上射杀了。至此,咱们最后的念想算是绝了。今日之所以冒险请各位前来,只为咱们已别无他法可想,唯有发动那个计划了。” 他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诸位有反对的没有?若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脱下脸上的面具,在这灯前亮一亮,然后出门别过,只要不露风声,大家伙儿虽说不再是好兄弟,日后也绝不会有人为难。” 说罢,他一翻手,在惨绿的灯焰下掣出一把短刃来,自己往手指上一划,一滴血就滴在了一大觞酒里。 “无论是氐人,羌人,还是杂种胡,哪怕匈奴、鲜卑、丁零,这歃血的规矩该都是一样的……” “同意的话,就割这一刀,喝这一口!从此皇天后土,永不背誓!” 那密会足足开了有一个多时辰。 与会的人话不多,却讨论得紧密。 独有一人自始至终没开过口。他缩在角落里,穿着件褐裘,腰间系着条布带,头顶包着乌黑的葛巾。如果不是蒙着面,他这身装束与寻常的贩夫走卒无异。他脸上那张面具也极为朴拙,不似在座的诸人,要么夸张的让人咧嘴,要么五颜六色的让人恐惧。 这人身材长大,意态从容,虽然不说不动,却隐隐间透着块然磊落之势。 直到事情议完,大家各走各路——每个人出门的时间都间隔一刻,免得别人猜出自己的去向,这也是“十不全”的规矩之一。 那长大汉子是最后一个走的。一出门,外面新鲜的空气像一拳捅进了他的喉咙口儿,擂得他一晕,也激得他精神一振。 他脑中把适才与会之人细细过了一遍,隐隐已猜出每人身份。 人是可以蒙上面具,但蒙不住挑面具时那隐藏的心情、寄托与旨趣。 长安城此时已在宵禁之中,他这夜路要避开京兆尹手下的兵士,所以走得曲折。但他并不急着回家,摸着黑,一路向城西行去。 城西南一带,最早原是西汉建章宫所在,王莽之乱后,一度毁弃,至东汉才重新繁盛;东汉亡后,一度又遭焚毁,入晋后,成了晋诸王府邸的聚集处。 这一带本有一园,名为雒园,是前河间王在长安城的府邸。园内还有一台,名为眺台,高达数百尺,当年足足动用了数千人垒土所建。如今台上楼阁虽毁,可石基尚在,是城西最好的登高去处。 算下来,自此园建成之日起,迄今也不过五十余年。可五十多年下来,雒园之内已遍生荆莽。 那人抬眼望去,只见一道百步高阶就这么悬挂在丛荆乱草之间。 那石砌的台阶坦荡荡的,棱角犹存,青崭如旧,虽无言语,却似已把丧乱以来的兴亡说尽。 那人一步步拾阶而上,一直低着头。 到得台顶,他猛一抬头,只见满天星斗砸将下来。在这无尽的黯夜中,长安城小如一芥,那宇宙洪荒仿佛更大了起来。人夹在城池与洪荒之间,直要压出心底藏的那个“空”。 那人走至台边,扶槛西望,但见星河洒落,箕斗灿然。脚下,那子夜过后依稀灯火散落的地方,就是长安了。当年,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到这古城名都的。 扶槛人向东望去,朦胧星夜间,似见到东边通往长安的路上,踽踽而行地正走着一个负箕的少年。 那少年衣上尘土满满,可他神情间似略不当意,有种“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态。 年轻真好——扶槛人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日子,那时他还只有十七岁。 他本是北海人,家贫不能为业,以编畚箕为生。他是从山东一步步走到这关中来的。那数千里行程,较之读书,更让他收益良多。沿途的饿殍残尸,更让他明白了书中所谓“治世”的“治”是何含义。他忘不了“长安”这个名字在他少年之时,在他心中曾点燃的那巨大的幻想——那不是别处,那是长安啊! 那是周的镐京! ——秦的咸阳! ——汉的长安! 一个僻居乡野的小子曾在书上读到,到汉平帝元始二年,长安城就已周遭五十里:一道城墙,蜿蜒五十里,城墙之内,住了八万八千户,共二十四万余人,那是个多么巨大的数字!更别提它的十二门与八街,长乐、未央、明光诸宫,上林苑与昆明池……那里,端拱着三公重臣的朱衣紫绶,飘拂着御史诸官的高冠博带,驰骋着羽林儿郎的金鞍玉勒……那里的少女: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那里正所谓“张袂成荫,挥汗成雨”;那里,还有张骞那样的人,不辞万里,西通绝域;有苏武那样的人,皓月不亏,牧羊北海;更有李广这样的飞将,阿娇这样的皇后……那是一个民族倾其所有的才智与劳力,才能建设出来的地方。 那里就是:天下的枢纽。 可惜后来,汉失权柄,整个大汉居然为“五斗米”而土崩瓦解。 从那时算起,天下动荡至今已有百二十余年。中间也曾有晋中兴。在晋代全盛之时,长安城仍为天下重镇,居民犹有四万余户——这也是个了不起的数字,毕竟黄巾之乱后,曹操虽尽辖江北之地,治下人口却只剩下区区五百万,几乎只勉强超过汉代的一个大州。晋兴以来,人口日渐繁盛,加之匈奴内附,关中人口再度充实,不过,其中戎狄之类的异族已占到大半。到永嘉之祸时,八王乱起,氐族齐万年起事,关中人口再次剧减。到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孝愍帝为群臣迎立,登基继位时,长安城所剩的居民已不足百户,公私车马相加,也不过四驾。西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就是在如此穷困中亡国于斯! 而这,已不是他想象中的长安。 更不是他要的长安! 身后忽响起一声长叹。 只听一人叹息:“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杀诸贤良。适才我在此地观星,眼见太白再犯东井,数月之内,恐怕京师之内必有暴乱了。” 扶槛人回过头,只见身后一个人身穿朝服,头戴高山冠,长身玉立。 那人头上冠高九寸,却不曾压住其气度间飘然远翥之态。 扶槛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朱兄。朱兄现掌钦天监,不在璇玑台静观天象,却跑到这废弃之地做何?” 那人答道:“看天象也不过为了应人事。人事若不分明,徒观天象又有何用?说起来,当年潼关一别,如今也有七年了吧。时间真真弹指即过,令师葬处,只怕墓木已拱。贤弟不在山中为尊师守制,却跑到长安来做什么?我素知以贤弟才气,久有廓清天下之志。记得令尊师临去前,曾有嘱咐,叫贤弟静候天时,以待明主。怎么此时不去效仿姜太公临流垂钓,却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了?” 扶槛人哑然一笑:“天时?” “若天不予我其时呢?” 他双目一睁,目光棱棱,随手抛落手中的面具,但见他狮鼻阔口,年纪应有三十二三,而身后那人看起来长他有十余岁。 那朝服之人姓朱名彤字倚云,现在朝中为官,执掌钦天监。而扶槛人名唤王猛,字景略,仅一布衣平民。两人都曾隐居西华山,一住山之阳,一住山之阴,都是声名响彻关中的人,也是本朝的两大高士。世人若知此二人在深夜相遇,讶异中必然饱含兴奋。 只听朱彤洒然道:“天道莫测,而明君难逢。以姜尚之能,尚且八十才遇文王,贤弟你急什么。” 王猛以掌抚槛:“你问我急什么?” 他望向脚下的长安:“知道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说着,他伸手向前一指:“你可否看到一辆孤凄的车子按——前朝制度,天子法驾本该以朱漆为轮,金、玉、象牙、熊皮、檀木为饰,轮辐三十根,以应一月之数,重毂二辖,系以飞铃,雕文兽于轼,刻龙首衔轭……可那辆车却如此破败,简直比不过一辆普通的柴车。而车中坐的却是晋天子、前孝愍帝!他被群臣迎立,入主长安。” “可那时的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墙宇颓毁,蒿草如林,所有居民已不过百户……那可是乱前曾聚居十五万人口的长安啊!原来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那是你我在书中见过的长安吗?” “知道我还看见了什么?你可看到三十多年后那列遥遥的队伍从东而来?那队伍多达十余万人,兵民各半。百姓们携家带口,氐人、羌人、汉人还有羯胡都掺杂在一起。那是十余年前,大都督苻健,携治下军民数万户,从河南枋头西迁而回。两千余里行程,一路关河阻碍,与敌鏖战,数万人数千里的迁徙,为的是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家而已!如果他不曾于这城外大败杜洪,迁所属军民入主长安,长安城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而这城池四周虽沃土千里,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故得关中之名,久藏王气,可如果再这么折腾下去,这王气总有一朝会泄尽的!” “你问我急什么——我王猛尽可等得,可他们,等得吗?” 朱彤听着他意气风发的一番话,不由微微一笑:“所以贤弟真是等不得了?可历来良臣名将都需静候明主,否则你就算有治国安邦之策,统驭众人之能,可是你为学这些识人断事之能,修这些临事静默之气,已耗费了太多光阴。你没有家世,也没时间去聚拢众人,若无可以聚众的明主,你就是有天大的才学也施展不出的。” 王猛哼了一声:“那就要等?我怎知等不等得来?” 他仰头上看,呼喝了一声:“天?!” “谁知道天在想什么……冉闵之乱时,曾驱赶天下百姓数百万人各回故乡,那数百万人里有汉、有羌、有羯胡、有匈奴,各自成团,在道路上相互劫杀,最后得以重返故里的,所余人口可有十之一二?那时,天在想什么?天在趋人互食!” “嘿嘿……” “天若不给我一明主,我不能造一个出来么?” 朱彤哈哈一笑:“景略,景略!你果然不愧是王景略。可现在大秦自有皇帝在位,你就不能直接出山入仕吗?” “皇帝?你是说那个暴君吗?” 朱彤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暴君?” “你称他是暴君,却是有何依据?你是指这两年来关中那些鼎沸一时的谣言吗?我一直奇怪,这些没边儿的话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 他盯着王猛。 王猛忽默然不答。 朱彤双眼直盯向他,缓缓道:“其实,今上的性情,你我都该知道,并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么坏。” 王猛冷笑道:“那他先父给他留下的顾命大臣,请问还剩几个?我记得先帝苻健共留了八个顾命大臣给他: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嗯!还有个尚书令辛牢,现在,这八个大臣又剩下几个?呵呵!雷弱儿和他的九子二十七孙又是谁杀的?” 朱彤淡淡道:“今上继位之时,年不过弱冠,又天生残疾。他有今日,也是被逼的。就算他今日残暴,并不代表他继位时就残暴。而逼他走到今日的,怕正是传满天下的谣言与无时不在的构陷。景略,两年之前,你重回长安之时,好像就在今上刚刚登基之后。你还记得自己做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王猛突然色变,目光陡然如炬,望向朱彤:“没想到朱兄盯我一直盯得很紧啊。” 朱彤冷然道:“惭愧,那一年太白首犯东井,我虽观测到,却没想到犯上之人其实并不在朝,而是在野。直到两年下来,谣言浸漫长安之后我才发现,这长安城内,竟坐镇着一个谣言之帅!此人虽暂时无权、无兵、无钱粮,但他可以统御的,却是谣言。我只是没想到谣言的力量如此可怕而已……” 王猛突然截断道:“苻生纵非残暴如人所言,不过性躁量小,不配人主之位。我要除他,以给明君让路,又有何不对?” 朱彤淡淡道:“所以,你要造一个明主,就得先造一个‘暴君’出来是吗?” 王猛不答,他望向台下:“要开春了。” “农人种庄稼前,不是总要先烧一烧荒?若不烧荒,那好苗儿怎么长得出来?” 朱彤冷然道:“所以欲救天下于水火,你就要先陷天下于水火?” 天上忽有一颗流星划过。朱彤举头一望,面色惨然。 回过头时,却见王猛忽长身一躬,冲自己拜了下来。 朱彤望着他,这个西华山中曾共他隐居近十年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要开始……杀生以救人了? 他想起自夏桀以来,那流转千年,不绝如缕的“杀人以救人”的大道理,忽然开始苦笑。 天上万星静默,看久了,好像是要从宇宙洪荒中披挂下来,以洗净这关中之地千余年来郁结的血气。他似忽然看到,在大地与星宇之间,原来从来不曾空闲过,不是汗水汗漫成海,就是血气郁结翻腾如海。 他没有避让王猛这一拜,耳中听着王猛说道:“朱兄确是直士。真人无言,直士谔谔,可惜当今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却不是真人、直士所能救的了。” 朱彤侧首望向宫室所在。 话已至此,当今皇上虽对他有恩——否则他也不会出山入仕——可如此险恶时局却真不是他所能救的了。 第二节 每到夜里,洛娥都觉得,那些宫殿会苏醒过来。 如果这宫里还有什么时候是洛娥喜欢的话,那就是此刻了。寅时已过、卯时未至,她站在菖蒲宫前的方场上,翘着脖子,看菖蒲宫上方那厚实方正的庑殿式屋顶遥对着宫前双阙。风吹过她肩头,她感觉自己一头长发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美的。整个宫室都在沉睡。她喜欢看菖蒲宫此刻那单檐四阿的屋顶,四面坡缓缓地滑泄下来,那下滑的斜度总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奥秘——仿佛光看着它这么高高地端居在台基之上,就有一种举世升平,四海晏如的祥和感。而宫前双阙并峙于前,峭然耸立,如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峭秀的佩剑男子,以一种古秀的姿态将这里护卫。 那时,她常忍不住想将双手平伸开来,轻轻地在方场中旋转。她爱这里,因为她识得那种情怀,所以也甘于这种怀抱——她的父亲生前就是将作监的大匠。 想起父亲,她总会想起小时家里的那个木头阁楼,阁楼里散放着斧、凿、规、矩……更多的还是那些营造图例,一大卷一大卷的绢轴……还有那些榫卯的模型,哪怕它们还如此零碎,哪怕那些东西还只画在纸上,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想把它们拼接起来的情怀。 她的母亲早逝,故去时,她还只有三个月大。父亲又一向忙,记得听乳母说过,她叫的第一声就是“大大”,那时她趴在阁楼的图纸上,打翻了一个墨斗,一张小脸儿糊得跟猫儿似的,对着图纸叫:“大大……” 生命中总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只适合在寒凉中想起,所以她喜欢夜,喜欢这样的时刻。 整个宫殿似乎都苏醒了过来——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亡父像也借此醒了过来——身边这其实还未完成的宫室就是父亲的怀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站在父亲的愿景里,生活中所有的愁烦、苦虑,一时都不见了,她可以试着静悄悄地、娇俏而恣肆地美丽。 可惜这宫城还没有完工,她的父亲就去了。而她,却成了这宫中的宫女。 她想起小时曾跟父亲的对话。 “为什么要建这样?” “因为这样才够堂皇。” “可为什么要堂皇呢?” “因为除了这,剩下的都是荒芜的。” 这年是大秦寿光三年。 冬。 很冷,寒意似乎都浸进头发芯儿里去了。 洛娥现住在本该是这天下最热闹的长安城的宫城里。她和父亲天人永隔,已有数年了,入宫空耗去的青春,也近十年,才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谓的“荒芜”何意。 “洛娥姐姐,洛娥姐姐!” 洛娥回过神,才看见台基上坐着的小鸠儿。 小鸠儿是还未及笄的宫女,头上按氐人的规矩梳着细细的发辫。那发辫趴在头皮上,稍有些黄,一些叛逆的发丝不安分地从那发辫里蹦出来,再怎么梳,也还是蓬篷的。 她该只有十三四岁吧……这时正手指着背后让她看:“你看,月亮长毛了。” 洛娥回过头,只见一团毛茸茸的月亮正挂在双阙之间。 耳中听着小鸠儿抱怨着:“等你不来,只能盯着这月亮看,看得我直发慌,好像心里都要长毛了。” 洛娥点点头:“月晕而风,明天,怕是要刮北风了。” 小鸠儿在月亮下扬起她那张金黄色的小脸儿:小翘鼻子,单眼皮儿,未成形的鹅蛋脸儿……也算氐族女孩儿最讨喜的长相了。 “坐在这儿,我就害怕,怕万一你没来时,皇上就醒过来了可怎么办?” 洛娥轻声一笑:“你怕什么?刚进宫时,你不还悄悄跟我说,你喜欢皇上,巴不得有机会靠近他吗?又说,现在宫里的妃嫔好少啊……” 小鸠儿的脸一红:“人家现在长大了,你还老拿以前的事来嘲弄我。”说着叹了口气:“那时真的什么都不懂,说起来,那可都是从前了。” 洛娥一时笑看着她。 她脸上虽浅浅地笑着,梨涡笑靥如风拂春水,可心里却碎冰交激:听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说起“从前……”果然宫中岁月长,一日就顶一年。那以自己进宫的日子来算,世上岂不是已过千年?纵算以前曾有过什么……有过什么陌路相逢,一瞬流眄,想来那小小的心动也敌不过外面那些沧海桑田吧?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划过一袭氐人窄袍的影子,摇摇头,想要把那袍影撩开……活在这么个乱世,此身犹存就算万幸了,为什么总还撩不开那些奢愿? 所以她问:“从前,你心里的皇上是什么样的?” 小鸠儿低下头来。 ……从前,没进宫时,她还住在酒泉。她是苻家亲兵的后代,那时她耳中听到的皇上,是一个少年天子——有多高,足足八尺有余吧?身边的人说起皇上的勇猛来,个个都啧啧称叹,据说可以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 在小鸠儿的想象里,总像在秋后小校场的黄尘中已经见过了他:眼前是一溜烟儿的刚拘来不听话的野马扬起的飞尘,索套扔出去,歪了;拦马的栅栏高高的,可那马腾身一跳就跳出去了;而这时,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身材巍峨,几尺高的黄尘都遮不住他的身影,他在尘土里奔跑,竟追上那发蹄狂逸的奔马,翻身上背,直把它驯服下来。可…… 小鸠儿低声说:“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太医程老夫子被皇上给杀了。那天我正当值,就在殿外。据说,只为说错句话。我在殿外听人传皇上要香筒儿,你知道,皇上一向厌恶那些香啊玉啊什么的,还奇怪要这个干什么……可接下来,我就听到惨叫,后来,我进殿收拾地下时,才看到……地上有两个……人的眼珠儿,它们像还会滚,它们还在瞪着我……我听说,皇上叫人拿了竹筒来,亲手扣在太医的眼睛上,就这么往下一拍……” 她身子一抖,说不下去了。 从进宫起,她耳朵里渐渐开始听到别人口里提到的皇上,有时不顺耳,可她在心里总在替他辩驳着,直到……她看到那火燎烧实的丹墀地面上那活生生的眼珠儿…… 仿佛一股血腥味儿在洛娥的鼻子底下炸开来,直冲进囟门,她像从云端被一把拽进了现世里。 刚才衣服上还残存的父亲的体温也一下消散了。她往双阙间望去,月亮有些发红,脓肿的嘴似的,原来它并不圆,且颜色黯淡。她听着自己冷静地道:“不是为了一句话。程太医前日因皇上心口热给他调的药,其实是有毒的。” 可怎么,传出来的最后结果竟只是为了一句话? 她知道,住在这宫里,旁人都以为侧近天颜,什么事都是最先听到的。其实,好多事宫里发生了,那话传到外面,然后才会再传到宫里来。 她也听到了外面传回来的话,说太医程延为皇上配药,解说人参一味时,只为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就犯了皇上大忌,立马剜眼虐杀之。 她冷冷地看了眼刚才还觉得那么舒服的菖蒲宫的宫顶,依旧是那庑殿式的四阿顶,刚刚还觉得它是可以抛却一切具象、独存于世、安生生地坐镇在那台基之上,现在才明白,所谓“宫”,从来不是建筑在所谓土地上的,它建筑在语言之上,建筑在天下百姓的口碑中。而那些流言,确实一波比一波来得剧烈了。恍惚间,她觉得那无语威严的屋顶在她眼中都晃了晃,就在这时…… “咿——唔——呀!” 殿中猛地一声长嚎传了出来。 小鸠儿吓得身子一抖。 洛娥伸手按在她肩上,另一手手指竖在唇边,安抚道:“别怕,皇上又做噩梦了。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可殿中那呼喊一声声传来,嘶哑激烈。做梦人似梦见在两军阵前冲荡,他口里叫喊的也是杀声,还有吆喝马的声音,呼喝兵士的声音——可呼喝下来,才似乎发现手下诸军都已被隔断,只有自己冲进了敌人阵中。 那不是寻常的梦呓,那简直就是嚎叫。 风一紧,檐间的铁马叮咚作响,催得洛娥耳边都似有金鼓声响起了。 她小时是经过丧乱的。那时她还只有小鸠儿这样的年纪。在潼关外,风陵渡前。她跟父亲随着大队人马从枋头回迁长安……能怎么样呢?乱世中,她和父亲同很多难民一样,流落到枋头,就依着老帅的保护住在枋头了。 那一年,老帅打败了麻秋,那是冉闵之乱后的事了,大赵国已摇摇欲坠。老帅待麻秋如上宾,可在一次酒席上,麻秋下毒,毒倒了老帅苻洪,想就此兼并他手下的人马。好在老帅的儿子苻健及时发现,率兵立斩麻秋,可老帅却活不下来了。 据说临死前,老帅握着儿子的手,叮嘱说:我之所以一直不肯重返故里关中,是以为天下可图。我死之后,这里你待不得,还是尽速率领手下退守长安吧。 她记得当时老帅猝遭毒杀,整个枋头人心惶惶的样子。乱世中,有一棵大树可依,那是莫大的福气了。可这时,那棵大树倒了。继老帅统领之职的苻健第一件事就是要安稳人心,他安稳人心的方式就是命令手下的部众开始种麦——当然,除了安稳人心外,也是为了迷惑当时的长安镇守杜洪吧?要给他一个假象,示意氐人无意西归。可有的部众知道主帅西归之意已决,哪怕听了播种的命令,还是不肯出力,他没种庄稼,暗中却开始收拾行装——然后,哪怕是那么亲信的部下,还是苻健的郎舅,就为这个被斩了。 洛娥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 ……那人头落在地上,嘴还张着,似乎不信。 从那一刻起,洛娥就知道,活在这个时世,你真的无法确信什么——果然,这人头落地不过十天,军令下来了,所有军民,立时收拾行装,回迁长安! 别人家都在为锅啊、灶啊、盆啊、碗啊、被褥行李啊忙活,父亲却在收拾他那些模子与绢轴。近两下里的路……泥泞的,下着雨的时候拼命地吹火,要把火吹起来好煮一顿饭……火好容易燃了,锅还没开,军令忽然下来:马上开拔……洛娥记得自己那时扯心扯肺的疼,她心疼的不是什么家国大计、生民涂炭——路上,不时有人死去,累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这些都已触动不了她,她心疼的是锅里那还没熟的汤饼,心疼士兵们催得他们都来不及把它们带上。 好容易熬到风陵渡,终于要过河了。这么混杂的一大队人马终于可以在那里歇息一天。后来传说,那一晚,苻健几乎把所有的精兵都派给了他的侄子苻菁,他要组织一支先锋部队。这先锋之军是趁夜开拔的,他们要从轵关入关,直奔长安。 听说大都督苻健临开拔前紧握着侄子的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事若不成,你死河北,我死河南,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洛娥记得那一晚,营盘内响起氐人的悲歌。还不止氐人的,还有羯胡的、羌人的,那些祖上就流传下来的别离的悲歌。哪怕语言不同,那些歌声竟能彼此缠绕,你唱我和,连大都督屡次下令都不能禁止——苻菁带走的尽是精锐子弟,也尽是那些父母们最指望的成年的孩子。她看见如今的皇上,当时还不过十四五岁的苻生,也骑着匹枣红马,并列在他堂哥苻菁的身边。哪怕年少,他身高已过成人。她忘不了那一眼之下,直冲进她双目的剽悍。 寝殿里的呼号声渐渐弱了下去。 皇上每日入睡时,门阙之内,是不允许侍卫靠近的。今日,只有她与小鸠儿两个当值。本来只需要小鸠儿一个的,其余宫女可以等到皇上醒了再马上赶来。可她不放心,所以总是提前赶来。 皇上的睡眠一向不好,有时通宵难寐,直睡到中午,有时却又拂晓即起,她们当值的就得随时在这儿候着。 小鸠儿的脸上还挂着一点儿恐惧,只听她低声道:“姐姐,我怕。”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头,笑慰着:“怕什么?有姐姐在呢。很多时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的。你该知道,皇上最恨的就是别人怕他。” 小鸠儿喃喃道:“可是,他也恨别人不怕他啊。” 洛娥叹了口气:“恨别人不怕是担心别人瞧不起他。你本身喜欢皇上的,不会嘲笑他,不是吗?” 小鸠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四周渐又寂然无声。 连风空吹了一阵后,都觉得无趣,安静下来了。 那些檐间的铁马铜铃,也跟着无趣,一时都静了。 到底是小姑娘,一时只见小鸠儿很快就把那烦恼的情绪抛开。她拍拍胸口,似乎就把那颗心重新安生住了。 耐不了静,隔了没多大一会儿,她就指着身后殿上的匾问:“姐姐,你教我认的字还真管用,刚才我算把那上面的字给认出来了。你告诉我,这里为什么叫菖蒲宫?咱们好端端的一个皇宫,怎么会起这么寒碜的一个名字?那东西不是很贱,随处可见的吗?” “因为在皇上的祖父那辈儿,也就是老帅那会儿,他们本来还不姓苻,而是姓蒲啊。” 小鸠儿的嘴张了开来,一脸的惊奇,她急急地拍了拍身边的台阶,那儿她已垫了一张皮褥。 洛娥在她身边坐下,慢慢道:“你知道老帅的老家在哪儿不?他们本是略阳临渭人氏,算起来,他们该是青氐,而你来自酒泉,应该算白氐了。老帅家世代都是氐人酋帅,他们在略阳的家中,池里种的原有香蒲。那香蒲长势却跟别处的不同,格外高大,能长得高达五丈,密不透风,那蒲节都长得跟竹节儿似的,所以他们家被唤做‘蒲家’,他们也就以蒲为姓了。这姓在氐人中不多见,好像氐人中姓姜、姓吕、姓杨的特别多,那才是大姓。姜姓是因为氐人据传是上古少典的子孙,属炎帝一脉,所以姓姜;吕姓是因为汉代吕后一族的后裔被发配于氐,与氐人通婚,成为大氏,流传下来的;杨姓则是仇池国的国姓——皇上家这个苻姓却是后来才改的。” “那怎么皇上好像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蒲’字?去年夏天,我刚进宫时,就见到皇上有一天发怒,把所有的蒲席、蒲扇、蒲垫儿……都甩了出去,说再别让他看见这些东西。” 洛娥忍不住向四周看了眼,轻声说:“你小声点儿。你跟我说没事儿,以后别当着人乱问。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忌讳,因为……皇上该还记着老帅的仇呢。” “什么仇?” 洛娥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老帅的脾气。他当年虽也是氐人之帅,却也……说不上什么家世高贵。他是最粗鲁的脾气,连欢喜起来,也都是粗鲁的。皇上那时还小,只有七岁。你也知道,皇上生下来就有一只眼睛不好。那天,老帅高兴劲儿来了,喝了点儿酒,就开始逗弄孙子,说:‘我听说瞎儿都只有一只眼睛流泪,长这么大,还真没见到你哭过,你到底是一泪还是两泪?’” 她口里说着,心里却想起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那时,整个苻家都还在枋头,她记得那些粗鲁的兵士与他们粗鲁的玩笑。开玩笑的人可能并不是坏人,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伤人的。 她回过神来,问小鸠儿:“旁边人一时都附声大笑,可你知道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小鸠儿摇摇头。 “皇上从小就是个不受欺的,哪怕是他爷爷,他也忍不了这句嘲笑。才七岁的皇上当时就拔出一把刀来,把那刀往本来就盲了的左眼上一刺,立时一行鲜血迸了出来,然后冲他爷爷大叫道:‘这也算一泪!’” 小鸠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帅当时就动了怒,他从没想过一个小孩儿敢这样,立时跳了起来,随手拿过个鞭子就开始抽皇上:‘这么小你就这样,等大了你还了得!’你不知道老帅下手有多狠,他是乱世里拼杀出来的,总以为自己受得,别人就受得。他把皇上打得皮开肉绽,口里还怒骂:‘你不是刀都敢扎吗?这时居然也喊疼?’可皇上嘴犟,还嘴道:‘我是性耐刀槊,不堪棰楚!’” “老帅气得没法儿,一时又抽又打,还提着鞭子指着他问:‘还不求饶?信不信我卖了你去做个奴儿!’” “没想皇上居然回了句:‘你想让我当石勒吗?’” “——你知道石勒是谁?就是已经灭了的那个赵国的开国皇帝啊!他儿孙不争气,现在亡国了。老帅当时还在石勒之子、也就是当时的大赵皇帝石虎手下为臣。那石勒发迹前曾被卖为奴隶。这事本就忌讳,何况皇上那话,一是不恭,二还有野心,传出去怎么得了!老帅吓得当场扔了鞭子,一把捂住了皇上的口。” “皇上的眼里闪着光,他赢了——自己没被打怕,反而是祖父被他给吓怕了。” “可回过头来,老帅就跟皇上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说:‘知道你儿子昨天做了什么吗?你这个生儿不能留了,等长大了,恐怕会破败我家,你现在就把去他杀了吧!’” 小鸠儿大吃一惊,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洛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责备着:“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小鸠儿一脸惊慌地看着她,只管点头。 洛娥叹息道:“先皇一向都听老帅的话,回去就找来皇上,真的打算杀他。要不是已故的皇叔拦着,只怕也就杀了。而今日……咱们身后这寝宫之内,也就没这个皇上了。” 小鸠儿吓得脸都变了色。 ——这些皇上的家事,她从来都没有听过。 寝宫里忽又传来皇上的梦话。她一时打了个哆嗦。她是最近才上值的,时间刚刚一个月。每每轮到她当值,要早上服侍皇上洗漱,一颗心就总吊在喉咙口儿,如果不是有洛娥姐姐总在旁边顶着,她怕都会打翻铜盆,吓得手足无措了。 洛娥脑中却在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性耐刀槊,不堪捶楚”那句话……身后,寝宫内卧着的这个还只二十三岁的皇帝,生性确实骁勇。那年桓温北伐时,他还未曾继位,为保卫国都,他亲临阵前,单身孤骑,直踏敌阵,视刀戟流矢如无物,杀进杀出足有数十次,真应了他“性耐刀槊”那句话。 可后来他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后,确实不必再亲冒锋镝,斩军阵前了。 不过,这才建立不过数年的大秦——从他先父手中传下来的大秦,朝中权臣林立,麾下诸将豪纵。皇位虽是氐人的,但根基却不止有氐人,还有羌人、羯胡、匈奴、汉民与杂种胡;就是氐人之中,也是诸股势力林立,包括他的母后,还有他的妻族。这皇位虽已远离刀槊,却无时无刻不被朝争权斗那一下下闷锤棰楚着。 殿内,苻生一条光着的腿一直伸到绣着貔貅的被子外面。 他怕热,住处不设帐幔,哪怕是冬天,也从不用炭。 这殿内极为空荡,却放置了好几个捧釭铜人,釭内熊熊地燃着明火。 他在做梦,梦见一条从没见过的那么大的大鱼,那鱼鳃上的须好像一条条鞭子,它竟游进了自己老家的池塘中,然后池塘里那些高达数丈的蒲柳竟一枝一枝被它给吃了。 眼见那一根根蒲柳劈倒下来,他猛然惊醒,只觉浑身躁汗。他一脚把被子踹开,却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躁热无力,那无力更让他愤怒。 殿内侍候的本还有小内监,这时听到声音急忙赶来。 苻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水!” 小内监忙向暧炉边上捧了一盏水过来。 苻生一把打落在地,喝道:“多的!” 殿外的小鸠儿听到屋里的声音,赶忙捧了铜盆进来。苻生一见,跳起来夺过铜盆,从头到脚往下一浇,却忍不住“呀”了一声——小鸠儿怕盥洗的水冷,就加多了热水在里面,苻生气得一脚把身边的捧釭铜人踢倒,釭里的火直烧到小鸠儿脚面上来。只听苻生大叫道:“我要冰的!蠢丫头,烧死你!烧死你!” 一早起来就事事不顺意,直到洛娥进来,皇上才稍稍平复了点儿情绪。 洛娥是进来给皇上准备上朝冠冕的——虽说皇上继位以来,心情烦恶之日居多,大多时都无故罢朝,接连几十天不朝见群臣也不足为奇,可今儿毕竟是三日一朝的日子,准备还是得准备的。 果然她手捧天子冕服近前服侍时,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洛娥就朝小内监一点头。 小内监会意,跑出门去,通知太极殿上侍奉的内官告知群臣:今日皇上不临朝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诸臣已退,独董尚书丑时起就在朝房外等待皇上召见,说有密情上告。” 苻生挥挥手——满朝这些文武,也独有董荣擅长说笑,倒是颇得皇上喜爱——他吩咐在内殿召见。 没想召见时,他的宠臣董荣竟然上报,说近来京中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一首童谣。 苻生问:“唱的什么?” 董荣低眉回禀:“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苻生尚未色变,他身边服侍的近臣已人人变色。 为皇上捧冠冕的洛娥才走到帘外,听到这句,也不由身子一颤——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那可是一首反诗啊! 果然只听苻生怒道:“又是鱼!朕要把它剖了放在火上煎着吃了!” 第三节 “得得得得得得……” 一串马蹄声在东市的街头响起。 那马蹄卢被霜裹着,听在耳朵里冻脆冻脆的。 马上人衣衫简净,面颊冻透如玉。 这少年是苻融,他一清早在街上打马而过,耳边传来的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再无他响。 身边的长安城寂静得有些可怕——苻融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枋头时,每天一清早那喧闹的声响。那时他们苻家还没有化家为国,整个大家族还和部曲平民杂居在一起。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连祖父的大帐外都有司务跟卖洒的、卖菜的吵闹,更别提他们堂兄弟之间的嬉戏玩闹了。祖父那时总笑眯眯的,从来没拿出过什么大都督的款儿来,反倒很欢喜地听人争吵。 照他老人家的话,百姓们一辈子就活在一张嘴上,饿了你得让他嚷,饱了你得让他笑,若等他不嚷不笑,怕就要轮到你这个大统领来哭了——“什么是反叛?他若闭了嘴,就违了他的心,那就是反叛!” 这是他打小从祖父嘴里听来的话,后来读书时觉得,祖父那些话,都可以跟书上说的对照着看的。 他这时急着去见朱彤。 ——之所以一清早出了宫就这么急赶,是因为他已听说了董荣上报的那首童谣。 苻融深受皇上宠信,时常受命入戍宫禁,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堂哥脾气发作起来有多可怕;更何况,他对董荣还抱有戒心。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司空王堕是怎么被董荣害死的。 董荣官阶原本不高,在先帝时不过是个著作郎,可自从皇上继位以来,他连得擢升,如今已高居尚书之位。不为别的,就为先帝留下的八个顾命大臣个个都不免过于庄重,而董荣却擅长阿附皇上心意。还不止于此,董荣还精通辞翰,从来能引经据典地把皇上那些暴躁粗鲁的话翻成文词儿跟一班大臣们打嘴仗。朝堂之上,有这么个从来肯站在自己一边儿的人,用自己半懂不懂的文词儿与别的谏劝的大臣们争辩,对于皇上来说自是件赏心乐事。 八位大臣中,丞相雷弱儿、司空王堕两人都是耿直之士,一向瞧不起皇上宠信的董荣、赵韶等人。哪怕雷弱儿遭谗、满门被屠之后,司空王堕仍不肯对董荣假以颜色。曾有人劝过王堕,说:“董尚书现在深受宠幸,显贵一时,司空还是该对他稍缓辞色,不要随意触怒他为好。” 没想王堕冷笑答道:“董龙是何鸡狗,而欲与国士抗礼!” “龙”是董荣的小字,王堕以小字呼之,那是极端看不起的意思了。 劝说的人在王堕这儿没讨到好,回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董荣。董荣听说后,依旧不改对王堕的热情奉承。直到寿光二年,因为一段日食的谣言,董荣借势劝皇上杀了王堕以应天命。行刑前,董荣还专门前去看王堕,当着面问他:“从今往后,还敢不敢指着我董某说鸡道狗?” 无论是童谣、灾变、谶纬还是天象,在这些汉人手中,总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从那以后,苻融才开始感受到汉人的可怕。而董荣此次上报这首童谣,苻融最担心的是:他的目的,该不会是针对自己的二哥吧? 这么想着,却听不远不近的,突然响起个童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歌儿一钻进耳朵,苻融脸色就变了。 那歌声先开始还只一个小孩儿在唱,接下来就乱七八糟地添了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唱。童声稚嫩,拖拖沓沓地不成调,听着本来颇为可笑,落在苻融耳里只觉得字字刺心。 一催马,转过街角,只见不远处一个门首前面,几个孩子正聚在那里玩耍。那门前面有个拴马桩,他们就绕着那拴马桩爬上爬下,边闹边唱着。 苻融走到拴马桩旁边,伸手勒住了马。那几个孩子一起抬头,愣愣地看向他。 苻融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小脸儿,脏兮兮的,却满是快活,他本来焦灼的心情一时平静下来。他可不能跟这群孩子发怒,整个长安城,现在就只这些孩子们还敢出声笑唱了。 他沉住气,脸上浮起点儿笑意,问:“小家伙儿,你们唱的是支什么歌儿?哪儿听来的?或是谁专门教给你们唱的?” 那几个小孩儿见他一团和气,模样又生得好看,心里先就喜欢了,不由得不答。 他们伸手一指,苻融顺眼望去,只见前面街口,正有一个小童的身影一闪而没。 他笑问:“是他教的?” 一个小孩儿抢答道:“是!我们刚在这儿玩儿,听他这么唱着走过去,我们叫他,他也不应,就在那边反反复复地唱,我们就跟着学会了。” 苻融有些奇怪,一抖缰绳,就往前面追去。 他马快,没几步,就已转过街口,只见前面左首的小巷子里,一个小童穿着件破皮袄,迈着小短腿儿,正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苻融叫了声:“小弟弟……” 街上没人,那小童明明听到了,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苻融看他走路的姿势,只觉得有些不对,催马跟了过去。 那小童听到马蹄声,没回头,反倒跑了起来。可他那小短腿儿,哪跑得快? 苻融见他跑,一催马,喝了声:“站住!”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喝罢,那小童竟真的吓得站住了。 见他站住,苻融一勒马——他马儿已冲到距那小童不过两步开外的距离。他放缓了口气,慢慢道:“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你教他们唱的那首歌瑶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小童不答。 苻融身子向前一探,伸出马鞭,去拨那小童的肩头。 拨了下,没拨动,苻融稍加了点儿劲儿,那小童顺他鞭子缓缓转过头来。苻融一瞧,忍不住心头一惊:只见那小童身量虽小,眉宇却开朗,唇上还长着唇髭——那竟是一张成年人的脸! 那脸转过来,望着苻融,脸上一片痴呆呆的神色。 苻融愣了愣:难道竟是个傻子? 他正在筹思中,却见那小侏儒脸上表情依旧呆呆的,目光中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隐藏着的精明格外触目,苻融立时颜色一怔——他开始以为这唱歌的不过是个孩子,没想见到那张脸时,分明年纪比自己还大。这么想着,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尾闾间一直爬了上来——这是阴谋! 那童谣绝不是无心的! 他冷冷看着那侏儒,冷笑着问:“别跟我装傻了。这歌儿,看来就是你第一个唱出来的,而且还要唱遍长安城是不?跟我说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那侏儒却不答,张了张嘴,一道涎水从他唇角边流了下来,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苻融。 他见苻融的目光并不躲闪,哪怕自己唇角流的涎水多么令人恶心,情知骗不过去了,忽然嘎巴了两下嘴唇,先还没声,突然猛地开唱起来:东海大鱼化为龙…… 他这声音说不上是什么音色,听起来又稚嫩又苍老,饱含着一种深藏的恶意,针扎一样地扎进苻融的耳朵眼儿里。 那声音里饱含着嘲笑,可怕的倒不是它的恶毒,而恰恰是它的嘲弄。 这嘲弄,似可以把无数聪明人费尽心力,渲染出来的典章制度,披挂上的朱衣紫绶,都掀翻过来,露出里面的局促尴尬来。 那小儿样的侏儒抬头望着马上的苻融,忽然开声道:“你是安乐王吧?” 他的声音不老不小的,听起来极为怪异。 “你认得我?” 那侏儒眼也不眨地继续仰头望着:“果然名不虚传,算是苻家最好看的子弟了。可你知道,站在我这个位置,朝上看,都看到了些什么?” 苻融沉着脸不答。 没想到那侏儒忽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我看到的是你的鼻孔。哈哈哈!枉传说你如何少年俊秀,是多少女孩儿的春闺梦里人,我只见到那鼻孔里也是有毛的,还多少有点儿鼻屎,没洗干净!” 苻融讶异地看着他如此张狂的举动,却听那小童样的侏儒继续大笑道:“你问我唱的什么?告诉你,我的歌儿就是我的棍儿。你们有刀有剑,有兵有马,小矮子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我的棍儿。我把那棍儿一戳,就能准准地戳到你们的鼻孔。怎么样?快来个恼羞成怒给我看!你以为你跟你那个独眼的堂哥有什么不一样?我唱歌怎么了?你们杀了人,还不许我们掀一掀那遮尸的布!” 苻融也不懂他这突然暴发的愤怒从何而来。他从小到大,认识他的人几乎个个对他都青目有加,从不曾疾言厉色,更何况是这样的当面詈骂。 可他虽不明白那愤怒,那愤怒掀起来的东西却足以让他心惊。他一向知道,以他的身世,这世上有些东西他可能从来不曾见过,那是传说中的地底下的火,灯下面的黑,你不摸爬滚打进去,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却见那小侏儒嘲弄完他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情绪又平和下来:“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你说话吧,安乐王?安乐王果然好安乐,不止你祖父疼你,哥哥宠你,连你那独眼的堂哥、那么凶恶的人都对你高看不止一眼,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恨你是不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对不对?那告诉你好了,只为你们姓苻的杀了我家的人!嗯!你只管跟我发愣,不知杀了我家的谁是吧……我更恨的就是这个!你们连自己杀过谁都不记得!若由着你们千秋万代君临天下,你们只怕都不记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血洗过的。” 苻融被他一番没头没脑的发作搞得晕头转向,冷喝了声:“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说,谁指使的你吧!” 那侏儒望着苻融,有些同情似的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不明白,谁指使的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受他指使。你也不明白——单觉得那歌儿是假的,就为之生气。可假不假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这世上的小民,在你看来,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相信那些谣言、那些假的事端,却从不知道,一切可以是假的,可那些愤怒,从来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忽放得很轻:“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 那侏儒的语声太低了,苻融听不清,不自觉地向前俯过身去。 他的脸在马头边靠近那小侏儒,已凑得很近了,却见那小侏儒忽冲着自己的脸一笑,轻声道:“那我掏给你看,我给你看一个真相……” 说着,他的小胖手抬起,伸到自己的胸口边。 苻融心里本能地升起防备,身子向后稍闪。 却听那小侏儒猛地一声断喝:“真相就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做——死士!” 他伸到胸口的手猛地一翻,竟从袖里掣出一把不过两寸长短的匕首来! 苻融身手矫健,他是苻家子弟,哪怕是最爱读书的一个,可照样弓马娴熟。他手一抬,立时提着马缰催马向后退了两步。 可那小侏儒翻出匕首后,并不刺向他,而是向自己个儿的胸口按了下去! 苻融一惊之下,疾跳下马,向前一扑,伸手去拦,可是已来不及了。 眼见那匕首一按,血就渗了出来。那小侏儒张开口,猛地咳出了一口血,那血全吐在苻融伸过来的袖子上面。 接着他身子一软,就要跌倒。 苻融从没想到竟会这样,他双手一抱,把那小侏儒抱进怀里——这小小的身体,轻得不过像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这孩童样的侏儒,却对他吐出了“死士”二字。 苻融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有多乱。 他抱着那小侏儒,急忙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就向朱彤的住所狂奔而去。 “朱先生,朱先生!” 才到朱彤门首,苻融跳下马,就往里面直闯。 朱彤家住在东市一带,门庭狭小,苻融却相当喜欢这里。他老记得朱先生家的书房,阳光照进去时永远都像是返照,且是总不熄灭的返照,那些堆叠的书帙像能阻止光阴的流动;处身它们之间,仿佛身边什么都变得迟缓了,书里藏着的智者们正在以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低声絮语……以至苻融每次来时,还没进院儿,心里预先就慢了下来…… 可今儿,他急了。 朱彤应声迎出。 他看了苻融怀里一眼,立时就把那小侏儒接过,起身向后院儿走去。 朱先生家这个后院一向是个禁地,苻融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一时没多想,随着朱彤走。朱彤脚步在角门边略微一停,苻融已经会意,止步在角门外。 他知道朱先生妙善岐黄,隐居西华山时,就曾悬壶济世,惠人无数。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在自己父亲亡故之后,一度伤心过度,病势沉重,也是朱彤将她治好的。 他对朱先生的医术充满信心,不过刚才那侏儒在自己怀里已发作过最后一道抽搐——这一刀,正中他的心口,无论朱先生再怎么妙手回春,怕都救不得了。 一时只剩了他一个人在这前面的院子里……说来奇怪,苻融长这么大,今天遇见的这个小侏儒怕是唯一骂过他的,且还骂得那么狠。可不知怎么,苻融心里却放不下对他的那一分关切。 这关切已远远超出一开始拦住他,想追寻那童谣来源的那点儿念头。他只觉得那小侏儒骂他的话,似头一次把自己骂醒了些,知道除了自己的爵位、身边的府邸、交往的王公重臣、服侍的皇权制度之外,这世界,还有另一层次的存在。 他自幼受封安乐王,又生性宁静,旁人只道这世上再少有人可以幸运如他、安乐如他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为何,一直隐隐地不安着。 今日那小侏儒歇斯底里的一番话,却似触及到了他心底不安的真正源头。 朱彤家的院子布局与寻常人家迥异,院子里铺地的石头都像是一幅星图。 苻融站在院中的一处日晷旁边,看着那铁柱的阴影几乎不可察觉地缓慢移动,心中只觉无限焦躁。他不像朱先生——朱先生的学养传承有自,他的师门累代精擅天文。对于天来说,人世间那些小小的朝更代易只怕都翻覆如儿戏,所以朱先生才养成那样宁默明睿的气度。所以今日事一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朱先生,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耳中听得一声角门轻响,苻融回过头,看到朱彤终于出来了。 只见朱彤襟上沾血,手上也沾着血,指上掌上青筋毕现。 苻融叫了声:“先生……” 朱彤冲他摇摇头,苻融的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他知道那小侏儒肯定没了。 他眼前一时似又浮现起自己马头前,那小童模样的成年人满脸郁怒躁狂的样子。 不知怎么,他此时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要把那小侏儒所有的话都给记住——自己可能现在还不能全懂,可是以后一定会弄懂,他所表现的愤怒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彤走到井栏边上打水洗手。 他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哪怕当此骤变,举止依旧闲淡。 苻融眼看着他洗完后拭了手,侧过身来冲自己一肃手,两人一起进了西花厅。 进门之后,朱彤随手掩了房门,不疾不徐地请苻融坐。直待苻融坐下,才慢悠悠地问道:“殿下亲自驾临,不知有何指教?” 苻融也定下神来,捋了捋条理,平静地答道:“今早,董尚书上禀皇上,说长安城中,这两日小儿们间突然开始流传起一首童谣。” 朱彤一抬眼:“什么童谣?” “那些小儿们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朱彤一听到这儿,眼中神色就深了一层。 苻融接着道:“我一清早赶过来就是想请教先生这个,没想路上就碰见有孩子在唱这歌儿,我问了问,说是我抱来的那个小侏儒教的。我追上那小侏儒,才问了一句,他就跟我一番发作,然后……自戕了。” 苻融的生父名叫苻雄,是先帝苻健的亲兄弟,也是本朝的开国功臣。 当年先帝登基之后,他先父就被封为东海王。可惜苻雄英年早逝。他死后,长子苻法因为不是嫡子,非正室苟太夫人所出,只被封为清河王,而东海王这个爵,却是由他的嫡长子,也即苻融一奶同胞的哥哥苻坚继承。 而目下的长安城继承汉制,一共有十二道城门。洛门在城北,却是朝西开。长安城北城一带依渭水形势而建,有一个凸起,所以洛门可以向西开。而东海王府邸,恰恰就在洛门的东面。 东海大鱼化为龙…… 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童谣里的恶意,分明已昭然若揭了! 朱彤一时沉吟不答,停了片刻,才道:“东海?大鱼?洛门……” “这童谣来得蹊跷,该点的都点到了。只是洛门东边儿……住的好像并不止令兄一家吧?” 苻融猛一抬头,望向朱先生。 只听朱彤缓缓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鱼太师的府邸,好像也在洛门东边。” 他只淡淡一句,看似言不及义,却说得苻融猛松了一口气。 没错,鱼太师也住在洛门东边。 或许,这首童谣指向的并不是自己的二哥? 他一时问道:“我只奇怪,这歌谣到底是谁编出来的?要知道是谁编的,怕才能知道它真正的指向。” 朱彤却摇了摇头:“谁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打算用它来做文章。皇上今日难得早朝啊,不知董尚书禀告之后,皇上听了有什么反应?” 苻融叹了口气:“先生也知道,皇上原本不信这些个的。可这两年,碰到的事情太多了,皇上的忌讳也就多了起来。兼之皇上昨晚恰恰做了个噩梦,梦中有大鱼食蒲,接着董尚书就回禀了这个,真是都赶到一块儿了。” 说到“大鱼食蒲”四字时,他心里又一动。 ……大鱼……鱼太师? 他知道这么想不地道,可他也知道自己堂哥那难测的脾气。这歌谣只要传进他耳朵,以他的暴躁,必定是要杀人的。 没想朱彤点点头,却岔开话题道:“听说东海王近日才征伐回来。他此去讨平了姚襄,为国立下大功,不知这一向身体可还康健?” 他这句话风猛地一转,却让苻融听得呆了下,回答道:“托先生的福……” 朱形摇摇手:“殿下客气了,下官德薄福浅,又有何福可托?何况东海王一向坚毅果敢,连陛下都说,苻氏同辈之中,唯一可以与他争勇的就是东海王了,足见圣上对东海王一向看得有多重。何况近来东海王又刚和苻黄眉将军在讨姚襄一役中打了个大胜仗,立得大功,班师回京后,虽说未得赏赐,却也居之如素,单凭这份气度,圣上只怕……也会更加爱重于他的。听说这次出兵,却是以苻黄眉将军为主,东海王与建节将军邓羌为辅。邓将军一向是咱们国之猛将,号称‘万人敌’,也一向心高气傲,而东海王此次竟与邓将军一见如故,折节下交,倾盖相欢,彼此投合,如此英雄惜英雄,陛下听见了,一定也会备感欣慰的。” 朱彤淡淡说来,语气平和,苻融却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情知朱先生说话一向都极有分寸,而刚才这一席话,分明句句都点到关节所在。 他此时关心则乱,一时忍不住急切道:“这事儿,家兄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也不知还能找谁商议,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说着他长身一躬,就冲朱彤拜了下去。 朱彤侧身一避,让过了他那一躬,自己走到桌边,拿起支笔来,随手在纸上画了起来。 苻融忙走到他身边去看。却见朱彤寥寥几笔,已画出一幅画来。 他才画好,就放下笔,拿起纸来随手一揉,将之揉成一团,弃之于篓,口里含笑道:“下官一酸腐文士,又何敢教殿下什么。以下官所知,这世上倒有一个人,见识远远高过朱某。东海王若有什么疑难,问我怕还不如去问他了。” 苻融忙问道:“不知先生所说,却是何人?” 朱彤淡淡道:“他住的离令兄府邸倒并不远,就在洛城门外。此人姓王名猛字景略,殿下可能也听说过,他确称得上‘天下之士’。只是,眼前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不找人倒无所谓,只要东海王能善体圣意……我想,终归会圣眷日隆的。” 苻融一时还在回味着朱彤话里的深意,却见朱先生冲自己略弯了弯腰:“殿下今日来得早,才出宫就急急赶过来,只怕还没来得及给太夫人请安吧?” 苻融立时会意,起身谢道:“不打扰先生了。我伴驾这几日,确实该回家去看看呢,是有好几天没给家慈请安了。” 说罢他告辞出去,临出门前,他稍一伫步,问道:“那孩子……”——哪怕明知那是个成人,他还是忍不住称之为“孩子”。 却听朱先生淡淡道:“我会安葬的。” 送完苻融出门,朱彤回到案边,不知怎么心思一阵烦乱。 终于来了…… 他知道那童谣的出处在哪里,也知道编它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惜这一切,他都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纵容是对是错,他只记得那句听来的话“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他知道这话判断得没错。