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明夷5·天舞之卷》 第一章 内乱将起 共和二十六年的春天珊珊来迟,立春已经七日,仍是满天风雪。礼部司司长林一木走出天牢大门,看着地上又渐渐堆起来的积雪,暗暗叹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很是踌躇满志,但现在却有点沮丧。因为四年前代理国务卿发起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林一木也在不信任案上署名,此后就一直被大统制架空。林一木也知道自己的地方已是岌岌可危,所以这几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有什么触犯大统制之举,连话都不敢多说,礼部的事更是全部交给了侍郎程敬唐接手。这种日子简直要让他窒息,直到十几天前这件事。 十几天前的冬至日,大统制带人赴西山闲行。可谁也想不到,神明一般,不,就是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会在此行中遇刺。当得知大统制的死讯,林一木都来不及高兴,只有愕然,甚至还有点惊恐,因为他生怕这是个假消息。可是当消息得到了确认,他和共和国十来个高官看到了大统制的尸身,林一木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头顶一直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得粉身碎骨,突然间云开日现,林一木反而有点不太适应了。然而最初的不适过去,他马上想到了将来。 兵、刑、吏、礼、工五部司,其中兵部司司长是大统制兼任,其余四部司司长可谓是共和国权力最高的四人了。这四人中,吏部司司长费英海是刚提上来的,资历最浅,不必多虑,另外三人都是当年共和军初期到现在的老人了。虽说自己一直被架空,但职位到底还在,当大统制去世后,能够填补这个权力的空缺的人选中也包括自己在内。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性情恬淡,一直不与人争,只有刑部司司长龙道诚,因为一直主管刑部,性情也有点咄咄逼人,最大的对手就是此人了。 龙道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刑部掌握着雾云城的卫戍部队。手中有实力的人,自然更容易获得权力。只是林一木却仍然不甘心,因为他一直有个念头。 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大统制。 这个念头,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他年纪还轻,却已经成为五羊城远人司主簿,是城主何从景的重臣。那时他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一条长远之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林一木的蓝图中,将来的共和国大统制非己莫属,即使意外地成为帝国,那么太师的权柄也是稳稳的。只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虽然成为了共和国的最高层,可前面却一直横亘着座座高山,不说别的,有若神明化身的大统制,似乎要活到天荒地老去。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才铤而走险,在当初顾清随提出的不信任案上署名。 那一次弄巧成拙,根本没能撼动大统制,林一木也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神明一样的大统制居然也这么快就消失了,林一木心底的欲望又死灰复燃。他明白,作为大统制的对立面,想要靠继承大统制的遗志掌握权力,那是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共和国上下,虽然都对大统制敬畏无比,可他也知道不满大统制的同样大有人在。如果自己能够充当否定大统制的举旗人,事亦有可为。 这是最后一搏。林一木在冬至日当天不得知了大统制的死讯,他马上就展开了行动。当初在不信任案上署名的官员虽然大多或撤或贬,可到底还在职位上,这些天他每天都在联络这些人,商量着该如何行动。最终,达成的共识就是将大统制的前任文书伍继周抬出来。 伍继周一直是大统制的文书,就在大统制死于非命的前几天,他突然被加以图谋叛逆之罪关入天牢。知道大统制底细的,舍伍继周以外无他,只要把他拉过来,肯定极有说服力。林一木想到这一点,马上就去天牢探望伍继周。然而当他说出来大统制的死讯后,伍继周却痛哭失声,说道:“大统制英明伟大,纵然偶有失察,总会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永无此日了。”等林一木说了自己的来意,伍继周却一口回绝,说他从未见过大统制有私心杂念,大统制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而且私德极好,贪墨枉法之事,向来与大统制绝缘。 这个回答让林一木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个已被在天牢里被拷问过好几次,身上尽是伤的年轻仕人仍然对大统制如此死心塌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林一木回到自己府邸时,只觉得天是如此的冷,不由紧了紧衣领。 “林大人。” 迎上来的,是林一木的文书俞蛟。俞蛟一直是林一木的文书,当林一木失势后,他也一下子清闲了,现在就似林一木的门客。不过虽然是个门客,但此人足智多谋,林一木对他向来信任。见他迎上来,林一木小声道:“伍继周不愿从命。” 俞蛟也是一怔。拉拢伍继周,就是俞蛟提议的。在他看来,伍继周刚被大统制打入天牢,现在有重起的机会,定然求之不得。但他没料到伍继周居然宁可呆在天牢里也不肯就范,不由叹道:“还有这么蠢的人。” 林一木也叹了口气道:“世上的蠢人,总是有的。刑部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以追查行刺的幕后主使者为名,四处派出卫戍。”俞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林大人,若再不当机立断,便要被刑部抢到先手了。” 林一木皱起了眉头。他顿了半晌才道:“确实。看来唯有速速召来外援,才能与龙道诚抗衡。” “林大人,想过哪一支么?” 中央军区以前一直是大统制亲自统领,现在大统制不在了,继中央军区长之位的戴诚孝一直在符敦城整顿兵马,留守人马便以下将军耿恭为首。耿恭与戴诚孝、翟式秋三人一直是胡继棠的左膀右臂,对大统制的忠心也不下于胡继棠。当大统制不在,耿恭谁的帐也不买,林一木早就去召揽耿恭,但见面后聊了半天,一直说不到正题。耿恭这人擅长迂回作战,说话也是九曲十八弯,林一木旁敲侧击,他一概当成不知道。虽然失望,但林一木听得龙道诚也和耿恭见了一次,耿恭跟他一样如此,显然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并不想依附哪一方。耿恭态度如此,和他同枝连气的戴诚孝无疑也是一样的态度。算下来能引为臂助的,也就只有之江和昌都两个军区了。之江军区的军区长是邓沧澜,身为大统制的妹夫,在这当口说话更是举足轻重,如果他支持哪一个,几乎哪一个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任大统制。只是林一木仍有顾虑,就是邓沧澜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如果把他叫来,万一反客为主,自己和龙道诚两人反而捉篮打水,倒要让邓沧澜继任大统制也绝非不可能。所以能够利用的,其实只有昌都军区这一个地方。 “俞蛟,你即刻备好礼物,去西靖一趟。” 俞蛟自是明白林一木的用意。他道:“林大人,还有一点。边兵入京,必须有个理由,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林一木笑了起来:“不必担心,这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月八日,俞蛟带了一批金珠作为礼物,向西而去。而此时的昌都军区,正在秣马厉兵,加紧训练。 昌都军区已连换了三个军区长,第三任的刘安国更是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敌军兵临城下,自己一战身死,加上大统制去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在旁人眼里,这个军区显然就要变成一盘散沙,再不可收拾。然而,与旁人的预计不同,昌都军区并没有崩溃,在代理军区长陆明夷的指挥下,反而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元气,训练也完全步入正轨。 军队训练,向来无外乎单兵格斗和操练队形这两种。然而陆明夷成为代理军区长后,鉴于军中训练向来过于死板,与实战脱节,所以与诸将商议,编出了一套实战练习。说是练习,除了用的武器都是训练用的之外,别的和实战毫无二致。攻防调度,冲锋陷阵,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实战时而来,而被刺中要害后的士兵必须退出战团。虽然考虑得很周到,但真正实行,伤损率还是很高。 在这一次练习中,陆明夷将诸军分为黑红两队。两队实力相去无几,各占一方,但红队有齐亮和夜摩王佐所率的冲锋弓队,便占了大便宜。虽然黑队占据防守之利,开始两军胶著,可是当冲锋弓队冲上来后,黑队的防线立时被层层撕开。正当陆明夷以为红队必胜之时,哪知黑队斜刺时冲出一彪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在后方布下简易工事,然后凭借工事对冲锋弓队发射弓矢。冲锋弓队本来就是骑射见长,这回却陷入前后夹攻的境界,马上回身猛攻,可这支人马防御得极好,死战不退,以至于冲锋弓队久战不下,损伤却也极大。最终虽然冲锋弓队以强攻攻克了这座工事,可如果是实战的话,损失竟达六成以上。也正因为这支人马的死守,本来已岌岌可危的黑队重组阵形,立稳了脚跟。更让齐亮恼怒的是这支突然杀出的奇袭队在工事被攻克后,就极快地退后,竟有反攻红队主阵之势。最后,红队也只能鸣金收兵,退保大本营,算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回来后,齐亮大为愤愤不平,说这支杀出来的人马太过无赖,竟然把工事带着跑,而且光躲着放冷箭,以至于冲锋弓队无用武之地。 齐亮说得恼怒,可陆明夷却不这么想。在齐亮面前不好多说什么,他心底却已觉得,齐亮实非领军之才。虽然齐亮和自己交情非比寻常,他也算个兢兢业业的军人,可能力到底还是有限,不但远不及同在冲锋弓队的夜摩王佐,也比不上黑队那个发起奇袭的将领。当他问起这支人马是谁率领,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名叫沈扬翼,为军中辅尉。这沈扬翼其实早就升上了翼尉,但后来因为畏敌逃跑,被下降一级后,再无建树,这几年寸功未立,仍是辅尉。可是当陆明夷将沈扬翼叫来时,一见此人便有点心惊。沈扬翼人很瘦,但骨骼甚大,双眼极其明亮,直如鹰隼。 被陆明夷唤来,沈扬翼还有点莫名其妙。陆明夷问了他的经历,沈扬翼细细说了。陆明夷听得他居然是受郑司楚牵连才一直未得晋升,而且在东阳一战,还曾伤在郑司楚枪下,陆明夷这时才算明白那回先挡住郑司楚一阵的原来就是这个沈扬翼。只是沈扬翼说起郑司楚来却完全没有痛恨,反而有点赞扬之意。这让陆明夷既有些不服,也暗自击节。 沈扬翼虽然是个沉沦下僚的小军官,但胸怀却较常人大得多。陆明夷又和他说起这次演习的沈扬翼所用战术时,沈扬翼说,这实际套用了当时郑司楚随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的故智。敌军势大,但攻势越猛,后防漏洞就越多。此时以一支奇兵袭击敌人后方,当收奇效。不过话虽如此,但要担起此任的,必须是一支反应极快速的精兵。沈扬翼自觉麾下之兵不及冲锋弓队精锐,因此最终仍然被冲锋弓队击退。 这一席话让陆明夷大为吃惊。因为他也没想到昌都军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可是当陆明夷问起沈扬翼是否愿意进入冲锋弓队,沈扬翼却婉拒了。 “多谢陆将军厚爱,但末将弓马不能出类拔萃,所长唯有兵法,恕难当斗将之用。” 这话看似自谦,但陆明夷也听得出其中的骄傲。不过,他也知道沈扬翼的骄傲并不过份,此人实是个将才。这一天他与沈扬翼谈了很久,等沈扬翼走后,陆明夷马上就发下一条调令,调军中辅尉沈扬翼为行军参谋,军衔则晋升为翼尉。 一月二十日,俞蛟抵达西靖城,密见陆明夷后马上就回去了,而陆明夷第一时间就把沈扬翼叫了过来。 “沈将军,有一事以求高论。” 陆明夷的话是这样开头的。他问道,有一将领兵在外,京中突有密令调其进京,当不当从? 沈扬翼听得这话便呆了呆,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少年主将问他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当陆明夷把俞蛟带来的密信给他看了后,沈扬翼脸色一变,想了半天。 密信是工部司司长林一木所发。林一木说,大统制已成古人,局势又将大变。能继大统制之位者,唯有工刑二部司长。所以若昌都军若能进京襄助,“则大事济矣”。 林一木的信中当然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边军进京,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会被视同叛逆。林一木对这一点当然早就想到了,这此事有大统制的遗命,让昌都军进京,因此不必担心。 “沈将军,依你之见,信中所言大统制遗命,可是真的存在么?” 陆明夷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林一木在和龙道诚争位,无所不用其极,很有可能为了把自己骗入京城作为辅佐。一旦这份遗命并不存在,那昌都军进京的理由便也不复存在,一旦龙道诚从这一点下手,马上就能置昌都军以反叛之罪,自己等如给林一木扛了次木梢。 沈扬翼道:“陆将军,遗命当是真实的。” 沈扬翼说,各军区的军区长向来都有一次进京述职,这遗命大统制写时多半是想让刘安国进京述职。但由于西原五德营犯境,刘安国战死,这份手谕自然也没有发出去。按大统制的作风,无用的东西马上就要销毁,只是去年十二月,连出大事,大统制将贴身文书伍继周都下了狱,然后就遇刺身亡,很多该销毁的文书都未来得及销毁。林一木虽然没有龙道诚手中的兵权,却因为掌管礼部,有查阅归档卷宗之权,这些文书落到了他手上,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私发边兵,罪名太大,林一木应该并无这个胆量,所以他只可能是利用了这份手谕。调昌都军进京,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龙道诚捉拿下狱,罪名当然很现成,“密谋刺杀大统制,意图谋反”。有昌都军做后盾,当龙道诚被拿下时,雾云城的卫戍也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林一木顺理成章成为大统制。 “这便是林司长之计。此计细密圆满,大有成功的可能。但其中最困难的,便是龙司长的反应。” 沈扬翼眯起了眼。他长得脸颊瘦削,眯起眼后更似一张鹰的脸了。他低声道:“龙司长手中掌握着近两万卫戍,就算不能调度全部,一半总会有。边兵入京,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当龙司长知道后调卫戍阻拦,很有可能会发生火并,此后之事,难以预料。”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也不敢想这样做的后果。一旦雾云城发生火并,势必造成前线士气低落,这样北方刚取得的优势可能转瞬间就会失去。他低声道:“若置之不理,也非上策。”顿了顿,陆明夷又道:“沈将军,虽然交浅言深,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沈将军是我前辈,但蹭蹬如此,实是可惜。你可愿与我一同冲霄直上?” 陆明夷说这话时,眼神极其明亮。要做这件事,本来他属意王离,但王离现在虽然在他麾下,陆明夷终究记得当初他对自己的刁难,实不敢过于信任。而上一次与沈扬翼交谈,沈扬翼说起已成北军大敌的郑司楚时的态度让他印像极为深刻。 此人比王离重情重义,枪马或不及王离,但兵法却在王离之上,当可用之。因此这句话问出,他也已下了决心。 听了陆明夷的话,沈扬翼心里一动。其实他最想提出的建议是置之不理,不要牵涉到此事之中。因为手谕虽然可能是真的,但肯定不是派这用场。远赴雾云城,很难一鼓而胜,所以当作不知道,甚至向龙道诚密报此事,在沈扬翼看来更为可靠一些。可是陆明夷的这句话已让他明白,这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实已跃跃欲试。 是要迎合他,还是尽量打消他这念头? 沈扬翼的心里像被触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岔路口。这两种选择将来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如果打消了陆明夷这想法,可能会更平稳一些,可是,从此自己也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只是,沈扬翼也有种异样的激动。 半生蹉跎,难道就如此了结么?陆明夷的那一句“冲霄直上”,让他的心血为之一热。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低声道:“不错。只是,今番出手,就必须当机立断,让对手无法反应过来。” 陆明夷眼里一亮。沈扬翼果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林一木虽然说什么“则大事济矣”,但他不是武人,实在不了解军情的瞬息万变。照林一木的做法,陆明夷几乎肯定免不了一场血战。所以他想的,便是利用沈扬翼的快速突击。那天演习时,沈扬翼带着一队人来去如风,号称骑射精绝的冲锋弓队居然也没能将他击败,现在他就更肯定,只有沈扬翼可以担此重任了。他笑道:“不错,沈将军所言极是。” 他顿了顿,低低道:“出发前,还有准备最后一件事。” 沈扬翼道:“陆将军请说。” 当初沈扬翼认识了郑司楚后,对郑司楚十分佩服。郑司楚足智多谋,当机立断,将来定会成为名将,沈扬翼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未来。然而世事变幻,实非人所能料,现在郑司楚虽然已是名将,却成了敌人。可是在眼前这个少年主将身上,沈扬翼又看到曾经想过的将来。 一月二十一日,沈扬翼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在把西靖城托付朱震和彭启南两人留守后,陆明夷率两万昌都军出发。他带的这两万人是昌都军精锐中的精锐,而陆明夷身边,多了个名叫沈扬翼的行军参谋。 …… 二月初七,龙道诚很早就起床了。这些天他真可谓殚精竭虑,夙夜不眠。虽然已经在刑部呆了很久,算是半个武人,但龙道诚知道自己到底不是军人。整个卫戍有近两万的兵力,天知道其中会不会靠近林一木的,因此必须尽快让自己的亲信把实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但听到昌都军正往雾云城而来,龙道诚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林一木居然调动了正规军,他直到现在也想不出林一木是用了什么法子买通了昌都军那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 真该早点下手。如果能抢先一步,把陆明夷的代理军区长变成正式职位,他多半就站到了自己一边了。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现在这段时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统制在日,事事有大统制拍板。如果再早一点,议府在时,有什么动议也提交议府讨论,然后等着结果就是了。如今这种情况,却从未出现过。有人说尽快选出大统制,有人则说要恢复议府。不论哪种方法,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难道一场火并就在所难免么?龙道诚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一样在府中走来走去。 “道公。” 进来的,是刑部侍郎康伯言。龙道诚府中规矩很严,唯一可以不经通报进来的,便是这个康伯言。康伯言做过龙道诚的下属多年,有“智囊”之号,龙道诚对他也相当信任,有什么事便和他商量。一见他进来,龙道诚也喜出望外,叫道:“伯言,你总算来了。” 康伯言行了个礼,微笑道:“道公,何以如此忧心忡忡?” 龙道诚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要痛骂了。但他与康伯言交情非浅,而且知道康伯言足智多谋,他肯定是有计了,便道:“伯言,你应该也得知昌都军正在前来之事吧?” 康伯言见他直接说起,点点头道:“是。” “难道这一仗真的在所难免么?” 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却也不想真闹到兵戎相见。倒并不是因为两人很早就是同僚,而是闹到这地步,两人中肯定要死一个才能罢休了。而且战事一起,难保没有实权派有样学样,也觊觎大统制这宝座。所以龙道诚现在真个已心乱如麻,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道公,有句俗话您应该听过,叫‘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兵的也一样,若无好处,他们怎么肯过来。” 龙道诚眼里一亮,说道:“也给他们许好处?”但马上又有点沮丧。要说许下的好处,无非是自己成为大统制后封他为元帅之类,这一切林一木肯定许诺过了,自己再许一遍,只怕很难对那昌都军主将有什么吸引力。康伯言道:“道公,固然许个同样的诺,孰轻孰重谁也说不上。但假如一边许的诺是空的呢?与其竞相开价,不如釜底抽薪,这样只有此方的诺言才能兑现,昌都军来势再凶,也会明白事理的。” 龙道诚一时间还不明白康伯言的用意,眨了下眼,忽道:“你是说……” 康伯言点了点头,伸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却没出声。龙道诚怔了怔,喃喃道:“这么做的话……有点不妥。” 这么做的话,实在太有损名声了。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刺杀了林一木,就算做得再干净,别人也定会认为那是自己干的。不说别的,担上一个杀害政敌的名声,再想当大统制,实在难以胜众。康伯言微微一笑道:“自然不需做得太直接。假如是第三者下的手,道公也差点罹难,那谁敢说道公的不是,都是信口雌黄?” 龙道诚的眼中一亮,喃喃道:“狄复组……” 狄复组与顾清随一起谋划了刺杀大统制的行动,这一次大统制遇难也定然又是狄复组所为。在这种情况下,说他们接连下手,刺杀共和国的首脑人物,谁也不会怀疑。龙道诚明白自己已面临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虽然人说政客都不是干净的,但他从来也没有真正设过如此肮脏的阴谋。龙道诚虽然有野心,可是自幼读书,满脑子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苦肉计好是好,他实在难以认同。想了良久,他摇摇头道:“这样还是不行。” 信义值几个钱一斤?康伯言差点就要说出口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说道:“道公……” 龙道诚摆了摆手:“伯言,不用说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这么做的话,太无信义,一旦被外人所知,反为不美,还是想办法让昌都军倒戈为是。”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诱之以利了。只是道公,此事我真不敢保证。” 龙道诚笑了笑:“伯言,你还忘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足以当得十万雄兵。” 康伯言道:“道公是说两位上将军?我也想过,只是两位上将军肯出面么?” 共和国开国的三元帅五上将,现在只剩了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这两人虽然都离开了军队,但威望还在。如果他们出面,陆明夷一个后进将领除非公然叛反,否则无论如何不敢违抗他们。只是要说动魏仁图与方若水,可行性又有多少?魏仁图断臂后就致仕了,方若水上回被革职,后来也拒绝了大统制的重新起用,显然已完全失去了进取之心。而龙道诚和林一木作为他们相识多年的同僚,私交也谈不上孰轻孰重,龙道诚凭什么要他们支持自己?康伯言想过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请出这两人来的理由。 龙道诚道:“我与他两位的私交也不比林兄为厚。不过,他们是宿将,应该明白,一旦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康伯言只觉喉咙口有点干涩。龙道诚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不惜一战也不肯退让。因为刑部掌握着卫戍,所以现在龙道诚可以说是有着先行之利。只要让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知道自己的决心,他们会怎么做就不言而喻了。现在南方的再造共和军虽然被打压得声势大衰,可实力仍然还在,如果北方内乱一起,南方势必又将死活复燃。这一点,深通兵法的两个上将军肯定很清楚。康伯言犹豫了良久,点了点头道:“如此虽然可行,可是,道公,这样做,会不会让两位上将军觉得您是在威胁他们?” 龙道诚露齿一笑:“威胁又如何?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魏仁图和方若水,我想并不是不识时务者。” 龙道诚没有再说什么。康伯言虽有智囊之号,却着实只有小智而无大智,只看到了眼前的得失。龙道诚想着。他相信,自己这条计才是上上之策。让两个上将军向昌都军施压,而且自己又有卫戍做后盾,真个已立于不败之地。只消向昌都军的指挥官晓以利害,让对方明白自己绝对不会退让,最终让步的,肯定只能是林一木。而更关键的一点,一旦昌都军退走,那么林一木“私发边兵”的罪名就稳稳套到了头上,再逃不掉了,那最后一点隐患也消除了。如此看来,林一木就算有什么调度昌都军的凭证,最终也只能无济于事。 想罢,他道:“伯言,我马上走一趟魏上将军府吧,你拿我的手令,命令卫戍封锁四门,严查进出人等。” 康伯言没有再说什么。龙道诚虽然信任自己,可自己毕竟只是属下。而且,龙道诚这条计想起来也的确并不算不可行。只是让他担心的事,如此咄咄逼人,林一木难道就会袖手旁观么?他道:“道公,如此也好,只是,外出时多派些人手保护吧。” 果然这智囊只是小智啊。龙道诚暗暗叹了口气,沉声道:“伯言,放心吧。暗杀同僚,这种事传出去,林兄也别想再当大统制了,他不会这么蠢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提出暗杀之计的康伯言愚蠢了。康伯言有智囊之号,这点察颜观色哪会不知?他心头一凉,躬身行了一礼道:“诺。” 在龙道诚做出这个决断后不久,上将军方若水正在府中洗早浴。 离开军队后,方若水仍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天还未亮,他在院中练了一趟拳,等身上见了些汗,让府中工友烧水洗澡。这也是方上将军与众不同的习惯,早晚各洗一次澡,风雨无阻,寒暑不改。泡在一个大澡盆里,方若水一边喝着边上的梅花酒,一边哼哼着一支曲子。 喝酒,听戏,洗澡。这也是现在方若水的三大爱好。自从离开军队,他倒没有和别的退伍军人一样一下子胖起来。每天必练的拳脚,仍然让他有着少年般精壮的身体。想起给大统制写的推辞信中说什么“仆齿渐老,而锐气都消,终难当一用”,方若水也有点想笑。 人生际遇,真是变化莫测。大统制突然遇刺,方若水也实在不曾想到。大统制死后,他既有种轻松感,也有点茫然。大统制一直高高在上,让他见了都觉得芒刺在背,可没有大统制的世界,也让方若水不太习惯。 “将……水公。” 说话的,是上将军府的老工友陈正伯。这陈正伯年过六旬,比方若水还要大一点,以前一直做方若水护兵,现在跟着他一块儿退伍。回家后,方若水让工友称自己为“水公”,但陈正伯叫惯了他“将军”,一直改不了口。方若水放下酒杯道:“正伯,什么事?” “魏将军来访。” 方若水一时间还不明白这魏将军是何许人也,心想旧部中有什么姓姓魏的将领来看望自己么?他从盆中站起来,擦干了身上道:“好的,让他稍候。” 陈正伯见他套上便服就要出去,有点着急,说道:“水公,请您换套正装吧。” 方若水一楞,问道:“怎么?” “来的可是魏仁图上将军。” 方若水呆住了。魏仁图是共和国五上将中的第一上将军,当初和方若水虽属同门,后来又是同僚,但两人交情只是一般,方若水离开军队后,只到魏仁图府上拜会过一次,魏仁图也来回访了一次,以后就再无交集了。他不知魏仁图一大早就过来做什么,但在军中锻练出来的敏锐告诉他,魏仁图的这次来访定不简单。 结束停当,方若水走到正厅。正厅上,魏仁图已端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墙上一幅尉迟大钵的《正气图》。尉迟大钵得名已久,这些年虽然从未有人见过他露面,但市面上偶尔还会出现一幅他署名的画。算起来,现在的尉迟大钵起码也有八十多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还画得动如此巨幅么?所以每年都会流传“尉迟大钵早已去世,现在的都是赝品”之类的话。可是每年都会有尉迟大钵的新作出现,几乎所有画师都会前来品鉴。品鉴之下,固然有不少是赝品,每年却也总有一幅真品,与尉迟大钵早年真品笔法无二,甚至犹有过之,所以这种谣言才不攻自破。挂在墙上的这幅《正气图》是方若水前两年以重金购得。画师中排名第二的润斋专工山水,尉迟大钵却是人物花鸟山水无一不精。别人总说,润斋的画单看也是天下无双,墨光四射,但只要与尉迟大钵的画放在一处,便如萤火见日月,刹那间便黯淡无光了。 方若水进来时,魏仁图正看得出神,只待方若水深深一躬道:“魏上将军,方若水有礼。”他才抬起头来,单手还了一礼道:“方兄,打扰了。” 方若水笑道:“魏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谈何打扰。掌珠现在可好?” 方若水有一子,才甫十六,魏仁图则只有一个女儿,都二十出头了,因为自幼娇惯,至今尚未字人,一直是魏仁图的心事。魏仁图笑了笑道:“这丫头也是不听话。可惜令郎年纪小好几岁,不然与方兄结个儿女亲家,倒是美事。” 闲聊了几句,魏仁图忽道:“对了,方兄,有句话我一直在心中,多年未解,想请方兄指点迷津。” 来了!方若水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魏仁图突然造访,他也知道定非过来闲聊,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他道:“魏兄请说。” “大统制在日,万事无忧,种种皆有规有矩。然时至今日,大统制中道崩殂,而南北又兵连祸结,不知方兄以为,将来该当如何?” 虽然方若水现在基本不问世事,可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大统制确实大权独揽,但大统制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不论是正是误,有大统制拍板,所有事都不必别人操心,特别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以前已成惯例的议府扯皮也已久不闻矣。议府的讨论,在民间很流传为笑话,其实有个笑话说,议府开会到了一半要吃饭时,为了吃的是米饭还是面条,争执不下,也得再开一个议题讨论。因此大统制解散议府,在议众中自是有很多人不满,但在民间反而大受支持,说这正体现了大统制的伟大。方若水沉吟了一下,说道:“世事变幻无常,若水自惭愚鲁,实难置评。不知魏兄意下如何?” 魏仁图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凌厉。魏仁图当初在七天将里就以治军严格著称,虽然退伍比方若水早得多,可这么多年的平民生活依然未磨尽他身上的军人之气。他压低了声音道:“方兄,恐怕不见得吧。” 魏仁图的目光仿佛一团火,烧得方若水皮肤都要焦了。方若水没想到这个以前交情并不如何深厚的同袍突然间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说道:“自然,谋国事者,自有执权柄者在,我一介退役武夫,又如何置喙。” “然执权柄者要引起一场殃及你我的大火时,你仍然要袖手旁观么?” 这句话一出,方若水的眼里也有点异样了。虽然表面上不理世事,其实方若水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还是很关心的。南北分裂,双方血战了好几年,各有得失,这一切方若水都了若指掌。大统制突然去世后,本来高度集中的权力一下子成了一片空白,而争夺大统制宝座的那两个司长也都是他们的旧识,方若水岂会不知?他道:“龙道诚势在必得,手上又有卫戍,难道还能出乱子么?” 谁做新一任大统制,对方若水来说都一样。龙道诚是刑部司长,以前一直对大统制忠心不二,可大统制因为解散了议府,因此当他去世后,对大统制的忠心反而成了累赘。不过因为卫戍是由刑部掌握的,就算林一木当初因为在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中署名,反而得到不少议众的推许,可他手里没有那种实力,自然也没有取胜的可能性。方若水心想龙道诚成为新一任大统制,也没什么不好。龙道诚不是个庸吏,就算比不上大统制英明,也应当会称职。 魏仁图摇了摇头,叹道:“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你可知道,林一木已经调了昌都军过来?” 如果说魏仁图虽然一直在咄咄逼人,但只有这句话才真正让方若水吃惊。他道:“什么?昌都军难道肯听他的私自下令么?” 礼部司司长虽比昌都军军区长地位要高,可是毕竟分属文武不同的部门,照理昌都军不可能听从这种命令的。私自进京,形同谋反,昌都军的指挥官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方若水差点要以为魏仁图在危言耸听,可是看魏仁图的眼睛,却又不觉他在胡扯。 “林一木并不是私自下令。我听说他手上拿着一张大统制的调兵手谕。” 方若水一怔:“他从哪里来的?” “这个自有他的办法。礼部要整理对外文书,大概林一木从大统制的废弃文书中发现了这份,因此加以利用。反正现在大统制已经不在了,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说这手谕其实已经作废了。” 方若水只觉背心里有点发冷。难怪魏仁图要过来找自己,林一木私发昌都军进京,等龙道诚知道了,肯定会调卫戍阻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火并一场,绝非多虑。假如卫戍和昌都军真打起来,而且是在雾云城里交战,那大概就是共和国的灭顶之灾。更确切地说,是共和国北方的灭顶之灾。方若水不由向魏仁图凑近了些,低声道:“魏兄,你意下如何?” “龙道诚刚才来找过我。他要我与你一同向昌都军施压,阻止他们入城,否则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魏仁图的声音很平静,但方若水也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怒意。魏仁图只是平平转述,但这话已形同威胁了。 “如果两位上将军不愿出面,那卫戍与昌都军必将一战。不论谁胜谁败,都会不可收拾。”龙道诚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方若水震了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魏仁图和他二人都是上将军,一个排第一,一个排第四,也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即使魏仁图已经有很多年,方若水也有好几年离开了军队,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依然未坠。特别是魏仁图,因为独臂,更让军中士兵景仰,以为为国捐躯,男儿本色,正该如此。可话虽这么说,真正到了剑拔弩张之际,过去的威望真能顶用么? 魏仁图见方若水有些犹豫,又道:“方兄,你我皆已风烛残年。人生一世,泰半已逝,什么都见过了。记得少年时我们同在陆爵爷跟前听他谈兵,陆爵爷说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者。只是陆爵爷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这一点,若我们能够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么?” 方若水只觉心口隐隐有点发热。那么久了,当初他成为军人后,想着的便是此生定要领兵廓清宇内,让这天下能够重归太平,自己也能成为绝世名将。现在绝世虽然还算不上,名将倒也都算名将了,但这天下却又越来越不太平。魏仁图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久远的理想。他抬起头道:“好吧,若水愿听魏兄驱使。” 他们以前同在军中为将,但交情也不愿非常莫逆,可现在却无形中拉近了一层。魏仁图见他同意了,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方兄,多谢你。”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方兄,有句话也不得不说。万一我们当说客失败,只怕会引火烧身。” 昌都地处西北,在五大军区中向来有桀骜不驯之名。特别这两年军区长连换,现在只怕本身军纪也已败坏,一旦说僵了,就算自己和魏仁图身为上将军,那些昌都军军官不买帐也不意外。可是就算不可为而为之,也唯有一试。方若水道:“铅刀虽钝,犹有一割之用。什么时候走?” “马车便已备在外面,方兄带点随身衣物,即刻与我前往。” 方若水一听居然马上就要走,不由一怔道:“现在就出发?是不是太急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不抢在头里,大事去矣。” 两人坐上了车,向雾云城西门而去。昌都军就在前来的路上,而雾云城的民众全都不知道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内讧,城中仍是一片祥和,除了街上卫戍突然多了许多。方若水撩起车帘看了看,小声道:“龙道诚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魏仁图点了点头,低声道:“方兄,虽然人死为大,但你以为,大统制这一生有没有值得非议的地方?” 如果大统制还在,这句话魏仁图是死都不会说的,即使现在说出来,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他突然问出这话,方若水犹豫了一下,也低低道:“不敢说。” 虽然是“不敢说”,意思却很明确。事实上,他们这些共和国的宿将,当初对大统制实是无比崇敬,虽然大统制的年纪和他们相去无几。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统制的一些做法越来越让他们感到无法认同。自从首帅丁亨利叛逃被杀后,这种怀疑的气氛在宿将中愈来愈浓。现在龙道诚和林一木势成水火,同样不能说与大统制昔日的高压全无干系。正因为大统制大权独揽,让这些人有样学样,视大统制之位为己有。 当初,大统制承诺的可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乐土,可是尽管许多地方都比过去好得太多,但实在和乐土离得太远。尤其丁亨利死后,军中已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以至于后来天水、昌都两个军区都发生了大变故。而国务卿郑昭都叛逃南方,在五羊城扬旗与大统制分庭抗礼,更让魏仁图惊愕莫名。魏仁图认得郑昭,还在大统制之前。虽然交情不深,但郑昭之才,魏仁图也大为佩服。丁亨利,郑昭,这一武一文两人都有绝世之才,但一死一叛,先前他二人与大统制形成的铁三角分崩离析,魏仁图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真如大统制所发公报所宣称的,都是他们的过错。 共和国,出了毛病了。 魏仁图想着。可是这个念头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尽管致仕已久,但魏仁图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仍在大统制的耳目监视之下,一旦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怕死期眨眼就到。因此这些年魏仁图活得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却是让他有种终于能够松口气的感觉。 “方兄,依你之见,如今南北战局将如何变化?” 魏仁图说得很轻,方若水默然了一阵,也低声道:“很难说。” 虽然倭人因为受到了句罗人的攻击,不得不放弃攻击南军后方转回本土,但南军的危急尚未过去。北军固然也因为受到了西原的突袭,昌都军无法南下增援,但邓沧澜与戴诚孝两人牢牢扼住了大江东西两道门户,南军基本上已无法对北方造成威胁了。本来平定南方已指日可待,可大统制的突然遇刺又使得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龙道诚和林一木的争斗发展成了内乱,现在的大好局势便又将毁于一旦。不说别的,要保证镇守前线的这两支大军的后勤,便再无可能。也许,仅仅是转瞬之间,胜负之势又将易手。 魏仁图也没有说话。好一阵,他道:“方兄,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与南方达成和解?” 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归根结蒂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这也是郑昭叛逃的原因,再造共和举旗时的公告便宣称大统制违背了共和的信念。可是假如新的大统制恢复议府,这样南方举旗的理由便不复存在,这场无谓而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将得以结束。但这一回方若水却想都没想便道:“不太可能。” “噢,何以见得?” 方若水叹了口气,低声道:“魏兄,你致仕已久,已不知如今不是我们那时了。权力,是一杯让人上瘾的毒酒,戒都戒不掉。” 魏仁图怔了怔,也叹了口气。与方若水不同,魏仁图对权力向来并不如何贪恋,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他就以身残为理由要求致仕,方若水却仍然在职位上做到现在。自然,现在的方若水也是看透了,不再如何迷恋权势,所以他上一回婉拒了大统制的起用之邀,可旁人肯定不那么想,否则万里云也不会一当上昌都军区长便策划着自立。 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沉重。他二人都是共和国的开国名将,都曾经对共和国有过无限美好的想像,可如今,却觉得这个想像如同一个水面的浮沤,虽然可以五光十色,诱人之极,却又如此脆弱而不切实际。 车子渐近西门,正当要驶出门时,忽然停下了。魏仁图不知出了什么事,撩开车帘道:“怎么了?” 车夫正和一个门丁说着什么,听了转过头来道:“上将军,是检查。” “检查?” 这时那门丁见车夫说什么“上将军”,车帘撩起,车中坐着的果然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吓了一大跳,上前行了一礼道:“两位上将军,我等奉命严查进出之人,上将军是要出城么?” 魏仁图道:“是啊,出城散散心。” “上将军请便。” 作为国都,雾云城向来繁华,即使南北的战事已持续了几年,仍然未见萧条,还从来没有过要查验进出之人。等出了西门,他看了看方若水,小声道:“是龙道诚下的令吧?” 方若水点了点头:“龙道诚出手也够狠的。” 不言而喻,这肯定是龙道诚所下的命令。昌都军的影子还没出现,卫戍已然如临大敌,看来龙道诚也已下了不惜一战的决心。他们和龙道诚虽然分属文武,但相识已久,深知此人雷厉风行,心中更增了一分忧虑。 第二章 唇枪舌剑 二月初七的黄昏,昌都军全军停下,进行入城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雾云城就在前方了。现在,龙道诚肯定已经得到了昌都军前来的消息,他究竟会怎么做?束手就擒肯定不可能,龙道诚无疑定会派遣卫戍部队前来阻截。只是两军相遇后,龙道诚会不会不顾一切,下令刀兵相见?如此一来,昌都军就必须攻打雾云城了。有大统制的手谕做后盾,昌都军私赴雾云城还可以有理由,但向雾云城发起攻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中央军区认为昌都军这是叛乱,出兵干涉的话,势必造成一番大乱,那时陆明夷真要坐实了叛乱的罪名。 “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敌首脑,则既成事实,他人无由置喙。” 沈扬翼说的这句话,大为陆明夷首肯。林一木的密信中只说要昌都军进雾云城,压制住龙道诚,但陆明夷明白,林一木不过书生之见。他其实早有了打算,虽然龙道诚手头也有军队,但他肯定还未能反应过来,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将事情尽快解决。 擒下龙道诚。 陆明夷和沈扬翼商议的结果,便是如此。派遣一支奇袭小队将龙道诚拿下,将有可能爆发的内斗化解于无形,应该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冲锋弓队全员有六百人,这一次陆明夷在这六百人中挑出了两百人交给沈扬翼,让夜摩王佐和王离听从沈扬翼的安排,余者由齐亮留守在自己身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沈扬翼军衔虽低,但陆明夷已知此人的能力远在他的军衔之上,这次奇袭,也只有来去如风的沈扬翼指挥才能胜任。因为卫戍部队的军服与正规军的军服有点不同,所以沈扬翼带走的两百人全都换成了卫戍军服,而这也就是出发前陆明夷让沈扬翼做的最后一件事。 雾云城的卫戍有近万人,这支两百人的小队自然绝不起眼。接下来两天,沈扬翼将全速突击,绕道雾云城南进入城中。现在龙道诚肯定在拼命调度卫戍过来,南门多了两百个卫戍,混乱之中定不会被察觉,沈扬翼的任务便是混入城中,等双方对峙之际,突然出击,拿下龙道诚,然后林一木再出面宣称龙道诚是谋害大统制的真凶,如此大局可定。这便是俞蛟当时前来联络陆明夷时商定的计划,沈扬翼虽然对这一点有点异议,但陆明夷已经定下了决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作为军人,只有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别的都不用多管。可是事到临头,陆明夷派出的细作却来禀报,说雾云城居然封锁四门,对进出人等严加盘查,冒充卫戍进城的计划便很难实现了。 龙道诚虽是仕人,却也真有点本事。 陆明夷也不禁有点犹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只有另想他方了。这一次出来,最得力的便是齐亮与夜摩王佐二将。但陆明夷现在最倚重的,还是沈扬翼。他只把沈扬翼叫来,正在商议时,有个亲兵进来道:“禀陆将军,有人求见。” 这时候有人求见?难道是龙道诚发现了昌都军的行动,派人过来做说客了?陆明夷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事已至此,说别的都没用了。不过龙道诚有说客前来,稳住他也好。陆明夷是这么想的,但那亲兵却有点犹豫,说道:“陆将军,可是……” “怎么?” “来的,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啊。” 沈扬翼心里一沉。现在五上将中还在世的,也就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了。虽然这两人都已退伍致仕,但在军中仍是威望极高,是这两人的话,当然不能再大剌剌地说“请他进来”了。他没想到这两个硕果仅存的上将军居然会来突然前来,而他们的来意定然是阻止昌都军进城。他看向陆明夷,陆明夷却声色不动,说道:“好,我即刻前去迎接。” 传令兵一走,陆明夷见沈扬翼沉思着什么,低声道:“沈将军,你以为如何?” 沈扬翼顿了顿,也低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前来,多半是想当和事佬的。” 陆明夷淡淡一笑。自然,魏仁图和方若水也明白自己此来之意,他们不希望战火殃及雾云城,想要以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来劝说昌都军退兵。他道:“自是如此。沈将军,你以为该当如何?” “若断然回绝,自是流于下乘。依末将之见,不妨先稳住他们,到时生米做成熟饭,也就是了。” 陆明夷又是淡淡一笑,低声道:“此计也流于下乘了。” 沈扬翼一呆,问道:“陆将军另有好计么?”他心想能稳住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便是上上大吉,但陆明夷的意思,似乎反而更有信心。只见陆明夷眼里闪出了一丝寒光,低声道:“沈将军,你依前议去准备吧。我想,两位上将军此来,实是上天眷顾我们,大事可成矣。” 如果来的是旁人,陆明夷还没有多大把握。但来的是两个上将军,陆明夷真觉得上天在眷顾自己。遣走沈扬翼后,他将身上战袍整了整,带了一队亲兵迎了出去。此时魏仁图的车正停在昌都军的临时营口等候。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都是宿将,方若水还曾在昌都军换防过一段时间,可眼前这支昌都军隐隐然比当初毕炜执掌时更为严整,等若脱胎换骨。他们到了营门口,便几乎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喧哗之声。 这名叫陆明夷的少年主将,看来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魏仁图想着,低声问方若水道:“方兄,这陆明夷是什么出身?” 方若水当初其实曾见过陆明夷,但那时陆明夷只是冲锋弓队一个小兵,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听魏仁图问起,他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也不知。” “此人年纪轻轻,治军如此得力,只怕是个世家子弟。” 方若水心想这也未必。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固然有不少是军人世家,但也有一半只是出身平民,其中首帅丁亨利更只是出身于一个异族商人之家。不过魏仁图这样说,他也不好直言反驳,只是道:“大概吧。” 此时营口守军左右一分,一队人迎了过来,当先一个年纪很轻,背后插了两柄短枪的将领走到车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小将陆明夷,不知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两位大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魏仁图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谈吐不卑不亢,暗暗称奇,也还了一礼道:“陆将军客气了。” 陆明夷领着他们走到中军帐中,魏仁图见这中军帐虽是临时搭起,却搭得一丝不苟,打在地上的四个桩子都直直入地,更无一分歪斜,露出地面的也是一般高低,心中更是吃惊。这些虽是小事,但以小见大,可知这支昌都军的战力确实极其不凡。拱卫雾云城的卫戍固然精锐,但一旦刀兵相见,他也觉得卫戍实无多少胜机。 进了中军帐,陆明夷请魏仁图与方若水在上首坐下了,上前参过了礼后道:“两位上将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方若水心想此事你岂有不知之理,他正想说,魏仁图却不紧不慢地道:“陆将军,我与方兄二人久疏行伍,只听得人说起陆将军乃是后起名将。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不知陆将军春秋几何?” 陆明夷道:“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皆国之宿将,明夷岂敢。小将今年,虚度二十有四。” 魏仁图眯起了眼,嘴角仍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真是后生可畏。观陆将军治军,魏某二十四时,实是望尘莫及。” 魏仁图二十四岁的时候,虽然军衔没陆明夷现在高,但也是当时五羊城七天将之一,亦可算当世名将了。陆明夷却知他话中定然有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岂敢。小将儿时便曾得知魏上将军治军严整,言出必践,有‘金人’之号。遥想上将军昔年风采,小将向往不已。” 魏仁图有个“金人”的外号,还是很久以前在人门下学习兵法时的事了。那时他在七天将中很不爱说话,一众同门笑他是金口难开,自然也是“金人”了。只是这名号只有在私底下说说,知道的人极少,魏仁图听得陆明夷说起,眼中不觉闪过一丝诧异。 看到这个一直岿然不动的前辈将军眼神也闪烁了一下,陆明夷心底却暗暗舒了口气。魏仁图还没开口,方若水已忍耐不住,奇道:“陆将军,你怎知魏上将军曾有此诨号?” 陆明夷站了起来,又行了一礼道:“小将失礼,那是先父所遗兵书中所言。” 他这一说,魏仁图也终于忍耐不住了,问道:“陆将军,恕我失礼,请问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陆明夷今年二十四,二十四年前,已是共和二年。当时魏仁图已是共和军的中坚,那“金人”外号早就没人说了,陆明夷的父亲顶多也就和自己平辈,难道他也是昔年同门中人的后辈?可是当时同门便是第二代七天将,并没有一个姓陆的,方若水亦是大感疑惑,插嘴道:“是啊,陆将军,请问令尊大人尊姓大名?” 陆明夷站得直了直,正色道:“先父名讳,乃是上经下渔。” 陆经渔! 魏仁图和方若水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却都是一震。陆经渔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但三十年前,却是名满天下,甚至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这陆经渔乃是前朝鹰扬伯,号称百战百胜,共和军第一次起事反对帝制,陆经渔便是帝国征伐军左路主将。只是在共和军几乎被消灭的同时,出现了一支异种蛇人军,结果刚获得全胜的帝国征讨军又几乎全军覆没。战败后,陆经渔虽然逃得一命,却没有回到帝国去,而是逃到了当时自立的广阳省五羊城。那个时候,魏仁图与方若水都是五羊城少年将领,便拜在陆经渔门下学习兵法,如果陆明夷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少年将领竟然是他们同门师弟了。只是那个时候,因为蛇人势头太大,接过共和军旗帜的五羊军后来曾与帝国达成协议,两军联手对付蛇人,陆经渔却不知所终。魏仁图曾经以为师傅回到北方去了,可是后来却再没打听到他的下落。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又冒出个师傅的儿子出来,他皱了皱眉道:“不知陆先生后来到了何处?” 陆明夷道:“先父曾在五羊城暂居,化名随安。因为当时前朝帝国文侯专权,先父为文侯所逼,不得回返,后来遁入山中,力战捐躯。” 帝国时,朝中有文武二侯,文侯主政,武侯主军,但两人并不如何相得。那时虽然陆经渔不曾明言,可魏仁图方若水这些人都是聪明过人的将才,隐约也猜到了其中曲折。帝国军全灭第一次共和军,立下了不世战功,可是被蛇人突袭后,却再无增援,苦苦支撑到全军覆没,其中必定是文侯在作梗,所以陆经渔后来再不愿回北方了。陆明夷说陆经渔后来力战捐躯,倒也大有可能。而陆经渔在五羊城化名陆随安,更是极少有人知晓,此时魏仁图已信了八成,差点便要叫出“小师弟”来,方若水却道:“那陆将军,令堂大人如何称呼?” 听方若水这么问,魏仁图暗暗叹息,心想方若水少年时性情很急躁,但现在却比自己还要心细了。陆经渔曾经名满天下,当年知道他名字的有很多,可他妻子是在五羊城暂居时所收纳的一个女侍,名不见经传。不过这女侍他们都是知道的,陆明夷若能连这个都说得出来,才证明他不是假借名头。他盯着陆明夷,心里有点异乎寻常的不安。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魏仁图是对陆经渔最为敬仰的一个,这次意外得知师傅竟有后人,实在不希望陆明夷是个冒牌货。 陆明夷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道:“先母出身微末,也无大名,小将还是幼时听先母说起,她老人家出于梁门,小名美娘。” 梁美娘!一听这名字,魏仁图和方若水同时站了起来。这梁美娘是陆经渔投靠五羊城时,当时的城主何从景府中一个女侍的名字。何从景极其看重陆经渔,曾为陆经渔修建了一座名谓“慕渔馆”的宅第,但陆经渔不愿住在那座豪宅中,只在市上找了处小宅安居,这梁美娘正是当时何从景拨给陆经渔听用的四个女侍中的一个,因为陆明夷对她生情,娶了她为妻。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小,但感情甚笃,魏仁图还记得那时自己去陆经渔家中听他传授兵法时,向梁美娘请安的情景。现在他们再无怀疑,方若水抢道:“师弟,师母也过世了么?” 陆明夷听他称自己为“师弟”,知道完全信了,点了点头道:“先父去世后,小将犹在先母腹中。她老人家流离失所,辗转寓居西靖城,九年前去世了。小将也是那时从军,一直在昌都军中。” 方若水点了点头道:“原来师弟是师傅的遗腹。师傅一代名将,难怪师弟也是如此了得。魏兄,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得知师傅下落了。”他年轻时有点莽撞冲动,现在却很是沉稳,可此时眼中又有泪光闪烁。 魏仁图点了点头。他的眼里也有点异样,只是没有方若水那么表露出来。本来他想好了,一旦撕破脸,就以第一上将军的身份逼迫陆明夷退军。就算陆明夷手头有什么凭证,总不敢公然与自己和方若水这两个上将军公然作对。可现在知道陆明夷竟是师傅的遗腹子,他的想法又有所不同。 必须做一个决断了。只是对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魏仁图本身并没有什么偏向。龙林两人都是很有才干的政客,无论谁接任大统制都应该会称职。可是这两人居然会为了一个位置闹到这样,都有点不顾大局。一旦迫走了昌都军,龙道诚接位的可能性就几乎铁板钉钉,可事后龙道诚也肯定会清洗掉陆明夷。如果不知道陆明夷的身份,魏仁图当然也不会去考虑这一点,毕竟支持龙道诚能够让损失更小。可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不要说更重情的方若水,魏仁图也不忍见到陆明夷有一天被加上叛逆之名斩首示众。 没办法了么?不制止昌都军进城,内乱难免。制止了昌都军进城,陆明夷就肯定会被收拾掉。魏仁图已是心乱如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魏师兄,您与方上将军是受龙道诚所请,前来阻止昌都军的吧?” 陆明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魏仁图一抬头,见陆明夷正看着自己,他点了点头道:“是,师弟。” 这句“师弟”一说,陆明夷才算真正放心。 终于,我的时代来临了。 他想着。这一刻他已经盼望了许久,从一个小卒一直做到下将军,昌都军代理军区长,仅仅花了八年时间。固然是运气好,这几年里战事不断,武人得已出头,但陆明夷仍然觉得太慢。 冲霄直上!这句话他对王离说过,对沈扬翼也说过,对自己说得更多。前面这八年只能说蛰伏,现在起,才是真正的起飞。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着,声音也低了些:“魏师兄,方师兄,两位既然都是先父高弟,那明夷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昌都军此来,虽是受林一木司长所请,但明夷以为,林司长与龙司长两人纵然有才,却乏胸怀,实非执国柄之才。”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一怔。他们都在苦于到底该怎么选择,但听陆明夷说法,竟是两人都不选。魏仁图还有点诧异,方若水已道:“师弟,那你意下如何?” 陆明夷顿了顿,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点。他现在要说的主意,其实也是方才才想到的。虽然辅佐林一木登上大统制之位,自己肯定会飞黄腾达,但他实在不甘心雌伏于林一木之下。他道:“明夷年幼无知,但从小便听得,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听得有点呆了。陆明夷这些话其实只是老生常谈,但听他说来却又别是一番滋味。他们眼前仿佛豁然开朗,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方若水见陆明给又顿了顿,急道:“师弟,你快说下去。” …… 二月八日,正午。龙道诚一早就从司长府出来,康伯言跟在他身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刚接到的消息,昌都军离西门已不足五十里。走得快的话,今天天黑之前他们就该抵达城下。既然昌都军没能退走,意味着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的游说失败了?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到底会不会又引发一场内战,龙道诚亦没有把握。不过,他并不担心。 魏仁图和方若水的游说,并不是最后一步棋。他最后一步棋,就是不惜一战的决心。当林一木知道自己的决心,谅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毕竟只是争一个大统制的位置,不是你死我活的拼斗。他看了看康伯言,轻声道:“伯言,你还在担心么?” 康伯言本在想得出神,龙道诚突然问他,他打了个激凛才抬起头道:“道公,昌都军马上就要到城下了。” 康伯言舒了口气,突然又嗫嚅道:“道公,昨晚我听说魏、方两位上将军回来了,身边各带了百来个卫戍保护。” 龙道诚哑然失笑,说道:“他们一不当兵,胆子也小了。” 因为当了一回自己的说客,他们生怕一旦昌都军得胜冲进城来,会遭那陆明夷秋后算帐吧。只是也不想想,真有那一天的话,百来个卫戍又顶什么用,何况,也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道:“不必去管他们了。各部都调度完备了么?” “都已准备停当。”康伯言又犹豫了一下,“只是,该怎么向卫戍解释这一战的起因?” 总不能说,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想当大统制,所以要让军队刀兵相见,分个胜负。龙道诚道:“这个我已准备好了。只消昌都军真个攻城,马上就拿下林一木,他与狄复组勾结,谋害大统制的人证物证都已齐全。” 同样的人证物证,林一木肯定也已准备好了。康伯言想着。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最初提的建议才是上上之策。以快刀乱麻之势拿下林一木,不过是动用几百个卫戍的事。至于物议,时间会慢慢封住天下人之口的。 道公做事,终不如大统制,仍然有沽名钓誉之嫌啊。他想着。如果是大统制,就根本不会顾及民意。民意是什么?看似汹涌澎湃,可在刀枪之下,很快就会和被沟渠疏导的洪水一样流走。用不了多久,根本不会有人再提了。最好的例子,便是前两年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解散了议府初期,共和国上下都大有惊惶失措之势,觉得大统制此举违背了共和本义,简直与恢复帝制无二了。可仅仅几个月后,人们发现解散了议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反而很多措施能更有效地施行,于是再没人提大统制违背共和了。 大统制这样的伟人,到底绝无仅有啊。 康伯言想着,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二月八日下午,一向迟钝的雾云城民也终于觉得气氛不对了。这两天四门封锁,他们也相信那是因为狄复组又在谋划什么秘密行动,但今天城门干脆紧闭,本来在各处巡逻的卫戍有一大半调往西门,而靠近西门的住户被告知,可能会发生战争,要人们闭门不出。雾云城上一次受到攻击,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虽然共和军占据绝对优势,城民还是哭天抢地,只觉末日来临,可从那时起雾云城就再没有面临过敌军。现在南北虽然正在交锋,可南军除了东阳城,还从来没有到达过大江以北,西门突然间会发生战事,谁都想不到,全都惴惴不安,有些虔诚的法统信徒已在家里给老君像上香,祈祷老君能保佑全家平安。 红日渐渐西沉,天色已近黄昏。就在城中炊烟渐起的时候,一支人马终于出现在西门外的地平线上。龙道诚看到昌都军终于到了,精神反而一振,对康伯言道:“伯言,狴犴营布署好了?” 狴犴营是刑部直属的一支人马,职司是缉捕疑犯。龙道诚主持刑部已久,他虽然不是武人,却也极其重视训练。狴犴营虽非卫戍部队,平时训练却完全依照正规军,而且装备极其精良,算是他的嫡系人马。狴犴营便是刑部侍郎康伯言直接指挥的,今天已秘密包围了林一木的官邸。昌都军无论是发起进攻,还是知难而退,狴犴营都会立刻冲入林一木官邸,将其捉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打为叛逆。 康伯言也知责任重大,早就安排停当,小声道:“道公放心,绝无差错。” 龙道诚捋了捋胡须,微笑道:“那就万无一失了。” 的确,自己手中有实力,便进可攻,退可守,已立于不败之地。林一木想和自己斗,实在是吃撑了,他能早点看清形势的话该有多好。龙道诚想着,眼前仿佛已出现了自己成为大统制,平定南方,建立起不世功勋的模样了。将来,一说起大统制,人家联想的只会是自己。 此时一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龙道诚道:“来人,看看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下还没过去,有个骑马的卫戍已飞奔而来,到了近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龙司长,礼部程侍郎与金枪班周队长带了不少人前来求见。” 程敬唐是大统制的亲信,现在官拜礼部侍郎,名义上是林一木手下,实际上却已掌握了礼部实权。大统制不信任林一木,程敬唐与他自然也不相能,龙道诚听得他来了,便道:“快,有请。” 那卫戍犹豫了一下,又道:“龙司长,林司长也在当中。” 龙道诚一怔,看了看康伯言。林一木居然和程敬唐一块儿过来!这步棋他当真没想到,康伯言也是吃了一惊,但他神色如常道:“请他们过来吧。” 这卫戍一走,龙道诚便道:“伯言,他们一块儿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康伯言让狴犴营暗中包围了礼部司长部,只觉林一木是瓮中之鳖,逃也逃不掉了,没想到林一木居然搬出了程敬唐来。虽然程敬唐现在全面主持礼部,和林一木并不齐心,但名义上林一木仍是礼部司长,是程敬唐的上司,他定是借这个由头让程敬唐和金枪班一块儿前来,等如把金枪班当成了自己的卫队。 康伯言低低道:“道公啊道公,你总是优柔寡断。林一木必然抢先一步,对程侍郎说我们意图谋反了。” 龙道诚心中一震,急道:“那怎么办?”他给林一木定下谋反的罪名,人证物证也都已经准备停当,林一木肯定也对自己如法泡制。本来觉得自己步步抢先,解决了昌都军的迫城之危后再把这些人证物证拿出来,林一木百口莫辩,却没料到林一木抢先了一步。康伯言见他有点慌了手脚,又低声道:“道公也不必多虑,万不得已,就连金枪班一块儿做掉吧。”他转身叫过一个心腹,让他立刻将狴犴营召回来。 金枪班是大统制的贴身卫队,如果把金枪班都做掉了,以继承大统制遗志的名义继位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可龙道诚也知现在骑虎难下,没别的办法好想。就在这时,一队人马过来了。金枪班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大统制的贴身卫队,精锐无比,当先两人,一个正是程敬唐,另一个正是林一木。跟在他身后的是现任金枪班班长周锡安,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官员。程敬唐是金枪班首任班长,周锡安对这老上司亦是尊崇无比,连骑马都不敢与他并行,别的官员更是生怕遭池鱼之灾,躲在了金枪班后面,不少人脸都已白了。 程敬唐打马到得近前,高声道:“龙司长,为何将卫戍调到城头?” 程敬唐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看来赶来得很急。龙道诚忙上前道:“程侍郎,大统制中道崩殂,昌都军却突然自行向雾云城逼近,我担心有人趁此机会作乱,因此让卫戍守城,以防不虞。” 林一木在一边高声道:“龙司长此话只怕不实。昌都军乃是奉大统制遗命前来,只因共和国有人久有叛乱篡位之心,大统制生前便已察觉,故命昌都军前来,以正纲纪。” 龙道诚见林一木答话了,也一下抬高声音道:“林司长,果然是有人久有叛乱篡位之心,故数年前便与叛贼顾清随勾结。只是隐藏极深,今日方才水落石出。此人察觉阴谋将大白于天下,于是铤而走险,私发昌都军进京。” 程敬唐已听林一木说龙道诚有叛乱之心,因此将卫戍调向城头,只是他深知龙林二人已势成水火,说的话未必是真的。现在两人都指责对方反叛,他心里也不禁大为忐忑。龙道诚和林一木都是一部司长,是眼下共和国级别最高的高官,龙道诚更是掌握着卫戍实权,两人斗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势必会造成天下大乱。他见两人还要舌枪唇剑地对骂,高声道:“两位司长,多言无益,总应有实证方能取信于人。不知两位所言,可有证据?” 龙道诚道:“龙某岂会信口开何?大理寺少卿符志真何在?速将刚审得的口供记录奉上程侍郎一观。” 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其中刑部为总机构,督察院与大理寺则是刑部以下的两大部门。大理寺有正卿一,少卿二,符志真是大理寺左少卿,也是大理寺中直接负责审理定狱的最高官员,自然也是龙道诚的亲信。这符志真早就在后面的刑部诸吏队伍中听命,本来龙道诚准备解决林一木后,让符志真出面给林一木定罪,但林一木这么快就摊牌,符志真自然也要提前出来了。 他一声令下,符志真走了上来,到程敬唐马前,先行了一礼,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递过去道:“职大理寺少卿符志真。程侍郎,此是大理由刚从嫌犯口中取得的口供,请程侍郎明察。” 程敬唐见他拿上了口供,接过来看了看,符志真在一边大声道:“疑犯交待,共有四条。其一,共和二十二年,林某疑与顾贼清随妄图推翻大统制,纠合极少数议众提高不信任安;其二,共和二十三年,林某因对大统制怀恨已久,疑与顾贼清随串通,勾结狄复组于迎春宴上行刺大统制;其三,共和二十五年,林某疑再次勾结狄复组,于城西华表山蔍二次行刺大统制;其四,共和二十六年,林某疑冒称大统制遗命,私发边兵入京。” 这卷轴写得密密麻麻,十分详细,符志真生怕程敬唐看起来会看上半天,因此将扼要口述了一遍。因为共和国刑部采取的是疑罪从无之规,在三法司会审判决之前,一律要加“疑”字,因此符志真说的四条都也加了个“疑”,倒不是说这些事还在存疑的意思。程敬唐见这卷轴厚厚一卷,扫一眼,也觉与符志真所言无差。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那疑犯呢?” “疑犯现已押入天牢,随时可以核实。” 他刚说完,林一木却仰天大笑道:“可笑可笑,颠倒黑白,一至于此。大理寺少卿辛珏何在?” 大理寺的正卿年纪不小了,这两天已准备致仕,辛珏则是大理寺的右少卿,负责天牢大狱之事。一听林一木喊着辛珏的名字,龙道诚心里便咯噔一下,心道:原来他把辛珏收买了! 就在符志真走出来的那群官员队中,又上来一人,正是大理寺右少卿辛珏。辛珏上前向程敬唐行了一礼道:“程侍郎,职大理寺右少卿辛珏有礼。” 程敬唐见他上来,心头雪亮,心想这左右少卿定然一家一个被收买了。他道:“辛少卿,这份口供你也曾经看过吧?” 辛珏道:“是。然职所见,那疑犯尚不曾上刑,便已阖盘托出。依职之见,故此供实属可疑。” 他话音一落,龙道诚已打马上前,厉声道:“大胆!”看到辛珏被林一木叫出来,龙道诚才知道辛珏已被林一木买通。那疑犯是他用重价买通的,康伯言造出这份口供来,自觉文辞天衣无缝,谁见了都会深信不疑,但辛珏说实属可疑,若程敬唐信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一上前便喝道:“辛少卿,我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凡触犯国法者,亦以感化为先,岂因未曾用刑便有口供不实之理。” 平时龙道诚到大理寺视察,辛珏见到他总是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此时却傲然道:“龙司长此言差矣。职执掌天牢,每见符大人提出人犯审理,并不曾见有拷问之举。这等事关乎身家性命,此疑犯却有恃无恐,直承不讳,自辛某就职以来,从未见过这等疑犯,因此暗中调查。一查之下,才发觉此人来历大成问题。” 程敬唐道:“什么问题?” 龙道诚在一边听得已是遍体生凉。他一直有点看不起林一木,只觉他头脑冬烘,见识浅薄,现在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小看了这个多年的同僚。林一木手头虽然没有自己一样的实力,但他的思虑如此深远,自己的每一步都已被他料中,而且每一步林一木都有了应变之策。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康伯言所说的刺杀之举其实才是单刀直入的上上之策。只是天下也没后悔药好买,见程敬唐要问,龙道诚抢在头里喝道:“辛少卿,此人谋刺大统制,罪在不赦,已审问明白。若有疑问,为何当时不说?” 他这话实有威胁之意,但辛珏却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躬身道:“卑职自是明白。然此事至关重大,卑职不敢大意,而且此人来历隐晦不明,因此卑职暗中派遣能员细察,发现此人竟是乙支省牢狱中调来之死囚,大统制遇刺之日,此人还在狱中,根本不可能与狄复组勾结。倒是有人证说,龙司长在大统制遇难前几日,曾与人秘密接触,那些人经查乃是狄人。” 这话一出,一直声色不动的康伯言也是如闻霹雳。要给林一木罗织罪名,这个人证极为重要,必须经得起严刑拷打。康伯言为人心细,早就在物色这等人。为掩人耳目,他专门去乙支省了一次。因为乙支省太守尹劲节乃是龙道诚一手提拔的亲信,是个信得过的人。他在乙支省牢狱中找到了一个因杀人而入狱的死囚,此人事母至孝,康伯言答应为他老母养老送终,此人也愿意不惜一心,听从吩咐。此事康伯言自觉做得机密之极,没想到辛珏居然也查到了。他看了看龙道诚,见龙道诚正看着自己,心想龙道诚已不能再控制局面了,正想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来扭转,边上有个人小声靠近来道:“康大人。” 此人正是狴犴营统领。狴犴营受命埋伏在礼部司长府附近,没想到扑了个空,林一木竟然到了城头,康伯言马上让人把狴犴营调回来。卫戍虽归刑部掌握,但康伯言也不敢全然相信,毕竟辛珏也是刑部属下,却被林一木买通,安知卫戍中会不会也有类似之人,只是狴犴营他却是完全信任的。见狴犴营回来了,康伯言心中一喜,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小声道:“在此待命。”上前一步,高声喝道:“辛珏,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可知信口诽谤,乃是大罪?” 康伯言是刑部侍郎,官职比辛珏高得多,和程敬唐也是平级。辛珏不怕龙道诚,看见康伯言上来却有点胆怯,不由退了退,又大声道:“事关共和国危亡,卑职虽是小吏,但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康伯言见吓不倒辛珏,心想再不以霹雳手段拿下他,更要夜长梦多。林一木本来就被大统制架空,程敬唐与他不可能会有勾结,就算现在林一木抢了先手,人证物证的破绽也被他们揪了出来,但刑部毕竟有卫戍做后盾,就算程敬唐明知其中有蹊跷,也不可能当场翻脸。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机立断。想毕喝道:“信口雌黄,还敢如此大胆。狴犴营,拿下他!”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狴犴营已直冲出去。辛珏一张脸变得煞白,叫道:“你……你这是要灭口!”急退了数步,闪到程敬唐身后。周锡安见卫戍气势汹汹,金枪一举,几十个金枪班立时冲上。金枪班个个了得,虽然才几十人,但一排金枪对着卫戍,整齐划一,自有一派凛然的威严。他喝道:“大胆!” 林一木见康伯言招呼卫戍冲上,厉声道:“康伯言,你是见阴谋败露,想要杀人灭口么?真不把程侍郎放在眼里。” 程敬唐心里也已如乱麻一团,却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林一木当作盾牌用了。只是他也很明白,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说对方谋刺大统制,这个罪名一旦落实,自是死罪,看来双方都没给对方留余地。这样下去,真要越发不可收拾,他正在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炮响。 是昌都军攻城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只不过龙道诚更为惊惶。他叫道:“出什么事了?” 有个卫戍急急跑了过来,到得龙道诚跟前道:“龙司长,昌都军已在城下列开阵形,放出号炮,是不是准备还击?” 龙道诚还没说,程敬唐周锡安手里接过金枪,喝道:“卫戍听令,原地待命,不许妄动!” 雾云城头也布置有巨炮,一旦开了炮,那就再无挽回余地。他已是心急如焚,将手中金枪舞了个花,猛地往地下一扎,喝道:“有妄动者,等若叛逆,立斩!” 城砖既厚又硬,但程敬唐这一枪竟如入腐泥,半个枪尖都刺进了城砖之中。周锡安在一边看得大为佩服,心想程队长去职虽久,枪法却丝毫不曾丢下。程敬唐做金枪班队长时,也是共和军浴血奋战之事,因此后来共和国的说书人编出的书目里,说到程敬唐的很有不少,有些甚至把他说起了天下绝无仅有的第一名枪。虽说他一个礼部侍郎其实并无号令卫戍之权,但卫戍们见他威风凛凛,无不心折。 程敬唐一枪震住了众人,喝道:“当务之急,是马上弄清昌都军来意。有谁敢去交涉?” 周锡安心想龙道诚肯定不会去,让林一木去,那也成了放虎归山,而且昌都军本来就是他召来的,龙道诚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去交涉,这事自己当仁不让。正要上前,却听有人道:“程侍郎,卑职愿往。” 那是程迪文。程敬唐见上来的竟是自己儿子,微微一怔,心想程迪文以前就在昌都军当兵,他去也好,马上道:“也好。迪文,你要小心了。” 昌都军来意如何,现在谁也不知道,程敬唐实是并不放心儿子前去,但也只有程迪文带回的答应能让自己相信。程迪文答应一声,带马走下城去。那些卫戍见这个年轻主簿的骑术居然不下于老于行伍的军人,不知道他实也当过好几年的兵,暗自赞叹,心想程侍郎虎父无犬子,这程主簿也真是了得。 见程迪文出了城,康伯言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他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让昌都军入城,否则己方的优势便荡然无存。林一木敢和龙道诚对着干,就在于他把昌都军召了来,所以他先前就建议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林一木拿下,薪底抽薪,这样昌都军也就失去了进城的理由。只是龙道诚姑息之下,闹到现在这骑虎难下的地步。 一错再错,现在就算卫戍与昌都军发生战斗,也是较好的选择。康伯言想到此处,厉声道:“逆贼林一木,你勾结匪徒谋害大统制,还要狡辩。来人,将他拿下!” 狴犴营早就蓄势待发,听得康伯言一声呼喝,立时冲了上去。程敬唐见好端端的又变起突然,怒道:“谁敢动手!”只是康伯言心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本来就有连金枪班一起拿下的决心,哪还听他多言,喝道:“程侍郎,你深受大统制之恩,却不明事理,还不知林一木这逆贼是想混水摸鱼么?” 程敬唐震得住卫戍,却震不住刑部直属的狴犴营。龙道诚见双方已是一触即发,咬了咬牙,心道事已至此,也只有硬上了,厉声道:“叛贼林一木,谋害大统制,证据确凿,还敢私发边兵入京,是为大逆。刑部司有命,拿下林一木者,有重赏!” 林一木本来见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实现,龙道诚空有重兵也无奈己何,正在得意,见他竟然撕破了脸硬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也叫道:“叛贼龙道诚,你谋害大统制,众人皆知,还敢血口喷人。”只是喊得虽响,心里终是害怕,不说卫戍,刑部这支狴犴营就不是金枪班所能抵挡得了的。他心中大急,不住想着:“陆将军说已做安排,怎么还不发动?” 第三章 大局已定 狴犴营虽然并不属于正规军,但龙道诚执掌刑部多年,对这支人马的训练完全依照军营,两千人蜂拥而上,已将城门口挤得满满的。这一块地方虽然不算小,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登时显得狭窄。周锡安见龙道诚竟敢真的动手了,心下大急,拍马冲到程敬唐身边,小声道:“程大人,要动手么?” 金枪班虽然强悍莫匹,可对上两千人的敌人,胜负不言而喻。程敬唐心已急若油煎,咬咬牙喝道:“谁都不许妄动!再敢上前,视若叛逆,格杀勿论!” 他喊得虽响,可康伯言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林逆已不惜以身试法,程侍郎请不要玉石俱焚。” 康伯言也知道,这样硬来拿下林一木后,肯定会让大小官员震惊万分,龙道诚想要名正言顺地继位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更知道,人言不足畏,只要龙道诚登上了大统制的位置,就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刀枪之下用不了几个月就不会有二话了。他虽是仕人,但颇得狴犴营之心,这支狴犴营听他的更甚于听龙道诚,听得康侍郎有命,更是个个争先。 人潮如激流,再上前便可将林一木连同金枪班一同冲垮,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炮响。 这又是个号炮,但并不是城外发出的。康伯言一怔,扭头一看,却听得有人高声喝道:“叛贼龙道诚已然受缚。再有执迷不悟者,立斩不赦!”望过去,只见龙道诚面如死灰,身边站立了不少卫戍。康伯言的脸也一下子白了,他虽有智囊之号,可这等意外也不曾想到。他叫道:“是什么人,竟敢胁持龙司长!” 卫戍虽然也有骑兵,但并不算多,但龙道诚身边的这些卫戍全都骑着马。当先一人高声道:“叛贼龙道诚,因谋害大统制,受大统制遗命,捉拿其归案。狴犴营兄弟们,再不要执迷不悟了!” 卫戍中居然有反水了!康伯言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千算万算,他也算防备着卫戍中有靠不住的,因此狴犴营虽然冲上去捉拿林一木,他仍然留下数百人守在龙道诚身边,心想以卫戍的能力,就算有反水的,狴犴营也足以挡得住。可没想到留守的狴犴营竟会如此不济,还没等林一木受擒,龙道诚先被拿下了。他叫道:“这是逆贼埋伏,卫戍,快去营救龙司长!” 听得刑部侍郎下令,城头的卫戍已有不少开始准备过来。正在这时,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诸军原地待命,上将军魏仁图、方若水在此!” 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虽已致仕,但他们的威望在卫戍中也丝毫未减。那些听得康伯言命令想要进攻的卫戍听得两位上将军前来,全都吃了一惊,站住了脚步。人潮涌动,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而来,当先打着两面旗,一面是“上将军魏”,另一面则是“上将军方”。 这两面大旗实已久违了,特别是魏仁图这面旗,卫戍中四十多岁的老兵还见过,二三十岁的自从军以来都不曾见到过。但见到两个老将带着十多个家将骑马缓缓而来,自有一股威势,谁都没有敢动。程敬唐的名声虽响,可他到底不曾真个带过兵,不似魏仁图与方若水,身经百战,是名副其实的当世名将。 魏仁图和方若水并马上前,走到了龙道诚身边。龙道诚见到他们两人,心中一喜,叫道:“魏兄,方兄……”只是这两个相识已有几十年的同僚脸却板得跟铁一样,魏仁图理都不理他,高声道:“卫戍兄弟们,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国为民之国,军为民之军,任何人为一己私利妄动国器,便为大逆。龙道诚身为刑部司长,知法犯法,已触犯共和国信条,现革去其刑部司司长之职,卫戍各部由我与方若水将军暂且统领。” 他招了招手,那队骑兵押着龙道诚向前走去。狴犴营本来围得水泄不通,可见龙道诚被他们押着,又是两位上将军带队,谁也不敢阻拦,让出了一条道。康伯言见此情况大急,叫道:“快,快救出龙司长!” 被康伯言一喝,狴犴营如梦方醒,最外的十几人便向前冲去。魏仁图见他们上前,眉头一竖,喝道:“大胆!” 他一声断喝,身边已有两骑冲出。这两人手持长枪,枪出如电,冲在最前的两个骑马的狴犴营见他们上前,举枪要挡,哪知这两人枪术之高,几已神而化之,也不知怎么一来,两杆长枪向下一按,无先无后,齐齐按在两个狴犴营肩上。这两个狴犴营力量都很是不小,可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两枪按得竟连马上都坐不住,翻身摔下。那两人的长枪却如影随形,作势指住落马两人前心。魏仁图森然道:“狴犴营兄弟们,若再不识时务,便视同叛逆,立斩不赦!” 这被一枪击落马来的正是狴犴营正副队长。这两人力量沉雄,而且枪法高超,向来以为就算上阵,也定是名将之材,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对方一招击败。他们如此,旁人更不敢近前,连康伯言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在想着:“这些人是谁?这些人绝非卫戍!” 魏仁图到了程敬唐身前,拱了拱手道:“程侍郎,事已急矣,恕我与方将军僭越。” 见到方才两人出手,程敬唐便是一惊。他也是枪术大行家,一见已知那两人的枪术实已不能仅仅用“好”来形容。金枪班人人精强,个个算得上枪术高手,但算起来,就算周锡安的枪术只怕也较那两个卫戍有所不如。听得魏仁图对自己说话,他道:“是,是。只是,魏将军,方将军,此事真个属实么?”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龙道诚野心勃勃,罪行昭彰。” 程敬唐问的是龙道诚是不是真个谋害大统制,魏仁图其实并没有回答,但情急之下,程敬唐也听不出来。程敬唐对大统制忠心无比,先前听林一木说龙道诚要谋害大统制时并不很相信,但魏仁图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不同,怒道:“此人原来果真狼子野心!” 林一木听得心花怒放。他也曾去拉拢魏仁图和方若水,心想以这两位上将军威望,定能号令卫戍,可当时魏仁图和方若水都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只是现在魏方两人公然宣称龙道诚是大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本来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胆气也壮了,高声道:“不错……” 他还没说完,魏仁图忽然转过身,喝道:“礼部司司长林一木,私发边兵入京,亦犯此罪,狴犴营,将他拿下!” 这句话直如当头霹雳,林一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些狴犴营本来见龙道诚被拿下了,想上前动手又被那两人的武力所震慑,正惶惶不可终日,心想这回完了,秋后算帐,狴犴营肯定遭到清算,听得魏仁图要他们拿下林一木,不禁大喜过望,此时立功唯恐不及,因此人人争先,冲上前去一把将林一木拖了下来。林一木大惊失色,叫道:“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你们……” 魏仁图理也不理他,只是高声道:“乱首皆已遭擒,卫戍各部,速速回归本营待命,不得有误。” 当魏仁图拿下林一木时,最惊奇的还不是林一木本人,倒是康伯言。他见魏方二人突然出面,只道自己情报有误,这两个上将军已倒向林一木一边了,但魏仁图毫不留情,连林一木也拿了,他心头雪亮,知道龙道诚与林一木斗得天翻地覆,却被第三者摆了一道。他暗骂林一木愚不可及,却笑道:“魏上将军,原来你也想弃武从文,当个大统制过过瘾了吧?” 魏仁图扫了他一眼,见康伯言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二目灼灼,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他笑了笑道:“共和国大统制,当精于政事。魏某一介武人,岂敢有玷此位。” 康伯言道:“那便是那位昌都军陆明夷将军设下的计谋了。想不到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国之名将,却受一黄口小儿摆布。此人阴险狡诈,难道这等人成为大统制,可是万民之福?” 魏仁图听他转瞬间便看破了这计划是陆明夷所定,也不由佩服他这智囊之号,说道:“康先生差矣。陆将军虽然资历不深,然识大体,顾大局,他也不会接大统制之位。”说罢,又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统制为宵小所害,壮志未酬,值此危急之际,魏某与方上将军计议,国事暂由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执掌,过后再由议众协议,以正共和。有违者,当以龙林二逆贼同罪!” 此时他已毫不客气,将龙道诚与林一木直斥为逆贼。康伯言听他说由冯德清执掌国事,更是明白。冯德清一直主持工部,为人宽厚,甚至有懦弱之称,把他抬上大统制,定然就是个傀儡。他叫道:“共和律法,军人不得干政。魏仁图,你这等做法,还说什么以正共和!” 魏仁图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喝道:“不错,军人不得干政。然魏某与方某都已致仕,咸与共和,说甚军人不得干政。来人,将从逆贼康伯言拿下,押赴天牢!” 魏仁图虽然已经致仕,但他凭仗的便是军中威望。只是他硬说致仕后便不是军人,康伯言也无可辩驳。此时狴犴营上前将这个旧主擒下,他仍不肯死心,嘶声叫道:“魏仁图,陆明夷这小贼野心驳驳,你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他的心思极其灵敏,此时已然想通这回林一木想利用陆明夷,反被陆明夷借力打力,反客为主。他以前也并不看重陆明夷,只觉这少年将领虽然在军中大放异彩,毕竟只是个会打仗的武人,可这时却已嗅探到陆明夷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心想拼着一死,也不能让他太过快活。魏仁图见他还要喊,喝道:“将他的嘴封了!”抓着康伯言的一个狴犴营手脚倒快,拔出腰刀在康伯言身上割下一条布来,将他的嘴封了起来。 程敬唐见久未出山的魏仁图甫一重现,便快刀斩乱麻,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拿下了。虽然暗暗松了口气,也觉得这样做法实是有点不妥。虽然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可林一木和龙道诚敢这样斗,肯定还有不少亲信。万一生变,只怕后患无穷。他打马到魏仁图跟前,行了一礼道:“魏上将军。” 魏仁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问道:“程侍郎,昌都军陆将军此行,我与方将军实都已知晓。龙林二贼如此不顾大体,险使共和国万劫不复,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程侍郎勿怪未曾先行告知之罪。” 程敬唐心想资格是你老,官职是你大,怎敢怪罪。他低声道:“只是,昌都军就在城下,万一进城,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龙林二人的余党会借机起事……” 魏仁图听他这么说,知道康伯言刚才一番吼叫定然让程敬唐生了戒心。知道陆明夷是自己师弟,他对陆明夷已是信任无比,笑道:“程将军,陆将军虽然年少,却深识大体。他也知道昌都军进城,定然会让城中人心不稳,因此早先便与我谈妥,昌都军只在城外驻扎,等事态一平,他便重回防区。陆将军纯为国家前途着想,请程侍郎不必顾虑。” 程敬唐心想话这么说,但陆明夷如果真有野心,昌都军一进城,卫戍现在已经失了主持,乱成一团,谁还制得住他?可是见魏仁图信心满满,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道:但愿迪文不要出事。 此时程迪文尚不知城中已生了如此大变。他单人匹马出了城,眼见昌都军就在眼前。几年前,他也曾是昌都军的一员,现在却已成陌路,心中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骑术不错,一马上前,刚到昌都军阵营前,已有一骑迎上,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刚喊出话,看清了程迪文,却是一怔,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程参谋,原来是你!” 离得近了,程迪文也已看清了那人,叫道:“者蔑!”马上又苦笑道:“我现在哪是参谋,在礼部当主簿呢。” 者蔑是昌都军中的一个军官,乃是狄人,当初郑司楚和程迪文在军中时,者蔑与他俩交情不坏。那时者蔑是个骁骑,现在身上的军衔章却已是翼尉了。者蔑看到这老友也大为兴奋,叫道:“主簿也好啊。怎么是你前来?” 因为是旧识相迎,程迪文镇定了不少,说道:“是。你们突然前来,城中大为恐慌,命我前来交涉。” 者蔑道:“正好,陆将军也说你们该派人出来了。放心吧,不会有事。” 程迪文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跟着者蔑进营,小声道:“现在昌都军是陆将军么?” “陆明夷将军。你没听说过?” 程迪文摇了摇头:“我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去管军中消息了。” 者蔑道:“没事。陆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今世名将,通情达理,我们此来也不是为造反。” 程迪文又是一阵苦笑。名将么?当初他和郑司楚同在军中,心中怀着的都是有朝一日成为名将的向往。现在郑司楚去了南方,已经成为名将了,这个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陆明夷也成为名将了,而自己,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这个当初的梦想。他道:“陆将军年纪很轻么?以前都没听说过。” 者蔑点了点头道:“是啊。他前几年还和我差不多,不过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不过人家有才,没办法。” 者蔑因为是狄人,在军中一直不很得志,以前也牢骚满腹,但现在却似乎完全没有牢骚了。程迪文听他说陆明夷前几年还和者蔑着不多,怔了怔道:“陆明夷……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我说你肯定听说过。当初大统制专门发文提拔的三将,其中之一便是陆将军。” 他们进入军营,者蔑领着陆明夷走到中军营前,跳下马道:“程主簿,我马上去通报。” 他进了中军帐,片刻,帐帘挑起,程迪文见一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走了出来。一见这人的双枪,记忆如同开闸之水一下涌出,他叫道:“陆明夷!” 当初程迪文率报国宣讲团去前线劳军,就曾碰上陆明夷护送傅雁容去东阳城的林先生家赴宴。当时两辆车撞了一下,程迪文惊艳于傅雁容的姿容,顺带着也记得陆明夷这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他还记得当时陆明夷仅仅是个辅尉,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几年,他青云直上,已成了昌都军主将。陆明夷看见程迪文直呼其名,也不以为忤,笑道:“程主簿,东阳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者蔑见陆明夷居然认得程迪文,心想程迪文倒好,陆将军记得你,你却忘了个精光。程迪文也叹道:“陆将军,恕我失礼,真没想到是你。” 进了营中,两人落座,程迪文见这中军帐虽然宽大,陈设却极为简单。毕炜当初主持昌都军时,中军帐总会有些大橱小柜,陆明夷的中军将却只有桌案椅凳,连一点装饰也没有。陆明夷让亲兵端上了茶,问道:“程主簿,您此行必是相询昌都军的来意吧?” 程迪文已是急欲询问,见陆明夷开门见山,也不多客套,便是正中下怀,抬起头道:“正是。陆将军,昌都军突然迫近雾云城,城中已是人心惶惶,不知陆将军究竟有何打算?” 陆明夷又笑了笑,正色道:“程主簿,明夷不敢虚言相欺。昌都军此来,实是受礼部司司长林一木所请。林一木宣称有大统制遗命,入都清除叛逆。” 程迪文见他直言不讳,可说起林一木又直呼其名,不由大感意外,问道:“林司长此言,实是一面之词,岂可轻信。陆将军,你可曾想过边兵入都,一旦与卫戍发生冲突,势必造成全国混乱?”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有鉴于此,因此我不得不来。” 他侃侃而谈,将先前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前来交涉之事也说了。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林一木因为手无兵权,想借助昌都军之力,但此举实是大为悖逆。不论大统制的遗命是真是假,昌都军这等迫近雾云城,必定会让龙道诚与林一木的矛盾激化。但坐视不理,龙道诚必然上位,而龙道诚既然能倚仗卫戍强行夺位,实已大违共和信念,因此权衡之下,昌都军便有此东行之举,趁机一举平定共和国的不安定因素。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说得井井有条,程迪文听得暗暗心折。 等陆明夷说完,程迪文道:“只是,现在已成僵局,龙司长若不愿退让,难道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么?”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有所不知。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卫戍虽众,然并无决死一战之心,若摧其腹心,士众必无斗志,如此大事可成。故陈兵于城外,只为震慑,奇袭于城内,方为至要。” 程迪文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听他说什么“奇袭于城内”,怔道:“陆将军……你是要奇袭?” 陆明夷道:“不错。卫戍只是受龙道诚裹胁,只须发奇兵数百将其擒获,万众便不足恃,眼下毕竟不是两军对垒之时。”他说着,又笑了笑道:“程主簿,请静候好音。若明夷所料无差,龙道诚与林一木两人应该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 程迪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陆明夷只是个受林一木蒙骗的一勇之夫,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不是陆明夷受林一木蒙骗,而是林一木和龙道诚一块儿上了个大当。 此人用兵,和司楚全然不同。他想着。当初他与郑司楚同为参谋,在军中时常讨论战例,郑司楚也曾说过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但人命无价,因此就算行险,也不该冒无谓之险。陆明夷却不一样,他说得虽然头头是道,可此举实是冒极大的风险。万一发入城中的奇兵未能擒下龙道诚,那事态就马上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卫戍与昌都军的一战再也避免不了了。想到此处,程迪文简直如坐针毡,差点想夺门而出,回去看看城中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坐了没多久,忽然听得城头传来一声号炮。陆明夷忽地抬起头,喝道:“来人,快去看看城上如何了?” 一个亲兵应声出去,马上回来道:“禀陆将军,城头旌旗已下,卫戍正在撤防。” 程迪文再也掩饰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仅仅坐了这片刻,他已是汗出如浆。如果陆明夷说的奇袭未能成功,自己就要失陷在昌都军里,只怕再也回不了城中了。但现在总算已经过去,他站起来道:“陆将军,万幸危机已过。” 陆明夷道:“程主簿,请你在此稍候。若明夷所料不差,应该马上有人前来商议善后事宜,我去关照诸将不得混乱。” 程迪文见他神色坦然自若,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气。但陆明夷一站起来,程迪文却也见到他刚才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湿痕,定是陆明夷的手汗。现在还是初春,天气甚寒,照理没有出汗的道理,程迪文恍然大悟,忖道:原来他也一直在担心,我还真以为他能如此镇定呢。只是陆明夷虽然担心,可程迪文与他相对交谈良久,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这等隐忍功夫也不由得程迪文不佩服。 正如陆明夷所料,没过多久,雾云城中的第二路使者也已到来。这使者却是冯德清派出来的,说明城中乱局已定,龙道诚和林一木都已受缚,卫戍也已撤防。为防止流言,昌都军不可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补给都由城中供应。程迪文见陆明夷毫不意外,似乎件件都在他意料之中,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不知道这些情况到底他真个料到了,还是表面上镇定,一直不露声色。他在军中时心就甚细,做事向来井井有条,到了礼部后心思越发缜密,见陆明夷吩咐安排,件件妥帖,心中的佩服也更深了一层。 冯德清成为代理大统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议府。议府被大统制解决了好几年,那些议众以前习惯了扯皮,这几年清闲无比,还真有点不习惯。只是这回一恢复议府,第一件事是重组五部,这件事迫在眉睫,也没人敢再扯皮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五部司重新安置停当。冯德清代理大统制兼工部司长,费英海为吏部司长,程敬唐晋升为礼部司长,这几个都不必讨论。兵部司长有人提议让魏仁图担任,有人则提议方若水,但魏仁图和方若水都谢绝了,说三帅邓沧澜尚在,他们不敢僭越,还是由邓沧澜担任为是。议众们一想也是,雾云城出了这么大事,邓沧澜在前线尚不知晓。以前兵部司长由大统制担任,别人自无二话,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兵部司长若是由军衔低于邓沧澜的人担任,他这个三帅定然会有想法。那些议众纷纷赞美两位上将军胸怀坦荡,暗地里却在庆幸没办出一件大错事来。万一邓元帅气恼之下,也来个兵谏之类,到头来的首恶就是提议魏仁图或方若水当兵部司长的人了。魏方两人谦让,却也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大祸。最后就是龙道诚空出来的刑部司司长之位,想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大有人在,好在卫戍现在的指挥权都暂上魏仁图和方若水在主持,否则只怕又要闹出一场龙道诚和林一木的内乱来不可,因此最后定下的是刑部司长由原吏部侍郎扈邦裕担任。这扈邦裕本来只是个吏部主簿,资格很老,脾气很好,一直也没什么大的建树。费英海成为吏部司长后他才论资排辈晋升为侍郎,没想到侍郎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又晋升一级,连他自己都如在梦中,不敢相信。 五部司重新安置好后,就是对昌都军的处置了。按议众以往惯例,定然会有人弹劾昌都军妄入京城,但议府被解散了一次后,现在这些议众也已学乖了,没人这么不知趣,只说解决雾云城内乱,昌都军功居第一,因此陆明夷这个代理军区长便成了实职。二十四岁的年轻将领成为一镇军区的最高指挥官,这在共和国几乎不可想像,就算前朝任人唯亲的帝国时期,若不是皇亲国戚,也没可能如此年轻就担当如此高职。但这一次陆明夷的功劳实在太大,一举解决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个司长,何况魏仁图与方若水一力推许陆明夷才能杰出,议众看两个掌握了卫戍的上将军如此,自是顺水推舟,全票通过,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局势粗定,接下来就是传谕前线,同时清洗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亲信。这些事自是由人执行,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定在二月十五日的大统制国葬仪式。本来国葬定在三月一日,只不过议众们觉得昌都军现在驻扎在西门外,实在让人有点胆战心惊,还是尽快国葬,尽快把昌都军送回去,大家才好安心,所以提前了半月。只是国葬一提前,礼部就忙得不可开交,尤其程迪文,身负着主持乐队之责,他每天都在礼部府忙到天黑才能回去。只是在忙的时候,时不时会想到昌都军那个年轻的指挥官。 不知为什么,程迪文在陆明夷身上感受到的总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年轻将领远远比他的年纪老成,而且深不可测。程迪文隐隐有点怀疑,陆明夷现在越来越崭露头角,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在陆明夷身上,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大统制的影子。 二月十五日,国葬开始。冯德清与另四部司长,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两人走在队伍最前,为大统制扶灵,跟在大统制灵柩后面的便是大统制夫人与大统制的小公子。大统制自己就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夫人孩子就更少了,出殡时围观的雾云城市民除了为大统制送葬外,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大统制夫人和大统制公子是什么样。等若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也会死,民众至今无法相信,可看到大统制的夫人和儿子时,他们更不敢相信了。大统制的公子是共和二十年年底生的,今年还刚满六岁,父亲死了,他仍然不明所以,在车上东看西看。大统制夫人坐在儿子身边,不时拿丝巾抹着泪。不管怎么看,这母子二人完全泯然众人,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许多民众看了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大统制如此伟大,但夫人和孩子却如此普通,实在不相称。 北方的三镇军区,中央军区的戴诚孝与之江军区的邓沧澜因为镇守前线,未能前来,现在只有留守中央军区的几个下将军与卫戍总指挥前来送葬,陆明夷便走在这队列中。周围的人都是些老将,有些连胡子都花白了,陆明夷越发显得突出。看着前面那具巨大的灵柩,陆明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就是大统制的尸身么?虽然陆明夷心比天高,但也一直没有想到过大统制也会有死的一天。大统制是擎天的柱子,一旦他不在了,天都会塌了。这种想法几乎是共和国民众的共识,但现在这根柱子已经倒了,天也并没有塌下来。 人终究是人。陆明夷想着。一个人无论有多么伟大,在天地之前,仍是渺小无比。大统制如此,父亲如此,前朝大帝一样如此。天地永恒,人生一瞬,何其短暂。 没有人会是太阳。大帝不是,大统制也不是,我也不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沉,也看不到太阳。但在他心中,一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在汹涌澎湃。 我不是太阳,但我会是一颗最明亮的星,将要划破夜空。 即使是颗流星。 到了西山墓地,队列停下了,冯德清开始朗读一篇冗长而文辞华美的祭文。因为事在仓促,来不及建造宏大的陵园,而且大统制身前也说过,他死后不必厚葬,只需七尺棺、一丈地即可。虽然大统制有这意思,自不能真个只用一丈地,所以在墓地边又划出了一大片地作为大统制陵。现在尚无建筑,以后将陆续建起来,将来也会和纪念堂一样,成为文武校的教育场所。冯德清站在队伍最前列,读得声情并茂。他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极为景仰大统制,此时念这篇祭文,越发声泪俱下。待读到最后,他高声道:“日月之光,地久天长。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尚飨。”这几句念罢,墓地里登时一片痛哭之声。大统制的威望本来就无与伦比,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了大统制,世界末日只怕都要来了,自是哭得伤心欲绝。自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当初因为在顾清随的不信任案上签名的那些议众,本来受大统制打压,觉得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现在大统制不在了,他们如释重负,心里只在偷偷高兴,只是旁人一哭,他们也跟着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生怕别人指责自己对大统制感情不深。 方若水并没有哭,也没有泪水。他只是低着头,一直默默肃立。对大统制,他自然也无比敬仰,但自从三上将远征一役后,方若水对大统制的想法就有点不太一样。 大统制固然是杰出伟大,可他毕竟是人,并不是神,一样会犯错,而且犯错后总不肯承认。看透了这一点,方若水的功名心便彻底凉透了。在大统制治下,功绩都是大统制领导有方,过错却都是自己的。与其如此,何必在已然无多的后半生去搏取功名?只是大统制一去世,方若水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如何,大统制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一旦这位置空出来,终不能马上习惯。而听到冯德清念着“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八字时,他不由得又是一震。 这是旧帝国葬歌中的词啊。这首歌当初被帝国军当成了军歌,真正的军歌反而湮没无闻,以至于到了共和国,这首歌被禁了。冯德清是仕人,并不曾听到过,但方若水年轻时却也唱过。那时唱到这两句时还没有太多感触,现在听来,却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何其短暂。大统制想要做的事,最终也半途而废,并且与计划有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大统制走了,扔下的真是一个烂摊子,将来会如何?北方与南方,到底哪一边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不知为什么,方若水连这一点都看得淡了。 不论哪一边取胜,其实也一样吧。南方双方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几乎都一模一样。南方自立的口号便是起因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南方要再造共和。大统制在日,南北双方势同水火,绝不调和。但大统制不在了,说不定也就迎来了和解的契机。这场旷日持久的南北交锋,终于是走到尽到了头。这样一想的话,大统制的去世反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方若水已不敢再想了。虽然魏仁图把他劝了出来,可他其实一直不似魏仁图热衷,甚至觉得,世道已败坏如此,就算昌都军和卫戍大打出手,使得北方一片糜烂,也不见得能更坏,所以先前几乎一言不发,全由魏仁图出面。直到大统制下葬的这一刻,方若水才发现,断臂的魏仁图闲居多年,心仍是热的,自己却已疲惫不堪,再也不复少年意气。 世事如潮,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统制都成为了过往,小师弟,将来是你的世界了吧。 他想着,心底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今年是共和二十六年,陆明夷二十四岁,那么他是出生于共和二年了?陆经渔老师却是在帝国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达成同盟协议时出走的,离共和二年有足足九年的时间。难道老师离开五羊城后,竟然在外面坚持了九年之久? 陆经渔出走时,当时五羊城城主的侄子,五羊三士中的“隐士”何中也跟着他走了。当时方若水知道老师已经搜罗了一批旧部,总也有上千人,实力不可小视。这么多人坚持九年,当然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从未听到过老师的下落。 也许,这九年里老师是汇合旧部,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休养生息去了。可是方若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到底是怎么不对,他也不好说。他和魏仁图与陆明夷一番密谈,只觉这小师弟年纪轻轻,却着实有大将风度,隐然便是老师复生,而且老师的兵法枪术,他都已通晓,因此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他才觉得有点疑点。他扭头看看国一边站在众将队列中的陆明夷,只见他长身挺立,气概非凡,又暗暗叹了口气。 不要再多事了。这一次的危机能够解决,一多半倒要靠运气。北方再也经不起什么变乱了,这世界也需要一个人来尽快收拾残局。 小师弟,不论你究竟是谁,只消能挑起这副重担,就足够了。 方若水没有再想,跟着旁人扶着大统制的灵柩入土。洒上第一把土时,大统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本来一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统制公子也吓得大哭,旁人更是哭成一片,有人甚至哭晕过去。不过,就算哭得再惨,土还是一把把地洒上,也没用多久,当中便堆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工部的工匠早已准备好了,过来封土砌砖,而礼部的乐队则无休无止地在一旁演奏哀乐。 仪式虽然冗长,终有尽时。国葬礼结束后,陆明夷向大统制夫人请过了安,便来向冯德清告辞。冯德清这回接任大统制,可说是全凭昌都军意外之援,因此他对陆明夷另眼相看,相当客气。而陆明夷信守承诺,国葬一结束,马上率昌都军回归军区,让他也松了口气。 人们陆续回去了,最后留下来的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因为要加紧修建陵园,而礼部是主持国葬礼的,必须将所有官员都送走后才走。