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妖怪志》 尸至 尸至,又名“屋”。古代妖怪,因人之死亡而生。 <er">01 在涉足青山树海之前,我已在酒店内瞭望许久。从酒店的窗口望去,它并不是很辽阔,而且一点儿肃杀气也没有,已至秋季,它反而色彩缤纷、神秘美丽,红色的、橘色的、黑色的、绿色的树叶子密密麻麻交织成一个炫彩的异世界。你很难想象,这样一片旖旎的树海,是以死亡著称的。 这里每年都会发现几十具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自杀而死。 这就是青山县传说中的自杀圣地。我在附近旅馆住了一个星期,虽几次鼓起勇气,但一直不敢靠近这片死亡之地,每每站在山脚下,总感到一阵凌厉的凉风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我的头顶,令人不寒而栗。因此,我很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这个想死又怕死的懦弱男人,所以,今晚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实施自己的自杀计划。 晚上十点,我拿着准备好的绳索,再次向青山树海进军。 我顺着山间小道走了很久,终于没入深邃的林海之中,这时已是十一点整,我特意看了一下手表。如同网上所说,这是个很邪门的地方。据说,由于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极其困苦,活生生地饿死过很多人,死去的灵魂纠缠在这片树海里不肯离去,久而久之,形成森然戾气,走入其中,人会迷失方向,指南针都不管用。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青山树海地下蕴藏着大量铁矿而导致的异样现象。 不管原因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求死的。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脚下的碎石和周围参天的大树,我的脚底软绵绵的,每前进一步,似乎都异常困难。我东张西望,在婆娑的树影间,寻找我满意的树杈——它要够高、够结实,足以长久地吊在上面,不至于刚刚套进绳索就分裂断开,我可不想连死都这么滑稽。我一边走一边默默祈祷这次自杀能够圆满成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前方一棵黑色的松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棵树笔直健壮,在一人多高的位置横生出一根粗壮的偏枝。 我有些变态地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向那棵树跑去。可它并没有我视线所及得近,比我想象得远了许多,等我踉踉跄跄走到它身边时,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我仍很高兴,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大树的皮肤,很粗糙,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看透浮华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在这根偏枝上吊死过多少绝望的人,但我敢肯定,我绝对不是第一个。 临死之前,我不禁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第一次上学,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面对父母去世的悲痛……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注定这种东西的话,我想我的命运注定与孤独长久相伴。曾几何时,当我明白这一点时,也曾努力适应,可我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很纠结的人,喜欢去追逐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让我觉得欣慰的是,我认识了三三,这个给了我生命中仅有的欢乐和幸福的女孩。 我爱三三,大学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就身不由己地陷进了她的世界中。她很美丽,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肌肤,大概因为我们同是东北人的缘故吧,很快我们就熟知了,不久我便向她表白了。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鼓足勇气向一个女孩子表白爱意,原以为三三根本看不上我,没想到她居然羞怯地答应了。 那是我最最快乐的日子,恨不得每天都和三三在一起。我以为生命从此变得充实,会偏离死气沉沉的旧轨道。可我错了,正如我先前所说,有时人的一生或许真的是注定好的,老天会怜悯于你,但只是一时,绝不会是一世。 我一边回忆过去,一边麻木地在树枝上绑好绳套。 这根绳子很粗,绝不会断。我又用力拽了拽,确保万无一失后,我从旁边搬来了一块石头,放在绳子下面,轻轻地站到石头上,我将脑袋缓缓套入绳套。就在我闭上眼,准备踢开石头时,身后突然响起古怪的声音。我睁开眼,仔细听了听,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惨白,因为我听到有一个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而且声音很熟悉。 那是三三的声音。 <er">02 我发誓,前往青山县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何况三三是我深爱的女孩,我更不会让她知道这个消息。可声音清晰无比,从我身后茂密漆黑的树丛中徐徐飘来,虽然很轻很诡异,但飘到我耳边后,却像炸雷一样炸开。我不相信三三会出现在这片死亡树海中,我惊愕至极,飞快地跳下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后的树林。 迟疑片刻后,我解下绳索,飞奔而去。 我绝对不允许三三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允许她有任何意外。 树林比我想象的要茂密许多,身边的叶子夹杂着冰凉的露水,枝蔓缠绕在一起,好几次,我差一点儿就绊倒了。我并没有停下来,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因为三三的呼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苦,好像正被某个歹徒堵在小巷中,无奈地向我求救。终于,前方隐隐出现一丝光线,好像有什么人家。 这更不可能了,青山树海是原始森林,为了保护自然环境,多年以前就禁止人类居住了。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向光线射来的地方走去。等我找到发光体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浓密的树海中,一座房子赫然矗立在其中。这是一座很大的老式别墅,颇像清代的贵族宅邸,纯木质的结构,斜而高的房梁,廊下挂满白色灯笼,透过薄纱一般的白纸,可以看到摇曳不定的火苗,光芒并不强烈,朦朦胧胧透着一丝鬼气,显得有些阴森。 大门的门廊上方悬挂着一块红色牌匾,牌匾两边各挂一盏白灯笼,照射着牌匾上刻画的两个很古怪的大字——尸至。 我有点儿害怕了,但很快就将恐惧抛诸脑后,因为三三的声音就是从房内传来的。我不顾一切他冲到大门旁,拼命地拍打着大门,大声呼唤:“三三,三三!你在里面吗?你怎么了?” 刚喊几声,三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死亡还可怕的寂静,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了。我打了个寒战,三三突然销声匿迹,我更加担心她的安危。我像疯了一样拍打房门,依然没人理会。我决定破门而入,我向后倒退了几步,攒足力气,向漆黑的大门撞去。就在我即将触及大门的瞬间,它居然自动打开了。 我猝不及防,摔了进去。 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大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顾不得这些,一边揉着摔疼的膝盖,一边爬起来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三三。我冲进走廊,一边跑一边呼唤三三,可跑了一圈,连三三的影子都没看到。正失望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我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典型的上班族打扮,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有点儿秃,衣服看上去很廉价,颇为落魄的样子。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暴打起来,并大声喝道:“把三三还给我,你把她怎么样了?” 男人被我打得无从招架,徒劳地挡着脸求饶道:“你说什么呢?我……我不认识什么三三。” “不要再骗我了!”我怒不可遏,“我刚刚听得很清楚,三三就在你家!” “这不是我家啊。”男人一脸委屈地说。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收手站起来,狐疑地看着男人。他的脸被我打肿了,坐在地上捂着脸不停地呻吟。我再一次仔细观察他,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有些肮脏,白色衬衣的领子已变成灰黑色,看样子有好几天没有换洗了,如果这真的是他家,怎么可能这么邋遢?看来,他说的是实话。这样一来,我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我伸手将男人拉起来,说:“这不是你家,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叹了口气,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是无意中走进来的。因为……因为听到我儿子在这幢房子里呼唤我的名字,所以我……” 我明白了,我和这个男人一样,都是被人“叫”来的。 忽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er">03 我和男人坐在门厅里,互相介绍后熟悉了一些。男人叫元郎,是青山县本地人,三十六岁,开了一家房地产中介,前不久公司倒闭了,他欠下一大笔债务,妻子因此和他分道扬镳,只给他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一大堆麻烦。他无法应对那些每日都会找上门来的债主,焦头烂额下,来到青山树海。 和我一样,元郎也是来这里寻求解脱的。 我也向元郎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只是不住地叹气,我想我们能够互相理解。 静默了片刻后,我开始审视起这幢房子,刚刚太激动了,根本没来得及观察什么。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是一幢典型的清代旅舍。内部装修古色古香,大门门厅摆放着一个柜子,上面有笔墨纸砚,用来记录住宿人员,整个旅舍只有一层,房间却不少,大概有三十几间,由东向西排列在走廊两侧,地板干净,天花板亮堂堂的。 我走到门厅柜子前,拿起接待表看了一下,上面记录着我和元郎的名字,并写有入住时间,元郎是昨晚入住的,我是今晚十一点二十四分入住的。上面还写着我们各自的房间号码,元郎是03号,我是18号。我很奇怪,这些字是谁写上去的? 我大声地喊起来:“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我刚要喊第二遍时,元郎懒散地冲我摆了摆手,说:“别喊了,我来了一天,一个人都没见到。这家旅舍里除了咱们两人,好像根本没人。” “没有人?”我狐疑地皱起眉头,“那这些记录是谁写的?这房间是谁打扫的?” 元郎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从进来后,我找了整整一天,确实一个人也没发现,所以,刚才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是这里的老板或者服务生呢。”说着,他瞪大眼睛,“不过,很奇怪的是,我来了之后,一到开饭时间,食物总是准时放在房门外,我的房间内还有热水、电视机,甚至网络和电话都有。” “你没有用……” 元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直接打断我,说:“别想了,我都试过了,这些东西只能用,却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好像只是供我们消遣的。” 我心里的疑问更重了,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旅舍,感觉这里很诡异。如果元郎说的是真的,那么是谁在这里设了这样一幢难以发现的旅舍?不,确切地说,我怀疑这幢旅舍的存在,因为每年警察局都会派人进入树海搜寻死亡人员,从未间断,这么大一幢房子,没理由看不到。另外,空无一人的旅舍是如何保持正常运作和日常维护的? 元郎看我发呆,以一个先来者的姿态劝我说:“不要多想了,反正不管是谁把咱们引诱到这里的,都随他处理吧。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死吗?至于怎么死就随便吧。”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这个世界已与我毫无关系,包括这幢大房子。走回元郎身边,我坐到椅子上,无趣地打了个哈欠。这时,我又想起了三三,我可以不在乎别的,可刚刚三三的声音确实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我得找到她。我“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大喊三三。 我激动地去推旁边客房的房门,想看看三三是否在里面,可房门都是锁死的,任凭我如何努力就是打不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去,看上去单薄的房门居然纹丝不动。直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后,元郎才慢悠悠地蹲在我旁边。 “别费劲了,我早就试过了,除了记录表上分给我们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是打不开的。” 我瞪了元郎一眼,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元郎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向自己的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还不如去看一看你自己的客房。” <er">04 这是一间很整洁的单人间,如元郎所说,电视、电脑、电话一应俱全,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我来到床边坐了坐,很柔软,下一秒,明亮的窗户吸引了我。我几步走到窗户旁边,向外望了望,透亮的玻璃外是原始森林的夜色,浓重漆黑。我伸手去开窗户,却发现这是封闭的死窗户,根本无法打开。 我有些失望,重新坐到床上,一股怒火冲上头顶。我只是来这里自杀的,为什么要和我开这种不需要的玩笑?我怒吼一声,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随手抓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向窗户砸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椅子砸在窗户上,玻璃居然像棉花一样,将飞来的椅子和力量一并吸收,并形成了巨大的旋涡,继而缓慢平复,又将椅子弹回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确定刚才所见不是在做梦。 正在我为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时,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很简短的三声。我打开门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地上多了一盘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我有些好笑,是招待初来贵客的美味晚餐。不过,我真的饿了,我心想,即使是死也不必介意一顿美味的晚餐吧。 这样想着,我拿起了筷子。 这真是一顿丰盛的日式晚餐,精致的生鱼片,配有红酒、清爽的饭团和炸肉丸,还有一碗香醇的鸡汤和餐后水果,味道绝不亚于任何一家大酒店料理,真的是吃了一口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下筷子。我在五分钟内就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所有的食物,之后满意地拍着肚子,长长地打了个饱嗝,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与此同时,我感到很疲惫,好像食物里放了什么催眠药物。我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一个打定主意离开人世的人,居然会为一顿美味感到满足。我狠狠地奚落了自己一顿,死的念头和缘由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是的,我已没有任何生存下去的意义了。 我自杀的终极原因,是因为病。 我得了世纪绝症——癌症。 一个月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这种绝症一辈子都不会和我有关系,然而前不久的一次体检让我不得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医生单独将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告诉我,我得了血癌,是癌症里比较严重的一种,而且现在的治疗手段是以延长生命为主,还没有有效的治愈方法。他还告诉我,如果我积极治疗,或许可以多活几年。 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彼时,我还憧憬着毕业之后的生活——和三三结婚生子,和她一起看夕阳,或者去各地旅游。然而,因为“血癌”两个字,一切都将离我而去,我可以想象到,这之后的孤独病痛和无尽折磨,以及绝望。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没回学校,更不敢去见三三。 在街道上茫然无助地行走时,我想到了自杀。我想,即使上天对我如此不公平,我也要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丁点儿的权利,要享有控制自己生死的权利,更不能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到三三身上,离开,或许对我对她都是好的,她可以另外找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与之结婚生子、长长久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三三,我都必须死。 当晚,我买了一张前往青山县的火车票,来到了青山树海。 但在真正实施死亡时,我才发觉这片树海是多么恐怖,而我自己又是如此缺乏勇气。死亡真的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尤其是自己解决掉自己的生命,是一个纠结而痛苦的过程,是世上任何一种磨难都无法比拟的。然而最最可恨的是,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去实施时,居然遇到了这么一幢古怪的旅馆。 <er">05 我和元郎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天,三天来,我们默默等待旅店背后的黑手来解决掉我们,随便是什么黑帮或者可恨的器官买卖组织。但这里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久久看不到第三者。时间慢慢磨掉了我们的耐心,我们变得激愤,难以适应。 就在这时,终于有人出现了,一个女孩。 女孩是在当晚接近十二点时出现的,和我们的出现方式大同小异,她也是摔进大门的。当时,我和元郎正坐在门厅内发呆,女孩一声尖叫,倒在我们面前,那扇大门一如往常“砰”的一声又关死了。我和元郎面面相觑许久,才把她扶起来。女孩似乎被我们两个男人吓到了,缩在墙角下。 元郎是父亲,和孩子交流的能力要比我强许多,他和蔼地问:“孩子,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意识到我们不是坏人后,女孩才谨慎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我妈妈在叫我,所以……” 元郎扭头对我笑了一下,说:“第三个!” 我走到女孩身边,上下打量着她。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制服上还印着学校的名字,样子长得很可爱,只是脸上缺乏生气,没有一点儿同龄人的青春灿烂。我弯下身,尽量平和地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家?” 女孩听后,垂下头去,一滴眼泪滴落在地上,她压低声音,说:“我是来……自杀的……” 我和元郎对视了一眼,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想自杀,真是让人心寒。元郎的父爱本能立刻显露出来,他拉着女孩坐到椅子上,焦急地问:“你为什么要自杀?你还这么小,孩子,告诉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会帮你的。” “我……”女孩抽泣起来,“我对不起妈妈……” 原来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成为自杀的动力,不管多大,或者多小,不管在别人看来应不应该、值不值得。例如,我们面前的女孩。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苍美丽,今年十二岁,她的父亲在她刚刚出生时便因病去世了,多年来,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虽家境贫苦,但母亲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拼命工作,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考取一所好学校,以此改变命运。 三天前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试,苍美丽却考得很糟糕。考试结束后,她偷偷离家出走,因为无法面对母亲,也无法面对这样不争气的自己。思前想后,她跑来青山县,决定在青山树海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与我和元郎的境遇一样,在死前的最后关头,她听到森林深处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唤声,循着声音,她找到了这幢大房子。 元郎听了苍美丽的故事后,很生气,怒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过是一次考试罢了,就为此而付出生命,你觉得值得吗?” 苍美丽不敢回应,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哭。 “你要知道,人生有无数次考试,这一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 我在旁边听着元郎教训苍美丽,不由得感到好笑,我们和苍美丽有什么区别?一个要自杀的人去教训另外一个要自杀的人,简直好笑到极点。说实话,我也觉得苍美丽的所作所为有些冲动了,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承受能力太弱,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期望太高,才把她逼到这一步吧。我现在反而不担心苍美丽自杀,因为,我们三人被困在这幢房子里,很可能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为了证实我的想法,在元郎教训苍美丽时,我来到柜台前,拿起登记表。果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苍美丽入住的时间,以及分配给她的房间号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突然想起那块牌匾,以及牌匾上的大字——尸至。 难道这真的是一幢与众不同的房子,专门引诱和接纳我们这种人,接纳我们这种好似活着,却一直想死,早已成为行尸走肉的人?那它的用意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幢房子是活着的,是一只怪物。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浓重的恐怖袭击了我: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吧? 求死不能! <er">06 对于死亡我真的有点儿杞人忧天了,因为三天后,元郎出事了。 那个夜晚,我和苍美丽睡得正香,走廊里突然传来元郎的尖叫声。被惊醒后,我急忙跑出房间,苍美丽也走了出来一探究竟。我和她的客房挨得比较近,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望着走廊尽头元郎的客房。元郎的房门打开着,里面不时传出他的尖叫声以及杂乱的碰撞声。 我对苍美丽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过去,我去看看。” 我谨慎小心地向尽头的03号房走去,刚刚走到门口,元郎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和我撞到了一起。等我们分开站起来后,我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一把抓住我,向我的房间跑去。 在房间门口,我总算拉住了元郎,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元郎有些呆滞地看着我,好半天,他才气喘吁吁地说:“是小乙!是小乙!” “什么小乙?小乙是谁?” 元郎咽了口唾沫,说:“我看到我儿子了!” 听了元郎的话,我和苍美丽都大吃一惊,难道元郎的儿子也来到了这幢大房子里,也来树海自杀?可是转念一想,似乎哪里又不对劲,看到儿子元郎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会如此恐惧?我又问道:“你见到儿子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仔细说一说,不要着急。” 元郎纠结了许久,才轻轻对我说:“小乙要杀我!” 我更加惊讶了,但是冷静下来后,开始怀疑元郎的话。我一个人再次向03号房靠近,想看个究竟。事实正如我所想,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屋子里很凌乱,好像真的有一个人刚刚和元郎打了一架,但除此之外,别无异样,而且,起码到目前为止,我们谁都没有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如果元郎说的是实话,小乙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回头盯着元郎的眼睛,说:“你确定你真的看到了吗?” 元郎的回答让我很为难,他说:“在这里,我有必要撒谎吗?” “好吧,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儿子的?” “就在刚才。”元郎毫不迟疑地说,“刚才我躺到床上,正要睡着的时候,房间门突然打开了,小乙就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坐起来,他就猛地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并嘀咕了一句:‘我要杀了你’,就疯了一样向我捅了过来,幸好我及时躲避。接下来,我本想制止他,可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根本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他不停地向我攻击,像失去了理智。” 苍美丽在一旁说:“叔叔,你不会是在做梦吧?” “绝对不会!”元郎笃定地说,“我敢肯定,我刚才真的看到小乙了。” 我皱起眉头,和苍美丽的观点不同,我不相信元郎是在做梦,我怀疑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在大学时,我曾进修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像我们这样悲观绝望的自杀者,很容易出现幻觉。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元郎说这些,他现在情绪很激动,而且,我也无法确定什么。 我只能对元郎说:“好了,不要担心,今晚你就跟我睡吧。” 当晚,元郎和我睡在一起,没办法,别的房间打不开,更不可能让他和苍美丽睡一间房。有了我的陪伴,元郎的精神放松了许多,他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夜里两点多时,我被元郎的尖叫声惊醒。我看到他极其惊恐地瞪着床尾,并死死抓着我,说:“来了!小乙来了!就在那里,你看!” 我打开床头灯,根本没看到小乙,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别无他人。 元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仍旧死死瞪着不远处的一团空气,瑟瑟发抖地对我说:“你看!你快看哪!” 我刚想说话,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er">07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辈子也不会相信会发生这样离奇可怕的事。元郎死了,活生生地死在我的眼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腹部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流了一床。我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身旁的元郎。很快,他身上又出现了第二个伤口,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但我发誓,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元郎身上的伤口和鲜血之外,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然而,元郎身边好像真的站着一个人,一个手持尖刀的人,正恶狠狠地一下下地向他身上捅刺着。这个人隐藏在空气中,或者说是一个只有元郎能够看到、感受到、接触到的人。 此时,元郎好像在和空气搏斗,徒劳地伸出双手,抓挠面前的虚无,却无法阻止那把隐形的刀子。从他的行为上来看,似乎小乙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早已不是一个乖巧可爱的九岁男孩,而是一个可怕的、充满力量的魔鬼。 我很想帮一帮元郎,可我真的毫无办法。 最后的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郎死在我的面前。 屋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我瑟缩在床边,看着元郎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赤裸裸的死亡过程让我心跳加速。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如此恐怖。我不知道元郎最后时刻在想些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在挣扎,在为了活命而挣扎,这一刻,他似乎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天清晨,当窗外射进第一缕阳光时,我才怯怯地向元郎的尸体靠去,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具死尸。正在我犯难时,元郎的尸体发生了异样的变化,他迅速干枯,像被吸光血液一般,变成了一具松散的干尸,随即,一点儿一点儿崩裂消散,如灰尘散于空气中一般,慢慢地消失在床上,直至了无踪迹。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而我的精神也在那一刹那,彻底崩溃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像元郎一样死去,总之,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我变得很焦躁,一想到元郎死前的样子,如同身临其境。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更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继续下去,结果显而易见,我会被逼疯的。如果无法离开这里,我宁愿选择在这里自尽。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上的死亡方式有千万种,无法在树海上吊自尽,可以另辟蹊径。 我坚信这幢大房子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工具,总会有适合我的死亡方式。 可惜,我太自信了。这本身就是一幢诡异森森的房子,任何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这里都可能发生,例如我的自杀行动。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把这里所有可以利用的工具都试了一遍,例如割腕、摸电门、上吊等,可没一次能够成功,每一次,当我感觉自己即将死去时,总会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应该说是完好无损地活过来了。 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让我越来越受不了。我终于相信,这幢房子不是一幢普通的房子,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控制进入它腹中的一切生灵,像一个主宰者。我这才感到,属于自己的生命不受自己控制,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渐渐地,我麻木了。 我的行为让苍美丽感到恐怖,每一次我暴躁地实施自杀行为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我从她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渴望,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偶尔,在我稍稍平静时,她会来劝我,也许,是看到元郎的死以及我疯癫的自杀行为之后;也许,是了解了我和元郎的故事后,她感到了自己的幼稚。毕竟,和她比起来,我和元郎的问题要严重得多。 <er">08 苍美丽突然离开的事情,在元郎离奇死后,我已见怪不怪。 千万不要误会,苍美丽没有死,她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这幢大房子。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苍美丽离开的原因,但我可以感觉到,应该和她思想上的转变有直接联系。回忆一下,大概是两天前的事,那晚,苍美丽一直没有回房睡觉,我开门拿晚饭时,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门厅处,傻乎乎地发呆。 门厅灯光昏暗,苍美丽的背影显得很落寞。虽然我心中很烦闷,但这里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还是个孩子,我觉得有必要过去看一看她怎么了。我放下食物,向她走去。走近后,才发现苍美丽在哭,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大门。 “你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坐在苍美丽身边。 苍美丽一头扑进我怀里,大哭起来:“我想回家,我想我妈妈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苍美丽的话让我感到孤独,我很不负责任地说:“怎么,你不想自杀、不想解脱了吗?” 苍美丽直起身子来,说:“我不想死了,我……我很害怕……” 虽感觉被孤立,但我还是很欣慰,因为苍美丽终于摆脱了自杀的束缚。但离开这里谈何容易,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轻轻拍了拍她。那晚,我和苍美丽一起吃了晚饭,之后安抚她早早睡下。回到自己的客房,我久久难以入眠,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昏黄的月亮,思考着人生,以及苍美丽对世间的眷恋。 不知不觉,越来越晚,就在我决定上床睡觉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苍美丽。她换上了初来时的校服,背上了书包,刚刚从房间走出来。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叫了她一声,她好像根本没听到,木然地向门厅走去。我担心她出事,犹豫了一下,尾随而去。跟着苍美丽来到门厅后,我惊讶地发现大门居然打开了,可以看到外面被月色染得一片银白的天地。 在我目瞪口呆的间隙,苍美丽已走到门口。 我大叫了一声:“苍美丽!” 苍美丽像梦游一样,依旧没有理我,很快走出了大门,向深邃的树林深处走去。与此同时,我恍然大悟,也冲了过去,我要抓住这次机会,逃离这里。我刚刚踏出大门一步,一股强有力的吸力立刻抓住了我。我拼命扒着门框,但力量太强大了,我几乎是被狠狠地拽了回来,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大门重新关上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扇大门,情绪又一次失控,飞奔过去,拼命砸门,一边砸一边怒骂:“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为什么连死的权利都不给我?!浑蛋,快放我出去,要不就让我像元郎一样,赶紧死掉,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不想不想!” 我感到异常空虚,元郎和苍美丽都走了,好像整个世界失去了支撑点,虽然我和他们仅仅相处了十几天,但我仍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孤单。接下来的时间,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幢大房子里,由于落寞,我变得更加激愤,每天想尽一切办法来伤害自己,明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我只能靠这种间歇性的死亡,体会一下瞬间的解脱感。 但这幢房子显然不打算如此轻松地放过我,在一个清晨,我再次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是三三熟悉的呼唤声,在走廊里不停地回荡。我以为我出现了幻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走廊尽头藏匿在灯影下的三三。她的穿着打扮,还是我和她见最后一面时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表情肃穆而可怕,阴森森的像一个女鬼。 三三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尖利的水果刀。 我蒙眬的睡意一瞬间消散无形,猛然想起了元郎。 <er">09 在三三出现后,我体会到了元郎的心情。起初,我试图和三三说话。但这根本不可能,三三像一个杀人恶魔一般,恨不得立刻解决掉我。我从没见过三三这个样子,如同元郎形容的一样,她似乎失去了理智,每天出现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杀掉我,恶狠狠的样子好像早已不爱我。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想被三三杀掉。 我绝不允许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插手,那对我来说太残酷、太可悲。 但我知道,我已无法阻止这份残酷蔓延。 这可能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个夜晚,在三三出现后的第七个夜里,我无力招架,不是身体没有力量,而是心很累很累。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我知道,不一会儿三三就会出现,嘴里嘀咕着要杀了我的话语,向我再一次扑过来。我很混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种局面,如果一刀刺进去,将会是我毕生的遗憾和不甘。 我不要死在至爱手中。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房门打开了。 三三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沉着脸,阴森森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你!” 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好似五脏六腑都被人硬生生地扯断,但三三扑过来时,我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也许是自然反应,更多的恐怕是我内心深处不想面对的某种力量在作祟。三三绝不会放过我,特别是今晚。她的力气每一天都在增加,杀气每一分钟都在加重,好似当初我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的自杀念头一般,越来越无法阻挡。 当三三的刀向我的胸口扎来时,我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但刀子还是扎进了我的皮肤内,起初并不觉得很痛,但很快一股强大的痛楚便袭遍全身,血液从伤口缓缓流出,洇湿了我的衣服。这股血腥味道刺激着三三,让她更加狂暴,她一甩手,竟将我整个人甩到墙上,我感到脑袋一阵昏沉。 