而按人世中的道理,恐怕也只有以诡对诡,以杀止杀了吧? 他脑中此时只剩一个念头:王景略啊王景略,那日你说,若无明主,那何妨造一个出来……现在看来,你果然等不及了! 董荣乘着车,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府第的。 这府第原本是丞相雷弱儿的宅邸,雷弱儿败后,皇上就把这儿赐给了他。 在雷弱儿手里时,这宅子虽大,却未曾装饰。董荣接手之后,召集工匠,大大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整个城北一带,要数他这宅子最堂皇气派了。 最近天冷,董荣才召了蜀地的匠人给他铸了几个大铜炉。他走进自己的内室,只见满地锦罽,数炉红炭,簟团香暧,帏卷温柔,心中十分欢喜。 侍妾走上来与他更衣,一边帮他脱去狐裘,一边笑问着:“老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曲儿都哼上了。” 董荣笑道:“我现在左手一个人头,右手一个人头,想砍哪一个,就砍哪一个——活在这世上,刀在我手,如何会不高兴?” 侍妾娇哼一卢:“干什么说得这么吓人,血淋淋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董荣坐下来,扳着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膝上,用手摩挲着她蝤蛴般的颈子,伸出指甲来,在上面轻轻划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这你就觉得吓人了,你难道不知周遭这一切,是什么换来的吗?” 侍妾扑哧一笑,点着他的额角:“什么换来的,总不外是我们家老爷这格外聪明的脑子换来的……” 正在说笑,没想门下的管家听说他回来,这时跟了进来,听见屋里调笑,不好擅入,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董荣就抬起头,一边依旧用手摩挲着侍妾,一边问:“我在宫里,又侍奉了半日。今儿,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 管家笑回道:“凉州那边儿,新送来一班西域的乐奴,小人已安排他们在东廊外那排耳房里住下了,里面有个鼓伎,确是一手好手艺,又生得好容貌,只怕尚书会喜欢的,小人就斗胆先在库里拿了些绸缎,与她去做衣服……这是主要的,剩下的别州的进奉小人都开进单子里了,回头大人有空时吩咐,我拿来给大人看。” 董荣点点头。 却见那管家面露犹疑之色。 董荣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答道:“说来奇怪,今日鱼太师府里的长史突然前来,神气不似往日般倨傲,反倒语气殷勤。听他露出点儿意思,好像打算为鱼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鱼欢的那个,向咱们小姐提亲呢。小人也估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听听罢了,只等大人回来,好听大人的示下。” 他心中疑惑,情知自己家大人虽然荣宠一时,但鱼太师在朝中一向根深权重,从来少与这边交涉的,不知怎么会突然上门来提亲。董荣听了会意,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虽含蓄,心中却一时大快。见那管家还懵懂着,只吩咐声:“知道了,什么大事儿,也当个正经事儿来报。太师那事儿你先别管,有空儿叫人去盯盯咱们东边那邻居,看这两日他们宅里可有什么动静。” ——他家东边,就是东海王苻坚的宅邸。 他吩咐罢,摆摆手让那管家退出,一边玩弄着侍妾的耳垂,一边笑道:“后楼里面的阿娣,这两日来还在哭泣吗?” 侍妾把脖子一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拈酸道:“老爷你还惦记着她?就她那张脸儿,再好看,被泪水浸了这么久,也跟腌肉似的了,老爷你到底图她个啥?” 董荣只是笑笑——那锁在后楼的阿娣,原本是司空王堕的女儿。王堕死后,董荣就把她弄到了手里。他平日里不高兴时,要去弄一下她;高兴时,也要去弄一下她…… 想到这儿,今晚的安排他就有了打算,也算小小地给自己庆功。 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 第一节 这一冬冷得凛冽。 奇的是,长安城中竟没下过一场雪。 那冷来得干硬,仿佛要无遮盖地把城中的一切冻结给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饿殍倒毙在街角,什么姿势的都有,那青森的脸上,饥饿、恐惧与无助凝结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城头兵士们那单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气里,他们没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还有木着脸的役夫、工匠们脸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冻疮……苻融摇摇头,他怕想起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这些!怕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笼、暖室温香里的贵人们看不到。 他认识的人都爱他重他,可他们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却看不到自己心中的忧思。他们甚至都不要听到自己的忧思,哪怕稍一提起,都会引起他们的惊恐和厌恶,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么会说起这些?说这些连你都一起脏了……像自己涂污了自己、愧对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长安城再这么冻下去,那才修好的城墙终究会开裂的——百姓、兵士与一些下级官僚们都已饥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声:“大司农何在?!” 可惜现在的朝廷没设大司农一职,只有司粟内史,这职位本是掌管国中财政的,一直掌握在当今太后的家族强氏手里。 苻融曾一度想谋取到司粟内史一职——如果把太仓、均输、平准之权纳入自己手中,长安城该不至于饥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败了。 龙首原在长安城东南,苻融正打马向那儿奔去。 当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经的名将、后来的叛臣——苻菁,就是在这里与杜洪一战,奠定了大秦开国之基。 氐族人在这里崛起,这里的土是氐族人血染过的,以致后来,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都疯长得高及马首。 每次想起龙首原,苻融的耳边都会响起一首长歌: 当年,龙首原一战,苻融至今还记得:那插在战车上的飘扬的氐人的大旗……当时,杜洪经营关中已有十余年,他以逸待劳,迁返故里的氐人军民在这里可谓是背水一战。他记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铜般的脸——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马,那真是:凌余阵兮躐余行,他们直接冲踏入己阵,己方竖旗的大车左马倒地,右马负伤,车轮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时跃入车中挥起鼓槌擂响了氐族人的捐躯之鼓! 魂魄毅兮为鬼雄。 自从读过《国殇》,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龙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他只不懂,耗费这么多热血,以这么多残肢殒命为代价的一场大战,凭此开国后,到今日为何会内斗剧烈如斯:皇上只耽迷于自己做一个酋帅的梦想;太后强氏一族把持国中财政以自足;太师鱼遵年高德劭,却也仅仅满足于自保;更有董荣、赵韶之辈乱政,谗杀了羌人之帅雷弱儿,弄得如今羌族内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会为一首童谣杀死自己的亲哥!而他们彼此还曾共对锋镝,同袍一战!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龙首原上,回头望望长安。 他想在长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愁烦无措,那么,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这么想着,他一回头,长安城已化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遥遥地坐落在那里,像自己小时耳中的传说。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实不曾这么汲汲于营建宫室,聚居一城的。那时,他们还逐水草而居;那时,他们照样欢笑、哭泣、郁懑、不安,可是所有这些情绪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在外面承接着。那时他们也有欲望:养马是为了奔跑,娶女人是为了生养……而所谓汉家制度,对于他的先祖们来说,只是一个辽远而奇异的传说!汉人们囤积,汉人们谋划,汉人们过于看重忧患……一直到东汉,他的祖先们才开始慢慢定居于秦蜀之间,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土墙板屋……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进入了长安。 那一刻,该是可以唱响氐人长歌的一刻。 他记得汉人最古老的《诗》上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无论氐族羌族,没谁敢不来朝拜他们汉人的天子。汉人一直是轻视氐族的,他们曾以降服氐人为夸耀。可千载之后,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长安了! 苻融这时心底听到的——是氐人的十万军民进入长安后,身后那一下城门关闭的声音。城门关闭了,所有的欲望都被封入一城。从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欲望终于狭路相逢、短兵交接!没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衬着,所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饮一啄,都会立马投射到别人身上,在他们身上震荡反馈,无限扩大。苻融终于明白,为何这看起来坚实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谣。 他冷冷地望向身后的长安,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 没错,最美好的在那里,最丑恶的也在那里,他忽然渴望起龙首原——而最浩荡的在那里! 他转过头来,策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涡前,在龙首原上,再回望长安一次! 龙首原上好大雪! 那弥漫的、一大片的、仿佛已覆压天地的雪原突然就这么呈现在苻融的面前。整个世界都白了、剔透了、玲珑了,也磅礴了、浩荡了。仿佛天地间垂满素帏,整个世界再无逼仄,而自己的一人一马小如一粒。 苻融一时只觉得心境顿开。 马儿也不用催逼,撒着欢儿卷起蹄子,在这一原素白间飞奔起来。那些宫室、朝争、构陷、暗斗……仿佛都被风卷到了身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二哥苻坚为何会到这龙首原来。 二哥一向是他最佩服的人。苻融觉得,眼下的苻世一门,虽称得上人才济济,但论起胸怀阔大,真的无过于二哥。看着他那双超长的手臂,苻融总忍不住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怀抱…… 忽然胯下的马打了个寒战,抖得苻融也一惊! 他扫眼一望,只见远远的,一团灰黄色的东西在自己左后侧以与自己的马儿平行的路径奔跑着。那是狼!肯定还不止一只——苻融知道狼群捕猎的技巧,它们会迂回兜截,直追得猎物筋疲力尽,最终落入它们的包围。 他的手向鞍下一探,抓住了弓,心中一时振奋。 最近两年,不知怎么,野兽突然间就暴起于野。更奇的是,它们不袭击牲畜,却只要吃人。昼则埋伏于道路,袭击行人;夜则入户发屋,残害村民。据乡老报告,只京畿一带,这一年以来为此而死的百姓已超过七百余人,害得百姓们心头恐惧,不少人连农活儿都废弃了,田亩不种,桑蚕不养,聚居于城邑以求自保。 苻融还记得自己曾和母亲苟太夫人说起过此事。苟太夫人当时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奇怪,这些年战死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成了野兽的食粮。这些野兽,它们吃惯了人的尸体,当然就不怕人,并开始专门攻击人了。” 苻融从母亲这句话里读出的沧桑比什么都来得深。这闲闲一语像是对这乱世最翔实的批注。 这世道——真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因为兽灾闹得太凶,这事儿甚至被司空王堕提到朝廷上讨论过。 皇上一听到野兽袭人,登时兴奋起来。他这个身高八尺、力举千钧的堂哥,对那些以力搏力,争雄斗狠的事儿从来比谁都感兴趣。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野性。可也因为堂哥一向勇悍,遇到兽群从来只有更兴奋,全然不能了解寻常百姓的恐惧。 而接下来,见司空王堕建言,侍中梁平老与强汪等人立马顺势劝圣上修德,以合乾坤,以佑黎民,以德禳灾。接着满朝文武七嘴八舌,长篇大论地谏劝起皇上修德的重要……被这么一番教诲后,皇上立时就烦了。 从来天灾人祸,都是大臣们可以逼着皇帝收敛其威势,缩减其权限,强迫其谦恭的好机会。提醒他要下为黎民负责,上为苍天负责。而皇上当然一身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于是,大臣们就可以先分其责而后分其权了……可惜皇上从不读书,不知道这些汉家故事,不知道这是君臣间彼此玩弄了千余年的小把戏。 沸沸扬扬的劝说一连闹了好多天,终于把皇上对于野兽袭人这事儿的兴致全耗光了。最后,皇上终于发怒,在太极殿上痛斥群臣,说:“野兽饿了就要吃人,饱了的话就会停止,难不成还会连年为患!老天爷难道不爱护众生?为什么会连年降罚?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哓哓不止,所以才降下责罚。它是要帮助朕剪除此等罪人!你们少给我不停地怨天尤人了!” 苻融倒能理解皇上的暴怒,甚至能理解皇上对那些野兽的体谅感——如今的皇上,就像被闲入深宫的一头猛兽。他于战阵中长大,像一个兽王般要求着麾下群兽对自己绝对服从。可那只适合乱世,他不知道治世中人群集结的道理不是这样的:百姓群臣们让渡给你统辖之权,是要你以安全庇护来与之交换的。可皇上根本不懂得所谓“安稳”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强烈的需要——他这个堂兄,如果生在塞外,如他的远祖一样,如匈奴那些左右贤王一样,提辖一旅,游牧流浪,与天地风雪群兽争食,或许会成为一个英雄吧? 只是,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苻融心里想着这些,身体却已本能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一手执缰,一手执弓后掠,眼睛不停地向前后左右扫视着——果然不止一只狼,左边的树林间还藏着几只,右边雪沟里只怕也有。他如果只去避让身后追逐的,只怕必将落入陷阱。 他绝不能陷入群狼的围攻——单身猎狼,打的就是时间差,自己的左路右路与正后方,渐渐都现出狼的身影。他算计好路径,控制住马的快慢,抄个近路,先容许一狼近前……百步、九十步、五十步…… 一到五十步内,他身子一拧,松了马缰,左手弯弓,右手叼翎,回身一射! 那箭擦破空气的声音先已点燃了他的血液。 只见一狼应声而倒。可趁他这一慢,右路的狼已靠近前来。 苻融双腿一夹,马儿急向前一窜。狼数不多,所以他还可以从容应战。 只见他提缰控马,让马儿的速度时快时慢,寻找着射杀的时间。精神高度紧绷时,整个身体却放松了,几只狼在猎捕他,他也在反着猎捕它们。但只能容许一只先靠近自己,迅速射杀之,绝不能容许它们贴身近袭。 ——打狼,靠的就是马快、弓硬与算度精准。 射杀第三只时,苻融已杀出了血性,忍不住要冒起更大的风险。 第四只狼才哀鸣一声倒地毙命,马侧突又有一狼暴起。苻融不及避让,拿弓的左手匆忙间一格,手背上立时添了一道挠痕。 五条血直流下来,弓弦也断了。他腾出右手,抽剑横劈,于马上立斩之! 可眼看右前方已有两狼靠近到二十步内。他长弓已断,无法远射,情急之下一猫腰,双腿狠夹了下马腹,竟逼着马儿向那两狼硬冲过去。 就在那两只狼前扑之际,苻融挥剑,伤了一只狼的腹部,自己的衣服也被挠破。 可他知道此时断不能慌乱,更不能躲避,一勒马,竟迫着马转身,又向那落地的两只狼迫去。 那两只狼本要前冲,见此形势,哀鸣一声,竟转头夹着尾巴逃开了。 苻融兴起,驱马向前追去,才追出数十步,突见马头前积雪暴扬,竟有一头大熊人立而起! 胯下的马儿一声惊嘶,身子往上一耸,单凭后蹄直立起来。 苻融被颠得身子往后一仰,忙弃缰抓住马鬃,才没被掀翻下去。匆忙之间,只见好大一头黑熊人立在自己面前,他心下不由懊悔:没想自己竟会命丧于此!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大笑:“小融儿,我只怕你读书读呆了,没想到你骑射功夫终究没放下,还算得上我们氐人子弟!” 说话间,只见那“大熊”抬手往自己胸口一剥,竟剥下自己的皮来。 苻融定睛一看,笑叫道:“二哥!哪里找不到你,竟埋伏在这里吓我!” 他翻身跳下马,冲上前就与他二哥抱住,口里埋怨道:“城里快闷翻天了,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快活。你在龙首原做什么?母亲今儿还在抱怨,说好容易班师回朝,打了个胜仗,也没见你安分在家里待着。” 那被他抱住的人就是苻坚。只见他相貌奇特,身长腿短,两臂垂下长可过膝,上身与下身的比例说不出的奇怪。一张棕色的脸上,五官长得十分开阔,鼻、嘴、眼之间都较常人离得远些,瞳子中还隐隐泛出紫色。 只听苻坚大笑道:“就是城中闷,所以才要出来。朝中也没我什么事儿干。这一带不是野兽袭人吗?我一听说龙首原上下了好大的雪,那些畜生,雪大了没吃的,不更要害人?就带着一队儿郎,前来围猎它们。我誓要半月之内,扫清龙首原!” 苻融嚷道:“这样好事儿,居然不带上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二哥!” 苻坚见到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的弟弟,不由也开心,笑道:“带上你?你可不知你有多麻烦。我走了没人在乎,你走了,先是法哥要问,知道我干这事儿,怕是要劝我;然后娘更要问,你可是她心头宝贝,知道要带你猎狼猎熊,还不知跟我闹成啥样……这且不提,皇上不会问吗?皇上知道了,只怕会立时检点起期门军,弄上个千余人马,直杀到这儿来围猎。到时可不止朝中大乱,群臣不安,龙首原这些百姓们怕也安生不了,他们现在,哪供得起这千余人的膳宿开销!” 苻融笑道:“你说东说西,其实不过就是嫌我烦,或是嫌我骑射不好,被狼吃了给你添乱。” 苻坚道:“小融儿,你是讨我夸你是吧?好,那就夸夸你——我这小弟,射术要自称羽林第二,不知还有谁敢腆脸自称第一。走,你既来了,就赶上事儿了。这附近有一头大熊,我追了三天还没打中。只是,你得跟着我的脚步,这雪里藏了好多个陷阱,好在碰上了我,不然熊没猎到,却捕上了你——要把你给伤了,不说别的,光家里那些上上下下的女人怕就要剐了你二哥。” 这一整个下午,苻融跟着苻坚,潜行在龙首原那茫茫的雪原间。 打猎本是他们俩从小玩惯的游戏。那时节,他们还在枋头,每到冬天,苻家子弟们都会去雪地里打猎。 这一下午,像是对他们童年乐事的复习。他们下索套儿,布陷阱,啃冷肉,嚼雪水,倒忙了个不宜乐乎。直到浑身出透了汗,一停下来,风透重衣,说不出的冷,也说不出的爽快。 苻融向苻坚笑道:“二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苻融笑道:“今儿要真碰上熊了,把它逼入死角后,你叫这些亲兵都不要动手好不好?” 苻坚道:“怎么,看你一个人动手吗?” 苻融摇头:“不,是看你一个人动手。” 苻坚笑道:“你当我是皇上!要我逞这个勇做什么?” 苻融道:“我何止劝你逞勇,我还要你听我的话,让那熊弄伤你,最好在你腿上咬上一口。” 苻坚一时侧望向他这个小弟,微微一笑:“我没听错吧?我的小弟巴望我被熊啃一口?” 苻融点头:“没错。就说你肯不肯吧!” 苻坚哈哈大笑:“好,你说要被咬,就让它咬好了。这世上,旁人不信,我还能不信小弟你吗?” 数堆篝火燃着,烧得湿柴滋啦啦地响。几支铁叉上面,烤着今日的战利品。 才剥掉的生狼皮、生熊皮就这么垫在地上隔着潮。 火光闪耀下,火堆边的人手里或刀或匕,在切割烤熟的肉。 苻融手里把玩着一个绿松石镶嵌的小盐瓶,远远听着二哥手下亲卫们粗着喉咙的调笑、唱歌——他们哥俩儿生了堆火坐在稍远处。苻坚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笑道:“汉人做的东西就是精巧。” 却听苻融有些怅然道:“二哥,知道我今天一到龙首原,首先想起了谁?” 苻坚没答,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苻融叹了口气:“我想起了菁哥。” ——他口中的菁哥,就是他们的堂哥苻菁。苻菁的父亲也即是他们大伯,当年死在石虎的暗害之下。苻菁曾是整个苻家最骁勇的儿郎,否则当年氐人西迁时,先皇也不会把所有精锐交由他统领从轵关入关,直捣关中。而他在龙首原上与杜洪的一战更是奠定了大秦苻氏的开国之基。 从前,这个堂哥简直就是苻坚、苻法、苻融乃至前太子苻苌、当今皇上苻生、征东大将军苻柳……几乎所有苻氏子弟心中的偶像。 只听苻融怅怅地道:“可惜很久以来,菁哥的名字,提都没人敢提了。” 苻菁是死在先皇手里的。 当年,先皇所立的太子并不是当今的皇上苻生,而是他的嫡长子苻苌。可惜在与桓温之战中,苻苌阵亡。紧接着先皇病重。他这开国皇帝一病,当然举国震荡。 苻融轻声道:“我听说,当年渡黄河之前,皇伯父曾经许诺菁哥,若侥天之幸,苻家得以重入长安,他这个位子,日后就让菁哥继承。没想,皇伯父开国之后,先立了苌哥做太子,苌哥阵亡后,又立了生哥继位,还有意疏远菁哥,也难怪菁哥心中不忿吧。” 当时先皇苻健病重,于病中立苻生为太子。那时满长安都传说皇上已经死了。苻菁在军中极有威望,当时就勒兵数千直逼皇宫,想要夺权继位。没想先皇还没死,勉强扶病登城,为他儿子继位拼上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见到皇上亲临城上,跟随苻菁的士兵一时人人下马弃刀。苻菁望着城上,面色惨淡,喊了声:“是汝负我,非我负汝!” 说完,他掣出三尺青锋,就此引刃自裁。 这是苻氏家门的惨事,事发之后,皇上才终于得以平稳继位,这事当然众人以后能不提就不提了。 只听苻融道:“那晚,我就跟在生哥旁边,也在城墙上。我忘不了生哥望着城下菁哥时脸上的神色……二哥你该知道,生哥一向都是最佩服菁哥的。如果说咱们兄弟中有谁对菁哥最仰慕,那就是他了。渡河那夜,菁哥受命从轵关入袭,明明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但生哥是第一个站出来要跟菁哥同去。那时他才多大?生哥一生不服人,唯一服的,只怕就是菁哥了。他只怕从未想到,有一天菁哥会率兵来抢他的皇位。那晚宫城上下那么闹腾,我没看别处,一直盯着生哥的脸。当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我只觉得,生哥当了皇上后,会变成这样的脾气,多半还是跟菁哥那件事有关。他信过一个人,那人死了,他就谁也不信了。” 苻坚始终没有说话,这一下午围猎留下的兴奋已渐从他瞳仁里散去,恼人的人事、朝政、纷争又重新包围了他。 他知道,苻融年纪虽轻,却颖慧绝伦,他此时说起这个,断非无因。包括他今日前来寻找自己,也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两兄弟一时都没再说话,心里想起的,却同样是当年还在枋头的年华。 那时,苻家人丁是多么兴旺,光他们这一辈儿,就是菁哥、卢哥、苌哥、法哥、黄眉哥……总有二十几号兄弟吧?那时彼此无间,碰到这样的雪天,那可就真热闹了。苻生虽一向很少跟兄弟们一起玩耍,可只要菁哥在,他就会来。菁哥年纪大很多,只要他每次上马出行,苻生就一定会牵出马来,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那时,他可是真肯为菁哥拼命的! 沉默良久,忽听苻融喃喃道:“二哥,我要学首歌儿给你听。” 苻坚一愣,点点头。 只听苻融低着声音道:“这些天你都不在城里,恐怕还不知道,现在传满长安的童谣,是这样的……” 说着,他随手拣起根树枝,在雪地上边哼边写道: 他字写得极好,因为心情激动,笔下更是银钩铁划,隐含锋锐。 苻坚看着他写的这三行字,立时,脸色就变了。 “皇上听到了没?” 苻融点点头:“今儿一清早,董荣就拿这首童谣直禀皇上,说是近日长安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这首童谣。” 他们兄弟俩儿一时对视一眼,这一眼有如火石相激,都碰出了火花来。 苻坚闷哼了一声:“母亲知道了?” 苻融点点头。 他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此时在家中,多半会彻夜不眠。 苻坚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了,哼声道:“董荣!这厮杀了雷丞相、王司空,踩着他们尸体爬上去还不够,竟开始要直接动我们姓苻的了?” 苻融摇摇头:“我想他心里此刻,也只有那八个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如果不时常引着皇上开开杀戒,只怕会担心皇上稍一松神儿,就把眼睛盯在他自己身上了。哪怕为了自保,他也会把皇上的注意力牵到没完没了编造的反叛上去。二哥,你也知道,皇上继位之时,本就不太顺,连他的母后都不同意,他难免疑心就重。何况,连菁哥都要夺位,他还会相信谁?” 苻坚一时只觉得口中干涩。 却听苻融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先去找过朱先生。朱先生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想,这几句话,怕没有一句不是关键的。” “朱先生说什么?” “他第一句话就是:‘洛门东边住的好像不止令兄一家吧?如果记得不错的话,鱼太师好像也住在那儿。’” 这一句复述完,哥儿俩之间,忽然陷入一阵静默。 半晌,只听苻融叹了口气:“二哥,你说要是有追兵在后面,眼前只有一条窄路,绝对容不了两个人,却偏还有一个人挤在一起,这时,要不要把那一个推下山崖,好让他别跟自己抢路呢?” 皇上疑心已动,他们都知道这个堂哥的脾气,只要他怒意一上来,不管怎么都要杀点什么来祭旗的。 苻融眼前一时浮现的是鱼太师那花白的胡子。 鱼太师是当朝最老的老臣,当年跟着祖父一起拼杀出来的,可现在……苻融不想再去想这些,他转了个话题,向他二哥道:“朱先生还特意提到,问你现在是否身体康健;还说了你这次讨姚襄有功,回朝之后,皇上虽未加封赏,你却不介于怀,说皇上定然欣赏你的气度;还点到了你跟黄眉哥之间的交情,尤其还点到了你这次征伐中,与建节将军邓羌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说皇上必然乐见于此……” 他一条条说来,苻坚认真听着,知道这些都足以成为自己致死的理由。 听完后他问:“那朱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他什么都没说,只拿笔画了一幅画。” “一幅画?” “他画了一个人,倒在大熊的身下。画完后,就把那张纸揉烂,扔进废纸篓里了。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开始以为那画的意思是‘示弱’,后来才明白,那画意绝不止此。朱先生妙于丹青,寥寥几笔,神态毕现。他画的那个倒在熊前面的人,姿态滑稽,哪怕我当时心情忧重,可见了那画后,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 只见苻坚眉毛一拧:“好笑?” 苻融缓缓道:“没错,要狼狈、要滑稽,还要有那么点儿好笑。” 怕苻坚没听清,他又加了句:“皇上勇悍绝伦,从来不会跟一个他看起来滑稽好笑的人计较的。” 苻坚一时陷入沉思,良久,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望着苻融笑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叫我被熊啃了。” 远远的,只听得苻坚手下那些亲兵们都已渐无声息。 围猎了一天,想来他们都累极睡去了。 距火堆两百步外,有放哨的亲兵在那里来回走着,只听到隐隐的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传来。 哥俩儿身前的火苗越来越小,却没人想起身去添柴。苻融双肘支地,望着天上——难测其深的夜宇里,悬挂着寥寥的僵硬而灿烂的星星。 他没有去打扰二哥,他知道二哥不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从十六岁起,二哥就已在军中为国效力了。可二哥一定还没想过有一天他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理解起皇上来……这种感觉,只怕堂哥无时无刻不被之笼罩着吧?从那个火把通明,在兄弟们眼中被视为神一般的苻菁勒兵围宫那晚开始,皇上只怕就觉得自己坐在了由亲朋、故旧、老臣们一把一把的刀架成的王位上了。 他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如果是真的呢?” 苻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问了声:“什么是真的?” “如果,那首歌谣是真的……东海大鱼,竟化为龙……” 苻融忽侧过身来,仅用一肘撑地,望向他二哥。 “那样的话,你想不想当皇帝?” 苻坚愣了愣。 迟疑了下,他忽挺腰坐起。 他的两肩很宽,臂又长,手撑在地上,两肩就异常地高耸起来。 只听他的喉音低沉:“要说我从没想过这事儿那是骗人的……特别是,当雷丞相死了、王司空死了、辛尚书死了……这么多人死了之后,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所余无几,眼看着兵士冻馁、朝臣失措、野兽暴起、民不聊生,还有大燕的慕容儁要迁都邺城,江南的褚太后还政给她儿子,你总不由会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他沉吟着:“可想来想去,后来我才明白:你这问题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想不想当皇帝,而是需不需要我来当皇帝;是,我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这世上,想当皇帝的太多了。而这天下,缺的从不是什么想当皇帝的,它缺一个能当皇帝,且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所以,你该问我,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他望向苻融,眼中的目光看的不像是一个弟弟,而是看着率土之滨中的一个臣民,缓缓地问:“而凭良心说——不用视我为兄长来回答——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苻融望向他二哥。 只见微微火光下,二哥的身姿渊渟岳峙。 他看着二哥的脸,他需要在二哥脸上排除贪婪、排除残暴、排除权欲,看出他的本心来。 但见二哥脸上除了郑重,再无一丝杂色。 只听二哥镇定地说:“所以,这次如果是我死,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是鱼太师死,你二哥只怕就要打些主意了——这乱世,活下来的不能辜负那些冤死掉的,不能让事情总这么混乱下去。”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火堆一阵扑缩。 那扑缩的声音像抖动的布。 苻融越过火光向黑暗中望去,一时像可以望到很远。 没错,这世上,想当皇帝的人确实太多了:江左之地,现在帝位在司马氏手里,可大司马桓温也一直在江州做着皇帝的梦吧?关东的燕国,慕容儁正做着皇帝,可他也一直提防着他那个同样雄才大略的弟弟慕容垂,怕他同样也有一个皇帝的梦。就是本朝之中,皇上的亲弟弟,征东大将军苻柳,因受太后宠爱,未尝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他看着身边的二哥,心里忽升起点骄傲来:可那些人想过二哥刚才那句话吗? 没错,重要的从来不是你想不想当皇帝。 而是你能不能当好一个皇帝! 第二节 “你敢不敢当这个皇帝?” 陋室中,王猛对着虚空发问。 这是一个枯索的小院儿,偏居在北城外的偏街陋巷。院儿里的正房早年间被战火烧毁了,只剩下两间歪斜的耳房。耳房朝西的窗开着,窗外的空气冻得像大而脆的琉璃,稍一搅和怕就会发出冻裂的声响。 这是关中的冬天,这冬天满含着一种王气的肃杀。如果没有这么寒冷的冬,汉人的祖先们也就不需要修仓廪、务河工、建祖祠、聚村邑,不需要国,更无所谓君了。 窗下人穿着件葛袍,科头而坐。 他眼睛盯在空白的墙上,脑子里在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两年多来,王猛隐居长安,枯坐斗室,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名字。他在筛选着下一任“人主”,一位可以期待的明主。 朱彤说得没错,他是急了——王猛是太宁三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而环顾近世,他所钦佩的人:如并州刺史刘琨是四十七岁死,车骑将军祖逖是五十五岁死,而本朝的先帝苻健,不过三十八岁就死了……他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静坐于此,吮毫搦管,如姜尚待文王般静候到八十岁。 他是一听说先帝苻健选择苻生继位,就立时潜入长安的。 如今他僻居长安已有两年多时间——对于他这样的一介寒士,只有在一个王朝草创或一个王朝崩毁时才有机会。苻生性情暴躁,勇猛酷烈,可为夺军之将,却并不适合皇帝大位。他即登基,长安城中必然有机可乘,因为这里必将潜藏着愤怒。这愤怒一半来自那些重臣大将们的不服,一半也将来自——苻生那天生的残缺已种下了他心中的愤怒之苗。只要他继位,这愤怒,终究会烧得天下鼎沸。 而自己,只需要适时地引导那愤怒而已。 他没看错,如今机会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因为他无兵、无权、无粮、无钱,只有朱彤一眼看破了他——没错,他可以掌握的还有谣言。 师傅当年跟他说过的一段话至今他都还记得:天下生民,贤愚不肖者各异,可大多时聪明人又能比旁人聪明多少?不过是聪明人会给别人犯傻的机会而已。一旦有人犯傻,彼此的智力差距那时就拉大了。 而让人犯傻,无非就是让人陷入情绪。普天下之人,为情绪所控者十之八九,为利益所控者又填满了剩下的十之一二。情绪可以控人,利欲也可以控人,王猛一直相信,所谓政治,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之上的。 三天前,当他把自己写的那首童谣交给小侏儒雷怯儿时,雷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尖声问道:“为什么会选苻坚?” “三条理由。”王猛淡淡地答道。 “其一,他姓苻。” ——没错,他选择的人主必须姓苻,不如此无法承接老帅苻洪、先帝苻健手里留下来的偌大基业,不如此无以服众。更何况,东海王苻坚的生母是苟太夫人,妻子为苟氏,俱出自氐人中有影响的望族苟姓。而且苻坚共有五兄弟,长兄清河王苻法、弱弟安乐王苻融全都负有盛名,可以为他之翼助。 “其二,他年轻。” ——年轻才能破格,才有冲劲儿,也……才好塑造。且苻坚实在太过年轻,立于当朝之中,虽袭爵东海王,官任龙骧将军,还不至于太被看重。无论何时,大热不免倒灶,烧冷灶才有机会。 “第三,他好学,幼时即曾苦求祖父为他延师,学习过汉人的典籍。” 也许这条在王猛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是汉人,三年多前,偏居江南的晋国大司马桓温曾经北伐至潼关,王猛曾布衣前去与他相见。桓温在当世汉人中也算是一代人杰了,灭成汉,摄朝廷,威名远播。王猛与其相见,一边扪虱,一边与之长谈。可这番长谈却令王猛失望:在那些汉人心里,原来犹以五胡为敌。而永嘉之乱后,匈奴、鲜卑、羯、氐、羌诸族俱已雄起,其中颇有些贵族还熟读汉人经史,还想像以前一样,以戎狄待之,灭之而统天下,不过是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他需要的明主不能这样狭隘,他要他:胸藏大器,能包能容,能混同汉人与五胡于一炉以治之,是个不存成见的人,而这,才是这天下唯一的机会。 所以桓温临退兵前,虽对他青目有加,以高官厚禄召他随行,他却未曾随之而去——良禽择木,他要辅佐的可不仅是一代枭雄而已。 雷怯儿问他:“可你即瞩目于苻坚这小子,为何还要放这首歌谣出去,把他架在这猛火上烤呢?” “我要试试重压之下,会不会激出他问鼎天下的雄心。毕竟他现袭东海王、官居龙骧将军,过得太舒服了。我虽看好他,却怎知他是否胸有大志?有些人,根底固好,毕竟坐享父辈之成,不逼逼他是试不出他的雄心的。” 雷怯儿冷冷道:“可你这药引子也太猛了点儿吧。要是这一试,把他试死了呢?” 王猛哈哈大笑:“要是连这他都熬不过去,那就是他的笨了,死不足惜!我正好免得浪费时间,好去寻找下一个。” 雷怯儿双眼盯着自己,那张又孩儿气又老成的脸上忽绽出一笑,笑眯眯冲自己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自曹孟德之后,怕再没人像你这样又卑鄙、又坦诚且还胸怀大志不以小节来苛责自己的人了,这世道,从来都是你这样人的。” 如今,雷怯儿早已把那首童谣传遍了长安。连自己这小巷子里,今早都有小儿们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了。 王猛望向窗外,那宫城的方向。 这个寒冬,他放了一把火,现在就看他所期待的那个人是否堪当人主之任,策马劈火而来了。 话虽说要是试错的话,他好再去寻找下一个人选。其实,在他心里,真的已没有下一个了。 一尺多高的奏折堆积在乌木大案上,这案设在榻上。 案后,苻生没带冠冕,连头巾都没戴,就这么科着头,赤着脚,穿着撒脚裤,蹲踞在大案后面。 他蹲踞的姿势很不雅,可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只怕就是坐着了。 这内殿的四壁上他叫画工画满了狩猎图。图中的猎物,比如鹿、比如熊罴虎豹,他都叫画工填上了褚红的颜色,配着焦黄的土地与粗野的绿林,汉人见了只怕都会摇头的。可苻生喜欢那些刺激的颜色。 如果没有这些图,这沉闷的地方他简直一刻都不想待。 看着案上的奏折,他就一脸怒色。这几天他心情一直不好。继位以来他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中军大帐中惊醒,空空的大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帐外人吼马嘶,杂沓的脚步声不停地响起……他掀帘向帐外望去,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兵士的服色,该死的那只肓眼好像要把那只好的眼睛也带瞎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些军人的高矮、胖瘦、长相、神色……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边儿的,而自己,是不是大醉后错卧入敌人的营帐。 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不喜欢上朝。当他高踞于龙座,像从来看不清殿下群臣们脸上的神情。而群臣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也让他混乱,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敌意……对于这些,除了凶暴,好像没什么可以压服了……东海大鱼化为龙……想到这儿,他心情一时更劣,想起那夜梦里那条长着长须的大鱼……一想到那长须,他就忍不住想到他的祖父……他恨所有长着长胡子的、倚老卖老、跟他漫天漫地讲世道天理的人。 ……是该杀几个了! 每当思绪昏乱,这个念头不由地就会跳进他脑子里。 他忘不了自己未继位前,犹在军中时那马上阵前的状态。那时,他在马上,手里的长槊纵横挥舞,脑中什么也不想,却感到了……自由! 确实是危险,可奇怪的是,在这危险中,他精神紧绷着,身体却放松开来,在那生与死、血与火、对与错可以判然而定的时刻,他感受过那种极致的自如…… 更何况,身后的整个亲卫军都是崇拜着他的! 可如今……苻生看了眼案上。 这堆东西还是得处理,否则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强太后那严苛的注视,受不了那种“早知你不行”式的眼神。 他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看,只觉得文字古奥,意思委曲,一行行读下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苻生识字本就有限,一时更是恼怒,把那奏折一丢,随手往大案上一拍,冲榻下服侍的内监吼道:“奏的都是些什么!我一早问过你:小安乐呢?叫你们去传,怎么到现在还没传来?都是些死人吗?我都有两天没见着他了!他去哪儿了?” 还没等那内监回答,他又追着问道:“可是朝中又有谁见着朕信爱他,又生出嫉恨!你有没有说下去,把小安乐给我护严了!若把他也给我丢了,嘿嘿!到那时,我真不知要剁多少人头才会解气!” 他这么嚷着时,心底却闪过一个念头:他那个堂弟苻坚虽令人着恼,可小安乐,无论如何他得护着——他一向称呼苻融为小安乐。 不光是为苻融年纪小,长相韶秀,还为他眼中那理解的眼神。 照说苻生并不喜欢谁理解自己,可小安乐那理解的眼神却是不触怒人的。如果说满朝文武,加上苻氏一族中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惦记的话,当真也只有苻融了。 只听内监回禀道:“今早陛下一问,奴婢们就传下去找了。据安乐王府说,昨儿东海王那边儿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安乐王就急着赶去龙首原了。他们已经派人去召,不过龙首原毕竟离得远,找到安乐王后,他就是立即赶回来怕也得过些时辰呢。” 听到“东海王”三个字,苻生面色一沉,有片刻没再做声。 他脑中想起苻坚那臂长腿短的长相,还有那小子出生时背上的朱文,心情一时格外不快。榻前侍立的内监见皇上沉默,只觉得心中打鼓,吭声又不敢,不吭声却又怕惹得皇上更加生气。 好在,停了一会儿,苻生忽指了指案上的奏折,哼了声:“怎么又堆了这么多?不是说,不紧要的就别往朕面前送了吗?秘书监都是吃闲饭的!这些个,董尚书、赵侍中他们看过了没有?” 内监禀道:“董、赵二位大人都看过了。回上来说,这些就是摘要给皇上看的。” 苻生一皱眉:“摘要?摘要还这么多,那叫摘的个什么要!跟我说说,这些东西都是谁递上来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儿没有?” 苻生宠幸董荣,所以董荣虽任尚书,这秘书监之事他也代领,所有奏折都要他先看过,再摘要禀告皇上的。 大多时,董荣的摘要却并不简略,从来都是弄一堆放在皇上面前——多了自然不会看,皇上就会时常叫他前来面禀,而面禀中的选择,自然就由他掌控了。 内监整理着被皇上拂到榻上的杂乱的奏折,一条条细细地禀道:“这封是大司马的,讲雍州军中寒衣的事儿,说兵士们无袄可穿,久了只怕不妥;这个是姜太傅的,文辞古奥,奴婢也看不太明白,好像是想请陛下允他告老还乡的意思;这个是将作监的,都是去年修渭水桥时的一些账目……” 苻生闭着眼听着,所有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一时想不清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继位以后,他才发现当皇上实在是个辛苦的事儿,有很多事他不懂,可稍一垂问,他就不免先受不了群臣们脸上那隐隐的轻视。他有生以来,可以说见够了这种轻视,他应付的方式就是在自己胸里准备满干柴,一旦遇见些小火苗,立时就点燃。 可这么暴烈下去,他自己都有些累了。 只听内监忽念道:“这儿,还有个建节将军的……” 却见苻生眉毛一挑,睁开眼来,哼了一声:“邓羌吗?” “正是建节将军邓羌。” 只听皇上哼道:“前日姚襄造反,他跟苻黄眉还有坚头他们三个领兵出去,打了个胜仗回来,是怕朕忘了他的功劳,才上书来提醒的?” ——符坚字永固,小名坚头,所以苻生这么称呼他。 那内监急忙展开折子,扫了眼回道:“倒不是,建节将军这一本……却是参劾东海王的。” “嗯?”一语之下,却见苻生双手一撑案,脸上愣了愣。 内监忙禀道:“奏折大致是说:东海王在讨姚襄一役中,用事刚愎,不听劝谏,还……凌虐下属,克扣军饷;还有,纵容属下劫掠民妇……里面还提到,东海王纵兵抢了建节将军麾下小将的爱妾……都是些弹劾东海王的话,辞气甚为严厉,说奏请陛下严查。” 他把那些弹劾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本担心着皇上动怒,没想皇上本皱着的眉头反渐渐舒展开了。 等他念完,就听皇上笑了声:“我还只道他二人交好,原来到头来还是彼此争功。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传话下去,说朕知道了,两人都是汉子,且不要争斗,先罚东海王三个月俸禄,以为责惩吧。” 内监应广声“诺”。 苻生似忽然想起,继续道:“前些日子他们班师回来,虽不算什么大胜仗,邓羌也还算立得有功,本说要提拔他镇守潼关、统辖雍州之兵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传旨下去,让他就带兵去镇守东边吧。” 内监忙又应了声“是”。 他翻拣奏折,正要往下报,却有小内监进殿回禀道:“皇上,安乐王到了。” 苻生听了脸色猛地一开,一挥手:“到了不让进来,报个什么报!” 小内监连忙转身去传。一时就见苻融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身戎装,窄衣紧袖,越显得清爽精干。 苻生看他额上冒汗,想是骑马赶得急——这小安乐听旨后就这么急着赶回,不免让他心中大慰。一时苻融又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苻融知道他这个堂哥最烦虚套,礼行了一半也就止住。 却见皇上一见了苻融,脸上就带上了点儿笑意,口中佯怒问: “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可是奉旨入宿宫禁、监管禁军的,倒是出城都不跟我吱一声啊。” 苻融躬身一礼,回禀道:“要不是事情紧急,臣弟也不敢。” “什么急事儿?回个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苻融却不急不忙,笑嘻嘻道:“回圣上,可不正是?是臣的二哥在龙首原打猎,说要为陛下了结那些凶兽。没承想,猎没打着,却被一头黑熊给伤了。母亲大人不由着急,臣只能立即赶去,一急,就忘了回禀皇上了。” 苻生愣了愣,奇道:“你是说坚头被熊给伤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没用!怎么大了大了,反斗不过个畜生。” 苻融笑道:“说来也不怪二哥,实在是那熊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二哥本就有些矮,见着还能不慌?本来他们已把那畜生困在井里了,谁想那畜生居然能跳出来!跳出来后受了惊,更加凶狠,张牙舞爪的!二哥虽也打过仗,可冷不丁,也不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转身就跑,可哪跑得过那畜生……” 苻生插话道:“你家老二腿本来就短。” 苻融笑应道:“可不是,小时候记得皇上您徒步追赶烈马,没几步就追着了,我们在旁边看得嘴都张着,二哥回去后还怨过母亲,说生得他腿如此短呢。” 苻生听了不免大笑。 他先开始听到苻坚时,面色还颇紧绷,这时竟放松下来。 苻融察言观色,继续笑禀道:“结果那熊就这么扑了上来,活生生把二哥就给按在地上了。要不是亲卫救得及,好容易逼退了那熊,二哥怕连命都没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被它给伤了,左腿根儿上撕下好大一块肉来……” 苻生问道:“左腿根儿?刚刚邓羌那小子还上了本,参你二哥抢他麾下小将的美妾,我刚罚了你二哥三个月的俸禄呢。这下可伤对了地方!看来,也不用罚你二哥了,叫他把人给还回去吧,弄不好留着也没用了。” 苻融笑应道:“多谢皇上关心……怎么,邓将军会上本参我二哥?他们打仗时结的怨还没散?话说我去时二哥正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好在随从带的有药,早给他敷上了。我还得代家母责怪他,二哥却只是连声道‘可惜’。臣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皇上不在,若是皇上在,那熊能跑?我也不会受这个冤枉伤,那畜生也不得这么猖狂!’” 苻生脸上喜色更甚,他也不问苻坚伤情,只问:“那熊后来怎么着了?” 苻融苦着脸回道:“亲兵们都吓傻了,好容易救下二哥,见它这么凶,哪里还敢追它,可不是给它跑了。” 苻生一时大笑捶床,好一时才止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闲了,我去打了那熊,剥了它的皮给你二哥裹伤吧。” 苻融忙一躬到地:“谢皇上隆恩,就指望皇兄给兄弟们出气呢!” 苻生摆摆手:“你还没说,坚头没事儿跑龙首原去做什么?” 苻融吐吐舌,笑道:“臣弟也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我怕皇上叫宗正寺去责罚我二哥,皇上得先免了二哥的罪才行。” 苻生催道:“打个熊有个什么罪!好吧,没打着算个罪,给咱们苻家丢脸。不过他既然腿短,也就罢了。别跟我缠来绕去的,叫你说你就说!” 苻融笑道:“说起来还是二哥不好。他班师回来后,因为闲着无聊,去跟黄眉将军樗蒲,他们两人对赌,结果,被黄眉将军诈赢了。其实也不过就是输了一营人马,二哥却真动了气,还跟黄眉将军大吵,好容易才被部下劝住,黄眉哥气得就差没拿鞭子来抽我二哥了!二哥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散心。没想心没散好,倒让熊给伤了,这下二哥只怕一连好些天都不好意思上朝了。臣今日来,正要求皇上的恩典,看能不能放他休养几天……二哥以下犯上,开罪了黄眉哥,皇上可不要为这个责惩我二哥。” ——先有邓羌上本参劾苻坚,后又有苻坚为熊所伤,此时再听说他还跟苻黄眉吵翻了,苻生一时只觉心情大爽,挥挥手道:“本来我倒看你二哥不顺眼,不过看来,最近他也倒霉够了,还罚他做什么。” 他转望向内监:“叫他们弄酒……小安乐,你要陪朕好好喝几斗,喝好了,我就不罚你二哥那些同袍不和、打猎无用、顶撞上司……这一堆的罪责了。” 几只大铜爵铺排在案上。 爵中斟满了酒。 天色已晚,殿中捧釭铜人手里的油灯都点亮了,那些铜人脸上个个挂着含义不明的笑,带着种奇怪的滑稽与自负。 地上铺着锦罽,那锦罽色作猩红,上面织满一大朵一大朵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几个舞伎就在食案围着的舞茵上跳舞。 虽然皇上今日宴请的只有安乐王一个人,他还是下令铺排开全套仪仗。苻生一向不喜欢凄清冷落,案上堆满的菜肴也确实给这大殿的气氛增添了一分热火。而席外,一班乐师坐在那里拨弦按管,席内,十余个舞伎就在舞茵上回风舞雪。 苻生豪饮惊人,酒是一大爵一大爵灌下的。 他眼睛看着舞伎,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手长脚长的任何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灯光下,他更像一尊独眼的巨神。苻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这堂哥像是离先祖最近的人,像小时氐人妖巫们口中长歌里那遥远的先烈。 苻生忽然道:“你去龙首原,可有到菁哥的墓上?” 苻融不由一愣,三年了,菁哥的名字在朝中明面上从来不曾有人提起,不知皇上今儿怎么会问起这个? 却见苻生望着自己,稍微有些自伤地道:“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么?” 苻融不好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却见堂哥那只独眼觑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个略显凄凉的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咱们苻氏一门中,要数你跟菁哥长得最像?” 苻融做了个不安的表情。 却见皇上冲自己摆摆手:“别怕,你生相俊美,侧脸看过去,确实有些像菁哥,只是,你比他更多些文气,而他看上去,比你更多些大度。” 说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今日之乐,其实又何如当日之乐!想当日,我在风陵渡。桓温来袭,我率兵斩杀桓温手下人马数千人,摧敌破阵。那晚,我和帐下兄弟们就在黄河边儿上庆功,四周堆满的都是汉人的尸体。弟兄们搜出了十几个民女来,命她们跳舞唱歌助兴,我们在村里找出些盆啊缶啊地敲打着跟着唱。那些民女哪会唱歌,可大家伙儿喉咙都喊哑了,那时是何等快活!那时我犹在菁哥帐下,只觉得能跟他这么行兵打仗,就是普天下最快活的事儿。那时我心里头也安稳,再不似今日这样,整日乱糟糟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这皇帝其实不做也罢,当年让给菁哥做算了。