程敬唐还第一次担当如此大的场面,等把人们送走,他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心想回去骑马只怕不成,正想着,一边程迪文过来道:“阿爹,你很累吧?坐车回去吧,我腾出一辆大车来。” 程迪文刚把乐队送走,他也发觉父亲累得够呛,心知这回父亲骑不成马了,所以让乐队挤了挤,腾了一辆车出来。程敬唐见儿子如此孝顺,点点头道:“迪文,难为你了。” 程迪文看着工匠正给大统制的墓结顶。寻常人的坟墓,不过是个土丘,大统制陵却全然不同,封好土后,再以青砖封顶,砖隙更是用米浆混合了蛋清,拌上白垩土后灌入。这样打浆,干后的白垩土硬如铁石,整个墓都成为一整块。此时工匠正在坟旁熬米浆,打蛋清,这些吃的东西现在成了浇墓所用,程迪文叹道:“大统制一世之雄,身后哀荣再盛,他也不知道了。” 程敬唐听得儿子感慨,也道:“是啊。大统制英明伟大,可人去如灯灭,走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唉,真不知将来会怎样。” 程迪文知道父亲对大统制无比崇信,大统制一死,父亲也似掉了魂。他道:“阿爹,无论如何,终会过去的。大统制未生之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一说便有点后悔,因为过去偶尔表示大统制也会做错事,父亲就板起脸来斥责他狂悖无礼,说大统制是天人,缺了他怎么可以。可程敬唐却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终不能长生不灭。好在一代代人总会起来的,那个陆明夷年纪虽轻,做事饶有大统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接过大统制的班。” 说陆明夷像大统制,程迪文也甚有同感。他点点头道:“是,陆将军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而且察事极明,他将来多半会是了不得的人物。” 程敬唐见儿子附和,心里一宽,又道:“其实你也不差。你虽然没有名将之才,却也不错,陆明夷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 这倒让程迪文有点意外,他问道:“阿爹,陆将军说起我?” “是。你那天孤身前去交涉,他说你心雄万夫,不卑不亢,实是出色人物。” 别人夸赞自己儿子,做父亲的都会高兴,不要说程敬唐本来就激赏陆明夷。现在说起来,程敬唐仍然颇为兴奋。程迪文却有点意外,说道:“他这样说我么?我还以为他只会赞赏狠辣的人物。” 程敬唐诧道:“怎么?” 程迪文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树木尚不茂盛,看上去山顶的永垂不朽碑下面“垂朽”二字也能看得到。他道:“阿爹,你觉得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人中英杰,极有可能成为绝世名将。” 陆明夷处理龙道诚和林一木争位之事,果断决然。他事后才知道擒下龙道诚的那一小队人马原来竟是先行混入城中的昌都军冲锋弓队,出过手的那两人则是陆明夷麾下将领。那两人一出手,程敬唐就大为佩服。他也是个枪术大高手,儿子没能继承自己的枪术,他总有点遗憾,不过觉得自己一身绝世本领,程迪文就算只学了一半,也已允文允武,算得上杰出人物了。可见到那两人的枪法,竟隐隐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程敬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一味以为金枪班强绝天下,实是井底之蛙。金枪班虽强,却真个强不过冲锋弓队去,何况金枪班做仪仗队的时候多,实战的机会是远远少过他人了,因此陆明夷夸奖了程迪文两句,他大为兴奋。 程迪文道:“不错。他确实很可能成为绝世名将。可是,阿爹,名将多了,可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这两句话一说,程敬唐不由动容。他动容的是儿子居然能有如此想法,他一直以为程迪文还是个儿子,可现在才知道,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在另一方面已远远超越了自己。 也许,程迪文做礼部司长,会远较自己称职。他想着,问道:“你怎么觉得陆明夷不能治天下?” 程迪文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可是阿爹,陆将军性子太像大统制了。大统制何等能力,国家最终也南北分裂,你觉得他就算和大统制一模一样,能比大统制做得更好么?” 不能!程敬唐几乎要脱口而出。儿子的话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但程迪文聊聊数语,却让他霍然开朗。治天下,远非仅靠个人的勇力便可以的,大统制是个最好的例子。大统制的能力没有人怀疑,就算已经成为叛首的郑昭,当初何尝不是敬服大统制,即使在逆境中也不离不弃?可是程迪文的话也让他想到了,大统制的做法,实是不能让这个国家安定下来。他道:“难道,迪文,你觉得和平的一天不会来了么?” 程迪文怔了怔,又摇摇头道:“陆将军年纪还轻,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怎样,也许他会吸取大统制的教训,妥善解决当前的危机。但阿爹,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陆将军既是治世之人,也是乱世之人,只看他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程迪文已藏在心里很久了。还在军校时,他和郑司楚就讨论过共和为什么能取代帝制。共和国以民为本,帝国却是以君为本,当时郑司楚说,以民为本绝对不会错,但一旦落不到实处,实比帝制更糟糕。那时这也是两个半大少年的信口开河,但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在程迪文心中却越来越深刻。 程敬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在,总算这回没出大乱子。” 这一次雾云城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谁都暗叫侥幸,没人会想得那么远。程迪文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两人向大车走去。上了车,父子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说。程敬唐怕儿子闷坏了,撩开车帘道:“迪文,现在这墓场也越来越大了。记得我刚入城时,你才六七岁吧,那时这墓场只不过是角上一块罢了。” 就算没有战争,人也会一代代老去,墓场自会越来越大。程迪文抬头看了看外面,见马车正驶过一片新坟,他道:“是啊……”突然拉了拉铃叫道:“等等,车子停一下!” 车夫停下车,打开前面的小窗板道:“程司长,程主簿,还有事么?” 程敬唐也不知儿子突然叫停了车做什么,问道:“迪文,看到什么了?”可程迪文盯着外面一座新坟,一声不吭,眼里却有泪水滑落。 那座坟很小,和大统制巍峨的坟墓不可相提并论,墓碑上写着几个字:“爱女萧氏舜华之墓”。程迪文看着这块墓碑,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舜华。这是程迪文最初爱慕过的人。后来知道她已有男友了,婉言拒绝了程迪文的表白,程迪文一个大男人回家后还喝个烂醉,痛哭了一场。只是事情过去已久,现在他已是礼部主簿,年纪也还轻,不少人来向他提亲,程敬唐属意于一个工部员外郎秦思归之女。秦思归官职虽小,不过生个女儿如花似玉,年纪也刚满二十,和程迪文正好般配,两人见过面,都甚是满意,已然定下今年完亲。可是,一看到这墓碑,许多久远的往事又涌入程迪文心头,即使已渐渐淡忘了萧舜华,这一刻萧舜华的影子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别矣,故人。 他不知萧舜华是怎么死的,但萧舜华比他小几岁,如此年纪便已离世,肯定不会是正常的。程迪文抹了抹泪水,低声道:“没什么,阿爹,回去吧。” 仿佛下决心扔掉一点什么,程迪文重重地摇了摇头,耳边,仿佛有个人在低吟道:“人生如一梦,看得几斜阳。” 云正厚,并不能看到斜阳,但也能看到日已在层云后西沉,黄昏已至。程迪文的心里异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天如此漫长,长得已过去了数十年,让他一天里了老了几十岁。 将来,会是怎样?他有点茫然,也有点担忧,只是更多的,却是突然出现的决绝。 第四章 风云突变 大统制死了! 对于正处于困境中的再造共和一方,这个消息不啻是久旱中的甘霖,阴霾时的艳阳。自从天水军败亡,岛夷攻击再造共和后方以来,南军几乎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万幸权帅郑司楚临危受命,与句罗达成盟约,句罗军出兵攻击倭岛,迫使岛夷全军退却,南军才算暂时舒了一口气。然而邓沧澜与戴诚孝两支人马如同两具铁枷,牢牢锁死了南军的生机,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部份人仍然看不到多少希望。 虽然岛夷撤退了,总算赢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可是北军很快又将发起一场全面攻势。没有了天水军犄角相应,五羊军败亡几乎已不可避免。申士图这些日子急得根本睡不安稳,只有苦苦支撑。好在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水陆指挥得力,虽然北军不时从江面发动攻击,但东平城仍是牢不可破。 自从句罗回来,郑司楚心情一直不太好,因为傅雁容再也没有理他。在句罗,他情急之下尽斩北方使者,迫使句罗王支持自己,让傅雁容大失所望,认为他太过残忍。其实郑司楚自己也觉此举有点过于残忍,但更知道若非此举,现在这口喘息之机也得不到。只是他明白这些话跟傅雁容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虚伪,索性也不说了。好在傅雁容虽然不理郑司楚,总算没有决定回北方去,只说要回五羊城,与师嫂呆一块儿去。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谅解?郑司楚在城头看着对岸形势,心里还在这样想着。这时一个传令兵过来道:“权帅,有羽书急报,请您过目。” 郑司楚打开来一看,这急报却是潜伏在西北的细作辗转发来。报告说西原五德营攻西靖不克,败退西归,结果遭到仆固部截击。仆固部台吉贺兰如玉倾举族之兵攻击西归的五德营,与五德营同赴中原的仆固部士卒也趁机在内部作乱。只是薛庭轩指挥有方,仆固部未能消灭五德营,但五德营也突不破重围,最终只能握手言和,约为兄弟。 仆固部为兄,五德营为弟。看上去,五德营并不怎么吃亏,但就在几个月前,薛庭轩还是能够号令整个西原的天可汗,仆固部实是附庸,转瞬间就成了这样子,意味着五德营在西原苦苦经营多年,谋求到的一切转瞬间消失。现在楚都城仅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部落而已,何况,虽然薛庭轩之子阿史那帝基是阿史那部可汗,可那是薛庭轩用心计强行所得,现在五德营威望大坠,阿史那部肯定再不允许薛庭轩的新生儿子做本族大汗。 不用想,就知道五德营这一次遭遇到的危机,几乎与初至西原相仿。也就是说,薛庭轩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全部化为乌有,唯有在西原死撑,再没有东进中原的可能了。 和五德营相比,这消息对再造共和联盟的打击更大。因为昌都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军南下。本来北军已占全面上风,如此一来,胜负的天平越发倾斜。郑司楚草草看了一遍,心里跟搁了块铅一样沉重。他道:“申公还不知道这消息吧?” “尚未。” 那就马上要汇报申士图知晓。郑司楚想毕,向副将交待了几句,转身下城。刚一下城,一个行军参谋过来,却是汇报新近入伍的新兵训练情况。上回东阳城失守,南军损失三万精兵,当时郑司楚就提出首要便是大力征兵。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连申公北带队的报国宣讲团也连轴转,去各地鼓吹当兵入伍,保家卫国,征来的新兵仍是寥寥无几,几个月了,还没到一万,而且会越来越少。幸亏当中出了大统制遇刺这等大事,给南军一个意外的喘息机会,否则现在北军恐怕早已兵临城下,五羊军已四散溃逃了。 可不管怎么说,大统制意外之死也仅仅把这个时间又拖后了一点。如果再征不足兵,仗会越来越难打。郑司楚看着那行军参谋的汇报,问道:“现在征兵这么难么?” 那参谋叹了口气道:“权帅,以兵役免地租,开始几个月还好,可现在却越来越难了。那些民众说,这块地明年不知还是不是属于南方的,就算现在当了兵免却地租,可明年地盘一易手,对方肯定不会认帐,还不是鸡飞蛋打。现在的兵,大多是后边几省征来的,前线几省,简直就征不到。” 郑司楚哑然无语。民众看来也对再造共和联盟渐失信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当再造共和刚举旗时,虽然搭上南宁也只仅仅两省,却群情激昂,士气旺盛。几年仗打下来,虽然总也无法突破大江,天水军也已烟消云散,可总比刚举旗时实力强得多,可士气却渐渐低落了。看不到头的战争,不论是谁都会绝望吧。想到这些,郑司楚就有种颓唐。从举旗到现在,已进入了第五个年头。这五年里,南北双方的大战就有六七次,小规模的战斗少说都有上百次。旷日持久的战争,却总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即使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再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再让人相信为国捐躯是值得的。甚至,郑司楚自己都越来越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 再造共和,真的值得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么? 他刚走下城头,迎面正遇到宣鸣雷。宣鸣雷是坐着一辆马车过来的,看见郑司楚便跳下马车,高声道:“郑兄。” 郑司楚迎上去道:“宣兄,我正要来跟你说呢。你知道么,薛庭轩的五德营铩羽而归,多半再也不能回返中原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意料中事。他想带着那支杂牌军在中原立下脚跟,太阳都要在西边出了。好在他也总算拖了昌都军这么久,不然我们现在大概都在准备棺材了。” 宣鸣雷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不过郑司楚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他道:“你们水军现在士兵补充得如何?” 因为坚守东平,水军唱的是主角,新兵大部份都编入水军。宣鸣雷叹道:“挺难,现在谈兄和崔兄两个,最主要工作的就是训练新兵。只是兵源总是不够,好在大统制被刺后,师尊现在也没大举动,不然我真担心撑不住。” 大统制遇刺这件事,虽然一直都在传说,但北方一直瞒得很好,直到前几天细作传来雾云城国葬的消息才算确认。郑司楚听他说到大统制遇刺,忙问道:“对了,宣兄,这次大统制遇刺,是狄复组谋划的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前天泰不华也刚来过,说正是大师公所定之计。这计划已安排多年,终于成功,也算历尽千辛万苦。” 泰不华是狄复组中一个小组长,隶属于宣鸣雷的叔叔,狄复组三组长中排第一位的屈木出,一直充当狄复组与申士图的联络人。郑司楚一直怀疑大统制遇刺的背后就是狄复组所为,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他皱了皱眉道:“你们狄复组中也真的好手云集。要行刺大统制,只怕损失也极大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泰不华说,损失并不大,因为有个与大统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好手一直受狄复组收容,甘愿充任行事之人。泰不华说,此人性情坚忍无比,本来是个相貌堂堂,声音清朗之人,但他因为大统制认得自己,居然漆身吞炭,将浑身皮肤都抹得黑了,还生了遍体疥疮,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谁都再认不出他来,这样大统制才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被他行刺成功。” 泰不华并没有说行刺的乃是前朝小王子,郑司楚自然也不知道那刺客正是自己的枪术老师,只是听宣鸣雷说这刺客漆身吞炭,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刺客到底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如此坚忍。他并不认同行刺暗杀,只是大统制的遇刺终究给绝望中的五羊军带来了再一次的生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决绝的人。只是大统制死后,似乎并没能让北方大乱。” 宣鸣雷叹道:“泰不华说,雾云城差一点就起了大乱。月头上,昌都军突然开到雾云城下,当时差点和卫戍火并,可惜没能打起来,不过刑部司和礼部司的司长都被以谋逆罪拿下了。这场变动短时间里平息不了,所以师尊到现在也迟迟按兵不动,天水省也一直没动静。” 郑司楚一听礼部司,便想起程迪文来,急道:“礼部司,是姓程的司长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是叫林一木,继任的司长才姓程,听说过去是金枪班枪长。大统制虽然身死,不过他的亲信现在倒是权力越来越大了。” 那接任的必是程敬唐了。郑司楚心里想着,一阵默然。他和程迪文情同兄弟,也多次去程家玩过,程敬唐对他颇为赏识,当初还指点过他枪术,只不过郑司楚觉得程老伯指点的枪术远不及老师所指点的精要,所以没有多在意,只是对程敬唐的关爱亦甚为感激。现在程敬唐成了礼部司司长,幸好不是兵部司,否则就要成为正面的敌人了。 宣鸣雷看他想得出神,只道他是为军情担忧,压低了声音道:“郑兄,虽然我们现在招兵越来越难,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马上会有一个大机会了。” 郑司楚苦笑道:“北军就算同样招不到兵,可他们的实力仍然比我们强得多。” 宣鸣雷微笑着摇摇头道:“兵贵精,不贵多。我们马上会有一支亘古未有的精兵助阵,我相信就算师尊本领通天,这回也难逃一败。” 宣鸣雷说起邓沧澜时向来无比尊敬,虽然明明已是正面对敌,可说起来也总是说师尊要强得多,自己只能竭尽全力与之周旋,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等满话。他皱了皱眉道:“宣兄,你哪来的信心?” 宣鸣雷张了张嘴,小声道:“算了,你现在是元帅,主事的又是你姨父,和你说应该没什么。你知道陈司长这些年在做什么?” 郑司楚的姨父,五羊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天下闻名的大匠,心思极巧,不过这几年很少来前线。郑司楚道:“是什么?” 宣鸣雷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特别司一直在研制铁甲舰。现在,终于在王真川那小子的协助下有了突破。” 王真川是那一次郑司楚冒险潜入东平东阳两城,搬取回来的法统玄盖一脉,精擅冶炼,只不过因为也擅弹琵琶,当初和宣鸣雷两人互相看不起,从不搭话。这回虽然靠他造出了铁甲舰,宣鸣雷说起他时仍然有点不屑。郑司楚听了心头一震,说道:“铁甲舰已经成功了?” 宣鸣雷当初就说过,南方想要取胜,必须在战具上凌驾于北方。只是当初共和国的政府都在北方,北方的工部司实力比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强得太多,虽然陈虚心父子殚精竭虑,可充其量只能对缴获的北方武器进行改良,总是低人一头。铁甲舰是很早以前就提出来过,但一直没能实现,郑司楚去年留在五羊城时,就曾听姨父说起铁甲船的研制,当时很不顺利,他只道没这么快能出来。没想到这次南方先开发出铁甲舰,可谓占据了水军的全面优势。配上如意机和舷炮,不要说邓沧澜的之江水军中花、雪、月三级战舰,就算是风级巨舰,也绝对不会是铁甲舰的对手。 宣鸣雷急道:“你低点声,这可是绝密!你先不必多说,我这次回五羊城,就是要押送新落成的天市号。” 天市乃是星名,风级巨舰都以星座命名,花雪月三级就不是了。这铁甲舰肯定不可能是风级巨舰,却也用星座命名,显然是认为威力比风级巨舰更大。而天市乃是三垣之一,尚有紫微、太微二垣,郑司楚笑了笑道:“以后会有紫微号和太微号么?” 宣鸣雷也微微笑了笑:“肯定会有。唉,可惜了,师尊。” 他说到最后时,脸色有点惋惜。郑司楚知道他的意思,邓沧澜毕生熟于水战,但铁甲舰一出现,水军战法肯定也要大变,邓沧澜纵然水战再强,只怕这回也是再无应变之策。宣鸣雷想到自己从师尊那里学来了一身本领,却又要由自己终结师尊的毕生战功,心中大为感慨。他道:“宣兄,世上之事,无不如此。你能一举击败邓帅,就是对师尊最好的回报。” 宣鸣雷苦笑道:“这话也就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对了,小师妹现在一直没理你?” 傅雁容再不理郑司楚,最操心的似乎倒是宣鸣雷。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也没办法。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只能随缘了。” “我家铁澜都三岁了,你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将来和我儿子岁数相差得太多,只怕就结不成亲了。” 虽然郑司楚心情并不好,也忍水住失笑道:“得了,这事我哪里做得了主。再说,就算能成,说不定生的也是个儿子呢。”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就算生胎是个儿子,又不是不能生第二个了。我也可以再生个女儿嫁你儿子,这趟回去,就能让芷馨努力。” 郑司楚听他越说越没边,笑骂道:“行了行了,你这条色狼。” 宣鸣雷又是一笑,正色道:“说真格的,这一次我回五羊城,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师妹带来。不过带归带来,接下来你就算硬上弓,也得把事情办了。” 郑司楚听他一开始说得郑重,很有点感激,可最后一句又没正经,啐道:“岂有此理。说不定阿容已经对我绝望,再不愿与我长相厮守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没的事!她虽然暂时不理你,可也没回北边去,说明只是暂时对你有点不满。是怪你杀人太多吧?唉,小师妹明明聪明绝顶,可这事也真想不通,上回你去句罗,要不先下手,非让人大卸八块不可,小师妹却一直想不明这个道理。我回去,先让芷馨劝劝她,她会理解的。打仗可不是弹弹琵琶。”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随缘吧。这些事,终不能强求。若阿容真个不愿与我同处,那我想,还是把她送还邓帅。” 宣鸣雷怒道:“你这人,算得上今世名将,打起仗来连师尊都见你怕,做事怎么这等婆婆妈妈?不要说了,我把小师妹带来,就算拿刀逼着也要让你们圆了房!” 郑司楚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宣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种事,岂有用强之理,让阿容她自己定夺吧。” 宣鸣雷见好说歹说,郑司楚总是提不起劲来,不禁有点泄气,说道:“行了,那我也不管你了。我走后这些天,你可千万要挺住,别铁甲船没到,你们就被师尊打出了东平城,那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放心,无论如何,再守一年总行。” 宣鸣雷咧嘴一笑道:“也不必那么久,算起来,到今年五月间,铁甲舰就能投入实战,所以你再守几个月便成。” 郑司楚一怔道:“要等到五月?” “是。现在只是初步完成。因为从未有过,所以必须经过种种测试,没那么容易。到五月能实战,就算很快了。” 又要好几个月。郑司楚想着。他道:“好吧,我就静等你的好消息。” 宣鸣雷看着他,声音又低了一层:“郑兄,天市号初到,取得一场胜利是确定无疑的。但以师尊和傅驴子之能,就算他们一时没有对付天市号的有效办法,但再想摧枯拉朽地取胜,我敢说绝无可能。所以,这一场胜利,实是我们翻本的唯一机会,届时一定要靠你的陆军配合,一举扩大战果。”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我说郑元帅,这事你得一定做到,不能一句尽力而为打发了。” 郑司楚叹道:“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亦为之,是为无知。” “行了,你别掉书袋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宣鸣雷伸手搭住了郑司楚的肩头,低声道:“郑兄,把你当初率奇兵突袭师尊背后的劲头再拿出来,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奇迹!” 郑司楚心头一热,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就在此,静候宣兄好音。” 辞别了宣鸣雷,郑司楚便急急向太守府走去。申士图为鼓舞士气,将五羊城的官员几乎尽数搬到了东平城。郑司楚走进太守府,刚让人通报进去,申士图便一把推开了门走出来道:“快快郑元帅进来。” 郑司楚这个元帅其实还是代理元帅,不过申士图眼里,他这个代理元帅比正牌元帅余成功还要正牌些。郑司楚上前行了一礼道:“申公。” 申士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一把扶住他道:“司楚,快进来。你爹现在有消息么?” 郑司楚道:“他来了封信,我还没看。”说完全有点后悔。自从得知了郑昭实是杀害自己亲身之父的仇人,而且还有能读人心的秘术,他对郑昭的感情就只剩下痛恨了。可是申士图乍一说,他下意识地回答,等若承认郑昭仍是父亲,不由有点尴尬。不过申士图也只是顺口一问,因为郑昭自从上回去句罗途中吐血而归,申士图极为担忧,让人送他回五羊城休养。郑昭在日,政事上都井井有条,而郑昭一走,样样都弄得他焦头烂额,申士图实是比谁都盼着郑昭早日康复。他听郑司楚说郑昭有信来,舒了口气道:“郑兄能写信了,那就说明康复了许多。希望他早日回来。对了,司楚,你进来说吧。” 郑司楚心想也正是要进来说。他一进太守府,却见里面已坐了个人。这人一见郑司楚,但站了起来行礼道:“权帅。” 此人正是上回郑司楚推荐给申士图的黎殿元。郑司楚道:“黎先生好。” 黎殿元还想说什么,申士图道:“黎主簿,我与郑元帅有要事商议,那件事,你就去办吧。” 这是要支开他,黎殿元哪有不知,向两人行了一礼道:“遵命。”便退了出去。等他一走,郑司楚道:“申公,黎先生刚才说什么?” 申士图道:“还不是征兵的事。黎主簿做事也很得力,不过和郑兄一比,还是差了不少。司楚,你问问你爹几时能回来。” 郑司楚实不愿多谈郑昭之事,便道:“申公,我来是因为刚接到一份密报,薛庭轩的五德营败退后,遭到仆固部伏击,纵然不会全军覆灭,也再不能回到中原了。” 申士图一怔,叹道:“果然如此。” 去年听得薛庭轩攻西靖不克,全军撤退的消息时,申士图还怀疑那是不是薛庭轩的诱敌之计,可现在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郑司楚道:“另外,申公,不知句罗岛的战事进展如何。” 申士图道:“听说句罗军前期兵锋很盛,不过随着岛夷全军回防,现在两军也呈胶着之势。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了。” 郑司楚心想句罗人向来柔弱,所以李继源还是有史以来第二个攻入倭岛的句罗将领。他能让岛夷以倾国之力回防,实已难能可贵,也已经达到了郑司楚的预想。他道:“不论句罗有无作为,至少我方后防已确保无虞,不必担心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前方尽快打开局面。” 申士图听他这么说,大为兴奋,一拍手道:“司楚你也这么想!虽然我军现在兵源不足,好在我已向诸省发下长老会召集令,这几个省积少成多,每个省少则五千,多则一万,也能出个两三万兵了。” 再造共和联盟最盛之时,号称十一长老会。但这十一长老中,郑昭吐血后回五羊城休养,乔员朗战死,金生色重新投归北方,而还有一方的狄复组也不能说到就到,所以这十一长老会其实只剩了七长老会,能召集的无非是闽榕太守高世乾、南宁太守梁邦彦、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再加一个已形同多余的余成功。郑司楚皱了皱眉,申士图却已发觉了,他道:“司楚,这样不妥么?” 郑司楚只是觉得,这样要各省为五羊军征募后备兵源,只怕会引起各省的猜忌之心。可是见申士图说得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那几位太守的意思呢?” “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司楚,大统制好不容易死了,他们再有能人,现在定会乱成一片。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机会,否则良机错失,将来追悔莫及啊。” 郑司楚暗暗叹息。在他看来,申士图这种想法实在有点一厢情愿了。不说别的,再造共和的七省联盟丢了个天水省,但也掌握了大半个之江省,仍然可称七省联盟,只是这个联盟未免过于松散。当初,就靠天水与广阳两省在撑世面,顶多加一个闽榕省敲边鼓,现在天水已失,能守住便是上上大吉。虽然大统制之死必定会给北方一个极大的震撼,可直到现在,北方并没有发生致命性的内乱,宣鸣雷说的前不久雾云城发生的那场变乱也未曾扩大便被平定,可见北方仍是大有才干之士,大统制之死对北方的打击也没有预想之大。申士图把希望全寄托在大统制的死上面,郑司楚感到未免有点不切实际。如果贸然进攻,只怕反会遭到重创。他道:“申公,北军大有人在,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他们的内乱。” 申士图道:“当然不会只寄希望于他们发生内乱。鸣雷已经回五羊城了,再回来,带来的可是让北军无法抵挡的利器。”说到这儿,申士图笑了笑道:“虽然你没正式得到消息,不过陈司长是你姨父,我想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 “已经不快了,前后总花了好些年。”申士图站起来,踱了踱步,“鸣雷大约四月就能回来,五月我们将发起进攻。司楚,你觉得陆军届时有这实力么?” 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郑司楚想着,铁甲船一旦投入实用,肯定会大大震慑北军。然而可以预料,北军很快就能想到对付的方法,所以最好的机会也仅仅是一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申士图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可是五月份想让陆军能发起全面攻势,只怕很难。郑司楚道:“申公,只怕不容易。虽然骑兵现在进步很大,不过与北军相比,终没有决定性的优势。” 申士图知道郑司楚从不说过头的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说骑兵占不了优势,那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优势。五羊水军即使能占据全面上风,可要打开局面仍靠陆军。他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 郑司楚想了想,叹道:“如果不知北军诸将,也许我还敢行险。但现在,一步步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打到现在,双方的将领也已知根知柢了,甚至对方校尉级以上的将官,也都已相当清楚。现在在之江省与五羊军对峙的,水军方面自是邓沧澜与傅雁书两人为首,陆军方面名义上是聂长松,实际上是新提拔的年轻将领霍振武。特别是霍振武刚晋升为下将军不久,与聂长松成了平级将领,聂长松的兵权已渐渐转移到他手上了。霍振武这人,持重和闯劲都有,加上年轻,与郑司楚相去无几,郑司楚也默认他是个劲敌。有此人统领北方陆军,他确实不敢再行冒险。 申士图叹道:“稳扎稳打,固然是上策,可现在已不能过于求稳了。司楚,无论如何,这几个月你要加紧训练陆军,务必等五月间堪当大用。”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申士图这话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换过来想,也确实如此。实力已呈弱势的南军,如果不能有一次突然的大胜,那么仅存的锐气也会慢慢被磨掉,再想翻本就难上加难了。 现在是二月间。到五月还有三个月,新兵有这许多天的训练期,固然也够了。郑司楚想着,正待说也有可行,门外有人高声道:“申公,田长牧太守加急文书到。” 田长牧是秉德太守,也是十一长老之一。申士图发下了长老会召集领,他倒是这么快就有回音了。申士图笑了笑道:“进来。” 他刚说“进来”,门口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尚思罗合太守与雷振声太守加急文书到。” 尚思罗合是朗月太守,雷振声则是成昧太守。这三省虽然都很偏僻贫穷,特别是朗月省,面积很是广大,整个省人口却还不及中原一座名城的人口,但到底也是一个省,秉德与成昧两省的人口也都超过了百万,一般来说,兵源总能抽个好几万。这也是申士图这个雄心勃勃计划的后盾,因此他对这三个太守向来持怀柔政策,大力支援财物。好在五羊城富甲天下,总还撑得住。只是申士图不知这三人为什么突然间齐齐发来文书,一边接过来,一边嘟囔道:“都要开长老会了,大概又想要点钱吧。” 他先拆看的是田长牧的文书。刚拆开文书,申士图的脸色便是一呆,变得极为不好,忽然骂道:“田长牧,这吃里扒外的混帐!” 他突然对田长牧破口大骂,郑司楚心里也是一沉。西南四省,本以天水为首,以前天水太守总是节制此四省,当初田长牧来归,正是因为受天水省加入再造共和的影响。只是如今天水军已土崩瓦解,天水省也重被北军占据,郑司楚猜测定是与天水省接壤的田长牧权衡之下,仍然投归北方了。他道:“申公,田太守是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了么?” 申士图点了点头,把一份撕开的文书递了过来:“你瞧瞧,田长牧这小子真能见风使舵。” 郑司楚接了过来,却见文书上写的一笔好字,笔酣战墨饱,线条流畅。田长牧本来就有能书之名,岂但在十九省太守中,便是全天下的书家,田氏之书也赫赫有名。郑司楚见文书上写着:“天无二日,岂可南北久分,使万姓流离。长牧久秉共和之旨,未敢一错再错,再随申公妄为矣”。虽然有预料,他仍然失声道:“田长牧又再次歇帜了?” 申士图哼了一声道:“他是见乔员朗死了,吓破了胆。” 说完这话,伸手正要拆尚思罗合与雷振声的文书,手却一下僵住了,仿佛转瞬间失去了力量。 秉德、成昧和朗月,加上天水,合称中西四省。前三省与天水的关系,就和南宁、闽榕两省与广阳的关系差不多。那三省里,田长牧的秉德省实力相对最强,可是他突然提出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与他一样突然发来紧急文书的成昧和朗月两省,难道会是好消息么?申士图只觉这两封薄薄的急件一下子变得似有千钧之重,竟然快拿不起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咬了咬,拆开了一封。 拆开的是尚思罗合来的急件。郑司楚见申士图一看这急件,本来就有点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越发苍白,心中也是一沉。虽然他还没有看到,但猜也猜得到,朗月省多半也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他的心同样凉了半截,却见申士图急急地要去撕开最后一封雷振声来信,他心中一急,说道:“申公,我来拆吧。” 申士图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顾自拆开了信。一拆开封皮,他的脸顿时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双手不住颤抖,那张信纸被抖得簌簌作响。郑司楚心中大急,正要问一句,却见申士图“哇”的一声,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人向后便倒。郑司楚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他,叫道:“来人!快来人!” 申士图的亲卫队首领厚土与断土两人齐齐冲了进来,叫道:“权帅……” 他们话未说完,已见申士图满脸是血,人事不知地靠在郑司楚身上。郑司楚叫道:“快,快请医生过来!” 厚土答应一声,向断土道:“即刻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出入!” 厚土一直担任申士图的亲随护卫,现在申士图突然出了这等事,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消息封锁住。断土答应一声,和郑司楚一起扶着申士图躺到榻上,马上召集了不少人手守在门口。 看着周围一片乱,郑司楚拿起了申士图最后看的那封雷振声来信。几乎和商量好的一般,雷振声信中的措辞与田长牧几乎一样,想来尚思罗合的信也就是这几句话。这三个省同时宣布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仍然奉北方为正朔。再造共和联盟本是七省联盟,天水省被夺后,还有大半个之江省补上,但这回一下子有三个省退出联盟,面积刹那间就少了一半。申士图一旦满心以为大统制遇刺后南方的声势会趁机增长,没想到事与愿违,反正遇到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他一连接到三份声明时,再也承受不住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申士图对五月的反攻寄予了极大希望,甚至可以说,把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都寄托在这一举之上,突如其来的变故可说让他的满盘计划都成为泡影。突然间,就从满心希望转为绝望,申士图虽然饱经世事,也是无法承受吧。郑司楚放下了这三份急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沉重。五月的反攻计划,看来不得不延期了,但北方的攻击计划会不会也相应延期呢? 郑司楚看着躺要床上人事不知的申士图,心底暗暗叹息。就在片刻之前,申士图还在为大统制的突然遇刺而幸灾乐祸,谁会想到这么快南方也遭到了差不多的变故?虽然申士图并不是遇刺,可他若有个万一,再造共和这面旗到底还打不打得下去? 此时大夫已到,正在给申士图急救,房中忙得不可开交。再在房里呆着,只会碍事,他走了出来。 刚出房门,外面好几个人已围了过来,当先一个正是黎殿元。黎殿元方才还在向申士图汇报,突然间就成了这模样,比谁都急。看到郑司楚出来,他抢道:“郑兄,申公怎么样了?” 他身边还有另外几个官员,不过他们称郑司楚只是“权帅”,黎殿元与郑司楚称兄道弟,自然让他们颇为吃惊,有个心想:黎主簿和权帅关系这么好么?有个却想起先前黎殿元自诩的与郑司楚交情莫逆,连他受提拔也是因为郑司楚向申士图举荐,心道:黎主簿倒是没吹牛。 郑司楚见是黎殿元,拱拱手道:“申公突然不适,不过并无大碍,请诸位不用担心,先在此歇息,等候消息吧。” 和申士图的突然倒下相比,稳住局面才更为重要。这几个人是最早知道申士图出事的人,不能让他们回去乱说。不过这几个官员也并不生疑,他们怕的倒是不让他们留在此处等消息,一听郑司楚要他们留下,反而松了口气。郑司楚向一边的断土道:“断土,消息先不要走漏,别让这几位离开,你让人送点吃稳的过来,我立刻去叫人。” 断土心想申公出事的消息先隐藏住为好,点了点头道:“权帅,我明白了。” 申士图突然吐血,能不能救回来也难说了。现在必须把水陆两军的指挥官叫过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万一申士图有个三长两短,到底暂时让他主持大局?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乱。 难道……只有依靠郑昭了? 这一瞬间郑司楚才发现,对这个明明是杀父仇人,也立誓再不与他说一句话的人,自己仍然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父亲。如果郑昭在此处,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比申士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镇得住场面。可不幸的是,郑昭前一阵也吐过一次血,虽然命是救回来了,却未必还能有这个精力了。算下来,现在南方最有声望的,大概就要数到自己。可郑司楚也明白,自己并不长于政事,想要镇住场面,实是力有未逮。 再造共和的旗帜,真的打不下去了么? “郑兄。”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郑司楚的思绪。他扭头一看,却见黎殿元正站在他身边。黎殿元的眼中亦尽是忧色,不过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来。郑司楚拱了拱手道:“黎兄,请你先在此歇息,等一会再走吧。” 他心想黎殿元只怕急着要走,哪知他低低道:“眼下不能走漏风声,郑兄此举实是良策。只是万一申公有个意外,究竟该如何稳定政事?” 郑司楚一愣。军中他有信心稳住,不过那些政客只怕他就稳不住了。他道:“黎兄有何良策么?” 黎殿元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首先,若能取得一场大胜,当可化解燃眉之急。然后便选拔能担起重任之人,暂时以奉申公手谕之事发布政令,万万不可公布申公病况,应马上以申公名义召开会议,将各种事务分派下去,让人无睱多虑。” 郑司楚苦涩地一笑。黎殿元说的这两条深中肯綮,可第一条想做到实在有点强人所难。隔江相望的,乃是水战天下第一的邓帅和有绝世之才的傅雁书,这两人坐镇北方水军,想求得一场大胜,谈何容易?虽然宣鸣雷的铁甲舰一到必能取得一场胜利,只是郑司楚本来寄希望于借此一战之胜尽可能地扩大战果,若操之过急,那只能是一场小胜罢了。不过他说的马上以申士图名义召开会议倒是相当可行,事情一派下去,那些大小官员只会专心做事,不会虑及其他了。他道:“好的,黎兄,此间你也照料一下。” 他本来担心在这儿知道申士图状况的几个官员出去乱说,所以有意将他们留下,不过黎殿元既然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当然不会乱说了。郑司楚快步向外走去,牵出飞羽,跳上马鞍,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太守府。 太守府虽然还有点乱,但由于应对得当,现在表情上仍是一片正常。可一旦被人知道再造共和首领吐血后人事不知,只怕军政两边都会慌作一团。 郑司楚轻轻夹了夹飞羽双腹,飞羽马上小步跑了起来。郑司楚骑在马上,心头却比吹来的风更冷。 共和二十六年。一眨眼,又是那么多年了,傅雁容留在南方也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这三年里,南方经历了那么多事,唯一不变的,就是战争还在继续。郑司楚看着前方,东平城,这座天下有数的名城,昔日的繁华却再也看不到了,街头店铺都已关闭,来往的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看到郑司楚过来,很多士兵将官都认得他,便肃立一旁行礼。郑司楚却依稀想起,好几年前自己在五羊城第一击败了邓沧澜后的情景。那时五羊城里欢声雷动,人人都说自己将是不世出的名将,必能率领再造共和军走向胜利。那时的自己,其实还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根本担不起这种重任,但那时人们群情激昂,根本没人管这些。五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也已经快要到了三十岁……一想到这里,郑司楚心里也有些苦涩。初次认识阿容,是共和二十三年的年底。那年她十八,可今年,她都已经二十二了。红颜易老……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头,似乎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晃掉。都什么时候了,想的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红颜易老”四个字,而眼前,傅雁容那张清秀的脸也时不时闪过。好几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倒一点都没变,只是脸上的稚气少了几分,多了一些成熟。 只是,这张美丽的面孔有一天也会老去么?郑司楚想着,不知为什么,耳畔仿佛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唱着:“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第五章 血战大江 一阵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吹得战旗哗哗直响。正值春日,刮的是东南风,东阳城头的旗帜都飘向城里。傅雁书从城头走下时,不由顿了顿。 现在,又是敌军火攻的好时机啊。他想着。当初随师尊首度远征五羊城,虽然将各个环节自己都料到了,可最后还是中了敌人的火攻计。那场大败傅雁书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以后也更加谨慎。 你能想到的,敌人肯定能想到。 经过了那场大败,傅雁书一直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永远不要以为敌人是傻子,也永远不要以为敌人会比你笨。现在的傅雁书在同僚中甚至有种过于保守的风评,可说来也怪,不论演习还是实战,这些同僚的战绩再也及不上他了。 虽然同盟的岛夷军因为本土遭到句罗军袭击,不得不退却,傅雁书反而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和那些岛夷成为盟军,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岛夷去年对南军后防的突袭,给南军极大的困扰。此消彼长,现在之江水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以前实力更增,而五羊水军虽然同样也得到补给,傅雁书却可以断定,他们恢复得肯定不如自己。本来早已定下,共和二十六年开初,之江水军将发起一次全面攻势,同时戴诚孝休养整顿已久的天水驻军也开始向之江省进发,后方的昌都、中央两军区援兵则不断陆续开拔上来,在这种不间断的猛攻之下,南军全面崩溃指日可待,可不幸的是去年年底大统制突然遇刺,这计划又再次搁浅了。 这伙叛贼,真的是受上天眷顾么? 一向沉稳无比的傅雁书也有点恼怒。同样情况出了不止一次,最初是天水军夜摩千风的哗变,使得全面攻击计划毁于一旦,随后又是顾清随的行刺,又使得进攻良机错失。这一次,又是大统制遇刺。一而再,再而三,傅雁书有时也不得不哀叹,也许南方真的气数未绝,所以总是消灭不了他们。 不过,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了。新任大统制冯德清的第一号令已然下达,任命邓沧澜为共和军总指挥官,水军大都督,兼兵部司司长。可以说,师尊即使在大统制时期,也不曾掌握如此重大的权力,现在整个北方军几乎都在师尊的掌握中了。傅雁书也知道,全面攻击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临。 马已到太守府前,他跳下马,把坐骑交给司阍。他是邓沧澜的爱徒,等如子侄,进去也不必通报。刚走到书房门前,却听见屋里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哭声。 是师母的? 傅雁书不由一怔。师母在他心目中,甚至比师尊更高大一点。师母是大统制之妹,目光如炬,洞察一切,而且虽是妇道,却有着无比的威严。傅雁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得师母的哭声。他不好进去,在门口大声道:“师尊,雁书求见。” 门开了,邓沧澜走了出来。一见傅雁书,邓沧澜道:“雁书,快进来吧。可娜,雁书来了。” 可娜夫人走了出来。虽然现在可娜夫人面容如常,但傅雁书看得出师母的眼眶有点泛红。显然,师母刚哭过一场,是为了什么?傅雁书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为了分离三年的妹妹。对这个妹妹,傅雁书说不出的恼怒。上一回明明已经谈妥了以她交换南将余成功,没想到事到临头,因为自己起意想把郑司楚抓回来,妹妹竟然不惜与自己决裂。 如果不是她不识好歹,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一个人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又有如何,天下皆当感念我的恩德。傅雁书有时会这么想,可有时也会感叹妹妹的当机立断。虽然她与师母并不是亲生母女,但这份担当与决绝却活脱脱就是师母。而且,傅雁书也看得出妹妹与郑司楚之间的情义。 如果不是战争,郑司楚这样一个妹婿,师尊和师娘也会求之不得。可现在,什么都乱了套,战争把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只有挣扎。 一想到“挣扎”二字,傅雁书心里就别是一番滋味。虽然他手握重兵,现在是北方水军的第二号人物,军衔也已到了下将军,可这场战争越来越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雁书,你陪老师说说话吧,我先走了。” 可娜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傅雁书的思绪,傅雁书深施一礼道:“是,师母。” 可娜夫人一走,邓沧澜坐到了椅上,说道:“雁书,坐吧,茶自己倒。” 傅雁书倒了杯茶,也没喝便道:“师尊,先恭喜您荣升兵部司司长。” 邓沧澜苦笑了一下道:“这个司长,也是虚的。雁书,大统制去世后,军中没什么异动吧?” “开始有些流言,但末将严查严责,现在已然平息。” 邓沧澜点了点头:“那就好。全攻的准备如何了?” “蓄势待发。” 虽然大统制的遇刺如此意外,可这回出的事虽大,对军中的影响甚至还不如顾清随那次不成功的行刺。邓沧澜道:“三月十五日,便可如期出击了。” 出击选在三月十五,是因为这时天气渐暖。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尤其是水军攻击,肯定会弄得身上透湿,这么冷的天里,被江水打湿,战力肯定会衰退。邓沧澜最初是定在三月份出击,但去年报上去时,大统制却要求年前出击,说敌军也在准备过年,多半缺乏防备。傅雁书听得大统制这条命令时,便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大统制把南军当成三岁小儿了,他们哪会因为过年就放松戒备。东平城与东阳城不同,城里平民极大,绝大部份都是军队,他们过不过年都无所谓。反是北军,若在这种寒天发起攻击,损失比预料的要大很多。只是当时大统制定下了,谁也没办法改变,所以当听得大统制遇刺后,傅雁书第一个念头倒是“不必在冬日进攻了”。他听得师尊的话中也有如释重负之意,说道:“是,师尊。” “诸军准备如何?” 傅雁书顿了顿,说道:“霍将军的登陆军现在日日都在操练,说定能将敌军一举击溃。” 邓沧澜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霍振武这小子说的话,倒和雁书你一样靠谱,比聂长松可信多了。” 如果这话是聂长松说的,师尊只怕还有点担心吧。傅雁书想着,邓沧澜却道:“可惜……”他问道:“师尊,可惜什么?” 邓沧澜想的,其实却是昌都军那个小军官陆明夷。虽然这小军官调到他麾下没多久,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像。在邓沧澜的计划中,水军有自己和傅雁书,陆军由交给霍振武和陆明夷这两个年轻人,那么这支军队庶几可称得上天下最强。不过陆明夷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仅仅没多久,他已经成为昌都军的正式指挥官,虽然军衔尚在自己之下,可想调动他也难了。邓沧澜说的“可惜”,但是无法再让陆明夷在自己麾下指挥这个计划。他道:“没什么。雁书,南军那种装在船上的如意机可有头绪?” 傅雁书摇了摇头:“尚无头绪。” 南军将如意机视若瑰宝,交战中如果装有如意机的船只有失陷的可能,舟督会下令宁可不逃,也要将如意机先行炸毁,所以虽然交战了这许久,北军仍然未能得知如意机的秘密。幸好如意机还不能算决定性的因素,水军交战时逃跑有利,进攻却也不见得能胜过风帆多少。这也是邓沧澜这些时间一直不肯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原因。 与其与南军做消耗战,不如集中力量,来个致命一击,彻底解决问题。这场无谓的战争持续得太久了,死的人也太多了,应该尽早结束。邓沧澜想着,忽道:“对了,雁书,有阿容的消息么?” 傅雁书听他说起妹妹,犹豫了一下道:“没有。” 他本以为师尊总要接着问,但邓沧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雁书,军务繁忙,你马上去做总攻前的准备吧。” 傅雁书答应一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掩上书房的门,心中却有点忧伤。今天看到师尊,他终于感到师尊身上的老态了。绝世英雄又如何?终经不起岁月的磨洗。一直意气风发,不见暮气的师尊,现在也已流露出疲倦之态。 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吧?傅雁书想着,却是说不出的难受。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师尊。 就在北军在东阳城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大攻击之时,东平城里的郑司楚也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项事宜。 申士图意外地倒下了,让郑司楚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幸好黎殿元长于政事,很多事由他帮助,总算都一点点应付过去。对外宣称的是申士图突发重病,正在康复中,但实际上申士图倒下后就不曾清醒过。 小芷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郑司楚想着。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天已是三月十五,郑司楚正在城头与谈晚同说着最近北军的动向。北军调度极为繁忙,很可能近期会有大的行动,务必要做好准备。正在说着,一个士兵进来道:“报告权帅、谈将军,申小姐到。” 小芷来了?郑司楚还没问,谈晚同已谈起头道:“宣将军呢?他也来了?” “尚未。申小姐是陆路来的,正在去太守府。” 宣鸣雷毕竟还要等四月份才能来。郑司楚不禁有点失望,但申芷馨来了,自然必须前去陪同。他站起来道:“谈兄,我去陪申小姐见申公去,城头防备,一切都有劳谈兄你了。” 谈晚同点了点头:“这个不用说,放心吧。” 郑司楚走出门,跳上了马向太守府而去。他的飞羽脚程极快,太守府又在城北,他离得近,到了太守府,等了一阵才见有辆车正驶过来。他向那车走去,刚到近前,还没说话,车帘被一下撩开了,申芷馨探出头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快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道:“小芷,你来了,宣兄什么时候来?” 他刚拉开车门,眼前却仿佛一亮。车里,除了申芷馨,另一个坐着的竟是傅雁容! 傅雁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裙,看到郑司楚时,她嘴时没说话,眼睛却似乎要说什么。郑司楚失声道:“阿容!”傅雁容的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郑……司楚……”他二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上一回不欢而散,这一次郑司楚看她眼中似乎还有一丝阴影,但更多的是思念和关切。他低低道:“阿容,你还好吧?宣兄呢?他没和你一块儿来?” “我好着呢。鸣雷说要从水路来,最迟也是就一两天,快的话今天也能到。司楚哥哥,帮我抱抱铁澜。” 申芷馨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顺利将一个包成一团的孩子塞到他手里。郑司楚接过来,这孩子倒不认生,看着郑司楚咧开嘴直笑,模样十分可爱。郑司楚抱着孩子道:“这是铁澜吧?有一周岁了?” “马上就要用了。”申芷馨已挤出了车,又从郑司楚手里接过了孩子。她本来身材很苗条,不过生过了孩子,人似乎跟吹气一样大了一圈。她道:“阿爹呢,他怎么样了?”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进去说吧。” 他走到车前,伸出手去,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三人向太守府走去,申芷馨也已察觉有点不妙,小声道:“阿爹的病很重吧?” 郑司楚已领着她们走到太守府后院。后院门口正有断土和沉铁领着几个侍卫在把守,看到郑司楚领着申芷馨过来,他们都打了个立正,说道:“小姐。” 看到防卫如此严密,申芷馨心里更是一沉。她没有再说话,跟着郑司楚进了后院。一走进后院,却见戚海尘领着两个军中医官正走出来,看见郑司楚,他们三人都立正道:“权帅好。” 郑司楚道:“申公今天的病情怎么样?” 戚海尘见他领了两个女子过来,其中一个还抱了个孩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说道:“申公的病一直没什么起色,今天还是老样子,说不了话。” 申芷馨方才就已经有点痛楚,现在听得说申士图说不了话,眼泪再忍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的泪水滴在了怀中的宣铁澜脸上,宣铁澜本来有点想睡,被母亲的泪水滴到脸上,登时哭了起来,申芷馨连忙哄着孩子,一边道:“医官,现在能去看么?” 戚海尘其实见过申芷馨,不过一共也没几面,他又是个满心在医道上的人,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向郑司楚说道:“权帅,这位是……” “这是申公的千金。” 戚海尘吓了一跳,心想申公平时架子挺不小,他女儿倒很平易近人。忙道:“宣夫人,申公是心血耗尽,根本已虚,唯有静养滋补,慢慢才能固本培元。” 申芷馨也听不懂他一嘴的医道术语,问道:“医官,我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戚海尘犹豫了一下道:“禀宣夫人,医者不可虚言诳人。申公之病,实难预料,大约有七成不起之数,三成不药之数。” 申芷馨睁大了眼,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边傅雁容忍不住,低声道:“芷馨姐姐,医官说申公的病,只有三分会好的把握。” 申芷馨的眼里泪水还没擦干,听傅雁容这么说,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郑司楚忙道:“小芷,你也不用太担心,会好起来的。” 申芷馨抹了抹眼泪,还没答话,北边忽地传来一声炮声。在这儿听起来并不算如何响,但郑司楚的心却猛然一震,说道:“阿容,你陪小芷去照顾申公,我得立刻上前线去!” 这声炮,显然是表示北军开始进攻了。郑司楚想起前一阵子细作不断传来的北军调动情况,难道就是为了这一次的攻击? 不知这次攻势会是多大的规模。郑司楚想着,这些日子,北军一直在接连不断地试探性进攻,不让东平城有一日安生。这条扰敌之计搞得五羊军苦不堪言,但不应对又不行。 也许,今天也是北方水军前来扰敌吧。郑司楚想着,打马冲向北门。一到北门口,却见水军络绎不绝地调动,他吃了一惊,叫道:“这儿谁是指挥官?发生什么事了?” 水军中有个军官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忙过来道:“权帅,末将水军第一军中军赵西城。” 郑司楚也认得他,知道这赵西城乃是崔王祥的表兄,现在是宣鸣雷的中军副将。宣鸣雷去五羊城押铁甲舰了,看来第一军就由他负责。郑司楚道:“赵将军,北军在全攻了么?” 赵西城的脸色多少有点惊惶,点了点头道:“是。权帅,你也快上城头布防吧,这一次北军看来是泼出命来干了。” 真是糟糕,在这时发动全攻!郑司楚想着。可战争本来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必须把任何情况都考虑进去,北军的这一波全攻虽然突然,但五羊军也早就有了应变手段,现在不过按部就班地执行。当郑司楚走上城头时,他的副将石望尘已正在指挥士兵将大炮准备好。石望尘是郑司楚提拔起来的骑兵将领,守城骑兵用处不大,他现在就一直留在城上。看到郑司楚上来,石望尘急急过来,行了个礼道:“权帅,北军这一次看来是下血本了,和以往攻势不同。” 北军真的要一举攻破东平城呢?郑司楚走到城边向下望去。东平城北门码头的水军阵地上,五羊军战船都已准备迎战。遥遥望去,江面上一片帆樯,连成了一线。郑司楚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低声道:“还看不到登陆舰。” 运兵的登陆舰如果出现在敌军后队,那就说明北军这一次确有一决胜负之心,要让陆军抢滩作战了。上一次余成功攻打东阳城时,也正是因为命令陆军抢滩,结果反而被邓沧澜布下的火炮阵地阻住,损失惨重,北军这次全攻不可能不虑及这一点,所以真的出动登陆舰的话,肯定会靠得比较后,等水军全面控制了码头再行上前。只不过,北军凭什么有这个把握? 郑司楚看了看边上那些正在褪炮衣,摇炮架的士兵。东平城的城头上已布满了火炮,万炮齐发,敌军想从水上攻过来,肯定会吃一个大亏。邓帅和傅雁书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不会去无谓冒险,如果进攻了,必然谋定而动,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他们到底在凭仗什么? 郑司楚心头那种不祥的阴云越来越浓。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做的只是指挥诸军做好准备。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午时一刻,南北两军在大江上发生了再一次交锋。然而,这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一仗将来会以惨烈留名战史。 谈晚同的第二舰队与崔王祥的第三舰队扼守住东平城北门码头的左右两翼,第一舰队因为指挥官宣鸣雷暂离军中,由中军赵西城指挥。赵西城的兵法相当一般,他表弟崔王祥知之甚明,所以只让赵西城担任补给和救援任务,正面交战全部留给第二、三两舰队。 午时一刻,北方水军的先锋队已抵达城门附近,因为靠向东翼,崔王祥率第三舰队上前迎战。由于五羊军的战舰很多都装着如意军,在水流复杂的情况下,比北军战舰灵活得多,因此五羊水军发展出一套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新战术,诸舰分散,保持距离,然后陆续接近开炮。开出一炮后,便立刻后退,如果敌军追赶,那么守在后方的战舰便以炮火支援。如果敌军不追,刚后续战舰接着向前进攻。因为这种攻击方式有点类似蠕动,宣鸣雷将其定名为“天蚕战法”。虽然这天蚕战法攻击的效率并不高,不过防守的话却大见奇效,傅雁书的舰队虽然战力惊人,但初遇天蚕战法时也吃了大大一个亏,被击沉了好几艘战舰。后来傅雁书也发展出一套对付天蚕战法的玄龟战法,说白了和这天蚕战法相去无几,也就是步步推进。只是这么一来,守御力增强了,攻击力却也减弱了,以往两军在骚扰战中遇上,马上齐齐排出阵形,全都静等敌军攻上来。结果,往往是双方谁也不攻,对峙良久后各自撤退。 不过,玄龟战法只是平时北军以骚扰为目的的攻击时采取的策略,现在傅雁书自不成采用。他站在旗舰上,放下了望远镜,喝道:“传令下去,准备天雨。” 站在傅雁书身边的,是他的副将蔡意慈。蔡意慈这人别的并不算出挑,但执行力却是极强,傅雁书刚传下令,他马上就拿出号旗,向了望哨上的士兵打了几下旗号,了望哨上的士兵见了,马上也拿出号旗来向围围属舰发令。 崔王祥舰队已经发始进攻了,江面上硝烟弥漫。但傅雁书的舰队这一次并没有迎上来,只是停在江中,战舰不住地靠拢,列成一个密集大阵。 这时候,如果让文曲号上来,巨炮一击,少说也得击沉三四艘敌舰吧。崔王祥想着。以前共和国共有四艘风级巨舰,中央军区一艘巨门号,之江军区一艘摇光号,五羊军区则有文曲和武曲两艘。还在邓沧澜第一次远征五羊城时,武曲号与摇光号同归于尽,现在风级战舰只剩下两艘了。巨门号在邓沧澜当初驻守秦重岛时就转隶他军中,而文曲号却要承担保护五羊城之责,而且文曲号因为建造年月有点久,现在快到使用期限了,真要运到前线来,恐怕经不起海上风浪,因此驻守东平的五羊水军三舰队并没有风级巨舰,别的战舰,就算第二档的花级,也只能装舷炮,装不了巨炮,所以崔王祥想也白想。 敌军这样集结,难道想集中火力么?只是火力集中了,目标却也大了。崔王祥向一边的副将喝道:“传令下去,全军各自为战,从各面攻击敌舰。” 崔王祥的舰队得到了命令,一下分散了。而此时谈晚同的第二舰队见双方交上了火,也在向前而来,准备助战。但傅雁书的舰队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密集阵形,让谈晚同和崔王祥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水军名将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想干什么?谈晚同和崔王祥都这样想着。可不管傅雁书想干什么,这样的密集阵形就如同在等待让人攻击,他们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几乎同时,五羊军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同时下达了攻击令。也几乎与他们攻击的同时,傅雁书终于在旗舰上下了命令。 “天雨,第一波。” 从北军舰队中,一大丛火光交结成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向天空升起,又向南而来。 那是无数火箭,带着一团燃烧着的火,从北军舰队升起,扑向南军舰队和东平城。 这便是共和国工部刚开发出来的“天雨”。这天雨其实是抄了西原楚都城的火天雷,但火天雷本是五德营的苑可珍根据以往帝国军的飞行机改制而来,能飞数里距离,当时三上将远征,就是因为中了火天雷之计,辎重被毁,难以为继,最后只得退兵。吃了这个大亏,大统制也下令让工部一定要将火天雷复制出来。但共和国本来就没有飞行机,火天雷也总是不能成功,充其量只是一支火箭,威力较诸火天雷实是远远不及。不过工部也很有才思敏捷,能够变通之士,既然一支火箭威力不大,那么十支、百支并到一处,不是一样极有威力?不过并到一起,威力是有了,但射程到底不远,射不了数里之遥,准头也很不准。本来这项新战具最后还是失败了,但傅雁书上回去雾云城工部观摩,见到这些火箭,提议说虽然射程不远,但装在船上作为舷炮的补充,却是相当适合。舷炮的威力毕竟比不上大炮,战船冲到敌人城下,仍然需要陆军配合抢滩攻险,损失也大。但有了天雨,战船可以冲到敌人城下,这样射程不远这个毛病也能克服,而且天雨发射并无多少后座力,对船只损伤并不大,发得再多再密也问题不大。如果一来,天雨的两个致命缺点都被克服了。当时大统制得到这份报告,感叹良久,说傅雁书实是良将,在北方后起的三员少年名将中,当列为第一。 第一波天雨发射了。不但崔王祥和谈晚同不曾料到,连城头上正在指挥观战的郑司楚也不曾料到。一看到从北方舰队里飞出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火光,郑司楚的心已凉了半截,叫道:“立刻撤掉炮中火药!” 他这条命令下得很急,好在陆军在郑司楚的苦心训练下反应根速,那些炮兵虽然不明白权帅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命令下得仓促,一时间哪能传得多远?只不过郑司楚周围一些士兵听到了命令,远处的炮兵看到江面上升起那么多道火光,还在翘首远望,只觉那是生平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雨飞过来了。密密的火光,升起来几如一道极粗的光柱,但落下时便散开了。近的,落在了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中,远的,便落到城头的南军防区,只有少数更远的,一直飞过城墙,飞进了城里。落到五羊水军中的天雨倒有近一半直接坠入水中熄灭了,可也有一小半落到了他们的甲板上。这些天雨一落下便炸天,威力倒也不太大,可炸开后便分散成无数道小火,沾到哪儿便烧到哪儿。船的甲板很厚,一时间也烧不透,可沾到帆上,却一下烧得烈焰熊熊。 不幸中的万幸,南军舰队中的主力舰因为都装着如意机,所以天雨就算落到了甲板上,也容易灭火,烧起来的基本上是一些雪月级小战舰。饶是如此,这一波攻击也让谈晚同和崔王祥乱了手脚,更让他们揪心的,是城头传来的爆炸声。 城头的火炮为了防备敌军攻击,都已装好了弹药。但天雨的主攻目标正是城头。敌舰有舷炮足以对付,可舷炮对付不了城墙,天雨却正好扬长避短。郑司楚的命令下得有点晚,只有他周围几门巨炮及时拆除了弹药,虽然遭天雨攻击也无大碍,边上那些城垛口的火炮,却几乎有三分之一陷入了火海之中。 看到城头火光大起,傅雁书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道:“传令,天雨第二波,全军攻击!” 天雨共能发射两波。第一波先声夺人,已摧毁了三分之一的敌军火炮,第二波虽然不能有第一波这样的战果,但只消能让敌人松不开片刻手脚,胜负就可以决定了。傅雁容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五羊军这个宿命之敌,已经争斗了那么久,这一次终于俯首称臣,一败涂地了。 “向大营传信,进攻顺利,全军立刻发起总攻击。” 天雨出其不意,能够收到奇效,但想依靠它就取得完全的胜利,傅雁书也明白不可能,靠的仍是陆军的抢滩战。只要陆军能够抢上滩头,东平城就必然要陷落。事实上,以现在南方军的实力,东平陷落后,他们已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一战成功,和平就在眼前了。傅雁书性情沉稳,很少大喜大怒,可这时候也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一场,是决定命运的战斗,也许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状况就此结束。 密集的队形渐渐散开,傅雁书的舰队布成了一个半月阵,南军的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刚被傅雁书两波天雨打得阵形大乱,傅雁书舰队冲得又快,天蚕战法也用不出来了。城头上,郑司楚正张罗着收拾残局,听得江上杀声大起,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心中更沉了下去。 在北军先锋舰队后面,邓沧澜的旗舰巨门号如同一头不可一世的怪兽,碾压着大江上的波澜而来。巨门号是风级巨舰,从望远镜上看得到已有两架飞艇在甲板上等待升空。飞艇相斗,结果总是两败俱伤,所以双方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敢先动用飞艇,可每回有战事都要让飞艇候命,以防对手的飞艇突然升空。现在邓沧澜这么做,一是防备南军的飞艇,更主要的,则是准备在登陆舰抢滩成功,南军无法再升起飞艇后,他就要让飞艇来轰击五羊军后方了。 石望尘冲了过来道:“权帅,怎么办?北军全面攻击,要让诸军下城御敌么?” 这一次,邓帅是真的不再留余地了。郑司楚放下望远镜,心头越发地寒冷。最让人担心的北军总攻终于开始了,虽然这是天水军覆灭后五羊军上下忧心已久的事,但北军由于种种意外一直没有行动,渐渐地就被有意地忘却了。可忘记终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北军的总攻还是来了,而且恰好就在申士图刚倒下的时候。城墙上的大炮损失了三分之一,北军的抢滩也就相应多了三分之一的胜算。难道末日真的来了?有那么一瞬,郑司楚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心想投降算了,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可是石望尘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道:“不用慌张,北军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的确,虽然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在意外的打击下有点乱了方寸,但两人毕竟是精于水战的名将,很快就平息了混乱,开始在江面上阻击傅雁书的冲锋。论实力,单独哪支舰队都不及傅雁书的主战舰队,但加起来就要实力更强一些。可是傅雁书在两支舰队的围攻下,仍然游刃有余,即使南军战舰很多装有如意机,可进退之间,反是傅雁书的舰队似乎更灵活,一时间斗了个难解难分。谈晚同和崔王祥也很清楚,傅雁书率领的仅仅是一支先锋部队,一旦邓沧澜的大军上来,就无法阻挡随之而来的陆军抢滩,那时东平城再不陷落,真是连鬼都不信了。他两人也已红了眼,几乎有点不顾死活,只是两人都在想:“宣鸣雷如果能到就好了。” 纪岑战死之后,宣鸣雷补上了水天三杰的空缺,三人联手,比纪岑在日更为默契。可现在宣鸣雷没在,代理指挥的赵西城却差得远了,以至于第一舰队一直在后面观望插不上手,只靠第二、第三两舰队在前死拼。 现在抵住傅雁书的攻击,谈晚同和崔王祥还能有这自信。可是当北军的巨门号也上来,他们的信心就在一点点地崩溃。谈晚同看着大江北面那一片黑压压的船队上前,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忐忑。 “谈晚同,卒于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 谈晚同心中已在想像着将来的战史上提到自己时的话了。风级战舰自然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有巨炮,同样可以将风级战舰一炮击沉,可是单凭舷炮,想击沉风级战舰,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还有个傅雁书率领舰队在游走恶战。自从有了舷炮,水战中接舷战日少,可是战况的激烈程度却比以前更甚。北军是从午时开始进攻的,现在还没到未时,可是江面上已经烈火熊熊,大多数都是五羊军的战船。 正在这时,他身边副将忽然道:“谈将军,崔将军发旗号告急。” 谈晚同扭头看去,却见崔王祥那边战况比这儿更加激烈。崔王祥是个善战的猛将,冲劲极猛,每战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傅雁书的舰队却如一同绵絮,虽然崔王祥如一根锋利无比的尖针,扎入棉絮后却被没住,进已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北军有三舰雪级战舰和一艘花级战舰围住了他,这四艘战舰也知崔王祥战力惊人,并不如何接近,四舰接连不断地向崔王祥战舰发炮。这四舰配合极妙,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只怕是专门准备以此来对付崔王祥的。若非崔王祥的战舰装有如意机,在江上比敌舰灵活,现在多半就要被击沉了。饶是如此,崔王祥的座舰也已多处损失,看样子,被击沉已是时间问题。 过去救援么?这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谈晚同便打消了。第二舰队去救援第三舰队,这样正中傅雁书下怀,不要说相差一段距离,救援未必能及时到达,就算能够成功逼退那四艘围攻崔王祥的战舰,南军的防线也必定变得支离破碎。崔王祥舰上发出的告急信号也不是给第二舰队的,他麾下自有战舰会去救援,要现在崔王祥的能力。 ……也只有相信崔王祥的能力。谈晚同想着,第二舰队首要任务,就是挡住傅雁书锋利无比的攻击。虽然谈晚同也不知道这样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等巨门号上来时还能不能有效保持住防线,可也只能如此。 崔王祥此时额头也已淌下了汗水。虽然现在还能坚持,但第三舰队的旗舰被击沉的话,对全队的士气影响很大。他几次想要脱出那四艘敌舰的包围,但那四艘敌舰布成的阵形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不论他如何变幻,四艘总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他怎么都闪不开。 看来,这四艘敌舰是专门对付自己的。虽然事态危急,可崔王祥还是有点得意。傅雁书已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对此人,宣鸣雷在内的水天三杰都是又恨又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对手的才能比他们三人都要胜出一筹。而谈晚同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显然在傅雁书眼里,自己惯用的猛冲猛打比谈晚同还要有威胁,所以专门让四艘战舰来对付自己。 傅雁书,得你如此看重,实是死亦无憾,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站在船头上,崔王祥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似在沸腾。这一战,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那么就死得轰轰烈烈吧,让后世传说,曾经有一个名叫崔王祥的名将,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结束了一生。他喝道:“左满舵,如意机全开,右舷准备开炮,左翼舷炮随时候命。” 他的战舰上装有如意机,比北军战舰更要灵活。崔王祥是南方少见的彪形大汉,站在船头更是威风凛凛。他的旗舰是花级战舰,装有两架如意机,全力开动,船尾登时激起了一片水花。如意机如果开得太大,很容易出故障,但崔王祥已根本不去想这些事,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去,冲破敌舰的包围,打掉他们的锐气。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崔王祥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围攻他的四艘北舰上的舟督也已看到。这四艘北舰中有一艘是裂风号,舟督正是曾与宣鸣雷拼过刀的于力东。于力东在北军中本就以勇猛出名,他的战舰虽是雪级战舰,比崔王祥的小一号,可拼到现在,裂风号每回都是冲得最凶,船身也已中了好几炮。见崔王祥以全速冲进来,他心知崔王祥是想凭速度来撕开包围。他喝道:“迎上去,对轰!” 裂风号不及崔王祥的战舰大,舷炮也要少。这样对轰的话,肯定是裂风号吃亏。于力东一下令,他边上的副将有点心惊,凑上一步道:“于将军……” 于力东眼一瞪,喝道:“号令不曾听清么?准备接舷战!” 原来于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副将想着。接舷战是以前水战的主战法,但自从战舰上装配了舷炮后,接舷战就渐渐少了,因为哪一方想要主动接舷,正好成为另一方的靶子,因此虽然北军现在是以四对一,却仍是以炮攻为主。但这回崔王祥全速前进,裂风号去接舷后必然不能以逸待劳地用舷炮攻击,此时接舷战便重又成为可能。崔王祥的善战让于力东也暗自惊心,他们都是以力战为特点的猛将,于力东受命以四对一,心里本来就很不服气,一直想和崔王祥正面拼个真章。现在有了这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崔王祥的战舰一加快速度,北军另三艘战舰都在后退避让,唯独裂风号劈面相迎,崔王祥也是一怔,胸中豪气顿生。这艘小一号的敌舰居然不怕自己的全力一击,他喝道:“对准来迎敌舰,撞上去!” 战舰前端都有冲角,崔王祥坐的是花级战舰,冲角自然也比雪级战舰粗长得多。正面相撞的话,裂风号还不曾撞到他,他的战舰就能先把敌舰撞伤。虽然这样自己难免受到伤害,可崔王祥算定了敌舰是不敢与自己相撞的。而它一让开,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正好进入两侧舷炮射程,一阵乱炮轰击,这艘敌舰不沉就怪了。 两台如意机的筏门已开足了。如意机是用烧煮水银来获得动力,开足后,战舰直如乘着一泻千里的潮水般澎湃而下。几乎只是片刻,两舰已经堪堪碰到了一处,北军围攻崔王祥的另三舰舟督见状大惊,心想于力东疯了不成?这样撞法,裂风号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只是两舰相对而行,同样是高速,他们就算想救都来不及。眼看裂风号要被敌舰那巨大的冲角冲成两半,裂风号忽然船头一侧,竟往右边一滑。虽然避开了正面相撞,可敌舰冲角沿着裂风号的左舷直滑过去,裂风号的左侧舷栏噼啦连声断裂,甲板也被冲角划出了一道大口。只是这样一来,裂风号也被卡在了冲角下,两船的速度同样降到了最低。 看到这情景,崔王祥也不由惊呆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艘敌舰的直正用意。他们是以自己的战舰为饵,迫使自己无法发挥高速特长。现在两艘战舰挤到了一处,仍在慢慢靠拢,裂风号虽然被冲角压着,上面的冲角已无法对自己产生威胁,可看得到那上面的北军水兵已经一个个结束停当,手持单刀,摆开了一副接舷跳帮作战匠架式。 真是个疯子! 崔王祥不禁懊恼地叫了一声。雪级战舰上的水兵充其量不过百余人,比花级战舰要少一倍多,接舷战的话,胜负不言而喻。只是这艘北军战舰真个疯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明知必败也要如此。他们显然也是打了亡命一击,让僚舰成功之心。这是种必死的战法,也是种必杀的战法。崔王祥猛地一甩战袍,喝道:“战舰全速倒退,除炮手外,全体上甲板,准备接舷战!” 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解开两舰的纠结,被敌人跳帮成功,那唯一凌驾于敌舰的速度优势也要失去。崔王祥看了看身后,僚舰也有要上前来支援的,但由于自己冲得太靠前,僚舰都被挡在后面,就算有冲破包围的,短时间里也上不来。他将战袍束了束,拔出腰刀喝道:“准备白刃战!” 第六章 大江东去 大江的水仿佛在沸腾,颜色越来越深,漂在江面上的战死士兵也越来越多。已近酉时,这一场自午时开始的战斗,现在已接近了申时三刻。太阳渐渐西沉,但由于江上火光烛天,反而更加明亮,似乎夜晚都被战火驱散了。 雁书指挥得真好。在巨门号上,邓沧澜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最为得意的弟子,终于在血与火中成长起来,彻底超越了自己。这次战斗,邓沧澜把作战指挥权全部移交给了傅雁书,自己只担当后续增援,而傅雁书也不负重托,打得有声有色,名满天下的五羊水军所布下的这个铁桶般的阵势正一点点被摧垮。 胜利就在眼前了。邓沧澜想着,心中既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叹。自从南方举旗反叛,自己率水军远征失利以后,邓沧澜的信心也在慢慢被磨损。南方那些少年英杰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很多次,他都会在中夜惊醒,因为梦到自己经受不住南军的猛攻而一败涂地。不过,有雁书在,这也不过只是个噩梦而已。 和平终于要来了。看着江面上的硝烟炮火,邓沧澜微微闭上了眼。这场痛苦的战争结束后,希望五羊水军的这些少年勇将少损失几个,他们都是今世难得的人才,每死一个,邓沧澜只怕会比申士图更痛心,更不消说自己的另一个得意弟子宣鸣雷也在敌方阵营中。 邓沧澜的副将许靖持立在他身后,正用望远镜看着前方,忽道:“邓帅,傅将军请求登陆舰上前。” 要登陆舰上前,那就说明南军的水上防御马上就要被打破一个缺口了。邓沧澜道:“好,立即发令,让登陆舰加快速度。” 登陆舰因为载人极多,专门用来运送兵员,不能战斗,所以一直藏身于水军身后。许靖持发下令后,陆军指挥,下将军霍振武也为之一振。江上大战,陆军帮不上什么忙,他一直只能在后面听着前面传来的杀声。但现在陆军终于要上了。他猛地抽出腰刀,喝道:“全军做好准备!” 当登陆舰开始进发的时候,于力东正踩着跳板冲上崔王祥的座舰。他拼着裂风号毁损,却也让崔王祥无法闪躲,此时北军另三艘战舰都在向这儿围来,他左手握着面手盾抵挡敌舰上飞来的羽箭,右手的斩马刀靠在身后。水军进行接舷战,要么用长枪,要么用腰刀,从未有人用斩马刀的。只是于力东上回与宣鸣雷格斗落败,心想腰刀制不住他,只有以重量取胜,因此专门练习在船上用斩马刀。他本来一心想和宣鸣雷再决一胜负,谁知这回宣鸣雷竟一直不曾出现,不过能斩落崔王祥的头颅也足以自豪。他力量本来就极大,单臂抡动斩马刀也绰有余裕,不过他也不愿多浪费力气,脚下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斩马刀却靠在背上借一下力。 于力东人高步大,几步便已要冲到敌舰上。两个持着长枪的五羊水军见这员敌将来势凶猛,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五羊水军向称精锐,当初谈晚同就非常注重水军的格斗能力,训练士兵非常刻苦,这两个五羊军出枪整齐划一,两支长枪齐向于力冬胸前刺来。于力东还站在跳板上,几寸宽的跳板自然也闪避不开,他们只道这一枪定能让这敌将知难而退,不然两枪正好扎入他前心。谁知这两枪刚刺出,于力东大喝一声,斩马刀已从身后闪出。便如一道电光避下,“嚓”一声,一刀竟然把杆枪齐齐斩断。 枪杆都是用非常坚韧的木材所制,平时就算用巨斧去砍,一两下都砍不断,这两个五羊军没想到敌将竟能一刀斩断两支枪杆,脸色不由一变。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枪既断了,马上就拔出了腰刀。只是于力东的刀法本来就可与宣鸣雷颉颃,斩马刀斩断两杆长枪后,趁势在头顶绕了个圈,又已横扫过来。此时他又向前数步,而斩马刀抡了一圈后力量更大,这一刀就算宣鸣雷对付也只能闪躲,那两个五羊军见这一刀来得如此之快,一个动作快些,猛地向后一跃,堪堪躲过,另一个却闪不开了,刀口拦腰而过,将他斩成两段,鲜血直喷出来。 这一刀之威,裂风号上冲过来的北军齐齐喝了声彩。虽然他们人数只有南军的一半,但于力东身先士卒,一刀立威,让北军的士气一下鼓舞到了极点。崔王祥也已看到这员北将的锐不可挡,他心知被若不能尽快打掉此人锐气,将不可收拾,厉声道:“有胆的,跟我上前!” 他手上只拿了一把腰刀,见于力东的斩马刀如此厉害,腰刀是挡不住的,脚边正好有个铁锚,他顺手将腰刀往鞘中一插,弯腰操起了铁锚便往上冲。这铁锚只是个小锚,不过也有近百斤重,平时水军拿动时都得双手抱起,但崔王祥的力量也很是了得,单手便能提起,现在双手握着,又是情急之下,更是连份量都几乎觉不出。他奋力一抡,喝道:“去死吧!”铁锚猛地便向于力东掷去。于力东此时正要跳上船来,听得有人喝斥,一股厉风随即扑来,他心想还有谁不顾死活地敢来阻挡,看也不看便将斩马刀又是挥了一圈,反手斩去。他只道这一刀下去,挡路之人肯定连人带兵器都得断为两截,可刀口突然传来一股沉重之极的力量,他的斩马刀竟然挥不出去,抬头一瞟,才看到飞来的竟是个铁锚,掷出铁锚的正是崔王祥。他人还在跳板上,没办法往边上闪躲,可就算退,又怎么比得了铁锚飞来的速度? 于力东的脸也霎时白了。铁锚的齿已经勾住了他的斩马刀,现在他拿不住长刀了,下意识地将手一松,人便往后退去。虽然他也知道倒退肯定比不上铁锚飞来之势,可心中既是惊愕,又是不甘。冲到了这儿居然功亏一篑,他实在不肯罢休。 眼看铁锚便要砸中他前心,“哗”一声,带着斩马刀往下一坠,重重砸在了船帮上。于力东怔了怔,马上就明白过来那是铁锚的链子已到了尽头。电光石火间在鬼门关打了个转,于力东也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还想乘机抽出被铁锚压住的斩马刀,这回却拿不到了,不由一怔,眼前却忽地一黑,又是一股厉风劈面扑来。 那正是崔王祥。崔王祥掷出了铁锚,但一见铁锚带着铁链飞出,哗哗直响,就明白这铁锚未必能砸到那员北将。当初谈晚同与宣鸣雷切磋斩影刀的时候他也跟着练了几手,这回人跟着铁锚冲上,又将腰刀拔了出来,将身一纵,已跳上了跳板,一个十字斩便向于力东当头劈去。于力东右手正待拔出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左手向上一迎,护住了面门。他的左手腕上还有面手盾,虽然不大,但比他的头可大得多,这般一护,便把腰遮了个严严实实。崔王祥若有谈晚同和宣鸣雷的刀法,这招十字斩便可变招从下兜上,当场将于力东的下巴都斩成两半,可他只学了斩影刀中几个大力劈杀的招数,连斩影刀隐于刀光的精义也没学成,情急之下更变不了招,“当”的一声,腰刀正砍在了于力东的手盾上。 于力东虽然挡住了这一刀,可是却被这一刀震得浑身颤了颤,惊忖道:“这崔王祥力气好大!”他在之江水军中就以力气著称,连宣鸣雷的力量也比他稍有不及,可是崔王祥这一刀却也让他惊心魂魄。不过总算这刀已被挡住,他的右手极快地往腰间一抽,喝道:“去死吧!” 这三个字正是崔王祥刚才说过的。于力东也不是什么精于唇舌之人,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崔王祥一刀被于力东挡住,眼见对手拔出腰刀反攻,眼中都要喷出火来,心想若躲开你这一刀,那仍然要被你杀上船上。他索性不躲不闪,腰刀一侧,趁势向于力东一边斫去,喝里也喝道:“去死吧!” 这两人都站在跳板上,避无可避,又谁都不愿退让,两把腰刀一上一下,几乎一同斫落。于力东的一刀正斫在崔王祥腰间,而崔王祥的刀砍进了于力东的肩头。于力东没料到崔王祥竟然会用这等两败俱伤的招数,左肩痛得似乎要断裂,右手刀也不知有没有砍伤对手,正待拔刀再砍,崔王祥又是厉喝一声,腰刀一个斜掠,砍向他的脖颈。于力东正待用手盾去挡,可左手哪里还举得起,崔王祥的刀却已一掠而过,划开了他的咽喉。 喉咙被划开,于力东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身子一晃,摔下了跳板。摔下去时,他才看到崔王祥的左侧身体已几乎被鲜血染红,定是自己的一刀也重创了他,只是自己伤在左肩,以至于左手不能再动,而崔王祥伤在腰间,仍然能凭一口气撑住。 胜负,原来就只是这样一线之微。于力东想着,人已如一块石头般摔入滔滔大江。 终于将这北将打发了。崔王祥站在跳板上,不由松了口气。他刚想要跳回船上,可身子甫动,腰间便觉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于力东这一刀虽是斜着斫来,不能用出全力,但这对手的力量何等惊人,崔王祥知道自己同样受了极重的伤。他本就抱着必死的信念,自不畏死,可也明白自己若摔下去,那己方一样群龙无首,这艘战舰定然会被击沉,第三舰队也马上就要土崩瓦解。 既然动不了,他索性就不动了,横刀站在跳板上。那些跟着于力东冲上来的北军士兵本来见胜券在握,没想到突然杀出这么一员南将,于将军战死,而这南将仍旧凛然站在跳板上。其实崔王祥根本动不了分毫,谁上来他也只是束手待毙的份,可崔王祥斩死于力东这一刀已然震慑了这些北军水兵的心,那些北军士兵一时间不敢往前冲。可跳帮作战,一鼓作气地冲上来还行,人怎么能长久站在窄窄的跳板上?跳板又在不住晃动,冲在最前的士兵心里一慌,一下子又有三四个北军士兵摔入了江水。 崔王祥的副将这时也已率亲兵队冲了过来,见崔王祥浴血站在跳板上,人却僵了一样一动不动,知他定是受了受伤。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崔王祥,正待将他扶下来,却听对面裂风号上有人喝道:“放箭!” 那是于力东的副将。于力东身为主将,却冲在最前,这副将慢了一步,还没跳上跳板便见于力东被敌将击入江水。这时候连救都没办法救,而跟着于力东冲上跳板的己方水兵竟然有好几个被吓得掉入江中,他一咬牙,马上下令放箭。崔王祥的副将见敌军有箭矢飞出,也顾不得一切,一个箭步冲到崔王祥身前,将崔王祥往己船上一推,喝道:“接住崔将……”话未说话,五六支箭已齐齐扎入他的背心。 崔王祥被副将一推,人已倒回船里。眼见副将的身子一歪,也摔落江中,他眼中几乎要滴下血来。船上的亲兵却已一拥而下,奋力扶住了他,另外一些士兵则拼命将裂风号上搭过来的跳板推开。有个亲兵割了块布给崔王祥扎住伤,叫道:“崔将军!崔将军!” 崔王祥喝道:“我还没死!快顶住!”他受的伤不轻,虽然在喝斥,声音却不大。那亲兵见他还有神智,心中一宽,叫道:“快送崔将军回舱。” 崔王祥听得要送自己回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挺身,人已站了起来,喝道:“谁也不准退!今日只有一死而已!” 裂风号基本上造不成多大威胁了,可是敌军还有三舰。如果己方僚舰仍然上不来,那依旧凶多吉少。崔王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便是杀敌,杀得一个是一个。 这是最后一战了吧。他想着。 围攻崔王祥的是裂风、驭风、镇波三艘雪级战舰,还有一艘花级战舰平涛号。平涛号舟督是个都尉,名叫蔡子威。蔡子威在之江水军中也是有数的人物,傅雁书尚未出头时,这蔡子威与另一个都尉洪丹并称为水军两枪。用枪作为外号,意思自是说他的攻击力极强。蔡子威是这一趟围攻崔王祥的北军四舰指挥,本来还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居然要用四艘战舰去围攻敌军一舰,未免杀鸡用牛刀,然而与崔王祥恶战到现在,他对傅雁书已佩服得十足。 这个年轻的骁将,不愧是邓帅高足,对敌人了若指掌。傅雁书对敌军主要军官如数家珍,每个人的年龄、样貌,用兵特点,他都能说出一套来。最熟的当然是南军水天三杰中的宣鸣雷,而谈晚同与崔王祥两人,傅雁书战前说过,谈晚同持重,崔王祥冲动。如果持久作战,谈晚同是个劲敌,可是混战之中,崔王祥有可能以猛冲猛打造成己方混乱,所以必须以四舰困住此人,迫使他与主力舰队分开,如此分而击之。这条策略到现在为止十分见效,崔王祥虽然屡屡冲杀,却总冲不乱北军阵形,反而使得他与己方主力越拉越远,而南军的第三舰队也渐渐又被分割开来的趋势。可是崔王祥的攻击力让蔡子威这个有“枪”之称的名将也自愧不如,四舰虽然围住了他,却只能是围攻而已,想击败对方却远远不够。只是裂风号的拼死一击已让崔王祥失去了机动力,虽然裂风号现在岌岌可危,胜利却也从未如此之近。 全速攻上,三面围攻! 蔡子威几乎立刻就下了这条命令。本来应该马上救援裂风号上的士兵,可失去了这个时机,再想困住崔王祥就难了。崔王祥是一条鲨鱼,现在正冲进了网里,就要在网被他撕破之前,将他粉身碎骨! 他命令一下,驭风、镇波两舰已先冲了过去。这两艘都是雪级战级,比平涛号小一号,船速也要快一些。蔡子威正下令平涛号转正方向,边上一个亲兵忽然叫道:“蔡将军,驭风号受袭!” 蔡子威一怔。虽然南军战舰正往这边过来救援崔王祥的主舰,可还有一段距离,想杀开一条血路过来并不容易,驭风号怎么会遭袭的?他拿起望远镜看去,只见驭风号上甲板上正往下推落几个圆圆的木桶。 那是深水雷。蔡子威立刻明白南军的螺舟出动了。深水雷是专门对付螺舟的,战前傅雁书曾要诸舰都备好深水雷,当时有人说,南军的螺舟应该都在五羊城,似乎深水雷没用,傅雁书说却南军谋划已久,他们很可能在东平城建造了螺舟,不能不防。现在看来,傅雁书就一步棋果然所料有中。 攻击驭风号的,确实是南军螺舟。螺舟本来不能出海,不过当初五羊城伏击海靖补给队时,曾给将两艘螺舟化整为零,运到海中小岛上再装配起来。装配螺舟不是件易事,仓促之下很容易漏水浮不起来,不过当时陈虚心突发奇想,将螺舟进行改良,拆成几个密封舱,接缝处只是几个完全与内室隔离的小舱,这样这些接缝处就算漏水也无关紧要。如此一来,共运送了五艘新型螺舟,率队的正是南军螺舟队主将孟啸。当初伏击运粮队的正是孟啸,他曾经是和傅雁书、宣鸣雷齐名的螺舟队名将,本来一直在东平城北门巡弋防守,见战况紧急,便率螺舟队出来助战。虽然要北军已经备下了深水雷,孟啸不敢过于靠近,但如此一来,却也挡住了北军片刻。 仅仅片刻而已。此时北军的螺舟队也已冲了上来。 东平城上,郑司楚已经好几次站立了又坐下。战火越烧越近,这一次北军势在必得,已经不再留任何余地了。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已能看到五六艘登陆舰紧随在巨门号后面正向东平北门而来。一艘登陆舰运兵少则千余,多则四五千,也就是说北军准备登陆抢滩的陆军起码也有一万多。 真是倾巢而出啊。郑司楚放下望远镜。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是害怕么?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有了惧意。因为一旦被北军抢滩,就算最终能够击退他们,可击退了一次就不能有第二次,以北军这种不死不休的战法,战争已陷入了死局。 末日就要到了么?他看了看身边的石望尘,小声道:“望尘,你过来。” 石望尘走了过来道:“权帅,有何吩咐?” 郑司楚压低了声音道:“你安排一队人,立刻护送申公和申小姐……还有傅小姐她们离开东平城,火急返回五羊。” 石望尘的心里一跳,也低低道:“权帅,有可能守不住么?”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但万一失利,申公他们再走就来不及了。” 石望尘对郑司楚几乎有点迷信,只觉这位年轻的代理大帅足智多谋,眉头一动就是一个主意,不论多危急,他总能想出办法来。可现在听他这么说,石望尘也明白郑司楚亦已渐渐失去信心。他点了点头道:“好。”马上又低声道:“权帅,有句话我也不能不说,你现在可不能怯敌。末将安排了人后,马上回来。” 郑司楚本来想让他带着骑兵队护送,但听石望尘这般说,他点了点头道:“好。我不是怯敌,而是先解除后顾之忧。” 石望尘心想解除后顾之忧不假,不如要让申士图先行离去,那摆明了已经没信心了。主将没了信心,这仗还怎么打法?他皱皱眉道:“权帅,你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当初余帅攻东阳失利,你当机立断,掉头奇袭东阳,何等果断,现在却有点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末将狂妄,愿随权帅与敌军决一死战,死又何惧。” 郑司楚一怔,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线笑意:“你不怕死?” 石望尘道:“我不怕。”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却有点怕。不过,现在无论如何,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好在我军同样精锐,并非没有胜机。” 石望尘却是呆了呆。他说这话实在有点破罐子破摔,他却已看不到还能有什么胜机。他道:“权帅,该如何取胜?” 郑司楚望了望东边,说道:“你安排人手送申公他们离去后,立刻率队出东门沿江前去。如果一个时辰内能够遇到宣将军的天市号及时前来,那说明再造共和尚未到绝境,否则你就让宣将军掉头回去。” 宣鸣雷正在赶回来,石望尘倒也知道,只是他并不知道宣鸣雷这回是去押运铁甲舰。听郑司楚这么说,石望尘又是一怔道:“宣将军能够破敌么?” “单靠宣将军,还很困难。不过,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卷道:“如果你遇到宣将军,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交给他,让他依此计而行,我们尚有反败为胜的一线之机,否则,”他苦笑了一下道:“明日我的人头必要悬在东平城上了。” 石望尘被他说得有点毛骨悚然,接过纸卷道:“遵命。”正待要走,郑司楚忽道:“等等,你坐我的飞羽去。” 石望尘道:“权帅,你不用马了?” “我要率第一舰队出击,马用不上了。” 打发走了石望尘,郑司楚重新坐回城头。这条计策,其实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险之计了。能够得售的关键,就在于宣鸣雷能不能及时赶到,以及自己能不能再撑住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已经到了深夜。这一夜,必定会是共和国有史以来最为血腥,也最为凶险的一夜。可就算这一次撑过了,还能有将来么? 第一舰队因为没有指挥官,现在一直没能出击,眼看二三两舰队越来越吃力,郑司楚心急如焚。他也在水军呆过,学过水军兵法,再加上以代理元帅之职,当能指挥全军,可自己一走,城上防备就必须有一个人来主持了。现在五羊陆军除了郑司楚外,就以叶子莱军衔最高,可叶子莱防守着东段,如果让他再负责北门,恐怕战线太长,难以照应。只是这已不是要考虑的事了,除此以外再无别法。他看了看左右,正要让人将叶子莱请来,石望尘忽地打着快马过来,一边叫道:“权帅!权帅!” 郑司楚见他回来得这般快,不由一呆,问道:“怎么了?” “申公和余帅他们都上城来了。” 郑司楚吃了一惊:“申公醒了?” 申士图吐血后一直昏迷不醒,郑司楚也没想到他会在这当口醒来。这时只见厚土沉铁两人抬着一辆肩辇过来,辇上正是面色惨白的申士图,余成功跟在他边上,后面居然还有一辆车,正是申芷馨和傅雁容坐的那辆。他急急道:“望尘,你快依计而行。”说罢迎了上去道:“申公。” 申士图半躺在肩辇上,摆摆手示意放下。厚土和沉铁放下肩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司楚,北、北军攻到哪里了?” 郑司楚道:“尚未能突破水上防线。” 申士图的脸色极差,张了张嘴,却大咳起来。厚土给他抚了抚背,他道:“快,快把我抬到城墙边。” 这时那辆大车也停了下来,郑司楚见申芷馨抱着宣铁澜和傅雁容一块儿走了过来。申芷馨一张脸也是一片惨白,怀中宣铁澜倒是大为兴奋,大概江上的火光和响动在他看来十分有趣。郑司楚走到她跟前小声道:“小芷,你为什么不让申公速速回五羊城?” 申芷馨眼里已是泪光闪烁,低声道:“爹刚才醒来,马上就说要上城头。他说,他死也要和东平城死在一处。” 她说着,下意识地将宣铁澜抱得紧了些,宣铁澜大概觉得不舒服,瘪了瘪小嘴登时大骂起来,申芷馨忙轻拍着他,一边哄着一边道:“司楚哥哥,东平城真的守不住了么?” 郑司楚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是道:“事在人为。”他看了看一边的傅雁容,走上一步道:“阿容,你还是先离开城里吧,避开乱兵再说。” 城被攻破的话。傅雁容当然不会有事,但在混乱中也难保安全。傅雁容和他已经许久不说话了,和申芷馨一块儿上来时一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主动招呼,她抬起头,低声道:“司楚,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从在句罗傅雁容第一次和郑司楚吵嘴后,就再没这样称呼过他。郑司楚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中一热,也低声道:“阿容,你不用……” “我不管!” 傅雁容抬起头,眼里已是泪光闪烁。在句罗时,郑司楚因为杀尽了大统制派来的使臣,傅雁容极为惊愕,虽然郑司楚跟她说,自己若不杀他们,那连傅雁容在内都会被杀光,可傅雁容还是认为那只是郑司楚的推诿,如此残忍还要狡辩,一气之下再不理睬他。可上城来看到江上炮声震天,火光四起,甚至有尸体顺着江水淌到岸边,有南军的,也有北军的,傅雁容几乎要崩溃。她一向见不得死人,可这些人都是因为父亲和哥哥而死的。而父亲和哥哥正在猛攻东平城,一旦城破,更不知会死多少人。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理解郑司楚当时的决心。 生与死,总是如此。战争中,一个人无法不残忍起来。傅雁容虽然是在犯小性子,但郑司楚心里却流淌着一股暖意。他小声道:“好,不管死活,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郑司楚其实一直想说,但直到现在这个生死关头才说出来。他在战场上从来镇定自若,可说这句话却有点结结巴巴。傅雁容虽然眼中还含着泪水,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郑司楚身边拉住他的手道:“嗯,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郑司楚的眼中也有点湿润了。虽然他和傅雁容曾经无话不说,可也从没如此亲热过。很多次,他都想拉着傅雁容的手,可这个见惯了刀丛剑林的男子却每一次都胆怯了。现在这个心仪的女子终于拉着他的手,郑司楚只觉如在梦中。他道:“阿容,你和小芷先到后面去吧,万一北军靠近了,可能会有炮火打到城头上来。” 傅雁容看着他,忽然扭过头道:“芷馨姐姐,你成婚时,是用了什么仪礼?” 申芷馨一怔,心想都这时候问这个干什么,说道:“就是向一拜天地,二拜阿爹,再就是夫妻对拜。” 傅雁容转过身来对着郑司楚,低声道:“这样也好。司楚,天地永远在那儿,爹也马上就要来了,我答应过会嫁给你,那现在就嫁。” 她这话一出,岂但郑司楚和申芷馨吓了一跳,边上那些专心看着热闹的士兵也都大吃一惊。权帅和北军邓沧澜之女关系非常,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先前换余成功,傅雁容居然没有回北方,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定然迟早会成为夫妻。只是谁也没想到,长相温婉清秀的傅雁容居然会在这当口说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郑司楚心头雪亮,他当然明白傅雁容的用意。如果自己在这一战中死了,那么永远都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她是以此来表明心迹。郑司楚心头更是火热,笑道:“阿容,得妇如你,今生无憾。好吧,来两杯酒,我和你就在此刻的城头成婚,今生你就是我的一切。即使不能长相厮守,来生我也一定会来找你。” 他们就在城头上跪下,拜了几拜。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简单和最奇怪的婚礼了,江上不时传来炮响,天色已暗,只能看到那一带明明灭灭。拜完了,申芷馨过来道:“司楚哥哥,恭喜你了。” 郑司楚其实也很喜欢自己,申芷馨哪会不知,她选择了宣鸣雷后,一直感觉对不住郑司楚,直到今天才算释然。只是想到郑司楚今日新婚,只怕也命尽此日,她眼中泪水又要淌下来。郑司楚道:“小芷,你也别太担心了。申公不愿离开,但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只要战事平息,以邓沧澜和傅雁书的品德,肯定不会难为她的。申芷馨点了点头,郑司楚又走到傅雁容身边小声道:“阿容,你就去陪陪小芷吧。”他见傅雁容还要说什么,正色道:“你已是我妻,自当尊从为夫,不要再说了。”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已尽是泪水。她现在大概是立场最为微妙的人了,哪一边失败她都会痛心不已。听郑司楚这么说,她自是知道郑司楚不希望自己没于乱军,点了点头道:“好的。”又低低道:“司楚,你一定要回来。你若死了,我也不活。” 这句话虽然简单,却情致缠绵,郑司楚本想说何至于此,将来只望傅雁容能偶尔记住自己,但听她说自己若死了她也不活,心里一阵气苦,又有一丝甜蜜,忖道:“这样也好。” 看着申芷馨和傅雁容跟着几个亲兵下去,郑司楚有点茫然若失,可心里却又坚定了许多。以前他总会有种“为谁而战”的迷惘,虽然他出生在五羊城,可在北方呆得久,其实对北方更有归属感。自从母亲去世后,现在他才真正有种为了守护而战的决心。 邓帅,傅兄,想取我的性命,可没有那么容易。他大步走到申士图身边,小声道:“申公,您还是先下城吧。” 申士图的脸色极是苍白。虽然他极其虚弱,可方才的事他都听到了。女儿听了郑司楚的劝走了,他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见郑司楚也劝自己下城,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下去,与城同在。” 郑司楚见申士图有必死之心,高声道:“申公大义,当永垂史册。末将为再造共和大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说罢,向申士图身后的余成功行了个军礼道:“余帅,下将军郑司楚请命,暂统领第一舰队前去增援。” 余成功跟着申士图前来,他自己也知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申士图也一直不再信任他,他已是心灰若死。郑司楚突然如此郑重地向自己请命,他不由一怔,说道:“权帅……” 郑司楚大声道:“胜败兵将之常,余帅今世名将,城头防御,请余帅一力主持。” 郑司楚也知道余成功对自己一直很排挤,年景顺站死后,他更是自己有怀恨之心。但余成功确实是有才干的名将,宣鸣雷不在,自己要暂时统领第一舰队出击,留守的最好人选无过于他了。余成功看着郑司楚,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忽然高声道:“权帅,愿你马到成功,凯旋而归。余成功在此,只消此身尚在,定保城池无虞。” 郑司楚又向他深施了一礼,看了看城头驻守的陆军。这支陆军是他这些日子苦心训练出来的,虽然还不能恢复到极盛时的旧观,但也称得上是支精兵。他高声道:“再造共和五羊军陆军士卒听令,大敌当前,正是男儿效命之时。若此战不力,我们身后的父老将遭涂炭。他们的性命都已掌握在你们手中。我要率第一舰队出击,从现在起,城头防务,一切听从余成功元帅指挥。” 他这样喊话,自然能听到的并不多,但自有人传了过去。只不过片刻,便听得北门城头附近的驻军高呼道:“权帅必胜!”这声音渐渐传过去,离城门远的驻军虽不知权帅说了些什么,但别人喊了,自也跟着喊,“权帅必胜”这四字倒是越传越远。 单靠我,是绝对胜不了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宣鸣雷的援军。如果铁甲舰真有他说得那么奇妙,也许还能挽狂澜于既倒,这个希望虽然很渺茫,可除此以外,郑司楚实在想不到另外的主意了。 唯有努力,踏出每一步。如果说刚才他还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此时的郑司楚直如脱胎换骨,再无顾虑。傅雁容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妻子,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看了看天,天色已暗,没什么月,一轮圆月已升了起来。只是硝烟太浓了,月色虽明,烟尘却掩去了明月的光辉。 月亮,你看着吧,我会再次创造一个奇迹! 走出了城门,江风一下大了起来。听着江流不断的声音,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炮声,郑司楚仿佛又听到了宣鸣雷最爱唱的那首《一萼红》。他在心里默默地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现在却是烟尘遮天,几乎将一切都锁住,可是月光仍然执拗地从浓烟缝隙间照射下来,映得满江俱白。 赵西城已听得郑司楚要来临时指挥第一舰队的事。他虽是中军之才,却无指挥才能,第一舰队这回只能充当补充,现在已经有一半上了前线,编入二、三两舰队。这样做替补,声名赫赫的第一舰队自是不甘,听得权帅来指挥,虽然郑司楚在水军中呆过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曾经在邓沧澜手中夺下过“水战第一”的名号,走上旗舰时,第一舰队官兵齐声欢呼起来。 听着这阵欢呼,郑司楚心头也是一热。他向赵西城吩咐了几句,让第一舰队编队出发。虽说郑司楚不长于水战,到底也在水军呆过一阵,跟宣鸣雷、谈晚同学过不少。水陆两军战术其实也是相通的,赵西城见他下令很是内行,心里也是一定。赵西城这人是辅佐之材,不能独当一面,但只要有别人当主心骨,他就能发挥出十二成的能力。由郑司楚指挥,他接连发令,第一舰队起锚出发,驶离了码头。 此时北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又往前推进了许多,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都被压得不住退缩。郑司楚站在船头,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开始吹了起来。 吹的,正是那支《一萼红》:“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吹完上段,笛声清亮高亢,真如一柄倚天而立的万丈长剑,直刺云霄。南军中听过这首《一萼红》的人并不多,赵西城倒听宣鸣雷弹过,当时听了就大为赞叹,心想宣将军文武全才,这一支琵琶曲竟能弹到如此雄浑。但笛声清丽,郑司楚却也将其吹得如此峭拔英锐,更是闻所未闻。要冲上前去战斗了,他本来多少有点惧意,可现在惧意渐去,剩下的只是激动。 “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郑司楚一边吹着,心里还在默默地吟唱,借这无声的歌声,吐出胸中万丈杀气。但吹到结尾处,他心中的吟唱却停了停,没能唱出来。这支《一萼红》结尾本是“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他第一次听到时就觉得过于衰颓,后来知道那是闵维丘写给邓沧澜的,自是闵维丘有感而发,“衰翁”二字既是自况,也是说邓沧澜。但郑司楚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和“衰翁”两字真没有共鸣,只觉这一句无法与全篇的雄浑相配,好似挥出千钧之力的一拳,却打了个空一般,胸中那股磅礴的豪气到了结尾处不吐不快。他并不擅词章,但练笛子多了,很多笛曲都有歌词相配,那些歌词大多是前人所填,郑司楚又好读书,不自觉地也能吟上一两句。他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不觉顺着《一萼红》的调子高声唱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郑司楚很少唱歌,不过结尾这一句的调子很简单,他又是蓄势待发,这一声更是穿云而上。周围战舰上本来听郑司楚在吹笛正听得入神,突然听得他唱出了一句话,胸中登时热血沸腾,也跟着高唱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戌时一刻,正是谈晚同的第二舰队正在苦战,崔王祥的第三舰队锐气渐消,队形渐乱,而孟啸的螺舟队与北军螺舟队缠斗良久,差不多要两败俱伤之际,郑司楚临时指挥第一舰队前来增援。 大江上的战斗已渐趋白热化,两边都已投入了全部兵力,而大江下游,有一支小舰队正逆流而上。 那正是宣鸣雷率领的船队。虽然称作舰队,但战舰只有一艘,其余是补给船。虽然只是一艘战舰,船体也并不大,只不过是雪级,但这艘战舰吃水很深,水面几乎要没上甲板。当船全速航行时,江水不时拍打船帮,几乎每一次都能打湿甲板。 这就是天市号。本来天市号还要经过一番实测检验,四月才能赶赴东平城,但宣鸣雷一接到郑司楚紧急发来的羽书,说西南三省脱离再造共和,申士图急火攻心,吐血后人事不知,宣鸣雷已是心急如焚。 师尊一定马上会发动攻势!他想着。宣鸣雷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师尊的用兵方略,他自是比谁都了解。翦除敌人的羽翼,然后猛攻腹心,这是兵法上屡试不爽之计。自从天水军败亡后,宣鸣雷就一直担心以天水为首的西南四省中另三省会遭到策反,现在这个最坏的可能成为了现实,宣鸣雷急得自己都要吐血。他和申芷馨商议,让申芷馨从陆路出发,自己则率船队立刻由沿海而来。他是二月底到的五羊城,结果三月初就仓促出发,预定的天市号实际测试也来不及做了,而补给船亦只带了几艘快船,比本来预定的缩水一多半。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宣鸣雷仍嫌走得太慢。 必须要抢到头里。宣鸣雷心中一阵阵的心悸,他实在担心万一赶到东平城时会看到城上的旗号全已换成了北军,有心不去想,可这念头却死缠着不去。 前天晚上,宣鸣雷已到大江出海口,开始进入内河了。在出海口他很有点担心,因为北军水军大营现在驻在秦重岛,秦重岛就在大江出海口,万一遇到北军巡逻队,便要有一场意外的战斗。可是过秦重岛时却风平浪静,根本没看到有北军船只出现。虽然平安经过,宣鸣雷却更加担忧了。秦重岛没有重兵防御,这意味着北军主力已经调到了东阳城,这一波全攻迫在眉睫。 郑兄,谈兄,崔兄,你们千万要挺住! …… 夜幕中,突然从左前方岸上射来一支火箭。这火箭并不是要攻击,只是在空中一闪即没,自是有人要通知自己。宣鸣雷怔了怔,喝道:“快查查,那是什么人!记住,先不要说明我们身份。” 如果是北军的奇袭队,误把自己当成北军水军,那可真是笑话了。边上一个亲兵答应一声,过去打灯号。只是灯号打过去,岸上仍是漆黑一片,那亲兵道:“宣将军,没人回应。” 