我的腿被摔折了,骨头裂开的疼痛感让我出了一头冷汗。 三三绕过床,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举起刀子,准备再一次扑过来。我看着她的脸,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起来。我大声地喊道:“三三,是我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最爱的男人!” 我绝不是在求饶,我只是想要让三三知道,我现在心中有多么痛苦。大概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我看到她竟然也哭了起来,虽面无表情,但眼泪像决堤一样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她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酝酿和思考什么,几分钟后,才冷冷地重复起那句老话:“我——要——杀——了——你!”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三三猛地冲到我面前,我的胸口一阵冰凉,那是金属刺入的感觉。我张大嘴,一边艰难地喘息着,一边吞咽着自己的眼泪。这一刻,我真真正正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流淌而去。我努力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面前的三三。她还在哭,但仍面无表情,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滚烫。 慢慢地、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我这一次真的死了,但是似乎还能感觉到什么,四周很漆黑,这难道是死后的世界吗?那我一定是下地狱了。很快,我就看到一线曙光,从前方不远处竭尽全力射过来,耳边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待我再次睁开眼时,我不由得糊涂了,面前是白色的墙壁,以及穿梭往来的护士和医生,甚至还能听到三三的声音,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响在我的耳边。我努力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身体猛地由轻飘飘变得异常沉重。三三的脸也逐渐清晰,她挂着泪珠看着我,一边大笑一边大叫:“医生,他醒了!” <er">10 在医院的第二天,我彻底清醒过来。三三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三三趴在我床边酣然入睡时,忍不住一阵鼻酸。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敏感地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拉住我的手,痛苦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扭过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我都知道了!”三三气愤地说,“医生都告诉我了,你得了血癌对吗?你是来这里自杀的,对吗?” 我知道已无法隐瞒,只好默不做声。 三三越来越激动,抓住我的肩膀,说:“你浑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回过头,看着满脸泪水的三三,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起哭了起来。 那天午后,我和三三在医院花圃内聊了许久。我平静了不少,把从诊断出血癌到来到青山县实施自杀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了三三,从头到尾三三没说一句话。当然,我并没有把那幢大房子的事告诉她,因为我知道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是很少有人会相信的。但这并不表示我可以理解,在我脑海深处,依然盘旋着三三凶神恶煞的模样。 思虑许久,我忍不住问道:“三三,我有个问题问你,你……是不是去青山树海找过我?” 三三摇头,说:“我是昨天刚刚赶到的。是警察通知我的,他们说在树海里发现了昏迷中的你,并根据你手机里的号码找到了我,当时,我很惊讶。你不辞而别之后,我一直在苦苦寻找你,没想到,你居然会去自杀。直到我赶来青山县,才听医生说,你得了血癌……”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向三三表达我的歉意,“真的对不起……”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三三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这份爱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包括你身患绝症。在你眼里,我们的爱情,甚至我,就这么一文不值吗?你认为我会因为你的病而抛弃你吗?我会因为你的自杀而解脱吗?不!我爱你,爱你的人,也爱你的灵魂……” 三三的话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自己是多么不负责任。 那晚,三三一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曾松开,直到入睡后,仍牢牢地抓着。我知道她是真的怕失去我,怕我再去做傻事。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睡得很沉很香,应该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睡好觉吧。虽然,我心中仍对那幢大房子,对房子里的三三充满疑惑,但最终我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出院时,这件事给了我更新的认知。是那个救了我的搜救队警察,他很好心地来医院探望我。与他聊天时我才得知,那几天,他们在树海里一共发现三个自杀未遂者,他们就是元郎、苍美丽和我,元郎很早就离开医院,回到了家中。在我住院期间,苍美丽也被送回了家。连他自己都说,这不得不称为一个奇迹,因为几十年来,很少能在青山树海中发现这么多幸存者。 这让我感觉更加奇怪了,我问:“那请问,你们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幢大房子?” 警察说:“没有啊。什么样子的大房子?” “一座古色古香的旅舍,名字叫尸至。” 他皱起眉头:“没听说过树海里有这样一家旅舍,我参与这项工作已有很多年了,但从未听说过。况且,在那里面建造旅舍也不现实。不过,这个名字倒是很古怪,尸至……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如果连工作数年的搜救队队员都没见过那幢大房子,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在做梦吧,或者,是昏迷中的幻觉。但那些经历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是幻觉或者梦境。我很想找到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于是,在出院前,向那位搜救队队员要了元郎的电话。我决定在离开这里前,去看一看元郎,搞清楚自己内心的疑惑。 <er">11 在离开青山县前一天,我背着三三偷偷打了元郎的电话,并找到了他。我们两个见面后,元郎很兴奋,一把就将我抱住了,而元郎的样子也和大房子中我见到的一模一样。我们两个坐在廊下,聊起了大房子里的事情,通过对话,我可以肯定,我和元郎,还有苍美丽,确确实实在那里住过。 难道,是我们三个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吗? 元郎猜到了我前来的目的,他拍了拍我说:“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就常常听大人们说,青山县有一种古老的妖怪,喜欢在死气会聚的地方出没,形状如同房子一般,它们喜欢接纳夜晚迷途的游客,但这一直是青山县的传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它。” 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到的就是这种妖怪?” “我也不清楚。”元郎笑了笑,回头望了一眼房中认真学习的儿子,似乎已从死亡阴影中走了出来,“但我们起码还活着,不是吗?” 那天和元郎告别后,我和三三离开了青山县,在飞机上俯瞰整个树海时,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病魔依然围绕着我,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身边的三三一直在笑,我想,这已足够了。在我回过头来时,她轻轻咬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她说:“现在好了,那个该死的你已经死掉了,现在,你是我的,要永远为我活着!” 我猛然恍然大悟。 大概,正如三三所说,这一切其实是真实的,我们三人确实还活着,但也死了。死掉的那个是存留于我们身体之内的悲哀绝望痛苦,是另外一个我们,而杀掉另一个我们的人,则是我们生命当中的至爱,比如,元郎的儿子、我的三三。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生命其实早就不属于我们个人,它是和所有爱我们的人共存的,共同拥有的。 是三三的爱,杀掉了那另一个我,杀掉了那个不负责任、逃避生活的我。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大房子里手举尖刀的三三会流下眼泪。而小乙和三三又是怎样来到那所大房子的,已完全不重要了。我想,那应该是他们对我们无尽的思念所幻化而出的另一个自己吧。用他们的爱杀掉了我们的绝望。 至于苍美丽的离开,应该跟她最后打消死亡念头有很大关系。 不管怎样,正如那栋大房子的名字——尸至,它收容我们这种不顾一切想死亡的人,让我们体会死亡是如何艰难,让我们知道,孤注一掷只会被永久封闭。用我们的至爱杀掉我们心中的至恨,让我们知道自杀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多么可笑的一件事,让我们明白,生命其实弥足珍贵。让我们死去,让我们活来,让我们学会好好生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紧紧搂住三三。 现在,那个想眷顾死亡的我,已经被三三亲手杀死了。 火丁 火丁,古代妖怪,常散发食物香气,引诱人类。因人之宽容之心而生。 <er">01 我的人生在上个星期的周三一瞬间变成了灰色,似乎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雨布,透不过气来,看不到未来。那全是因着一个电话——一个从吴县打来的电话。那是好友林川大清早打来的,他的声音含糊,压抑了许久才缓缓说出口来——善美失踪了。 接到电话后,我足足睖睁了五分钟,仍旧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善美,那是我的一切,我的最爱。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善美的身影几乎就没有消失过。我和善美都是孤儿,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那个时候,我只有六岁,而她仅仅四岁。或许是生活的磨难,让我们彼此心心相印,一直把对方当做唯一的亲人和依靠。 上学、毕业、工作,我和善美都在一起。 那个时候,虽然只有彼此,但我们是快乐的。和北京那样的大城市相比,吴县显然有些落后,但我和善美喜欢这里。喜欢这里清新的空气,喜欢这里美丽的风景。没事时我们喜欢牵着手,一起去旅游。 我常常想,命运于我是不公的,但又是公平的。失去所有亲人,却给了我一个善美。 因此,我很满足。一心努力工作,只等功成名就后,迎娶心上人。是的,我深爱着善美,在我的生命中她高于一切。如果没有她,我无法想象我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苟延残喘地留在这个孤独的人世间。 可我实在没有想到,命运终究还是残酷的。也许,真的是我错了,不该答应公司去北京出差,不该把善美一个人留在吴县,不该为了所谓的晋升机会,抛下最重要的爱人。但我真的没有预料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所以,在接到电话后,我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回到吴县后,我终究不得不接受现实,善美的确不见了。空荡荡的公寓中,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和等待我的晚饭。我给林川打电话,他立刻赶了过来。见到我后,他也非常焦急,急切地将细节告诉我。 原来,善美早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失踪了。 一个星期之前,善美意外地没有去公司上班,当时,林川还特意给善美打了电话。电话中,善美告诉林川,她打算去附近的白神山里的原始森林中探险。虽然,林川告诫她不要这样做,但善美还是一意孤行地去了,翌日,就正式请假离开了公司。 以善美的性格而言,这并不稀奇。 大概是从小独立惯了吧,除了在我面前,善美都是一副女强人的样子。她是个喜欢冒险旅游的女孩,喜欢将自己置身于大自然中,喜欢一切离奇古怪甚至有些恐怖的地方。她的胆子绝对不比男人小。总之一句话——她是个很有冒险精神的人。 但我对白神山的原始森林,一直有一种忌惮心理。 正是因为这种忌惮心理,我和善美从未进入过白神山中。 那是很古老的传说了,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中,我和善美就经常听大人们提起过——在白神山的原始森林中,生活着一种类人的妖怪。它们因何而来,为何定居此处,究竟又是一种什么生物,一直不为人知。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们的恐惧。 吴县的小孩子,几乎从懂事起就生活在妖怪故事中。 大人们常常告诫小孩子,千万不要随便进入白神山,因为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在白神山的深处,夜晚降临后,那种妖怪便会出现,它们浑身燃着熊熊火焰,性情凶残无比,一旦遇到它们,你就会走向死亡的深渊。 这种传说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 只是,据说真的有人曾经在白神山里见过这种妖怪。 也许,是出于对善美的保护吧,从小到大,我从不允许善美进入白神山去玩,也常常用这些恐怖故事吓唬善美。但随着年龄日益增长,潜藏在善美内心深处的探险欲望越来越强了,偶尔闲暇时,她总是提议要和我一起去白神山里探险。 当然,都被我一一否决了——大概,我自己也很害怕那种幽暗深邃的原始森林吧。 <er">02 我报了警,希望能够得到警察的帮助。 但这种希望很渺茫,警察告诉我,不管白神山有没有传说中的妖怪,一个大活人如果在森林里迷路,就很难再走出来了。那里的地形非常复杂,而且生活着各种各样凶猛的野兽。别说善美是一个女孩,就是强壮的男人进入,如果没有向导陪同,也是相当危险的。 听了警察的话,我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警察还是答应帮助我。 他们找了一些比较熟悉森林的村民一同进山寻找,可悲的是,足足找了三天也没有发现善美的踪迹。甚至,连尸体都无处可寻。有经验的村民告诉我,善美几乎不可能生还了,已经将近两个星期了,任何一个孤身进入白神山的人,都不可能在山里生活这么久的时间。 我简直快要疯了,疯到不知所措。 尽管我一再哀求,但警察和村民都视若无睹,他们很快就放弃了寻找。 但我知道,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找到善美。那天回到家之后,我绞尽脑汁、仔细思考,或许,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当然,我也需要一个比较熟悉森林地形的人。庆幸的是,我身边还有林川这个朋友,他比我年长一些,老家就在吴县山边的村落中。 相对我而言,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林川还是很熟悉白神山的地形的。 但是,对于山中的妖怪传说,林川也很忌惮。 在初入公司的时候,善美出于对白神山的向往,总是将其挂在嘴边。林川听了之后,就经常告诫善美,千万不要贸然进入白神山。当然,他说得最多的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据说有一次他跟随爸爸进山打猎,不小心迷路了。 林川说,那一次的经历非常恐怖,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一次,林川和爸爸走散之后,足足在森林中待了三天。他完全被大森林的黑暗和死寂吓住了,他说他在森林里一直哭,一边哭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天空就在这个时候慢慢阴沉下来,四周的阳光和鸟鸣声瞬间销声匿迹。 林川感到很累,便躺在一片草丛中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年少无知吧,林川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此时,森林已经变成了黑魆魆的大洞,四面八方都是张牙舞爪的树木。他慢慢坐起来,正不知所措时,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东西——很亮的东西。 那应该是一团火吧——林川是这样描述的。 第一眼见到的时候,真的觉得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亮而刺眼。当那个东西走近后,林川才发现,居然是一个人。只是,他并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身上穿着极为普通的衣服,面无表情地一点儿一点儿靠近他。 那个人周身上下都燃烧着微蓝色的火焰,如同坟墓中的幽灵之火。 奇怪的是,这种火好像没有什么杀伤力,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居然完好无损,包括皮肤在内,一切仅仅是包裹在一团蓝色的火焰中。那个人好像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地上早已惊呆了的林川。 然而,林川真的吓坏了,他愣了许久,终于大叫一声跑开了。 林川疯了似的一直向前跑,直到脚下不小心被藤蔓绊倒,一头栽在地上。 林川说,他就这样晕了过去,翌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了。家人告诉他,他们进山搜寻时,发现了他,这才将他救了回来。但是他爸爸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人们找了整整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林川的爸爸,直到现在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为这样一次经历,林川对白神山异常畏惧。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那些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林川都非常笃定地认定,那山中是有妖怪的,那妖怪带走了他的爸爸,带到了一个人们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回老家时从一个老人嘴里意外地得知了那种妖怪的名字。 人们管它们叫——火丁。 在我提出需要帮助后,林川一直面露难色。我知道他的恐惧,但为了善美,我只能不停地恳求他。架不住我的哀求,林川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答应做我的向导,一起进入山中寻找善美。只不过,他对这次行动并不抱多大希望。 但是,希望再渺茫,我也要试一试。 第二天早晨,我和林川就出发了。开车直达山脚下的村落后,由于山路崎岖,我们只能步行前进。 对于白神山的认识,我一直是从他人的口中得以了解的。之前,只是听人们常常说,这里的地形极为复杂幽深,但真正进入其中后,才发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可以很美丽,也可以很可怕。就拿白神山来说,这里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动植物种类以及地貌形态。 走在其中,真的很容易晕头转向。 特别是到了晚上,四周均是黑魆魆的,更是难以辨别方向。 随着进入山林越来越深,我的担心也越来越强烈了。在这样一个地区,善美孤身一人,真的是凶多吉少。为了更快地找到善美,我和林川没日没夜地周旋在山林野地,令人失望的是,足足四天过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林川开始气馁了,他几次劝说我回去,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这天晚上,林川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劝慰我:“智聪,我觉得我们这样盲目地找下去不是办法。” 我明白林川的意思,但还是不忍放弃:“可是,善美她……” “听我的。”林川拍着我的肩膀,“回去吧,我们带的食物已经快吃完了,而且连警察都找不到善美,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够找到善美吗?虽然很不想说,但我还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善美可能真的遇险了,你应该想开一点儿。” “可我不相信!我能感觉得到,善美一定还活着!”我大吼着。 林川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你疯了,难道想把那种东西引出来吗?” 听了林川的话,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安静了下来。我们对视一眼后,各自向四面八方望去。白神山真的太大、太密了,漆黑寂静的夜晚中,连月亮的光芒都被树冠遮挡在外面,四周只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叫声,伴随着凉风一股股地钻进我的耳朵内。 这个地方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说实话,没有见到之前,我还是半信半疑的。 但是,善美,我真的不能没有她。我压低声音对林川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再往山里走一走,如果真的找不到善美,我们就回去。” 林川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翌日早晨,我和林川再度向山里进军。越往里走地势越崎岖,树木也越茂密。但依旧如同林川预料的一样,一直找到入夜,我们也没有找到善美。晚上露宿时,林川和我一起去附近的河边打水,我一直落落寡欢。 林川则不停地安慰我。当然,他并不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秘密。 在林川趴在河边取水的那一刹那,我终于行动了,我从他背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并狠狠地用力。林川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我突如其来的攻击使他大惊失色,他丢下手里的水壶,拼命地拉扯着我的胳膊。可惜,他没有我的力气大。 林川的脸色越来越暗,然后越来越红,接着越来越白。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只要我再稍微用力一些。 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了一样东西,远远地隐在河对岸的树丛中,似乎还在移动。随着身形的移动,那种诡异的光芒也在树身后忽明忽暗、时隐时现,如同河水一样的蓝色火焰清晰可见,像飘浮在半空中的幽灵火。 我惊呆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倒退几步,掉头逃掉了。 而林川,则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着。 <er">04 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是的,我其实什么都清楚——善美是被林川害死的。 我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善美的电话留言,这恐怕连林川自己都没有想到。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像林川那样一个看似温和善良的人,会加害善美。那还是我回到吴县后的事了,因为忙于寻找善美,我每天都很焦急。 直到警察取消了继续寻找善美行动的那一晚。 我无意中打开家里的录音电话,当几条无聊电话过后,我惊讶地听到了善美的留言。电话录音中,善美显得很慌张,她不停地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也正是因为这条电话留言,我恍然大悟,其实,善美并非孤身一人去了白神山。 林川欺骗了我,是他带善美一起进山的。 本来,我是想报警的,但我思前想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恨透了林川,我要亲手将他置于死地,这样,才能平复我内心的仇恨。况且,这件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事到如今,林川都没有提起他和善美一起进入白神山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一定是在隐瞒着什么。 这样打定主意后,我便去找林川祈求他一同去寻找善美。 大概,在我袭击林川的那一刹那之前,他都不清楚,我邀他一同进山,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善美,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杀掉他。在那个无人知晓、空旷寂寞的深山内将他除掉。只是,我终究还是失败了,这个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容易发生。 事到如今,我很懊恼。 懊恼自己当初的恐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东西的出现,或许,林川早就死在我的手下了。 而如今,我不仅没有杀掉他,可能连自己都要葬送在这深山中了。 是的,我迷路了。那天晚上被吓到之后,我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四周的景物很陌生,眼前连一条小道都没有,我不知道东南西北各自在哪个方向,更不清楚该往哪里走,只好茫然无助地在森林中乱转。 但是,此时此刻,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后悔。 因为,林川,因为,善美,因为,我自己。我想,尽管我没有亲手杀掉林川,但那个东西已然出现,那个传说中的妖怪,恐怕不会再次放过林川吧。也许,林川现在已经变成河里的一具浮尸,或者,正被一点儿一点儿拖进暗无天日的洞穴中。 不管怎样,我为善美报仇了,而我自己的生命在未来没有善美的岁月中,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林子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几天,我终于走不动了。由于长时间水米未进,我的身体几乎虚脱。我倒在一棵大树旁边,虚弱无力地喘息着,渐渐地陷入了昏迷。再醒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抬头望了望天,心想,大概我此生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但是,回头的一瞬,我惊讶地发现了食物。 那绝对是人为的,就在我的屁股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可以食用的山果,果子下面还衬着一片干净的树叶。我不清楚这是谁做的,但很明显,这是有人特意放在我身边的。我以为周围有人经过,便大声呼喊了几声,但很快就没了力气,并且也没有人回应我。 本来,我是打定主意死在山里的。 但人类是有求生的本能的。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我忍不住抓起了那些果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果子很甜,水分也很充足,在第六个果子进肚之后,我渐渐有了一些力气。很快,我就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虚情假意。如果我真的像自己表现的一样深爱善美,如果我真的决定和善美一起葬送在这山林中,我就不该去动这些食物。 <er">05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有一种被人戏耍的感觉。 虽然一直没有从森林中走出去,但奇怪的是,每天我醒来之后,身边总是会有摆放整齐的食物出现。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某一只有灵性的好心的猿猴将这些果实送给我充饥用的。但这种想法显然很不现实,而我的心则越来越麻痹。 之所以说麻痹,是因为自己太不争气了。 刚开始,那些食物出现后,我还会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死。但饿上几天后,我已经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大口大口地吃起这些天赐的食物。我只能说,人的本能真的太强了,强到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尤其,是在饿了和渴了的时候。 当然,我也有强烈的好奇心。究竟,是谁把这些食物摆放在我身边的? 我曾经尝试着想得到答案,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根据我的判断,这些食物应该是在晚上我睡着的时候,被偷偷送来的。因此,我尝试着假装睡熟,以此来引诱和等待那个人的出现,但每一次直到我真的睡着之前,也没发现任何一个人。 甚至,有时候我强忍着彻夜不眠,依旧没有人出现。 自然地,食物也不会出现了。 渐渐地,我竟然习惯了这种惊喜,甚至,慢慢融入了这种生活。似乎是忘记了之前的切肤之痛,我开始自力更生地生活。每天,我像电视中演的原始人一般,上树摘果子,下河去捉鱼。日复一日,我越来越像一个野人。好像,也不再去想有关死亡的事情了。 不过,自从我自力更生之后,那些食物便再没有出现过。这反而让我有些紧张。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在这片森林深处,有一个人早已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或许是善良的,所以,在我生不如死的时候,总会按时给予我食物,让我能够活下去。但是,如果真的是一个好人,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肯露面呢? 我想不通。 很快,我就将这些问题忘掉了,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想走出去的欲望。 但这实在是太难了,我对白神山根本一无所知,这里又是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像我这样能够侥幸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想走出去,恐怕难上加难。那几天,我发了疯似的寻找着出路,可连当初我和林川宿营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夜晚,总之,一切都显得很诡异。那夜,笼罩在树冠后的月亮挤进了云层,平时偶尔有野兽叫声的丛林,也变得一片死寂,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控制着一切。我守在篝火旁边,一直没有睡,潜意识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睁大眼睛。 大概,是子夜的时候吧。 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熟悉而令人畏惧的蓝色火焰。它就隐匿在丛林深处,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它一动不动地保持静止,似乎在不远处与我遥遥相望,继而,它慢慢接近了一些,以至于我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个人形。 一个包裹在火焰中的人形生物。 没错,是火丁! 我吓坏了,抱紧身边用树枝削成的矛刺,身体开始一阵阵地发凉。但那个东西在一定距离内便停了下来,继续保持静止。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打算逃跑。但刚刚站起来,我就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是一股类似食物香气的味道。 这香气淡淡地、缓缓地在空气中流动开来,很快就在我身边飘散起来。 这股味道很好闻,就像你走在无人的巷子中,前方突然飘来的米饭香气,引诱你忍不住向其靠拢接近。或者说得更奇幻一些,这味道像充满魔力的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你,让你不能左右。我也像着了魔一般,身体不受控制了。 我缓慢地向那团火焰走去。 <er">06 我确定,我被那种叫火丁的妖怪盯上了。 只是,我不明白,它究竟要做什么。已经整整九天了,每到入夜之后,火丁就会出现。它总是远远地站在丛林深处,继而,那股淡淡的香气便会在我身边萦绕开来。而我,总是无法抵挡这种香气的诱惑,腿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去。 好在,这个时候我的脑袋还算清醒。 记得,第一次因为火丁的诱惑而跟随前进时,我还很害怕,但几天下来,我渐渐地不恐惧了。那个东西好像对我没有什么恶意,每天晚上出现总是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总是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那股香气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似乎它是饭菜一般,在那团蓝色火焰的烧烤下,它的身体不时地飘散着食物的香味。 但是,我既不能过于靠近它,又不能过于疏远它,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它一如既往地出现了,我也一如既往地乖乖跟在它身后。虽然我眼睛一直盯着前方,感觉浑身无力,但腿脚异常灵活,每迈一步都能准确地绕开地上的藤蔓。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只管跟着它走。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距离有些近,我竟然能够模糊地看到它的衣服。 那应该是一个男人,很高,很胖,走路的姿势很机械,背影看上去就像一个被丝线控制的木偶,走得不急不缓。忽然间,我想到了林川所说的儿时故事。他曾经说过,在他的家乡,人们对火丁是很恐惧的,很多人都说,火丁会用一种特殊的香气,牵引着迷途的人向前走去,直到它们的洞穴,然后将其杀死。 这个传说的真实度究竟有几分可信,我不知道。但是,既然在白神山中真的存在火丁,或许,火丁引诱人杀掉人的传说也是可信的吧。可笑的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完全变了,我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 我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我紧张万分的时刻,香气突然淡去,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火丁已经不见了。 它总是这样,昼伏夜出,天亮之前准时消失。 虽然天亮了,妖怪不见了,但我开始发愁接下来的日子,如果真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杀掉的。而躲避根本不是办法,在这片森林中,我于它们而言,只不过是笼中的玩物。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自保。 所以,在天亮的时候,我特意做了两个鼻塞——我用衣服的碎布浸泡了一些有提神作用的草汁,卷起,晒干后就完成了。 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我把准备好的鼻塞提前塞进了鼻子里,不一会儿,夜色便越来越浓,那个东西再一次准时出现了。令我安心的是,自制的鼻塞很管用,虽然那淡淡的如雾一般的香气还能闻得到,但对我已经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只是,跟不跟它走,倒成了一个难题。 最后,我决定假装跟它前进,在必要的时候逃之夭夭。但是,如影随形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好奇心再一次战胜了恐惧,我忽然很想看一看那个东西的真面目。这样想着,我壮着胆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它接近,好在,它一直背对我,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接近它吧。 知道我靠近时,它才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猛地扭过头来时,它吓了一大跳,那样子好像比我还害怕。我们两个同时弹开,在三米多远的地方各自保持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对方。我终于看清了它——那的确是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平头,脸上有很明显的雀斑。 我还想看得更仔细时,男人身上的火忽然燃得更旺了。眨眼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然后它迅速地飞到丛林深处不见了。 <er">07 一开始,我的确后悔了很久。并且,一边后悔一边害怕着,我想,我可能激怒了那个妖怪,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它就会杀掉我。很快,我的这种担忧就烟消云散了,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我看到它的真面目后,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人的心理真是捉摸不透,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竟然有些想见到它。 不过,我这种不切实际的冲动在第二天中午被一阵微弱的轰鸣声打断了。 当时,我正在草丛中摸鸟蛋,俯身在草丛中,刚刚把鸟蛋抓在手中,突然听到一阵熟悉而微弱的声音。那是类似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我猛地站了起来,再次辨认,没有错,那声音正由远及近地越来越清晰,相隔得并不是很远。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还是有些不敢确定,但还是急不可待地向声音来源跑去。 穿过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草丛后,我惊喜地发现了一条盘山公路。循着路面望去,不远处果然有一辆汽车,正徐徐向这边驶来。那一刻,我无法表达我的心情,只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是的,我终于回到了市区。那天,过路的司机将我送了回来。 只是,重新回到家中后,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电话留言很多,大多是公司打来的,有上司询问我无故回城的,有同事关心我近况的。最令我惊讶的一条留言是关于林川的——他居然没有死!他居然也从白神山里走了出来! 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同事在留言中告诉我,林川在警察局——他竟然自首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脑子很乱,想起善美,想起林川,想起白神山那诡异的妖怪。一直耗到清晨,我洗漱一番,决定去警察局见一见林川。一路胡思乱想地来到警察局,问清楚情况后,警察居然一脸吃惊地问我:“你就是智聪?善美的男朋友?” 我吃了一惊:“是的,您怎么知道我……” 警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林川已经将杀害善美的事情坦白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联系你,但都联系不上。现在你来了,太好了,有一些问题我还是要问清楚的——” 不等警察说完,我打断道:“对不起,我能先见一见林川吗?” 警察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在探视室见到林川的时候,他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光头,一身囚服。见到我来了,他竟然很激动,不过或许是因为愧疚,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铁窗内,隔着铁栏杆与我对视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平静。 “为什么……”终于,我还是打破了僵局,“为什么要害死善美?” 林川睁大了眼睛,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爱善美,并且一点儿不比你爱得少。从你和善美第一天来公司时,我就深深爱上了她。可是,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我清楚自己不能介入其中。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自己的理智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了。”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才带着善美一起去白神山?” “是的。”林川无须再隐瞒下去,“你出差后,善美说,她很想去白神山,但之前你又极力阻止她,我为了讨好她,于是陪着她去了。到了山里后,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向善美表白了。结果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善美严厉地拒绝了我。