我还不如独提一军,挥师西去,横绝漠上,强如在这宫里半死不活。” 他猛然发此感慨,却让苻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苻生今日喝了酒,倒似有很多心里话想跟他说。 “有时我看着你跟着我,倒有些像当年我跟着菁哥。” ……当年,苻生不止独目,出生时还难产,几乎没把他母亲强太后给折磨死。 而那时他父亲苻健还身在枋头,屈身于后赵皇帝石氏的淫威之下,整个苻家还远没有今日之强盛。 强氏冒死产下这么个儿子,生出来却发现是个独眼。所以自从苻生诞生起,强氏就不喜欢他。生母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祖父常戏谑他,而父亲给他取了个名字,纪念这场难产的“生”。这名字更像个恶咒,他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场生! 苻生字长生,这字,倒是后来菁哥给他起的。 那时,苻家满门都是壮健儿郎,众兄弟个个壮健,谁想到会有这么个残疾儿混迹其中。他小时受轻视也就必然了。 苻菁年长苻生十余岁。苻生不得母亲疼爱,他上有兄长苻苌,下有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苻柳,个个英姿健骨。夹在中间,他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长大的。 他默默地长到七岁。七岁之前的冬天,他常常躲在外面不肯回家吃饭,无数次躺在雪地里、冰面上,盼望着自己被冻死,或盼望着自己更有勇力,把所有恨自己的人都杀掉,然后再死去。 改变他命运的是那个夜晚,他独自在野地里受到群狼之困,本来庆幸着或许这是一场解脱,没想到菁哥路过救了他。他当晚就开始发烧,高烧中,菁哥给了他一把弓,说了句:“活下来,再学会这个,以后碰到狼就不用等人救了。你只有一只眼,该比别人瞄得更准些,都不用学别人去眯眼。”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虽幼小却暴躁的苻生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但菁哥的口气里毫无一丝调笑。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一样天生的长处。 菁哥还有一句话:“活在乱世,难免于阵前军中搏杀,常人都担着伤残之恐,为此折了锐气。可你既已知伤残为何物,该比常人更勇猛些,才不负你这天赋只眼。” ——苻生听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他的命运,是从那晚改变的。 只见苻融面色沉静,他安静时真有些像菁哥,有一种男儿身上少见,却别显男儿味的一种悲柔。 苻融低声道:“菁哥原来埋在龙首原啊。” 苻生没有回答。 ……他还记得当年,只要菁哥一回来,自己就会像只动物样地、远远地、静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甘自愿地对一个人表示过自己的低贱。他想起十三四岁的自己,那时他睥睨天下人:石勒算什么?石虎算什么?就是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又算什么!可他从不介意自认比阿菁来得低贱。 这低贱的感觉甚至给他带来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头上毕竟有个比自己伟岸的事物罩着,让他离开七岁以前——举头是空得无边无际的天、俯首是厚得不知几重的地——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落感。 这种仰慕一直持续到夺宫之变,那晚,火把密围了宫城。他从没想到:这世上,有一天,会是菁哥要来杀他!他其实倒不介意苻菁来夺他的皇帝之位。那晚,病重的父王扶病登城,但他并不感谢这父王,自己小时,他就差点儿为了祖父的一句话杀了自己!除了教会自己人世险恶,这父王再没教过他别的。 真正刺伤他的,是他看见在城下的菁哥其实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如此遥远,他们曾三目交接过一刻。那以前,苻生只许这一个人与自己对视。可他看到了苻菁眼中的轻忽之色。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瞧不起自己! 否则,如果前太子,自己那个健全的哥哥苻苌还在的话,如果是他继位,苻菁会反吗? 估计不会。他之所以要反,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自己! 原来,你信赖一生的那个人最后摆给你的仍会是,一脸不屑!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苻生的心中都会涌起暴怒!原来以为已多少压服了、化解了的暴怒兜头砸下,从那一天起,他就重新陷入了暴怒之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你愤怒的! 那晚,先帝扶病登城后,苻菁手下三军尽弃刃束手。 苻生从不回忆那一晚,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见识过他的暴怒,但其实他们都没见过他真正愤怒的时刻——他最愤怒的时刻他自己都不敢回想,那愤怒大到几乎殛碎他自己如齑粉——哪怕稍一回想,那愤怒都像会再一次摧毁自己! 三军束手后,苻菁做了什么? 他向城头看了一眼,眼神轻忽,若有讥笑,那讥笑既是对他的叔父苻健,也是对他的堂弟苻生。 然后他就饮刃自尽了! 可他以为如此就可以摆脱自己! 苻生从来不去回想那一刻,只要稍一想起,就像看着当日刚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城头扑到城下,抢过一把槊,对着倒下的菁哥,一槊一槊地戮尸。 ……他把他戳得稀烂,那个人,七岁时改变了自己一次,二十岁时又彻底改变了自己一次。他给过自己十三年的骄傲、低贱与幸福;然后他走了,留下了更甚的骄傲与低贱……却带走了幸福。 苻生闭上了自己的独眼。 见皇上猛然陷入沉默,苻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当年第一次奉旨入宿宫禁时,母亲曾对他说了一句:“从此,你要跟老虎做伴了。” 很多人都担心他熬不过。可朝政翻覆,多少重臣勇将不能自保于朝夕,他却趟着血海走过来了。因为他从未怕过,他知道,老虎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忘情的时候。 他不满这个堂哥,却一向都肯去懂得这个堂哥。就像此刻,他看到堂哥那只独眼的眼帘沉重垂下的时刻,只觉得,这一闭眼,有着重重的生之沉痛。无论如何,那沉痛都严肃得令人尊重,也值得尊重。他想知道堂哥这一闭眼之下,向内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 ——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可得,所托或明或灭的感觉。 ……而年少时邂逅的美人曾赠送给我一把金错为饰的刀啊,而年少的我曾想倾我所有报她以一块英琼瑶噢…… ——而人生终究如此辛劳! ——而你最后如此迢遥! 苻生独眼中的光泽渐渐转为平静。 不止他听进去了,筵下的那些舞伎们、堂下坐部乐的乐师们都听进去了。 有年轻的舞伎忽然想隐入暗处,隐身到不可见的地方,好悄悄地、偷看安乐王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又怕目光投射过去,给安乐王那韶秀的脸上沾上墨点儿。 而年老些的乐师舞伎们别感于心,竟控不住脸上那怆然之色。 却见苻融喉结颤动,已歌到第二引。 像最秀硬的手指按响了这世上最清韧的铁笛。 安乐王的喉中像藏着玉做的簧片,像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一声鹤唳,像记忆里的铁锈一朝拭尽,露出藏在心底的锋芒,用那锋芒切割起人生的情伤。 苻生本来最烦这些愁苦的曲子。 他这一生从没快乐过,所以才更追逐快乐——张筵作乐,何堪为此?但小安乐唱的他听得进去。 苻融一边唱一边想:我所思兮,在四方;我所愧兮,在中央……他看着烛光下堂哥那难得平静的脸,心里忽涌起一阵愧疚:这样的堂哥,是别人见不到的堂哥;这样的皇上,也是别人见不到的皇上。他却从没试图向别人解释过这一切,一半是为无从解释,一半也是为如果解释了,也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他心里平静而冷澈地想着:可就在昨天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对着二哥唱过。他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还问过二哥:“你,想做皇帝吗?” 这心中所想并没有激起他自己的惶恐。 人生恰是如此,有些事,你只能静静地任它发生;有时候,你会同时真心地做两件相反的事……就像皇上在苻菁夺宫那晚先后的戮尸与葬礼。 心底深藏的那些激楚如冰并没有妨碍他,反倒助他更能体会歌中深意: 这一生,你四望皆愁——东方不可托些,西方不可托些,所有失去的,都无从招魂。 直到他唱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殿外小内监忽然回报:“下雪了。” 苻融静静歌着。他一曲歌罢,就见皇上一脸平静。 听完小内监回报,苻生忽然撑案而起,走到苻融案边,拉起他:“走,我们看雪去。” 长安城一冬无雪。 而这雪终于来时,就下得好大。 才出殿外,就见地上已落了一层。 殿前双阙朗秀,一望如琼宫玉阁。而三十六宫灯火,站在这高基上望去,如琳琅、如宝珠,寂寞的宫殿像等久了这场飞天舞袂,慌不及地把自己装点得遍身缟素。 殿前老树黑暗中只见其枝丫苍劲,伸向空中,如阵图、如笔势,可它也只不过是这阔大雪图中不起眼的一笔。这雪图如此之大,偌大的宫室隐隐只见轮廓。平时这宫室常让人恨其空旷,可这时举目空中,身边的宫室却陡然只见其小,觉得它不过像天地间的一方印。而天地,何尝管这急惶惶的署名?随它盖在这阔大白绢的不起眼处。就在这印前面,那白绢之上,已书写尽了所有繁华,所有饥寒,所有热烈,所有凄苦……篆隶交杂、行草兼备,那是普天下苍生写就的。 可书写人只管书写,哪曾想到会有人盖上戳来宣布拥有? 两人踩着雪,向殿前行去,身后留下两行足迹。 苻生不让人跟着,他自与小安乐走向雪中。 他八尺多高的身躯刚硬挺直,一步一顿,从后面望去,身姿如僵蚓枯树,艰窘得扭异。 洛娥此时也正藏在殿角的台基上看雪,猛然见到这两人走出来,生生在这才矾好的生绢上留下两行印迹。 皇上那足迹像火燎在竹简上的烧痕,记录的是千年前他先祖们断竹为箭、削竿为矛、裹兽皮以为裙、射猎于荒野、苦艰求生时,那些兽血在雪上滴出来的痕迹…… 而这宫女望向苻融,却见其芝兰玉树,一步步行来,步态如草,而伫立似楷,是写在尺素上的一句好同。 两人于广场上立定,苻生执着苻融的手,他的手心滚烫,默然良久,忽定定地说:“小安乐,等我死时,当以你为殉。” 这样的雪满皇宫,天地都直白如此,当然说什么都可以的。苻融什么也没回答,看着眼前的一片片雪飘落,落到衣襟上,落在眉睫上,全无重量。苻融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被掏空了,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雪片一样毫无重量…… 只听苻生叹息般地说道:“因为你有的我全都没有。我并不嫉妒——嫉妒是女人家的事。我只怕我死后你会被你关心的一切给糟蹋了而已。” 他看着苻融,像要看进这少年的心底: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在心底还要暗藏着一个天下,仿佛那真的值得关心似的。 而多年前,自己一直不懂得的菁哥,好像也是这样的。可笑自己那时还傻傻地想过:菁哥若死,自己只怕会甘心为殉。 那是苻融记忆中这个堂哥最清醒的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东海王的府邸里,如此深夜,同样的雪,同样有两个人,他们聚在一个敞厅里。 敞厅里很冷,两个人都身披厚裘,用镟子暧酒。 酒是暖了,却没人喝,冷了又暖,暧了又冷。 两个人在桌前一个坐着,一个半躺半卧。 半躺半卧的是苻坚,腿上的伤选在大腿根儿,是要贴近私密处不好查验。虽并不真是熊伤的,却也不能完全做假,终是自己剜了块肉。 坐着的是吕婆楼,现在官居侍中。 这时他问苻坚:“少块肉的感觉轻松不?” 苻坚笑道:“下手的那个翟人儿可真够混账!我让他割,他就割了,割完后还把那块肉丢给狼吃了,要不留在这儿,咱们倒是可以炙着下酒。” 吕婆楼笑看着他,心中倒佩服他的豪气。 他年纪已有四十许,却与苻坚忘年相交。 他常居城中,消息灵通,听到那首童谣时就觉得不好。朝中大臣现在被摧折殆尽,剩下活着的,几乎无人不想致仕隐退,可从来没人敢开口。眼下,这位东海王的生死,就寄托在入宫的安乐王身上了。 他也没什么好劝慰,自苻生继位以来,他已眼见过八个顾命大臣中辛牢的死,王堕的死,太傅毛贵的死,车骑将军梁楞的死,仆射梁安的死,当然还有雷弱儿的满门抄斩,甚至还有前皇后梁氏的死——那可是苻生的发妻。 朝中大臣人心慌乱,求去者速死,不去者等死……哪怕轮到他的挚友苻坚,有这么多的尸体铺垫在前,多少也见惯不怪了。 只听他道:“安乐王确实明睿,事一出就去找了钦天监的朱彤。这位朱先生,目下看来,话都说到点子上了,不愧是高人啊。” 苻坚道:“据博休说……” ——苻融字博休。 “那位朱先生还说了一句话,说我若有大事,找他不如去找王猛。你可知这王猛是谁吗?” 吕婆楼眼中一亮,答道:“我怎会不知……可笑,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这位朱先生果然慧眼识人!王猛现就住在北城外‘十万居’中。你这下可问对人了,他那宅名,还是我给取的呢。” “十万居?” 吕婆楼微微一笑:“他也是位奇人,两年前悄悄地进了长安,神不知鬼不觉的。照说,他当年隐居西华山时就已名满天下,据说桓温曾召他随行,他却不就。他本与朱彤齐名,算我们关中之地的两大名士了吧。他入长安后,默然守拙,不言不动。我要不是家里养的有胡僧,竟也不知他来了——那天,我见那胡僧朝北望着,还笑问他:‘大和尚可是想家?’没想那胡僧摇摇头,用半通不通的汉话答道:‘我是在望气。’我还以为他在胡扯,笑问他:‘大和尚有何所见?’他只答了句:‘城北藏有十万甲兵。’我想着:这和尚该不是疯了吧,这话要传出去,怕不是个祸事?” “但那胡僧一向颇有门道,我也就没忍住好奇,叫人到北门外打探,报回来,才知道那儿有位奇人住了,细访才知,可不正是王猛王景略。” “我久闻他的名声,心想着,这朝廷反正没我的事儿,有空儿何不去访访他?那日,带着几个人就去了。他住的院子可真够破的,推门径入,除了一个老婢,应门的都没一个。院中只剩了两间耳房,一个垒着灶,一个想来就是他用的。那房门半掩不开的,我走到门前,伸手一推,门上竟结了蛛网,却见里面一个长大汉子正在胡床上兀坐。跟我去的也有十来个随从,脚步声响,他竟如不闻不见,直到我推门,他头都没回,只是冲我摇了摇手。” “我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就有些怒了,鼓噪着想教训他一下。我见这人虽不言不动,坐那儿的架势却磊落异常,就按住手下诸人,站在旁边等。却见那王猛也没干什么,木着身子对着空墙上望,手里握着两根算筹。足有一顿饭工夫,这老兄才终于转过头来,站起身,虽头一次见我,却张口就问:‘吕婆楼?’” “他称名道姓的,实在无礼,我竟也没恼,只觉这人出奇。问了声:‘先生适才枯坐良久,不知却在做何?’” “他瞪着眼看我,冷淡地道:‘我在点兵。’” “跟我的那些人差点儿没笑翻天,要不是我压着,那破房子顶儿怕都给他们笑塌了。不过我心中倒是一惊:这话跟那胡僧所说可太合节了。我们那天也只是略略一谈,随行的人较杂,不好深谈。回去后我就叫人送了些东西过去。他把酒留了,别的都退回来。一来二去,也算结识了。与他虽乏深谈,却只觉这人目光如炬,且胸有大志。可惜我分明不是他所青目的人。以后我但有东西馈送,就跟底下人吩咐,说‘送十万居去’,他们都还以为我是嘲笑,其实,这人胸中,怕真藏有十万甲兵。” 说着,他目光转深,望向苻坚,斟酌道:“永固,这关你要是熬了过去,回头缓过来,你也许真该去会会这王景略了。” 苻坚听得已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听见脚步卢响。 两人抬眼一望,却认得,是安乐王贴身的人。 两人面色不由一凝。 他们的呼吸都顿住,时间跟静止了似的,窗外正下的雪也像突然停止飘落,凝结在半空中。 苻坚虽刚满二十,却早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也曾亲自领兵,经临战阵。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执行军法前的那一刻,绑缚在帐前的那些待领判决的兵将是何感受! 他伸手身前,在镟子里拈出那杯酒——酒刚温好,这酒只备了一杯,却是不能给吕婆楼喝的——事若不可挽回,为顾家人,他也不能贸然举事。那时,只有喝下这杯酒,做个了断,不管怎么,还可给母亲、给家小留一个安稳。 这是苻坚第一次静静地体会到“死”这个字。却见苻融贴身的随从走上来,一躬身,呈上了一方玉佩。 那是块汉玉,玉上雕着一朵芙蕖,花瓣饱满安然。 苻坚看了那玉佩一眼,手底微微一倾,杯中酒不觉间都流到地上了。 接着,他才回过神来,望向吕婆楼,看了眼杯子,又看了眼地上的酒渍,微微笑道:“来日方长——今日,看来且不用尽此一杯了。” 吕婆楼也含笑向他。 窗外,本一直蹲守着一个老婢,大雪纷飞,她就缩在檐底下。这时见苻坚倒掉了酒,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快步向后院奔去。 她是太夫人派来的,这时要急着去回禀太夫人:王爷那杯酒,今晚看来不用喝了。 而后院中,苟老夫人正在一盏灯前枯坐着。 她看着前面的正房,那里,有她的儿媳带着她跟坚头的一双儿女,她们此刻该已都睡着了吧? 苟老夫人叹了口气:那还只有三岁的孙女苻媜,能明白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hr /> 注释: 第一节 戍楼上的更鼓声闷沉沉的,已经敲过二更了。 街上早没了行人,宫门关了,城门更是早关了。没有风,雪下得绵绵泊泊。苻融喝了点儿酒,觉得体内被一根根细细的小火舌舔着,舔得他暧意融融。 他在一天大雪中骑马出宫,一道道宫门为他咿呀地打开,从最内的胆城到最外面的外廓城。这开门的动作仿佛昭示着这个十七岁少年在长安城中的地位:除了太后的永宁宫,长安城中,怕很少有人会对他紧闭大门。可能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会成为这世上最孤独的那个人的朋友。 那个人适才还跟他说:“你有的,我都没有。” ……他跟皇上适才回到殿中,继续喝酒。 皇上触碰了他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隐痛后,反倒变得非常开心。苻融本来不太喝酒的,可那晚,他知道自己赢了,他已救回了二哥那危如累卵的性命,心里也就添了分安然。这晚他跟皇上兄弟两人推杯换盏,口里讲的都是些小时候的故事,倒喝得快活起来。 苻融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想,若是皇上总如今晚这样,该有多好。 一回眼,他眼角却扫到了一个人。 他的一个小随侍悄悄地进了殿——这里是宫城,外官得入已是莫大宠幸,跟班的照说绝对不可能进来。似苻融深得皇上宠信,时常受命留在宫城戍卫,经常数日不得回家。苻融又极孝顺母亲,一天不给母亲请安就觉得难过,皇上倒是体谅他,特许他的随侍小盒子可以随时入宫,以备他跟家人联络。 只是当今太后生性严苛,曾放出话来,说皇上破例也可,但须得把这小孩子净身,好维护宫闱清肃。 苻融于心不忍,皇上照顾他情绪,竟横拦下这道懿旨,没难为那孩子。 那小盒子也是个极伶俐的,虽跟宫中上下混得极熟,但多一句的话不说,多一步的路不走,怕给他家王爷惹麻烦。 此时殿内饮宴正酣,小盒子悄悄地掩进来,抓了个皇上看舞,没留意的空儿,凑到苻融身边,趴在案角,附耳低禀。 没想皇上一回头,他没躲利索,还是给看到了。 皇上今日倒是有兴,竟肯跟这小厮搭话,笑了声:“咦!怎么会有个小孩子跑进这里?那嘴唇上面,毛茸茸的,可是新长的胡子!你是哪家的?所来为何?可是要自荐进宫净身做太监吗?” 小盒子吓得连忙跪下,叩着头,回禀皇上道:“小人就是进来给我们王爷送东西的,求陛下千万别责罚小人。小人出身虽低,可也是三代单传。小人从小就发愿,长大了要给咱们大秦国添丁进口,养下十七八个小子,好为国出力的。” 他口齿伶俐,仗着他家王爷的体面,本来就不十分怕,几句话说得甚是顺溜。 皇上倒是最烦别人怕他,见到这等敢笑嘻嘻跟他当平常人般瞎扯的反倒喜欢,笑骂道:“生十七八个,你养得起吗?说,你给小安乐送了什么来,拿给我看看,就饶了你。” 小盒子回眼看他家王爷。 苻融只能冲他点点头。 那小盒子膝行上前,双手却捧了个帕子。这帕子十分精致,上面打了结,想来里面包了东西。 小盒子打开帕子,只见晶莹莹的,露出一朵冰雕的花来。 ——那冰雕的是一朵海棠,花瓣繁复,说得上巧手匠心。 这屋里热,瓣上只见盈盈欲滴,帕子里还包了雪,想是怕那冰花化了。 苻生见了一愣:“谁送的?” 小盒子苦着脸回头看他家王爷。 皇上哼了一声:“看来你眼睛里只有小安乐,没有我啊。” 小盒子就回道:“小人不敢,只是王爷吩咐,打死也不能说的。” 皇上假作暴躁:“有什么不能说?就算你家王爷谋反,还有我这当皇上的护着呢,你怕什么!”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脑,却足见他对苻融的宠爱。说完却看见小盒子脸上贼忒兮兮地笑,苻生脑子一转:“除非,是个女人!” 说时,他把独眼向苻融望去。 只见苻融脸上一红。 那小盒子一脸促狭,小眼睛里闪着光,口里却只道:“小人更不敢说了。” 苻生见他口中虽说不敢说,脸上神情却在给自己凑趣,帮自己打趣他家王爷,一时哈哈大笑。 那小盒子回头看他家王爷道:“殿下,我可真什么都没说啊!” 苻融啐了他一口。 却见皇上饶有兴致:“怎么?原来小安乐在外面还有女人!这长安城竟有他看得上的女人?我都赏过他好多个了,按说长得也都不差,可听说他领回去后要么送给他母亲当婢女,要么就不知搁哪儿了,碰都不碰。快给我说,那女子长得美不美?” 小盒子缓缓摇头。 皇上一愣。 却听小盒子低声道:“她怎么能说‘美’?这一个‘美’字哪说得尽她?”这话,他像模仿着他家王爷的口气。 苻融喝了声:“少满嘴胡吣!” 他恨不得上前踢这小跟班儿的几脚。 皇上却已冲苻融笑道:“小安乐,果然我说的不错,你有的,我真都没有。” 说着,他转向小盒子:“那送的人留下了什么话?” 小盒子嘎巴了下嘴,心虚地看了他主人一眼,慢悠悠道:“其实只一句,说:花凋一夜——你问他,可知道冰是烫的吗?” 苻融一时臊得满脸通红。 苻生倒是开怀大笑:“小安乐,怪道你总不肯娶亲!今儿,我是不是该叫你陪我通宵畅饮才好?或是,我随了你一起去?” 苻融双颊飞红,只能尴尬地笑。 只听皇上道:“还磨叽什么,走啊!别等得真他妈花凋一夜了。你放心去。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估计拐的不定是谁家的娇妻爱女,估摸是有来头的。但你放心,随她家门来头有多大,敢吭一句,我帮你灭他满门。” 苻融只能躬身一礼,先告退了。 小盒子随着他,才走到殿门口儿,却听皇上在后面叫了句:“盒子……” 小盒子忙站住身。 却听皇上在后面吩咐道:“你不是说要生十七八个小子吗?那得抓紧,我今儿就挑这两个舞伎赏给你,明年要还没生出孩子,可真要抓进宫来净身的!” 一道道宫门在苻融身后闭上,也就有一道道宫门在苻生身外锁起。他方才还笑闹如常,少有过的开心,这时脸上忽愀然不乐。 旁边的小内监们见到他这等神色,立时小心翼翼,鸦雀无声地侍候着。 ——小安乐走了,刚才还笑语喧喧的大殿忽然似寒凉了起来。 女人……苻生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从上一年梁皇后被他亲自下旨赐死后,他的中宫缺位,久已没有女人了。 他抓起杯子来喝酒,送到嘴边,才发觉是空的。他随手把那金爵往地上一摔,旁边的小内监连忙换了个杯子给他斟酒。难得皇上这一回没有发作。他握杯的手送到唇边,却一时忘了饮,他那只独眼一时扫过殿中还在五心不定地跳着舞的舞伎,还有两边侍奉的宫娥,一时只觉得厌烦,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可所有人都被他赶退后,这大殿,又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空。 真正可以陪他的,也只有酒了。 苻生连饮数爵,不觉间已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边小内侍来扶,被他一把推了个跟头。 没有人再敢造次上前,随侍的内监只能满心忐忑地跟他出殿,见皇上却是向自己的寝宫走去。外面都是雪,候着的常侍早拿了伞盖木屐在外面等着,才待靠前就被皇上一脚踹开。苻生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雪地里走着,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跟随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杖着胆子上前扶时,他自己一个人又站起来了。 他身后本来还一大堆人跟着,被他不耐烦地摇了摇手,就都站住了。只随身服侍的两个小内监满怀忐忑地缀在后边。 他这是要回菖蒲宫。 身边的宫室本是前赵皇帝重修后留下的——前赵国祚也短,当时也没修好。他父亲入主长安后,这宫殿又重新开始修,可依旧没有修好。及至苻生即位,他没耐性修这房子,兼之洛娥的父亲洛班去世,将作监没人,整个宫室的修缮工作就停了下来。 苻生没有走平时熟悉的路,而是向西绕去。 这是块平时皇上足迹少至的地儿,四周的宫墙殿宇犹未补足,但见白雪堆积的墙边,部分墙头还有火烧的痕迹。那痕迹记录着这时代的混乱。一路走来,两边的玉殿琼阁竟时不时地有坍毁的。苻生一边看着一边摇头,整个世界荒唐得令人想笑:他就是这么个皇帝,住在才修补不过一半的宫城里。 可不知怎么,他倒像更爱这调调儿,这残破似乎正堪配他的独眼——看到这些,让他反觉得安然。 某些时候,他怕是期待整个世界都荒凉如此的。 走了好一刻,他才走进菖蒲宫。 过了迎门双阙,就见得到台基上的大殿了。 整个菖蒲宫被雪压着,鸦没雀净。殿前的雪中却还有一粒人——那是殿前台基上,正有一个小丫头抱膝坐在那儿等着。她手里打着把伞,坐处垫了个厚皮褥,那伞又笨又重,本是侍奉御驾用的,遮在她头上,越显得她伶仃的小。 她身边放着盏琉璃明瓦灯,灯光照到雪上再反映到她的脸上,照得一张小脸金灿灿的。这丫头生得单薄,也说不上多美,可在这么个深夜里,有那么大个黑黝黝的宫室衬着,却有点说不出的娇俏。哪怕不为别的,只为她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她脸上那小翘鼻子一面迎着光,另一面打了点阴影在另半边脸上,单突出了一个鼻子尖儿。那鼻子尖儿反着光,跟小动物似的,透着冰凉湿濡,让人想起自己养过的狗儿、养过的马儿,想起荒林里树枝丫上蹲着的松鼠……想起那些试过的、把手接近小动物那凉鼻子时的那一点触感。 ——那是小鸠儿。 眼见到皇上踩雪回来,小鸠儿有些慌张。 洛娥姐姐刚好不在身边,下雪时,她就去前殿看雪了,说想看看那里重檐的顶在这大雪下是什么样子。 小鸠儿蹦起来,一时想该去端热水,一时又觉得不对,急忙地往台阶下迎了过来。奔到皇上身边时,拿手里的伞急急地就往皇上头上盖,可毛手毛脚,不小心碰到了皇上的额头。她心里更怕,却看到缀在后面那两个小内监正无声地冲自己摇着手。她再想反应已来不及,心底都慌得快要哭出来……没想皇上并没动怒,没动脚踹她,也没推开她的伞。 于是她只有就这么跟着,直跟着皇上走向内殿。 一进殿门,小鸠儿急急地弃了伞。 她一手还拿着灯,才要站住,打算回身去打热水,一只腕子却被皇上回手抓着了。 她吓得心一跳,一颗心差点儿没从喉咙口涌出来。 却见皇上向御榻行去。她只有服侍皇上走到御塌边。才放下灯,侧过身,要伸手帮皇上解肩上的斗篷,却见皇上一转身已把自己拦腰兜住。 皇上斗篷的貉领上全是雪,就这么毛茸茸地压在了她的颈子上,那雪沾了热皮儿,立时开始化。小鸠儿只觉被刺激得一冷一热。她才挣了挣,可身子被猛地一推,就被推倒在榻上了。 小鸠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皇上,别……” 耳里只听皇上怒道:“连你也敢拒绝朕?” 小鸠儿感受得到皇上的愤怒,可这愤怒又似跟平时的不一样,像暴雨前的平静,可正是这平静让她恐慌。 “婢子身上不方便……” 可话没说完,小鸠儿只觉得山崩了,地裂了,大殿顶坍了,豁开个口子,积在大殿顶上的厚雪一股脑儿地压了下来……雪崩在她身上,在她身上也开了个洞,举世界的冰寒雪冷全向她身子里涌进去……从里往外地把她给冻碎了,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合不上…… 那朵冰花被苻融用一根青丝绳系了,挂在马首边。 青丝绳是从佩上解下来的,这时那朵冰花随着马儿的步子,一步一荡,把他整个心都荡了出来,像要把他荡进一年前的那个春天里。 ……一年前的春,在苻融的记忆里最是葱茏。 那时他刚满十六,正是春郊盘马的好年纪。 那一日鱼太师的儿子鱼欢前来相约,说渭水河北岸,有个坞堡,叫羯鼓堡。这些年,那里被羯族人占住了,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此时正是“沟儿会”的好时节,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耍。 所谓“沟儿会”,是每到春天,羯人父母为女儿举行成年之礼后,替女儿们张罗的盛事。羯人女儿年满了十六,即可视为成年,要一斗麦、一匹布、一两样配饰……再加上满村的人和一整晚的歌谣来庆祝的。庆祝过后,会在聚居的村外给她们专辟块地儿,在树林里建起穹庐,满村成年未嫁的女儿都聚在那儿,各有一帐,谓为“沟儿会”。 四周的少年每到这时,即可成群结伴前来,寻找中意的女子彼此唱歌笑闹,无所不至。而那些女儿们,也可以随意将合心的少年郎留下来过宿。 当时“五胡”之中,只有氐族人与汉人杂居最久,汉化最深,婚丧嫁仪都已颇近于汉人,而去其他诸胡甚远。 苻融还没见过羯人的婚俗,听着好奇,当时心动就跟鱼欢去耍。也就是在那次,他识得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名叫奢奢…… “沟儿会”实是“歌儿会”。渭水北岸每到春来,水青草碧,行走在那片小树林里,听着身边少男少女们歌声互答,确是让人心醉。 其实那些歌儿唱起来还是有些规矩的,如果一见之下,思慕少艾,男子会先开声,先开始当然是表达思慕之意,等女方开口了,唱到情浓时,女孩儿也会一乡一里、一族一姓地唱起自己的家门来历,也会在歌中询问对方的出身来历…… 可奢奢却不,她独处在近河的一顶穹庐帐下,养了一只一开始让苻融误以为是猫,后来才发现是三个月大的小豹子为宠物。 她没说自己的家世,也没问苻融的来历。她年纪该与苻融相近,看样子像是哪家羯族贵人的女儿,一举一动都颇有贵气,像一朵娇肆的花儿,开进了野漫的春天里。 ……想到这些,苻融的心都要荡漾了。 长安城晚上闭城很早。 一入夜,哪怕王公贵戚,不得号令,都是无法出城的。 苻融有皇上的特许,出城倒不会为难。 而长安城北不过两三里路,就是渭水河了。此时渭水河当然早已冻结,一条冰凝的河默默地蜷伏在冬野里。 它该等了好久,才等来这个下雪的夜。 苻融耳内在回念着那句话“冰,是烫的……”他顺着渭水河往上游走,又走了数里路,就见这一段,渭水河陡然开阔。这里的河道有一个不急的转弯,遥遥的冰面下,却只见到一片辉煌灿烂——苻融忍不住揉了揉眼,好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只见河中心靠南岸的一块冰面,平平展展,而那块冰,竟是会发光的,那光还折射出好多色彩。 苻融怕马打滑,下了马,把马系在岸边树上,自己向冰面上走去。 远远的,只看见那处冰面上,搭了个小小的帐篷。 那帐篷色做五彩,帐篷四周,有光从冰层下面射了出来——把那方圆数丈的冰面,在这雪夜里映成了琼河玉川。 只有奢奢才会有这等巧思! 苻融向前走去,将近河心,那十余丈的冰面越加灿烂。他看了眼冰上,才见原来坚实的冰层上被垂直地打出一个个小洞,有牛汕烛被塞在洞里,在冰层深处点燃,所以这冰才会发出这一片奇彩。 而那帐篷旁边,一块块的,用厚实的熊皮铺成一张大毯。一个女孩儿正趴在那冰面上,磨镜人般地,打磨着那光洁的冰面。 她的脸贴在冰上,用眼在往下看,似想透过冰看到水里,她或是想知道,在冬天里,冰下面的那些鱼是怎么活的。 苻融在冰上向那女孩儿滑去——他疾跑几步,然后猛地停下来,在冰面上无声地溜了过去。可才滑近前,却被那女孩儿一扯,立时也倒在冰面上。 那女孩儿指着冰面下,口里娇慵地说:“你看!” 她选的这一块冰本就薄些,借着藏在冰洞里的烛光,冰下面确实有影影绰绰聚拢来的鱼。那些鱼三两成群,倏忽聚散。苻融听着那女孩儿附在自己耳边、蠕蠕的热气里传过来的话:“你现在可觉得,这冰是烫的?” ——这冰果然是烫的。 苻融把脸凑向冰面,看那冰层下面影影绰绰的鱼。 他那时没有想起苻生,没想起眼前这情景与他堂兄类似的隐喻与关联。他只是用舌头舔了舔那冰,侧过脸看向奢奢。 她说得没错:这冰,果然是烫的。 茫茫的大雪默默地下着,深夜里的东海王府被这雪下得一片岑寂。 苻坚踩着雪向后院走去,他才送走了吕婆楼。 本来他腿上有伤,今夜该在前面书房里独宿,可是不知怎么,他会突然想起妻子。 在大雪里苻坚忍不住想,日与夜就是这么划分的。在白天里,总是一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有权益,有友爱,有争吵,有敌对……但在夜里,却是男人和女人的时刻。 他立事很早,十五岁时就已娶妻。这也是祖父定下的规矩。说战乱年代,人口凋敝,而很多事,必须要人多才干得成。于是他们苻家子弟娶亲都早。他十五岁才满,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接着,又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母亲是苟氏,仇池人,出自氐族大姓。而他的正妻,也是母亲为他选的,同样出自苟氏,是母亲的亲侄女。 妻子苟氏长了一张容长脸儿,相貌平淡,说不上出众。可今夜,苻坚想起的并不是那些美丽的妾侍,反倒是他的正妻。 他与妻子的头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了个名,叫做苻媜。 想起娘儿,苻坚脸上挂起一个笑。 他生来是个有雄心的人。女人再怎么美,在他来说,也不过看看罢了。可有了娘儿,他才觉得,一个女孩儿确实可以美丽得让人怜爱。 走入内室,妻子却还没睡。 抬眼看见他回来,妻子薄薄地行了一礼,开口道:“博休今日又入戍宫禁了吗?” 苻坚点点头。 却听妻子道:“母亲大人今天说了,也该给他定个亲事了。大爷是十五岁成亲,王爷你也是,而三弟,今年都十七了。” 第二节 “皇上跟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 ——听着长祥那慢吞吞的禀报,董荣的脸就慢慢地黑了下来。 长祥是位太监,生得身高体壮。他本是皇上身边的人,董荣对他却并不客气——因为这长祥也姓董,且还是他的远房侄子。 这长祥是成年净的身。苻生继位后,因为书读得少,文字荒疏,急需一些识文断字的内官。董荣稍得宠幸,就把这个远房堂侄荐入宫中了。那时长祥正穷极无聊,无以为生,乱世中寻到这么个着落,有口饭吃就好,倒也不用下多大决心。 因为长祥是成年净的身,骨架子长得颇有男人气概。皇上一向不喜欢内官,看他倒不觉得别扭,由此颇得荣宠,现在内廷已混成了一个常侍。 这对叔侄见面的情形倒颇为有趣。长祥在皇上面前,哪怕就是在别的太监面前,说话时多半都粗着喉咙;可面见太后,与见自己这个叔叔时,反倒喜欢特意地逼尖了喉咙说话。 董荣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却从来不点破。 这时他只问:“昨晚都有些什么事?” “挺多的,一是建节将军邓羌上书弹劾东海王,列举了很多罪状,什么刚愎自用、强抢民妇之类——这折子没经过咱们,是直接通过梁平老递上去的。皇上听了倒没动怒,反下令提升邓羌统领雍州之兵;二是安乐王应召去见皇上,说东海王在龙首原打猎时被熊伤了,起因是跟苻黄眉将军赌博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没想腿短跑不过熊,就被熊给伤了。安乐王给皇上描述得绘声绘色,皇上听了还哈哈大笑,极为开心,后来就留安乐王喝了一晚上的酒,安乐王还给皇上唱了首曲子。” “后来呢?” “后来,皇上特别开恩,挑了两个最漂亮的舞伎赏给了安乐王的小厮小盒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里已明显露出了忌恨之味。 董荣瞟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侄子——这么大个人,白长得这么高壮,却去忌恨别人的一个最下等的小厮——没用的人只会为自己没得到的没完没了的怨恨,却不知道怎么想办法去报复。 他淡淡说了句:“赏舞伎这事儿,太后知道了吗?” 长祥愣了愣,脸上就露出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 ——事情既牵扯到安乐王,董荣也有些难以措手,只有借强太后之力才可以稍微压制下苻融了。 他想着侄子适才禀报的话,越想越怒,忽一拍腿,恨声道:“我不信苻坚能有这脑子!可笑我本还以为手里现提着两颗人头,想斩哪个就斩哪个,没承想,有一颗竟然就这么给他悄悄地溜了!” 说着,他连声冷笑:“那小氐如何能想出这一招!装着要邓羌上书弹劾自己,扮出与邓羌不和的架势,这我相信苻坚和他的心腹吕婆楼想得到;装得跟苻黄眉闹翻,彼此不待见,好就此撇清,这我料他们也想得到;可装着打猎受伤,在皇上眼中把自己弄成个滑稽可笑之人,变成个不值一提的小丑,这个,苻坚与吕婆楼两个绝对想不到——他们背后必有高人,且这人还必是个汉人,那些老氐老羌们可想不出这个!” 他望向长祥,问道:“长祥,你说,这人会是谁?” 长祥见问到他,一时全没主意。 他答不上来,索性不答,只在旁边劝道:“叔父又何必动怒?您老本来也意不在苻坚,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鱼太师吗?苻坚逃且就给他逃这么一次。一首童谣,终究杀不了两拨人的。只要鱼老头儿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堕,还有毛贵,一个太师,一个太傅,还有一个司空,三公之位也腾得够宽敞了,您老接下来还不照样晋爵开府?” 董荣冷冷道:“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要扳倒鱼遵那老滑头是真,可就势也要吓吓姓苻的小子。他若吓老实了,自然没话说。可他看来不止没吓着,还使计先逃了,那以后,这坚头小子必不服我。咱们去了一个老滑头,却多了一个小刺头。他手里又多少有些兵权,在军中又多有交好,还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与安乐王苻融,嘿嘿!以后只怕这小刺头可比老滑头还要麻烦得多了。” 说完,他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问道:“军户中的那些汉人,原来多半归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现在该都并入苻坚麾下了吧?” ——所谓军户,与民户不同,是累代从军的贱民,这也是大秦跟随晋制的地方。 长祥连连点头。 只听董荣道:“那咱们该去访访,那些军户该就聚居在霸城门外。那些汉人小孩只怕也多有会唱这首儿歌的吧?过两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亲耳听到有这么个汉人小孩子张口唱这首歌儿,且还是苻坚麾下军户人家的孩子,那时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长祥愣了愣,问道:“叔父,这么说,咱们竟先不动鱼太师了?” 董荣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确定。只是觉得,这次要这么就给苻坚逃了,我心里就会不安。何况,鱼太师府里的长史前天还来过,露了口风,想给太师的第七子,那个叫鱼欢的,向韶华提亲。他该也是风闻那首童谣后预先跟咱们服了个软。说起来,这亲事也未尝不算妥当。说到底,咱们的敌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说着,却见有小厮来报:“大人,清河王来了,说想面见大人,有要事相谈。” 董荣立时眼睛一亮。 长祥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董荣却难掩脸上兴奋之色——他们苻家几兄弟,东海王说是被熊伤了,安乐王陪着皇上喝酒唱曲儿,如今这老大清河王又来自己这儿“贵脚踏贱地”,却要看看他演一出什么戏。 在董荣的心中,是要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新戏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着台子搭好了,架势已做足,却没对手……如今清河王既来,无论如何,他心里已先有了些满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态雍容。 他是已故的东海王苻雄的庶长子,苻坚与苻融的长兄。苻雄一脉的五个儿子中,要数这个庶出的老大最有雍华之气,在当今朝廷中也最负盛名。 如今满朝文武,与苻法交游者多达十之八九,无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汉人,都能与他相处融洽。不过他一向与董荣少有来往,此事未尝不是董荣心中的恨事。 董荣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丑无比,头大腿短,当年任龙骧将军时,还曾被人嘲笑为“大头龙骧”。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数年,看到他这庶长子的形容态度,有谁会想起他父亲生前那丑陋的模样?而苻法这身雍华气味,倒真的让人只会想起苻雄作为开国功臣,曾担任过的一系列显赫职务: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领车骑大将军、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职衔了。 苻法一上来就笑眯眯的,开口就直奔主题:“董尚书,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太夫人听闻尚书有女名韶华,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闺仪无双、容华出众,命我专门前来为我家三弟博休提亲的。” 董荣愣了愣。 他女儿韶华年已及笄,确是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只为他现在虽然显贵,出身却寒微,一直难觅佳婿。没想这两日,先是鱼太师遣府中长史来暗示想给自己的第七子鱼欢求亲,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门来了——且还是为苻融求亲! 想起安乐王的容貌气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宠幸,哪怕适才董荣还与自己的远房侄子筹谋着如何借童谣陷害东海王之计,这时也不由地心情微乱。 ——能结亲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西市里有条巷子名叫略阳巷,巷内有个小院儿,土墙板壁,虽然朴陋了些,建筑却全依氐人的老法儿样式,一应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过的东西,木杯木盏的,让人见了颇为感怀。 现今的东、西两市虽依旧坐落在汉长安城的旧地,却破旧残毁,只剩下寥寥的数十家商户。 略阳巷里这个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儿中的板屋开间不大,门口儿挂了块氐人特产的殊缕布做成的彩条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发黑,衬得那彩条帘子越发鲜亮。 苻融掀帘走进去时,就见鱼欢已在桌边坐着了。 这屋里并不讲究,桌案油腻腻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鱼欢正跽坐在桌案后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饼、环饼、乳饼之类的吃食。 鱼欢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长相,相较苻融更显得文质彬彬。 他背着门坐着,苻融走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苻融笑着往鱼欢肩胛骨捅了下,才见鱼欢回过脸来。 他年纪与苻融相仿,是鱼太师的幼子,两人家门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极好。 苻融见鱼欢一脸愀然不乐之色,不由略觉奇怪——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当年的老奴姜老头儿开的,祖父故世后,因为这姜老头服侍日久,被开恩放了出来,领了点儿恩典钱,就在西市做了这么个营生。苻融与鱼欢从小差不多算跟着姜老头儿混大的,最爱吃他做的胡麻饼,所以与鱼欢常约了在这里相会,来找小时候的吃食。 平时只要到了这儿,两人都不免一脸快活,从没见鱼欢在这块地儿神色抑郁。 苻融笑道:“怎么,你的《授时书》写不出来了?今儿约我,可是想去拜会朱先生,向他请教些不解之处?” 当今的大秦,朝廷中重臣以氐人为主,也多有羯人、羌人的贵族。这些人家子弟读书的不多。鱼欢是羯人,他与苻融两个算是少见的雅好汉学的了。不过苻融更喜经史百家、典章文物,而鱼欢酷爱天文历法、农书杂学。他虽是羯人贵族子弟,现也在光禄寺领着虚职,平生最大的志向却是想写一本农书,他打算起名叫《授时书》。他与苻融两人小时都在枋头长大,那时兵荒马乱,身边的父兄们多忙着自保宗族或外出征战,他们俩因为年纪小,却跟着流亡的汉人大儒把书读了下来。 却听鱼欢喃喃道:“不是书。你没来时,我坐在这儿,光在想着小时候咱们最喜欢躲进去的那个厨房。” 他用手指粘着桌子木板缝儿里的胡麻,轻声道:“我是在那儿第一次闻到炒麦粒的香气的。” 苻融见到他鼻翼轻轻抽动了下,不知怎么,自己的鼻翼便也不自觉地跟着轻轻抽动……许是小时候的记忆,这轻微的动作仿佛具有感染性……然后,一股遥远的炒麦香气隔着千里万里、迢遥地飘了过来。 只听鱼欢嗟叹道:“姜老是个农人,哪怕他二十多岁以后就没再种过田,而是跟着老帅做厨子,可他说起麦子的味道时,从青苗到灌浆,到熟了后在太阳底下混着尘土的腥味儿发出的那饱满味道,再到磨了、筛了、炒了后的香气,他说的都像闻得到。我们羯人跟你们氐人不同,你们只耕不牧,我们却耕牧参半。如果不是听姜老说起,我还不知道种麦是那么有趣的事儿。那时父亲、哥哥他们老出去打仗,你该还记得咱们那时有多害怕。可只要躲在那厨房里,就什么怕的事儿都忘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炒麦的香味儿。” 苻融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儿时的伙伴,不知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番感慨。 他没接鱼欢的话,问了句:“你怎么了?” 鱼欢收回思绪,抬起眼看着他,默然半晌,方道:“我要成亲了。” 苻融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儿?令尊给你定的?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鱼欢的脸上已全收起怅惘,他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苻融,那镇静中有一种冷醒的味道,淡淡道:“董荣家的。” 苻融脸上的表情也就凝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怕是长安城中最安静的年轻人了。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自那首童谣响起时,他们两人就知道早晚有今日这一会了。 鱼欢简短的一句话里却是滋味复杂。 苻融低下头,看鱼欢细长的手指正在桌子缝里轻轻地粘着一粒粒胡麻……他这话的意味算是无奈吧,鱼欢虽然很少参与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聪明,那首歌谣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父亲与哥哥可能被牵扯进去了……那话里多半还含着抱歉,是歉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正在利用自己来求亲,与董荣媾和,以谋脱身,却可能把自己的二哥就此赔在里面…… 苻融没有抬眼,他还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小交游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样的时局。 ——也为了,其实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鱼欢沾了点儿口水的手指终于把桌子缝里藏得很深的一粒胡麻给粘了出来。 苻融望着那颗胡麻,只觉得心底的冷劲儿化做刀锋,慢慢要劈出来了。 ——哪怕昨晚跟堂兄的那场酒宴中多少带着兴奋,哪怕昨晚渭水河冰盖上跟奢奢帐内相拥的那一点暖意还残存着,却也克化不了这寒意凝成的刀锋。 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厨房里的姜老头儿都惊着了,跑出门去看,只听得一迭声的人呼马哺,有人在叫:“围紧了,别叫鱼家的叛逆逃了出去。” 鱼欢茫然地抬头,他的反应从来有些慢。可苻融的脸色陡然变了。 ——与二哥定计时,他心里早已料到今日这最可能发生的结局。可那时他全忘了鱼欢。事后他也从没深想,也不想深想,却没料到,这局面,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却见鱼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的身子摇晃了下。 苻融知道他,鱼欢从来不是什么胆大的人。他这个从小的伙伴一向禀性柔弱,估计绝对经不起这个。 却见鱼欢抬起头来冲自己惨笑:“我本来以为,是我要给你道歉的。” 门外的兵士已冲了进来。苻融腾地一下站起。 冲进来的小校见到他不由一愣,忙行了个礼,拜见过后,就冲门外大声道:“将军,安乐王也在!” 苻融一看他们的服色,就知道已经无法挽回。这些兵士都穿着期门军的制服,那可是皇上手下最倚重的亲兵,而不是自己厕身其中、可以说得上话的羽林卫。 门外的护羌校尉刘辰听说安乐王也在,忙走了进来。笑着向苻融禀道:“没想到安乐王居然也在。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缉拿鱼家反叛鱼欢,有扰安乐王清兴了。下官这里告罪。只是王命在身,恕在下不拜。” 说着,他冲身边人一摆头:“给我认清了,这个可是鱼欢?” 旁边属下忙应声道:“正是。” 那护羌校尉冲着苻融一点头,略表谦让,就喝了一声:“绑了!” 苻融一时怔在当地。 他急切之下,挥了挥手:“且慢,皇上确实下了这令吗?” 护羌校尉笑应道:“这还有假?我这边儿来的人还是少的,洛门那边儿,虎骑将军亲率了两千人马去围鱼太师府,受命一个都不许走漏。已有证据证明鱼太师滥传谣语,意图谋反。我们这支是搜查孑遗的。有人探知到行踪,所以专门来抓捕这个鱼欢。” 苻融嘎巴了下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鱼欢已面色惨白地站了起来。他身形有些摇晃,脸上写满了恐惧,却勉强压抑着,冲苻融强笑道:“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必然无救。我不敢相托别的,只想求你,念在以往的份上,请多多眷顾舍妹。” 苻融一时糊涂了:“舍妹?令妹是……” 他不知鱼欢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妹妹。 整个鱼家,他该只与鱼欢相熟。 却听鱼欢简短道:“奢奢。” 苻融只觉眼前一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鱼欢已被倒剪了双手,就这么被期门军给带走了。 苻融一路都在打马狂奔! 他没有想到。 他怎么会想到——奢奢竟然姓鱼,她竟然会是鱼欢的妹妹! 没错,那次的沟儿会,就是鱼欢带自己去的。 奢奢那身装扮,看她袍子底下那些细致精巧的缘饰,可知也是羯人的贵族女孩儿。只是自己从没想到,她竟会姓鱼! 他纵马狂奔,要一路奔向羯鼓堡,那里是奢奢居住的地方。 汉末以来,因为天下大乱,四海之内,不知兴起了多少坞堡。这些坞堡多半是当地大姓聚居其中,自领家兵,建起坚墙深壕,以为自保。 苻融此时,只盼着那羯鼓堡可以坚实一点儿,更坚实一点儿,能挺得到他赶到。 羯鼓堡在渭水北岸,本来还要渡河,好在是冬天,整条渭水都冻结了。苻融情急之下,来不及给马蹄上绑点儿东西,免得它滑倒,就这么催马疾奔过河。 好在他善骑,胯下又是好马,一路狂奔,竟没有在冰面上滑倒。 苻融奔驰在冰面上时,还在想着,就是不久之前,冬至那天,自己还和奢奢一起在这渭水边上,看过汉人的社火。 那天可真热闹,怕有近千的人。好多小伙儿腿上绑了高跷,都聚在渭水河的冰面上,博彩赌胜,踩着跷在冰上舞蹈,看谁的技艺高。 ——他们踩着高跷,行走在冰面上,还要在上面翻跟头、折把式……那天自己跟奢奢看到这惊险场面,一时惊怕,一时又开怀大笑。如果有谁摔倒了,见其未伤,更是不由得大笑。如今回想起来,当朝之中,又有谁不是踩着高跷在这冰面上舞蹈?鱼太师可是跟着祖父一起起兵混出来的老臣,也是当今朝廷的开辟之人,如今身为广宁公,位高爵尊,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谁想到有一天竟会有两千兵马团团围在他洛门内的府邸外面呢? 不知怎么,苻融一时想起当年丞相雷弱儿那九子二十七孙。 ——而今安在?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下,鱼欢是小七,鱼太师共有七个儿子,还有整整十个孙子,更不知有多少妻妾、女儿,难道就这么一股脑儿都要没了? 马才跨上北岸,就听得远远里许开外有声音吵嚷。 那正是羯鼓堡的方向。 苻融心中一急,怕自己已来不及了。鱼太师是羯人在当今朝廷中官位最高的人,这羯鼓堡算是他亲密的一支聚集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因为他子息繁众,势力久固,皇上怕是也不会这么忌惮于他。 他催马疾驰,不过跑了里许地,就见一座坞堡横在前面。 