宣鸣雷皱了皱眉,还没说出什么来,夜幕中突然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宣鸣雷将军么?我是郑司楚将军的副将石望尘。” 宣鸣雷也见过石望尘,只是传来的声音因为喊得太响,有点破了,他也听不出那是不是石望尘。正在一犹豫,只听那人又叫道:“宣将军,你让天市号快往岸边靠一靠,郑将军有密件。” 一听那人说出“天市号”,宣鸣雷再无怀疑。天市号这名称,连郑司楚都是自己临走时才告诉他,不太可能有别人知道。这么急法,看来事态已是千钧一发,极其危急。他叫道:“快,快靠岸!” 天市号虽说装有如意机,但要靠岸也并不是很容易。宣鸣雷正在指挥着船只靠岸,却听“嗵”一声响。他吃了一惊,只道是那信使掉进河里了,叫道:“快,快拿射灯来照!”一照之下,有个士兵叫道:“宣将军,有人在江里!” 那是有个人骑着马跳进了江里。马虽然会游泳,可到底比不得游鱼,但是那人所骑之马却极其神骏,跳在水中居然不比岸上慢多少。看到这匹马,宣鸣雷再无疑惑,叫道:“石将军,快过来!” 石望尘骑的正是郑司楚的飞羽。郑司楚共有三匹好马,都取名飞羽,其中一匹送给了申芷馨,一匹送给宣鸣雷。宣鸣雷那匹和郑司楚的是一母所生,长得非常相似,踏水如履平地,他马上放下小艇让人接应。 石望尘看到江上驶来的这一小队船只,其实并没有底。不过郑司楚说两个时辰之内定要赶到,否则大事去矣。现在时间所剩无几,他也顾不得一切,心想万一是北军,反正这条命迟早也没了,索性就此赌上一把。待听得宣鸣雷的声音,他如释重负,催着飞羽向前游去。一到小艇边,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纸卷道:“这是权帅密令,请宣将军火速赶去,不要管我了。” 再把马拖上船去,又要耽搁时间,他一交出纸卷,马上又带过飞羽向岸边游去,心里只是不住地念叨道:“宣将军,你千万要快一点!”可是看宣鸣雷的船队才这么几艘,他实在不明白郑司楚为什么说只要宣鸣雷一到就能扭转战局。 此时的江上,南军三支舰队已经合流。说是合流,其实已是被北军的攻击压制得只能退守。郑司楚率第一舰队上前助战,无非是稍解燃眉之急,仍然扭转不了战局。当然,傅雁书纵然再强,想让南军彻底崩溃也非一时半刻所能。 不过,胜券已然在握。邓沧澜想着。南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翻转了。总攻到了现在,北军也已将所有战舰都派了上去,江面上破船板和死尸触目皆是,有些地方甚至人都可以站上去,此时就有一些落水后侥幸逃生的士兵站在那些堆积成一片的船板和尸身上面。这些士兵中有南兵的,也有北军的,只是落水后身上透湿,也分不出来了,一个个缩在上面冷得发抖。但现在也没有人顾及他们,只有等战事结束后,才会有人来援救。当巨门号从他们边上驶过去,江水震荡不休,他们却只是茫然地望着这艘巨舰,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 快点结束吧。邓沧澜有些不想再看。征战一生,看过的死人不知有几,但邓沧澜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忍。身为绝世名将,居然不忍看到死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但邓沧澜现在真是这么想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雕塑,那是匹马,虽然聊聊几笔,但雕得神态逼真,极见神气。 楚休红,也许,到现在我才理解了你曾经的想法。 邓沧澜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他还年轻,充满了渴望与理想,横尸遍野的场景对他来说只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但老了以后,这场景就越来越似一个噩梦了。 他正想着,从左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许靖持一直站在他身边观察战情,听得声响,马上拿起望远镜往那边看了看,惊道:“邓帅,左翼遭到攻击,有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了!” 左翼?邓沧澜也呆了呆。现在的南军已不能保持最初的防线,被压制得越来越紧缩,左翼照理并无敌人。难道五羊军还埋伏下一支奇袭用的伏兵?不过就算是伏兵,现在也已无关紧要了。北军已占据了全面优势,这支伏兵充其量不过疥癣之疾。他道:“传令,左翼第一、二两队迎战,其余继续前进。” 当傅雁书的主战舰队打开一条缺口,巨门号能够抵达东平城下时,巨门号上的巨炮就可以发威了。舷炮对付不了城墙,但巨门号上的巨炮却可以将东平的城墙也摧垮。 这是邓沧澜的计划。然而,当巨门号率领着六艘登陆舰又向前行进了没多少距离时,左翼的炮声一下稀疏下来。许靖持突然大叫道:“邓帅,左翼告急!第一队尚存两舰,第二队全灭!” 什么!邓沧澜几乎要惊叫起来。北军的一队有三艘战舰,虽然左翼三队这九艘战舰都只是雪级,但毕竟有九艘之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损失殆尽?邓沧澜只觉手脚一阵发软,喝道:“到底是什么人?” 许靖持正要再去细看,但这回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了,有一艘吃水很深的战舰正极快地向这边冲过来。看形制,也不过寻常雪级战舰,但速度么这么快,肯定属于南军。这艘战舰吃水虽深,但甲板上炮火很凶,当中更是有一门巨炮,隔得虽远,也看得出炮口竟然不比巨门号上的巨炮小。 雪级战舰怎么可能装巨炮?邓沧澜百思不得其解。左翼第三队见情况危急,不等请命已围了上去。这三舰大小与冲来的敌舰相差不多,速度虽然要慢一点,但三舰布成一列,正横在巨门号之前。因为还没到射程里,三舰并没有发炮,只是他们不发炮,敌舰当中那门主炮却已轰然炸响。这一声响彻云霄,一团硝烟飞起,接着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却是左翼第三队当中那艘战舰舰身被打了个正着,已在一边起火,一边下沉中。 真是巨炮!邓沧澜只觉手足冰冷,猛地站起来喝道:“左满舵,调整炮口!” 巨门号上的巨炮威力虽大,可炮口大了,当然已不能和舷炮一样调整方向,只有调整船身。因此虽然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前方打成这样,巨门号两翼仍然各有三队战舰护卫。只是转瞬间,左翼三队的九艘战舰就损失了五艘。 这艘敌舰到底是什么? 已来不及了。敌舰速度极快,直取巨门号。第一队和第三队仅存的四舰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解围。他们都已将安危置之度外,四舰舷炮齐射,那艘敌舰正全速上前,虽然闪避十分灵活,可也躲不过这等密集的炮火。只是北军的舷炮打在上面,竟似毫无用处,明明击中敌舰船头,可硝烟散去,那艘敌舰竟似毫无损伤。 是铁甲舰!邓沧澜的心里已凉成了一片。北方也一直在开发铁甲舰,但材质却是个跨不过的难题。太厚了,船身重得浮不起来,太轻了,又没什么用。只是一直在技术上凌驾于南方的北军,这一次却彻底落伍了。邓沧澜自不知道,铁甲舰正是王真川到了五羊城后才有了突破。王真川当初是个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如果不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亲带故,顾清随谋刺大统制后大统制责令株连顾氏亲族,王真川也不会逃到五羊城去。 原来南军还有这么一件秘密武器!邓沧澜几乎一瞬间就从九天坠到了九地。战争向来如此,迫使着每一方向前狂奔,只消稍有落伍,便要被抛在身后。看着这艘形制并不算大,却所向无敌的铁甲车,邓沧澜的心彻底凉透了。 这一战,竟要如此功亏一篑么? 巨门号在缓缓转舵。可是风级巨舰和雪级战舰之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差距,巨门号只转得一度,天市号可以转半个圈了。天市号上,宣鸣雷也不去顾及北军一三两队残存的四艘战舰的攻击,沉声道:“准备炮击!” 虽然是铁甲舰,但也经不起巨门号上的巨炮一击。所以,必要一炮成功。这就是郑司楚给宣鸣雷的建议。郑司楚说,他会将北军主力全部吸引过来,为宣鸣雷创造机会。江阔数里,而且混战中宣鸣雷想要捕捉到巨门号的踪迹并不容易,但郑司楚算定了当时巨门号应该在的大致坐标,让宣鸣雷必须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巨门号。只有摧敌首脑,才是这一战唯一的反败为胜之机。巨门号被毁,就算傅雁书再善战,也难以挽回北军一泻千里的士气。宣鸣雷一鼓作气冲过来时,还有点担心郑司楚会不会算错。但一冲到近前,发现巨门号近在咫尺,他大喜过望,立刻下令主炮攻击。 天市号的主炮引线被点燃时,巨门号还只转了十度都不到。随着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市号的主炮上射出,直取巨门号船头。 “轰”。巨门号那庞大的船头登时被轰塌了半边,胸墙也已受损。这种巨舰威力虽然巨大,但转动不灵,速度不快也是难以克服的弊病。当许靖持看到敌舰发炮时,邓沧澜仍然呆呆地站着,他不顾一切抱住邓沧澜向后闪去。其实天市号这一炮并没有打到邓沧澜的位置,只是船身中炮后的巨震使得站立不稳的水兵竟飞了起来。 虽说天市号孤军深入,周围敌舰极多,但连巨门号这种怪物都经不起一炮,精锐如之江水军也彻底被夺去了魂魄。不知有谁在喊:“邓帅战死了!”马上又有旁人跟着叫喊,巨门号左翼残存四舰更是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再去攻击天市号,纷纷回到正在下沉的巨门号边上抢救。只是这般一来,跟在巨门号后面的六艘登陆舰便再无保护,全在天市号的炮口中。 时间已经到了亥时。马上就要到午夜了,可是江上反而更加明亮。与战局的前半程不同,突如其来的天市号侵入了北军后阵,以摧枯拉朽之势进行攻击。天市号不惧舷炮,唯一能对它造成威胁的巨门号巨炮也已不存在,这使得北军的后防诸舰一心想着自保。等傅雁书发觉后方遭到奇袭,火急放弃攻击全力回援时,天市号又已经击沉了一艘雪级战舰和三艘登陆舰。在傅雁书大队回援之前,因为弹药将尽,扬长而去。 邓沧澜已被救到了傅雁书的座舰上。他虽然并没有受伤,但人只是木然无语。傅雁书一等几个亲兵将邓沧澜扶上来,马上过来请安道:“邓帅。” 邓沧澜一瞬间仿佛老了许多。看到傅雁书,他惨然一笑道:“雁书,没想到我重蹈覆辙,竟然二度惨败。那铁甲舰定是鸣雷在指挥,这小子,倒是丝毫不下于你。” 傅雁书恨恨道:“邓帅,不必担心,我即刻率军追击,必要手刃此獠!” 他正待下令,邓沧澜扬起手道:“雁书,不要追了,全军撤退。” “撤退?” 傅雁书呆了呆。他明明已将五羊水军逼上了绝路,南方三支舰队眼看就要被他全歼于东平城下,哪知道半途中杀出这么个怪物。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邓沧澜又道:“鸣雷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留了点香火之情,而且肯定也有后续手段,你追上去,只会自讨苦吃。” 五羊城外那一次惨败,是因为中了郑司楚的奇计,邓沧澜损失了摇光号。这一次巨门号也损失了,北方再无风级巨舰。可与之相比,南方出现的这种铁甲舰更让邓沧澜绝望。就算北方能尽快再造出几艘风级巨舰又如何?以一敌一,甚至以二敌一,两艘风级巨舰也不是一艘铁甲舰的对手。邓沧澜毕生浸淫于水战,只觉此道战术尽已通晓,可铁甲舰的出现,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一生所精研的战术,哪一样都无法对付这种遍身铁甲的怪物。就算不顾一切,全军再战,即使士气仍有可用,但损失定不可想像。何况五羊城外那一败,是宣鸣雷有意放走了自己,这一次宣鸣雷若补上一炮,巨门号早就崩溃了,自己连被救的时间都可能不会有。傅雁书气头上想穷追不放,但仔细想想,北军战舰速度不及铁甲舰,而且都是木船,哪艘都经不起铁甲舰一炮。真追上去,不要说追不上,追上了也无奈其何,何况五羊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迫之太过,他们也定会孤注一掷,搏命一击。 江风吹着战舰,猎猎作响。傅雁书此时也已沉浸在了痛苦之中,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头。突然许靖持叫道:“邓帅!邓帅!”他扭头看去,见邓沧澜衣襟上全是血,大吃一惊,叫道:“邓帅!” 邓沧澜一口血吐出,只觉胸口空空荡荡,那股郁积倒是减轻了不少。他指了指天市号远去的方向,微笑道:“这铁甲舰真快啊,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这是这个水军绝世名将的最后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那笑容又是什么意思。也是,是为了宣鸣雷这个弟子终于彻底超越了自己而欣慰,也许只是苦笑。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子时一刻,抱着势在必得决心的北方水军无功而返。虽然这一战的损失南军还大于北军,但北军不仅损失了当今仅存的元帅邓沧澜,六艘满载兵员的登陆舰也被击沉了三艘,损兵五千余。 天亮了。旭日初升,映得大江一片通红。刚恢复平静的江面上,仍漂浮着无数残肢碎体和破船片。本来以为能够结束了的战争,依然在继续。 第七章 良机错失 共和二十六年四月一日,西靖城里正在例行操练。年轻的军区长陆明夷上任后,操练极勤,现在昌都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毕炜在日更胜一筹。而且陆明夷鉴于当初昌都军中屡有横行不法之辈,因此对军制大加整顿,将自己所统一部昌都军立了个别名叫君子营,严禁仗势欺人,违者立斩。这种严刑酷法虽然有人腹诽说大违共和“以人为尚”之旨,却很得民心,西靖城也为之焕然一新,很有一番新气像。 不过也不止西靖城,冯德清此时已正式接任大统制,开始推行新政。新政涵盖了军、政两面,一是实行强制兵役法,规定十七岁以上男丁必要服兵役五年。五年后,未得升迁者退役,军官则可以选择留任或退伍。但下四级军官留任不得超过十年,中四级不得超过二十年。也就是说,一个士兵十七岁入伍,到三十二岁仍是骁骑则必须退伍,五十二岁没能升到下将军,也不能再当兵了。只是这些实是空的,谁也没想过要当三十五年兵,除非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过这一条倒也暂时解决了兵源问题,只是卫戍的责任重了不少,必须挨家挨户地查明此户男丁几人,岁数多少。 陆明夷的君子营分为三部,由三将分统。让人意外的是三将中却没有与陆明夷关系最密切的齐亮,除了一个曾跟随万里云叛乱的王离,另两个一个叫沈扬翼,本来是个辅尉,因为前番去雾云城立下奇功,超级提拔为校尉。再一次更是名不见经传,名叫夜摩王佐,据说本是天水军出身,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昌都军来。这三人一个曾是叛将,一个是微末小军官,另一个甚至来历都不明,一开始自然不让人心服。但经过几次操练,桀骜不驯的昌都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实在都是当世难得的将才。 这一天,他们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从城外回来。君子营的行列特别整齐,入城时丝毫不乱。陆明夷走在最前,齐亮跟在他身边,小声道:“明夷,你真的不去为邓帅葬礼吊唁了?” 陆明夷道:“路途遥远,军务繁忙,我去也是来不及,让朱将军他们去吧。” 得到邓沧澜战死的消息后,陆明夷马上就准备了一份祭品,让朱震率人前去吊唁,但他自己并没有去。齐亮暗暗咂了咂嘴,心想明夷这人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当初邓帅如此看重你,你能飞黄腾达也有邓帅的引荐之功,现在他去世了你也不去看看,只怕要被旁人说闲话。但看陆明夷的脸色阴沉,他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明夷,难道昌都军又要调到前线去了?” 陆明夷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很快就有调令来了。” 邓沧澜策划的这一次攻击东平之役,竟然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陆明夷也大出意料之外。看到战报时,对战事的前半程他大为击节,只觉此战十拿九稳,东平城必下无疑。可是最终东平没能攻下,巨门号也被击沉了,邓沧澜自己竟然亦战死捐躯。而其中关键,一是五羊水军的拼命力战,再就是突如其来的铁甲舰让北军无从下手,结果被打了个空子。 如果邓帅多留心一下,敌军铁甲舰只有一艘,威力再大了不能有什么用处。不说别的,就算拼着用小战舰去堵路,那铁甲舰也不能轻易就欺近巨门号身边。不过,这种事后之言陆明夷也知道只是句便宜话,如果事事都能料敌机先,那这世上就没有此人的对手了。只是,这绝对不可能。 解散了君子营后,陆明夷独自骑马向城南而去。出了南门,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陆明夷望向东南,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哀伤。 邓帅,你终于成为古人了啊。陆明夷垂下头。三元帅,五上将,都曾是他渴望超越的目标,但现在这八大名将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已经没有一个现役军人了。更让陆明夷感慨的,是和他一同受大统制表彰而破格提拔的之江军区年轻名将霍振武,因为此次登陆抢滩失败,登陆舰被击沉,淹死在大江之中。霍振武年纪和他差不多,经历也相去无几,却这么早就离开了。仿佛天空中的繁星,总会有一天陨落。一世之雄,来了又去了,谁能亘古永存? 陆明夷看着天空。浩瀚的天空里,浓云密布。这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但这场雨却总是将落未落。 邓沧澜作为共和国仅存的元帅,去世后也要进行国葬。本来应该将灵柩运回雾云城,但可娜夫人说丈夫生前有过遗言,说为将者,身死何处便葬在何处,何地不是埋骨之所,因此他的墓地就葬在东阳城北一座小山上,雾云城西山大统制陵边,则以衣冠附葬。 邓沧澜卒于三月十六日凌晨,葬礼则定在四月七日。别处前来吊唁的都来了,包括大统制冯德清,也要亲临前线为邓元帅送行。朱震抵达东阳城时,已是四月五日,差不多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一到东阳城,便觉城中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然而与预想中的有点不同,之江军区虽然损失惨重,陆军更是损失了五千余人,连共和国后起名将,与陆明夷齐名的霍振武也战死了,可是军中士气却并不见如何低落。 邓沧澜夫妇无子,傅雁书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也担当了孝子的身份。他此时已正式接任之江军区的指挥权,现在北方四大军区中,居然昌都、之江两大军区的指挥官都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也算前所未有。傅雁书这些天十分劳累,每天都不睱安睡,眼睛都已布满了血丝,但精神仍是很好。不论是几个军区的头面人物,还是当朝高官,傅雁书都应对得体。冯德清见过他后,回去也对从人说,邓元帅战死是件憾事,但他后继有人,实是幸事。只是话虽这么说,这一战未能成功,冯德清也暗自叹息,觉得大统制天不假年,因此导致此战功败垂成,消灭南方叛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 四月六日这一天,吊唁的人都已到齐,只等明日出殡。傅雁书忙了一天,到了黄昏时正要休息,一个亲兵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见他神情有点惶恐,问道:“有什么事么?” 这亲兵神情还是很茫然,凑上前道:“小姐回来了,已在码头上,请将军指示,是否允许靠岸。” 傅雁容流落南方,已经第三年了。去年本来说好用余成功交换她回来,谁知最后又出了个差子,傅雁容竟然迫使自己放了郑司楚,又回到了南方。这件事让傅雁书大为切齿,只觉这个妹妹实在不懂事。他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认这妹妹,但师母却不能忘怀,他好几次看到师母背着人偷偷流泪,自是在想念阿容。换俘到现在,又已经过了大半年,傅雁书几乎已把妹妹忘记了,没想到她这回又回来。他皱了皱眉道:“先不要声张,我马上去码头。” 南方终于放了阿容么?他想着。刚要出门,正碰到可娜夫人急急进来。可娜夫人一见傅雁书便道:“雁书,听说阿容回来了?” 傅雁书心想师母的消息倒是灵通。他道:“是啊,我也刚得到消息,她正在码头上。” 可娜夫人已是急不可耐,说道:“快,我跟你一块儿去。” 傅雁容流落南方后,最伤心的无过于可娜夫人。特别是上回说好要把她换回来,可娜夫人专门把阿容的房间又整理了一遍,准备让女儿回来后住得舒服点,没想到阿容却没回来。那一次可娜夫人呆了半晌,又背着人落了不少眼泪。快三年不见了,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连大统制的死讯传来,她都没有太伤心。傅雁书道:“只是,师母,上一回阿容来……” 可娜夫人急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她回来了就好!马车我已经备好了,快走吧。” 坐上马车,两人急急向南门码头走去。傅雁书因为不想让别人知晓,所以亲自换上了便服去赶马车。前些日子总攻的时候,南门也戒严了,现在又恢复了正常。北军没心思再攻击南军,而南军虽然有了铁甲舰,也在休整中,并没有发起攻势,南门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一路上,可娜夫人拉开车厢的前窗板跟驾车的傅雁书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阿容的事。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傅雁书一直对师母甚至比师尊更尊敬,觉得师母虽是妇道,但胸怀博大,才识无伦,可现在师母说话和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心想女子终是女子,师母一直希望把阿容培养成女流政客,恐怕这愿望永远都不能达成。 正说着,可娜夫人忽道:“雁书,你说阿容这次回来,是不是南方有什么要求?” 傅雁书低声道:“只怕是的。师母,叛贼一直将阿容恃若与我军谈判的筹码,当初还向师尊要求我军不要发起进攻。” 那一次南方的要求可娜夫人也知道。她沉吟道:“可是……阿容现在回来了,啊呀,会不会阿容中了什么奇毒,他们才有恃无恐?” 别人不敢说,只要看看上回阿容宁死也不让自己擒郑司楚回去,可知她与郑司楚关系非浅。如果南方真有这种计划,郑司楚头一个就不答应。对郑司楚,傅雁书既是痛恨,又是佩服。与此人交手数次,这人虽然并非水军战将,但师尊水陆都曾败在他手上,此人现在是南方的顶梁柱,一言九鼎,有他照顾阿容,傅雁书其实相当放心。他见可娜夫人还要问,便道:“师母,马上就要到了,有什么话,直接问阿容好了。” 马车已驶到了码头。码头守将见一辆马车过来,上前喝问,见竟是新任之江军区长傅雁书,吓了一大跳,忙行了个礼,低声道:“傅将军,原来您亲自来了啊?” 傅雁书心想自己亲妹妹突然过来,自己怎能不来。他道:“南方船只呢?在哪儿?” “还在江上。桓将军下令严阵以待,不许他们靠岸。” 这桓将军乃是码头战舰留守的将领,是个校尉,名叫桓穆之,很是一板一眼。邓沧澜知人善任,知道桓穆之铁面无私,让他担任这个职位正合适。傅雁书道:“快带我过去。” 他们一到码头上,桓穆之已听得傅雁书亲来,忙带人过来迎接。傅雁书见江中有一艘小船,也不是战舰,顶多不过十几个水手,心里先有一半放心。显然南军这次并非想趁机攻击。他对南军那艘威力无比的铁甲舰已心有惧意,低声道:“后面没有叛贼战舰跟来吧?” 桓穆之摇了摇头道:“没有,就这一艘船。末将已下令封锁消息,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桓穆之果然称职。傅雁书看了看他,又小声道:“安排他们靠岸吧。” 桓穆之应声正待下去,见车里可娜夫人出来,忙行了个礼道:“夫人。” 可娜夫人已听得傅雁书的话了,说道:“将军,快让他们上岸。”她已急着想看到傅雁书,只觉片刻都不能多等。待桓穆之向那艘船打了个几个旗号,那艘南船慢慢驶向岸边。因为这船很小,可以直接靠岸,等跳板一放下,见船舱中先走出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傅雁容,她摇着手叫道:“阿容!阿容!” 傅雁容一出船舱,便听得可娜夫人的叫声,应声道:“妈!”便急急地要跑下船来。她跑得急了,在跳板前一滑,险些摔倒,那男子一把扶住了她,搀着她下船。傅雁容差点摔倒时,傅雁书虽然一直不说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到都到了,别这时候出个乱子,待那男子搀住傅雁容,他才松了口气,心道:“该死,居然是郑司楚!” 男子挽着傅雁容时,她全无抗拒,除了郑司楚还会是谁?郑司楚竟然亲自陪同傅雁容前来,这一点他也没想到。要留住他么?傅雁书脑海中立刻闪过这念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郑司楚现在已经来到敌营,如果要拿下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现在就动手,反而显得北方无信无义了。反正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也不急在一时。他见可娜夫人要上前,心想郑司楚万一将师母扣为人质,那倒不好办了,闪身拦在她身前,小声道:“师母,那是郑司楚。” 一听是郑司楚,可娜夫人也吃了一惊,低声道:“是郑国务卿的公子么?” 郑昭已经是再造共和一方的首脑,北方正式文件中说起他,不是“匪”便是“贼”,不过邓沧澜夫妇说起郑昭时,一向仍以过去的官职相称。傅雁书道:“正是。师母,此人狡诈万分,而且已是南军指挥官,竟敢前来,真不知他有什么用心。” 此时郑司楚已陪着傅雁容上了岸。傅雁容一见可娜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可娜夫人道:“妈,我好想你。”可娜夫人的泪水也淌了下来,搂住她道:“阿容乖,让我看看,你吃苦头没有?”看了看又道:“还好,好像还胖了点。” 一听胖了点,傅雁容却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还有泪痕,急道:“妈,我真胖了?” 可娜夫人见她三年不见,现在更是长得娇艳若花,却仍然不脱小女儿情态,忍不住笑道:“不胖不胖。”她看了看一边的郑司楚,眼光却一下变得极其锐利,沉声道:“郑司楚将军?” 当初奇袭东阳城,郑司楚曾经攻到太守府。当时北军措手不及,太守府也没有防守,郑司楚本想将可娜夫人带走,因为傅雁容阻挡,他居然放过了可娜夫人。那是可娜夫人在郑家离开雾云城后,唯一一次正面见过他,现在又见到,见郑司楚英气勃勃,可娜夫人也暗暗赞叹,心想雁书已是人中俊杰,这郑司楚一点都不输给他,而且气度犹有过之。郑司楚听她叫自己,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请节哀。小将听得邓帅归天,特陪同阿容前来吊孝,并有国书一封,请代交冯大统制。” 果然另有图谋!但郑司楚竟是来下书的,这一点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不曾想到。可娜夫人看了看他,又道:“郑将军胆色,实是令人钦佩。只是您孤身前来,难道不怕我方扣留你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邓帅本是小将自幼便仰慕之人,雁书兄也曾与小将照过面,英风凛然,令我佩服。古人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小将以为会被扣留,那就是小看夫人和雁书兄了。” 可娜夫人见郑司楚侃侃而谈,以退为进,更觉佩服。她是何等人物,上回听得傅雁容不肯过来便知道端倪,这回见她和郑司楚神情亲热,更是心头雪亮。如果不去管敌我阵营,郑司楚的人品确是阿容的良配,若真的杀了他,现在可娜夫人倒是第一个舍不得。她道:“郑将军果然不凡。此处不是谈话之处,请随我回去吧。” 他们上了车,傅雁书小声道:“桓将军,此事暂时不可走漏风声。知道此事的人,这两日不许离开码头。” 桓穆之点了点头道:“遵命。” 上了车,可娜夫人拉着傅雁容坐在一边,郑司楚则坐在她对面。上了车后,一开始可娜夫人还和傅雁容嘀咕,渐渐地便和郑司楚说得多了。她问得很是详细,关于他父母的事也问了不少。郑司楚现在虽然再不与郑昭说话,可这事终不能宣扬出去,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说“家母不幸见北,家父身染沉疴,一直在五羊城休养”。 一路说了一阵,已进了太守府。天已经黑了,太守府里的工友仍在忙上忙下。明天就要出殡,共和军的高官大将来了很多,一个个都要安排妥当,特别是这个座次问题。不过这样一来后院更是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傅雁书将马车赶到后院,停下来道:“师母,郑将军,请下车。” 傅雁容听哥哥就是不招呼自己,心知哥哥定然还在为先前自己宁死不回北方之事生气。她下了车怯生生地道:“哥哥。” 傅雁书哼了一声,低喝道:“你还有脸叫我!” 傅雁容被他斥了一句,脸一下白了。可娜夫人忙道:“雁书,不许骂阿容!阿容,你……”她看了看郑司楚,又小声道:“我带你先去给阿爹上支香吧。” 傅雁容不敢去看哥哥,小声“嗯”了一声。郑司楚正要跟着去,傅雁书忽道:“郑将军,请你先不要露面,随我来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透出一丝寒气。傅雁容顾不得害怕,急道:“哥哥……”可娜夫人生怕她和傅雁书吵起来,忙道:“阿容,让郑将军陪陪你哥哥吧,现在他露面是不太好。” 傅雁容小声道:“妈,南方很多人想趁机攻过来,司楚力排众议,说现在是谈判的好时机。妈,你要哥哥想清楚,现在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可娜夫人一直有意培养傅雁容,但以前和她一说时事,她就犯困撒娇,现在说起来却很是郑重。她道:“你哥哪是这种人,放心吧。” 等她们离开,郑司楚小声道:“雁书兄……” 傅雁书斥道:“谁与你称兄道弟!若非你身负下书之责,我定要砍了你为师尊报仇。” 郑司楚看他眼中寒光毕露,只怕真有杀了自己之心,苦笑道:“雁书兄,我与阿容已是夫妻,不称你……”他话未说完,傅雁书已惊道:“什么?你和阿容是夫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蒙阿容不弃,托付终身于我,我不敢有负于她。所以这一次义不容辞,我自己陪她过来。” 如果要下书,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郑司楚自己前来。傅雁书心里缓了缓,仍是冷冷道:“原来你还是为了大义才冒这个险了。你杀了多少人,还要如此假惺惺。” 郑司楚叹道:“兵者凶器,所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北交兵多年,生灵涂炭,我每一思及,都会心痛不已。雁书兄,实话说,此次我前来下书,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共和联盟中不少人说此战得胜,必要乘胜追击,但我早就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谓之战,所以坚持借此机会前来下书谈判。这是我的真话,我想雁书兄也不会只想着打下去,决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一战你们胜在何处?五羊水军损失了总有一半。就算有那铁甲舰,但我敢说只有一艘。若我方当日不顾一切,全军扑上,胜负仍然未可预料。”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我也在会上如此说了,因此才能得到大部份人认同。雁书兄,南北本来并无本质的分歧,都是为贯彻共和制,这样连年恶战,到底有何意义?大统制去世了,邓帅也归天了,双方阵亡的将士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残破,百姓流离,这种痛苦,实是越早结束越好。” 傅雁书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军人,只知依军令行事。可战争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自己虽然军衔越升越高,现在更是接任了师尊之位,成为之江军区的军区长,可是看到城外坟地的新坟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填满了空地,他也不由触目惊心。有时想想,南北两边的口号一般无二,以前大统制在日,南方还可说大统制背离了共和,可现在大统制也已经死了。一死百了,这场战争确实越来越没有意义。他怔了半晌,低声道:“郑将军,你们有什么要求?” 郑司楚听他语气和缓下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宣鸣雷说傅驴子这人执拗,但也不是不肯通情达理之人,显然他也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他道:“南北本属一家,共和国更是起于五羊城。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便在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大权独揽。大统制之是非,纵然两边仍有不同看法,他终已成为古人。冯大统制只要恢复议府,并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再造共和便已完成了使命。” 这两条,其实最关键的还是第二条。不过解散议府既然是南北分裂的起因,自然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傅雁书心想这两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应,冯德清继任大统制时,虽然还不曾恢复议府,但他听得已经有人提出此议来了。冯德清的才能远不及大统制,事必躬亲,他做不到,所以恢复议府不言而喻。而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同样不见得不可能。虽说两边连年交战,结下了深仇大恨,可这种仇恨也是可以用时间去平复的。而且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仁厚之名,他做了大统制,南方很多人一定觉得达成和解是很有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擅作主张,唯有转交国书给冯大统制,然后再给你答复。” 郑司楚见他已是心平气和,知道傅雁书已从邓沧澜之死的愤恨中摆脱出来了。他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指望立刻就能得到答复,能把这封国书交上去,就已完成任务。雁书兄,刀枪无眼,人命却是一去不复返。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南北双方都损失惨重。战争未起时,共和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有了战争,什么都没了。田地抛荒,黎民逃难,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身为军人,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成功?百战百胜,只可谓之武夫;平息干戈,那才是天下名将。” 这几句话真个说到傅雁书心里去了。他心想若是霍振武还在,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霍振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心中除了战争再无其他。傅雁书却受邓沧澜影响,自幼手不释卷。每读古人书,都觉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是句至理名言。人心思定,谁都不想打仗,总希望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共和国建立后的那几年,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他想了想道:“那一旦谈成,你们真的能够放下武器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一点却也是先前提出借这时机与北方和谈时,反对的人顾虑最多的。放下武器后,名义上是赦免南方一干人等,万一北方秋后算帐,那时难道出尔反尔,再次举旗反叛么?郑司楚道:“此事确实有不同意见。所以这第一条,既然赦免了南方一干人等,自然一切照旧,议府议众也应以各省人口为比例甄选出良材,而且各省的人事安排都应有自主权。” 傅雁书愕道:“这样不就等于自治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完全自治。军政双方官员的起用迁移,都应该由议府讨论,不能再是大统制一个人说了算。这才是共和‘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大统制曾经把这一条重中之重抹杀了,所以才造成这么多年的惨剧。” 傅雁书呆了半晌,低声道:“我个人而言,倒没有什么异议,但能否通过,仍需冯大统制定夺。现在我们北方一仍其旧,很多事还是按照大统制在日的成规来办。冯大统制能否同意,我也不敢保证。”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事在人为。冯大统制本来就是五羊城人,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傅雁书抬起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过江来,总要马上就回去了。可是阿容呢?你还要带她回去?” 郑司楚叹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总之,一切由她自己决定。虽然我与她已是夫妻,但尚无夫妻之实。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留在北方,以防万一谈判不成,我丢了脑袋不在话下,要是祸及于她,我做了鬼也会内心不安的。” 傅雁书听得他居然要让傅雁容留下,更是吃惊。怔了半晌,问道:“可你若死了,她又怎么办?” “当然希望她不必再念着我,另寻归宿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得阿容垂青,这一生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郑司楚倒是丝毫不虚。他最初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经有了男友。后来郑昭和申士图都有心撮合他与申芷馨,他自己也很满意,可申芷馨偏偏并不喜欢他。感情上连遭两次打击,郑司楚虽然用兵如神,却对婚姻之事已渐渐绝望,只觉这一辈子非得孤身一人不可。只是认识了傅雁容后,两人情投意合,最终结为连理,郑司楚已是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决意要结束战争,来和北方谈判,固然是他早存厌战之心,为傅雁容着想也不可小视。虽然铁甲舰建成了,一战扬威,可他知道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了三个半省的实力,北军却已经开始了铁壁合围,铁甲舰威力虽大,充其量不过让南方的末日延迟几年而已。只有趁现在一场小胜,和北方言和,才是彻底解决之道。 只有和平到来,我和阿容才能安心过日子。 他想着。此时夜风吹来,这两个身属南北的少年名将都陷入了沉思,一时间都不言不语。半晌,傅雁书道:“司楚兄,夜冷了,我安排一个房给你住吧。不过会有士兵站岗,你也不要到处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多谢雁书兄。”他听得傅雁书称自己为“司楚兄”,这句话一出口,就是他已经承认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了。谈判的事现在还不知最后如何,不过个人的事已经大获全胜。他与傅雁书虽然死斗过一场,可对他并无恶感,反而十分佩服。说完了又道:“我来时,宣鸣雷兄要我传一句话。他虽然不敢过来,但要我代他向邓帅灵前敬一支香。”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个贼子!师尊便被他害了,他还敢说这话?” 郑司楚叹道:“两军交战,宣兄也是不得已。回去后,他曾背着人痛哭一场,说对不起邓帅。” 傅雁书听宣鸣雷竟会痛哭一场,大感诧异,只是他既然恨宣鸣雷入骨,仍然只会觉得他假仁假义。不过郑司楚这般说,他也不好对宣鸣雷破口大骂,说道:“你回去也转告他一句,万一谈判不成,战火重开,我定要取下他的首级以祭师尊亡灵。” 郑司楚暗暗失笑,心想宣鸣雷现在已经有了铁甲舰,单打独斗,傅雁书兵法再强也不会是他对手了。先前一战,宣鸣雷因为冲得太猛,不顾一切,铁甲舰中炮无数。虽说舷炮对铁甲舰威胁不大,但连中这么多炮,自然也有损伤,现在正在船坞中紧急抢修。而这也是郑司楚能够说服那些主战派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了铁甲舰,实力已不及之江水军的五羊水军全无取胜的可能,现在打过去,若被北方看破底细,不顾一切地打过来,南军仍有全军覆没之虞。他道:“是,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司楚兄,请你随我来吧。明天冯大统制也会来主持师尊的国葬,届时我会将此书交上去。” 他领着郑司楚上了楼。这儿便是昔年郑司楚奇袭时杀来过东阳城临时帅府,那回郑司楚放了一把火把半个府第都烧了,现在重建后尽复旧观,全是很新的房子。郑司楚进了房,傅雁书又关照了几句,退了出去,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郑司楚躺了一会,听得门上有人敲了敲。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傅雁容拎了个食盒站在门口。他笑道:“贤妻,怎么有劳你给我送饭?” 傅雁书听他称自己为“贤妻”,脸颊微微一红,走进来道:“人家怕你饿坏了么。来,吃吧,天晚了,就是点粥,不过倒有点鸭肫肝。” 郑司楚听她说起鸭肫肝,想起宣鸣雷说过她最爱吃东阳城新昌记的鸭肫肝。当初傅雁容刚被南军抓住时,他还曾买了点去看她。想到这儿,郑司楚笑道:“是新昌记的么?你也陪我吃一点吧。” 傅雁容白了一眼道:“本来就是两人份的,你以为只给你吃啊。”说着,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碗,盛了一满一浅两碗粥,把满的粥推到郑司楚身边,又从食盒里拿出几盆小菜,却是四荤四素,各是两冷两热,一份鸭肫肝,一份水昌肴肉,热的是葱油竹蛏和文蛤蒸蛋。素食则是莴笋饼、香菜干丝和炒豆苗与蒸茄子,还有一小壶酒。郑司楚见几份菜虽然都很精致,但量却很少,倒和五羊城的清粥小菜相仿,笑道:“这么点啊,我还以为两人份有多少呢。” 傅雁容道:“你多吃点好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说着,先挟了好几片鸭肫肝,大概生怕郑司楚来抢。虽然以前也曾一桌而食,不过这么亲热地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坐下来,啜饮了几口酒,又吃了点菜,只觉心中喜乐平和,一时间都忘了战争仍然不曾结束。 傅雁容嚼了两片鸭肫肝,小声道:“司楚,刚才你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再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希望他能一力促成和谈。” 傅雁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哥哥凶归凶,他总会明白的。” 郑司楚见她眼中仍然有一丝忧虑,问道:“阿容,你还担心什么?” 傅雁容放下了筷子,低声道:“妈以前跟我讲过共和国的诸位高官。那时她还说起你爸……郑国务卿,很是赞赏,说他心性平和,才能绝世,是治世之才。也说起了冯德清,却不是很赞赏,说他性情虽然恬淡,但有点偏执,不太肯听劝,好名而不知变通。” 郑司楚幼时在雾云城,曾听人说起过冯德清的一件佚事。有一次冯家因为漏雨要翻修房屋,结果屋檐下有个燕巢,工匠顺手拆了,冯德清见了大为震怒,说小鸟也是生灵,岂可为己之安居而坏小鸟之巢,定要让工匠原样恢复。工匠虽然认了错,但也说燕子都飞走了,弄好了巢也飞不回来,冯德清却根本不清。无奈何,工匠只得担了个巢。可人来筑巢还真个不易,每每捏到一半就掉下来,那工匠苦不堪言,最后还好用泥调了胶水在屋檐下重新捏了个鸟巢才算完事。只是这巢一直都是空着,也没有小鸟进来居住。当时说起这事时是在赞赏冯德清的仁慈,不过郑司楚年纪虽小,却觉得冯德清这人未免太偏执了。巢已破了,非要工匠吃力不讨好的恢复,既无补于小鸟,也只让工匠多费事。 冯德清好名而不知变通。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份。郑司楚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道:“可娜夫人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傅雁容道:“何止于此。爹生前跟我说过,妈当初在前朝还做过礼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礼部司长,很了不起呢!当初丁帅和前朝大帅楚休红最后一战,丁帅已经被困住了,妈当机立断,让爹和毕炜将军冲入雾云城,才尘埃落定。共和国建立,妈曾经是居功第一。”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前朝大帅楚休红其实是郑司楚的亲身父亲,这般一说,可娜夫人岂不也成了郑司楚的杀父仇人? 她的脸色登时有点不好看,郑司楚自然落在了眼里。可娜夫人居然有过如此巨大的作用,他也闻所未闻。楚休红这个亲身父亲,他还是听母亲临死前才说,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可娜夫人为什么在共和国什么事都不做了?” 傅雁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爹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得妈说起过,其实大统制并不是她亲哥哥,她还有个亲哥哥就死在当初雾云城围剿五德营的最后一战中。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妈一直怀疑和大统制脱不了干系。我猜,妈也一定觉得大统制为人深沉,对谁都不信,所以自愿放弃一切权力,就和爹在一起。” 傅雁容说的,已是谁都不知道的隐事了。其实她也并没有听可娜夫人直接说过,只是傅雁容聪慧无比,只凭一言半语推断出来的。当初共和初起,是前朝的苍月公首揭其帜。苍月公亲生一子一女,还有个义子便是南武,后来的大统制。大统制起事,打的尽是苍月公的旗帜,但大事已成,他自觉这个义子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围剿五德营时暗中下令让程敬唐逼死了苍月公的亲生之子以绝后患。程敬唐对大统制无比忠实,知晓此事的金枪班士兵后来也都已被灭了口,因此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可娜夫人是何等人物,亲哥哥死在最后关头,她就算找不到证据也心有怀疑。大统制羽翼已成,已经成为共和国上下一律景仰的神明,她知道就算查明了这事,受害的也只会是自己和邓沧澜,何况事情也已经过去,因此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可娜夫人自己也没想到,傅雁容这个义女和她并无血缘,但才智丝毫不逊于她,竟然只凭了零星话语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吃完了粥,郑司楚本来有心让傅雁容留下来,但傅雁容脸一红,说妈和哥哥都在这儿,还是睡到妈房里去,收拾了食盒走了。她一走,房里又显得空落落的,郑司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方才傅雁容说的这些事。 这些,都是共和国中向无人知晓的秘密。他想起幼时和旁人一样将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光辉灿烂,从无错误。后来虽然也知道大统制同样会犯错,但那只是白璧之瑕,瑕不掩瑜。可是傅雁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统制其实是个极其阴险狠毒的人。 一个如此阴险狠毒的人,把持了共和国国柄那么多年,仍然没有过一个人怀疑。难道。政客总是有两付面孔么?也许,郑昭也是如此……自从母亲告诉他郑昭并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生身之父的仇人后,他对郑昭恨之入骨,可因为恪守母亲不得对他不利的遗言,只能再也不去理他。但现在想来,他也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有好么矛盾的遗言了。 母亲一定非常恨郑昭,同时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甚至比与自己生父的感情更深。他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藻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旁人都去参加邓沧澜的国葬去了。郑司楚和傅雁容因为尚不可在人前现身,便留在帅府。两人出不了门,便说些闲话,倒不寂寞,只是郑司楚总在想着那封国书的回音。傅雁书交上去后,冯德清会不会同意?如果冯德清是个识大体的人,他肯定也会认同的。可是冯德清同时也是个偏执狭隘的人物,也许他认为南方和北方势必不能共存,那么战争仍会继续下去。 但愿不要走到这最坏的结果上去吧。郑司楚想着。 天黑了下来。国葬很是冗长,会持续一整天,到现在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没回来。傅雁容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她这回也壮着胆子喝了口酒,结果呛得俏脸生春,满面绯红,郑司楚看得有趣,正想打趣两句,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声了么?郑司楚一怔,猛地站了起来。他刚站起,却听傅雁书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兄!司楚兄!” 郑司楚一听他的声音便凉了半截。傅雁书说得如此急促,显然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他开了门道:“雁书兄,事情不妙么?” 傅雁书一进门,见傅雁容也在,先点了点头才道:“司楚兄,上午我将你带来的国书给了冯大统制,结果下午在入葬前他告诉我,说绝不与叛贼谈判,还问我下书的是不是你,只怕你来的消息也走漏了。” 傅雁容惊道:“哥哥,你……”傅雁书和可娜夫人都不会扣留郑司楚,但冯德清却很有可能。傅雁书道:“阿容,你放心吧,我说司楚兄下完书后就走了,他只向我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扣下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多半会派人来确证,所以我即刻送司楚兄过去。好在码头上还是桓穆之在负责,他是个信得过的人,马上就走吧。” 没想到,这个前一阵还在和自己做生死拼的人,现在居然会来救自己。郑司楚心中一阵感慨,说道:“雁书兄,多谢你了。那,阿容就要靠你照顾了。” 这一次回去,只怕永远与阿容相见之日,他心里实是说不出的难受。傅雁容却道:“胡说!哥哥,我要和司楚一块儿回去!” 傅雁书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马上收拾一下就走。”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郑司楚心中百感交集,冯德清的不顾大局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道:“阿容,你可知道,回去的话……”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傅雁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坚毅,郑司楚心头突觉温暖无比,拉起她的手道:“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只是,我有可能又要和雁书兄决一生死了,不管我们谁死了,你都不要怪活着的那个。” 傅雁容眼里已是泪花闪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这两人好不容易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变成死敌,她心里实在难受之极。郑司楚道:“那收拾一下,马上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冒险,结果全无效果,最坏的打算却成为了现实。郑司楚坐上了傅雁书的马车时,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冯德清,这个有恬淡温和之称的人,同样有着执拗的另一面。世上之人,看来想要看透也是难上加难。 到了码头,傅雁书火急叫来桓穆之,让他安排郑司楚坐来的船只让他们回去。那艘船只是艘小船,混在船队中谁也认不出来,送郑司楚来的几个南方水军在北军营地里,开始还惴惴不安,不过恒穆之对他们有礼有节,招待得也不错,他们都已定下心来。突然听得风云突变,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解缆起航。傅雁容正要上船,傅雁书忽然道:“阿容,你要保重啊。” 傅雁容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暮色中写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是真觉得永远相见之期了。她再忍不住,哭道:“哥哥,你也保重。” 傅雁书看她上了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娶了费云妮做你嫂嫂了。” 费云妮是吏部司长费英海之女,这门亲事早就谈下了,费云妮当初和傅雁容也很是要好。听得哥哥原来也已结婚,傅雁容道:“哥哥,祝你和云妮百年好合。” 傅雁书挥了挥手道:“走吧。” 船很快就隐没在了暮色中。傅雁书一直看着江面,看不到船了仍然站在码头上。一阵江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他战袍乱摆,谁也看不到,这个向来不苛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名将眼里,竟然也有泪水淌下。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是师尊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闵维丘送他的《一萼红》。 这首《一萼红》邓沧澜生前吟过多次,也听宣鸣雷唱过,傅雁书都能背下来了。他扬声高唱起来: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傅雁书向来金口难开,但一唱起来,声音也极是响亮。歌声远远地飘过去,正坐在船尾的郑司楚却也听到了最后几句。他低声接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这两句是郑司楚那一日决心与傅雁书誓死一战前临时改的。当时因为他结果本来那两句太过衰颓,所以改了两句以壮行色。只是现在唱来,豪壮的词句依然如此衰颓。 南北和谈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尚未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江水汤汤,风吹过水面,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方向。 第八章 共和新政 虽然陆明夷估计很快就有调令发来,让昌都军上前线,然而他却估计错了。岂但是他,连驻守在天水省的戴诚孝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共和二十六年四月起,南北双方仿佛达成了协议,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这当然并不是郑司楚提出的和谈的功劳,而是双方在短时间里都已经无法向对方发起攻击了。北方是因为大统制的去世,以及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被下狱治罪。这两件事对北方军政两界的冲击太大,特别龙道诚的亲信,在冯德清成为正式大统制后,连连挑起事端,称冯德清无德无能,完全不称职做大统制,所以必须下台。冯德情虽然有恬淡之名,但对这些言论打击却极其严厉。然而事情终究起来了,尤其大统制在日就不甚安份的文校,此时屡屡闹出罢课的事来。那些年轻学子也宣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和国的信条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议政的权力,一旦上层有误,平民也同样可以按国法将其罢免。这些话已经直接指向业已去世的大统制了,其实是林一木当初埋下的引子。林一木自知没有兵权,又曾因为在给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上署名而被架空,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制的位置,就必须以否定大统制为楔入点。虽然他自己因为召来的陆明夷最终并没有服从而被下狱,不过先前做的准备却开始爆发了。同时许多忠于龙道诚的卫戍也因为龙道诚被治罪而怠工,造成的结果就是学生闹事没人管,反过来越闹越凶。冯德清被搞得焦头烂额,也只能一个个地安抚。另一方面,之江军区长傅雁书上了封密报,说明南军已有铁甲舰,目前北军已远非其对手,只能采取守势,尽快将北方的铁甲舰开发出来,否则水陆并进的计划不能实现,只能被南军各个击破。冯德清自知不知兵,兵部司长邓沧澜去世后,由魏仁图补上,魏仁图看了后却大为首肯,说欲速则不达,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开发出能与南军铁甲舰相匹敌的战具,否则南方扼守大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北方根本无法打开局面。所以魏仁图下的大统制令是要各个军区继续休整,尽快恢复实力。 要恢复实力,自然征兵就是最大的问题。冯德清的共和新政实行后,采取了强制兵役制,一开始立竿见影,新兵大增。但仅仅到了四月底,新政实行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征不到新兵了。上面可以采取强制兵役制,但下面的百姓有手有脚,也可以跑。北方数省,尤其是东北四省和西北三省,地广人稀,有的是抛荒之地,去那儿开荒,便可既吃饱了饭,也不用让家中男丁被压着去当兵。所以实行强制兵役制以来,最大的结果并不是新兵大量上升,而是雾云城周围一带人口大量减少。雾云城的人口最多时能有八十多万,据估算,到四月底,已减少到七十万左右。 仅仅一个月,就有十万人离开了雾云城,这让冯德清大为震怒。强制兵役制是他发布的第一条重大决策,造成的却是如此一个结果,他自然下不来台,勒令各省太守加强对本地的人口核查,新迁入的人口一律登记造册,作为服兵役的依据,凡是隐瞒者,最重可按叛国罪处理。这一条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当冯德清说若不如此,兵源无法保证,这场战争就仍将旷日持久,所以刚恢复的议府也就再没有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了。 共和二十六年的下半年,在这种异样的和平气氛中过去了。这一场仗打到现在,两边都苦于粮草与兵员的不足,南北两方都对对方虎视眈眈,却又都不敢妄动刀兵。随着冬天的来临,年关将至。只是这一年年关,明显比往年要凋敝许多,即使属于大后方的西靖城里,市面上粮米油盐都有些不足,市民们平时说的话亦哀声叹气多了许多。 这一天陆明夷刚从操场上回来,一个亲兵过来道:“陆将军,董太守前来请见。” 虽然军区长和太守基本上都是平行的,但昌都省由于历年来几代军区长都非常强势,所以太守基本上成了个辅佐之人。现任西靖太守名叫董秉义,虽然也是个能吏,不过胆子很小,不愿出头,因此虽然他年纪比陆明夷大得多,却仍是依惯例自居下属,因此有什么事,他都是到军区长府来见陆明夷,而不是请陆明夷过去,措辞也是用的“请见”二字。陆明夷忙道:“快请董太守进来。” 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董秉文走了进来。一见陆明夷,董秉义的礼数更是十足,深施一礼道:“陆将军,下官董秉义见过。” 陆明夷实在有点不习惯他这般客气,忙还了一礼道:“董太守恕我失礼,请问有什么指教?”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才道:“陆将军,今日西靖城中三老来过一次。” 三老便是城中年高有德之人,通常民间有什么事总是由三老出面与官府交涉。陆明夷道:“有什么事么?”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吧。三老说,前几年屡生变故,如今方能稍有恢复,正是缺劳力之时。现在实行了兵役制,不问家中情形,一律要去当兵,家中男丁多的还好,少的却苦不堪言。陆将军,依下官之见,能不能变通处理?” 陆明夷对这些施政之事并不很熟,而且他是军区长,本来也和这些无关,大概是因为涉及兵役,所以董秉义才来和自己商量。他道:“董太守以为该当如何?” 董秉义又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陆将军,兵役制乃是冯大统制所定,自当遵从。不过万事终不能一例,各处有各处的不同。雾云城人口众多,谋生也要容易得多。但昌都省土地瘠薄,一户人家全都靠几个男丁养活,若是抽走一个,剩下的连活下去都难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陆明夷虽然不长于政事,但也明白董秉义说的并不错。雾云城里因为人口多,商铺林立,事情也要好找,真个没办法了,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友也能维持生计。但西靖城虽是名城,却不可与雾云城这种首善之区相提并论,基本上都是靠耕种为生。而西北也比不得东南土地肥沃,几个壮劳力在田里辛苦耕作一年才能保得一家衣食无忧,若被抽走一个男丁,有些人家也真个要活不下去。陆明夷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是兵役制乃是大统制制定,自不能违背,董太守可有两全之策?” 董秉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陆将军,两全之策倒也没有。现在军粮储备绰绰有余,而服役之人又要关军饷,因此下官觉得,若能将军粮以平价折合军饷发放给家属,如此便可解决男丁服役的后顾之忧。等秋后再以同样价格买回军粮,军粮也不会有缺损,对双方都有好处。” 董秉义说出了这个主意,陆明夷先是怔了怔。军粮储备向来有个铁律,不得移用。粮草为军中命脉,这句话可谓尽人皆知,一旦乏粮,再精锐的精兵也将不堪一击。董秉义这样的主意,实是触动了这条铁律,一旦在秋粮收割之前西靖城又面临上回五德营攻城这样的事,那昌都军区将有可能不战而溃。陆明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道:“不行”,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董秉义所言,也的确并非无稽之谈。兵役制不可违,但百姓更要活下去。董秉义想出了这个主意,自己也是没底吧。陆明夷看了看董秉义,这个一脸忠厚,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一直出奇地谦卑的人,也并不是真个那么忠厚到不通世事,其实倒是很狡猾地想让自己挑这付重担。不过陆明夷也明白,董秉义此举并非为了自己,所以他心里并无不快,便道:“董太守,此事真个可行么?” 董秉义见他来问自己,心想军粮在军中,只要你一句话,那总好办,顺口道:“只消及时被仓位补齐,便无大碍。” 陆明夷暗自好笑,心想这董秉义倒是死活不肯担责任,他道:“若董太守认为此举必要,小将便将太守之意向冯大统制请示,想来冯大统制应该能够理解。” 董秉义撺掇陆明夷做此事,就是不想担责任,可陆明夷说要向冯德清请示,还要明说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脸微微一变,心知这个年轻的军官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尴尬道:“陆将军,这个么……似乎不太好吧。” 他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谁知陆明夷道:“的确,请示冯大统制,实是不足取。若大统制同意,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了,若不同意,反为不美。不过军粮也应保证。董太守之策应稍作修改,可允许富户以纳粮代替服役,如此便两全其美。” 缴纳钱财来代替服役,倒也并非首创,过去就有了。只是那些都是劳役,兵役允许纳钱替代尚无前例,董秉义犹豫了一下道:“陆将军,这样做行得通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此时我早已向冯大统制提请,刚收到批复,大统制同意此事。” 董秉义大吃一惊。陆明夷代理军区长时,他对陆明夷实是很有点看不起,心想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居然爬升得如此之快,也是武人在这年轻吃香而已。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实是个极其深沉厉害的人物,比他的年纪要老成得多。他道:“陆将军,那就好了,下官实是多事。” 陆明夷正色道:“太守过谦了。董太守所言亦是上上之策,与小将所想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董秉义看陆明夷目光灼灼,更是心惊。这个年轻的军区长越来越显露出锋芒,但他反而更有了信心。刘安国做军区长时期,昌都军区并没有多大起色,但陆明夷成为昌都军区长后,昌都军区就渐上正轨。他正式接任还不过几个月,但昌都军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军容较之前大有进步。辞别了陆明夷,他走出去时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陆明夷很有一手,最难得的,他有手段,却又给人留有余地。这个少年人,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董秉义是个在政坛上翻滚多年的老手了,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将来的陆明夷会走上一条连他也未曾想过的路。 昌都军因为施政得力,所以兵役制的推行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另外一些省,尤其是没有军区的省份,兵役制受大了极大的抵制。 “凭什么强要当兵?家中男丁被抽走,剩下的还怎么活下去?” 几乎每个省,去宣传兵役制时都要被问这两个问题。战争持续了好几年,已使得百业凋弊。尚未被战争波及的省份虽然还算安定,可是大多比较偏僻穷困。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远方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因军功而得的犒赏拿不拿得到都是个未知数,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先要饿死,因此抵触的人很多。只是法度颁布,就必须执行,就算心有怨言也没用,一旦被查出逃避兵役,惩罚也相当严厉,因此新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招来了。到了六月间,新招收的兵丁有十万之众,全都送往中央军区所在的雄关城受训,准备训练完毕便开赴前线与南军交战。 与北军相比,南军的征兵也十分艰难。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下三个半省,之江省的兵源基本上招不到,只能是广阳、闽榕和南宁这三省去招募。申士图吐血后,先前在城头观战,本来抱定了必死之心,见宣鸣雷突如其来扭转战局,大喜过望,这般喜怒无常,又吐了一回血,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而联盟的十一长老会中,如今只剩下六个,最为关键的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重病缠身,余成功也已被人看不起,有人便提出重建十一长老会。这回重建,本来提议由高世乾为首,但先前铢两必争的高世乾这回却十分退让,说“高某才疏学浅,难当如此大任。且申公与郑公都还在,某岂可僭越?”话说得好听,可谁都明白高世乾是不肯再做这冤大头了。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南方逃过一劫,可谁都知道,再造共和联盟已经撑不了几年。一旦南方事败,这十一长老会的首领肯定要被当成叛首治罪,高世乾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最后,定下的十一长老会,仍以申士图与郑昭为前二位,第三位则是狄复组大师公。这大师公谁也没见过,本来在十一长老会中敬陪末座,几乎是个凑数的,现在把他抬到第三位,实是再没人了。第四位高世乾再不能推脱,只能担当,而第五位本应是余成功,只是余成功也力辞,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今后他已不能再担任实职了,于是第五位就是南宁太守梁邦彦,余成功勉强排了个第六。排到这儿,几乎已没人可排了,最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也被抬了出来成为第七。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礼部部长权利明分列八九两位。还有两个实在找不出人,有人便提议让郑司楚和宣鸣雷来。他二人一水一陆,是南军的顶梁柱,论名望完全当得,但两人都如此年轻,而且一个是郑昭之子,一个是申士图之婿,而申士图和郑昭都已朝不保夕,他们随时都可能要顶上,再加上身为战将,不可能整天在长老会与人扯皮,于是第十位就推选了闽榕省的许本贞。许本贞是高世乾的副手,政绩差强人意,资历倒是不浅,虽然名声不太大,倒也还能服众。不过长老会必须是个单数,因为投票时若是双数人选,又要没完没了地扯皮,最后一个选来选去,实在找不出人手,有人便提出先前主持改革赋税制度的黎殿元出任。黎殿元年轻也不算大,一直名不见经传,不过赋税改革,他很受申士图倚重,现在也算是后起政客中的佼佼者,勉强也算压得住阵脚。 就这样,十一长老会算是惨淡经营,又重建起来了。可是与第一次成立十一长老会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次几乎死气沉沉。第二届十一长老会中一大半都是凑数的,想召开一次会议只怕都难。而再造共和的旗帜还能打多久,谁都没有信心。 共和二十六年,南北双方都在拼命恢复实力,到了下半年也仍然没有大战事。宣鸣雷在铁甲舰修缮完毕后,曾经发起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傅雁书自知在江上无法抵挡铁甲舰,因此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战术,在岸边布下大批火龙出水,江面又布下水雷,宣鸣雷见无隙可乘,只得偃旗息鼓回返。 宣鸣雷回来时,郑司楚到码头迎接。上一次的和谈失败,让他心里多了一分忧虑,战争还在继续,现在南北双方形成了微妙的均势,较弱的南方渴欲借暂时的战具优势一战,而北方却坚守不战。显然,北方也在加紧开发对付铁甲舰的方法,一旦北方也有了铁甲舰,南方仅存的一点优势也将不复存在。 上了岸,南军诸将又一起商议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五羊城七天将,现在高鹤翎也被抽到东平城来了,南方陆军的实力大为增强。可是崔王祥上一次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宣鸣雷与谈晚同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局面打不开,北方的威胁却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狄复组的泰不华前来参加十一长老会的重组时,向宣鸣雷透露,狄复组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目标锁定北方诸多高官。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营,宣鸣雷却坐下来道:“郑兄,有没有兴再合奏一曲?” 因为军情紧急,郑司楚现在好久没练笛了。不过宣鸣雷提议,他也不好扫兴,拿出铁笛来与宣鸣雷合奏了一曲《一萼红》。虽然他们两人的风格都是硬朗豪迈,但这一曲奏罢,都觉得有点颓唐。曲为心声,两人都对未来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从曲调中透了出来。 放下笛子,宣鸣雷低声道:“郑兄,你以为狄复组这一次行动能有多大成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效果肯定会有一点,但只怕并不大。大统制死后,北方并没有分崩离析,可见北方的政府运转得比我们顺畅得多。” 郑昭和申士图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相继倒下,使得本来就松散的再造共和联盟越发难以为继。没有了申士图的郑昭的威望,现在主事的十一长老会形同虚名,再没有先前的高效。宣鸣雷却笑了笑道:“你也太悲观了。我倒觉得,这些日子,长老会做得挺不错,军费和兵源都有保证,而且第二艘铁甲舰也开始建造了。” “只是行刺……成不成功先勿论,靠暗杀来维持,只怕会让民心渐失。” 宣鸣雷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很认同狄复组高层的决策,但本身就是狄人,自然每每从狄复组出发来考虑,想的只是这些暗杀行动可不可能成功,并没有多想后果。他沉吟子一下道:“民心倒也不可不关注。不过民心本来就是鼓动起来的,我以前看不起那申公北,你别说,他现在倒很是卖力,大见成效。” 现在南方各部门中,运转得最为顺畅的便是申公北领衔的报国宣讲团,现在他们正巡回到东平城来。因为地盘小了,报国宣讲团要走的地方也就少了,演出的机会却多了。每到一地,申公北都会大张旗鼓地卖力演出。他口才极好,说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绘声绘色,演出后每每会有不少年轻人受到感召要求入伍,所以现在权利明干脆让征兵组跟着报国宣讲团走,每演出一回就当场征兵,三个月里,报国宣讲团走了十七个城镇村落,这次到东平城,随之而来的征兵组也带来了两千新兵补入各部。而申公北说起书来更是一绝,宣鸣雷铁甲舰力挽狂澜,在他嘴里越发足尺加码,说得神乎其神,宣鸣雷有一次心生好奇去听了听,听得他目瞪口呆,因为在申公北嘴里,他宣鸣雷简直已是神将下凡,一艘铁甲舰搞出了花团锦簇的战法,什么“狂涛七冲”,什么“五梅展”,宣鸣雷自己都没想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冲锋居然也能编出这许多名目。而听众更是听得心旷神怡,以至铁甲舰上的水军都大受尊崇。 郑司楚哼了一声道:“此人见风使舵,如果又被北方捉回去,他肯定会到处宣讲‘杀人狂魔宣鸣雷’临战前尿裤子的丑态了。” 宣鸣雷有点下不了台,嘿嘿一笑道:“他这人还真会如此。不过烂船三千钉,什么东西都自有其用。对了,上回你和小师妹去吊孝,傅驴子居然最后没扣下你?” 那一次去东阳城,郑司楚实有点顾虑,但宣鸣雷却保证说傅雁书这人虽然死板,但只要是下书去的,他定然不会留难。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他不愧是邓帅高足,极有才干风度。可惜,唉。” 他叹息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傅雁书确实很死板。只要南北双方还在交战,他虽然能把充任下书人的自己放回来,可作为敌将,就根本不会留情了。宣鸣雷道:“是啊。我这辈子向来不服他,可不服似乎也不成。上次如果不是有铁甲舰这个怪物,我还真不敢照你的话去冲阵。只是,唉,师恩未报,我却害了他老人家,傅驴子肯定是更恨我入骨了。”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对了,那第二艘铁甲舰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顺利的话,总得明年了。这一次驶来,一路上波折不断,如意机要带动铁甲舰还有点勉强,另外船身太重,吃水也太深,弹药都不能装太多,不然都要跟螺舟一样了。”宣鸣雷说着,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低低道:“我敢说,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肯定会比我们的第二艘出来得早。” 郑司楚没有说话。宣鸣雷说的完全没有错,南北双方交兵已久,哪边有了新战具,另一边马上就迎头赶上。以前一直是北方战优势,唯有铁甲舰南方占先了。其实对北方来说,建造铁甲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唯一的难点就是材质还跟不上。南方这次能建出铁甲舰,也是因为王真川开发出一种轻型钢材。北方只消在材质上一有突破,他们的铁甲舰肯定马上就能投入使用。到那时,南方就再也顶不住北方的再次总攻了。郑司楚想了半天,叹道:“也许,最后我们只有投降么?” 行刺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无奈之举,无益无补。郑司楚一直是这么想的,大统制被刺杀后,的确震动天下,但震动过后仍然一如寻常用。现在南方也差不多已经快到走投无路之际了,打下去,只能是勉强支撑,直到彻底崩溃。然而军中求战之心仍然很盛,特别是陆军,见上一次北军的总攻被宣鸣雷一艘铁甲舰化解,他们看人挑担不吃力,只觉再造出两三艘铁甲舰,定然能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北伐,届时北军定然不堪一击。郑司楚一开始也这么想,可听宣鸣雷一说才知道根本不现实。铁甲舰与以前的木质战舰全然不同,这一艘建出来后,从五羊城开赴东平,路上也出过好多乱子,甚至一台如意机都炸过,幸好当时舰上还有备用,紧急替换上才算渡过这个难关。实战后,宣鸣雷也发现铁甲舰不完善的地方仍有很多,铁甲舰虽然远比木船牢固,可船上装有巨炮若多放几次,后座力仍有可能震得船身解体,所以五羊城正在加紧建造的第二艘铁甲舰紫微号明年若能下水,就是侥天之幸了。只是就算天市紫微两舰齐出,完全压制住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可郑司楚也明白五羊陆军绝对没有轻易击溃北军的实力。虽说东阳城的之江陆军在上次总攻中损失极大,北军后起名将霍振武都淹死了,可北方还有两个军区可以补充兵员,傅雁书只消再死守几个月,到时就算水军被攻破,东阳城还是夺不下。 他们谈了一阵,都觉得想要打开局面实是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和谈确是上上之策,偏生大统制冯德清根本不想谈。也许,狄复组的刺杀行动可能会带来新的契机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不认同行刺,可现在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如果冯德清的后任能够同意和谈,这样战争还有望尽快结束,也不必两败俱伤了。 和宣鸣雷谈了一阵,又合奏了一曲。这回合奏的,却是那支《秋风谣》了。一边吹着笛子,郑司楚心里只是不住苦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如此渺茫的行动上,和平真的如此难得么?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到底是对还是错?挑起内战的,毕竟是南方而不是那时的大统制。他越来越觉得失望,那支《秋风谣》吹出来也是越发苍凉悲壮。 这场战争,真的要到尸骸遍野才能结束? …… 过了年,便是共和二十七年,南北之间的战争已进入第六个年头了。转眼到了五月,天气已热了起来,东平东阳两城里隔江对峙的南北两军现在交锋反而更少,四月宣鸣雷还曾发起过几次小规模攻势,五月就停了下来。因为傅雁书的防守极其严密,铁甲舰攻击也不能取得成效,只是白白消耗实力,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加紧训练新兵,尽快补充实力。只是南军众将得到细作来报,说北方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调度,久无消息的昌都军终于向东阳城增援。 昌都军大都是骑兵,他们出动后,显然是准备着再次总攻了。听得这个消息,南军诸将都是忧心如焚。除了昌都军的动向,天水省的戴诚孝军团也有向南渗透的迹像。与之江省的正面战场相比,戴诚孝军向南而来更让人担心。五羊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东平城了,后方没有实力与戴诚孝军团决战。如果戴诚孝军团一路蚕食,进一步压缩南军地盘,梁邦彦肯定率先投降,而广阳与闽榕两省也只能保得首府无虞,那些小城镇和村落则根本无法收复。失去了后方,只剩几座孤城,怎么还可能坚持下去?万幸郑司楚一直在训练的骑军这时终于发挥了作用。五千骑军由石望尘指挥,对戴诚孝军团进行机动作战。且战且走,且走且战,凭借骑军极高的机动力,不时向戴诚孝军发起游击,其间再伺机截断敌方补给,同时转移平民,向五羊城一带靠拢。南部蛮荒之地很多,因此申士图这么多年来一直鼓励开荒耕作,本来已卓有成效,现在这样一来这些成绩全都毁于一旦。此举也让戴诚孝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深入不毛,本想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被石望尘骑兵军无休无止地游击,补给有不接之势,于是放慢了渗透的步伐。据细作报告,戴诚孝一军甚至有屯田之举,摆开了架势要死缠滥打。 陆明夷骑马都在队伍中间。这支昌都军共有两万,此番故地重游,又要开赴东阳城助战。只不过,上一次陆明夷仅是一个微末士兵,这回却是一个军团之首。 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战了吧。陆明夷想着,见边上沈扬翼若有所思,他叫道:“沈将军。” 沈扬翼抬起头,打马过来道:“陆将军,有何吩咐?” “沈将军,你觉得此番可以结束南北之战了么?” 这句话问得有点大,沈扬翼垂下头想了想,低声道:“陆将军,依末将之见,只怕还很难。” 如果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将,说这样的话大概会被斥为将无战心,但沈扬翼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很明白良言逆耳之理,所以也坦然说了。陆明夷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 沈扬翼已经考虑过很久了,陆明夷一问,他马上道:“陆将军,如今南北之势已不成比例。南方仅有三省之地,定难以支撑太久。但广阳省向称富甲天下,闽榕虽有不及,也是富庶之省,积聚甚多,而且他们都有港口,可与海外交通,以其实力,仍然可以打下去,直至兵源耗尽。” 陆明夷道:“是么?戴将军出师已有月余,若他能攻到五羊城下,就算一时间不能攻破城池,也会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你还觉得他们有再战之力么?” 沈扬翼那一双有如鹰隼般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又低声道:“戴将军确是宿将。但小将看来,南军精锐,而且他们的将领大多远比戴将军年轻,陆军更是那郑司楚在主持,戴将军的行动恐怕难有实质性的进展。”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傅将军的计划,应该并不是让戴将军争于求胜,也正是保持现在的态势。” 陆明夷笑了笑。傅雁书现在接任了邓帅的兵部司司长之职,已是事实上的北军主将。他这般调度两个军团,肯定有一个大计划在了。戴诚孝军如果进展太速,反而无法得到昌都军与之江军的呼应,所以现在这情况应该正是戴诚孝本来就打算的。与王离和夜摩王佐说起此事时,那两人都没看出这一点,只是为戴诚孝的停滞不前惋惜。看起来,三将中为首的,的确应该是沈扬翼。他勒了勒缰绳,说道:“你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么?” 沈扬翼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曾想过,将来郑司楚很可能会接任昌都军区长,而自己在郑司楚麾下也有可能一展所长。只是这个估计居然全然落空,郑司楚已成敌人,甚至和自己还曾单挑过,可仍然无改于他对郑司楚的评价。他道:“陆将军,郑司楚此人,小将与其相识已久。当初他被以畏敌避战之名开革出伍,其实是因为想要奇袭楚都城。当时毕炜上将军中了五德营之计,全军大乱,郑司楚说敌军倾巢而出,后防定然空虚,率我们几百人全速疾驰,想要夺下楚都城。” 陆明夷对郑司楚的经历早就查了个详细,只是接上来的报告都说此人华而不实,胆小怯懦。陆明夷看了后,心里却是一股无名火。郑司楚如果真的华而不实,南北之战应该早就结束了。身为绝世名将的邓沧澜,身边有傅雁书和霍振武这两个后起名将辅佐,但在与郑司楚的对抗中还是负多胜少。如果不是因为北方雄厚的实力本就不是南方可比,易地而处的话,郑司楚只怕早已大获全胜,也轮不到自己出头了。现在听得沈扬翼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他不以为忤,反而更有兴趣,说道:“千里奇袭,果然是郑司楚惯用的。只是怎么会失败?楚都城还有重兵把守么?” 沈扬翼摇了摇头道:“郑司楚料事如神,当时楚都城根本没有什么兵。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留守的陈忠居然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本来想诈开城门,结果功亏一篑。等我们再转道回来,便逃不脱避战之罪了。” 陆明夷呆了呆。如果当时郑司楚多想了想,让别人去诈开城门,可能就成功了。毕炜主力虽败,却也不曾败到全军覆没,而五德营倾巢而出,大本营被抄,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时这一战真的就会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郑司楚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毕竟也只是人而已,同样会犯错。想到这儿,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沈将军,你那时也是受他牵连,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得晋升吧?” 沈扬翼顿了顿道:“不能算牵连。人命有通达,当时如果成功,我们的命也就全然不同了。” 陆明夷笑道:“命么?命终要自己把握。郑司楚自己不也在南方走出自己的路来了?” 陆明夷最早的目标,是西原的薛庭轩。薛庭轩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让陆明夷向往不已,渴欲有朝一日与其一战。西靖城下,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率大军而来的薛庭轩最终未能攻克西靖,铩羽而归,从此销声匿迹,陆明夷的目标中也就不再有此人。现在,他想要战胜的,就只剩下郑司楚。 郑司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决战。可惜,这场决战却不能与你平手交战,只怕我会有胜之不武之叹。陆明夷想着,心中不觉有那么一丝遗憾。 从西靖前往东阳,路途遥远,当中自然需要补充给养。大统制虽然不在了,但整个机制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五月中,他们到达乙支省,乙支太守金生色已派人前来补充给养。金生色本是天水太守,还曾列名南方的十一长老会,但后来反正重归北方。刚反正时,大统制对他曾责其变节,奖其反正。奖归奖,后来也就闲居在雾云城里。乙支太守本来是尹劲节,此人是前刑部司长龙道诚亲信,龙道诚垮台后,尹劲节自然也被拿下,金生色便重获起用,调任乙支太守。乙支是个穷省,和天水不能相比,金生色也赴任不久,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冯德清有令下达,要沿路省份接济前往东阳城的昌都军,他自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收集了一批粮草运来。今年戴诚孝军的行动使得南方的收成大大减少,但今年风调雨顺,广阳和闽榕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粮米大熟,加上海运通畅,所以南方今年并没有在后勤补给上有什么困扰。倒是北方,因为戴诚孝军大举南下,消耗极多,而北方由于实行兵役制使得劳力大减,估计只有平时八成的收成,乙支省因为向来比较穷困,秋后说不定会有缺粮之虞,金生色也更是担忧,来见陆明夷时这忧色仍未散去。 寒暄了几句,金生色把粮草交割了回去。他一走,陆明夷便陷入了沉思。这一路而来,他见到的诸省都是一样的残破。本来秋后是农人最忙的时候,可是他见到田里劳作的有很多都是老弱妇孺,问起来都说是青壮年都服兵役去了。昌都省因为有军区在,兵粮储备得多,董秉义又采取了以平价米代替军饷的方法,解决了家中劳力被抽走后的青黄不接问题。而别的省没这样的优势,乙支省这样的省,平时就得靠其他省运粮进来,现在劳力被抽走,又正值青黄不接,百姓的生活自然越发艰难。金生色到乙支省并没有很久,现在做得最多的不是劝农,也不是放赈,而是搜捕强盗。因为穷困,盗贼四起,势必要加强卫戍的力量。可卫戍是吃俸禄的,卫戍多了,种田的人相应也就会更少。如此一来,更难以解决粮食问题。金生色当初很有能吏之名,但天水省因为富庶,从来没为这些事头痛过,现在却真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昌都军过境,又要供应粮草,更使得他如同雪上加霜。 陆明夷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明夷想着,正想出去看看,忽听得沈扬翼在帐外道:“陆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神情却有点犹豫。沈扬翼这人很有决断,虽然陆明夷起用他未久,但如今他最为接近的齐亮、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四将中,他最看重的还是沈扬翼,觉得此人虽然枪术较王离和夜摩王佐稍有不及,却是个难得的大将之材。只是他也没想到现在沈扬翼会如此犹豫不决,不禁诧道:“沈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扬翼顿了顿,说道:“方才,有十余个乱民前来偷取军粮。” 陆明夷又是一怔,叱道:“岂有此理!斩了。” 敢来偷取军粮,那自是定斩不饶。可沈扬翼还是有些犹豫,说道:“陆将军,这些人衣衫褴褛,实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陆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陆明夷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沈将军,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偷取军粮,乃是大罪,若这等罪行也可网开一面,岂不是鼓励不轨之徒效尤?” 沈扬翼抬起头道:“陆将军,末将也知军令如山,但……但那些人,只是些妇孺啊!有一个还是背着个吃奶小孩的妇人。” 陆明夷只道乱民定是些不公不法的汉子,哪想到竟会是背小孩的妇人,呆了呆道:“真的么?” 沈扬翼道:“末将岂敢信口开河,因此未敢擅作决定。” 陆明夷想了想道:“走,去看看。” 沈扬翼领着陆明夷向后营走去。金生色运来的粮草还没有全部装卸完,一些士兵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圈。圈中,有六个人。确切说,是七个,其中两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还有四个中年妇人,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背上还背了个孩子。这孩子生得很瘦,却很可爱,还不知妈妈出了什么事,但这许多陌生人围着,也不知害怕,旁人一逗他,他就咧着嘴笑。见沈扬翼领着陆明夷过来,有个军官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看着这些人,心中便是一动。他的性子其实很是多疑,听得是妇孺来偷军粮,首先想的便是那伙乱军故意让女人孩子出头,好逃避罪责,本来打着个仍要严惩的心思,可是看到这些女人孩子,一个个面有菜色,分明饿了好久了。他走到那背孩子的妇人跟前,沉声道:“这位大姐,你丈夫呢?” 那妇人被抓到后,虽然也没挨什么揍,可是已一脸惶惑。听得有人问她,她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人,说道:“我男人当兵都一年半了。刚走时还寄钱回来,可寄了几个月就再没影子,我又生了这个小东西,这一年里,好坏撑下来,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原来你还是军属。怎么,没给你军属粮么?” 妇人苦笑了一下道:“军属粮,也得有才成。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就靠我一双手,上养老,下养小,种出来的本来就不够糊口,军属粮发不出,跟我说免掉了赋税就算抵军属粮。现在存下的一点也吃光了,我……我真得饿死了。” 她说着,背后的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小孩刚满周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是七八个月大,想必是大人没吃的,小孩也长得不好。沈扬翼在一边听着都有点鼻酸,他们都是军人,比这妇人更惨的事也见得多了,但听得这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又在大哭不止,谁都有点不忍心。那个军官看了看沈扬翼,又看了看陆明夷,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那妇人颠三倒四地说着,陆明夷一直不说话。待她说完了,沈扬翼见陆明夷一直不说话,低声道:“陆将军,请问该如何处置?” 沈扬翼其实已有网开一面之心了。陆明夷仍是沉默了半晌,这才道:“沈将军,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规矩定下了,却不遵守,那还要军规何用?” 沈扬翼听他这般说,心里已凉了半截。偷盗军粮,于律当斩。可是这回来偷粮的尽是些妇女孩子,这般杀了,他就算是个称职的军人,也觉残忍。但陆明夷既然这般说了,他也不敢反对,低声道:“只是,都要杀了么?”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道:“虽然这些乱民罪责难逃,不过情有可原,又是妇孺,而军规又不得有违。沈将军,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削去头发,以代斩首。” 沈扬翼本来心里已是凉透了,一听这话,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原来你也终究不忍杀人。”他道:“遵命。”因为心里快慰,声音也响了点。陆明夷又想了想道:“还有,这些人实是可怜,我们身为军人,本有保土安民之责,从我傣禄中拿些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粮吧。”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心如铁石,沈扬翼自是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主将心底,也有着柔软的一面。看着陆明夷的背影,沈扬翼又暗暗舒了口气。 处置了这些人,他回中军帐缴令。一进中军帐里,便见陆明夷正在案头读书。见沈扬翼进来,陆明夷放下书道:“沈将军,都处理好了?” “好了。” 沈扬翼缴完了令,正要出去,陆明夷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沈将军,请留步。” 沈扬翼不知陆明夷又有什么事,站住了道:“陆将军请说。” “沈将军,兵役法虽然保证了兵源,却也让百姓如此辛苦。你觉得,有什么良策可以两全其美?” 沈扬翼想也没想便道:“若要两全其美,唯有改良粮种,使亩产大幅增加。” 陆明夷一怔。他却从没想过这一点,问道:“这有可能么?” “自然可能。现在所用粮种,多是三十多年前由工部一个官员改良出来的。当初所用粮种出产要少得多,改用这种粮种,亩产平均多了一成。” 陆明夷更是诧异,说道:“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前朝吧?沈将军你倒知道的很多,哪儿听来的?” 沈扬翼道:“因为改良粮种的,便是先父。” 陆明夷又是一怔,叹道:“原来是令尊大人。令尊大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只是后来怎么不见提起?” 沈扬翼道:“先父是前朝工部官员,一辈子也就专注于改良粮种。只是他不善逢迎,所以屡遭排挤,后来郁郁而终,比帝国还去得早。” 陆明夷看着他,半晌叹道:“怪不得沈将军对这些如此熟悉。你也懂改良粮种的事么?” 沈扬翼有点尴尬,说道:“扬翼不才,先父去世时年纪幼小,后来从军,也从未涉足此域,对此实是一窍不通。”他顿了顿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想,世上定然也会有才士专注于此。只是现在工部全力开发军械,对这些便从不注重,因此没什么成绩了。” 陆明夷暗暗点头,心想沈扬翼的看法确实很独到。沈扬翼的父亲是旧帝国官员,当时还能改良粮种,虽然功劳后来也被人冒了,可做出来的实绩仍然造福苍生,直至今日。但改良粮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大笔资金不说,还要有长年累月的积淀。现在却事事急功近利,更何况战事旷日持久,本来工部司还会拨款对这些有关民生的事进行精研改良,现在工部司却几乎成为了一个兵工厂,全员都在研发战具,哪还会有人做这种事。 应该马上向冯大统制上书,要求工部司多关注民生。陆明夷想着,共和的信念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连民生都不能保证,别的都只是一句空话,战争想取得胜利也更难了。 这一日,陆明夷与沈扬翼谈了很久。沈扬翼说得越多,就越对这个年轻的军区长佩服不已。以前的陆明夷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的只是在战场上如何战胜敌人,可是从这一天起,他突然发现,想要战胜敌人,最关键的其实还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一个稳定与繁荣的后方。 只有后方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就算战场上百战百败,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兵役制表面上似乎解决了兵源问题,事实上却是饮鸩止渴,已伤害了共和国的根基。如果不能与沈扬翼说的那样在粮种改良上取得突破,兵役制实是得不偿失,今天那样来抢军粮的乱军也只会越来越多。虽然还在行军途中,陆明夷马上就修成一本上书,让人火急送往雾云城。 这封上书的内容主要也就是三点,一是兵役制的弊端很大,不宜过于强行推广,否则会使得民众生计艰难,伤害到国家根本。二是工部应该拨专款专人,保证民生方面的研究。第三点,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明夷说综合前代各项措施来看,现在这种土地国有,让民众耕种,按收成缴纳赋税的做法实是最没效率的一种。他提议,现在可以从权,将土地代替入伍安家费分发给军人家属。这样一来,这部份土地因为不需缴纳赋税,民众耕种肯定会极其上心,另一方面连安家费也省了,而市面上只要有余粮流通,从中也完全可以赚取差价以弥补赋税的损失,因此两全其美。同时军人得到军功后,也以土地作为奖赏,如此也会鼓励军人立功,而战后军人的安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三点陆明夷是和沈扬翼谈了很久所达成的共识。他们两人虽然都不是仕人,但都是好学多思之人,这一点虽然只是两人交谈,却翻阅了大量书籍,最终觉得这样种,目前是最好的办法。一方面这部份私有的土地并不多,不至于动摇共和国的根本,但以分地来征兵,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分出的地成为私有,那些人耕种时也会尽心尽力。当了兵,就有了私有土地,不必再缴赋税,如此一来征兵的难度也大大降低,远比现行的强制兵役法要有效率得多。陆明夷这些年一帆风顺,已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军区长,现在更是有意增加自己的政治经验。因为他觉得,现在共和国的三元帅都已去世,五上将也仅存了两个,自己资历虽然不够,但军政两边都有建树,战争结束后,下一任大统制更是非己莫属。只要自己当上了大统制,定能一展拳脚,让这个国家真正蒸蒸日上。 军队一路南行,陆明夷也是踌躇满志。六月初,天气开始热起来,刚听得到蝉声的时候,昌都军平安抵达东阳城。而这时候,冯德清对陆明夷上书的批示也随着到了。 只是,与陆明夷预想的不同,冯德清在批示中逐条驳斥了陆明夷。第一条兵役制的事,冯德清斥其为危言耸听。因为实行兵役制后,军队一下子补充了很多,解决了兵源的难题。第二点则是以“事有轻重缓急”来批驳。冯德清说现在南北战事正酣,已是最为关键的时候,南方有了铁甲舰后,战力更已占据优势。民生虽然重要,但用非其时,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侧重点自是不同。对第三点,更是严厉驳斥,说陆明夷“恣意妄为,信口雌黄”。因为土地公有是共和国最大的信念,被认为是与帝国的本质不同。帝国时期,王公大臣占有大片土地,有些人更是坐拥良田万亩,就算荒年也能骄奢淫逸,因此一进入共和国,索性把土地全部收归国有,不允许私有,以防再出现这种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出现。冯德清这人虽然恬淡,但对共和的信念却是坚固无比,陆明夷说的分地实是触动了他心底这个不可侵犯的信念,因此冯德清一反常态,斥责极为严厉。若不是正值战时,陆明夷正带着昌都军前往东阳城,冯德清只怕要将他的军区长都给撤了。 看到这封批示,陆明夷的心里凉了半截。不仅是一封上书被驳回,那种苦心孤诣作出的设想被斥得一文不值的失落感更让陆明夷心底难受。明明冯德清做出的决策效果并不好,却毫无转寰余地。难道,真如一辆马车上的乘客,清楚知道车子正驶向万丈深渊,却因为不是驾车人,就完全没有办法么? 陆明夷拿着这封批示呆了很久。一直顺利到现在,这次的打击让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第九章 三箭齐发 之江省的六月,雨水很多。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午间往往就是一场暴雨。陆明夷带队刚进入东阳城,便遇上了一场暴雨。在西北干燥之地呆久了的昌都军遇到这样的气候,实在有点水土不服,但入城时仍是丝毫不乱。 陆明夷本来以为一到东阳城,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谁知道到了这儿后,根本没看到要血战的样子,反而很是祥和,城门口出入的平民倒有不少,他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前来迎接的东平中军许靖持走上前来道:“陆将军,您来了。” 虽然许靖持算得上之江军区的二号人物,但陆明夷作为昌都军区的最高指挥官,照理应该由傅雁书亲自前来迎接。陆明夷虽然并不拘泥这些小节,但看到傅雁书没来,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问道:“许中军,傅将军没来么?” 虽然他的口气很平和,但许靖持也听出了陆明夷的言外之意,忙道:“陆将军,实是抱歉。本来应该由傅将军亲自前来,但因为江上刚与叛军意外接战了一场,傅将军只在召开检讨会,一时抽不开身,因此让我前来。” 陆明夷一怔道:“检讨会?” 原来这一段时间,东阳城的北军采取守势,南北两军连接触战都少而又少。南军同样没有打破北军坚守的措施,因此都能避则避,更多的时候两军巡逻船队只在江心对峙,对峙一段时间后再各自退却。南军因为有铁甲舰,北军攻过去会吃亏;而北军守得跟铁桶一般,南军纵有铁甲舰也没难以打开局面。于是两军心照不宣,都有意避免发生大的冲突。 只是无论如何避免,冲突还是逃不了的。就在陆明夷进入东阳城的前一天,江上发生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水战,起因是两军巡逻船队在江心相遇。以往双方都双峙一段时间后退却,这一次南军大概也已习惯成自然,刚一对峙便要退却,结果北军有一艘战舰得理不让人,当即冲锋开火。南军见北军竟然不按惯例,自然回头反击,两军便在江心爆发了战斗,随即规模越来越大。一开始因为北军抢到了先手,大占上风,但当宣鸣雷的铁甲舰一上来,北军便吃了个大亏,被铁甲舰迫得阵形大乱,只得撤回城下,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幸亏傅雁书在东阳城南门布防十分严密,宣鸣雷率铁甲船到得近前,见无法突破北军防线,便在东阳南门外耀武扬威地巡弋了一阵,这才转身回返。 这场突然爆发的激战规模并不大,总的来说双方损失也相去无几,北军一舰沉没,南军一舰重伤,没能拖回南岸也沉了,基本上是个平手,但傅雁书还是极其震怒。傅雁书曾经三令五申,要水军不得妄动,首要任务是坚守,这一次水军还是贸然行动了。检讨会上,傅雁书下令革去率先挑衅的那艘战舰舟督之职。这舟督名叫孙宗达,也算是个资格很老的军官了,比傅雁书军校还要早毕业两年,却也被傅雁书夺去职务,只保留了个军衔算是待罪立功。与这一战吃的小亏相比,让傅雁书更为震怒的是孙宗达的有令不遵,擅自行动,因此开了这次紧急会议,借处置孙宗达来整束军纪。 邓沧澜去世后,许靖持仍然是中军,不过现在他已退居二线,平常事务都交给副中军了,对军情他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因此说得很简单。只是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陆明夷听了还是暗暗颔首。 傅雁书真是良将。 他暗暗想着。一支军队,最重要的还不是单兵作战能力,而是军纪。因为军队是一个整体,一个武力天下无双的勇士,也经不起十来个新兵的围攻,除非那些士兵被夺去心魄,吓得自行逃散。与陆军相比,水军的军纪更为重要,因为水军更注重阵法。现在北方与南方又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都心怀忌惮,哪一方贸然出击,往往会吃亏,所以傅雁书才要求昌都军增援,试图打开局面。 陆明夷正想着,许靖持已招呼着一辆马车中驶来,说道:“陆将军,雨太大了,请上车吧,车里也好更衣。” 平时自不用以马车迎接,只是今天雨下得如此大法,陆明夷身上也已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见人,因此许靖持调来了这辆大车。陆明夷走上了车,许靖持也跟了上来,却见这辆车真是不小,有前后两舱。许靖持道:“陆将军,请您去后舱更衣吧。” 陆明夷走到后舱,后舱有个橱,里面挂着一套新的战袍,还有一块汗巾。陆明夷擦干了身上,换上战袍,却觉还算合体,心想这许靖持果然是个中军之才,考虑得很是周到。他换好衣服走出来,许靖持正坐在那儿,忙站起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坐下来道:“许中军请坐。”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许中军,现在南方叛军攻击多不多?若每打一仗就要开个检讨会,是不是太多了?” 许靖持道:“叛军现在攻击并不多,这些天里就更少了,今天这场冲突很是意外。”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现在东阳城里兵力如何?” 这个问题让许靖持犹豫了片刻,不过马上便说道:“水军和陆军大约都是两万。” 陆明夷差点要失声叫起来。平常的之江军区,因为侧重水军,所以水战队是三万人,陆战队两万。邓帅生前最后发动的那次总攻以意外的失败告终,水军损失不小。现在陆战队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满员兵额,水战队却仍然没能恢复旧观,看来,之江军区的征兵也是个大难题。与昌都省不同,之江省一直是南北交锋的最前线,兵连祸结,城民大多都已逃难,这样就算兵役法,也不能保证充足的兵源了。 陆明夷默默地想着,许靖持见他没再说话,也就不多说。车窗外,雨不住淌下,连成一线,仿佛交织着无数的珠帘。透过这张珠帘,陆明夷看到的是萧条的市容,店铺十间里关了八间,偶尔开着一间也不见有顾客登门。 若不能尽快结束战争,东平和东阳,这两座繁华无比的城池,也会沦落到高鹫城的模样吧。高鹫城是南宁首府,仅仅几十年前,还是天下有数的名城,但因为经历了多次战争,变得残破不堪,至今元气未复,以至于南宁省都无法恢复旧观,从一个很富庶的省份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只能依靠广阳省接济的小省了。 车子拐进了东阳城帅府。这帅府曾被郑司楚放火烧过一次,重修后也没什么装修,极是朴素。马车刚停下,陆明夷还没下车,便听得里面传来傅雁书声音,却是在厉声喝斥什么人。陆明夷和傅雁书也见过几面,印像中他这人十分温文尔雅,却不知也会如此声色俱厉,心想那孙宗达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资格也不浅了,傅雁书说处置他就处置他,此人的手段也真个了得。 许靖持领着陆明夷进了一旁的会客室,泡上了茶,陆明夷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傅雁书的声音。傅雁书越说越是严厉,他口才并不算很好,但言谈却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陆明夷等了一阵,听得检讨会结束,诸将开始散去,许靖持站起来道:“陆将军,请稍候,卑职即刻前去通报傅将军。” 许靖持刚出去,边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傅雁书。一见他进来,陆明夷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傅雁书已快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未克远迎,还望恕罪。” 两人都是少年得志的军区长,一主一客,身份相同,但傅雁书继承的是元帅邓沧澜的位置,邓沧澜本来兼任兵部司司长,细算起来傅雁书的地位要高出半筹,冯德清给昌都军下的调令亦是让陆明夷听从傅雁书调遣。傅雁书刚才对众将声色俱厉,但对陆明夷却很是客气,陆明夷还了一礼道:“傅将军,奉大统制之命,陆某率昌都军两万前来报到。” 傅雁书和陆明夷这一番商议,谈到了天色渐暗,已近黄昏。下了一天的雨,黄昏时倒放晴了。昌都军已在东阳城驻扎下来,两万大军占据了一大片营房,带队的王离、齐亮、夜摩王佐和沈扬翼四将都有点不耐烦,连性子最为沉稳的沈扬翼也有点耐不住了。 此番增援东阳,不同上一次增援天水。上一回胡继棠猛攻清穹城,他手下也是陆军居多,昌都军只是一支偏师。但之江军区以水军见长,陆军本来就不是很强,上次一战功亏一篑,陆战队损失也很大,昌都军此番前来,肯定要担当主力。然而连陆明夷都不知道这次到东阳城到底要执行个什么任务,四将私下商议,沈扬翼说无非攻守之间。东阳和东平两城隔江对峙,要打开局面,靠的仍是水军。水军北战队已有一半编入之江水军,实力大增,却不知傅雁书是只让他们担任防守之责,还是会抢滩作战。昌都军不长于抢滩,如果真要如此,务必要有的放矢地多加训练。 他们说了半天,有个士兵进来传话道:“四位将军,陆将军回来了。” 一听陆明夷回来了,四人不敢怠慢,整束战袍,出去迎接。刚到营门,正见有个年轻将领和陆明夷并马而行,说着什么,他们认得正是傅雁书,齐齐上前道:“傅将军。” 傅雁书看这四人中,其中一个正是昔年在昌都军徐鸿渐手下那个枪术极强的军官王离,另一个却是夜摩千风闹哗变时跟在他身周寸步不离的副将,心里不觉有点微微的诧异,忖道:陆将军怎么什么人都用?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也是兵法至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回了一礼,又向陆明夷道:“陆将军,计划你都已知晓,还望陆将军早作安排,切莫有误。” 陆明夷还了一礼道:“遵命。” 告辞了傅雁书,陆明夷在四将簇拥下回营房。一到营房里,还不等坐下,齐亮头一个按捺不住,问道:“陆将军,傅将军是个什么计划?” 陆明夷从怀里摸出个卷轴道:“阿亮,你先和诸位将军看看这个。” 齐亮接过卷轴拉开来一看,原来这是戴诚孝发来的最新战报。戴诚孝南下,比陆明夷接到调令稍早一些,至今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戴诚孝的南征军可谓进展神速,已经突入南宁省,马上就要进入广阳省。只是到了这时候,却有点后继乏力。南军后方守军并不多,但采取坚壁清野之策,收缩战线,不留粮草给敌军,戴诚孝孤军南下,虽然过村得村,过镇得镇,可是随着战线的拉长,补给越来越困难,在前线无法得到补充,只能从后方运来。虽然天水省已经尽数落到北军手中,但向来富庶的天水省经过先前符敦、清穹两次毁灭性大战,元气大伤,积粮消耗很多。加上石望尘的骑军不时偷袭,这支南军骑军虽然人数远不及戴诚孝,可是行动极速,战力极强,曾经奇袭东阳城,将当时邓沧澜必胜的战局都扭转过来,北军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现在戴诚孝军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押送护送粮草。用重兵护送粮草,虽然安全性得到保证,可十斤粮草送到前线的还不到一斤,戴诚孝疲于奔命,叫苦不迭。何况,据说郑司楚训练的骑军后续部队也马上就要出动,万一补给线被彻底切断,那戴诚孝这支南下的孤军说不定会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戴诚孝要傅雁书和陆明夷一定要给一个确切答复,如果能保证后防,那他仍能继续南下,依原先计划直捣五羊城,否则就只能半途而废,折返天水省,以图再举了。 齐亮正读着,身后探过头来看的王离忽道:“戴将军告急?难道要我们保障补给线么?” 保障补给线,最好的办法自是加强护送。可是护送的军队一多,本身也在消耗粮草,对现在本已捉襟见肘的补给又是一个致命打击。