我很气愤,一怒之下就将善美从瀑布上推了下去……” 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一把抓住铁栏杆,平复了很久,才将怒火压抑下去,颤抖着继续问:“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来警察局自首呢?” 听了这话,林川一下语塞了,接着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因为我知道错了……我错得很无耻。智聪,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逃跑后,我在丛林中迷路了,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出来。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了一只火丁,在诱人的香气引诱下,每天晚上我都会身不由己地跟随它前进。” “你也遇到火丁了?” “是的。”林川继续说道,“直到最后一天夜晚,当我发觉不远处就是公路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火丁是在帮我,是在带领我一点儿一点儿走出森林。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它接近了我,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妖怪,居然是善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er">08 我重新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在善美失踪后的三年内,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并且又遇到了一个爱我的女孩。只是,每每夜晚无眠之时,我总是想起那片密密丛丛的森林以及林川的话——是善美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么,在我袭击林川的时候,河对岸的是不是也是善美? 是不是,那个时候,善美就在提醒我、阻止我…… 我真的不清楚答案是什么。只是,我明白了一点,如果真的是善美将林川引出森林的,那我真的错了。就连善美都原谅的罪人,我又何必执著地去愤怒、去怨恨?也许,从一开始,我的计划就是自私而不理智的。 而让我有这种想法的直接原因是我遇到的那个火丁。在最后一次去探视林川的时候,我们已经异常平静,我也将自己在森林中的经历完完全全地告诉了他。当说到那个火丁的样子时,林川显得很激动,他哆哆嗦嗦地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是一张双人照,有儿时的林川,还有那位失踪的父亲。 照片上那个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很高,微胖,脸上有明显的雀斑,笑得格外灿烂。 我想,这是善美和林川的父亲为我们上的一课吧——怨恨,真的容易让人不顾一切,庆幸的是,有些东西足以将怨恨化解,比如宽容。至于,善美和林川的父亲究竟是否依然活着,或者早已死去,又是如何变成火丁的,是灵魂还是实体,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也许,历经千年,在白神山中的确藏匿着各种各样的火丁,它们或许只是人的另一种形态,不管因何原因没入山中,只希望能多多帮助一些迷途之人,早日走出那片黑暗、阴森、容易让人丧失理智的深渊,不至于变成下一个火丁吧。 这只是我的猜想。真正的解释是秘密,一个埋藏在白神山中关于妖怪传说的善良秘密。 就如同我们的人生,在迷途时,总是需要一盏灯指引着正确的方向,慢慢地向前走,使我们不致误入歧途。 耳门 耳门,又名“闻”。古代妖怪,因人之背叛而生。 <er">01 我和阿清的相识,源于表姐硕美。 三个月前,因为考上了A市大学,我被父母安排到定居于A市的姑姑家寄宿。 在此之前,我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和硕美见面了。我和硕美的关系很亲密,小时候,我们一起生活在乡下的祖父家,后来因为姑姑和姑父工作的原因,他们才不得已搬来了A市。 硕美是个很开朗的人,非常喜欢结交朋友。因为家境殷实,长相甜美,大部分同龄人也很乐意和她成为朋友。我和硕美的性格相似,脾气也相投,因此,也常常因为硕美的关系多了许多新朋友,所以,能来到A市,我非常兴奋。 当然,硕美也是有缺点的,她的过分自信偶尔会让她显得有些自大。 来到A市第一天,离开学的日子还有些时间。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硕美每天都会带我出去玩耍,介绍一些新朋友给我。忘记说了,我表姐也是A市大学的在校生,所以,她身边的朋友大部分都是我未来的学姐学长。 其中之一,便是夏实学长。夏实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学长,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感觉到他和硕美之间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据硕美说,夏实在学校是风靡校园的名人,不仅英俊不凡,而且还是音乐社团的社长。 内在和外在兼具的男孩,难免让女孩心动。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那晚,回到姑姑家后,在我和硕美的卧室内,架不住我一再逼问,硕美不得已告诉我,她其实暗恋夏实很久了。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看得出来,硕美应该非常喜欢夏实,每每提到夏实的名字时,连那股女王气焰都转换成了小女人的弱不禁风。 难得找到调侃硕美的机会,我故意吓唬她说:“好啊,我明天就去告诉夏实学长,你暗恋他!” 不想,硕美立刻一本正经地喝止了我:“若菜你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好吧,看来以后在硕美面前,再也不能开夏实的玩笑了。而且,以硕美一贯的自信加自满,也完全不需要别人去插手帮忙,或许,在她心里,夏实早已非她莫属,而她也已经非他莫属了。我只能说,陷入爱情中的女孩,都是不可招惹的。 接下来的几天,硕美经常带着我和夏实一起玩耍。 大概是在开学前一天,我才结识了阿清学姐。 第一次见到阿清时,我感到有些诧异。之所以诧异,是因为难以想象阿清这样的女孩会和硕美成为好朋友。无论性格、爱好、脾气,两个人完全迥异。硕美活泼开朗,自信外向,阿清则完全相反,是一个很内向、很安静、很无趣的人。 我不知道硕美和阿清是怎么认识的,只是四个人出来玩耍时,为了避免当电灯泡,我和阿清交谈的机会便多了很多。时常是硕美和夏实在旁边玩着小暧昧,我和阿清则乖乖地坐在公园长椅上彼此谈心,我这才对阿清有了更多的了解。 阿清出生在一个缺少母爱的家庭里,她十八岁时母亲去世了,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也许,是感到自卑,也许,是因为缺少关怀,她是个习惯孤独的女孩。一直到来到A市大学,和硕美分在了一个宿舍后,她才渐渐学习接纳别人了。 阿清总是对我说,她很感谢硕美做她的朋友,让她感到不孤独,让她感到有人爱着自己。 阿清的话有些过于自卑了,和硕美比较起来,她甚至还要漂亮些许,尤其是那种不善言谈、冰清玉洁的气质,常常会让人滋生出一丝想保护她的冲动,另外,她的确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我想,这大概也是硕美和阿清成为朋友的重要原因吧。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和阿清很快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多了这么多学长和学姐做朋友,我的大学生活初始便充满了乐趣。开学之后,只要我一有时间,便会跑到高年级的女生宿舍,和表姐、阿清一起说悄悄话。这好像是很多女孩子都非常喜好的消遣之一,几个人聚集在一起说一些彼此的小秘密,既可以增加了解,也可以增进感情。 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看似亲昵的行为其实暗藏杀机。 <er">02 阿清的骨灰瑟缩在盒子里面,我犹豫了许久才敢靠近。 我至今都无法想象,阿清是如何从教学楼的最高点毫不犹豫地飞下来的。以她懦弱的性格、恐高的心理,如果不是无法逃避,难以承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选择这种残忍而可怕的死亡方式。而我不顾一切前来看她最后一眼,也是因为有些愧疚吧。 必须承认的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和所有人一样开始渐渐疏远阿清。哪怕事到如今,空荡荡的灵堂也足以证明人心的善变。那些生前的好友,没有一个人前来祭奠一番,除了我之外,只有阿清的父亲落寞地跪坐在一旁。 那是一位和阿清一样沉默的中年男人,丧服套在脑袋上,遮挡了他大半张脸。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他悲恸欲绝。那一刻,我突然很恨,恨硕美的决绝和无情,恨那些所谓的友谊,恨那个无话不谈的夜晚。 那是阿清自杀前的一个星期日,我和硕美准备回姑姑家时,邀请阿清一同前去。 当晚,我们三个人挤在硕美的卧室内,躺在一张床上,继续我们早已习惯的交谈。硕美自然不停地说着夏实的事情,而我们则安静地听着。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 姑姑路过走廊的时候,特意提醒我们三个早些休息,因为这一句话,居然让阿清潸然泪下。我和硕美都很奇怪,一边安慰她,我一边问:“阿清,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是好姐妹啊。” 阿清擦干眼泪,看着我和硕美,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将那个秘密说出来,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信任。我们这才知道,阿清那个残缺的家庭有多么不幸。在彼时,那也是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家,只是因为一次意外,彻底毁掉了三个人。 大概是阿清十八岁的时候,因为工作原因,阿清的父亲外出出差,留下了阿清和母亲两个人。不过是三天两夜,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在一个深夜,三名盗贼潜入了阿清家,掠夺了大批财物后,杀死了抵死反抗的阿清母亲。 之后,他们做出了更加可耻的事情——强奸了阿清。 当阿清的父亲赶回来后,阿清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好像一夜间变成了傻子,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说一句话。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遗忘了那些可怕的回忆,或许,那只是无可奈何地封存了吧。从那之后,她才变得郁郁寡欢,不善言谈。 这是一个藏在内心深处、痛彻骨髓的秘密。 我和硕美都没有想到,阿清有过这么恐怖的过去。但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此时此刻,阿清能够大胆地说出来,说给我们听,不仅证明她的内心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坚实,也证明她对我们非常信赖。 这已经超越了友谊。 这份百分之百的信赖,却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回应。回到学校不久,不知道怎么回事,阿清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学校,就像一场漫无边际的大雨,冲击着学校的犄角旮旯,也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人们开始用有色眼光看待阿清。 阿清在一瞬间变了,从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人人厌弃的魔鬼。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开始添油加醋,开始胡说八道。 包括我在内,也自动和阿清保持了一定距离。这种看似自保的距离,于阿清而言是多么无情,多么无奈,我们都没有想过。所以,在听到阿清自杀的消息时,我才感到一阵心痛和无比的内疚。 <er">03 硕美靠在沙发上,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书,高挑着眉毛不肯看我。 我知道硕美不敢看我。自从阿清死后,我一直在纠缠她,我一直在质问她,我要搞明白,这一切是不是她在搞鬼。而那天晚上,关于那个致命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如果不是我,那除了她别无他人。 “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把阿清的事说出去的?!”我吼了起来,已经失去耐心。 硕美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告诉你一千遍了,不是我!” 我恼羞成怒,走过去,将硕美的书一把扯了下来:“不是你还有谁?!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没有说过,剩下的只有你了!” 硕美猛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依旧一副女王的样子。她忽然冷笑起来:“好吧,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没错,的确是我说的,那又怎么样?!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个秘密罢了,而自杀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感到表姐如此可怕,倒退了一步,我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夏实!”硕美昂起头,眼里冒出了火,“你知道吗?作为朋友阿清背叛了我。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夏实,她还暗地里给夏实送去了告白信,她把我当做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受不了朋友的背叛,而且,我想要的东西,只能是我的!谁和我作对,我就和她势不两立!”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了,我摇着脑袋:“你……怎么知道阿清给夏实写了告白信?” 硕美翻着白眼说:“别忘了我们住在一个宿舍,想看她的日记太简单了。” 我快要受不了,看着硕美一脸的霸道和无情,我好想给她一巴掌。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于阿清而言,我和硕美都是不可原谅的人,如果当初,哪怕阿清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或许,她就不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那天摊牌之后,我和硕美的关系变得很尴尬。 长辈们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每个星期日,我还是要回到姑姑家寄宿。为了不让长辈们担心,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纠葛,我并没有要求换房间,依旧和硕美住在一个房间内。大概,也是担心我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硕美也没有再和我吵架。 当然,我万分清楚,硕美之所以这样做,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夏实。我想,夏实若是知道她出卖阿清的事情,恐怕也会永远远离她吧。好在这种煎熬在几天后,暂时消失了。因为姑父决定装修房子,特意为我在外租住了一间临时公寓。 星期日的时候,我便不用再回到那个家了。 休息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来到阿清的墓前,好好忏悔一番。 一次,我来祭拜阿清时,无意中又遇到了阿清的父亲。他依旧很沉默,坐在阿清的墓碑前,正在烧一些阿清生前的遗物,包括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我本想上前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那本日记本,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人们都说,这世界上总是会有永远无法忘怀的事情,但是阿清的事终究被人们渐渐淡忘了。学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彼时的事情好像一块口香糖一般,在被嚼得没有味道后,留在了记忆之中。 姑父家也重新装修完毕了,我只好又搬了回来。 或许,我是那种习惯遗忘的人吧,经历了一个多月,我和硕美的关系有了一些缓和。彼此仍旧很少说话,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强势。我以为,生活还会继续下去,这件事情会变成另一个秘密残存于我们心中。 但是,我错了。 <er">04 那是一个深夜,姑姑和姑父一起回到了乡下看望祖父祖母。 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很是无聊,便早早睡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了硕美回家的声音,她去和夏实约会了,轻快的脚步声告诉我,这次约会应该很不错,她的告白十有八九已经成功了。我并不想问她和夏实的事情,继续装睡。 果然,刚刚推开门,硕美就兴高采烈地说:“若菜,你知道吗,今天夏实亲了我……” 我装作没有听见,翻了个身,硕美很知趣地闭上了嘴巴,爬上床也睡着了。 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再次回到卧室,刚刚躺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声音,似乎很近,就隔着门板,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贴在大门后面。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姑姑和姑父远在乡下,家里只有我和硕美两个人。 我感到了一丝恐慌,半坐起来仔细听,没错,的确有一阵古怪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虽然很轻微,但就像有一只老鼠,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寻找着食物。我打开床头灯,借着昏暗的光线环顾整个房间,硕美睡得很死,房间内也一切正常。 我想,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关掉灯,我又躺了下来。 可是那声音好似蚊子一般,再次从黑暗中传了出来。我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这一刻,我确认我没有听错。我再次打开了床头灯,向房门走去。来到房门门口,我猛地拽开了大门,一股寒气从走廊中汹涌地袭了过来。 但是,我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晚,我并没有叫醒硕美,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之后的半个月内,那阵奇怪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渐渐将这件事情忘记了。不过,我和硕美之间的关系,愈加好转了。因为和夏实处于热恋中,她那股女王气焰消减了很多,变得越来越和蔼了。之后,夏实约我们一起出来游玩,那一次,我们才冰释前嫌。 我承认,我是一个意志力非常薄弱的人,但硕美毕竟是我表姐,我也不想因为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导致长辈们的不愉快。那天游玩回来,在硕美的要求下,我们又睡在了一张床上。半夜的时候,她向我道歉,不管是不是真心的,我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却睡意全无。 也许是因为刚刚和好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好好谈心了,我们说了很多话。一直交谈到半夜,才双双睡去。中途我再一次醒来时,又听到了那久违的怪声音。我想了想,还是悄悄叫醒了硕美。 我悄声对硕美说:“你听,房门那里是什么声音?” 硕美揉了揉眼睛,仔细听了听,无所谓地说:“也许是野猫跑到家里来了吧。”我并不认同硕美的话,没有开灯,我摸黑爬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房门口时。我伸出手去,本想悄无声息地拉开大门,但是刚刚伸出手去,又猛地缩了回来。我摸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圆溜溜的一种触感,我吓了一跳,轻轻叫了一声。 硕美听见我的惊叫,赶忙打开了灯:“怎么了?” 光线倾泻而下,屋内瞬间明亮,呆痴般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望了望大门。面前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硕美对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埋怨我大惊小怪后,再一次睡着了。可我知道,我不是大惊小怪。 刚刚,我的的确确摸到了什么东西。 <er">05 夏实找到我的时候,显得非常憔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夏实一开口,我便不知所措了。他哑着声音问我:“若菜,你告诉我,硕美是不是爱上别人了?!”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他不依不饶,“你必须告诉我,就算我求你,你知道我有多爱硕美的!” “我……”我仍旧无法开口。 事实上,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能说,也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很清楚。可有些东西说了就等于害人,不说,或许还会好受一些。没错,这件事情我很清楚。当初,硕美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变心。 那晚,本来一切照旧。星期日回到姑姑家之后,我发现硕美有些坐立不安,一直到晚上回到卧室,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担心地问她怎么了。她坐起来,摸黑爬到我床上,悄悄对我说:“若菜,一年级新来的一个学弟在追我。” 我大吃一惊:“这件事夏实知道吗?!” 硕美摇了摇头:“当然不知道,也不能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暗中的硕美。 硕美咬了咬嘴唇说:“只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和夏实好像不大合适,交往这么久,我发现我们脾气性格都有很大分歧。我很开朗,而他总是很忧郁,虽然当时被他的忧郁迷惑了,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有很多矛盾。比较起来,那个阳光灿烂的学弟,倒是与我很投脾气。” 我不可思议地目瞪口呆,没想到硕美的爱情观如此简单而不负责任,本想骂她,但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我无权说什么。我只气愤地对她说:“随你吧。” 意想不到的是,那天之后,硕美结交新男朋友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夏实的耳朵里。我深知夏实对硕美的爱,虽然当初是硕美追的他,但我已经无数次听过夏实对硕美的誓言,天长地久,天涯海角。 可以想象,这个消息对夏实来说有多残酷。 而且,最重要的是,硕美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夏实一定会找我这个表妹来求证,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面对可怜的夏实,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和逃避。离开时,我听到夏实在我身后狂吼:“硕美是我的!你回去告诉她!她是我的!谁也得不到她!” 夏实疯了吗?我不知道。 但那天之后,硕美和我大吵了一架,就像当初阿清的死一样,她怀疑是我将这件事情说了出去,尽管我一再保证没有这样做,但事实是,硕美只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们的关系再一次恶化,因为彼此的秘密,因为彼此的不信任。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在一个晨练的早晨,硕美在操场跑步的时候,旷课许久的夏实突然出现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就连硕美也一样,直到那把锋利的刀刺穿了硕美的后背,她才恍然大悟一般回过头去,惊愕地看着身后那双麻木的眼睛。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纷纷逃离操场。有人很快报了警。 但一切为时已晚,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夏实也倒在了硕美身边,胸口上插着那把沾满两人鲜血的利刃。这件事情不仅震惊了整个学校,震惊了夏实家,也震惊了我们家。祖父祖母、爸爸妈妈都赶来了A市,而我,是最尴尬和无助的中间人。 姑姑和姑父将硕美的死归咎于我身上,因为学校风传是我将硕美的事告诉夏实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一次又一次听着长辈们的责骂。那也是我头一次感到,原来知道别人的秘密一点儿都不好玩,那很恐怖、很阴暗。 甚至,会波及自己。 <er">06 在硕美和夏实死去后,我成了一个间接的受害者。 不仅自己家的长辈对我恨之入骨,就连夏实家的人也对我不理解,每天走在学校里,总是会看到许多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告诉我,我现在在别人眼中只有三个字——告密者。我努力让自己去适应去习惯,压抑地度过我的大学生涯。 不知道是怎样熬到毕业的,那一天我只感到轻松。 而作为一个间接受害者,我再也不想涉入别人的私生活,甚至连朋友都懒得交往。家中长辈已经对我另眼相看,而姑父姑姑和我更是水火不容,虽然我经常去看望他们,但没有一次有好结果。但我还是不想回到乡下,依旧留在了A市。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在A市郊区,我租下了一套公寓,当做临时的家。我以为,从今以后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都将远离我,没有想到,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搬到新家不久之后,我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憔悴,五十多岁的样子,见面便对我深深鞠躬,说道:“若菜小姐,非常抱歉。” 我一下傻了:“您是?” 男人严肃地对我说:“我是阿清的父亲。” …… 那天午后,我们两个人长谈了三个多小时,彼时的那些回忆转瞬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阿清父亲口中的故事。当然,这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故事——他告诉我,在阿清自杀后,他悲恸欲绝。 那些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不明白阿清为什么自杀,直到整理阿清遗物的时候,才无意中在那本日记本上看到了阿清自杀前的遗言和真相。那一刻,他愤怒了,他发誓要为女儿复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他打听到了硕美家的住处。他开始策划一场阴森森的复仇计划。 终于,姑父家装修的事情,为他带来了一个机会。 听到这里,老人沉默了。我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姑父家装修和你的复仇计划有什么关联?” 老人淡淡地看着我,说:“你是否有时候会发觉你和你表姐的卧室有怪声音?”我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突然将帽子拿了下来。我看到他的脑袋上,右耳部位光秃一片,像是被人拿刀子削了下来一般,长长的疤痕令人胆战心惊。 我急忙问:“您的耳朵……” “是我自己割掉的。”老人平静地说,“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在你姑父家装修的时候,为了报复,我偷偷混进了装修队,为你表姐的卧室换上了一道新房门。而那道门让我得到了复仇的计划,让我听到了你和你表姐之间可以利用的秘密。” 我完全听糊涂了:“我不懂……” 老人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这其实是一种很古老的传说了,在我们A市,老人们之间常常会讲一些自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奇闻怪事,你们年轻人自然不会感兴趣,也根本不知道。说实话,当初我这样做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您仔细说。” 老人长长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妖怪,我们A市人习惯叫它耳门。这种门很诡异,只要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下来嵌入门中,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门板上就会自动长出很多耳朵来,这些耳朵就是所谓的门耳。它们可以窥听到主人的每一句话,传达给制作耳门的人。” 我越听越迷茫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不可能!” 老人笑了笑:“我知道你不相信,当初,第一次听到你和你表姐说话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这确实是真的。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听到了硕美和你交谈的内容,知道了她和夏实以及她学弟的事情。我抓住这个秘密,将它散播了出去。但是,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那天下午,送走阿清父亲的时候,我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er">07 那扇门在火中呼呼作响,像是有人在呐喊尖叫。 我瑟缩在院子一角,看到它渐渐渗出鲜红的血液,回想着大学时的一切,心里很疼。是的,不管相信不相信,我还是趁着姑姑姑父不在家,潜进了他们家里,不顾一切地拆掉了那扇恐怖的房门。我不想让这种东西留在人世间。 直到那扇门在火焰中化为乌有,我才拖着脚步离开。 回到公寓,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又想起阿清父亲的话,模糊中似乎有一些记忆。记得生在A市的姑父曾经对我简单讲述过,在他的家乡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如果想要窥听别人的隐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割下一只耳朵,想办法藏在那家人的房门里。 这就是所谓的耳门。 我又回想起那阵在深夜响起的古怪声音,感到一阵寒意。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这个充满隐私、充满秘密的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火药库,不知何时何地,你可能就会毫无察觉地被卷进其中,无法左右生死,无法左右感情。毕竟,一切都过去了,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天之后,我又去了墓地,祭奠了阿清、夏实以及硕美。望着他们的墓碑,我心里一阵翻滚,我不知道究竟是硕美害死了阿清,是我害死了夏实和硕美,还是那些信任过后的秘密害死了他们自己。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失去信任了吗?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继续苟且生活。 离开学校,步入社会,我渐渐体会了什么叫钩心斗角,正如人们所说,学校只是一个童话世界,而社会则是一个残酷世界。有了前车之鉴,我开始学习彼时的阿清,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尽量不去和外人接触,尽量不去结交朋友。 因为我知道,多一分信任,我就多一分危险。 但我忽略了一点,只要你身为一个人,你就无法避免这种危机。所以,那一天,成了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天。就在那个深夜,当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睡着后,我又一次听到了那阵久违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魔鬼的挑逗。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好奇,我拿起手电筒,颤巍巍地照向了我的房门。 昏沉的光线下,我看到那扇门像受了惊吓一般微微颤抖着,门板像是变成了一块肉,无数的小肉芽渐渐浮现,接着蔓延、滋生,像是茁壮成长的花草,直到完全从门板上钻出来,完全成形,变成一只又一只黑色小耳朵。 那些耳朵像是章鱼的腕足一般,活灵活现。如同雷达一般,三百六十度地转动着。 我感到浑身一阵发毛,想尖叫,却叫不出来。我再一次用手电筒照过去,光线所触及的地方,耳朵如同受了刺激一般,迅速地缩回了门板内,毫无痕迹。当我壮着胆子将灯打开后,呈现在我眼前的依旧如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扇表面光滑的门板,暗藏杀机。 那是古老传说中的妖怪,是人们的诅咒,是在黑暗中滋生的邪恶。我更加清楚的是,我的悲哀再一次开始了。如阿清父亲所说,我正被一个人深深地憎恨着,也许是姑姑,也许是夏实家的人,也许是我无意中得罪的一个同事。 他们在等待我的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我感到人言可畏、生不如死的秘密。 那天之后,我睡觉养成了一个习惯,总要开着灯才会入睡,因为我知道,那些黑色的耳朵不敢在光线下现身。但我依然恐惧着,我总是担心在我睡着后会突然停电,或者有一天,它们像进化了的生物,在光天化日下突然露出脑袋来。 而我依旧不知道究竟是谁,让我陷入了耳门的监听。也许,等到我死的那一天才会知道吧。 你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耳门这种妖怪吗?你卧室的大门是否也曾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地伸出过一只耳朵?而你又知道多少别人的秘密?别人又知道多少你的秘密?最主要的是,你是否曾将用信任换来的秘密告诉过别人? 你是否曾将朋友、亲人的信赖抛诸脑后? 口乞 口乞,又名“吃”。古代妖怪,因人之觊觎而生。 <er">01 我和徐京京并不是很熟悉,唯一说得出来的关系便是小学同学。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并不是朋友,连颇有好感都说不上。我们曾经在南城市的一所小学就读,那是我们共同的故乡。但我并不喜欢南城市。我想,徐京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依稀记得,当年上小学时,我们便是班里的怪胎。我的怪是因为孤僻、安静,而徐京京则完全相反。 那时,徐京京非常活跃。她总是第一个赶到教室,早早打扫完卫生,满面笑容地迎接大家的到来。如果谁需要帮助,她就会全力以赴。她的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几乎具备了好学生的所有特点。即使这样,大家依然很讨厌她。 原因简单而残酷——徐京京长得很丑。 我该怎样形容徐京京那张脸呢?光秃秃的眉毛、大嘴巴、龅牙、粗糙而布满麻子的皮肤。最可怕的是,这样一张脸上居然还长了一大块黑色的胎记,像蔓延开来的黑雾,由她的额头开始遮掩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如同电影里的怪物。 但徐京京依旧乐此不疲,毫不在乎地面对大家的冷眼。搞到最后,这几乎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只要有人将课本摔在她面前,命令她帮助自己完成课外作业,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只要有人随意地对她招呼一句,她就会乐呵呵地跑过去询问情况。 很多时候,我看着徐京京忙得不亦乐乎,会觉得班里的同学很变态,徐京京很变态。 相比徐京京而言,我应该正常许多了,但依然不讨大家的喜欢。当然,我有我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小沉默寡言应该和我的家庭息息相关。大人们都说,孩子的成长总是因为外界的环境而改变,我想这是对的。事到如今,我依然很恨那个家庭,恨父亲,恨不顾一切去了国外的母亲,恨那个夺走了我一切的继母。这也是我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离开南城市的重要原因。 不过,偶尔我也会小小地满足一下,这是一种诡异而变态的满足,多半是因为我想起了徐京京,想起世界上还有一个不如我的人。那是小学的毕业典礼,也是我和徐京京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那一次,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带着继母出现,我之前明明警告过他,我的毕业典礼只允许他一个人来。所以,我很愤怒地大闹现场,我指着继母的脸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她,然后,我得到了父亲一记脆响的巴掌。 那天,我沿着街道一直跑到了附近的小公园内,独自哭泣。直到十几分钟后,我抬头的间隙,偶然间瞥见了藏在树后的徐京京。惊诧了几秒钟后,我继续埋头哭泣。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怯怯地对我说:“庄和,不要哭了……” 我没好气地推开徐京京:“不要你管!” 徐京京倒在地上,依旧堆着难看的笑容:“庄和,其实你很幸福了。” 那天午后,我才知道,相比之下,我真的比徐京京幸福太多了。我起码还有父母,而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离开了她。之后,她被辗转寄养在多位亲戚家中,却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大家都将她视为一种晦气。 那次交谈之后,分手之前,我对徐京京说了三个字。我说:“对不起。” 那一刻,我看到徐京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泪滋润了黑色的胎记。 <er">02 上海这个地方,沿街乞讨的乞丐实在是少之又少。 虽然和徐京京已很多年没有见面,但见到她的一瞬间,我还是确认无疑。因为那张脸太特别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徐京京的长相依旧没有大的变化,好像一只气球被吹大了很多,但依然是一只气球——怪异的胎记、秃眉毛、小眼睛、厚嘴唇、麻子脸……为了避免认错人,我还是靠近徐京京,仔细观察起来。 也许,是看到了我诧异的眼睛;也许,是从未有人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徐京京显得有些慌张,细声细气地问我:“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我很尴尬地收回了眼神,客气地说:“哦,你很像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叫徐京京。” 令我意外的是,当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徐京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很激动地说:“你是庄,对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徐京京的判断毫不惊讶。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起她的同学,唯一对她说过“对不起”的人,可能只有我这个叫庄和的人了。那一天,她显得很兴奋,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抱着我跳了起来。 我不喜欢这种行为,尤其,被一个乞丐拥抱,实在有碍观瞻。 但我们已然都不是小时候了,懂得了许多必须忍耐的事情。我用力挣脱徐京京之后,将她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里,然后,继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她很脏,标准的乞丐模样,头发粘在一起,衣服很厚,都是一些捡来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 我突然有些悲天悯人了。我对徐京京说:“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徐京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对我说:“没什么,小学毕业后,我就被舅舅赶出来了。之后,我又去了祖母家,待了不到一年,他们也把我赶出来了。我只好自己流浪,之后,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将我带到了上海。” 如此残酷的生活经历,若是换作我,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但徐京京竟能满不在乎地诉说出来。我突然又想到了她说的那句话——其实,我比她幸福多了。这样想着,我心里平静了许多:“你跟一个男人来上海的?那个人怎么样?” 徐京京甜甜地笑道:“他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你来到上海后,靠什么生活?” “乞讨啊。”徐京京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离开亲戚家后,一直是靠乞讨生活的。这个工作实在不错,而且也很适合我。