那坞堡闭了大门,堡墙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守堡的家丁。这些家丁恐怕也都吓坏了,手中虽有弓箭,却并未举起,想来不敢与朝廷对抗。 可堡下的大门依旧紧锁着,正有期门军兵士在那里撞门。而堡上家兵既不阻止,也并不见谁下来开门——人都是这样,大难之下,既不敢顺应,也不敢反抗,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一个天命。 远远的,他已听到领军的越骑校尉强卢的声音在那里怒骂:“你们竟敢抗旨!等门破了,我要屠你全堡!” 正说着,只听轰然一声,在木头的撞击下,那堡门终于破了。 抱着撞城木的十几个兵士收不住力道,直向里面跌去。可没等他们爬起来,后面按捺不住的兵士早已一拥而上,踩着前面的同袍往里面涌。 苻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因为接下来的,必然就是抢劫、强奸、虐杀……所有的纱罗锦罽都会被扯进院子里来,所有的金银珠宝,打开来的武器库与粮食库……他无法想象,在开国已有六年的京畿之地,依然会发生这一幕景象。 果然,坞堡里的哀呼声立时就传了出来。 期门军多是氐人亲卫,而这羯鼓堡内聚居的都是羯人。平时也少见族群间如此冲突,彼此相处都还算好,可总有那样的时刻,比如现在,一旨皇命之下,大家心底潜藏的残暴、偏见与恶毒就会一起涌发出来。 苻融从来不知这些生民为何如此,他们有柔顺忍辱处,也有残暴酷烈处。他还记得自己陪侍皇上在宫墙上阅兵时,堂哥那只睥睨的独眼,记得当时堂哥好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小安乐,别看你读了那么多书,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成就先王之业,怎么治理他们。其实,你从来不懂他们。” 耳听得坞堡之中哀呼惨叫声越来越大,苻融更是死命地催马上前。 他才冲到撞碎的大门前,就见有军士上前阻拦。 苻融颜色立变,抛了马缰,一手持剑,将剑横在身前,一手按住剑柄,怒声道:“谁敢拦我!” 期门军中多有认得他的,忙互相道:“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只见这个安乐王平时虽意态舒缓,容貌韶秀,可此时脸上跟冰冻了似的,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狰狞可怕处。 守门士兵由不得连连避让,苻融立时纵马冲了进去。 这坞堡本来不大,进了大门,就是一块留着打谷的方场。期门军士兵来得不少,里面只见人挤人,更多士兵正在朝后院涌去,只有内室才会藏有更多财帛。 苻融的马奔得急,难免就撞了人。 被撞的兵士恼怒,回过身就骂,举起手中的兵器就往苻融身上招呼。 苻融却直奔场中,猛一勒马,马人立而起,他在马上急握住缰绳,坐得稳稳的,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说话间,却有个兵士恼恨被撞,也没看清是谁,手里的长槊一下捅了过来。 他从下往上捅,挟愤之下,力道极大。 好在苻融反应得快,急忙一避,脸上还是浅浅地划出了一道血槽。这血痕一现,他本嫌过于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分狠厉之气。 他伸手一打——剑未出鞘,连着鞘把剑尖直撞向袭击他的那兵士的脸。那兵士痛哼一声,鼻骨立裂,痛晕倒地。 苻融胯下的马也已四蹄落地,只听他冷喝道:“违令者斩!” 他虽年轻,却从来不乏威仪。 只听得场中一连串的小声嘀咕:“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人人都知道他在当今朝廷的位置,也没谁敢惹怒他。一时只见过百的兵士纷纷垂下手来。带队的人品秩也高,是越骑校尉强卢。他是当今太后强氏的侄孙,也是当朝大臣光禄大夫强平的侄孙。这时见到苻融,脸上不由得一愣。 只听苻融放缓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都给我退出去,这羯鼓堡,我收了!一根草、一丝线都不许给我碰。若事后让我查出谁敢违令,我定叫他生不如死。” 强卢见他如此,禁不住也有些负气,走上前道:“安乐王,我们是奉圣命,前来捉拿反叛。你适才所称,可有旨意吗?” 苻融并不下马,只在马上冷冰冰地盯着他,哼了一声:“没有!” 强卢忍不住怒气上涌,知他并未奉旨,却敢前来阻拦自己,那分明是仗势欺人了!方待下令搜捕如旧,却看到了苻融那双冷酷愠怒的眼。 不知怎么,那双眼却让他想到了皇上的独眼。苻融与皇上长相那真是相去极远,可他们姓苻的人,怎么连一个俊秀少年,都会如此不乏杀气。 强卢一想到皇上,立时心中打鼓。 他主意不定。 他是奉旨前来查抄收捕,如若停手,那是违旨;可如果坚持,真跟苻融冲突起来……强卢一时就似看到了皇上那只让人不寒而栗的独眼。 苻融知道此时拖不得,他忽然引颈开声,向对面楼上叫道:“奢奢!” 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大声喊出自己女人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暗地里交往,也不为怕避讳什么,只觉得如果撞破了,那他两人的小世界就要跟外面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世界连在一起了……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可那样会让彼此不爽快。 可此时,他第一次大声叫出“奢奢”这两个字时,心中却只感到一阵痛快。 他一连大叫了三声,才见奢奢在主楼上披着一张华毯,梳着满头的细辫儿,辫上缀满了孔雀石、绿松石之类的缀饰,从已被撞碎的木窗里露出脸来。 她一看见苻融,手往窗棂上一按,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可能适才为抵抗乱军,她把门在里面顶死了,这时只能从窗里翻出来。 她翻得急,手被碎窗棂扎了,登时流下几滴血。 这血流得苻融心里一痛。 他抬眼看着奢奢:鱼欢的命他是保不住了,可抄斩一向只斩男人,这个奢奢,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护住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随着这一场祸乱,他所有的青春都将随着鱼欢,随着这阖门的屠戮,一起漂远了,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一场祸事,他自己的手上,未尝是没染着血的。而他唯一可以保有的这青春的美好,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他像听到心里一道年华的铁门就要在他身后轰然阖上的声音……可在那道重门阖上之前,他要在门缝里拉出奢奢来。 ……汉人有一个比喻,好像说人生中总有这样的铁门槛,把你与一些过往从此隔绝内外。而那道铁门槛,此时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只要那道门一关上,以前所有过往都将恍如隔世……除了,他能救回奢奢,还可与之相连一线。 底下的兵士也在抬头上看。 羯族男女的长相一向与他族迥异。只见奢奢鼻子高挺,双目微陷,肤如凝脂,眉似远黛,而唇如红焰……苻融都像听到了那些兵士们心中的赞叹:果然是安乐王的女人! 苻融虽然年轻,但出身高华,一向知道如何驭用这高华来驱使下人。 ——那些跟随者,如果你想让他们死心塌地跟随,就要不时给他们展露你所拥有的、而他们生命中从无机会拥有的华耀! 今日,他如果想挽救这羯鼓堡,且身无圣旨,就要用这种华耀来镇住旁人。 苻融拍了拍自己马鞍前面,冲着楼上抬脸一笑。 这一笑,笑出了稚气,也笑出了不羁。 他知道那些兵士会服这个。 奢奢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浮在哀愁里,像满天愁海中开出的一朵白芍。她没想到他敢匹马前来搭救自己。她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群呆住了的兵士们犹高举的矛戟之林——她自己像一只漫天飞翔、已疲累至极却无法落地的鸟儿。年轻恋人相伴时,有谁没想过地老天荒?以前,奢奢也想过属于她的地老天荒,她跟苻融说,她想到将来时,总想着,到那一天:马儿会在空中跑,鸟儿会在水中游,而鱼儿则在天上飞……那都是一个少女傲娇的幻想罢了,而这一刻,才更像他们的天荒地老。 奢奢见苻融拍了拍马鞍。 他知道自己的勇气。 ……所有的过去都已经漂远了……跟苻融一样,奢奢知道,那些青春浪掷的过往从此都将一去不返,楼底下就是以后要面对的一片愁海、血海、苦海……可毕竟还有一个人肯在下面接着。 她一按廊下的栏杆,身子一跃,披着她那袭宽大的华毯,整张华毯在空中展开,自己就从上面跃了下来。 这凭空一跳,这一跳凭空……她的父亲败了,她以前所有的依持都不在了……她从此将再无羽翼。 苻融看着她跳下来。 以前,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因为她把一切过往都涂淡了,在朦胧的背景下,她只是那个真实的、在帐内脱光后陪着自己的火热身体,甚至她都没告诉过自己她的姓氏。 ——可以后,她就真成了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了。 他伸手往空中一接。 奢奢这一跃跌势很沉,苻融却把她稳稳地接住。 接住后,苻融把她直接抱在自己的鞍前,让她侧坐好后,一拨马头,就向堡外驰去。 出门时,他口里犹冷喝了声:“谁都不许动这堡中一针一线!” 第三节 掖庭宫里的云板连敲了数声。 洛娥在案前抬起头来。她下意识地向西一望。西边窗外,是这增成舍的椒墙。因为涂的椒泥质地不太好,又被雨水冲了,成了淡淡的红色。 增成舍位处掖庭宫内。 掖庭宫共分八区,是婕妤位份以下的宫女们居住的地方。 她之所以向西望,是因为她知道,在这重重宫墙外面、长安城西北角的东市口,这当口儿,正是太师鱼遵和他的七子十孙满门抄斩的时刻。 当然要死的并不止鱼太师直系这十几个人,她听说,定罪的共有近六十余口。今儿的东市,怕又要被血洗了。 她从淡红色的椒墙上收回眼来。 低下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图上。 太后要她描出整个宫城的小样以备平时查看。这功夫很细。整个长安城,差不多有七成的地方都是宫城。在汉时,未央、长乐、建章、甘泉……诸宫几乎占满了整个长安。留给大臣们使用的地方都少,更别提平民百姓了。 现今皇上住的这地儿就是在汉未央宫的原址上修复而成的,而太后住的地方靠东,是汉长乐宫的旧址。其余如甘泉、建章诸宫以当今的人力物力那是无法重修的了。 大秦的宫城是在前赵的宫城基础上翻修的。而前赵的宫城则依汉代旧址兴建。晋破以后,前赵皇帝刘曜曾重修过长安城。这前赵皇帝虽也姓刘,却是冒用的汉姓,他本来是匈奴人。而诸如匈奴、羯、氐、羌等异族,大多是在汉朝时归顺过来,移居关中的。他们听着古老传说长大,对那个强大的汉朝始终保持着恒久的兴致,连当今太后也不外如是。 洛娥知道,太后之所以宠幸自己,多半是为了自己知书识礼,可以给她讲述一些汉宫中遥远的故事。 恰好目前这东西两宫,都是她父亲作为大匠时为先帝修复的。很多地方还都依着太后的意思沿袭汉代旧名,如苍池、渐台、承明殿、凤凰殿、白虎殿与金华殿,还有石渠阁,甚至连自己现住的这增成舍都是沿用的旧名。 这都是些多么美丽的名字——洛娥再一次从图上抬起有些倦乏的双眼。光听这名字,似乎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珠玉,各秉华彩——她记得自己跟太后说起,在汉代全盛时,宫中光采女就达数千人,每日衣食耗费就得数百金,还有飞燕合德之类的传说,她记得太后那大多时显得木然的眼里陡然焕发出的神采。 ——一个女人能拥有一整个后宫的机会有多少? 洛娥倒也明白太后听到这些故事时眼中那偶然点燃的热望。 珠帘一动,服侍她的小宫女彩儿蹭了进来,她手里端着食案,上面碗盏都盖着,看来东西一点儿没动。 洛娥停下笔,问:“她依旧什么都不吃?” 彩儿点点头。 洛娥想了想,放下笔,直了直腰身走了出去。 她这是去看小鸠儿。 从前天起,这小丫头就变得神神怪怪,面色阴晴不定,突然就病了起来,什么都不想吃。 洛娥一直没说什么,她背地里想了想就猜出因果了:前儿正是小鸠儿当值,听说那晚皇上大醉……接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她走进偏屋,见小鸠儿正在榻上呆坐着,一张小脸儿上金黄变成了土黄,两只眉毛纠在了一起,眼神儿有点儿呆呆的。 洛娥上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毛。 却听小鸠儿问道:“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听说皇上以前的嫔妃,好多是因为不小心惹恼了他,就被人扛到渭水河,沉进水里,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毯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洛娥摇摇头,这事儿说来话长,如今谣琢满长安,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可里面的复杂谅小鸠儿一时也理不清。 她明白困扰小鸠儿的是什么,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是亲近过皇上了吗?” 小鸠儿眼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了下来,半晌抽噎道:“不是我,是他……用强的。” 洛娥叹了口气,皇上好酒,于女色倒一向不太在意,不知这事儿为何就摊上小鸠儿了。 她轻声问:“你之所以愁苦,就是为这个吗?” 小鸠儿忍不住把脸埋进她袖子里,轻轻抽泣着,两肩一耸一耸,头上的辫子因为整日都没有梳洗,那些短发扎了出来,更像只燎了毛的小猫儿。 只听她低声道:“我怕他会杀了我。”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背:“为什么要杀你?总之是皇上喜欢你,才会亲近你。再说,你进宫时,不是一直说,最仰慕皇上的吗?” 小鸠儿哭得已泣不成声,抽抽噎噎道:“可是那天,他强为的时候,我跟他说,他却不听……我月事来了……我真的说了。直到后来,他停下来,才发觉满床的血,然后,你是没看见他的脸色。那脸色,我真说不出来,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然后,一言不发他就走了。那晚他最后睡的是承明殿。我真怕他为了这个,会杀了我。不是都说女人月事那血是不洁的么?” 洛娥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彩儿却忽然赶了进来,冲洛娥道:“姐姐,太后传你,叫你立时就去!” 洛娥站起身,又不放心,回过头冲小鸠儿道:“别怕,还有我在呢。你知道,哪怕皇上谁都不信,在他面前,我还是能说上那么一句半句话的……” 她抬眼看向彩儿,吩咐道:“你去跟来人说,我这就来。” 彩儿明白她眼神之意,是要自己回避,立时出去了。 洛娥继续对小鸠儿说:“只是这事儿,你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要是……太后那边打发人来问,你就什么都别答,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这个你可切记切记。如果皇上还找你,有了第二次,那以后,除了我叫人端给你的东西,不管是谁拿来的,千万都别吃,你可记住了?” 小鸠儿连连点头。 见她点头,洛娥就急急地去了——太后传唤,她可是一丁点儿也不敢耽搁的。 已经过了午时,菖蒲宫里,苻生依旧在酣睡。 服侍的小内监当然不敢喊他起来——昨晚,皇上在北宫门首的值房里和期门军的两个虎贲仆射,连同十余名士卒喝了一晚上的酒。 虎贲仆射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更别提那些士卒了,跟他们喝酒别说于礼不合,照说那地儿皇上都不该去。 不过苻生很喜欢去那儿喝酒。 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敢劝谏。 护卫皇宫内城的主要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期门军,一支是羽林军。带领期门军的是虎贲中郎将姜丰,而苻融现领着羽林中郎将之职。 两军之中,期门军算是重中之重。 羽林军多选宗室年少子弟,以及阵亡将士的孤儿入职,平时随驾护送,却不执兵器,不过借他们的英姿以壮声势。而期门军却是执兵护卫皇帝的主力。 现今的期门军,都是当年跟随苻生力战过的袍泽。皇上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才真能做到赤身跣足的毫无顾忌。 如果不是碰到极郁闷的时候,苻生也不会去值房喝酒。值房是卫兵们歇宿的地方。宫城虽阔大,那值房却从来狭小,十数人挤在一间小房是常有的事,更别提里面的气味。 在这地方喝酒,旁人虽不敢说皇上,给太后知道了,却还是要责怪的。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顾忌,也只剩下太后了。 苻生每在值房中与期门军喝酒,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等酒酣耳热时,看谁先说出第一句脏话。他现在贵为天子,就是当日的袍泽,敢在他面前吐脏字的也没有了。若没有酒盖着,他就回不到他无数次缅怀的过去。而酒酣后,他口里吐出的话,常常会让跟随的小内侍都吓得魂不附体,就像昨儿个,皇上酒后吐真言,竟把先帝临终前跟他嘱咐的话都说了出来。当时,虎贲中郎将遣使回报,说鱼遵一门老少俱已收捕,七子十孙,一个不少。 苻生听了回报,脸上表情忽变得阴晴不定。 值房里只点了盏油灯,那灯也光焰不定。 只听得苻生忽哑声笑道:“最后一个了。”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兵士,笑问:“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先帝驾崩,给我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共有几个?” 旁人都不敢说话,把眼望向虎贲仆射周顾。 周顾当年是苻生的亲兵,与桓温战时,为救苻生还受了伤,脸上现还留着好大的箭疮。只有他还敢跟苻生言笑。 见无人做答,周顾只有挺身答道:“是八个吧?” 苻生脸色冷峻:“数来听听。” 周顾无奈,只能一个个数道:“好像有: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愣、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尚书令辛牢。” 苻生看着手里的酒:“可还记得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他一句话问完,只见灯焰似乎都被压得一缩——没错,镇压了这最后的鱼太师,当年的八个顾命大臣果然一个都不在了。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愣与尚书左仆射梁安是随着梁皇后一齐死的。其余,雷弱儿与王堕是中董荣之谋遇害,辛牢更是皇上于饮宴群臣时亲手射杀之。 旁边没人敢答话,却听苻生道:“你们可觉得我狠辣?” 谁敢答他这句话? 却见他顿了顿,忽哈哈大笑:“若说我狠,我怎比得过先皇?这些人都是辅佐我大秦开国之臣。没有他们,这么些氐人、汉人,连带羌奴、羯胡,又怎么凑得到一起,共开如此大的基业?可你们知道老头子为什么选我继位?就是因为他也服我的狠。除了我,他怕小柳儿他们压不住这些老东西。知道老头子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哈哈!他先颁了旨,令八大臣辅佐我继位,接着却就着我的耳朵说:‘以后酋帅、大臣若不听从你的号令,可渐渐除之。’” 他边说边笑,说完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对着那被酒浇湿的地面喃喃自语:“今儿,我总算如你之言,把他们都除了个干净。圣明英主你当,残酷皇帝我干。你当初没听母后的话,立小柳儿为太子,算你聪明。我却也如你所愿,尽除豪强,算跟你两不相欠了!” 四周兵士一时哑口无言,可又怕这么冷着场,惹得皇上嗔怒。 正无可奈何之际,好在有越骑校尉强卢的手下前来回报。 众人见有人来报,终于松了口气,卸下了无人敢接皇上话的重责。 来人是强卢派回来的,回报说:本已拿下渭水河北岸的羯鼓堡,此堡本是鱼遵产业,正要查抄反叛时,安乐王却飞马前来,强夺此堡,还从堡中带走了一个女子,经查是鱼太师的女儿,名叫奢奢。求问皇上此事该怎么处理。 没人料得定苻生的反应。 人人都怕皇上就此勃然大怒。 没想,适才还语笑失常的皇上忽然沉静了下来,他把眼盯在自己的手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又看到了前日晚上看到过的那朵小小的冰花。 只见苻生忽仰尽了一杯酒,模糊自语道:“小安乐啊小安乐,雕冰花的就是这女子?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世上终还有一人快活,那我且就饶你快活一下吧。” 说完,他把面前案子一推,起身就走。 越骑校尉的传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皇上全未答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置。他又不敢问,但不处置也算一种处置。他复命回去,除了挨上一顿骂外,强卢终究也无可奈何。 那时,宿雪犹积,堆在宫墙脚里。谯楼上早已敲过了四更,皇上酩酊大醉。他回到菖蒲宫后,蒙头就睡,一直睡到午后。 苻生醒过来时,只觉得头像不是自己的那么的痛。 他抱着头坐起身,脑中竟还残留梦中的景象。 他在混乱的梦中,像梦见了苻融。梦中他还模模糊糊地见到了那个奢奢。他平日偶然间会想起,不知小安乐和他的奢奢在那长得熬也熬不尽的夜晚,都在一起做什么?他想象着苻融拥着那个女子,窗外就漫着她父兄的血,这情景恐怖又绮丽……偏偏小内监一直就在旁边候着。他有要事待禀,这时见皇上起来,忙怯怯地问道:“皇上,外面虎贲中郎将姜丰上报,说鱼遵一家,俱已伏罪,现就陈尸在东市口,他想问皇上,这尸身,是给它陈放在那儿,以儆效尤呢,还是收了?” 苻生一抬头,就见到那小内监紧张的青白色的脸。 他没想到刚醒来就会听到这个,怒喝了声:“滚远点儿!朕管它什么尸首!” 那小内监慌了神,急忙退下。 苻生呆坐了下,伸手向案,想拿杯子,杯子却是空的。 他痛哼了一声:“酒。” ——想治这宿醉,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再来一大樽酒了。 可小内监已经退下了,没人答应。半晌,才听得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道:“奴婢给皇上斟。” 苻生抬起眼,就见到了小鸠儿。 小鸠儿是扶病过来当值的。洛娥姐姐走得急,没来得及吩咐人替代她。 只见这小宫女脸上土黄土黄的,像都没认真梳洗,辫发里的飞丝蓬了出来,逆着窗口的光,朦朦胧胧地带着点少女式的哀切。 不知怎么,苻生一时竟把自己那只独眼盯在小鸠儿脸上,半天都没挪开。 迟起的人心情都不会好,总觉得错过了早上的太阳就错过了很多,而窗外的光景又让人判断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若是这时见到一个打扮谨严的宫女,苻生多半会为猛地被拉回现实而感到恼怒:只有自己一个人被隔绝在生活之外,不梳不洗地面对满床的凌乱,那时他多半会被逼出活生生的怒气……可眼前,竟见到这么个同样不梳不洗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他心里,倒似觉得有些妥帖了。 小鸠儿本接了杯子,见皇上那只独眼一直盯在自己脸上,一时被盯得心里发虚,渐渐连膝盖都打战,终于熬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苻生愣了愣,嘴张了一下,却没说话。 小鸠儿的眼只敢盯在地上,不停碰首,轻声道:“皇上饶命!” 她声音很小,细弱得像一根线,像苻生小时看到过的母亲强氏用五彩丝编成的绳——那绳是拴在他弟弟苻柳的腕上,或是哥哥苻苌的腕上,苻生从未有过这种彩线绕腕的幸运。 可小鸠儿那低低的声音像一根弱弱的线,在就着阳光飞舞的飞灰里怯怯地爬出来。 苻生一时有些迷茫:“饶什么……” “那晚,奴婢本来要禀告皇上,只是皇上醉了,可能没听见。可奴婢确实是哀告过皇上……那晚……奴婢不争气,正好赶上……月事,不小心玷污了皇上,请皇上千万别为这事恼怒奴婢。奴婢情愿调入溷厕行受罚,以此为自己赎罪。” 苻生慢慢想起来了,那晚,他跟小安乐喝酒,然后,小盒子送上那朵冰花来,再然后,小安乐不顾夜深,打马出城去了……想来就是去见那个什么奢奢……小盒子口中“这一个‘美’字哪说得尽她”的那个奢奢…… ……而自己,摇摇晃晃地回到后宫,摇摇晃晃地扯住一个女子,想多少有人可以跟自己一齐摇晃下,却碰到了一大摊的血…… 想起这些,他的心中竟奇怪地没有恼怒。 他隐隐约约想起那一夜是在下雪,他从宣室殿走回菖蒲宫,还绕了道,看到了那些没修好的宫城是个什么样子。 整个世界如此荒凉……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她的脸低垂着,朝着地,只看得到一个头顶,那头顶上的短发从辫子中挣扎出来,有点儿蓬蓬的…… 他像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没梳洗净的,好像也就多少带着点私密的。他有些不解,为何碰到这小丫头时,总是在彼此最仓皇的时刻? 想及那种仓皇的感觉……他有一点哑然失笑。 原来被这感觉笼罩的竟不止有自己……他是从来很少体会到这种失笑的味道,而这失笑无语中,像浸润着一点儿什么……算是什么呢……人生中那不多的一点安慰吧?这安慰让他难得地现出点儿耐心来。 他竟没发怒,反倒尽量和声道:“起来吧。” 小鸠儿惊讶于皇上的语气。 这种语气也是她从未听过的,但她在皇上的口气中听到了从没有过的一点安全感;她轻轻抬起头,在这一点崭新的安全感中望向皇上。却见皇上赤着上身坐在那儿,肌肉虬结的躯干上带着好几道刀疮,让她想起洛娥姐姐提过的、在老帅鞭下挣扎的那个孩子。 这念头一时让她不那么怕了,却见皇上的那只独眼中也全没平时那股戾色,他还……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兜向自己的下巴。 她知道自己的眼泡是肿的,头发是乱的……可奇怪的感觉是,她像已明白皇上不会责备自己那两只肿眼泡,那没梳好的发辫……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一向懵懂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什么都未曾明白过的心里忽裂开了一条缝儿,外面的一切像终于可以钻进她那条心缝里,让她明白些什么了。 洛娥走向永宁宫时,脑中想起的却是父亲留下的图。 ——在南宫通往北宫的这条路上,父亲曾想依着汉制,在空中架设起一条复道。 她听父亲说起过那条复道。据说,这复道,长安城中并没有过,倒是洛阳作为后汉都城,做过如此建制。 洛娥看着身边那些雄伟的宫殿,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在空中这么走着,一路望去,衬着殿脚墙边那些堆积的积雪,整个宫城只怕真如神仙楼阁。 可她接着忍不住苦笑了下:再好的楼阁,毕竟也不是给神仙住的,而是给人。她脑中一时走神,竟悬想起自己若是传说中那西王母的宫女,住在彩云之巅,行走俱依悬空复道,眼见仙山宫阙,那时的感觉会是如何? 她颇通经史,住在这宫殿里,有时她会忍不住悬想:这里曾是汉武帝住过的地方啊!这里曾经设过甲帐,为了给汉武帝追寻他早已仙逝的爱妃李夫人。那李夫人该会有多美?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样的佳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形貌体态?为什么自己枉居深宫,所见过的女子纵偶有一两分姿色,却个个粗陋愚笨,不过如此呢? 直到将近永宁宫殿前,她才从自己飞逸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想到要面见太后,她的神情立时变得谨饬。 太后强氏年纪五十许,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数个女儿,从兵荒马乱中闯出来,凭着她的刻板一直挺到现在。自己不打起精神,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去的。 洛娥跪拜下去时,见到太后脚上那双五色福履还是自己的针线,一时略微安下心来。 她平时也忙,少做针线,却一直力求自己的针线可以穿在太后身上。只要太后还肯穿她的孝敬,哪怕她原来服侍的皇后已获罪身死,还连累她娘家满门,自己总该还可以苟安吧? 太后稍微做了个手势,叫她起来。 她一起身,就见太后这殿中竟堆满了东西。这些物事平时没见过,想来不是太后的,却样样珍贵。 只听太后道:“看到这些东西了吧?” 洛娥忙点头称“是”,屏息等着太后说话。 她知道太后年纪大了,讲究排场,可惜毕竟出身氐族,身边服侍的人少知礼仪,一向并不如愿,自己只有更加谨严才能讨得欢心与安全。 却听太后冷嗤了一声,鼻子里出气地笑道:“当年进城时,鱼遵抢得那叫个欢儿啊。我就知道他该不是无故这么赶忙,果然,你看他攒下了多少东西!当年杜洪的爱妾那个叫什么红樱的,她父亲可就住在洛门东边,鱼遵就抢了那府邸做了自己的住处。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得来的吧?他总当这些宝贝他拿到手就可以安安稳稳守到陪葬,可今儿他灭了门,底下人就把这些精细的送过来让我过目,好多东西我竟不认得。所以叫你来,把这些妆奁珠玉、宝镜锦绣的名称给我说说,也方便他们好好地登记在簿,收进库里去。” 说着,她小手指一翘,指向一件小物事,鼻子里出气道:“这玩意儿颇精巧,你可知道来历吗?” 洛娥应旨,小心地拿眼细看,敬禀道:“这是一个镶玉的犀角杯,看样式、质地,可能还是原来汉代宫里的东西。这犀角,该是交趾进供的,不说这杯雕得多精细,单底下那个玉座,怕也是和阗得极为难得的东西了。” 她口里这么说着,眼角却扫到了那犀角杯旁边的一个小摆件,那摆件是玛瑙做的,迎光的地方红得鲜丽。不知怎么,这红让她觉得一时触心——这该都是鱼太师珍藏把玩过的吧?汉去今也有百数十年了,不知这东西来自西汉还是东汉,而在鱼太师之前,这些又是谁的珍藏;更别提那之前的之前,又有谁把玩过它们呢…… 她不敢多想,一件一件,就自己所识给太后细禀。 东西既多,又样样珍贵。她一边说着,身边太后叫来的少府的仓等令就在旁边记着,足足也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这些东西清点完毕。 太后一边面露鄙夷之色、似颇看不上这些珍宝,一边又看得紧、用眼神盯着洛娥迫使她轻拿轻放,格外小心,怕伤了东西。 洛娥不敢稍微走神,生怕应对失措以致无法挽回。直到她清点毕了,才见太后眼神中露出一点满意之色,只听太后口里道:“真够麻烦的,谁耐烦听这些,我真懒得听了……你们小心点儿把它们都收走吧,放在跟前真是碍眼。” 说着,她拿眼在那堆宝物里扫来扫去,口里道:“也难为你半天说得口焦,该赏你点儿什么好呢?” 洛娥情知她不会舍得,忙禀道:“臣应该的,些许小劳,怎当得赏赐?太后若真要惠赐,只求太后把前儿那梳子赏给臣吧。” 她说起的梳子,却是太后一个缺了齿的却没舍得丢的氐人女子的老配饰。 太后脸上就一笑:“你竟爱那个?跟了我也几十年了。也罢,就给你吧。小句儿,去拿来,可包好了。那东西,也算有年头了。” 洛娥连忙叩谢。 她现是宫中女官,却听太后吩咐道:“对了,还有点儿事儿。这不抄了鱼遵府吗?还收押了些鱼府的女眷。都是些罪人,我叫他们挑了挑,拣精细点儿的选进来,回报说总有近百个吧,可以没入掖庭以事打扫。你去看看,何人堪司何责,都怎么分配?你给料理下。我这儿并不缺人,就不用送来了——说起来,鱼家有什么好人可使,免得看了惹气。” 洛娥连声应“是”。 她估计该要退下了。 却听太后似又闲闲地问了句:“皇上这几日,几处妃嫔那里都有去过吗?可有召幸过哪个宫女?” 洛娥一惊,却面色不动,敬禀道:“臣这几日都在忙着画太后吩咐的小样儿,估计明日就能弄好了。外面事都没敢关心,怕耽误了太后这件大事儿。等明儿画完,臣就去问问看。” 第一节 如果树也会有记忆的话,该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树下的老婢就是这么扫着落叶。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树下,佝偻着腰,一帚一帚认真地扫着,只是地上并没有落叶。 这是冬,那棵大槐树早脱去了所有的华裳,裸筋露骨,枝柯峭净,地面上也干净得一无所有,可那老婢还是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帚下去扫出了沙沙的声音,第二帚像是要把上一帚的声音给抹掉。 苻坚推开那扇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此时,距鱼太师满门抄斩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长安城中也渐次回复了平静,苻坚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前,鱼家一抄斩,苻坚就曾派自己的知交权翼专门前来看望王猛。权翼出身略阳豪门,本来在羌帅姚襄手下任谋士。去年苻坚带军随卫大将军苻黄眉出讨姚襄,姚襄败死后,权翼就投奔了大秦。苻坚也由此与之相交。 苻坚现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结交下来并被他许为知己,可为助力的也仅有梁平老、薛赞、强汪、吕婆楼和权翼几个人。朝中大佬们个个根基稳固,现有的朝士也不是你想结交就结交得了的。如苻坚与权翼这等败军将士来往,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办法。 而权翼传回来的话却很简单,说王猛只回了一句:“东海王如欲求自保,上次童谣之事,他应对之道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给苻坚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权翼回禀完后就冲着苻坚笑。 苻坚也笑着看向权翼:“依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权翼答道:“我想,他这是在试探王爷的胆色。王景略自许胸怀大志,不肯随便贱卖给不识货的人。依在下看来,他这是要王爷您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呢!” ——没错,如果只图自保,是没必要去找他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自保,那图的什么?大逆不道? 于是见与不见王猛,就成了苻坚与权翼及梁平老需要商讨的问题——苻坚推开那扇门时,真的感觉到了自己是提着人头来访的。只是如此大的赌注,究竟值与不值呢? 王猛独自客居长安时日已久,他的妻子与孩子都还寄养在西华山。他的身边,看来只有看守庭院的这么一个老婢了。 那老婢目光涣散,满头花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明显耳聋,苻坚推门而入时那户枢发出的吱呀声,她一点儿也没听到。苻坚见那老婢子还穿着前朝时晋人妇女流行的服饰,对自己的到来充耳不闻,只好走到她身边大声地冲她耳朵喊:“景略先生在不在?” 这一嗓那老婢总算听到了,她回过头,望向苻坚,忽然脸色惊慌,猛地跪了下来,冲苻坚叩首,叫:“大家……” 苻坚大吃一惊,这本该是对皇上的称呼。一抬头,却见耳房门口,走出了个身材长大之人。那人一身褐裘,穿着极为简肃,气度却有如渊淳岳峙,像汉人古书里飘出来的那些嵯峨者的影子。他目光炯炯,毫无顾忌地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苻坚曾听说过汉人有“藏书名山”的传统,而站在对面的这个人,身影就像一座藏了好多书简的“名山”,携着血与火的智慧,带着一个民族特有的“翻绝韦编、胸怀十万”式的威压,迫向自己。 苻坚从小长到这么大,这种压迫感,也只在两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眼前这人,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当今的皇上苻生。 苻生确实嗜酒好杀,可在那嗜酒好杀中,似乎隐藏着他们氐人血统中某种隐秘的图腾。他于大醉中站起来时,常有一种独眼天人式的威迫感,让苻坚感受到那种来自他们民族的、一种酷烈倔强的压迫力。可眼前这人不同,这人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全不顾冬日的寒凛,似乎里面藏书满匮,陈兵十万。 可感觉到这种压迫,苻坚反觉精神一爽。 那人开口道:“东海王?” 苻坚点头。 “何所为而来?” “欲有所为而来,为不知该如何为而来。” 苻坚说时,忽想起汉字中那个“為”字的形状,陡然间明白了那字形为何会如此屈曲如受重力,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何气势如此饱满——他脸上、身上,分明满是欲有所为、引而未发之态。 那人盯了自己片刻,忽一肃手:“请!” 苻坚随着他的手势走进那间耳房。 这房屋不过是一间四壁落白的斗室,可在那人的气度下,苻坚竟有一种缓步走向太极殿的感觉,仿佛这间房内陈列着九鼎,案上摆放着金匮,而推开窗,就可以纵览天下,可以从云端往下望,看那一片山河、阔野平畴间,一头九色的鹿跑过,而无数豪杰正陈戈列阵,引弓握戟,在追逐着那鹿。 其实王猛的案上,只放了几枚算筹。 除了算筹外,就是一张舆图。 苻坚看向那张舆图,只见关东界面,以及淮水一带,都粗粗地用朱笔画出线来。图上偶见“秦、燕、晋、代……”几个墨字。 苻坚望向王猛:“先生就是在这里坐观天下?” 王猛不答,反问道:“东海王却是何时头一次望到这天下的?” 苻坚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自己是在何时窥到这“天下”二字的? 却见王猛走上前来,随手抓起案上的舆图,纵横一撕,竟把它撕成了几大块碎片。只听他冷冷道:“我又何须在这图上见到天下,我的窗外,岂不就是整个天下?” 说着他望向窗外。 窗子外边,那个老婢依旧在那儿一丝不苟地一帚一帚地扫着。 王猛望着她,沉声道:“我若说她就是天下,你信吗?” 苻坚诧异已极,一时不解。 却听王猛道:“你见她此时不过就是一个寻常老婢,可知她当年是谁?其实当年,她也曾靠近过天下枢纽——晋愍帝入长安登基后,她一直就是最贴近愍帝的宫女。她第一次得遇晋愍帝,是在愍帝入长安前,曾居停于此,她正在这里扫着落叶,这里也曾是她的家。永嘉之乱后,长安城只剩下不过百余户人家。愍帝入宫后缺人,想起她,就把她收入宫中,放在了身边。因为勤勉,她还因而得幸,曾被封为贵人。她跟着这凄惶的皇帝当了三年的妃子,又跟随他一起投降了刘曜。投降之前,刘曜兵围长安,京师官民,俱成困兽。米一斗可卖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人相食,死难者大半。 “而太仓之中——这皇家的仓库内,当时竟也只剩下几十块曲饼。皇上每天能吃的也只有用它熬的粥。最后连这曲饼都没有了时,那倒霉皇帝就只能出城投降了。她眼见着皇上坐着一个羊拉的车,袍服俱除,赤裸着上身,口里衔着传国之璧,车上还载着一口空棺材,出门去投降。随行的百官号哭着攀抓着那车,她自己也赤着足跟在后面。 “刘曜接受了那璧,却烧了那口棺材,算暂时饶了那倒霉皇帝一命。可接下来,这皇帝落在了比刘曜更狠的刘聪手里。刘聪只要是出去狩猎,就会命令这个皇帝充当他的车骑将军,让他身着戎服,手执木戟,在前面为他开道。这皇上被他摆布得跟个小丑似的,路上有围观的晋朝故老见了他不免就会为他流泪,刘聪却以此为笑乐。而刘聪每回大会群臣,起身去如厕时,也必令这皇上给他打着伞盖,服侍他去拉屎尿尿……这些,都是这老婢亲眼所见。可惜就是这么忍辱,那倒霉皇帝最后还是被刘聪给杀了。而这个原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儿,后来的宫女、皇妃,此时再度落难,好容易捡得性命,一路乞讨讨回了长安。 “可她回来后,却正赶上了长安城的大饥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一个老乞婆。常有人请她讲些晋宫旧事,以此来换一餐半饭。有人恶毒,想拿她开玩笑时,就问她:‘说说,人肉是酸的还是不酸的?’每当此时,她必然发疯,接着一连大疯几天,那几天里她会一口不食,却去啃城壕里的泥…… “这不过是这四十年来的事——天下是什么?她就是天下,起码这个天下曾在她身上碾压而过——你还要问我是否就在此处坐井观天,纵观天下吗?” 苻坚听着,已耸然动容。 他忽后退了一步,一弯腰,双手合抱,冲王猛就是一个长揖。 他这边一躬到地,恭声道:“先生,小子也曾幼遭兵戈。那所谓天下,小子都是在干戈里看到的。适才先生所述,小子也曾略睹一二。而我所见之天下,必不是先生所愿之天下。先生学富五车,虽生乱世,必然在先贤书史中,见过那个本应该有的治世之天下!小子不敢与先生言及天下,但请先生助我,修复那本该有的治世之天下。” 他话说得至诚。 见他这一揖下来,王猛先还不动,及至这段话说完,却整顿衣冠,在苻坚面前郑郑重重地跪倒,冲苻坚一拜及地:“布衣王某坐等此言可谓久矣!东海王若有此志,王景略愿许驰驱!” 苻坚连忙把他扶起。 王猛直起身来后,竟一改桀骜不驯之态,再度整顿衣冠,换了一副谨然端重之色。 ——他所设想的都已到来:他要选一个人主,目标定在年不过二十的苻坚,这个仁心未死、出身贵胄且胸怀大志的苻坚;他要引他前来,且以局势逼其必反;在这一切都达成后,也就到了他必须下注的时候了。这时,他必将一拜,这一拜后,他由一个高蹈放诞之士从此就要变成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只是这一拜,要拿捏好时候。 头从来不是轻易磕的,轻易磕的头也不值什么。他要赶在苻坚说出最符合他心意的话时,才会一拜。 那一拜,等于锁定对方的话语,将之变成承诺。 他拜的不是人,他要拜的是这个承诺——王猛轻易不与人相交,与人相交时,他所持之道就是:认定对方最好的地方,且倾力将之称许,把这份交谊建构在对方最值得赞许处。如有一日,那人要想背叛,那首先背叛的就不是他王猛,而是对方自己——是对方值得为他自己自许、为自己击节鼓掌处。 只有这种相交,才唯一有可能超越利益。 王猛的神情变了,语气一时也变了,变得端肃已极:“大王今日前来,可是为黄眉将军打算造反之事?” 苻坚一愣:他怎么会知道? ——这王景略,不过一偏居陋巷之人。苻黄眉现为朝廷重臣。当朝统兵之将,只有他与苻安、苻柳威望最盛,兵权最重。而谋反之意,苻黄眉岂能轻泄?只怕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未见得知道,这王景略如何得知? 却听王猛道:“鱼遵即死,朝中除皇亲贵戚之外,几乎所有势力都已除尽。只怕苻姓之中,从此不安之人多矣。皇上残忍好杀,外姓中却几乎已无人可杀,同姓之人怕不免就要忧虑到自己头上了。如今朝廷之中,左光禄大夫强平家门虽盛,却是太后的亲兄弟,应该还不至于过于忧切;征东大将军苻柳,既是皇上胞弟,又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也必不至于太过担心;大司马苻安,一向端拱高座,于国有真正大功,又是苻姓宗亲,皇上谅来轻易也不会动他;真正该担心的,恐怕就是苻黄眉将军了。且苻黄眉将军讨平姚襄,立有大功,皇上不加封赏,分明心存忌畏,苻黄眉此时恐已自虑安危。这鱼遵一死,以黄眉将军强直的性子,又岂甘束手待缚?” 苻坚听完,不由地以手拊额,连声道:“先生果然是王佐之材!没错,昨日深夜,权翼突然来告,说黄眉哥可能已有反意。权翼自姚襄败后,归降朝廷,先就在黄眉哥帐下任职。黄眉哥一向也很器重于他。且他是降来之人,在朝中并无羽翼,现虽已不在黄眉哥帐下,黄眉哥却信得过他,谅他无处可以告密,所以仍默许他参与机密。权翼说,黄眉哥知道他与我交好,心中既有起事之意,只怕明日就会托他来探望我,顺便探问我会否跟从他起事。今日我所以来找先生,就是想向先生询问此事——黄眉哥若起事,我是不是该当附骥?或是时机未至,我该当劝黄眉哥不要轻举妄动?” 王猛摇了摇头。 苻坚一时没看明白,追问道:“先生摇头,是说我不该附骥,还是说劝黄眉哥,让他别轻举妄动?” 王猛道:“都不要。” 苻坚愣了愣。 却听王猛道:“大王信不信得过王某?” 苻坚点头:“先时闻得先生盛名,小子即已心仪不已;及见先生气度、胸襟,小子内心更是倾倒;再见先生料事如神,鞭辟入里,小子更是服膺矣——先生何需此问!” 王猛道:“如果大王信得过王某,那请回去后,即刻佯做发热,拥被而卧。更要惊动太夫人,也惊动得阖府皆知。明日权翼来探望时,只做高烧胡语状。其间可密嘱权翼来与我一会。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苻坚诧异道:“为何?” 王猛诚恳道:“大王仁心法天地,以大王之仁,他日必位尊九五。可如欲问鼎,须先自洁。当今乱世,所需的是一个仁义大度之君。可在通往紫宸的路上,也许必须要做些脏污可鄙之事——这些事,大王还是不闻不问为好,把它交与在下。事若不成,王猛提头来见!” 苻坚一时愣住。 却听王猛继续道:“陛下,我愿您他日可为圣明之天子。而欲为圣明天子,登基必要名正而言顺。可当此乱世,天下妖诡,对付宵小却必要有对付宵小之道——请陛下任王某做这乱世之奸贼,他日若犹蒙眷顾,请继续容王某甘效犬马,试为陛下治世之能臣。臣王猛,叩请陛下目前只管高拱端坐,不要让污水贬损了自己。” 苻坚至此才略微明白,却还难解其深意。 只听王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苻坚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好,就依你!” 话谈到这里,苻坚也知到收场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却在案上收拾起王猛撕碎的那张舆图,冲王猛笑道:“先生,小王就此先行别过。日后,若果有重整天下之机,那时,我叫匠人把这图再粘合修补好,常悬殿上,以纪今日。”王猛目送着苻坚出门。 眼见着眼前的门关上了,他心中却另有一扇大门打开。 那大门外,就是整个天下。他想着苻坚带走的那图,那图上,他题了三个大字: 大王图 <hr /> 注释: 第二节 大秦承袭汉制,在长安城共有两拨主力军:北军与南军。 总的来说,南军负责守护京师,北军则在长安城外镇守京畿。现在南军大半由征东大将军苻柳掌控,小半则由光禄大夫强平控制;而北军则是由卫大将军苻黄眉统领。 依汉制,军队中最高的头衔不过四个,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排名其下的就是前、后、左、右四个将军了。 而本朝中,未授大将军、骠骑将军与车骑将军三职。苻黄眉位居卫将军,算是本朝军衔最高的人了。 苻黄眉的生父是苻赫,也即先帝苻健的哥哥。当年老帅苻洪共有四子,分别为苻勇、苻赫、苻健与苻雄。当年老帅雌伏于石虎父子羽翼之下时,石虎因为忌惮苻姓氐人的实力,先后阴谋杀害了他的两个大儿子苻勇与苻赫。先帝苻健却因擅长与石氏父子相处,颇受赏识,才得以苟全性命。 长安城西北就是北军的驻扎处。 这天阴云密布,王猛骑着一匹驽马,出城走了近十里,才到了距北营不远处。他那匹马毛色驳杂,看着都让人好笑。他这时把马停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从这里可以见到整个北大营的概况。一望之下,但见营帐连绵近十里,规则整肃,帐舍俨然。 北军号称人马十万,实际算来,步兵估计五万有余,而骑兵共有八千骑。北大营共分五部,部下设曲,曲下有屯,每部设校尉一人,秩比二千石,另有司马一人,秩千石。 王猛立马土坡,居高视下,看那营帐建构。 只见远远的诸营环绕中,有一个青色的毡幕大帐伫立中间,里面估计可以容纳上百人,想来就是苻黄眉的幕府了。 王猛入长安已近三年,这不是他头一次来此遥观北营形势。他素知苻黄眉是当朝第一名帅,治军极严。只看他这连绵近十里的营帐,法度谨然,有条不紊,即可识其能为了。 这时一匹枣红牡马踩着踢踏的步子靠近他身边。 王猛没有回头,就知是权翼来了。 他本与权翼相约在此会面。这权翼他已见过一次,知他是个直士。在未选定苻坚之前,他已详尽地考量了苻坚相与结交的那些人:梁平老多谋善算、权翼朴直有度量、吕婆楼端谨能忍、薛赞精忠、强汪刚勇……可见苻坚是识人的,他这个集团虽小,却经营得意气相许,牢不可破。 却听权翼在他身后问道:“景略先生有何所见?” 王猛答道:“卫将军治军严谨,果然是本朝第一名帅。” 权翼从侧面望着王猛,缓缓问道:“那景略先生为何阻拦东海王与其相约起事?以黄眉将军之能,事有可图,正可终结暴政。” 王猛淡淡道:“就算事有可图,可事成之后,那时坐皇帝位子的会是谁?论阅历、论朝中根基、论兵中实权,东海王只怕都去苻黄眉远矣。” 权翼微笑道:“可若不参与起事,若黄眉将军事成,却让东海王自处何地?” 王猛冷然答道:“谁说他会事成?” 权翼愣了愣,问道:“以景略先生看,此事必然不成?若不能成,东海王与苻黄眉将军一向交厚,景略先生为何又阻拦东海王谏劝苻黄眉将军,叫他权且再隐忍一些时候呢?” 王猛回头看向权翼,淡淡道:“你我都是看好东海王的为人,期盼他有一天位尊九五、涤荡天下的吧?” 权翼点头:“这个自然。” 只听王猛道:“若是如此,有好些人,等东海王登基后是不便杀、不能杀也不忍杀的,杀了会寒人心、伤士气、动国本。可这些人又不能留、不便留、不可留,你我该何以处之?不先借苻生之手杀了,还等他日后为患吗?” 权翼听了一时怔住。 接着,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却听王猛淡淡道:“八个顾命大臣算死绝了,可苻姓即未内乱,就不是东海王起事之机。该流的血,且让它预先都流出来为好,该捅的脓疮,也都要一一捅破。权兄,我只有一事相问:可知王昆吾现在苻黄眉幕府中担任何职?” 权翼答道:“王昆吾?先生还认得他?他现在是幕府掾吏,也算黄眉将军身边的人了。不过眼前这事,他估计还不曾与闻。先生问他做何?” 王猛淡淡道:“我想借他一掌悬刀而已。” 苻黄眉的案上放着筹牌。 每个牌上都只写了代号。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牌子上的代号是指何人。 十二个雕着虎符图案的牌子虚虚地围做一圈,细看的话,可看出那是长安城大致的形状。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东城墙中间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与宣平门;西城墙中间为直城门,南北两侧分别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城墙中间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城墙中间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分别为洛门与横门。 每个城门都设城门候一人,属下有兵五百许,负责守卫。 这是外城。外城与内城之间又有苻柳手下的南军镇守,还有光禄大夫强平手下的兵士看护。而最内的宫城里,更有期门军与羽林军护卫。 期门军是苻生手下的死士,苻生未即位前,就曾随他征战,目前人数三千许。人虽不多,却个个战功赫赫。而羽林军除了世家子弟外,就多是军中孤儿,他们多半也都忠于皇上,难夺其志的。 除了这些,城里城外,还有八校尉所统之兵。八校尉分别为:城门校尉,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与虎贲校尉。八校尉名义上归北军管辖,其实兵、粮俱不受苻黄眉节制。 粗粗算下来,长安城内外,集聚了十余万人马,且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苻黄眉面前案上的几十枚筹牌摆放得看似散落,其实内含深义。每张筹牌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而此刻,他就是要找出一条可以尽量兵不血刃就能直通大内的通道来。 而找这条通道,关键的当然不是路,而是——人。 苻黄眉轻轻地翻转了两面筹牌。 ——长水校尉兵在冯翊,步兵校尉兵在扶风,且两人处事中立,可暂且置之不理。 他的眼在算筹上扫着,脑中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往往不仅是一个人,还代表了他身后的家族、好友,这本已复杂,还要加上此人的秉性、脾气、可信度……就更变成一套非常复杂的计算,可大计的安危,却全基于此。 苻黄眉一时抬起头来,向东南望去。 那里,就是长安。 苻黄眉平时不入长安,可长安城,他了解得只怕比谁都多。作为老帅苻洪一门的子孙,当年,他是带着兵从枋头直打到长安的。当年,他与堂弟苻菁齐名。祖父苻洪生前曾道:“这是我家青黄。”长安城现在主要的居民,无论汉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大半都还是当年从枋头迁来的那批。苻黄眉很少远望,偶然望向长安时,长安城在他眼里会洗尽砖瓦,剩下的是一根一根密集的线和它们连成的网。 他手头这时摆弄着自己的虎符。 虎符是什么——不过就是军权。而权力又是什么?苻黄眉望着长安,冷冷地想,权力就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指使能力与统辖能力。其实长安城中没有孤独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线,每根线上都牵着别的人,所有的线都会汇集在一起,组成一张大网。而所有事务,只有熟悉这张网上所有丝线的人,才知道该如何从一点抵达到另一点,如何拨动一根线,就令全网皆动,这才是真正的权。手中的虎符,不过是一个玩具罢了。 他轻视地看了眼手中的虎符,就像轻视地看了眼他的堂弟,那个如今高居皇位的人——他何德何能?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张网,当年祖父是如何一根线一根线结下来的,也不了解它是以什么纹样织就,才可以保证它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可以挺得更持久,可却是他,得继大统! 他当年支持苻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反对苻菁。 苻氏一门中,要数苻菁最自许才调,视他人如草莽。苻菁若在,今日之北大营,断不会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可在自己鼎力扶持之下才上位的那个独眼小儿,得继大统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天才卓著?其实不过邀天之幸。 可做皇帝也要有做皇帝的规矩,其中第一紧要的就是:他不能毁了他自己与他人都需依持的这张网。而今日之苻生,就已犯此大忌。 ——杀雷弱儿,羌族数万人已经离叛;再杀王堕,汉民不安;而此后又杀了太师鱼遵,连羯族人只怕都要反了。