可是若不加强护送,南军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军又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戴诚孝一军南下攻击南军后方,本来就是为了分散南军实力,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可现在南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戴诚孝军牵制在了后方,如今真个骑虎难下。王离心想昌都军以骑军见长,担任押粮之职未免有点大材小用。却听陆明夷道:“诸兄以为,若我军加派人手护粮,南军会如何应对?” 王离想了想,说道:“南军应不是我军对手,定然闻风而遁。” 陆明夷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虽然王离有点夸口,但他说的并没有错。只是,并不是因为南军自知不敌。虽然南军的骑兵远少于己方,但那也是郑司楚按昌都军的方法训练出来的,陆明夷在守护火龙出水时曾与那支部队交过手,至今还没有忘记那个枪术高得吓人的无名敌将。有这等人物在,这支南军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精锐绝对不会下于昌都军,甚至,犹有过之。他们不会正面迎敌,只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南军希望的正是北军能大力加强补给队护送,这样就抽不出人手来担当主攻了。他道:“王兄,正因为叛军不肯迎战,我军又该怎么办?” 王离不由语塞。他并非不识兵法之人,知道陆明夷说的正是南军的用意。南军避开戴诚孝的主力,一味游击作战,采取的正是蚕食消耗之策。北军加大护送力量,正中南军下怀。沈扬翼见王离有点说不上来,在一边解围道:“戴将军若能成功杀至五羊城下,则南军势必难以兼顾,必将露出绝大破绽。只是,”说到这儿,沈扬翼顿了顿,但马上又道:“南军现在是郑司楚在指挥。以此人之能,采取的定是坚守城池,截断补给之策。戴将军若不能一举攻下五羊城,则全军危矣。” 陆明夷见他提起郑司楚时口气有些犹豫,不由微微一皱眉,问道:“那沈将军以为,戴将军能够一举破城么?” 沈扬翼又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还记得西原来犯之事么?” 戴诚孝如果能攻到五羊城下,几乎就是薛庭轩攻西靖城的翻版。同样是劳师远征,一路势如破竹,但后勤跟不上。薛庭轩最终还能及时退却,但戴诚孝一旦啃到硬骨头,攻不下城池,想退就难了。当戴诚孝行动时,陆明夷也觉得这是条好计,可实行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乱子?想来想去,也就是南军的应对完全没有破绽。南军自认无法南北两线作战,因此主力全到了东平城,后方则完全采取守势。只是这守势有章有法,滴水不漏,戴诚孝一军纵横千里,居然还没碰到一次大规模战斗,却不知不觉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想起来,南军纵然实力不济,但郑司楚的能力实令人心畏。 他正想着,齐亮已忍不住了。他见王离和沈扬翼两人说来说去,都没有一个好主意,便问道:“陆将军,那傅将军有什么计划?” 他这般一说,王离和沈扬翼心头都是一动,暗想自己当局者迷,这次昌都军前来,乃是受大统制冯德清之命,受傅雁书节制,傅雁书肯定有什么主意了,连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也都看向了陆明夷。陆明夷也顿了顿,这才道:“傅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军渡江出击。” 他话音方落,王离讶道:“渡江?”沈扬翼也惊道:“以攻为守?” 陆明夷点了点头:“正是以攻为守。” “以攻为守”四字,也正是傅雁书所定之计的名称。南军现在有了铁甲舰,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如果从陆路进攻,无法得到水军的支援。这也是目前北方明明兵力占优,却一直无法打破僵局的原因所在。戴诚孝一军出击后,因为进展神速,补给线拉得很长。保障这条补给线的安全畅通,是目前最大的难题,与其沿途护送,不如派出一支具有极高的机动力的部队捕捉敌军交战,这种不防之防比一味防御更为有效。王离将左拳往右掌上一击,赞道:“好计!看来,担此重任的,便是我们了?” 说到机动力,以骑射见长的昌都军可谓称雄天下,这也是傅雁书请求昌都军增援的原因。陆明夷道:“正是。” 王离的眼里亮了亮。他一直就希望能靠军功成名,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差点以叛逆之罪被杀。本来他都已经绝望,只是陆明夷意外地伸出了援手,让王离感激不尽。这一次显然又是立功的机会了,王离已是跃跃欲试。 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我军出击后,补给从何取得?” 王离本来很是兴奋,听得夜摩王佐这一说,心中亦是一震,忖道:不错,渡江容易,可过了江,该如何立足? 由于南军有了铁甲舰,已控制了大江水面,当昌都军渡过江去,南军水军定然会全力阻止北军水军接应,因此想靠水军运送给养,几乎不可能。而就地解决的话,更没有把握。虽然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重归北方,但之江省一带大江以南地区,从东平城到王除城,一直被南军牢牢掌握,昌都军也难以从这地区购买给养。这样算来,除非能速战速决,在短时间内就攻拔东平城,昌都军也根本无法在大江以南坚持太久。可是南军的主力都在东平城了,就算倾北方之命来攻,短时间里也不太可能攻下东平城,别说昌都军这支偏师。王离想到此处,也问道:“是啊,从天水运送么?” 天水已是后方了,确实可以运送。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天水元气未复,保障戴将军一部的补给也有点勉强,给我军的补给,已不能有多少了。” 王离失声道:“不能从天水补给?那弟兄们吃什么?” “出发后,会有随军储备。” 王离有点急了,说道:“靠随军储备,也就支持一个多月吧?” “加上士卒随身携带之粮,大约可以坚持两个月。” 士兵出发,粮食可以化整为零,先行发下。不过一个人携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顶多也就是十天之粮,其余的仍要靠船只运输。昌都军有两万之从,以北军水军的运输能力,随军的储备粮草顶多也就坚持一个多月。王离道:“只是,两个月里就能攻下东平城呢?” 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实在不大。” 如果说两个月就能彻底击溃南军,那只能说是轻敌。王离虽然心高气傲,可他也知道,虽然北军的整体实力要占优,而且兵源充沛,双方实力只会越拉越大,可两个月里是绝对不可能击溃南军的。照这样算来,昌都军渡江岂不是送死去的?可看陆明夷的样子,又并不见他惊惶,王离实在有点莫测高深了。他已吃过一次大苦头,不敢再和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再说话,只盼着旁人能够追问。 打破沉寂的是沈扬翼。沈扬翼道:“两月?” 陆明夷点了点头:“两个月,也是要我军能够坚守阵地,不可被南军偷袭得手才行,否则,也就是支持十天,然后退往天水。” 退往天水省,大约也得十来天的路程。如果粮草被南军偷袭得手,一把火烧光,昌都军退往天水省这一路势必艰难无比,十来天时间,路上可能会饿死个好几千。沈扬翼皱了皱眉道:“确是如此。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抬头道:“陆将军,可是工部有所突破了?” 王离一怔,心想粮草是户部调拨,关工部什么事,话还没出口,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叫道:“是我军也有铁甲舰了?” 陆明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一颌首:“正是。” 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比王离想到的要宏大得多,昌都军并不是一支保障补给线的偏师,而是北军已经开始的新一轮全面攻击的第二步。与以往不同,对再造共和军这个顽强之极的敌人,傅雁书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单方面速胜打算。即使天水省被北军夺回,五羊军仍然不曾崩溃,可见这支部队的韧性。要彻底击败这支强敌,唯有一步步来。因此,在邓沧澜丧礼刚结束,傅雁书就已起草了全面攻击的计划草案。 攻击共分三步。第一步,是戴诚孝的渗透攻击。虽然这一手看似较缓,却是攻敌之腹心。南军的坚壁清野,其实正在傅雁书预料之中。他也不认为戴诚孝一军能够立竿见影,一锤定音,直捣五羊城,但他们向南军后方渗透,使南军根基受到压迫,也迫使南军南北双线作战。在戴诚孝军攻击的同时,昌都军渡江作战,一方面保障戴诚孝军补给线,二来便是分散南军的实力。第三步,便是之江军区水陆齐下,同时戴诚孝与陆明夷也发起进攻。这一计划其实正是当初大统制定下的联合岛夷,攻击南军后方的计划变化翻版,只不过将南方后防施压的方向从东面改到了西面,陆明夷则是接过了胡继棠的棒。 当时的计划,由于南方与句罗达成同盟,句罗军攻击岛夷本土,最终未能取得多少成果。现在岛夷军被句罗攻得喘不过气来,已无余力来中原助战了,所以这一次傅雁书将大统制的计划作了一番改良,此役实是集中了中央、之江和昌都三个北方军区的精锐的共同行动,已是势在必得。戴诚孝虽然心怀忌惮,已有退却之心,傅雁书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无功而返。以攻为守,与其说是为了保障戴诚孝军的补给,其实是计划的进一步实行。戴诚孝军的行动已经取得了预期的初步成果,现在正是昌都军开始攻击的时候了。如果把南军看成一个整体,戴陆两军便如两根从不同方向扎入的尖针,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陆明夷的行动既对南军造成进一步压力,同时也保证了戴诚孝军补给不受影响,是眼下最为关键的一步。傅雁书计划中虽然早就定下让陆明夷行动,却一直有点忐忑。 戴诚孝渗入南军后方,在傅雁书看来其实有点勉强。戴诚孝不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将才,只是他的任务主要是牵制,而非主战,所以应该还能承担。可是在陆明夷这一路人马就完全不同了,南军不会容忍北军水陆齐攻,肯定会派出精锐来决战,而南军的指挥极有可能便是主帅郑司楚本人,因此这路人马的主将必须是一个能够与郑司楚势均力敌的干才。虽然傅雁书、陆明夷,还有霍振武三人是当初大统制一起破格提拔的三将,但傅雁书对陆霍两人都有点看不上眼。尤其当霍振武战死后,傅雁书更觉得自己眼光无差,霍振武不过一勇之夫,终究难成大器,而陆明夷显然与霍振武相去无几,亦非将才。但随着时间的过去,霍振武已成过往,被傅雁书同样归为一勇之夫的陆明夷却越来越冒出头来。看到陆明夷本人后,傅雁书从这个比自己年纪还轻的同僚眼里看到了洞察一切的睿智,才真正明白这个年轻的同僚能够出头,实非靠运气,将这计划告诉陆明夷后也多了几分信心。 即使陆明夷仍不是郑司楚的对手,但坚持两个月是肯定能够的。傅雁书也只需要陆明夷坚持两月,因为北军的铁甲舰已经快建成了,两个月后就能开到前线来。等北军的铁甲船开到,便能夺回大江的控制权,这样陆明夷所率一军便可以得到补充。到了那时候,陆明夷在北,戴诚孝在南,傅雁书则在大江,三路同时发起猛攻,南军再也难逃覆灭的命运。 此计名谓三箭齐发,计划十分恢宏,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特别是陆明夷这一军要在大江以南孤军奋战两个月,两个月的粮草说说容易,但陆明夷带来的昌都军有两万人,单按每个人一天口粮一斤计算,一天就要两万斤,六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万斤。即使以八万斤一辆的大车来装载,也需要十几辆,更不要说昌都军有大量马匹,这些马料也是个让人咋舌的数字。行动开始后,南军可能,不,以郑司楚之能,是一定会看准陆明夷军的这一软肋,向他的积粮之所发起猛攻。这批给养是昌都军到大江以南后唯一的给养,两个月里,在北军铁甲船未能投入实用前,是无法再取得补给的。一旦被敌人偷袭得手,岂但戴诚孝一军将崩坏,陆明夷这一军也无法立足,只能败逃,三箭齐发之计也将落空。傅雁书对郑司楚这个妹夫的能力十分清楚,妹夫归妹夫,终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定要将他消灭。南方的水军有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三人,自己要对付这三个人也相当困难,陆军从上算到下,却一直看不出有谁能是郑司楚的对手。不过,现在他已明白上天也眷顾了北方一次,异军突起的陆明夷是一个不亚于郑司楚的良将。 这两人碰撞在一起,那将是一场多么惊人的角力啊。傅雁书想着。只要陆明夷能和郑司楚势均力敌,确切说,只要两个月内不占下风,北军就已经赢了。南北的实力差距是一个迈不过的坎,郑司楚加上水天三杰无论有多么出色,也无法克服这一点。虽然五羊城是个海港,之江水军又在前线与五羊水军对峙,没有实力封锁五羊城船只出海,但戴诚孝军的行动卓有成效地切断了五羊城与东平城的联系。只要郑司楚无法速速击退陆明夷,东平城的积粮有没有两个月都未可得知了。 这是傅雁书这一计划的底气所在,陆明夷也深为首肯。当陆明夷将这一计划细细向四将说了,一直不太说话的夜摩王佐这回倒是头一个开口道:“真是好计!” 这条计策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也不在于战役的胜负,而是以高屋建瓴之势压迫南方。只要计划顺利执行,即使接战一直不利,最终南方也再无回天之力。当陆明夷说出了这计划后,齐亮还有点莫明其妙,王离和夜摩王佐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兵法运用到这等,真个已是神而化之,无迹可寻了。 他们心里都在赞叹。傅雁书崭露头角并不是新近的事,只是以前旁人一直觉得他是个水战天才,无可争议地接邓沧澜的班,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傅雁书不仅是水战天才,更是个帅才。王离道:“那几时出发?”刚问完,又接道:“事不宜迟,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陆明夷道:“不错,傅将军让我军休整三日,三日后过江。”说完,他看了四人一眼,说道:“各部即刻准备,不得有误。” 四将齐齐站起,沉声道:“遵命。” 四人正待出去,陆明夷忽然道:“阿亮,你先等一等。” 齐亮站住了,待另三人走了,他才道:“明夷,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称呼,现在越来越少从齐亮口中听到了。陆明夷迟疑了一下,问道:“阿亮,你觉得现在带冲锋弓队吃不吃力?” 齐亮道:“挺好啊。” 君子营三部,由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统领,而原先的冲锋弓队队长米德志因功晋升,已自统一军,离开了冲锋弓队,自然右队长齐亮就成为左队长了。齐亮的枪马在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并不算如何出色,兵法也没有过人之处,不过旁人都知道他和陆明夷交情匪浅,因此带队还算得心应手。陆明夷沉吟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低声道:“阿亮,这次行动极其关键,你千万要小心。” 齐亮笑道:“放心吧,绝不会出乱子。” 齐亮做事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什么大成绩,也没有大过失。陆明夷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阿亮,一切都看你的了,有事多和荀将军商量。” 君子营三部,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三将都称得上良将,就是执掌冲锋弓队的齐亮较弱。陆明夷实在有点担心他能不能挑起这付重担来,可是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当初他和齐亮一同入伍,因为年纪比齐亮小,常受齐亮照顾。后来虽然自己青云直上,已经和齐亮拉开了差距,平时接触得也越来越少,但这份友情仍是不减。只是友情归友情,这一次出击关系重大,他实在有点不放心齐亮,一直想让冲锋弓队的右队长来指挥。但这话若是明说,对齐亮的打击太大,所以一直说不出口。看着齐亮的背影,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 他也很希望齐亮能够多立军功,只是这一次行动干系太大。在他的计划中,君子营三部出击,冲锋弓队留守辎重,并随时接应各部。这固然是因为冲锋弓队人数太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齐亮。齐亮虽然不是出色的将才,但这一点还是应该能够做到的。只是军情万变,齐亮又缺乏应变之才,按部就班地来,他还能应付,真有什么突发事件,只怕齐亮会措手不及。因此陆明夷一直想让齐亮把指挥权交给新冲锋弓队的右队长。这右队长名叫荀先,新近提拔上来,为人很是精干,枪马也十分出色,连王离也对他称赞不已。不过右队长属于副职,让齐亮这个正职服从副职,陆明夷也知道他肯定会有不满,因此最终还是没有说。 也别把阿亮看得太低了。陆明夷想着。他虽然不算将才,终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有荀先辅佐,不会有什么乱子。他坐回位置上,取出傅雁书交给他的卷轴看了起来。 那是之江省大江以南的地形图。傅雁书还在军校时,就很注意收集各省地形图,只是苦于图纸绘制不精,往往同一个地方,几种地图居然大相径庭。不过之江省因为是他驻防的地方,傅雁书在执行任务时便对照实境进行修正,这份地形图便是他亲手所绘,远比陆明夷在军中图册里见到的精确。看着这地形图,陆明夷也不由暗暗心惊。与傅雁书有点看不起他和霍振武一般,陆明夷也一直对傅雁书不甚服气,觉得此人身为邓帅的得意门生,等若义子,自然晋升容易,未必有多少真实本领。只是经过了几次联手,他也在实战中看到了傅雁书的本领。陆明夷向来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兵法,对同僚,对敌人,都经过事无巨细的调查。对傅雁书和霍振武,他都曾对这两人详加调查。那时得到的结论是霍振武英勇过人,而傅雁书则沉稳缜密。现在看起来,霍振武的确英勇过人,却也有几分莽撞,以至中道崩殂,而傅雁书岂但沉稳缜密,此人智勇兼备,文武双全,实可称得上已超越了邓帅。 陆明夷看着地形图,一边盘算着渡江后的行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亲兵进来道:“陆将军,开饭了。” 陆明夷抬起头,只见那亲兵拎着个食盒子进来。他道:“吃饭了啊?”他专注于地形图上,连时间过去都忘了。那亲兵打开食盒,将一饭一菜一汤放在了案头。当初刘安国当昌都军区长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执掌昌都省没多久,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军中的伙房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只是陆明夷没什么口腹之欲,他做军区长后,每天吃的军官灶也不过一菜一汤,弄得本来比得上大饭馆的军官灶一落千丈,昌都省的大小军官对一刀一枪拼上来的年轻的军区长很是服膺,唯独这件事上不少人有腹诽。 吃完了饭菜,那亲兵进来收拾了,却道:“陆将军,沈扬翼将军一直在外等候,可要请他进来?” 陆明夷一怔:“沈将军?” “是啊。他来了一会了,因为陆将军您在用餐,所以他没进来。” 陆明夷心知沈扬翼这人不来则已,一来肯定有事,忙道:“快,快请他进来。” 那亲兵拎着食盒走出门去,外面沈扬翼正等在那儿。这亲兵还没开口,身后却响起了陆明夷的声音:“沈兄,你若有事,便直接进来好了,不必管我。”原来陆明夷觉得让亲兵去传仍然显得有架子,索性自己出来。 沈扬翼见陆明夷出来,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已将本部分派停当,只待出发。” 陆明夷麾下君子营三部,全都精锐无匹,而沈扬翼一部更是严整,所谓的战前准备,无非就是发一条命令下去即可。陆明夷知道他要说的自然不仅仅是这些,问道:“沈兄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他这话有点说笑了,想以此来缓和一下气氛,但沈扬翼的一张鹰脸仍是板得死死的,又躬身一礼道:“末将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请陆将军教我。” “什么?” “纵然工部司已经选出了铁甲舰,但南方肯定也在加紧制造第二艘铁甲舰。如果两个月后,他们这第二艘下水,那该如何对付?” 南军的铁甲舰已然抢在了头里,如果他们有了两艘,傅雁书能力再强,也不太可能挡住南军的猛攻,依然无法保障航运畅通,这样两个月后昌都军将随身携带的补给吃光,也未必就能及时取得补充。傅雁书向陆明夷说明计划时陆明夷也首先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见沈扬翼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笑道:“沈将军放心,南军不可能再有第二艘铁甲船了。” 沈扬翼一怔,也不知陆明夷这是哪来的底气敢如此断定。陆明夷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沈兄,外面不是说话的所在,进去说吧。” 一进屋,沈扬翼不待坐下,便急道:“陆将军,你说南军已经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前天,五羊城工部特别司船坞发生一起爆炸,第二艘铁甲船未尝建成便已遭炸毁。”陆明夷顿了顿又道:“他们就算重起炉灶,也不是一两年里办得到了。”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炸了?是事故么?” 铁甲舰是现在南军唯一可以凌驾于北军的战具,船坞肯定也防守森守,不容有失,因此沈扬翼觉得那多半是起意外事故。陆明夷道:“事故哪会如此之巧,这是南北星君联手做的。” “南北星君?” 这个名目沈扬翼闻所未闻,陆明夷道:“我以前也不知道。听傅将军说,陆将军有所不知,这些人乃是大统制昔年亲自统领的一批好手。” 原来大统制虽然死了,却遗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其中一样便是天星庄和南北两部星君。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天星庄主人许寒川将家底全部上报给冯德清。由于这一线以前完全由大统制亲自联系,冯德清根本不清楚,待知道大统制手下竟然有这般一支精于暗杀刺探的秘密部队,他亦是大为惊愕。冯德清的为人比较古板,在他心目中,大统制无比光辉,实在不愿相信大统制曾经利用这些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去监视共和国官员,可事实就是事实,冯德清总不能马上将他们解散。不过这么多奇才异能之士到底该怎么用也是个头痛的事,他自命光明磊落,不愿再去监视大小官员,因此将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一同编入了兵部司听用。邓沧澜去世后,南北星君自然也由傅雁书在统辖。傅雁书发现兵部还有这般一支身怀奇术的人马,当即交付给他们一个任务,让他们前去破坏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尤其是铁甲船建造基地。其实傅雁书对他们并不很抱期望,只是看到南北星君一直做的暗杀、监视一类的活,心想不给这些人做事,说不定又要若出什么麻烦来,索性给他们一件难上加难的活,省得节外生枝。谁知就在昨日,主持这次行动的北斗天官向傅雁书发回密报,说已发现南军的铁甲船基地,南军第二艘铁甲船被他们成功炸毁。得到了这个消息,傅雁书欣喜若狂,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打消了,这才敢于毫无保留地实施这个计划。 听得这消息,沈扬翼呆了半晌,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打草惊蛇了。” 陆明夷笑道:“自然南军会加强戒备,不过权衡之下,终是我方已经抢得先手了。” 沈扬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傅雁书跟陆明夷说起这计划时,陆明夷也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与沈扬翼刚才说的一般无二,也是南军造出第二艘铁甲舰来怎么办。傅雁书是后起这一代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而且受邓沧澜栽培多年,也有实战经验,是实至名归的名将。他也不喜欢冒险,所以这个计划只求稳,不求速。南军短期内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了,那么只要水军不发生致命性的低级指挥错误,北方一水二陆三支部队便如三根绞索,已死死套在了南军的脖子上,正慢慢地收紧,再也没有破解之法。当时陆明夷说还有一个问题时,傅雁书也有点意外,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现在看到沈扬翼欲言又止,陆明夷心头一动,笑道:“沈兄,你还想到什么?” 沈扬翼被他说中心事,干笑了笑道:“陆将军,其实倒不是紧要的事,末将是在想,狄复组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沈扬翼的这个回答距陆明夷的预料有点远,他怔了怔道:“怎么会提起狄复组?” 沈扬翼道:“陆将军,你发觉没有,狄复组近期闹出的响动很大?过去他们多半低调行事,但这几年屡屡出击,劫持报国宣讲团有他们,万里云叛变有他们,最后居然干出了刺杀大统制的事。末将觉得,这个组织很可能已经从属南方了。” 劫持报国宣讲团,还只算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万里云叛变,以及大统制遇刺,这两件事都算得上近期惊天动地的大事,特别是前者还是陆明夷亲手平定的。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当初在东阳城林宅的家宴上,邓小姐被劫持的事件,很可能也是狄复组下的手。陆明夷听沈扬翼说的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事,也皱了皱眉道:“是么?你怎么觉得狄复组会从属南军?” “陆将军,他们向来标榜是狄人复国,可是现在做的这些事对他们复国有何相干?倒是件件有利于南军。” 如果不是沈扬翼说起,陆明夷本来也不会多想。但听他说起来,陆明夷喃喃道:“是啊……” 狄复组和南北星君一样,也擅长刺杀刺探。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本领,狄复组连大统制都能成功刺杀,只怕能力还在南北两部星君之上。沈扬翼道:“因此末将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必须加倍小心,以防有人混入军中作乱。” 陆明夷道:“不错。” 防备敌人用间来搅乱军心,这是兵法中的基本,只是这一条以前看来也有点泛泛,现在却因为刚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手段,让陆明夷有了新的想法。陆明夷也并不喜欢用间,只是显然,用间亦是兵法中一大宗,不可偏废。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兄,还有什么指教么?” 沈扬翼这回却有点局促了,说道:“陆将军,恕末将无能,没有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从即日起,军中将岗哨增加一倍,君子营三营各级将领每天都要对本级进行一次清点,以防奸细混入。” 沈扬翼见自己所提的两个建议陆明夷都采纳了,精神亦为之一振,行了一礼道:“遵命。” 送走了沈扬翼,陆明夷心里却更有点沉重。在傅雁书告诉了他这个三箭齐发的计划后,陆明夷提出了两点疑问,第一点便是南方第二艘铁甲舰的问题,第二个,却与沈扬翼想到的不同,他当时问的是后勤保障。 兵法中说,“奇兵不可恃”,意思是说,为将者屡出奇兵,实是下下之材。因为奇兵虽然有时会有奇效,但这种策略太不可靠,实非正道,只能事急从权,偶一为之。明明有堂堂之兵可用,偏要出奇兵,那就是本末倒置。傅雁书对这一点也深有体会,所以他的这个计划正中带奇,仍是以正兵为主,实战中凡事先不求胜,只求不败,然后在这基础上争取最大的战果。这种看似保守的战法却有奇效,傅雁书向来都以此为前提,一路征战,战果辉煌。自从投入实战以来,傅雁书亲率水军几乎还没有真正地败北过。可是,这种战术虽然本身无懈可击,却也需要有充足的补给做保障。一旦补给出问题,势必前功尽弃,所以当戴诚孝提出补给线问题,昌都军就必须以攻为守,渡江出击了。只是这一路前来,陆明夷看到的是沿途的衰败景像,以及平民的苦状。以前他也不会去想这些,只觉那是后方官吏的事,前线的士卒总能有充足的口粮,只消运送时不出乱子即可。可是现在他却有了另外的想法。以民为本,是共和国的立国根基。若民心不稳,一不能保证后勤补给,二不能保证兵源,三则士卒无法摆脱后顾之忧,难有战心。傅雁书这个计划虽然步步为营,天衣无缝,可是终究有点失之太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假如征粮太多,使得源泉枯竭,百姓再也无法忍受,那该如何? 傅雁书听得陆明夷这么问起时,却是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陆将军是有此顾虑。不瞒陆将军,当初我也在担心此事,因此向冯大统制请示时,首先一条便是请冯大统制将此议交付户部司审核判定,看有无不可行之处。户部经过详细计算核实,说今年虽然收成较去年有所不足,但扣除一应消耗后,所得存粮仍可保障三军齐发所用的两倍有余。” 有两倍之粮,自然足够使用了。所以陆明夷也松了口气,可是他心里仍然感到了如此不安。户部只是用数字来计算,实际中却不能事事都最好的结果。纵然户部计算时已预留余地,可万一缺口太大,难以弥补的话,这个计划只怕会弄巧成拙。一旦激起了民变,则满盘皆输。现在听了沈扬翼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这个担心就更大了。 狄复组,最擅长的就是这些啊……如果他们并不是来搅乱军心,而是搅乱民心的话,那更是动摇根本,恐怕要大事已去。陆明夷本来已被傅雁书说服,觉得这并不成问题,现在却又提心起来了。他坐回案边,开始斟酌文字,想给冯德清大统制起草一封上书。可是等到写完了,看了一遍,陆明夷还是一声长叹。 南九北十,共和国的十九个行省,现在有十五个半是北方的。这十五个半的省份,占去了全国八成以上的面积。每个省的地形不同,风土人情也不同,要确保如此广袤的一片土地安然无恙,陆明夷根本无法想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是“增加巡逻”、“清查人口”之类要么泛泛而谈,要么大而无当,无法实行的措施。事实上,军队只能保证外敌不至于入侵,内部的平安还得看民心。只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大统制也被刺杀未久,举国上下都人心惶惶。这种情形之下,想让后方一直平稳有序地输送出辎重粮草,实在很难。 有一句话,陆明夷想了半天也没有落笔,那就是在他看来,北方虽然实力雄厚,现在也已经接近油枯灯烬了,连年战火,让百姓苦不堪言,如果再和推行兵役制这样强制征收军粮,万一有哪个地方发生动乱,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可能使整个北方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果真的全国混乱,是否也是个机会? 陆明夷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般一个念头。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世道越乱,也就越可能有力挽狂澜的强者出现,陆明夷真正的出头,正是在万里云自立造成的那一片混乱之中,否则资历很浅的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昌都军区长。只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闪,就又如浮沤般消逝。路上见到的那些来偷取军粮的妇孺的模样仿佛仍在他眼前。虽然乱世更能够出头,以前的陆明夷也一直觉得只要能出头,踩着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听了那个来偷军粮的妇人的哭诉后,他主里多少有点不一样了。虽然有上回上书遭冯德清斥责的先例,然而,犹豫了半天,他仍是写了上去: “末将以为,民之力,犹如井水,汲之不息,终有竭时,而今时已有民力将竭之相,故诸事皆应从宽,不可过苛。” 陆明夷这封上书以羽书很快发到了雾云城冯德清的案头。不过和陆明夷预料的不太一样,冯德清没说什么,连个回音都没有。不过据冯德清的文书事后说,冯大统制那日看到了昌都省军区长陆明夷将军的上书后,哼了一声说:“黄口小儿,竖子之见。”便扔在一边不理不睬了。 而此时,随着昌都军紧锣密鼓地渡江,傅雁书所定的三箭齐发之计,第二步也开始执行。 第十章 绝后之计 “王除城被夺下!” 这个消息报上来时,郑司楚、宣鸣雷以及谈晚同、崔王祥和叶子莱五人正在商议下一步的军情。听得这个消息,五个人全都一怔,宣鸣雷急问道:“北军有多少军队?” 王除城只是个小城,距东平有三百里。当初东平城还在北军手里时,丰天宝率天水军沿江东下,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王除城,从而压迫东平东阳两城。然而现在东平城在南军手里,北军夺取王除城后,当五羊水军出击,驻扎在王除城的北军就势必成为一支孤军,必遭全军覆没之厄,因此宣鸣雷实在不敢相信深通兵法的傅雁书竟会有这等急功好利之举。 也许,只是一支骚扰性质的偏师吧,想要分散南方陆军的力量。包括郑司楚在内,每个人都这么想。然而斥候的汇报却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初步统计,北方登陆王除城的陆军有两万左右,守军不支,已在撤回途中。” 两万左右!这绝对不是一支偏师了,而是一支主力!难道北军新一轮的总攻发动了?可是他们却绕道三百里外的王除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叶子莱叹道:“如果是高兄守王除城,应该不会那么快陷落了。” 他突然开口,旁人只道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谁知却是这么句没要紧的话。几个人中,崔王祥与他最熟,在一边没好气地道:“废话!若王除城驻个上万军,那他们根本打不下了。” 因为现在王除城的地位并不重要,所以只驻了两千士卒。这两千人,抵抗一下北军水军的骚扰还行,当两万大军压境,自然只有逃跑一条路了。高鹤翎现在调回五羊城去抵御戴诚孝一军的进攻,虽然他擅守,可就算他驻在王除城,充其量也不过多守一阵子而已。叶子莱听得崔王祥讥讽自己,本待反唇相讥,但见他左臂还吊着绷带,那是上回水战负伤,至今未曾痊愈,便也不多说了,只是道:“崔兄,你觉得北虏会从哪条路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军出击,驱散北方水军,然后陆军攻城,把这两万人包了。” 叶子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崔兄豪迈,只是不知要用多少人将那两万叛军包了?” 崔王祥是水将,但兵法水陆相通。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如果要包围吃掉敌军,必须有十倍之军。可现在南军满打满算,水陆都加到一块儿,连同那些还没有训练好的新兵,有没有十万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包围两万登陆北军?崔王祥说出口后也觉得失言了,因此没有反驳,只是道:“说包了当然也是夸张点。但水军出战,不论北虏的补给船过来,然后派一支人马围在城下,不用十天半月,他们必定粮草断绝,到时逃都逃不掉。” 崔王祥的这个对策倒是正解,谈晚同点了点头道:“不错。”说着,看向宣鸣雷道:“宣兄,你意下如何?” 宣鸣雷皱着眉头,正想着心事,不过崔王祥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从兵法上看来,崔王祥所言确实没有错,可是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异样。随着三省的重新倒戈,再造共和联盟实力大损,一共只有三个半省的地盘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北方都要远远强于南方,随着北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南方已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了。宣鸣雷向来不肯服输,就算走投无路仍要闯一闯,可现在,连他都已信心渐消。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得南军取得了一点水面上的优势,只是这优势太靠不住了,随时都会被北军赶上。只是北军这回的行动也有点让他搞不懂。夺下王除城固然可以对东平城施加压力,可是王除城的驻军要取得补给,唯有从两个地方。一是天水省,但天水省要给戴诚孝军补给就相当吃力,所以不太可能。另一个地方,便是东阳城了。只是南军明明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为什么还要渡江?虽然有王除城做基地,只是这个小城根本不能养活两万大军。他想了想道:“这事实在有点奇怪……” 谈晚同道:“宣兄也觉得奇怪么?”王除城的这两万北军现在更似是个诱惑而不是威胁。控制住江面,然后围困王除城,用不了太久,已大大超过了承受能力的王除城定然会面临绝粮之苦。只是谈晚同也实在不敢相信北军会这么不识大体,担心另有内情。 宣鸣雷道:“王除城要是得不到补给,完全是座孤城。以傅驴子之能,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此事做得如此冒失,定然有诈。” 谈晚同道:“难道,是诱敌么?” 宣鸣雷只觉脑中一片乱。说是诱敌,他实在想不出两万人怎么个诱敌法。两万人已是一个很大的军团,北方要是一下损失两万人,同样是个无法承受的损失,不太可能把这么一支精兵来施苦肉计的。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形图,扭头对一边的郑司楚道:“郑兄,你觉得傅驴子这回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地形图。听得宣鸣雷在说什么,他伸手接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道:“是么?”这地形图每人都有一份,宣鸣雷见他来拿自己这份,心知他定然想心事想得魂不守舍了,心头猛然一震。 郑司楚向来极其镇定,就算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现在这样子,实是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所致。宣鸣雷见他如此,也吓了一大跳。自郑昭和申士图相继吐血,余成功又被北军生擒过一次,声名尽丧,郑司楚已不仅仅是军中的主将,也成了再造共和上上下下的主心骨了,所有人都对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觉得只消郑司楚在,再造共和的大旗就不会倒,连七天将中以前并不很认同他的叶子莱,现在也对郑司楚服了个十足。如果被他们发觉得郑司楚心中亦在害怕,只怕未战先怯,军心大乱。宣鸣雷伸手到嘴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权帅,正是。” 郑司楚也不知他说什么“正是”,正要发愣,只见宣鸣雷目光灼灼,心头一动,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他一把抽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放在自己面前那地形图的边上,说道:“诸位,这地图其实用不着多看了。” 宣鸣雷见他说得很是顺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忖道:“郑兄真是个聪明人。”不过失态是被掩饰过去了,他实在不知郑司楚该怎么来圆地图不用看这句话。正在想着,却听郑司楚道:“北军此行,主要的目的,便是等着我们进攻。” 谈晚同一愣,马上道:“原来如此,他们是以攻为守,目的是为了保护插入南部的戴诚孝一军的补给线?” 郑司楚道:“谈兄说的正是。因此,要尽快拔掉这颗钉子。”他说着,站了起来道:“诸将听令。” 郑司楚职务上的这个“权”字眼下还没去掉,不过谁都承认他已经是实际的大帅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遵命。” “诸将各司其职,谨防有变。明日,陆战队第五部随我出击。” 东平城里的南军陆战队共分五部,其中第五部是骑步混合队。第五部的骑兵队也是石望尘一手训练出来的,虽然比不上郑司楚亲手练成的嫡系那样精锐,却也是现在东平城里仅存的骑兵了。如今再造共和一方的兵力总数已只有十二万余,其中闽榕省有两万,五羊有三万,最前线的之江省也就剩了七万左右。相比较,本来兵力不占上风的东阳城北军,现在总也有七八万之数了。也就是说,单论之江省正在对峙的两军,北军已经追了上来,甚至还有超越。何况,北军还有后备力量,南军却已经后继乏力。而东平城里的七万南军,其中有四万多是水军,陆战队一共只有三万,每一部只有六千。三月一战,陆战队损失并不大,只是自从戴诚孝向后方施加压力以来,兵源一直得不到什么补充,前线的征兵也十分困难,石望尘领着精锐骑兵队在五羊城一带与戴诚孝周旋,给戴诚孝造成了相当的困扰,可是也抽不出空来回援东平城,现在郑司楚要攻击王除城,不得不用骑兵,也只有第五部可用。诸人听了,既是心惊,也有点佩服,齐声道:“遵命。” 会议一结束,郑司楚正待让属下诸将过来即刻商议出师之事,却见宣鸣雷过来道:“郑兄。” 郑司楚道:“怎么,不去准备么?” 宣鸣雷眉头皱了皱,低声道:“郑兄,你难道不想活了?带了六千人去打王除,疯了么?” 会议上,宣鸣雷听得郑司楚说只带第五部去,就已惊得差点失声叫起来。王除城的北军有两万之众,而且是昌都军的精锐骑兵,郑司楚这六千人带过去,真与送死一般。 郑司楚道:“我当然还没疯呢。宣兄,你怎么怕了?兵法有云,兵不在多,只在运用之妙。这六千兵,我还觉得多了些呢。”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吹什么牛,你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这一趟,你明明没什么信心。” 郑司楚道:“兵力基本差不多,来的又是昌都军。昌都军的实力,我很清楚,要说信心虽然不是太大,倒也不至于没有。” 宣鸣雷又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行了,这儿没六耳,跟我还说什么场面话。老实说,你估计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也低声道:“好吧。老实跟你说,如果是旁人,甚至是毕炜将军还在,我想我至少也能有七分的把握击溃他们。” “现在呢?” 郑司楚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分开了,在宣鸣雷眼前晃了晃。宣鸣雷吃了一惊:“有五成?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顿了顿,低低道:“奇袭。” “我知道你最擅奇袭,可是只拿六千人去,还要攻城,这怎么可能?”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谁说要攻城?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要有十万兵,才可以攻攻城,六千人攻城,我这条命不当命,也得为军中弟兄考虑。” “那你到底想怎么进攻?” 郑司楚道:“昌都军新军区长陆明夷。那一次我带队奇袭时和他撞上过,此人年纪很轻,但枪马极其出色。这尚是余事,这人临危不乱,很有大将之风,当时我一路南下,势若破竹,就是被他挡得前进不得,害得阿顺也只能以死相拼。现在这人更是手握重兵,比那时更不好对付,五五之数,我可能还是有点吹牛了,就看这欺敌之计能不能成功。不过,此人年少气盛,往往容易目空一切,我这条欺敌之策还就是针对他的,说不定真能成功。” 陆明夷的名字,宣鸣雷自然也听到过。不过陆明夷是陆军,与他还不曾正面交过手,对陆明夷的本领他没什么印像。见郑司楚对此人如此忌惮,他不禁有点诧异道:“难道这人比傅驴子还厉害?” “这个倒不好说。至少,不会比雁书兄差。” 宣鸣雷听他说什么“雁书兄”,笑道:“郑兄,傅驴子虽然是你大舅哥,可他在战场上对你绝不会容情,该取你首级时,定不犹豫,你别以为他会看在小师妹面上留情。” “这个我也明白。”郑司楚说着,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一点我不如他了。” 宣鸣雷不由语塞,心想郑司楚样样都出色当行,就是有点婆婆妈妈的。他还记得当时以螺舟带郑氏一家渡江时,因为要把几个不肯听从自己的士兵关在螺舟里沉入江底,郑司楚误以为那几人难逃一命,居然有与自己火拼之心。他道:“是,这一点你不如傅驴子,也不如我。” 郑司楚苦笑了道:“自然。仁者爱人,战场上却不该胡乱发什么善心。唉,我只怕真的不适合做军人了。” 宣鸣雷吓了一大跳,心想私底下说说还没什么,郑司楚现在可是再造共和军的主帅,主帅居然说出这等丧气话,士卒若是听到哪还会有一战之心?他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郑兄,你可千千万万不要这么说!” 郑司楚说出来也知道自己有点失言,一般压低声音道:“是。宣兄放心,心肠该硬时,我会硬起来的。” 只怕你还是硬不起来。宣鸣雷想着,嘴上也没说,只是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我也不问了。反正,郑兄,祝你一战成功。” 他正待出去,却见郑司楚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转过身道:“郑兄,还有什么话么?” 郑司楚嘴又是一张,却仍然没有说话。宣鸣雷有点着恼了,说道:“你这家伙,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又要婆婆妈妈的了。到底有什么话?有屁快放!” 郑司楚苦笑了笑道:“是这样的。宣兄,我觉得,雁书兄这一回打的,只怕是三线夹击之策。” “三线夹击?” 郑司楚点了点头:“你想想,南方的戴诚孝军且战且进,马上就要打到五羊城下了,而昌都军这当口突然不顾一切渡江,而特别司造船厂又发生了意外大火……” 宣鸣雷皱起了眉道:“你是说,这场火其实是北方派人放的?” “很有可能。而且昌都军这样渡江,以雁书兄向不行险的性子,肯定有恃无恐。我敢说,北方多半也已建成了铁甲舰,有信心夺回大江的控制权,所以昌都军才敢渡江。” 宣鸣雷只觉头都“嗡”了一声,低喝道:“你为何不早说!” 郑司楚道:“事已如此,说了只是自乱军心。雁书兄派出的这两路人马,其实并不是骚扰和分散我军的用意,其实是三路进攻。只要北方的铁甲舰开到前线来,之江水军发起攻击时,昌都军和戴诚孝一军也会相应发起攻击。三线同时受攻,鸣雷兄,这就是当时大统制收买倭人来犯的故计,只不过这回更加凶险。” 宣鸣雷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郑司楚肩头,小声道:“原来,你当时就是想到了这些在害怕啊!” 郑司楚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害怕?”郑司楚自觉养气功夫炉火纯青,旁人休想从自己神情里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还是被宣鸣雷看破了。 宣鸣雷道:“当时你的左手尾指都在不住地抖。你大概自己都没发觉。” 郑司楚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道:原来我还有这么个破绽,自己都一直没发觉。 宣鸣雷苦笑了一下。其实一个人的尾指在微微颤抖,旁人哪会看得这般清楚。宣鸣雷也是在当初邓沧澜第一次领军来犯,大战在即,自己和他合奏一曲时才发觉的。那个时候,申芷馨也在边上,郑司楚的铁笛吹得意气风发,但宣鸣雷的耳音何等灵敏,听得郑司楚在吹笛时,带着一种极清微的“咯咯”声。这声音虽然轻得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可是在宣鸣雷听来很不舒服。他还专门看看到底是哪来的这声音,一看方知是郑司楚吹笛时,左手小指的指甲触在笛身上发出的。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郑司楚一到紧张之际,左手小指有时便会颤抖。好几年过去,后来一直没见郑司楚再这样,直到段夫人伤重不治后郑司楚心灰若死,不想再从军。宣鸣雷去劝他,两人在段夫人坟前对饮,郑司楚要给宣鸣雷倒酒,左手端着碗时又发出了极细的碎响。郑司楚还是没发觉自己的这个习惯,宣鸣雷却知道郑司楚实是心痛无比,这时和他打了一架,好分分他的心,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算起来,这回是宣鸣雷第三次看到郑司楚紧张了,心想再不说破,郑司楚一直憋在心里,一旦有什么差讹,可是后患无穷。 宣鸣雷道:“郑兄,所以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纵然智者千虑,可能也会有一失,而我却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得了,你这家伙,雁书兄别的可能比你强一点,论心计,他可不是你对手。”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那你说,有什么破敌之策?我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想好了一个后续的手段,不会把宝全压在这欺敌之策上。只是你没说出来,大概这主意有点阴险,你这假道学没脸说。放心吧,我姓宣的是个蛮夷,我去干!” 郑司楚叹道:“宣兄,别人看你一脸胡子,当你是个老实人的话,真要吃大亏的,你也真够鬼的。主意确有一个,也真的非你不可。” 宣鸣雷听他说真的是非自己不可,倒有点诧异,问道:“是什么?” “绝后计。” 宣鸣雷一愣:“刺杀冯德清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要刺杀冯德清,那可不容易。能不能成功先不说,就算刺杀了他,再来个大统制也是很快的事。” “那是什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个主意刚才他就一直在打,傅雁书这条三面出击的计划几乎没有破解之道,却也有个致命的漏洞。而傅雁书仍然一步步地执行,可见他并没有发现这漏洞是多么致命。只是对打击这个漏洞,郑司楚又实在做不出来。犹豫了半天,宣鸣雷却忍不住了,说道:“郑兄,别人不说,小师妹现在可是在南方。如果我们崩溃了,虽然小师妹有那个身份,可混乱之下,谁还能保她?你不说,是想害死她么?” 郑司楚和傅雁容新婚燕尔,两人也没过上多少舒心日子,每日郑司楚都在军中办事。偶尔回去一次,才能和家中的娇妻说笑一阵。一想到傅雁容,郑司楚心里便是一疼,犹豫了片刻,说道:“只是此计若行,我有点对不起北方父老……” 宣鸣雷有点火了,喝道:“你不肯说出来,那对不起的就是天下人!北方打到五羊城,说不定连你妈的坟都要被掘掉!”他知道郑司楚对母亲极是孝顺,别的话打不动他,说出这句来,郑司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果然,郑司楚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低声道:“宣兄,只是这计太毒了,受害的也多是无辜平民……” 他话还没说完,宣鸣雷眼里忽然闪动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想……这怎么可能!”刚说完这句,宣鸣雷又是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说非我不可,确实非我不可。” 郑司楚见他自说自话了一阵,低低问道:“宣兄,你猜到了?” 宣鸣雷抬起头看着郑司楚,沉声道:“我想,若没猜错的话,你是要釜底抽薪,让北方今年秋后颗粒无收。” 郑司楚的嘴角抽了抽。宣鸣雷虽然长相粗豪,其实也是个多智之人,显然亦看到了这一点。他道:“颗粒无收当然不可能。我算过,按北军现在的行军法,以平常的收成,只能稍有宽裕。如果能让他们减少两成收成的话……” 北方派出了三路大军夹攻南北夹攻,粮草供应肯定十分紧张。如果收成出现缺口,前线部队的补给又必须保证,势必要压缩后方民众的供应。因为兵役制,北方诸省的民众已经活得很是艰难。如果连口粮也被强征,那很容易就能够挑起民变。一个地方发生民变,就会影响各地,等到成了燎原之势,北方大军陷入一片混乱,那么北军这个无懈可击的攻击计划自然就无法顺利执行了。 这条绝后计也许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看到的生路了。只是郑司楚实在有点不希望把这条计划变成现实。他还记得那次奇袭东阳,为了制造混乱,不得已之下在东阳城里四处放火。战火,东阳城出现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挤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郑司楚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痛楚。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其实是自己下令烧毁的。想到这,郑司楚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自己身上。为将者,不可失去仁者之心。老师总是说这句话,说做一个军人,真正的职责是保护人民,而不是求胜。郑司楚也自觉一直都这么做,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条计划如果真的执行了,其实就是绑架了北方平民来与北军叫板。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更加地疼痛,低声道:“宣兄,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么?” 宣鸣雷本来想说“当然好”,可是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不说别的,就说宣鸣雷同族的狄人,关外的还多靠游牧,关内的却多已转为农耕。照郑司楚的计划,最容易挑起来的民变也就是这些狄人聚居区。而民变乍起,北军自然会派兵镇压,受苦的亦是他的族人。固然可以用一句“牺牲在所难免”来推搪,只是那毕竟是人命,不是草芥。他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好一阵,才泄气道:“郑兄,你的意思呢?” 郑司楚见宣鸣雷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精光渐渐淡去,知道宣鸣雷也觉得这样求胜实是不妥。他颓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吧,这种计,不行也罢。” 宣鸣雷呆了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已干得几乎要裂开。他喃喃道:“可惜了,计是好计……郑兄,怪不得人说好人不长寿。” 执行这计划,虽然也不一定能成功,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不执行这计划,再造共和联盟根本不可能抵御北军的这三路夹击,连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郑司楚苦笑道:“也别这么丧气。真没路了,我们拔脚开溜总可以吧。” 宣鸣雷又是一怔,心中有股莫名的寒意。他知道郑司楚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这话明明是万分沮丧,几乎已丧失勇气。他压低声道:“郑兄,你难道真的连半点信心都没了?” 郑司楚眼里有精光一闪,但马上就淡去了:“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宣鸣雷只觉心头一痛。现在的郑司楚,已是南方上上下下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这个屡出奇计的年轻大帅在,不论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想出办法了。甚至,连宣鸣雷都在这么想。只是很显然,郑司楚毕竟是人,不是神,除了那条无法实施的计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破敌之策来了,所以从来不绝望的郑司楚也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宣鸣雷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黯然,低低道:“也许……说不定……” 郑司楚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想了。这条绝后计伤的其实是北方民众,纵然能够得逞,后患也是无穷,再造共和联盟别想统一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此计若行,你们狄复组受到的损力将会极其惨重,我实在无法提出这要求来。” 再造共和举旗的初衷,就是打倒大统制的妄为,统一全国。虽然大统制死后这个理由有点貌似站不稳了,但不管怎么说,再造共和联盟的口碑总还不错。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狄复组真个着手执行这条绝后计,北方民众迟早都会明白那是受南方挑拨。即使这一次三线夹击最终无疾而终,北方民众也肯定会恨南方入骨,将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无可能打到北方去了,而狄复组将来多半再不会被人有半分同情。也就是说,绝后计的最好结果,也是南北保持分裂,而狄复组的实力受到大损。宣鸣雷哪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迟颖了一下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北方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郑司楚顿了顿,黯然道:“只是这奇迹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你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了?” 郑司楚看了看天空,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一次雁书兄定下这三线夹击之策,固然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但战况万变。如果我们能够击破面前的水陆两支大军,戴诚孝这第三路也将无功而返。”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硬拼了。宣鸣雷想了想,喟然叹道:“没想到弄到最后,也只有跟傅驴子硬拼。怪不得师尊以前常说,奇计不可恃。” “奇计不可恃”这句话,郑司楚却也深有同感。他道:“有时想太多了,反而自受其乱。宣兄,走到这份上,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说不定,上天也会关照我们的……” 郑司楚这话越说越没底气。说上天关照,能让南军转危为安,他实在也不敢相信。宣鸣雷显然也不相再去说这些了,他舒展了一下双臂道:“自然,为将者不死阵前,又将死于何处?我也要对天市号再整修一次,别让傅驴子再派人来烧了。” 本来船厂第二艘铁甲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第二艘有天市号做范本,改进了不少,本来应该比天市号威力强大不少,结果现在被一把火化成灰烬。郑司楚也猜到,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定然马上就要前来。虽然不知道北方这艘铁甲舰能不能超越天市号,但想来也是差不多。天市号碰上了对手,再不能如现在一般在大江上横行无忌了,因此整修就更加重要。他道:“是啊。宣兄,北军下一次的总攻,定然是水军为主力。只有你能抵住他,才谈得上别的。” 宣鸣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郑司楚这么说,他本想回答说“不用担心”,可自己心里却仍然有些担心。对旁人,宣鸣雷向来自信满满,即使是对阵邓沧澜,他也从未有惧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傅雁书了。宣鸣雷到现在,也与这个同门交锋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落在下风,以至于他对傅雁书有种隐隐的害怕。天市号建成后,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但很快这点上风也要失去,他心里又有惧意暗生。 这一天,郑司楚指挥东平城的陆军各部加紧操练。现在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各部就轮番上操场。操练的人太多,以至于操场一下子变得坑坑凹凹。等各部操练完毕,他也只觉身上有些酸痛。解散了各部,又视察了一遍,这才回住处休息。他现在把家也安在了军营里,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刚把马拴进马厩,内屋的门便“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却是傅雁容听得他回来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走到门口给他照明。 看着灯光下映着的傅雁容身影,郑司楚心头便是一暖,拴好了飞羽走过去道:“阿容,要你出来接我,真过意不去。” 傅雁容嫣然一笑道:“傻话!快进来吧,我给你煮好了粥,还切了一碟鸭肫肝。” 鸭肫肝是傅雁容最爱吃的小食,她准备了这些,一半是为了自己。郑司楚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先吃了一半?” 傅雁容有点委屈:“哪儿呀,我就替你尝了一两片……一两个而已。” 鸭肫肝一般也就是四五个切一盆。傅雁容说吃了一两个,其实已经吃掉一小半了,大概尝着尝着就停不下来。郑司楚竭力忍住笑容,跟着傅雁容走了进去。傅雁容将油灯放在桌上,从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了一钵粥和两碟小菜,说道:“来,你吃吧。” 傅雁容的厨艺其实不甚好,不过煮粥也用不了太多厨艺,只要文火慢炖,把米煮烂了就是。两碟小菜是一碟咸菜和一碟鸭肫肝,一荤一素,很是清淡。郑司楚倒了一小碗粥,慢慢地喝着,见傅雁容坐在边上给他补着一件衣服。她的女红也并不太熟练,针脚有点歪,不过比起她刚落入南军掌握时要好得多了。那个时候她把郑司楚的战袍补好了还给他,郑司楚见这补丁歪歪扭扭,甚是难看。现在虽然也算不得多好,却已细密多了。 她在邓沧澜府中时,自然很少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到了南方后慢慢学起来的吧。郑司楚想着,看着傅雁容在灯下的面容。她的肌肤本就光洁如玉,灯下看来,几乎有些透明。看着她,郑司楚心里忽然一动,一把握住傅雁容的手道:“阿容,你回北方去吧。” 这句话有点太莫名其妙了,傅雁容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郑司楚的意思,低低道:“你明天要出击么?别说蠢话了,你若战死,我也不活。” 郑司楚只觉心头刀绞一般。以往也曾经遇到过危险,但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自觉了无牵挂,哪一天战死,只当这条疲惫的长途走到了终点。可现在,自己又有了一个一心牵挂的人。他并不在意自己会战死,可一想到自己战死后,傅雁容在一片混乱中未必能够自保,心头就痛得难以忍受。他也知道,绝后计不能用,那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欺敌之策上。旁人中此计他可以十拿九稳,但陆明夷这人,郑司楚仍然没有十足的信心瞒过他。这条计若是失败,南方就再也对付不了北方的攻势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向北军投降。但自己已是南军主帅,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傅雁书不战而降,何况就算他提议停战,十一长老会也绝不会同意的。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打倒大统制独裁专横的初衷,现在几乎已经不提了,南北双方都只是为了战争而战。郑司楚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阿容,我……” 他想让傅雁容索性以个人身份先回北方,这样避免将来南方大溃败之下,自己已然战死,傅雁容也难以自保。只是这话几乎已是遗言了,实在不好说,正在舌尖上打滚时,只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郑兄!郑兄!” 宣鸣雷和郑司楚住的地方甚近,平时他也常得空过来一次,却不知这时候怎么又来了。郑司楚还没答应,傅雁容已道:“师哥,你来啦,芷馨姐姐和铁澜好么?” 宣鸣雷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只是他显然没心思和傅雁容多说,只是顺口道:“挺好挺好……郑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叔叔的同僚,第二组长伯颜大人。” 宣鸣雷身后原来还带了一个人,郑司楚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位,仅次于最高领袖大师公,这伯颜是第二组长,换句话说,也就是狄复组的第三号人物了。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上前道:“是狄复组的伯颜大人,未尝远迎,还请恕罪。” 宣鸣雷背后那人闪了出来,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郑元帅,狄部伯颜有礼。” 一见这伯颜,郑司楚的眼里忽地闪烁了一下,伯颜倒不以为意,说道:“久闻郑元帅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俊。” 其实现在的郑司楚有二十八了,已不能算少年了。郑司楚也寒喧了两句,引着两人进厅堂。一进厅堂,伯颜见这屋子很是狭窄,也就是寻常人家所住,不由叹道:“郑元帅真是克己。” 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 半夜了?郑司楚看了看窗外。果然,窗外昏暗一片,夜已很深了。他笑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他拿着油灯,扶着傅雁容上了楼。狭窄的楼道,人走上去时,楼板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傅雁容偎靠在郑司楚身上,也不说话。夜很长,但再长的夜终会天亮,他们却希望这个夜永远没有日出的时候,这短短十几级楼板也宁愿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楼板很快就走完了。上了楼,郑司楚将油灯放在床边的柜上,柔声道:“阿容,睡吧,很晚了。” 等傅雁容躺上了,郑司楚吹灭了灯,躺在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伊人在抱,夜凉如水,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般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也会如梦一般短暂。 “司楚,你为什么说停战没有可能了?” 黑暗中,傅雁容突然问道。她向来不喜这些军政之事,平时听都不愿听,郑司楚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打听个没完。也许,她也已经预感到最后的日子要来了吧。郑司楚道:“你别问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不,我想听,司楚,你告诉我,师哥带来的那狄人说了些什么?” 郑司楚知道自己这个聪慧之极的妻子已经觉察出一些事来了。他顿了顿,说道:“你真想听?” “想听。” 郑司楚慢慢将伯颜说的大师公之计向她说了。才说了一半,傅雁容插嘴道:“等等,狄复组真有这份能量么?” 郑司楚道:“多半有吧。不过这也多半是他们最后一次施计了。” 傅雁容道:“嗯。他们刺杀了大统制,又破坏了哥哥的这个决战计划,接下来北方恐怕会把他们当成心腹之患,会集中全力对付他们的。” 郑司楚叹道:“阿容,你也想到了?真聪明。” 黑暗中,郑司楚只觉傅雁容拧了自己一下,嗔道:“你啊,就会拍马。这谁想不到?不过司楚,你觉得狄复组是不是太奋不顾身了?” 这也正是郑司楚心中一直隐隐怀疑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狄复组这样不惜血本,到底为了什么?这话他连宣鸣雷也没敢问,一直憋在肚里,傅雁容却一下看了出来。他低声道:“是啊,你觉得呢?” 傅雁容道:“司楚,你读过一本《玄黄录》的书么?” 郑司楚也算博览群书了,这本却不曾看过。他道:“这是什么?” “是一个无名氏写的,关于几十年前与蛇人交战的回忆录,没有印行过,就一个抄本,我是在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那书里说,蛇人初起,势力很大,如果当时它们全力出击,人类连一年都坚持不了就会全军覆没。可是蛇人在最初的猛烈攻势后,却一下分散了力量,攻势也放缓了。一开始人们都猜不透那是什么用意,只觉蛇人是些野兽,根本不懂兵法,后来才发现,蛇人背后原来还有一个种族。这个种族本想利用蛇人来消灭人类,结果发现蛇人的力量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照这样下去,人类被消灭后,蛇人会是一个远比人类难对付的敌手,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有意让蛇人去送死,好让蛇人和人类两败俱伤。” 郑司楚没看到这本书,这件事也是闻所未闻,他诧道:“还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当时读到后专门按那作者书中的年表去对照,发现很多地方都跟大统制当时的行踪对得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一直跟随大统制的随员,所以知道很多内幕。他说,当蛇人被楚休红大帅……啊,就是你亲生的父亲扫平后,那个背后的种族就依附在大统制身后,只是后来被大统制看破,尽数斩杀了。他还说,这些人全都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很丑。”说到这儿,傅雁容顿了顿,又道:“司楚,你觉不觉得,狄复组也有点类似当初的蛇人,是被利用了?” 郑司楚啊了一声,只觉脑海中灵机一闪,说道:“正是!你是说就是这拨人在背后策划,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惜狄复组?” “不一定就是当年那支种族,但很多地方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郑司楚想了想道:“是啊。还有一件事,阿容,我还没和你说过,今晚来的这个伯颜,其实我以前见过。” 这回轮到傅雁容吃惊了,她道:“你见过他?他怎么不认得你?” “那是我扮成严青杨,到东阳城时的事了,所以他并不认识我。不过,我还记得他,那时他自称名叫白彦。白彦两字不就是伯颜各自去掉一半?刚才我还有意试探了一句,他却说他是头一次来之江省。当时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狄复组向来在北方活动,现在他们似乎更关注南边了。” 傅雁容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司楚,我猜,你大概就是在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所以一直没睡吧?” 郑司楚被她一口道破,说道:“是啊。我以前觉得狄复组只是为了将来谋求利益,所以与再造共和结成联盟。可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用意没这么简单,只怕别有用心。刚才听你说那些尖嘴猴腮的人的事,我就想,狄复组的大师公确实很有点类似当初那伙人。也许,大统制并没能消灭他们,其中有人逃了出去,现在想借机报仇,所以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南北双方打得越激烈越好,也因此毫不顾惜狄复组。” 他话音甫落,傅雁容便道:“是啊,司楚,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狄复组当初加入我们,肯定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可是到现在,他们做了那么多,似乎都是为了让我们能与北方对抗,全然不顾他们自己会受什么损失。还记得你在林先生家救我那次么?来抓我的肯定是狄复组。他们抓了我去,无非是想用来要挟阿爹,对狄人复国却是全无用处。” 郑司楚听她无意识地说出狄复组“加入我们”,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阿容现在因为自己,已彻底认同了南方。上次林宅那次劫持事件,狄复组劳而无功,还损失了好几个人,说到底,实是被郑司楚破坏了。不过狄复组自己也不知道,只道那一次邓沧澜暗中还埋伏下一个保护女儿的高手,因此并没有说起过。只是郑司楚回来后便已确认过,南方根本没有派人去捉傅雁容,自然下手的唯有狄复组了。这事后来他也跟傅雁容说过,傅雁容亦觉得郑司楚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猜归猜,郑司楚以前也从未想过狄复组做这些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时还对狄复组如此卖力地帮助己方而感动,然而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的卖力却显得有点异样,刺杀大统制,施绝后计,这些行动都有可能引火烧身,可他们根本没有顾及自己,不惜代价地为南方做事。难道狄复组是想在南方立国?想来实在不可能,因为狄人向居西北,东南一带只有零星狄人。想来想去,他越想越觉得其中神秘莫测,只怕另有原因。听傅雁容说起前事,他沉吟道:“果然……阿容,你说,如果真是这拨人在挑拨,那怎么办?” “你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消灭我们?” “这应该是最终目标,所以他们只希望人类的战火越凶越好。” 黑暗中,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内外都有敌人了,该如何是好?” 傅雁容叹道:“你啊,这时候就傻了。难道就傻呵呵地任由他们作祟么?司楚,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最好的停战理由,哥哥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亮。的确,自己这些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化解傅雁书策划的这次三路夹击,绞尽脑汁,连绝后计都想出来了,觉得别无他法。但办法总是有的,三路夹击正面已无法化解,可是从侧面还是可以对付。傅雁书虽然性情执拗,却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果他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只怕真的会竭力促成南北和谈。 郑司楚越想越兴奋,方才的一点睡意已荡然无存。他马上就想要起来连夜起草一份给长老会的文书,可是刚要欠身,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如果狄复组背后并没有暗中指使的人,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出卖盟友,而这消息一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也定然一落千丈。个人名声还是小事,但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种事,南军将再无士气可言,北方看到这状况,铁定不会同意和谈了。 这一晚,郑司楚辗转反侧,总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将来会是怎样,实在不敢去想。 第十一章 血火飞迸 共和二十七年六月十九日,当陆明夷带着几个亲兵在王除城巡视了一周,站在北门口的码头前停住了。 夺下王除城,完全兵不血刃,轻易之极,因为王除城的南方守军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昌都军的对手,立刻就退出了城池。现在局面粗定,陆明夷下令各部严守军纪,不得骚扰城中民众。他这支昌都军定名为君子营,军纪极严,真个秋毫无犯。看了一圈后,见君子营三部都已经扎下营来,城民也已平静下来,一些店铺甚至已经重新开张,自己的这条命令显然得到了不折不扣地执行。 与战斗力相比,君子营的军纪更值得骄傲。陆明夷想着。正是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君子营与冲锋弓队,称得上是如今北方最强的部队。接下来就该策划出击了,近期任务是以攻为守,充当戴诚孝军团补给线的防护,用不了多久,等水军的铁甲舰开到前线,就要向东平城发动正式攻击。陆明夷也知道现在这段时间南军肯定会集中力量对付自己,试图拔掉这颗楔入大江南岸的钉子。可以说,眼下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宁,全军即将面临一场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苦战。细作已然探明,有一支南军已于日前离开东平城,向西而来,毫无疑问,针对的必是王除城。 率军前来迎战的,很有可能会是南军元帅郑司楚。一想到这一点,陆明夷便觉得呼吸都有点急促。 那一次在东阳城,他曾经与一个前来奇袭的南将单挑,可是自己使出了全力也未能奈何此人。当时陆明夷便大大咋舌,惊叹南军中竟有如此智勇双全之将。本来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后来听沈扬翼说起,他才知道原来这人便是郑司楚。 真是名不虚传的名将。陆明夷赞叹之余,心里也有点苦涩。虽然那次单挑最终平分秋色,谁都没能奈何谁,但陆明夷也明白,自己是以逸待劳,郑司楚却是冲过了半个东阳城的疲兵。而单挑时,自己仍然微微处在下风,那么真正平手而斗时,自己恐怕仍然会不敌郑司楚的枪法。如果仅仅是枪法不如,那也不算什么,郑司楚同时深谙用兵之道,简直就是上天给自己安排的对手。 南军虽众,真正的敌人,其实也就是郑司楚一人吧。如果领兵前来的南将不是郑司楚,君子营的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挡住他们绰绰有余。但如果是郑司楚的话,即使昌都军兵力占优,陆明夷仍然觉得要小心行事。 他究竟会怎样发起进攻?陆明夷想着。南军应该不会将铁甲舰派来攻击王除城,因为傅雁书一直虎视眈眈,铁甲舰一走,东平城水军登时空虚。虽然南军一干众将殊非弱者,但陆明夷也知道他们不会冒这种险的。同时,他们也对郑司楚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南军肯定只会从陆路前来。王除城的两万兵,携带的粮草充其量只能撑过一个多月,还有大半个月可以在王除城里搜罗一些应付过去。当然,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陆明夷实在不相信郑司楚会有实力包围王除城两个月。 一边想着,陆明夷一边沿着城墙而行,一骑马如飞而来,到了他跟前。马上骑者身上也是寻常士兵打扮,但陆明夷一见此人,却大为郑重,那人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说着,从怀里抱出了两个小小的卷轴。 卷轴很小,一看便知是以羽书发来。陆明夷接过卷轴,见是两个,诧道:“怎么回事?发了两个?” “一个自北方而来。” 陆明夷将两个卷轴都打开来看了看,扫过一眼,眉头皱了皱,向边上一个士兵道:“即刻传唤君子营三统领过来召开前敌会议。”说罢,打马向自己的临时帅府而去。 现在各部都在加紧准备,一般若无极为紧急的事,是不会让君子营三统制一起过来议事的。那受命的亲兵心里也是一阵忐忑,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君子营的军纪果然名不虚传,陆明夷刚回到帅府,坐都没坐稳,传令兵便进来禀报:“陆将军,沈、王、夜摩三将军求见。” “请他们进来。” 三将齐齐走了进来,向陆明夷行了一礼后,沈扬翼道:“陆将军,出了什么意外之事么?” 这句话实是三人共同的疑问。王离虽然现在对陆明夷很服贴,可当初毕竟曾是他的前辈上司,出了万里云之事,靠陆明夷才逃得一命,至今也不愿多说话,夜摩王佐则因为是天水军转入昌都军,也不好太争先,所以率先说话的便是年纪最大,现在最受陆明夷倚重的沈扬翼了。现在君子营都在加紧准备迎击来犯的南军,陆明夷突然在这时候召集他们,三将实是难以大为不解,都担心会不会又出了什么突发事件。 陆明夷却迟疑了一下。沈扬翼和夜摩王佐还不算什么,王离心中却是一沉。君子营三将,他与陆明夷相识最久,知道陆明夷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婆婆妈妈。现在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他正想着,却听陆明夷慢慢道:“方才收到一份千里眼急报,叛军有一支人马前天离开东平城西门,正向王除城而来。” 所谓千里眼,是陆明夷暗中召集的一批细作。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里云自立这一次,若不是南斗千里疾行,追上了返回昌都省的冲锋弓队,使得陆明夷及时得到情报,陆明夷自知后来多半会情形大变。这件事给他触动很大,越发理解了兵法中的这句话,因此在他代理军区长时就已经在著手招募好手,组建这支千里眼了。现在要与南军决战,千里眼有一多半被派到了南方各处,但北方仍然还留着几处。陆明夷刚才收到的两份小卷轴,一份是监视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另一份却是西北方的一个千里眼传来的。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情况字数不多,写得很简洁,但也很明了,说叛军主帅郑司楚亲率大队人马向王除城而来,而南方水军加强了大江封锁线,显然是不准北军从水路增援王除城。 这两点陆明夷和君子营三将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郑司楚率领的南军在距王除城还有四十里的地方,突然一分为三,分别指向王除城的东、南、西三门。按理说,郑司楚兵力并不占优,不可能再分散了,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布疑阵,不让昌都军知道他也真正目标。 王离看了看卷轴,递给一边的夜摩王佐,对陆明夷道:“陆将军,南军这三路只怕有两路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点也点头道:“不错。三位将军以为,敌军最可能的目标是哪座城门?” 三将中,沈扬翼负责南门,王离负责东门,夜摩王佐则在西门布防。北门是紧贴大江的水门,因为有傅雁书的水军威胁着南方,南方水军不可能弃东平城轻出,所以北门不太可能受攻。当初水军送昌都军渡江,打了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却也相当仓促,粮草都堆在了北门,现在便由驻扎在北门的冲锋弓队负责守护。王离想了想道:“东、西、南三门,一般来说南门受攻击的可能性最大,东门其次,西门再次。” 夜摩王佐在一边道:“只怕不能如此一厢情愿。敌军出动了骑兵,多半为了增加机动力。南门受攻人人想得到,可能他偏去攻东西两门。” 陆明夷暗暗颌首。王离所言还是依照一般的兵法,夜摩王佐却想深了一层。他知道郑司楚最擅长的就是奇袭,因此不能以一般而论,很有可能最容易受攻的南门反而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将军,你以为呢?” 沈扬翼顿了顿道:“陆将军,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郑司楚这人用兵出人意料,如果仅仅认为他会反其道而用之,往往反而堕入其计策之中。南门确实最易受攻,我们觉得他有可能故意避开南门,可他偏偏就主攻南门如何?” 沈扬翼此言甫落,夜摩王佐便道:“是,沈将军说的也是。” 讨论的结果,便是三门哪一门都不可偏废,而各部之间传令兵都增加一倍,每隔一段时间都由传令兵例行汇报,如此来加强三部之间的联系。说完了此事,陆明夷又道:“另外,还收到一份西北千里眼发来的急件。” 这个急件,说与王除的战事没关系也行,说有关系也可以。卷轴中说,刚得到确切消息,狄复组今年会有一次大举措,将在北方控制的各省全面出击。大统制在日,就一直想解决掉狄复组这个神秘组织,但一直未能成功,可见这群人的手段非同凡响。他们要有大举措,也很有可能混入前线进行破坏,实不得不防。 王离看了一遍卷轴,其实这卷轴上的话陆明夷方才也都说过了,他仍然看得很仔细。看了一遍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些人真个这般神通广大?” “这些人都精擅步下击刺之术,虽然战场上效用不大,但乱军心、破辎重这些事,却也不得不防,三位将军回到防区,定要加倍小心。” 王离点头道:“不错。”他顿了顿,微微一翕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仍然没说。其实王离想说的是昌都军夺下王除城后,要坚持两个月,靠的全是先前运来的这批粮草。当君子营出击后,守卫辎重的就全靠冲锋弓队了。在王离看来,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齐亮只怕有点靠不住,但转念想到齐亮和陆明夷的交情真可谓亲若同胞,自己非但因为万里云的事,头上仍留着“从逆”的阴影,与陆明夷的交情亦不能与齐亮相比,再说自己以前看谁都不入眼,就算陆明夷,自己也没少在背后说他不行,现在再说这话,实在有点自讨没趣,因此这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他虽然没说,可陆明夷岂会不知。冲锋弓队本来是精锐中的精锐,可齐亮这个左队长确实是个软肋,但齐亮到底是自己的生死之交,陆明夷亦不想多说。他看了看沈扬翼,只见沈扬翼只是沉吟不语,正想让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么干,到底有什么好处?” 王离插嘴道:“当然是为了南方叛军解围。” “解围是不假,我是在想,对狄复组本身,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狄复组是南方叛军的一个分支,那倒无话可说。可是他们成立得远比南方叛军为早,现在是个联盟的关系。可是狄复组这么做,明明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就算能给叛军解围,他们自己也要损失得七七八八。” 这时沈扬翼道:“王佐将军所言不假,我觉得狄复组正是被南军收编,已成其一个分支了。” 沈扬翼上回与陆明夷说的,正是这个猜测,现在夜摩王佐也提了出来,陆明夷也觉得这种可能最大。他道:“看来狄人多半被南方蛊惑,甘愿为其前驱,以至于引火烧身也顾不上了。” 王离忽地一皱眉,陆明夷只道他话要说,顿了顿,却没听他说什么,这才接道:“但这些人暗中下手,不可不防。斥候先前来报,南军已有一支人马正向王除城而来,明日多半便要抵达。各部务心加强戒备,以求万安,防止狄复组趁机作乱。” 三将齐齐肃立,沉声道:“遵命。” 当三将告辞出去的时候,王离刚走到门口,听得陆明夷忽然道:“王兄,请留步。” 王离站住了,转过了身。陆明夷道:“王兄,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吧?” 王离见陆明夷直截了当地问起,皱了皱眉道:“就是这狄复组之事。我觉得,这些人只怕没那么简单。” “是么?何以见得?” 王离顿了顿,这才道:“先前万里云谋求自立时,我听说他与狄复组取得联系,狄复组答应全力支持他,万里云才下定了决心。可当时万里云并没有依附南方,因此我觉得,狄复组只怕并不曾给南方吞并,而是另有图谋。” 王离并不算一个很足智多谋,思维缜密之人,但这话却让陆明夷有点吃惊。当时万里云手下大将鲍霆带着不肯听从他命令的都尉封召进一部出城,陆明夷也在其内。那个时候,陆明夷让米德志以鲍霆的名义上去见那支狄人军,以事态有变,改日会合为由将那支狄人军支开,然后将计就计,斩杀了鲍霆,夺回封召进一部的指挥权。陆明夷本以为那支狄人军是万里云买通了的,现在才知道那是狄复组的人。他道:“还有此事?” 万里云作乱时,王离还是万里云的结义兄弟徐鸿渐的副将,很得其赏识,那时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万里云自立时的机密之事。王离这话一直憋在心里不太敢说,现在说出了口,也就打消了顾虑,接道:“不错。如果当时万里云不是一心要在昌都省自立,而是带出一支人马去天水助战,那天水战事必将全然改观。可是万里云根本不顾忌乔员朗成败,陆将军,你觉得狄复组如果真成了南军分支,会这么做么?” 陆明夷心里猛然一震。王离刚才所言,实是连他都不曾想到。他道:“难道,后来狄复组换了领袖,所以情形大变?” “这自然也有可能。只是,与其低估对手,不如高估对手。狄复组能够坚持到现在,我想肯定不会是一些傻瓜在掌权。” 陆明夷心里又是一震。他向来觉得王离是个勇力过人,而谋略不足之人,可就算愚者千虑,亦终有一得,何况王离还不算愚者。对狄复组,不论是傅雁书还是沈扬翼,包括自己在内,都有点低估他们了。这个组织连大统制都未能根除,实在不是那么简单。那么想来,狄复组这种怪异的举动,难道是另有深意?他沉思了半晌,问道:“那依王兄之见,狄复组为什么会不计代价地帮助南军?” 王离也皱了皱眉道:“这个也有点捉摸不透。我想,或者是南方叛军的人打入了狄复组内部,掌握了实权。” 狄复组成立在先,南方叛乱在后。难道申士图或郑昭竟然早在那时就有了叛乱之心,所以未雨绸缪,早做好了准备?这似乎有点说不通。如果是南方叛乱后再打入狄复组,想来也不太可有。狄复组显然很不简单,南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打入其内部掌握实权,而且狄复组上下都毫不怀疑,连明摆着要他们送死也都会前仆后继地冲上去?陆明夷想了想道:“王兄,你觉得还有别的可能么?” “恕我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王离毕竟不是个足智多谋之人,能想到这地步已是很难得了,谅他也说不出别的真知灼见来。他道:“好吧,王兄,你回营后多加小心,明日南军应该就到了。若不能破敌,我军只怕在王除城亦立足不定。” 打发走了王离,陆明夷独坐在椅中陷入了沉思。王离虽然没有说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但所说的这一切已让他想到了许多。的确,狄复组目前的行动很有点怪异,他们的所在所为似乎完全不计自己的安危。王离说那是因为南军中人掌握了狄复组实权,那自是不太可能,那么,王离有一点说的是对的,狄复组并不是单纯的狄人复国组织,而是被人利用了,而这背后之人,并不是南方? 这个念头让陆明夷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确,这样想的话,很多事就都可以说通了。为什么南方一叛乱,狄复组马上就与其汇合,此后的种种举动无不都在为了南方的利益。这样看起来,狄复组背后之人,其实希望局势越乱越好,并不是为了狄人的利益。而这等人,也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陆明夷抹了下额头。不知不觉,前额已尽是冷汗。刚收到卷轴时,他并没有太看重,若不是王离一句话,他还想不了那么多。如果自己的猜测不是很离谱的话,事实上,在表面上的南北之争后面,还有着一股暗地里推波助澜的势力。更可怕的是,直到现在,几乎没人注意到这股势力。这些一直隐藏在暗影里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明夷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色不太好,看样子明天会下雨。现在他隐隐觉得,傅雁书可能是低估狄复组了。他这个三箭齐发之计,从战术上来看无懈可击,可是最关键的还是后勤补给上。如果后勤补给出了问题,不仅计划全线崩溃,甚至会造成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北方都崩溃。不幸的是,这一点包括冯德清、傅雁书在内,谁都没有正确认识。 必须做好准备了,如果狄复组真的有着更深不可测内幕的话。陆明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切。北面,江声一阵阵传来,直如金鼓,便如一个巨人正在不住地逼近。 不能走错一步!他想着。即使是多虑,也应该未雨绸缪。 黄昏时,随着一阵闪电和焦雷,一场暴雨倾泻下来。这场雨让昌都军苦不堪言,城头的守军更是连觉都不能睡,每个人都紧张万分地盯着面前的夜空,生怕哪一刻突然杀出一支敌军来。 天越来越黑了,将近午夜,雨很然很大。沈扬翼又在城头巡视了一圈,回到屋里,只觉雨水都要把身体都浸透了。 这是沈扬翼在天黑后的第三次巡视。君子营三将中,他是最紧张的一个。曾经与郑司楚并肩作战,现在却成为死敌,上一次东阳城一战他更与郑司楚单挑受伤,虽然很清楚郑司楚实是留了情,但沈扬翼心底除了感激,更多的却是不服。 为将者,死于阵前乃是本份。郑司楚顾念旧情,手下留了点情,在沈扬翼看来几乎是种侮辱。可是他也很清楚,论枪马,自己苦练一辈子只怕也赶不上郑司楚。但武勇不及,兵法却不见得不如。 巡察完第三次,得到的仍是毫无异样。沈扬翼一边擦拭着战甲上的水渍,一边沉思。郑司楚究竟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要做到知己知彼,岂是易事?沈扬翼兵法甚熟,按现在的情形,昌都军困守在王除城中,外无接应,南军最好的措施就是封锁四门,围而不攻。只消两个月,昌都军粮草耗尽,再无回天之力。只是要围王除城,按“十则围之”的说法,起码得二十万兵。现在南方就算拼命征兵,也不可能有这个数。即使减掉一半,那也已是现在南军所有的兵力了,同样是不可能的。所以傅雁书才敢定下这条计,而陆明夷也敢执行吧,昌都军在王除城扎下根来,就仿佛将南军的一只胳膊死死地钉住了。待时机成熟,三路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同出击,南军也再不可能逃出生天。 但是,郑司楚会怎么反应?如果敌将是旁人,沈扬翼不会多担心什么。但一想到是郑司楚,他就实在无法将担忧抛到脑后。那一回郑司楚当机立断,在大败之势下决定反击楚都城的决断给沈扬翼印像太深刻了,以至于当郑司楚成为敌人的时候,沈扬翼一直有些不知所措。 郑司楚到底会怎么进攻?他正在想着,突然外面发出了一阵喧嚣。一听得这声音,沈扬翼将手中汗巾一扔,大踏步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只见雨中有个士兵急急冲了过来。一见沈扬翼,那士兵行了个礼,叫道:“沈将军,南门外出现敌军!” 终于来了! 仿佛一场悬在半空中的石头总算落地,沈扬翼反而踏实了许多。他整了整头盔道:“马上禀报陆将军,全军迎击,准备炮火!” 昌都军最擅长骑射和火器,守城并不如何出色,但这一次不得不守。虽然巨炮不能带过江来,小炮却还带了一些。沈扬翼很是细心,已将炮台都搭上了雨篷。虽说小炮的威力有限,可是有炮火助攻,自然更得心应手一些。他命令一发下去,那传令兵答应一声,又冲入了雨中。 郑司楚,原来你仍然攻我南门。沈扬翼想着,心里仿佛有一头猛兽正在呲牙。他很敬佩郑司楚,也正因为敬佩,所以他更渴望与郑司楚比个高下。 他走上了城头。炮台里,几门小炮都已褪炡了炮衣,准备施放。只是,城下却迟迟没听到有喊杀声传来,侧耳细听,只能听到风雨中传来的马嘶声,多半是那些来犯的南军正在安营扎寨,声音相当密集,看来人数不少。 难道,这儿是虚兵?不知为什么,沈扬翼反而有些失望。虽然他对郑司楚一直怀有畏惧之心,却也一直盼望着能与他正面一战。只是厮杀声迟迟没有传来,只有风卷着大雨,打得地上水花四溅。 东平城必须要有留守之军,所以郑司楚能带出来的,顶多也就是两万兵力。这个数字已经是南军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不可能再多。如果两万兵分为三路,每一路不到七千,也就与君子营三部持平。守城有利,攻守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攻方一般是不可能得手的。郑司楚深通兵法,不可能做这种分散自己实力的傻事,一分为三的话,其中两路定是虚兵。现在看来,南门外就是一支虚兵吧。 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就做出了这个判断。的确集中力量主攻一门,另两门虚张声势,分散敌方实力,这是郑司楚眼下唯一可行的策略。只是就算他把全部实力主攻一门,两万人对六千余昌都军,仍然不会有多少胜算。昌都军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原有的布防。等到攻击一方显示出真正的攻击目标时,再集中兵力,毕竟在城中调度远比城外要方便快捷。只是沈扬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因为他总觉得郑司楚能想出别人意料不到之计来。 这时那传令兵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到了沈扬翼跟前道:“沈将军,陆将军到。” 陆明夷也来了?那就是说,他认为南门是郑司楚的首攻目标了。沈扬翼整了整被雨淋得透湿的战甲,迎了过去。却见陆明夷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亲兵直接上了城头,一见沈扬翼,他道:“沈将军,南门外敌军有多少人?” “敌军一直未尝发起攻击,因此人数尚不清楚。不过听声音,应该至少有数千之众。” 陆明夷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说几千,当然只是个估计数。事实上,如果南门外敌军不少于数千,那就是说准是主力了,因为郑司楚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军队一分为三。沈扬翼道:“陆将军,是不是东门和西门外也都出现了敌军?” 陆明夷点了点头:“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派人过来禀报,说门外有至少数千的敌军出现。” 不可能!沈扬翼差点叫了起来,但这话马上又咽了回去。在郑司楚眼里,大概不会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吧。只是沈扬翼实在不知道郑司楚把有限的兵力一分为三,平均攻击三门到底是何用意。南军本来就在弱势,再这样分散开来,多半连一门都攻不破。他道:“陆将军,末将以为,三门之中肯定有两门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又点了点头:“正是。只是到底是哪一门?” 虚张声势的话,其实很好判断。可能喊杀声会沸反盈天,其实不过数百人,但只消正面一攻,马上就能看出是虚是实。实可以化虚,虚终不能成实。只是三门的南军到现在为止都仍然都没有进行正式攻击,现在这样的天气,也实在看不清敌军的虚实。陆明夷与沈扬翼两人看着漆黑一片的城下,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半晌,陆明夷忽道:“沈将军,郑司楚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郑司楚和陆明夷虽然都曾经在昌都军中,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的时候,陆明夷还是个大头兵,两人也向无交集。陆明夷那时就听说过郑司楚的名字,却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沈扬翼其实和郑司楚并不很熟,充其量不过是那一次在毕炜麾下一同冒了次险。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人胆略过人,又心细如发,不惜冒险。” “会冒险?” 陆明夷的眉头打成了结。郑司楚率两百人反扑楚城都的事,当时根本没人信,自然也不会有人提。不过当他认识了沈扬翼后,沈扬翼自将此事跟他说过一次。陆明夷当时听了便大为击节,赞叹不已。自古以来,堪称良将者,都不是畏头缩尾的人,有时也必须去冒险。现在陆明夷想起沈扬翼说过的这件事,心里仿佛触动了一点什么。他的右拳忽然在左掌上一击,低声道:“郑司楚,他定的也许是疲兵之计。” “疲兵之计?” “若我所算无差,这三门只怕都是虚兵,真正的实兵仍然隐身于后。他是故意以佯攻来让我军疲于奔命。” 沈扬翼皱了皱眉道:“只是,就算是疲兵之计,他攻不进来又有何用?” 若是旁人,被这样直言反驳,只怕会着恼,但陆明夷毫无不悦之情,只是道:“那沈将军以为是什么?” 沈扬翼道:“末将愚鲁,实在摸不透郑司楚的心思。不过以末将管见,以不变应万变,应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出城迎击,也许能够捕捉到敌军的主力,一举将其歼灭,但也有可能中了埋伏。因此,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置之不理,如果南军攻城,再按部就班地对付。这样既不会丧失主动,也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不过这样做,似乎有点示弱,陆明夷本来并不很愿意,但沈扬翼这么说了,他想了想,觉得这确是最好的办法,说道:“甚好,小心为上,我去另两门看看。” 陆明夷跳上马,向东门走去。除了南门,东门就是郑司楚最有可能主攻的目标。然而先前王离派人禀报,说东门外出现了大股敌军,尚未进行攻城。而现在离东门渐近,仍然没听到什么厮杀声,那么东门显然和南门一样正在对峙。 王除虽是个小城,但东门和南门之间也有约摸半里路。他带着几个亲兵抵达东门时,有个哨兵喝道:“什么人?”待见得是陆明夷,这才放下长枪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跳下了马。王离已听得亲兵传报说陆明夷过来了,他从城头上下来到了陆明夷跟前行了一礼:“陆将军。” 王离身上也已经湿透了,看来一直在城头督兵巡视。陆明夷道:“王兄,城外的敌军没发起进攻么?” 王离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点了点头道:“是,就能听得传来马嘶,我一直以为他们要攻城了,可到现在仍然没有动静。难道这儿是支虚兵?” 只怕,郑司楚确实打着这个主意。三门外都是一支虚兵,真正的主力只怕就埋伏在后方。今晚偏偏又是个雨夜,什么都看不清。也许,郑司楚已经在黑暗中布下了阵势,只等着昌都军出城迎战。因为昌都军分散三门,不论哪一路,和郑司林的全军比起来自是处于劣势,郑司楚便从容各个击破。只是昌都军只在城头戒备,就是不主动攻击,看郑司楚这口气还沉不沉得住。 陆明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觉得,这定然就是郑司楚的真实用意。但他这条计,只能是今晚这样的雨夜才能得逞。明天天一亮,他的埋伏便无所遁其形,到时昌都军开城迎击,定要让这支淋了一夜雨的南军全军覆没不可。 陆明夷正想着,从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急如暴雨的马蹄声,黑暗中,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突然冲了过来。这马很神骏,这样的雨天跑得仍然很快。陆明夷身边两个亲兵见这匹马似乎没有要停的样子,两人齐齐上前,挡在了陆明夷身前。幸好,这马冲到陆明夷跟前便停住了,马上的骑者看到了陆明夷,眼中一亮,正要张口,也不知怎么一来身体一滑,人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砸在了地上的积水中。 见这人居然从马上摔下来,陆明夷向那两个亲兵道:“快扶他起来。”那两个亲兵答应一声,滚鞍下马,要从积水中扶起那人。不等他们跳到马上,那人却已在泥水中抬起头来,沙哑着喉咙道:“陆将军,辎重遭袭!” 辎重遭袭!这四个字让陆明夷顿时一阵心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门紧闭,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而北门又是水门,南军水军根本没有出动,这支袭击辎重的奇兵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么?他顾不得雨正下得大,从马上一跃而下,冲到那人跟前,抓住了他的肩头叫道:“有多少人?” 他心想敌军最多也不应该超过千人,否则根本无法掩去行踪。只要敌军未满千,就算是阿亮,也应该挡得住他们,何况还有荀先。然而,那传令兵道:“几十个。” “几十个?” 陆明夷怔住了。几十个人也算奇兵?也能让冲锋弓队慌成这样子?他实在弄不明白,喝道:“是不是齐将军不肯听从荀将军指挥?” 他担心的是齐亮自恃身为正职的左队长,不肯听右队长荀先的话,结果自乱阵脚,才会造成这么大的混乱。但那传令兵道:“荀将军已经殉职,现在是齐将军在指挥。” 杀进北门的,确实只有几十个人。然而,那并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几十个人,而是郑司楚一直暗中训练的另一支部队。 这支部队一开始并没有正式名字,只是郑司楚在训练骑兵队里,想到路上被南北斗追杀,险死还生,觉得有必要成立一支特种部队,于是抽调一批身手很好的人组成了这支小部队。因为最早是在五羊城的鲤鱼街四十三号集合,最后也正好是选了四十三个人,因此约定俗成地被称为四三锦鳞。这四三锦鳞主要由申士图的铁土两卫队担任教官训练,郑司楚和宣鸣雷得空也去训练几次,当初潜入东阳城盗取情报的裘一鸣正是四三锦鳞中的一个。四三锦鳞成立以来,平时执行的主要是探听情报,有淘汰的,也有战死的,当然也有补充的,现在实际在编的是四十九个。除了六人受命潜入东阳城,潜入王除城的与在东平城待命的加起来正好又是四十三人。郑司楚此次奇袭,便将这四三锦鳞尽数带了出来。名义上是奇袭,事实上六千大部队尽是佯攻,真正奇袭的却是这四十三人。他知道南军兵力不足,如果与昌都军正面相敌,绝对不可能有胜算。但陆明夷这人年纪虽轻,却十分老成,不打无准备之仗,因此故意行险将部队一分为三,齐齐分为了三部,分别在三门外进行佯攻,自己却带着四三锦鳞暗中向北而去,从王除城的东北角与城中内应取得联系,爬城而入。今晚天公作美,大风大雨,无星无月,而陆明夷果然中了计,将主力分驻在东、西、南三门,东北角根本没什么防备,四三锦鳞人数不多,个个都精擅拳脚刀剑,身法也不比申士图的土铁两队逊色,四十三人潜入城中时,居然丝毫未被察觉。他们的目标,便是烧毁昌都军的粮草。虽然这样的大雨天烧粮不容易,但他们都带着工部特别司特制的燃烧弹,一旦起火,就算大雨之中也能燃起,因此最大的难关便是突破敌人的守御。 王除城的昌都军总数有两万,四十三人对两万人,几如沧海一粟。郑司楚对陆明夷一部的主要将领都做过一番调查,调查之下,君子营三将都非泛泛,相比较而言,冲锋弓队两个统领便显得弱了不少。而王除城的北军辎重,正是由冲锋弓队守御。 真是天助我也。听郑司楚听得潜入王除城的细作传来的这个情报时,也不觉松了口气。这一次行动,已不能失败,他已如一个赌徒,把赌注都压在了四三锦鳞上,因此不惜犯兵家大忌,将实力一分为三。这三路根本不可能攻得下城门,因此郑司楚也向这三路的统领军官交代,让他们尽量拖延时间。因为一旦昌都军开城迎击,城外这三路无异是白白送死。不过他也算定老成持重的陆明夷定然不会冒这样的险,最担心的,倒是自己率四三锦鳞得手后,陆明夷知道中计,会开城追击,这样城外这三路人马必然会遭重创。然而,对于战果而言,这点损失也是可以承受的。 无论如何,这一战都要成功。郑司楚想着。这样的战法,在战史上其实并不少见,但成功的却少之又少。毕竟,奇计不可恃,而依赖这种特种部队来求胜的,更是难上加难。当他率先沿着内应垂下的绳索爬上城头时,扫了一眼,见这边城墙上空无一人,心里便是一颤。 王除城不大。在东北角的城墙上,可以眺望到整座城池。在这样的雨夜里,王除城一片漆黑死寂,只有两三点稀疏的灯光,也不知有谁那么晚了还没睡。正如自己预料的一样,陆明夷将重兵都放到了东南西三门的守御上,冲锋弓队本来就不过几百人,顶多也就是在城头巡逻一圈,他们四十余人在午夜时分攀城而入,真个神不知鬼不觉。 刚看了一圈,便听有个人在身后极低地道:“权帅,人已到齐了。” 那是四三锦鳞的正统领姜栩平。此人与已死的裘一鸣一样,都是飞铁的师弟。飞铁的师傅共收了三个弟子,飞铁与裘一鸣都已死,姜栩平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了。他师傅这一脉的功夫,便是小巧腾挪,飞檐走壁。姜栩平的本领不比两个师兄逊色,四三锦鳞的余众虽然不比他本领高,却也大不寻常,因此四十三个人登城,用不了顿饭功夫。郑司楚点了点头,低声道:“跟着项式飞走。” 项式飞,便是先前潜入王除城的四三锦鳞的一个成员。其实他一直就在此处,郑司楚命他担当眼线,密切注意敌军动向,毕竟王除城虽然不甚重要,却是东平城在大江上游的必经之路,天水省的北军若要向东平而来,必须经过王除城。当昌都军夺下了王除城后,项式飞并没有离开,就一直在城中搜集情报。郑司楚能对昌都军在王除城的布防如此熟悉,便是这项式飞的功劳。 项式飞答应一声,领着一众人向城下走去。冲锋弓队虽然守御北门这一带,陆明夷治军极严,就算这样的大雨夜,北门一般也不会受袭,但冲锋弓队的巡逻仍然毫不松懈。只是项式飞却比冲锋弓队还熟悉地形,领着他们下了城头,沿着小巷子七拐八拐,绕过了冲锋弓队的巡逻。待到了一幢大院前,项式飞小声道:“权帅,敌军辎重便在前面那个鱼市中。” 和东平、东阳两城一样,作为沿江的城池,王除城里的捕鱼业也是一宗大产业,这鱼市规模亦不算小。只是以前鱼市主要供应周边村落乡镇,现在征战连年,鱼市也大为破败。昌都军进入王除城后,对城民秋毫无犯,士兵都扎营而居,但辎重总要有地方放,鱼市却是好大一片空地,便封了鱼市充作军用。郑司楚道:“里面有多少人?” “冲锋弓队,六百人。” 还比以前扩编了一百人啊。郑司楚想着。他在昌都军的时候,冲锋弓队是五百人编制。没想到毕炜一死,作为毕炜亲信部队的冲锋弓队岂但没有式微,反而更有发展,多半是因为冲锋弓队出身的陆明夷做了昌都军区长的缘故。其实这一点郑司楚也估计错了,冲锋弓队扩编还是万里云的决策。不过陆明夷做了军区长后,也有人提议将冲锋弓队再作扩编,陆明夷却觉得兵贵精不贵多,冲锋弓队这样的特别部队规模太大,反而会尾大不掉,因此否决掉了,冲锋弓队也就一直保持这样的规模,设左右统领和六个百户。郑司楚尚在昌都军时便听说过冲锋弓队的名字,知道这支部队的厉害。三年前,攻拔东阳一战,他率初成军的骑兵队奇袭东阳,一路放火烧屋,杀到东阳南门的火龙出水阵城前,正是被冲锋弓队挡住了去路,最终未能夺取阵城。那回他手头还有四百多精锐骑兵,陆明夷带了四百冲锋弓队,虽然当时己方已成疲兵,总的来说还算势均力敌。但这一次,却只是四三锦鳞,冲锋弓队却是满员的六百人。 幸好,冲锋弓队的统领已经不是陆明夷了。郑司楚想着。他也调查过,现在冲锋弓队的正统领叫齐亮,副统领荀先。两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后进军官,不过细作探明,这齐亮与陆明夷乃是好友,以前并不见有什么出色军功。倒是副统领荀先,在平定万里云一役中曾立下了大功,所以得到提拔。 听得齐亮是这样的身份,郑司楚居然有点惋惜。因为他觉得,贤如陆明夷,毕竟还不能做到任人唯贤。齐亮这人应该并不是个称职的统领,更值得注意的是荀先。四三锦鳞是特种部队,不能按常规兵法作战,所以第一步是取下敌军首领的性命,制造混乱后趁机行事。冲锋弓队两个统领,一块儿拿下是不太可能的,因此首先保证拿下荀先的性命。 前面营房里的荀先自然不知道敌人已经就在附近,并且已经针对了自己。他正在整束战袍,准备又一次巡视。 他是新近受到提拔的。陆明夷年纪虽轻,但很得军心,荀先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上司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冲锋弓队的左队长是齐亮,但陆明夷曾关照过,要齐亮有事多与自己商量,这意思也就是要齐亮听从自己的安排了。齐亮和陆明夷的关系,荀先自然清楚,陆明夷不因私废公,荀先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更不敢有丝毫倦怠。因此尽管雨下这么大,周围又是一片宁静,他仍然一丝不苟,按时巡逻。只是雨太大了,骑着马出去,整个浑身都要湿透,再穿战甲实在难受,因此他将软甲脱了,只穿了件战袍。 上了马,身边一个亲兵道:“荀将军,真要出去么?” 这亲兵跟了荀先也有好几年了,因此说话并不怎么拘束。荀先道:“当然要去。身为军人,不能畏避刀剑,岂能连下雨都怕?” 那亲兵见荀先一本正经,不敢多说,肚里却在嘀咕,心想荀先当百户时还好一点,一升为统领,马上就打起官腔来了。只是他们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命令,跟着荀先走出了帐门。 这个鱼市占地不小,本来放着许多台子,现在这些台子都堆在了一边,当中扎了一圈营房。鱼市里也有一些房屋,只是这些房屋现在都成了粮仓。粮草为军中命脉,万万出不得差错,屋里一个个粮包堆得方方正正,上面又盖着一层防水的油布,以防受潮变质。在这一带粮仓前,还有哨兵日夜站岗,真个连虫子都飞不进一只。荀先一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待拐到东边角上,却不见站岗的哨兵。定睛看去,只见一边重檐下有个人拄着杆长枪站在那儿,头垂着似在打盹。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哨兵在雨地里站得久了,见雨太大了躲一躲也是常事。只是荀先巡视过来时,那些哨兵闻声马上就走了出来,不似这个人,居然仍旧大剌剌地站那儿理都不理。荀先怒从心头起,不过他到底是个军官,也不发作,只是对一个亲兵道:“过去,喊他一声。” 那亲兵答应一声,跳下马走了过去。雨下得正大,这亲兵冒着雨出来巡逻,本就逼了一肚子气,这回要踩着地上的泥水去叫那个哨兵,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走到屋檐前,伸手去拍那人的肩,说道:“喂,你……”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看似在打盹的哨兵忽然抬起头,手如闪电般伸出,手中是一把漆黑的短刀,已深深没入了此人的前心。这一刀又快又狠,刀锋一下刺破了心脏,那亲兵话未说完,便已绝气身亡。 刀没有拔出去。因为若是一拔刀,伤口的血马上就会喷出,溅得四处都是。也正因为没有拔刀,荀先在后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道:“这家伙认得那站岗的,所以不好说话么?”他的亲兵话也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听起来确实如同是见到了熟人不好说话一般。他皱了皱眉,对另一个亲兵道:“过去看看。” 说着,两人打马走去。从这边看去,那两人站在屋檐下,也不说话。