你看我这张脸、我的身世,不是天生为乞讨这个行业准备的吗?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我本来想问一问,徐京京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正当的工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怎么找工作?一个小学毕业的丑女人,如何在职场中生存?简直是天方夜谭。不管徐京京如何不在乎,我对她的现状依然很揪心。 或许,是因为异地相遇故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吧。那天临走时,我将身上的大部分钱塞给了徐京京。她对我鞠躬道谢后,又跑回街道上,继续行乞去了。我走到远处拐角,特意回头望了她许久,她跪在那里,一声不响,落魄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 突然间,我觉得徐京京说得很对。也许,她生下来就是一名乞丐。 这是徐京京的天职。 <er">03 阿原对我和徐京京的童年很不感兴趣,我想,大概是因为徐京京太丑的缘故,如果是一位绝色美女,我也不敢对阿原提起什么。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当然,我们谈论徐京京的主题并不在于此,而在于帮助。 是的,那一天见到徐京京后,我很想帮她一把。 阿原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最近正在负责招聘工作,虽然清楚徐京京的条件实在不可能找到什么工作,但我还是试着求助阿原。他倒是不大在乎徐京京的条件,思虑许久后,他告诉我也许可以考虑徐京京来做厕所清洁工。 厕所?或许真的比较适合徐京京吧。 翌日下班后,我早早来到了步行街区,徐京京依旧跪在那里。我走过去,满脸笑意地和她打招。见到是我,她很兴奋地站了起来。我对她说:“徐京京,今天你必须请我吃饭!” 徐京京一脸茫然:“可是……我……” 我只是逗徐京京罢了,笑了笑,说:“好了,我请你吃饭,我有好事告诉你。” 我带徐京京去了附近的廉价地摊,不是我舍不得请她去高级饭店,只是我实在不想带着一个乞丐外加丑女进入餐厅。 在满满一条街的小摊前,徐京京很快选择了一家牛肉拉面馆,且不好意思地询问我是否可以请她吃拉面,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她。一碗拉面而已,我还付得起。可是,等到徐京京第三碗拉面下肚后,我开始皱眉头了。 徐京京却不顾我的反应,依然伸着手朝老板吆喝:“麻烦这里再来一碗,要大份的!” 徐京京狼吞虎咽了一阵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咽下嘴里的面条,缓缓抬起头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依然没有说话,不解地打量着她。现在的徐京京和小时候一样消瘦,像发育不全、营养不良的难民。很难想象,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居然可以吃这么多,难道真的是饿坏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对徐京京投去异样的眼光有些残忍,急忙笑起来:“你肯定很久没吃拉面了吧?” 徐京京点了点头:“是的。其实,我以前也不大喜欢吃拉面。从南城市来上海后,是他经常带我来吃拉面,也是因为他,我才渐渐喜欢上拉面这种食物的。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拉面的男人,经常吵着要吃拉面……” 听到这里,我又问起了那个男人:“他对你很好吗?” 徐京京很用力地点着头:“嗯,很好很好!” 不管那个男人有多穷,起码,他能爱上徐京京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丑女,我应该敬佩他。顿了顿,我想起了正经事,于是,将厕所清洁工的事情告诉了徐京京,没想到她一口拒绝了我。她居然告诉我,她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非常享受这种乞讨的感觉。 我愕然之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气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徐京京淡然地笑了,说了一句很深邃的话:“庄和,其实,不论什么人都是乞丐。”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徐京京已经起身谢过,自顾自地离开了。我真的搞不懂徐京京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搞不懂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论什么人都是乞丐”,我们乞讨什么,我们得到什么? 那天回家后,我很生气。阿原一直在劝慰我,他说有的人就是习惯将别人的好心抛诸脑后,固执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管徐京京的事了,我对她没有这个义务。 但我发现我错了。 我和徐京京的生活似乎有些许诡秘的联系,以至于我们都难以逃离彼此。于是,我又一次见到徐京京时,再次惊讶了。她显然是被人殴打过,而且情况非常严重,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满是淤血。 <er">04 徐京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言不发。 我气急败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也许,是因为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一直不好,导致我无法平静地面对这种暴力行为。回想起来,我的童年似乎一直在母亲的泪水中度过,那时母亲总是紧紧抱着我,好像我是她唯一的支柱。 正因为如此,在母亲偷偷逃跑后,我开始恨她。 日积月累,这种恨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强烈。我开始恨周围所有的人,亲戚朋友、同学老师,尤其是在继母来到我家后,我对她的恨史无前例的强烈。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在努力让我接纳她,主动给我买衣服、做饭、送我上学…… 可我就是恨着所有的一切。 所以,我无法想象,像徐京京这样被剥夺了一切、比我还要凄惨的人,为什么如此平静,甚至在我追问是不是那个男人打了她时也完全否认。但是谁都猜得出来,这些伤显而易见。我不知道徐京京在坚持什么,我也不好多问。 一直在医院陪着徐京京看病,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走出医院大门。 徐京京一如既往的客气:“庄和,谢谢你帮我交了医药费。” 我刚想说什么,徐京京一下缩在了我的后面,如惊弓之鸟一般望着斜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进入我的眼帘。我回头看了看徐京京的脸,她一脸的惊愕告诉我,这应该就是她的男人了。我愤怒地打量着这个越来越近的男人——三十多岁,很邋遢,很肮脏,很是让人讨厌的模样。 我恶狠狠地瞪着男人,男人显然也看到了我和徐京京,他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边抽烟一边打量我。片刻沉默之后,他走过来拉我身后的徐京京。徐京京被他一把拽了出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我跑过去,挡住了男人的去路。 “你是谁?你凭什么带徐京京走?” 男人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是她男人,我带她走有什么不妥吗?”说罢,拉着徐京京又要走。 我再次挡住了男人的去路:“徐京京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你做的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对她动手的话,我会到警察局去告你的,所以不要再让我看到徐京京来医院。”本以为我的话足具威胁性,没想到全被徐京京搅黄了。 听到我的威胁,徐京京急忙说道:“不要!不要去警察局!我……我的伤跟他没关系……” 男人听到徐京京的维护,得意地笑了笑,拉着徐京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医院大门,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挑衅地看了我许久。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个人走出老远,仍旧不知所措。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理会徐京京的事了,但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后,徐京京居然主动在公司门口等我。 见到我出来,徐京京远远地站在门口对我笑。我懒得理她,头也不回地向地铁站走去。徐京京像块膏药一般一直黏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停了下来,回头直瞪瞪地看着她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京京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庄和,我是来谢谢你的。我想请你吃饭。” 我真的被搞得无语了,看着可怜的徐京京,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去了那家拉面摊,为了请我吃饭,徐京京准备了很多讨来的零钱,我自然不答应她来付钱。听到由我付账后,徐京京反倒不客气起来,又点了很多碗拉面,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地吃。 她一边吃一边对我说:“庄和,真的谢谢你了,他说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打我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今天请你吃饭,也是他让我来的。” “真的吗?”我叹了一口气,“徐京京,你真的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真的!”徐京京笃定地点了点头,“庶人是唯一愿意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er">05 我的阿原失踪了。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我正在厨房做饭。正忙得焦头烂额时,电话就打来了——阿原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事的。警察说,之前他们接到阿原的报警电话,但等他们赶到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地上只留下了阿原的手机。 我赶到警察局,警察们向我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开始劝慰我。是的,恐怕连阿原自己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钱,性格和蔼,我想不明白有谁会做这种事情,于是,我强烈要求听一听阿原报警的电话录音。 拗不过我的要求,警察只好拿来了阿原的报警电话录音,在听之前,他们一再叮嘱我,千万要冷静。在录音机播放那段声音后,我才搞清楚警察的用意。电话里的阿原好像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在电话中哆哆嗦嗦地说着:“不要……不要……” 可能是太害怕了,虽然打了报警电话,但他最后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地址,紧接着就是一阵如同女人般的尖啸声,最后,阿原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手机掉在了地上,只有越来越远的挣扎声和求救声。整个录音好像恐怖电影一般。 我从没有这样担心过,阿原是我唯一的依靠,在他出事后,除了警察外,我也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寻找他。可是所有熟人都问遍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警察也毫无线索。在这种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工作。 由于没有朋友,我只好终日待在家里。 一个星期后,徐京京意外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当打开大门看到那张丑脸时,我竟失声痛哭起来。徐京京一直追问我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去我公司门口等我,却见不到人,只好来这里找我。 我一边哭一边将阿原的事告诉了徐京京。 从那之后,徐京京几乎每天都来陪伴我,她像一名保姆对待孩子一般,精心地照顾我。阿原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但有一个人陪伴,我的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些许慰藉。我很感动于徐京京对我做的事情,想起儿时对她的冷淡,觉得很不齿。 一天晚上,由于下大雨的缘故,我让徐京京留在家中过夜。 我亲自给徐京京洗了澡,虽然她还是很难看,但比之前干净了许多。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她不说话,我却一直在唠叨我和阿原之前的事情,以及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们就像两个挚友一般。说到最后,我对徐京京说:“徐京京,真的很感谢你陪着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我在这里除了阿原,没有别人……” 徐京京忽闪着小眼睛,意外地对我说:“那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没想到徐京京会这样说,愣了一下,说:“你……想要什么?” 徐京京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什么,沉默片刻后,她笑道:“我开玩笑的,我倒是很想请你到我家玩。” 我想不到乞丐也会有家,既然徐京京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徐京京很兴奋地拉住了我,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当然,是对她而言的一件大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徐京京还是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 或许,是怕我反悔,翌日,徐京京便拉着我去了她家。 那真的是一个家,是位于郊区的一幢旧公寓楼,住的都是一些边缘人士。但我仍然有些惊讶,这是一个一应俱全的家,有电视机,有冰箱,有家具,有一个家的气氛在,完全不像一个乞丐的住所,虽然看上去有些脏乱。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徐京京很得意地说:“怎么样,没想到吧?” 我愕然地问徐京京:“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家电?” 徐京京挑起眉毛,说:“这都是我乞讨来的!” <er">06 庶人一直坐在我的斜对面,时不时地抬头扫我一眼。 因为阿原失踪的原因,我心里很烦躁,本来就很讨厌庶人,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加烦躁,但又不好意思发作,毕竟,刚才庶人已对在医院的不礼貌行为向我道歉了。 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只好强撑着和庶人、徐京京聊天。我说:“没有想到,你们居然租得起公寓楼住,还有家电可以使用。” 庶人对此表示了对徐京京的赞扬:“我女朋友很能干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要不来的东西。” 徐京京很高兴地笑着:“那是自然的。庶人,你是我最珍惜的人,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要来的。” 这种肉麻的对话,让我再次想起阿原。我不想面对这种气氛,起身打算告辞。徐京京却拦住了我:“庄和,你怎么可以离开?哦,对了,你心情不好,这样吧,我去买些白酒回来。我们好好喝一杯,我们还从未在一起喝过酒呢!” 不等我表态,徐京京已经从身上摸出一把散碎钞票,跑出了大门。 看着徐京京匆匆离开,我只好无奈地又坐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庶人两个人,气氛很是尴尬。我们没有说话,为了避免眼神交接,我埋下了脑袋,再抬头时,发现庶人竟然坐在我旁边,他紧紧贴着我,一脸的坏笑。 我还没反应过来,腰已经被庶人揽住了。 我愤怒地挣脱开,吼道:“你在做什么?” “我喜欢你。”庶人厚颜无耻地笑道,“从在医院见到你后,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脑袋一下子就大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别忘了,徐京京对你多好!” 庶人歪歪脑袋:“那个女人我不喜欢,之所以跟她在一起,无非是她很特别。告诉你,她真的可以像她说的一般,只要我想要的东西,她都能要来。既然如此,那我何必为生活发愁?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哪个男人会跟她那样的丑女在一起?更别说喜欢了。” 我想不到庶人会这样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要离开。 庶人非但没有阻止我,反而自信地说道:“我会得到你的!徐京京会要回来一切我想要的东西!” 我根本懒得理会庶人这个疯子,心情不悦地回了家,之后,我没有再见到徐京京。一直到几天后,在阿原依旧没有消息,我已经焦虑到极点时,徐京京再一次出现了。她显然又被打了,见到我后一直在哭泣。 我觉得没必要隐瞒什么了,对徐京京说:“你必须离开庶人,他根本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徐京京只是不停地哭诉:“我该怎么办,庄和?他说要我把你要回去,不然就……” 我气得老羞成怒:“简直是荒谬,人和感情是可以乞讨来的吗?你知道不知道,那天庶人都跟我说了什么话,他说他压根儿就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之所以让你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能给他不劳而获的生活。” 徐京京还是不停地哭,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那晚,徐京京留在了我家。我们说了很久的话,深夜时分才各自睡去。半夜时我突然感到身体微微疼痛,睁开眼时,我惊呆了。我看到徐京京骑在我身上,一双眼睛就像饿了三天五夜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我。 我惊恐地说道:“徐京京,你……你这是做什么?” 徐京京表情呆滞地对我说:“庄和,答应我吧,我想要你的感情和人,我想要你的全部,把这些都给我吧。我再回去转交给庶人,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平静的、平静的……” “你发疯了吗?”我骂了起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徐京京的手飞快地按到我的双手上,那是一股比男人还要强大的力量,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控制了我的双手。我被徐京京的举动和力气吓到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在迟疑了一瞬后,我再一次挣扎起来。但很快我就停了下来。我被眼前的徐京京吓到了,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徐京京,不,或许应该说,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 <er">07 我被徐京京牢牢地绑在床上。我感到浑身发冷,周身上下都在打战。 这一切都因为徐京京可怕的改变——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她的脸部发生了非人的变化。我看到她微微张开了嘴巴,喉咙中发出一种凄惨而诡异的声音,像野兽的呢喃,与此同时,她的下巴开始下垂,无限制地下垂,随着这种下垂,她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大。 她的下颌如同蛇一般脱离了脸颊的骨关节,拉伸延长,直到变得足有足球那么大。 那俨然已经不是一张嘴巴了,在我看来,那更像一个黑洞。我完全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徐京京。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巴内的牙齿、舌头,甚至喉头,伴随着一股又一股恶心的口气,我惊恐之外感到一阵作呕。 我别过头去,想躲避这不可思议的恐怖画面。 徐京京却突然动了起来,她伸长了脑袋,张着大嘴,向我缓缓靠了过来。我不得不再一次尖叫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徐京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一边靠近一边瓮声瓮气地重复着说道:“求求你!给我吧!求求你!给我吧……” 我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她要吞掉我!就在我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徐京京已经走到了我的双脚旁边,她微微蹲了下来,一双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双脚。我挣扎着,可是她的力气太大了,我被紧紧绑在一起的双脚很快被她塞进了嘴巴里。 紧接着,徐京京的嘴巴开始有规律地嚅动起来,很快就吞掉了我的大半截小腿。看到这个场景,我已经惊骇到极点,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我像一个痴呆儿一般木然地看着脚部的徐京京。几秒钟不到,她的嘴巴已经挪到了我的大腿处。我看到她的喉咙鼓鼓囊囊的,如同一条正在进食的巨蟒。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包裹在一团温暖的体液中。 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勇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京京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自己。直到我的整个身躯只剩下头颅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徐京京的嘴含在我脖颈的位置,我和她如此近距离地对视着。我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此刻苟延残喘,我哭着乞求徐京京:“不要……求你……不要……” 徐京京蓦然笑了起来,那张严重变形的脸挂着难以想象的可怕笑容,很冷酷、很无情。停顿了几秒钟后,她猛地仰起脖子来,抖动了几下,我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经瞬间滑进了她的嘴巴里。感受到一团温热湿润后,我失去了知觉。 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当我的大脑再一次开始运转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被绑在徐京京家的床上。窗帘拉着,但有微弱的光线笼照在上面,一片金灿灿,我猜测这应该是一个早晨。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但眼前的徐京京和庶人告诉我,一切都是真实的。 此时此刻,我对站在一旁的那个所谓小学同学充满了恐惧感。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看到庶人轻轻拍了拍徐京京的肩膀:“做得好!”随后,他趴在床边,伸出手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抚摸我的头发,笑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界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你在内,因为,我有徐京京。” 我哆哆嗦嗦地问道:“她……她到底是什么怪物?” 庶人耸了耸肩膀:“正如你所看见的一样,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丑女人,一个什么都可以乞讨来的乞丐!” 我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只好求饶:“求你了,放我走吧……”庶人莫名其妙地说:“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你的男朋友吗?” 在我还没有明白庶人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徐京京已经不停地干哕起来。她的脸扭曲成一团,很痛苦的样子,随后,将一只手深深地塞进了嘴巴里,在里面搅动片刻后,她的嘴巴再一次变得如同足球那么大,一双男人的鞋子隐隐约约出现在她的喉头。 我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er">08 阿原显然也被吓坏了,他被五花大绑在墙角处,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的徐京京,似乎还在回忆他被吞噬的那一瞬间。许久,当意识到我也在这里后,他才哆哆嗦嗦地望了我一眼。我们彼此的眼神充满茫然和惊恐,我们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庶人像一个国王,他走到阿原身边,望了望阿原又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我,邪恶地笑道:“他就是你的男友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庶人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抽出一把刀,飞快地插进了阿原的胸膛。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想尖叫却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布满阿原的胸膛,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抽搐直到一动不动,却无能为力。 庶人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没有说话,回头对徐京京使了个眼色。 徐京京像个机器人一般走向阿原,又一次开始了恐怖的变化。她慢慢拉长下巴,直到嘴巴足够大后,一口含住了阿原的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嚅动着嘴唇,缓缓地将阿原吞噬进肚。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但我已经快被这一切吓疯了。 徐京京直到完全将阿原吞下肚后,才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重新站在一旁。 庶人招呼徐京京说:“回头去无人的郊区,将这个死人吐出来埋掉。”徐京京乖顺地点了点头。他回头又一次接近我,用充满威胁的语气对我说:“庄和,我早就说过,只要我有徐京京,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且,既然你不肯接受我,那我就让所有接近你的男人都不知不觉地消失掉!” 我不想听这些,转而望向徐京京求助:“徐京京,求求你放了我!我们一起举报这个浑蛋!你放心,我不会把阿原的事情说出去的,只要你放了我好吗?” 庶人听到我的求助,突然大笑起来:“徐京京是不可能答应你什么的,她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她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她是我养的一条狗,我是她的主人,只要我说什么,她都会照办的,是吗?” 庶人回头看着徐京京求证,徐京京埋着脑袋不敢正视我,只是用力地点头。 我彻底地绝望了。庶人很满意地在我脸上强硬地亲了一口,快活地走出了卧室。 那天中午,庶人和徐京京都离开了,庶人去小酒馆喝酒了,徐京京则继续去乞讨。直到午后,徐京京才一个人回家来。她一回来就忙忙碌碌的,先是跑进屋子拿了一只碗,然后兴奋地坐在地上,把手伸进嘴巴里,不一会儿便拉出一条长长的面条。 徐京京将那根面条放在碗里,继续从嘴里往外拉,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直到连香莱和牛肉都拉出来后,她才规规矩矩地放好那只碗。她还谨慎小心地将香菜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以便看上去好看一些。她很高兴地拍了拍手,说:“庶人最爱吃的牛肉拉面!” 我空无一物的胃袋一阵翻涌,突然明白之前徐京京为什么爱吃拉面,为什么总要吃很多碗。可我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见到徐京京又要出去乞讨,我赶紧叫住她,努力平静下来对她说:“徐京京,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生活,非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一切?” 也许是觉得愧对我这个小学同学,徐京京不敢回答什么,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听到了,他只把你当做一条狗。离开他吧!” 徐京京轻轻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 “为什么?”我不解。 “你不懂的。”徐京京呢喃着,“你什么都不懂。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从小就没有任何人疼爱我,没有任何人愿意留在我身边。那个时候,我竭尽全力地去讨好每一个人,可大家依然不需要我。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庶人,不管他对我好不好,他始终留在我身边,我始终留在他身边,不是吗?” 我无语了,这是什么理论? 徐京京继续说:“庄和,你有爸爸,你有妈妈,你甚至有一个爱你而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我却只有庶人一个,我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只要他不让我离开他,只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愿意为这个目的做一辈子乞丐,为那个留在我身边的人乞求他想得到的所有东西……” <er">09 站在警察局门口,我还是犹豫了,最终,我掉头离开了那里——这种事情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是的,我逃出来了,这太不容易了。至今回想起来,那个夜晚依旧如同疯狂的地狱。我永远记得徐京京那张满足的脸,以及庶人那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人说过,凡是养过狗的人,都被狗咬过。 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吧。 我已经记不清楚恳求过徐京京多少次了,因为我知道庶人是不可能放我走的,这样下去,我很可能会成为他另一只饲养的宠物。但徐京京的坚持总是让我处于绝望之中。直到那天晚上,当庶人醉醺醺地在床上酣睡时,我才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清楚,徐京京心里最在乎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当我微弱的声音传进徐京京的耳朵时,我看到她动容了,而这么多天以来,不论我说什么,她从未有过那种表情,而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居然让她动心了。我说的,不过是:“徐京京,你想不想永远拥有庶人,一辈子直到死?” 徐京京似乎是乞丐做太久了,没有明白我的话:“你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永远不让庶人离开你,而你,也再不用为了留住他,努力地去乞讨那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徐京京好像清楚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四肢着地,像一条狗一般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提示,我狠了狠心,压低声音对她说:“去吞掉庶人!只要你吞掉庶人,他就会永远待在你的肚子里,什么时候你想看他了,随时可以把他吐出来。而你,会完全掌控这种关系。” “我有些不明白。”徐京京抓了抓脑袋。 我警惕地望了一眼拉门缝隙,庶人依旧睡得很沉:“你怎么还不明白,难道你真的想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吗?为了能够留在庶人身边,不停地像狗一样为他找回食物,满足他一切的愿望。我知道,其实,你不想这样生活,你不过是想永远留在某人身边罢了。” 徐京京突然站了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知道我说进了徐京京心里,于是加快语速说:“徐京京,你不能这样被动下去了,你明白吗?当你需要某种东西的时候,一味地去乞讨是不可能拥有什么的,即使得到了,那也只是暂时的施舍。你必须变得主动,你完全可以去抢!” 徐京京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好像找到了某种真理,她幽幽地望了一眼拉门外的庶人:“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极其镇定地望着那扇拉门,虽然只能窥到一丝景象,但我听到了庶人不可思议的怒吼和咒骂,看到了他不停挣扎的双腿,可惜,他终归不是徐京京这个怪物的对手。徐京京很笨,而他更笨,他的错误就在于,他自始至终不了解一个人永无休止的欲望是多么可怕。 而为了满足他这种永无休止的欲望而不停努力的徐京京,又是多么可怕。 最后的最后,我屏息凝神地望着庶人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蓦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也许,我是错的;也许,徐京京是错的;也许,我是对的,徐京京也是对的。她为了能够不被庶人讨厌,为了一个留在某人身边的卑微乞求,不在乎背叛、嘲讽、穷困、怒骂…… 而我呢?我们呢? 那天安全回到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徐京京,我不清楚她带着庶人去了哪里,从今以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而这个世界上是否有另一个像徐京京一般的怪物。我只是默默离开了,离开了上海,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南城市。 当见到父亲和继母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很是感动。 我看着继母激动的脸庞,看着她像对我小时候一般为我整理房间、制作美食、竭尽全力地讨好我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或许和徐京京一样吧,不过是想从我这里乞讨那份长久的感情,而我,却久久不肯施舍给她。 我这才明白,错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er">10 食物没有,我们乞讨食物。 感情没有,我们乞讨感情。 只盼吞下腹中,长长久久。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徐京京,都是乞丐。 总是盼望着我们在乎的那些人,施舍给我们一切。 乃子 乃子,又名“孕”。古代妖怪,因人之贪婪而生。 <er">01 第一次见到美清的时候,我就被她深深迷住了。 那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午后,因为叔叔外出旅游,我搬来为他守宅。安置好行李后,我外出散步。外面雨虽然并不大,但我还是将雨伞压低了一些。伞篷低下去,便遮挡了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两三米远的景象。由于下雨,小区内更显空寂,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转过拐角时,我却吓得差一点儿坐在地上。 是一辆宝马汽车,猝不及防地向我迎面撞来。 我吓得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还好,司机在最后关头及时踩下了刹车。我自然非常气愤,刚要破口大骂,又将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是一袭红裙的美清,我该怎样形容当时的感觉呢?惊艳!美清的美,绝对不逊色于电影明星,长长的黑发,白皙的皮肤,浓密而细致的眉毛以及眼睛,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嘴巴,略施粉黛,妩媚而清纯。 当时,我便目瞪口呆地愣住了。甚至,连自己受伤的右脚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算不算是一次艳遇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在我的梦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所以,我只能说是如愿以偿了。直到,在美清抱歉地邀请我去她家包扎伤口时,我仍然如身处梦境。我觉得,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女神。 而令我更惊讶的是,美清家居然就在叔叔家隔壁。 这是一幢典型的四合院式建筑,院子很大,种满了高大的樱花树,和叔叔家非常欧式的房子相比,风格迥异。但我更喜欢四合院式的建筑,它让人有一种仿佛回到了清代的感触。 美清一边为我上药,一边主动和我闲聊起来。我这才知道,美清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我也变得主动了一些,大胆地说:“没想到,我们居然是邻居。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叔叔出外旅游要很久才回来,我看你好像也是一个人。对了,你的父母不在这里住吗?” 听了我的话,美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有些压抑地说:“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一直到入夜,我们相谈甚欢。我发现美清是一个很博学的女孩。从历史到生物,从电影到文学,她都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还精通八国语言。 看美清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想象,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我很佩服地说:“没有想到,你居然懂这么多,这都是在大学里学到的吗?” 美清摇头笑道:“当然不是,我很喜欢旅行,我经常去世界各地旅行,久而久之,也就了解了各国的很多风土人情,以及语言和历史。对了,你不是说你叔叔也很喜欢旅行吗?这一次,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抓着脑袋说:“叔叔习惯世界各地去跑,这次去了非洲,一两年也不会回来。” 那天见面后,我对美清更加情有独钟,我感觉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美丽博学的女孩,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美清。我想,这是上天赐予我的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我们相处得很愉快,经常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于是,我决定彻底向美清告白。 在一个暧昧的夜晚,我带了礼物来到美清家,很诚恳地说:“美清,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很喜欢你,不!是很爱你!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女朋友。” 说完这段话,我紧张地看着美清。她却异常冷静:“季准,我们并不合适。” “为什么?”我觉得心都碎掉了。 美清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并不让我震惊——美清有过男友。是的,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男友呢?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人接近她,这才让我有了一种侥幸心理吧。 美清告诉我,她和她的男友相遇在北京。那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英俊、博学、幽默,他们一见钟情,深深相恋了将近六年,可是,就在半个月前,那个男人离开了她。男人去世了,死于一场车祸,很惨烈,也很令人痛心。 从那之后,美清的心一直没有愈合。无论如何,她都忘不掉那个男人。 <er">02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短暂的几个月,我却像被美清俘获的俘虏,怎么也忘不掉她。在这段时间内,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努力不再接触美清。每天保持固定行程,吃饭、睡觉、上班,可越是这个样子,我越是纠结。 我发现,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拥有。 