这一张祖父辛苦织就的网,到了叔父苻健手里好容易拼凑起来的大秦国,就快被这独眼小子冒冒失失地撞出大洞,无法抵挡风雨了。 这些洞如再不补,就已来不及。 此时他若要杀苻生,该是正当其时。 正这么想着,忽见权翼走了进来。 苻黄眉一抬头,望向权翼。 权翼归顺后,曾在他幕府中担任司马,后转入朝中任职。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嘴稳,且在朝中无根基,只与苻坚交好。苻坚又一向与自己相得,所以权翼此人,可托机密。 苻黄眉抬了下眼,问了声:“永固可还安好?” 却见权翼双眉略蹙,叹了口气。 苻黄眉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权翼道:“龙骧将军上次在龙首原所负之伤又发作了,从昨晚起就高烧不退。下官去探望时,太夫人正在旁边亲自照料。下官只见他大汗淋漓,满口胡话,所以下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太夫人说是代卫将军前去慰问。太夫人十分承情,连说要多拜上卫将军,谢卫将军眷顾。” 苻黄眉脸色一时颇显沉吟。 苻坚虽不过是个龙骧将军——这龙骧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与卫将军、骠骑将军等正号将军不同——但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他需要得到苻坚兄弟的认可,才好起事,为的是事成之后有了他们的支持,才好与宗室诸亲族交代。 可永固这小子,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发起烧来。难不成,他所谋划之事,还要缓行一步? 他摆弄着手中的虎符,心中一时陷入踌蹲。 依旧是那间地下的斗室。油灯一焰如豆。 灯边,却只有“不足”一个人。 王猛依旧是蒙着面来的。 他在门上用暗号叩了几下后,等了一等,才推门而入。 进门时,只见“不足”坐在椅上,膝上盖了毯,手中却持着一把强弩。那弩已经上弦,正指着门口。 王猛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不足”盯了王猛脸上的面具好一会儿,才放下弩来。 “你来做什么?”他问。 “跟你要一个人。” “谁?” “王昆吾。” “不足”愣了愣:“我不认识。” 王猛参与“十不全”,是出于小侏儒雷怯儿的介绍。 而“不足”也久闻王猛大名,欲借重其才智。 王猛见他说“不”,却并不着急,只冷肃道:“我已得到密报,鱼太师死后,卫大将军苻黄眉已有意要起事,他欲诛暴君以安天下。此事绝密。可惜,卫将军此时主意仍未坚定,左右心腹多有拼死劝阻的,只怕卫将军此时也会有所动摇。我知道‘十不足’的规矩,俱是身怀血仇之人,性命都交托在你的手上,你轻易不能吐露出他们的名字。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想报仇吗?” 听到“报仇”两字,“不足”那灰暗的眼神陡然亮了下。 只听王猛道:“机会稍纵即逝。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王昆吾就是你这‘十不全’里的‘少’。他现在卫将军帐下任掾吏一职。他满门俱牵连进当年梁皇后一案,由此被屠。此事他纵不怒,可他与司空王堕却是血亲,如今他的从妹因皇上暴虐,落入董荣手中,每日被凌辱得生不如死,我不信此事他还忍得了——可惜卫将军虽有起事之意,他却还不知道。” “不足”尖声道:“可是他人微言轻,纵然有他进言,如此大事,卫将军也不会听他的说辞。” “我不是要他劝卫将军什么。” “那你要他做什么?” 王猛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他死而已。” 油灯的焰一瞬间似乎都凝住了。 “不足”尖利地反问了声:“死?” 王猛点点头:“没错,死。你就代我问他一句:要不要杀苻生?还有,敢不敢死?可能他不能亲手杀掉苻生,可他愿不愿做这第一滴血?这滴血就是个药引,没有它,那药再不能奏效的。” 说罢,他转身出门,出门前加了句:“如果他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叫他去董荣府墙外,先听听他的从妹、王司空的女儿那压抑着的哭声吧。” 第三节 那是一张精巧的弩。 弩身是青铜铸就的,弩臂则是酸枝木——这把弩现握在王昆吾的手里。 木头的弩臂长一尺八寸,铜弩身长七寸。弩机的铜廓上面刻有铭文:景耀元年,中作监,刘同制。另一面则刻有“小元戎”的字样。 王昆吾看到弩机上的这几个字,就知道这把弩的珍贵。 ——这是一把诸葛弩,又叫元戎弩。是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所创制。他手里这把“小元戎”该是元戎弩的行军版。蜀军当年多在川陕交接之地作战,山高路陡,弩必须要做得轻巧便于携带。就如手中这一把,重不过三斤,却有十数石之力。 这把弩可以连发五箭,据说大号的诸葛连弩更是可连发十箭。弩的望山上嵌有铜钉铆出来的小星星,那是准星,共分六度,每度又有四分。 这把弩,是王猛通过“不足”交给他的,只是王昆吾并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龙首原上的乱草枯而未倒,长风一过,立时荡漾如海。 王昆吾就趴在那浓密的草根深处,感觉那草在头顶上翻滚着、躁动着、郁怒着。天顶上的铅云锅盔似的罩下来,罩得这世界密不透风——仿佛所有的风都流泄不出去,只能在这锅盔样的天下面奋力呜咽。 他抬起眼,看那草与天的交界,只见一派苍灰与一片枯黄列阵对峙,彼此怒视,逼得那风只能在它们两者之间打旋转磨、往来激荡。他的手搭在“悬刀”上面。 ——悬刀,是弩的扳机。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时也不过是一把悬刀、一张更大的弩的板机而已。 昨日一清早,苻生对苻融说:“明儿,我想去菁哥的葬处看一看。” 苻融当时一愣。 却听苻生道:“也许,是时候给他修个陵了。” 帝王之墓高九丈,可以称之为“陵”;百姓之坟高不能过三尺,只能称之为“坟”。 苻菁是夺宫谋乱而死的,罪名可谓大逆,皇上怎么会想起给他修陵? 但苻融什么都没说。他的消息灵通,知道皇上最近几日心情见好。据小盒子偷偷回报,好像因为皇上最近有了个可心的女人,那人是个小宫女,名叫小鸠儿的。小盒子说这事儿连太后都不知道……再加上掣肘之臣都已伏诛,也许这就是皇上突然想跟他自己的过去和解的原因。 可苻融也知此事不妥。 为苻菁修陵,别说朝臣们会反对,太后那关就一定过不了。为谋反之臣修墓,从古至今都没有这个先例,更别提是王陵了。 但苻融什么都没说,自从鱼太师满门伏诛后,苻融就觉得,整个长安城看似平静,但有一道命运的铁闸已经绞起,且已绷至极处,那绞盘早已收紧,如今做什么都来不及改变了。 第二日,皇上一清早就传来苻融。 他们此行,随扈的共有百余名期门军。 苻融一到,这队人马立时就向城东南的龙首原奔去。 苻融骑着一匹枣骝,苻生则乘着一匹骓马。 一出长安城,苻生就纵马疾奔,苻融忙催马在后面跟着,这一君一臣就奔驰在长安城外的古道上。直到把长安城甩在了身后数射之地,连同那些随扈的军队都远在一射之外了,苻生的马才慢了下来。 他仰天长吸了一口气,自语道:“终于有个可以喘气儿的地方了。” 接着他看向苻融,突然问:“那天,你还是去了?” 苻融愣了愣,立时明白了堂兄问的是哪一天。 ……行刑那天,苻融是去了东市口。 东市口那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只是人虽多,场面并不热闹,像一场千人合演的哑剧。他拨开人群往里走时,只看到了一张张紧闭的嘴。那些嘴唇紧紧胶合着,胶合的黏度就是当今皇权所能及的力度。 他看到鱼家老少被捆绑在地,一共六十余口。 他越过鱼太师那花白的胡子,看到了鱼欢。 他看到了鱼欢那张跟自己一样,同为长安城父老称许的,可谓俊秀的脸。恐惧没有让他的脸走形,自己的到来却让他表情抽搐了一下。 鱼欢的眼望向苻融的眼,那眼中似乎伸出两只小手来,要与苻融四手相握。他们曾在如此混乱的时局中谈书论艺,现在想来,那些行为简直奢华得不该存在。苻融用眼握着鱼欢的眼,他记得当年犹在枋头时,苻氏与麻秋对战,那该是整个枋头最艰难的时刻。枋头所有的住宅、营帐都乱成一团,外面路上的黄泥在无数人的脚下翻碾着,年幼的鱼欢跟自己挤在一起,躲在姜老的厨房里,鱼欢的肩膀一直在抖,靠在自己肩膀上……“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我想我会死”……苻融突然想起了当年鱼欢这句呢喃的话,以后他跟鱼欢哪怕言笑无忌,都没拿这句话打趣过他。直到这次被拘后,鱼欢通过探监的小盒子传回来下面这句:“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如果我死了,我们就分开了。” 因为有了这句话,苻融才回想起了当年那一句。 鱼欢是柔弱的,他这样的性子,在这个乱世里,根本无法存活下来。 ……然后那一把刀斩下。 苻融静静地闭上眼。 那一刻,他知道,他的成人礼结束了。 而这件事最荒唐的地方在于:他本以为堂兄杀鱼遵纯属乱命,可没想到,期门军竟然真的在鱼府中抄出了鱼太师叛国的证据:那是鱼太师与东晋谢尚来往的书札。 谢尚是晋国重臣,爵袭咸亭侯,官拜镇西将军,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后又加都督豫州扬州等五州军事,曾为东晋朝廷夺回传国御玺,在朝中可与桓温抗礼,可谓是现在东晋朝廷的股肱之臣。鱼太师书信与他相通,所言多涉劝秦归晋,确有卖国之实了。何况信中还多有密语,外人难解其说。 而这些书信都经过了苻融的手,由他转呈给皇上。他一看笔迹即知,这些,绝不是董荣所能捏造出来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听你所求,宽恕鱼欢吗?” 听到堂哥这话,苻融抬起眼,望向皇上。 却听苻生道:“小安乐,你该知我对你期望极大。你跟我不同,确是读过书的。我平时虽只与你笑乐,可你跟我说的那些如何管制太仓,如何平准、均输,限定盐铁,如何修改税赋的话,我虽没太听明白,却也知道你是用过心的。这些东西,你比我懂。而且朝中也有人动议,说他日我可以以你为相。我也盼着那一天……” 苻生的眼望着远处,似乎在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然后他回过眼,望着苻融。 “但那一天之前,你必须长大。” 苻融没有说话。 他不觉得自己的才能足以担此大任。 不过这是个乱世。一个乱世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堂哥继位时,年纪也不过二十岁。而当朝的耆宿,所作所为,也时常令苻融感到失望。 他静静地往下听着,只听堂哥道: “知道一个人如何才算长大吗?” ……苻融的心里叹了口气,他的眼中似再一次看到了鱼欢:而有的人,这一生都来不及长大。 苻生的独眼却望向远方:“我以前也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算是长大。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菁哥,要怎么才算长大。菁哥说,等你手上沾了血!” “此后我十三岁从军,为家族出征,那一战是与冉闵部下作战,我沾了血回来,回来后还问过菁哥,现在算是了吧?没想菁哥只淡淡笑了笑——你知道他总有一种像是嘲讽似的表情,他跟我说:你觉得这就算血吗?敌人的血从来都不算血!要等你手上沾了不想沾的血,比如亲朋的血,好友的血,杀过不想杀的人,那时才算长大。” 苻生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那时候我还不懂为什么。没承想,我手里第一丝不想沾的血,居然是来自他身上的。” 堂哥如此袒露心迹却让苻融没有想到。 忽听苻生问:“小安乐,你觉得,咱们朝廷,现如今最需要改的是什么地方,为何相比燕国和晋国,咱们尤其显得势弱?” 没想到皇上忽然会问出这么严肃的问题,苻融想了一下才答道:“只为咱们没有制度。” “制度?” “晋国虽已偏安江左,但他们这个汉人朝廷毕竟承袭有自,朝中不乏干才。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终归是要有规矩的,而他们汉人,经营这个,怎么也算经营了几百年,这样的国,不是打上一两仗,杀他们一两个重要的人,就可以轻易灭掉。而燕国鲜卑慕容氏,传国也有三代,且他们起家是鲜卑贵族,原来也自有地盘,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只有咱们氐人,自汉以来,都是与汉人杂处,从来没有机会自成格局。所以,我觉得我们跟他们比,少的就是一份规矩。” “那你最想改的规矩是什么?” “财赋。” 苻生愣了愣,难得安静地听苻融讲下去。 “皇上既然问到这里,臣也只好知无不言。比如,咱们现在虽有司粟内史,却不设大司农。司粟内史照说该管理国之财赋。可司粟内史一职,始终把持在强氏手里。从此国之财赋,竟不入太仓,反而大半都流入于少府。少府本该只能管理宫中花费,现今却越职兼管天下之赋。而少府把持财赋后,待后宫宽泛,却待天下严苛。百姓无隔口之粮,兵士无越冬之衣。长此以往,天下必将怨恨。” ——少府令强怀是强太后的族兄,自先帝在位时,强氏家族就声势日隆。由此朝廷的司粟内史一职几近虚置,而本该只管理宫中财政的少府监却强大无比。 苻融的这番话也正触到了苻生的痛处。 皇上其实自己也知此事不妥,但以强太后之强势贪婪,若想从强氏家族手里强夺此权,只怕必然会闹得相当难看。 皇上一时沉吟不语。 却听苻融道:“生哥,自晋乱以来,咱们氐人终于开始建国,先有巴氐李特入蜀,建国号成汉,可惜后来为桓温所灭。更有仇池国杨氏一直偏安一隅。而算下来,咱们氐人所建之国,最有气象的,要数咱们大秦了,且建都于关中形胜之地。千百年来,咱们氐人何尝有如此成就?生哥不趁此之机,一展羽翼,廓清朝政,宾服四方,与天下万姓以休养之机,只怕咱们氐人就再难找到如此好的机会了。他们汉人自夏以来,绵延三千载,若是咱们氐人也有这样的机会,生哥,那你,就是那个开天辟地的人。” 苻生不说话,一抖缰绳,纵马向前跑去。 苻融连忙放马跟上。 一时只听得风在耳边疾掠。 他们一路狂奔,转眼已到龙首原。龙首原上,但见一片祜黄连绵不尽,天上,苍云如铁。如此景物,正合苻生的脾气。 苻生忽一勒马,拉得坐下马急停住,侧首望向苻融:“安乐,我若将举国财赋托付于你,三年之内,你是否能给我弄得粮草俱足,以供我兵马踏破鲜卑,横扫晋室?到时,六合归一,重建秦皇霸业?” 苻融叫了声:“皇上……” 却听苻生截断道:“别跟我推托。如今,朝廷中可以为我捣乱的八个顾命大臣我全已诛尽。羌人、羯人俱归我麾下,我等了三年,才终于等来今日。也许,是该我一展手脚的时候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先问你。” “什么事?” 苻生脸上忽露出一抹笑意:“你可有在弄过一个女人之后,竟觉得满心欢喜?” 苻融听得猛地一愣,张开了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却听苻生问道:“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苻融满面通红,嗫嚅道:“我……只有一个女人。” 这次倒轮到苻生愣了,他伸手去摸苻融的头,纳闷道:“不是吧?小安乐,你只有过一个女人?可就是那个叫奢奢的?” 苻融满面赤红地点了点头。 苻生哈哈大笑:“你们彼此相得,想来很开心?” 苻融只有再度点头。 却见堂哥的脸沉闷了下去:“我却没你那么好的运气。说起来,我十三岁时,就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他脸上阴云密聚……那还是在枋头。 那事的起因他再忘不了,总之还是为了别人的轻视。兄弟们的轻视也还罢了,可他愤恨于来自母亲的轻视,所以他第一次就是强奸了母亲最心爱的一个婢女。他想起事后母亲得知时脸上那轻蔑的神情……这事儿他没伤着母亲,却伤了自己。母亲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这小犊子,他也只有这样才找得着女人了。母亲把那婢女羞辱式地赏给了他,可他从此碰都不要碰那个女人。 他不喜欢女人,从始至终就没喜欢过女人! 他记得自己长到十五六岁时,赤着身子来到荒野里……天,也是如今天一样铅重铅重的天,他裸身站在那里,他拥有自己的昂扬,却强求不来哪怕一丁点儿的亲密。 他记得当年哥哥苻苌的妻子樊氏看自己的眼神儿,还有父王的那些姬妾,包括弟弟苻柳的那些侍御,甚至包括自己此后的皇后。她们看他,都如同看着一只野兽。 没错,他不喜欢女人……直到,前日大醉,自己竟被经血玷污了身子之后。 这些他都没有说,他只冲苻融问:“你想没想过,弄出个孩子?” 苻融愣在那里。 ——皇上一直无嗣,这可是国之大事。 怎么今天,皇上会突然说及孩子? 却见堂哥的脸色铁青,他以前确实没喜欢过孩子——他知道那是一群多么残忍的小混蛋,他小时都曾一一亲历。 “我原来从不想在这混蛋的世上留什么种……”苻生望向苻融,眼光落在苻融身上时,神色难得地变得柔和了些。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弄完一个女人后,竟没有平时那么恶心。她不漂亮,更远远称不上绝色。只是,那时我忽然想:要是她给我生出个孩子呢?我竟没像平时那样第一念头是把那小东西给打回去。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孩子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都是些射出去就收不回的箭,有一天还说不定就绕回来,反钉在你的身上。因为他集中了你所有的毛病,也看清了你所有的弱点,你终究会躲都躲不及……” 他脑中一时想起了他的先父。 “嘿嘿!那中箭的神情,我在我那个天王老爹身上可是不止一次看到过的。他们就是你射出去,等个一二十年就会准准钉向你身上的箭!” 正说着,苻融只见堂哥脸上的神情突变。 他陷在堂哥的话里,还没有留意,却猛听堂哥厉喝道: “趴下!” 他听令趴下。 然后,他才听到了那“嗖”的一响! 苻融疾向前俯身,却已来不及了。只觉得肩胛骨上钻心地一痛。 他知道自己中箭了!他才一侧头,却见堂兄那壮大的身子猛地从马上跃出,向自己疾扑过来,那只独眼中闪着悍光,壮大的身体直撞向自己,撞到后,抱着自己就往马下一滚。耳边听到堂哥响雷般的喝叱: “有人行刺!” 话音未落,又有两声“嗖”“嗖”的声音传来。 苻生这时才把苻融扑下马,苻融胯下的马立时遭殃,哀鸣着倒地。可第三、第四支弩箭接踵而至,苻生再也躲闪不及,因为他护住了苻融,那两箭全钉在了他的腰胯之上。 苻融的脑子里只来得及想起四个字“诸葛连弩”! 却见堂兄把自己往前一推,抽出佩剑,直接就向弩箭来处掷了出去。而堂哥那壮大的身子紧跟着那剑,就向左前方草丛里扑去。 苻融被推得倒退了几步,只觉肩胛上剧痛,却不能让堂兄独当这狙杀,立住脚后,立时从侧面包抄了上去。 却见一只弩箭猛地射向堂兄。 他叫了声:“生哥!” 堂兄身子只略闪了闪,竟不甚避让,任那箭钉在他肩头,身子只稍顿,依旧向前疾掠。 不过五十步距离,偷袭来得快,苻生的反应也快。 待那五支弩箭射完,他已迫近偷袭者藏身处十步之内。 只见草丛中有人暴起,那人拨出佩刀,向苻生砍去。 苻生随身带的只有一把短匕,这时抽到手中,格了一格。那人连连挥刀,向前猛劈。 ——暗袭者是王昆吾,他埋伏于此,见到苻生与苻融纵马而来,本还担心他们奔行太快,来不及取准。没想苻生竟勒住了马。他拾机瞄准即射,只不懂,为什么准头明明取的是苻生,箭却射向了苻融? 功亏一篑啊! 这时他以佩刀猛劈,却见眼前这位大秦天子足足高过自己一个头不止,那只独眼狠戾地盯着自己,壮大得如同凶神一般,他知道,哪怕此时苻生已受箭创,只怕自己此行也已然无功! “生哥,接着!” 苻融此时已经奔近了些,叫了声,就将一把短刀扔向苻生。 王昆吾本要趁苻生接刀时下手,没想苻生根本没接,直接抬臂硬格自己的刀,但听得“铮”然一响,他醒悟,这个马上皇帝出行时臂上还带了护甲,接着觉得胸口猛地一痛,有根肋骨生生被匕首戳断了,那匕首卷了刃,可肋骨却顺势倒戳入自己的胸腔里。 他忍不住痛,向地上一倒。 倒地后,他已知无幸,向腰下一掏,掏出个腰牌来,就向自己口里一吞! 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死前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那把如此精巧难得的元戎弩,准星怎么可能是歪的! 而就在此时,他感到苻生那个铁塔样的身子也砰然倒地。他心头一喜:不管怎么说,自己终报大仇,算与这个暴君偕亡于此了! 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疯传。 “皇上遇刺了!” ——生还是死,没有人知道。 但遇刺的消息如此确凿,让人不能不信。 此时,苻坚正闷闷地躺在床上。 他正依王猛所嘱,装病在家。 锦褥香衾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不过这是母亲苟太夫人亲手抱来的,他也只能忍受。他这病既装得阖宅皆知,就只能被迫窝在床上演下去了。被子困得他热得难受,而更煎熬他的,却是那内心里良心的责备。 王猛那天的话言犹在耳。最后几句的意思无非就是:你要做伪。 此时他躺在床上,不由静静地揣测起自己与那个王座的距离。这念头他不是第一次有,在他刚出生时,背上就有个天生的赤色胎记隐隐突出,恍若雷文。 这胎记的纹样最后还是被祖父帐下的一位谋士、高平人徐统解读出来了,说上面字样隐隐是: 苻坚现在当然明白,那不过是徐统为鼓动祖父雄心而说出来的话——草付组成个“苻”字,臣又土可以组成个“坚”(堅)字。所以祖父给他起名苻坚。徐统解说给祖父听的话是:分寸草民本为臣,再临故土乃得王! 这段故事他从小常听母亲提起。不过,自从祖父故去,伯父执掌大权后,这件事母亲就再没提起过。 可今早,母亲来看他时,居然又重提起了这段旧事。 苟太夫人当时也没说别的多余的话,只问了声:“坚头,你背上那块胎记还在不在?” 苻坚愣了愣,他因嫌热,是赤着身躺在被子里的。 苟太夫人把他肩头上的被子往下推了推,背上的那块胎记就重又露了出来,太夫人喃喃道:“自你长大,好些年我都没见着这块记了……可记得当年徐大人怎么说的?可是……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太夫人语调平淡,话却说得很郑重。 苻坚诧异母亲会突然重提此事。 苟太夫人固然慈爱,可那慈爱多半是用在小弟苻融身上的,对苻坚一向颇为严厉。苻坚兄弟共有五人,可只有自己和苻融是太夫人所出,苻坚的哥哥清河王苻法就非苟太夫人亲生。苻坚记得自己小时做错事时,母亲就曾严厉地对他说:“再这样下去,你给苻法提鞋都不配了!到那时,别跟人说你是我亲生的。” 他没有答母亲的话。 从小母亲就教他慎言:与堂兄弟打架,回来不可告状;在外面听到什么重大的事,也绝不可多舌。 母亲的话一向点到即止,自己如果接话,那就会被轻视的。 却听母亲慢悠悠道:“建威将军今早还派人来问过,探问你的病好点儿了没有。难得他盛情,待过两日你能起床后,也该亲自上门去道个谢了吧?” 苻坚一时沉默。 建威将军就是李威,深受当今皇上倚重。他也是母亲苟太夫人姑母的儿子,按亲戚辈分来算,该是自己的表舅。 可此人,从来都是他与母亲之间的忌讳。自父亲苻雄亡故后,苻坚那时还小,母亲独撑家门并不容易。从那时起,李威就来往得勤了些。时间稍长,苻坚也感觉出一些不对。母亲却从未对他解释,可他对母亲与李威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对抗的。 李威身材高挑,相貌有威仪,照说长得讨喜。可每回看到他,苻坚就不由会想起自己那个头大腿短,长相颇为寝陋的父亲。 这时他瞟了母亲一眼。苟太夫人虽现在已被称为太夫人,其实年纪犹不足四十。可她鬓边已略有斑白。 母亲生得好,这一点,小弟苻融随她,而苻坚自己的相貌却像父亲多些,臂长腿短。也许母亲与父亲相配,心中一直有憾的吧?正因为此,每次见到李威的风姿威仪,苻坚都免不了心情大恶——他是代父亲不平。 他们娘俩儿从来谈话时都回避这个人的。母亲也从来没跟他解释过这段关系。没承想,母亲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郑重地提起李威,居然是紧接在提及他身上那块“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胎记之后。苻坚不用细想,也明白母亲语中的深义——自己若想成事,李威确是强援。 而苟太夫人生性一向严谨,为此,苻坚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和那个李威牵扯到一起。这时想来,难道,她与李威之间的这段关系,其实也把自己给考虑了进去? 只听母亲浅言辄止,转又叙起寒温道:“坚头,你这两天可觉得好了点儿?” 苻坚收回心思,笑应道:“好多了,只是天天睡在这儿,裹着被子实在躁人。” 却听母亲道:“躁也得忍着。你要知道,我一向不指望你如何大富大贵,只要你不比别人差就好。不过生此乱世,你又是咱们家嫡子,要自保家门,却不可退缩。满门的人都靠着你呢。你一切都好,就是生性坦直……这被子再热,你也得捂着,正可扳扳你的性子。要知道,精赤着身子,是走不到太极殿上去的。” 苻坚不由一愣。 他没想到母亲会跟他点出“太极殿”三个字。 自父亲亡故后,他母子俩头一次坦然对视。 苻坚的眼看到母亲的瞳子里去,却见那双略微发黄的瞳仁里深不可测。原来,自己天生的那块胎记,母亲从来不曾忘却。她不提,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这时,有个下人走了进来。 那下人手里拿着一枚算筹,脸上满是迷茫之色,冲上回道:“王爷,后门有一个卖柴的,说要见你,拿了这么个东西说你一看就能明白。守门的本要打他出去,可是那人气度不凡,守门的不敢自作主张,托小人特来讨个示下。” 苻坚看了眼那枚算筹,立时认出,那是在“十万居”中见过的、压在地图上的东西。 他略一犹疑,吐出个字:“传!” 下人应声而出。 身边母亲问:“来的是谁?” 苻坚想了想,知道不需隐瞒了,可还是踌躇了下才回答道:“一个朋友。他是汉人,曾隐居西华山,名叫王猛。” “可是那位与朱先生齐名一时的王猛王景略?” 苻坚点点头。 却听苟太夫人道:“那好,这人我要躲在窗后见一见。永固,满门上下,这回可是提着性命陪着你的。我若觉此人不妥,你可要听我的话,切不可留!” 苟太夫人说罢走了。 一时,下人回来,引进来的人果然是王猛。 苻坚也没料到王猛会在这时上门来找自己。他一见王猛到来,立时就屏退下人。却见王猛脸上一副端重之色。 苻坚先开口:“先生突然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王猛一开口就把苻坚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皇上在东郊龙首原上遇刺了。” “什么!” 苻坚腾地坐起。 却见王猛的脸上波澜不惊:“我相对早一步知道消息。皇上确已遇刺,要不了一时,这消息怕就会传遍京师。” 苻坚急问道:“那皇上此时……是生是死?” 王猛脸上依旧不见表情。 苻坚知道自己这句话问错了,可他此时方寸已乱,依旧往下问道:“是谁干的?可是……黄眉将军……下的手?” 王猛点了点头。 苻坚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了下来。 顿了下,才又问道:“那我,此时该做些什么?” 王猛脸上露出点儿满意的表情。 苻坚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终于问对了。 可王景略的回答却让他吃惊不小,只听他道:“依旧高卧。” “我就是怕大王听说后贸然行动,才专程前来相告的。” 苻坚一脸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个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还叫自己高卧? 却听王猛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做,那就是,请大王知会后将军,请他赶紧率兵,前去勤王护驾。” ——后将军,也就是苻坚的兄长,清河王苻法。 苻黄眉现在是卫大将军,比他低一级的有前、后、左、右四将军。而当今朝廷,前将军、左将军、右将军之位至今虚设,无人任职。苻法可谓除卫大将军苻黄眉,征东大将军苻柳之外,在军中职衔最高的人。 苻坚一时愣住:王猛这是赌皇上未死?且赌此次骤变,皇上必胜? ——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落实了,这位景略先生让自己按兵不动,果然是想先除掉苻黄眉。 苻坚一向与苻黄眉兄弟相得,这几日来也一直为此隐隐不安。王猛分明已看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忽然道:“大王欲救天下,可甘愿为此天下生民自断一臂?” 苻坚默默不语。 只听王猛道:“一臂若可断,何况从兄弟!就请大王叫人跟后将军传话,请他率兵救驾。另外,听说安乐王现在还跟皇上在一起!” 苻坚兄弟几个情谊颇深。 他与大哥苻法俱都极为关爱他们的小弟苻融。 苻坚也是经此一提才猛然想起苻融。他来不及再问什么,急传亲信过来,密嘱了几句,命他赶紧前去给苻法传话。 这么急慌慌地办完之后,眼见亲信走了,苻坚望向王猛:“景略,那接下来,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大王请派人去自己麾下营中压阵,暗令属军未得消息前,不得擅动。命属下平定辖区内治安。另外,建威将军李威素有守护武库之责,且武库距南军过近,大王也当暗中派人知会建威将军,让他坚闭武库,不得任人趁乱夺取兵器。” 苻坚点点头。 “然后呢?” 王猛淡淡道:“等。” “等什么?” “等着看光禄大夫强平,征东大将军苻柳,大司马苻安,以及宫中的太后,还有京里京外的南军、北军、期门军、羽林军,以及八校尉、十二城门候他们都做何反应。” “他们都知道消息了?” “或早或晚,都会知道的。” “先生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王猛低下头来,看自己那对宽大的手。 “我猜,一得了消息,光禄大夫强平会急赶入宫,面见太后,商议对策。而结果估计多半是会命令光禄寺手下的卫兵,以及期门军、羽林军紧守宫掖,按兵不动。其余的南军则掌握在征东大将军苻柳手下,他听到这个消息,只怕心中的想头会更复杂,毕竟,他是皇上的胞弟,且皇上又无子嗣……期门军虽归光禄寺管辖,却只是名义上的,那都是皇上亲兵,听得消息后多半会军心大乱,但太后不许他们动,他们群龙无首,也是束手无策。其余的,如八校尉与十二城门候,反应料来种种不一。大王只管安心装病,只作不知,咱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王猛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他也知道——是他自己一手触发了机栝,可他并不能真的料定结果。 其实他要的只是:乱就好。 ——朝廷中,东海王一支,目前毕竟势弱。 而势弱一方,只有趁乱,才能取利。 而这一次冒险的刺杀之举,他果能得利吗? 第四节 在手下的百余名期门军扈从赶到之前,苻生已重新站了起来。 他适才负创之下,拼力斩杀刺客,哪怕强壮如他,一时也觉得虚脱。 中箭的苻融挣过来要给他查看伤口,苻生却摆了摆手,对苻融道:“小安乐,我先把你背上的箭给取下来再说。你忍不忍得住疼?” 苻融点点头。 苻生叫他背过身,用手中匕首把苻融背上的衣裳划破,随手取下自己腰下的革囊,把酒洒往匕首上,又把余酒往苻融背上一浇,然后把匕首插入一剜。 苻融痛得一咬牙,苻生已拔出箭,用撕下来的衣襟把他肩上的伤给裹住了。 苻融再要看皇上伤口时,却听堂哥冷静地道:“不急,先给我查查他是什么人。我伤不至死,若不先查出他是谁,伏击随后再至,那时怕就真的活不成了。” 苻融上前搜身,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耳中听堂哥喝道:“撬他的嘴!” 苻融撬开王昆吾的嘴,那腰牌却已被他吞到了肚子里去。 苻融才略做犹疑,却见苻生一步上前,蹲下身,拿着匕首向下一插,在王昆吾身上从胸至肚猛力一划,立时脏腑俱露。 苻融在旁边只看得胃里一阵翻涌,他好容易才忍住呕吐的冲动,却见堂哥的手已伸进王昆吾的肚子里翻寻。苻融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却见堂哥竟在那里面把一块小小腰牌翻了出来,随手一掷,扔向了自己,喝了声:“念!” 苻生这一声断喝把苻融那股恶心劲一时噎了回去。 苻融接住那腰牌,眼见那上面沾的东西简直不堪入目,可也没工夫想这些了,他用袖子拭了拭,只见上面写着“掾吏王昆吾”几个字。 没等他念出,苻生已一眼看出了那牌子的制式。 他脸色立时黑了下去,哼了一声:“北军的样式吧?我猜小柳儿的麾下,没这等汉人式样的麻烦规矩!” 苻融心中也如受重击——没错,这确是黄眉哥北军幕府帐下牌符的样式。 却听苻生冷声道:“好,先是苻菁,现在又是这个苻黄眉,他们一个个都要我死!而我竟还想着要给他们修墓!何止孩子,连你的哥哥弟弟,都是等着钉向你身上的箭呢!” 他手里握着才从苻融身上取下的铁箭,只见那箭浑身都是精铁锻造,长约八寸,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此时,后面扈从的百余名期门军已赶了上来,一上来,就把两人团团围住,且立时个个把马首拨得朝外,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只两个随行的仆射急下马赶到苻生身边。 苻生已从苻融手里接过那腰牌,随手就向那两个仆射丢去。 两个仆射忙接了,彼此一传,立时色变。 苻融提醒了声:“皇上,你的伤……” 苻生一摇头,也不待随从处理,伸手把腰胯上的两支、肩头的一支箭就这么生扯了下来。 ——诸葛弩的弩箭箭身极短,长不过八寸,箭尖上却带着倒钩。 那箭一拨出,三道血就飞射出来,苻生手下的一个老兵立时上前,撕了衣襟来与皇上裹伤。 苻生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待那老兵把他的伤裹好后,才冲苻融道:“小安乐,你先回城,我叫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苻融问:“生哥,你呢?” 苻生冷冷道:“我?我要去北大营走走,看看黄眉那畜生有何颜面见我!” 苻融一惊,叫道:“皇上,不可!” 只听苻生冷冷道:“你觉得,我要不摆平此事,就这么回了长安,以后,这皇帝我还做得下去吗?那儿的牲口可不会比北大营少,你要我从此以后,都得独提一军,城内城外与他们连战吗?” 他此时冷静已极,全不似苻融平时见到的模样。苻融至此也才明白,这个堂哥,在阵前军中,是何形象。 他也知道,堂哥此时胸中必然怒火已沸。自己此时再也劝说不了什么了,只摇了摇头:“不,皇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跟生哥同去!” 苻生拿他那只独眼瞄了苻融一眼,淡然道:“你有伤,受得了吗?” “生哥受得,我就受得!” 苻生翻身上马:“好!那叫两个人回宫传讯,调期门军给我去北大营!小安乐,你跟我走。我细想想,就让你回了长安,知我有险后,还不知你会落在谁的手里,倒不见得比在我身边更安生!” 一百多骑在草野上飞驰。 苻融感觉自己正杀入风的营阵。 四周的风像无数块抖动的布,吹久了,跟你的衣衫融为一体,让你感觉自己像是赤身骑在马上……马鬃与自己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上百匹马的马鬃和上百个氐人的辫发一齐向后甩去……这还是苻融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经临战阵的感觉。 他骑行在堂哥后面,正可见到苻生腰胯后面浸着的血。他自己肩胛上也有伤,箭已入骨,此时虽已剜出,仍旧钻心地痛。 因为失血,他脑子里有点儿昏沉沉的。他怕自己会昏昏然间坠落马下,只能紧盯着堂哥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地盯在堂哥腰胯下那抹鲜红的血迹上。 面前酸风射眼,苻融只觉得四周的枯草长天一齐失了颜色,一切看起来都很淡很淡,只有堂哥腰胯间的血猩红触目。 原来生死关头,万物失色,一切的颜色终会变得极淡,而血,却以带着腥味的色彩凸显于前。 他张大了口,闯进喉咙的似乎也是腥涩的血味,原来战阵前的感觉是这样的! 北大营在长安城西北。 苻融跟随皇上,纵马疾驰数十里。 风在耳边呼呼地啸叫,他们奔行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期间还在南苑马厩换了一次马。好在亲卫胯下俱是好马,更别提他兄弟两个所乘的。 苻生绕城不入,环着长安城疾行,直扑北大营。 此时,北大营已经入望。 高高的辕门耸立在冬的荒野上。 整个冬原严峻得像头饥饿的狮子,那辕门就是狮子的口。 再奔近畔,就可以见到辕门内招扬的大旗上黑色丝线滚绣着的“秦”字。那字在旗布上扭曲着挣扎,猎猎作响。 苻黄眉一向治军谨严,辕门内营帐只见规矩俨然。这营帐绵延近十里,数千座营帐都统驭在这一个大字之下。而黄眉哥,如今却想把这个“秦”字也纳入自己名下吗? 苻融望着那辕门,心里却疑惑难解:黄眉哥若已打定主意造反,皇上此时赶来,岂不正是飞蛾投火? 而此次行刺,若真是黄眉哥指使,为何只派出了一个人? 或者,黄眉哥觉得:机密不可外泄,兵贵精不贵多。又或者,黄眉哥真正可托机密的人并不多,可驱使的真的只有这一个? 可他此时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也来不及向堂哥说些什么。他知道这个堂哥,一向是用情绪来做决断的。 眼见得前面百十余骑奔来,辕门前的士兵已然大惊。 他们是久战之兵,训练有素,远远的,苻融只见到那辕门口早有一列人马列队聚集。他们迅速分为两排,后面的一排人密麻麻地把弓箭举起,已是弯弓欲射。前排的士兵执矛蹲身,矛尖向外。 苻融双腿一夹,激得马往前一冲。 他开口喝道:“天子驾到!谁敢无礼!” 只见辕门内人马一时犹疑。 苻融即时喝道:“三军将士解兵迎驾!” 他们此时犹在一射之地外,那边兵士这时已认出了期门军的着装与苻生身上那身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骑服,不由个个大惊失色。 就在他们措手不及之际,苻融一马当先,已直冲过去。 辕门口的守卫多有认得他的,不由急避。转眼间,苻生一众人马,已扑入辕门。 他们入辕门后,就直取幕府。 这么百十余骑在北大营中纵马疾驰,那是有违军令的。 路边营帐中立时就有人探出身来查看。 苻融当先引领,一路呼喝:“天子驾到,六百石以下俱都回避,不得有违!” 那些探出来的身子见到他们服色,立时就又缩了回去。 一座黑色的大帐就在眼前。那是北大营的幕府。 ——之所以叫做幕府,是因为大将军行军打仗时,以帷幕拦隔,作为军机之府。幕府独自坐落在一片空场之中,四周十丈之内,再无他营。大帐之前,设金、鼓、执殳人与持铎者。那是号令之具。幕府前共设两刁斗,另外还有一面大旗。 北大营自建营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在营区内纵马疾驰。 苻融一众人马疾驰之下,已直扑到幕府前面。 苻生猛然勒马,随从期门军一时也个个勒得胯下马人立而起。一时,众马齐嘶,那百余匹马儿一齐叫起来,嘶声劈入冷冽的风里,闻之足以令人心惊。 幕府边士兵也忍不住大惊,呵斥道:“什么人擅闯中军!” 可一见到诸人服色,他们也个个闭了嘴。直待苻生一行人勒住了马,才见辕门口报信的兵士骑马飞奔而至。 他十分惊慌,竟直冲到大帐前,直接在帐门前滚鞍落马,然后不顾军仪,奔入里面去急禀。 幕府附近,本都是苻黄眉亲兵。 这时猛见皇上驾到,一时忍不住悄悄聚拢。他们都兵甲在身,远远列队,惊诧之下,却再无慌乱,足见苻黄眉平日治军之严。 苻融不由满面忧色。 北大营驻军号称十万,其中骑兵八千、兵车千余,可谓国之精锐。 以当今朝廷,北军精壮,而南军稍逊。皇上就算尽起期门军,连同京师南军,只怕也很难与北军抗衡,何况今日,自己这一方不过区区百余骑。 一时就见苻黄眉已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苻黄眉一身戎装,他是典型氐人的相貌,面上须眉皆黄。他年纪不过三十许,脸上还有一道箭疮。那箭疮就在他腮边,当年是直贯而入,如今疮口虽愈,但一边腮帮子上皮肤皲皱在一起,更添了分不怒而威之色。 ——十八年前,他即已从军。 ——十五年前,他曾在徐州与其太守鏖战,脸上箭疮即是负于此役。 ——后赵青龙元年,苻氏自枋头归长安,他已是军中大将,与苻菁并雄一时。战潼关,渡黄河,俱建奇功。 ——先帝皇始五年,晋桓温北伐,他独守京师左翼,尽焚田间之麦,由此得阻桓温,令桓温不得寸进。 ——就在去年,他还曾率龙骧将军苻坚、建节将军邓羌讨平姚襄。 这样一个人,对大秦可谓居功至伟。 这时苻黄眉走出幕府帐门,停下身来,平视着苻生,并不太过靠前,只把双手一拱,冲皇上道:“圣上驾到,恕臣戎服不拜。” 他心里也自惊疑,不知皇上突然驾到是为何事。 一块腰牌却从苻生手里“脱”地掷出,直丢在苻黄眉面前的地上。 苻生一挥手,身边的期门军本带着王昆吾的尸首,把他横在马前,这时应令把那尸首推落鞍下。 却听苻生厉声道:“黄眉小儿,你要杀我?” 苻黄眉一抬头。 只听苻生道:“这是你的人——幕府掾吏王昆吾是否?” 尸首一被推落,左近的人都已认了出来。 苻黄眉一皱眉,还没明白王昆吾与己何干。 却听苻生朗声大笑,他一笑起来直如熊罴虎豹一起嘶吼,与他同临过战阵的人怕无人能忘却他的笑。 只听他道:“你叫他埋伏龙首原,试图杀我!我倒想知道,今日,你还有何面目与我相见!” 说着,他随手一掷,那把诸葛弩与他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铁箭都掷到了苻黄眉的面前。“无需狡辩了,这种汉人的玩意儿,要数你这里最爱收着。” 只听他厉声道:“你即如此大逆不道,弑君谋位,还有何话说?”说时,他手往鞍侧一探,转瞬间,已操弓在手。 揽抱之下,那弓已满弦,箭尖直指苻黄眉:“人证俱在,今日我不杀你,还道世间没有天理!” 第一节 增成舍的屋顶是重檐歇山式的。 歇山顶的脊线更峭薄一些,它不似庑殿顶那么端方厚重,却较庑殿顶多了分雅致凝秀。 ——父亲当年修复这里时,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居住在这里。 洛娥记得自己小时候曾问过父亲为何如此醉心于修复宫室,父亲想了想说:“因为,这里是天下之范。” “天下之范?” 洛娥有些峭刻地想。 她现在就住在这宫城里,皇上、太后、妃嫔乃至文武百官、太监宫女就是她每天必须打交道的人。她当然清楚他们是些什么人……奢愿而焦虑、懦弱而残暴,这是她对身边人的评价。 这就算是天下之范? 可她知道,父亲说的当然不是这些。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宫城是随着父亲。那会儿,这儿还是个巨大的修复工地。前赵修复过的宫城在遭遇兵火后早已颓败,放眼望去,到处都有兵火焚烧过的痕迹。她看到一根倾倒的楠木大柱,那大柱粗可合围,漆面斑驳,且已烧焦了一半。它斜靠在巨大的台基上,台基上的砖缝里面钻出野草,像披头散发的后妃,头发从地底下长了出来,愁惨成绿色……满眼切实的玉碎宫倾之感。 ——修它有什么用? 洛娥当时这么想。 世间何来千年大殿?哪怕父亲再苦心把它修好,哪怕修得再怎么美轮美奂,可终究,它还是会被再度烧毁的吧? 父亲像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淡淡地说:“没错,宫殿可能会不停地被毁,可‘范’不会——砖木难久,可范式长存。” 这句话,她读了很多年,至今才略微明白。 “姐姐,你听说了吗?皇上在十万大军中,亲手取了卫大将军的首级!” 小鸠儿难掩满脸兴奋之色,她一激动起来就有些叽叽呱呱地收不住,嘴里的话跟爆豆子似的。 “皇上在龙首原遇刺,为救安乐王,自己却先负了伤,他带伤斩杀了刺客,还来不及裹好伤,就带着身边那一百多亲兵,直闯北大营的十万大军,在卫大将军还没回过神儿来之前就把他给射杀了!十万啊!北大营的大军可有十万之多!” 清早的阳光从窗棂里透进来,照在小鸠儿的脸上。她的脸上细细地蒙了层茸毛,好像能把落在上面的阳光粘住似的。 洛娥有些怜惜地看着她的脸,心想:年轻真好,这么杀人溅血的事情说起来都那么意兴遄飞的。 她在帮小鸠儿梳头。 一清早,她如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她每日五更即起——增成舍地处掖庭宫,现在是掖庭八区之首。掖庭八区里住着整个宫城的千余个宫女,她们都是洛娥的责任。 每天她们的职分、赏罚,胭脂、花粉,乃至扯皮拉筋……这些洛娥都得管。小至谁担哪个宫殿的水,谁踩坏了别人的鞋……可她知道,无论太后对自己如何怀揣着不满,也无论皇上其实对自己多少有些不耐烦,可他们还是要留着她,就因为,她现在就是这宫里那个活着的“范儿”。 自从小鸠儿入宫以来,她就待这小姑娘极好,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偶然间听到了这小姑娘跟别人说起初见自己的模样。 那个日子……该是春暮吧?也是她父亲亡故的时节。小鸠儿第一次见到她,是被人引到这增成舍的殿前。 小鸠儿说,她第一次见到洛娥姐姐时,洛娥站在这增成舍的台阶上,阶上满是落花,洛姐姐一身宫装,长身肃立,她那奇特的汉人长裙的边角拖在地上,好像那些花儿是从裙上面的图案里掉落下来的,让她觉得:这姐姐是在那青整的石阶上长出来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却又觉得,宫中的人,或许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小鸠儿的口语当然相当稚拙,那还是洛娥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自己的形象。她努力回想那一天的情景——那时的自己该是在追忆着父亲吧?可无意中,自己原来已长成了父亲口中的那个“范儿”。 在他人的语言里,她才惊觉离开父亲已有多久了。而自己,原来已经长大,长大成这宫里流动的“范儿”。 照小鸠儿的说法,自己的衣裳里像藏着无穷无尽的隐形的线,在这宫里走到哪儿,那线就布到哪儿,让下层的宫女们遇之闪躲,不敢稍微逾矩。 想到这儿,洛娥不由苦笑了下。 就在前两日,太后还把她召了过去,向她询问汉人宫廷里的制度。 宫里这千余个宫女有一些是在前赵的宫廷里留下来的,经过杜洪的手,再留到本朝;有一些却是先帝攒下来的。可无论一个男人的奢愿有多大,这千余个宫女役使起来却也是个麻烦。人世总是这样,有人就要有等级、有秩次。在朝廷里,管那就叫做“有秩有品”。而如今的整个宫里,却是失序的,人无恒责,也无常职,到处都哄乱哄乱的。 所以太后问她汉宫里的女人们等级该是如何划分。 洛娥是这宫里不多的知书识礼的女子,太后问了,她只有一一细禀。 ——说起当日长安城的宫里规矩,那可是相当麻烦了。当日西汉的长安城,宫中女子共分十四级:从昭仪起,到无涓止:依次为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 她把这些美好的名字轻声念起时,感觉那些字眼儿像嘴里吐出的一朵朵花儿。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所谓“范儿”不过这样,用最美好的语言把最生冷的现实统筹起来。粉饰过后,再丑陋的东西似也能看了。 她垂着头,偷偷扫了太后一眼。太后虽说出自氐人旺族,可氐人当年毕竟属于蛮夷,族望再高也总不过那样的。 洛娥还记得老帅在的时候,每遇大事,当年的太后与东海王的母亲苟太夫人这妯娌两个,率领近百个灶下婢,给老帅那群人埋锅造饭的情景。 ……烟熏火燎,她们妯娌两个又不和,各有各的亲信,每次做饭,都像是一场战争。为此闹出来的争闹厮打就是老帅都不免觉得头疼。 而如今,当年统领灶下婢,要为阖族人整顿吃食,还兼要与妯娌相互斗法的那个女人已端坐于深宫了。珠帘漫漫、玉阶巍巍,她也要开始操心起宫女们的秩次了。 太后是个能干的人。先帝这份家业,有一小半该算是她的功劳吧?可先帝登基之后,不断地搜求,弄得宫女规模已过千数。当年太后未尝没为这个气恼难安吧?而如今先帝甩手走了,这些个宫女终究要留给他这个正妻来安排,不知在太后心里,这算是麻烦,还算是安慰? 洛娥偷眼一扫太后,暗暗觉得,也算两者兼而有之吧。 可她口里不敢停,继续细细地数着:汉宫之中,宫女还有爵位的,要数昭仪位份最高,位同丞相,爵同诸侯王……而娙娥位同二千石,爵同关内侯……连最差的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衣等,虽然无爵,却禄同百石。 她看到了太后脸上的悠然神往,感觉到太后在想象着自己端居在深宫里,要依次从昭仪起,直到那夜衣,踩着她们的背一路踩下去,踩过不知多少等级,最后才踏得到泥地,这种感觉会让太后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云端吧? 可惜这种俸禄,本朝是断断供应不起的。 洛娥把由汉至晋的宫中品秩之例一一详述,足足讲了一个下午,最后太后还是裁定,不依西汉之例,就依东汉洛阳宫中的品秩,除皇后外,其余人等只分四级:贵人、美人、宫人和采女。 ——这想来也是父亲口中的“范儿”,无论这个氐人朝廷仿效过来简陋与否,可它依旧是个“范儿”。 有范儿真好,这些日宫里上上下下,人人心中口中念的就只有这个,连皇上突然射杀卫大将军,外面这么血腥的事传回来,消息进到这有范儿的宫廷中,都显得冲击力没那么强了。 洛娥还记得,当年在枋头,老帅诛杀旧部高遇明,将其车裂之,那消息传到家里时,上上下下的女人们是如何的惊慌恐惧,乱成一锅粥的。 人都容易躁动不安,躁动就易失控。尤其是女人,在这大内深宫,当然必须有一张细细的、无所不至的蛛网把大家都粘起来。 粘好后,外面再大的天崩地裂在这秩序严明的宫里也会弱化为一件小事,一个有序世界中小小的无序。 ——皇上射杀卫大将军? 那只不过是宫里这张蛛网遭遇了一点强侧风罢了。 洛娥每日把外面的事处理好后,就会赶回来给小鸠儿梳头。 这小丫头依旧不太会自己梳头。而洛娥也喜欢给她梳头。这些天来,为了评定品秩的事,宫中的这些女子简直闹翻了天。当然再大的波澜都是通过窃窃私语来完成的。相比那个,洛娥更情愿一根一根地给小鸠儿编这满头的小辫儿。 她喜欢小鸠儿现在这样的时刻,像一只小鸟儿揣着它惴惴不安的心脏。在这小姑娘心里,也揣着她同样惴惴不安的心事吧? ——世事变化得真快,刚入宫时,这小丫头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传说,是那么仰慕皇帝;可接下来,她又开始如此地害怕那个皇帝,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就在前些天,她还怕他会杀了自己;可现在,她却在讲述着那个男人的事迹。 可惜她还小。也好在她还小,分不清楚现实与想象的边界。 洛娥却知道,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的。 她的消息自然比小鸠儿来得快且详细。 洛娥现在是宫中女史,太后虽明令宫中品秩分为四等,却赐了她个娙娥的头衔,是在那四等之外。估计如此特例是因为太后也没想清楚要如何对待自己,所以就弄出个成例之外的品秩来安置自己,以后如何处置,都不成大错。 而这宫中,除了她之外,还没见谁能同时获得太后与皇上的信任。所以她什么都不缺,别人能用来讨好她的,也只有最快捷、最详细的消息了。 她知道:其实皇上射杀苻黄眉后,一度被困在了北大营里。 北军之中,苻黄眉的心腹将士并非驻扎在中军,而是驻扎在北大营的东南两端。东首是中郎将蒋武,南端则是虎牙将军姜古。这当然也是出于苻黄眉对城中南军的戒备。 北大营占地极大,方圆十余里,营帐连绵。等苻黄眉安排的驻守南端的心腹将士、他的郎舅姜古带着人马赶到时,解救苻黄眉已经来不及了。这些苻黄眉麾下袍泽一度鼓噪起来,当时情况可谓危急。如不是安乐王苻融脑子冷静,在皇上射杀苻黄眉之后,立即收束北大营中立场较为模糊的部队,尤其是骠骑营中的校尉龚鲁崎,立时在幕府周边结起一道屏障,事态发展只怕极难预料。 ……那些男人的游戏…… 洛娥脑中有些轻蔑又有些忧伤地想:外人看着一支军队总以为它是铁板一块,可这世上,只要跟人有关的,就没有什么是真正坚实的。没有什么东西真会是铁板一块。 苻黄眉也算一代雄杰,他也只不过能勉力维持一个整体的表象而已。他统领三军,就要以人驭人,待人就不能不分亲疏厚薄。既有亲疏厚薄,就有可能分化。 想到这儿,洛娥就不能不佩服小小年纪的安乐王的决断能力。这世界,终归是要留给那些能一眼看出矛盾并抓住矛盾的人。他在刹那之间,抓住了北大营中的关键人物龚鲁崎,一直备受压制、未能用事,却距离中军最近的龚鲁崎,就是这一招,他暂时保住了皇帝的安全。 可事情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清河王苻法带着麾下人马赶到。 ——苻法是后将军,手下能调动的兵马也有八九千数。他得到了弟弟苻坚的消息后,就与期门军暗通消息,得知皇上的去向,也终于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赶到了。 洛娥脑中纷乱,回过神来,却见小鸠儿正在铜镜中望着自己。 洛娥面上虽神色不动,心里却悚然暗惊——黄澄澄的镜子里她看到了一道不甚熟悉的目光。那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小鸠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窥伺,有着猜度,也有着一点疑忌。这目光洛娥不是不熟悉,只是没想到会从小鸠儿的眼中射出来。虽然那道目光即时闪开了,洛娥却明白,这个她梳着头的小女孩儿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却见小鸠儿回过头来一笑:“姐姐,你怎么不像我一样感到开心?” 洛娥梳着辫子的手略微地慢了慢,她感觉到这简单一句话里隐隐的杀气——这小姑娘以前依靠自己,是用自己跟其他人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人的;而如今,她开始用皇上跟其他人和其他事的距离来判断别的人了。 她只觉自己心里凉了下,脸上却笑了笑:“因为我是汉人啊。你们不总说,我们这些汉人是既不会开心,也不会愁苦,一个个都是戴了假脸的木头人吗?” 小鸠儿也笑眯眯地道:“可姐姐,我没把你当汉人。” 洛娥握着她的辫子,像握着一只小鸟儿初长成的翅膀,那新生的硬羽再不是毛茸茸的,开始有了点儿扎人的硬度。 她只笑着说:“可姐姐没有资格像你那样的为皇上感到开心,不是吗?” 这句话一时填饱了小鸠儿的虚荣心,把她的心思岔开。只听小鸠儿道:“姐姐,你说明儿皇上就要回来了,我是穿什么才好?” 她低着头有些厌弃地看着自己那身宫女的装扮。氐人的宫装因为没有定例,做得有些四不像。可以前小鸠儿从没在意过这个。 只见这小丫头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姐姐,你说,现在宫里开始分品秩了,皇上他会……给我赐个什么称号呢?” 这简单的一句,却像在洛娥心里掀翻了古书里看来的宫廷中波诡云谲的盖子,下面的深渊怕是这说话的人再也想不到的。 她仿佛已看到了等在这小姑娘与自己面前的将是什么,那些“咫尺长门闭阿娇”,那些装着“人彘”的坛子……她轻轻笑了笑:“你不是说,你只在乎皇上这个人吗?” “我跟他两个人时,我是只在乎他这个人。可是,还有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姐姐你知道,那些,就是菖蒲宫的那些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儿都怪怪的,我也老觉得自己被他们看得像做错了什么,浑身都不自在。无论怎么,我都得要个名号。” 小姑娘的口气执拗得惊人。 洛娥叹了口气,她忽然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道咱们这增成舍里,三百多年前,还是汉宫的时候,住的是什么人?” 小鸠儿一时愣住,她最喜欢听洛娥姐姐讲古,这时却不知洛姐姐怎么会岔到这儿来了。 “是谁呀?” 虽是问话,却问得有点勉强应付。 “班婕妤。” “班婕妤是谁?” 洛娥笑了笑,轻声念道: “真好听,可是,它讲的是个什么意思?” “这几句就是班婕妤写的。她说的是团扇。就是你刚进宫时见到觉得新奇,喜欢得无可不可的那个——那就是她创制的。这诗里的大意是:新裁制好的齐纨团扇,洁白得像霜雪明月,被主人藏在袖子里,随时可以摇动纳凉,可转眼秋天就要来了,到了秋天的时候,它就会被弃置一边,不再被主人想起……世间物情大致如此,如果能早知道,就会少些愁烦,不至于事到临头太悲伤。” 小鸠儿的脑袋忽然不自觉地在她手底下挣了挣。 洛娥还没反应,只听她粗着声音说:“汉人的那些东西我不懂。皇上也不是汉人。我们氐人,什么都直来直去,没有那些弯弯绕儿!” 第二节 皇上遇刺的消息传来时,董荣的心都吓得停顿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吩咐手下人紧闭府邸大门。 董府之中,养的还有百十余个卫士。董荣对待属下一贯严苛,可对这些卫士一向不错,是当死士来养的,现在该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可接下来他不由对自己苦笑,感到自己的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关个大门就关得住外面整个长安城吗? 那一刻,他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都在颤。花了这么大心力修缮的府邸原来不过建在随时可能溃堤的地面上。 他出身本非士族,借着这乱世,好容易在这氐人朝廷中安顿下家业,可如今,倚靠的大厦将倾……没等他回过神,就见赵韶、赵晦两个先后赶了过来。 他们三个在朝廷中同气连枝,在扳倒了司空王堕之后,该算是目前朝廷中最风光的几个汉人了。赵韶、赵晦和董荣一样,都是文学之臣,出身亦非望族。他们此来,是要在董荣这里讨些主意。一直以来,他们两人都以董荣为胆。 赵韶带来的消息却是,光禄大夫强平已经进宫,估计是觐见太后去了。而宫里传来的风声却是,太后令期门军与羽林军紧闭宫门,又传令城门候紧闭城门。光禄寺统领的兵将都派去十二城门候那儿协守,当然是带着监视的意味。 赵晦带过来的消息却是,征东大将军苻柳在集结南军。 三人相顾,一时面色惨然。 还是赵晦先开的口:“不知皇上遇刺后,现在龙体平安否?” 赵韶冷笑道:“平不平安又怎样?现在,期门军在太后手里,南军在征东大将军手里,而且他们分明都已弃皇上于不顾。” 几个人一时猜度,对皇上下手的究竟是谁?一时疑是统领北军的卫大将军苻黄眉,一时又怀疑是征东大将军苻柳,甚至暗疑是太后亲自派人下的手。 “说那些都没用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董荣迟疑了下,缓缓道:“说不得,咱们还是得抢先上书,请太后出来临朝听政为好。” ——时局若变,抢先抱住一棵大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一语未完,赵韶与赵晦两个已抢过纸笔,开始草拟起奏章来了。 他们三个本都是文学之臣,起草个奏折当然不在话下,只是其间,赵韶的手一直在抖,写坏了好几张纸,赵晦更是把砚台都打翻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派出去的小厮又传回了惊人的消息,说南军人马去武库准备开库领取兵器,没想到守卫武库的建威将军李威说未得圣旨,不得擅动。南军校尉为李威所阻,两边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眼看要打起来了。 一时,赵韶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董荣推开他,亲自拟好了奏折,吩咐人打马送往永宁宫。 他知道现在永宁宫宫门紧闭,一时半会儿递不进去。吩咐那人只要一有间隙就要把奏折递上去,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奏折送往光禄大夫强府,请强平代奏。 这是遇风转蓬的一着险棋,招数还必须出得快,若迟了,给别人抢了先,也就没啥功劳了。 可接下来,董荣不由后悔:这一招棋他走得真是大错特错! 接下来传回的消息变得更加混乱,一说后将军苻法携领羌骑校尉、虎贲中郎将聚集起了八九千人马,已经出城,去意不明;一说建威将军李威率手下将士死守武库,令诸军不得近前半步;一时又说皇上已死,安乐王一同护驾身死……没人想到皇上遇刺后居然会直扑北大营,更没人想到他真在十万大军中斩了苻黄眉! 更没人料到的是,在皇上斩杀苻黄眉后,借安乐王之力居然暂时稳住了局势,接着清河王苻法赶到,完全平定了北大营的局面! 北军已定的消息一传回来,董荣就叫人急追先前派出去的送奏折的使者,自己在家里急得连连踱步。 ——可奏折已经递上去了! 折子是三人联名的,谁都逃不了。所谓时危见臣节,板荡识忠良,皇上已安,若回头知道有这么一个奏折存在,董荣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接下来的几天三个人都变得极为焦灼。皇上应清河王与安乐王所请,暂住北大营,就驻跸在北大营疗伤。 董荣明白,此举名义是疗伤,实际一为整顿北军,稳定军心,在苻黄眉死后收拢北军统率之权;二是为了应对城中不明的局势,皇上暂时不会轻易回京。 没想清河王苻法果然是一把好手,在北军中居然一人未杀,就已安稳住了军心。而安乐王代皇上草诏,传旨回京,安抚民心。 本来人心浮动的长安城在那道诏书下居然平静了下来。本来卧病的东海王苻坚扶病强起,率先奉诏,其次如待诏吕婆楼、建威将军李威等,连远在潼关的建节将军邓羌都传来奏折,誓言其勤王之意。 又过了两天,皇上传旨,说留下清河王苻法暂践“代卫大将军”之职,统领北军,自己将率安乐王苻融起驾回京。 董荣一听到消息,急忙传语赵韶、赵晦两个,三个人一时忙着发动朝臣,要动员百官一同出城迎驾。 ——皇上遇刺之时,未能效犬马之力。如今皇上回京,他们三个得拼尽全力,把这迎驾的功夫给做足,才能略赎前愆,以谋自安。 长安城西边的直城门、章城门与雍门三座城门全部洞开。因为不知道皇上会从哪座城门进来。 此时太阳已经西落,温煦的光从城外斜直地铺过来,透过城门洞,铺出了九条泛满碎金的路。 迎驾的百官都候在城外里许处,这数百个大小官员的衣着各具特色,氐人的、羌人的、羯人的、汉人的……蔚为壮观。可人数虽多,场面却极为肃穆。他们从早上就在这里候着了,没想皇上迟迟未归。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倒还没饿着,那些二千石以下的却早已饥肠辘辘了。 皇上先前基本上废除了一月一大朝、三日一小朝的惯例。今日这场面,倒是当今皇上继位以来难得的冠盖交接,济济一时。 东海王苻坚也厕身在候驾的人群中。他今日带来的人马不算少,作为龙骧将军,身后簇拥着数百精锐之兵。这些天,他在京城中,奉旨率兵弹压乱局,今日带兵出迎,声势颇盛。除他之外,同样带兵出城的只有建威将军李威了。其余人等,当此大变,为了避嫌,好歹都要轻车简从。 王猛乔装跟在东海王身侧。 今日这场面,权翼、吕婆楼、强汪等各有职司,倒不便与苻坚同候在一处。 苻坚看着鸦没雀静地静候着的数百官员,轻轻嘘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长安城中终究是人心思定。” 王猛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苻坚问:“先生可有异议?” 王猛道:“这平静只是出于恐惧,如杯中之酒,已全注满,上面的水面都已弓起,再加一滴都必然四溢。人心思定?我看未必。” 这场迎驾的好戏是董荣几个力主的。 今儿,他看到百官齐至,本已紧绷着的心略微松弛了一些。他知道皇上喜欢排场,尤其在这样几乎兵不血刃地平定了一场大乱之后,百官出迎的场面必定会令龙颜大悦。可他完全没料到的是,突然有羽林军从城内飞骑赶来。羽林军本是宫中仪仗,这时两两成队,列驾而来,不由得就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然后,才见到一驾凤辇从城中驰出。 ——“太后来了!” 一众官员一时窃窃私语。 随驾伴护的是光禄大夫强平与征东大将军苻柳。 太后强氏与皇上一向脾气不合,这几乎是朝廷中公开的秘密。从没人想到今儿太后居然肯懿驾亲迎。 董荣见到太后出迎,心里就暗呼一声“不妙”,他苦心安排的排场无疑要被全抢了风头。他擅长揣摩皇上心思,情知皇上虽桀骜难驯,可内心里对这个母后却仍旧是孺慕且忌惮着的。今日太后肯亲身出迎,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大给足了皇上面子。而他母子若由此弥合此前裂痕,加上自己未曾追回的那道奏折,以后在朝中立足只怕就更加困难了。 ——作为一个汉人,且不过起身于文学侍从之臣,董荣一惯是在朝中诸股势力的夹缝之间勉力图存的。如今如他所谋,鱼太师已死,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无一幸免,甚至手握重兵的卫大将军苻黄眉都倒了,他本该庆幸,可他同时也感到,自己能够腾挪的空间已越来越少。 一念到此,他额上已是冷汗直冒。忽然望到不远处拥兵驻马的东海王苻坚,只见他照旧身长腿短,站在那里却隐现威仪。若是太后那边靠不住,东海王这边又如何呢? 从北大营到直城门的距离本不过十余里。可皇上动身得很晚。随侍的苻融知道,这是皇上心中有气,所以明知直城门外有朝臣在大冷天里候着,却故意拖延,迟迟不肯起驾,只管让他们等着。 他们直到申时才从北大营动身。 随扈的除那百余名期门军外,就是骠骑营龚鲁崎麾下的千余名骑兵了。皇上已封苻法为“代卫大将军”,龚鲁崎则直擢升为“定军将军”。 这一队人马从北大营迤逦行来,一路上荒草连坡,尽被霜染。马蹄踩在重霜的草上,却给人一种“缓缓归矣”般的闲适感。 苻融陪着堂哥并骑走着,他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冲皇上道:“生哥,我老觉得,这次咱们遇刺的事实在可疑。” 苻生侧脸冲他一笑:“怎么,黄眉儿死都死了,你还要替他讲情吗?”这疑惑,也真只有苻融问他,他才不会动怒。 只听苻融道:“这事儿若果真是黄眉哥做的,一是,他既探得皇上行踪,行刺怎么会只派一个人?二是,那人居然随身还带有北军的腰牌,以卫将军的谋略,谅不至疏忽至此,我想……” 他话还未完,就听苻生沉声道:“你以为我不觉得蹊跷吗?” 苻融听着一愣。 却听苻生道:“可那个王昆吾确是他帐下的人不是?且还算他的亲信。这一场刺杀即出,哪怕指使的人不是苻黄眉,我也只能杀了他。否则,一旦我带伤回京,天知道还压不压得住城里那些早想捣乱的混蛋们。何况,黄眉儿终究也会知道刺杀之事,哪怕不是他干的,必然也会心生疑虑。我不杀他,他也要疑我杀他,最终还是要抢先来杀我的。” 说着,他的脸色越加阴沉起来。 “那时,整个北军号称人马十万,且都在他掌控之下,你要我重创之下,再带领人马,与他两军对决吗?我固好杀,这天下也尽多可杀之人。不过,真要两军对战,我跟黄眉两个鹿死谁手还真不知道呢。那时死的人可要多得多了。况且,如若真不是他指使的……” 他那只独眼中泛起了一层更深的郁怒,那郁怒可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暴怒更加沉闷,后面像压着无数的雷声隐隐轰传……那郁怒分明来自他的身世。 他没有再说下去,苻融却已经明白了:如果这场刺杀不是苻黄眉指使的,那敢发起这场刺杀的人,在皇上的心里,就是更可怕、让他更不敢触碰的人物。 苻融的内心划过了两个字:太后……然后就惊惧得不敢再多一语了。 堂哥虽然一向暴躁,他的母后虽然一向对他未见得好,可堂哥确实很少忤逆母后的主意。若这事真不是苻黄眉主使的,生哥说得没错,他即使错杀也要杀掉苻黄眉,否则,他母子还如何能见面? 他们虽走得慢,十余里的路程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光景。 眼看一列人马走近了直城门。 时间已近黄昏,苻融抬眼望去,只见路两边的枯草为霜尽染,一片银白。那片银白如此阔大,遥接两边的荒原。而前方的城门洞开着,落日余照顺着城门洞返照进去,照在城里碎石铺就的路面上,但见门洞里一派辉煌。 ……大难归来,他们重返长安,却见眼前一切铺金碾玉。长安城静默辉煌,像他童年时听说过的那个梦幻之城。而城门外,百官冠冕而候。 这像一个王者重临,盛大归来的场景……可总有些什么不对。 苻融怔怔地抬眼向上望去,只见天地、城池,落日熔金、荒原霜染,他所经历的那些惊险跳荡的人事,在这天地城池看来,怕不过恍如儿戏。 而遥遥的那些百官已跪拜下来,像那壮阔天地间一些小小的牵线木偶,看着荒唐可笑,可笑中另有堂皇。 可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人的世界,也是他唯一可以归来的家。 ——却见对面一驾凤辇缓缓驶出。苻融为那辇上装饰的金铂刺了下眼。 ——啊,太后来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可他侧眼一扫,却见堂哥那只独眼里的神采先怔了怔,接着,里面像是湿了,仿佛看到了一个从不曾对他展开的怀抱这时竟对他敞开了。 那表情居然是出自堂哥脸上,让苻融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凄怆。他看着堂哥的马小步上前,与太后的凤辇越来越近,却觉得堂哥的背影像在无力地挣扎着。 尚书府的书房里,灯一直亮着。 已经快三更了,董荣还没睡,他在等消息。 今日城外,太后与皇上,母子相见的一刻极让人动容——历尽劫难、终于履险如夷归来的圣上重新遇到他的母后……皇上的喜悦虽然压着,但董荣已经感到。 他自己当时满眼含泪,浑身颤抖,跪在那里。 在皇上独眼扫过时,他相信皇上该都看到了。 旁人的惊诧——惊诧于太后与皇上难得的弥合旧怨——他这双眶之泪应该显得尤其珍贵。当然他也不全是在演戏。董荣明白,自己的一门一族,所能仰仗的,也唯有皇上。强氏一门势旺,不需要他这个汉人,太后的门庭水泼不进。所以看到皇上安然归来,他确实满怀感激。 但他知道一切不会终结于此。 ——董荣历经丧乱,深知所有的情绪都是真的,比如他的女儿韶华降生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欢喜。可他也知道,动情只有一刻,利益才更长久。鱼遵死了,苻黄眉死了,这死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朝中势力必然要重新整合。他深夜不眠,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与结果。 果然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个小内监来了。这小内监当然是长祥派来的。 长祥就是他安在宫中的眼。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放心的,知道这个族侄哪怕睡着时,也会留一只眼睁着。 小内监带来一个蜡丸。 董荣叫人带那小内监去饮食,独自一人后,才剖开蜡丸,看里面的信。信上话不多,文字简略,却也详尽。董荣看完后,立即将信在烛上点燃,焚之于一个小兽首香炉里。 他抬起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太后今日难得出宫相迎,慰勉皇上,这一切当然不是无因的。 长样说鸾驾、御驾回宫后,太后专门张罗了一桌筵席,与皇上共饮,与座的只有皇上的胞弟苻柳。 席上,太后含蓄地开出了她的价码:第一,苻法不得任“代卫大将军”之职,为皇上着想,更可靠的人该是强毅,也即太后的嫡亲侄子;第二,太后想为光禄大夫强平求三公之位,想让强平升任太傅;第三,以北平公苻硕,也即太后的亲子主理光禄寺…… 董荣看罢后脸上的神情是:果然如此。 然后,这一夜,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一清早,董荣绝早起来,随即进宫,准备为皇上草拟诏书。 皇上难得起来得也早,果然有圣旨让他拟草。 这接连几道圣旨,其一就是正式诏令苻法任“代卫大将军”,统领北军;其二是命安乐王苻融为司粟内史,主理国之财赋;其三是升李威为左将军,十二城门候俱受其节制;其余就是颁旨奖掖建节将军邓羌等忠心将士,连东海王苻坚也在奖掖之列…… 董荣草诏就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因为事情多,本不当值的赵韶、赵晦也都临时赶来帮忙分责。 三人见面,相互间略微交换了下眼色——如今,太师鱼遵倒了,卫大将军苻黄眉倒了,太后强氏一门却未能借此寸进,反倒便宜了先皇叔苻雄的一门三子。清河王苻法、东海王苻坚、安乐王苻融都由此擢升,连侍中吕婆楼与建威将军李威都得蒙恩宠,看来,东海王一门要由此坐大,几可与强氏一门分庭抗礼了。 想到这儿,董荣心里就在想:好在他与苻家事先曾有婚约。心里打定主意:得趁着皇上欢喜,趁早请个旨,让韶华尽早完婚为宜。 第三节 “你回来了吗?” 奢奢突然喃喃了一句。 这一句把她自己个儿都吓住了:说好了不留恋这世上什么人的——没有明天,没有昨天,只有今日,干什么还要牵挂? 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本来牵挂不住的。除了弓,能牵挂住鸟的翅膀;钩,能牵挂住鱼的喉咙;缰,能牵挂住马;死,能咬紧生。 可眼睛,牵不住什么脚步,思念也绑不住任何衣角,枉费你在他身下呻吟过,足尖崩曲如钩,而足背震颤如弓,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弦,他要借你的弦射箭……你可见过,有哪支记挂过弦的羽箭? 那个毡帐不大,青蓝色的帐篷顶不过一人来高,扎在一片小树林里。 夜色很浓,帐篷的门帘掀着,露出里面暖黄的光。外面的夜里有雾,稀微的雾气像怕了那光,贴近帐帘前面几尺就踟蹰不前了。 帐篷有些简陋,可帐内铺设的毯子却极其华贵。 奢奢跪坐在那毯子上,头顶的长发分成很多股,披垂下来,一绺一绺地缀着纷乱的宝石。每块石头都切磨出不规则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光。让人觉得那青蓝色的帐顶有如天幕穹庐,可星星一股脑儿地巢在她的头发里了。 她漫着嗓子在唱一首长歌。 羯人的调子低沉喑哑,像用喉咙纺着夜,要在夜里缫出丝来,再拧成绳,把绳向比夜更深沉的地方抛去,试图系住远去的行人。 这当然是,一首挽歌。 ……整个鱼家六七十口人一天就没了,鱼遵的后人如今几乎只剩下奢奢一个,纵有其余的女人活着,不过是没入官中为奴为婢。可就算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咂着嘴呼吸。 正经的挽歌本该是死者躺在帐篷内,一群女人围在他的遗体旁边,涕泪交横,迭相唱和。几十个人试着用歌声绞成绳索,吊着那个滑落深渊的人,让他慢慢地坠,免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落地就摔个跟头。 可如今,奢奢却是一个人唱给满门。 绳子那端的重量坠得她几乎不可支撑,所以她的头低着,像承受不起那份重,坠得她都要向地下沉去。 苻融把她救出来的那个下午,她从楼头跃下,就记得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她被抱持在马鞍前面,风被马劈到两侧,像一左一右两道幕布,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苻融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她的手足都被冻得发僵,只有贴近苻融嘴唇的那只耳朵是暖的。她觉得满世界的冷已堆到心口,唯一暖和的竟是一只耳朵,那温暖也像是听来的了。 那马直闯回安乐王府,又一直闯到内室门口,苻融才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抱着她进门,把她砌在了床上重重的锦褥里面。 可包裹再多有什么用?如果包着的仅是一块冰呢? 奢奢想起自己前两日送给苻融的那朵冰花。感觉自己不是怕冷,而是怕暖。怕那暧,暖得毒辣,会把自己给化了。 好在苻融什么都没说。 接着,他递给了她一个暖炉。 接着,他在她耳边说:“我不死,你就在。” 接着,他出门去了。 她知道他是要去救鱼欢。他毕竟想为他难得的知交尽一把力。 可那天他回来得也晚,奢奢张口想问他什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什么都没问了。 她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满门的人她都不甚惦念,就只惦记着这一个哥哥。鱼欢大她不过十余天,同父不同母,却一向待她极好。她看到苻融脸上的表情,僵住的心稍微活泛了一点儿——感觉有把刀一齐划过了两个人的心脏,两边的心同时滴出血来,同样缘由的血,有人陪流,总是好的。 “所有人?” 苻融点点头。 ……原来所有人都进去了。 老爹爹的七个儿子,十个孙子,还有奢奢自己也数不清的姊妹,跟她争过这争过那、彼此看不顺眼的姐妹……声威赫赫的广宁公,就这么一败涂地。 奢奢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抖,直到触到苻融的目光。 苻融的目光像一道鱼线,奢奢感觉自己是那线上拼力挣扎的鱼。然后苻融的眼睛热了起来。直到他钻进被子里面,奢奢才感觉到他是精赤的。他的皮肤火热,像底下燃着火的铁砧,自己是那砧上的鱼;他身子弓起时,自己就成了他上紧的弦。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奢奢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的被剥光了——以前和苻融在一起。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是谁,秘密本身就是一套衣衫,就算此前他们也曾裸身同睡过,她也是没被剥光的。 可现在,家门、姓氏、出身、来历……所有这些都一层一层被强行除去了,奢奢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光着的——光着身子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天地洪荒。 三天后,那把铡刀斩了下来。 那天,是苻融三天来头一次出门。回来后,他问她:“你是不是得要个帐篷,才好在无人处唱你们羯人的那些挽歌?” 于是就有了这顶毡帐。这里四望无人,看似危险,却是在皇家的西苑中。 这西苑本是猎苑,由羽林军守卫,苻融现掌管羽林军,所以奢奢哪怕这样深夜中独处一帐,其实也很安全。 苻融给她带来了羯鼓堡中的侍婢。 他有事,不能陪她——何况挽歌是亲其所亲,外族人不能相与的。 奢奢在这独帐中连歌七日。 以前她总怀疑,七天七夜,真有那么多东西好唱? 可这七天,好多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找了回来,确实有很多东西可唱,那是他们羯人的史诗。面此生离死别,不能不呼天抢地,不能不召唤祖灵……而祖先们的那些事迹,他们如何在枯窘的天地间迁徙,一次次面临困境后的转折、徒劳、再生,都在那些古老的歌儿里活了过来。 七日后,侍婢问她说:“姐姐,你走还是不走?所有族人都在等你。羯鼓堡里,还有七八百族人。如不是安乐王护着,牛羊怕都被别人抢光了,可田地照旧保不住。大家伙儿要向沙州那边儿的老家迁移,这些天还没走,就是在等你。” 奢奢垂下头:这里住不得了。 ……这些天,她都活在歌里。羯族女人从不卑弱,所有人都死了,她就是其余族人的首领。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命运要决定她的足迹。 所以那夜,赶在苻融等她礼罢、再度回来前,她跟侍女就趁夜逃了出去。 七百余人加上牛、马、羊群……再加上一辆辆木轮车,车上装载着残余的与必备的一切辎重:帐篷、铁镬、盐巴、干肉、谷物、挽具与套索,乱七八糟的在青灰色的冬晨,闯进奢奢眼里。 她与侍女好容易潜出了猎苑,找到族人预留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来了。 可奢奢的脚上已只剩下一只靴子,另一只在泥泞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侍女步行跟随着她的马。她的身上披着一张毯子,这是羯人惯常的装扮,毯子的边缘刺绣的花,那是唯一可彰显出她的身份的东西了。除了这,她蓬头垢面,一脚污泥。 直到看到族人,她才感到自己光着的那只脚的冷。七百余人的目光刷地一下投向她,他们本来还嘈杂着,一见到她,瞬息都静了。隔了片刻,先听到一只脚在踏响,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用一只脚在地上踏出节奏;然后,有一个声音厚沉地响起,接着,慢慢的唱和附了上来,那是极度低沉的、带着音阶的、鼓声似的一段咏歌。 这么多人唱,可是音量依旧很小,像睡梦里的人传递出的先人呓语,像被活埋者在土地下面用手掌轻轻地拍击着土壁……好在还有这些“征歌”,古老的族群自有其范式,在所有场合都有合乎那场合的歌语,让人不止活在这一刻……头发花白的族老躬着身走了过来,到了马旁就跪下,跪地给她穿上一只靴。 ——这倒不是为她光着脚。按羯人的祖规,大迁徙前,年纪最长的族老总要跪上前来给统领者穿上一只鞋的。既然前面有那么远的路,既然他们一直走在迢递的路上。 那歌声也瞬间多了分热烈,像困在石墙内的人们本都还试探地用掌心击打着围困着他们的石墙,这时像突然找到了石墙间的铁门,无数只手掌顺着先行者的踪迹跟了过来,重重地敲打,要撞破那道枷着他们的铁门;像活埋在地底的人们,在天崩地裂后,终于找到了能把自己掘出来的土缝……一道光泄了进来,那歌里一道光泄了进来,奢奢顺着那歌,终于知道,自己的祖先们在一次次的困惑失路后,是如何找到指引的方向的。 ——她什么也没说,她的双腿紧紧地夹在马腹上,骑着马驶过众人。 人们静默地向两边分开,直让她走到大路最前方。 她不用回头,也没有停步。路在眼前展开时,前方再无人群遮眼,随着她的步子,后面的那队长龙就开始慢慢启动,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行去。 ……死, ……生, ……契, ……阔。 奢奢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她耳边响起苻融在鱼欢行刑前的那个夜晚,附在她耳边说过的这四个字。他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四个怪异的、方块样的汉字写在她手里、划在她赤裸着的背脊上。 死,生,契,阔。 他这么说。 ……这就是她的死生契阔。 虽然她依旧不明白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却像看到宙洪荒的天地间忽然悬挂起四个大字“死、生、契、阔”,像谶纬、像巫语,看它一眼,就毒辣地烙进你的骨头里。 只是她没想到这不是诀别。 ——那天晚上,埋锅造饭之际,苻融竟匹马前来,追上了她。他在满地湿柴逼起的炊烟里穿行过来,人群被他逼出了一条窄路——他没有按剑,却挟着一身清锐,那清锐是这烟雾也遮不住的。他透过人群间的窄路可以看到她。 奢奢抬起脸来冷望向他,脸上就全是冷意——像把全世界的严霜都召过来遮在面上。这样的盔甲,无人可破。 可苻融的第一句话却是:“前面有关,你们过不去。” 天地间尽是网罗,到处雄关铁锁。 ……不知怎么,奢奢的心里竟泛起了一股失望之意。 ……他只是来为自己送别的?把那一句警语当做分手之礼? 这内心的自我驳诘让她面色虽仍旧被霜冻着,可霜底下却噼啪地裂出了缝,她本以为可以抵御一切的甲胄原来也不过如此。 苻融的眼看着她:“我可以给你们通关的文牒。” 那股失望从奢奢的心里慢慢地淹没上来。 他只是来示好的。 ……没有人知道这世上其实真有被淹死的鱼吧……奢奢的脑中竟这么不相干地想着。他不过是来用他的“好意”把她淹死。 她看着苻融松弛着缰绳,任由胯下的马儿缓缓地靠近。 他是越来越近了,她却看他反像越来越远……告别式的靠前,难道不就是相去越来越远? 可接着,她的双腕猛地被苻融捉住了,她的双腿瞬时腾空,她居然整个人被他提起!然后,他就这么把她放在马鞍前面! 你怎敢如此!奢奢听到自己心里在叫。那叫声很大,又愤怒又软弱。 可她面对面地被苻融放在鞍上,她的双手被紧紧地握着,他的眼逼迫地盯着她的眼,他那该死的、好看的唇轻轻启动:“把你给我,我就把通关之路还你。”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 苻融的眼却已越过她望向她的族人:“听好了,只要这人是我的,路就是你们的。你们西去,前方不止一关。出得了辘关,也过不了阳关。可有我手书在,便可以畅通无阻。我甚至还可以要他们在沙州旁边划块地给你们。”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札,平摊在掌上,伸向众人。 静默了一刻,他手势微倾,那书札缓缓飘落。同时他拨转马头,马儿踏着小碎步,走出了人群。 奢奢向人群望去——居然没有人拦他!任他挟着自己,出了人群,然后就疾奔而去! 奔行了十里,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奢奢叫了声:“停下!” 苻融立时勒马停下。 天上的寒宇粘着漫天的星星,银灿冷锐。两人的眼,也都冷锐对视,看得到对方瞳孔里自己成了那个倒立的小人儿。苻融的双手再次捉住了奢奢的手腕,捉得虽紧,却未限制她的动作。 奢奢的左手缓缓伸向腰下,苻融的手一直扣在她的腕上。她在腰下拔出一把解腕小刀来,那刀刃乍遇漫天寒星,激得流光一颤。 刃光一现,劈进两个人的眼里。 可两个人对视着,谁都不肯先眨一下眼。 奢奢的手缓缓上抬,苻融的手扣在她的腕上,随着她上抬,竟任她把刀尖比在自己心口上。 那刀尖轻易地刺过了他的衣裘,直抵肌肤。 “你要我留下?” 苻融一动不动,可他的眼中在说着——“是!” “可我不是我母亲,我不能容你三妻四妾,哪怕仅仅是一次欺骗与背叛,我也不能容你。而且,我也不想嫁你。你想好了,自量一下:想想以后自己会否怀有二心,若是,要么现在你杀了我,要么到时让我杀了你!” 苻融的眼睛依旧没眨。 奢奢问:“你确定?” 苻融的全身都像是石头,动也不动,只拿眼看着她。 奢奢手里的刀尖就缓缓滑下。 ——并不前伸,却缓缓滑下。 直到那串血滴了出来,奢奢的睫毛就颤了。漫天冷然不语的星星像也看到了那一颤,那银灿、冰冷的星光诡异而促狭地齐眨了一下——它们永远是嘲笑而客观的见证者,见证着奢奢心底的那一声轻叹:算了…… 刀从奢奢手里跌下。 奢奢像听到自己心底对自己说:算了……交出去了,拿不回了,不甘的也甘愿了,最怕的也注定了。 可苻融忽然低过头来,竟把眼贴向她的眼,她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他的睫毛触着了,那毛毛茸茸地一下交触,一把刷子刷着另一把刷子,耳朵里听苻融说:死、生、契、阔…… 那像是一句诗。 更像是一首歌。 字句贯入耳朵时,眼泪却从眼睑里漫出来,不止漫湿了自己的睫毛,是把两个人的一起濡湿了。 “你回来了吗?” 奢奢听到自己喃喃地问。 她把眼抬向帐外,不信自己真守得到什么,这个世界,不要坚信你真能守得到什么,不要像自己母亲一样傻。 帐外的夜色里像已挂满了她问的这句话。 那些天,满门被屠后,她照说该依着老规矩,一边哀歌,一边剺面流血,用刀割着自己的脸,用以表示伤痛。可她没有,她那个父亲不值得她这样做……可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听到苻融与皇上在郊外遇刺后,她就把自己关在这小帐篷里。 他若回不来……这想象让她有一种一刀一刀划过自己美丽的脸庞那样的感觉。 她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祖上那些女人,在一个在意的人死后,会真有那样的剺面刺血的举动了。 可帐外响起一个声音:“我回来了。” 第一节 “殿下大喜!” 苻融的眉毛一皱,可唇角忍不住漾开了一个笑。昨晚回京后,他甚至都没着家,直接就奔到了猎苑,与奢奢相聚一夜。 今早出了帐,他步行走到羽林军的宿营地取马。一路上积雪很软,踩在脚底下沙沙的。到了营地,就见自己的小厮小盒子早在那儿候着了。 才见面,小盒子施罢礼,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句。 ——这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可他心情好到懒得发作。被人提起的甜蜜有种更加奇特的幸福。何况小盒子擅笑,对自己也从来是真心的。可他望向小盒子的脸时,却见这小厮目光闪烁,脸上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眼神却犹疑不定。 苻融起了疑,冲小盒子道:“少胡吣,喜从何来?” 小盒子板起脸,正儿八经地道:“殿下还不知道吗?太夫人、清河王与东海王已为殿下做主,给您订下亲了,女方就是董尚书家的小姐。今儿小子听那府里的人说,董大人约了清河王,说要找个大媒,去跟皇上讨旨,求圣上亲口赐婚呢!” 苻融愣了愣,脸色登时一黑。 他招呼人备马,知道小盒子是在提醒自己,急急地就往城里赶去。 这日一清早,吕婆楼就收到了董府送来的厚礼。 他打开礼单一看——董荣出手果然阔绰,光瓜州那边珍贵的毰毢毯就有十数席,更别提那些金玉之物。本来苻融与董家的婚事纯是苻、董两家自己谈成的,不过按礼还缺个媒人,两边人一商议,就拉上了吕婆楼。 照说谢媒的礼主要该由男方出,没想董荣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吕婆楼也乐得占他便宜。他既然被拉来做了这个媒人,按董荣的意思,向皇上讨恩旨请赐婚这件大事儿,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按理说,吕婆楼觉得董家女儿并非苻融佳偶,但最近东海王这一边声势初起,在朝中文臣中却少有臂助。吕婆楼虽不看好董荣的为人,却也知道若要与太后强氏一族抗衡的话,苻坚和自己少不得在朝中要有支持。不管怎么说,董荣在皇上眼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对这婚事也就乐见其成。 本以为求皇上御口赐婚该是件小事。以皇上平日宠信安乐王的程度,再加上黄眉之变中,苻融还刚刚立得大功,还不是小事一桩?没想他入宫面圣时,奏折才递上去,听太监读罢,皇上的脸色就变得很阴沉。 “董荣想把女儿嫁给小安乐?”御座上,苻生开口问道。 吕婆楼持筑上禀:“回陛下……” 他正待往下细说,没想他亲手拟就的奏折就这么直接从御座上摔了下来,耳边只听得皇上愤然一句: “谁的媒你都敢做啊!她,配吗?” 吕婆楼一时不由怔住。 只听皇上发作道:“告诉他们,谁都别乱打小安乐的主意。我都还没见着能配得上安乐王的女子呢。他的亲事,自有朕挂心,旁人别在那儿瞎忙活!” 吕婆楼被斥得满面通红。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每回上朝,皇上虽然暴躁,却很少冲他发脾气。没想今儿,却摸到老虎屁股了。 苻融的马才停在宫中的马厩里,就有侍卫凑上前,对他低禀道:“殿下,皇上刚才正发脾气呢。” “为什么?” 侍卫摇头:“不知道,只知是冲着侍中吕大人。您是这会儿去见驾还是过会儿再去?”他也是小心提醒之意。 苻融把马缰交给他,自去承明殿见皇上。 侍卫也知道安乐王不比平常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规避皇上盛怒之人。 苻融才走进承明殿,就见皇上在偏殿的御榻上坐着,见着他,倒没见怒容,反倒一脸怪笑。他呵呵笑了声:“小安乐,你可来了,还不快点儿跪下来谢恩。” 苻融听他口气,心中暗呼了一声“不好”,生怕是要他谢御旨赐婚的恩典。 他这里正打着主意,却听皇上笑道:“一早上,吕婆楼就上了个折子,也不知谁撺掇的,竟要朕颁旨给你赐亲,跟董家的一个什么丫头……看,果然额头上冒汗了吧……放心,我一顿骂把他给骂回去了。旁人不知道你的心事,我多少还知道点儿。我估摸着你还不想成亲,给你拦下了。说说,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苻融听了大喜,笑嘻嘻地冲上面施了个礼。 ——他身段儿好看,施起礼来也功架十足,皇上在御榻上看得哈哈大笑:“平日我老免你的礼倒是可惜,满朝的人,就你行礼的样法儿好,以后该叫你多跪跪才是。” 苻融笑道:“皇上,您就别调笑臣弟了。臣弟这肩膀上,现在可还疼着呢。不知皇上腰上的伤势可好利索了没有?” 苻生哼了一声:“好利索了又怎样,难道你还能劝我去猎苑打猎?这皇上当的也真他妈没趣,打个猎都要惹来一迭声的劝谏,我虽不怕,却也烦他们。” 说着,他拖长了声:“何况,听说西苑那边儿,如今都被你给占了啊。” 苻融知道他说的是奢奢的事儿,笑禀道:“皇上果然什么都知道,臣弟确是借了皇上的福地,在这里先谢皇上的恩吧。” 苻生“哼”了声道:“先别忙着谢恩,你空口谢了,就不用想着怎么报答我了是吧?这回我可不给你捡这个便宜。” 苻融笑吟吟地问:“那皇上倒要臣如何报效?” 只听苻生道:“还记得龙首原上咱们说过的话吗?当时你劝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如今,我已践诺,司粟内史的职我给你当上了,董家的亲我也帮你回绝了……可当时,原有一句话要嘱托你,可恨被那刺客给打断了。” “皇上有什么话?即请吩咐。” 却见苻生的一只独眼望过来:“当时我就是要跟你说,你要当这个司粟内史也可以,不过,我这儿可有个条件。”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苻融听得心头一跳,知道接下来必有为难的事。 可他只能开口请旨,问道:“皇上有什么要臣弟做的?” “我就是要你帮我做件大事。” 苻生忽然一挥手,左右人等一见立马避了出去。苻融看见这架势,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挺直腰板准备好了顶雷。 见人都退去后,才听皇上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朕的后宫缺人很久了……” 他稍一沉吟,终于决然道:“所以现在,我打算立后了。” 苻融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 ——立后! 那可是国之大事。自己年纪太轻,照理皇上这事儿就不该跟自己商量。这么大的事,无论在宗室里、在朝廷中,要商议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可他也知道皇上的为难。 脑子略转,他就已明白了皇上想立的那个人是谁:该就是小盒子跟自己提过的那个年幼的小宫女吧?这宫女家世想来寒微,定不是出于氐人旧族。如果这样,别说太后那儿,光是朝臣、宗亲这块儿,料来也难掩住众人的口。 他正筹思着怎么回答,却听皇上道:“你要像别人一样,打算先跟我来番大道理,就给我省省吧!我问你,你可还想要鱼遵那闺女——好在是我,这事儿放别人那儿,窝藏叛臣之女,只怕就算大逆了。我也不罚你,怎么说呢,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在乎身世美丑。至于我要立谁为后,想来以你的消息灵通,现在该也知道了。她确实既无家世,也乏出身,可我烦那些有根有脉的。这事儿我还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下去帮我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事儿给办妥了。办不成的话,你这司粟内史,连同你那个什么奢奢,就都别要了也罢!” 他简短几句,分明心意已决。 苻融却已听明白——皇上这次立后,除了确有些疼惜那个小宫女之外,该还另有深意。皇上说他不喜欢有根有脉的,分明也有所指。而欲行此事,无非就是想摆脱太后的控制。 想到太后,苻融一时也觉得头疼。 这事儿自己只要稍一插手,从此怕就要跟太后对上了。 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这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到时,坚哥、法哥、自己的母亲,连同所有与他们家交好的宗亲、朝臣,只怕全都得牵扯进去。 黄眉哥死后,他本已料到,朝争从此只会愈演愈烈。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前朝里还在说着立后这等大事,后宫里,此时却安然宁静。只要皇上不在,菖蒲宫里的诸人就都松了口气。 菖蒲宫里的光线很暗,这间偏殿也如别的房间一样,没什么装饰。 乌木的壁上按皇上自己的爱好挂满了弓箭、兽皮,那些干硬的兽头个个高耸,空洞的眼眶内有的插着一把匕首,有的插着几支箭——那是皇上闷坐无聊时射的。 ——这儿本来归皇上日常起坐用。 皇上此时不在,小鸠儿斜靠在矮榻上,倚着张小短几,腿上盖了张熊皮。点上了几盏灯,她把手放在灯边取暖,一边拿眼看着这小偏殿里的陈设,感觉这里就像是个洞——没错,皇上最大的心愿怕就是住在一个洞里,只有进出的洞口射进一点光,其余的地方都要坚实紧密。 今儿本不是她当值,可她不想回增成舍。这几日她一直在心里跟洛娥姐姐闹着别扭。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日的穿着之事——那日皇上回京,她本想穿得光光鲜鲜、有模有样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可洛娥姐姐还是让她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宫女装,怎么看都一副局促可怜的模样儿。 她恨这么一副模样儿。 她是不想再感到局促了。 小鸠儿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酒泉放羊,那时只有八九岁,身上的皮袄太短了,总是等不来新的,后腰那儿老露出一截儿皮肉,风刮过来时让人羞耻地绝望。她蹲在羊群边儿上,耷头耷脑地缩成一团,把后腰尽量找只羊靠着……那是局促。 入宫以后,月信来了,胸也开始膨胀。偏她又侍奉在菖蒲宫。不为皇上,单为那些年纪大些的宫女们耻笑的目光,她就老得把胸含着……这么走路整整走了一年,那也是局促…… 想到这儿她把腿伸了伸,熊皮很宽大,怎么伸也不怕脚伸到外边去。 榻下的长祥躬着个腰侍立着——这个大太监,好些日子来,私下里一碰到她就叫她“娘娘”,她初听时还有些害羞,但一遍两遍不停地叫下来,被他奉承着,不由也慢慢就有些学会端着了。 端着的感觉真好,有什么念想儿,不说,等着人去猜,猜不着就是那人的错。不像以前人前人后地吧嗒着眼皮子,得偷偷瞄着众人,老想讨别人欢喜。 以前所有的地面上像都隐隐地写着个“错”字儿,走到哪儿都是错,站的地儿都没有。遇到的人——除了洛娥姐姐之外——个个都像把双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肩膀高高地耸着,一双眼睛看都不看自己,却不知怎么就那么灵性,时刻等着给自己挑错儿。 那会儿,小鸠儿是觉得自己几乎站的地儿都没有的,连站着都会出错儿。 而现在…… 汉人服侍起人来那真是一绝,真让人舒服。好多话,自己还没说,长祥就能猜度出来。自己还没动,人家已经把东西递上了。 这会儿,小鸠儿倚在矮几上拖长了声音说话——拖长声也是最近才学来的,贵人说话要谨慎,太麻利了会让人笑:总脱不了一副小宫女的样儿。 “那日,皇上回来后,背地里骂了董荣好多次。长祥,你知道是为什么啊?” 长祥侍候在那儿,不止腰弓着,两只肩也一起前勾,向怀里缩着——身体要尽量蜷缩,可脸上的皮肉却要尽量展开、舒展得要像个等着人摔打的面团儿,这是长祥能摆出的最高等级的恭谨架儿了。他在皇上面前都不至于如此,可小鸠儿的位份太低,自己不把这全套的架势做足,显不出这位新得幸的女孩儿的高贵来。 他打定主意要烧小鸠儿这孔冷灶,太后那儿第一个亲近的是果太监,皇上这儿也轮不着他插手——可这一个万一要成了呢? 当然不成的可能性居多,却也赔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卖点儿卑弱呗!而除了这个小鸠儿,宫里也没第二个这么好哄的了。 “回娘娘,是为董荣恳请了侍中大人吕婆楼来求皇上金口玉言,想请皇上给他女儿和安乐王赐婚。没想皇上恼了,摔了奏折,只说了句:‘她配吗?’就把这事儿给否了。董尚书这脸被打得生疼,这几日尽在家里哼叽着装病,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他见不见人还好说,终究还要出来上朝的不是?可他家闺女这辈子只怕都出不了阁、见不了人了。谁一说起,不会想起这么一段笑话,还肯跟她结亲呢?” 董荣虽是长祥叔叔,韶华也是他堂妹,但他刻薄起他们来也是不遗余力的。 可惜塌上这位涉世不深,估计也不知道自己与董尚书之间的关系,显不出自己的不念亲旧、尽心为主这一点好来。 “那不也驳了安乐王的面子吗?” “安乐王哪在乎这个?皇上这一驳回,安乐王只怕身价更涨,满长安城的这么些女孩儿,谁家不想嫁他呢?不说别的,先就踩了董尚书一头。” 小鸠儿是见过安乐王的。想起那个眉宇清挺的少年,她把眉毛皱了一皱,有些后悔当初竟然觉得这王爷好看。男人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男人最重要的还是英雄! 却见长祥稍向前靠了靠,摆出了一副有机密要奉告的架势,低着声音道:“娘娘知不知道,小人听说,太后她老人家听说了这个事儿后,这两天好像也打点起主意了,谋算着想给安乐王说亲呢。” 小鸠儿愣了愣,想起了太后那张容长的脸,不由就有些怕。 ……以前偶尔路过时也听到别的年长宫女背后议论太后,她才走近,别人就收了声,神色一派俨然,一副“你这小不点儿也配听太后她老人家消息”的神情。 所以她更有兴头,身子朝前探了探:“太后怎么会关心这事儿?” “还不是为皇上提拔了安乐王,要他主管司粟内史的职位。据外面说,安乐王果然有才干,这两天才到任上,就先去太仓里清点账目,立时查出好多缺漏来。二话不说,先把平准、均输二使都给罢了,那可都是些二千石啊!有皇上撑着,别人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可娘娘你想……” 他声音放得更小了些:“……以前好多账皇上自己不管,那么些东西,都直接入了少府。少府可是太后娘家人主理的。以前司粟内史在朝中不过是个摆设,可这安乐王上任,司粟内史就再称不上是摆设了,那可是要跟少府令争权的。不过东海王一门最近势盛,太后一时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不如借着说亲,把安乐王收拢过来,岂不你好我好大家好?再说,也可以讨皇上的欢心。毕竟皇上遇刺那日,这宫里,愣是没放期门军出去救驾。” “那这事儿看来就成了?” 昏暗的灯光下,却见长祥暧昧地摇了摇头。 他那暧昧的神色更给了小鸠儿一股神秘感。她最禁不住别人卖关子了,洛娥姐姐虽真心对自己,可有很多事,见她来了就收起来,不给她知道的。 可那时自己是不敢问,现在……自己总想问什么就可以问了吧?所以她问话时也带着愉快:“你干吗摇头?” 长祥低着声音道:“您还不知道?安乐王的母亲苟太夫人,那可也是个厉害人。要说起提亲,太后这可不是头一遭跟她儿子提亲。” ——还给谁提过? 小鸠儿想了想,她知道安乐王还有两个哥哥,清河王苻法与东海王苻坚。她努力在自己脑子里搜寻着,却发觉自己知道的果然太少。以后皇上若真给了自己个什么名分,这些人名、事情她都不知道可怎么办?还是得这个长祥帮衬着才好。怪只怪,以前洛娥姐姐怎么什么都不肯讲给自己听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对长祥更多了分亲密。 “上次是给谁提的?” 长祥看到小鸠儿神色,知道自己可以再凑前一步了。他把整个身子挪到了榻边上,身子俯过去道:“是给清河王。您可能不知道,当年,咱宫中的洛女史在枋头时就服侍过太后,当然那时太后还不是太后。洛女史心灵手巧,从老帅开始,上上下下无有对她不称赞有加的。太后那么孤硬的脾气,因为她给自己挣了脸,也待她颇好。后来,入了长安城,洛女史就回家了。等一切稳定了下来,太后就亲自跟清河王的母亲苟太夫人提过一次亲,想把洛女史许配给清河王。” 小鸠儿怔了怔,这些……她竟都不知道。 ——洛娥姐姐当年差一点儿嫁了清河王? 猛然间,她眼前似乎晃过了一只衣箱。那是去年春上,洛娥姐姐一个人在收拾箱子,她去找洛娥姐姐时,在窗子外面偷看到的。只见洛娥姐姐开箱时,猛地怔了下,她在那箱子底儿里翻出了一件氐人穿的窄身长袍。那袍子,看样式、看颜色,该都是男人的。洛娥姐姐翻到它时脸色就像怔住了…… 她摆了摆头,想把自己晃清醒一点儿,可一时竟觉得嘴里有点儿干,这时顾不上喝茶,只管追问道:“那后来呢?” 长祥摇摇头:“没成。” “为什么没成?” “苟太夫人不愿意。” 小鸠儿更加奇怪:“为什么不愿意?洛姐姐长得还不够好看吗?论人品论长相,配谁也够了,怎么苟太夫人还看不上!” 她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 长祥伸了伸舌头:“倒跟洛女史的才貌无关。关键是,她先前服侍过太后,虽无婢女之名,却有婢女之实,又和太后亲近。那时又到了长安,咱大秦建了国,她父亲虽在将作监当了个大匠,毕竟也只是个工匠,没有品秩的。家世还是低了些。照说,清河王也不是苟太夫人亲生,是庶出的,她本可不在意。可苟太夫人肯定觉得:太后要把婢女配给清河王,又是在她丈夫死后,分明是想借此强压自己一头,所以竟死活都不愿意。据说清河王本人倒是情愿,无奈苟太夫人死活不点头,最后,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当年可把太后给气了个够呛。你没见逢年过节,太后都从来没邀过苟太夫人进宫走走?” 后面的话小鸠儿都没听进去。 她只听清了一件事:原来,洛娥姐姐当年曾差点儿嫁人的,要嫁的那个还是清河王。 可她终究没嫁成……不知怎么,想到这儿,小鸠儿心里却腾起点儿欢喜。她自己也不明白那点儿欢喜从何而来,却觉得,一点儿自己也不能深解的优越感在心底浮了起来:就是洛姐姐那样的才貌,终究也是没有男人的呀。 <hr /> 注释: 第二节 王猛与苻坚在东海王府内对坐着。 这是一个小跨院儿,土墙板屋,建筑都依氐人的老法样式。 两个人坐在院内的两个小木墩上,彼此的心思却不尽相同。 那日苻黄眉被杀后,第二日还惨遭车裂。虽有苻融与苻法在旁劝解,但苻生执意为此,说要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这件宗族惨祸看来对苻坚触动极大。如今,他的兄长苻法已擢升为“代卫大将军”,弟弟苻融又受命官任司粟内史,兵、财两权可谓俱足,朝政也有渐渐恢复平静的迹象。苻坚有感于族内惨剧,颇有图稳之意,觉得目前这状况也颇够他们兄弟一展才干、匡扶社稷的了,一时间问鼎之心稍息。 王猛一眼之下已明白了他的想法。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今日前来,本是应东海王之邀。此前,权翼与吕婆楼两人都前去找过他。二人虽语焉不详,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似想请王猛劝劝苻坚——他们怕朝廷里暂时安稳的幻象会给东海王以苟安之感。两个人现在都颇为着急,因为心里明白,很多事实在是拖不得了。 王猛一进院儿,就见到苻坚手中正在修着一个纺轮儿。氐人擅织殊缕布,苟太夫人闲时还保持着纺纱织布的旧习。苻坚手里这个纺轮是青铜制的,看着颇为古旧,他正在给轮心安抟杆。这是个精细活儿,也颇费力气。王猛看着他红彤彤的脸,想着,若是在太平时节,这个年方二十的氐族少年在家里做的该也正是这些事吧。可若真摊上那样的太平时节,这年轻人只怕天天弄这些也会弄得不耐烦,不似如今,做得这么兴致勃勃。 他不跟苻坚聊近来朝中的状况,却闲闲地提起了近日以来晋、燕两国最新的变动。 ——晋国依旧是王、庾、桓、谢等几大家族争权。太后褚蒜子虽已归政,但各大高门各拥势力,割据方镇,彼此互为掣肘,皇上司马聃不过是虚居其位,一时倒不足为虑。只桓温北伐之心一直未熄。 ——而燕国的大司马慕容恪新近在河北广固一带大破段龛。段龛本出身于鲜卑段氏。鲜卑族在现如今共有三个氏族声势极盛:分别为慕容、段、拓跋。慕容氏破段龛后,尽合段氏之众,声威一时大盛。此后燕国皇帝慕容儁派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慕容虔、护军将军慕容平熙率八万大军在塞北击破敕勒,俘虏十余万敕勒族人,缴获马匹十三万余,其余牛羊更是无数。而前日消息传来,说又有匈奴单于贺赖头,率部下三万五千余口投降燕国。燕国慕容氏由此实力大张,控弦之士已达到六十万,正扬言要迁都邺城,与民更始。 邺城本是三国时曹魏的都城,城池坚固,雄踞关东。慕容氏据此更可以虎视秦、晋,足可为秦国日后的心腹大患了。 王猛一边说,一边随手捡起个小树枝在地上划着。 他胸怀丘壑,画的就是当今天下的形势图。 只见他随手划下来,江河、山川跃然眼底。他笔势雄荡,用的虽是树枝,笔意之间却一派浩然。苻坚忍不住赞道:“先生胸中果然一片山河。” 王猛却把那树枝一抛,慨然道:“可惜这图中只见山河,却难现烽烟。” 苻坚愣了愣。 却见王猛望了苻坚一眼:“不知大王目力如何?” 苻坚还未作答,只听他继续道:“久闻大王善射,想来平野之上,百丈之外,可睹秋毫之末。可若局促于此城中之时呢?” 他游目四顾,淡淡道:“就比如坐在这个小院儿,眼前屋舍俨然,若透过这土墙,或许又可见到阖府上下之悲欢;可大王有否看到,江淮之界,烽烟渐炽,东晋朝廷内,桓、王二氏之间,冲突或一触即发;而潼关之外,洛阳之争夺刚刚开始,可见到燕国已厉兵秣马,准备好剑指天下了?” 他指着图上说道:“现如今,慕容氏既破段氏,河北已定,肘腋之间从此无虞;其后再破敕勒,其后背之敌也从此消解。他如今雄跨幽燕,势吞齐鲁,接下来锋镝所指,已分明在豫州、潼关之间。” 苻坚听了这话不由长吸了一口气。 果然,相比燕、晋两国,大秦目前的局面可以说是最糟的了。 只听王猛淡淡道:“今日大王与我在此议及晋燕,却不知晋国的桓温、谢万,燕国的慕容儁、慕容恪等是否也正在谈论着咱们的大秦。他们提起来时,是否正在为黄眉将军之死而举觥相贺?远的不提,单只张平那块儿,只怕不日就生肘腋之变。西北凉国,新降而未服;桓温等讨平李特后,又正自经营巴蜀;鲜卑慕容,也在关东虎狼以待。不知朝廷上最近几次朝会,可有议及这些事,单凭建节将军邓羌扼守咽喉,就能保大秦就此无虞了吗?” 苻坚轻轻叹了口气:“朝廷上现在哪顾得上这些?内犹未安,外何得攘!先生,就不提外面这些险境,以你看来,我大秦之朝政,现在最缺失的却是在何处?” 王猛淡淡道:“没人。” 苻坚不由愣了愣。 只听王猛道:“恕猛直言,皇上先杀梁皇后及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已令氐人外姓不安;此后又杀王堕,从此汉民战栗;再杀雷弱儿,又失羌人之心;更杀鱼遵,已令羯人难附;最近杀苻黄眉,更是令宗族恐惧,萧墙之内,俱皆骚动。而时至今日,朝中竟无人振奋,太后强氏一门犹在争权。大王兄弟三人虽蒙重任,恐也难起沉疴、续绝脉——如今朝中格局已是越来越小,我怕从此国家大事都将化为家门之争。” 苻坚听了不由得把手在腿上猛地一拍:“先生洞见不错,事情果真就是如此。现在朝中诸公,个个只知结党营私。辜负了老帅当年化家为国的大志,竟把偌大一个大秦,变成家门争斗了。不说别的,我听三弟博休说,皇上近日忽打算立一个没来历的小宫女为后,接下来,朝廷之中,鲜卑慕容这等旦夕福祸只怕都无人去理,整个朝廷,又要把精力耗费在立后之争上了。” 王猛听到这消息,眼睛却猛地一亮。 他两人正说着,忽有个家人走上前来,跟苻坚禀道:“太夫人命我来跟王爷说一声:今日宫里来人了,不知怎么,太后有旨,说与太夫人老姊妹之间好久没见,一时颇为想念,想请太夫人明日到宫里去走走。” 苻坚一时愣了。 ——自己母亲与太后当年妯娌不和,这事儿几乎尽人皆知,太后突然邀请母亲入宫叙旧,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却听那下人又道:“……另外,太夫人还说,不知景略先生有没有空,她想亲自见见景略先生,谢谢先生对王爷的辅佐之劳,另有一些疑难想要请教。景略先生但凡有空,太夫人即刻烹茶以待。” 