荀先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忽见那两人后面突然有个黑影一跃而起。这人跃得极高,仿佛是只大鸟,扑向荀先的马头。 出事了!荀先悚然一惊。他一边伸手要去拔刀,一边便要喊叫。哪知口方张开,却觉咽喉处一紧,一条细细的黑索已如附骨之蛆,缠在了他的脖子上。荀先动作极快,左手已急探到喉头,黑索猛然抽紧,荀先只觉左掌如同要裂开一般痛。如果不是因为有手挡着,这一勒足以让他断气。他借着胸口最后一口气息奋力拔出了腰刀,伸手向身前一掠。刀锋掠过,只觉砍到了一根细索。他这腰刀虽然不是什么吹毛立断的宝刀,却也相当锋利,但这一刀居然没能将黑索割断,反倒因为把黑索绷得更紧,更喘不过气来了。也就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身边另一个亲兵翻身摔下马来,连一点声音都未能发出。 被偷袭了。直到现在,荀先才算回过神来。这些人不是什么乌合之众的强盗,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仍不肯死心,挥着手中刀只盼着能割断这根坚韧得异乎寻常的黑索,可是还没等他第二次割到,黑暗中又闪出了两条黑影,一左一右从他身侧掠过。这两人手中都握着短剑,在交错的一瞬间,两柄短剑已在荀先左右颈侧划过,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喷出来。这两人的动作十分轻巧,荀先的坐骑只觉背上一热,主人却不再催自己了,茫然地停了下来看着这些陌生的黑衣人,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只是这声音也早淹没在漫天雨声中。 四三锦鳞动手的时候,郑司楚却没有动。战场上看到的死人多了,可是看到这等屠戮的场面,他仍有种想要吐的感觉。四三锦鳞按自己的命令,最注意的便是这个冲锋弓队的右统领荀先。在他们的突然袭击下,荀先这个颇有能力的军官连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便已毙命。只是,这样杀下去又能杀得几人? 他正想着,姜栩平过来小声道:“权帅,动手吧?” 虽然他们身边带着特制的燃烧弹,可是一旦烧起来,肯定马上就走漏风声,因此必须要同时放火,火势大到北军无法去救才行。郑司楚听得姜栩平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道:“好,马上布燃烧弹。” 姜栩平得令,正待前去,身后突然一片通明,马蹄声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般响起。在蹄声中,有个人高声道:“敌军侵入,全军出击,格杀勿论!” 一听这声音,姜栩平的心便是一阵凉。这么快就被发觉了?他自觉干掉葛先和两个亲军都做得干净利落,根本没惊动人,但还是惊动了冲锋弓队。更可怕的是冲锋弓队竟然如此迅速就组织起了反攻。他却不知昌都军精擅火器,火器本来就有一定的准备时间,所以昌都军比另外军更注重快速反应。喊话的,正是冲锋弓队左统领齐亮。 齐亮虽然不如荀先有军事才能,但心却比荀先更细。先前陆明夷要他事事听荀先安排,但荀先到底只是个副职,平时也不敢指挥齐亮什么。齐亮只觉这样反而不好做事,因此一直想和荀先开诚布公地谈谈,要他不必顾虑。只是真要这么说,他也有点拉不下脸,犹豫再三,觉得趁外面巡逻的时候单独跟荀先说明,省得人多口杂,自己会尴尬。方才荀先出去巡逻,他马上就跟了上来,本来要上前说了,但见荀先要去教训失职的哨兵,便在后面等了等。谁知这一等便发现荀先遇难,齐亮大惊失色,马上命令跟随自己的两个亲兵一个去禀报陆明夷,另一个马上召集冲锋弓队出来。现在召出来的并不是冲锋弓队全部,只不过是轮值的一批,但就算轮值,也有百十来人,冲在一处,声势更大。 看到冲锋弓队被惊动了,姜栩平登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中,忽听得郑司楚喝道:“姜栩平,此间有我挡着,你带人立刻点火!” 第十二章 以死报之 必须抢到时间! 郑司楚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一场冒险到了这地步,眼看就要成功,绝对不能功亏一篑。他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如意钩。 四三锦鳞都是些步下短打的高手,遇上了骑兵的话,便要吃大亏。想要靠一人之力挡住冲锋弓队,郑司楚知道那是妄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希望能镇住他们。 曾几何时,我希望自己的手上不要再沾血腥。但这个愿望,终究不可能。 郑司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在母亲坟前所立下的誓言,那时他立誓,一定要尽快结束战争。然而两年多过去了,战事反而越来越激烈,自己更是被推到了这场战争的最中心,成了战争的关键。回想起来,一切都如讽刺,现实证明的仅仅是自己的虚伪。 虚伪也罢,真诚也罢,到了这地步,唯有努力向前,不可能回头了。郑司楚右手轻轻一抖,如意钩一下伸长到五尺。眼见一个敌人拍马舞枪直冲过来,他迎面抢上,如意钩一扬,便刺向来人。 如意钩不过手指粗细,看起来似乎易折易断,但这件兵器实是珍物,其实伸长后坚韧异常,吊上三四个郑司楚都不在话下。那冲在最前的冲锋弓队员见有人挡路,敌人用的又是一根细细的杆子,毫不在意,大喝一声,手中长枪直取郑司楚前心,避都没去避郑司楚的攻击。在他看来,自己这长枪比敌人的杆子长多了,又借战马前冲之力,不等那细杆戳到自己,自己的长枪已先刺敌人一个透明窟窿。其实这人若知道迎向自己的乃是郑司楚,便不敢如此托大,只是天色既黑,雨又下得大,他哪里看得出对手是谁。 这人的枪马在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也算得非常出色了,一支长枪比寻常的要粗得一号。见郑司楚将如意钩拨向自己枪尖,这人毫不在意,大枪仍是直直刺来,心想就算你挑中我的枪尖,这般细细一根杆子怎么挑得开? 说时迟,那时快,如意钩已然一下点中了大枪的枪头。出乎意料之外,这人只觉如遭电殛,手中的大枪更是活了一般,竟然要脱手而出,两手的虎口立时裂开。只是这人却也坚忍过人,虽然双手都已受伤,仍然咬牙握住大枪,奋力向上挑来。他的力气也不小,虽然一时大意落了下风,但此时把浑身之力都用了出来。哪知他刚一上挑,却觉枪上的力量一下变小了,却是郑司楚借他一挑之势一跃而起,脚在枪尖上一踩,人冲天直上,竟跳得比骑在马上的他还高。 郑司楚已占了上风,想也没想便将如意钩向下刺去。如意钩借着下坠之势,只怕能将这冲锋弓队员连人带马刺成一串。但刺出之际,郑司楚心里不知怎么便是一软,明明知道现在是在生死相搏,手下留情那是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可是他还是将手腕一翻,如意钩的尖端避开了那人的咽喉要害,刺向了他的肩膀。 这如意钩本来有尖有钩,用法变幻莫测,不过郑司楚并不会用钩,有钩子反而不得力,因此他把钩拆了,只剩一个尖。郑司楚的枪马本来就远在那冲锋弓队员之上,又跟着宣鸣雷学斩影刀和斩铁拳,身法更快,一起一落,快若闪电,那人本领虽强,终比郑司楚差了许多。眼见郑司楚落到他的鞍前,他只来得及将身体侧了侧,可如意钩还是一下刺入他的左肩。 当如意钩传入刺入人体的感觉时,郑司楚一脚已踩在了马鞍上。他右手奋力一提,将如意钩抽出了对手的肩膀。这一下其实比刺中那人难得太多,人本来从空中落下,如意钩又在疾刺,要将如意钩抽回来,付出的力量远比刺下去要大。郑司楚并不想滥杀无辜,只想着刺伤了那人的肩膀,然后将他踢下马去便足够了。哪知他一脚正待将那人扫下马去,那人却闷喝一声,一把抱住了郑司楚的脚。 如果再扫过去,那人摔下马后定然要将郑司楚也拖下去。郑司楚没想到这敌人受了重伤后还会如此坚忍,他本来并不想杀了对手,只想让他失去反抗能力就行,但现在已无法再留手,若不杀了他,别的冲锋弓队一上来,自己的双脚又被他抱住,铁定便要被杀。他心一横,如意钩刚拔出那人肩头,便又是向下一刺。因为那人抱住了郑司楚的脚,这一下正从此人的后背扎入,直透前心,连心脏都被扎穿。那人纵有决死之心,终究不能再抱住郑司楚,连惨叫都发不出,身子一软便从马上直摔下去。 郑司楚一刺死这人,身子在鞍前一旋,人一下转过来,坐到了鞍上,左手抓住了缰绳,右手从死尸身上拔出如意钩。也恰在此时,又有一个冲锋弓队员冲上来,那人是见同伴遇险,想冲上来救人,出枪已大是迅捷。冲到近前,却见郑司楚刺死了他的同伴,已夺得了马。他心中大恸,挺枪便向郑司楚刺来,正想着将这个敌人刺个对穿。郑司楚出手快极,在马上还不曾坐稳,一抬头,如意钩便已针锋相对刺去。 他一抬头,那冲锋队员才看得清楚,惊叫道:“郑参谋!”原来此人在选入冲锋弓队之前,正是当时沈扬翼麾下,还曾与郑司楚一同奇袭楚都城过。郑司楚自然已不记得这个士兵了,但他还记得。即使郑司楚已是敌人,但从那一次开始,他就极为敬服郑司楚,觉得郑司楚智勇双全,实是昌都军出来的军人中最为了不起的人物。冲过来的时候他只知这人是南方叛军,待看见竟是郑司楚,惊叫之下,下意识地将长枪一收。 这是战场上搏命之际,郑司楚已杀一人,眼见又有一人攻过来,出枪颇有威力,因此如意钩刺出时已用全力,真个如电闪雷鸣,想收都收不住。那人的枪术本来就远不及郑司楚,加上还缓了缓,相去更大,他刚叫得一声,如意钩已然如流星般掠过,正中他的咽喉,将他的脖子都刺穿了,“郑参谋”这三字只说得一个“郑”便戛然而止,尸体顿时栽落马下。 一瞬间郑司楚已连杀二人,让勇悍出名的冲锋弓队亦是大惊失色。本来他们都在冲上前来,但此时也不由不约而同勒住了马。突然,人群中发出了一个声音:“他是郑司楚!” 说话的,是个冲锋弓队的老兵。冲锋弓队自毕炜战死以来,成员已更新了大半,但还有几十个从毕炜那时一路下来的老兵。说话的,正是个老兵,而且是昔年在朗月之战时随冲锋弓队统领商君广一起冲在前面的老兵。那一战是郑司楚头一次立功,也因此役得到了共和国二等勋章,那老兵对这位武勇过人的行军参谋大为佩服。现在虽已过去了好几年,又是夜色朦胧,但借着越来越多的火把灯笼,他已然看清了对手居然就是郑司楚,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拜当初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所赐,郑司楚的名声在北方堪堪与郑昭、申士图并列,比余成功还更响亮些。一听得这人竟是南军主帅郑司楚,齐亮都吓了一大跳,心道:别认错了人吧?身为一军主帅,居然冒这等奇险,齐亮实在不敢相信。但如果真是郑司楚,能够拿下他的话,这功劳也足以震惊世人了。他从马鞍前摘下长枪,喝道:“冲锋弓队,随我冲!” 冲锋弓队的军纪向来就以严谨出名,历代统领一向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冲锋在前。到了齐亮这一代,虽说个人能力较前几代都差一点,但整军之严,却也丝毫不逊。随着齐亮一声厉喝,他已率先冲了过去,十余个冲锋弓队跟着他上前。 这儿有百余个冲锋弓队,后面的也在源源不断地牵出战马冲过来。郑司楚向来不愿滥杀,方才迫不得已连杀二人,只盼能立威震慑敌人,不让他们上前,但显然敌人并没有震慑住,冲上前的反而越来越多,心中暗暗叫苦。冲锋弓队满员有六百人,又是清一色的骑兵,四三锦鳞若是被冲锋弓队列阵一冲,只怕立刻会溃不成军。他咬了咬牙,双腿一夹战马,手中如意钩已然刺出,喝道:“快点火!” 到了这时候,只能先点火了。本想一举将北军的辎重烧个精光,可看起来定然已不能,那就只有烧得多少是多少。他这一声断喝不仅姜栩平听得了,齐亮听得更清楚,心道:果然是想来烧辎重!若是辎重被烧,昌都军此番渡江便前功尽弃,王除城肯定立足不住。他也叫道:“除第一队随我在此,二至六队前去守护仓库!”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冲锋弓队已然闻令冲向仓库之中,郑司楚身周的士兵顿时少了许多。只是郑司楚更急,他想的就是以己为饵,将敌人吸引住,好让姜栩平带着人顺利放火,没想到敌方这个貌不惊人的统领倒是异样的清醒。 看来,不大开杀戒是不行的了。他想着,一拎座骑,向右边冲了过去。此时正是冲锋弓队的第二队闻令前去守护仓库,二队的百户名叫庞松年,在冲锋弓队里算得上是个勇武过人之军官,郑司楚急转向右,更挡在了庞松年的跟前。庞松年一见敌人挡路,他虽然也早听过郑司楚的名声,却是郑司楚被开革后才入伍的,因此有点不服气,心想郑司楚到底有多厉害,倒要领教一下。见郑司楚冲过来,他毫不畏惧,心想来得正好,让你试试我枪尖之利,双手握枪,便向郑司楚刺去。 郑司楚见这军官挺枪刺来,枪风竟然甚是锐利,心知此人本领不弱。他的交牙十二金枪术堪称天下第一等的枪法,虽然战场上生死相搏,与枪法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枪术练得好,一法通万法通,不拘泥成法,随便一出手便比旁人快很多,如意钩只一搭,便搭在了庞松年的枪尖上。 以他的本领,接下来只消一点,便能让敌人的长枪枪尖向下,成为败枪势,自己再如意钩一刺,便可取下敌人性命。哪知庞松年出身于军官世家,他庞氏也有一路家传枪法,名唤四马中平枪,虽然名声不是很响,威力却也不小。见长枪枪尖被郑司楚这一支细细的长杆压住,枪尖上竟然承受住一股极大的压力,暗暗咋舌,心道名不虚传,郑司楚果然了得。但心中越发不服气,握着长枪的双手突地一松,长枪已在两掌掌心滚动起来。 这一招使出,郑司楚只觉敌人的长枪竟然如同活了一般,枪尖也突然翻了个面。这一手回得天衣无缝,而且抢在自己使出败枪势之前使出,可见这敌人的本领实已非同小同。他在心底叫了声好,如意钩却是尖端一振,借着庞松年长枪的翻转之势猛然弹起,直取他的咽喉。 庞松年已是惊呆了。他向来自觉枪术过人,纵然知道郑司楚枪法高绝,但也觉得不会相差很多,还在想着要与郑司楚对一路枪给人看看,哪知一招未过,便已到生死关头,而且长枪枪势已老,收都收不回来。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右手便放开了枪杆挡在脖子前。只是他也明知手掌根本挡不住敌人的兵器,一张脸已然变得煞白。 眼看如意钩就要刺中庞松年,一边忽地刺来一枪。这一枪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郑司楚虽然不曾正眼看到,但也感到了枪尖破空而来的锐气,竟比现在这对手的枪风更加锋利。他暗自一惊,心想原来还有这般一个好手。虽然敌人越强,自己势必越麻烦,但碰上好对手仍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这枪来得甚急,郑司楚已不能不闪。但若是闪开,又不能刺死庞松年了。到了这个时候,任是缓得一缓,便将大势尽去。他的如意钩很轻便,一只左手也足以握住,右手已极快地向腰间一探,拔出了腰刀。老师临别时给他的枪谱中,那一式反败枪势要用到腰刀,郑司楚练时只觉反败枪势是反败为胜的招式,花大力气练成,若对方使不出败枪势来,岂非无用?因为别出心裁,练成了这一势枪中带刀。因为刺来这一枪枪风凌厉,他心想这个敌人非同小可,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一举斩杀,以绝后患,因此出手也不留情。 这一招枪中带刀极为厉害,攻守兼备,前后兼顾,用的更是宣鸣雷传他的斩影刀手法。斩影刀能隐去刀影,对手更难防备。只是郑司楚一刀斩出,却是“当”一声响,这一刀却是砍在了枪杆上,将半截枪头斩了下来。他本来觉得枪风如此之厉,那敌人手段高强之极,定然已经欺得很近,这一刀定会让那敌人身首异处,哪知居然只是斩到了枪头。这般一分神,如意钩刺去,庞松年却是猛地一提马缰,胯下战马顿时人立起来,郑司楚的如意钩没能刺中庞松年,刺中的是庞松年战马之颈。那匹战马要害被刺,伤口鲜血直喷出来,身体已向一边倒去,庞松年身手矫健,双腿一下脱出马蹬,人纵身向后一跃,跳下了马背,人不住地喘息。 居然前后都没有得手!郑司楚这一惊更甚。他用的这招枪法乃是交牙十二金枪术第五式的变化,本来觉得前后敌人都将一招毙命,哪知会双双落空。身前的庞松年还则罢了,他扭头看了看身后,实在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刺了郑司楚一枪,解了庞松年之围的,正是齐亮。其实郑司楚也是上了齐亮的大当,齐亮枪马都不算出色,他也自知两方面都无过人之处,当上冲锋弓队左统领只怕不能服众,因此也和陆明夷当年练连珠箭一样苦练枪法。只是他在枪马上的才能远远不能与陆明夷相比,练了这两年,枪法仍然不算如何出色。只是苦练之下,也并非毫无所得,刺枪法倒是练得狠准非常。只是刺枪法是枪术基本,实战中就算两人单挑,也没有一板一眼双方互刺一枪来比输赢的道理,因此齐亮这一招在实战中其实派不了用场。只是阴差阳错,他见庞松年遇险,根本没想什么,挺枪向郑司楚刺去,而郑司楚并没有回头,只凭枪风觉得来袭之人本领高强之极,因此用这一招枪里带刀反击。如果齐亮和沈扬翼这等本领,枪出人到,正好被郑司楚一刀斩于马下,可他的马术也不见得有多高明,枪风虽利,人的速度根本跟不上,郑司楚这一刀这才只斩落了他的枪头。 当枪头被斩落,齐亮只觉身上一阵冷汗。他本领不算高强,但冲锋弓队是汇聚好手的地方,眼力当真不弱,见郑司楚这一出手,似乎不下于陆明夷……不,似乎陆明夷也有所不及,这个敌人可以说是自己所见过的本领最强的人。他见庞松年遇险,顾不得多想就冲了出去,但一冲出去,惧意终是直涌上心头,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死死抓住长枪,不要丢了冲锋弓队的脸。待枪头被斩,他如梦方醒,将半截长枪向郑司楚一扔,将马带住,沉声道:“给我柄枪!” 这招枪里带刀虽然没能伤得一人,郑司楚已然估出了齐亮的斤两,心想此人不足为虑,更重要的是挡住这些人,别让他们去骚扰姜栩平。他催动战马,向庞松年那一队冲锋弓队冲去。庞松年正在换马而坐,见郑司楚冲了过来,他勇气已然丧尽,哪敢再和他斗枪,叫道:“放箭!快放箭!” 冲锋弓队最擅骑射,但现在天正下着雨,弓弦遇水变松,哪里还能放箭?只是庞松年惊急之下,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了。他话音未落,郑司楚一人一马已如电闪雷鸣,在他这一队人前方一掠而过。此时郑司楚已毫不留情,如意钩倏发倏收,战马跑了一圈,在他如意钩下却已有十余人受伤落马。有人腿上中枪,也有马身中枪的。虽然庞松年带的是个百人队,郑司楚能伤的仍然只是少数,可最前排的人仰马翻,后排的唯有闪避,而且郑司楚这一轮快枪实已夺去这些心比天高的冲锋弓队的心魄。他们向来觉得自己本领高强,也难逢对手,可是遇到了远超过自己的敌人,畏惧之心却也比常人更甚。郑司楚身边还有十来个四三锦鳞,郑司楚刺人落马,四三锦鳞上前补刀。他们都擅长身法,进退极速,上前斩过一刀便又退后,好几个冲锋弓队落马后被四三锦鳞斩死,混乱中,还有两个本来并未受伤,慌乱之下也被四三锦鳞从马上拖了下来。 姜栩平仍然没有放出火来么?郑司楚眼角向身后扫了一眼。固然是因为天在下雨,放火不容易,但辎重都放在仓库里,姜栩平他们又带着燃烧弹,应该并不是太过艰难。他正想着,身后一个四三锦鳞忽道:“权帅,火烧起来了!” 率先起火的,是右后方的一排仓库。雨很大,但火势也很大,一下就从那仓库的窗子里窜了出来,望过去,瓦片下尽是火光。郑司楚心中一宽,心想终于烧起来了。也不必把昌都军辎重烧个一点不剩,只消烧掉一半,他们就再难支撑下去。他精神一振,举起如意钩喝道:“郑司楚在此。昌都军的兄弟们,不要怪郑某不讲情面!” 郑司楚的名头现在在北方相当大,尤其是昌都军内。郑司楚做过昌都军军官,而昌都军向来尊敬武勇之人,郑司楚在南方造就了这么一番事业,连邓沧澜也被他击败,虽说是敌人,昌都军上下都对他颇怀好感。虽然这一次郑司楚毫不留情,已刺死刺伤了好几个冲锋弓队,但余下的冲锋弓队听得郑司楚报名,仍是缓了缓手中武器。刹那间,原本震天的喊杀声一下子减弱了许多。只是,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有人喝道:“反贼郑司楚,拿命来!” 呼喝的,正是齐亮。齐亮将长枪在头顶舞了个花,一催马又冲上来。这倒不是耍花架子,因为他冲得不够快才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虽然换了支枪,现在手臂还在不住发抖,若是平握着,谁都看得出枪在颤抖。这样舞个花,旁人便看不出他心中的害怕了。那些冲锋弓队听得齐亮的呼喝,心神亦是一定,见他又冲上前去,便簇拥着他上前。 郑司楚皱了皱眉,将如意钩握得紧了紧。虽然他出手甚是狠辣,已连杀二人,但冲锋弓队终究是他昔日期袍泽,他也并不好杀,实在放不开手大开杀戒。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已由不得他再心软。 定要杀了这为首之人! 齐亮的坚韧实在也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和齐亮对了一枪,郑司楚已经很清楚这个对手的斤两。和陆明夷相比,实有天壤之别。虽然不能说很差,但确实算不得出色。可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有着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的战意。将为兵之胆,作为一个将领,更重要的是指挥能力。从这方面来看,这个枪马并不出色的冲锋弓队统领,实是个很称职的将官。 郑司楚抬起头,看向齐亮。现在他的目光已没有了轻视,变得极其锐利。齐亮这时候正带着人冲过来,突然觉得眼睛里一阵刺痛,郑司楚的目光仿佛一柄无形的刀子直刺入他的双眼,让他差一点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然而,在齐亮的心底,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顶住!一定要顶住!” 齐亮不是呆子,陆明夷先前对他欲言又止,夜摩王佐不去问他,王离向来对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连君子营三将中最忠厚的沈扬翼,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有点不放心,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让这些人担忧。齐亮枪马弓术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虽然在平均线以上,但在冲锋弓队里,实是在平均线以下了。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练习非常刻苦,可终究天份有限,再怎么练,仍然无法出类拔萃。有时他真想对陆明夷说,自己是不成了,还是让贤给旁人,可是他也有着自己骄傲,实在不肯说出这句话来。 明夷,我们曾经并肩作战,虽然现在距离越来越远,可我终不会落伍太多。 正是这一信念,支撑着齐亮向前。或许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名将,却肯定会是一个称职的军人。他想着,心里那一丝动摇霎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握枪的手臂也沉稳多了,向郑司楚一指,喝道:“一队听令,不可与敌人单挑,定要以众击寡!” 冲锋弓队的成员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强手,好处是战斗力惊人,坏处是这些勇武之士向来眼高于顶,一旦遇到了更勇武的人,战之不胜,往往就会自乱阵脚。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右统领荀先这么快丧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齐亮知道,也许自己别的都不如手下这些士兵,但因上自己清楚知道自己的份量,因此论沉着冷静,自知之明,却是远在别人之上。面对着这个甚至比陆明夷更强的对手,沉着和冷静会是一件比神妙莫测的枪法更有效的武器。 郑司楚听得这敌将下令,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带着四三锦鳞冲进来,唯一的可乘之机就是制造混乱,这样才能震慑敌人。而那员名叫齐亮的敌将虽然枪马不强,却有着相当强的整兵能力。算起来,自己先前所下的选取右统领荀先性命的计划,实是错了。 他将如意钩举了起来,向齐亮行了一礼,高声道:“再造共和联盟,元帅郑司楚。齐亮将军,在下有礼了。” 齐亮没想到郑司楚会和自己通名,一刹那,眼里几乎有泪水要涌出。战将通名,那是表明对方认同自己是个对手。齐亮虽然做了冲锋弓队的统领,但君子营三将都有点看不起他,陆明夷也对他不甚放心。齐亮做梦也没想到,倒是敌人的最高将领,竟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对手。 郑司楚,真不愧是你啊! 齐亮想着。他举起了枪,和郑司楚一样行了一礼道:“冲锋弓队左统领,齐亮。郑元帅,小将有礼了。” 齐亮的眼里有些闪烁。他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成就,而立下的战功,他自己也明白实是陆明夷安排自己立下的。如果没有陆明夷,自己多半还是个大头兵,甚至可能已经在残酷的战斗中成为一堆尸骨。可是他也渴望能得到别人的承认,让人们说,齐亮并不是陆明夷的影子,齐亮也是一个出色的将领。然而在冲锋弓队里,大概谁都不会那么想,任谁都觉得齐亮虽然当统领还算称职,但纯属陆明夷提携才有今天。唯有此时,郑司楚向自己表示了尊重,让齐亮有种从未有过的信心。 郑司楚,你的确比我强得太多太多,但今天,我齐亮不会让你得手! 齐亮几乎已全然忘却了自己根本不是郑司楚的对手,心中的惧意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冲霄的豪气,直向郑司楚冲去。他一冲,身边的冲锋弓队哪里还敢畏缩,跟着齐亮便向前冲去。 只不过十来步之遥。对快马来说,真是一蹴而就。郑司楚见这些冲锋弓队全冲了上来,又是暗暗叹了口气,将如意钩向后退了退,单手握在了枪尖十分之三处。 这是二段寸手枪的握法。不过,在交牙十二金枪术里,这却是第十一个变招的用法。 以寡击众,乱枪暴击术。 交牙十二金枪术,是昔年天下第一枪武昭的不传之密。武昭是前朝军校枪术老师,教过的军校生不知几千几万,但平生真正传授的弟子却只有三个,最后一个便是郑司楚的老师小王子。小王子一生痴于枪术,后来更是青出于蓝,将交牙十二金枪术磨练得炉火纯青。这路枪法共有十二个变招,每个变招都是一路枪法,而这乱枪暴击术则是一路纯攻不守的枪法。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为当你的进攻让敌人根本无法反击,那自然不需要再防御了。只是话虽如此,真正使出这路枪来风险也不小。人力有时而尽,枪术练得不到家,或者力量不足,就算使的枪术精妙绝伦,仍然可能被只有一身蛮力的敌人击倒。也因为乱枪暴击力耗费的体力极大,郑司楚平时并不敢使用,然而他知道,冲锋弓队已要乱枪齐上,他也唯有以这一路枪来对付。 齐亮冲得很快。本来就十来步,战马冲来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齐亮将枪平端在手,他自知枪术远远不如郑司楚,想和他斗枪那是找死,因此只有以己之长一拼。而自己称得上拿手的,唯有刺枪法。 当齐亮的战马与郑司楚的战马快要相并时,齐亮一声暴喝,长枪猛然刺出。刺枪法只是最基本的手法,平平刺去,全无变化,或是单挑,郑司楚只消以枪一拨,顺手一个反刺便能让齐亮中枪落马。可现在并不是单挑,在齐亮身边还有五六个冲锋弓队,郑司楚也根本没有余暇闪躲。 齐亮的长枪刺得最快,身边那些冲锋弓队出枪亦不慢,此时足有六七支长枪攻向郑司楚。突然,齐亮只觉眼前有厉风掠过,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觉肩头一疼。 中枪了! 齐亮差点叫起来。郑司楚明明已在自己一群人的围攻之下,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反攻。他甚至都没看清,却听身边诸人齐齐呼痛,耳边传来一连串的长枪落地之声。 就在这一瞬间,郑司楚出枪,接连刺中包括齐亮在内六个人的肩头。这六个人中,有五个痛得握不住长枪,唯有齐亮不曾把武器丢掉。只是当郑司楚刺到第七个人时,如意钩却被这第七人挡住了。 一眨眼间连出七枪,而且这七人都可称得上好手。那第七个冲锋弓队虽然挡住了如意钩,一张脸却已变得煞白。这种神乎其神的枪法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架住了如意钩,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郑司楚,神情却有点恍惚。猛然间听得齐亮叫道:“当心!”他心头一凛,定睛一看,却是郑司楚的如意钩一抽一送,从他的大枪下翻了上来,直刺他的前心。这人能挡住郑司楚的第七枪,本领实非泛泛,虽然远不及郑司楚,但要再挡一枪其实毫不为难。只是他心志已夺,唯有惧意,郑司楚再出枪时,他连挡的念头都来不及有。郑司楚这一枪虽然已是强弩之末,远不及方才的连出七枪,那人却挡不住了,如意钩透隙而入,正中他前心。这人连叫都来不及叫,翻身摔落马下。却听郑司楚喝道:“有谁上来,以此为例!” 这一声断喝也不甚响,但在剩下的冲锋弓队听来,却是如此威风。本来有人接着要冲上,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带住了马,而那痛得丢掉了长枪的五个冲锋弓队更是脸色一下煞白,地上明明有个同袍中枪落马,却谁都不敢去将他尸身带回来,几乎每个人都在想:郑司楚……他是妖怪么? 出了八枪,伤六人,杀一人,郑司楚只觉也有点微微的喘息。他喝了一声,与其说是要立威,不如说是借呼喝来市调匀呼吸,不让敌人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乱枪暴击术威力极大,但毕竟是将力量分散了,刺杀的这六个人每人受伤并不重,只不过震惊于郑司楚的枪法,他们一时不敢再动手而已。如果冲锋弓队一拥齐上……“第一队,各伍依次冲上!” 说话的正是齐亮。齐亮虽然受伤,但他马上发现伤口并不算重,血虽然不停地从伤口流出,但流得并不多。只是当他看到正要冲上前去的冲锋弓队不约而同带住了马,心想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论人数,冲锋弓队比对手多得多,可一旦军心涣散,人多只会互相掣肘,因此必须马上鼓起士气来。而郑司楚的枪术的确高强之极,但再高强,终究寡不敌众。如果一拥齐上,郑司楚乱枪四出,只会让冲锋弓队阵脚大乱,因此这般轮番攻上,即使会有不少人受伤,可是只消两三波攻势,郑司楚终不是铁打的,定会筋疲力尽。不过这样的攻法,先攻的肯定要容易受伤,而每一波攻势中,冲在最前的也最容易受伤。齐亮的枪还在手中,已顾不得多想,催马便上前。 这个时候,枪术已经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万众一心,一往无前。齐亮端着长枪,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脑海中想到的却是陆明夷。 明夷,放心吧,我一定会守住仓库! 有一座仓库已然起火,然而由于雨很大,火势不能蔓延开去,姜栩平也只能带着人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地放火。当他放到第三个仓库时,还没砸破库门,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喊杀声。那是冲锋弓队的二三四五六五个百人队冲了过来。五个百人队,便有五百人,而且是清一色的骑兵,他带着的四三锦鳞也就是三十人左右,真交上手,胜负不问可知。边上一个正要砸锁的听得身后喧哗,扭头道:“统领……” 再砸开锁,也没功夫放火了。姜栩平咬了咬牙,沉声道:“砸锁,我去挡住他们!” 来时郑司楚便说过,今晚大风大雨,虽然利于奇袭,却不利放火。想要把北军辎重烧光,那基本上不可能,因此起码要烧掉他们一半。可是这一排库房足有二三十间,点起火的不过两三间而已,离这个目标还远。 这些冲锋弓队真个非同一般,连权帅都没能震住他们啊。姜栩平想着,拔出腰刀迎了过去。 姜栩平的本领,在四三锦鳞中算得出类拔萃。他一人箭步上前,迎面有个冲锋弓队便朝他一枪搠来。姜栩平眼疾手快,身子一让,将敌人的长枪夹在腋下,手一甩,腰刀顺着枪杆便飞旋着削了上去。这是单刀破枪的招式。若对手是在步下,姜栩平便可欺身上前,但因为现在对付的是骑兵,他靠不了太近,只能如此。不过姜栩平自信这一招十拿九稳,对手若不弃枪,两手的手指尽要被削断。而一弃枪,他同样可以夺下枪来,然后飞身跃起,将敌人一脚踹于马下。 他想得很好,右手握住了枪杆,人已在跃起。哪知眼见掷出的刀要削到那冲锋弓队的手了,那人原本握到后方的右手忽然松开枪杆,一把抓住了刀柄。腰刀本来打着旋飞出去,这人手上却如长了眼一般正抓住了刀柄,顺势一甩,竟将腰刀掷了回来。姜栩平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冲锋弓队士兵竟会有这等本领,不由大吃一惊。这等突如其来的反击极难抵挡,姜栩平眼见腰刀又向自己飞来,他右手还握着枪杆,人也已双足离地,根本无法闪避,只是他到底是四三锦鳞统领,本领远超侪辈,左手一探,一把便又抓住了刀柄。那冲锋弓队士兵在队里本来便以眼疾手快见长,夺刀掷刀,本以为敌人一心不能二用,唯有放开枪杆躲闪,这样他一枪便可将姜栩平刺死,哪知姜栩平的本领亦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腰刀被他夺回,枪却仍被姜栩平抓住。他只不过一怔,姜栩平已然一跃而起,一脚正扫在那冲锋弓队的头部。这一脚力量极重,那士兵被踢得眼前一黑,人也晕了晕,就在这一瞬,姜栩平已然落到了他的马前,左手刀斫向他的脖子。 一刀下去,这冲锋弓队士兵定然身首异处。姜栩平已在暗叫侥幸,他二次夺刀,其实已非全靠真实本领,一大半靠的是运气。正因为能一把抓住了腰刀,这一脚才能踢中这士兵,因此腰刀斫下,毫不留情。只是这刀终究是左手砍出的,力量远不如平时一般大,速度也大为不如,还没斫到那冲锋弓队士兵的脖子,那士兵却已猛然一把抓住姜栩平手腕。此时姜栩平右手抓着长枪,左手握刀,而那冲锋弓队士兵则是左手握枪,右手抓住了姜栩平手腕,成了力拼之势。只要谁的力气大一点,另一个就必将死于非命,可偏生这两人力气竟是一般无二,姜栩平连扳了两下都动弹不得,那冲锋弓队士兵也是如此。只是姜栩平踩在马鞍前,这马背上已驮了两人,两人还在拼命用力,马已承受不住,扑通一下,前腿一屈,便跪倒在地。姜栩平精擅拳脚刀法,脚下只觉一空,人已一跃而起。那冲锋弓队士兵却没这等本事,马一跪倒,他整个身体便向前冲去。姜栩平的左手腕仍被他抓着,右手却已松开了枪杆,立掌向那士兵后颈斫去。他也跟宣鸣雷学过一路简化斩铁拳,虽然还不能如宣鸣雷一般运掌如刀,一掌削断一根树枝,但力量也着实不小,那士兵虽然本领高强,这一掌终究再躲不过,正被姜栩平砍中,一身力气立时散尽,人软软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此时姜栩平若是出刀,那士兵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但他刚要将刀挥出,那士兵却身子一纵,人突地向后跃出数步,单腿跪地不住地喘息。姜栩平这一掌虽然沉重,但这士兵也真个非同小可,竟然没能打晕他。 姜栩平虽然夺到了马,心里却是一沉。他已是四三锦鳞中本事最高强的一个了,那士兵却未必是冲锋弓队里的绝顶好手,何况冲锋弓队人数远远多过己方,若是再斗下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他奋力一提缰绳,将胯下坐骑提了起来,看向一边。 起火的共有五间仓库,其中有三间仓库火烧得很旺,但另外两间却没有多少火光冒出来,只怕就算不救,火也烧不起来了。姜栩平心想与权帅要求的目标实是差得太远,咬了咬牙喝道:“快去动手!” 今晚虽然是个奇袭的好天气,却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即使有燃烧弹,仍然烧不了多少。只是姜栩平也很清楚,四三锦鳞这一次行动关系到整个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无论如何都要把火再烧大一点。 这边姜栩平情知要面对一场血战,有了拼命之心,那边面对着郑司楚的冲锋弓第一队士兵却个个心惊,越来越没信心。 已是第五个五人队冲锋了。然而五次冲锋,却被郑司楚刺伤了不下二十个人,而郑司楚后面还有十来个四三锦鳞押阵,有谁若是冲过郑司楚身边,他们便一拥齐上补刀,因此到现在为止,明明有近十倍的力量,却仍然冲不破郑司楚这一条小小的防线。对以战力著称的冲锋弓队来说,这实在从未有过的事情。 齐亮每回都冲在最前,每回都死战不退。虽然他身上已被刺出了少说也有六七处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身体,但他仿佛失去了痛觉。第一个五人队被郑司楚一阵乱枪刺回,他马上又带着第二队冲上。第二队被刺退了,他又带着第三队。郑司楚枪术再高,也不可能将一招乱枪暴击术无休止地用出来。当第五轮攻击来时,郑司楚只觉如意钩也极其沉重。 如意钩其实远比平常的长枪轻便。连如意钩都觉得重了,郑司楚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多。眼见齐亮又率着一队冲锋弓队冲上来,他已用不出乱枪暴击术,只得催动坐骑,一边循隙出枪。那些冲锋弓队士兵对郑司楚已深怀惧意,见他迎击,不由得全都想带住马,谁都不敢先冲过去。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喝道:“他已经快不行了,随我上!” 喊喝的正是齐亮。齐亮此时真个遍体是伤,整个人都似血染一般,但依然双目炯炯,毫不气馁。他口中呼喝,自己先催马冲上。郑司楚见他上来,心中暗暗叫苦。他向来不好滥杀,刚入伍那阵出手还很是狠辣,不太给敌人留余地,但后来渐渐地就越来越不愿杀人,特别是那一回在五羊城外陈阿二家过了一夜,看到这些士兵的苦处,就越发不想杀人。不论南北,每一个士兵都会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也都会盼望着他们能够平安回来。尤其是现在郑司楚越来越感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如此的无意义,他更希望的是能够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最好不要再有人战死,因此出手也越来越留有余地。斗到现在,固然冲上来的冲锋弓队士兵受伤者重,但被郑司楚刺死的仅仅两人而已。只是这个并不见得出色的冲锋弓队统领,战意竟是出乎意料地旺盛。 实在应该先杀了他。可是若只有齐亮一人,郑司楚要杀他根本不在话下,但齐亮也甚是乖觉,从不与同伴分得太开,郑司楚伤他虽易,杀他却也大为烦难。见他冲上,郑司楚带转如意钩,向齐亮迎去。 这一回,定要杀了他! 齐亮身上,伤口还在流血。他冲了六次,每次都受伤。虽然伤口都不算很重,但身上有六七处伤,血都快流干了。此时的齐亮只是以过人的毅力在支撑着,眼睛看出去都有点模糊。见郑司楚迎向自己,情知定然又要受伤,却仍是将长枪往外一封。郑司楚的如意钩没他的长枪那样长,这了是正解,只要封住,郑司楚根本伤不得他。但齐亮的枪术岂能与郑司楚相比?他又遍体是伤,长枪一格,已格了个空,如意钩却透隙而入,刺向齐亮喉头。 这一枪齐亮根本闪不开,眼看就要毙命,边上一个士兵见统领遇险,不顾一切,长枪脱手而出,向郑司楚掷来。 投枪术虽然也是军中一门枪法,但一般人都根本不能用。毕竟长枪是随身兵器,不能随便脱手,因此投枪术只是迫不得已时才能一用。这一枪掷来力量很重,速度也快,郑司楚心头一凛,头一偏,让过了长枪,哪知随之而来的又是两支长枪,却是两个士兵也照样掷出了长枪。 杀不了他了。郑司楚暗暗叹息。这些冲锋弓队士兵的投枪术都可圈可点,但郑司楚的枪术已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他的如意钩向上一格,将左边的长枪格开,右手忽地探出,一把抓住了枪杆。这一手连消带打,看得那些冲锋弓队士兵个个心沮,心想此人的枪术实在神乎其神,只怕天下无一人单挑能是他的对手。正在这时,却听得齐亮一声暴喝,冲到了郑司楚的马前。 郑司楚方才一枪险些要他的命,齐亮哪有不知。但他心里却已有死志,只想与郑司楚同归于尽,因此郑司楚向他咽喉处刺来时他根本不闪,待郑司楚回枪挡格掷来的投枪,齐亮反倒钻了个空子冲到郑司楚马前。 这时候郑司楚左手如意钩,右手倒拿着一柄夺来的长枪,两枪分在左右,中门大开,齐亮不顾死活地冲了进来,却也让郑司楚大吃一惊。按理他措手不及之下已无还手之力,但郑司楚眼疾手快,右手将长枪猛地向齐亮扔去。这时长枪已然打横,对齐亮并无威胁,但齐亮若是一闪,他左手的如意钩便要自下上挑,一枪刺齐亮于马下。 他的心思极快,可齐亮的动作更快。当郑司楚将长枪扔来时,他竟然毫不犹豫,仍然向郑司楚冲来。“砰”一声,长枪在齐亮头盔上一撞,齐亮在马上晃了晃,如意钩挑上来正刺在他前心。虽然他的如意钩刺入了齐亮胸口,只是齐亮的长枪也已疾风突刺,一下扎入了郑司楚右肩。 虽然以一敌众,郑司楚将这些冲锋弓队挡在跟前,伤人无数,自己还没受一处伤,这时却再闪不开齐亮这必死一击了。郑司楚只觉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已坐不住马鞍,人一个翻身落了下来。身后的四三锦鳞见状大吃一惊,抢上前去护住他。也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齐亮亦是一个翻身,重重摔下马来。 竟然是两败俱伤!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对齐亮,他虽然并不轻敌,但并不很看得起,但自己却在这个并不看得起的对手枪下受了重伤。真是一夫搏命,万夫莫敌啊。郑司楚想着,边上一个四三锦鳞扶住他叫道:“权帅!权帅!” 靠四三锦鳞,是再挡不住冲锋弓队的铁骑冲锋了。郑司楚的心一下凉到了极处。这一次奇袭,虽然前半程完全得手,但后半段却实在不能算成功。百忙中他抬眼一看,只见那些仓库冒出火来的并不多,也就是三四个仓而已,离摧毁敌军一半辎重粮草的目标差得甚远,但姜栩平那边也已被冲锋弓队压制得渐渐不支。 要坚持下去么?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却是北军的援军过来了。显然,陆明夷终于明白了城外的诱敌之计,前来增援了。再坚持下去,只是白白送死。他喝道:“快,快退!” 这句话是如此的不甘,但也不得不说。郑司楚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心里也似被开了个口子,血流得更多。 等到陆明夷带着人赶到时,见到的已是一片狼藉。共有四间仓库被引燃,但只有一间损失较大,两间损失近半,还有一间则只损失了少许。 还算不幸中的万幸。陆明夷咬了咬嘴唇,喝道:“齐将军呢?” 在他心目中,定然是齐亮不肯听从荀先的吩咐,以至于被偷袭得手。有个士兵道:“荀将军战死,齐将军……就在那边。” 这士兵也知道齐亮与陆明夷的交情,因此有点不太说得出口。陆明夷喝道:“马上让他过来!”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齐将军与叛军主帅郑司楚力战,已经殉职了。” 站在齐亮尸身旁,听着那士兵原原本本地说着遭偷袭的事,陆明夷心里在不停地怒吼着:“郑司楚,我定要杀了你!”对郑司楚这个敌人,陆明夷其实一直有种惺惺相惜之情,只是现在却是如此地痛恨。他看着齐亮已失去血色的面孔,过去的一切仿佛在一幕幕地闪现。一同当兵,自己因为年纪幼小,齐亮一直很照顾自己。只是,现大这个兄长一般的朋友再也睁不开眼了,再不可能说出一个字来。 “陆将军。” 说话的是中军官。陆明夷转过身,淡淡道:“伤亡如何?” 中军舔了舔嘴唇,这才道:“冲锋弓队战死了七个人,受伤三十一人。叛军留下十三具尸首,另外,还有一个受伤的被生擒。” 活活扒了他的皮!这句话差点就要从陆明夷嘴里吐出来,但还是吞了回去。他道:“按战俘处置。” 不杀降虏。这是陆明夷给君子营所定规章的第三条。杀降丧民心,这句话在父亲留下的书中屡屡提及,虽然陆明夷实在很想将那俘虏整治死了给阿亮出气,但他还是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 中军得令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陆明夷又看了看一边的齐亮。医营已在给齐亮包扎,准备火化。 阿亮,永别……不,再见了。 陆明夷默默地说着,转过头去,趁别人不注意,拭去眼角的一丝泪痕。 第十三章 铁甲舰 王除城遭到奇袭后,陆明夷加强了防御力量。因为粮草损失了一部份,已不能支撑到八月,近期又不能得到东阳城来的补充,陆明夷在王除城里下达了一道紧急命令,临时征收城民粮食,采取全体配给制,承诺第二年加倍偿还,而偷藏粮食者以通敌论处。虽然王除城的城民还没有他的士兵多,但如此一来便解决了燃眉之急。虽然城民对这条命令届时能不能兑现还有点顾虑,只是眼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日日在城中巡逻,没人敢提出异议。 六月很快过去了。这期间君子营三营轮番外出巡逻,保障天水省向戴诚孝补给路线的畅通。有时也曾与前来攻击的南军狭路相逢,但战斗都不大。南军的力量主要还放在东平城的守御上,而昌都军也并不急于出击。 七月也过去了,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七。 八月,在之江一带正值盛夏,气候酷暑难当。这个时候,东平城里的陆军很是羡慕水军,因为船只多少能够凉快一些。 这一天一早,骄阳似火,但过了午后,却是南风渐起。一阵阵风吹来,给东平城里的五羊水军带来了一丝凉意,谁都盼望着能下一场透雨,好解解这难挡的炎热。 申时一刻,宣鸣雷坐在船头,一边摇着蒲葵扇,一边看着刚接到的信。信是已回到五羊城的申芷馨寄来的,眼下申士图与郑昭都回到了五羊城养病,申芷馨带着宣铁澜也去了,傅雁容却坚持要和郑司楚留在东平城里。 郑司楚跟他提起过狄复组背后主使的事。乍一听到,宣鸣雷差点翻脸。对他来说,身为狄人,狄复组中都是自己的父老亲族,岂容怀疑?但听郑司楚说了疑点,他也不由陷入了沉思。的确,想起来确是疑云重重。宣鸣雷还记得幼时叔叔常跟自己说,狄人饱受欺凌,就是因为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国家,所以狄复组的首要目标便是复国。那时他觉得这个目标天经地义,绝不会变。后来与中原人相处多了,觉得狄人复国之说实在渺茫,连狄人自己都大多不支持,但希望叔叔能够改弦易辙,把目标定得更现实一点。可是旁敲侧击一说,见他叔叔屈木出板起脸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了。后来听得大师公居然把狄人复国改成狄人复兴,虽然只是一字之改,却已大不相同,他也暗自庆幸,心想大师公到底不似叔叔那样不知变通。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也觉得现在狄复组简直是舍己为人,一切都是为了再造共和联盟为出发点,竟然有点不顾狄复组自身利益。本来他在五羊军呆得久了,其实已经更认同自己是中原人,因此一直没有多想。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若是用狄人的角度来看,现在狄复组所做的一切与“复兴”二字哪里沾得上边?除了为再造共和联盟解困,狄复组自己的处境却越来越困难。 难道,真如郑司楚说的那样,大师公其实另有图谋,真正的用意是要让南北两军的战火越燃越烈么?郑司楚是站在中原人的角度上看的,如果大师公其实并未放弃复国的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为了让中原人在内战中削弱实力,为将来的复国做准备,现在宣鸣雷也越来越觉得如此不妥。狄人是人,中原人也是人,即使将来狄人真个趁中原实力削弱而复国成功,狄人与中原人之间势必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只会后患无穷。 一定要找机会与叔叔密谈一次。他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宣鸣雷扭过头,却见赵西城急匆匆过来。到了宣鸣雷跟前,赵西城立定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道:“宣将军,他们来了!来了!” 赵西城的脸都已涨得通红,宣鸣雷正想问什么来了,心头一动,喝道:“是北方的水军援军?” 赵西城点了点头,平了平气道:“已经到了大江入海口,明天就要到这儿了。要不要截击?” 赵西城因为佩服宣鸣雷水战之能,因此主动要求给他当副将。这赵西城是水天三杰中崔王祥的表兄,将才远不及他这表弟,却是个中军之才,做了宣鸣雷的副将中军,宣鸣雷更是如虎添翼,而赵西城对宣鸣雷的了解也很深,知道宣鸣雷天不怕地不怕,但一直对同门的傅雁书深怀忌惮,因为在傅雁书手下他从来没能讨到好去。这次五羊水军若是出航截击,傅雁书肯定会有举动,他不禁有点担心宣鸣雷。 宣鸣雷喝道:“当然去!” 来的,定然是北方新建成的铁甲舰。如果这艘铁甲舰到了东阳城,与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合兵一处,那么傅雁书手中的实力瞬间就超越了南军,这几个月来靠天市号取得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只是天市号要出击的话,东阳城里的傅雁书肯定会有所反应。也不知他会追击天市号,还是趁机发动全面进攻。虽然宣鸣雷心中实是忐忑不安,但无论如何都要见个真章。他心想大不了一死,正要去与郑司楚商量,刚要走下码头,却见一骑如风而来。 这匹马奔走极速,宣鸣雷一看便知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快步从跳板走到码头,刚踏到码头上,郑司楚也已到了。他翻身下马,急急道:“宣兄,你得到消息了么?北军的铁甲舰来了。” 宣鸣雷道:“听到了。郑兄,我正想跟你商量前去截击的事。” 郑司楚道:“你看看这份刚收到的信。”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宣鸣雷一看封皮上的字迹便问:“傅驴子寄来的?” 笔迹正是傅雁书的。郑司楚将信递给宣鸣雷道:“你看看吧。” 信写得并不长,劈头便是“共和国兵部司傅雁书顿首百拜郑元帅阁下”,称呼很是客气,但接下来却说什么“宇内不宁,兵连祸结,皆拜元帅所赐。傅某奉先师遗训,铭诸五内,时不敢忘,欲统骁雄之旅,廓清天下,诛剪群凶。然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大江之上,尤需清净,拜祈郑元帅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宣鸣雷看了一遍,皱了皱眉头道:“傅驴子这是来劝降啊,他真以为他是必胜了?” 郑司楚也皱了皱眉。上回奇袭,未能达成目标,郑司楚深为自责。他回来后要养肩伤,因此一直加紧训练骑兵,防务暂交叶子莱负责,今天还是伤愈后首次问事,却收到了傅雁书发来的这封劝降书。他二人都明白,与其说是劝降书,不如说这是傅雁书发出的威胁。傅雁书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投降,字里行间之意,便是说他的铁甲舰马上就要到了,就算宣鸣雷想要出击,已经做好了准备。郑司楚低声道:“宣兄,你有没有信心击败雁书兄的铁甲舰?” 宣鸣雷怔了怔,颓然道:“没有。” 截击固然是好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傅雁书既然做好了准备,那就全无胜算。宣鸣雷心高气傲,可对傅雁书却不得不服气。他恨恨道:“郑兄,傅驴子这家伙,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郑司楚却淡淡一笑道:“不过宣兄,你有没有觉得雁书兄这封信终究有些色厉内荏?” 宣鸣雷眼中闪了闪,喃喃道:“是啊,你一说我也觉得,傅驴子一向假道学,从来不会说得这么嚣张,他为什么……” “因为他也在怕你。” 宣鸣雷不由得身子一颤,半晌才放声笑道:“不错!不错!”说着伸手拍了拍郑司楚道:“郑兄,多谢你了。” 截击北方的铁甲舰,那是势在必行的事。郑司楚已然发觉经过多次交锋,宣鸣雷屡屡在傅雁书手下吃亏,对傅雁书有种根深蒂固的惧意,以至于那一次增援乔员朗,他因为担心傅雁书也在天水省,只好通过狄复组去让意图自立的万里云假冒大统制命令将傅雁书调回去。郑司楚已是南军大帅,对众将的长短优劣全都了然于胸,宣鸣雷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有这惧意,这场仗还没打就是凶多吉少。收到这封信号,他一眼就看出了傅雁书同样对宣鸣雷深为忌惮,所以这封口气很嚣张的信没寄给宣鸣雷,而是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他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南北两艘铁甲舰终于是碰头了,如果天市号落败,南军就再没有任何优势,狄复组的绝后计也未必靠得住,这场仗到这时候也用不着再打下去,因此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希望能够打开他的心结。两强相遇勇者胜,宣鸣雷其实并不是真个逊于傅雁书,只是他一直觉得傅雁书比自己精细,在军校演练时又总是会败给傅雁书,便种下了这个心结。但郑司楚旁观者清,心知宣鸣雷其实与傅雁书并没有什么高下,否则邓沧澜也不会对他们一视同仁了。只消打开心结,让宣鸣雷扫除对傅雁书的惧意,这一仗还是大有可为。傅雁书的三线夹击之计,说到底正是基于北方这艘铁甲舰上。如果北方没有铁甲舰,王除城便得不到补给,陆明夷最终只能退出。而陆明夷一退,戴诚孝的补给线也就被彻底截断,戴诚孝军也只能狼狈逃窜了。最后便是傅雁书的之江水军,一般对东平城无计可施,这条三线夹击之策便被化解。他见宣鸣雷露出了笑容,心中一宽,说道:“另外,水军出击势在必行,所以我已把将令带来了,你不必再向我申请。”说着,从腰里摸出了一块令牌。宣鸣雷接过令牌,朗声道:“好,此番定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了!” 他转身又上了天市号。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暗暗叹了口。宣鸣雷这话口气豪迈,可他说什么“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显然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比傅雁书要差上一筹,只不过自己不会轻易输掉而已。这话是他下意识说出,自不会有假,郑司楚本想追上去再说两句,可转念一想,宣鸣雷这心结实是根深蒂固,想靠自己一两句话解开也是不切实际的。 他重又跳上了飞羽的背,看着天市号上的水军正在跑东跑西地忙碌。虽然水军出击势在必行,但能取得多少战果,郑司楚并不抱以奢望。现在真正能够破解傅雁书这条三线夹击的,还是釜底抽薪的绝后计。只是狄复组施行这条绝后计真能成功么?如果狄复组有一丝半点为自己打算的想法,那这条绝后计也没什么效果。可是如果万一成功了,那其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狄复组背后的确有人操纵,那人只是想让战火越烧越旺。与其相比,绝后计成功后会造成北方民心再不同情南方的后果反倒微乎其微了。然而,绝后计不成功的话,那南方还是会彻底覆灭。 郑司楚骑在马上,嘴角抽了抽,只觉心里那么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晴空,白云如流,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现在久已淡忘的萧舜华。 鹰就算生活在鸡群里,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都飞不出院子,但总有一天鹰会懂得自己是一头鹰,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鹰的话,对于鸡来说那就太痛苦了。就如同现在的世界……共和二十七年八月初三,东平城五羊水军有一支艘战舰突然出发,正是宣鸣雷坐镇的南军铁甲舰天市号。为了掩人耳目,天市号被漆了一层木色的漆,伪装成寻常的雪级战舰,同时一艘雪级战舰则被伪装成天市号。这是谈晚同的主意,如果北方误以为天市号仍在东平城里,很可能认为这艘离开东平城的雪级战舰只是回五羊城执行例行任务的。 在天市号的船尾,宣鸣雷拿着望远镜看了好一阵,才放下了。东阳城里并没有船只驶出,难道傅驴子被瞒过了?宣鸣雷想着,心里却也更多了一分信心。 赵西城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道:“宣将军,如意机已经准备完毕,要不要启动?” 如意机能让船只行动迅速,可缺点是声响甚大。因为天市号这次乃是秘密出击,因此宣鸣雷有意先不启动如意机,只用风帆。宣鸣雷又看了看东阳城,说道:“就准备着,不要启动。有报告说北军的铁甲舰到了哪儿没有?” 赵西城心想既然不要用为什么还要准备?不过他身为副将,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眼下还没有。不过,宣将军,北军的铁甲舰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走完了十天的路程,他们怎么也能开这么快?也有如意机了?” 宣鸣雷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只怕,正是如此。” 北军的南北星君着实厉害,当初郑司楚的母亲便被南北星君所伤,去世也是因为这时候造成的伤。而南军的第二艘铁甲舰建造基地更是被他们炸毁,如意机的秘密很可能已被他们偷去了,不然肯定不能这么快就从雾云城开抵东阳城来。一想到傅驴子手上的铁甲舰比天市号只强不弱,宣鸣雷便打了个寒战。 这一战,不得不战,却又毫无胜算。虽然他想起郑司楚鼓励自己的话,但心里还是没底。怔忡了半日,咬了咬牙,暗道:“怕什么,傅驴子肯定也在担心我呢。” 天市号沿着大江无声地驶去。夜渐深,天市号上扯的又是黑帆,整艘船仿佛都溶入了暮色之中。宣鸣雷坐在指挥舱里,手里握着一支黄铜制的望远镜,心中越来越忐忑。铁甲舰是亘古未有的新兵器,威力远超以往战舰,如何在战争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也一直在摸索之中。然而现在马上就要面对一场铁甲舰之间的对决,强如宣鸣雷,也不禁感到了如此不安。 这个时代仿佛一场疾风,呼啸而来,席卷而去,有几个人能够跟上?师尊的去世,也是因为看到这个时代已不再有他的位置了吧。宣鸣雷有些茫然地想着。幸好自己还年轻,否则会不会与师尊一样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宣将军,前方发现敌舰。” 赵西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瞬间,宣鸣雷还有点不太明白赵西城话中的意思,怔了怔,他猛地一长声,说道:“还有多远?” “只有二里左右。” 二里。在江面上,二里虽然并不是个很短的距离,但也不长。宣鸣雷一下冲到了窗前,拿起望远镜看着。虽然看不清楚,但也可以看到前面的大江上,有一排微弱的灯火浮在水面。 那就是北军的铁甲舰?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宣鸣雷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意。他沉声道:“全舰一线战备,下帆,如意机随时准备启动!” 赵西城猜得多半没错,北军的铁甲舰定然也有了如意机,所以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雾云城赶到东阳城。也就是说,南方靠铁甲舰取得的仅有一点优势,现在也已失去。宣鸣雷想着。如果硬要说自己还有优势的话,也就是这一次的截击了。自己没开如意机,一直只靠风帆驱动,为的正是掩去形迹,好在暗中向敌舰发起攻击。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成败也在此一举。 天市号将帆下了。落了帆之后,天市号更难以被发现了。这艘铁甲战舰就如隐藏在暗处的猛兽,准备着向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大江上,那支北方水军舰队越来越近了。说是舰队,其实也不过十余艘战舰。这应该是水军北战队剩下的全部精锐,看来北军也认为这次已是最后一战,所以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实力都用出来了。 名副其实的生死一战啊。宣鸣雷将望远镜拿到眼前时,手都不禁有点颤抖。从望远镜中看出去,敌人的舰队又近了许多,此时他才发现那些战舰竟是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横着一线。大江宽达四里,如果真要连成一线的话,两百艘战舰都不够。那十几艘战舰自然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怎么会是这样的阵势?宣鸣雷皱了皱眉。这个横跨大江的一字阵其实相当不实用,如果一头遭到攻击,另一头的战舰想过来增援都很难。难道这支舰队的指挥官竟是个水战门外汉么? 赵西城也拿着支望远镜看着。他低声道:“宣将军,北军舰队怎么排出这般一个阵势?” 宣鸣雷沉吟了片刻,忽道:“原来如此。” 赵西城更是诧异。他仍然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想问又有点不敢,却听宣鸣雷道:“敌方舰队自然只有一艘铁甲舰。他排开这个阵势,那就是做好了我军要来偷袭的准备。他也算定了我们定然是以天市号出击,所以将木质战舰分列两翼,铁甲舰走在正中。而排成一线,便如铁锁横江,不留一处死角,天市号不论从哪边发起进攻,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得知,可以以铁甲舰应战。” 赵西城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这样啊。宣将军,怪不得你说铁甲舰的战法会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这敌将也当真了得,不简单。” 再拿以往的经验去套,那铁甲舰就无法发挥应用的威力。北军还是第一次造出铁甲舰,他们居然也已经将运用达到这样的高度,实在令人咋舌。宣鸣雷道:“是啊,不知这人是谁,此人不好对付。” 宣鸣雷以前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广阳与之江两省轮戍,对于驻守雾云城的北战队并不很熟悉,特别是南北交战之后,北战队出了什么后起将领,他就更不知道了。不过看这人的应对之法,以及对阵势的调度,可见此人大有本领。他道:“传令下去,各级弟兄不可妄动,听我号令,如意机必须保持在待命状态。” 赵西城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又拿起望远镜,看着越来越近的敌方舰队。与其攻击两翼的战舰,不如直截了当,向正中的铁甲舰发起突袭。如果敌人这艘铁甲舰的装甲不如自己,能够一举击破的话,这一趟便是大获全胜。他虽然和王真川不对劲,不过也知道王真川在冶炼上的造诣,相信北方这艘铁甲舰用的装甲定然不会比王真川练出来的钢板更坚实。 他发下了命令,自己倒是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天市号的舵手乃是他自己选出来的,操作极是纯熟。虽然现在帆也下了,天市号只是顺流而下,但是速度仍旧很快。 马上就要交火了,宣鸣雷在这时候想到的却是郑司楚先前说过的那一席话。大师公真的另有图谋么?郑司楚的这个猜测现在想来,他更感到了微妙。至少,到现在为止,再造共和联盟对狄复组越来越信任,越来越倚仗,同时也越来越令人生疑。而这一次大师公设想了与郑司楚完全雷同的绝后计,更是会让狄复组面临绝大的困境,但大师公仍是毫不犹豫地投入实行。 他到底在想什么? 宣鸣雷更在想着,阿国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了过来道:“大哥,主炮准备完毕。” 阿力和阿国,是他结义的兄弟。阿力在第一次奇袭邓沧澜补给船队时战死,阿国倒一直跟在他身边,已是他的得力助手,现在是天市号上主炮队的队长。宣鸣雷的指挥舱就在主炮位的后方,可以直接指挥主炮。听得阿国汇报,宣鸣雷道:“随时候命。” 北战队这支增援船队在江面上一字排开,显然是搜寻敌舰的意思。这种近乎狂妄的态度也让宣鸣雷恼怒,虽然敌方的木质战舰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毕竟敌众我寡,而且北军也有铁甲舰,轻举妄动是得不到好处的,唯有一击致命,然后飘扬远飏。 夜色中,那支横跨大江的船队与天市号越来越近了。由于天市号船帆已落,船上也没有一盏灯火,整艘船都隐没在黑暗中,北军舰队多半并没有发现他们。宣鸣雷看着不时从望远镜中看一眼江面,心中估算着两船距离。 虽然天色昏暗,天市号也没有灯火,但是如果距离不到百步,天市号也不能再隐藏踪迹。而船上三台如意机全部开动的话,百步的距离用不了一瞬。在这一瞬间里,冲到对方舰队的旗舰边,将炮火尽数倾泻到敌舰后半段的动力所在。如果运气好,能够将北军铁甲舰的装甲打穿的话,那他们这艘刚上阵的铁甲舰便难逃沉没的厄运。 宣鸣雷细细地盯着前方那一排灯火。越来越近了,望远镜里已能够看到敌舰的形状了。北军这支舰队共有十一艘,竟然全部是雪级战舰,连一艘花级的都没有。大概花级战舰早就已编入东平水军,以补充先前的损失,所以现在北战队根本没有花级战舰了吧。花级战舰是第二等战艘,相当庞大,而随着铁甲舰的出现,木质战舰体形越大,就越不灵活,在与铁甲舰的对决中就更处在下风,因此现在南北双方几乎都把精力放在铁甲舰上,这些普通战舰连造都不造了。 宣鸣雷一边看着,一边将左手搭在右手脉上数着心跳。以心跳的次数来估计敌舰速度,现在北军这支舰队的速度相当快,只怕每一艘都装有如意机一类的动力装置。南军的战舰装上如意机后,战力有了极大的提升,而铁甲舰更是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北方吃过了亏,自然也把这方面的改进放在首要位置。只是宣鸣雷也有点震惊,北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迎头赶上,也许还有所超越,看来北方的确拥有比南方更强劲的实力。 越来越近了。宣鸣雷紧紧地盯着正中那艘敌舰。北方建造铁甲舰,看来完全按造过去的图纸,外表和普通的雪级战舰没什么两样——除了那门主炮特别巨大。那艘主舰的尺码与天市号相去无几,都是雪级战舰,但这门主炮似乎比天市号上的还要大上一号。宣鸣雷的手握住了给如意机室的铃绳,只消一拉,三台如意机立刻发动,天市号将如捕食的猛兽般疾冲过去,而阿国的主炮队也马上会向敌舰开炮。看样子,敌舰根本尚未发觉黑暗中的前方隐藏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敌人,然而宣鸣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不对?他松开了铃绳,又拿起望远镜看去。虽然望远镜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毕竟近得多了,已比先前清楚不少。突然,宣鸣雷浑身一震,终于发现了自己这种不安感的由来。 江面上,列成雁翼形一队的敌舰队中,当中那艘的吃水不够深。 铁甲舰比寻常木舰重得多,更不要说上面安装的炮也比寻常木舰的舷炮要多而重,因此铁甲舰的吃水相当深。天市号的吃水就很深,甲板距水面只有两三尺,浪头大一点都能打到甲板上来。然而,敌舰队当中那艘,船帮出水相当高,按这个吃水深度,不应该是艘铁甲舰。 原来有诈! 宣鸣雷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看来北军和自己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将铁甲舰隐蔽起来了。到底是哪一艘?铁甲舰肯定吃水要深,而且肯定会在当中这几艘战舰之中,否则就无法照应两翼僚舰了。但看过去,北军这一排战舰出水都差不多高,那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加高了船舷,伪装成木质战舰了? 如果不能准确判断目标,这一次行动成功的把握微乎其微。宣鸣雷眼睛眨都不眨,死死地扫视过去。北军这一排战舰已越来越近,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赵西城在一边不知他在想什么,见宣鸣雷一直不下令,而敌舰离天市号的距离越来越短,再靠近一些,北军就能发现天市号,那就得不到先手之利了。他终于沉不住气,小声问道:“宣将军,还不动手么?” 宣鸣雷忽然道:“西城,你看看,中间靠左那艘敌舰,激起的水花是不是要大一些?” 赵西城仍是莫名其妙,但宣鸣雷这么问,他不敢怠慢,拿起望远镜看了看道:“是啊,是要大一点。” 说要大一点,但其实相差有限,若不是现在已近在咫尺,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宣鸣雷长吁一口气,沉声道:“立刻调整主炮,瞄准中间那左那艘。” 赵西城一怔:“不是中间那艘?” “那是伪装!” 铁甲舰吃水比寻常木舰要深,激起的水花自然也要大。不过,这点差别若无对照,根本察觉不出来。万幸北军摆出这个呈八字形排开的反雁翼阵,终于露出了这一点破绽。宣鸣雷虽然已是身经百战,但一颗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个不停。铁甲舰对铁甲舰,这样的战法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无论敌我,都只能在实战中摸索战法。 距离越来越近了,宣鸣雷的手突然用力抓住了铃绳,重重一拉。几乎是同时,天市号的如意机室里发出了一阵轰鸣,三台如意机同时开启,这艘铁甲舰如同暗夜里捕捉到猎物踪迹的猛兽一般,突地冲了出去。由于加速太快,船上的水手几乎全都向后一仰。 战斗开始了! 天市号冲出来的同时,北军的舰队阵形也在变化,当中几艘放慢了速度,两翼战舰的速度却加快了。显然,北军也已发现敌情,准备以雁翼阵冲击。 “轰”! 只有一声,但其实却是两门炮在怒吼。在天市号开炮的同时,北军也开炮了。由于几乎是同时,炮声叠加在一处,声音比平时响了一倍。宣鸣雷只觉船声猛地一震,人一下跌坐回指挥椅中。这指挥椅是牢牢固定在甲板上的,却也发出吱嘎的响声,仿佛要碎裂。 天市号中炮了! 宣鸣雷脑海中跳出这个念头,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马上,他又镇定下来,因为天市号并没有下沉的迹像,显然北军放出的这一炮虽然击中了天市号,却没能造成多大的伤损。他高声道:“各队立刻汇报情况!” 天市号上的水军共分五队,前甲板上的前队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船头中炮,伪装的木板几乎都被击毁,但铁甲并无大损。 听到了汇报,宣鸣雷一颗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心想王真川这家伙还真有点本事,造出来的铁甲果然了得。 天市号的装甲能顶住敌军主炮,宣鸣雷的信心又增添了一分。他拿起望远镜想看看敌舰损伤情况,但刚才两炮齐发,江面上尽是硝烟,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看过去,只能看到北军的队列还在变幻,但井井有条,并没有发生混乱。 是没击中,还是选错了目标?宣鸣雷想着。江风甚大,这时硝烟被吹散了。就在烟雾被吹开的一瞬,宣鸣雷看到北军原本一字排开的阵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艘在内,其余在外的形状。那艘留在天市号正前方的,正是中间靠左,吃了一炮的那艘战舰。现在,这战舰几乎矮了一半,此时才能看到那原来吃水很深。天市号吃水很深,那艘敌舰居然更深,甲板几乎与水面平齐,江水不时打到甲板上了。而那艘战舰的两舷,同样是一些破损木板。 敌舰果然做了天市号一样的伪装!现在伪装已经被剥去,这两艘铁甲舰已正面相对,唯有决一死战了。 来吧!宣鸣雷想着,决战开始了。不论你是谁,定要让你沉尸大江! 天市号的三台如意机全部发动,速度已到了最高。北军那艘铁甲舰速度竟然不比天市号慢多少,也在向天市号冲来,看来天市号放出的这一炮也没能给对手多大伤损。此时两艘相向而来,北军的其他战舰却已经向两边散开。木质战船不能装重炮,舷炮对铁甲舰用处不大,若是聚在当中反而掣肘,所以索性调到外围去吧。 北军也准备一对一啊。宣鸣雷想着,心头仿佛有一团烈火燃起。水军将领他大多有所耳闻,与人才济济的之江水军与五羊水军相比,北战队主要职责是拱卫雾云城,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很了不起的将领。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他和傅雁书这水军二宝与五羊城的水天三杰而言,北战队纵然没有太过出类拔萃的将领,但也殊非弱者。眼前指挥这般北军铁甲舰的,就定然是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良将,宣鸣雷虽然将天市号指挥得得心应手,但对方也同样圆转如意,丝毫不见滞涩。两艘铁甲舰几乎擦身而过,就在相遇的一刻,又是轰轰两声,两艘铁甲舰同时发炮,又几乎同时击中对方的船头。铁甲舰的主炮虽然还比不上陆地上守城用的巨炮,但也相当大了,寻常木舰根本经不起这样一炮,但双方同是铁甲舰,打中后,双舰都只是抖了抖,都没受到什么伤害。随着两船交错,炮声隆隆,又连着发了数炮。虽然船身没什么损坏,但宣鸣雷在指挥舱里也被震得要立足不住。 赵西城没有座位,站在宣鸣雷边上,被震得东倒西歪,只能死死拉住把手。他大声道:“宣将军,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啊!”因为炮声太响,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叫喊,否则宣鸣雷都听不到。 宣鸣雷也被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样对轰自然不是办法,但也没别的办法。只是他心里总有点隐隐地不安,北军那个指挥官难道是个亡命之徒么?看起来还真是如此,这样你一炮我一炮,实打实地对轰,虽然一两炮伤不了铁甲舰,但这样打下去,水滴石穿,再硬的装甲也迟早会被打穿。那人在打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敢相信北军会把刚造出来的铁甲舰交到这样一个疯子手上。 那么,也许对手还有别的主意? 炮声稀了下来。两艘铁甲舰已经交错而过,主炮打不到对方了,现在改放尾炮。铁甲舰的大炮有前后两门,不过尾炮自然要比主炮小一号,主炮都没能奈何天市号,尾炮自然也不能。刚放了两下尾炮,宣鸣雷却见敌舰开始向左转向。 他们是要转头?他沉声道:“左满舵,主炮队准备!” 两艘铁甲舰同时在向左转,就如同一台磨子般,两舰头尾相接地打了个转。只这一个圈,双方又开了五六炮。如果是木质战舰,吃了这许多炮早就成为一堆碎木片了,可两艘铁甲舰却只是伪装被打掉,装甲上多了些白印,哪一艘都没受什么大伤。 与装甲材质的进步相比,火炮却没有根本性的飞跃。当开始转第三个圈时,宣鸣雷不禁懊恼地想着。这三个圈子一转,双方都已经中了十几炮。对方的损失不太清楚,天市号的损失则是连中了两炮的船尾装甲有点变形。这点伤损实可谓微乎其微,想来对方的情况也相差无几。现在实是骑虎难下,战是决不出胜负,走却不能走。他正想着,赵西城忽然叫道:“宣将军,他们要逃了!” 逃了?宣鸣雷一怔。北军并没有战败,他们为什么要逃?难道准备挨打么?现在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敌方战舰,只见这个圈子绕过,北军的铁甲舰已绕到了天市号的后边,却没有接着缠过来,而是径直向西而去。 难道他们是要丢下那些木质战舰,直接去东阳城么?宣鸣雷怔了怔,拿起望远镜看去。黑暗中,只见北军的铁甲舰确实没有再转过来,而是直接向西而去,但那些雪级战舰却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 他们要干什么?难道想靠木舰来围攻?宣鸣雷皱了皱眉。铁甲舰对木舰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木舰虽众,却根本不能对天市号造成什么威胁。难道北军铁甲舰的舟督真是个疯子?但宣鸣雷知道这绝对不可能。他下令转舵,一路追击,一边拿起了望远镜。 夜很深,远一点就看不到了。不过现在敌舰在向西逃去,已是船尾对着天市号,当天市号还没完全转正,“轰”地一声,又是一炮打出。这一炮正打在敌舰的船尾,激得火光四溅,整艘铁甲舰都仿佛笼罩在火雨之中,映得周围一片通明。 这一炮仍然没能对敌舰有什么伤害,但在这一瞬间,宣鸣雷突然看到了江面上有什么东西。 是漂浮的树枝之类么?大江宽有四里,江上漂浮的东西什么都有,只是宣鸣雷却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树枝,因为太有规律了。 仿佛是一些浮子。他想。突然,他心头猛地一震,叫道:“快!快转舵!全速追上去!” 他叫得极是惶急,赵西城不明所以,但也马上向舵舱发令。发完令,见宣鸣雷额头尽是冷汗,诧道:“宣将军,有什么不对么?” 宣鸣雷叫道:“该死!他们是在布铁锁阵!” 赵西城还是不太明白什么叫铁锁阵,宣鸣雷已然叫道:“他们……那些该死的木舰是把铁脚木鹅连在了一处,要把我们困在当中!” 铁甲木鹅是水上的防御工事,防的是螺舟。但宣鸣雷这般一说,赵西城也明白过来,北军定然是用铁脚木鹅用铁索连起来,然后在江上围成一个大圈子。其实北军用的并不是真的铁脚木鹅,而是一些浮子。这些浮子密密麻麻,在两艘铁甲舰缠斗之时,那些分散开来的雪级战舰在不知不觉间已用铁索布了个大圈。铁甲舰吃水很深,被铁索缠住,便发挥不出机动力虽强,天市号就会如落入牢笼的猛兽,空有爪牙之利也无计可施。宣鸣雷是在江上隐隐看到一些载沉载浮的黑色浮子时才想通这一点,怪不得北军的铁甲舰要急着逃走,他们是要抢在天市号之前从缺口出去。一旦天市号被铁索圈困住,不能动弹,就只有挨打了。这其实是条笨计,天市号反击,这些木质战舰有一多半会被击沉。但北军显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不顾一切也要将天市号生擒。 赵西城一想明白,脸刷地一下白了,结结巴巴地道:“原来……原来是这样!” 现在才能解释得通,北军为什么要一字排开地过来了,他们一定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所以战斗打响后,那些雪级战艘四面散开时会那么井然有序,分明早就训练过多次了。宣鸣雷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要偷袭北军,而北军却也早就料到了自己的行动,并且算定了假如斗炮决不出胜负,就用这般一个损招。如果天市号困在铁索中间出不去,就只有任人宰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北军铁甲舰之前冲出去。 天市号上的如意机已是开到了最高,若是华士文看到,大概会吓得面如土色,说这样乱来如意机会爆炸的。可是宣鸣雷根本顾不得一切,只是死死盯害敌舰。两艘铁甲舰的速度相差并不多,北军那艘又抢了个先手,两舰间的距离总是无法缩短。就在前方,有两艘北军的雪级战舰如两扇门般正在靠拢,那多半是铁索阵的合拢处,北军铁甲舰正冲下两船的中间。 如果不能抢先的话,难道真要被北军活捉了?宣鸣雷的眼眶都要瞪裂了,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如果真个逃不出去,那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在如意机的怒吼中,两艘铁甲舰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也许还能赶在前方那两艘雪级战舰合拢之前冲出去。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一团火球从北军战舰上直飞过来,正击在天市号船头。天市号正在全速前进,中了这炮,便是左右一晃。赵西城差点摔出去,一把抓住了把手叫道:“宣将军,我们还击吧!” 尾炮对天市号造不成什么影响,但打在船头,也让甲板焦黑了一片。如果直接打中炮台的话,也会造成人员伤亡。哪知宣鸣雷喝道:“不要开炮!” 赵西城一怔,心想敌军攻击,为什么不还击?但看宣鸣雷的神情反而镇定了许多,问道:“宣将军,为什么不还击?” “他们这是借开炮来减慢我们的速度。看来,我们能够赶上他们。” 火炮都有后座力,就算是铁甲舰,开出一炮后船身也会颤一颤。北军这铁甲舰用尾炮轰击,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一来借后座力加快一点船速,二来则是希望天市号以主炮还击,这样重新拉开两舰的距离。赵西城听得宣鸣雷的解释,恍然大悟,心想宣将军不愧是水天三杰之首,连谈晚同和表弟都对他服气之至,他确是水军天才。 两舰铁甲舰越来越近了。这时前舰不住发炮,而天市号浑若不觉,只是全速前进,敌舰发出的炮火能闪则闪,不能闪就硬扛,一个船头已被轰得焦黑一片。不过王真川练出的这种装甲果然厉害,就算吃了这许多炮,船头的装甲大多斑斑驳驳地尽是坑凹,但仍然没什么大伤损。 两舰越来越近了,看起来,天市号马上要直接撞到敌舰的尾部。而这时,外围的那两艘雪级战舰也已经合拢,只留下一条缝隙,自是留出的通道。然而,照这个速度,当北军的铁甲舰冲出去时,天市号前脚后脚也能跟出去,他们不可能有时间将铁索合拢的。赵西城舒了口气,小声道:“宣将军,终于赶上了。” 虽然天市号的炮火对北军的铁甲舰也无可奈何,但那两艘雪级战舰却铁定经不起一炮的。就算北军那艘铁甲舰能冲出铁索圈,但天市号靠得如此之近,那两艘雪级战舰不可能有时间将铁索连结。只要连不起来,这个铁索圈就没有什么威胁。赵西城心想这回终于脱险,正待松口气,却见那两艘雪级战舰边上突然驶出了两艘救生艇。这两艘小艇齐齐向前驶来,而两艘雪级战舰停在原地不动。他惊道:“宣将军,他们要做什么?” 宣鸣雷右拳猛地击在了左掌上,骂道:“是把铁甲舰当成锁来用!好歹毒!” 显然,北军也发现靠雪级战舰无法顺利将铁索合拢,所以临时变计,将铁索头由救生舰带到铁甲舰上,这样铁甲舰便充当了这圈铁索的锁扣。虽然如此一来北军的铁甲舰就得以船尾去面对天市号主炮的疯狂攻击,可只要他将铁索锁住,再渐渐收拢,天市号就如笼中之兽,再逃不出去了。 如此当机立断,那员敌将就算不比自己与傅雁书强,也已相去无几了,怪不得北军让此人统摔援军。一刹那,宣鸣雷想到的又是当初在五羊城第一次迎战之江水军的情形。当时集合了纪岑、崔王祥与自己三将,本以为十拿九稳能够击溃从海靖城来的补给船队,谁知堕入了傅雁书的圈套,他们这支伏击队险些全军覆没。这一次,难道要重蹈覆辙么?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现在只能以主炮全力轰击,杀开一条血路么?还是冲上去,紧贴在北军的铁甲舰边,来一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短兵相接?可是两艘铁甲舰已经斗到了现在,证明主炮对装甲也没有多大的用处,铁甲舰的特殊性也使得接舷战很难成为现实。宣鸣雷到了此时,竟也有无计可施之感。他正想着,却见阿国突然出现在指挥舱门口,叫道:“大哥,我带人去将铁索炸断!” 天市号的速度很快,现在主炮位上的水军都已发现水面上这一圈锁链。其实这么大一个圈子未必已经全部合拢,而且铁链虽然坚韧,但以水雷挂在上面轰击,多半能够炸断。和用主炮攻击铁甲舰相比,这个办法更可行一点。只是执行这任务的水军却多半凶多吉少。宣鸣雷犹豫了一下,阿国看出了他的心思,叫道:“大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宣鸣雷终于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去时,带上铁盾做掩护,一定要小心。”他看了看,沉声道:“传令,左满舵,主炮准备。” 虽然铁甲舰一般不会发生以往水战常常会有的接舷战,但宣鸣雷防患于未然,训练时仍然专门练过接舷战术。阿国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而天市号也应声开始转向左边。 当天市号一转舵,那艘北军铁甲舰也已发觉了。天市号没有趁势攻击它,现在铁索圈已然合拢,见天市号转向,那艘铁甲舰也开始掉过头来,迎向天市号。现在明显看得出在一圈水花围着天市号,正快速地缩小,那是北军铁甲舰正不住地绞着铁索。 主客之势倒过来了啊。宣鸣雷苦笑了一下。自己枉自号称水军名将,南北战火燃起以来,算算经历过的战役,竟是负多胜少。唯有铁甲舰建成,南方水军才占据全面优势,但这优势从现在起也已彻底失去。如果天市号遭擒,那也就是南方水军的末日。现在这次伏击,基本上可以说失败了,而且天市号都已陷入了困境。他对北军的这个指挥官越来越佩服,也越来越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难道北军的水军里,又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与傅雁书不相上下的干将? 铁索圈在慢慢缩小,北军的铁甲舰也越靠越近。就在这时,从天市号上放下了一艘小艇,飞快地前驶去。 要炸断铁索,水雷未必能行,不过只消将浮子炸毁,作为内芯的铁链便会沉入江底,这个铁索阵也已被破了。只是阿国他们想要全身而退,只怕很难。这其实已是敢死队了,宣鸣雷还记得与郑司楚讨论兵法时,郑司楚对动用敢死队最不以为然,说如此求胜,实非正道。人命都是平等的,拿人的性命去换取胜利,实是不仁。宣鸣雷虽然觉得郑司楚这想法多少有点冬烘,但也觉得动不动就组织敢死队,其实对士气相当不利,只有走投无路才要做亡命一击,因此他一般极少有这样的战术。不过这一次,看来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现在只能希望阿国他们能平安回来。 当天市号放下小艇时,铁索圈缩小得更快了。显然,北军也已猜到了自己的用意,正在加快收紧铁索。照这样的速度,就算阿国他们将一段铁索的浮子炸毁,只怕也立刻就会被铁甲舰收上去,天市号仍然脱不了险。宣鸣雷咬了咬牙,喝道:“对准敌舰,全力开火!” 火炮虽然不能对铁甲舰产生实质性伤害,但至少可以让他们无法顺利地收起铁索。他一声令下,天市号上的主炮立时发出了怒吼。这回却轮到了北军那铁甲舰硬扛了,他们在收铁索时,主炮不能顺利发射,当天市号的炮火攻击时,那艘铁甲舰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只有硬顶。天市号的第一炮和第二炮都被他们的舵手闪过,但到了第三炮,却正打在船头。虽然火炮伤不了铁甲舰,可这一炮也震得好几个北军水军飞出了甲板,铁索圈的收缩也顿时减缓了。 阿国,就看你的了!宣鸣雷想着,扭过头去看了看。正在他回头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豆似的响声。只见一艘船头上射出一道雪亮亮光的雪级战舰突然冲到了阿国他们这小艇边,声音正是从这战舰上发出的。 如果说是舷炮,那这声音太轻了,而且舷炮因为角度的关系,对小艇没有什么太大威胁。只是这一阵声音响过,小艇上一个正要跳下水去的士兵身子一歪,摔下水去。 那不是箭!宣鸣雷的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那的确不是箭,是火枪。 火枪是西原楚都城创制成功的,在第二次远征西原时,薛庭轩正在靠这利器,接连突破了胡继棠和方若水、毕炜三路大军,成功摧毁了远征军辎重,迫使远征军败退。大统制在日,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希望能够将火枪研制成功。他把这任务交给了张龙友,但张龙友研制成功后,却以此刺杀了大统制。大统制虽死,但张龙友藏在轮椅中的火枪也被工部司发现,与薛庭轩东征败退时丢下的火枪相互映证,终于开发成功新一代的火枪。这火枪比西原的更胜一筹,只是成功未久,现在一共只制造了数十把,此番正交到了这支援军手里,十一艘船,每艘都有五六把火枪。向他们进攻怕雪级战舰上虽然只有六个枪手,但一用出来,威力远远大过了弓箭。火枪受风力影响很小,射程和射速都比弓箭要快好几倍,阿国他们只防着船上射来羽箭,哪知要对面的竟是火枪,才第一波攻击,就有三人中弹。 这个时候,阿国已经跃入了水中,快要游到铁索边了。本来见铁索就在眼前,他急不可奈,率先跳下了水,也正是如此才救了他一命。听得火枪的声音,他还从没见过这种武器,一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身后惨叫连连,还留在船上的三个人齐齐摔倒,一个摔进江里便不见了踪影,两个倒在船帮上一动不动,多半已是死了。他大吃一惊,脚下踩不住水,人猛地向水下沉去,连忙双脚划水浮上来,却还是吃了一口江水。 江水中,似乎已带了血腥。他扭头看去,小艇上一共是六个人,还没动手,就已去了一半,另外两个已下水的水军也似乎吓呆了,向他游过来,一个道:“队长,这是什么武器?” 管他是什么武器。阿国正想要说,另一个叫道:“他们来了!来了!” 那艘攻击的雪级战舰驶了过来。从水中望去,雪级战舰也高大得如同一座城池,船头上立着一排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铁管。有一个突然叫道:“水里还有!” 因为离得相当近了,这句话阿国也听得清清楚楚。他道:“快,潜水!”说罢,人一下沉入了水中。沉下去时心里不住地叫道:“水雷可别出乱子!” 水雷有保险,拔掉了保险,一碰就会炸。但保险也不是绝对的,当初就曾经发生过训练时走火的事,有士兵被炸伤。现在阿国身上挂了两颗水雷,要是发生了意外,逃都逃不掉,铁索没炸掉,自己先要被炸成碎块了。他水性很好,能在水中视物,人刚到水底,却见身边有一道直直的水线掠过。 那是火枪中的弹丸射入了水里。也亏得他躲得及时,弹丸没能打中他。他在水中潜游了好一阵,看到前面正是那铁索,这才浮出了水面。 浮子是一些很轻的软木,当中挖了个洞,铁索从中穿过去。软木的浮力很大,因此铁索几乎就贴在水面上。这些铁索显然是特制上,上面铸了许多尖刺,一旦挂住船帮,就算天市号装着铁甲,多半也甩不开。 他们处心积虑,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啊。阿国想着。他倒很有点赞叹想出这主意来的敌将,宣大将和谈将军、崔将军都算得上水军名将,也没能想出这主意,也许那敌将还在他们之上。 其实这也是阿国求全责备了。以前北军并没有铁甲舰,宣鸣雷他们自然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但北军都是殚精竭虑地要对付铁甲舰,当然就想这种主意。阿国只露出了鼻子,小心地在水面上寻找自己的同伴。他身边只带了两个水雷,炸掉的浮子不会太多,他生怕不能见效,如能挂上六个水雷,便可以炸掉好长一段,天市号定能从这缺口冲出去了。只是看了一眼,却只见一个同伴过来。 六个人前来,只剩下这两个了吧。阿国见他游过来,问道:“就剩你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死的打算,但这士兵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从腰间取下四个水雷道:“是,许连武方才被那种奇怪的武器打死了,还好我将他身上的水雷拿下来了。” 许连武便是另一个士兵的名字。方才北军战舰上放出火车,许连武躲得慢了一点,结果没能逃过一劫。阿国见他将水雷带了来,又惊又喜,正待开口,却听那边有人厉声道:“在这儿!” 那是雪级战舰上传来的。船上拿着火枪的士兵正在拼命往江面上搜寻,阿国他们靠到了铁索边上,天市号还没有被擒住,他们也极为着急。在这个地方逗留,万一天市号上轰来一炮,必定船毁人亡,但他们也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只是江面漆黑,虽然船上有射灯,但光线并不很强,阿国他们只露出一个头,实在不易寻找,有个人眼睛特别尖,却是一眼看到了水面上两人。他大叫一声,火枪已然发射,“砰”一声,那士兵正在将水雷递给阿国,还要再说话,脑袋上忽地崩出了一串血花,那颗弹丸竟将他的头都炸开了。 阿国一把抓住了四个水雷,人一下没到了水里。人在水里,他的心中凉到了极点。他出来时想到了敌人会用弓箭,虽然也很凶险,至少还能对付,哪知竟会是这种新武器。现在六个人的敢死队只剩了自己一个,若自己也死了,天市号也逃不出去了。 在水中又潜伏了一阵,他憋不住气,又在铁索边探出头来。虽然正遭到天市号的炮击,但铁索仍在不停地收回去。再用不了多久,铁索就会将天市号缠绕起来,那时就算是那些雪级战舰,也能加入围殴了。到了那时,天市号真个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宣大哥最后的希望,就是我了啊。阿国想着,这时他却想起了阿力。他与阿力两人一直跟随着宣鸣雷,向来作为他的跟班。虽然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大出息,宣鸣雷的名字可谓震动天下,知道他阿国的却没有几人。他看了看天市号那边。夜色中,这艘铁甲舰依然不可一世,威风凛凛,只是,现在已是困兽犹斗。他咬了咬牙,将身边的水雷缠到了铁索上。 如果只缠在一处,万一炸不断铁索,这个险也是白冒了,因此阿国将几个水雷都每隔数尺缠一个。又将保险用一根细绳连起来。这样只消一拉,就将保险全部拉开,炸起来后也能将一段铁索上的浮子全都炸掉。就算炸不断铁索,这个铁索圈同样会出现一个缺口。他手脚很快,马上就已绑好了四个,正在绑第五个时,突然肩头一痛,耳边“砰”一声。 肩头中弹! 阿国一直只露出一个头,战舰上的北军士军本来很难发现他。不过铁索圈就这么一带,他们也知道阿国定然在这儿出没,人人都睁大了眼盯着。阿国绑到第五个水雷时,人露出水面多了些,那艘雪级战舰上眼睛最尖的一个士兵隐约看到有什么载沉载浮,也不多说,便放出一枪。这一枪正击中阿国,但阿国一声不吭,这人还只道是打错了,叫道:“快把射灯照过去看看!” 射灯扫了过来。阿国想要没入水中,可是肩头的伤口一碰水,痛得不由自主一抽搐,人反而浮了起来。这一下子便是另外几个枪手也发现了,不约而同地发射火枪。五颗弹丸,有四颗落了空,有一颗却正中阿国背心。 这是致命的一命。阿国的身体下意识地一挺,痛楚却一下消失了,只是周身的力量也几乎同时消失。 来不及了。他想着。绑上的几个水雷的保险还没拉掉,就算经受重击也炸不了,他的手亦无法再大幅挥动,去拉掉那儿的保险了。只是,他腰间还有一个水雷,手沉下去时,正搭在了水雷的保险上。 宣大哥,来世再见了。阿力,我马上就来。 阿国想着,用尽最后的力量,一把拔开水雷的保险。如果再重重一击,定能引爆这颗水雷,但他心中这么想,手哪里还举得起来?更别说重重击上去了。正在这时,“砰”一声,又是一颗弹丸飞来。 北军的火枪,不论威力还是精度,都比薛庭轩用的有了相当程度的改良。这一枪正击中了阿国的手臂。阿国的手正放在水雷上,敲下去没力量,可这一弹射来,击中的正是他的小臂,阿国的手臂一震,几乎是被弹丸顶着压在了水雷上。 水雷的引信设计相当精巧,经受了一定份量的撞击,水雷内的火药便被引爆。仿仿冥冥中早有定数,如果那枪手不再开枪,或者这一枪没击中阿国,阿国此行功亏一篑。但这一枪响过,“轰”的一声,阿国腰间那水雷也炸了起来。 水雷炸响的时候,宣鸣雷正指挥着攻击,听得这阵炸响,他眼里闪过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国成功了!但很显然,阿国也回不来了。 宣鸣雷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子有个声音发出了绝叫,这些年来,也只有听得师尊去世时,他才有过这样的痛楚。阿力,阿国,这两个一直跟随自己的结义兄弟,现在都走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水面上那几团被炸得冲天直上的水柱,已是潸然泪下。 赵西城听得那边发出了炸响,心里一阵狂喜,心想敢死队终于成功了。但宣鸣雷居然不发话,他心急如焚,心想这个敢死队换来的逃生机会不容错过,在一边道:“宣将军……” 他已拿定主意,若宣鸣雷再不说话,他就要越权代为下令了。但宣鸣雷马上道:“转舵,左三十五,全速前进。” 铁索还在不停地收起,所以那段缺口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绞回铁甲舰上。现在已是争分夺秒,再不能有片刻迟疑了。赵西城听宣鸣雷下令时神情自若,语气毫无异常,心道自己是看轻了宣将军,他这等名将没那样意气用事。只是待天市号向左转向,全速前进时,宣鸣雷眼中两滴泪水终于滴了下来。 天市号的速度,比北军的铁甲舰还要快一些,现在更是落荒而逃,速度比平时犹快了许多。就在天市号终于要驶出铁索圈时,北军那艘铁甲舰上,一个军官正向舟督汇报道:“傅将军,可要下令僚舰阻截?” 北军铁甲舰共有十艘僚舰。虽然这十艘都是木质战舰,经不起铁甲舰全力一炮,但只要减慢了天市号的速度,铁索仍然能够及时收起,天市号仍然难逃一动。可是那舟督却怔忡了片刻,低声道:“不要妄自牺牲了。” 这舟督,赫然正是北军如今的水军主师,兵部司代理司长傅雁书。就算郑司楚和宣鸣雷,也没有料到傅雁书竟然冒险在这当口潜回雾云城,前去押送铁甲舰。捕捉天市号的计划,他早在出发前就想好了,然而这条计策最终还是在南军敢死队的拼命冲击下破灭了。 再好的计策,最终也会百密一疏啊。傅雁书想着。敌将自然是宣鸣雷无疑,也唯有宣鸣雷,能在自己的天罗地网中破网而出。在这一刻,傅雁书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忧虑。 三箭齐发的大战略,会不会也有自己未曾想到的破绽么?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便是那一回陆明夷对自己的告诫。三箭合围这条计,最大的弱点,就是后勤保障。万一后勤保障跟不上,再高昂的士气,也不可能坚持得下去。 会真的被陆明夷说中么?当时傅雁书不以为然,可是这一次看到天市号上派出敢死队突击的勇气,他也终于有些忐忑了。 第十四章 乱命不从 天市号驶入东平城码头时,郑司楚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 宣鸣雷一走,他一直坐立不安。宣鸣雷此行很是冒险,他比谁都清楚。远远看到天市号的影子出现在江上,他便坐不住了,急急走上码头。 天市号靠岸,天色已是熹微。待天市号靠近,看到船头斑斑驳驳的印迹,郑司楚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宣鸣雷此番出击,他其实并不看好,可毕竟还盼望能够出现奇迹,宣鸣雷一战成功。看到船上装甲打成这样,天市号不知中了多少炮,想来敌舰也中了那么多炮,郑司楚不由得便产生了一丝期望。等天市号还没完全停稳,他已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一上船头,只见宣鸣雷正和赵西城说着什么,陪着几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出来,他冲了过去叫道:“宣兄,怎么样?” 宣鸣雷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倒吓了一跳,因为他也没想到郑司楚这么快就上船来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一败涂地。” 其实也不能算一败涂地,天市号上伤损很小,士兵伤亡也不多,但伏击没有成功,就表明着彻底失败。虽然早有预料,但郑司楚还是失望得一怔忡,又问道:“北军,也有铁甲舰了?” 这句话其实也是问得多余。但郑司楚仍然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北军只是倚多为胜,天市号仍是绝无仅有的铁甲舰。但宣鸣雷点了点头,低声将北军有了火枪之事说了,又低低说道:“郑兄,这一局,只怕我们是输定了。” 他说得很轻,也只有边上的赵西城听到。若是平时,赵西城听得宣鸣雷说出这般丧气的话来,多半会大惊失色,但这时却微微点了点头。北军的铁甲舰纵然不能凌驾于天市号之上,也已毫不逊色,从此以后,天市号再不能在江面上横行了,王除城的那支北军也马上就可以得到补给,更牢固地扎在那儿。再造共和联盟如今已被死死压制住,而接下来北军的全面攻势,将是旷日持久,不可抵御的。迟钝如赵西城,亦是很清楚这个前景。 宣鸣雷和郑司楚走下船时,谈晚同与崔王祥正好也过来。看见他两人,谈崔两人行了一礼道:“郑帅,宣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也还了一礼。在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想多说什么,谈晚同马上道:“郑帅,东阳城的北方水军现在已有异动。” 北方水军一直坚守不出,现在也拥有了铁甲舰,他们终于就要行动了。不论是郑司楚的奇袭王除城,还是宣鸣雷的偷袭铁甲舰,两次行动同归于失败,如今面临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仗。只是谁都知道,以南方现在的实力,只是一个能坚持多久的问题。 刚回到议事厅,郑司楚心想现在城中水陆两军的主将只缺了个叶子莱,正要让人请他来议事,却见叶子莱一头冲了进来。高鹤翎一直在闽榕组织防御戴诚孝军团的攻击,东平城里的陆军就只靠郑司楚和叶子莱两人。叶子莱以前对郑司楚一直有点敌意,不过现在对郑司楚倒很是敬服。郑司楚见他闯进来,相比较其他人,叶子莱最为生份,礼数也势必要多一些,忙站起来道:“叶将军。” 叶子莱的脸涨得通红,神情却大是兴奋,脚还没跨进议事厅便道:“郑帅,好消息!” 现在居然能有好消息,议事厅里所有人都呆了呆,最为持重的谈晚同这回最沉不住气,叫道:“什么好消息?” 叶子莱将手头一个卷轴扬了扬,说道:“北方有五省民众同时起事,北虏后院失火,他们完了,哈哈!” 方才人人都忧心忡忡,觉得末日将领,哪想到叶子莱居然说出这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谈晚同叫道:“什么?”伸手要来拿,叶子莱却已走到郑司楚跟前,说道:“郑帅,刚收到的消息。北虏此番,末日到了。” 郑司楚听到叶子莱一开口,心头雪亮。毫无疑问,狄复组的行动开始了,并且已见成效。他实在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自己和宣鸣雷的努力都失败了,眼看着已至绝境,北军却后院失火,这一次全面攻击看来很大可能会胎死腹中,南方又能逃过一劫,然而这样的事发生,却也使得整个局面更加恶化。见叶子莱将卷田轴递过来,他打开来看了看。这是狄复组发来的,很简洁,就是说行动已获成效,北方五省发动民众暴动,其中乙支省闹得最凶,甚至饥民冲入粮仓,将积粮哄抢一空。乙支省本是穷省,也没有驻军,加上上一回昌都军开赴前线,乙支省为了提供补给很是压榨了一番,那一回昌都军就抓到过十来个前来偷取军粮的饥民。正因为饥民众多,乙支太守金生色又是新来乍到,毫无根基,狄复组的煽动更见成效。北方共有十省,现在有五省动荡,如果冯德清不能正确应对,动荡会愈演愈烈。 这个消息对南方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东阳城里正在准备着三箭合围计划正式开始的傅雁书听得这消息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其实陆明夷和他说起过这个隐忧,但傅雁书一直不觉得这是个破绽。因为他计算过,虽然总攻会消耗大量粮草,可是积粮加上今年的收成足够应付。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突然间恶化成这样。 傅雁书收到的消息比郑司楚看到的要详细得多。今年的收成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差。然而,就在收割前夕,突然各省疯狂传播一个流言,说今年因为收成不太好,冯大统制决定优先保证军队,平民就任由其自生自灭。这个流言越传越真,尤其当冯德清下令加紧征收秋粮时,各省百姓都觉得那是事实了。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北方诸省百姓紧衣缩食,日子越来越艰难,现在更是雪上加霜,本以为秋粮打上来,多少可以宽裕一点,哪曾想冯大统制居然不松反紧,比往常更要加倍地上缴。压到了极处的怒火,只消有一个突破口就不可收拾地喷发出来,随着一开始的零星饥民盗割粮食,到大举聚集,公然抢收,还有不断发生的粮田失火,使得这类事件层出不穷。盗割尚可理解,失火定是人为。屡屡发生的此类事件使得各省征收秋粮时困难重重,尤其是乙支省,民变最为严重,饥民将粮仓哄抢一空后,还将粮仓付诸一炬。而拱卫雾云城的三池省,当一支运粮队刚离开雄关城,竟遭一伙饥民堵截。这伙饥民行动异常迅速,进退有序,押粮队虽然百般保护,最后也只保住了不到三分之一。那伙饥民抢走了三分之二粮草后,马上又化整为零,四散逃开。这样的行动,已绝非一伙乌合之众所能,背后肯定有人主使。 这是南方负隅顽抗,所施展的计谋么?傅雁书马上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南方会有如此的能力。要煽动民变,不是一两个隐藏的细作所能,恐怕早有预谋。南方是不是深谋远虑到这个地步勿论,有没有这个能力却值得怀疑。更有可能,是狄复组所为。狄复组一直都在北方活动,他们应该有这个基础。只是这件事对狄复组自身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要不惜自身,去全力救授南军? 傅雁书皱起了眉头。冯德清大统制发来的这份公文里并没有说要取消三箭齐出的计划,但傅雁书隐隐觉得,这次行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照这样的态势,总攻发起后,一旦后援跟不上,就将全功尽弃,而且反而会造成大败。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处理? 沉思了半晌,他将亲兵叫进来,要他传令,在铁甲舰押送王除城补给队时,请陆明夷紧急赶回东阳城密议。 八月十一日,陆明夷搭乘铁甲舰之江号秘密抵达东阳城。一到东阳城,傅雁书马上将他请到帅府中,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议。密议的结果,是暂且将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总攻日期押后,以粮草储备完备后再正式进攻。虽然在等候期间也要消耗许多粮草,这部份实是超出了预估,但两人都觉得这是值得的。与其仓促行动,以至于葬送这个大好局面,不如宁缓勿急,步步求稳。 就在他们准备向冯德清递交汇报的同时,一个亲兵突然来报:“傅将军,冯大统制来了。” 屋里的两人都是一怔,傅雁书问道:“是冯大统制?” “是,就在门外。” 冯德清坐在马车里,车帘拉得死死的。这一趟是秘密跟着运粮队前来,他轻车简从,坐的马车亦是朴实无华。 就在最后胜利指日可待,“冯德清”这个名字将要与结束内战,重建和平密不可分之际,突然在一向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民变,实在令冯德清不敢相信。而且,各省的民变显然并不是孤立的,接二连三,显然连成了一体,那几省还都没有驻军,单靠一点本省卫戍根本无法控制局面。甚至有消息说,因为卫戍基本上也是本省人,与闹事的沾亲带故,因此大抵都不肯真正出力。照这样下去,傅雁书所定下的全面攻击计划要泡汤不说,整个北方都将会根基不稳。他这一次紧急赶赴前线,就是要向傅雁书与陆明夷这两个前线指挥官面授机宜。 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了,外面传来了傅雁书的声音:“禀大统制,末将傅雁书,与陆明夷将军恭迎大统制。” 冯德清推开了车门。陆明夷也在此处他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本来还要派人叫他来,这回倒是不必了。他道:“好,好,两位将军都在便好,进去吧。” 他下了车,向一队随从道:“我要与傅陆两位将军议事,你们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以前大统制很少在公众前露面,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别的都谨守成规,唯独这一条大为不同,经常到各处视察,以示亲民。随从中的首领答应一声,等冯德清与傅雁书、陆明夷进了屋,便带人立在外面。 一到屋里,冯德清在上座坐下了,说道:“两位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冯德清和傅雁书、陆明夷的密谈并没有多久,谈晚后,冯德清便匆匆离去。他来得匆忙,走得也急,甚至连军中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等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和陆明夷两人都默默无语了良久。 冯德清此来,其实就一件事。冯德清说,虽然现在有小丑跳梁,但不必顾虑,军队的补给定然有保障,所以仍然按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发起总攻。 虽然冯德清胸脯拍得山响,但有句话却让傅陆两人都有点惴惴不安。冯德清问他们,能不能在十一月前结束战争。显然,冯德清也觉得如果十一月还不能结束战争的话,民变只怕就压不下去了。这个要求让傅雁书与陆明夷都很是不安。战事瞬息万变,虽然按估计,总攻发起后,只消攻破东平城防线,一个月内定能扫灭所有南方残余势力,可这到底仅仅是一个估计,冯德清大概是把战略评估当成了铁板钉钉的日辰表了。傅雁书说一般如此,还没来得及别说的,冯德清马上就说一定要在十一月前结束,再不由分说。 陆明夷听到这话,心已凉了半截。先前他向冯德清上书,被冯德清驳回后就已经觉得冯大统制有点自以为是,现在看起来,冯德清比大统制能力自然远远不及,唯独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却是青出于蓝。他并不知兵,又根本不肯听从将领的建议,如此下去,实是前景叵测。 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看了看一边的陆明夷。陆明夷抿着嘴,也不说话。 “陆将军,你说两个月能够结束这场战争么?” 陆明夷抬起头,看了看天道:“恕我无能,实在说不上来。” 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总攻发起后,两个月结束战斗应该可以。在冯德清想来,他肯定会竭尽全力保证军队的供给,所以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冯德清漏算了一点,就是北方民变对南军士气的影响。南军得知北方民变不断,很有可能会士气大振,因为他们在必死的局中看到了一线生机。人的士气是最不好说的事,不要说南军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实力,就算是一支残兵败将,一旦众志成城,就会如铁石之固。就如上一次薛庭轩已经攻到了西靖城的东门,马上就要将昌都军尽数歼灭,就是因为自己的援军赶到,而西原楚都营已是强弩之末,最终竟然来了个大翻盘,西原军反而被赶出了西靖城。这件事,很有可能就在东平城重演。可是方才傅雁书说了这事时,冯德清根本不以为意,说这是过虑。 傅雁书是当世名将,岂有不知,陆明夷说他说不上来,这意思不言而喻。他叹道:“希望,这一战能够顺利。” 冯大统制亲自到前线来,就为了发这条密令,显然他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南方。只要结束了战争,什么乏粮,什么民变,全部迎刃而解。冯德清自然是这么想了,北方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亦到了支撑的极点,与期再这样南北对峙,拖到军民两边都疲于奔命,索性就把民这一头再压一压,给南北天平北方这面增添一颗砝码,结束了战争后,再对受苦的平民以补偿。这种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陆明夷道:“傅将军,八月二十三日仍要发起总攻么?” “是。”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一礼,说道:“那我即刻回去准备。另外,这两日必须准备至少十天的补给,请傅将军务必要保证。” 现在昌都军还在王除城里,又刚得到一批补给,近期尚不必发愁。但大军一旦推进,粮草必须跟上。一旦粮草不济,攻击势必成为泡影。傅雁书道:“这个自然,祝陆将军一切顺利。” 到了码头,傅雁书正想让之江号送陆明夷回王除城,陆明夷却道:“傅将军,不必了,军情紧急,只需以翼舟一艘送我即可。” 虽然路程也并不算长,但陆明夷来时是搭之江号随同送粮队一起来的。因为北军有了之江号,南军的天市号已不敢轻出,只能严守东平城,但如果仅仅是一艘翼舟,万一碰上了南军什么巡视舰,陆明夷这个军区长岂不是要白白送死?傅雁书还在犹豫,陆明夷已然道:“傅将军,现在这当口,南军也在随时窥视我方。如果阵仗摆得太快,只会引起他们注意。请放心,翼舟的速度很快,现在是最合适的。” 翼舟虽快,但坐着可是极不舒服,因为连船篷都没有。只是看陆明夷如此坚持,傅雁书也暗暗赞叹。虽然觉得坐翼舟有点冒险,但也佩服他的自律与刻苦,而且上一次陆明夷提醒自己而自己没当一回事,事实证明陆明夷是正确的。现在傅雁书明白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同僚实是比自己想得更为周全,不知不觉对陆明夷已有了三分敬意,下意识总觉得他说的定然是对的,便道:“那也好。陆将军,请千万小心,静候好音。” 坐上了翼舟,陆明夷站在船尾向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傅将军,有一言还请将军千万著意。” 傅雁书见陆明夷临别还有赠言,忙上前几步道:“陆将军请说。” 陆明夷犹豫了一瞬,说道:“士卒皆我兄弟,人命无价,还望傅将军不可急于求成,过于贪胜。” 这话实是说入了傅雁书的内心。他道:“多谢陆将军良言。”心中却有点苦涩。爱惜士兵,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他们按时出兵,傅雁书不得不从。只消一出兵,每个人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何况勿论士卒,名将又如何?毕上将军大败后身死,胡上将军大胜后身死,师尊则是看到了铁甲舰后吐血去世。这些不可一世的名将,也一样转瞬间就成为古人,再不可见。 送走了陆明夷夷,傅雁书回到帅府,挑亮了灯,开始写信。 一封写给妻子费云妮。费云妮现在在雾云城与可娜夫人住在一起,虽然只有妹妹正式过继给师尊,傅雁书并没有义子的身份,但师尊去世后,傅雁书便正式拜可娜夫人为母,所以虽然他岳父,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也在雾云城,费云妮还是跟着可娜夫人住。和费云妮成婚刚要快到一年了,不过这个结婚纪念日显然已不能一同度过。傅雁书字斟句酌地想着给妻子解释的话,他为人一直有点古板,不擅说什么情话,可是想到娇妻,心里总是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柔情。 写完了给妻子的信,又给可娜夫人写了一封。写到“军情万变,儿身为军人,若有不测,还望义母照料云妮为感”时,觉得这话未免不似母子的口吻,而且也更像是遗书,实在不吉利。他将信团作了一团,又抽出一张信笺写下去,可怎么写都觉得不妥当。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更点。 军中每晚都要打更,一方面是巡逻,二来也是让人随时知道时间。此时已交三更二点,夜很深了。傅雁书这时觉得身上有点闷热,顺手推开了窗,却见窗外正下着濛濛细雨。这是第一场秋雨,吹进来的风将残余的暑意驱得一丝不剩,吹到人脸上时还有几分寒意。天上,却是漆黑一片,星月皆无。傅雁书看着这一片暮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梦啊。他想着。 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今夜,真觉得这人生如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为了一个口号,本来没什么两样的一国之人成了血战不休的仇敌,这一切让傅雁书越来越茫然。不说别人,妹妹嫁给了郑司楚,自己和妹夫却是交战双方的主将。这种纠结的关系,在士兵中也会有不少吧。那么,这场仗的意义到底何在?无论哪一边胜利的,建立的还是共和国,历史仍然回到了原点,那么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惨烈的战争,使得人口在急剧减少,而为了夺取胜利,双方又都在拼命地征兵。这种近乎涸辙而渔的做法,又到支撑到什么时候?即使北军此次总攻很快就取得全面胜利,得到的,也是一个已经残破不堪,国力大大衰退的国家。可以说,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者了。 夜风吹过来,“啪”一声,将案头一只木马吹得倒了下来。傅雁书拣了起来,拿在手中看着。这是师尊的遗物,听可娜夫人说,师尊生前最爱惜这些,因为这本是一个故人所雕。那故人去世后,师尊就在拼命搜罗故人的作品,已收集了不少,其中最爱惜的还是这匹马。看这匹马,刀法流畅自然,马的形态维妙维肖,照理定是个有名的大匠所作,可是底座也根本没有落款。这马神采飞扬,似乎随时都会腾空跃起,飞扬而去。他看了看,将木雕马在案头放好,关上了窗。 郑兄,妹妹,我如果战死,你们肯定会照顾云妮的,我又有什么放不下? 坐在案前,傅雁书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给可娜夫人的信也写得顺畅起来,不过无非是一些寒暄。人命由天,一切都让上天去决定吧。再过几天,总攻就要开始了。 傅雁书在房中这样想着。此时的江上,陆明夷却在想:总攻多半不会开始,一定要未雨绸缪,做好准备了。 虽然冯德清亲自前来,严命总攻要按时开始,但陆明夷总觉得,总攻不会按时开始。上书遭斥,以及这一次冯德清微服前来,这两件事让陆明夷对冯德清失去了信心。这个新任大统制,能力远不及大统制,却更加执拗,如此之人,绝对成不了大事。 其实在来东阳城之前,他安排的细作已然将北方各省发生民变的事都报过来了,甚至比傅雁书接到的还要详细一些。 只有狄复组有这个能力。在看过了一遍汇报后,陆明夷已然得出这个结论。说实话,他对狄复组其实一直没有多在意,觉得这只是一伙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只是异想天开地要谋求狄人复国。连狄人中的大部份都很认同共和国,狄人复国这个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见这个组织的不切实际。然而现在却证明,这个组织岂但没有不切实际,还非常实际,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冯德清并不知兵,偏生胆子还大,居然敢微服赶到东阳城来。