闲暇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和美清在一起的时光,一起看电影、吃饭、研究小说。我觉得,自己已经爱得入魔了。终于,我没能忍住相思之苦,主动找到了美清。 那一次,我很是丢人。 我抱着美清,哭得稀里哗啦,我说:“为什么你忘不掉他呢?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呢?你要知道,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的女人,也是我一辈子都爱的女人。如果你不爱我,我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美清,求求你,忘掉他吧!” 美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季准,也许我们真的不该认识。” 我还是不肯放手:“可是我们已经认识了。” 美清咬着牙齿,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很痛苦地说:“你知道吗?不是我忘不掉他,也不是我不想忘记。而是……我已经不能忘记了。我……有了他的孩子。”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猛地推开了美清,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美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现在,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爱我吗?” 那天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脑海中充斥着美清那句——我有了他的孩子。我不是圣人,而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不容宽恕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恨美清,为什么让我爱上她后,又狠狠地给我致命一击? 从那天起,我彻底远离了美清。 确切地说是身体远离了美清,心依然不甘着、愤怒着。爱一个人如果能爱到一定程度,那爱就可能真的变成恨,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一个星期后,我发觉自己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还在爱着美清,一个又很理智地告诫自己放手。 因为这种痛苦,我养成了一个猥琐的喜好。我买来了一架高倍望远镜,架设在家中的窗口上,目标对准美清家,开始了我的偷窥活动。每天我都沉醉在偷窥中,只要美清在家,我无时无刻不守在望远镜旁。看着她,我有一种虚幻的满足感。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其间,我没有给美清打过一次电话,她却经常来电话,想约我出去谈一谈。电话录音中常满满的都是她担心我的语言。这时我会觉得美清很残酷,明明不肯接受我,明明知道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她,为什么还要和我藕断丝连? 终于有一次,我还是没能忍住接听了美清的电话,却搞得我很无奈。 电话中,美清哭得很痛苦,哭声好像抓着我的心一般,美清说:“季准,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我已经作好决定了,生下他的孩子后,我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再一个人活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照顾我的孩子,算是我最后的请求……” 这个电话让我很纠结,很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美清的最后请求,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想,可能我真的太小心眼了,爱一个人不就是要接受她的一切吗?但我依然没有勇气再次面对美清,我害怕自己内心潜藏的自私再一次作祟,但因为担心美清想不开,我偷窥她的时间反而变得更长了。 只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发现美清最黑暗的秘密。 <er">03 我已经偷窥美清四个月了,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像裹了一个皮球一般。因为行动不方便,她很少出门了,经常在家睡觉。也许是怀孕的反应吧,她变得很懒,不怎么喜欢动,但做什么事情还是要自己去完成。 我的心慢慢变软了,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如此辛苦,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买了很多补品,在一个清晨敲开了美清家的大门。对于我的到来,美清有些惊讶,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满脸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进了厨房,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午饭时,美清吃得很高兴。 我很满足,想一想之前对她的冷淡,越发觉得自己过分了,便主动说道:“美清,你怀孕不方便,这样吧,你去我家住,我来照顾你。” 没想到美清的反应很夸张,她差一点儿被食物噎住,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还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她又一次堵住了我的嘴巴:“真的不用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想麻烦你。” “可是我想帮你。”我抓住美清的手。 美清将手抽了回去,很笃定也很坚持:“不,我自己可以。” 那天离开时我有些生气。大概是看出我不高兴了,送我出门时美清轻轻搂了我一下:“季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放心吧,我完全可以一个人照顾自己。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的话,等我生下孩子后,就帮我养大他吧。” 我突然想到,美清在电话里说要自杀的事,又紧张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一起照顾孩子不好吗?”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了美清的信。信上说,她已经去了北京,并且希望我永远将她忘记。收到信后我很失落,连续几天都在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可惜没人接听。直到半个多月过去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美清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生活,无聊而无趣。 每到晚上,那份思念还是会苦苦折磨着我,这时我会忍不住来到窗口,打开望远镜,望着那幢黑魆魆、冷森森的房子发呆。我希望,有一天突然发现美清又回来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当然,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但我发现了一丝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在两个月后,第一次发觉这种异样,是在一个无眠的深夜。当我习惯性地坐在望远镜前,窥探美清家时,无意中竟看到一个黑影。那明显是一个人,恍惚间,一下子就从窗口飘了过去。 当时,我并未觉得可怕,只想着那可能是某个乘虚而入的小偷罢了。 可第一次这样想,第二次、第三次我就不这样想了。我开始觉得那座四合院老宅,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鬼气。但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有时恐惧可能仅仅是恐惧,但有时候,恐惧可以成为一种动力。 好奇的动力。 在接二连三见到那个人影后,我萌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很想去美清家一探究竟。在连续做了几天心理建设后,我终于翻墙来到了美清家。这时已经很晚了,大概是凌晨三点,屋子内空寂黑暗,如同鬼魅。 由于对美清家已经非常熟悉,所以,我并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前摸去。 地面上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上去确实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径直向前走去,月亮突然躲进了云层中,屋子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迫不得已我只好打开了手电筒,光芒照射下,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串很新鲜的脚印。 <er">04 这里应该是美清家的地下室。 以前来找美清时我从未来过这里,没想到,居然有如此庞大的地下室。我自然是顺着那串脚印追踪而来的,此时此刻,我已经可以确定,有人一直在美清家活动。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刻意将脚步放得很轻,也关掉了手电筒。 走了大概几分钟,前方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光线。 我看到了一扇门。 我屏气凝神地走到大门旁,用手试探性地推了一把,门虚掩着,立刻露出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我向内窥去,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屋子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还有很多食物以及食用水,最令我意外的是,床头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 女人背对着我,似乎正在吃东西。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喘息声。我有些紧张,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来做什么。但从背影看过去,非常像美清。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那个女人站了起来。 是一个怀孕的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怀孕的老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容颜憔悴,四肢皮肤皱成一团,和平常见到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六十岁样子的老人挺着一个大肚子,就让人觉得怪异,甚至有些恶心了。 她穿得很单薄,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睡衣,指甲已经长出老长,里面积攒着黑色的污垢。吃过饭后,她坐在床头看起了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这时,我可以看到她整个侧面,肚子的轮廓就更清晰了,看上去像一面鼓一般。 目测,应该有八个月了吧。 想到八个月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不由得想到了美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清现在也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也是这么大了,而这个老女人也怀孕了,而且,就住在美清家的地下室,这真是匪夷所思。 虽然,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国外八十岁的妇女怀孕生子的事件,但亲眼所见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的脑子一下就乱了,美清、孩子、老女人,彼时的记忆通通冲撞进脑海,虽很不愿意将面前的女人和我的美清联系在一起,但这种想法就是挥之不去。我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顺势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机。 我一定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给美清打电话,而是将手机设置成无声状态,给美清发去了一条很普通的问候短信。拇指刚刚从键盘上移下来,我又是一阵颤抖,屋内居然响起了手机信息提示音——是那个老女人的手机!我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从床边摸出手机,一下下地回复着短信。 直到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才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手机上是美清回复的内容,应该说,是那个老女人回复的内容——你好,季准,我已经在北京找到了住处,不用为我担心。看着蓝色的荧光屏,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我很快又发了一条短信,老女人又立刻回复过来。 那晚当我摸回家后,我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事实不容我反驳,那个老女人就是美清,尽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感到了恐惧,我缩在床上,脑海里填满了问题——美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真的是美清吗?她为什么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变得如此苍老? 她为什么骗我说去了北京? <er">05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离奇、鬼祟、可怕。在知道了美清的秘密之后,我变得很烦躁,我查阅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就是找不到一个答案。我疯了似的想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与此同时,我仍旧时不时地去偷窥地下室内的美清。 她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化。 美清在变老,变得比之前还要老。半个月的时间,她从六十岁的模样,变成了七十岁的模样,又从七十岁的模样,变成了八十岁的模样。一个月后,我已经无法形容她的样子了,连年龄都无法猜测。 她老得很可怕。 头发几乎全部秃掉了,皮肤也变得越来越松弛,脂肪堆积在她身体的各个角落,视力和听力也不怎么灵敏了,有好几次我给她发短信,她都听不到手机信息提示音。她的整个状态就像一个垂垂等死的老人,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失去生命。 但那个肚子却越来越大了。肚子上的皮肤也越来越光滑,像少女的脸颊,体积绝对比正常孕妇的肚子要大得多。你很难想象,一个老到快死的女人托着这样一个巨大的肚子,艰难地在阴森的地下室生活,是什么样的场景。每一次,偷窥美清时,我都会觉得胃里很难受。 而那种恐惧感,简直比见到鬼还可怕。 我不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美清究竟会生下什么样子的孩子,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比怪物还要令人畏惧的生物。但美清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她虽然没有牙齿了,仍然拼命地吃东西。 好像,她已经很熟悉这种改变。 我却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改变,每天看着美清像个怪物一般,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老,自己的承受力已经快达到临界点。终于,在一个夜晚,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和美清见面,把我所有的疑问都说出来。 虽然,这可能会面临危险。 这样决定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我再一次摸到了美清家的地下室。勇气虽然很充足,但站在那道门后时仍很担心。犹豫再三,我还是没敢走进去,打算先看一看美清在干什么,于是,我推开门向内窥去。 美清正握着手机,似乎在给什么人发短信。 这个疑问,很快在我的手机振动后有了答案。短信的内容很暧昧、很哀婉——季准,你还爱我吗?我知道,我们相遇是一场缘分,但我无法给你我所有的爱。还记得我之前对你的请求吗?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孩子。我马上就要生产了…… 我看不下去了,飞快地关掉了手机。 见我没有回复,美清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信。很快,她就写好了一封信,装在兜里后,她默默地站了起来,扫视了一眼地下室,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来。我赶紧藏了起来——看样子她要出门。 我要看一看,美清打算去干什么。 正如我所猜测的一般,美清果然是要出门。她什么东西都没拿,径直走出了大门,爬上自己的宝马车,驶出了小区。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紧紧跟在后面。车子很快驶入了郊区,停在一处非常偏僻的山路下。出租车司机离开后,我爬到距离车子很近的一棵大树上。 我拿出了望远镜。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车内的情况。 令我惊讶的是,美清居然在生产。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生产,她整个人躺在车后座上,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如同一具死尸一般。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腐烂消融,像是被人泼洒了硫酸一般,先是双臂,接着是双脚,最后,蔓延到头部。 短短十几分钟,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肚子。 <er">06 我不清楚那是否还能称为肚子。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个古怪而硕大的肉球,一个好像在科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异形。当看到那个肉球在后车厢呼吸一般地蠕动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肉球,想看一看它究竟会生出什么东西来。 几分钟后,肉球的蠕动越来越迅速,像一个刚刚从海底潜上来的人,拼命地喘息着。随着这剧烈的蠕动,表面渐渐出现裂缝,开始,只是一个很小的口子,渐渐地扩大蔓延,直到裂开一条大口子,直到蠕动停止。 一只婴儿的小手猛地从里面伸了出来,紧接着,响起了洪亮的婴儿哭声,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从肉球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一个女婴,表面看上去和刚出生的普通婴儿没有什么区别,但令人难以接受的也正是这种普通——她真的是一个人吗? 在婴儿出生后,剩下的那团肉球也像美清一样,开始腐烂消融,最后化成了一堆粉末状的东西,随风而去了。 我从树上爬了下来,思考着该不该过去看一看那个刚出生的东西,思前想后,我还是逃走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东西。逃一般回到家后,我脑海里空白一片,美清美丽的笑容还留存在脑袋里面,但一切显然已物是人非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茫然地生活着,努力想忘掉之前看到的一切。 半个月后,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恐怖又眷恋的地方,离开所有回忆。就在我给叔叔打了电话后,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几位警察抱着一个婴儿找上门来了。 在问明我的身份之后,警察告诉我,有人在郊区的车里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并且在车上发现了一封信,信的封面写着我的电话以及地址。 是美清的信,是美清那晚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季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去和他做伴了。我本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的,但请你原谅我,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只有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我的孩子,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并没有去北京,我一直留在这座城市。我去了以前我和他租住的小屋,在那里生下了这个婴儿。如果你恨我的话,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你还爱着我,那就将这份爱保留起来,留给我的孩子吧。最后,我要说一声,谢谢你给我的爱…… 信写得很煽情,如果不知道其中缘由,我想我一定会哭得很惨,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那个婴儿。可现在我很害怕,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而美清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骗子,她蒙蔽了我,蒙蔽了所有人。 我不敢接受那个婴儿,甚至连抱一下都很紧张。 但警察的眼神很犀利,他们的表情告诉我,这一切好像都是我自作自受,好像那个婴儿和我有扯不断的关系。在我来不及反驳时,他们已放下婴儿离开了。那个婴儿被放在沙发上,她正在睡觉,很甜蜜、很可爱,也很阴森。 我颓然地坐在一旁,完全没有了主意。回想一切,似乎这都是美清预谋好的,男人,以前的恋情,怀孕的故事,从相识到分离,她掌控了所有事情。 我迟疑了许久,终于怯怯地抱起了那个婴儿。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无辜地望着我这个大人,咧开嘴角笑了。那模样像极了美清,让人瞬间陶醉其中。只是有些事我终究还是搞不懂,她和美清究竟是不是人。那天我还是离开了,但怀里多了一个婴儿。 <er">07 叔叔回来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多了一个孩子。如同大家所想的一样,亲戚们都以为这是我的私生子,我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默认。于是,我成了家族中的败类,还好叔叔收留了我们。 重新回到这个高档的别墅区,仿佛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一次,和叔叔无意中闲谈,我们说到了隔壁。叔叔告诉我,那里的确住过一家三口,父母是大学教授,女儿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但这个孩子并不是这对教授亲生的,是他们从孤儿院抱养来的。教授夫妇去世后,房子就留给了那个女孩。 我想起很多往事,便问道:“那这么久了,这幢房子有人来过吗?” 叔叔摇头:“那个女孩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从此,这幢房子就一直空着。” 那晚,我再一次翻墙来到了美清家,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依旧残留着美清用过的东西。我在里面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觉得很累,便顺势躺在了铺满灰尘的床上,无意中翻起了枕头,一张照片赫然在目。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那个婴儿和美清留给我的孩子一模一样。 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像是有预感一般,疯了一般在屋子里翻找起来。最后,我在床底找到了一本相册,翻开来,我大惊失色——是美清的照片,几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或两个老人,而每一张的风景、装扮、历史都不同。 从刚开始有照相机起到现在二十一世纪,照片中的美清像是活了一般穿插于各个年代之间。而每一张都显得那么年轻动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照片翻过来,事实再一次不容我否认,它们的背面都写着明确的年代以及合影人的身份。 一行又一行的——美清和父母在北京,美清和父母在巴黎,美清和父母在大阪…… 那天,回到家后,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看着熟睡中的女婴,我知道她是不死的。没有人清楚她究竟活了多久,那些曾经陪伴她的人早已变成了尘土,而所谓的男友根本就子虚乌有,从一开始接近我,美清就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爱她的、能够养育她的新人。以此,再一次地成长。 而永久生存的方法,我已清清楚楚——就是自己将自己生下来。 不停地生,不停地死,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回到家,我再一次感到了恐慌。我轻轻将女婴抱起来,她睁开眼睛,又一次对着我甜甜地笑了。我知道其实她什么都清楚,她所有的记忆隐藏在她的脑袋中,她只不过是在演戏,是在重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永生。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究竟该不该把她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呢?在几十年后,我一样会像她所有的养父母一般自然死去,或者,因为她的这个秘密过早地闭上眼睛。而那时,她可以再一次寻找寄养人,再一次拥有年轻的生命,再一次欺骗那个爱上她的人。 生命或许真的是无常的,但上天总会给我们很多阴暗深邃的福祉。就像美清一样,她掌握了那个秘密,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可以存在永生,只要你永远不去接近死亡,只要在死亡的前一刻,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生命体,你就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但那究竟算不算是活着? 当一切记忆都变成毫无情感可言的信息,当所有人都变成依靠、利用的工具,像美清那些养父母,像她各个年代的朋友、亲人,像这个世界一样,都变成了她把玩在手的玩具,那永久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活下去,又算不算是一个人类呢? 你愿意做美清,还是愿意做你自己呢? 你愿意为了永生,生下另一个自己吗? 千口 千口,又名“舌”。古代妖怪,因人之怨恨以及希冀而生。 <er">01 第一次见到陈景老师时,我很是不知所措。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陈景和我印象中的形象相差太远。记得那是我第一天去上班,陈景一个人躲在休息室泡茶喝,是那种老人喜好的绿茶,苦苦涩涩的,伴随着开水升腾的蒸汽。他抿得小心翼翼,一袭泛黄的制服套在他身上更显老气。 说实话,我想象的陈景应该是个身高体健的中年人。 没想到,居然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这让我的心理很不平衡,作为陈景的新助手,感觉这是老天爷在和我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面前的老头和那个屡次破获奇案的警察局大英雄相提并论。但作为新人,我还是克制了自己的不满和诧异,很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陈景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笑道:“你就是阿水?” 我急忙立正、敬礼:“是的,向您报到。” 是的,我是一名警察,刚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察。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羡慕那些威风凛凛的警务人员,当然,我想做的是那种刑侦警察,可以与歹徒搏斗,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整治不良人员。 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考进了警察学校。 在学校时,我就经常听教官和同学们提起陈景的大名。每每说起他时,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敬佩非常的表情。关于陈景破获的各类案件,可以说是数不胜数,甚至,有很多积攒数年的旧案,只要他出马,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解决掉。 不是说大话,陈景在北郊城的警察界,几乎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像我这样一心做着警察梦的学生,很多都将陈景视为自己的偶像以及奋斗目标。因此,想做陈景的助手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了。说起这件事来,还有些匪夷所思,陈景的助手经常更换,而且,每一年他都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中挑选助手。 反而,他对那些很有经验的警察不大感兴趣。 但是,不管选择什么样的助手,一般在一两年内,陈景便会渐渐厌烦。 因此,在警界大家对陈景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能力,恨的是他的为人。但是,作为一个人才,谁都不会去得罪他。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学校里,但我并不觉得奇怪,有能力的人一般总是有些怪脾气的。 我仍旧一心想进入北郊城警察局,成为陈景的新助手。 或许,是上天眷顾吧,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成为陈景的助手。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小插曲。初入北郊城警察局的时候,我并没有被分配到刑侦科室,也许是因为资历不够,我成了资料库的管理员,这让我很是气馁。但一次小意外,给了我机会。 那是一次同事聚餐,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我们一群年轻的同事去酒吧喝酒。 席间,有人和我开玩笑,说起了我的前女友,我们是在学校时认识的,但因为各种原因终究分手了。于是,大家开始在谁甩了谁的问题上纠缠我。虽然很丢脸,也很不愿意提起往事,但我还是实话实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是女友甩了我。 而且,在甩掉我之前,她就已经背着我找到了新男友。 这件事,在翌日就成了同事们的笑谈,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被女人欺骗,的确很丢人。我感到自己很倒霉,但没过几天我就听说,陈景居然亲自向上司提出调遣我的请求。 我非常兴奋,但如同我前面说的一样,在见到陈景后,我的兴奋很快转换成了失望。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从陈景身上学到丝毫经验。他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一般有案件时,也只是看一看报告,或者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久而久之,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可能是个错误。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打算申请调职。 <er">02 在做资料管理员的时候,我曾经借着工作的机会看了很多案件卷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陈景亲自破获的。很多案件匪夷所思,但大部分都和凶杀有关,有一些是几乎没有任何证据的悬案,然而在陈景接手后,犯罪嫌疑人很快便会浮出水面。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陈景接手的大部分案件,几乎不需要什么繁冗的侦破过程,没几天,陈景自然会说出犯罪嫌疑人的名字,甚至包括年龄、住址,一切资料,好像在此之前,他亲眼看到了犯罪嫌疑人作案的整个过程。 从这一点来说,陈景的确很神奇。 因此,虽然我的心理落差很大,但在申请调职之前,我还是非常想和陈景一起参与案件的。 事情不知道算不算巧合,在跟随陈景一个星期后,东城发生了一起死亡案件。据说,这起案件比较棘手,上司立刻派遣陈景和我下去调查。我非常兴奋,接到命令后,第二天就跟随陈景一起来到了下属的警察局。 在那里,我们了解了死者的基本资料。 死者名叫舒楠,今年二十一岁,是一家超市的普通员工,因为是外来人,且很早以前父母双亡,几乎没有任何亲戚,所以,社会关系相当简单。根据当地警察的调查记录显示,舒楠是一个比较孤僻的普通女孩,也没有什么仇人。 舒楠是从十三楼的阳台上坠楼死亡的。 离奇的是,依据案发现场的调查影像来看,根据尸体和楼间距离判断,以及死亡姿势,初步断定舒楠是被人推下楼的,也就是说,是他杀。可惜的是,以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犯罪嫌疑人还没有明确,进展不容乐观。 我和陈景到的时候,舒楠的尸体还停放在警察局的停尸间中。 陈景对案件资料和档案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在警察向他汇报案件进展时,他一反常态的心不在焉,听完冗长的汇报后,便要求直接去停尸间查看尸体。做警察的都应该知道,从十三楼坠亡的尸体破损严重,一般很难再找到有利的证据。 何况,还是被人推下来的。 但陈景有这个权力。我也只好跟随他一起去停尸间。可我实在不愿意去那个地方,虽然身为警察,在学校也经过这方面的培训,但我们多半看到的都是照片或者影像,难得遇到实物讲解。从内心来说,我和普通人一样,对死掉的东西有些恐惧。 或者说,是不适应吧。 在推开停尸间的刹那,我就感到浑身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有警察帮我们从便捷冷柜中拽出了舒楠的尸体。虽然房间内温度很低,但拉开塑料袋的时候,我还是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血腥味道,看了一眼,我差一点儿呕吐出来。 舒楠的身体几乎摔烂了,她的骨头已经错位。一张脸被摔得奇形怪状,实在难以形容。 我本能地背过身去,就连旁边帮忙的警察也忍不住转移了视线。陈景不愧是老警察,他面不改色地盯着舒楠的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虽然不知道他在观察什么,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再次扭过头来。我惊讶地发现,陈景把自己的右手伸进舒楠的嘴巴里。 陈景的手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像一根棍子一样在舒楠的口腔中来来回回地探寻着。 我忍不住一阵干哕。这时候,陈景已经把手缩了回来,一边用手绢擦拭着手指,一边对旁边的警察说:“死者的牙齿呢?” 警察急忙回答:“哦,在坠楼的时候,死者的牙齿都飞出去了。现在存放在法医科那里。” 陈景没有说话,简单比画了一下,便带着我向法医科走去。来到法医科,我们找到了装在塑料袋中的舒楠的牙齿。陈景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后,便带着我离开了警察局。我实在不明白,一袋牙齿能看出什么。 <er">03 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停滞,不,应该说是陈景的工作出现了停滞。在来到东城后,我们仅仅去了一次警察局,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旅馆,甚至连案发现场都没有去过。我很想问一问陈景究竟是怎么想的,但那几天里,陈景完全沉浸在旅游的乐趣中。 每天早晨起来,陈景便带着我上附近的公园或者商场中转一转。 我毕竟只是助手,不敢多问什么。直到几天后,警察局通知我们,他们抓到了犯罪嫌疑人。陈景这才带着我赶到了警察局,但我对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只是觉得,我上当了。作为一个警察,陈景的行为实在让人觉得无用。 来到警察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生。 男生叫黎辉,据舒楠的邻居描述,在舒楠死亡的当天,黎辉曾经去找过舒楠。而且,作为舒楠的前男友,他不仅有作案时间,也有作案动机——在和舒楠分手后,他很快找到了新女友,但是舒楠并不打算放弃这段感情,经常去纠缠他以及他现在的女友。 假设说,黎辉为了保持现在这段感情,在老羞成怒的情况下,完全有可能杀掉舒楠。 案件似乎一下子有了突破,但黎辉对此事并不承认。他虽然表示,自己的确在当天找过舒楠,也确实是为了感情的事情,想告诉舒楠不要再纠缠他,但他否认杀害了舒楠。可目前证据显示,只有他有相当大的作案动机。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黎辉在接受审问时,显得非常紧张和激动。 而整个过程,陈景和我都没有参与,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直到离开警察局的时候,在车上,陈景才开口说话,他问了一个我觉得非常愚蠢的问题:“阿水,你觉得黎辉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一愣,有些尴尬:“这个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舒楠,更不是黎辉。” 陈景很诡异地笑了笑:“也是。如果世界上的罪犯都说实话,抓进警察局之后,就安安分分地把一切实情讲出来,恐怕我们警察早就失业了。但是,偏偏这世界上的人都喜欢说谎话,会说谎话,所以,我们的饭碗才没有丢掉。” 这句话简直是废话。 对于我的沉默,陈景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是时候去问问舒楠了。” 因为这句话,我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问一问舒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死人能说出什么来?就算她清楚自己是被谁所杀,可死了就是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坐在我们面前,向我们阐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但陈景的表情让我很诧异,那是一张相当自信的脸。 回到旅馆后,陈景叮嘱我早些休息,便独自一人进了浴室。我根本就睡不着。冥冥之中,我有一种很诡异的预感,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一些比较阴森的事情。在客厅足足发呆了半小时,陈景已经从浴室走了出来。他赤裸着上半身,吓了我一跳。 我也吓了陈景一跳,大概,他没想到我还坐在客厅里发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景已经顺手将睡衣套在了身上,他问道:“阿水,你怎么还不回房睡觉?” 陈景的语气有些不高兴,我只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回到房中后,我回忆刚才的画面,觉得哪里不对劲。是陈景身上的疤痕,在他套上睡衣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些疤痕,很多,形状很奇怪。 但想来是个警察身上就多少都会有疤痕吧,何况还是刑侦警察。 本来,我想早些睡去,但那天晚上,果然如同我之前的预感一般,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去卫生间,路过陈景房门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应该还没有睡,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当我好奇地将耳朵贴在门上窥听时,我的后背一阵发毛。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别人的声音。 <er">04 陈景最近很少出房门,每天天黑后,便早早回房间睡觉,搞得很神秘。我已经懒得再理他了,既然他不愿意继续调查案件,那我只能靠自己。我决定从头开始,我先是去了舒楠工作的超市,了解了一下舒楠工作的环境和同事。 一番询问后,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舒楠的确是一个孤僻的女孩,没有什么朋友。 从超市出来后,天已经擦黑了,我一个人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向旅馆走去。中途,路过舒楠居住的公寓,我突然很想上去看一看,于是,独自一人走进了电梯。来到十三层后,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舒楠家房门前。 由于走廊非常昏暗,看不清楚那是谁。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个女生。 