强太后的个头颇高,整整要高出苟太夫人一个头。 ——饶是这么着,约见苟太夫人这日,她还是穿了双高底的屐子。 站在宫前台基上迎接苟太夫人时,强太后从台基上望下去,更可显出苟太夫人那矮胖的身材。 当年她们妯娌两个都嫁与苻氏,人们背后议论,说强太后的身材不太适合生育,而苟太夫人的身材却是多子多孙的福相。好在苟太夫人后来所出不过两子,强太后却足足生了四个儿子,才算多少出了这口恶气。 虽然在这件事上扳了回来,但当年老帅一向待小儿媳要亲热些,更别提苻坚出生后,背上那块胎记被一个什么姓徐的破解出“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话来,惑得老帅从来都更宠那个小名“坚头”的孙子些。而强太后却偏偏生了个天生独眼的苻生,这孩子又最招老帅讨厌,相形之下,更有天渊之别,这段恩怨难免就一直郁结在两个女人心里。 可旧怨归旧怨,见苟太夫人有些吃力地爬着台阶,强太后还是略微露出了点笑影儿。 她要做大人大量的样子,哪怕几年不见,还是主动上前携了苟太夫人的手,一起向殿里行去,口里笑道:“几年不见,你比当初越发长得好了。唉!也是这宫里事忙,上上下下,这么些太监宫女,闹得我头疼。先帝在时我要主理这后宫,先帝撒手一去,本想图个清闲,没想事儿反更加多了起来。倒是有几年没见着你了。” 苟太夫人却除了施礼之外,不言不笑,偶尔“嗯啊”两声,对强太后的礼遇一切都处之泰然。 嫁入苻家之前,她娘家苟氏,在氐人之中,确实是个望族。论起门第来,怕还强过苻家多矣。苻家如不是出了个老帅,后来东征西讨发达起来,怕都娶不到苟家的儿媳。而太后强氏一门在氐人中却不过微寒小姓,如不是仗着先帝登基,强太后又全力拉扯,外戚强氏断不能风光至此。 一时两人落座,宫女们捧上汤食。太后殷勤布客,互叙了下寒温。只听太后闲闲道:“怎么我听人说,前儿侍中吕婆楼上奏,竟要请皇上给安乐王赐婚,对方还是个汉人,什么董荣家的女孩子?” 苟太夫人略微一笑,没有接话,只坐在那儿听着。 强太后见她泰然的坐姿,心里即有些不爽快,却依旧掩着那不快,继续笑道:“好在皇上明理,当时给回绝了。要说,凭那董荣怎么样,还混上了尚书的位子,毕竟他是个汉人。咱们氐人的老规矩还是不能随便逾越的。听说皇上当场摔了奏折,哼了声:‘她也配!’就把姓董的丫头给回绝了。我听了这事儿后,才猛然想起,原来安乐王也快十八了。按咱们老帅订下的规矩,人丁兴旺才是正理,所有苻姓男儿,过了十五一定要立刻就娶,不知妹妹怎么就给耽误了呢?” 苟太夫人淡淡道:“这事情耽误,一是因为那时他父亲的孝还没除;二是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总跟个孩子似的,不是黏着我,就是黏着皇上。我们都还只把他当个孩子看,一时就没议到这儿。” 说着笑了笑:“没想却倒让太后操心了。” 强太后笑吟吟道:“都是苻氏嫡亲子弟,我怎么能不操心?那日听说后,我就想着,以安乐王那个才貌,就如皇上说的,这亲事咱们可得多费点儿心。别随便个女孩儿,免得玷辱了这孩子。所以今日我约你来,就是要当个媒妁,亲自给他提个亲呢。” 苟太夫人低头去喝那甜汤,像占住了嘴,一时竟没回太后的话。 强太后只好继续说道:“说起来,强平家倒有个女儿,名叫绮罗,在咱们这些老姓人家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不知妹妹听说过没有。” 苟太夫人微微一点头:“怎么没听说过,那可不正是太后您的亲侄女。好像年纪大些,比我的融儿大吧。” 太后笑道:“我这里想着,要论才论貌,绮罗纵配不上安乐王,也算咱们氐人老姓人家的女孩儿中拔尖儿的了。就是满长安城里去搜,怕也搜不到比她更好的。我这么一想,却把这丫头配给安乐王如何?两人年纪还相当,才貌也相衬,家世也算相衬。怎么说,都算一对璧人吧?所以我今儿特意把你找来,就是想说说这个事儿。” 苟太夫人低着头喝那汤水,一时没有答言。 ——这个叫绮罗的女孩儿,她当然知道。她父亲就是太后的亲兄弟,当今的光禄大夫强平。早一年,梁皇后被赐死后,据说太后一度有意要把这个女孩儿接入宫中,想让皇上立她为后。如不是皇上坚决不松口,那事儿也该成了。 没想如今,她又想把这个绮罗塞给融儿了。 对上面坐着的这个嫂子的作为,苟太夫人比谁都清楚。征东大将军苻柳同样是太后所出,却跟皇上不一样,生得威武健全不说,还肯听太后的话。他娶的可不也是强太后的另一个侄女,少府令强怀的女儿强瑾?就可惜她强家人还不够多,要不然满朝之臣,起码有一半儿会姓强,另一半,就是娶了强家女儿的。 她此次应邀前来,事先已反复猜度过太后召自己进宫之意。 妯娌做久了,何况彼此敌对,对方的心意稍一估量,就能猜出个八九分。所以她一早也就防着这话了。 苟太夫人自丈夫亡故后,一度独撑家门,性子刚硬在氐人中也是尽人皆知的,一向不做委曲求全之事。此时她既不答“好”,也不答“不好”,尽有着耐性让时间在这么尴尬的沉默中慢慢流逝过去。 她这么不哼不哈!不置可否的态度,强太后是早领略过的,至今思之,还心中作恶。这时见她就是不回话,心头一时怒气泛起,脸色略沉了沉,拖长了声音道:“怎么,照汉人的说法儿,我这也算是懿旨赐婚,你不情愿吗?” 却听苟太夫人道:“倒不是我不情愿。只是那日皇上驳回吕侍中后,还专门叫人来下过旨,说融儿的婚事,以后只他能管,其余人等,一概别乱操心。我这里不是盘算着怎么回太后的话:想着一别负了太后美意,二还是不要为难太后,叫太后到皇上那儿碰钉子去,若被皇上给驳回了,可就万万对不起太后这番盛情了……所以才一时犹豫。” 见她抬出皇上来,强太后一时逆火攻心。 那个生儿,生他时就已难产,几乎要了自己的命;生下后又是独眼,举族的人都看自己不起,更别提老帅一度恨不得要杀了这个孙子;及至长大,却又与兄弟不和,跟她死了的长子苻苌,和自己最宠的苻柳、苻庾,没一个合得来的;更别提他对自己的态度了。 偏偏对面这女人,这时还提起他来做挡箭牌,强太后怎能不暗中勃然大怒。 她的脸色更沉了下来,冷哼道:“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纵然他疼这小兄弟,也不能让他不成亲,一直这么孤单着。除了绮罗,我倒也想过,真想不出他还能找出个什么更好的来!” 苟太夫人却抬起脸来,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强太后:“太后去说固然是好,谅来皇上谁都不看,还能不看太后的面子。可惜,现在论及这个还不是时候吧?我恍惚听说,皇上近日正打算为自己立后。自梁皇后大逆不道,被赐死后,后宫可谓缺人久矣。这两年,都还劳烦太后亲自主理后宫,不能享个清福。皇上估计有虑于此,才正筹算得紧。咱们融儿虽蒙圣眷,却也要自知承恩,怎么好这时来添乱?还是得先让皇上大喜,再议及这个,不能胡乱灭了这次序。” 入宫以来,她要数这句话说得最长,语气也最温柔平和,像是满怀善意。 太后的脸色却立时变了。 她一时有些惊慌——那逆子竟要立后了? 怎么自己竟全然不知道!还要等对面这个小弟媳,这个外人来告知自己! 她一时只觉得胸腹间气血翻涌,几难自制。 好在多年妯娌相处的经验告诉她,此时绝不能失控。她勉强压抑着自己,在肚子里搜寻着最狠毒的话,还要跟对面那女人一样,翻译成温柔平和,满是关怀劝慰的口气,要跟她这一刀子捅来一样,照样不差的一刀子捅回去。 好在苟太夫人的把柄,这么些年来没有一天不在她心里过上两遍,想寻时立时就寻着了。 寻着以后,强太后气就定了些,淡淡笑道:“妹妹也不用太过劳心。这事儿果然可以缓缓,不急。头两月我还听说你病了,在家中将养了近一个月。宫里人一开始传回话来,那些没脑子的因为担心我忧切妹妹的病,一张口竟说错了,说是太夫人……” 她有意加重了“太夫人”三个字的语气“……是在家里小产了!我一听就愣了,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当场我就把那宫人罚到了溷厕行去!我后来还一直担心,太夫人会不会为这病落下病根儿呢。” 苟太夫人虽然早有防备,猛地被人当面揭开她这丧夫之人寡居中竟然“小产”这样的伤疤来,几乎也把持不住。 她身子晃了晃,却听太后继续道:“我想着也不能贸然派人过去看望。外面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我毕竟是一国之母,若是轻易举动,倒给外人传言坐了实。那时我想了想,想起建威将军李威好像是太夫人的姑表兄妹,就叫人把他召了来。就在这大殿上,细心盘问了他半天,把妹妹的病情问清楚了,才放下这个心来。” 苟太夫人与李威之事,确实多少是她自己的心病。 她虽不是汉人,出身氐族,氐族之中,本没汉人那么多的规矩。但大秦开国以来,毕竟苻家登王的登王,拜将的拜将,紧跟着,好多汉人规矩也就多少跟着来了。 她知道太后、她这个寡嫂,生前虽未见得受先帝喜爱,但先帝亡故后,却一向以汉人的节操自我标榜。赵韶、赵晦那几个不成材的汉族文人,还专门上过表,称颂过太后清寡守道之举足可母仪天下。她没料到自己当日为这事苦恼的日子,上面坐着的这个老女人竟曾把李威当面召过来,肆意折辱过! ——而这些,李威也真够有担当,从没对自己提起。 耳边只听太后还絮絮道:“不知妹妹这病最后是怎么好的?我这些年虽一个人清静着,较当初身子好了些,不过偶尔也有点儿旧疾宿病,妹妹如有好大夫,也说来听听。医者父母心,他悬壶济世,若治好了妹妹,妹妹也该替他扬扬名儿。” 眼见太后脸上的假笑,苟太夫人心中一时恶意忍不住地涌起。 她此前当然不是病,而是这把年纪,居然还怀上了。这孩子注定不能生,她当时确实忍痛打了胎。 这时只见她扬起脸来,冲上边淡淡笑道:“有什么大病?难为太后惦记着。不过是请了钦天监的朱先生看了看,一剂药下来,立时也就好了。” 说着,她岔开话,看似闲闲地说:“我这里还想着,皇上年纪正壮,却奈何一直无嗣,这时突然想起立后来,是不是哪个宫人得幸之后,现在已怀上龙子了呢?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国之大幸了,我这里预先与太后道贺了。” 第三节 “要不,我就立你为后吧?” 小鸠儿才下到地上,正整顿着衣衫,猛地听到皇上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一时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拿眼偷觑皇上,只见皇上那只独眼里闪着光,说不上是促狭还是嘲弄,正看着呆立在地上的自己,跟头蹲踞的大熊看着小猫小鼠似的。 小鸠儿从不敢正眼看皇上。 说起来,她陪侍皇上也近一月有余了,却从不敢多接皇上一句话。哪怕在最亲密的那些漆黑的夜晚,皇上在她身上动作时,她也习惯性地紧闭双眼,偶尔眼皮儿开条缝儿,看到皇上那只独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就像觉得那个人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某个荒原的裂缝里面扑腾着……像只古老的神兽。 那时,她感觉不出自己,只觉得自己像没完没了的莽原上的一道裂壑,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地瘫在那儿,忘了从前也不担心以后……这让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自己除了个“洞”外别无意义,没身体,没爹娘,没血肉,没有一切一切……然后她却感觉兴奋甚且快活起来。 皇上是从不许她伴宿整夜的。 但她知道,每当皇上独眼里闪着这样又似促狭又似捉弄的光时,就是他最善意的时候。 她捉摸不透那眼神中的深意,却觉得那眼神不像是针对她——更多的,却像是针对她之外的什么东西。而她之外的那个世界又太大了,小鸠儿连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不想费力去想那个大得不可理喻的世界。 “你现在住哪儿?”皇上的喉音低沉。 黑黑的宫殿里,这喉音让小鸠儿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神兽。 “增成舍。”她低声地回道。 “要不我把昭阳殿赐给你吧。那儿地方大,听说最近还有好多乌鸦,跟你的名字正相衬。你去跟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吧。” 小鸠儿忍不住向殿外望了一眼,想象起自己搬入昭阳殿的样子:有自己的宫室,有自己专门的太监、宫女,有自己成箱成箱的衣服、头饰,闲着没事儿时还可以让长祥来陪自己说话儿……再不用在洛娥姐姐面前装乖,也不用提防别人的眼神了。 想到这儿她觉得开心了一点儿。可接着却觉得怕。若真的离开洛娥姐姐,那些太监、宫女会听自己的话吗?她想起昭阳殿那几开几进的格局,立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小。 ——那殿里的柱子又粗,掩在那儿,怕都找不到自己了。 洛娥这几天都在忙着制定宫里服饰的样子。 宫中的女子既然已分品秩,当然要拟定衣裳之制。把人从最显眼的衣裳中区分开来,这也是汉家的范例。就如采女不能穿得跟贵人一样,否则位低者僭越,位高者难安,一则无以显其清贵,一则无以励其上进。 她有些厌恶这些事儿。可在这宫里,她已见识过了太多争强好胜的惨剧,觉得人只要聚在一起就逃不开猜疑与嫉妒,也由此逃不开惨祸。制定好一个规则,让大家伙儿尽量各就其位,怕也是对势弱者最好的保护了。 为难的是她还要讨太后欢喜。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穷尽心智,图样拿过去后太后总不免先要驳回的。所以她在画好的图样上故意改得差了些,露出几处明显的谬误,让太后一眼就挑得出来,这样,她老人家总会高兴些吧。 这衣衫样子弄得她头疼,她拿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地跳着痛。 画这衣服样子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这些机巧心思实在对不住父亲那种执着的对“范儿”的追求——若是父亲也像自己一样,这宫室会盖成个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就对自己有些失望。 怔怔间,却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轻声说话:“不怪你,只是为了你人太好了……” 她想起跟在那话后面的那清亮清亮的眼神。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好尽量多藏起来几分。否则全露出来,这人世,怕再也站不住脚了。” 一走神,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下。 ……可针扎的又算什么,她只觉得心窝里被那岁月绵长的回针稳稳地刺中了。小时候,总觉得时间是一条匀直的生铁,哪怕它再坚硬,顺着它熬下去,就总熬过去了。哪承想,它还会回马枪般地杀回来,那铁是会弯的,一弯回来,百炼钢化绕指柔……这柔韧的时光又尖又利,所向披靡,无论你怎么躲闪,它都能觑准了心尖,在你全无防备时准准地扎过来。 那句话,是苻法说的。 ……那时他们还都在枋头。两个人的身世却有些相近:苻法是庶出,又赶上了主母是氐人中家门高贵的苟氏,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根不正苗不直,长得太好的话反倒要触犯到别人的禁忌;而自己那时,随着父亲,作为一个汉人流民,托庇在老帅帐下。强氏当年有点儿怜惜她,觉得这汉人女子比身边那些婢女强太多了,就把她收在身边带着,养女不像养女,婢女不像婢女的,宠爱时宠爱上一把,作践时也比常人更多的难堪。 那时自己也还只十四五岁吧。 想起从前那个娇俏伶俐、豆蔻年华的自己,像遥遥地看见黄旧的铜镜里,那少女的脸从镜子里突了出来,尖尖的下巴往自己肩上一倚,那尖利的下颌骨却刺痛了现如今的自己。原来哪怕自以为成熟了,却还是禁不住迷失在岁月中过往的那个自己稍稍的倚靠……那时的苻家,在洛娥的记忆里就像个大马厩,土墙、板屋、帐篷……什么都乌七八糟连在一起,乱成一团。苻家的那些孙子辈们,什么苻苌、苻柳、苻庾……一群群苻姓的男孩子疯进疯出,却从没有谁在意过自己……除了苻法那双清亮的眼光曾与她偶遇。 人遇见人不算什么,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天天都在人堆儿里打转;可眼遇到眼,那滋味,却像是身边的所有一下都静了,再嘈杂的地方也变成斜阳古道、老树前尘,而彼此陌路相逢、偶然倾盖……算起来苻法与自己那时俱都寒微,可她觉得,整个枋头,就他跟自己有种坐在使君车中,想不染尘泥地行走在这浊世的路上,车下有轮、头顶有盖的感觉。 洛娥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全无人注意到她,苻家的男孩子一拨一拨地大了,从苻苌到苻庾,那火辣辣的目光跟舌头似的舔着她,让她总有种被涎水沾上的不洁感。 那几日,正赶上苻法出入,正巧身边没人,他那少年的身上,袍子裂了一大条缝,正在胯骨侧边,露出中衣来。洛娥每回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地羞窘。她示意他脱下来,躲在帐子里细细地帮他缝补。苟夫人是不会管这个庶子的,禁得别的仆妇也不敢管。 苻法穿着氐式的中衣就站在她的旁边,粗麻的布,有点儿脏,且很旧。那中衣遮不住一个少年身体上的热度,那热一直烧到洛娥脸上,一直烧到今天。 她针黹精巧,加上用心,把那破缝儿缝得全无痕迹。 苻法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神里全是赞叹,可她缝好后,他却笑了笑,轻声说:“你留着吧。”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就跟她说了上面那句话……是的,缝得太好了反要招人问的,人的好总要多藏几分别显露出来。而这袍子,苻法是再也穿不出了。 他衣服本就不多,没想自己又毁了他最能上身的一件。 回首时,她总记得后来那个穿着中衣就跑出去的少年。 她也只能记着这个。 因为除了这个,真也再无其他了。 “姐姐。” 小鸠儿的声音猛地惊醒了洛娥。 一回头,只见小鸠儿满头的细汗,一张脸红扑扑的。 洛娥惊笑道:“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一脑门子的汗!还不快去洗洗,被风闪了又不能吃东西,只管叫饿叫头疼。” 小鸠儿笑吟吟地道:“我去昭阳殿了。” 洛娥愣了愣。 宫中地方虽大,有的地方却不是一个小宫女可以随意去的,乱走乱动免不了要闯祸。 “你一个人?” “不,还有皇上。” 小鸠儿眼神儿里多了分羞涩,却坚定地把“皇上”两个字说了出来。从上次坦白被皇上临幸后,小鸠儿已有月余不太跟洛娥提起“皇上”两字了。这些天来,洛娥也不太兜搭她,因为明显觉得小鸠儿对自己开始表现得很怪,忽冷忽热的。 但小鸠儿觉不出自己的异常,只觉得洛姐姐似不像往常一样待自己了,心里常划过一丝疑念,猜想:是因为……嫉妒吗? 洛娥这些天也在暗暗地冷觑着小鸠儿的变化。 这变化怎么说呢,有时她看见小鸠儿的目光,看她走路时的方式,看她说话……都慢慢开始有了一种“妇人”式的感觉。那崭新的目光、崭新的走路方式与崭新的说话时的心理。她心里未尝不轻叹着:这再不是那个从前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小鸠儿了。 见洛娥双眼灼灼地望着自己,小鸠儿一时有些慌乱,口里就艰涩起来:“皇上还带我,去了苍池……姐姐你都没跟我说过,那苍池竟有那么大啊,里面还有个渐台。” “不是走着去的吧?” 小鸠儿垂下头:“我和皇上一起坐的辇。我本来不坐,可你知道,他的话谁敢违拗?他让我坐,我终究拗不过的。” ——辇是皇上在宫里坐的车,多用人力,有时是羊拉。现在宫里没备专门拉辇的羊,就都用太监了。一般都是两个人拉,皇上专用的辇比较宽大,后妃们乘坐的辇就只容得下一个人了。 洛娥的眼神忽变得有些忧郁,轻声道:“总是这么不听话。你总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咱们住的这增成舍是谁住过的地方吧。” 在得知小鸠儿得幸后,洛娥就慢慢地给小鸠儿讲增成舍在汉宫时的旧事。这里是汉代班婕妤的住处。她还特意给小鸠儿讲了班婕妤“拒辇”的故事——当时班婕妤得幸,却处事极为谨慎。汉成帝最宠她时,因为恩爱,曾叫她与自己同辇周游宫中,班婕妤却以“观古时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这等大道理拒绝了。她还细细地给小鸠儿解释过这段话的意思——这小姑娘既然蒙幸,以后未尝不可能升为妃嫔。而这宫中的“范儿”,还是早些让她知道些为好。于公,可令上下有序;于私,也可以让她自保。 当然她给小姑娘讲这故事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重点是——事后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讨得太后的欢心才是正理。后来,哪怕赵飞燕姐妹得幸,因为有太后庇护,班婕妤终究退身有地,没有悲惨地死在赵氏姐妹手里。 可惜这孩子小,估计还是没明白自己话中的深意。 只见小鸠儿脸上浮起些别扭之色。 她已开始不悦,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孩子了,不懂洛娥姐姐凭什么还这么限制自己。再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得幸。想到这个,她心中就有些得意地想:自己现在是个女人,而洛娥姐姐她们,再怎么不还是个处子吗? 好多东西洛姐姐如何懂得。 她脸上一时浮起洛娥称之为“妇人”式的优越感,这宫中满是旷女,偶然得幸,确也是值得矜傲一下的。 小鸠儿一生气,声音就变得粗硬起来:“皇上把昭阳殿赐给了我。” 言下之意分明是:我管这增成舍住过谁?随她是谁,最后还不是不得宠幸,被排挤得连增成舍也住不下去了吗? 洛娥呆住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小鸠儿就开始跟她公然对呛了。只是这小丫头不明白,同辇共游,宫中这么多张嘴,事儿闹得这么大,要想太后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了。 她正在心里帮小鸠儿筹算着:若是太后发作,该当如何才能化险为夷,一时低头筹思,没再说话。一抬脸时,却猛地迎上了小鸠儿那冰冷的目光。 只听小鸠儿的语气忽变得冰冷。 “姐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替我高兴。” 洛娥苦笑了下:“高兴?只要你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是住在这宫里,好多事是不能随便瞎高兴的。” 小鸠儿再也忍不住了,连珠炮般地发作道:“凭什么皇上喜欢我,你就偏偏不停地给我泼冷水?别人的眼色我见得多了,她们不过就是嫉妒。这些我都不气,可居然连你也这样!”她从鼻子里“嗤”了声:“说白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以前没嫁成清河王,总不能让我也跟你一样,窝成一个老宫女,一辈子不沾男人,好讨你的高兴。” 这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没想到。 说出来了她本以为会被自己吓着,可竟然没有,反觉得心里一阵轻松,还隐隐带了分得意:也是该让洛姐姐知道自己现在是谁的时候了,不能因为从前自己依靠过她,就让人觉得可以辖制自己一辈子。 她本以为洛娥要么会哑口无言,要么会反激得跟自己吵闹。 她已准备好吵闹了。可洛娥的反应却让她有点着慌。只见洛姐姐脸色白了白,扶着奁案缓缓站起。那感觉像被人扔了一把泥,她却跟一支荷花似的,抖抖身,在泥淖中伸挺开来、皎之亭之地舒展开来,冷冷地看着那被脏污的水面,愈显出她的冷洁。 小鸠儿怔怔地把她看着,却见洛娥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门口走去。 将近门口,洛娥嘴里才淡淡地说了句:“我不是要你当个老宫女。只是这宫中有很多事你怕不知道。当年梁皇后被赐死时,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见证。我是亲眼见到她是怎么被一张湿帕子活活捂死的,她的腿那时一直蹬着、一直蹬着;也见到了她的父亲、她的伯伯——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以及梁姓满门是怎么死的……就是太后的一句话。皇上为人,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了吗?你以为他怨恨太后,其实他反而最孺慕太后。太后亲生四子,对他最不好,但依我看,心里对太后最好的倒是他。我是眼看着他长大,还有什么不知道?而你没想清楚的一点就是:皇上不管碰哪个女人,都是当今太后的大忌。” 她想了想,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给小鸠儿说,因为关联太大。 可哪怕这小姑娘伤了自己,自己终究不想这小姑娘糊里糊涂地奔向死路,一咬牙,终于把下面几句说了出来。 “太后她……其实是要皇上独身,她也要他无嗣。你可知道,当年先皇让皇上继位时,太后是如何倾尽全力阻拦的?她怕后世史家知道,这难得的脾气乖戾的独目皇帝,竟是她亲生的。而如今太后的打算就是:要皇上这帝位可以兄终弟及,她绝不容忍这帝位落到别人的儿子手里!” 说话时,她一直没转身。说完,一掀珠帘,就打算出去了。 小鸠儿望着洛娥的背影,就这么怔怔地望着。 洛姐姐平时说话,她多是听一半丢一半的。可这一段话,因为太关乎她切身的利益,真是一字一句地都听到心里去了。 她本想着,这可能是洛娥吓她的,不过是嫉妒,那宫中无所不在的嫉妒。可却又本能地感到:这事儿太严酷,严酷到不可能只是为了吓唬自己。 猛然间,昭阳殿、立后的许愿、同辇的风光……这些原本以为可谓牢靠的依持,都突然间像撑持不住自己了。她只觉得肚腹里一阵翻涌,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的恶心,一下撑不住,俯在案边就呕了出来。 先以为只要呕出了一口就好,没想,接着却是搜肝搜腹地吐。 洛娥站起身后本来就没打算再停步的,这时为这动静忍不住转回了头。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疾走回来,连连拍小鸠儿的背。 好容易小鸠儿才平息住这场呕吐,却见洛娥正满眼悲伤地望着自己。 她还自诧异,已听洛娥道:“怎么,你恶心?” 小鸠儿还不明其意。 只听洛娥轻声地问:“你可觉得,最近身子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月的月事,你是一直没来吗?” 那晚洛娥躺下来后,觉得整个身子都好虚。 她本来喜欢操持一天后,这好容易可以缓下来、把自己扔在床上睡倒的时刻。 不为别的,就为这时整个宫里都静了,所有宫中那些恼人的人事这时都退到夜后面。这时,这个宫殿才如此切实地包裹在她的身边。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睡去,如同小时候玩累了后躺在父亲的怀里。 没谁可以像她这样离自己的亡父如此之近,她就住在父亲念兹在兹、为之操劳一生甚至最后累死在这上面的范式里。 她了解父亲关于这“范儿”的所有的寄托与梦想:哪里该是庑殿、哪里该是歇山,明堂的台基该有多高、梁柱该用几根,何处该引水成池、何处该筑台为榭……所有这些细到不能再细的细节……洛娥明白,那里面都有着关于整个社稷、整个家国该如何建构,该如何相互依持的隐喻。 可今天,她怀疑父亲心中藏着的那个“范儿”根本不存在。 ……它不过是这失范世界中被人提炼出来欺哄众人,想骗众人觉得可以活下去的一个虚幻的概念。 就像“大同”从不存在一样,它也不过是用以欺瞒如此不同的世人的一个虚幻的愿望。她读过些书,书里的世界是一个幻象中的世界,用一个个内涵鲜明、外延清晰的词语,把它们作为概念,堆积木般堆叠起来。 可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范儿”,就像没有“天子”,没有“丞相”,没有“昭仪”,没有“婕妤”……那不过是一些美好的、带着欺惑性的字眼儿,它们只是一个个空壳,而填充它们的却是带着血肉之欲、汗尿之臭的人的躯体。 ……到处都是混乱的、自我矛盾的、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自己从何来、被欲念操控的一个个人。他们组成军队,组成村舍,组成社稷,组成家国……自己还曾妄想着给这乱糟糟的后宫,给这些内心满是荒芜的女人们一点儿多少可依的“范式”,她不过在骗自己罢了,悲伤的是她都没有力气像父亲那样可以如此执念地骗上自己一辈子。 她在枕上辗转,难得的,她纵容自己那些从小流亡颠沛中的噩梦般的记忆,在醒着时就冲进自己的头脑,让它们铺陈开来。 ……这人生,不过就像当年从枋头迁往长安的路途:大雨濠天中,停歇下来,埋锅造饭,而距离她的锅灶不到一丈远,就有倒地的饿殍,那惨白的、眼眶已被鸟禽挖空的尸体在冷雨里被泡胀了,却来不及腐烂。她就在这些死者的瞪视下烧起炊烟来。 她痛苦地蜷成一团。 ……声音壅塞在喉咙里,她喊不出来。想呼唤父亲,把他叫醒,让他跟自己当面对质。她要在他面前挺直腰,挺直喉咙,跟他大声说:“你骗了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范儿’,只有失范!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好听的、好看的词儿,不过是想自己撒手走了后,骗我还可以一个人孤零零地、绝望地活下去。” 她期待父亲的回声,那回声会在重重宫室间,在廊柱里,用一种低沉的廊庑之语,浮现出来。 可她忽然忆起太极殿刚刚修缮完成的那天,先帝为了庆祝刚刚修好的宫城,宣布大酺三日。她也跟着父亲混在朝天门前面看。她看到身边有几个头发花白的父老,他们抬头望着这宫城、她父亲的杰作。然后,他们那木然、让你本以为再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突然耸动、崩溃,直至涕泪纵横。 她一直不能忘记那见过的感动。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一个“范儿”。它还真活在生民的心里、在某个角落一直存在着? <hr /> 注释: 第一节 “先生!” 朱彤面色憔悴,让应约而来的苻融大吃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朱先生竟对自己深深一礼,鞠下躬来。 苻融一时更是手足无措,连忙伸手去托朱彤双肘,口中急道:“先生这是做何?” 朱彤淡然一笑:“殿下,下官要告辞了。” 苻融往旁边一看,只见案上,朱彤的冠带朝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连朝靴都洗刷干净了,在案下面码好。 苻融急得搓手:“先生这是……要挂冠而去吗?” 朱彤嗟叹道:“当日,为报皇上对臣族兄满门的活命之恩,下官出山入仕,请效愚薄。可终归才薄力浅,也无可效力。长安城最近朝局吃紧,我山野之人既无可用,又何必尸位素餐赖在这里,虚耗国饷?下官今日请殿下前来,就是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在下官走后,不至于画影图形,追亡缉捕,放过下官一马就好。” 苻融怔怔道:“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朱彤语气重归平淡:“昨日,光禄大夫强府中曾来过人,是一个长史,说强大人家眷有病,求我开一付给妇人用的药。因为情面所限,下官虽未亲自问诊,还是写了个吃不死人的方子与他。后来细思之下,似有不妥。殿下若有怜惜之意,不愿我这无用之人坐此罹祸,还望周全则个。” 苻融心中一怔:难道,朱先生决意远行竟与太后有关? 若果真如此,倒不好阻拦的了。 只见朱彤步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此时一身平帻短装,只做寻常人等打扮,冲苻融一拱手,就打马而去。 身后,留下苻融怔在那里,只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整个昭阳殿现在都已经装点一新。 小鸠儿坐在外面的台基上,看太阳照着头顶的檐角。那一排瓦当上面的云纹、莲花纹、夔纹密密地排列着,中间还间杂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灵图样,更有鹿、兔、马、牛等各式纹样……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安适。以前她不过是个放羊的小姑娘,能有今天,还能想什么呢? 这十几天来,她开始还满腹不安。可她没依着洛娥的教导,瞒下怀孕之事,而是找了个晚上的空闲时间,轻声地告诉给皇上了。 她知道皇上不喜欢孩子的,可她还是要赌上一把。 “……奴婢怀上了。” 她轻声地说道,恍如自言自语。 可她要知道这究竟是两个人的事,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说出口后,她才感觉怕了起来。 只听得躺在榻上的皇上呼吸声猛地一停。 寝殿里的光线很暗,像一个巨兽居住的洞,而且很冷,小鸠儿缩在那儿忍不住瑟瑟地抖。昏暗的光下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但从皇上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 可皇上躺在那儿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好久后,忽然喊:“来人!” 服侍的太监、宫女们急慌慌地赶过来,他们惶恐地望着皇上,看是不是要再一次把这个服侍的女人给扔出去,或加以别的什么刑罚。 只听皇上道:“暗,太暗了。点灯!把所有灯都给我点上!” 一众的太监宫女一时慌乱地忙活起来,皇上从榻上下地,光着脚站在那儿。他一只独眼本来视野就窄,看东西喜欢摇晃脑袋。这时他身子岿然不动,只一颗硕大的头颅缓缓地转着,像要用那只独眼把所有的灯都给点燃,喉咙里不时发出不耐烦的:“不亮!不够亮!”这样的叫喊。 那晚,整个菖蒲宫灯火通明。 那本是个无星无月的夜,可菖蒲宫里,挂的、悬的、吊的、落地的、镇案的……所有的铜釭一齐点亮。 菖蒲宫从没有过的满堂彻亮,苻生的独眼本来一向不喜太过明亮,可这时,却突然嫌四周太暗了。 小鸠儿本来还不解何意,心思慌乱着,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可这时,她在灯火通明中看到皇上的脸,像看到一头大熊静默在那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下,他转动脖颈的样子都是带着得意的。 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之后,皇上就叫人给她收拾昭阳殿了。 皇上亲自下令,匠人们动作也快。小鸠儿本还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搬入昭阳殿的第一天,却见堆着的满房满屋的东西,非金即玉。 她从来没想过天底下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多得她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愿望了——也许,除了求皇上让她在麦积山那儿凿个佛窟,在窟的两壁画上供养人的画像,把自己的父母给画上去,除了这,她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长祥被她要来服侍。这太快的变化连长祥都没有料到,他那张公公脸上都漾满了兴奋。 这时他就侍立在小鸠儿身边,慢条斯理地回着:“娘娘要的酥酪小人已吩咐下去了,御膳房的人做了马上就送来。” ……连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时随地要了,小鸠儿觉得自己舒适得有些瘫软。她此时刚学来不久的拖长的声音也再无做作感,懒懒地问了声: “皇上呢?” 苻生正在太仆寺的马厩里看马。 他心里还从来没这么振奋过。 他想挑一匹母马,叫人牵去配好了,好在儿子降生后就送给他。 在他想象里,儿子怕一岁就要开始骑马,一岁半就开始射箭,三岁起就可以骑着匹小马跟他检阅军队了。那小子射箭时——会眯着一只眼睛射,而自己将不再嫉妒别人的双目。 原来他射箭时也试过像别人一样眯起那只瞎眼,可不小心被人看到,这从此成了哥哥弟弟,乃至上下人等的笑料。 让他更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跟自己的母亲开战了。 他久想如此,但从来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看来,有一个女人才能挣脱另一个女人的牵绊,而有一个孩子,才能让他跟母亲如同一个成人般地开战。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个多么强横的人,她那张脸,似乎在他出生前就风干掉了。连她的恶意都是氐人才有的风干了的恶意,不像汉人那样潮乎乎、黏兮兮的。 他听说小时祖父叫父亲杀自己那次,父亲还在犹豫,母亲却直接在壁上摘下父亲挂在那里的佩刀来——她一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错,生了这个瞎儿是她一生唯一、也是所有的错。她要冷硬地回击所有人加诸她身上的讪笑,而自己,就是那个能活能动的,招牌式地晃在她面前的讪笑。 苻生从来没见过母亲流过泪。在枋头的某一年,与冉闵部下的战役中,父亲负了伤。接下来的战事,本该父亲带兵出征,却只能让叔叔苻雄去了。母亲却不干,几乎是硬逼着父亲带伤上马,负创领军的……长子死时她没有哭,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就像菁哥死后……自己再没有哭过,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跟母亲很像。 菖蒲宫点灯的事当然传到了强太后的耳朵里。 她的回应也相当强硬。 强太后准备了一桌酒席,请皇上赴宴。宴席上,她强令儿子在强氏诸女中选择一人立后,而苻生,也当然地强硬地拒绝了。 这桌饭,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然后,评定品秩后,新的宫女名册也造好了。 小鸠儿的名字当然也在上面,秩次赫然是“采女”两个字。 ——苻生在昭阳殿把太后送来给小鸠儿的,按秩次分发的衣服鞋袜统统给扔了出去。他的女人,他想让她穿啥就穿啥。他鄙视那个看似强硬的母亲,因为他看到,其实她早在汉人的制度前低头了,这般分品定秩、拿腔作势的,暴露出了跟所有女人一样的弱点。 看出这弱点后,他就再也不觉得怕这个母后了。 他一边在那里挑着母马,一边兴奋地呼吸着马厩里的气味儿。只有母马要挑选,公马自然是他的那头战马——姓强的有什么了不起,他想起自己的那个舅父强平,他可从来只敢骑一匹骟马。他的儿子不能那样!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急慌慌地跑过来。 才跑近,就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苻生看到他满脸的汗,那汗珠一大滴一大滴地滴在稻草上。小太监几乎呜咽地说:“皇上,娘娘她,小产了……” “什么?” “娘娘她,突然小产了。” 苻生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他一耳光扇过去,把那太监扇得满嘴流血。他随手牵过一匹马,那马踏着小太监的身子就冲了出去。 鞍都没备,可他这个马上皇帝当然不在乎。直到昭阳殿门口他才翻身下马,疾冲到殿上,却见到血海里的小鸠儿。 那女孩儿胯下全是血,浸透了衣衫,浸满了一地……跟自己要她的那一天一样……只是那天还是深夜,而此刻,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照着。 小鸠儿还在半昏迷状态。 苻生只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他见过生养,当年苻家从枋头迁回长安时,那么苦的路途,一路上都有女人生养,也都生了下来。 他俯下身,看着小鸠儿。却听她嘴里喃喃着:“太后……” 苻生身上像猛地被抽了一鞭子。 他回过头喝问长祥:“怎么弄的?!” 长祥哭丧着脸,跪地磕头如捣蒜:“回皇上,本来还好好的,娘娘坐在这儿十分欢喜。她想吃酥酪,小人吩咐下去后,很快就送来了。娘娘吃了碗御厨送过来的酥酪后,突然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苻生的脸一时铁青。 他恨不得立刻打马去长乐宫,当面质问他母亲。 可他似已看到母亲那跟自己一样铁青的脸,和那句她嘴里咬着一直没吐出的铁一般的话语:“万一还是个独眼的怪物呢?我不想再要个独眼的孙子。” 这话太后说过,通过当年的梁皇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当时第一的反应就是:他恨这些女人! 可惜他不能杀太后,那时正好钦天监上报天有异象,圣主不加修德,恐怕会应在国之贵主身上,他听罢一时大笑:“再大的灾,有皇后去应,也够了吧?若不够,再加上尚书令与尚书左仆射,总够应灾了吧。” 然后,他赐梁皇后死,杀其父族与叔伯族,尚书令梁楞与尚书左仆射梁安全家遭祸。 那次他没勇气去质问他的母亲,知道她绝不肯跟自己妥协的母亲,这次他照样没有勇气去。 而没有勇气是最让苻生愤怒的。他要张口大叫,却一时叫不出什么。 ——左右的太监、宫女自知照顾不力,弄不好整个昭阳殿的人都会被坑杀抵罪,这时只见皇上好几次张大了口,却一个字都没吐出,只觉得心里的恐惧更加深了。 昭阳殿内外,此时黑压压的,已跪着一地的人。 皇上终于发出声。 只听他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把强平给我召过来!” “听说了吗?” 长安城中,本来就道路以目。 可人人都在别人的眼中读出了这个问句。 然后每个人的眼中都也写着回答:“听说皇上把他的舅父强大人召进宫去,亲手用锯和凿,将他拉胁、膑足、断肢、凿顶,活活地给杀了!” “没一个人劝得住,连正好当值的安乐王都没劝住!” “光禄大夫强府也被抄了!” “少府令强怀被斥,令其思罪!” “听说钦天监的朱大人也跑了,他是挂冠而去。临行前跟安乐王说,强大夫曾派人朝他索要打胎的药,要杀人于无形那种。朱大人开了副不相干的、害不死人的,第二天为免遭祸,立即就走了。没想强大人拿了药方后,居然在家人里找了个怀孕的仆佣来试,一看没效,立即大怒。可打胎无形的药不好找,打得下来的还不好找?太后也是急了,不惜一切,所以动静才闹得这么大。如果不是朱大人不肯,以他的岐黄妙术,只怕胎儿掉了,皇上和那位娘娘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杀强大人?那可是太后的亲兄弟,太后能干吗?她会怎么样?会就此干休吗?” “嘘!” 知道的人悄悄四顾,见四下无人才敢说。 “听说太后在永宁宫中,一听说消息,又发现整个永宁宫都被围死,就粒米不进、滴水不饮,开始绝食了。” 消息传到这儿,说的听的满眼中只有一个字:怕! 第二节 王猛在等。 以前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可他现在知道,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等。 人人都没有开口,可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等”字。 他听到灶屋里的水在响——他知道那个半聋的老婢子是绝对听不到的。大多人只听得到他们自己的话,恐惧与怯懦早把他们的眼封了,耳也封了,整个天地一片混沌。可他知道:灶上的水快开了! 国丧的消息如约而至。 ——太后驾崩! 接下来的要务当然是操办大葬。 苻融会同大司马苻安、尚书董荣、钦天监牛禄等商定葬仪。尴尬的是,据说皇帝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在太后的葬礼上露面。 先帝的陵寝就在城东不远处——他临死犹有寄望天下之志。 当年修建这陵寝时,就准备好了双穴,所以葬处倒不用发愁。可商量的无非是丧仪。强平死后,强太后再崩,强氏一族早已闻风丧胆,没有人敢再强出面,所以安排过程竟极为顺利。 可谣琢依旧鼎沸长安。 到处传播的消息却并非关于太后的出殡,而是关于近来皇上在宫中种种越来越癫狂的举动。 据说——皇上最近发狂,在宫中最爱做的事竟是生剥牛、羊、驴、马,活剥下皮来看它们的惨状;不止如此,还喜欢活阉鸡、鸭、鹅等禽类,然后把它们三五十的成群放到殿中,对之饮酒。牛马个个吓得屎尿俱流,鸡鸭们更是扑飞乱跳,皇上却对之酣饮大醉。 又说——皇上在宫中已备齐刑具,斧、凿、钩、锯等一应俱全,还弄出了好多酷刑,诸如:截胫、刳胎、拉胁、锯颈……宫中的太监、宫女,宫外的宗室、大臣,为此而死的已有十百千数。 另说——皇上本来还不好色,可最近突然淫遍诸宫,还专喜找丑、老、肥、疤的宫女下手,一旦小有忤逆,即刻杀之,命宫中侍卫抛其尸于渭水。 …… 谣传凿凿,种种不一。 强太后就是在她儿子的种种传闻中下葬的。下葬日,长安大风,发树拔屋,遭灾者以万数计。 大风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颠扑倒地,宫中也人人奔扰。有谣言传说贼兵将至,或说是晋、或说是燕,宫门大白天的就关闭了,一连五日后宫门才重新开启。 皇上为谣言盛传之势龙颜大怒,命董荣与期门军追缉传谣者。 董荣共抓到传谣者近百人。 皇上下令,命刳出其心,悬之国门,以儆效尤。 这是大秦自建国以来最乱的日子。连当年桓温北伐,兵迫长安时,整个大秦摇摇欲坠,都没像今天这么乱过。 这些天,东海王府也没怎么平静,突然间就车马盈门。 除了权翼、吕婆楼、强汪、薛赞、梁平老、李威……这几个知交故旧,各种人等也纷至沓来。许多人平素与苻坚交往都极谨慎,不敢公然往来,可这几日,也不避人耳目,突然上门了。 权翼几个或直接、或委婉地劝告苻坚:下手的时机可能到了。 可苻坚不为所动。人人都感到疑惑不解,也很着急。 为难之下,权翼去找了王猛。 王猛听言,只淡淡道:“临事而惧,正是为大事者必备之心。这些天,只怕苻柳门前,盛况亦复如此。京中本以南军居多,现在南军和北军互相盯着,大家都在拼一口气。此时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招致大祸。” 权翼见他模棱两可,只有失望而回。 可权翼走后,王猛自己却去找了“不足”。 他知道苻坚年纪仍轻,毕竟还心怀仁念,对那个堂哥心有不忍;且必然心存犹豫。他此时,必须要坚固苻坚之志。 他与“不足”商谈良久,要“不足”尽发“十不全”之力,在朔方、上郡、平阳、河东等地听他吩咐,全力行事。 除暴之行,在此一举。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听到多地传来的消息。“十不全”发动之事,往往泄密。组织中人,连连身死——事成之后,倒不用再以他们为虑了。单剩个“不足”,他没了双腿,也添不了什么乱的。 承明殿中,一大堆酒瓮堆积在那里。 苻生用独眼瞪视着那堆酒瓮,像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在这里。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苻融来了,旁人不敢在这时候惊动他。 他伸手举爵:“小安乐,来,且陪我一爵。” 苻融是回来禀太后葬礼事宜的。 他自己也觉得为难——旁人都道苻生逼杀其母,只有苻融才明白,太后之死其实也是这个强横的女人对她自己这个独眼的儿子最强硬的报复。 他记得自己有一回接连入戍三天后急着回家探望母亲,堂哥跟自己笑着说过的那句话:“人皆有母,我独无啊。” ——人都有双眼,他却没有。 苻生记得堂哥脸上那抹苦笑。堂哥本来不喜欢苦笑,所以把它装扮成凶恶的模样。苻融知道,如今满长安城都在诅咒着这个皇帝,可其实从没有人试着去了解这个皇帝。 他正发愁怎么开口时,没想皇上先说话了。 “你们把她埋了?” 苻融点点头。 却见皇上突斟了一大觥酒,二话不说,递到自己面前。 苻融本不擅饮酒,这时接过,却立马一饮而尽。 只听苻生笑道:“据说数百年前,咱们氐人本没有土葬的规矩。如今倒是,不埋到土里,不在地底下挖个大坑,填金殉玉的,不在那地上面再盖些烂房子,就不成规矩了。她这辈子都想做个汉人,这埋得,倒颇像个汉人,可谓死得其所啊!” 说着,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案上拍着:“细细想来,当真只有被我戳得不复人样的阿菁死得还像个氐人。我是把他揉烂了葬的,无棺无椁,每块皮肉都跟黄土掺到了一起。这未尝不是个好死法。小安乐,他日我死之后,你能否也如此葬我?把我剁成肉糜,以袋裹之,拖之于马后,纵奔三百里,但记着,要留着他妈的我那只该死的独眼,我要留着它瞪着天,这辈子我还未瞪够它——你说如何?” 苻融望着他这个堂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听皇上忽叹了口气:“你在外面忙着,这些天,可曾听到他们如何说起我?” 苻融更是无法开口。 却见皇上哑然一笑……苻生想起自己十三岁从军,为家族出征。十六岁时,有一次与杜洪残部交战,却是跟随表兄强林一起的。那一战凄惨,他打胜了,可他跟强林两人追击,人马未曾跟上,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回来后,三军就开始谣传:强林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不满强林嘲笑其独眼,冲锋时忽回身一箭,射死了强林! ——这一生他所负骂名多矣。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人世的憎恶,可外面疯传他为人之恶的话语再传回来时,往往让他自己听到都大吃一惊。 这些他从没理睬过,那现在又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评说呢?既然他已犯了众恶之恶——弑母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极恶吧?。 其实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有个孩子,他想象过那孩子出生会是在个艳阳天儿,他用自己这双大手把那孩子抱出去时,未尝不可以给这普天下之人一个交代:我并非神魔,我如你们一样可以生子,生下来的孩子也与你们的孩子无任何不同,除了,他远比你们这些孬种强悍些。 但是……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 见苻融嗫嚅着嘴唇在挣扎着该怎么回自己的话,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摇。 他其实早已听说外边有人盛传说他生剥牛马、活阉鸡鸭、淫遍诸宫之事。估计这话,连这宫里都有人信了。 可笑他们看着自己时那畏怯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前日,见别人又都以为他醉了,相互间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嘱咐彼此小心。他索性涎着醉眼,问服侍的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内臣急忙歌功颂德,说:“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 他随即瞠目喝之:“汝媚我也!” 抽刀当场斩之。 斩罢随即又问下一个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近臣已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陛下刚果,或有刑罚过重之疑……” 苻生却又作大怒,喝道:“汝谤我也!”也当场斩之。 想到这儿,他心里畅快了些,抬起醉眼望向苻融:“你们,都想当个汉人,是不是?” 苻融还没开口,苻生就摇手止住他说话。 他以手撑案,上半身倾向前面,靠近苻融,口齿模糊地说:“不用辩解。你被你读的那些书给害了,满脑子盼我施仁政,行大德,效三皇之事——其实汉人那些都是骗人的。人生而怀仁?哈哈!你要是生下来只有一只眼你就知道了。他们待我不仁,我自视他们如刍狗。你、坚头,连同什么清河王,只想学汉人那一套,什么富国强兵,什么清静无为……嘿嘿!他们也配!你们就没想过,这把戏,汉人们难道没有玩过,可最后如何?” 说着,他伸手四处乱点:“你该见过咱们刚进城时的长安城……好大宫宇,汉人的长安,当年说起来人人如何羡慕。可进城时咱们看到了什么?烧成一片!汉人玩儿这个也玩过几百年了,一次次结果如何,终成如此败落!你们再怎么样,又能玩得好到哪里去!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人——人,就不能跟别的人住得这么近,哪怕亲如母子,又如何?” 见他都已醉成这样,苻融不由得满心悲伤。 只听他温言劝慰道:“那皇上觉得该当如何?皇上所欲之天下,该是何样的天下?” 苻生拽过一瓮酒,一掌拍去瓮口泥封。 只见他四顾一眼,开口大笑道:“我要这宫室荒芜……” 一句说完,他抱瓮痛饮,痛饮罢说道:“要这长安,从此野僻无人;要太极殿上,长满野草;街上偶然窜入猛兽;要狼自结其队,熊自行其路……渴当血饮,饥则餐肉;食草者食草,嗜肉者食肉……让荒原万里,再无如此多生人!让生人各依部落,或三五十人,或三五成群,衣革执锐,与天地战,却与人相远。我们去游牧且猎……与人既远,则亲者自亲,不会见他人而横生比较心。你们见村社烧毁,栋宇无存,白骨于野,只觉得是惨象,我却觉得天地未尽其烈!罡风曝日、剧雪骤雹,适我愿也!强过他们汉人那装模作样,虚与颜色地苟活。” 他把眼向远处望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伟力,在他一望之下,那厚实的宫墙将轰然倾倒,殿宇坍毁,梁木无存……长安城内,尽成废墟;豺狼狐兔,奔走草野;落日余晖,尽染荒原……那时他就再也不用杀人。 其实他从不曾对人承认的是:杀人让他恶心! ……好一时,他把独眼转回到苻融身上:“小安乐,我说的你可懂得?” 忽有个期门军兵士走了进来。 那是苻生当年帐下的兵卒。这些日,太后丧后,他尽废前例,整个宫中,满布期门军,已把这宫室变成了一座兵营。 那期门军附耳对他说了一连串话。 苻融神色不动,默默听着。 朔方、上郡、平阳、河东诸地都有他的眼线回报,有东海王之使者暗地里串联诸军,图谋反之意。 那个坚头果然不是省事的,难怪祖父在时,会高看他一眼。 可苻生面色平静,一眼都没看向苻融。 来回报的兵士目光也一直躲着苻融。附耳汇报完毕后,苻生一挥手,他就退下了。 苻生望向苻融,笑笑地道:“若有一日,我纵马荒滩之时,你可肯从我而去?” 苻融冲着他点头。 苻生大笑道:“好,好,好!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出宫了。外面也乱,待在宫里反安全些。我酒已够,且先睡去!其余之事,明日再说。” 这一晚,洛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躺在那儿,只觉得锦褥香衾说不出的寒凉。 这一冬,怎么这么长? 她像从没经历过这么长的冬天,简直像是盼不到头。 明明都三月间了,地犹冻着,人都是僵的。井里的水有的都成冰了,这宫室,让人觉得冻得都薄脆薄脆的。更恼人的是,近日期门军的兵士常可以在宫廷中随意行走。