这样一个众矢之的,还敢如此妄为,实属轻而无备,虽贵为万众之尊,无异于孤身独行。而狄复组既然要竭力阻止北军这一次总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发动动民变,而是刺杀冯德清。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冯德清回雾云城的归途中,狄复组就会下手。 这当然并不一切。不过,陆明夷也已算定了,即使冯德清安然回到雾云城,现在发动总攻也仍然不是时候。总攻想要一举胜利,必须要两个条件,一是充足的后勤保障,二是高昂的士气。但目前第一条做不到,各省民变的消息传来后,第二条都做不到了,相应的是南军得到这个消息后,士气定然大振,守御也一定会更加得力。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以静制动,看情形的发展,不要急于求成。可惜傅雁书虽然是天下名将,却仍然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如果二十三号那天他真的发起了总攻,多半要啃上一块硬骨头。 现在,应该先做好准备了。希望傅雁书只是啃上硬骨头,而不是一败涂地。那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陆明夷坐在船头,夜风一阵阵吹来,他脑海中却已将将来的事分门别类,一样样考虑周详。 如果冯德清遇刺,那其实是件好事。新大统制,十有八九是五部司司长中产生。兵部司司长傅雁书,资格太浅,不太可能。刑部司司长扈邦裕资格虽老,但一直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当大统制的资格。至于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资格和威望一般都够,但方若水已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多半不会出任,魏仁图连兵部司长都没有争,更不会接任大统制了。这样一来,有可能接任大统制的,多半便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与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两人中的一个。费英海是傅雁书的岳父,如果他当大统制,这一对翁婿的权势太大了,为了制衡,所以基本上就是程敬唐。陆明夷与程迪文有过一番交涉,对程迪文的印象很不错,而程迪文军人出身,对魏仁图和方若水向来尊敬,他当大统制的话,应该对自己有利,这样自己更说得上话。 这是冯德清遇刺后的情形,如果他没有遇刺,又该如何?陆明夷皱了皱眉。他没有遇刺,八月二十三日总攻仍然要如约发起。总攻有三种结果,一是一路顺利,两月后扫平南方;二是开局不顺,一直打不下东平城;三是失败。算起来,三的可能性最小,一的可能性则比二要小,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东平城下对峙。然而这其实是对北方最不利的情形,对峙中会消耗大量的粮草,而这样势又使得民变不住爆发,结果是粮草接应不上,然后总攻失败。所以冯德清如果不遇刺,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削平南方,而是平定民变了。只是民变造成的损失一定很大,用强硬手段固然可能减少损失,却也大失民心。用怀柔手段呢?总攻开始后,更不可能,完全不会有余粮去安抚暴动的民众。那么,最后结果,就是只消不能一举得胜,北方这一次弄巧成拙,反而比南方更快陷入绝境。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如何在这样的变数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陆明夷淡淡地笑了起来。夜色浓得粘稠,他又坐在船头,划船的士兵一个都看不到这位陆军区长的神情。也只有这个时候,陆明夷才觉得如此坦然。 计划是傅雁书定下的。如果一切顺利,最大的功劳自然也属于傅雁书,自己永远都站不到他前面去。所以,这个变数虽然是北方的不幸,却是自己的良机。陆明夷自从军以来,想的就是如何出人头地。为了这个目标,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所以,就算北方有可能遭到前所未有的大困境,却也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大好机会。现在自己想的,就是该如何把握这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以预料了,或者一飞冲天,或者就是万劫不复……然而只要在冯德清手下,离经叛道总是不会得到他赏识的,所以自己与傅雁书两人中,冯德清更欣赏一板一眼的傅雁书一些。难道,应该除掉他么?陆明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惊呆了。除掉冯德清!除非干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否则只消漏出一点风声去,自己也会成为全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国贼叛逆了。他不由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好在,正在划船的水兵根本不知道这位长官在想这些,仍是闷着头划着,另一些则在趁机休息,准备着轮换。 要除掉冯德清,自然不现实。但假如冯德清真如自己所料,被刺杀了,接下来上台的是程敬唐,自己会有机会超越傅雁书么?陆明夷想着。很快,他就有点沮丧。因为不论从哪一点来看,傅雁书都是会比自己更具优势,除非是……陆明夷不敢再往下想了。然而,念头已起,就再也打消不掉。从王离开始,他已经在一个个地超越着对手,现在,也许就是最后一程了。而这一程,也许将是自己越超一切人的契机。 …… 江上,夜风不时吹过来。翼舟行进得很快,虽然是逆水,仍然如同贴在水面上飞行一般。照这个速度,明天夜间就可以抵达王除城。陆明夷知道,在抵达王除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自己下决心的唯一机会。如果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番景像了。他默默地看着江上,仍由江风吹面。夜已深,这个年轻的名将眼里越来越亮,直如两团火苗燃起。 他是八月十一日连夜离开东阳城的。三百里水上路程,仅仅花了一天两夜便走完了。十三日早上,天亮了还没多久,这艘翼舟便已平安抵达王除城码头。陆明夷一上岸,君子营三将和新接任的冲锋弓队统领秦纪亭便前来迎接。陆明夷回来得这么急,而且也居然是坐翼舟回来的,实在让他们都有点想不到。 一回到设在王除城中心的临时帅府,陆明夷便将冯德清刚发来的密令说了,也说了各省民变之事。四将听了都默然不语。后方民变,他们都还不知道,好在昌都省因为董秉义采取了纳款以代兵役之制,使得家中有当兵之人都得到了一笔足可应付的款项,又有军区坐镇,因此昌都省虽然地处较偏,土地也比较贫瘠,反而相对最为安定。然而这样的安定实在说明不了什么,一旦全面进攻开始,每个省都必须承担一笔几乎难以承受的粮草供应任务,后方的担子实不比前线轻。 这个前敌会开得很是简洁。陆明夷转达完了冯德清的密令,说道:“诸位将军,还有四天就要发起总攻了,若没有问题,请诸位回营速作准备。” 秦纪亭站起来道:“遵命。”哪知他一站起来,见君子营三将都没站起来,不由大感尴尬。陆明夷道:“好,秦将军,你先回营去吧。” 秦纪亭心想自己是刚提拔起来的,冲锋弓队人数也最少,但君子营三营每个都有好几千人,乃是作战的主力,事情自不会像自己那样简单,陆明夷多半还要与他们商议一番,便行了一礼道:“是。”他军衔最低,又向君子营三将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秦纪亭一走,陆明夷道:“三位将军看样子都还有些顾虑吧?不必拘礼,请畅所欲言。” 王离看了看夜摩王佐跟沈扬翼两人,见两人都沉默不语。自从那次牵连到万里云叛乱事件中,他差点也被当成一党被处置。若不是得到陆明夷援手,就算那回没被斩首,这辈子也永远再升职了,因此平时一反常态,变得相当寡言。但听了陆明夷的话,他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陆兄,傅将军的三箭齐发之策虽好,但这计划依靠的是充足的后勤保障。现在后方诸省民变,谁能保证补给一直能够畅通无阻?虽然刚接到一批补给,也不过是十天之粮。进攻发起后,一旦粮草不继,只怕要前功尽弃,甚至被叛军翻盘。” 王离一开口,一边夜摩王佐也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古人有云:‘未闻内有不安,而能立功在外者。’此事还须三思。” 夜摩王佐因为编入昌都军并不很久,所以向来不多说。他现在一有空便读书,谈吐倒是大有长进。说着,眼睛不由瞟了一眼边上的沈扬翼。君子营三将,王离是戴罪立功之身,自己本是天水人,只有沈扬翼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也最受陆明夷看重,心想这件事沈将军务必也要表个态才行。 陆明夷听王离和夜摩王佐都对按时总攻有点异议,看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呢?” 沈扬翼见陆明夷点了自己的名,抬起头道:“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智者不取。只是,陆将军,傅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明夷慢慢点了点头:“确实,欲速则不达。傅将军也曾表示现在有点不是时机,但冯大统制之意已决,如之奈何?” 沈扬翼道:“兵法虽然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是,陆将军……” 这话说了半截,沈扬翼也说不下去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是句老话,可是真个这么做的话,冯德清只怕会恼羞成怒,当场压个叛乱之罪上来也有可能。何况,傅雁书和戴诚孝两军若都按时发起总攻,偏偏昌都军逗留不前,不被加以叛乱之罪,玩忽职守的罪名却多半逃不过。只是沈扬翼无论如何都觉得,现在在这种后方不稳的情况下发起总攻,实属不智。陆明夷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说什么,叹道:“话虽如此,但终不能公然抗命。但若是出击,粮草万一接应不上,这大好局面又将葬送,如之奈何?” 沈扬翼怔了怔,小心道:“不能向冯大统制晓以利害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冯大统制决定了的事,旁人再无办法。” 沈扬翼再说不出什么来了。他降级后好几年未得晋升,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他比谁都更有体会。王离在一边听得着急,说道:“可是……,陆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本来说好的要准备一月之粮,现在只有十天的份,现在后边胸脯拍得山响,到时运不上来,又该找谁去?他们饿一顿没事,前线的兄弟若是一挨饿,南边的叛匪手里刀枪也不是吃素,郑司楚那家伙一冲出来,陆兄,我军的大好局面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王离也有点急了,这话说得相当直。话一说完,他不由有一丝后悔,心想自己这么说法,万一陆明夷翻脸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陆明夷却丝毫不以为忤,点了点头道:“王离兄所言也甚是有理,但大统制之命亦不可违,总应该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王离心想既要听从冯德清之命,又要保证军队不出乱子,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不过这话到底不敢再说了,只是道:“是啊,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只是实在想不出来,请陆兄教我。”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说道:“沈将军与王佐将军有什么好计么?” 夜摩王佐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他也想说,可是看样子也不能真个这么做。他皱了皱眉道:“陆将军,粮草补给真的就这么不靠谱么?如果供应能跟上,那便没事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话是此理不错,但未料胜,先料败,终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事事顺利上。” 夜摩王佐不再说话了。未料胜,先料败,也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军情瞬息万变,不可能样样都按最好的打算来。总攻发起后,粮草补给说不定也能跟上,但万一出了个变故,战势就将急转直下。傅雁书这三箭齐发的计划虽然好,但后方一起民变,就已经出现了软肋,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心存侥幸。夜摩王佐现在读书极勤,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陆明夷只驳了一句他便闭上了嘴。王离虽然有点不服气,想说冯大统制既然保证能后勤能跟上,那就不用多想。可是这话他终不敢说,冯德清并不知兵,而且他这样的保证实在让人怀疑。先前后方安定,要保证后勤都如此艰难,何况现在后院起火? 陆明夷见他们都不再说话,又喃喃道:“可是不出击又不成,实在难以定夺。贸然出击,有可能引起全军崩溃;抗命不从,又形同叛逆。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 王离说道:“陆兄,不能与傅将军商议好,先只是佯攻,等粮草都备齐了再发起总攻么?” 夜摩王佐虽然不爱说话,但听王离这般说也忍不住了,说道:“王将军,这样只怕不成。就可是总攻,全军都得上前。” 王离话说出便觉得自己说错了,可夜摩王佐一驳,他又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夜摩王佐又不说话了。这事已经成了个死局,他们都说不出有什么两全之策。沉默了片刻,陆明夷叹了口气道:“唉,冯大统制虽然英明,却也不是事事皆知,这条密令,只怕真是条乱命。” 王离再忍不住了,说道:“确是乱命!乱军不从,陆兄,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从!” 陆明夷似乎吓了一跳,说道:“噤声!就算是乱军,现在若是不从,岂不授人口实?” 王离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徐鸿渐说动,参与万里云的叛乱了。吃过一回苦,他本已不敢多说,可现在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又回来了,说道:“陆兄,现在正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这事一步错,步步错,会万劫不复的啊!” 陆明夷道:“可是……若冯大统制怪罪下来……再说,公然违抗大统制之命,就算是乱命,也会让军心不稳。” 王离已是焦急万分,抢道:“陆兄,既然是乱命,弟兄们哪个也不会嫌命长,非要去送死不可。只消将利害说明,军中肯定会支持你的。不从乱命,这可不是叛乱,而是力挽狂澜。何况,现在议府已经恢复了,这样的事,冯大统制本来就不该私自来下令,而是早该付议府商议才对。他这样做,本身就是有违共和之道!” 王离这句话一出,陆明夷仿佛如梦访醒,说道:“是啊,冯大统制这条密令,确实没说经过了议府讨论。” 议府有弹劾元首之权,以前大统制解散了议府,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有赢无输的地位。而冯德清的能力远不及大统制,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力堪比郑昭的国务卿,因此又恢复了议府,把很多政事放权给议府处理。只是他对大统制奉若神明,总觉得大统制做的事样样都是对的,而大统制在军务上屡屡直接向前线指挥官下达命令,直到后期才放权。冯德清准是认为,下达密令和议府讨论并行不悖,根本没想过有什么冲突。王离并不是个精于政事的人,偏偏一眼看破了这一点,一边夜摩王佐说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现在最好的办法,我想应该是与傅将军联手,一同向议府提交复议书,要求大统制改变成命。” 陆明夷呆呆地想了想,说道:“这确是良策。只是三位将军想过没有,这么一来,就是与冯大统制公然对着干了。如果议府也认为冯大统制的密令是正确的,那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有一阵没说话的沈扬翼忽然道:“陆将军,此事便应向魏方两位上将军禀明,请他们助一臂之力。两位上将军都是宿将,他们不似冯大统制一般不知兵,而且德高望重,对议府的影响力极大,定有效用。” 王离右拳在左掌上一打,说道:“正是!陆兄,魏方两位上将军不还是你先父的弟子么?那可是你师兄啊。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这样扳倒冯德清也并非奢望,他哪会对你秋后算帐?何况总攻发起,胜负已定,到时他一没理由,二没胆子来找茬了。”因为这么干就是公然与冯德清对着干,王离口中自然也不用再对冯德清客气,已是直斥其名。 陆明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三位将军,你们有信心稳住君子营,不让弟兄们军心涣散么?” 三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立起,齐声道:“定不辱命!” “好!我即刻修书。不过,事不宜迟,不能先与傅将军商议了,而是直接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傅将军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昌都军不动,他不会贸然进攻的。” 王离心想这倒也是。只是现在这情景,隐隐又似当年万里云决定自立时的情景了。那回万里云自立,王离不过是徐鸿渐的副将,根本不能参与到万里云与一干亲信将领的密议中去,现在却成了直接策划此事的关键,他心中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商议已定,三将告辞了陆明夷,各自回营。沈扬翼跳上了马,也不多说一句,打马便走。 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与意气风发的王离和夜摩王佐不同,沈扬翼想到的其实要多得多。方才这件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头痛,难以定夺,但越听越觉得陆明夷不是来与自己三人求计,而是一句句地引出话来,他早就拿定了这个与冯德清对着干的主意了。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沈扬翼一直都只有钦佩和敬服,但现在却有了点另外的意思,让他想到了交往不很多,却同样让他钦佩的郑司楚。和陆明夷相比,郑司楚就要坦荡得多,陆明夷的心思,却显得有点阴沉。 可是,陆明夷的这个决定,沈扬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下这种密令,实是刚愎自用,有可能毁了目前的大好局面,陆明夷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吧。本来他早就可以与傅雁书商议,他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和傅雁书说明这一切,相信以傅雁书之能,一定会同意陆明夷的看法,一同进退。现在这样做,实是将傅雁书排除在外,陆明夷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傅雁书是北军主将,又代理了兵部司司长,迫使冯德清收回乱命的话,功劳最大的自然也就是傅雁书。陆明夷舍易求难,也正是希望能够超过傅雁书。计是好计,可沈扬翼越来越感到了其中的一丝阴险。陆明夷什么都好,雄才大略,武勇过人,就是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只是,沈扬翼虽然看破了这点,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顺从。而且,第一次,沈扬翼对陆明夷产生了一丝惧意。 陆明夷的密报很快就写成了,连夜以特急羽书发往雾云城。十四日黄昏,雾云城里,魏仁图便收到了这个小师弟发来的密函。甫一读完,魏仁图便大惊失色,连夜赶往方若水府邸,将正在吃饭的方若水叫出来商议。两人商议到半夜,觉得陆明夷所言不是过虑,硬要按时发起总攻很不现实,有可能葬送现在的大好局面。就在当夜,他二人分头造访吏部司长费英海,礼部司长程敬唐和刑部司长扈邦裕,说明此事,要求第二天紧急召开议府秘密会议,商讨冯德清违制一事。 这件事不亚于一场大地震。总攻的日期乃是绝密军机,极少有人知晓。现在担任总攻任务的三个主将中有一个公然指责大统制违制,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初顾清随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来了。不过冯德清虽然坐在了大统制的位置上,威望与能力却远远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而且这事由两位上将军发起,弹劾大统制又确实是国法所允许,因此明天的议府紧急会议倒没有人反对。只是冯德清自己还在路上没回来,明天的会议将是一场缺席会议,冯德清很可能会认为这是故意与自己做对,说不定事情会越弄越僵。 通知程敬唐的是方若水。当方若水离开程宅,程敬唐只觉后背尽是冷汗。刚把方若水送走,他马上让家中工友将程迪文叫起来。程迪文刚结婚,新婚燕尔,不过十来天,还在婚假中。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揉着眼听父亲说竟是这事,睡意也被吓醒了,说道:“是陆明夷发来的密函?” 程敬唐点了点头,说道:“你上回和他交涉过,这人年纪很轻,是不是很冲动?” 大统制和前线主将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就算能圆满解决,也会在两人中间造成极大的裂痕,对军心没半点好处。程敬唐并不是个领兵的将领,但这一点却也清楚。程迪文道:“陆明夷年纪是很轻,但这人极其老成。” 程敬唐皱了皱眉头道:“是么?看来冯兄是真的胡乱发令了。唉,他又不是大统制,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冯德清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大统制,不过程敬唐心目中,大统制永远只是南武,不会是旁人。他与冯德清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交情一直不错,觉得这人恬淡谦让,只是一坐上这位置,却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程敬唐对大统制的崇敬可谓无人能比,不要说冯德清确实远不如大统制,就算他能力比大统制还强,程敬唐也不会觉得他能超过大统制去。现在出了这事,如果冯德清一意孤行,事情闹僵了,眼看着就要取得全胜的战事只怕又将大起波折。他道:“迪文,明天议府要召开紧急会议,我会尽量反对。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我就马上去找冯德清。” 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让冯大统制收回成命么?” 程敬唐点了点头道:“隔行如隔山,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乱下命令,若是闹得将帅离心,他就是共和国的大罪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闹大,我要劝他别冲动。” 北方好几个省都在闹民变,冯德清的命令是对民变者严厉镇压。这种铁腕手段虽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压之下,必有后乱。铁腕镇压只是激化了矛盾,这样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尽快平息,就算从此冯德清与陆明夷两人会形成对立,也只能只顾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皱皱眉头道:“只是冯大统制若认为此事乃是针对他的阴谋,采取针锋相对的对策,又该如何?” 程敬唐叹道:“那我就劝他退位让贤吧。” 程迪文惊道:“万万不可!爹,你是什么身份?如果冯大统制退位了,你说继任者谁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难道是我?” “正是。傅将军只是兵部司代司长,又在前线,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长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费司长两人最有可能了。冯大统制肯定会这么想,甚至会觉得你是此事主谋,这个没来由的仇若是结下了,就麻烦了。” 程敬唐还真没想到自己接任大统制的可能,听儿子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冯德清见自己去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在策划此事,结果更会抵触。息事宁人办不到,倒把事态弄得更复杂。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迪文道:“爹,这事是陆明夷提起的,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他当时不直接反对,采取的是这种一刀两断的做法,定然已经准备和冯大统制直接对着干了。你觉得,冯大统制能压得住他么?” 程敬唐道:“压不住么?” 程迪文知道父亲以前一直在金枪班,致仕后又是大统制亲自把他拉出来担任礼部司司长,对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父亲知道得并不多,倒是程迪文,在军中从小军官做起,受挫后去礼部又从小吏员做起,侵轧之事他见得多了,又曾和陆明夷交谈过好一阵,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不一般。他压低了声音道:“爹,这个时候,其实就是要站边的时候了,不能想着做好人,息事宁人。冯大统制被推上这位置,就是因为大统制遇刺后,几派人为了这把交椅斗个不休,冯大统制能登顶,只是因为他向来恬淡谦让。他的大统制位置,只是暂时。爹,你别怪儿子说,你若继位,也只是个暂时的傀儡罢了。冯大统制就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真是大统制了,才力不足,才闹出今天这事。” 程敬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未成年的人,但现在才猛然醒觉,程迪文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在军政两边都打过滚,程迪文已然有了远比父亲清醒的头脑与锐利的眼睛。本来连夜叫醒他,只是想关照一下,没想到程迪文提出来的几点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观火。他道:“那你说,就是要支持陆明夷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爹,你只要想一想,魏方两位上将军接到了陆明夷的密函,连夜就各处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极大。和他对着干,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民变四起,未闻国有内乱而将能立功于外者。陆明夷说的,并没有错。” 程敬唐本来打算是在议府会议中做好人,尽量要议众反对不信任案,保留冯德清的面子,再去劝说冯德清要他息事宁人,但听了儿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错了。他道:“那么,总攻也是要推迟?可是民变一时要平息不了,这一推迟不知何时才能重启,时机又要浪费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爹,凡事若是从众,便只能泯然众人。只有提出自己的见解,才能出类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压低声音道:“难道要取消总攻?” “百胜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军也应该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与其再枉作牺牲,不如让他们谈判,最多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而现在这大好时机也不曾浪费。” “与他们谈判?” 程敬唐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仅是他,先前同样是五羊城出来的龙道诚和林一木其实亦是一直有这想法,这两人若在,只怕自己提出此议会得到他们附和。但现在五部司司长,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冯德清是广阳人了,而冯德清又是执意要用兵,自己只怕会孤掌难鸣。程迪文见父亲有点犹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说得有理有节。我想过了,有三点理由可以服众。” “哪三点?” “第一,刀兵无情,战火旷日持久,已让国力消耗殆尽,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战争,可以尽快平息民变。” 程敬唐点了点头。诸省民变,起因就是要将秋粮大部运往前线供应军队。战事一停,各省自给有余,民变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点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现在人为分裂为两半,自相残杀,实有违‘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之旨。” 这一点虽然有点空洞,却也很能打动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军主将中的宣鸣雷则是北人。议众里出身南方的官员,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强,他们在故乡仍然有不少亲朋好友,自然不想他们在战火中白白丧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后一点呢?” 程敬唐说到最后一点时,却有点犹豫。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是什么?” 程敬唐一怔。南方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取消了议府,申士图和郑昭指斥他违背共和信念,所以说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统制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大统制有什么错,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觉得大统制未免有点刚愎自用。郑昭在程敬唐心目中虽然比不得大统制,但程敬唐也敬重郑昭的人品和才干,虽然后来大统制发文说申士图与郑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贼,程敬唐仍然无法把郑昭归入逆贼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为大统制决策有误,过于独断。” 一听父亲说这话,程迪文长舒一口气。这第三点,其实应该是第一点,不过他知道父亲对大统制奉若神明,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一点,只怕会被父亲怒斥一顿,后面的话不用说了。但听得父亲承认大统制也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心想父亲并非铁板一块,这话便可说了。他道:“是啊。爹,南方举旗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统制。他们说大统制取消议府,一意孤行,独断专横……” 他还没说话,程敬唐怒道:“大统制虽然也有小错,岂会如此不堪!” 程迪文吓了一跳,心想父亲对大统制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说得过份了,于是道:“是啊,大统制日月之光,这只是南方的一个借口。但如今大统制已然归天,议府也已恢复,那他们举旗最大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向他们提出和谈,我想以郑国务卿之能,他应该能够明白过来,否则他们的罪名便更多一点,就算战争还是避免不了,也能让他们民心大失,战力大损。所以我方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绝对优势之际提出和谈,一方面昭示我方诚意,一方面也可以借这时候安定后方。” 程敬唐听完了,双手一拍,叫道:“迪文,没想到你小子已有了这等长进!好,明天议府会上,我便提出这三点。”说到这儿,又叹道:“你小虽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过很小就出来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么样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议府会议,你也参加吧。” 程迪文已是礼部主簿,自然也有议府议事之权。他“嗯”了一声,向父亲告辞,回到了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礼部致仕侍郎邱南云的孙女,父亲外放三池省的一个知县,论级别比程迪文的主簿还要低一级,因此这门亲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过程迪文性情很随和,新婚妻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两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见程迪文回到房里,说道:“迪文,出什么事了么?” 程迪文把外套脱了,说道:“没事,再睡一会吧。” 虽然睡下了,程迪文却已没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这一夜,会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吧。他想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郑司楚的模样。这个至交好友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从“叛将”到“叛首”。 司楚,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无谓。那么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越来越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躺在床上。身边,妻子重又沉入梦乡,搂着她柔软的身躯,程迪文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天色,终于渐渐亮起来了。 第十五章 铤而走险 八月十七日,距总攻越来越近了。直到现在,仍然没收到雾云城来的回复,陆明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预计,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师兄多半可以顺利召开议府会议,讨论通过冯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个如此顺利,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消息来了。 难道,冯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隐藏实力么? 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叩,一个亲兵低低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 一听这声音,陆明夷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门边,猛地拉开门。门外那亲兵正等着陆明夷的回应,好推门进来,哪知陆明夷居然这般急迫地自己开门,倒吓了一跳。陆明夷也顾不得那人诧异,喝道:“急报呢?快给我!” 千里眼是陆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细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本领出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明夷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因此还在刘安国做昌都军区长时,他就在策划此事。千里眼探来的消息,都是极重要的情报,现在这份很有可能就是雾云城来的。 千里眼送来的情报,按方位以颜色区分,东青西白,北黑南红。现在那亲兵手中的卷轴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来的。他拿过来便急急打开,才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沉。 这份情报,竟是密文写的。 千里眼的情报,一般也是以明文书写,但极端重要的却用的是密文。这是陆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见这情报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极其重要的消息。陆明夷掩上门,将卷轴打开了,开始解密文。 要解开密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密文虽是陆明夷编的,他自己也得对照着密钥书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凉了。 这封密报正是安排在魏仁图身边的千里眼传来的。八月十五日,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果然召开了议府紧急秘密会议,会议上魏仁图说了陆明夷报上来的情报,说明以现在的情况,再强行按照先前预定日期出击的话,万一后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而冯德清竟然绕过了议府,仍要三军按时出动,实是刚愎自用,因此魏仁图提议夺冯德清大统制之职,另选贤能。 这会议那千里眼并没有参加,只是从与会之人中探得,所以说的并不是很详细。不过他提到在会议上,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一反常态,支持了魏仁图的提议,只是同时又说南北交锋至今,战事越来越激烈,但也越来越无意义。现在既然北方后方不稳,按期总攻已不现实,但延期同样会消耗大量粮草,使得北方国力难以支撑。同时变民中一直有流言传播,说北方名为以民为本的共和,却不顾民生,只想消灭同为共和的南方,确如南方所称虚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议,趁此时机,向南方提出和谈的要求,允许南方有条件投降。因为南方最初扬旗,便是认为大统制独断专横,解散议府后大权独揽,完全违背共和信念。现在大统制已成古人,而议府也已经恢复运行,所以南方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愿和谈,便暴露了他们名为再造共和,实为反叛作乱,定能让他们民心大失,届时再全力发起总攻,北方民众也能够理解。如此可进可退,民变既能平息,总攻也不至于半途而废。 看到这儿时,陆明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一番仔细调查,对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个大致了解,暗中将南北人物排了一个九品榜。郑昭父子、申士图、邓沧澜、傅雁书,以及已去世的大统制,排在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则只排在了五品,属于无功无过,有名无实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程敬唐这个有名无实的名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平心而论,程敬唐的提议相当中肯,也相当有可行性。北方实力比南方强得多,也因为长年战争到了临近崩溃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由于南方掌握的地盘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于发生民变,可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争。如果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对绝大多数南方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却是陆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来,自己又只能成为南北和谈中一个平常的军团主将,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结束战争的首功却要归于政客了。解密文解到这儿,陆明夷只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程敬唐的底细,自己不会看错,他肯定不会想出这样借力打力的妙计来的。最有可能,想出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个身为礼部主簿的儿子程迪文。陆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龙道诚林一木二人相争,自己带昌都军兵临雾云城下,前来交涉的那个程迪文了。他对程迪文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虽然稍有点冬烘,却也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给父亲出了这主意,那么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连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却起码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这个提议肯定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现在应该已经提到通知了。 接下来发生变故了么?陆明夷一边对照密钥,一边接着解了下去。 紧急会议上,程敬唐突然语惊四座,抛出的这个提议引起了议众们议论纷纷。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程敬唐此计确是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好计,南方也因为能够保留体面,很可能同意此议。正当议府要通过这个提议时,突然有人走了出来。 出来的,是冯德清。 冯德清微服前往前线,照理还要过两到三天才能抵达雾云城。但等他一来,议府决策已成,冯德清便再无回天之力。谁也没想到,冯德清竟然会在这当口出现在会议中,连魏仁图与方若水都不禁变色。 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之名,此时却也一反常态,面沉似水,点名斥责魏仁国与方若水二人军人干政。军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国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时,也是退伍了好几年后的事。他一给魏方两人定下了罪名,马上就叫出人来将他们拿下。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国宿将,虽然年事渐高,但武勇仍在,等闲两三人近不得身,但冯德清叫出的五六个人虽然身体瘦小枯干,还蒙着面,但动作快捷灵便异常,魏仁图本来就是独臂,连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几把细细的长剑指住咽喉。冯德清随即下令,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以“军人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并且据说冯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销陆明夷的昌都军区长之职,以彭启南取而代之。现在彭启南应该就在赶来的途中,而这两天临时收编君子营并捉拿陆明夷回雾云城的特使也会赶到王除城。 看完了这份密报,陆明夷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我竟然小看了冯德清!陆明夷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大喊。冯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让的态度示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元首,因此当龙道诚和林一木因为争取大统制的位置斗得两败俱伤后,本来不甚被人看好的冯德清才被抬了上来。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冯德清不过是一个过渡性质的大统制,用不了一两年,他定会让位给一位强硬的大统制。只是没想到,冯德清自己却变得强硬起来,甚至连陆明夷都不曾料到。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摆脱了最初的惊恐,陆明夷冷静了下来。难道是看错了冯德清?如果真是看错了他,那自己这一场就是一败涂地,已经极其被动了。然而陆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报有错,冯德清应该并没有变,而他会有这种突如其来之举,最大的可能,是背后有人做他的谋主。 这个隐藏在冯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谁? 就在陆明夷沉思之际,在雾云城里,冯德清正在荷香阁披阅文书,门外响起了他的文书的声音:“大统制,程迪文主簿求见。” 程敬唐的儿子?冯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冯德清以强硬手段打断了议府紧急会议,将几个领头人物投入了大狱,程敬唐因为力主取消总攻,也被关押起来。程迪文虽然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仅是一个主簿,人微言轻,冯德清并没有为难他。冯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错,自然认识程迪文,现在他前来求见,定是想为父亲求情来了。便道:“请他进来。” 文书答应一声,推开了门道:“程主簿,请进。” 门无声地开了,程迪文走了进来。冯德清从案前抬起头道:“迪文,坐吧。” 虽然是非常时期,但冯德清并不防备程迪文。他以前来过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时还曾给他带过礼物,对他视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此丝毫不以为意。程迪文见冯德清对自己毫无戒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冯德清能够成为大统制,能力勿论,这份气度倒真配得上大统制这身份。他行了一礼道:“大统制,礼部主簿程迪文有礼。”这才坐到了冯德清对面。 冯德清看了看他,说道:“迪文,你是想为令尊求情么?”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大统制,卑职只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大统制拨冗指教。” 冯德清见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却也暗暗称奇。程敬唐虽然当了半辈子军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因此一直想让儿子成为名将,只是程迪文最终也没能在军人有所发展。只是他从政后,整个人倒似脱胎换骨,这一句话便提起了冯德清的兴趣。他道:“但说无妨。” “大统制,如今南北分裂,战火已绵延数年,您觉得到底因何而起?” 这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申士图和郑昭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后,北方便已给他们下了个“叛逆”的罪名。不过这只是公开的说辞,私底下,也有人觉得大统制的决策有误,穷兵黩武,长此以往,国力难以支撑,迟早会彻底崩溃,因此对南方的叛乱还有一定的同情。当然,大统制是被视若神明的人物,当他遇刺后,各处都有民众自发哀悼,甚至有人认为大统制不在了,这世界也要毁灭了,竟然因此而自杀,这种想法也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就算冯德清自己,也是将大统制看成神圣无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统制后行事也亦步亦趋,拼命追随大统制。不过冯德清有时也觉得大统制不顾国力,屡屡用兵西原,确实有点不太可取。听得程迪文这句话,他哼了一声,低声道:“那是郑昭与申士图两人心怀不轨。” “纵然有人心怀不轨,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终不能说一方毫无过失吧。” 冯德清的心里凛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认大统制有什么过失,然而这几年来静心思量,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太过刚愎自用了。郑昭最后参加的一次会议他还记得,当时大统制提出要第二次远征西原,郑昭则竭力反对,说国力尚虚,还应大力发展民生,等国库流盈再说其他。作为工部司司长,冯德清也觉得郑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一次郑昭突然晕倒,这样唯一一个有可能对大统制的决策提出异议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来大统制的每一个提议都得以通过——直到顾清随提出不信任案。 顾清随的不信任案才是撬开大统制根基的第一条裂缝。虽然议府弹劾元首的权力是明文写下的,但以前谁都不会想到真有人会弹劾大统制。而接下来大统制解散议府之举,更是火上浇油,特别是大统制鞭长莫及的五羊城里,会一致通过反叛的决议。所以虽然不愿公开承认,冯德清暗地里也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做错了不少事。然而要他对程迪文说大统制有过失,冯德清实在说不出口。他板起了脸道:“你是在指责大统制么?” 程迪文仍然不卑不亢地道:“不论是不是前任大统制的过错,现在他都已是古人,也就是说,南方举旗的最大原因已经不再存在,现在也已经有了和谈的契机。大统制,结束战争,不是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岂不是万分可惜?” 冯德清并不知兵,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他自是知道的。虽然明知程迪文是来下说辞,可是这一番话仍然让他忍不住心动。结束战争,这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强令傅雁书按时出击,为的也正是这个目的。只是他一向觉得唯有战争才能结束战争,现在才省得原来结束战争并不只是一途,这另一条路损失要远远小得多。其实这番话也正是程敬唐在会议上说过了一遍的,不过当时冯德清突然冲入会议中,根本没去听程敬唐说了些什么。刚听到程迪文旁敲侧击地说大统制也有错误,他险些便要怒言斥责,但听到他说现在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契机,却也心中一亮,问道:“南方会同意和谈么?” “南方原本就不如北方人多地广,实力也有所不如。战至今日,他们定然同样已筋疲力竭,一般盼望能够和谈。大统制,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此事,那您才是真正再造共和的伟人,丰功伟绩远迈前贤。” 这一席话让冯德清大为心动。他低下头沉思着,程迪文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又道:“大统制,职所言已尽于此,还望大统制明察。” 他这句话却有点多了,冯德清脸色一沉,说道:“好的,我会考虑的。程主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迪文本来想着趁热打铁,让冯德清一举拿定主意,谁知他一下又变了,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我到底还不够沉得住气。”他在礼部呆了几年,官场上混得倒比军队中更游刃有余。昨天冯德清突然出现在会议中,让他也大吃一惊。待父亲和两位上将军都被冯德清下狱,他心知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当初和郑司楚在军中时,听他说兵法便是“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事态如此紧急,唯有从权行奇计了。好在冯德清也算是比较熟悉的人,程迪文知道他并不知兵,却也盼着能够早得安定,因此便从这个口子入手。这一番话虽然不是马上就能扭转乾坤,但也让冯德清的态度有了点转机了。 可惜还是操之过急了。程迪文想着,行了一礼道:“那职就此告退,还望大统制三思。” 等程迪文一走,冯德清也陷入了沉思了。刚才程迪文这一席话,却让他心有所动。的确,自古都说佳兵不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真个能够不用流血便结束战争,那冯德清这三个字将超过了南武,以后说起大统制来,人们想的便只有冯德清了。不说这么远,单单昨天将两位上将军与一个司长下狱,这件事便难以收场,处理不好,民心会认为这三人乃是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自己则是穷兵黩武的刚愎之徒。但如果和谈能够成够,那么也魏方两位上将军和程敬唐这个司长都只是不知好歹的莽撞之徒,别想撼动自己的风评。 这个念头让他越想越是兴奋。不过冯德清毕竟是个老于仕途的政客,也不会轻举妄动。程迪文这个主意虽好,但到底是不是可行? 必须马上找子先生商量了。他想着,拉动了铃绳。待文书过来听命,他道:“速速准备马车,我要去见子先生。” 马车很快备好了,冯德清坐了上去,驶出了大统制府。 …… 现在已近正午。虽然议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此事尚未泄漏出去,街上仍是一派和祥。南北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南军从未越过大江,对雾云城来说,这场战争实是很遥远的事。坐在车中,冯德清默默地想着。 子先生是他的谋主,也是冯德清目前最为信任的人物。但初见子先生,冯德清还曾吓了一大跳。 那是他刚登上大统制之位时的事了。当时正一派混乱,大统制突然遇刺身死,留下的一个大摊子让冯德清焦头烂额。只是个属下时,他对大统制神若神明,只需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当自己成为大统制,才发现原来做大统制有这么多的事要做。就在当晚,当冯德清看着大统制留下来尚未批复的卷宗时,突然有一个神秘人物出现在他面前。 深夜,一个蒙着面的老者突然出现在面前,冯德清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只道又遇到了刺客。然而这个自称为子先生的老者却十分恭敬,说他是南武大统制的秘密谋士,统领着一班剑士,是与天星庄并行的另一批南武大统制的秘密人马。一开始,冯德清对这些蒙着脸的怪人还不甚相信,但子先生说了不少他参与过的极其秘密之事,尤其是当初解决五羊城主何从景之事,才让冯德清相信了他。 五羊城主何从景,曾经是南武大统制之前的共和军首领,冯德清也是何从景的旧臣。当时南武一直在何从景之下,当帝国与共和军谈判立宪失败,双方又要起战事时,南武大统制提出了一条壮士断腕的秘计,要抛弃对帝国一直心存幻想,想要与其并存的何从景。这种计策,细细想来实是极其背信弃义,因此只有很少几个人知晓。算起来,冯德清一开始了并不知道,只以为是帝国军突袭五羊城,擒获了何从景,南武才成为共和军首领,直到后来,他成为共和国最高层后才隐约知道了这原来是南武大统制的计谋。 这条计谋,正是子先生向南武大统制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甚至,连南北星君,最早也是子先生组织起来的。南北星君是大统制的秘密部队,冯德清成为大统制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批人马存在。但子先生对南北星君知根知底,说起南北星君最早的几件秘密任务,都与冯德清从天星庄呈上来的卷宗记载的对得起来。直到此时,冯德清才算真正相信了子先生所说的一切。正因为有了子先生这路人马,冯德清也不再需要天星庄这么个叠床架屋的机构,将其编入了兵部司听用,只保留了子先生在身边。而子先生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是敌我哪一边的情报,他送上来的都是迅捷而正确,特别是这一次自己微服去前线,后方竟然在策谋推翻自己,也是得到了子先生的紧急情报后日夜兼程赶回来,才打了魏仁图和方若水一个措手不及,连擒下这两个上将军,靠的亦是子先生的人马,才会如此轻易,没出什么大乱子。而今听得程迪文的进言,冯德清觉得大是有理,但到底可不可行,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咨询一下子先生再说。 马车拐入了一个小巷子,在一幢小宅院前停下了。车夫敲了敲门,门上一个小窗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小窗中,看了看,这才拉开门,让马车进去。开门的是个蒙着面小个子,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个子矮小,但动作十分灵便。冯德清也已习惯了子先生这些神神秘秘的作派,也不说话,等那人将大门重新插上门闩,让车夫在楼下等候,跟着他进了屋。 这是间小屋。虽然天色还早,但因为窗门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所以里面就算白天也得上灯。那人点上了一盏油灯,领着冯德清上了楼,忽快忽慢在地门上敲了几下,低声道:“子先生,大统制来访。” “请进。” 那人推开门,向冯德清道:“大统制,请进。” 屋里很小,一样暗得如同深夜,也不知点着什么香,有一股幽幽的气味。在屋子正中,一个蒙着面,穿着斗篷的老者正盘腿而坐,身前是一张小案,放着一壶茶,还有几盘坚果,正是子先生。见冯德清进来,子先生伏地行了一礼道:“大统制,恕老朽未能起迎。” 这种礼节,现在早已废除了,不过冯德清见惯不怪,因为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仍然保留着这种已经落伍了的叩拜礼。他拱了拱手还了一礼,在案前坐下道:“子先生,今日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请问大统制有何指教?” 子先生的个子也很矮小,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异样。冯德清顿了顿,慢慢说道:“我今天又翻阅了一下各省简报,觉得按期总攻,确实有些难度。” “大统制不必担心,老朽已经计算过,纵然今年收成减少了许多,但一则铁腕镇压民变,二则加大征收力度,仍可保障三军出击。” 子先生送上来的密报冯德清也已看过。密报中,子先生算得极其细致。诸省收成,积蓄,以及运送时的人力调度和路上损耗,所有的一切都算进去了,虽然有点紧张,但仍能保证今年总攻无后顾之忧。正是这份密报,使得冯德清下定决心要按期发动总攻,只是他现在的想法也有点不太一样了。他道:“子先生,总攻确实可以按期发起,但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请大统制指教。” 冯德清清了清喉咙,慢慢地将程迪文说的这番话又说了一遍。他道:“我也想过,南方也应该到了油枯灯烬之地,只是他们举旗叛乱,当初都是针对南武大统制解散议府。如今议府已然恢复,他们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现在提出和谈,让他们有条件投降,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是善之善者。” 子先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大统制,南方诸酋皆是狼子野心,实不可轻信。若不能斩草除根,只怕将来他们又将对你不利。” 冯德清笑了起来:“子先生,你在南武大统制手下时,大概还是前朝的时候了吧。时过境迁,如今可是共和国,咸与共和,我又不想做终身大统制,申士图和郑昭若是有能力管好这个国家,又有何不可。”他顿了顿,又说道:“另外,对民变,我觉得还是以安抚为上。乱民终是民,一味铁腕,只怕民心丧失,与国无利。子先生,对各地卫戍也发个文,阐明这个态度。只要让他们明白,今年的加重征收只不过权宜之计,等事态平息,来年将加倍补偿,民变应该也会很快平息下来。” 对民变铁腕镇压,也是子先生献的计策。先前冯德清觉得要保障总攻,民变必定要尽快平息,所以让子先生手下去各省传达自己的手令。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准备和谈了,征收就不必如此苛刻,而采取安抚之策,对平息民变只会更有效。 子先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待冯德清说完了,他道:“大统制,老朽以为此计不可。民性至愚,万不可听之任之。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大统制,若粮草不能准备妥当,而与南方和谈又不能达成,届时则进退两难,将要追悔莫及。” 冯德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子先生觉得,还是以发起总攻为上?” “忍一时之痛,换来长治久安。昔年大统制亦是如此想的。大统制,您应该也参加了消灭五德营的决策会了吧?” 当初帝国的主力五德营在帝国覆灭后决定投降,南武大统制最终决定将其消灭。这个决策也曾经在共和国高层中引起波动,但由于南武大统制、国务卿郑昭都竭力赞同,而大元帅丁亨利也不曾反对,最终决策通过。决策会上,冯德清确也参加了,不过并没有见过子先生与会,心想这件事南武大统制定然也和子先生说过。时光流转,现在又似乎历史重演了。他道:“子先生,此计当初也是你向南武大统制所上吧?” “是,请大统制三思。” 冯德清淡淡一笑道:“子先生,你确实深谋远虑,不过此计实是欠妥。五德营已然决定投降,当时只消将其首领明升暗降,而各部分拆,五德营再强也翻不起浪来。正是南武大统制决定消灭五德营,使得五德营余部与共和国势不两立,再难招抚,以至于最终两征西原失利,引发现在的南北分裂。南武大统制确是神圣英明,但他到底不是神仙,当时的决策,现在看来,真是大错。” 当初的决策会上,冯德清没有说什么,不过他心底实是不甚赞同。五德营已是受缚的猛兽,纵然爪牙尚在,又能有什么作为?南武大统制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想要消灭他们,结果反而引得后患无穷。现在共和国的内乱,说起底仍是五德营引起的。他此来是为向子先生问计,但子先生说了这句话却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定。子先生纵然深谋远虑,不过他到底只是刺客而非政客。在子先生心中,考虑的只是眼前的得失,得天下要靠武人,但坐天下却要靠政客。他说罢,拱了拱手道:“多谢子先生,我主意已定了。” 子先生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下,说道:“大统制,看来真是要决定和谈了?” 冯德清点了点头:“总攻固然能够一劳永逸,但此战势必要让南疆成为一片焦土。我也是五羊人,实不忍见故土遭受此劫。申士图与郑昭两人虽然罪恶滔天,但也并非罪不容赦。这两点,便已足够了。此生能够不战而全国土,吾愿已足。” 子先生显然也没想到冯德清最终会下这样的决心。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那也好,一切都由大统制明鉴。此举若成,老朽想必再无用武之地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想请大统制过目,不过可否?” 冯德清本想告辞,心想子先生虽然这条计自己最终没采纳,不过他一直为自己兢兢业业地出力,功劳亦是极大,倒要安抚两句,便说道:“子先生客气了。你与一干同僚为了共和国的统一出了极大之力,和平之后,定有封赏,还请子先生不要多虑。不知是什么?” 子先生从案肚里拿出个杯子倒了杯茶道:“先请大统制一品此茶。” 冯德清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茶水倒是冰凉,也不是什么好茶。他喝了一口,心想子先生是南武大统制所用之人,南武大统制用人都是刻苦自律,包括郑昭、胡继棠这些高官在内,大多清心寡欲,子先生虽然不是高官,却也如此,真不知他如此辛勤奔波到底为了什么。虽然茶不算好,但嘴上还是赞道:“好茶。这是什么茶?” “焦麦茶。” “焦麦?” 冯德清倒没喝过这种茶。子先生道:“然。西北不产茶树,但当地人却嗜茶如命,因此有人便想出此法,将麦粒烤焦,沏水冲泡,也有点茶味。大统制想必从未尝过吧?” 冯德清点点头道:“有意思。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广阳一带有种松萝茶,也不是茶叶,乃是一种细藤,其性极寒,滚水冲泡也饶有寒意。这焦麦茶却正好相反,虽然凉了,喝下去却有暖意。” 子先生道:“是啊。吾族不惯茶饮,这焦麦茶却很适合。” 冯德清听他说什么“吾族”,不由一怔,心想子先生难道是异族么?不过北狄南夷,共和国幅员辽阔,异族也有不少,大统制用个异族并不奇怪。他问道:“原来子先生是异族人,不知是何族?” “鼠族。” 冯德清又是一怔。他以前是工部司司长,对国中各族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做了大统制后阅读卷宗不少,对各省的情况大多了解,还没听说过有个什么“鼠族”。只是他也知道异族之名大多取个音罢了,过去帝国时抱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看法,对异族名称大多故意以恶名译之,西原有个部族就叫“蠕蠕族”,而西南一带有个小部族名字给写成“猓猓族”。只是共和国建立后,大统制专门下令为各族正名,将这些含有贬意的名字都替换成无恶意的同音字,并且明文公告各族一律平等,不得歧视异族。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以前一直不太安定的各异族都没有闹出什么事来,特别是曾与中原屡屡交战的狄人,因为与中原人杂居,更是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子先生这个族多半是太小了,小的都没有被注意到,因此仍然保留这么一个贱名。他道:“恕德清无知,还不曾听说过。” 子先生道:“这也不怪,只怕连南武大统制都不曾觉察我是异族。” 冯德清心想你们这些人全都蒙着面,又神出鬼没,南武大统制只要手下会办事就好,管你是什么族。他道:“各族平等,本无须多分,其实大家都是共和国人便成了。” 子先生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 他说着,将斗篷的风帽拿了下来,伸手将蒙面的面也拉开了,伸手在案上盆里拿了节花生,捏开了壳放进嘴里。房里虽暗,但也能够看清。冯德清见子先生一拿开蒙面布,露出的一张脸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汗毛还极是旺盛,不由一怔,心道这模样真够瞧的,怪不得子先生要蒙面。他心想盯着子先生看未必不礼貌,便有意不去看,只是既然看到了子先生的样子如此古怪,总是忍不住想要瞟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天下之大,真是异样。丁亨利长得金发碧眼,我觉得很怪了,子先生比他更怪。 他把杯中的茶喝完了,却不见子先生说要自己过目什么,问道:“子先生,不知你要我看什么?” 子先生“啊”了一声,拍了拍手道:“于逢,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开门之人。这于逢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子先生道:“于逢,你也解开蒙面吧。” 于逢一句话都不说,将蒙面拉开了。冯德清心想这于逢多半也和子先生是同族人,也是长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哪知蒙面一解开,露出的脸都很是平常。但冯德清一看便是怔住了,因此这于逢长得居然和自己的车夫一般无二。他呆了呆,问道:“咦,子先生,他是……” 于逢却伸手又在脸上一揭,揭下了薄薄一层,露出的果然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冯德清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戴了个面具。只是刹那间,他觉得心头一凉。 子先生让这于逢做一个自己的车夫模样的面具做什么?他已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了,子先生却笑了笑道:“于逢,把你这面具给大统制过目。” 于逢仍是一声不吭,把面具交给了冯德清。冯德清接到手上,只觉这面具还有点湿湿的,凑到灯前一看,仿佛一下子被兜心一拳。 这面具的边沿,不是很整齐,分明是用利刀割开的,而且切口还很整齐! “大统制,这东西叫人皮面具,本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南武大统制在迎春宴上第一次遇刺,刺客戴的就是这东西。因为是从真人的脸上取下,事在仓促,所以做得不是很精细。” 冯德清已然吓得呆了,那面具失手落在了地上,“啪”一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却听子先生冷冷道:“此物虽然精巧,但也不能久戴,而且毕竟有点厚,如果细看的话便能看出破绽来,所以只能从权一用。” 冯德清只觉心口正突突地冒凉气,好半晌,他才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子先生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猎物,眼里甚至还有点怜悯,慢慢道:“这话说来很长,若大统制有暇,倒可以跟您细说。不过大统制您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就长话短说吧。本来大统制若能听从老朽之言发起总攻,那自然最好。但大统制您竟然会自行其事,就迫得老朽出此下策了。” 冯德清只觉四肢都跟灌注了铅水一样,重的动弹不得,好一阵才道:“你……你根本不是南武……” 他话并没有说完,子先生打断了他道:“大统制,您确实远不及南武。老朽本以为可以好好控制您,可惜大统制您不知自爱。唉。南武此人实是老朽见过的最厉害的角色,老朽也差点死在他手上,不过最终仍是从他指缝间溜了出去。至于大统制您么,”子先生说着,摇了摇头道:“可惜了,可惜。” 他可惜的,只是自己也不好控制吧。冯德清只觉自己如在鬼域,这子先生哪里是大统制的人,定然曾经与大统制也斗过,只不过输在了大统制手上。 可惜,大统制自己也太神秘了,有太多的事旁人都毫不知情,所以我才上了这个大当。冯德清想要叫,可是刚一张嘴,那于逢已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咽喉。于逢虽然生得矮小,但动作之快,几非人类所能,更何况冯德清吃下的那杯茶里本就下了药。一被按住,冯德清便觉魂不附体,连神智都快消失了。 这些不是人类! 他想着,眼里不禁淌下泪来。 人类,要有大劫了! 第十六章 疾风骤雨 八月十八日,陆明夷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本以为以冯德清一个仕人,自己有魏仁图与方若水为援军,自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冯德清的反击竟会如此凌厉。 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冯德清让彭启南来取代自己的命令应该不假,然而从西靖城赶到王除城,最快也得十来天,除非他能飞,否则二十三号总攻前彭启南应该不能抵达。所以更可能的是让傅雁书来控制住自己。之江军区,与自己和傅雁书齐名的年轻将领霍振武是战死了,但如果让聂长松来接管昌都军,应该也能压得住阵脚。 算起来,这是冯德清对自己最有可能的处置办法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应该怎么办?公然反抗傅雁书么?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合法性,昌都军能不能再听从自己都不一定了。陆明夷很清楚“合法性”这三个字的意义。当初万里云为了控制全军,不惜将中级以上军官统统劫持。现在轮到了自己,难道也去劫持全军军官么? 他摇了摇头。这不现实,而且也只会让全军离心。然而这一次弄巧成拙,却也让陆明夷顿时焦头烂额。他这一生,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地往上爬。现在到了这个位置,他怎么都不愿丢弃。 这一天,他很早就让人将王离秘密请了过来。王离自然不知昌都军即将面临的这一大变动,当听得陆明夷说冯德清可能不愿听从自己的建议时,王离沉默了。但沉默了没一会,他便说,无论如何,一切都听从陆明夷安排。 如果是以前的王离,恐怕会建议铤而走险吧。不过经历了万里云事变后,王离已经多了许多顾虑,甚至太多顾虑了。不过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应该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至少,只要自己还是军区长的时候。 同样的问题摆在夜摩王佐跟前时,夜摩王佐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冯德清既不知兵,又不肯纳谏,那就不配当大统制。夜摩王佐虽然比他族兄夜摩千风沉稳许多,但大概他们夜摩一族向来都有点冲动,因此夜摩王佐虽然读了不少书,说起话来仍然很冲。他这天水军神鬼人三枪仅存的一个,是陆明夷重用才有现在的地位,在夜摩王佐心目中,当然陆明夷这军区长比冯德清这大统制更值得效忠。 这两人的回答都让陆明夷放心。但陆明夷有点担心的,还是沈扬翼。虽然论枪马,沈扬翼应该是君子营三统领中相对而言最差的一个,但在陆明夷心中,沈扬翼的份量却是最重,因为沈扬翼有着不逊色于自己的谋略。君子营三将中,沈扬翼比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更可能是个帅才。当他对沈扬翼说出这番话时,沈扬翼的眼神闪也不闪便道:“一切听从陆将军指示。” 他的眼神没有闪烁,陆明夷的眼神却闪了一下,淡淡道:“沈兄,若大统制要治我以罪,你也能听我指示么?” 这回沈扬翼再不能闪烁其辞了。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是。”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其实沈扬翼已经想了一天一夜。陆明夷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而且一切都是以自己为重。这一点沈扬翼并不很认同,然而他也知道,当今之世,只怕再没有一个人能与陆明夷比肩——除了郑司楚。可是沈扬翼更不认同南方的做法,在他看来,郑司楚不论是能力与人品都值得追随,可是他却造成了如今的南北分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司楚一样有着野心,甚至野心比陆明夷还大。这两个人都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任何人无法改变他们。既然一样,那么和自己一样,更认同北方的陆明夷就更值得追随。 当然,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沈扬翼无法容忍自己到了现在这时候才改弦易辙去投奔已朝不何夕的南方。所以,就算走错了,那也只有走下去。 我虽然能力不如他们,但其实与他们两个也是一样啊。沈扬翼正默默地想着,听得陆明夷道:“那就好。沈兄,事已燃眉,我即刻便要赶往雾云城兵谏。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发。若你不认同我此举,还请明言,我不强求。” 沈扬翼险些要摔倒在地。他没想到陆明夷会说得如此直接,虽然陆明夷说什么“不强求”,但他要带着自己求,便已是强求了。陆明夷要兵谏,那只是一句说辞,真正的用心乃是准备发动兵变,直接解决冯德清。叫上自己,也是要让自己再不能首鼠两端,非得跟着他走而已。虽然沈扬翼已经决定了追随陆明夷走下去,但他心中仍是极其不舒服。 陆明夷的确是个能力远超侪辈,人品也相当不错的人,但他却总是以权术驭人。在陆明夷身上,沈扬翼看到了太多的大统制的影子。虽然沈扬翼对大统制同样视若神明,可是当知道郑家父子逃往五羊城,举旗造反时,他的惋惜还在愤怒之上。郑昭与郑司楚这一文一武两父子,都是不世出的英杰,而这样的英杰最终竟然会背弃大统制,纵然他们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说大统制一无错处。想起来,大统制用人也是一味以权术机变,总不能真正做到用人不疑,所以郑氏父子这等才华杰出之士也与他最终不能相容。陆明夷样样都好,但就在这一点上却与大统制相类。如果是旁人还没什么,但沈扬翼本以为找到了一个最值得追随的人,现在的失望实在难以言说。可失望归失望,他仍是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君子营三将,陆明夷最倚重沈扬翼,却也最担心这个人。见他答应了,陆明夷神色依然不变,心里却舒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道:“沈兄,多谢。” 陆明夷对沈扬翼向来客气,却也没有行过这等大礼。见他行礼,沈扬翼不敢坦然承受,也一躬还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愧莫敢当。” 陆明夷直起身,正色道:“沈兄,明夷此礼,不为我自己,乃是为了这个国家。现在事已紧急,不敢再说什么,但明夷可说,我胸中此心,可昭天日,一切都为了这个国家。” 也许吧。然而,为了一个大义的名份,就可以不择手段么?这话沈扬翼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陆将军,您既然准备兵谏,可曾想过即使成功,万一中央军区认定陆将军为反叛又该如何?西靖城的彭将军和朱将军会怎么想?还有傅将军会有什么反应?” 这三个问题确是陆明夷兵谏后面临的三个最大的难关,而且一个比一个重大。但陆明夷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中央军区不会认为我为反叛。冯德清将魏方两位上将军下狱,已是棋差一着,现在他才是在为中央军区有可能的变乱而担心;第二点么,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军与我份属同僚,纵然冯德清命令他们对我不利,但只消拿下冯德清,这条命令自然马上能够撤销。至于第三点么……”说到这儿,陆明夷顿了顿。傅雁书现在是兵部司代理司长,又是全军主帅,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的反应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他道:“傅将军才华绝世,而且深明大义,不是个会莽撞行事之人。因此只消兵谏成功,将苦衷向傅将军说明,并说明合则两益,分则两败的道理。若之江军与我军公然对抗,首先他将担起叛逆之名,其次,内斗只让南军得军。傅将军权衡之下,为国为民,定会从长计议的。至于已深入南方的戴诚孝一部,保障其粮草供给,让他继续保持攻势,他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从长计议是好听的话,其实就是威胁傅雁书,若不肯听从,便会引发一场北方的内乱,唯一得利的只是南方。这等威逼利诱,以大局为重的傅雁书最终多半会忍让。虽然这一点多少有点一厢情愿,但也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兵谏这种事,想要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沈扬翼皱起了眉头不说话,心里不住地转着念头。他也知道魏方两位上将军是陆明夷在雾云城的后台,现在他们两人被冯德清清洗下狱,陆明夷业已失去了强有力的内援,确实只有行险兵谏一途。他抬起头道:“那么,兵谏该如何实行?” “以冲锋弓队强袭!” 沈扬翼又皱了皱眉。这一幕,依稀又是那一回林一木与龙道诚争位时的重演。上次因为有魏仁图与方若水居中斡旋,最后陆明夷得到了最大之利,成为昌都军的正式军区长,并且是平定内乱的大功臣。正如陆明夷所说,冯德清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下狱乃是一步败着,将这两个在军中有着崇高威望的上将军下狱,肯定会招致现在在中央军区主持军务的下将军翟式秋的不满。只消兵谏成功,让魏仁图与方若水出面,平息中央军区就仅是一句话的事。而领兵在外的戴诚孝与傅雁书两将虽然不一定会对魏方二人俯首帖耳,但多半会退让。傅雁书是为了大局,戴诚孝则是正需要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地接应。此时再发起总攻,消灭了南方之后,生米已成熟饭,两人也不可能再向陆明夷发难。只是沈扬翼还有一个颖虑,他慢慢道:“陆将军,若冯德清被我方擒获,大统制之位便已产生空缺,陆将军难道准备接任此位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明夷此生,永远不会做大统制。” 沈扬翼舒了口气。陆明夷这计划胆大包天,可与计划相比,沈扬翼更担心的是成功后陆明夷功成身不退,假如竟然成为大统制,这便是不折不扣的军人干政。他最担心的就是陆明夷也有做大统制之心。按照陆明夷做事的一贯风格,很有可能走上当初大统制独断专行之路。然而陆明夷明白承诺他不会做大统制,沈扬翼不禁暗暗称幸。 陆明夷的确是世上难得一见的人杰,但能力越强,就会越缺乏自省之心。大统制晚节不保,最终遇刺身亡,正是肇因于此。只是一想到要用冲锋弓队强袭雾云城,沈扬翼便不由得冷汗直冒。固然陆明夷是为了救援被冯德清关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位上将军,可这样做,完全就是叛乱了。不成功的话,自然是死罪一条,就算能成功,发兵袭击都城,擒拿大统制,这样的做法能够被认同么?他看了看陆明夷,正想问,门外那亲兵又敲了敲门道:“陆将军,有急报。” 千里眼这么快又有急报来了?难道情形有变?陆明夷一下跳了起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那亲兵正站在外面,陆明夷道:“是千里眼的?” “不是。” 那亲兵将手中一个小小卷轴递了过来。果然,这卷轴用油布包裹,火漆封住,不是千里眼密报的格式。陆明夷不由有些诧异,接了过来便撕开了,门都没掩上便开始看。扫了一眼,他便吃了一惊,又急急回到沈扬翼身边,微笑道:“沈将军,真是天助我也。” 沈扬翼见他少有地面露喜色,心想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接过陆明夷递过来的卷轴一看,失声道:“什么?竟有这事?不要是欲擒故纵之计。” 陆明夷道:“岂有此理,此事定无差错。沈兄,你速速回去准备,成败在此一搏,我们即刻出发!” 密信是程迪文发来的。程迪文是通过军中的羽书发来,也不知他一个礼部主簿怎么找到的门路。密信写得很简单,不过几句话,但这几句话的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冯大统制为人挟持,两上将军乃程司长皆已下狱。非常时期当以非常之举以解燃眉,祈请陆明夷将军三思。礼部司主簿程顿首百拜。” 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再不动手,悔之晚矣。沈扬翼一看到,便有点担心这是冯德清的计策,但见陆明夷说得斩钉截铁,忖道:原来你准备得如此充份了,连程敬唐父子也早就站在了你这一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虽然保证不做大统制,但他已经将共和国的高层官员收买了这许多,无论如何都难逃“军人干政”之嫌了。 其实这也是沈扬翼想得太多。程迪文向自己求援,其实也大出陆明夷意料之外。虽然冲锋弓队战力很强,可到底没多少人,这般千里奔袭,如果雾云城里没有内应,想要一举擒获冯德清不异痴人说梦。但程迪文竟然主动前来联系,无异于从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但陆明夷其实也不无怀疑,但他与程迪文见过一面,不信这个人会被冯德清收买。有程迪文为内应,成功的机率也能高很多。他最怀疑的,还是冯德清被人挟持这句话。看了程迪文的密信,陆明夷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没有看错冯德清,以冯德清的能力,是做不出突然提前返回,扭转局面的事来的。挟持冯德清的是谁?这股势力到底从何而来?陆明夷以前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事,现在也实在想不出来。现在以冯德清的名义下的令,仍是要按时攻击,那么挟持冯德清的自然不是南方,以及与南方一体的狄复组了,也不太可能是与南方同盟的句罗人。虽然句罗多半在盼着中原内乱更剧烈为好,但如果南方失败,句罗是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向沈扬翼,却见沈扬翼眼中分明也是愕然。沈扬翼见陆明夷看向他,张了张嘴道:“陆将军……” 陆明夷深深吸了口气:“沈将军,你是想说,还有第三方是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末将实在猜不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陆明夷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寒光,“以大统制之能,他一定会调查过这股势力,看来兵谏更多了个理由了。” 沈扬翼见他说起大统制,自然不是指冯德清,而是指南武,点了点头道:“可是,万一大统制的资料已被这伙人毁去……” 这股能够挟持冯德清的势力到底是什么,他们都猜不出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势力是独立于南北双方之外的第三方,而这第三方,看来真正的是目的是为了要让南方两边两败俱伤。一想到竟然在南北交战那么久之后,才发现有这样一股力量,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喃喃道:“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就在陆明夷紧锣密鼓地准备秘密北上进行兵谏的当口,雾云城里的一座小宅院里,狄复组第一组长屈木出和第三组长兀良台两人正在楼下焦躁不安地等着大师公的召见。 狄复组的处境,从未如现在一般困难过。以往狄复组一直在暗中活动,风声一有不对马上就走人,因此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的人虽然一直在追踪狄复组,但损失并不很大,狄复组的新人随时都可以补上。只是今年大师公突然要求狄复组各地组织全都发起攻势,或挑起民变,或纵火焚烧粮库,成果是取得了不少,但狄复组也因此遭到了极其严厉的打击,民变最厉害的几个省,狄复组受到的损失尤其巨大。仅仅一月,狄复组多年积聚下来的有生力量竟然已丧失一半,照这样下去,虽然响动闹出不少了,但狄复组势必也要成为过去。以前一直是第二组长伯颜直接与大师公联系的,但现在屈木出与兀良台都坐不住了,前来求见大师公,要求大师公放慢进度,不要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 要见大师公并不容易。屈木出是狄复组的第二号人物,兀良台则是第四号,但他们仍然在楼下等了好一阵。正在焦急万分的当口,却见于逢走下楼来。 于逢是大师公身边与外界联系的。屈木出和兀良台见过于逢也有很多次了,但见他一直以黑纱蒙面,现在也仍然蒙着。于逢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屈木出大人,兀良台大人,大师公有请。” 两人上了楼,于逢领着他们到了一间房间前,说道:“大师公,屈木出与兀良台两位大人到。” “让他们进来。” 于逢推开了门。里面窗帘拉得死死的,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而一张薄帘将大师公与他们隔开了。屈木出与兀良台走进来,向跪下行了一礼,说道:“屈木出、兀良台见过大师公。” “两位坐吧。” 狄人过去游牧,住的都是帐篷,因此总是坐垫子。不过屈木出和兀良台现在一直在中原活动,早已习惯了中原起居,平时也是坐凳椅惯了,但大师公这儿仍然放着几张草垫。两人各坐了一张,互相看了一看,屈木出清了清喉咙道:“大师公,早上刚收到急报,三池组昨日因为组织城民抢夺运往前线之粮,被驻军镇压,损失殆尽。” 帘后的大统制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屈木出有点忍不住,接道:“大师公,现在三池组损失了四成,汲昂组损失了七成,乙支组损失更达九成以上,另外一些省份的组员也有不少程度损失。若再这样下去,狄复组恐怕要元气大伤,难以恢复啊。” 这句话屈木出已然想说很久了,现在一口气说出来,心里还是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乙支和汲昂,因为毗邻雾云城,人口也不多,因此向来以农业为主,这两省乃是北方的耕作大省,向有粮仓之称,狄复组在这两省的发展也一直不错。但这一月来,狄复组在两省的势力大受打击,特别乙支省,损失了九成以上,几乎全军覆没,想要重组机构,短期内几乎不可能。狄复组的发展一直不算很顺利,损失却如此惨重,屈木出想到这儿,哪里还忍不住,因此说到最后,话又急又快。哪知他刚说完,却听帘后的大师公道:“知道了。” 狄复组是大师公一手建立的,真正着手出力的是屈木出他们这三组长。这么多年来,大师公一直以狄复组最高领导人定计,所定之计无不有中,因此屈木出他们对大师公景仰无比,只觉有大师公在,狄人复国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信念,直到刚才也没有动摇,可此时屈木出却也真个急了,说道:“大师公,这等不惜代价地妄动,狄复组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啊!” 屈木出说完,兀良台也双手伏地,高声道:“天法师明鉴,屈木出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帘后的天法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可知道伯颜去哪里了么?” 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心想伯颜乃是与大师公直接联系的,怎么大师公反而问起伯颜?难道伯颜出什么乱子了么?屈木出壮了壮胆道:“大师公,不知伯颜到哪里去了?” “伯颜已经入驻大统制府了。” 这话并不响,但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良台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公,是因为面具?” 人皮面具乃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当初与顾清随合作刺杀南武大统制,刺客明客也是用了人皮面具混入文书队里。但人皮面具虽然精致,却是要从原来的人脸上割下来人皮才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伯颜真的是冒充大统制入驻大统制府,这话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冯德清已然被杀了。可是冒充冯德清比冒充南武更困难一些吧,因为南武还是深居简出,冯德清却是喜欢在大厅广众之下公开露面的。短时间里尚可瞒过去,时间一长,哪里还能冒充过关?他们实在想不通大师公到底在打什么念头,“狄复组谋杀大统制并且冒充其身份”,这一条败露出来,狄复组可以说从此再无可能实现狄人复国的梦想了。屈木出也道:“是啊,大师公,伯颜是戴了人皮面具么?” “然。” 大师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屈木出这回哪里还忍得住,说道:“大师公,此事万万不可……” 还没等他分门别类地说出万万不可的几点理由,大师公突然道:“屈木出,兀良台,此事乃是我狄复组存亡与否的关键时刻,不容尔等置喙。退下去吧,只消事事听我吩咐便行了。” 大师公的口气如此严厉,也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是狄复组的领袖人物,大师公以往接见他们,向来彬彬有礼,哪有这般不由分说地斥责过?因此听到大师公的口气成了这样,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没敢再说什么便告退了。 退出了这小院,屈木出一路无语。两人坐上马车时,屈木出仍是一言不发。兀良台忍不住了,问道:“屈木出大人,你觉得这样真合适么?” 狄复组一直是以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但就算兀良台,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将大统制杀了来冒充的事。狄人的人皮面目固然神奇,但这种东西只能从权一用,不可能永远瞒得过去。伯颜冒充大统制到了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一旦穿帮,狄复组将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一想到这一点,兀良台就几乎要吓得发抖。 屈木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大师公他执意要这么做,那该如何是好?” 屈木出回答不上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前面,心里也是无比茫然。 屈木出这一次下定决定来求见大师公,乃是收到了宣鸣雷的密信。虽然宣鸣雷目前是南军主将,狄复组的所为都是为了南军在求取生路,但宣鸣雷毕竟是狄人。他在信中说,狄复组近期的行动实在太过份了,这样下去,北方会大力注意狄复组的动向,再如此暴露实力,实属不智。收到这封信时屈木出还多少觉得这个侄子是狂妄了点,竟敢指摘大师公的计划,但随之而来各省传来的汇报让他明白过来,宣鸣雷并非是过虑,狄复组再这样干,的确有毁于一旦的可能。 南军固然是联盟,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一部份,但屈木出很清楚,这一切不过从权而已。表面上,狄复组的宗旨已由狄人复国改成了狄人复兴,可屈木出自然知道这仅仅是一句托辞罢了,南军只不过是狄复组能够利用的一股力量而已。可是这么干法,却似倒了过来,大师公似乎把南军放在了首位,狄复组的存亡反倒无所谓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公组建狄复组要远远早于南北分裂,甚至比共和国正式成立还要早,屈木出真会怀疑大师公乃是南军的间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屈木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屈木出一怔,心道:“到了?这么快?” 他们住在雾云城北的一座客栈里,离大师公的那个秘密据点有一段路,马车走得也不算快,按理顶多只走了一半。兀良台撩起车帘向外一看,诧道:“咦,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屈木出见兀良台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问道:“兀良台大人,怎么了?” 兀良台没有回答,车门却一下开了。兀良台本来靠在车窗上,人一下直摔下去。他一摔落,屈木出已然发现车窗上的一滩鲜血。 血是从兀良台喉咙口流出来的。就在兀良台方才撩车帘向外看时,也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喉咙竟然被人割开,因此屈木出才会看到他的身体在颤动。屈木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推另一边的车门,正待跳下车去,哪知人刚闪到车门边,咽喉处便是一凉,随之而来的就是窒息。 气已透不过来了,仿佛一霎时自己的七窍都被堵住。他伸手在喉咙口摸索着,可是摸到的却是一条可怕的伤口。屈木出的七窍自然并没有受堵,透不过气来的真正原因正是喉管被割断,鲜血一下堵塞了喉管。 一个人影出现在屈木出垂死时的眼中。这人黑纱蒙面,正是于逢。 “屈木出大人,真抱歉,您威胁到天法师了,只有将您除去。” 天法师是谁?这个名字仿佛听说过,但屈木出已经想不起来了。喉管被割断,与疼痛相比,无法呼吸的憋闷感让他更难以忍受。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已经无法再吸进一口气去。 宣鸣雷怀疑的,看来都是真的。屈木出用最后一点神智想着。宣鸣雷在密信中说,他怀疑大师公身份何疑,并不是真正为狄人着想,可能是在利用狄人,因此宣鸣雷要叔父千万小心。但屈木出一直都视大师公为神人,宣鸣雷这种话自然当成耳旁风,他的想法仍是向大师公讲谏,讲明此事利害,或者听大师公讲明利害。然而到现在才知道宣鸣雷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却也悔之晚矣。 好在我也留下了一手。无论如何,鸣雷应该能够知道了。 屈木出喉咙处的伤口里,血正不住地涌出来,被只出不进的气息吹成了许多泡沫。这些暗红色的粘稠泡沫将屈木出的脖子都染得通红,而屈木出的脸色,却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于逢,他们都死了么?” 说话的,正是狄复组称之为大师公的天法师。天法师极少出来,在屋里也总是拉上窗帘,搞得暗无天日,此时却破例站在屋檐前,看着院子里倒在地上的屈木出和兀良台。 “是。” 于逢答应一声。天法师蒙面之下的眼睛一闪,只是木无表情。屈木出和兀良台,再加一个伯颜,这三组长都相当能干,狄复组从无到有,最后成为一个不弱的组织,都是这三人之功。只是他们的用处到此为止了,狄复组这个组织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让战火更猛烈一些吧,然后我们的神族才能登上舞台。 面纱后,天法师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现在又到了生死关头,刀已出鞘,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只有拼命向前了。 天法师向西北望了望。在遥远的天子谷里,那两台孵化机正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虽然效率很低,但神族的子民正在不断地增加。只要人类的战争还在持续,此消彼长,总有一天,神族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再斗下去吧。天法师的眼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曾经也有同族提议与人类和平共处,但天法师从来不认为神族能和人类共存。如同白天与黑夜,神族永远都与人类格格不入。他见于逢正准备将屈木出、兀良台和那车夫的尸体拖到车上,轻声道:“于逢,把这三具尸体拖到地窖里去吧。” 于逢怔了怔:“天法师,不去埋在西山了?天气很热,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你以为伯颜还能瞒得多久?这地方已经没有用了,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前往天子谷,等着好消息吧。” 于逢犹豫了一下道:“不去管伯颜了?” “北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伯颜的身份暴露,会让北方大乱,如此一来,南北之间的战事至久还要持续两年。两年后,”天法师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们神族就将正式接管这个世界。” 现在天子谷里的孵化机运行得很顺畅,第三台也马上就要建成了。照这样的速度,每年可以增加三到四百个族人。等有了上千族人的时候,中原多半已是残破不堪了。此时再动用西原的力量卷土重来,接管这世界已不再是一个梦。 天法师极少有这等意气风发的时候,于逢也不由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这一族虽然寿数很长,但以前一直无法延续,死一个少一个,包括天法师在内的第一批神族已经只剩下五六个了。于逢是孵化器成功后出现的第二批神族。他们这一批本来有十个,但这十个里,旃蒙、柔兆、疆圉三个都生带残疾,接下来的著雍、屠维以降六个的能力也是参差不齐。后来以困敦为首的第三批则尚未长成,也不知能不能担当大用。但不管怎么说,神族终于延续下去了,将来就算天法师不在世上,也肯定会有继承者出现。也许,将来有一天,神族真的能够君临天下,人类都成为奴隶吧。 于逢低下头,低低道:“是。” …… 这是八月二十日的事了。当屈木出和兀良台被杀的当口,程迪文也正在焦躁不安。 十六日那天,他密见冯德清,看起来冯德清已被自己说动,他也舒了口气。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接连发布的大统制令,总攻仍要按时发起,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依然被关押在牢狱中,而父亲也仍然没有放出来,一切事务暂由程敬唐的文书接手。看这架势,自己的进谏竟然毫无用处,天色渐暗。这时一个工友走进了厅堂,向程迪文行了一礼道:“程主簿,有位许先生来访。” 一听许先生来了,程迪文的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快,快快有请!” 许先生的名字,听过的人并不多,不过程迪文倒曾经听父亲提起过。父亲说许先生乃是大统制麾下的天星庄庄主,这天星庄是个秘密所在,程敬唐还是金枪班队长时曾跟随大统制去过几次,与许寒川也有过数面之缘。而程迪文真正与许先生有接触,也只是这两天的事。从许先生口中,程迪文才算知道了天星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许先生原来在冯德清就任大统制后就与程敬唐有了密约。因为冯德清对天星庄极不看重,将天星庄分发给兵部听用。这一点让许先生极其不满,在他眼里,继任大统制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被大统制忠贞不二,做过多年金枪班首领的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了。当听得许先生说了此事,程迪文这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父亲一听自己说了一通就表示赞同,在议府会议上公开反对冯德清了。父亲做不做大统制,在程迪文心里无关紧要,他注重的是父亲的安危。本以为冯德清能够听从自己的进谏,但冯德清的态度急转直下,现在想见都见不到,程迪文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听得许先生说冯德清的真身其实已然被杀,现在大统制府里的是个冒充的,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然程迪文当兵几年兵,也参加过实战,可是这说法实在太惊人了,他做梦都没敢想。许先生显然也料到了程迪文并不敢轻信,便带他去了城西一处冰窖里。 冰窖是夏天储藏瓜果之类的所在。每年冬天,从河中取来厚冰堆放在地窖中,到了夏天再开启使用。但这处冰窖里,除了一些生鲜瓜果,还放着一具被剥去了脸皮的尸体。虽然死得面目狰狞,但程迪文认得出,那正是冯德清。 冯德清那天在见过程迪文后,就秘密来到了城中某处小宅院。逗留一段时间后才出来,然后就性情大变,躲在大统制府极少见人了。而冯德清离开此处后,从宅院里又有一辆马车趁夜出城,到了西山一个无人的地方,车上下来一人,将一个包裹埋在了地里。许先生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等那人一走,马上将埋下的包裹挖了出来,发现里面正是冯德清被剥去了脸皮的尸首。 一看到冯德清被杀,许先生也知道事态已到了最后关头。暗杀了冯德清的这些人,定然不属于南方。许先生最怀疑的,便是狄复组。狄复组本来就是天星庄最大的敌人,只是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被冯德清划归兵部司后,已然成了细作,总在南方活动,对狄复组的监视已是基本上废除了,不过毕竟还保留着几个人。最近一段时间,狄复组特别活跃,作为狄复组的老对手,许寒川看在眼里,心里焦急万分。失去了大统制的直接指挥,他连见冯德清一面都很难。当南北两部星君潜入五羊城,炸毁了南军的船厂后损失殆尽,冯德清更是有取消南北两部星君的意思。到了这时候,许寒川再也坐不住了。 不能再任由冯德清这样下去了。许寒川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而他属意的大统制最佳人选,正是程敬唐。只是当冯德清打断了议府秘密会议,程敬唐也被下狱后,许寒种终于现身与程迪文联络。 议府秘密会议因陆明夷而起,陆明夷的声名也越来越响,如今直追兵部司代司长傅雁书。名将之后,百战百胜,年轻有为。这样的人,天生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何况陆明夷公然反抗冯德清,因此许寒川定下的计划便是让程迪文火急与陆明夷取得联系,要他秘密入都。只是陆明夷肯不肯下这决心,许寒川与程迪文也仍然无从预料,因此两人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现在,程迪文见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许寒川进来时面带喜色,他心中一宽,小声道:“许先生,是好消息么?” 许寒川点了点头:“是。我派去接应的天列方才已传来急报,他在双沙镇已经与陆明夷将军碰头,正在急速赶来,明日天亮之前应该便能抵达。现在我们出发去东门口吧,车就在外面。” 程迪文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本来陆明夷从王除城来,走南门要近好几里地,但雾云城作为首都天黑之后便四门紧闭,不得放行。但东门的守将名叫梁侍奇,乃是从金枪班出去的军官,当初是程敬唐的老部下,程迪文透过这层关系可以保证陆明夷一军顺利从东门进入。他上了车,待许寒川跟了进来,低声问道:“陆将军带了多少人?” “一百。” 程迪文的神情微微一变。一百人的队伍,自然不大,但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兵,对军中之事知之甚多。王除城到雾云城,一般总要十来天,若是快马加鞭,五日也可抵达,但这样的速度得沿途替换驿马。陆明夷接到自己的信后,却只花了四天功夫就抵达雾云城,还带了一百人,这一路真不知他是如何赶来的。许寒川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程主簿,是不是力量不足?我可以将天星庄……” 程迪文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能用天星庄的人。许先生,此事一定要依靠陆将军出面。” 陆明夷固然麾下有数万雄兵,而且冯德清已经下令要撤他的职,陆明夷自然与冯德清势不两立,可是事态紧急,陆明夷又只带了一百人前来,与卫戍相比也是微不足道。不过这次行动乃是在暗处,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人,如果把天星庄的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许寒川相信也能揭破冯德清被假冒一事。而且天星庄里都是些拳脚好手,在这事上只怕比陆明夷的正规军更是得力,可是程迪文却坚持此事一定要陆明夷出面,否则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许寒川来找程迪文纯粹是因为与程敬唐有密约,其实并不很相信程迪文,听他说非要陆明夷出面,不由有点不快,说道:“程主簿以为天星庄没有这个实力么?”心里却在忖道:你定然与那陆明夷有交情。可现在事态紧急,万一他赶来得晚了,时不待人,岂不贻误时机? 程迪文道:“许先生,这不是实力的事。雾云城卫戍也有数千,雄关城还有中央军区的驻军,这两支力量才是决定性的。许先生,您想过没有?如果天星庄出头,纵然成功,卫戍与中央军区会认同么?” 许寒川怔了怔,说道:“难道陆明夷将军出面,他们就会认同?” “军政殊途,平时军人就认为政客只会空谈,而政客则认为军人只知动武,别的什么都不会。现在我们若能冯大统制被假冒一事揭破,安知军中会不会有趁火打劫之人,届时他倚仗手握兵权,宣称我等谋反,动用兵力来围剿,结果便是事事都为其所用,我等只是一场空而已。” 许寒川只觉背上一寒,心道:我怎么没想到!其实他本来也是个足智多谋之士,但因为从未当过兵,又一直呆在天星庄,对共和国军政两方的歧异根本不了解,这方面自然远远不如先从军、再从政的程迪文了。他道:“军中有这种人么?” 程迪文冷笑道:“岂会没有。不说别个,耿恭将军便一直有点非份之想,先前林一木龙道诚两人都想要拉拢他,他哪边都不靠,就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打过这主意,只不过碍于军人干政的骂名才不敢有所举动。若天星庄出手,正好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而陆明夷将军出面,耿恭再这么做便是要与一个军区为敌,他自然不敢这么做了。” 原来当中还有这等曲折!听得程迪文说了这几句,许寒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来联络程迪文,本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因为程敬唐被下狱,也只有程迪文可以联络。此时他再也不敢小看程迪文,也明白过来看上去貌不惊人的程迪文绝非是个虚有其表的人物。 他比程司长可要厉害多了。许寒川想说,口气也不由恭敬了许多,问道:“程主簿,那么等陆将军他们赶到后,是不是先去天牢解救程司长和两位上将军?” 程迪文最希望的也是先把父亲从牢里接出来。程敬唐被下狱后,他想去探望父亲也没被允许,心中实是关切无比。但他顿了顿,还是道:“事有缓急,必须一鼓作气,先将冯大统制遭人冒名顶替的证据昭示天下。” 这其实也是许寒川心虽所想,只是故意这么说,若是程迪文因关心父亲同意先攻入天牢,他便要细细说明一番事有轻重缓急的道理。只是这么一来,准备的一席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舔了舔嘴唇道:“甚好。我会让天星庄的人守在天牢外,一旦陆将军得手,便冲进天牢去。” 程迪文道:“这样也好。不过许先生,天星庄千万不然贸然行事。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许寒川,压低了声音慢慢道:“为防万一,最好准备好一些冯大统制被假冒的证据。” 许寒川又是一怔,问道:“程主簿难道不相信许某么?” “许先生,不论什么事,都要名正言顺,又要未料胜,先料败。大统制被冒充,此事旁人乍一听都会觉得难以置信,因此解决了假冒者后,头等大事就是尽快掌控局面,要让人觉得确切无疑。做下此事之人胆识过人,安知他不会在最后关头将那假冒之人灭了口么?”程迪文说到这儿,只觉嗓子有点干,清了清嗓道:“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绝对不能授人以谋反叛逆的口实。” 许寒川此时对这个年轻的礼部主簿实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按理程迪文也算将门之子,但他的将才没什么出色,政略却已远远超越了父亲。许寒川年纪比他大得多,这时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定然办好,程主簿放心。” 天星庄的人最擅长便是跟踪、暗杀一类事,伪造点证据更是小菜一碟,何况此事本来便证据确凿。他转身出去向等在外面的随从交待了此事,又转回屋来。两人在厅堂里对坐,偶尔说一两句闲话,心里却都是焦急万分。 陆明夷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赶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便是总攻发起的日子,揭破冯德清遭人假冒之事后,就算诸事顺利,掌控局面也定要一的时间不可。如果二十二日还不能让让傅雁书停止发起总攻,南北两边就会陷入两败俱伤的局面,一切都已晚了。所以实际上,今天天亮前陆明夷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到。 马车抵达东门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的车刚停下,便听得外面有人道:“是程公子么?”