那个女生呆呆地站在舒楠房门前,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一股森森鬼气瞬间笼罩了我,但我还是壮着胆子向前走去,在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喂,你是谁?不要动,我是警察。”听到我的话后,那个女生立刻向步行梯通道跑去。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鬼,便追了上去。 毕竟是女生,在十一层时,我很顺利地将她扑倒了,是一个陌生女生。可以肯定的是,她和舒楠的死一定有关系。我立刻将她带到了警察局,打算连夜审讯。一番审讯过后,我才得知,原来女生是黎辉的新女友,名叫阿美。 阿美出现的时间以及地点,似乎让我看到了突破口。 我找来心理医生和我一起审讯,几轮过后,阿美果然扛不住了。她哭得很惨,但还是招认了。阿美说,她就是杀害舒楠的真正凶手。那天,因为舒楠的关系,她和黎辉大吵了一架,当黎辉决定去找舒楠理论时,她也偷偷地跟去了。 在舒楠家的房门外,阿美听到黎辉和舒楠的争吵声。 舒楠仍旧深爱着黎辉,她祈求黎辉离开阿美,重新回到她身边,可是黎辉不肯。没有办法,舒楠变得异常固执而愤怒,她甚至开始威胁黎辉,告诉他,如果不和阿美分手,她会一辈子缠着他们,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的。 黎辉很无奈,决定离开。 在黎辉离开后,舒楠和阿美同时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中。舒楠完全没有注意到,黎辉走时忘记将大门关上,这给了阿美机会。当时的她悲愤交加,她不明白为什么舒楠不肯离开黎辉,成全他们。她偷偷地摸进了舒楠的房间。 而舒楠对此毫无察觉。 当看到舒楠站在阳台上痛哭不已的时候,阿美更恨了。她一瞬间起了杀意,趁着舒楠不注意,飞快地冲到了阳台上,一把抱住了舒楠的腿。舒楠猝不及防,只挣扎了几秒钟,便被她从阳台上推翻了下去。之后,她匆匆离开舒楠家。 接下来的日子,阿美度日如年,杀人的恐慌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她。 没有想到的是,黎辉居然被抓了起来。阿美很矛盾,她想去自首,但又不想毁掉自己。她终日沉沦在纠结中,对于舒楠的死,她也感到很愧疚。正因为这份愧疚,她才来到舒楠家,只是,没想到碰到了我。 审讯结束后,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再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可我毫无睡意,兴奋地打开大门,向自己房间走去时,意外地发现,陈景一向紧闭的房门居然微微露出一道缝隙,有明亮的光线从中透出来。看来,他还没睡,也许,是看到我不在,才忘记锁门的吧。 我并不在乎,继续向房间走去。靠近陈景房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er">05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忍不住扒在了门缝后,向陈景的房间内窥去。 屋内光线朦胧,只开着一盏台灯,气氛很阴沉。陈景正光着上身坐在书桌前,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拿出了一个塑料包。我看得很清楚,那是舒楠散碎的牙齿,我很奇怪,不明白陈景要做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目瞪口呆。 陈景利落地取出了一颗牙齿,居然像吃药一样吞进了肚子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寒气顺着脊背升了上来,胃里一阵一阵地涌动。本不想再看下去,就在我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时,陈景突然蜷缩起身体,似乎很痛苦的模样,捂着肚子,缓缓地移到床上,脸色也变得铁青。 我看到陈景的脸上渐渐流下了冷汗。 本想进去帮帮他,我刚想站起来,却再一次惊呆了。 陈景的整个身体因为疼痛变得僵直,他的脸色从铁青转变为灰黑,那样子就像电视里妇女分娩的模样,但他并没有喊出来,只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从床上站起来。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肚子上微微裂开了一道口子。 很可怕的口子。 最初,那只是一道很小很小的伤口,如同针扎似的,它一点儿一点儿裂开,一点儿一点儿胀大,很规范地在陈景的肚皮上划出了一个圆圈形状的口子,继而开始微微蠕动、变化,渐渐凸出、变色,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已经定型。 居然是一张嘴巴。 没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这一切。但事实证明,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嘴。在成形之后,它甚至很夸张地活动着周边以及口腔内的肌肉,如同一只新生的动物。我看到陈景的肚皮也随着它的活动而挤在一起,一条舌头很自然地从嘴中吐出来,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当然,还有一排整齐洁白、若隐若现的牙齿。 在那张嘴巴活灵活现的时候,我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只想赶紧逃回房间。与此同时,那张嘴巴突然说话了,它微微动了动嘴唇,发音标准、口齿清晰地说道:“今天,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在那张嘴巴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像见鬼了一般,我跌坐在地上。 这声呼喊暴露了我的存在,陈景迅速套上睡衣,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一脸阴沉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我。我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彼此僵持了几秒钟,陈景幽幽地舒了一口气:“你还是看见了……” 陈景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将我拉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转过身去,轻轻地说:“进来吧,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全部都告诉你。” 不知道是不是昏了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陈景的房间,或许,是不敢有所反抗吧。 在陈景的房间,我们相对而坐。我一直盯着陈景的睡衣,时间像停滞了似的难熬。他点燃了一根烟,像是讲故事一般,向我娓娓道来:“阿水,你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你的。” “可是……你肚子上的……那张嘴……” 陈景狠狠吸了一口烟,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恐慌的话:“这是舒楠的嘴巴。”我一下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地说:“舒楠的嘴巴?!这不可能!” “确切地说,我把这种嘴巴统称为千口。”陈景冷静地吞云吐雾,“怎么跟你解释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会发生一些在普通人思维中不可想象的事情吗?事实上,第一次接触千口时,我也很慌张。那还是我的前辈教给我的,他和我一样都是千口的载体,换句话说,这种妖怪可以成形在我们这种人身上。” 我听得很糊涂:“我不懂……” “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和这种妖怪交谈。所谓的千口,就是指一些因怨恨而死之人的嘴巴,靠着强烈的憎恨和为完成未完成的心愿,在某种特定人群中,它们可以再生成形,讲述死前发生的事情以及死亡时的一幕。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它们。” “你指的是什么样子的人?”我突然对这个话题更为好奇。 陈景突然笑了:“那要一生一世都没说过谎话的人。比如我,或者……你。” 恍惚间,我想起了那次同事聚会,以及陈景为什么选择我做他助手的原因。 <er">06 你相信一个人从小到大都不会说谎话吗?总之,我是不相信的,但我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类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如果连妖怪都存在,那人类不更是千奇百怪、千种万种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无法确定我是否曾经说过谎话。 但陈景告诉我,长期以来,他都在寻求一个能够替代他的接班人。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渐渐老去的同时,他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可以依靠的“载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须再解释什么了,那些所谓的悬案,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比从被害人嘴里直接询问答案更简单真实的吗? 自然是没有。 虽然还是有些震惊和恐惧,但秘密公开之后,我和陈景之间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我对那个嘴巴更加好奇了,很想再看一看。陈景很大方地脱掉了睡衣:“这几天晚上,我一直在询问舒楠当时的情况,可是她好像不大愿意提起那天的事情。” 我这才想起来,目前,我们还有案子在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目光集中在那张嘴上,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很和缓地问道:“请问,你是舒楠小姐吗?” 嘴巴迟疑了一瞬,才开口讲话:“是的,我就是舒楠。” 这是一个普通女生的声音,这种声音缓解了我的恐惧。我觉得,其实事情说开了,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我正襟危坐,将今天遇到阿美以及阿美的证词说了出来。嘴巴再一次沉默了,这个长在陈景肚皮上的妖怪,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陈景说话了:“舒楠,我们是在帮助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将实际情况告诉我们。” 我紧接着说:“是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道:“好吧,事实上,是黎辉将我推出了阳台。那天我们见面后,吵得很厉害。我很爱他!真的!非常非常爱他!我不明白我哪里不如阿美,但他不仅不肯回头,还动手打了我。我很愤怒,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一路扭打到阳台上,他像疯了似的抱住了我……” 说到这里,嘴巴显得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居然哭了起来。 我和陈景长舒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在接下来的询问过程中,嘴巴相当配合。几小时过去后,我们都很累了。 陈景打算结束这次会谈,很客气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他的话音刚落,那张嘴巴便逐渐缩小、淡去,最后完全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经历了这样一个离奇而诡异的夜晚,我觉得一切都变了。也许,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很简单,也很复杂,而究其缘由,几乎都是因为某一句话,或真的,或假的。一直到凌晨,我都在思索这个宇宙间最为玄妙的问题。 陈景已经起来了,在门外敲门后,对我说:“阿水,我们今天要去一趟警察局。” 我急忙从屋里走出来,笑道:“也是,现在是该结案的时候了。” 陈景很深沉地撇了撇嘴:“现在,还不一定吧。” 带着费解的心情,我和陈景来到警察局,再一次提审了黎辉以及阿美。在分别进行审讯后,没想到又一次陷入了僵局。阿美一口咬定舒楠是她害死的,而黎辉则改变了之前坚决不承认的口气,他交代,舒楠确实是他害死的,跟阿美没有一点儿关系。 而阿美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太爱他了。她不想让他毁掉自己的前程,她想替代黎辉接受惩罚。 这是爱恨纠结的复杂结果,究竟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出门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陈景之前的话——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说谎话假话,也许,也就没有所谓的秘密,没有所谓的迷惘了。我突然觉得,陈景的确很厉害,不是因为他有能力和死去的人对话,而是因为他看透了很多我看不透的东西。 就像陈景上车后问我的那句话,他说:“阿水,现在,你说,究竟谁说的是真的呢?” 我哑口无言。 <er">07 我发觉,这个世界上最虚幻、最难以捉摸的不是人,而是人们说的话。现在有多少人为了利益、为了爱恨,甘愿口是心非。说一句假话,别人会高兴会信任你,说一句真话,反而会疏远你。于是,人们渐渐都习惯了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并且,乐在其中。 舒楠的案子终究还是结案了,这自然是陈景的功劳。那天晚上回到旅馆之后,他吞下了舒楠的牙齿,当那张嘴巴再次出现后,我们两个人和它进行了彻夜长谈,它依然还是陈词滥调,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激动。 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清晨起来,陈景已经洗漱妥当,准备去警察局了。他很笃定地说:“阿水,我想今天可以结案了。” 我很是狐疑地跟随陈景回到警察局,陈景单独提审了黎辉,在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攻坚战后,黎辉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哭得很厉害,他承认,舒楠的确不是他杀害的,是阿美在他离开后将舒楠推下了阳台,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伤害阿美。 这也是黎辉为什么在得知阿美被抓后,突然翻供的根本原因。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愿意保全阿美,承担后果。 可是假的终归还是假的,不管过程因由是什么,它的结果也早就注定了。何况,他碰见的是陈景这样一个怪人。但是,我还是有些心虚,对于案子的结果,我看不透分毫,但陈景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一个正确的结果,无须担心。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向陈景提问题,问他凭什么断定黎辉不是凶手。 但陈景一直微笑,不肯回答,直到回到旅馆门口,下车前,他才神秘地说:“如果不相信,今晚我们可以再和舒楠谈一谈,我那里还有最后一颗牙齿。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相信我了。” 那天晚上,在陈景吞进舒楠的最后一颗牙齿时,我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但或许是为了让我信服,也或者是因为其他更深奥的秘密,陈景还是坚持这样做了。当那张嘴巴在他身上逐渐浮现出来后,陈景和我便将黎辉和阿美的审讯结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意外的是,那张嘴巴再一次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很久很久。 好像,在嘴巴里、在陈景的身体内还潜藏着一颗脑袋,在思索着只有它自己知道的秘密。直到十几分钟后,那张嘴巴才开口说话,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句话,它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们毁掉了,所有的愿望……” 我愕然,陈景却胸有成竹的模样,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问。 我很谨慎地问道:“舒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阿美害死你的吗?” “不!”嘴巴的口气很愤怒,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缓缓说道,“没错,确实是阿美把我从楼上推了下去,我恨她!但我更恨黎辉!可是,我依然很爱他,即使到了现在,即使我已经死去,我依然深爱着他,你们永远不会懂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说黎辉害死你,都是骗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它已经懒得狡辩了:“是的,我是故意骗你们的。”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我爱黎辉,但同时很恨他!如果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看透了。我想要黎辉死,即使我已经死了,我也不要他留在人世间去爱另外的女人,哪怕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我要让他陪我一起死,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就因为这个原因?” “是的。”嘴巴苦笑了一下,“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你永远都不会懂的。只有欺骗你们,我才能和黎辉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完全惊呆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份固执,还是因为这份爱。但事情已然有了结果,真相已经查明,就不可能再次被隐藏起来。那天晚上,嘴巴终究还是淡去了。在它消失后,陈景艰难地呕吐起来,从他胃中翻涌出几十颗带血的牙齿。 而在他的身体上,又一次留下了一个新的嘴巴形状的疤痕。 <er">08 回到北郊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陈景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重新回归了平淡的生活。我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总是想和陈景聊一聊。一直到一个星期天,我提了礼物来到陈景家。 在客厅中,我们像老朋友一样闲谈,对于千口的传说和故事,我已不再忌惮。 陈景捧着热气腾腾的绿茶,笑望着我:“阿水,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是不是想要问我,有朝一日,你能不能成为我一样的载体,有朝一日,你能不能变成我这样的神探;有朝一日,你又是否会和我一样伤痕累累,又会不会因为一个谎言而永远失去资格?” 我苦笑,必须承认,陈景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 见我默然,陈景很严肃地对我说:“阿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是人就可能会说谎话,不管他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一样。即使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够接手我的工作,如果你做不到用心去听,你依然无法发现事情的真相。因为,一句真话的背后往往就是一句谎话,而一句谎话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句真话。” 那天,离开陈景家时,无意中我又一次看到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疤痕,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而面对这个世界,我依然很迷茫,对自己迷茫,对所有人迷茫,对真真假假迷茫。就像陈景所说,即使是死人,也可能会欺骗你。而要做到完全辨别真假,你不仅要学会听真话,还要学会去听假话——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你呢,当你在听别人倾诉时,你又会不会相信他? 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面对你的那张嘴巴,其实可以千变万化。 一个人,其实有千张嘴。 亡目 亡目,又名“盲”。古代妖怪,因人之窥探之心而生。 <er">01 车里有人吸烟,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若是以往,我一定上前严厉制止,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动。我只是微微转过头去,很隐蔽地望着那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生。披肩的长发染成淡黄色,映衬得皮肤格外白皙,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看上去非常清纯。 女生身边坐着一个男生——微胖、个头很矮,很猥琐的样子。 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两个人应该很亲密。可女生好像不大喜欢男生。男生正在睡觉,哈喇子流过下巴,脑袋歪倚在女生的肩膀上。女生会耸一耸肩膀,或者干脆轻轻将男生的脑袋推到一旁。 但过不了多久,男生会再次把脑袋靠到她的肩上。 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微妙吧。 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发现女生正夹着烟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双眼睛含笑,像打落了的樱花,让人心醉神迷。我急忙收回目光,心里一阵七上八下,有些紧张。我转过身坐好,身后却响起了女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果然,她是冲着我来的。 她缓缓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对我吐出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烟雾:“帅哥,一个人很无聊吧?”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垂着脑袋,尽量不去看女生。她好像对我很感兴趣,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来一根吧,长途客车很无聊的。”趁着我接过烟的瞬间,她忽然又笑了,“我觉得我和你挺有缘分的,感觉好像认识好久的老朋友。” “是吗?”我抬起头来,“我可从来没遇到过你这么漂亮的小姐。” 女生很满足地牵起嘴角:“你一定很花心!不过,做你们这一行的,首先嘴巴就要很甜吧。” 是的,我叫林康城,是一名导游,主要负责来C市旅游的游客。这份工作我刚刚开始做,算是暑期工。但在三年前,我连C市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在广州,在学校里做刻苦学习的好学生,像所有大男生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 因为一些意外,我才离开那里,来到了C市这个比较偏僻的小地方,上大学。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里。C市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景色宜人,还有很多温泉旅店,和广州那样的大城市相比,这里更适合我。但说句实话,久而久之,也感觉确实无聊。只是,生活总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也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比如,正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生。 通过短暂的对话,我了解了一些女生的生活。 女生叫芳芳。和她一起来的男生叫小安,是她男友,是非常有名的一家连锁超市董事长的长子,两个人属于标准的上层社会。这次出来旅游,是因为三年恋爱纪念日。女生还偷偷告诉我,虽然她男友看上去很老,实际上,他和我一样都是在校大学生。 好吧,我承认,在现代社会来看,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何况,我们马上要去的地方,还有更奇怪的人。 不知不觉间,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绿色淹没,放眼望去,绿草树丛,如同进了森林,空气也清新了不少。打开车窗,一股股的凉气钻进来,搅醒了旅客们的美梦。大家纷纷睁开眼睛,欢喜地观赏着外面的景色。 小安也醒了过来,见到芳芳正和我相谈甚欢,男生的本性让他很不高兴,他大喝道:“芳芳,你在干什么?!” 听到小安的呼唤,芳芳急忙闭上嘴巴,对我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很乖顺地回到了小安身边。我回头望着车厢内的客人们,再一次将视线定格在一个男生身上。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个人很特别。我很少看到有人独自出来旅游。 更何况,那个男生长得非常英俊。 以正常人的思维去判断,不管是美丽的女生还是英俊的男生,身边总会围绕许多异性。这是人们爱美之心的天然表达。可是,那个男生孤独地坐在车厢最后的角落中,一个人落落寡欢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像一尊雕塑一般。 好在,做这行久了,见过的人也就多了,一个孤单寂寞的英俊男生也并不让人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有客人突然对我喊道:“导游,请问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噢。”我清了清嗓子,“是个非常漂亮的温泉旅店,叫上上签温泉旅店。” 没错,那是个很美丽、很舒适的地方。只是老板有些怪异罢了。 <er">02 算起来,我和阿丽婆婆认识已有一年多了,但我们并不是很熟悉,我唯一清楚的仅仅是她的年龄和性别。阿丽婆婆今年八十一岁了,独自生活在远离市区的荒僻之地,好在,身体一直很健康,独自一人生活还算顺利。 记得我刚刚做暑期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上上签温泉旅店。 当时,我觉得在这样一个荒僻之地开设旅店,实在是愚蠢得很。事实也证明,这里的生意相当不好,猜测一下,说不定我是第一个入住的客人。但这家旅店并非我想象的简陋不堪,相反,内部设施非常齐全,且装修得古色古香。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阿丽婆婆。 那一次,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促膝长谈。大概是真的很久没有客人,也很久没有和他人说过话了吧,阿丽婆婆对我说了很多往事,更多的还是这家旅店的历史。她告诉我,这家旅店是她家祖传下来的,已经历经几百年了。 这么多年以来,旅店的主人从她的外婆、妈妈,一代一代传下来,从未间断过。 那一次,阿丽婆婆讲了很多旅店的古老传说,但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相对这家旅店而言,我更喜欢这里的真实景物。凭良心讲,这个地方非常舒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次之后,我便经常带旅客来这里居住,帮助阿丽婆婆增加一些收入。 我的好心并没有得到什么回报,自从那次之后,阿丽婆婆便变回了老样子,对待我一点儿也不像朋友,永远都是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好像不大愿意再和任何人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不过,独居的老人可能多少都有这种冷漠的性格吧。 我并不在意。 相反,我很佩服阿丽婆婆。 佩服的原因,若是说出来大概没几个人会相信——阿丽婆婆是个盲人。 可想而知,在大城市生活的盲人已很难自顾了,更何况是阿丽婆婆这种生活在郊区的独居老人。想一个人生活,吃穿住行都是相当麻烦和费力的事。但阿丽婆婆把旅店打理得非常干净。按照她的话说——我在这里活了八十多年了,就是瞎了,也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后来,我曾经仔仔细细地揣摩过阿丽婆婆的这句话。 也许,她说得对,这世界上,有时候,你看得清楚的东西还不如你看不见的东西熟悉。 正如同我预料的一样,在班车到达上上签温泉旅店后,这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阿丽婆婆正在走廊下捧着一杯热茶,安心地抿着。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她抬起头来,望向了大门口。我正招呼客人们下车。 我一边招呼客人下车,一边回头对阿丽婆婆说:“婆婆,这次有六个客人。” 阿丽婆婆还是老样子,客客气气地对我鞠了一躬,很礼貌地说道:“谢谢你了,康城。”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开始拿着名册点名,确认客人一一到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单身男生的姓名——武信。确认一切后,我带着大家进入了旅店。大家很喜欢这里,虽然长途跋涉,但见到干净整洁的环境后,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不过,阿丽婆婆好像有些不高兴。 她站在走廊里,并没有急于为大家准备客房,而是久久地发着呆,表情相当凝重。 忘记说了,由于是盲人,阿丽婆婆常年佩戴墨镜。当然,这样做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时髦,而是为了不让人恐惧。我曾经见过她不戴墨镜的样子,那真是非常恐怖。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她和普通盲人不同,普通盲人虽然看不见,但眼睛还是有的。 而阿丽婆婆的眼眶中没有眼球,像两个黑魆魆的黑洞一般。 阿丽婆婆曾经告诉我,她从生下来就是如此,是天生的残疾人。 <er">03 客人终于安置妥当,三个人睡在一楼,芳芳、小安、武信和我还有阿丽婆婆则睡在二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丽婆婆今天好像真的不大高兴,一直到晚饭时,她都在不住地叹气,像有什么烦心事一样。我几次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我。 晚饭过后,阿丽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家向我简单地询问了一些上上签温泉旅店的事情后,便将兴趣转移到了温泉上。也是,来这里旅游的一大特色就是天然的地脉温泉。旅店中就设有专门的泡汤,舟车劳顿后,去汤池中泡上一泡,是相当享受的事情。 工作职责所在,吃完饭后,我就领着大家去泡汤了。 只是,我对温泉这种东西已经不大感兴趣,经常来泡也就觉得乏味了。安顿好大家后,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中。本想看一会儿电视,刚坐下,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急忙拉开大门——竟然是阿丽婆婆。 阿丽婆婆一脸难耐地站在门口,对我说:“康城,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我急忙搀着婆婆坐下。 倒了茶水后,阿丽婆婆却一直不语,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定有事,不然不会特意来找我,便主动开口问道:“您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尽管告诉我。” 阿丽婆婆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林康城,能不能让客人们明天离开?” 我吃了一惊,以往我带客人来,阿丽婆婆都是很欢迎的,毕竟,她还要做生意。但是这一次,她居然下了逐客令。我很费解:“婆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您的客房已经被人预订出去了?或者,是您有事打算外出吗?” 阿丽婆婆摇头:“不是的。” “那您这是……” 阿丽婆婆开始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一直说不出什么原因,但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只是,我实在不能答应她,这个时间让我再找旅店是不可能的,况且,这附近只有这一家旅店。客人们也很喜欢这里,如果临时决定离开,我想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见我也很为难,阿丽婆婆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走到门口时,她轻轻说了一句很深邃的话。她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我不懂阿丽婆婆话里的含意,也觉得没必要多虑一个老人的自言自语。她离开后,我就睡下了。躺下不久,就听到走廊中传来客人们回房的脚步声,尤其是芳芳的笑声,毫无顾忌的,有些惹人烦。直到大家都回房休息后,我才重新闭上眼,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夜的时候,我被尿意憋醒,起身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方便。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走廊里很诡异。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走廊里有一个无形的人站在我的背后。可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可能是我多心了。我摸到房间门口,刚要开门进去,突然听到一丝非常细微的声响。 由于走廊里异常安静,这声音就变得清晰了许多。 我无法形容那是何种声音,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从地板上微微擦过,顺着木质地板一点儿一点儿地传到空气中、传到我的脚掌上,让人浑身发麻。我停留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发现,走廊尽头灯火明明灭灭,更显阴气森森。 我有些怕了,于是,急忙拉开房门,钻回了屋里。 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在我钻进被窝后,声响反而更清晰了,可以准确地辨认,那个发声物体正缓缓地从我的房门前经过,但只见外面灯光照射在门上的影子,却什么都没有。我很好奇,但终究还是因为困倦睡着了。 翌日起来,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我想,那可能是野猫或者老鼠一类的夜行动物吧,老房子总是容易招引这些东西的。 <er">04 上上签温泉旅店的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但附近的风景非常优美。早晨用过早饭后,因为都是年轻人,大家便迫不及待地要我带他们到山上去转一转。和阿丽婆婆打过招呼后,我们上山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芳芳一直挽着小安的手腕,看上去格外甜蜜。 武信则一个人走在队伍末尾,相当悠闲。 一直玩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决定先回去帮阿丽婆婆准备午饭。 回到旅店后,阿丽婆婆正一个人在厨房中忙碌着。她说得很对,虽然看不见,但房间中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她都了如指掌,工作起来非常麻利。听到我回来后,她并不大愿意让我帮忙,但还是拗不过我,答应我帮她烧开水。 其间,阿丽婆婆依然一语不发。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主动打破僵局,开口问道:“对了,婆婆,旅店里是不是有老鼠啊?” 阿丽婆婆愣了一下,说:“不可能啊,我这里是定期灭鼠的。” “是吗?”我狐疑地四下望了望,随口说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听到走廊里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 阿丽婆婆忽然停下了手里的活,睖睁了一下,又赶紧忙了起来:“是吗?我想一定是你听错了。不过,也可能真的是老鼠吧,看来,我要多准备一些老鼠药了。” 我想继续这个话题,但阿丽婆婆一反常态地屡次打断我,不停地催促我帮她干起活来。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太。没过多久,飘香的饭菜就做好了。客人们陆续回来了,大家便开始吃午饭。一般这样的场合,阿丽婆婆是不参与的。 芳芳是个相当活泼的女生,她成了饭桌上的焦点。男生们都很喜欢听她说话,包括我在内。就连武信这样一个寡言的男生,都开始说笑起来。正当武信和芳芳说得高兴时,阿丽婆婆突然出现了。她站在大家背后,很礼貌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天不早了,请各位早点儿午休吧。”这句话虽然很客气,却有一种命令的味道。 客人们自然有些不高兴,不过看在阿丽婆婆年纪很大的分儿上,还是乖乖地回房去了。 客人走后,我觉得有必要劝告一下阿丽婆婆,便客气地对她说:“婆婆,客人们的时间是自由安排的……” 没想到,我话还未说完,阿丽婆婆就飞快地打断了我:“这个我知道。只是……林康城,你最好离那个叫芳芳的女生远一些。” 我愣了一下,想问为什么,阿丽婆婆已经爬上楼去了。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我早早钻进了被窝。本以为不会再有怪事发生,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依旧是窸窸窣窣的。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轻缓地拉开门房,想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老鼠。 可是,就在我拉开门房,刚走到走廊里的一霎,就被吓了一大跳。 脚边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去,裹挟着微微的细风,从我凉鞋旁边眨眼就蹿了过去。等我反应过来后,那东西已悄无声息,不见踪影了,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正是因为这速度,我认定那绝对不是野猫或者老鼠一类的动物。 潜意识中,我觉得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没有回房,而是举着灯,向刚才那东西消失的方向走去。 对于阿丽婆婆家的旅店,我早已了如指掌,只是,有一间屋子我从未去过。那是阿丽婆婆家祭拜死去的亲人的地方,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擅自闯入。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这间屋子门前。 突然,我非常想进去看一看。 犹豫再三,我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有长明的灯火,桌子上燃着盘香和白蜡烛,灯火摇曳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壁上摆放的照片——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和阿丽婆婆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她的母亲、外婆还有曾外婆吧。 只是,照片中一对一对的眼睛,让我感到恐惧。她们直视着我,让我浑身发麻。 我拜了一拜,便急忙退了出来。 <er">05 我本来是想搞清楚每晚出现的声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是,一大早就遇到了芳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我起床来到井水旁洗脸的时候,芳芳似乎是尾随而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她对我笑得格外灿烂。 “林康城,这么早就起来了啊?”芳芳边说边递给我毛巾。 我一边擦脸一边笑:“是啊,怎么不见小安呢?” 芳芳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巴:“别提他了,总是懒得像猪一样。说实话,我最近感觉我们的关系走到头了。我很讨厌他,觉得他很烦人,不仅懒惰,而且还不爱干净。”说着,她笑着拍了拍我,“哪里像我们的林康城,英俊又勤劳。我想,我和小安应该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我愕然,突然觉得面前的女生根本就不像一个大学生,更像一个风尘味十足的女人,让人感到恶心。我大喝道:“你怎么能这么做?!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小毛病就和别人分手,你把别人的感情放在哪里,你又是否真的重视过这段感情?!” 我的语气很粗暴,显然吓到了芳芳。她并不在乎,睖睁了一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自顾自地洗漱起来。我也懒得再理会她,愤愤然地收拾好洗漱用具,一个人向房间走去。我想不到芳芳居然可以随便到这种程度,我发觉自己开始讨厌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芳芳不再和我说话,我也躲她远远的,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想。