她想起她管辖着的那些宫女……再这么下去,天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更别说那些期门军随身携带的冷硬的兵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铁器,还有这么些个男人,那铁腥味像是冬的牙齿散发出来的臭气,她怕那些粗硬的兵器都快把这冻脆了的宫城给撞破了。 来日大难——她苦笑着感觉自己快要看到父亲那么苦心营建的一切,终于要毁于另一场冬日严兵了。 好容易模模糊糊地睡着,她像在梦里听到了城北渭水河开冰的声音:一整条河在那儿吟唱着,先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缝儿,然后,那河绵延千里的一处处冰面发出脆响,那响声都有音调儿似的。她在梦里欢喜着,像看到干了一整个冬天的柳树枝干上发出了第一颗芽,就是那点儿绿戳破了冰面,然后整个渭水河就开笑了。 ……可耳边似乎有声音。 她挣扎了好久,才让自己从那个冰冻的梦里醒来。果然有人在她耳边呼唤:“姐姐,姐姐……” 洛娥惊得腾地一下坐起。 却见自己榻边坐了个瘦得脱了形的影子。 她费了下力,才确认自己榻边坐的是人,而不是暗里游出来的鬼。 她惊疑道:“鸠儿,你怎么来了?” 她伸手去抓小鸠儿的手,那手已瘦成了爪子。她一时心酸,哽咽道:“才多少天,怎么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小鸠儿的脸上浮着笑。 那笑浮在她小产后虚弱的脸上,又被窗外泄进来的月光衬着,影影绰绰的,笑里面像还浮着个胎尸。 “我以前总不听姐姐的,现在才知道,姐姐是真的为我好。” 洛娥靠坐起来,把小鸠儿的手往被子里拉。 “大半夜的,你身子又不好,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唤我不成么?还穿这么少。你这手,简直冻得跟冰一样。” 小鸠儿却没接她的话,只喃喃着:“我后悔搬到昭阳殿里去了。” “你就这么来了?皇上呢?” 却见小鸠儿一脸苦笑:“皇上?我一连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天天都是醉的。直到今儿,我去了菖蒲宫等,才终于等着他了。那些宫女们见到我简直跟开了天恩似的——她们怕他。其实孩子死了,他把账算在太后头上我本来很高兴。只要那老妖婆不在,等我缓过来,难道不能再生一个?太医也说我可以再生的。可太后死了,他分明把这账算在我头上了。你说得果然不错,他看似恨太后,其实恨得也是很心虚的啊。” 洛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握着她的手。 只听小鸠儿道:“那些男人果然都不可靠,可笑以前我为了他,还背负了姐姐。今儿来,我就是想告诉姐姐一条消息的。” “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你先进这被子来吧,不怕,以前我不是没带你睡过。” 小鸠儿不应,只摇着头,笑吟吟道:“姐姐,我跟你说个正事儿。今儿皇上醉了回来,上床前都没认出我来。可毕竟有过一场,他对我竟似还有点熟悉感,我服侍他躺下,听他嘟嘟囔囔地说,先还没听清,直到后来才听明白了。皇上说的竟是:‘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说完,她笑眯眯地看着洛娥。 洛娥闻言,身子果然一僵,那僵直的样子似乎自己一瞬间都死去了。 这僵住的触觉被小鸠儿另一只隔着被子抚着她的手感觉到了,却见小鸠儿眼睛里笑意更浓。 她没说什么,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分明在说:你以前还老觉得我傻,觉得我小、我看不开,遇着一个男人、哪怕是个独眼的,不过被临幸了,就跟三媒六聘了似的,当成一辈子的倚靠——可现在,你呢? 你那个不过略有干涉,连亲都未订成的男人,碰估计都没被他碰过,什么清河王苻法,一听说他的头在刀下面了,你怎么也僵得跟死尸似的? 那笑意如此冰冷。 一眼之下,让洛娥都不觉得这冬天冷了。 可—— “阿法……” 那是她一次次拒绝在心里呼唤的名字。他竟也遭皇上之忌,明天就要死了? ——他那件补好的衣服还在自己箱子里,他穿什么走? 想到当年那一眼邂逅的少年,那感知过的穿着中衣的身体,可能明天就要开始渐渐地冷下去,洛娥甚至都不觉得小鸠儿的笑有多冷了。 ……没有比死更凉的凉。 死是没有温度的。 小鸠儿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没所谓,没了男人这世界也没所谓。我还在,我会像姐姐照应我一样照应你的。 可洛娥的心里却浮起一个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果决与冷意:这宫殿,可是我父亲修的! 第三节 博休依旧没有回来…… 苻坚坐在灯前,一直在等三弟。苻融酉时入宫向皇上回禀太后的安葬事宜。可此时亥时已过,子时将近,却依旧没有回来。 这长安城,现在已像一面绷紧了的鼓,哪怕一片树叶落在上面,都会在每个人心里发出轰然巨响。 苻坚枯坐在那里,脑中只在盘算着一件事:反,还是不反? 家人通报景略先生来了。 这些天,该来的人都已来过,唯独王猛迟迟未至。 他没来,也是苻坚迟迟难以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王猛进来时,苻坚抬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只觉得吕婆楼所说的“十万甲兵”在这个汉人身上简直喷薄欲出。苻坚望之猛觉精神一振。王猛身材高大,常给人嵯峨仰视之感。苻坚于是没有站起——他身长腿短,这时觉得坐着才可更好抵消王猛身上传过来的那股沛然之气。 只见王猛长揖一礼,冲苻坚道:“大王,时机到了。” 苻坚凝视着王猛,缓缓说道:“记得我以前问过先生:什么时候才是廓清天下之机?这事对我非同小可,既是弑上,又是弑兄。那时先生答道:等太夫人与安乐王都觉得有必要、不如此不可时,就是动手的时机了。” “我深服景略兄此言。家母昨日确曾暗示过我:时机到了。现在我在等博休。可博休……晚饭时入宫回禀,直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来。” 王猛看着油灯下东海王的脸。 这个少年藩王毕竟年纪才刚刚二十岁,唇角的胡子已变得浓密了,却远未猬然磔然。他这一生还没有做过什么重大的决断。现在,该是他最犹豫的一刻:他既要担心自己一门的安危,上有寡母,下有弱弟;还要担心着弑君、弑兄双重的罪名。他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他没有回答东海王的话,却另起了个话头: “北大营雄兵十万,在苻黄眉手下已经营数年,可谓帐下都是故旧袍泽,也可谓兵强马壮。大王可知,为何皇上居然能在十万大军中杀苻黄眉于顷刻——果然皇上一人之勇足以压服十万大军吗?” 他知此事必为苻坚心头之忌——苻生匹马入营,随行扈从仅百余名期门军,却在北大营十万大军中杀卫大将军如草芥。 人人提及此事,都不免对皇上心生惧怕。当今朝廷,对于所有的宗室、朝臣与兵将来说,皇上的勇武,一直令所有人都深为忌惮。 “而大王欲廓清天下,必先夺天下之权。不知大王以为,‘权’是何物?” 苻坚望着王猛,认真的眼神,他在仔细倾听。 “权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十万大军中,你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再如何宏大,能听到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人靠什么统治天下?靠的是架构,如人运臂,如臂使指,朝廷下有三公,三公中大司马麾下又设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卫大将军,卫大将军主理北军,军中更设前后左右诸军……他凭什么统驭?就凭其他人的弱点与欲望。一个人的权力是建立在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皆有欲、人皆有私,所以才有弱点。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是恐惧、是苟安、是姑且、是懦弱,几乎没有人敢做独行的兽,他们都要依着他人存活,依着架构与体制而活。苻生的权力来自哪里?一是他得邀祖、父之余烈,在他们架构好的体系里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这架构存在的基础在哪里?是人的苟安、姑且与惯性。老帅建军不过数十年,大秦建国不过七年,可人人都觉得它仿佛已生来如此,弱者是不会反抗所有既有之例的。苻生驰马入营那日,苻黄眉当时若大声咆哮,喝令袍泽,与之对攻,可知鹿死谁手?可他惧了皇上的势,那势既来自先帝与老帅的余烈,也来自大秦中所有人姑且拖延的禀性。苻黄眉所以才不敢长叫怒骂,最终身死名败,可谓悲矣。皇上当场杀之,反得勇武之名。 “可今日长安之局势,已非当日长安之局势。皇上先诛梁皇后,又尽杀顾命大臣,再杀苻黄眉,乃至杀其舅、杀其母。亲朋故旧、家人尊长,无论在哪个族群,都是比军政之体更重要、更基本的架构。苻生既已动根本,要想让天下人不再疑其之正是不可能的。但他犹挟酷勇之名,犹乘父祖余烈,犹佩皇权名器,这是他此时犹敢肆虐大秦的原因。一切看似完好,其实一切都已近崩毁。大王此时欲杀苻生,不似当日,不须十万大军,不过借一卒之力可也。那宫城看似巍然高耸,大王只要上前吹一口气,它也必将崩倒倾覆。如今之局,只争主动。若假苻生以时机,由他先行动手,他犹可挟其余烈,屠戮大王如草芥。可大王若按剑而起,发其不意,吊民伐罪,自可一击必得。大王还要犹豫吗?” 他蜗居长安,已近三年,殚精竭虑,等的就是今日。当然不能让自己好容易挑选出来的王者临阵而怯,以至满盘皆输。 苻坚定定地听着,听罢撑案而起,沉声道:“先生一席话,永固茅塞顿开。正如先生所言,廓清天下,正是此时。但如欲兵不血刃,不陷长安城百姓于劫难,先生却有何计?” 王猛答道:“苻生日日昏醉,自谓宫城如铁打铜铸,却不知到了这步田地,就是期门军中,也未尝不有疑虑暗生者。在下听闻,期门军校尉齐鹰,曾受令尊之恩,又与清河王交好。他此时或就是,宫城之钥。” 苻坚点头,又追问了句:“可苻柳呢?” 王猛答道:“南军所倚,尽是氐人酋豪。太夫人女中豪杰,对大王寄有厚望。若大王按剑而起,我想太夫人也自当有所策应。诸酋豪若肯左袒,则南军无虑也。” “以先生看来,咱们还剩多长时间?” “三天。最多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再不下手,惹得猛兽反嗤,一切只怕就迟了。” 就在这时,却有清河王苻法帐下谋士荀域急急赶来。 他赶来得急,家人甚至都来不及通报,就被他直闯进内室。 他先看了王猛一眼,苻坚冲他点点头,意谓不必避讳。只听荀域急禀道:“清河王已得宫中消息,说皇上睡前曾谓: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苻坚闻言一愕。 ——原来皇上已先动杀意!看来他留博休于宫中,不令他外出,是早有算计的了。 王猛在旁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荀域答道:“宫中有女官名洛娥,据说此前在枋头时,便与清河王有旧。她听得消息,不辞深夜出宫,找到清河王府,面告清河王的。” 苻坚一时陷入疑惑:“此时宫城该当早已紧锁,她如何能出得来?” 局势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他也害怕中了别人的算计。若是皇上故意以宫女夜告,诱自己兄弟趁夜围宫,再一举杀之,也是不可不防的。 王猛在旁淡淡答道:“洛女史的先父该就是将作监的大匠洛班。今日之宫城,就是由洛班负责修整的。据传远在汉代时,未央宫中,诸宫之间,地底就密布暗道。当日宫中争斗之烈由此可见一斑。洛女史若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些暗道,深夜出宫谅来也非完全不可能。” 苻坚“哦”了一声,冲荀域道:“清河王是何反应?” “清河王想来深信洛女史。此时,他已派人冒夜联系期门军校尉齐鹰,暂时召集了五百壮士,打算与梁平老、强汪等率之,随洛女史潜入云龙门。王爷特命属下来知会大王,请大王带军,等他们打开云龙门后,就长趋直进!” 一弯弦月掩映着云龙门。 云龙门在宫城北首。 得右将军李威之力,这些日子以来,从洛城门内到云龙门之间的路,都在苻坚一脉人马的强力控制之下。此时哪怕正当宵禁,东海王府里紧急聚拢起来的三百余名兵士还是可以无人察觉地靠近云龙门。 苻坚望着云龙门上方的那弯冷月,心里想象着给那月上一道弦,箭尖就直指云龙门内。他们这批人马衔枚疾走,轻轻的脚步声更加紧了每个人的紧张感。才近云龙门,就听城门顶猛然传出了一声乌啼,这本是清河王与他约好的暗号。清河王从前两日起,已悄悄离开北大营,潜入京中,随时准备与兄弟一齐起事。 先行的属下回应了三声雀鸣。 只听得云龙门“吱呀”一声,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 苻坚带着属下三百余人,一入云龙门,就直扑菖蒲宫。 他们一加快步伐,只觉得声威顿起,响声也来得大了。值夜的期门军立时惊醒,但见微薄的月光下,一团团黑影窜了出来,苻坚此刻的心情却也紧张到极点。期门军都是久战之兵,若果然交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那团团黑影中,却见一团黑影忽首先解刃弃杖,默默地跪下来。 苻坚从身形中辨认出那人并不是期门军,而是清河王苻法帐下,自己极熟识的左都尉许巩。他穿了期门军的衣服,暗夜中旁人也认不出他来。 但他这一下示范的作用极大,接着就见一团团黑影先后解刃弃杖。数百个黑影就这么慢慢地矮了下去。苻坚心头一时回想起景略先生的话,没错,权力就是一个人对他人的影响力,且是建筑于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的弱点之一是懦弱,懦弱就会从众。把握好其他人的从众,就可以聚己之势。 可他此时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众人马疾往前扑。 前面,菖蒲宫前双阙已峭秀地跃入眼帘。双阙后面,就是雄基高顶的菖蒲宫。 天命有晋,穆穆明明。 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常于时假,迄用其成。 于荐玄牡,进夕其牲…… 苻坚心里,不知怎么就响起了这几句沿用自晋的郊庙歌词。那是他们承袭汉人,于太庙祭奠列祖列宗时乐府歌人唱的歌。虽然歌中之意苻坚并不深解,可那肃穆高朗之声却早深锲于他的骨骼。 ——没错,这个大秦,是祖父开基,伯父建业,且一同族父兄们披肝沥胆挣出来的。龙首原上多少血,黄河渡口几悲歌……所有一切,来之非易。他不能让它断送在堂兄手里。这是氐人雌伏千载,好容易才换来的时机。 急骤的人马声惊醒了菖蒲宫中的太监、宫女,先有几个爬起来,朦朦胧胧地在门首探出头来,望见这队人马就愣住了。 苻坚不理他们,率众疾步上殿。 他大步走入寝殿。只见寝殿之中,苻生犹自酣睡。一床绣有貔貅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奇特的是,幽暗的灯光下,他平素那只总瞪着的好眼紧闭着,那只瞎眼却在睁着,眼中黑洞似的,不知其深几何。 苻坚看着床上,平时一立起来就恍如天神的这位独眼皇帝,躺下来睡着了时原来也不过如此荒唐可怜。 他手下的人已团团把这菖蒲宫由内自外地围住。然后才有人上前推醒了那个昏醉的皇帝。苻生一睁开眼,见到眼前一众龙精虎猛的人,面上微露讶色,却也未尝气沮,顿了下,才开口道:“汝等为何不拜?” 他这句话说得仍旧颇有气势,众人像都感受得到他往日的雄威。 可有个兵士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这轻声一笑,如扬汤沃雪般地,瞬间消解了苻生近三年来建立起来的全部恐怖威压之态,一时只听得轻蔑且轻松的笑声接连传来。只有苻坚没有笑。 他已准备好浴血苦战,与这个他心目中如战神一样勇猛的堂兄苦斗,却没想到事成得竟会如此容易。 可正是这容易让他心头耸然而惕:原来事成可以如此容易,那事败岂非也同样容易!再大的威势都可瓦解于一声笑语。 ……这天下,真是得之也易;只恐它,失之也剧! 苟太夫人同样一夜未睡。 她枯守在油灯前面,枯坐无语。 台上的铜镜反射着烛光,映着她发丝一丝不乱的头脸。 她知道坚头去了哪里。这一刻,从坚头降生那日起,她已足足等了二十年。坚头身上那胎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从跃入她眼帘那刻起,就已镌在她脑子里。为此,她不惜把整个家门的荣枯都压在上面了。此时,她只在等着一个消息。 终于有侍女进来。 她没发问,先看侍女的脸色。 侍女的脸色又茫然又有着一点欢喜。 苟太夫人松了一口气:“坚儿可已事成?” 侍女点点头:“殿下派人传回消息,说事已成,皇上已经入手,现在囚入别室。大殿下与三殿下此时俱已聚首。此刻,他们正在收抚禁军,命他们严守宫城呢。” 苟太夫人的脸上只略微地现出一点笑影。 可就是这一丁点笑意也马上收了起来。只听她问道:“我吩咐过的,车子都已准备好了吧?” 侍女连忙点头:“都准备好了,李将军还暗中派来一百余名士兵,随时准备随扈,听从太夫人吩咐。” 苟太夫人站起身,她早已妆扮停当。 “好,那咱们上路吧。” 她此时的任务同样艰巨。 长安城是一砖一石、一梁一柱聚起来的,城中的这个政权核心,同样是由氐人中的一户户酋豪聚拢起来的。 除了宗室,酋豪中的强、苟、姜、吕、杨……诸姓,近百户人家,构成了这个朝廷的权力之基。 坚儿现已摆平了皇上,接下来,最大的困难就在天亮后,这长安城会不会乱。若天亮后,消息传出,长安大乱,首先是大司马苻安,更可怕的是苻生的胞弟、征东大将军苻柳,若不肯顺天知命,那坚儿的大业,终归难成。 尤其是苻柳,年轻气盛,手里握有南军。且南军帐下的士兵,充斥于整个长安城中,总数怕共三万有奇。一旦他要聚众相攻,则事不可知矣。 好在南军,也即是氐人中诸酋豪子弟的聚集处。 ——南军诸营,多酋豪大姓子弟。 苟太夫人此行,就是要釜底抽薪。 为了这一刻,她事先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可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尽量拜遍苟、吕、杨、姜诸姓,共近百户。 她出身苟姓,本就是氐人高门。有一些交易,毕竟还是要她这个久负盛名的太夫人出面才更好达成的。苟氏一族,是她首先必须拜访的。可她只需要拜访一个,威望最高的族叔苟林,其余苟氏宗族,自有他去说服,这她倒不用发愁。人活在世间,谁没有宗族?宗亲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情分,苟姓诸门,总会给自己的。 可其余吕、杨、姜三姓,她起码得旋风般地拜访上十七家,最不济也要完成十一家,才能获得足够支持。 如她今夜果能完成使命,则苻柳纵然不服,也必将无兵可用。 她把路线都算计好了。这线路耗费了她好多心思来筹划,必须要经济再经济。连入门后的话语她都一一在心里预计好。什么能说,什么绝不能说。什么样的愿可以许,什么样的官可以让,与最后的尺度。 这将是一场复杂的交换。 而她的车马,很多时要行走进不归李威或苻法所控制的街。那也就是她的危险所在了。 可她梗起了脖颈。 她觉得,只要这脖颈梗起来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就凭她直着这脖子与已死的妯娌、那贵为太后的嫂子强氏已对抗了这么多年,她不信这长安城中真还有什么事儿她办不下来! 轮声辘辘,一辆轻车载着这个从不服软的氐族女人,就这么深夜地驰上了长安城的街道。 而此时,整个长安城都还在睡梦之中。 第四节 日光照进太极殿里。 射进来的光影被门扇窗镉剪得碎碎的,投在地上,碎乱的光影儿里站满了人。 这些人并非全是朝臣。 太极殿本是宫中议政之所,平日极为肃穆,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此时殿中之人却多是氐人酋豪。 在苻生治下,他们个个被迫得噤若寒蝉。如今那独眼皇帝倒了,太极殿里竟从没有过的喧闹起来。 这批人一部分来自宗室,其余就是氐人的五个大姓:苟、强、姜、吕、杨……在场的百数十人相互之间,姻亲关系可谓极其复杂。若有谁能厘清这些氐姓酋豪之间的关系,大体也就能明白此时大秦国的权力之基了。 这笔账,苟太夫人心里是完全清楚明白的。 此时,她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等着。 坚儿与苻法此时正在偏殿里。大事既成,由谁来接手这么个大摊子,想必他兄弟之间会有谦让。苻法虽是苻雄一门长子,却是庶出。苟太夫人知道坚儿颇为敬重这个兄长,多半会谦让请这兄长即位的。好在她相信,苻法绝不敢贸然僭越。 苻柳今日称病没来。 他本是皇上胞弟。本来苻生被囚后,最大的变数就是他手里的南军作乱。可苟太夫人星夜遍访了酋豪大姓,让家家都已接受了皇上被囚的事实。等天亮了,苻柳才后知后觉,眼见麾下离心,事不可为,也只有退让了。 接下来,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稳定宫城,说服诸位酋豪今日聚集太极殿议事。朝中的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以及各位苻姓尊长那儿也都得安抚。忙忙乱乱,倒没人去理会囚于冷殿的苻生了。 今日,诸酋大会,即是关键的时刻。 ——大殿里,此时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先开始,自有人三五成群,一拨一拨地发泄着自己对倒台的独眼皇帝的怨气。苻生之暴,大多并非针对升斗小民,而主要是针对宗室、大臣与酋豪。往日他们敢怒不敢言,今日,终于可以敞开说了。 这么闹了好半晌,才见一个花白胡子,穿着氐式裘袍的老者站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遭的罪彼此也都知道——说来好险,苻生这小子几乎没把咱们从老帅那会儿就开始苦苦筹划,好容易才建起的大秦国给折腾散了。也亏得永固兄弟不愧是老帅血脉,泼胆搏命,拨乱反正,把他给弄了下去。咱们大家伙儿今儿来这儿可不是用来诉苦的,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那儿等着呢!今天,咱们得选出一个明主来,否则,有晋、燕之国虎伏于侧,大家伙儿不能定国之本,以后还想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吗?” 他是苟姓中最年尊位望的苟林,也是苟太夫人的族叔。本来已少问世事,太夫人今天专请他来镇场的。 一言既出,整个大殿里立时安定了下来。 静了一下,却听得有人道:“东海王苻坚,临事有静气,且此次除暴有功,足为宗室表率。还用做何他想——我等自当拥其为王。” 却听旁边另一人不服道:“清河王苻法,年纪稍长,禀性纯良。若为天子,必为万民之幸。” 倡议即起,大殿里转瞬又陷入蜂鸣般的争论。 苟太夫人在屏风后面一直静悄悄地听着。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打发去偏殿跟着、在门外偷听坚儿与苻法说话的侍女回来了。她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点点头。太夫人就知果然如自己所料,哪怕坚儿真心实意地让位于苻法,那庶子果然还知礼识大局,未敢擅动。 前面大殿里的争议已进入白热化。苻雄一门五子,三个儿子在朝中都极有威名,其中,还要数苻法声名最佳。他交游广阔,宗室、朝臣、将帅、酋豪无不结纳。且他生性仁慈,愿拥他为帝的人也就不少。 就在人人争辩之际,却见一姜姓老者站出来道:“依咱氐人的老规矩,能擒敌者能为王!苻生是谁擒下的,为王者自当是谁,还有什么好争议?” 这姜姓老者名叫姜雍,昨日凌晨,苟太夫人单车遍访,最在意的人也就是他。所以拜访的最后一人也是他,在他家停留的时间最长。此人一族共有十余子侄在南、北两军中担任要职,更有征西将军姜路是他亲生子,此时坐镇甘州,镇压西凉。他一开口,自然极有分量。 只见姜雍一开口,果然不少人立即出声附和。 殿中局势,拥立苻坚之人,已占多数。 苟太夫人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只见她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直趋太极殿上主位,冲众人缓缓一礼,清声道:“家门不幸,先夫早丧,如不是国本动摇,贱妾也不敢让儿子行此大险。邀天之幸,此事得以功成。本来不敢奢望大位,但诸位既然属意,国乃吾等诸族之家,只好让小儿勉力一试了,还望众位同心辅佐,庶几我大秦可望昌盛。” 抬起眼来,她的眼在人群中对上了姜雍的眼。 那一夜,她可是开出了骠骑将军的价码,连同还要博休娶此姜雍的孙女为妻,才赢得这老头儿的支持。 她轻轻点了点头,意似君已履约,我必不负。 宫城的东南,本有一池,名为苍池。在池中孤岛上,还建有一台,名为渐台。 苻融经过苍池时,陡觉大风将起,太液波翻。他不顾那风,还是强行依堤振衣而行,登临渐台。 没想到渐台上,却先有一女子在了。 苻融见了那女子身影,先施了一礼,叫道:“洛娥姐姐。” 那女子本自凭栏看着苍池中波涛渐起,闻声一回身,忙避让道:“安乐王驾到,婢子未曾迎驾,恕罪恕罪。安乐王万勿折煞奴婢。” 但这苻融,确是当年她在枋头时看着长大的,也还亲手带过他。那时这孩子还张口“洛娥姐姐”闭口“洛娥姐姐”地叫,不像其他苻姓男孩儿那么的识礼。这些年她入宫后,近两年苻融也宫中行走颇多,但都曾遥遥一见,洛娥于礼自当避让,难得认真看这个自己从小带过的孩子一眼,只见他此时已生得如芝兰玉树,心里不由也如那苍池一样,渺茫地平生起一点沧桑之感。 苻融对洛娥还是难抛当年亲密之意,抬眼看着她,笑道:“这些年,姐姐竟一丝没变。” 他喜欢洛娥,打他小时起就开始喜欢的。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他才看见了那汉人书本上说过的仪态,所谓“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 “安乐王不正忙着,怎么有空儿来这儿?” ——在夏日,苍池一带本是宫中盛景。可在冬天,这一带从来寂寥无人。 苻融轻声一叹:“我想起往日夏正浓时,皇上最喜欢带我来这儿。如今……”他一叹收住,情知自己此来多半是出于对堂兄的抱愧感。 那日皇兄留他在宫中过夜,以及其后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皇兄当时分明已打算杀法哥与坚哥了。他追想当时皇兄的语意,分明生哥也知道自己与法哥、坚哥的谋反之事是有牵涉的。可生哥分明还是不想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难过。 这些年,四周人等一向都把他当大人看待。哪怕他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七。母亲苟太夫人生性严肃,哪怕多疼顾些自己,也一向以成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只有生哥,却是把自己当个孩子、当个小弟般带着。可自己对他所为,不可谓不是“忘恩负义”。 他看了一眼洛娥,陡然觉得当年在枋头的感觉像又回来了。这是另一个可以把他当孩子似看待的人。苻家子弟,一向过了三岁,旁人就会要求他行事像个大人了。 所以下面这段话他肯跟洛娥诉说—— “昨晚,不知怎么,我梦到了生哥……其实也不算生哥,那就是一头大熊。可那只大熊只有一只眼。四处都是寒冬,一切冻白如无物,我正张皇失措,就碰着它了。我感觉那大熊像在对我笑,哪怕它表情是极为严厉的。它从一头扑杀的鹿体内捣出心来,两只大掌上都沾满了血,它把血抹了我满脸。虽然在梦中我都觉得生腥难耐,可那血是暧的,抹了它,我就知道我能活下来。” ……梦里,最后自己还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舔那脸上的鹿血。 苻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旁人看不出它上面是染了血的。可这数月以来,这手上,其实已次第染上了鱼欢、染上了黄眉哥,接下来,就要染生哥的血了。偏偏他知道众人对自己的厚爱,只要自己轻轻一笑,那血味就会从自己身上遁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一向是舔着血活下来的。 洛娥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 苻融抬头时才注意到。 “姐姐,你怎么了?” 洛娥摆摆头,想让自己清醒回来,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我昨晚也梦到皇上。梦到他,变成了一头大熊,回头冲我残酷地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厚毛,就向着那个遥远的荒原走去了。就是为了这个,今天我才想到这儿来……你知道,宫里有些乱乱的,没有谁挂念他,人人都想着自个儿。可不管怎么说,以前,皇上待我,算是好的。” 他们一时没再说话。 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回想起来的却是上一年,夏日,皇上带了苻融来苍池玩。当时,苍池四周也颇多聚此纳凉的宫女。洛娥是随行过来侍奉的。当时,皇上脱了衣衫,赤了膊,露出躯干上无数刀伤箭创来,扑到水里,还把水往苻融身上溅,逼得苻融也脱了衣衫,与他入水嬉戏。 ——那夏日的水花在记忆里四溅。 洛娥回想起来,忍不住唇角略含了丝笑:作为皇帝,这样确实是够失范的。遥想汉人的宫廷中,谅来该没这个。可她并不责怪看到眼中的情景。毕竟,那一刻水里的皇上、安乐王,哪怕岸上的宫女连同自己,都是快乐的。 半晌,只听苻融一声轻喟:“洛娥姐姐,法哥有没有来谢过你?” 那日,如不是洛娥拼死报信,苻法与苻坚兄弟断料不定皇上会发动得那么快,不抢先下手的话,今日,只怕俱已罹难。 他们几兄弟,确实该好好谢谢这个女子的。 洛娥笑笑,摇摇头:“宫禁森严,现在是东海王入主宫城,清河王怎好贸然入内。再说,谢个什么,自是我应该做的。” 她心中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由头,冠冕堂皇得都能说服内心那个严苛的自我,跟苻法终于见上一面了。 苻法乍见到自己时的那一道眼神,就让她觉得:哪怕这场夜奔报信,会让自己死于拉胁锯颈,也值了!其实冒死出宫,想救苻法,或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该是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就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看看他是否如自己所想,毕竟还记挂着。这点自私,洛娥自己都不想承认。 只是大事虽成,阿法却没能成为天子。 她本来倒也不介意这个,不奢望在意的那个男人怎么坐拥天下。不过若他能成天子,就可入主宫城,那时彼此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所求不多,只是想多有机会,遇到当年的那个少年而已。 可却是东海王入主宫城。 她知道清河王的性子,也知道他的身世。为了避嫌,他也不能再稍近这宫城一步,更别提面见自己了。哪怕他那个弟弟苻坚并不介意,也有他的母亲苟太夫人在那儿盯着呢。 想起苟太夫人,洛娥身子微微打了个寒战。 以自己夜奔报信之事,苟太夫人成为太后后……只怕自己的日子会远比强太后在时还要艰难。 苻融却已注意到她那轻轻一抖。 他久读诗书,作为氐人男子,他是少见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别人心中的疑虑他有什么看不出的?只听他亲切道:“姐姐勿忧。姐姐是我满门的大恩人,且还是宫中资深女史,眼光卓著,以后借重姐姐之处犹多,就是这宫中事务,现下都还有赖姐姐呢。” 洛娥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不管怎么,有安乐王作保,以后总不至于没地儿站了吧。 此时,却见苻融脸上忽微微一笑。洛娥当然注意到他那一笑。 她自有她含蓄地探问方式:“殿下何故讪笑奴婢?” 苻融微笑道:“我怎敢笑姐姐?我是在笑自己——还白把宫中之事托付姐姐,没想着,姐姐日后只怕就不住在这宫中了呢。” 洛娥听了一愣,接着,不由得心中已一番摇曳。 只见安乐王笑道:“姐姐放心。法哥我已见过,他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待诸事平息,我一定全力玉成此事。那时,姐姐想起现在曾‘奴婢奴婢’的自谦,只怕会认真惭愧的吧。” 他们两个说及此处,一时只觉得心头满是温柔。 这凛冬毕竟终将过去,长安城外的荒原上,草木也必将再度荣盛。可以想见渭水河冰开的日子。前日就有传说,渭水河上的冰像要开了……那时,所有的朝政、时局、世事、人生,也不过像那城外荒原一样,春来一度,秋来一度,滋荣一度,凛冽一度……这么想着,会让人觉得活着毕竟是有期待的。 ——而有期待,就是美好的。 可这时,忽见一个人影急急从堤上向渐台行来。一见到那人走路的姿势,苻融的脸色就变了。 洛娥见他变色,自己脸上也一时色变——来人是长祥。 如今宫中大变临头,他在到处抓一块可以让自己浮起来的东西,想找个倚傍。叔父那儿是靠不住了,他如今只怕自身难保,若是韶华真嫁给了安乐王就另一说,可如今,皇上既倒,他那个叔叔董荣已经两头不靠。以他的为人,只怕满门覆灭也有可能。 长祥只能自己给自己想法子。 如今,宫中凡是他盘算着可以站下去的人,他都全力奉承着。昨儿起,安乐王吩咐他办件事,他自然要全力办好。 只见他生恐自己的脚步显得不够焦急,两条腿摆得极快。正赶上个大风天,那风过裆处,让他潜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那儿空着……所以他更加的怕,为这怕,心中都渺茫地悲哀起来。或许当日叔父想以女儿嫁给安乐王时,自己不该冷眼旁观,多少也该尽把死力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晚了。 才一上台,他就看到安乐王的眼色。 ——那是焦急的,急于确认、又想将之否认的眼色。 此时绝不能招惹这么急切的主子。长祥努力把自己的身姿放正,仪态端谨——因为他是来报丧的。 可他不能先开口。 没人喜欢在谁口里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终于,安乐王那胶住了似的嘴动了动:“皇上……” 长祥跪了下来,他不知自己此时该不该哭,但话里还是带了哭音:“皇上没了。” 苻融伸手用力往阑干上一拍,用的力太大,拍得那木头阑干一阵摇晃。 父亲死时他都没这么悲痛过,可能为这一次死亡,也有他的过错在。 他再开口时,猛地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似老了,像猛然听到本该几十年后才会发出的声音突然贯进自己现在的耳朵里。 “怎么没的?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长祥跪在地上,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因为知道别人看不见,更纠结成一团。 该怎么禀?这是他必须细想的。他拖长了带着哭腔的调子,却又不敢让哭意太浓,结结巴巴地道:“昨日,皇上在房中依旧饮酒。奴婢是抱了酒去的,守卫本还在拦,奴婢说:是安乐王的命令,他们才不敢拦了。奴婢依着殿下的吩咐,如往日一般侍奉皇上。皇上一切无恙,喝酒还是从前的架势,只是半瓮将完时,问了声:‘是小安乐让你送的吧?’” 他偷偷抬眼上看,只见安乐王眼中已满是泪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结结巴巴的调子找对了,继续道:“奴婢点头应‘是’。皇上就再没什么话,一直喝到晚上。酒快尽时,奴婢又去找了几瓮。却听皇上开封时叹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来?其实,他不必怕见我的。我死不足惜,可惜是我死之后,就再无人如我这般疼顾他了。’” 苻融眼中的泪滴终于不可遏制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还有呢?”他哽着声音问。 长祥跪着继禀道:“没想今日,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了。” 他说起“朝廷”两字时,声音中还满是敬意,似是想不起就在前两日,这朝廷还代表着如今阶下囚的那个人所有随性的意愿。 “奴婢听说,朝廷本来先还封了皇上一个‘越王’,奴婢本以为皇上就此能囫囵逃过此劫。可今日,旨意还是下来了。奴婢一直守着没敢离开,就见带刀的士兵来了。他们进来时,奴婢见到皇上的眼睛一瞪,那一下,奴婢真吓得要命,虎倒威犹在,皇上往昔的那份架势仍在。奴婢见来的那些兵士分明也吓着了,他们一时都抽出刀来。只听皇上大笑一声:‘抽刀做何?你们依旧是怯啊!’” “皇上嘲笑了句,接着,把酒瓮往地上一摔,挺起脖颈,就等着那兵士动手。可来人都被他吓着了,只见那兵士靠上前,手举着刀,刀分明还在抖。只听皇上鄙笑道:‘没用的东西,坚头不敢亲自来吗?就派了个这么胆小的。你看好了,偌大头颅,也不过一刀罢了!’” “说着,他自凑上前,竟将自己的颈子就着那兵士的刀顺势一划……” 他至此打住,因为见到安乐王整个身子都在打战。 可他依旧得补下去:“皇上倒气时,奴婢隐隐听他像在叫:‘叫小安乐葬我!’” 苻融再也忍不住,他不理别人,直接冲了出去。 大风已作,苍池中池水耸动。 “叫小安乐葬我!” 这一点,他是答应过生哥的。他要带着生哥去龙首原,在那里葬了他,把他葬在离菁哥不远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再一次回头看看这个长安。 生哥走了! 那时,是否一抬首,自己见到的还是这:莽原千古,外箍个、关山如铁! 第五节 “恭喜陛下。” 太极殿中,丹墀之上,苻坚绕着那把龙椅转悠着,不时伸出手来拍打它。 丹墀下侍立着王猛,他进来时,苻坚还坐在椅上,这时站了起来,绕着这龙椅打转儿。 他望着这异族的少年天子那臂长腿短的身材,与他此时打着旋儿的兴奋,开口道出恭喜两字。 “喜从何来?” 苻坚从丹墀上看向王猛,猛发觉,哪怕由上视下,犹不能忽略下面立着的这个汉人的长大。昨晚是他头一次入宿大内。入宿后,他做的头一件事,真的是把当日从王猛“十万居”中带回的那张撕碎的图亲手拼好裱定,悬挂于寝宫之中。 真到把它挂起,他才注意到那图上原来还写的有字,字曰: 大王图 那该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所以他觉得这恭喜的话该不是王景略肯说出口的。 苻坚一时答道:“是为了这把龙椅么?你猜怎么着?刚才你们还没进来时我就偷偷试坐了下,那屁股上的感觉还真是火烧火燎的,把我一下给弹了起来。至此,我才知道那疯王究竟是怎么疯的。我只望天下人不恭喜我得龙椅,而是恭喜这龙椅得我,那才不负你我此番举事之心意。” “臣恭喜的正是这个。适才臣进来时,圣上已在龙椅上了。” 他望了眼那把龙椅:“臣早闻传说,说这把龙椅是安南乌沉木所制,端然凝重,有威重天下之象。它唯一的坏处就是:坐在上面的人常听不到臣子说话。可陛下分明还听得到臣等启禀的话……” 王猛脸上少有地露出笑容。 “适才权翼侍郎与臣等劝陛下降帝号,称天王,派使赴晋,纳表称藩,先退一步,以解国之艰窘。没想大王欣然笑纳。” “可见陛下虽位尊九五,所听未见偏废,所以下官才恭喜陛下。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真是吵吵嚷嚷。臣今早从街市经过时,难得地看到,竟不时有百姓三五成群,聚在街头说话。他们终于敢说话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臣又如何能不恭喜陛下?” “哦?” 苻坚没想到他绕来绕去绕到这来了。 却听王猛道:“此外,臣还有一言上奏,昨日陛下曾说,欲任猛为尚书令,臣以为,万万不可。” 苻坚疑惑地看向他:“有何不可?景略,你我‘十万居’中一见,交谊虽短,我却知你助我不仅只是为了助我,而是为助天下百姓。尚书令位居百僚之首,难道还不够卿一展才略于天下吗?” “臣岂敢怨望位低,臣只愁位过高也。回陛下,臣只愿得中书侍郎一职。” 苻坚诧异道:“景略,你胸怀天下,如何今日过谦?” 王猛郑重地道:“臣实非过谦。不过陛下今日之得天下,非从马上得之,实乃诸酋豪长者聚议而立。陛下不应因臣而致国中酋帅怨望。请先任臣以卑职,试臣之才干,有功则进,无功则退,实王猛所愿也。” 苻坚一时低下头来寻思。 如今,他确实即位为天子了。不过正如王景略所说,这一回的逐鹿问鼎,杀伤固少,却也埋下了祸患。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实赖母亲策动一干酋豪之力。目前,起码目前,还不能轻易重用私交,而招致众酋豪的怨谤。 他的眼望着太极殿上的地砖,只见那些地砖上连绵刻着云纹、夔纹,口里轻声叹道:“卿所言有理。朕今日初登大宝,眼看着这四周,还曾想着,若把这些楼台殿宇看久的,只怕真会忘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民多是住在泥泞之中了。卿之所言,朕都明白了。咱们就算计算计,接下来该办的那些大事吧。” 接下来,确有很多大事待办。 不出意外的,先是由权翼、薛赞、王猛共同拟出诏书,书写东海王吊民伐罪,救万民于水火的功业,遍传天下,昭告百姓。 然后就该是苻坚得继大统、登基称帝了。 大典那天,长安城万民耸动。 如此几近兵不血刃就改天换日,实已超乎众人所望。举大秦之境,所有臣民,颇有归心之意。而苻坚如王猛、权翼建议,去帝号,降国格,自立号为“大秦天王”,派使者使晋,重奉晋国司马氏为正朔,以表藩臣归依之意——借此暂避大燕国的锋芒。 接着为贺新君即位,朝廷下旨,改年号,建元永兴。 这一年,从此就是大秦的永兴元年。 接着苻坚下诏,命诛董荣、赵韶、赵诲等二十余人,斥其佞幸误国,百死不得赎其罪。接着又大赦全境。 同时,追谥其父苻雄为文桓皇帝,尊母亲苟太夫人为太后,立妻苟氏为皇后,立其子苻宏为太子。 接下来就是遍封诸亲功臣了。 ——苻坚以其兄苻法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可谓位极人臣,亲宠有加; ——然后又以其弟苻融为阳平公、苻双为河南公,且遍封自己诸子:封苻丕为长乐公,苻晖为平原公,苻熙为广平公,长女苻媜为顺阳公主; ——又封叔祖苻侯为太尉,堂兄苻柳为车骑大将军; ——其次又封李威为卫大将军、尚书左仆射,梁平老为尚书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仇腾为尚书,席宝为丞相长史、行太子詹事,吕婆楼为司隶校尉,王猛、薛赞为中书侍郎,权翼为给事中黄门侍郎,与王猛、薛赞共掌朝中机密要事。 再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平反之举,追复鱼遵、雷弱儿、毛贵、王堕、梁愣、梁安、段纯、辛牢等人的本官,又下令以礼改葬,以安此前被苻生屠戮的诸臣之心。还优诏优待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子孙,命俱量才授予官职。 所有这些盛典,苻融都有参与。 他鹄立于庙堂之上,眼见着眼前发生的这堂堂皇皇的一切,思绪却不止一次地飘远:不知怎么,此情此景,却老让他想起……那日自己携了生哥的尸首,葬于龙首原,那时的感觉,像有一头大熊从自己肺腑之间涌出,撕裂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却都没回头看自己一眼,就这么奔向荒原去了…… ……这个崭新的氐人朝廷,革故鼎新,一切俱效汉人之制。 而以前那个更像氐人的皇帝,却从此一去不返了。 这日苻融从宫里出来,却见小盒子在宫门口候着。 苻融情知有事,还没开口,就听小盒子禀道:“殿下,今日太后派人来召见小子,好茶好果的赏赐,突然问:‘可知那个奢奢被你家王爷藏在哪儿了?’” 苻融大惊,厉声道:“你说了?” 小盒子双膝一软,往地上就一跪:“小子不敢不答啊!太夫人哪怕吹口气儿,小子见了都是朵云,见了就觉得怕,何况她这么当着面问。” “太夫人可说她想干什么?” “太夫人说,她想亲自去见见她……殿下!您别急啊!” 他后面一声疾呼,却是为苻融不等他说完,跨上马,就向西苑奔去。 以前只要远远看到那片树林,苻融的心里就觉得喜乐起来。 苻融喜欢这块地方。因为它不在长安城之“内”。 他今年十七岁,感觉自己的生命正次第展开,那生命的浩瀚无涯让他自己都感觉到讶异。它不是现有的这个长安可以安放妥当的。那是他母亲的城,他兄长的城,他生哥的城,是王景略先生的城,吕侍中、诸酋豪们的城……可哪怕那城中的王图如何之大,却依旧安放不好他。 他虽有慈兄严母,个个都对他极好,可他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要求,而有些事,他们却永远不懂……就像,宿在这个帐篷中的那些夜晚,他记得有的晚上,自己内急,忍到不能忍时,大叫一声,从被褥里跳出来,精赤地跑到帐外的野地里尿尿,寒冷侵肌,可那时的感觉,却像生命冲自己低头一笑;突然遭遇上了,自己跟自己的生命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大叫着回帐,钻进被褥里时,跟奢奢两个对视着大笑…… ……有时他跟奢奢几乎整晚不睡,一起听帐外风声的呼啸,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冬的大口下战栗着,只有他们两个精赤着肌肤,那肌肤与肌肤碰到一起,就像又碰着生命了,它依旧是在低头冲着自己一笑…… ……有时他听奢奢讲起她成长时的那些往事:她母亲当然不是正室,被鱼遵那老头儿强纳的,却也没得到曾被许诺的终其一生的荣宠,最终郁郁而死了。奢奢说:她母亲不爱钱,不贪身外的东西,否则,她本可以活下来的。他想着除了自己两人的帐篷外,整个世界的欺瞒拐骗,想着这么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心跳,感觉到彼此那一份诚恳,又觉得生命低着头冲他一笑…… ……再有时,半夜里他忽醒了,却发现,几乎同时奢奢也醒了,奢奢翻身俯到自己身上,被子被她的双臂撑起一条大缝,外面的寒气涌进来,可她盯着自己的眼,等自己撑不住一眨眼时,感到一个舌头——汉人所谓的“心之苗”——正点上自己的眉心。全身都是冷的,就那一点被灼了,然后他的呼吸就促了,她的也促了…… 这些,他们都不可能明白的。 他隐隐明白母亲为什么来找奢奢。 苟太夫人从来都是一个严谨得近乎苛刻的人,因为她不止要守氐人的老法儿,也要守汉人的“礼”。她对人对己都极为严苛。她是不能容忍自己最疼爱的幼子就这么不伦不类,既不像氐人也不像汉人地跟一个女子混在一起的。 她是来……招降纳叛的。 可奢奢,受得了这个吗? 如果说,苻融遇到过的人里,生哥是一个例外,奢奢就是他另一个例外。他知道,奢奢是受不了任何规矩的。生哥还有生命力在外面的规矩束缚下,抗衡、折腾,可若轮到奢奢,她生命是那么的脆弱,稍稍一击,就会破碎。 想到这儿,苻融心中更急。 他催马疾奔,可直到冲入树林,帐篷映入眼帘,也没见到母亲的车驾。 他松了口气,接着却发现,西苑如旧,而人已不在。 他张开口,大声喊,却没有回应。寻了个遍后,只有重新上马,朝守卫的羽林军营帐奔去——他们受他严命,守护这里,本来绝不应出错。 可羽林军兵士的回话立时让他绝望了:“回殿下,太后刚才来过,与奢奢姑娘谈了一会儿,奢奢姑娘就上了太后的车走了。” “属下们不敢阻拦,可王爷有令,属下们又不能任奢奢姑娘就这么走,所以属下还远远地跟着。到了前面那个回长安的岔路口,却见奢奢姑娘忽然下了车,还赤着脚,就向北走去。属下急了,就要追,可太后车里传出话:‘让她走,谁都不许跟!’属下不敢违旨,只有回来,已派了兄弟飞马去告诉殿下,没想殿下就来了。” ——这么说,奢奢竟没跟母后回宫? 苻融咬了咬牙:“给我找!传令附近所有羽林军,翻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渭水在猎苑北边的冰盖下默默地流着。 因为有渭水滋养,这猎苑的草木每到春夏,才会如此滋荣。 可这时,才将要入春,冬的严威还没有褪尽,到处都是坚硬的、枝柯峭冷的树,以及驻守的羽林军伐木取暖时,留下树桩的白茬。 那些被锯倒的树,像被冬的大口啃过了似的,上面还留有冬的牙印儿……想起奢奢就这么赤足从这里走过,苻融的心里就像要滴血。 ——耳中忽传来敲击的声响。 猎苑之中,怎么会有这等声响? 直到出了密林,奔至渭水河边,苻融才意识到:渭水河冰开了! 那声响是冰与冰的撞击发出来的。像不甘退却的冬遗落的碎牙,那些冰牙打着冰牙,一大块一大块地分崩开,推挤着,拥搡着,割裂破损,自己给自己挣扎出绝望。 远远的,他忽看到了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奢奢! 苻融大叫一声,驱马疾奔,却见奢奢似也回头望了一眼,却在那冷白的冬日下,就着冰面反射出的更冷更白的晶光,竟跃身到冰面上去了。 双腿一夹,苻融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驱马疾奔,直冲向河岸。可满河的裂冰正自轰然裂开,奢奢赤着足,那白皙的足闪着比冰面还寒凉的光,一跳一跳的,从一大块冰上,跳到另一大块冰上,竟朝河心跳去。 苻融大喊:“停下,快停下!” 他奔到河岸边,却见奢奢几乎已跳到河中间了,立在一大块碎冰之上。这时她才肯缓过气,慢慢转回身来,冲自己笑了笑。 可那笑比冰还冷。 苻融伸出双手,伸向河中间,想象那日在羯鼓堡一样,再把这个女人接入怀里。 可奢奢的嘴巴在动着,隔得太远,或她说的声音太小,甚或她根本没有发出声,或者风太大了,总之苻融什么也听不到。 但那嘴形,她说的分明是汉话。 猛地意识到她在无声地说着什么,苻融心口似被重锤捶了一下。 这还是自己教给奢奢的,可—— 他终于听到奢奢的声音了,因为下面这句话她不再是无声地念,而是大声地说:“我知道你终究还是定亲了,是姜家的姜戎,果然是个漂亮的女儿。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在骗我?” 苻融狠命地摇着头,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皇上曾帮他拒过董氏女儿,母亲曾帮他拒过太后亲自提亲的强氏女儿……他本来一直觉得侥幸,谁想,竟还会有一个姜家的女儿! 可想起那日太极殿上,众酋豪商议立君时姜姓人等的表现,他猛地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过后,他猛摇着的脖颈突然僵住。 却见奢奢在河心破裂的冰盖上惨笑,喃喃道:“其实你知不知道又怎样……”她手里亮晶晶的,原来还握着把解腕尖刀,只听她对自己说:“我总也狠不下心来,像曾说过的那样,听到了这个就刺死你。” 苻融本自心酸,忽听得上流轰然巨响,他朝上流一望,只见凌汛突至,遥远的冰线忽然开始松动,那上面融化了的冰一大块一大块地要往下涌,直欺压上下面阻挡的冰块,地裂天崩一般,遥遥的,只见一道冰堤耸立起来。 ——原来有一朝,真的会海枯石烂、云垂冰立这样应验的。 苻融大叫:“你快回来!我不娶她,谁也不娶!只要你回来!” 可奢奢脸上惨笑了下,接着,冰河震动,她足下的冰块这下真的裂了,她随着那巨大的冰块向下游漂去。 苻融已惊怕得脸孔煞白,他驱马顺着河流,跟随着奢奢,就往下游走。 可上游遥遥立起的冰面,在凌汛的催动下,正越来越急地压下来。 苻融忽然大叫一声,在马上甩掉袍靴,把中衣都尽快地除下,蹬脱了马镫,直接从马上就跳进了河里。 仿佛千万根针一下扎进自己的皮肉,苻融遥遥地听到奢奢一声喊,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感觉自己被冰撞上,一撞后,脑子里绷紧的弦一下断了,他感觉自己晕了过去,可奢奢……奢奢呢? 苻融醒来时,先感觉到身边生的篝火。 他身子两侧都生得有火。 已经是夜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被随行的羽林军捞了起来。 他口里喃喃了声“奢奢”,可他看到了俯在自己脸上方的羽林兄弟那怅然一现的神情,就知道……没了。 可他来不及想,就又昏了过去。 苟太后这两天终于不用再担心苻融的身体了。 这孩子命壮,已醒了过来,调养了几天,虽在高烧后依旧是虚,可总算熬过来了。 熬过来就还是她的儿子。 她虽是女子,但一向自信杀伐决断,绝不输于任何男人,却在瞧不起大多数男人的同时,更瞧不起几乎所有的女子。 ——不过是个漂亮女人罢了。 苻融这孩子就是心实。 好在他命壮,只要熬了过来,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以后想来就不会再吃女人的亏了。 这事儿对她的影响到此为止。此刻,她操心的是另一件大事。 她的坚儿已经登基,可弑君自立,毕竟根基不稳,苟太后作为严母,自觉该帮儿子在旁边看着。朝中大佬不少,可如今真心实意地膺服自己坚儿的却不多。任何一个人如见了坚儿弑君自立,却能成功,只怕心中也颇有跃跃欲试的想头吧? 所以前日,已经入夜了,她还命人备车,偷偷地在长安城中走了走。 苻生死后,长安城中果然笑语渐多,哪怕入夜以后,灯火都比往日辉煌许多。 苟太后的车行走在灯火渐盛的长安城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而果如她所料、也超乎她所料:原清河王苻法府上的灯火尤其大盛,门前车马之盛甚至远超乎她的想象。 坚儿也是个实心的孩子。他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往日坚儿与诸臣还平起平坐时,自然结纳得到朋友。可如今,坚儿已位尊九五,朋友就都跑到苻法那儿去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谋逆! 就算苻法不想谋逆,总有一日,时势会推着他走上谋逆之路的。 所以她今日秘密召见了王猛。 好在坚儿身边,明理有决断的谋臣不少。她还记得已死的强太后召自己入宫觐见之前的那天,自己也会过这王景略。 汉人果然就是汉人,他的筹谋,对自己确实助益良多。 王猛来时,苟太后劈头就是一句话:“前日我曾出宫,见清河王府前车马盛况,府内灯火通明。这些事,你们从没对皇上提过吗?” 一听说苟太后召见自己时,王猛已约略知道她所要谈的事了。 皇上目前,最重要的大事就是:他为酋豪所立,所要先行的当然就是要压制诸酋豪。否则国家无体,万务无基。 清河王苻法颇得人心,目前,众酋豪所行策略分明就是要尊苻法,以限皇权。苻法确不当死,可依目下形势,他若死或对大局有益,亦可令诸酋豪从此自惕。 王猛略一沉吟:“陛下兄弟情深,这一节,臣等实不愿上禀。” 就见苟太夫人脸上黑了一下。 却听王猛接着含蓄地道:“只是有些事,皇上做不得。一是不忍做,二是不能做,可太后行得。” 苟太后点了点头,她面容冷厉:“没错。我惊见此等大逆,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只听王猛道:“若皇上以国法杀清河王,一是陛下于心不忍,二是天下万民必然不服;可太后是其母后,若以家法杀之,则天下百姓,何敢妄议?” 维时大秦永兴元年,五月。 太后懿旨:“清河王贱丑之后,邀天之幸,得蒙重用,反不识大体:于家,于主母不恭;于国,敬太后无礼。赐其自尽,以完国体。” 这道旨,是召清河王入宫后,把他独自晾在承明殿候驾时宣布的。 连皇上听闻,都一时大惊。 他急忙赶过来,却无法违拗母后旨意,只有执着苻法之手大哭。 苻法平日与苻坚兄弟友爱之情极深,苻坚竟痛哭至呕血,终究无力阻拦。 是夜,苻法自裁于东堂。次日,苻坚下诏,依其本官,以国礼葬之。这一场篡位弑君,革故鼎新的血至此才算流尽。王猛听闻后,轻叹了一口气。 可他此时,终于可以触手抚及天下了。 对于苻法,他也只有叹一口气的纪念而已——这事处理得利落,既不伤陛下仁厚之名,又可有助于朝纲整肃,对于他来说,这也就是清河王苻法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