正是那梁侍奇的声音。程迪文推开车门道:“梁将军,是我。” 梁侍奇见果然是程迪文,这才松了口气。深夜引边兵入都,又是因为冯大统制被人假冒了,这种事听起来实在不甚靠谱,梁侍奇至今也不敢全信。但想到程敬唐已被下狱,就算程迪文为了救父捏造一个再荒诞不经的理由,梁侍奇也全无二话。他道:“程公子,到城头箭楼里等候吧,酒席已经备下了。” 程迪文哪有心思喝酒,也生怕喝醉了会误事,但梁侍奇亦是一番好意,他道:“多谢梁将军了。”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一些卤味罢了。梁侍奇在一旁作陪,程迪文滴酒不沾,只是偶尔拈一片猪肝之类嚼嚼。渐渐已到四更,再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正在他们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士兵突然抢了进来:“梁将军,有一支人马已到城下!” 程迪文猛地站了起来,问道:“多少人?” “百十来人。” 应该就是陆明夷到了。程迪文快步走出了箭楼,走到一个垛口边,要过一个望远镜看去。黑暗中,也看不清什么,只能见到远处一些灯火上下翻飞,疾如流萤,夜风带来了一连串马蹄声。他拿起一盏号灯,向着夜色发出了几个灯语。 “风云。” 他打的,仅仅只有两个字。刚发出灯语没多久,便见远处有一盏号灯划了几下,打出了“天舞”二字,正是先前在密信中与陆明夷约定的暗号。程迪文看到这信号,不由长舒一口气,扭头道:“许先生,梁将军,陆将军到了!” 梁侍奇和许寒川身上都是一震,只不过许寒川是兴奋,梁侍奇多少却有点忐忑。如果不成功,现在他们做的就是叛乱了,梁侍奇没见过冯德清的尸首,也还是有点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老上司这位公子的计谋。但即使是计谋,到了这当口也已经不能回头了,梁侍奇的心里尚存不安,许寒川却是如释重负。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队人马终于来到了东门,他们三人急急下了城头,拉开城门。门一开,有一骑马已率先冲了进来,当先一个背插双枪之人沉声道:“程主簿!程主簿在么?” 程迪文听这声音正是陆明夷,忙上前道:“陆将军。” 陆明夷这一趟赶来,真个是不眠不息,一匹战马浑身也是湿淋淋的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只是陆明夷神色虽有些疲倦,但双目炯炯,仍然亮得异乎寻常。他听得程迪文的声音,翻身下马道:“程主簿,不辱使命,终于赶到了。” 程迪文舒了口气,小声道:“陆将军,马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陆明夷此行也已经不顾一切,因此毫不吝惜马匹,这些战马一匹匹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不能再骑了。虽然陆明夷自己也很是疲惫,但仍是想都不想便道:“十万火急,不必了,快将马带过来吧。” 虽然陆明夷的名声如雷灌耳,一边的梁侍奇尚是第一次见到陆明夷。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举手投足却大见气度,心里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少年将军果然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人物。他见陆明夷要带马,忙过去道:“陆将军,让小将来吧。” 梁侍奇年纪其实比陆明夷大得多,却自称小将,陆明夷倒是客气,说道:“是梁侍奇将军吧?多谢了。” 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何况这一次也是置诸死地而后生,一路上他将每一环都考虑得周详细致,以防哪个细节会出疪漏,对梁侍奇这个东门守将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他也知道定会让梁侍奇有所触动。果然,梁侍奇见他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为感动,说道:“陆将军,听说您是陆经渔将军哲嗣?” 陆经渔这名字,在南武大统制在世时乃是禁止提起的。不过冯德清继任后,这种无关紧要的禁令便松了许多,何况陆明夷名声越来越响,连带着陆经渔的名头也大了许多,有不少人还是先知道有个陆明夷,才知道前朝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陆经渔的绝世名将,乃是三元帅五上将中大多数人的恩师。梁侍奇并没有见过陆经渔,不过很早就听说过他,当知道陆明夷竟是陆经渔的遗腹子,更是惊叹莫名。陆明夷却是声色不动,说道:“经渔公正是先父,多谢梁将军尚能记得。” 陆明夷是陆经渔之子,这个事不仅在军中尽人皆知,就算寻常国民也有不少人知道。虽然年轻人不知陆经渔是什么人,但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对这位曾经的绝世名将记得很清楚。陆经渔传奇般的战绩,以及后来的不知所踪,更让人对他有谈论的兴趣。梁侍奇就算知道,但听陆明夷亲口说出此事,心里也是忍不住一阵激动,说道:“陆将军,令尊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为你骄傲的。” 他这话实已在溜须拍马了,陆明夷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多谢梁将军。” 他说得很淡,梁侍奇更加钦佩,心想陆明夷年纪轻轻,如此沉稳,真不愧名将之后,真是个大将之才。照他的意思还想再说上几句仰慕的话,陆明夷却已在与许寒川说着什么。两人说得很轻,梁侍奇自不如硬凑到跟前去插话,正有点不自在,这时程迪文带着一匹马走过来道:“陆将军,这匹马你看行不行。” 梁侍奇的部下已已将准备好的马匹带了过来,陆明夷带来的人正见缝插针地歇息,准备换马。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军人,对骑术自不外行,给陆明夷挑的这匹马相当神骏。陆明夷一见便赞道:“好马!是卫戍可能出来阻拦么?” 程迪文道:“卫戍都已经打过招呼,都会回避,只是,”他说到儿,犹豫了一下才接道:“大统制府中,尚有金枪班驻守,周锡安将军不甚好说话。” 周锡安是继程敬唐之后为金枪班队长。南武大统制死后,金枪班仍然保留。本来何止是陆明夷,就算许寒川与程迪文自己,都觉得有程敬唐在,说动周锡安不成问题。哪知程迪文去请见周锡安,只旁敲侧击了两句,周锡安便一口回绝,说程司长虽然是旧上司,但自己只是大统制的侍卫,不能干预朝政,还请程公子稍安勿躁,冯大统制定不会加罪于无辜之人。 周锡安这人太忠于大统制了,以至于不论谁是大统制,他就会为大统制效死。听得周锡安这个回答,程迪文大失所望,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惶恐。金枪班人数并不多,现在不过二十几人,但这一队人马个个武艺精强,周锡安也根本不会相信大统制被人冒充这种事,看起来,最大的难关还是金枪班。 陆明夷听他说周锡安不好说话,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冥顽不灵,那也顾不得了。连周锡安在内,金枪班有二十六人吧?” 程迪文却不知金枪班到底有几人,看了看许寒川,许寒川道:“不错,连他在内,确是二十六人。” 金枪班本来有三十六人,但上一次小王子刺杀,一路摧枯拉朽,有十个金枪班或死或重创。冯德清继位后,因为倚重子先生,金枪班虽然没撤销,也不曾补充,所以仍是二十六人,一直在大统制府吃吃闲饭。陆明夷道:“好的。等一会冲进大统制府,先控制住他们的马厩。金枪班最厉害的还是那个金枪阵,但失了坐骑,威力少说也要打个对折,何况措手不及之下,更难以发挥。” 程迪文本想跟陆明夷说是不是再想想说服周锡安的主意,但听陆明夷的意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由分说要消灭金枪班。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周锡安将军虽然执拗,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此时已不是通情理之时。程主簿,这件事必须步步都无差错,绝对不可将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人身上。” 程迪文被他抢白了一句,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陆明夷说的确是如此,心想郑司楚如果碰到这种事,多半亦会做同样的事,但说起来却要宛转得多。当初随毕炜西征,当机立断决定反扑楚都城时,他也是假传了毕炜的命令,但事后马上将前后因果都说明白了,让人自己选择。陆明夷的决断和郑司楚差不多,却比他要强硬得多。换句话说,郑司楚是在与别人同样的高度说话,陆明夷却是一直站在了高处,再和颜悦色,亦是居高临下。 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次见到陆明夷后,总是会拿他与郑司楚相比。郑司楚天纵之才,枪马也是不二之选,但程迪文总觉得他的性格有点过于随和了,少了点霸气。而陆明夷有的,正是郑司楚缺乏的霸气,甚至可以说过于霸气了,再进一步就是刚愎自用。如果说郑司楚是水,那么陆明夷就是火,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对头。这件事如果成功,陆明夷定然一举超越傅雁书,成为北军的主帅了。这样的话,郑司楚的处境定然会越加困难。 司楚,想不到我是亲手把绞索套到了你的脖子上。程迪文暗自苦笑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同南方举兵反叛的做法,可是对郑家父子却抱有同情之心,实在不希望看到他们有一个身首异处的结果。如果是傅雁书做主帅,也许可以谅解南方,可是陆明夷上位后,这个结果几乎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改变了。然而程迪文也很清楚,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已经把命运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岂止自己,包括父亲,还有天星庄,以及梁侍奇的命运,现在也都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心里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打着转,陆明夷却也不管他想什么,反身上了马,带转马头沉声道:“沈将军,传我之令,出发!” 随他同来的,也只是冲锋弓队的六分之一。冲锋弓队的主力仍由秦纪亭统领留在王除城候命,这一百人是冲锋弓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冲锋弓队本身就是全军中挑出来的,精中选精,现在便由沈扬翼临时统领。此时沈扬翼也已换过了马,刚歇了片刻,喝了两口水,听得陆明夷下令,他从鞍前摘下长枪,向空中一举,喝道:“冲锋弓队,集合!” 只这一句话,一百个冲锋弓队已齐齐排成一列方阵。骑兵要列为方阵,比步兵难得多。梁侍奇自己是从金枪班出来的,一直觉得以单兵能力而言,金枪班是天下至强,陆明夷带了一百人来时他心里还一直忐忑不安,心想别连周队长这一关都过不了,待看到沈扬翼一声令下,冲锋弓队马上列成方阵,他大吃一惊,眼睛都看得直心,忖道:不知这些人的枪术如何。单看骑术,只在金枪班之上,不在其下啊。 陆明夷见队伍已然集合,向程迪文道:“程主簿,天牢一路,还请程主簿费心。陆某事成后,会以三色号炮为信,请程主簿届时行动,勿失忽误。” 他向程迪文交待完了,又向许寒川行了一礼道:“许先生,也请费心。” 许寒川深深一躬道:“陆将军请放心。” 许寒川一直是南武大统制直接指挥,他极少对人下这等重礼。陆明夷倒不以为息,扭头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全速前进。” 现在聚在东门,尚不引人注意。但深更半夜,百来人马在大街上狂奔,怎么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所以与其徒劳地遮掩行迹,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沈扬翼本来还想是不是马蹄包布,走得慢些,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但陆明夷一说,他也马上明白过来,说道:“是。” 他二人并马在前,身后一百个冲锋弓队紧随其后。虽然远道而来,人大都疲乏,但马都已换过了生力,一跑起来,真如天崩地裂,东门一带的民居有不少人点亮了灯,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等他们一开窗,冲锋弓队早已去得远了。 沈扬翼骑在马上,忽然向陆明夷道:“陆将军,末将觉得,有点事还有点欠妥。” 这事也是沈扬翼突然想到的。陆明夷也不转头,只是道:“是什么?” “事成后,万一不能取信于众……” 因为骑在马上,说话很不方便,沈扬翼又不敢说得太大声,因此说了一句便又停下来。他还没说完,陆明夷却道:“那位许先生已经准备妥当了,要什么证据都有。” 沈扬翼不再说话了。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此事也不能太过听程迪文的一面之辞了。他和程迪文有过一次交往,正是上回在毕炜手下的第一次西征。当时,也正是程迪文来假传了毕炜将令。虽然这件事其实是郑司楚的主意,但沈扬翼总是对程迪文有点不放心。现在仿佛轮回,又是程迪文来传递消息,沈扬翼记起旧事,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如果程迪文是因为父亲被冯德清关押,情急之下胡乱捏造一个消息,那如何是好?沈扬翼的真正用意正在于此。然而陆明夷的回答让他明白,陆明夷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而是他根本不在意这消息是不是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这一契机。 就算冯德清并没有被人假冒,只要准备好证据,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扬翼心里实是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心里只是想着:“郑司楚……他定然不会如此不择手段。” 郑司楚和陆明夷,是沈扬翼最为敬佩的两个军人。然而他不认同郑司楚逃到南方举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郑司楚也只是惋惜。当遇到陆明夷时,他一直有点欣喜若狂,只觉陆明夷有郑司楚的长处,没有郑司楚的短处,是个最值得追随的人。可是此时,他却越来越觉得陆明夷其实也并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认同郑司楚的做法。 将来,到底会是怎样?沈扬翼有点茫然。这一次千里奔袭,雾云城里毫无防备,军政两方面,由于魏方两位上将军的缘故,军方几乎完全站在陆明夷一边,而因为程敬唐父子的关系,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认同陆明夷。几乎可以说,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九成九会成功。可是成功后又该如何?陆明夷不当大统制的承诺靠得住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明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十七章 天命有归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凌晨子时三刻。大统制府中,正在睡梦中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突然听得架上金枪发出了一声嘎鸣。 因为南武大统制遇刺,虽然当时金枪班全力守御,仍然没能挽回大统制的生命,所以当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对金枪班相当不重视。虽然没有撤销金枪班编制,有时冯德清外出视察也仍由金枪班侍卫随行,但周锡安知道今非昔比,现在的金枪班,顶多也就是个仪仗队。只是他仍然每天带领全体金枪班走马练枪,毫不松懈,睡觉也睡得极是警醒。这一声鸣响,让睡得本来就很浅的周锡安翻身坐了起来。 天很热。他从翻身下了床,走到架子前摸了下金枪。周锡安因为力大,用的金枪比平常的都要粗一号。然而就是这杆金枪,在大统制遇刺时,周锡安被那行刺的老者逼得弃枪弃马,狼狈不堪,一时间几乎失去了信心,只道自己的本领越来越差。后来才知道,那刺客竟然就是有天下第一枪之称的西山无想水阁楚先生,他这才松了口气。 楚先生的枪术,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楚先生的枪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单论枪术,天下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虽然楚先生自己的枪术没几个人见过,但他的弟子,郑国务卿的公子郑司楚一入伍,马上就以枪术闻名,连人才济济的昌都军,也都在传说这少年军官的枪法如神。这些话自然亦传到周锡安耳中,让他既是感慨,又是不服。 明明自己的枪术也是屈指可数,然而身为金枪班队长,不可能立什么军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这点虚名在南武大统制遇刺后也尽化乌有,现在的金枪班名声一落千丈,几成笑柄,这才让周锡安感到痛苦。挡不住楚先生,那是很正常的事,天底下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可是民间却不管这些,在风评中,金枪班虚有其表的说法越来越占上风。特别是冯德清继位后,金枪班越来越不受重视,更让人觉得金枪班确实虚有其表。此时周锡安抚着架上的金枪,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再无睡意。 金枪作响,难道有异变发生? 他想着。前两天程迪文前来求见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当时周锡安严辞拒绝了程迪文的请求,看着程迪文失望而归,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公事公办,这是很正常的事,何况自己在冯大统制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程迪文居然说什么冯大统制可能被人冒充的奇谈怪论,自然纯粹想挑拨自己。只是,他这样来挑拨,会不会在密谋对冯大统制不利? 如果程公子真的因为父亲被关押就想对大统制不利,那自己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周锡安想都不用想就用了答案。 天很热,但周锡安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他不是政客,也不是正式军人,可以说与军政双方都没有牵涉。也正是这种超然的位置让他对军政两边都没有兴趣,他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保护大统制。反正睡意全消,他从架上拔出金枪,用一块软布擦拭起来。 刚擦了半截,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马蹄声。周锡安怔了怔,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照理所有人都沉入了梦乡,这时怎么还有会有在街上纵马疾驰? 只不过怔了片刻,马蹄声一下子便近了许多。几乎就在这阵暴雨似的马蹄声到来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却是大统制制府的大门被撞了一下。 大统制府建得极其坚固,大门足足有数寸厚,就算用利斧来劈,大概半天都劈不出个口子,这一下猛撞,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周锡安惊得浑身一凛,身形一纵,一下跃出了房门到了院子里,高喝道:“金枪班,出事……” 话音未落,又是“咣”一声巨响,却是门柱被撞断,两扇大门登时倒了下来,门洞中露出的,是一条一头包铜皮的巨木。这条巨木应该本是攻城冲车的一部份,大概因为冲车运行不便,所以由两排骑士用绳索提着,后方则是十几个人在推撞。大门一被撞开,巨木轰然落地,巨木两边便有骑士猛冲进来,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周锡安还没喊完,一个黑影已如风疾卷,冲到了他身前,马上骑者一枪刺向他的前心。 这一枪来势极猛,周锡安本是枪术大高手,一见这人出枪便知此人本领不小。当枪刺来时,他身形也不动,待那长枪眼见就要刺入他前心时,周锡安手中金枪在地上一拄,人已一跃而起。此时马上骑士这一枪已然用老,收也收不回来了,周锡安的身法又是快捷异常,人撑着金枪,双足蹬向那骑士的侧身。 这一脚踢上,定然能将那骑士踢下马来,而坐骑也被周锡安夺得。周锡安仿佛看到了自己夺马后的情景了,然而就在他的双脚要蹬到那人的身上时,那骑士忽地一侧身,人贴到了马鞍边上,周锡安一脚竟踢了个空。 周锡安这一惊实在非小。他没想到这个对手的动作居然能如此敏捷,完全不逊色于金枪班中的好手。只是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实有非同小可的真才实学。他右脚虽然踢空,左脚在后已然在马鞍上一点。就借这一点之力,手中金枪已趁势提了起来,就横在马鞍前压了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把金枪提起来再攻击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骑士也算定了这一点,闪过了周锡安的一脚飞踢后,马上欠起身来。他也同样无法将长枪调过来,便干脆将枪攥向周锡安刺去。在他看来,周锡安一脚踢空后,中门大开,毫无防备。枪攥虽然不如枪尖那样有巨大杀伤力,也足以让周锡安身上添个伤口。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枪攥刺出,周锡安的金枪便已横着压了下来,一头正压在了这骑士的面门。金枪本来就沉重,更何况加上周锡安的体重,那骑士脸上仿佛被木棒狠狠一击,惨叫一声,直摔落地。 金枪班连周锡安在内,还有二十六人。本来金枪班保持着三十六人的编制,待遇很好,每人都有一个单间住宿,他们也承担着大统制府的守卫工作。现在有十间屋空着,一听得周锡安的喊喝,以及外面突然发出的巨响,金枪班都已冲了出来。一出来的头一件事,自是去带马。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冲进来的这些骑士,最先冲进来的数人已经到了马厩边,将马厩牢牢控制住了,有几个离马厩较近的金枪班刚冲到马厩边,便被那些人一轮冲锋刺翻,而现在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士冲进来的越来越多,有五六个冲向马厩边助战,倒有十来个冲向周锡安。大统制虽然大,但这院子里顶多也就能容个二三十匹马,周锡安守在了当路口,再没人能冲得上前,那些人自然率先要解决掉周锡安这拦路虎。被周锡安打落马下的那骑士掉在地上时,正有三匹马冲疾冲过来。如果被踩中了,掉在地上的那人肯定会被踩得肠穿肚烂,但冲在最前的一人忽地弯下腰,人从鞍上侧下了身,就在飞驰的马上一把抓住了落地之人,奋力一拉,将那人拉到了自己鞍后。 好身手!就算是敌人,周锡安心里也不忍不住地赞叹。这些突如其来的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完全不比金枪班逊色,个个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越发现这些敌人的身手不凡,他的心也越来越凉,暗暗忖道:怎么卫戍还不过来? 虽然这样的深夜,卫戍赶来不会很快,可是大统制府一带本来是卫戍巡逻的重点地区,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照理很快卫戍就会过来了。周锡安抱的也就是这一线希望。他很清楚以金枪班这二十六人,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坐骑都没有,想挡是挡不了多久的。但只要撑到卫戍到来,就能扭转大局。因此尽管他夺到了马,如果要冲出去,凭周锡安的本领,完全做得到,可是他却带住了马,将金枪横在身前,厉声喝道:“大胆反贼!” 现在也用不着多说了,胆敢强攻大统制府的,毫无疑问是反贼。这些反贼只怕与程迪文脱不了干系,只是周锡安想不出程迪文是从哪里找来这许多一等一的好手。他一催战马,挺枪便向前冲去,刺的正是刚救起一人的骑士。那人救了一人,长枪还握在左手上,自是回不过来,而且鞍后多了一人,动作也定不敏捷,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周锡安虽然没上过战阵,实战经验也不算多,但精于枪术,这一点当然看得出来。 他的金枪力量甚大,枪尖破空而去,甚至带起了一阵啸响。眼看着金枪就要刺入那人前心了,周锡安却觉枪尖一重,“啪”一声,金枪如被铁钳夹住般动不得分毫。 不可能!周锡安差点惊叫起来。天色还是很黑,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然而金枪班用的都是精光锃亮的金枪,在夜色中了也非常显眼。就在周锡安的金枪枪尖下三四寸处,多了两道黑影,便如两条缠住了金枪的毒蛇。 那是两柄短枪。周锡安对上的,正是陆明夷。 陆明夷先前一直冲在最前,取出许寒川事先藏在周围民居中的冲城巨木后,他便是抬着这巨木的左首一列骑士中的一个。撞开了大门,撞门的一阵人最先冲进来,他成了第二波,正见到周锡安将一个冲锋弓队员打下马来。现在外面一匹匹战马正拼命往里冲,倒在地上,便只有被踩死的命。陆明夷驭兵极严,对麾下士卒也极为体恤,一把将那冲锋弓队员救了,却引得周锡安向他进攻。为了便于进攻,他本来将两柄短枪合成了长枪,但长枪攻击力虽强,防守却不容易,他来不及将长枪带转,索性将两柄短枪分开。短枪的威力自然远不如长枪,但防御力大增,现在又是凌晨最黑暗的时候,他看周锡安的金枪很清楚,周锡安看他的短枪却根本看不清,结果金枪被陆明夷的双枪一下锁住。 若是平时相斗,双枪锁住长枪后也就成了对峙之势,因为双枪利守不利攻,想攻进长枪里很不容易。只是陆明夷锁住金枪后,已感到这个对手的不俗。金枪这一刺,无论是力量还是方位,都非同寻常。这等人物如果任由他进攻,自己只能落在苦苦防守的境地,想胜就难了。他脑筋转得极快,一锁住金枪,待觉得双枪上受到的力量正急剧减小,无疑对手正在将金枪抬起来准备再次刺出。陆明夷双脚一踢,已脱出了马蹬,人趁势一跃而起,竟然倒翻起来,双枪在金枪上转了半圈,本来是从下方锁住的,现在成了从上方锁住,看起来他整个人便是用这双枪架着长枪倒立起来一般。 这等招式,枪谱上全然无载。周锡安在枪术上下过近三十年的苦功,天下枪法,他十成里见过九成,却从没见过有这等怪异招势,不由一怔。他本来正在奋力提枪,准备将金枪脱出对手两柄短枪的架锁,然后抽枪再刺,可是陆明夷突然大违常规地弃马跃起,他完全不曾想到,只觉金枪上力量突然加重,还在奋力往上抬。只是陆明夷的整个体重都压在了金枪前端,周锡安据着的地方等如增加了好几倍的份量,哪里还抬得起来?周锡安虽然用尽了浑身之力,金枪仍是被压得往下沉去。周锡安此时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还抬起枪来做甚?只消趁势将金枪往地上一斜,那个压在金枪上的敌人定会滑落下去。就算他能安然落地,只消一滑落金枪,金枪便可马上在这人前心刺个透明窟窿。 他一念及此,双手马上便是一沉。然而他的动作快,陆明夷动作更快。陆明夷本来是双枪压住金枪,此时人已翻了过来,双足在金枪杆上一点。此时周锡安正把金枪沉下去,被陆明夷一点,金枪“笃”一声,枪头已扎在了地面上。陆明夷却趁着这一刻,将身一纵,人一跃而起,右脚横扫,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子,“啪”一声,他的右脚正扫在周锡安的左额上。 这一脚力量甚大,周锡安被踢得七荤八素,身子一歪,立时从马上直摔下来。他这匹马刚夺来的,坐上了也不过片刻便又被夺回。陆明夷将周锡安踢落马下,人也正好转了半圈,恰坐在鞍上,双手一合,两柄短枪又连成了一柄长枪,直刺倒在地上的周锡安前心。 虽然天色很暗,周锡安一直看不清对手的相貌,但陆明夷双枪单枪变化得有如行云流水。军中用双枪的本来就少,陆明夷是名声大噪的年轻将领,用的又是少见的双枪,周锡安自然听说过。眼见那支双枪合成的长枪要刺向前心,他已倒在了马前,失声叫道:“陆明夷!” “然。” 陆明夷只说了一个字。虽然周锡安的话中实有乞怜之意,但此人枪术不俗,陆明夷对他亦有三分忌惮,因此毫不留情,长枪一下刺入周锡安的前心。 周锡安被刺死,余下的金枪班更是群龙无首。金枪班擅长的本就是马上功夫,可是坐骑已被冲锋弓队控制,他们只能步战。步战用枪,其实相当不顺手,何况冲锋弓队本就不比金枪班逊色,这些金枪班乃是以短击长,短短一瞬,已是惨叫连连,二十六个金枪班死了一多半。只是,到了这时,仍然没有卫戍的影子。 金枪班被解决,一扇中门自然算不得阻挡了。沈扬翼带着几个士兵将中门劈开,带马过来道:“陆将军,中门已开,先搜哪里?” 大统制府共有四道门,大门自然最厚最大,进了中门是会客厅,以前南武大统制在日,有时就在此处会见国中高层,里门则是居室。南武大统制遇刺之后,遗孀与幼子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统制府,冯德清另拨了一处宅院让这孤儿寡母居住,自己一家搬进了这里。现在这样的深夜里,他自然应该在居室里。而居室后院还有扇后门,陆明夷已命令一个百户带了十个冲锋弓队埋伏在那儿,以防有人逃跑。到了这个时候,大统制府里所有人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陆明夷扫了一眼,说道:“留二十个人在此处,其余的到后院。” 大统制府里工友有好几十个。前院闹出了这般大的声音,他们自然都被吵醒了。有一个是工友里领头的,平时觉得自己乃是大统制府工友,出去谁都得高看自己眼,因此毫不害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着衣服走出来,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大统制正在歇息呢……”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伸过一个明晃晃的枪头。这工友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 那个士兵将枪尖对准他的面门喝道:“大统制呢?他人在哪里?” 有军队冲到大统制府来喝问大统制下落,这工友以前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等事,脸吓得煞白,想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士兵却已不耐烦了,长枪向前一探。陆明夷治军极严,来时也说过,此行不得妄加杀戮,他自然也不是真个要杀人,只不过做个姿势吓吓人。哪知那工友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面前一个明晃晃的枪尖晃来晃去,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竟然还向前踏上一步,这一下枪尖正好划在他咽喉处,血光崩现。 一出人命,那冲锋弓队员也吓得呆了。大统制府中乱跑的工友们却都停下了脚步,其实都是吓得动弹不了了。在他们看来,这支杀进来的人马一言不合就要杀人。陆明夷见死了一个,脸色一沉,催马到了那冲锋弓队士兵跟前,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这士兵苦着脸道:“是……是错手……” 他话音未落,后面却传来一阵嘈杂,夹着刀枪撞击的声音。陆明夷先前就让一个百户带了十来人守在守门外,显然后门有事发生。他喝道:“沈将军,将他拿下,在此继续搜索。”说罢,打马向后院冲去。后院远没有前院那么大,后门也相当窄,马根本出不去。陆明夷到了后门前,翻身从马背跃下,一跃而出。 大统制府的后门外,是一条相当僻静的巷子。这巷子虽然僻静,却相当宽,本来也是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只是南武大统制好静,不喜欢热闹,将大统制府定在了这儿后,下令这条街道不得开店,于是马上就冷落下来了。此时这条大街上中心有十几个骑兵正围着两个人打转,这两人个头都相当矮小,又蒙着面,一个手无寸铁,另一个手中拿了一柄细细的长剑,扶着前一个且战且走。按理长枪根本对付不了长枪,但此人的剑术厉害异常,那十几个冲锋弓队围着他围个不停,却怎么也斗不倒他。好在毕竟众寡悬殊,此人虽然厉害,终究冲不出冲锋弓队的包围。 其实若只有他自己,十来个冲锋弓队也拦不下他。虽然这两个人个头都太矮了,不可能假冒冯德清,但看那剑士的本领如此了得,又宁死也不弃另一个而逃,可想而知这两人身份非比寻常,定不能让他逃脱。反正大统制府里有沈扬翼主持,定无差错,陆明夷从背后抽出双枪,也不说话,向那剑士直冲过去。 步下打斗极少用枪,因为枪到底太长,若是在狭窄地方便很不方便。这儿是街头,虽然地方不小,但十来个骑兵挤在一处,也已经相当拥挤了,说是十来个人,其实只能穿插着攻上,因此那剑士在冲锋弓队的轮番冲击下仍能游刃有余。陆明夷的左手枪先到,那剑士也感到了身后的厉风,身体急转,正待举剑格挡,哪知陆明夷使的是双枪,左手枪一出,右手枪便上。马上短枪不能及远,只能防守,步下用来却是得心应手,双枪此起彼伏,只两三个照面,陆明夷已将这两个蒙面之人分开。那剑士在十来个冲锋弓队的冲击下本就已岌岌可危,又被陆明夷逼得与同伴分开,心下大急,剑术顿时错乱。连退了数步,忽地一个踉跄,被一块阶沿石一绊,仰天摔倒。此时有个冲锋弓队跃马过来,那剑士正摔到了他马蹄之下,连人带马七八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了那剑士胸口,铁蹄到处,胸脯都被踩得塌了,自是不活。 一见这人死了,陆明夷马上转过身,举枪指着另一个。此人也与那剑士一般矮小,同样蒙着面,但显然没有剑士的本领,已被几个骑兵团团围住。只是他明明身陷重围,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而镇定,陆明夷心中大奇,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看此人气度,实是大不寻常。陆明夷右手枪一伸,便要去挑这老者的蒙面,但枪尖刚要碰到蒙面布,那人忽道:“原来是陆明夷将军。” 这声音很是苍老,陆明夷却是一呆。他心怀大志,对国中的重要官员全都经过一番调查,却从不记得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皱了皱眉,喝道:“正是陆某。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者到了这时候仍然这不慌乱,慢慢道:“陆将军自不识老朽,老朽却认得陆将军。老朽欲将天下交付陆将军,不知将军允否?” 陆明夷怔了怔,冷笑道:“在下倒从不知道天下居然是阁下囊中之物,可以随意付人。” 这种话,陆明夷自是理都不想理。反正此人已然就擒,他也不必多造造孽,向边上一个冲锋弓队喝道:“将他绑了,押解进来。” 他正待回大统制府中看看沈扬翼搜寻得如何了,一边那百户忽然惊道:“陆将军,您过来瞧瞧!” 冲锋弓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每一个都称得上干才,做到百户更有过人之处,但此时这百户的声音却有点慌乱。陆明夷皱了皱眉,收好双枪向那百户走去。那百户已拉开了地上死者的蒙面,陆明夷走过去,他小声道:“陆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陆明夷低了低头,一看那剑士的尸体便是一怔。这剑士其实也很普通,一样有耳朵眼睛鼻子,但看起来却是那么怪异。说他奇丑无比还算是好听的话,看上去总觉得五官就不在应该在的地方。虽然北狄南夷,国中有不少异族,相貌都有点特异,昔年第一元帅丁亨利就是长了副金发碧眼的异相,但那些并不给人以“奇怪”之感。陆明夷皱了皱眉头,突然走到那老者跟前,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看向他。明明已经死到临头了,这老者还是毫无畏惧之意。他也低声道:“陆将军,这话很长,你若给老朽一个机会,老朽也会给你一个得到天下的机会可好?” 这是老者第二次说这类话了,这一次陆明夷已不能再无动于衷。他想了想,将那百户叫过来,低声道:“将这两人带进来。记住,此事不要声张出去。” 这老者太过镇定的态度,让陆明夷有种莫测高深的感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个俘虏,而老者是胜利者。这人是个疯子么?在老者身上,他也的确看到了一分疯狂。冒充大统制,这种事本来也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然而这样的疯狂,本身就有种威压一切的气度,让陆明夷不寒而栗。 他隐约已经觉察到,自己可能要揭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了。 一回到大统制府,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沈扬翼看到他进来,急急过来道:“陆将军。” “找到了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是,确是假冒的,戴了一张极精巧的面具。” 陆明夷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找不到这个铁证,自然可以造一个证据出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造出来的证据总会有破绽。现在这样,可以省却不少心事了。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发信号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是。还有,陆将军,那个误杀了工友的兄弟怎么办?” 金枪班因为直接抵抗,自然格杀勿论,而工友并没有拿武器反抗,陆明夷事前也说过,不抵抗就不能伤人。然而有个冲锋弓队士兵还是把一个工友给错手杀了,陆明夷道:“先关押起来,事后处置。出了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 可以用这事来收买人心吧。沈扬翼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杀了工友固然是罪,但这事他也看到了,明明是个手误,不应过于苛责。但陆明夷的意思,分明是要借这件事显示一下昌都军军纪严明,使得此次行动更能取信于民。 昔几何时,南武大统制与丁元帅、郑国务卿这一文一武被称为三驾马车,说有这三驾马车,共和国将一片坦途。然而,这三驾马车最终也分崩离析,互相反目了。自己是受陆明夷提拔才起来的,难道将来也会有反目的一天?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只觉茫然。 信号打了出去。现在,只需在大统制府等着程迪文和许寒川带着一干人从天牢返回,待天亮便昭告天下,在这个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沈扬翼道:“陆将军,趁现在这时候,要不要先审审那个假冒之人?” 陆明夷道:“此事不急,这儿你多加小心,我要先审问一下方才抓到的那个人。” 沈扬翼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先前陆明夷从后门外抓了一个人进来,沈扬翼也见到了。他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陆明夷如此看重他,显然此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可是这人再重要,似乎也不会比假冒冯德清的那人重要吧?他低声道:“遵命。”可是心中总有点狐疑。陆明夷也看出了他的疑问,小声道:“此人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一听这话,沈扬翼身体便是一凛。的确,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是这个冒充者一手操办的,肯定有幕后主使者。而这件事,很可能牵涉到许多重量级人物。他道:“是,请陆将军放心。” 陆明夷走进了楼里。这幢楼是大统制的居室,共分三层,底层是听用的工友所住,南武大统制好静,因此二层给夫人和孩子住,他自己住三楼。冯德清做了大统制后,三楼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所在,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人冒充了他,才重新打扫出一间来让他一个人住。陆明夷一进门,冯德清的夫人已胆战心惊地过来道:“陆将军,现在冯大统制到底在哪儿啊?” 冯夫人的脸上尽是惶恐不安。陆明夷看了看她,沉声道:“冯夫人不必担心,定能找到的。” 冯夫人已是六神无主。冯德清这些天有些怪异,虽然住这儿,却连家人都不见,她一直有点奇怪,今夜又突然杀进一批军人来,更让她慌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些军人虽然杀了进来,对她却十分尊敬,更听到说自己丈夫竟是被人冒充,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问了陆明夷,陆明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她还想再问,陆明夷已走上了楼。现在,二楼以上都已被冲锋弓队封杀,连她都上不去了。冯夫人心头无限茫然,看着陆明夷的背影,忍不住哭了起来。沈扬翼在一边看得心软,过来道:“冯夫人,请放心吧。” 冯德清确实遭人冒充,那个假冒者脸上戴的面具精巧之极,显然是真正的人皮,无疑,冯德清已经死了。可是看冯夫人这样子,沈扬翼实在不忍心说明白。 陆明夷走上楼后,一直没下来。此时大统制府里已经都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卫戍仍然没有出现,可见程迪文的事先工作相当到位。沈扬翼在院中等了一阵,正有点心焦,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听声音有许多人过来。 定是程迪文和许寒川从天牢回来了。沈扬翼正想着,一个士兵已急匆匆过来,见陆明夷不在,只有沈扬翼在,行了个礼道:“沈将军,魏方两位上将军他们来了!” 一听魏仁图和方若水果然过来了,沈扬翼长吁一口气。冲锋弓队只来了一百人,分不出力量去天牢。虽说此间事定后天牢救人定已不成问题,但他也在担心会出乱子。现在并没有意外发生,此事便又成功了一步。他道:“好,我马上去禀报陆将军。” 他转身上楼,才到二楼,却见楼道口有好几个士兵守着,一见他,一个百户上前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抱歉,陆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上楼。” 沈扬翼皱了皱眉,说到:“那请你马上向陆将军禀报,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一听两位上将军来了,这百户不敢怠慢,转身上楼。但他也没敢到最上面,只是在三楼的楼道口大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他喊过了话没多久,只见陆明夷在上面道:“来人,看守这儿,不得有误。”话音甫落,陆明夷已从楼道口走了下来。虽然楼道里很是昏暗,但他刚露面的一瞬间,沈扬翼看到陆明夷脸上一闪即逝的茫然。 陆明夷向来镇定,这种神色沈扬翼自从认识他以来几乎从未见过。他心头一怔,却见陆明夷走了下来道:“沈将军,魏方两位师兄回来了?” 魏仁图与方若水乃是陆明夷的师兄,这事在军中也是人人都知道了。沈扬翼道:“是啊。陆将军,请你前去迎接。” 有了两个上将军坐镇,中央军区和卫戍就基本上已经安定。可是陆明夷却依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样子,只是道:“好的,沈兄,此间你照应一下,任何人都不得上三楼,包括你在内。” 见他专门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得上去,沈扬翼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遵命。” 陆明夷向中门走去,还没走出中门,已见一队人进了进来,当先的正是魏仁图,方若水紧随其后。看见这两人,陆明夷抢步上前,深施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恭喜脱险。” 魏仁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上前扶住道:“陆师弟,多谢你援手。冯大统制真的被人冒充了?” 陆明夷道:“是。假冒冯大统制之人已被生擒,证据确凿。此事都是狄复组在背后捣鬼,幸好天日昭昭,已然水落石出。”他说到这儿,见他们身后走出来的是程迪文和许寒川,并不见程敬唐,而程迪文脸上尽是忧容,说道:“程司长呢?” 魏仁图叹道:“陆师弟,程兄被妄人行刺,遭到不测,令人扼腕。” 陆明夷失声道:“真的?” 魏仁图皱皱眉,心道我会说谎么?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道:“自然不假。程兄遗体,已运回府上停灵。唉,程兄真是天不假年啊。” 其实魏仁图误解了陆明夷的反应。他并不是怀疑魏仁图说的不确,而是程迪文遇刺,他刚才便已经听到了。当听得此事竟然真个发生,不由他吃惊。 那是捉到的那个老者与他密谈时所说。这老者说要将天下交到他手上时,陆明夷原本毫不在意,只想从此人嘴时挖出点内幕来。但密谈之下,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老者说出的一切,竟是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借助这个秘密,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者。 老者如是说。王者这个词,已有二十多年未闻了,但也不至于被人淡忘,不少偏远地方,仍然搞不清大统制与帝君的区别。在他们眼里,大统制就是帝君,只不过换了个称谓罢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大帝? 陆明夷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个隐秘的念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至少,自己的那部秘传书中也有一句“帝君无种,男儿自强”的话。只是他也知道,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因为未曾从政,“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下,在冯德清死后,从资历和威望来说,最有可能继任大统制便是程敬唐,自己也不可能成为大统制。可是那老者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他策划的假冒冯德清一事一旦败露,程敬唐的性命也就到了终点,虽然算起来,下一位应该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但费英海到底还不够资格,这样便到了一个谁做大统制都不能服众的时候,而此时也正是铁腕人物上位的最佳时机。 “时不我待,陆将军三思。” 老者说这话时,已不似是个俘虏,倒似是个为陆明夷出谋划策的智囊。陆明夷正是听了这一席话,心中犹豫不定,待听得程敬唐真个殒命,他的心里更如翻江倒海。 这个机会,真的来了。但要不要、能不能变为现实,他仍然无法下结论。他犹豫的原因,只是这老者已经失败了一次。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而失败的智者,显然也并不是个真正的智者。 魏仁图自不知陆明夷想的是这些,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在为程敬唐遭到不测而难过,沉声道:“陆师弟,程兄罹难固然令人惋惜,但现在最要紧的控制局面。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准备如何将这消息发布出去?” 陆明夷深深行了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此事还要有劳两位大驾。天亮后,我准备立刻召集议府议众,召开紧急会议,将冯大统制遇难,遭人假冒之事公之于世。现在内乱不已,这等情形下,发动总攻实属不智,我要求议府立刻下达决议,暂停此次总攻计划。”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我军已经占据了全面优势,但硬要进攻,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你放心,议府之中,我与方兄会尽量说服议众。另外,中央军区和卫戍之中,我们也还说得上话,傅将军乃是邓帅高弟,应该会明白此中利害的。” 眼下最大的敌人,其实已不是南军,而是代理兵部司司长的傅雁书。傅雁书掌握着全军指挥权,如果他不认同陆明夷这一次行动,甚至想借此名头宣布陆明夷为叛逆,那么北军本身也要分裂了。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南军很可能来个大翻盘,而这也是所有北军将领不想看到的事。傅雁书的态度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忍耐的可能性居多,但也不能排除他一怒之下铤而走险的可能。因此事不宜迟,魏仁图和方若水一脱险,马上就派人召集议众前来紧急会议。 八月二十一日卯时稍稍不到一点,议府紧急会议召开了。这次会议可谓是有议府以来最紧急的一次,不少议众来时还睡眼惺忪,待听得居然有这事,所有人都一下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德清先前打断会议,将两上将和程司长下狱,这事已经够意外了,没想到那个冯德清居然是假冒的!出了这么大事,议众们一反常态,反而没人敢争吵了,会场上异样的死寂。 这会议开到了未时才算结束。会议结束时,有三四个年老议众在座位上站不起来,因为一早就没吃饭,会议又太长,午饭都没有吃,累得一条老命去了大半。陆明夷一参加完议府会议,马上便来到大统制府。现在大统制府已经全部由冲锋弓队接管,一见他回来,沈扬翼便迎上来道:“陆将军,结果如何?” 陆明夷为人向来镇定,现在从他的脸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他只是微微一颌首道:“议府选出了应急会,临时主持国事。应急会通过了我军提出的议动,暂停总攻。” 沈扬翼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这个应急会简直就是南方那个长老会的翻版,看来南方双方虽在交锋,遇事却是殊途同归。他又问道:“那么谁下来接任大统制还没定么?” “尚不曾定。” 陆明夷却没有说,这次会议虽然紧急,可一得知冯大统制与程司长都已不在,马上便有议众抬出了自己继任人选。因为现在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人物,抬出来的几个人选都得不到共识,所以最后才马马虎虎成立了这个应急会,由吏部司长费云海、刑部司长扈邦裕,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以及三个年纪较大,威望较高的官吏七人组成。因为仍然坚持着“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所以陆明夷、戴诚孝、傅雁书这三个军区长都不得参与。 陆明夷交待了几句,又转身向三楼走去。沈扬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在暗暗赞叹。这份应急会的名单看似陆明夷没得到多大好处,其实却是他得到了最大的利益。魏仁图和方若水二人无疑是支持陆明夷的,按理傅雁书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也完全可以进入这个名单,但吏部司长费云海是他岳父,翁婿二人占了两个席位,就算陆明夷也进入名单,只怕仍然抵不过这两个实权派的实力。何况昌都军主谋了这件大事,肯定会让不少人心存戒心,所以陆明夷索性自己不进入,使入傅雁书也进不去,如此一方面标榜一下谨遵“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减轻一下官吏们的戒心,二来也使得紧急会中魏方两人的实力相应增强。 这个年轻的主将,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文武全才,每一步都有他的深谋远虑。沈扬翼在心底暗暗赞叹着。尽管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和陆明夷之间有着相左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认,当今之世,唯有陆明夷这样的人物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希望他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大统制吧。沈扬翼想着。好在陆明夷也向自己承诺过,他不会做大统制。 此时陆明夷已上了三楼。三楼上,那十余个冲锋弓队仍然坚守不懈。假冒冯德清的那人被拉到议府会议上示众,现在关押在楼上的只是那个老者了。陆明夷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这里,本是一间杂物室,连窗子都没有。虽然他也知道那老者手无缚鸡之力,但陆明夷仍然下令将他五花大绑。此时老者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却也镇定自若。听得开门的声音,老者抬起了头,见陆明夷拿着一支蜡烛进来,他笑了笑道:“陆将军,会议开完了?” 陆明夷将蜡烛放在一边。因为屋里就一张椅子,他也就站在老者面前,慢慢道:“老先生,阁下所言,我想应该基本属实。” “绝无虚言。不知将军是否下了决心?” 陆明夷顿了顿,低声道:“刚才的会议中,确如老先生所料,事犹未平,便人人想着借机上位。吾族之中,最不缺的,看来真是野心家啊。” 老者暗暗一笑,心想你的野心也不在小,遑论其他人了。他道:“所以将军不出,如天下苍生何。那么陆将军已然决定了?” 陆明夷道:“老先生请海涵。若不能亲眼得见,我终不能相信。” 老者也沉默了片刻,说道:“陆将军定要亲眼见到方能相信?” “自然。这等事匪夷所思,我不能听信老先生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 老者又想了想,沉声道:“好吧,陆将军,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去那儿便能见到了。”他说着,从手上摘下一个小小的指环道:“届时,陆将军会看到有一座石层,你只需在石屋前树上绑上一条红布,就会有人前来与你联系,到时你就能看到一切了。” 陆明夷接过指环看了看,只见这指环非金非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上面镌了一个小小的“七”字,不知何意。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道:“老先生,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还要委屈你几日。” 老者又是一笑,说道:“请便。” 虽然现在仍是俘虏的身份,但在老者心底,已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马上就会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昔年的南武越出了自己的把握,说到底也是自己低估了人类的野心。吃了一堑,对人心的洞察也已更深了一层,因此到了狄复组时期,这些狄人从上自下,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只是狄复组的实力毕竟有限,而陆明夷却拥有一支最为强悍的骑兵,自己也是新一代名将中的翘楚,若能借助他的力量,自己这一族又将死灰复燃,赢得宝贵的时间。所以老者也已不再顾忌这个最大的秘密。他也料定,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经不起这个诱惑的。 虽然现在仍是阶下囚,马上就要成为座上客了。当陆明夷走出来,掩上门,屋中重新沉入黑暗,老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陆明夷走下楼时,脚步极是沉重。他此时的心中正如波涛汹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那老者所说的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威力最大的武器。这件武器根本不是什么火枪、铁甲舰可以比拟的,也真如老者所说,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 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而且永世不绝。想到这儿,陆明夷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容。然而笑容刚浮上脸来,眼前又仿佛见到了伏尸千里,听到了哀鸿遍野。有了那件神奇的武器,也许的确可以掌握世界,可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站住了,也不敢再去想。这副情景虽然诱人,却也太可怕,他仿佛又看到已经逝去的母亲站在面前凄惋地看着自己,低声道:“阿多,打仗实在太惨了。”他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不要去当兵,然而自己还是成为了一个军人。 他一边想,一边走下楼来。沈扬翼一直在外面等着,见陆明夷竟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道:“陆将军……” 听得沈扬翼的声音,陆明夷如梦方醒,抬起头道:“沈兄。”他顿了顿忽然道:“沈兄,如果你能够将这个世界带上一条康庄大道,却要先涉过一片血海,你说值不值得?” 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沈扬翼心想你陆明夷虽然才干超群,但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把这个世界翻来覆去地摆布。但沈扬翼问了,他便道:“只要能走上康庄大道,就算血海,也是值得的。” 陆明夷的眼睛忽地一亮,说道:“沈兄是这般认为?” 沈扬翼自不知道,陆明夷现在想的是应不应该与那老者合作。如果听从老者的话,也许真的可以让这个世界听命于自己,但造下的杀孽也会难以想像。陆明夷一直想的就是拼命往上爬,可是他终究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想到这条路上会是一片尸山血海,便无法下定决心。当他听得沈扬翼这般说,这才暗暗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只消最终这个世界带来太平盛世,就算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沈扬翼仍然不知道是自己一句话促使陆明夷下定了决心,有点犹豫地道:“是啊。陆将军,还有件事,方才柯世保的爹来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柯世保?这不是昨天误杀了一个工友的那人么?他来给儿子求情?你跟他说,不行,不论何人犯法,一律一视同仁,我也不能例外……” 这个回答沈扬翼早就料到了,但听陆明夷亲口说过,他终有点失望。正在想着该如何跟柯世保的父亲说,却听陆明夷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有点木然。他顺着陆明夷的目光看去,见那边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是柯世保的父亲。沈扬翼心知陆明夷定然是见到了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陆将军,军法无情,不过柯世保本来就是错手伤人,罪不至死啊。” 按理,柯世保确实也不至于被判死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尽快平息动荡,陆明夷已有借柯世保的人头来压制民间议论之心。只是一看到那人,他仿佛在刹那间被闪电击中,竟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那老者也已看到了他,神情同样有点怪异。沈扬翼不知道陆明夷为什么居然会有点失态,正要说什么,那老者已走了上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是陆将军吧?老汉姓柯,是世保不中用的爹,以前也当过几年兵。” 陆明夷的颤抖已停了下来,他慢慢道:“原来是柯老丈。” 老者又行了一礼道:“是。陆将军,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沈扬翼心想柯世保的爹也有点得寸进尺了,陆明夷只怕不肯。哪知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吧,柯老丈,随我过来。”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绝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动恻隐之心的人,老者的意思很明白,自是想为儿子求情,沈扬翼本觉得陆明夷这种把军法看得高过人情的人是肯定不会同意,哪知他竟然答应了。他看着陆明夷领着老人进了屋,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一进屋里,掩上门,陆明夷坐了下来,低声道:“坐吧。” 老者却有点坐立不安,半晌,才低低道:“阿多……” 陆明夷皱了皱眉:“我现在不叫阿多,我叫陆明夷。” “是,陆将军是爵爷的儿子。” 这句话,陆明夷听来总觉得有点嘲弄之意。他冷冷道:“如果我不肯赦免柯世保,你就要公开这事么?” 老者的身体一震,看着陆明夷,眼里却浮起了痛苦。 这个柯姓老者,年轻曾经当过兵。当的,却是昔年曾经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的陆经渔的亲兵。 陆经渔这个名字,仅仅几年前,已经近乎被彻底遗忘。但随着陆明夷的崛起,这名字又开始播于人口了。当柯姓老者在旁人嘴里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很多年以前,当他还年轻,和别人一样,将陆经渔这个名将视若神明,即使陆经渔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是一场惨败,仍然无改陆经渔在他心中的形像。 高鹫城一败,柯老者逃出了那片杀戮之地,千辛万苦回到了雾云城。从那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安于在雾云城做一个砌墙粉刷的手艺人。每当听到战争、名将这些词,他想到的便仍是陆经渔这个老上司。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名将,只有陆经渔一人。 过了几年,有一次柯老者给一户人家修一堵被大雨泡坏了的墙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昔日的同僚。这同僚姓王,当年与他一样,也是陆经渔的亲兵。两个老友在帝都重逢,自是说不出的高兴。两人时不时就一块儿喝酒,说起前事,那王某说自己从高鹫城中败出来后,一直跟随着陆爵爷。这些年,陆爵爷一直隐居在南疆的五羊城中,直到去年才离开。爵爷仍然壮志凌云,暗中招纳旧部,柯老者若不是远在雾云城失去消息,当时爵爷肯定也会把他招回来的。 只是,没有把柯老者招回麾下,实是柯老者之幸。那王某如是说。柯老者再问,他也不肯再说了。柯老者自然知道,爵爷肯定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之心志,岂肯长久无声无息地雌伏?世上之事向来如此,无数惊才绝艳之人,却得不到机会,无声无息地在这世上走了个过场罢了。爵爷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已然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王某也有个妻子。他的妻子长得很清秀,显然是个小家碧玉,姓梁,王某称她为“美娘”,但举止间却总有点异样的尊敬。 过了几年,柯老者自己的儿子长到了五六岁,王某那个叫“美娘”的妻子也产下一子。柯某当时带了点礼物前来道贺,问起孩子的名字,王某说名叫阿多,大名叫满多。王满多这名,一听便是个乡里之人,不过王某说自己什么都见过了,也不希望儿子有什么大出息。就算和爵爷一般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无声无息。说到动情处,两个曾经的老兵都洒下一把热泪,算是对过去的悼念。 又过了几年,那阿多已经五岁了,有一年秋天疫病大发,王某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得了绞肠痧,当夜就死了。柯老者听得消息,第二天马上赶来,帮着料理了后事,说起将来,那梁氏却很要强,说要回之江省去投奔一个亲戚,别的也没说什么。柯老者见她心念已决,便也不好阻拦,送了些钱给她,以后便失去了音讯。这些年来,他也早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刚才看到陆明夷。 陆明夷是爵爷的儿子。这个消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了,当得知儿子就在陆明夷麾下当兵,柯老者还说不出的高兴。爵爷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一个英雄无敌的儿子,而自己儿子又成为爵爷儿子的部下,冥冥中简直是命里注定。可是今天听得儿子因为犯了军纪,陆明夷有杀他号令之意,柯老者也再坐不住了。虽然他也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来向爵爷的公子求个情,卖卖自己的老面子。 这是柯老者来时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陆明夷时,却差点惊叫起来。 爵爷的样子,他至今未忘。而王某的模样,他同样记得很清楚。虽然王某和爵爷的面盘差不多,但到底是两副相貌。而他眼前看到这个自称是爵爷之子的陆明夷,却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时的王某,和爵爷并不怎么像。特别是陆明夷看到他时的神情,也同样有点异样。 最后一次看到阿多时,阿多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也已经记事,阿多肯定也记得自己的模样。特别是十几年过去,自己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特别是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多”时,陆明夷并没有否认。 如果他完全否认自己是阿多,柯老者便不会再说什么了。一个连亲身父亲都不承认的人,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多说亦是无益。但陆明夷承认了,柯老者也又生起了一分希望。他看着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明夷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王某带着母亲和自己住在雾云城时,显然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柯老者。母亲确实是陆经渔的妻子,陆经渔在最后的关头,自知已无生路,就是对这个到了五羊城后才娶的年轻妻子梁美娘放心不下。当时王某是他贴身的亲兵,陆经渔把妻子托付给他,而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王某也不负所托,后来带着梁美娘回到了雾云城,两人相依为命,结成了夫妇,生下了一个孩子。王某死后,梁美娘又带着儿子去之江省投奔亲戚,结果投亲无着,好在梁美娘心灵手巧,在机房当织机女工,总算将儿子拉扯长大。 一切都显然已经结束了。然而,当这个孩子长大后,却特别喜欢舞刀弄枪。特别是在家中发现了一部秘传枪谱,更让他如获至宝。他问母亲,自己的父亲定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因为这本枪谱记载的枪法极其神妙。母亲却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前夫所著,只是这前夫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 这孩子自是陆明夷。只是,当时他还叫王满多,只是一个根本不被人注意的贫穷寡妇的儿子。柯老者看着他,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并没有陆爵爷的血缘,然而他的神情,却和爵爷是那么相似,包括眼中的骄傲与野心。这一切让柯老者几乎喘不过气,他简直想要跪下来五体投地地膜拜。好一阵,柯老者才低声道:“陆将军,请你把腰刀借我一下。” 这柯老者虽然也当过兵,毕竟垂垂老矣。何况就算他正当少年,也绝不是勇冠三军的陆明夷的对手。陆明夷毫不犹豫,伸手拔出了腰刀放在桌上,柯老者拿起刀来看了看,赞道:“好刀!”又说道:“陆将军,我也知道世保伤了人,军法无情,不能有例外。但我只望陆将军能让我替他抵命。” 陆明夷的眼里闪烁了一下。柯老者意外地出现,他也不禁有些惊慌。他是靠“陆经渔之子”这个名号冒头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只是个谎言,一直无条件支持自己的魏仁图和方若水很可能因为觉得被自己愚弄而和自己作对,那现在已经取得的一切都将失去。就算柯老者发毒誓说不会告诉别人,终是个威胁。“不能再留他性命”,这个念头已经在陆明夷脑海中转了好几次了。如果柯老者想拿这一点来要挟他,那陆明夷毫不犹豫就要杀了他,但陆明夷毕竟不是血冷如冰之人,直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柯老者来接济自己一家的情形,柯老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因此陆明夷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听得柯老者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他心中一闪,低声道:“好的。” 他说得很轻,柯老者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虽然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但见到陆明夷的神情,知道陆明夷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即使已有死志,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有。他拿起刀,大声叫道:“陆将军,老头子这条命,帮世保赔给人家了!” 柯老者喊得很是大声,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沈扬翼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柯老者铤而走险,竟要威胁陆明夷。他猛地冲到门前,门却已开了,陆明夷走了出来,面沉似水。沈扬翼见他并没有事,屋里那柯老者却尸横在地,惊道:“陆将军,他怎么了?” “他拿自己的命替儿子偿命。”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片刻,他道:“那怎么办?答应他么?”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于法无据,情有可原。那柯世保,免了他死罪,开革出伍吧。” 沈扬翼叹了口气。这样的处置,已经达不到陆明夷要借人头来震慑民议的初衷了,但也是最好的结果,看来柯世保的父亲不惜性命来救儿子,让心如铁石的陆明夷最终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道:“也好……”沉吟了片刻,他道:“陆将军,还有一件事,总攻的事到底怎么办?” 离总攻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就算用加羽书,发给傅雁书还有可能,但要发给戴诚孝已不可能。如果仅仅让傅雁书停止进攻,那戴诚孝军团的攻势得不到接应,只怕要遭到毁灭性打击。到了这时候,沈扬翼觉得还是索性按时发动进攻为上。但陆明夷想也没想便道:“应急会已发出命令,取消总攻。” “可是,戴将军那边怎么办?” 陆明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戴诚孝将军若能稳住阵脚,自然最好,就算被击溃,也并非毫无意义。沈兄,还有一件事非你不可,要你去执行了。” 沈扬翼暗暗叹了口气。戴诚孝资格比陆明夷老得多,又是攻击南军的后方。如果戴诚孝能够成功,首功便是他的了。在陆明夷看来,不惜代价去保障戴诚孝军团成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定然不愿意。陆明夷是个一切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这样的人,会成功,却让他觉得越来越似南武大统制……除了陆明夷并不刚愎自用这一点。他顿了顿,小声道:“遵命。不知是什么要事?” 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让雾云城恢复秩序。应急会虽然成立了,但连卫戍都有点人心浮动,不要说别人了。沈扬翼只道陆明夷要自己领兵巡逻,尽快平息事态,却听得陆明夷小声道:“立急返回西靖城。” 沈扬翼一怔,问道:“是朱将军有变?” 冯德清曾下令撤销陆明夷的兵权,由彭启南接管。颁下这条命令的,还是真的冯德清,但现在陆明夷已掌控了局势,自然把这一条也说成是假冒冯德清之人所传的乱命了。而彭启南虽然资格和年纪都比陆明夷要高,却极其佩服陆明夷,接到这命令后,率先便来通知陆明夷,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异变。难道是朱震有变么?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朱将军也没有异变。” 陆明夷的眼神里,先前那一丝痛苦与茫然已经荡然无存。这两天里,平息事态,以及是否听从那个神秘老者子先生的建议,陆明夷一直在心里犹豫不决。而现在柯老者的死让他最后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精干和可靠的人去办。君子营三将中,陆明夷也觉得唯有沈扬翼才会丝毫不受蛊惑地办这件事。他道:“此事听来匪夷所思,我从头跟你说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兵法中的至理名言,要用一个人,必须对他推心置腹。听陆明夷说完了这事,沈扬翼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道:“陆将军,真要这么做?” 陆明夷点了点头:“不错。” 沈扬翼略略想了想,忽地打了个立正,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心中对陆明夷隐隐的一丝不满,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一个完人,但他绝非小人。这个少年将军,是值得自己追随的。告别陆明夷时,沈扬翼眼眶都有点湿。 就这样吧。看着沈扬翼的背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不知明天会是什么天。但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他想着。 第十八章 血火激战 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江水滔滔,江风呼啸。东阳城的南门码头里,之江水军已然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发起总攻了。 傅雁书结束停当,站在了之江号的船头。这次进攻,他其实并不支持。后方如此不稳,进攻一旦发起,战事必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没有稳固的后方,胜利就没有切实的保证。 然而,任务就是任务。即使接到了陆明夷发来的不进行汇合行动的通知书,傅雁书仍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接到陆明夷的通知书,让傅雁书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公然抗命。按照军法,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的自己,有节制诸军之权,不过傅雁书没有采取极端措施,而是向王除城发去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秘密通知,说明之江水军会按期发起进攻。陆明夷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当之江水军按期进攻,若昌都军不配合行动,将会使得整个计划失利。按时发起总攻的结果,胜负还是五五开,但昌都军不配合的结果,失败就几乎可以确定了。陆明夷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所以最终,昌都军也会被逼着一共进攻。 如果以傅雁书真正的想法,他也希望能够让三箭齐发行动再押后一阵。可是这次行动也是一场豪赌,戴诚孝军团已然孤军深入,除非能及时通知他,否则之江水军与昌都军放弃行动,戴诚孝军团孤掌难鸣,简直是出卖了。 到了现在这地步,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下去了。傅雁书想着。他看了看天,还是片刻就要出发了。之江水军,以铁甲舰之江号为中心,诸舰都已蓄势待发。经过工部司的不懈努力,北军的装备已全面赶上了南军,还有所超越,这一次进攻也确实胜算更多了些。 江上,江风渐紧,夜晚的水汽正随时曙色来临而淡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许靖持焦急万分的声音:“傅将军!傅将军!” 许靖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傅雁书吃了一惊,扶住了他,还没说话,许靖持已将手上一份卷轴递过来:“刚收到的羽书,你……你快看!” 许靖持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得通红。作为一个中军,他应该比谁都镇定才行。傅雁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拿过了卷轴。一目十行地扫一眼,傅雁书便一下僵住了。 冯德清大统制遭人假冒!立刻停止三箭齐发计划! 后一句还算有所准备,前一句却是傅雁书怎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是,看到落款,他皱了皱眉道:“应急会?这是个什么组织?” 许靖持这时已经顺过气来了,摇摇头道:“末将也是不知。傅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有这个应急会的命令,加上陆明夷前两天的通知,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按兵不动。南军水军的铁甲舰已不能横行于江上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双方仍能相安无事。可是自己也要到这时候才接到羽书,戴诚孝是肯定接不到的。三路人马,两路都不动,就戴诚孝一路行动,这样南军便可以集中力量对付他。待截断粮道,戴诚孝军团就只有等死了。从这方面来看,三箭齐发又必须发起。 傅雁书从未有过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现在这时候真是多事之秋,每每在关键时刻便节外生枝。许靖持见他总不回答,追问道:“傅将军,到底该怎么办?”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刚得到消息,句罗水师已从倭岛班师,有可能会增援东平城。” 句罗和南军结盟后,却也并没有与北方正式冲突。毕竟,他们不想和北方直接交战,而北军同样不愿在这个时候两面作战,因此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句罗对倭岛用兵,李继源所向无敌,迫使倭岛远征军全线回撤防守本土,使得当初大统制定下的大计最终破产。这两年,句罗军在李继源率领下,在倭岛纵横驰骋。句罗小而倭岛大,加上倭岛至句罗顺风顺水,句罗去倭岛却相当艰难,因此句罗屡受倭岛欺凌。李继源自己知道句罗并没有一战覆灭倭岛之能,提出的口号是“一岁换十年”,两年血战,要让倭岛至少在二十年里再没有入侵句罗之力,因此带着大军沿海岸征战。他所率水军之精锐,几可与中原的五羊、之江两支水军相埒,加上深谙水战,句罗军又对倭人恨之入骨,士气极盛,这两年里沿着倭岛绕了个大圈,几乎将倭岛的名城破了个遍,到后来,以至于倭人一听问句罗军到来,纷纷闭城死守,不敢与他正面相抗。李继源见目的已然达成,这才下令班师。不过据细作报告,李继源的舰队没回到句罗本土,听得南军告急,便掉转方向,前来紧急增援东阳城。 听到了这条消息,傅雁书也拿定了主意,喝道:“许中军,传令下去,进攻开始!” 朝令夕改,最终只会让诸军不知所措,白白丧失掉所有优势。如果说上一回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总攻按时发起乃是一错,那现在这个应急会发来紧急命令要求暂停进攻又是一错。一错不能再错,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了。 听得要发起进攻,许靖持也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将才,但在军中那么久,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南武大统制虽然有刚愎自用之弊,但那时令下如山,说一不二,从无人敢违背。南武大统制死后,再没有一个人能有那么谢的威信,结果就是令出多头,各个军区之间都不能紧密团结了。如果邓帅还在,尚可收拾局面,可是连邓帅也不在了,傅雁书虽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战将,能力完全不比邓帅差,可说到威望和资历,那就远远不如了。而这,就是傅雁书最为不利的一面。与其再这样下去,不如一战定音,借此战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许靖持马上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傅雁书的用意,行了一礼道:“遵命。”他虽非将才,却是个极有才干的中军之才,传达命令,调度整兵,都是一时之选,之江水军在傅雁书与他两人的通力协作下,练兵已久,精锐无匹,等的就是这一战。 大旗挂了上去。随着一通战鼓,之江水军冲出了码头,大举向对岸的东平城扑去。 当东阳城的战鼓响起来时,相隔四里的东平城里当然不会听到,细作也不可能把情报报得那么快,但正默坐在城头的郑司楚却仿佛听到了从云端沉甸甸砸下的战鼓声,猛然间抬起了头。 来了! 虽然现在还什么都看不清,但郑司楚可以断定,傅雁书已经发起了进攻。 雾云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是刚收到潜伏在雾云城的四三锦鳞发回来的情报才得知。情报非常粗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细节,然而至少知道一点,就是冯德清已被暗杀,有人冒充了他,这些人据称是狄复组。 狄复组竟然做出了这等事!这让郑司楚更为惊诧。狄复组有这等能力,已是让他想不到的事,而这样做的结果,其实是给狄复组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一点更让他想不通。郑司楚本来就已经对狄复组产生了怀疑,此时更加疑心。 疑心归疑心,傅雁书的进攻却是实打实的。现在要面对的是傅雁书前所未有的猛攻,更让郑司楚揪心的是,现在自己还没办法有什么行动。傅雁书麾下都是水军,只能靠水军阻挡,而王除城的北方陆军却一直没有出动的迹像,这让郑司楚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面上,宣鸣雷、谈晚同与崔王祥三人正在与傅雁书苦苦周旋。前一段时间,由于南军有铁甲舰,傅雁书一直坚守不出,南方水军可谓占尽上风。现在北军的之江号与南军的天市号已经能够全面抗衡,而北军还憋着一股复仇的怒火,虽然水天三杰都是非常出色的名将,但在傅雁书的猛攻之下,还是渐有不支之态。 再这样下去,连水军也要败了啊。郑司楚想着。一直以来,北军的陆军都是压在南军在打,若不是水天三杰统帅的水军也毫不弱于北军,死死守住了大江这条天堑,再造共和联盟早在天水省陷落,诸省脱离的时候就彻底完蛋了。郑司楚对这一点比谁都清楚,他很明白,单靠陆军,是完全不可能抵御北军的。 这回真要败了么? 他正想着,有个传令兵急匆匆上了城头,到了郑司楚面前,行了一礼道:“郑帅,我军伤亡惨重,崔将军再次负伤,已无法再战。” 崔王祥是水军中难得的猛将,上一回恶战,他身负重伤,但因为军情紧急,他也一直没能好好养伤,所以伤势一直没能好全。这回又受了新伤,水天三杰这个依托宣鸣雷一军两翼展开的阵势只怕便要崩了。郑司楚心中猛然一沉,急急走下城去。一到码头,正见崔王祥被抬下来。郑司楚见他浑身都包满了纱布,心中更是一沉,迎上前道:“崔将军怎么了?” 崔王祥在担架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挣扎着要抬起身道:“郑帅……”郑司楚听他还能说话,这才宽了宽心,忙走到担架边道:“崔兄,你别动,不用担心。” 崔王祥的脸颊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低低道:“郑兄,崔王祥无能。但本队绝不能无帅,郑帅,请你代我指挥。”他顿了顿,又道:“小心,他们有……有一种很小的火炮,不能接舷战。” 郑司楚也在水军呆过一段时间,甚至还有“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崔王祥知道他虽然在水战上比不上自己,但兵法乃是万法归一,郑司楚作为水军将军,也是相当合格的,比许多正规的水军将军更称职。何况,以他主帅的身份代理指挥,定能稳住因自己战伤退场后第三舰队的军心。而这,也是目前在傅雁书猛攻之下唯一的可行之道。郑司楚自然知道,他想了想,说道:“好,崔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堕了第三舰队的威名。” 跟在郑司楚身边的是他另一个副将冀东来,听得郑司楚竟要临时指挥第三舰队,眼前便是一黑。上一回宣鸣雷去押送天市号,第一舰队无人指挥,郑司楚也曾顶替过一阵,但那时并没有北军陆军进攻的威胁。现在王除城有那么一支重兵虎视眈眈,郑司楚再一走,若昌都军突然出现在城外,冀东来自知绝无坚守的把握。他张了张嘴,正想说,郑司楚已扭过头道:“冀将军,城头守御,有劳你了。放心吧,昌都军不会出击的。” 冀东来一怔,但他对郑司楚也很有点迷信,心想郑帅说昌都军不会攻来,就肯定不会攻来,人一下镇定了,说道:“是。” 郑司楚其实哪有什么把握保证昌都军不会攻来?他说昌都军不会有所行动,完全是个猜测。四三锦鳞的情报很简略,甚至没有说摧毁了狄复组这个胆大包天计划的人到底是谁,郑司楚猜的便是陆明夷,唯一一点证据便是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的进入应急会名单。陆明夷一直在大肆宣扬自己是前朝名将陆经渔之子的身份,而魏仁图和方若水正是陆经渔的弟子,毫无疑问,有必要冒如此风险,杀入大统制府揭破假冒之人真面目的,只有陆明夷了。而这件事刚发生,陆明夷一定还不可能赶回王除城来,因此郑司楚猜测陆明夷不会把自己最为嫡系的昌都军君子营随随便便就放出来。和陆明夷一样,郑司楚也极其注重情报的收集,他依靠四三锦鳞对北方军政两面的要员都作过一番全面的情报收集。从情报来看,陆明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做事既有勇于冒险的一面,也有求稳的一面。 用兵上,这个北军名声最响的少年名将,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 走上崔王祥的旗舰时,郑司楚想着。如果自己处在陆明夷的位置,肯定会冒险向雾云城突袭,解救出被扣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也会要求目前暂停总攻,待后方稳固之后再发起进攻。只是,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陆明夷会不会也这么想,他并不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也只有赌一下了。既使面前是一杯毒酒,但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终也只有饮鸩止渴。 之江水军在上一回进攻时用了新武器天雨,上一次给五羊水军造成了极大的伤损,但此次五羊军已有了准备,在诸舰上用竹片加装了一个防护装置。竹片涂过一层防火的涂料,又非常光滑,当北军放出天火,便将这竹片天篷拉起遮住船上要害,天火落到竹篷上,未等爆炸便滑落到船身两边。偶有爆炸,威胁也不大了。因此这一次交战,已是势均力敌。双方都有铁甲舰,两艘铁甲舰也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舷炮的威力同样相去无几。到了这时候,反倒是短兵相接的接舷战能决定胜负。五羊军自从宣鸣雷来后,与谈晚同一起将斩铁拳与斩影刀编出了一个适用于船上格斗的简化版本,崔王祥一军练得最好,自信单兵能力无双无对,他又是个惯于冲阵的猛将,因此下令靠近了敌舰进行接舷战。 计划很好,实行得也相当顺利。然而当敌我两舰贴近的时候,正当五羊水军要一拥齐上,之江水军的战舰舷边突然出现了一排火枪手,一阵火枪响过,率先冲上去的士兵纷纷中枪落水。其实之江水军已经有了火枪,崔王祥已听宣鸣雷说过,但他也没料到之江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练就一套行之有效的战法。小看傅雁书的后果,便是崔王祥再次重创,使得五羊军三支舰队的配合这么快就出现了破绽。郑司楚在船上听崔王祥的副将约略说了,心中也是黯然。 到底怎么击破傅雁书?连眼高于顶的宣鸣雷都对这个同门忌惮之极,说平生天不怕地不怕,连师尊都不怕,就怕这傅驴子。斗到现在,宣鸣雷每次对上傅雁书就缚手缚脚,邓沧澜去世后,真正的水军第一名将,无疑便是傅雁书了。郑司楚也知道自己这点名声不值一提,因此不敢有丝毫大意,指挥着第三舰队配合一、二两舰队行动。 虽然他代替崔王祥指挥后,第三舰队的冲击力大大减弱,但每个行动都中规中矩,反而使得五羊水军的耐久力更强。大江上,硝烟四起,火光烛天。这一场水战,便如一台巨大的石磨,正不断地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不分敌我,所有的血肉之躯一被卷入,就成齑粉。 此时的宣鸣雷也有点焦躁不安了。他的天市号无疑是五羊水军的重中之重,当北军的之江号还没上阵时,天市号横行大江,从无人敢直攫其锋。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心怀惧意,这一阵总算扬眉吐气,但这种日子没有多久就随着之江号的出现而结束了。 难道这一辈子就永远要屈居于傅驴子之下?宣鸣雷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要喷出。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出现,咬了咬牙,小声向一边的赵西城道:“老赵,将火龙出水搬出来!” 这时候炮声震耳欲聋,就算他大喊大叫,离得稍远就听不到了,只是宣鸣雷仍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赵西城听不清,大声道:“什么?” “火龙出水!” 赵西城怔了怔。火龙出水是那一次郑司楚奇袭东阳城夺回来的北军新武器。这种武器可以贴着水面飞行很远的距离,但准头不佳,所以只能用在地面阵城防守敌舰所用。宣鸣雷一看到火龙出水,就想到若能在船上发射的话,对敌舰威胁就更大一步,因此他把这个要求马上提交给工部特别司。现在郑司楚的表弟陈敏思就在特别司,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武器制造的天才,接到宣鸣雷这要求后便殚精竭虑。只是要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要兼顾准确性与安全性,他想了许久,最近才做出了一个发射装置,但试验后发现还很不完善,因为发射既不容易,而且相当容易坏。只是时不我待,宣鸣雷也等不及了,将这原型装置拿带了来。他也知道这原型机不太可靠,顶多就只能用一两次,因此一般不敢拿出来。可到了现在,远近两方面的攻势都不如对方,士气也渐渐低落,已不能不用了。 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对五羊军的士气打击更大。现在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也只有一试。赵西城没有再说什么,下令水兵从库房中将火龙出水和发射管搬出来。 发射火龙出水,最大的难题是瞄准。没有一个平稳的架子,火龙出水飞不出去,要么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陈敏思造出了一个架子,挂在船舷上,通过机括操纵。虽然很烦难,但至少把准确性和安全性都解决了。只是这架子有点太精密了,火龙出水发射时震动又相当大,发射两三次后,架子便要散架。另外,便是要对准目标,并且在一定距离之内,否则火龙出水的威力不足以击破铁甲舰。 架子上装好两个火龙出水,天市号又转过身来。天市号一直在与之江号缠斗,这两艘铁甲舰不时向对方发射舷炮,两舰的舰身同样都是焦痕,但都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寻常舷炮对铁甲舰没有什么威胁,但威力更强的火龙出水也许就不一样了。宣鸣雷想着,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那艘铁甲舰,一边控制着发射器的扳手,一边却是估算着两舰的距离。不能太远,当中也不能有阻碍,以防傅雁书麾下见势不妙,不惜一切前来阻挡。 这是最后一战吧。宣鸣雷想着。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想到的却是当初同在邓沧澜门下时的情景。那时他与傅雁书虽然一向不相投,但师尊有命,两人自然经常随侍左右,聆听师尊教诲。虽然性情不相投,但对于对方的才能,两个人却都很是佩服。傅雁书也许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自己成为敌人,而宣鸣雷也从来不期望会与傅雁书为敌,可是最终,两人终究还是要决一死战。 傅驴子,我死了,自会有人安葬,而你若死了,我也会好好安葬你的。宣鸣雷想着。此时之江号正在转过来,和天市号恰好面对面。这两艘铁甲舰在对决,旁人自不敢入内,因此天市号与之江号之间只有空荡荡的江面。 机会来了!宣鸣雷猛然一抽引信,喝道:“死吧!” 火龙出水,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施放的机会。现在天市号与之江号已经正面相对,如果火龙出水能击破之江号,那傅雁书逃生的机会很小。不知为什么,这时的宣鸣雷竟然会如此难过,不由闭了闭眼。只是他刚闭上眼,一边的赵西城突然惊叫道:“啊!” 赵西城不算是个出色的战将,不过胆气却也不小。自从与他搭档,宣鸣雷从来没听到赵西城如此失态地叫过。宣鸣雷一怔,猛地睁开眼。眼睛刚睁开,他也险些叫出声来。 江面上,从天市号上放出的两支火龙出水正喷着火掠过水皮飞向之江号,只是在对面,几乎一模一样,也有两支火龙出水正飞向天市号,乍一看简直如同当中搁了一面大镜子一般。 北军也有了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的装置! 宣鸣雷惊得呆了。天市号上的发射装置,是几天前才紧急运来的。因为戴诚孝军团在陆路不停发起进攻,现在东平城与后方的联系只能通过海路,所以运来这发射装置很是费力。他根本没想到原来北军也已经有了,而且傅雁书连上回自己去伏击他都没有动用,偏偏不迟不早,就在这一刻放出了火龙出水。冥冥中,真的如同有命运在注定一切吧。 这样的距离,自是一击必中,而且躲都躲不开了。真是同门师兄弟啊。在之江号上,傅雁书脸上也浮出了一丝苦笑。尽管根本没有接触,可他与宣鸣雷竟然采取了完全相同的策略,甚至连发射火龙出水的时机都几乎一般无二。眼睁睁看着双方的火龙出水正在互相攻击对方,傅雁书低声向许靖持道:“抓住扶手!” 许靖持一愣,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命令很清楚。他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就在这时,“咚”一声,之江号突然颤抖了一下,船头猛然一沉。 是怎么回事?许靖持想着。他还没说话,有个士兵惊惶恐失措地从舱中冲了出来,隔了好几步便高声道:“傅将军,我舰左前方遭到击破,破口达一尺许,第一密封舱已进水。” 傅雁书仍然盯着对面,只是道:“紧急抢修。” 原来铁甲舰被击破后,震动并不大,倒与木质战舰大不相同。傅雁书有点恨恨地看向对方。硝烟中,却见天市号仍然稳稳地停在江面上,没有下沉的迹像。一边许靖持也已看到了,低声道:“傅将军,他们的没破啊!” 铁甲舰和寻常木舰不同,因此设计上采取了五个密封舱。据说两个密封舱进水,之江号仍然可以航行,但现在只有最前一个密封舱被击破,船头却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便会一头扎进水里。铁甲舰不惧舷炮,因此工部刻意加大火龙出水的威力,除了岸上的巨炮,火龙出水是唯一能对铁甲舰造成威胁的武器,所以南北双方不约而同都抓紧时间对火龙出水大加改进,可是看起来还是南军的改进更有成效些。只是之江号下水还没多久,就被一炮击破,运气也实在太糟了点。 其实许靖持有所不知,铁甲舰比木舰沉重得多,因此装甲既要轻便,又要坚固。南军也只有得到了王真川,冶炼上了一个台阶后才造出适用的装甲。之江号虽然晚出,但北方没有王真川这等冶金上的天才,只能靠减少装甲厚度来减轻铁甲舰的重量,所以之江号虽然技术更成熟些,但装甲却较天市号稍有不如。何况南军的火龙出水是陈敏思挖空心思改良的,最大的改进便是弹头,点火发射后弹头能够高速旋转。如此以火龙出水对攻,之江号的运气也糟了点,宣鸣雷放出的两个火龙出水其中有一个正击中了装甲接缝处,结果被一下炸出了个破洞。只是感到船头越来越低,许靖持也越来越忐忑,心想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确实。由于火龙出水是贴着水面飞行的,因此炸开的破洞本来就紧贴着吃水线,一进水,破洞马上沉到了水面以下,涌进来的水就和喷的一般。如果铁甲舰出现了几年,这些细节问题都会被考虑到,但现在铁甲舰还是第一次出现,而之江号更是第一次被击破,仓促之下,根本无法按以往抢修木舰那样处理。看着船头越来越低,傅雁书也明白定然救不回来了。但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道:“立刻将剩余的火龙出水搬上甲板,趁现在,击破敌人的铁甲舰!” 许靖持见他到也这时候仍然想着进攻,也不由佩服,心想傅雁书都不慌,自己有什么可慌的?之江号被击破,南军的铁甲舰又将耀武扬威,这一仗是赢不了了。假如能在最后关头消灭南军的天市号,却再次将战势拉平,大家都损失了最强的利器,那北军仍有胜机。 之江号上,一共携带了六支火龙出水。放出了两支,剩下四支都拿到了前甲板上。和南军的设计几乎完全雷同,北军的火龙出水也是用一个架子发射,不过这架子要大一些,由一个士兵控制。正因为是由人控制的,所以要更灵活一些,当船头下沉后,马上就绞了上来,现在这两个架子已经和甲板平齐,几乎就要碰到江面了。傅雁书站在前甲板上,厉声道:“兄弟么,机会还有一次,如果这一次仍然不能击破敌舰,尔等速速弃舰脱离,傅某则与本舰共存亡!” 许靖持心里“咯登”了一下。虽然有什么舟督与战舰共存亡的说法,但傅雁书是总大将,不会如此冬烘。他这么说,无非是觉得,若不能击破天市号,北军这回就彻底输了。这次总攻,傅雁书本身并不认同,但冯大统制如此下令,他也就只能不折不扣地照做。而应急会下达的撤销进攻的命令又太晚了,正因为考虑到戴诚孝军团已不可能及时接到应急会的命令,傅雁书也迫不得已按时发起进攻。如果能胜还好,如果败了,抗命之罪和败战之罪两罪归一,傅雁书的人头都要不保了。许靖持心头猛然一热,等傅雁书说完,他也厉声道:“听到傅将军的话没有?成败在此一举,船只要未沉,就仍是战舰!” 当之江号中了火龙出水,船头开始下沉,船上的水兵全都有点慌。亏得这是傅雁书自统一军,军纪极严,换了旁人,只怕船上已乱成一片,全都准备逃跑了。现在却连一个逃的人都没有,听得傅雁书和许靖持的声音,这些水兵也全都镇定下来,仍然各守其位,前甲板上几个水兵接连跑动,将两个火龙出水装上了架子。 当之江号也放出火龙出水时,宣鸣雷就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当那两个火龙出水在天市号船头两侧爆炸,天市号也为之一震,宣鸣雷几乎要站立不住。刚一炸开,他马上不顾危险,冲到船头查看伤损。 火龙出水确实是铁甲舰的克星,王真川精心冶炼出来的装甲,左翼有一片被炸得裂开了。好在虽然炸出一条裂缝,装甲仍然很牢固,只是稍稍有点渗水。这样的渗水,对一艘战舰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只要回去把受损的装甲拆卸下来重装一块就行了。而对面的之江号却没那么好运气,被火龙出水击中,之江号马上就开始下沉。 陈敏思这小子,真是强爷胜祖!宣鸣雷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一次,大概还是自己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虽然算起来功劳是王真川和陈敏思两人的。只是他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耳中突然传来一阵炸响,身下的甲板也猛然一颤。 天市号中炮!而且,这一次所中,竟然就是方才被火龙出水击中的地方。天市号的装甲虽然比之江号要坚固一些,却也相去不远。同一地方连中两下,第一次能顶住,第二次却顶不住了,船头也被击出了一个缺口。因为天市号要沉重一些,吃水更深,一被击破,更难抢修,舱中的水兵立时就已呆不住了,马上抢出舱来,拥上了甲板。 六月债,还得快!宣鸣雷顿时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从击破之江号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天市号也遭击破。此时他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是对傅雁书的敬佩。 在那边的之江号上,水兵正有条不紊地撤退到其他船只上。之江号船头已经基本上沉入水中了,傅雁书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当他要登上救生艇时,又扭头看了一眼同样在沉没的天市号。双方都耗费了无穷心力与财力建造出来的这两艘铁甲舰,几乎同时毁灭了,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当傅雁书和许靖持最后走上救生艇时,之江号已经沉没了大半。除了弹药抢救出一些,人员也基本上救了出来,别的,就全都被滔滔大江吞没了。看过去,南军的天市号虽然被击破得稍晚一些,但由于吃水深,沉没得更快,只怕弹药也没能抢出多少来。许靖持见傅雁书面沉似水,一声不吭,眼中有一丝痛苦和沮丧,不由大为惊奇。他是邓沧澜的老部下,现在又是傅雁书的中军,跟着这师徒两代人,几乎已同家人相仿,知道傅雁书为人向来镇定,胜不骄,败不馁,就算之江号被击毁了,按理也不会如此。难道是因为对之江号寄托了无限希望,这一场违命之战也是把一切都押上去了,结果还是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竟然大失常态么?他想着,小声道:“傅将军,接下来,该准备战报了。” 这场仗是违抗了应急会的命令打响的,不过也可以说攻击发起了命令才送到,所以这一点上很可以推托。许靖持也知道傅雁书有点一根筋,说不定会老实说自己是违命出战,而出战了又没取得什么战果,还把之江号给毁了,正为此苦恼,因此提醒了他一句。傅雁书抬起头,又看了看身后,小声道:“许中军,你说这一战,我和宣鸣雷到底谁赢了?” 许靖持一怔。他没想到傅雁书想的居然是这个。双方的铁甲舰同时被击破,一场恶战戛然而止,缠斗的双方立时分解开来,都在竭力抢救船上的人员物资,算起来应该是平局。这一仗,如果硬要说谁胜了,大概也就是这一点上算北军占了一丝便宜。不过之江号遭击破在先,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平局。然而从战略上来说,之江水军的出战,迫使东平城的南军无法无援,戴诚孝一军的攻击就得到了保障,就好比那一次南军和句罗结盟,使句罗出兵攻击倭岛,破坏了大统制的全面进攻计划。所以从这层面上来说,是北军赢了。他道:“戴将军安全了,这一战当然也是我们有利。” 傅雁书皱了皱眉,淡淡道:“恐怕,陆将军不会这么想。许中军,不论接替我的是谁,你都要以国事为重,听从指挥。” 许靖持一愣,背后马上浮起了一丝寒气。陆明夷先前密报说不会按时出兵,就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陆明夷这个人,显然城府极深,而他竟然秘密潜入雾云城,揭破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个惊天之秘,已经在军政两边都抢到了先手。如果傅雁书这一战能够击溃东平的南军,那么生米煮成熟饭,陆明夷无法对他下手了。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取得直接战果,就算战略上再抢得先手,仍然给陆明夷一个口实。他道:“陆将军难道会对你不利?” “师尊说起过,此人年纪虽轻,但野心勃勃,实非百里之才,乃万里驹也。若不能拘以笼辔,定会脱柙而出,扶摇直上。”说到这儿,傅雁书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一丝痛苦。 许靖持自不知道,邓沧澜曾经对傅雁书有过一番密谈,说起南北后起将领的绝世之才,南方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北方则是水有傅雁书,陆却不是当时还在邓沧澜麾下的霍振武,而是陆明夷。邓沧澜说起,霍振武虽然也是一时之雄,却非绝世之才,称得上绝世的,唯有陆明夷这个少年人。但陆明夷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野心太大了。在这个少年身上,邓沧澜甚至隐隐看到了大统制的影子。 大统制这等绝世人称,只能有一无二。天无二日,如果任由陆明夷发展,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那时傅雁书还有点不以为意,觉得师尊把陆明夷抬得未免太高了。然而现在他才真正省觉陆明夷的实力,不知不觉间,陆明夷已经具备了当初大统制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现在南武大统制也不在了,能够制约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这一次傅雁书异乎寻常地违命出击,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也是为了孤注一掷,以一场决定性胜利来抵销陆明夷现在取得的权力。 这也是为了制约陆明夷而做的最后努力。然而,这最后一搏仍是失败了。作为陆明夷最大的对手,接下来自己会遭到他的清算了吧? 这句话傅雁书并没有对许靖持说。鸣金回营后,东平东阳二城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后,都急需休整,傅雁书也已做好了被清理的准备。然而,当五天后,两个意外的消息传到了傅雁书的案头。 其中一个是戴诚孝发来的,却是戴诚孝军团在八月二十三日按时向南安城发起进攻。这次进攻戴诚孝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五羊城太坚固了,兵力也充沛,因此他选择的目标是南安城。然而南安守将是南军七天将中以擅守著称的高鹤翎,戴诚孝也早听得高鹤翎的名头,只是迫于先前收到的命令,不得不按时进攻。高鹤翎早已准备充份,就在城头严阵以待。正当戴诚孝军开始攻城之时,谁也想不到高鹤翎突然晕了过去。 高鹤翎身为武人,向来身强体健,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任谁都料不到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会出这等事。更致命的是高鹤翎确是个才能杰出的将领,旁人对他全都迷信。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守则高鹤翎,这是南军上下一直坚信的三句话。当高鹤翎突然晕过去后,南安城上下立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时戴诚孝并不知道城中有这等变故,见攻击异乎寻常的顺利,一时还以为是高鹤翎的诱兵之计,没敢攻得太急,甚至还曾经想下令要攻入城中的先头部队撤出城外,以观后变。然而负责改先锋攻城的乃是昔年胡继棠麾下十辅尉班底。这十人现在只剩了四个,军衔则晋升为校尉,被合称为四校尉。四校尉为首者名叫曹万隆,此人虽然没有傅雁书、陆明夷和已死的霍振武那样抢眼,也是个智勇皆备的良将,紧急关头率三个同僚奋战。南安守军在高鹤翎晕过去后只能勉强支撑,再挡不住这等猛攻,结果城门被攻破,戴诚孝全军长驱直入。直到这时候,戴诚孝才明白过自自己交到了好运,下令全力进攻。算起来,南安的守军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彻底崩溃了,太守高世乾走投无路,积薪自焚而死,他苦心孤诣组建起来的两万闽榕军兵败如山倒,被戴诚孝军团完败,而夺下了城池时戴诚孝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看到这个消息时,傅雁书也惊得快呆了。戴诚孝攻陷了南安城,不仅取得了一个据点,也不再需要长途补给,东平城和五羊城被硬生生分隔成了两半,如果王除城的昌都军也在八月二十三日准时出击,那么现在北军其实已经大获全胜了。可是正是由于陆明夷的按兵不动,结果错失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良机。 如果这个消息是让他震惊,那么另一个消息则是诧异,让傅雁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他预感的要遭到清理不同,他接到的只是一份处罚令,指责他违背了应急会的命令,并撤销了傅雁书的兵部司代理司长之职。其他,则丝毫未动。而兵部司代理司长仅仅是邓沧澜死后傅雁书继承下来的职务,他从来不曾正式履职,因此这个处罚可以称得上无关痛痒。这种轻描淡写的处置让傅雁书大为意外。不过,他的这个疑惑很快就被一份岳父费英海发来的私信打消了。 冯德清与程敬唐死后,五部司缺了两个司长,议府也陷入了大乱,虽有应急会主持,也只是勉勉强强维持着。在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事被揭露以前,北方已是捉襟见肘,民变四起,快要连雾云城六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持续了好几年的南北之战,耗费了前些年积聚下来的国库,加上失去了五羊城这个海外商人云集的重地,句罗也成了南方的同盟军,西原更成仇敌,现在北方完全没有贸易。作为分管官员升迁与国库收入的吏部司长费英海,为了维持北方政权的运营可谓耗尽了心血。费英海虽然资格不算老,但能力实是首屈一指,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努力聚财,这一点包括陆明夷在内都看得很清楚。北方兵员比南方多得多,又经常大调动,若不是费英海在绞尽脑汁,国库早已不敷应用。但费英海给傅雁书的信中也承认,他的能力已到了尽头。特别是今年,由于秋收之际狄复组大肆行动,秋粮只有往年的三到四成,而前一阵为了严厉打击狄复组,各地卫戍的用度也相当庞大。如果不是因为戴诚孝意外地夺得了南安城,下个月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但就算如此,国库存粮也只够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再怎么罗掘,顶多只能撑过一个月去,怎么算,离明年春粮也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 一个国家的开支,如果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是绝对支撑不下去的。傅雁书就算不是政客,也很清楚。当他从岳父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要以武力结束战争的努力成了泡影,似乎历史回到了原点,战争仍将持续下去。在这时,傅雁书心中又想起了郑司楚上一回所提的议和的建议。当时,也许是议和的最佳时机,然而傅雁书没有同意。其实这个决策并不是傅雁书自己做出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冯德清以降的北方官员无不觉得南方已经到了绝境,根本不会有人去考虑和议的可能。可是南方却仍然没有垮掉。即使现在的南方仿佛又到了绝境,傅雁书却再没有一举摧毁南军的信心了。就算彻底击垮南军又能如何?对北方而言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 郑司楚说的,还是对的。傅雁书想着。如果就在十几天前,甚至几天前,自己还有提出这个动议的能力,但现在,自己却是将议和的机会给亲手葬送了,如今只能看陆明夷的意思。可是,陆明夷会认同自己么?他现在不对自己严厉处分,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等事态平息,更加严厉的责罚就会来了。 当傅雁书忧心不已的时候,郑司楚也正焦头烂额。 南安城意外的陷落,郑司楚也不曾想到。他一直觉得以高鹤翎之能,固守南安城不在话下,而五羊城这大本营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加上城池坚固,亦不会失手。但没想到最放心的高鹤翎最终还是出了意外,看来真不能小看任何人,戴诚孝这员老将实非易与。而且屋漏偏逢连宵雨,刚接到了五羊城发来的紧急羽书,申士图在南安城陷落次日,吐血故去。 申士图自从得病后,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待南安陷落的消息传来,申士图终于油枯灯烬,再撑不下去了。临终前,申士图召集长老会成员开了最后一个会议。十一长老会中,除掉大师公与高世乾,以及高世乾的副手许本贞,连他在内只剩了八人。这八个人里南宁太守梁邦彦已被戴诚孝军阻断,基本是束手就擒之势,五羊里剩下的七个人里,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病体缠绵,余成功已成笑柄,陈虚心又不通世事,汪松劢、权利明两人更不愿挑这大梁,唯一还勇于任事的,便是十一长老会中原本凑数性质的黎殿元。