没想到的是,我的愿望很快实现了,我再也见不到芳芳了。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很严重——芳芳死了。 芳芳是死在房后花园中的,第一个发现芳芳尸体的人吓得不轻,惊叫着跑回了大厅,大家这才闻讯集合在一起。我们来到花园中,果然看见芳芳早已僵硬的尸体死气沉沉地躺在花圃中。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淤痕,双目圆睁,样子非常狰狞。 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芳芳是被人掐死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所措了。再回到大厅,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作为导游,我更是心烦意乱。不过,最终还是有人报了警。由于距离市区很远,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警察才来。在检查过尸体后,他们开始逐一盘问这里的人。 包括阿丽婆婆在内,旅店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 警察一边记录一边询问,最后,问到了居住在二楼的客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但大家好像都没有作案时间,就连小安都不清楚芳芳是什么时候来到后花园的——他每晚睡前都服用安眠药,睡得很死。不管警察相不相信我们的话,我们这几个居住在二楼的人,显然已被他们列入了嫌疑人之列。 就在警察打算继续深入了解时,小安突然跳了出来。 他很压抑地指着武信,大声吼道:“我怀疑是他杀了芳芳!” 这句话一出,不仅在场的人很惊讶,就连武信本人都哆嗦了一下,他马上反驳道:“你别胡说八道,我跟芳芳根本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们真的不认识吗?”小安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刚才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别骗我了,我早就知道你们认识。芳芳太对不起我了,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还背着我在外面私会其他恋人。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怀疑她对我不忠,所以,很久之前我就雇用私家侦探调查过她。你和她早就在一起了!” 这真是戏剧性的转折。 小安的话铿锵有力,虽然武信还在狡辩,但明显底气不足。 小安像早有准备似的,从衣服内拿出几张照片,照片的角度一看就是偷拍的,上面真实地记录了武信和芳芳的暧昧关系。武信一下哑口无言了。警察立刻将矛头直指武信——法医初步断定,芳芳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三点,这个时间,恐怕也只有恋人能够约她去花圃一见吧。 很显然,武信是最具作案时间的一个人。 小安所有的愤怒喷涌而出,他指着武信的鼻子骂了起来:“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恶心,连外出旅游都要在一起。从我到C市见到你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又一次被你们欺骗了!我那么爱芳芳,本想在恋爱纪念日外出旅游,挽回她的心,可没想到,她还是偷偷约你一起来了!” 小安说着哭了起来,一个大男生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我走到小安身边,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却不知该如何劝他。 武信彻底慌了,极力否认是自己杀害了芳芳:“不!真的不是我杀了芳芳!真的不是我!我那晚虽然约了她,但因为我的闹钟出了问题,所以,等我发现闹钟时间已经停止时,才匆匆赶到花园。而那个时候距离我们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半小时,等我发现芳芳时,她已经死了。我很害怕,就跑了回来。” 无人说话,大家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武信,好像没有人相信他。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了阿丽婆婆特有的沙哑嗓音:“我相信武信,芳芳并不是他杀的。” 人群中一瞬间静得死寂,警察回头望着阿丽婆婆,不解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阿丽婆婆根本不理会警察的问题,兀自说了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武信的确约了芳芳在花园中见面。只不过,因为闹钟的原因,他去晚了。而在这半小时内,真正杀害芳芳的凶手是小安。是他溜到花园,趁机掐死了芳芳!”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安也止住了哭声,不可思议地望着阿丽婆婆。 阿丽婆婆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更惊人的话:“不过,凶手不止一人。你说对吗,康城?” <er">06 监狱内冰凉的墙壁,让我非常冷静,也非常后悔。 是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隐瞒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警察盘问起来,我大可以说实话。但武信和芳芳、小安的关系,让我以为找到了侥幸的机会。没错,如果认真说起来,芳芳的死的确和我有很大关系,只不过,我可能仅仅算是一个插曲吧。 那还是彼时的生活。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是芳芳离开我后的一个雨天。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时,我就深深爱上了芳芳,她的美丽让我倾倒。而她,似乎也对我很有好感。我们很快便走到了一起。那段时间很短暂,大概也就三个月,但我很快乐,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今生今世我会和她一起到老。 可我太幼稚了。 我没有想到,在芳芳绝美的容颜下,潜藏着一颗吃人的心——她骗了我!不,或许应该说她本身就是一个骗子。在我过完暑假从家乡回归的那天早晨,迎接我的是永远的痛——那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电器、家具,包括我所有的积蓄都不翼而飞。 留下的只有一张字条,是芳芳龙飞凤舞的字迹——谢谢你的慷慨,我的爱人! 而芳芳,从此消失在学校中。 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变故。 从那一天起,我变得一无所有了。因为这样的打击,我情绪非常低落,那时只想赶快离开,于是,在选择大学时,我决定去C市。在经历将近半年的低落期后,我才渐渐走了出来,并做起了暑期导游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忘掉芳芳,不知道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 虽然我从未奢求再遇到她。 可上天总是喜欢安排这种尴尬的局面。在车站见到芳芳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记忆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很怕芳芳认出我来。但这种担心不久就消散了。那是芳芳的无情,也是我早该明白的真理——她根本不记得我。 是的,芳芳忘记了我,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短暂的三个月对芳芳来说,根本就是一场游戏。也许,她曾经有过无数个游戏伙伴,所以,忘记我对她来说理所应当。但让我心痛的是,她居然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甚至和我在车上闲聊时都那样陌生。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恨她。 说实话,相隔三年,再遇见芳芳,我可能还是爱她的,我甚至恨不起来。 但或许真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 于是,在那个夜晚,当我无意中看到窗外芳芳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时,我突然间杀气腾腾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到花园中,趁芳芳毫无防备的间隙,从她背后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那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快点儿结束这三年来的爱恨。 不过,我还是很怕。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杀掉芳芳的打算,或许是因为那天早晨洗漱时芳芳的话让我很愤怒,让我又一次记起了彼时的恨。我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所有的怨恨在那个晚上尽情地发泄出来。 在芳芳疯狂的挣扎,身体慢慢软下来后,我吓坏了。我缩回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芳芳,这才明白自己闯大祸了。我急忙跑回了房间,瑟瑟发抖了一夜。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芳芳并没有死,她只不过是被我掐昏过去而已。 但命运似乎早已安排好了。她躲过了我,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属于她的命运。 正像阿丽婆婆所说,在我逃回房间后,小安也出现在花园中。他和我有同样的爱、同样的恨。刚刚苏醒过来的芳芳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小安用他那双充斥着愤怒的大手,亲手终结了芳芳的性命。这个结局,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自然都是我坦白交代后,小安无可奈何的证词。 但有一点儿我始终不明白,阿丽婆婆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也许,这个秘密我永远不会清楚了。 <er">07 阿丽婆婆一如既往的沉稳,几年过去,脸上的皱纹更深邃了,刻画着多年的风风雨雨,让人很是敬畏。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现,她略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很礼貌地为我倒了茶水,然后,安静地抿着茶。 “婆婆,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吧?”我讪讪地笑道。 阿丽婆婆很直接地问我:“康城,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毫不隐瞒地回答道,“我一直没有恨过您,只是芳芳死后有些侥幸心理罢了,想着既然小安指证了武信,那我何不顺水推舟躲起来呢?但在监狱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的就是真的,永远也假不了。所以,我很积极地改造,上天也给了我出狱的机会。我真的很感谢您。” “是来感谢我的?”阿丽婆婆有些不相信,很快又点了点头,“其实,康城你是一个好孩子。” 我憨憨地笑了笑:“但是婆婆,我一直搞不清楚,您是怎么知道事情真相的?” 阿丽婆婆忽然沉默了,像在思索着什么,或者是权衡着什么,一口口地抿着茶。我本能地感觉到,她一定是要告诉我什么。果然,许久之后,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招呼我:“林康城,请跟我来,我要让你看一看我家的秘密。” 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跟在阿丽婆婆身后,可目的地让我有些失望。 是阿丽婆婆家的祠堂,这个地方我早就偷偷来过,除了死人的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纳闷地问道。 阿丽婆婆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推门走进去,待我也走进屋后,又把门拉上,打开电灯。屋子里瞬间灯火通明,四下弥漫的香烛味道也浓郁了些许。她跪坐在蒲团上,驾轻就熟地指着正对面的一张照片说:“她是我的母亲。” 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阿丽婆婆又从桌子下的抽屉取出一本相册,递给我:“你看看吧……” 我狐疑地接过相册,翻开来,第一页就让我吓了一跳。照片上,是一张祖孙三代的合影,全是女性,看模样,依稀可以辨认是阿丽婆婆和母亲以及外祖母的合影。只是,这张合影乍一看去,实在让人头皮发麻。三个人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眼眶中竟都是空无一物。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惊讶,阿丽婆婆解释道:“其实,我们家族历来都有遗传病,这种病从很久很久就开始传下来了。每一个出生的女生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都是盲人,而且,没有眼睛。但是,这种情况并非一直存在……” 我听不懂,问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丽婆婆想了想,抬起手来,拿下了鼻梁上的墨镜。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在阿丽婆婆脸上,那本应空无一物的眼眶中,分明长着两颗干净清澈的眼球。我呆愣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在阿丽婆婆眼前晃了晃,但她依然毫无反应。我结结巴巴地说:“这……难道是假眼?” 阿丽婆婆蓦然苦笑了一下:“不!是真眼,只不过,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不懂……” “你仔细看一看。” 我凑近阿丽婆婆,近距离地观察,才发现与众不同之处:那双眼睛一直久久地注视着前方,似乎看得很清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最离奇的是,它们竟然在阿丽婆婆的眼眶中微微转动,只是转动的角度和幅度让人不敢相信。一个向左转三百六十度,一个向右转三百六十度。 这双眼睛配着阿丽婆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让她看起来简直像极了怪物。 我吓得缩回脖子来,有些语无伦次:“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丽婆婆重新戴上墨镜,很深沉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我们家族的女生,一旦老了之后,这种东西便会慢慢在眼眶中滋生出来,没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不信,你可以看一看墙壁上的照片,仔细看一看她们的眼睛。” 我抬起头来,仔细观察那些照片,这才发现那一双双的眼睛都似乎活了一般,像具备生命的独立个体。 <er">08 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或许,没有人会相信阿丽婆婆的话。那晚,阿丽婆婆告诉我,这种所谓的亡目,专门寄生在盲人身上,它们是有独立生命的个体,而且,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人心。 阿丽婆婆告诉我,其实,在我们第一次出现时,它们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它们所看到的,她也全部藏在了心里。她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因为我、芳芳、武信、小安心中都充满了恨意,所以,她才请求我离开她的旅店。 阿丽婆婆说,她无法阻止人心的邪恶,她更不愿意看到那一幕发生。 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眼睛,能够看透人心,看到隐藏最深的私密吗?说实话,阿丽婆婆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并不是很相信。我总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借宿的时候,我彻底相信了她的话。 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阿丽婆婆那对诡异的眼睛。 实在睡不着,我便掌灯来到了走廊中,走廊尽头就是阿丽婆婆的房间,因为看不见,所以屋内常年不用电灯,一片漆黑。我本不想打搅她,但屋内那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让我忍不住好奇心,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阿丽婆婆睡得很沉,我把灯光靠近了一些,朦胧中看得还算清楚。 紧接着,我就屏住了呼吸。 昏黄的灯光下,阿丽婆婆的墨镜还戴在脸上,只是那墨镜突然微微动了起来。继而,缓缓升高,在镜片下面,出现了四只细如火柴棍一般的小手,那两双小手从她的眼皮中挤出来,高高地托举着镜片,紧接着,两颗眼球竟然从她的眼眶中滚了出来,像两颗玻璃球一般。 两颗眼球滚落到地上后,紧贴眼球后部的地方,张开了两只细微的小脚。 我看得呆住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眼前所见。就像两只长了手脚的肉球,那两个东西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也发现了我,鼓起滚圆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微微动了动,壮着胆子想接近它们,刚抬起脚,它们便风一般从我脚下蹿了出去。 等我追到走廊时,它们早已消失不见。 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呆呆愣了一会儿,替阿丽婆婆关上门,便折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还是不敢相信刚才所见。翻身的时候,不经意间望向了墙角,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对眼球。此时,它们正像壁虎一般趴在房梁上,纹丝不动地审视着我。 那两道目光像X射线一般,犀利而骇人。 好像,真的能够看到你的心里面去。 那晚,我再也没有闭眼。天亮之前,那对眼睛离开了我的房间。翌日清晨,我起来的时候,阿丽婆婆已经在做早饭了,她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对着我微微笑了笑。我们没有再讨论亡目的话题,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一切。 那天午后,我离开了C市,准备回广州继续我未完的学业。 只是,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印刻在心中。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敬畏,或者,更多的是僵持吧。自从离开C市之后,我每做一件事情都非常小心,很怕因此而伤害到别人,而每当做了一件亏心事后,总是会后怕地望一望身后。 望一望身后,是不是有一双眼球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 <er">09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阿丽婆婆一人拥有那样的眼睛,也许,在你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们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却能看透你的心,它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爬到你家的屋顶、窗外、床底下,仔仔细细地审视你。 审视你内心深处的爱和恨。 我更坚信,有些人虽然瞎了,却比我们这些健全人看得更清楚。 老子 老子,古代妖怪,善于变化。因人之亲情而生。 <er">01 厨房里弥漫的药味让牧野有些反胃,他很讨厌这股味道。这是远在城里的亲戚特意寄来的药方,据说,对治疗母亲的心脏病有奇效。自从母亲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后,不知喝了多少种偏方汤药,依然不见好转。而因为母亲的病,他几乎倾尽所有。 在母亲刚刚检查出心脏病时,那个跟随牧野将近十年的女人不辞而别,唯一给他留下的只有病榻上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以及一大堆责任。 牧野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只是日子从此变得毫无生气,毫无生气中又满是忙碌。牧野每天不到六点便要起床,先为女儿做早餐,之后急匆匆地为母亲熬制汤药,快到中午时他才能稍微喘息一下,坐在长廊上痴痴发呆,自嘲地想,这样的生活他居然挺了过来了。 也因为如此,邻居们经常夸赞牧野,说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一个孝顺的儿子。 就像生活一样,磨难多了人就习惯了,久而久之赞美也就变得稀松平常了。牧野渐渐有些不上心了。每到晚上,他时常会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母亲身体健康,他和妻子是快乐的上班族,女儿在城里著名的小学上学……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妻子跑了,他成了无业游民,带着女儿回到荒僻的故乡照顾病重的母亲。 牧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瞬息间他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里。就如同面前那锅黑且苦涩的汤药。想到这里,他愤恨地咬了咬牙,看一看时间,已经到了母亲吃药的时候,无可奈何地端起汤碗向母亲卧房走去。 地板吱吱呀呀地响着,诉说着这座老宅的历史。牧野一边走一边向旁边望了两眼——这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地方。如今,更是他唯一的资产。这是父亲在世时留给他和母亲的,一家很普通的“农家乐”。 只是寂静的空气告诉牧野,生意实在是太差了。 牧野正暗自感叹着,已经来到了母亲卧房门前,轻轻推开拉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由于常年服药,房间的家具似乎都泡在汤药里,不管如何打扫,都难以遏制这股味道。好在他已习惯,轻手轻脚地来到母亲的床边坐下来:“妈妈,吃药了。” 母亲翻起眼皮,沉重地闷哼了一声:“啊,辛苦你了,儿子。” 牧野没有说话,搀扶母亲起来,将汤碗递了过去,默默注视母亲艰难饮用,心头突然一阵泛酸。年轻时的母亲也是一位标准的美人,有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怎么如今变得如此不堪入目,干瘪的脸皮像松饼一样叠在一起。 总算是喝完了药,牧野准备离开,母亲却一把抓住了他,酝酿了许久才张开嘴巴:“儿子,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让你和小美跟我受苦了。” “妈妈,我要去打扫旅店了。”牧野不想听这些。 母亲并未松开牧野的手:“儿子,我……” “好了!”牧野蓦地烦躁起来,稍稍用力便挣脱了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房间门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母亲真的老了,不仅身体老了,连内心也跟着一起苍老起来,总是爱说这些没用的话。 如果生活真的能说好就好,那倒是简单了。 牧野摇了摇脑袋,迈开双脚,步履沉重地向客房走去。“农家乐”虽然生意不是很好,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两位客人,能让牧野他们聊以为生。昨天清晨,便有一对前来投宿的年轻人,看穿戴像是城里来的大学生,说是来这里拍摄乡村风景的。 和母亲聊那些陈年往事实在无趣,相比之下,牧野更愿意接触充满朝气的大学生。 令牧野失望的是,来到客房后,那对大学生已经杳无踪迹,看样子是去山上拍摄风景了,屋子里只凌乱地堆着一些杂物和一部袖珍DV机。无忧无虑的日子真是让人羡慕,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伤感,如今的自己居然要靠别人获取快乐。 <er">02 整个晚餐时间,小美都在不停地说着学校的趣闻,她对新学校、新同学、新家已经完全适应了,完全没了刚来时的哭闹。只是,牧野没有心思听女儿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小美相比,他反而越来越不适应现状了。 小美是个敏感的孩子,看出了父亲的厌烦,转移了话题:“奶奶今天还好吗?” 想不到的是,牧野对这个话题更加反感:“好了,吃完了上楼睡觉去!” 小美并没有离开座位,反而很生气地瞪着牧野,那样子像牧野做了什么坏事,让她这个做女儿的感到愧疚。这眼神激怒了牧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小美吓了一大跳,不得已才含着泪水上楼去了。 望着女儿的背影,牧野的脑袋都快炸了。他真后悔当初生下小美,如今,他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看管女儿。但是生活不会因为后悔而停止前进,他揉了揉脑袋,母亲晚上还要吃一次药,该去厨房为母亲熬药了。 牧野迅速地收好碗筷,匆匆来到厨房,开始为母亲熬制汤药。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静,唯一的两位旅客刚刚打来了电话,说是要在山上露营,以便明早能够欣赏美丽的日出,真是浪漫得令人妒忌。 牧野完全没有时间去妒忌什么,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药味的侵袭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体。他麻利地将汤药倒进碗里,端着汤碗再一次向母亲卧房走去。由于旅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为了省电,他只开了一盏走廊灯。 昏昏暗暗的灯光,照得墙壁一片惨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脑空白地来到母亲卧房门前,刚要推拉门,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母亲患病以来,已经不止一次经历生死瞬间了,他也不止一次见过母亲犯病的样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贵的药物将母亲拉离死亡线。 这些药物,牧野总是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当听到母亲的呻吟时,牧野知道母亲又犯病了,必须赶紧给母亲服药。可就在他准备冲进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缓了所有动作,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地上,又轻手轻脚地将拉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母亲的屋子一片漆黑,为了省电,她没有开灯。 有明亮的月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白花花地笼罩着整个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亲的确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样,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衣服,扭结成一团,一只手徒劳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僵直地抓挠着地板,一次又一次,声音细微而刺耳。 “妈妈……”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动了动,却再一次静止下来。 在那一瞬间,牧野的脑海里充满了杂乱的回忆:妻子决绝的面孔,女儿不愿离开旧学校的哭声,自己最后一次上班的愁容,这一切像一条绳索一般,牢牢地禁锢了他的身体。从幽暗而漆黑的深处,不断传来一个声音——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是的,所谓的感情在牧野看来,已一文不值。 一个曾和自己朝朝暮暮、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顾一切,那牧野还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这一刻也成了折磨纠结,假如母亲就此离开,将会是无限解脱,从此以后,生活或许会回归彼时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吗?也许,片刻的绝情带给母亲的也是一种解脱。 牧野的脑子好像不受控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冷静还是过于激动,他缓缓地又将拉门拉上了。 <er">03 牧野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不眠夜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牧野一直在做噩梦,或许,那本不是噩梦,只是事实重现。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为母亲是病逝而去时,只有牧野和已故的母亲清楚,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死亡。哪怕母亲已化为灰烬,牧野的脑海里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 那是最后最后最后最后的一次四目相对。 牧野永远记得他准备关上拉门的那一瞬间,母亲惊诧而不可思议的双眼。 事实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牧野也没有想到,在母亲窒息之前,居然会从门缝中窥到自己。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只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然而,他仍旧未动,好似因为这份冰冷更坚定了什么。 但牧野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是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那更像一只鬼,从地狱深处爬了上来,指甲抓挠着地板,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方向移过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进深渊。 像被某种力量控制着,牧野却一动也不敢动。 确切地说,牧野是看着母亲死去的,他看着母亲失去所有力量,一头栽在床边,看着母亲充血的眼睛和大张的嘴巴瞬间合拢,看着母亲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渐消失,这才跌跌撞撞冲回自己的房间,死死蒙在被子里,死死闭着眼睛。 牧野明白,与其说是病魔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不如说,是他亲手掐死了母亲。 牧野开始不断安慰自己。他对自己说,每一个人都会死的,母亲也总归要死去,即使我救了她,有朝一日她依然会化为灰烬,与其这样活着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小美,不如让母亲早早脱离苦海。 这算不算是一种变态的自我安慰,牧野也说不清楚。 只是,自从母亲去世后,事情真的在慢慢转变。不知道是否像那个传说一样,有病在身的人总会给周边的事物带来晦气。自从母亲去世后,“农家乐”的生意居然渐渐好起来了,翌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门,而且那对大学生也说要继续长住。 表面虽然好转了,牧野的内心却越来越病态。 牧野好似成了另一个母亲,经常会噩梦连连,偶尔还会半夜惊醒。 望着空荡安静的房子,牧野感觉很异样,他说不出来哪里异样,但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渐渐演化成一种固定思维,以至于他看哪里都感到恐慌,感到母亲的存在,感到背后有一双脚,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心理因素,倘若真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牧野开始学着习惯。 正如牧野当初刚刚回来服侍母亲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抛弃了自己挣扎的内心,分分秒秒强大到可以让人忘却所有。在母亲去世半个月后,他已完全适应了。 “农家乐”在牧野的精心经营下,生意也越来越好。 喜悦的心情冲淡了一切过往和记忆。 几天后,牧野已可以做到出入母亲房间如入无人之境。他把母亲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当做自己的新卧室。这间位于一楼的卧室更便于他打理生意,也更舒适和宽敞,他很享受自己的新窝,甚至连母亲的遗照都挪到了地下室去。 可牧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是错误的。 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决定时,牧野还有些不相信。那是一个夜晚,晚餐时,他很兴奋地询问小美最近在读什么书,小美的答案让他感到寒冷。小美说:“我最近什么书都没读,我对那些不大感兴趣,倒是在读奶奶的日记。” 牧野愣了一下,想起母亲生前的确有写日记的习惯:“噢,那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妙。” “为什么?”小美很不高兴,“这可是奶奶昨天刚刚拿给我的。” <er">04 在反复思考小美那句话后,牧野再一次跌进了深渊。他决定找女儿问个清楚。 一个悠闲的下午,牧野破例来到女儿学校,接女儿放学。当看到父亲难得地出现在学校门口时,小美显得非常高兴。但牧野高兴不起来,他在思考该怎样向女儿开口询问,不至于吓到女儿。 “小美,”牧野一边递给女儿章鱼烧,一边笑容满面地说,“你说你最近都在读奶奶的日记?” 小美忽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是啊。” “奶奶什么时候给你的?” “就是前几天哪。”小美大口大口地吃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牧野很想告诉女儿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了想,继而问道:“我问你,你确定是奶奶给你的吗?而不是你偷偷去奶奶房间翻来的?” 得到女儿肯定的眼神后,他继续问:“那你告诉我,奶奶是什么时间给你的?” 小美回忆了一下,说:“是个晚上,我记得已经很晚很晚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我就跑下床开门去了。打开门后,我看到奶奶捧着一本日记本,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后来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奶奶已不在了。” 以牧野对小美的了解,她是从来不对自己说谎的。 可这若是真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牧野继续问:“奶奶那晚穿的什么衣服?” “就是她以前最爱的花布衣啊,还有绣花鞋。” 那晚,牧野回到家后,从卧室里翻出了母亲那件花布衣,以及那双红色的绣花鞋。他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吃罢晚餐后,他又一次来到女儿卧室,打算和女儿继续谈一谈这个话题。 小美却不大喜欢父亲的话题,她撅着嘴说:“爸爸,你是不是怀疑我在说谎?” “不是的。”牧野有些手足无措,“我是想问……小美,自从那一次之后,你还有没有再见过奶奶?” “没有了……”小美失望地耸了耸肩膀,“不过,奶奶说,后天她还会来看我的。” 牧野绷紧了身体:“那奶奶再来的时候,你要问一问奶奶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来——” 牧野的问题还没有问完,已被小美打断:“爸爸,奶奶告诉我,不能告诉别人她来过,更不能问她问题,不能问她从哪里来啊,到哪里去啊。奶奶说,如果我问这些问题的话,她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我可不想奶奶不理我。” 孩子的思维方式总是如此简单,纯真得让牧野无法招架。 或许,对于小美来说,这世界上没有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更没有什么恐怖。在她内心,只清楚那是疼爱她的祖母,而祖母来看望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那真的是一个灵魂,也比很多实实在在的人来得可亲。 可牧野很恐惧,他的内心翻来覆去地斗争着。他不清楚自己在和什么作斗争,是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或许,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罪恶感。但女儿小美已经表明态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灵魂肉体的东西和小孩子是讲不清楚的。 牧野无奈地又回到了卧房。 再一次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已没有了那种宽敞舒适的自在。牧野感到空气里充斥着母亲的气息,且正在蔓延萦绕,是那种难闻的汤药味道,挥之不去。他难以入眠,必须想个方法搞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又坐了起来。 牧野冷静地想了一下,再一次拿出了母亲的红色绣花鞋。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er">05 六月的天气经常难以预测,即使是天气预报偶尔也会出错。就像今天,明明说的是多云转晴,谁知道刚刚到了下午,乌云便压了过来,一大片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焦糖,在天空中铺展开来,不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雨。 雨下得不算小,旅店内的客人都被困在了房间里。 牧野的心情和这场闷雨差不多,今天是小美说的那个日子,母亲是否会再次回归?回来干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本能告诉他,母亲的回归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她很可能是来报复的,很可能会出什么意外。 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控制这一切,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和深邃。 当然,到目前为止,牧野对女儿的话仍旧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 入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牧野忙碌地准备着客人们的晚餐,等到一切工作完毕,他匆匆回到了卧室,将母亲那双红色绣花鞋又拿了出来,轻轻地在鞋底部涂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红豆饭。 做完这一切,牧野像一只小猫一般,钻进了被窝。他闭上眼睛想睡去,可紧张的情绪让他难以入眠,他一直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地进入了梦乡。 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哗啦啦地掩盖了一切声响,似乎别有用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猛地传来一声闷雷,在牧野的耳边炸响开来。他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一点多了。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来到衣柜旁边,打开拉门之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那双红色绣花鞋还在。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又是一阵雷声。 牧野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扭头的间隙,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目光触及地板。在隐隐约约的白光下,那些褐色的脚印并不是很清晰,却很醒目。那些脚印的起始点似乎就在卧房内,像虫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大门口。 牧野一下子就傻了,这些真真实实的脚印如同踩在他心脏上一般,让他呼吸困难。 但稍稍愣了一下,牧野便快步冲出了卧房,径直向女儿房间跑去。来到女儿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灯,将女儿叫醒。小美好像刚刚睡着,见到父亲一脸的惊恐,揉着眼睛问:“爸爸,你怎么了?” “小美,你……你奶奶是不是来过了?” 小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奶奶刚走不久。” 牧野瑟缩了一下,哆哆嗦嗦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小美皱起眉头:“没说什么啊,只是来和我聊天罢了,告诉我要好好生活。” 牧野的呼吸异常急促,他停顿了许久,才严肃地对女儿说:“小美,你确定你没有骗我?” 