申士图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这一点倒看得清楚,因此索性让黎殿元继任广阳太守之职。虽是继任,不过在申士图心中,对这副烂摊子实已绝望,托付给黎殿元的,与其说是太守之职,不如说是领衔向北军投降吧,毕竟,投降的话终要有一个领头的。申士图临终前,也给郑司楚一个遗命,却是“好自为之”四字。虽然没有明说,也就是能撑则撑,不能撑就只有投降的意思。 真是一派末日景像啊。他正在想着,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宣鸣雷急匆匆进来。一进门,他便凑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郑兄,又出什么大事了?” 郑司楚让他独自过来,宣鸣雷自然明白定有什么要事。郑司楚将手中的羽书递过去道:“申公去世了。”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但申士图当初属意的是郑司楚,因此对他一直不算如何看重,直到宣鸣雷以战功证明了自己,只是这翁婿二人终究接触不多,他对岳父虽说不算如何亲近。听得申士图的死讯,宣鸣雷怔了怔,说道:“芷馨定然很伤心。现在是谁主事?郑老伯么?” 对宣鸣雷来说,岳父去世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再造共和联盟失去了申士图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厌恶,说道:“不是,是黎殿元。” 宣鸣雷眉头一皱:“是他?” 宣鸣雷对黎殿元总有点看不惯,郑司楚也很清楚。他道:“宣兄,政客有政客的长处,你也别把人看死了,黎殿元这人资历虽浅,能力却很强。” “有能力不假,但这人总有点不地道,时刻都想着算计人。” 虽然心情沉重,郑司楚也不由暗暗一笑。宣鸣雷和黎殿元大概是天生的冤家,总是针尖对麦芒,自第一次认识宣鸣雷就看不惯黎殿元。现在黎殿元晋升极速,更让宣鸣雷不满了。他正想说一句什么,一个卫兵敲了敲门,在外面道:“郑帅,有人紧急求见。” 郑司楚道:“是谁?” 他只道是哪个将领有急事求见,谁知这卫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宣鸣雷,小声道:“是北方来使,他说只要见你。” 北方密使求见! 这个消息让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大吃一惊。战事上,一直都是北军主动。当戴诚孝军团夺取南安城后,北军更是彻底占据上风。这个当口北方派密使来,难道是劝降?郑司楚还没说什么,宣鸣雷道:“郑兄,那我先回避一下。” 如果是旁人,郑司楚自然可以说宣鸣雷身为主将,不必回避。但这回竟是北方密使,事情又两样了。郑司楚沉吟了一下,说道:“宣兄,你去内室呆一下吧。”他心中坦荡,自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但北方使臣前来密谈,如果将来和谈成功,这消息却为别人知晓,也许会被南方的政客说成自己早在密谋出卖南方,所以让宣鸣雷留下当个见证。宣鸣雷没他想得这么多,倒也极为好奇,听郑司楚要自己在内室躲避,倒是正中下怀,说道:“好。” 宣鸣雷刚进内室,门外便响起了卫兵的声音:“郑帅,使者到。” “请进。” 门一开,郑司楚整了整战袍,心想身为南军主帅,虽然战况不利,也不能失了体面。正待迎出去,那密使已走进门来。一见这人,郑司楚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人躬身一礼道:“司楚,别来无恙。” 这北方密使,竟是程迪文! 第十九章 快刀乱麻 郑司楚怎么都不相信密使会是程迪文,因为他一向不觉得程迪文能有这个能力,但眼前的程迪文相貌没怎么变化,神情却比以前沉稳得太多。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迪文的双手道:“迪文,怎么是你?程老伯还好么?” 程迪文苦笑了一下道:“先父不幸于日前殉职。” 听得程敬唐已经去世,郑司楚又是一怔,说道:“节哀……” 他还想再说两句,程迪文抢过话头道:“司楚,我们先不谈交情,还是说正事吧。” 程迪文的眼神深邃无比,完全褪去了当初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时的青涩。郑司楚只觉气息一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和程迪文算得上生死之交,一起在军中出生入死,几年不见,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可是眼前的程迪文分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也已经全然改变了吧?郑司楚想说的话已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正色道:“好吧。迪文,你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程迪文在椅中坐了下来,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司楚,当今战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也不多说了。你觉得,你们还有赢的机会么?” 郑司楚沉默了。他固然可以说“最后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之类的话,但他也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顿了顿,他也低声道:“确实,南方已绝无胜机,除非出现奇迹,但仍有一战之力。” 程迪文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司楚,此番我前来,便是商议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谈机会,避免再无谓流血。” 这几句话郑司楚却不曾想到。当初他向傅雁书提出和谈的要求,被傅雁书拒绝了,现在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没想到他们主动提出来要和谈。他道:“是应急会的意思?” “我此来,并非是代表应急会。” 冯德清死后,郑司楚本来觉得按资历,继任大统制的多半该是程敬唐,但这才知道程敬唐已去世了,北方一时没有继任大统制的合适人选,那么才要成立应急会吧。这个应急会是目前北方的最高权力机构,听得程迪文说他并不是代表应急会,郑司楚又是一怔,问道:“那你代表谁?” “陆明夷将军。” 郑司楚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是他。他想当大统制么?可是军人不得干政,他怪不得没有按时出兵总攻,是不准备领兵了吧。” 陆明夷这人很有野心,郑司楚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陆明夷曾经直接对战,甚至还曾单挑,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实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强劲敌人。如果陆明夷为了想当大统制而放弃兵权,其实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脸上没露出什么神情,心里却是长长舒了口气。但还没等他这口气完全舒出来,程迪文却摇了摇头道:“陆将军并不打算放弃兵权。” 郑司楚又是一怔,心中有点不安,问道:“难道,他是要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 “当然不废。” 郑司楚皱起了眉。他向来以足智多谋出名,考虑问题也周到全面,但程迪文说的这一番话却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陆明夷到底想了什么办法绕过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而掌握最高权力?难道再增设一个军政双方一把抓的职位么?可这样一来,等大统制的人选一出来,双方的权力无疑会有重复,如果那大统制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岂不是要闹到不可收拾?如果说他废除了大统制一职,那就是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了,程迪文为什么又说并没有废除? 他实在想不通,不由看向程迪文。程迪文并没有说话,眼神也沉静得异样。郑司楚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迪文,难道……难道陆将军要称帝?” 这个念头,郑司楚自觉也有点匪夷所思。虽然前朝帝国覆灭不过二十多年,很多老人也经历过帝国时期,但共和制已深入人心,连不识字的老人也能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挂在嘴边。如果陆明夷想复辟帝制,无疑是逆天而行,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说不定北方诸省会因此全部转向到南方也不一定。陆明夷虽然有野心,但绝非疯子,因此郑司楚说出来也觉得有点过份。但程迪文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不可能!” 郑司楚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案上一拍:“岂有此理!陆明夷难道不知,现在有谁复辟帝制,是会引起公愤么?北方诸省又有几个能服从他!” 郑司楚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当年他老是笑话程迪文沉不住气,但这回程迪文仍是很沉稳,倒是郑司楚沉不住气。等他说完了,程迪文这才道:“司楚,你真觉得陆将军称帝会引起公愤么?” “共和已深入人心,那些从旧帝国来的老人也都还在。现在倒行逆施,哪会得民心?” “司楚,你以为南武大统制所为,和帝制有什么不同么?民心易变,司楚,别忘了我们当初也被说成是胆小避战,才被开革出伍的。” 程迪文这句话将郑司楚噎住了。南武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再造共和联盟的成立便是基于这个原因。如果大统制这样的做法都并没有让北方民众如何愤慨,大概他们也会容忍帝制吧?可是郑司楚怎么都无法想像陆明夷竟然会复辟帝制,他道:“可是……” 可是什么?他却再说不出来了。程迪文又提起了当初他与郑司楚因为想反攻楚都城失败,却被开革出伍的事情,显然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耿耿于怀。只是听他说起民心,郑司楚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黎殿元时,黎殿元说“民性至愚”的事了。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但现在也觉得民心实是靠不住的。共和制出现至今,还没到三十年。三十年前,没人觉得人人都应该平等,也没人觉得帝君至高无上是不对的。仅仅三十年,这些观念便一下转过来了,可是有谁想过,如此易变的民心,任何信念都只是空中楼阁,毫不稳固。程迪文却道:“司楚,先父生前和我说起过很多。大统制虽然被你们说得如此不是,但他想的也确是为万姓造福。只是他最终失败了,因为大统制要建立的是一个共和制的国家。但你想过没有,帝制若真个如此不好,为什么也能存在这么多年?你们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但议府就真的是绝对必要么?不说其他,现在大统制之位已虚,却一直达不成共识,就是因为谁都想坐到这位置上,却又没有哪个人能有压倒性的力量。这样你争我抢,又能证明什么?” 这句话让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北方,南方现在也遇到了这个问题。现在因为南方到了绝境,所以没人愿意接申士图的班;假如战况是南方有利,申士图去世后,长老会中那些长老说不定会打破了头。只是他仍然不愿承认帝制竟会比共和制更好,说到:“可是,迪文,复辟帝制,又将是一人之天下。这样的世界,若执政者英明,确实可以更加有效。但如果出现昏庸之人呢?又有何人可以制约?” “陆将军也考虑到此点。当年,前朝覆灭前夕,曾经考虑过执行立宪之制。只是由于种种机缘,立宪未能实行,但现在却可以了。”说到这儿,程迪文的眼里也有点发亮,“司楚,陆将军的帝制绝非照搬以往,其实是集合了帝制与共和制之长。议府仍然存在,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个字,更是不会取消。” 郑司楚道:“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复辟帝制?” 陆明夷轻叹了一声道:“第一,自是军人不得干政的禁令了。第二,”他说到这儿,看了看陆明夷道:“你们也曾改革赋税之制,应该与我们一样,苦于募兵困难。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分地。但共和制规定土地国有,一律不得分予私人。只是名义上国有,到了地方各级,却成了有权者坐拥千顷,无权者无地可耕,比当初帝国制下还不如。陆将军本来也没想过一定要恢复帝制,只是向议府提请在这非常之际,将田地分给百姓,召募流亡,以安民心,结果被议府严辞驳回,这才只能出此下策。” 郑司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分地招兵,他其实也提出过,但就是绝对不可行,最终才有了黎殿元提出的变通式赋税改革。陆明夷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定然在提出时亦碰到了这个迈不过去的坎。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更直接,索性一劳永逸,恢复帝制,再没有土地国有这种说法。如此一来,陆明夷恢复帝制反而大得民心了。只是程迪文说什么他是“出此下策”,郑司楚却不太相信。陆明夷这人野心勃勃,绝非是为了分地而取下策才复辟帝制。不论程迪文已变得多么沉稳,这一点却远没有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原来是要分地征地,那他还是要以武力解决争端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应急会是这个意思。但陆将军对司楚你极其看重,说只要有你在,最终必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所以他也并不想走到这样的结果。” “那他想走到什么结果?” 程迪文抬起头:“水上,傅雁书将军已牢牢扼住大江,而戴诚孝将军已经夺得南安,加上驻扎在王除城的昌都军,司楚,你觉得你还能撑到几时?现在陆将军正待解决应急会,首先是要以一场军功来堵住这些政客之口,所以他希望你放弃东平城,这样你可以安全退守五羊城,而他也就有了兵不血刃收复东平的大功,下一步就好走了。” 郑司楚心头一阵烦乱。这个要求相当过份,但同时也是自己唯一可行之路了。南安被夺,东平已是一座孤城,迟早都会陷落,因此自从天市号与之江号同归于尽后,他就在打算着弃东平城的主意了。可是他也很清楚,现在还在南军掌握中的,就剩了东平和五羊这两座大城,弃了东平,再造共和联盟基本上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无非是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而已。这样看起来,东平城又绝对不能弃。他看向程迪文,说道:“迪文,这便是你此来的目的?” “是。” “你觉得如果我退守五羊城,那以后还能有出击的机会么?” 这话其实是在讥讽了,但程迪文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但你若坚守东平城,只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郑司楚已说不下去了。如果是旁人,他可以根本不去理睬,一句“是战是和,悉听君便”就打发了。可是在程迪文这个好友面前,怎么都说不出这一套官样文章。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这么说,那么陆将军究竟凭什么要我弃城南归?” “陆将军若能成功登上帝位,和谈便能成功。”程迪文的声音突然有一丝颤抖,“司楚,应急会中并不受陆将军控制,而应急会的意思是绝不妥协,要与你们死战到底。”他顿了顿,又说道:“陆将军也知道若是别人来说,你定然不屑一顿,所以让我充任密使。” 郑司楚仍然沉默着。他相信程迪文,虽然程迪文来后一直没有什么表露,但在他冷漠的外表背后,郑司楚仍然感受得到当初那份友情。他还记得那时大统制决定要对自己一家动手前夕,程迪文不顾一切前来报信的事了。就算他变得再多,程迪文依然是自己的朋友,是那个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想结束这场战争,我只有配合陆将军的计划,让他登上帝位了?迪文,你有没有想过,在帝制被推翻了二十多年前,又要出现‘帝君’之类的称谓,到底是不是一种倒退?” 程迪文也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我也不想多去想,有一点却比什么都重要,就是这场战争太没有意义了,应该尽快结束。司楚,你算过没有,这几年战事,已经死了多少人?单单士兵,死的就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劳力。失去了他们,那些本应过得很安稳的家庭一下残破了。也许陆将军所为是在开倒车,但现在这种情形,也唯有他和你能有这个能力结束战争了。司楚,只有你和他。” 郑司楚苦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虽然我已是南方军的元帅,但南方有个长老会,和你们那应急会差不多。” 程迪文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可以即帝位,这样这个长老会便不能对你颐指气使了。司楚,陆将军说,你若成为帝君,定然会英明无比,比他更英明……” 郑司楚的脸已有点变了,喝道:“迪文,住口!”他和程迪文交情非同一般,从未这般跟他说过,程迪文见郑司楚的神情已很不一样,只道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低声道:“司楚,我并不是开玩笑的。陆将军能称帝,你也能。陆将军给我的底线,是和你划江而治,称南北两朝。” 程迪文把底细都和盘托出,郑司楚心头也是一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迪文,也许我称帝会是个明主,但我不敢保证我的继任者都会是英明之人。当初在军校,老师就给我过一本兵法书,那上面便说过共和制与帝制的优劣。共和制下,会扯皮,会人浮于事,会言不由衷,但有一点却是帝制无法比拟的,就是人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便如一辆大车,帝制之下,驾车人若要向深渊驶去,车上人唯有陪葬,但共和制下,却可以随时修正路线,保证驶上的是一条康庄大道。我身为共和军人,就绝不能借军队来牟取私利。” “然而,南武大统制驶的也是康庄大道么?不正是他引起了南北分裂,交兵至今?” 郑司楚看着程迪文,沉声道:“南武大统制正是背弃了共和的真谛,所以才会引起南北交兵。迪文,这一场战争确实没有意义,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不要再流血,但更希望已经流了的血不要白流。陆将军要怎么做,我是无能为力,但我绝不会在南方复辟帝制。” 程迪文听他说得决绝,又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司楚,你可知道,陆将军要你即帝位,其实也是为自己考虑?” “我自然明白。他要当帝君,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如果南方仍是共和制,这批忠于共和制的人很可能就来投奔我方,对陆将军的称帝自是大大不利,所以他宁愿划江而治也希望我能称帝。” 这一点程迪文花了好一阵才想明白,听郑司楚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他干笑了笑道:“是,你也用不着我来提醒你。司楚,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肯即帝位,陆将军就只有与你以刀兵见个胜负了。” 郑司楚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叹道:“迪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随毕将军远征朗月么?” 远征朗月,是郑司楚与程迪文两人第一次参加实战,也是郑司楚成名之役。程迪文还记得在那一战中,郑司楚弄断了自己的无影刀,而他的白木枪也折断了,第一匹飞羽亦被斩断了两条腿,可谓损失惨重。那一役也让两个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程迪文低声道:“自然记得。那个陈星楚,死得好可惜。” “战争总是如此,任你是谁,死了就死了,比一块石子丢进水里还不如。我已经看过太多的人死去了,实在不想再看到有谁死去。所以,”郑司楚说到这儿,声音也放低了些,“陆将军的好意我也知道了,南北朝可以,我也可以向陆将军投降,但唯有一点,南方的共和旗帜不能倒。” 郑司楚的声音如此坚决,程迪文心里也觉一寒。陆明夷的底线就是南方不能保留共和制,因为陆明夷已经有了称帝之心,不能让南方有口实,所以他宁可退让一步,同意南北朝对等。可是郑司楚却是宁可投降,也要保留共和的旗帜。他想了想道:“司楚,你这样的条件,只怕陆将军不会同意。你想过没有?如果你领衔投降,会被北方当成战犯,而南方也会把你看成是出卖本方的罪人。”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我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他顿了顿,又道:“迪文,陆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了,他开出的条件我也明白。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也有我的条件。我的底线便是不能让共和的火种熄灭,然后再和谈。” 程迪文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司楚,你这样做,可能会把和谈的唯一可能也扑灭了。” “我不希望再死人。但有些事,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愿意。” 程迪文也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郑司楚,知道郑司楚性情随和,但也比谁都坚定。想了想,他点了点头道:“是,不这样也就不是你了。司楚,我这就回去,把你的回答带给陆将军,我也会尽力为你解释,希望能够达成共识。” 郑司楚见他就这要走,忙道:“还不成吧,这只是我的意思,但最后定夺的是长老会。我马上就把这事用羽书发回去。” 程迪文怔了怔,问道:“你已是南方的主帅,难道还不能拍板?” “军人不得干政。我只能提议。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两三天里一准能有回音。” 程迪文沉吟了一下,叹道:“你和陆明夷终究不一样。只是这样一来,又要拖个几天。夜长梦多,这几天里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变数。你不能先定下来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当初程迪文刚入伍,程敬唐就告诫他有什么事多听郑司楚的,因此程迪文对郑司楚也有点迷信,加上陆明夷派他前来游说郑司楚,在程迪文心目中,便觉得手握兵权的郑司楚同样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郑司楚显然和陆明夷的想法显然大相径庭,尽管眼下南安城陷落,申士图去世,这两件事让长老会乱成一片,谁都失去了信心,郑司楚要做什么肯定不会有人反对,但他仍然不会违背共和的信念。程迪文半晌无语,好一阵才道:“司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没怎么变。” “没变好吧。”郑司楚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沮丧,只是低低道:“尽管陆将军的做法我根本不能认同,但目前看来,也许他这么做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迪文,无论如何,就请你稍候几日。” 程迪文已站了起来,忽道:“对了,司楚,你想必还不知道吧?刺杀南武大统制的,就是你的老师楚先生。”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个霹雳,郑司楚眼前都是一黑,惊道:“真的?” “父亲先前和我说过,确实是他。楚先生也真个坚忍,竟然投身在狄复组中,把相貌和声音都改了。”程迪文说着,见郑司楚的神情大是异样,心想他听到陆明夷要复辟帝制都很镇定,没想到听得老师去世便如此失态,便安慰道:“恩恩怨怨,总是难解难分。司楚,这一切都过去了。” 郑司楚木然点了点头:“过去了。”他一家逃出雾云城后,因为老师不愿来五羊城,就此分手,再无消息。刺杀大统制这事他当然知道,但具体情形一直不清楚,今日才知是老师做的。老师总是对自己说枪术至道便是一个“仁”字,但他最终还是以一个刺客了结了一生。人的一切,终究如此矛盾。 让亲兵带程迪文去歇息,郑司楚仍然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内室里,宣鸣雷却已直冲出来。他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当听得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宣鸣雷险些就要叫出声来。等程迪文一走,他再忍不住了。一到外面,见郑司楚坐在案前,一副嗒然若丧的样子,他不知郑司楚和老师的感情,只道他还在震惊陆明夷要称帝之事,凑到郑司楚跟前道:“郑兄,那陆明夷真要称帝?” 郑司楚听得他的声音,才如死尸还魂,抬起头道:“宣兄,你都听到了?” “当然听到了,真而切真。郑兄,这家伙……这家伙也太胆大包天了!不过倒也说明他确有和谈的诚意。” 郑司楚道:“是么?何以见得?” “你想想,现在南北双方都宣称自己是共和制,又全都认为自己是正统,这样反倒搞僵了,谁也不服谁。陆明夷真的复辟了帝制,他倒是可以容忍再造共和联盟的存在。当初帝国的时候,五羊城就是半独立的。” 宣鸣雷是狄复组的重要人物,从小就把“复国”之类的话灌了满耳。狄人复国,当然还是狄王,这将来的狄王还很有可能就是他,因此他对陆明夷称帝这个事倒并不觉得不行,只是觉得意外。在前朝时,五羊城有很大的独立性,承认帝君的统治,每年交纳赋税,其他便与自成一国没什么不同,陆明夷如果称帝成功,无非是照方抓药,恢复曾经的状态。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也对。而且他让迪文来充任密使,为的就是取信于我。” “是啊。郑兄……”说到这儿,宣鸣雷有点欲言又止,郑司楚道:“宣兄,你是怎么想的?” 宣鸣雷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我对傅驴子还是有点不服,不过算起来,我也真没有斗败他的本事。趁着现在手头还有实力,这样有条件投降尚能保存最后的尊严,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何况,”说到这儿,雷鸣雷眼里忽然又精光四射,微笑道:“姓陆的称帝,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北军上下大乱,很有可能找到机会反攻。答应他,可进可退,左右逢源,的是高招。” “反攻?” 宣鸣雷点了点头:“不错。他要称帝,不可能人人赞同,北军中肯定也会有反对他的,甚至很有可能会有成建制的部队倒向我们。他称帝后虽然能用分地之法来征兵,可一时间哪里征得过来?就算将计就计,趁这时候集中力量北上,战事又将大有可为。” 郑司楚突然打了个寒战。宣鸣雷说的可能性确实也存在,然而以陆明夷这人的以往作风来看,他肯定会做好万全之策,宣鸣雷猜测的成建制部队倒向南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就算发起攻击,南北之间的战事又将绵延不绝,不知伊于胡底。他叹道:“虽说兵不厌诈,但你想过没有,你有十成把握消灭北军,结束战争么?” 这句话把宣鸣雷也噎住了。他想了想,叹道:“除非,能有一个军区再倒向南方。” 现在北方还有三个军区,南方只剩一个。这三个军区里,戴诚孝带着半个军区已占据了南安城。如果宣鸣雷估计的最有利情况发生,顶多也就是戴诚孝这一军倒向南方——虽然这可能性也太小了。即使南安城复归南军,南北双方的实力也只能说勉强持平。诚如程迪文所说,陆明夷称帝后,会以分地来招募兵源,这种诱惑力远非南方的赋税改革能比。加上北军的地盘、实力都远过于南军,用不了多久,仍会是眼下这种悬殊的实力对比。而那时,南军仅存的一点底牌也用光了,陆明夷根基稳固,再不用顾忌什么。 听得郑司楚这样说,宣鸣雷的兴头一下也打消了大半。他呆了半晌,叹道:“难道,只有任由这小子复辟帝制了?” 郑司楚也长叹一声:“民性至愚。唉,黎殿元这句话,那时我听得很不入耳,可偏偏就是如此。虽然共和已经快三十年了,可依旧民智未开,所以才会让陆明夷得逞。” 虽然宣鸣雷对黎殿元一直毫无好感,但也实在没办法反驳。陆明夷要称帝,无疑是开倒车,可如果受百姓拥戴的话,又该怎么说?共和制本来就是把“以民为本”作为信念的,以往也一直把民心两字挂在嘴边。当初得国,靠的正是民心,万万料不到民心也会有转折。宣鸣雷道:“那你是准备听从了?” “我也一直想不好。宣兄,只是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最后一个平息干戈的机会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是啊,若是陆小子坐稳了帝君的位置,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可是你就不怕他出尔反尔?” 郑司楚道:“依前朝故事,五羊城半独立,向北朝交纳赋税,比直接收为行省更为有利。陆明夷不是等闲之辈,他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何况出尔反尔,对他的统治也毫无益处,他要分地召兵,本来就是要取信于民。唉,说到底,仍是民智未开,总要受人摆布。怪不得我读书,曾见有人说对民众,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宣鸣雷道:“其实我叔叔也常说这类话。唉,老百姓,只求安稳,管你是什么。” 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席,是仅次于大师公的二号人物。狄复组当初宣扬狄人复国,结果狄人自己也大多不以为然,说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复什么国。在屈木出看来,自然也是“怒其不争”了。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更觉绝望,叹道:“是么?对了,你叔叔现在有消息么?” “一直没有。大师公这条秘计被破了后,狄复组肯定处境更加艰难。当初我就不赞同这么干,真不知大师公是怎么想的。” 狄复组连番大动作,刺杀南武,挑起民变,假冒冯德清,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引火烧身,郑司楚也当真猜不透大师公的深意,但狄复组也确实减轻了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量负担,他们才能撑到现在。他也不好去附和宣鸣雷,扯开话头道:“一点消息也没有么?” “没有,连泰不华都好久没来了。而且,狄复组的活动一下少了许多吧?” 前一阵狄复组极其活跃,北方各省民变基本都是狄复组在挑起,但这一阵却一下销声匿迹,毫无声响,连例行会来与宣鸣雷联系的泰不华都许久不见。很有可能,狄复组用尽了力量,已是凶多吉少了。郑司楚道:“是啊,据四三锦鳞的消息,北方诸省的民变已渐渐平息了,民心思安。倒是……”说到这儿,他也皱了皱眉,小声道:“倒是南宁省,前些日子闹了一场民变。听后方的消息,广阳也有点不稳。” 闽榕被戴诚孝控制了后,再造共和后方的地盘也就是广阳和南宁两省。南宁向来贫困残破,平时都要靠广阳接济。战争却持续了那么多年,广阳虽是产粮大省,也渐不敷使用,能接济南宁的越来越少。至今还在再造共和一方不离不弃的南宁太守梁邦彦看来撑不了多久了。更令人担心的是闽榕被夺后,连大本营广阳省也有民变的迹像。南军不比北军,有一个稳固和广大的后方,广阳一起民变,外面的军队尽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消息尚被隐瞒着,宣鸣雷也不知道,郑司楚自己亦是从后方的四三锦鳞那里得到的消息。宣鸣雷听得这事,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真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也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了。” 也确,这确是最后一个握手言和的机会。陆明夷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果不是权宜之计,他也不会与南军和谈的。宣鸣雷方才还有点跃跃欲试,此时被郑司楚一分析,已是雄心顿消,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他突然又笑了笑道:“黎殿元这家伙眼高手低,野心也不比姓陆的小,可是他总算爬到了最高位,却是要以一个亡国之君留名。” 共和制当然并没有“君”的说法,意思倒也一样。郑司楚道:“只要共和的旗帜能打下去,终是火种不灭,将来总有一天还有机会的。” 因为此事要严守机密,所以他只召集了谈晚同、崔王祥和叶子莱前来商议。这几人是前线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听得陆明夷竟有此意,诸将都大为吃惊,但听郑司楚说这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和谈的机会,他们却也同意。战争打到现在这份上,虽然与傅雁书这一仗平分秋色,没决出胜负,但谁都明白南方是挺不住了,尤其后方也开始有小股民变。与其最后一败涂地,生灵涂炭,共和大旗被委于泥涂,还不如保留最后的尊严,向北军投降。只是身为军人,降伏于敌军实是奇耻大辱,好在陆明夷答应的是和谈,那么就是有投降其实而无投降其名,总算还保存一点面子。 诸将商议完了,谈晚同道:“郑帅,吾等同意此议。” 听他们都同意,郑司楚也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诸将中有宁死不屈者,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非要和北军拼到底。好在即使是崔王祥和叶子莱这样的猛将,也是识大体之人。他站起来向诸将深施一礼道:“郑某多谢诸兄。不过,此事还是由我一人来担当吧,若此事能成,我将引咎辞职,从此退伍。” 谈晚同见他要独力承担这个骂名,惊道:“郑帅你……” 郑司楚道:“我意已决。做这件事,虽然有利于天下苍生,却已有玷军人的名声。国人要骂,就骂我一个好了,我便偷个懒,守护共和火种,便有劳诸兄了。” 叶子莱站了起来,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郑帅,诚为勇者,叶子莱过去多有冒犯,还向郑帅请罪。”因为郑司楚后来居上,超越了他们五羊城七天将,他一向对郑司楚有点不服气。后来渐渐服膺了郑司楚的能力,终还有点疙瘩,直到这时才真正释然。 郑司楚道:“叶兄不必太客气。既然大家已有共识,那我即刻向长老会发羽书,请求批复。只是军情万变,诸位还须枕戈待旦,不可因此大意。” 发了羽书,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战争到了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束的希望。只是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说是为了再造共和,结果最有可能是偏安一隅。想起来,就算大统制背弃共和的信念,总比陆明夷称帝的结果强吧?难道申士图举旗是彻头彻尾错了? 二十八岁的郑司楚,十八岁从军,行伍之中已历十年。除了当中被短暂开除出伍一段时间,其余的日子全是在军队里渡过的。但他从来不曾和现在一样迷惘过。 回到住处,天也已黑了。开门进去,里面傅雁容听得了声音,迎了出来道:“司楚,你回来了,你试试这衣服。” 傅雁容手上还拿着件战袍,一直在补。因为觉得相聚的时刻只怕过一日少一日,所以她一直留在了东平城里。军中也没有什么消遣的,一个人弹琵琶实在无味,有空便做做女红。傅雁容原本并不擅女红,第一次给郑司楚补衣服,补丁还补得歪歪扭扭,针脚乱七八糟。只是现在却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横竖无事,郑司楚的衣服也没有那么多破洞,她索性就把旧战袍缝补裁剪,很旧的便两件拼一件,做出一件新的来。郑司楚接过战袍试了试,见很是合身,缝合的也整整齐齐,微笑着搂了搂傅雁容的腰,柔声道:“阿容,你真是个好妻子。” 傅雁容淡淡一笑,说道:“行了,别跟那申公北一样拍马。来,吃粥吧。” 傅雁容现在的厨艺也大为见长。天热,郑司楚总想吃点稀粥,她在家便变着花样熬粥,五羊城风味的,东平城风味的,雾云城风味的,甚至句罗风味的石锅海鲜粥都有。一开始郑司楚喝她煮的粥还是为了玉人在侧,软语温存,硬着头皮吃,现在却已是食髓知味,无此不欢了。见她端出来的是一碗绿色的火粥,桌上还有两碟小菜,一碟自是她自己最爱吃的鸭肫肝,另一碟是腌莴苣笋饼。将腌好的莴苣切成长条,然后盘成圆饼,中间还塞了一团金黄色的糖腌桂花,看去绿意莹莹,让人胃口大开。他夹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只觉咸中带甜,清脆鲜美,赞道:“好吃。阿容,你还会做这个?” 傅雁容道:“嗯,是妈教我的。我见市上有糖桂花卖了,就买了点来做。” 糖桂花是之江一带的特带。每年八九月桂花开后,市民打下桂花来洗净,用糖腌制入肴。傅雁容跟着父母到处跑,不过在东平城住得最久。可娜夫人这些年都退居邓沧澜背后,没什么事可做,就常这些腌菜,傅雁容从小也学会了。她见郑司楚吃得很香,但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忧虑,问道:“司楚,你好像有心事。担心什么?” 郑司楚放下筷子,低声道:“是么?我还是不太沉得住气。” 他将程迪文来的事向傅雁容约略说了,傅雁容听得陆明夷竟然想要称帝,眉头也不由皱了皱。待听得郑司楚说他向程迪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忍不住道:“司楚,你答应他了?” 郑司楚叹道:“势已至此,已别无他法。阿容,虽然陆明夷要称帝让人难以接受,但信念终是信念。如果为了一个信念不惜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那再好的信念我想也是不值得的。” “我不是说他称帝会怎么样,是问你,你答应下他来,万一长老会通不过呢?” 郑司楚一怔。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已是山穷水尽,好不容易绝处逢生,长老会也是人,何况申士图已经去世,本来都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怎么还会通不过这一条生路?他道:“通不过?不会吧?” “现在长老会主事的是那个黎殿元吧?我也曾见过他。这个人,”傅雁容说到这儿,又皱了皱眉,“他的举止很像妈说的大统制的作风。” 黎殿元像大统制?郑司楚却从没想过。他道:“何以见得?” “那时我和芷馨姐姐一块儿去五羊城,他也随行,他一路上也从不游山玩水,每天都在车里看卷宗办事。有一次,我听得他在斥责一个工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起才知道,原来那工友看到他坐的马车车门有点紧,开关时有响动,就上了些油。” 郑司楚更莫名其妙,问道:“这事难道办错了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他有个怪癖,办公的时候,房门的门轴也故意要洒些粉,这样开关时会发出声音。我就想起妈跟我说过,大统制在的时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脾气。那时我问妈大统制为什么非要让门有响动,妈说,大统制不相信人,所以如此。我没想到这个黎殿元的这点脾气竟然和大统制一模一样,如果别的也一样的话,他很可能宁死也不答应和谈。” 郑司楚的心里多了一分沉重。他想了想,说道:“就算脾气有点像,总不会完全一样吧。” “妈说,大统制的才能远在她之上,也有无比坚定的信念,但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谁都不信,所以她后来一直不抛头露面。”傅雁容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妈那时老说希望我能成为女流政客,可我真不想做政客。看着你们勾心斗角的样子,更不想了。” 郑司楚叫屈道:“我哪里勾心斗角了?” “还说没有?那回你送我回去,和哥哥两人人乌眼鸡似的,你瞪我我瞪你,都是一副吃了对方的样子。唉。” 傅雁容的眼里又有了一丝泪光,定是想到上回的事了。郑司楚心中一软,揽住她的肩道:“阿容,是,所以我宁可再不当兵,也不能错过这个结束战争的机会了。” 傅雁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在郑司楚怀里微微颤抖。她拉着郑司楚的手,闭上了眼,喃喃道:“司楚,我越来越怕,怕你一走就回不来了。如果再看不到你,那我也不要活了,跟着你去。” 郑司楚心中更觉一痛,更多的却是甜蜜,心想我失去了那么多,但上天待我终是不薄,给了我阿容。有了她,一切失去都有了补偿,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次和谈成功。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他想着。 在郑司楚小夫妻两说起可娜夫人的时候,雾云城里,可娜夫人宅中也迎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便是新近被称为“国士”的陆明夷。 冯德清大统制遭暗杀,而匪人居然冒充大统制颁发命令。若非陆明夷及时揭破,当真不堪设想。雾云城里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只觉没有陆明夷,天地大概都不存在了。南武大统制在日,被人视若神明,所以当冯德清接任时,人们也顺理成章地把冯德清看成了神明。只是冯德清没来及展示他的英明伟大就出了这样一件事,自然而然,陆明夷就成了雾云城民众心目中大统制的化身,而且这个名声还越传越远,渐渐传到了周边诸省,甚至已出现了“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的谣言。 这些谣言,自然是眼前这个年轻将领造出来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可娜夫人甚至有种南武与丈夫两人合二为一的错觉。人世如海,代代都有英雄出现,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代英雄中的翘楚吧。可娜夫人看到陆明夷,半晌才道:“陆将军,小妇人已是一介平民,无权置喙国事,还望陆将军好自为之。” 陆明夷坐在可娜夫人的对面,神色很是恭敬。听可娜夫人这样说,他站起来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邓夫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小将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国体虽变,‘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之旨,终不会变。” 可娜夫人虽然是邓元帅未亡人,居处只是个小小的院落,但清雅朴素,很是不俗。陆明夷此时穿着一身便装,但神色中已隐隐带着一种威严。那已不是为将之威,而是君临天下的威严。看着陆明夷告辞后走了出去,可娜夫人眼里终于落下了两行泪水。 沧澜,他果然还是飞翔起来了。她想着。当初在万里云叛乱时她就跟丈夫说过,陆明夷这人心志极高,譬如饥鹰饿虎,用得好无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那时她觉得既有大统制,也有丈夫和胡继棠这些现役宿将在,都能牢笼住陆明夷。然而天意难料,仅仅这几年,大统制、胡继棠和丈夫这几个能牢笼陆明夷的人都不在了,而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都是自以为聪明,反而被陆明夷牢笼,现在再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共和,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么?只是,可娜夫人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忧虑。方才那一席话,陆明夷虽然大多是在为自己脸上贴金,把他想复辟帝制说成是不得不然的下策,但他说会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仍然坚持下去。这样想来,就算他复辟了帝制,这帝制岂非就是昔年曾经设想过的立宪么? 可娜夫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前朝安乐王府中当女西席时的认识的那个少女了。那是安乐王的郡主,当时年纪不大,却有着远过于年龄的聪慧,她就设想过立宪制,并且差一点就成为现实。郡主的聪慧得让可娜夫人都有些害怕,所以她才会那么热衷于能把同样聪慧的傅雁容培养成女流政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丈夫去世了,女儿嫁到了南方,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雾云城,陆前夷今天突然造访还让她有些吃惊。不过,只不过一转眼,可娜夫人就明白了陆明夷的用意。自己作为南武大统制之妹,三帅邓沧澜之妻,也是当初覆灭帝国的关键人物,在陆明夷心目中定然是个极具威胁力的人。如果自己不答应陆明夷的请求,他会怎么做?以陆明夷的手段,猜也猜得出来。现在自己这种默许的态度,陆明夷也终将放心吧?可娜夫人陷入了沉思。 当可娜夫人正在沉思的时候,陆明夷已经走出门外。冲锋弓队队长秦纪亭带着几个士兵一直等在外面,见陆明夷出来,秦纪亭牵着陆明夷的马过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从他手上接过马缰,却见秦纪亭的手有点发抖。他道:“纪亭,怎么了?” 秦纪亭抹了一下额头,小声道:“陆将军,可娜夫人……她是大统制的妹妹啊!” 可娜夫人很少出头露面,在共和国名声并不算大,但谁都知道她是南武大统制之妹。南武大统制虽然已经身故,但在秦纪亭这样的小军官眼里,仍然恍若天人,连可娜夫人也非同小可。陆明夷道:“是啊。” 在陆明夷心目中,南武大统制也不过是个值得佩服的人罢了。只是看到秦纪亭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陆明夷心里更增了一些信心。连秦纪亭也如此,平常百姓可想而知。对那些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帝君还是大统制,在乎的是这个人能不能让他们顶礼膜拜。那么,只要能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就能够决定一切。 仅此而已。 陆明夷突然想笑。这段日子,在前线苦战的傅雁书因为未能取胜,名声渐落,而他虽然没有站在最前面,但利用了那个子先生积蓄的力量,陆明夷的名字却几乎成为救世主的代名词。陆明夷从未想到,原来民心竟是如此容易操纵。既然那么容易,就不要再客气了,把这世界握在手中吧。 在陆明夷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方若水走出了魏仁图府中,心情却是沉重无比。 虽然和魏仁图同是共和开国八将帅仅存的两个了,也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但方若水一直不似魏仁图那样高调,因此也一直有点置身事外。即使那个假冯德清将他也关入天牢,方若水也并不惊慌。 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当初对功名的热衷之心早就淡了,他的愿望只剩下天下能够太平。当陆明夷揭破了这件惊天之事,方若水居然还有点惶恐不安,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又要有一阵子混乱了。可是,与他预料的不太一样,虽然也乱了一下,但混乱马上平息了,他以上将军身份前去视察中央军区和卫戍,军中也居然出奇的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实在有点异样,因为在军中竟然到处开始流传着“唯有陆明夷才能平息烽火”的话。“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这段莫名其妙的谣曲居然在军人中也在流传,有人说那是从某个隐居的高士口中传出来的,而那高士得之于天启。方若水从来不相信鬼神,知道那些谶言无非是别有用心之人造出来的。而雾云城里别样的平静,以及陆明夷几乎要成为南武第二的态势,也让他感觉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今天,当得到傅雁书出战不利,未能取胜,倒是戴诚孝夺取了南安城的消息,方若水再忍不住了,去向魏仁图商议。魏仁图这时也不再瞒他了,向他说了陆明夷的计划。 为了从根本上平息诸省不断的民变,也为了取得对南方的决定性胜利,现在必须采取分地之策。但共和国成立时,曾经采取过一次分地,已无法取信民众,因此唯有恢复帝制。这是不得已的举措,而且这帝制不同于前朝帝制,其实仍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共和制,所以仍是一以贯之,未改国体。魏仁图的这些话让方若水听得心冷如冰,他没想到这个离开军队已经快二十年的老友到了晚年竟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了。他想问问魏仁图,共和的真谛是共济和衷,那么恢复了帝制,一旦决策出现偏差,那还有谁来纠正?只是看着魏仁图神采飞扬的样子,方若水也知道这些话终究没有用了。他实在想不到老师的这个遗腹子会有如此的能力,而且他也相信陆明夷即使恢复了帝制也一定是位英明的帝君。可是,陆明夷会有子孙,他的子孙还能保证代代都英明么?只消出现一个昏庸残暴的帝君,以往取得的一切都将垮掉,天下又将分崩离析,烽烟四起。这样看来,恢复帝制实是饮鸩止渴,得不偿失。而且,真的恢复了帝制,昌都军和中央军区也许能控制住,可是前线的傅雁书与戴诚孝两军团呢?万一这两个军团有变,北方马上陷入无休止的内乱去了。可是,方若水也知道,陆明夷既然敢这么干,肯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自己的担忧最终只会被证明是多虑。 这个时代,终于过去了,又是一个新时代来了啊。方若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意垂垂。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一首战歌:“豪情冲宵上。登高望。江山万里何苍莽。好男儿,岂惧青山葬。”此刻的方若水,心底是如此茫然,仿佛暗夜行路,却突然发现周围如此陌生,自己竟然处在一个完全生疏的地方。 第二十章 天翻地覆 九月十日,郑司楚接待程迪文的,数天前,傅雁书也在东阳城接待了应急会派遣来的特使。这特使比程迪文要早几天,传达应急会对傅雁书的处分令。上月二十八日傅雁书就接到了通知,这次乃是正式令。因为早有预料,傅雁书倒是很坦然。 和通知一样,傅雁书被革去代理兵部司长之职,并因为傅雁书未执行上次应急会的取消进攻命令,以“妄自出兵”为名,罚俸三月。傅雁书性情向来恬淡,罚俸这种处分对他来说更是无关痛痒,而正式处分令还有最为严厉的一条,就是夺去了傅雁书的自主权。南武大统制末期,也因为发现军情万变,在雾云城遥控指挥,前线将领事事请示有极大的缺陷,所以给了前线将领一个应急自主权。不过傅雁书上回发兵是主动出击,不能按这一条论处,所以应急会将他的应急自主权也收回了,并且要求傅雁书即刻回雾云城听候应急会处置。 傅雁书接到了命令,马上把中军许靖持与副将蔡意慈叫来,交待了诸项事宜。上一次总攻,东平水军未能取胜,连之江号也被击毁,好在并没有失败,所以水军损失不大。现在南安被戴诚孝攻下,按理事不宜迟,马上再次发起总攻,南军便指日可破,但从岳父信中得知了现在后方的困境,傅雁书已不再似先前那样锐意进取了。一时的胜负,不能说明什么,百战百胜的同时,可能也在耗尽自己的实力,结果最终一败涂地。现在虽然表面上北军占据了全面上风,但北方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南北双方其实已经并不是在战场上决一胜负了,而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 他把各项要事跟许蔡两将说明了,便赶往北门准备出发。许靖持与蔡意慈两人送他出了北门,许靖持因为本是邓沧澜的副将,年纪也要比傅雁书大不少,蔡意慈倒和他差不多,说得更多一些。待走到北门,傅雁书道:“许中军,蔡将军,你们回去吧。军中事事小心,现在南军虽然出击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可不防。” 蔡意慈见他意兴索然,忍不住小声道:“傅将军,你真要回去么?那应急会明摆着要对你不利啊。” 傅雁书苦笑了笑,看向北方的天空。已是初秋,但现在却是个阴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他道:“蔡将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既然做下此事,自然要承担责任。” “可是,傅将军,这事你并没有错……” 傅雁书打断了他道:“不用说了。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蔡将军,这一场战争已经拖得太久了,现在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候。我未能结束它,那也是天意如此,就让陆将军去终结它吧。” 他向许靖持和蔡意慈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兵打马出了北门。傅雁书的智谋远远在蔡意慈之上。蔡意慈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陆明夷的真意,只道陆明夷有可能是嫉妒傅雁书,想要借刀杀人,傅雁书却看得很清楚。他想要用武力来结束战争,然而终究失败了。如果陆明夷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以陆明夷的能力,肯定会用尽最后的力量趁机向南军发起进攻。虽然会使得南北双方两败俱伤,但战争也可以结束。然而陆明夷没有这样做,甚至,他在竭力保持着平静,所以陆明夷真正的意思,应该与郑司楚一样,有和谈之意。 战争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就让和平去解决吧。只是,现在的应急会真的有意和谈么?傅雁书看着天空。初秋的天,快要下雨了,阴沉得摇摇欲坠。傅雁书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所以即使妹妹嫁给了郑司楚,他仍然会对郑司楚痛下杀手。然而他有足够的心胸去容纳一切,既然事实证明了武力不能让南方屈服,那么让陆明夷用和谈去解决问题应该更好一点。 阿容,郑兄,我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啊。他看着天空,天空里,一行早雁正列成一个“人”字飞过。这些飞鸟,全然不顾正在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南北双方,年年都这样,秋天飞向南方,春来又北归。 傅雁书是九月四日出发的,因为是轻身出发,走得很快,十一日就抵达了雾云城。一到雾云城,便看到城门口通行无阻的人流。仅仅一个月天刚发生过如此大的一件事,但雾云城似乎已全然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切都如此平静。 陆明夷这人确是不凡。傅雁书想着。这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就听得当地民众在说着新近的事。冯德清被假冒一事并不是秘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点就与以前大不一样,那时出了什么大事,都要藏着掖着好几个月才公开。现在这么快就公开了,并且并没有引起大的骚乱,不得不说应急会比以往的大统制更有实效。 如果是我的话,我能做到么?傅雁书不由扪心自问,但马上就有点沮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人各有长,他长于军事,对政事却十足是外行。而且,傅雁书也知道自己有点独断之病。作为军人,决断是一个长处,一个将领不能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但作为政客,太过决断却不是件好事,因为马上会走入独断。傅雁书很有自知之明,因为自己没有政才,所以从未想过由军转政的事,他没想到陆明夷居估除了将才以外,也有着一等一的政才。 有些人,真的是无所不通的天才啊。傅雁书想着。 然而,与傅雁书预想的稍有不同,接待傅雁书的是应急会。应急会把傅雁书安排在当初的大统制府,每天都有人来询问。问的内容无所不包,什么时候接到命令,接到命令后为何仍要出击,出击时布置如何,南军如何应对,之江号与天市号又如何同归于尽。问得多,傅雁书答得也仔细,问话那人一边笔录,一天下来手已酸痛不堪。 两天时间都是如此。终于,第二天,当问话结束后,傅雁书有点忍不住了,问道:“请问,究竟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一怔,反问道:“傅将军,对您的处置不是早就下来了?” 傅雁书也是一怔,问道:“那为何又要来询问?” “这是……”说到这儿,那人却又闭口不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傅雁书却已一清二楚,微微一笑道:“是陆明夷将军的意思,是么?”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却听门外有人道:“傅将军真是快人快语。”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正是陆明夷。那个问话的见陆明夷走了进来,行了一礼,还没说话,陆明夷道:“请回吧,我要与傅将军私下深谈一番。” 陆明夷分明连应急会成员都不是,傅雁书见那人对陆明夷极是恭敬。待那人出了门,傅雁书道:“陆将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将我叫回雾云城,无非两点理由。” 陆明夷道:“其实有三个。不过还请傅将军告我,是哪两点?” “第一,便是夺去我的兵权,以防我掣肘。” 陆明夷见他说得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由心折,心想此人果然是邓帅高徒,也是和我齐名之人。当初陆明夷与傅雁书和霍振武三个人齐名,都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年轻将领,但陆明夷对霍振武和傅雁书并没有多少交往,直到现在才算面对面地深谈。才说了一两句,陆明夷便有种醍醐灌顶的畅意,因为傅雁书的眼光与心思完全可以与自己匹敌,和这样的人话根本不用多说便能会意。他点了点头道:“不错,第二点呢?” 傅雁书见他坦然承认要夺自己兵权,也不由佩服,心想无论如何,此人绝非小人。他道:“第二点,陆将军既然要向我询问得如此详细,自然是想知道南方的真正实力。” 陆明夷笑了笑道:“这一点似乎空泛了。” “询问实力无非两点,一是用武力进攻,二是和谈时摸清对方底线。陆将军,你既然要夺我兵权,我想多半不会重蹈覆辙,因此陆将军有八成是准备与南方和谈。” 陆明夷眼里闪烁了一下,看了看傅雁书道:“果然。傅将军若看不到这一点,便是名过其实了。” 傅雁书皱了皱眉。他越来越佩服陆明夷,却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人。陆明夷处心积虑,其实首先要对付便是自己。也许陆明夷的能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两人却是彻底的不同。傅雁书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陆明夷却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才会有意错失了这个用武力结束南北之战的机会,同时又把傅雁书从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他也看了看陆明夷,沉声道:“陆将军,现在已是你的天下了,还要问我这么多做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忽然问道:“傅将军,以你之见,大统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雁书知道他说的大统制自非冯德清。冯德清这个大统制,大概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了。这个问题却有点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才说道:“治乱两途,皆此一人。”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有如神圣,即使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人们还是这么想。傅雁书对大统制也一直极为崇敬,但自从师尊死后,他却有点异样的看法了。师母与大统制是兄妹,但师母很少说起大统制,偶有说到,多的甚至是惧意。想起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大统制一意孤行引起的。想来,大统制既有治世之才,也是乱世之由。 听得傅雁书这般说,陆明夷笑了笑道:“果然。傅将军,那你定然以为要由乱入治者,非大统制现在这样的人物不可担当。但今日若大统制复生,尚有可为否?” 傅雁书心里动了一下。陆明夷这话自是话中有话,他难道是以大统制自诩么?他道:“大统制不啻天人,今日若能复生……”说到这儿,他却停住了。大统制复生又能如何?大统制在世的时候,南北双方一直在对峙,现在这副烂摊子实际上就是大统制留下的。他接道:“只不过乱像已成,就算大统制复生,亦非轻易可以平息的。” 陆明夷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光,突然问道:“若有人能平息天下大乱,傅将军以为如何?” 陆明夷的眼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焰,傅雁书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知道陆明夷是要对付自己,也成功将陆明夷逼了出来,但陆明夷的这番话却让他无从招架。他一直有一个用武力结束南北纷争的信念,可是显然,再打下去,即使能消灭南方,对北方来说忚是无法承受的。现在傅雁书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打,最终是两败俱伤,南北都成一片废墟,不打,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他颓然道:“不知陆将军有何高见?” 陆明夷暗暗笑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郑司楚,而是傅雁书。如果傅雁书不能归顺自己,那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废。 两人这一番密谈,足有大半个时辰。待陆明夷出来时,傅雁书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明夷描绘的这幅前景,傅雁书想都不曾想到。在他看来,现在虽然和谈为上,可是究竟和谈从何入手却想不出头绪。而陆明夷的计划,对他来说根本不曾有过心理准备,乍一听,他差点拍案而起,怒斥陆明夷狂悖。但这股怒火他还是压下去了,平下心来想想,陆明夷的这个计划,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了。 当下,北方面临的两大困境,一是如何平息渐趋汹涌的不满民意,二是如何着手与南方和谈。前者因为今年收成很差,百姓几乎看不到将来,又要面临着大批量的征粮,这种不满已是一触即发。戴诚孝军团意外地夺取了南安城,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否则为了向戴诚孝军团运粮,向来有粮仓之称的天水省都必定会爆发民变了。至于第二点,更是无从下手。两边都宣称自己才是共和正统,对峙时自然无所谓,如果和谈的话,当然要分出个甲乙来。可哪边一退让,一步让就得步步让,最终就只能自认是叛逆,这一点哪一边都不可能承认。因此这两点几乎无解,以傅雁书之能,也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有用武功来解决了。 然而,陆明夷说了另一条路。北方放弃共和制。这句话一说出来,傅雁书就差点要怒斥为胡言乱语,但陆明夷娓娓道来,北方放弃共和制后,一是分地召兵之议便名正言顺,不会被议府驳回了,而且民众有了自己的地,不满情绪便会散去。同时土地私有,又能重获民众的支持。同时,放弃了共和制,与南方的正统之争也就不复存在,和谈也就能顺利进行了,所以此事实属一举三得。虽然傅雁书觉得这种理由未免有点强词夺理,却又无法批驳。 恢复帝制,确实可以打破僵局。但打破僵局是不是非得放弃共和制?傅雁书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是,他知道,陆明夷所说的这条路,远比自己设想的武力解决可行。也许,也只能如此吧。 这一天,他才被允许去拜见可娜夫人。 坐在可娜夫人面前,行过了大礼,傅雁书久久不语。半晌,可娜夫人才打破了沉默:“雁书,是陆明夷将军把你召回来的吧?” 傅雁书抬起了头,有点吃惊:“师母,您怎么知道?” “他也来见过我。” “见过您?”傅雁书又吃了一惊,但马上释然。作为南武大统制的妹妹,邓帅的未亡人,陆明夷有这样的大志,定然想来谋求可娜夫人的支持。他道:“师母,真如他所说,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娜夫人苦笑了一下道:“当别的路都被堵死,只剩这一条路时,你说还能走哪条路?” 傅雁书又沉默了。好一阵,他低声道:“难道,他的能力就大到这等地步?” 可娜夫人道:“我也不曾料到。在这个人身上,我常常能看到大统制的影子。雁书,你觉得,你能够和他一样,以快刀乱麻之势排除异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独揽大权么?” 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不能。” “他掌握了大权,却保留了议府,而且议府也并非只是事事听命于他。这一点便让我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可能还不能超越大统制,但这份胸襟,却已远远超越了。” 是的。他比我要看得远。傅雁书有些沮丧地想着。他道:“那么,我也只有听命于他了?” 可娜夫人叹了口气:“雁书,你别看不起你自己。水上,你已是无下无双,比你师尊都强了,所以陆将军也会有求于你。一时的臣服,并不算什么,何况,”可娜夫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苍凉,“陆将军要搞的,其实正是立宪。” 傅雁书道:“立宪么?那其实也就是共和吧?” 他一直在心里纠缠着帝制与共和的区分,总觉复辟帝制乃是倒退。听师母这么说,其实陆明夷实行的是另一种样式的共和,那么也并非是倒退。仿佛解开了心头一个疙瘩,他一下轻松了许多。共和走到尽头了,连可娜夫人这个共和的缔造者,也对共和失去了信心。也许,被视若神明的大统制,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制者?这个疑问以前只在傅雁书心头隐隐出现过,现在却似一株越长越大的植物,再也绕不过去。一条路走到了绝处,也许是该试试另一条了。陆明夷所说的恢复帝制,却并不是照搬昔年的成例。也许,陆明夷真的能走出一条前人未能走通的路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可娜夫人心中想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一次失败的立宪尝试。 当时的立宪,正是可娜夫人的弟子郡主提出的设想。最终,当时的立宪失败了。但仿佛轮回,现在又将重现,并且会取代共和。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在注定一切吧这一天傅雁书辞别可娜夫人出来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一次,陆明夷大概就是为了收伏自己,才将自己调离了前线。也只有现在,陆明夷才不需防备自己了。傅雁书只觉自己仿佛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士兵,放下武器后,反倒一身轻松。但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正如师母所说,如果自己退伍了,那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了陆明夷,等如渎职。师母以陆明夷承诺不对南方斩尽杀绝,尤其赦免郑司楚等人为代价,换来了对陆明夷的支持,也许确是比自己更适合的结束战争之人。现在,自己仍然能够冷眼看着这个人,看看他到底会做得如何。 阿容,司楚兄,没想到转机却在于此。傅雁书苦笑了一下,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为一个军人,傅雁书只想过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为南方败将们请命。这也是共和制下唯一能够让南方众人不遭到秋后算帐的唯一办法,只是,这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切,实在有如一个玩笑,彻底战胜南方的机会虽然葬送在陆明夷身上,不希望两败俱伤的自己也失去了结束战争的契机,但赢得和平的机会也落在了恨郑司楚入骨的陆明夷身上。到了这时候,能够让南北两边达成共识,取得和平,也许真的只剩了恢复帝制一条路。 在傅雁书离开可娜夫人住处不久,陆明夷案头就已经接到了一份密报。 这是天星庄负责监视傅雁书的成员打上来的报告。傅雁书什么时候抵达可娜夫人宅第,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离开,上面都写得很详细。看完了这份报告,陆明夷才舒了口气。 恢复帝制的最大一个阻碍,终于跨过去了。他想着。和可娜夫人、傅雁书这些聪明人说话,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却也让人坦然,因为这些人能够很好地理解自己的心思,不需要多费唇舌。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傅雁书一定不肯认同自己,就要将他当场除去。除掉傅雁书这个帅才,陆明夷自己都觉得可惜,现在他能够臣服,可谓最好的结果。 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子先生给自己设想好的这幅蓝图,竟然如此顺利,让陆明夷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可是,越是如此,他也越不敢相信子先生了。这些怪物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是数量太少,这世界哪还会有宁日? 就等沈扬翼回来了。陆明夷坐在灯前,默默地想着。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陆明夷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时候,东平城里却发生了一场异变。 那是九月十一日,傅雁书抵达雾云城的那一天。虽然傅雁书的行踪也是机密,但郑司楚还是从潜伏在东阳城的四三锦鳞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主将离开前线,定是北军有变!郑司楚几乎立刻就下了这个判断。按理,傅雁书离开前线,是南军发起发反攻的最好时机。可是思前想后,郑司楚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程迪文也还在东平城,和谈已经开始,不能再为一点小利破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当他下定了这个决心,一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说长老会已抵达东平城。 这是个意外的消息。上个月,随着南安城的陷落,五羊城受到的压力陡增,随着申士图的去世,长老会剩下诸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五羊城虽然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防守,但这两人能力有限,兵力也有限,五羊城已经不再是大本营,因此暂时负责的黎殿元提出一个紧急提议,将长老会全体移往东平城。不管怎么说,东平城里仍有再造共和联盟的主力在,总比五羊城要安全许多。虽然陆路被截断,但戴诚孝军团并无水军,水路仍是畅通无阻。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长老会其他诸人的支持。虽然郑昭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但他吐血后一直体力不支,也说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了。于是八月二十五日,长老会除了留下余成功和陈虚心,余众全都秘密登船北上,包括郑昭在内。 海上之行,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陆明夷有意要收伏之江军区,所以他们这艘船从大江出海口一路驶来,毫无阻碍。郑司楚得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率诸将前往迎接。当黎殿元率先下船时,郑司楚行了一礼,迎上前去道:“黎大人。” 黎殿元倒是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一点不安。他向郑司楚还了一礼道:“郑元帅,您真是劳苦功高,实是再造共和的大功臣,黎某在此向您敬礼。”也一点都没有当初初见郑司楚和宣鸣雷时的毕恭毕敬。郑司楚小声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他还没说完,黎殿元已抢道:“过一会再详谈吧,郑元帅,郑公也来了。” 郑昭也在船上,只是他现在憔悴无比,由两个人扶着走还相当艰难。看到他,郑司楚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只是行了一礼,也不说话。郑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动。此时船上的人都已下来了,除了陈虚心,十个长老到了九个。当初设十一长老,为的就是单数,这样投票时好决出胜负。申士图去世后,狄复组大师公、梁邦彦两人来不成,高世乾和许本贞两人已不在了,长老会实际成了六个,陈虚心与其说要他在五羊城主持,勿宁说是要去掉他一个,这样到前线来的长老会成员仍是个单数,以免表决决不出来吧。 九长老都下了船,自要去安歇。郑司楚向黎殿元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心里焦急万分。送了他们到安歇的地方,郑司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黎殿元单独在一处,便问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你有没有收到?” 黎殿元道:“没有啊。什么事?” 郑司楚见他好整以暇的,似乎这一趟来东平城完全没有负担,便道:“我是昨天才发出的羽书。” 他将程迪文来请求和谈的事约略说了。从他说第一个字起,黎殿元的神情就一下变了。听他说完,黎殿元小声道:“郑元帅,您的意思呢?” “照眼下情形,我军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是白白牺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个结束战争的良机,我想不能错过。” 黎殿元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郑司楚道:“郑元帅放心,此事太过重大,务必要通过长老会协议。明天,马上就召开会议。” 郑司楚见他一口应承,这才放下了心。他见长老会这么快就过来了,多半是没收到自己的羽书。他们逃到前线来,就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现在和谈的前提就是要南军让出东平城,郑司楚实在有点担心长老会通不过。但见黎殿元拍胸脯答应,他也算放下了心。 从黎殿元屋中出来,正见到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这两人都是政客,对军事丝毫不通,在五羊城天天魂不守舍,现在到了东平城,见东平城里倒是异样的平静,不由舒了一口气,一见郑司楚便来打探战况。郑司楚敷衍了两句,汪松劢仍不依不饶,问道:“郑元帅,东平城里有没有奸党?”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奸党?” 权利明在一边道:“就是私通北寇,图谋出卖再造共和的那些人。”汪松劢接道:“五羊城里,有些人因为战事暂时不利,便丧失信心,想要出卖国家。这些奸党,万死难恕其罪。” 汪松劢说得咬牙切齿,郑司楚心里却更是担忧了。看来后方出现民变的迹像不假,权利明和汪松劢所谓的奸党,自是那些变民。他道:“东平城里大多是军人。众志成城,没发觉有什么奸党。” 汪松劢拍拍心口道:“那就好。在五羊城,我们刑部组职了一个除奸团,一见这些奸党便格杀勿论。就这样,还是杀不胜杀。” 郑司楚吓了一跳,问道:“杀?” “是啊。这伙奸党吃里扒外,定不可轻饶!” 虽然已远离五羊城,汪松劢还是说得愤愤,仿佛那伙奸党就在眼前。郑司楚见他这模样,心头越发沉重。他一直在前线与北军作战,没想到后方已经到了这等程度。申士图是个能吏,五羊城更是一向富甲天下,城里向来极其平静,现在却已变成了这样子,实在始料未及。他道:“五羊城……现在很不平静么?” 汪松劢多半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倒还不是太乱。郑元帅,您不用为后勤担心,刑部除奸团一直运作得很有效,军粮定能得到保证。”权利明也道:“是啊是啊,郑元帅,不要看北寇现在一时得志,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们!”这一句话说罢,权利明马上又泄了气,说道:“郑元帅,这一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和权利明的泄气话相比,得知现在军粮竟然要靠那个什么除奸团才能保证,让郑司楚心里凉了半截。五羊城向来富庶,在他心目中,也从来没有为后勤保障担心过。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本来就没有无尽的宝藏,富甲天下的五羊城,现在也已快成了一口枯井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五羊城外的那农户陈阿二,如果他交不出粮,是不是也要被除奸团归为奸党?他那失明的母亲还能活下去么?他越想越是心惊,竟有点呆,听权利明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叹道:“两位大人,现在倒有个结束战争的机会,只是不知最终能不能行。” 他将程迪文来谋求和谈的事说了,也说了程迪文是奉陆明夷之命而来,陆明夷却是要以复辟帝制、南军退出东平城为代价。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汪松劢道:“郑元帅,您觉得这事可行么?” 郑司楚叹道:“事虽可行,但谋成此事,定会背负骂名。” 汪松劢忽道:“郑元帅,为天下计,一己背负骂名又有何碍!”一边权利明也道:“是啊,郑元帅真是勇者,令人佩服。” 因为要背负骂名是我而不是他们吧。郑司楚想着。到前线来的长老会五长老中,余成功已什么事都不管了,郑昭他不想见。郑司楚回到住处,心头更是沉重。程迪文来请求和谈,他终究还有点不安,因为这等城下之盟总是件屈辱的事。可现在他已知道,如果不和谈,更加屈辱的前景在等着自己。不,是等着所有南方民众。同时,对北方的民众来说,同样没有任何好处。能得到好处的,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满野心的政客。陆明夷野心勃勃是不假,可是和汪松劢权利明这些人比起来,陆明夷反而更坦荡圆通一些。甚至,郑司楚有点怀疑自己坚持要保留共和的旗帜到底对不对。 长老会乍来,军中也为他们设立接风宴。说是宴席,其实简单之至。这宴席上,黎殿元代表众人讲话。一番话讲得慷慨激昂,不过到了这时候,总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了。接风宴结束,郑司楚回到家时,天也黑了。他一进门,傅雁容迎了出来,见他面带一分醉意,问道:“司楚,你喝酒了?” 郑司楚道:“嗯。”他酒量原本不错,但现在心事重重,喝了一点酒就上脸。傅雁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道:“喝杯水吧。” 郑司楚接过开水来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喝下去倒是说不出的舒服。他道:“明天,长老会就要决议通过我的提议,阿容,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长老会到了前线,那么扯皮的事多半不会有了,战争也马上就要结束了,虽然并不是当初预想的那样胜利结束,但多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郑司楚心里忧喜参半,真个百味杂陈,见傅雁书只是“嗯”了一声,什么神情都没有。他诧道:“阿容,怎么了?” 傅雁容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太乐观了点?” 郑司楚一怔,诧道:“怎么,还会有意外么?” 傅雁容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长老会为什么突然离开五羊城,跑到东平来?” 郑司楚道:“自然是因为南安陷落后,五羊城太危险了。长老会的人都不是军人,他们自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傅雁容的声音更低了:“司楚,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真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跑到东平城来,那么应该马上把全权交给你,当时就该定下决策了,为什么还要拖一天?” 郑司楚皱了皱眉。他知道妻子的聪慧还在自己之上,虽不多言,言必有中。他道:“难道黎殿元他们还会在准备对我不利?” 傅雁容道:“是有这个可能。司楚,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天那个会议,你千万要小心。” 郑司楚抹了下额头,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这时候,难道还有人想着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么?” 傅雁容道:“陆明夷想复辟帝制,现在这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节外生枝,哥哥也被调走了,这时候其实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机会。” 郑司楚道:“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就算我方反攻,把东阳城都夺下来了,可还能扩大战果么?南安城也在他们手上,一打起来得不到补充,最终我军只会在东平东阳两城被困死。” 傅雁容叹道:“司楚,你只是往战术方面想。假如有一支反对陆明夷的势力,趁这机会又挑起了战争,这样陆明夷肯定前功尽弃,再也复辟不了帝位,过后他与南方媾和的消息传出来,他也要被打回原形,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郑司楚只觉背后一凉。正好傅雁容所言,他只从战术上去考虑了,因此觉得现在南北双方都不可能发生战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 他不再说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松劢、权利明这样惧于五羊城被敌军兵临城下,这才逃到东平城来,他应该马上就答应和谈的事。他想起先前所听到的黎殿元的风评,说此人雷厉风行,做什么都当机立断,绝无犹豫,因此很有赞誉。回过头来想,这个人现在的表现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再怎么想,他也实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么底气能对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傅雁容和郑司楚看了一眼,都有点诧异。现在天已经很晚了,还有谁会来?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等着前去与长老会交涉。等了没多久,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迪文,吃过了吧?” 今天郑司楚穿着一套崭新的帅袍,英气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叹道:“司楚,还是你,成为了当世名将。” 成为名将,是这两个好友少年时共同的夙愿,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郑司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 外面,备好了两匹马,郑司楚骑的正是那匹飞羽。飞羽现在也已长成了一匹高头大马,郑司楚翻身上了马鞍,说道:“迪文,你没忘了骑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没忘。” 很久以前,这两个少年初入军营,同样意气风发,纵马疾驰,未来仿佛一条展现在面前的坦途。这许多年过去,两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长老会暂住的地方离东平北方不远。一到门口,却见侍卫森严。程迪文还觉不出什么,郑司楚心里却是一沉。 这些侍卫,都是长老会带来的随从,并不是东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刚到门口,有个人便迎了出来,行了一礼道:“郑帅,程先生,长老会已在等候两位。” 他们下了马,郑司楚正待进去,那人忽道:“郑帅,抱歉,武器不可带入,请暂时由我保管。” 郑司楚身上只佩了一把腰刀,他将刀解下了,那人却道:“郑帅,请问你的如意钩带了么?” 郑司楚的如意钩常常放在袖中。这如意钩虽然很细,收缩后也不到一尺,但坚韧异常,算得上是件宝物。郑司楚上阵,每每靠此克敌制胜,因此名声也不小了。程迪文见那人连郑司楚随身的如意钩都要缴掉,暗暗咋舌,心想长老会这派头可真不小,和见大统制时没什么两样了。郑司楚倒也毫无二话,从袖中取出如意钩,交到那人手中,那人这才道:“郑帅,程先生,请进。” 他们来得挺早,比商定的还要早一些,哪知屋里竟已站满了人。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却听黎殿元高声道:“郑元帅来了,请坐吧。” 屋里,一边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长老会五人,正中是郑昭,边上便是黎殿元。和他们相对,是东平城里诸将,最前面空了两个位置,自是留给郑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刚要坐下,却见黎殿元高声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礼!” 这种礼仪以前都没有,只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编出来的。他们都站直了,向前挂在壁上的一面再造共和大旗敬礼,程迪文却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联盟的人,怎么也要敬礼?但人人都敬礼,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礼,忽然高声道:“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郑元帅,你可知罪?” 这句话直如天崩地裂,郑司楚身后诸将全都惊呆了。程迪文前来议和,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这四人,别个都是方才才知道的。与南北和谈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现在这几句话更让他们震惊,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郑司楚站了起来道:“黎大人,和谈之事,郑某亦是赞同。战争绵延至今,民力耗尽,也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纵然为将者不应屈膝,但为天下计,郑某原负此骂名,结束这场战争。” 黎殿元见他侃侃而谈,居然没有半点预料中的惊慌,倒也暗暗吃惊。他厉声道:“敌未退,言和者即为出卖本方民众。郑元帅,令尊乃是首揭再造共和大旗的伟人,你岂能畏敌如此?念你以往建功甚多,长老会已有决议,命你手刃北方伪使,即往不究,即刻出兵反攻!” 郑司楚见黎殿元说得慷慨激昂,这神情活脱脱便是当初见过的南武大统制,心里不由叹息。黎殿元是个极有能力的官员,但显然也已经迷失了。他高声道:“黎大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郑某此生,泰半都在行伍,见过了太多的无谓流血。昨日之我,想的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郑司楚的口才本来就不错,此时更是口若悬河。身后诸将本来还都震惊于黎殿元与郑司楚的公然发生冲突,待听郑司楚说起以往之事,说他少年从军,屡经战阵,从一开始的想要建功立业,渐渐厌倦了杀戳,便立志要结束战争。越说到最后,就越有同感。身为军人,哪个人一开始不这样想?出生入死多了,侥幸立了些军功晋升上去,但更多的却是看到同袍沥血,身首异处。特别是这一战,本来就不是什么对抗异族入侵,两边宣称的还都是一模一样,却都说对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到了这时候,特别是南方已将山穷水尽,除了那些脑筋实在不灵,只知杀人立功的,别个或多或少都有点怀疑这一场战争的意义。这些话本来也没人敢说,偏生郑司楚这个主帅公然说了出来,句句又似说到了心里。一边黎殿元听得腰已铁青,他本来以为先声夺人,定能让郑司楚手足无措,然后趁机北伐,打北军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郑司楚竟似有备而来,背上已有冷汗冒出。正在此时,却听郑司楚道:“郑某身为军人,亦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他一下打断了郑司楚的话道:“郑元帅,你既然知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就要公然违抗长老会决议么?” 这些话甚实也是套话,郑司楚顺口说去,本来并没有太在意。听得黎殿元突然打断了自己,他心中一凛,忖道:糟糕,说错话了。郑司楚口才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政客,也从未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自然不会如黎殿元一般句句上心。但他已有准备,朗声道:“不错。黎大人,请你不妨当场公议,如今有五位长老在,只消长老会通过,郑某万死不辞。” 黎殿元只觉要欢呼起来,心想你定是上足了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的当了!这个计划在五羊城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故意去掉一个定会支持郑司楚的陈虚心,现在长老会共有五人,在黎殿元心目中,余成功是军中出来的,郑昭是郑司楚父亲,这两人定然会支持郑司楚,所以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便至关重要。昨天,他故意让汪权两人去见郑司楚,探明郑司楚已打定主意要和谈了。黎殿元大有才能,却一直沉沦下僚,直到现在才出人头地。权力对于他来说,已是一杯无法释手的毒酒,就算要整个南方陪绑,他也不肯充当一个亡国之君。汪权两人虽然资历远过于他,却远不及他的能力,早被他收为私人,昨晚他和汪权两人便说好了,索性撕破脸,把主和的郑司楚拿下,由宣鸣雷继任元帅。那陆明夷竟然想复辟帝制,绝不与他媾和,黎殿元说,他已有万全之策,知晓东阳城的北军群龙无首,守备空虚,此时出击,定能反败为胜。汪权两人毫不知兵,又衷心佩服黎殿元的能力,自然唯唯诺诺,一口答应。现在他抓住了郑司楚话中一句破绽,绕住了郑司楚,见郑司楚这般说,他高声道:“好!郑元帅,还望你不要食言。诸位将军,北寇本来便伪称共和,现在更是要将这伪装撕下,我再造共和绝不与之同流同污!我黎殿元反对议和!” 黎殿元相貌堂堂,声若洪钟,此时更是说得正气凛然,有些将领看了大为心折,就算先前赞同议和的叶子莱,见黎殿元如此慷慨,心中生愧,不敢再去看郑司楚。他说完,忽听身后的余成功道:“我余成功反对议和!” 余成功败战之后,一直毫无作为,被拖进长老会,无非是资格老,军衔高。只是束手就擒于北军的屈辱,余成功时刻未忘。他也知道再打下去南方绝无胜理,但听了黎殿元这一席话,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全都死绝,因此黎殿元话音一落,余成功便接了上来。一听余成功竟然赞同自己,黎殿元大喜过望,心想就算郑司楚是郑昭的儿子,单凭郑昭一票也扳不回来。他差点便要喝令卫士将郑司楚拿下问罪,却听得汪松劢忽然道:“议和!” 这一声差点让黎殿元喷出血来。他还在兴奋于余成功的意外支持,哪料到汪松劢居然会倒戈?他看了看汪松劢,只道是汪松劢说错话了,哪知看去,汪松劢铁板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边权利明却道:“我也……同意议和。” 权利明说这话时,眼神大为愧恐,但这话还是一清二楚。四个长老,两个赞同议和,两个反对,关键就在于郑昭那一票了。黎殿元此时想死的心都有,狠狠瞪了汪松劢和权利明一眼,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请问您意下如何?” 虽然他觉得郑昭肯定会支持儿子,但情况急转直下,黎殿元也仍不死心。他却不知郑昭此时已是心火欲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黎殿元公然指责郑司楚时,郑昭已然明白,黎殿元定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回是要向郑司楚下手。 黎殿元到底凭什么做底气,郑昭本来想以读心术看看,但他身体衰弱已极,已是力不从心。对郑昭这个再造共和的首创者来说,他此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绝望,颓唐,什么都有,也有一丝不服。 再造共和,最终还是失败了,想要让共和国步入正轨的努力也化为泡影。对郑昭来说,妻子去世,儿子反目,这两者更是无比的打击。时至今日,郑昭也在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不满于南武的刚愎自用,自己去将这个世界拖入血与火之中。得到的又是什么?万千无辜民众失去了生命,江山残破。那时觉得天经地义的大义,现在看来同样是如此虚伪。自己也仅仅是为了一个执念,就让天下苍生蒙难,这样难道就叫共和? 也许,当初的帝国能够和平地延续下来,世界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郑昭的心魄已神游在另一个世界去了,黎殿元叫了两声,仍然不见回答。他有点不耐,大声道:“郑公,您同不同意和谈?” 郑昭用摄心术控制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已是勉为其难,一颗心正在急剧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出来。听得黎殿元不依不饶地问话,他心知若不回答,郑司楚仍然不能摆脱困境。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一丝力量都凝聚起来。 世界,别了。 小薇,我在这世上奔生了一生,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沉声道:“同意议和。” 一口血直喷出来。随着这一口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仿佛一下摆脱了桎梏,也猛地摔倒在地。但这一声,却也让黎殿元仿佛沉到了冰谷之中。他猛地抬起头,厉声道:“杀了他!” 随着他的喝斥,众将中突然有个人一跃而起,手起一刀,刺向郑司楚的背心。 与会的将领全都被解除了武装,但这人却带着刀。此人实是黎殿元暗中埋伏下的暗桩。黎殿元也知道郑司楚有万夫不当之勇,生怕他届时不服反抗。会上大多是郑司楚麾下将领,服从自己的也不知有几个,黎殿元不敢大意,因此让这人藏身众将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最后会来个大翻盘,十拿九稳的事,最终化作泡影。黎殿元自觉和谈若成,自己定会遭到清算,因此不惜孤注一掷了。 其实郑司楚根本没有想过要清算他,郑昭最后一刻支持了自己,他心中亦是震惊万分,哪会防备有人向自己背后行刺?宣鸣雷就坐在他身后,一见有人向郑司楚行刺,宣鸣雷大惊失色,飞身跃起,一掌劈向那刺客手腕。他的斩铁拳极是神妙,哪知那人动作竟然不比他慢,宣鸣雷这一掌劈下,那人的刀却也没入郑司楚背心,手腕才被宣鸣雷斩断,痛得惨呼一声。宣鸣雷见刀已刺中郑司楚,大惊失色,伸拳正待击向那刺客,却见那刺客高声道:“鸣雷,是我!” 这刺客将左手往脸上一揭,撕下了一张面具。宣鸣雷惊道:“泰不华!” 这刺客竟是泰不华!泰不华在狄复组中也精于斩影刀,因此宣鸣雷才赶不及。他一手已断,咬牙忍痛道:“鸣雷,这是大师公的意思!快杀了他!” 宣鸣雷怒道:“屁的大师公!” 他对大师公一直很崇敬,但现在也渐生怀疑,因此破口便骂。却听郑司楚在一边道:“原来大师公是这意思,宣兄,看来这大师公真的不是为你们狄复组打算。” 宣鸣雷见郑司楚若无其事,背后战袍有个破口,破口处却露出一身黑色软甲。他惊诧莫名,问道:“郑兄,你……没事么?” 郑司楚笑了笑道:“幸亏当初李继源兄送了我这条鲛织罗。”这鲛织罗却是当初在句罗时,郑司楚大开杀戒,要去除掉大统制使者的时候李继源送他防身的。本来郑司楚也没起意要穿,还是傅雁容劝他多长个心眼,他才贴身穿着,谁知还真救了自己一命。他走到泰不华跟前,叹道:“泰不华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大师公已经落在了北军手上了?” 泰不华见郑司楚遇刺后毫无损伤,已是一惊,更惊的是他说大师公竟然已落在了北军手上了。他道:“什么?那是谁给我的命令?是谁?” 泰不华心中大是茫然,一这的黎殿元也目瞪口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有个亲兵过来道:“郑元帅,郑大人……他过去了。” 郑司楚看了看座位上的郑昭,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胸前一滩血痕,脸已如死灰,垂在一边,一刹那,郑司楚眼前又闪过很久以前的情景。 ……父亲。 他默默地叫了一声。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实际的杀父仇人,最终在走了。看着他离去,当初的怨恨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居然只是伤心。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现,虽然反目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在内心深处把郑昭当成了父亲。 他也把我当成了儿子吧。郑司楚想着。 南方这位意外之事,九月十四日便送到了陆明夷案头。这回因为是郑司楚正式送来的,不是细作打探得到,所以前后因果十分详细。陆明夷看着眼前的子先生一字一句地看着这份情报,冷笑道:“子先生,阁下所谓的为我打算,其实便是想挑起最后一次战争吧?” 斗篷后,子先生无声无息,但仔细看的话,看得出他有些颤抖。明面上,他不惜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陆明夷,并将以往的积蓄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复辟帝位,实际上却仍在挑拨南北双方的战争。好一阵,子先生道:“陆将军,这只是为了彻底解决南方……” “不用说了。”陆明夷忽然向外面道:“沈将军,请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他奉陆明夷之命去办那件事,今日才算完成。一回来知道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沈扬翼差点当场便翻脸。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复辟这件事,但陆明夷要他和子先生说过了再做定夺。沈扬翼还是第一次见子先生,不知这个包在一件大斗篷里,奇形怪状的人到底是什么。一进来,他也不向陆明夷行礼,陆明夷不以为忤,说道:“沈将军,请你告诉子先生,你做了什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我按命令,领军向西北而行。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一到这山谷,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这谷中有几百人口,但每一个都生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更让我惊诧的是,这些人竟然不是父母所生,而是用两台机器选出来的。”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我按陆将军之命,将两台机器捣毁……” 从一边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子先生伸出一只手指向陆明夷,叫道:“你……你毁去了孵化机……” 陆明夷冷冷道:“不错。你们这孵化机确实神奇无比,如果有个十几二十台,造成成千上万孔武有力的士兵也不在话下。但这等事有违天道,我陆某是要为天下开太平,而不是靠这些旁门左道开创出一个魔界出来。子先生,你现在明白了?有些人是你无法引诱的!” 子先生还在惨叫着。这孵化机是他最后的秘密,就算当年的南武大统制,也经不起他这个诱惑,一直到死都想要得到它。子先生也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不受这等引诱。他落到了陆明夷手中,本来仍然觉得能牵着陆明夷的鼻子走,现在才知道被牵着鼻子走的竟是自己。控制南北双方的努力都失败了,而族人延续的机会也失去了,子先生此时已如坠火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地上翻滚。沈扬翼见他翻滚时斗篷都抖散开来,露出的是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心中便是一沉。 “这是些异类。他们一直隐藏在背后,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好掌握这个世界。沈兄,当初大统制正是受了他们的蛊惑,最终走上了末路。”看着子先生那副样子,陆明夷还是冷冷地说着,“沈兄,称帝实是下策,但眼下也唯有这下策可行。你若不愿追随我,我不会怪你,否则,还请你随我走下去,让这世界恢复常态。” 沈扬翼还是盯着子先生,好一阵,才低声道:“是,帝君。”在他心头,浮现起的是曾几何时眼前这个人向自己说的话来。那时他的话是如此诚恳,让沈扬翼觉得拒绝都是犯罪。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实这个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同样,也万幸没有自己后来估计的那么坏。 这是一个最无奈的结果吧。沈扬翼想着。当别的路都断了,也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他本以为还会有许多路可走,可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留给自己走的,已经仅仅是这一条路而已。 尾声 “郑元帅,你也来国殇碑拜祭啊。” 正和傅雁容一起站在国殇碑前的郑司楚听得这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李继源正大步流星地向这儿走来。他忙迎上前行了一礼道:“李兄,我已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一怔:“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此番前来,乃是商议善后事宜。句罗因为与南方结盟,现在南北和谈达成,当初南方与句罗达成的盟约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些事现在与郑司楚已没有关系,郑司楚的事都已办完,现在已经等着回去。他道:“是啊。我代表南方和谈,有负军人尊严,因此引咎辞职,不再是元帅,只是和谈使。” 南北和谈顺利达成了。新即位的大齐帝君陆明夷异样地宽宏,对南方军政首脑既往不究,而且允许广阳一省保留共和体制自治,但每年必须缴纳赋税。这是当初帝国时的格局,现在竟然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故态,五羊城的老人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他们落泪并不是因为共和国最终被压缩到了一省,而是因为当年五羊城自治时,百姓富庶远过于今日,回想起来,可能当年的盛况又将重现。同时,对句罗的处置也极之宽容,一仍其旧,甚至南方与句罗签署的协议都一律承认,句罗人梦寐以求的白蟒山,终于以租借的形式交给了句罗人。虽然没能成为胜利者,对句罗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吧。李继源叹了口气道:“佳兵不祥,其实也一样,我前番征倭,本来气势汹汹,最后也有不忍之心了。如果……” 如果句罗能够及早解决倭岛,前来增援南军的话,胜负也许又会两样了。郑司楚道:“这些也不必多谈了。李兄,你要回国了,祝你一路顺风。” 李继源笑了笑,看了看站在郑司楚一边的傅雁容,见她衣著宽松,向郑司楚道:“郑兄,是不是该恭喜你?” 傅雁容微笑道:“才两个月呢。李将军,到时你有没有机会来五羊城?我与司楚好好招待你。” 李继源本想打句趣,没想到傅雁容落落大方,他倒不好开玩笑了,说道:“要是有空一准来。对了,我来拜拜父亲。你是来拜祭外祖父么?” 郑司楚的外祖父是共和军初代名将段海若。在南武大统制时期被改成永垂不朽碑的国殇、忠国两碑,现在都恢复了。陆明夷对帝国、共和两朝并无偏见,因为碑上原来有很多士卒的名字现在都已湮没无闻,所以新刻的忠国碑是共和将领,国殇是帝国将领。虽然两块碑因为又磨洗一遍,小了一圈,仍不失巍峨。郑司楚道:“还有我……父亲。” 国殇碑正面第一位最上面,刻着“帝国鹰扬伯陆经渔”几个字。那是大齐帝君陆明夷的先父,谁都知道。在陆经渔名字下面,却是“帝国大帅楚休红”几个字。除了这两个名字各自独占一行,其他的名字就小得多了。楚休红这名字很多年轻将领都不知是何许人也,李继源当然知道。他父亲李尧天也是以帝国军人的名义刻在国殇碑上,就在下面第五排。李继源向着国殇碑深深行了一礼,叹道:“父亲,不孝儿李继源见过。还有楚叔叔,我虽从不曾见过你,但你终于也在中原留名了。” 听李继源提到自己父亲,郑司楚便觉感慨万千,那边的忠国碑第三排,刻着郑昭的名字,还在申士图之前,最上面的,则是南武大统制的名字。这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仇敌,就这样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拜完了,李继源向郑司楚道:“郑兄,我也要回国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对郑司楚道:“郑兄,你现在身负骂名,会不会在五羊城呆不下去?要不,就来句罗定居吧。” 郑司楚道:“我还是留在五羊城吧。虽然会被人骂,但终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也希望尽我一分力去守护这颗火种。”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道:“郑兄,你精明起来比谁都精明,笨起来比谁都笨,唉。” 郑司楚笑了笑道:“家父传给我的性情使然吧。” 李继源想说你老爹可不这样,不过也没说。他自不知道郑司楚说的并不是郑昭。看了看天,说道:“郑兄,我也该走了。日后有缘,后会有期,贤伉俪有空也来句罗玩吧。” 辞别了李继源,郑司楚和傅雁容也下山去了。秋日的西山,原本是登高的好地方,他们下山时还有人络绎不绝地上来。这些人多半是祭拜忠国碑上刻有名字的亲人的,也有些是旧帝国时的军人家属。有人一边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逝去的亲人的事迹。那些事都太久远了,仿佛另一个年代,其实也许就是几年前。也不知为何,现在重新变成了帝国,约束反而比共和国时期少得多了,至少,帝国或者共和国时期的阵亡者,都一样可以祭祠。 下了西山,郑司楚扶着傅雁容上了马车。这车是飞羽拉的,飞羽还有点不习惯拉车,走步时晃动了一下。郑司楚带住马,扭头道:“阿容,今天回城天还早,要不要去哪儿消遣?” 这么多年,郑司楚几乎从没什么消遣。傅雁容道:“要不,去大戏馆吧,听说新上演了一部大戏,那里的乐班还是程主簿亲手训练的。” 郑司楚听她说起程迪文,说道:“迪文现在可是尚书,不是主簿了,这把他的官说小了好几级。”娇妻有什么要求,他自然事事遵从,赶着马进了城,去大戏馆前买了票。今晚上演的是一出《十年梦》,说的是这些年内战的事。其实从共和二十二年内战正式爆发,到共和二十七年结束,前后一共不过六年,说十年,大概是从共和十七年征朗月算起,约略取个整数。看介绍,这出戏说的是一家人在这十一年里的悲欢离合,倒也没有什么可厌的地方。郑司楚扶着傅雁容进去落座,等开场了,走出来的司仪居然是那申公北。和谈后,申公北不知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雾云城里,钻营到了这么个活干,而且看他的样子比以前更气宇轩昂,一开口,仍是声若洪钟,如雷灌耳。郑司楚叹道:“有些人,就是在哪儿都吃得开,我真佩服他,好厚的脸皮。” 傅雁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人家现在只是在演戏。” 因为看到了申公北,心情也坏了不少,连带着这出戏都不太想看了。其实戏倒真不错,或激昂,或婉转,其中还有一段琵琶独奏,傅雁容说那弹琵琶的还是曹善才嫡派,很像模像样。看了大半,傅雁容突然皱了皱眉,说道:“真吵。司楚,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现在戏台上正在演一折“焚城”,说有个敌将攻了过来,在城中四处放火。这一段大概是影射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城的。郑司楚奇袭东阳城,放火烧了不少民屋,虽然事后补偿,但东阳民众对他这一役还是很怨恨。郑司楚知道妻子怕自己看了难受,有心想没事,但看傅雁容是有点倦意,他道:“好吧,破东阳,那下面还有一半呢。你不想看了,我们就走吧。” 走出大戏馆,天已经很黑了,街上空无一人。傅雁容看着街道,小声道:“司楚,你有没有不服?” “说服,自然不会服。不过,陆将军看来真的有点不一样。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方向似乎并没有变。希望他能做得比我好吧。” 傅雁容见他说得大度,笑道:“是啊。你看,这么多人家,他们也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国家,只要有和平,能活得有尊严,就够了。司楚,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高兴点吧,多想想好的地方。” 郑司楚淡淡一笑。充当和谈使这些天,他努力为五羊城争取利益,但想到回去后肯定要被民众痛骂,心里就很是不快。妻子安慰他,他心情才算好点。他低声道:“阿容,是啊,有你,就比什么都好。” 谈判时,郑司楚和陆明夷有过一番长谈。陆明夷说得很坦率,说他本来根本不想留郑司楚的性命,但由于与可娜夫人有过协议,而且取下郑司楚性命后,战争又将连续不绝,永远尽日,权衡之下,才决定和谈,所以希望郑司楚也不要等闲视之。这话平和中却带着威胁之意,郑司楚也知道自己杀了齐亮,陆明夷留自己性命实是极其勉强,却没想到他会明言。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这时代最好的选择,但也许是唯一的选择吧。郑司楚想着。帝制,共和制,最终还是这样交错在一起,真正的理想年代,还有待来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时代才会真正到来,但现在,或许只有陆明夷这条路才走得通,自己的信念反而显得不切实际。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火种无论有多么微弱,终究保存下去了,而这也说明了陆明夷并不是真的不可接受。所以,这个时代,也许就是现在所能拥的最好的时代。 他们上了车。此时身后的大戏馆里锣鼓正响得热闹,外面都听得到。在锣鼓声中,一个老人声音如奇峰突起,又高又尖,唱道:“你看那茫茫江水越千年,都是流不断的英雄血,都是数不尽的苍生劫……哪!”唱到最后一个字,声音拔到了最高处,又戛然而止,在夜空中只剩余音袅袅,更显得苍凉无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