这个问题充满不信任,让小美感到厌恶。她毫不客气地白了父亲一眼,用眼神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翻过身去睡觉了。牧野没有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实际上,他也害怕继续问下去。关掉灯,他小心翼翼地向卧房外走去。 站在女儿房间门口,牧野再一次看到了那些脚印。 牧野跟着这些脚印又向楼下走去,这是母亲离开小美房间后留下的脚印,紧凑而模糊。他想搞清楚,母亲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可在脚印消失的尽头,他再一次愕然了——那竟然是自己的卧房,或者说,依旧是母亲生前的房子。 站在房门口,牧野无论如何都不敢挪动半步了。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鬼祟的夜晚,从那道缝隙中再次看到了母亲。她挣扎着抓挠着地板,一双昏黄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门缝外的儿子,恶鬼一般地伸着枯瘦的大手。 也许,母亲真的未曾离开过,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er">06 牧野并没有搬离母亲的卧房,不是他不想搬,而是他明白,即使搬了,那间房子依旧是他的心病。如果搞不清楚母亲究竟为什么回来,究竟是人是鬼,无论他睡在哪里都感觉不踏实。这种病态的精神控制着他,让他备感焦虑。 从小美房间回来的那夜,牧野整夜未眠。 翌日,趁着女儿准备去上学的间隙,牧野问女儿:“小美,奶奶有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小美兴奋地说:“奶奶告诉我,最近她会经常回来。” 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了许久,说:“小美,见到奶奶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小美一边背书包一边不解地望着牧野。 牧野懒得理会女儿的童言童语,她不知道奶奶死亡的真相,她当然不害怕。牧野匆匆将女儿送出家门,折回店里后,直奔那两位大学生的客房而去。他打算向他们借来DV机,架设在自己房间内,他要彻底搞清楚这一切。 当然,牧野不会傻到将此事告诉外人。两个大学生很大方,听到牧野要借DV机,爽快地拿给了牧野。牧野捧着DV机回到卧房,在房间里转了许久,最后将DV机架设在了大门上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拍下屋内全景。 准备好这一切,接下来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等待了。 牧野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打开DV机看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让他不堪其扰的幽灵好像突然失踪了,再也不回来了。渐渐地,他又一次将这些事抛诸脑后了,每天继续平淡生活,早晨起来为女儿做早餐、整理旅店,而女儿也没有再提起过祖母的事情。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那对来乡村采风的大学生要归校了。 由于在牧野的旅店住了很久,他们与牧野几乎成了朋友。临行前一天晚上,牧野买了一些白酒,三个人一起买醉。不知道喝到了几点,蒙蒙眬眬中牧野跌跌撞撞地爬回卧室,因为酒精的作用,很快就睡着了。可刚刚睡了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牧野睁开眼睛,酒已醒了一大半,打开拉门时,发现是那两位大学生。 男生很拘谨慌张的样子,对牧野说:“牧野大哥,我们现在打算离开了,你能为我们结账吗?” “现在?”牧野回头望了一眼窗户,外面依旧漆黑,还不到早晨,“怎么这么着急走啊?” 男生还想说什么,女生轻轻推了男生一把,转移了话题:“那个……您还没有还我们DV机。” 牧野这才想起来,那台DV机还挂在房梁上,他抱歉地拍了拍脑袋,取下DV机交到女生手里。女生拿到DV机匆匆转身向走廊走去,男生走了几步,趁着女生不注意,回过头来匆匆对牧野耳语道:“牧野大哥,说实话,我女友刚刚去厕所时,见到您……死去的母亲了……” 这一句话让牧野彻底醒了过来,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男生。他知道,他们是见过自己母亲的。 男生还想说什么,女生已在走廊尽头急促呼唤起来,一边呼唤一边检查着手里的DV机是否完好无损。可就在她低头望向DV机的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惊恐,浑身上下都在打战,随后,一把将DV机丢在地上,抱着脑袋大叫起来。 牧野和男生吓了一跳,急忙跑了过去。 男生焦急地询问女友发生了什么事,女生伸手直直地指着DV机,呼吸急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男生好奇地捡起DV机,几分钟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并且不时瞟向站在旁边的牧野,下意识地向后倒退着。 牧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住地问道:“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像见鬼了一般。男生猛地丢掉了DV机,一把拉起女友,飞一般逃出了旅店。牧野追到门口,费解地望着两个惊慌不已的背影,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DV机。当DV机上的画面赫然呈现在他眼前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r">07 DV机的画面一直在闪烁。牧野整个晚上都在发呆,他的双眼变得红肿而憔悴,不是因为害怕,更多的是痛苦和折磨,来自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折磨。他搞不清楚,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段影像真实地记录了母亲出现的全部过程,那是牧野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其实就是牧野自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牧野永远都不会相信那个自己——那个在慢慢变化着的自己。他眼睁睁地看着DV机画面的内容,看着静谧夜晚中,自己缓缓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走到衣柜旁边,与此同时,他的身体缓慢地变化着。 他的皮肤变得松散塌陷…… 他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萎缩…… 他的头发一丝一缕地疯长…… 他的身躯渐渐变得低矮而佝偻…… 直到一切停止,画面中的牧野已完全变成了母亲生前的样子。她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点儿一点儿地拉开衣柜,先是在梳妆镜前梳理头发,如同在世一般,满脸慈爱。接着,拿出那套最爱的花布衣和绣花鞋穿上。 她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走出了卧房。 画面到此并没有停止。大概一小时后,母亲又回到卧房,脱去了花布衣和绣花鞋,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安静地躺回床上。就似画面倒转,她的样子又开始逐渐回转,头发一点儿一点儿地缩回脑袋,皮肤一寸一寸地绷紧,身躯又变回儿子高大挺拔的样子…… 整个过程如一部科幻电影,在牧野看来,一点儿也不可怕。 但牧野依然无法相信那个由自己变成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母亲本人。他更不敢相信,母亲会以这种形式回到这里。而更让他纠结的是,再一次看到母亲慈爱的面孔生动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个不堪入目的夜晚,又一次成了他的心病。 牧野不想继续这样折磨自己,可他无法控制。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段录像,看着自己变成母亲,又看着母亲变回自己。 直到翌日,当小美敲开牧野卧室的房门时,看到女儿的一瞬,他才急匆匆地收起DV机。小美并没有觉得父亲的举动异常,她像一夜间长大了,灿烂地对着父亲笑道:“爸爸,我要去上学了,对了,早餐我已做好了,你也去吃一点儿吧。” 小美转身要走,牧野叫住了女儿:“小美……奶奶她……” 小美一脸惊喜:“怎么,爸爸,你昨晚也见到奶奶了?” 牧野挥了挥手,让女儿上学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关掉DV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了卧房。今天天气非常晴朗,他突然想去女儿房间看一看,看一看那本他一直不在意的日记本,看一看那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径直来到小美的房间,牧野很轻松地便在女儿枕下翻出了那本日记。 当翻开第一页时,母亲娟秀的字迹便映入眼帘,其中写的多半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点点滴滴,倒也记录得非常详细,一直到母亲病后,生活依旧刻画在那些白纸上面。只是,由于身体原因,记录的东西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关于病情,关于心情。 当不知不觉翻看到最后一页时,牧野的眼睛湿润了。 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知道我已时日不多,可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唯一让我伤心的事情,是我带来的灾难和折磨,我知道牧野很辛苦,而作为一个母亲不能给予,只会索要,实在让我痛苦。 所以,我决定解脱自己,更重要的是让我的儿子能够活得更好。 三天后,我会用我今天偷偷藏起来的那包毒药,还给儿子一份宁静的生活。 <er">08 牧野像疯了一样不言不语好几天了,也许,他是真的疯了。 母亲最后一篇日记,让牧野搞清楚了一切。原来,即使自己施援手,母亲也已决定离开。而这个离开的原因,竟然简单得只是“儿子”这两个字。而作为儿子的他,是否还有资格叫她一声母亲?而那些诡异变化,如今解释起来也再简单不过了。 在母亲心里,身为儿子的牧野,从孕育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血肉相连,永远无法割断。在她的心里,自己其实就是另一个牧野,他已是她的唯一,是她的所有。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她一直活在儿子的身体里,不曾离开。 就像儿子曾经活在她的身体里一样。 他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生命。 那天傍晚,许久没有开口的牧野突然笑了,从那之后,他变得疯疯癫癫。而年幼的小美像曾经的牧野一样,突然面临巨大的生活压力,为了照顾父亲,她不得不辍学在家,独自承担起生活的一切重担。而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奶奶。 你的身体里是否也住着一个早已逝去的亲人,与你血肉相连、不曾离开? 还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弱水 弱水,又名“溺”。古代妖怪。因罪而生。 <er">01 我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会是这个样子,当我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摆在她面前时,她居然会眉头紧锁。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和唯一的希望,她盼望我能考取一所重点院校已不是一两天了。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很失望地说,“这可是全国有名的重点院校,还是你的母校。” 母亲勉强笑了一下:“我没有不高兴……” 虽然母亲这样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在敷衍我。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因病去世,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为了考取一所令她骄傲的院校,我倍加努力。说实话,对于江城大学我亦非常向往,一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母校,二是因为那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的地方。 我想去看一看,想在里面生活学习,甚至去感悟一番父母当年的青春岁月和浪漫情怀,这是我二十年来的一个愿望,但母亲的反应让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那里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果然,晚饭时母亲突然对我说:“阿楠,咱们能换个学校吗?以你的成绩,在本地可以随便挑选大学,完全没必要跑到江城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忍不住了:“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我,关于江城大学的,或者关于你和父亲的?” “没有。”母亲的回答非常迅速,“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离家太远,我会担心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母亲已挖了一筷子饭填在嘴里,堵住嘴不愿意再和我继续这个话题。我也觉得没有再谈的必要,她深知我脾气固执,决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何况是我一直以来憧憬的地方。我必须去! 那晚,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我一整晚都没睡,不停地幻想着美妙的大学生活。半夜,我去厕所路过母亲卧室门口,看到门缝射出灯光,她也没睡,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好像是在和谁打电话。 直到假期结束,准备前往江城前,我们母女都没有再谈论江城大学的事,母亲好像接受了我必去的决心。临行前一晚,她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眼眶里转着泪水。我忽然觉得有些残忍,可能是我想得过多了。 也许,母亲是真的舍不得我。那晚,我们母女同床共枕,彼此无话,我躺在母亲的怀中久久。黎明前,母亲突然话多了起来,一直在唠唠叨叨,无非是些叮嘱,要我切记少惹是非,少谈恋爱,大学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地方,要懂得权衡利弊。 母亲从床上一直唠叨到我上火车。 火车上,我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母亲仍在喋喋不休。我有些好笑,打趣道:“妈,别再说了,我不过是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去上个大学罢了,那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外地学生,怎么感觉我好像不是去上大学,而是去下地狱。” 或许是玩笑开大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别胡说!” “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少惹是非,少谈恋爱,权衡利弊。” 火车终于准备启动,母亲和其他送行的人退到远处,淹没在人群中。我突然很伤感,将她这样一个老妇独自留在家中,于我这个做女儿的究竟对还是不对,但此时已轮不到我乱发感伤,汽笛响后,一切已渐行渐远。 <er">02 新宿舍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不愧是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从里到外、从大到小都让我兴奋不已。且不说宽阔的校园,各种设施齐备的实验教学大楼,单说女生宿舍就与众不同,每间宿舍都有六十平方米大小,仅安排两个人住。我想,这跟江城大学严格的录取条件有关,全国每年想进江城大学的学子千千万万,招收名额却少之又少。 我的宿舍在一楼,103,位置不错,眺望窗外,紧邻学院未名湖和林荫大道以及小操场,环境清幽,出入方便。重要的是,和我同屋的女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叫穆青,性格大大咧咧的,和我很投脾气。 和穆青相比,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幸福。父亲去世后,为我和母亲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但单亲家庭多多少少让我有些自卑,而这些对于穆青根本是小菜一碟。她是个孤儿,一直在舅舅家寄人篱下,靠自己的努力考取江城大学,实在厉害。 我忽然觉得老天爷对我很好,让我衣食无忧,让我遇到穆青——人不都是有劣根性的嘛,遇到一个比自己不幸的人,多少会有点儿沾沾自喜。我也是凡人,也有劣根性,和穆青一起生活学习让我更加自信一些。 我觉得,从此以后,我的校园生活会很安定且满足。事实上,一切都在慢慢发生改变。大概所有的女生宿舍都流传着许许多多的恐怖怪谈,江城大学也不例外。我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穆青却很好奇。入学不久,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夜夜都到我的被窝里和我聊些鬼怪传闻。故事多半都和江城大学有关,我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谈资。 这晚,穆青的新故事居然是有关103的:“你知道吗?我今天在食堂吃饭时,听学姐们说,咱们这宿舍闹鬼呢,好像是以前有个女生也住在103里,后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笑道:“就这样吗?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没这么简单。”穆青往我身边挤了挤,“她们说这房间以前是封死的,因为今年招收名额比往年多,所以学校才不得不重新打开,倒霉的是,分到咱俩头上了。听说,这房间的天花板会洇血!” “洇血?”我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好笑,“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你都相信?” 穆青没回答我,下意识地抬头向天花板望去,我随着她的目光也望了过去。已经熄灯,那里显得很高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er">03 “叫我林阿姨好了。”教务主任坐在我对面,笑容可掬。 我有些不自然,一是因为刚开学不久就被教务处单独叫来,二是因为面前的中年妇女居然让我叫她林阿姨。刚才从宿舍出来心里还惴惴不安,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来了主任办公室简单聊了两句才知道,原来林主任和我妈是校友。 “我们不仅是校友关系。”林主任感慨地嘘了一口气,“也许你妈妈没有和你提起过我,那时我们是同学、姐妹、舍友,还是最要好的朋友,毕业后她回了家乡,我则被留校任职,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听林主任这样说,我心里安稳了一些,原来她和母亲的关系如此亲近:“原来是这样。” 林主任起身为我倒了杯水:“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求学,得知你考上江城大学后,特意深夜给我打了电话,让我照顾你。你放心,从今天起,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我忽然想起那晚母亲卧室传来的谈话声,恍然大悟:“那谢谢您了。” 这次会面后,我和林阿姨越来越亲近。偶尔,还会一起吃饭。一次,林阿姨特意将我叫到了她家。我才知道,她虽已年过五旬,却依然孤身一人。不过,这种现象在当今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当中已不足为奇,何况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和私生活,我也没过多询问。 饭间闲谈时,我突然想起父亲,于是问起当年父母在大学的生活和恋情。回忆过去,林阿姨很高兴:“当年,你妈妈可是咱们学校有名的美女,追她的男生非常多,不过最后她还是选了你父亲。也是,你父亲很优秀,家境又好,长得也帅气,应该是公主遇到了王子。” “可惜……我父亲走得太早了。” 林阿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和你母亲许久没联系,你父亲去世的事,还是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我才知道……”她轻轻拍了拍我肩膀,“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马上就放暑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帮我给你母亲捎点儿江城特产。” 本来我是打算回家的,可又有些心结,母亲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无以为报,起码该学着自立一些。江城大学的学费非常昂贵,虽然对我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已成年的我多少有些心里不安。我想趁着暑假去打工,也好更快熟悉江城。 “我不想回去,想去打工。” 林阿姨倒没说什么,还比较赞同:“这样也不错,你们这代人应该尽早学会独立。这样吧,如果愿意就留在校办工厂吧,我去说一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工作不累。” 我兴奋地说:“那太谢谢您了。” 结束晚餐后,我回到了宿舍,本想和穆青一起分享我的喜悦,没想到一回房间,就看到她愁眉不展地坐在床边。走过去一询问,才知道原来她要回舅舅家了,她舅舅突然生病,舅妈让她趁着假期回去照顾舅舅。 穆青很委屈:“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趁暑期挣点儿钱的。可他们居然说他们把我养大,到了该用我时却用不着,说我不孝,说我没良心,说我要是不回去,他们就永远不认我了……” 我无能为力,只能安慰穆青:“不就是一个暑假嘛,很快就回来了,车票钱我来出。” 穆青走后,103变得冷清起来,由于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女生宿舍楼显得有些寂寥。好在我生活依然充实,第一次尝试工作,一切还算得心应手,加上林阿姨的帮助,很快乐。每天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许是累了,睡得非常踏实,连个梦都没有。 直到暑期快要结束时,一切安稳突然被打乱了。那是一个深夜,本来睡得很熟的我被一阵冷意惊醒,是一股彻骨的凉,像有人突然拿了冰块塞到我内衣里。我打了个寒战,睁开眼,屋里没别人。我很好奇,正准备躺下继续睡觉,脸上突然又凉了一下,伸手一摸,是一片湿润——是液体。 很明显,是从我脑袋顶上滴下来的液体。我穿上鞋子,下了床,打开灯,抬头向天花板望去,不知何时那里竟洇了一大片水,像是二楼漏水了。我急忙向二楼爬去,来到203房门前,敲了敲门。一个女生打开门,睡眼蒙眬地问:“你找谁?” “我是楼下103的。”我解释道,“你们楼上是不是漏水了,我的房顶都湿了一大片。” 女生打开灯,我们一起望向地面,地面很干燥,一滴水都没有。女生有些不悦了:“没有啊,你看吧。麻烦你大晚上不要打搅别人的美梦,真是讨厌。”说完,不等我道歉,便重重地将大门关上了。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回到宿舍。打开宿舍门再抬头看时,刚才还洇水的天花板竟然干了,而且一点儿水迹也没有。真是奇怪,难道是我醒来后意识蒙眬,看花了眼?我摇了摇头,重新爬上床,权当是遭遇了一场恶作剧。 没隔几天,深夜时,我又一次被冰凉的水珠惊醒。醒来后,天花板上果然洇着一团水。等我跑上二楼询问情况时,二楼的女生早已不厌其烦,连屋子都不让我进,直接把我轰走。没办法,我只好求助于林阿姨。 林阿姨听说我房间漏水,亲自检查了一番。结果让我哑口无言,二楼根本不漏水,我的天花板更是白净无瑕,别说水珠了,连一点儿洇过水的痕迹都没有。好在林阿姨没有生气,还很关心地询问我是不是最近压力很大,以至于休息不好,出现了幻觉。 幻觉?我觉得我的精神还不至于病态到这种程度。那晚我一夜未睡,开着灯,一直望着天花板,想看个究竟。半夜时,就在我快要熬不住的时候,怪事发生了,先是一滴水珠从天花板上洇出,继而,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大片水迹在我头顶洇了开来,细长细长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亮,好像根本不是一团水,更像个水坑。 这一次,我没去二楼,而是搬了把凳子,登了上去,伸手前去试探,我的手指刚刚触到那团水,身体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好凉的水!爬下来之后,我继续等,看看它会不会干涸。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那团水真的干掉了,不,应该说是缩了回去,如同天花板上有一个非常微小的窟窿,刚刚这些水从窟窿里挤了出来,现在又被窟窿吸了回去。 吸干之后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我有点儿害怕,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穆青跟我讲的恐怖故事。103的确有问题,这种不合乎自然的现象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我决定搞清楚。 翌日,我特意找到林阿姨,将我亲眼所见告知之后,她很是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阿楠,你不能骗我啊,这不合乎自然物理现象啊。” “我没说谎。”我笃定地说,思虑了一下,小心地问,“阿姨,我听说……103以前曾出过事,你知道这件事吗?” 林阿姨犹豫了一下,说:“确实出过事。”她看着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再一次开口,“好吧,你既然问起来了,我就告诉你,你也不算外人。这件事我和你母亲算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吧,那间房间……以前曾经失踪过一个女生。” “您仔细说。” 林阿姨叹了口气,说:“那个女生叫林子,是我和你母亲的好朋友和室友。那时我们都是刚刚来上大学的学生,江城大学的条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宿舍楼还是三人一室。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暑假,我们三人都没有离校,一起留了下来,有一天,林子突然失踪了。” 我有些茫然:“就这么简单?” “是的。”林阿姨点了点头,“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子那晚从宿舍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谁也找不到她。再后来,学校里就开始流传一些怪谈,说103闹鬼,我和你母亲当时还是学生,都很害怕。” “再后来呢?”我追问道。 林阿姨想了一下,说:“林子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都顺利地毕业了。可学校却封了那间宿舍,一直到今年招收的学生有些多,迫不得已才重新打开。我得知你住在103后,本想帮你换一间,但宿舍实在太紧张了,何况你我都是现代人,这种事我想应该都是谣传。” <er">04 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在林阿姨告诉我实际情况后,我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惶恐了。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那天和林阿姨交谈后,我本来已经想开,可回到宿舍后,那团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开始频繁地出现。虽然只是简单地洇了一团水迹,但它每出现一次,我心里就多一分恐慌。某晚,我像以往一样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一番,便打算早早睡去。大概是后半夜时,我醒了过来,这一次不是被滴水惊醒的,而是感到一股深邃的凉气,好像整个房间突然变成了冷库。凉醒之后,我吓得差一点儿叫出来。是那一团水迹,它不知何时移到了我床边墙壁上,紧紧贴着我的脑袋。 虽然没有开灯,但我依然看得很清楚,它在月光下反射着朦胧的光芒,寒气逼人。我一下就从床上滚了下来,打开灯,它依然在那里,以一种违反自然现象的状态,在竖立的墙壁上形成一个圆形。我紧紧缩着身体,刚想逃出去,它猛地又动起来,速度很快,顺着墙壁瞬间流到了天花板上,眨眼又被“吸”干了。等水消失后,我才心有余悸地眨了眨眼,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疼痛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开始恐惧回宿舍了,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由于每天都睡不好,我的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但我没有想到,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我见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我也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我只是看到一个人影,白色的。 那天我刚从工厂回到宿舍楼就下起了雨来,天气转阴后,天空黑糊糊的,楼道变得晦暗不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刚刚转过玄关向尽头望去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103门口,忽明忽暗的像个鬼影子,借着朦胧的光线,我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睡袍,有黑油油的长发。 狭长的楼道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敢再往前走,心已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人影好像也发现了我,她微微垂着脑袋,缓缓地动了一下脖子,忽然一转身,向楼道拐角跑去,很快,就不见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迟疑了一下,便追了过去,等到宿舍门口时,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地上的脚印。冰冰凉的水脚印! 虽然没有追到那个女子,但恐惧过后,我恍然清醒许多。我想了一夜,觉得事有蹊跷,如果仅仅只是水的话,我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但对于那个鬼一般的女子,我却不敢相信,我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或者什么人。 翌日,我假装照常离开宿舍去校办工厂,半路便偷偷折了回来,回到宿舍后藏在了床底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人来,一个将我推进恐怖深处的人。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房门开了。听到房门响动,我连忙往房门口望去——我看到了一双鞋,走进屋子后,房门被迅速关闭,继而在书桌前稍作逗留便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 等到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才钻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房间,什么都没有丢也没有异样。但我仍然有一种被欺骗背叛的感觉,那双鞋我太熟悉了,是穆青的,是她生日时,我特意送给她的礼物——她根本就没有回舅舅家。 白衣女子再一次出现时,我镇定了许多。她好像是刻意来吓唬我的,依然站在楼道尽头,和我相视而立,居然向我走了过来,动作缓慢而夸张,像极了电影里的贞子。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我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是谁,就是我在江城大学最亲密的朋友。 也许是被我的无动于衷搞混乱了,她移动片刻停了下来。我鼓足勇气,喊了起来:“怎么,害怕了吗?” 这句话一出,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我已发现她的秘密,转身又想逃跑,早就准备好的我用尽全力追了上去。前面的人跑得飞快,我们一直追逐到楼顶,才停了下来。 天台的风很大,她已无路可去。 我喘着粗气一步步地向她靠近:“你是谁,为什么要恐吓我?” 她并未回答,只是一步步地向后倒退。我终于忍不住叫出那个名字:“穆青,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女人的身体颤了一下,停止了倒退,许久之后,伸手撩开特意挡在脸前的长发,微弱月光下,我看到穆青惨白的脸庞,虽然之前已基本确定是她,但事实揭晓之后,我还是非常心痛。穆青的表情也很难看,她盯着我,半晌才说话:“你还是发现我了……” 我心痛不已:“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是不得已的。”穆青回答,“我必须为自己活!” “告诉我原因。” 穆青狠狠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知道我必须这样做。阿楠,你也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说出来你我只会更痛苦,但我要告诉你,我也不想这样做,可你们谁又了解我的痛苦,现在既然被你揭穿,我只好和你鱼死网破!” 我从未想过穆青会和我说出“鱼死网破”四个字:“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穆青不屑地笑,“事到如今,我只有两条路,要么从这儿跳下去,要么被你送到公安局,或者你我拼死一搏,也许是你死,也许是我死!” “究竟是什么事把你搞成这个样子?”我大喊起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朋友?”穆青冷笑,“我没有朋友,我只有我自己!” 我被震住了,这句话太冷了,冷得如那团水一般。我一语不发,茫然地盯着鬼一般的穆青。彼此沉默良久后,我转过头去,说:“你走吧,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更不会把你送到公安局,不管你觉不觉得我们是朋友……”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穆青,据说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但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原来这只是一个逗号。穆青失踪后,学校又安排了新的同学和我一起生活,我一点儿交流的欲望都没有。我的事已传得尽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觉得我有点儿神经质,整个女生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我每天都活在“墙上有水”的幻觉中,我也懒得跟她们解释。 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如她们所说的,那些都是我幻想出来的,都是我的梦。新舍友住进103后,那团水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那天晚上我发疯一般跑上六楼楼顶,从楼顶跌下…… <er">05 我还活着。在我睁开眼时已身处医院,母亲坐在我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看到我醒来后,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说什么,可张不开嘴,直到医生来了后,我才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我因为从六楼跳下,伤到大脑,需要治疗很久,才能恢复肢体和语言功能。 母亲一直在哭,满是悔恨的眼泪,好像她早就知道我进入江城大学必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没来得及多看她几眼,便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再醒来时,病房中多了一个人,是林阿姨。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当我以为她是来看望我时,母亲和她的对话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想过她会如此恨我,不,是恨我们,我和我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狂喊起来,声嘶力竭。 林阿姨一脸漠然:“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痛苦中苟且。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将这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是你害得我痛不欲生,是你害得我们都痛不欲生,是你的自私自利、你的唯我独尊害死了林子……” “你不要胡说八道!”母亲忽而显得害怕起来,继而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她的死也有你一份!” 林阿姨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有我一份。事到如今,我能把加害你女儿的事告诉你,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当年的事被别人知道吗?” ……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听到了一个真实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残忍的,是冰冷的,最重要的是让人从里到外发凉——是母亲和林阿姨当年的事。那时她们风华正茂,母亲尤其引人注目,学校里的男生对她趋之若鹜,其中有一个叫建的男生。按照林阿姨所说,如果母亲和建终成眷属,那他们绝对是江城大学的金童玉女。 建疯狂地爱着母亲,母亲亦为建倾倒。建是个优秀的男生,英俊高大,是每一个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然,这样的故事说出来有些俗气,因为如此,追求建的女生数不胜数,也因为年轻气盛、忌妒心强,母亲对于建的占有欲极为强烈。 母亲不允许任何一个女生对建示好。偏偏和母亲同宿舍的林子也深爱着建,为此她们闹得很不愉快。那年暑假,母亲、林阿姨和林子以及建都留在了学校,谁也没想到,那一年暑假会发生那样残忍的事情。 那天林阿姨从外面逛街回来后,惊讶地发现母亲和林子因为建在宿舍大打出手。林阿姨本想制止,但一向和母亲关系亲密的她,因为一时冲动帮了母亲。林阿姨帮母亲一起殴打林子,两人像泄愤一般越打越疯狂,当林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两个人才颤抖起来。林子死了,居然被她们活活打死了!母亲和林阿姨都很害怕,她们想过报警,可打死人的后果她们非常清楚。 短暂商量了一下,她们决定将林子沉湖。时值暑假,宿舍人本来就少,外加又在一楼居住,出入方便,且未名湖就在宿舍对面,只要夜深时偷偷将林子沉湖,便人不知鬼不晓。两人打定主意后,一直熬到深夜,终于顺利地将林子沉湖。那之后,虽也恐慌过,但由于一直找不到林子,这起失踪案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搁置到了现在。而两人毕业后,再无联系,母亲回到家乡,林阿姨留校任教。 听完这一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居然如此残忍,居然是个杀人犯。林阿姨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真的觉得我把你当朋友吗?建如此优秀,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也像林子一样深深地爱着他吗?你知道吗?我深知我的平庸不可能被建喜欢,而唯一能多和他接近的办法,就是和你成为朋友!” 母亲被林阿姨的话吓住了:“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怎么会为了你去杀人。”林阿姨鄙夷地看着母亲,“你狂妄自大,我之所以帮你处理掉林子,是因为我爱建,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我深知建是多么爱你,他曾经对我说,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我得不到他,但是我愿意帮他得到他的最爱,让他幸福一生,愿意为他杀掉那个和你争风吃醋的林子!” 母亲根本不相信林阿姨的话,是的,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觉得林阿姨疯了,疯得彻彻底底。 林阿姨依然在说:“你懂了吗?我想建活得快乐,我想看到他快乐,我想看到他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我想看到他爱你爱得没有一点儿烦恼和忧虑,因此,我愿意为他扫平一切阻碍他爱你的道路和人,因此,我甘愿做一个旁观者。” 母亲听到这里,完全傻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林阿姨喊道,“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要让你知道你有多么令我失望。我丢掉了一切自尊和未来,只盼望建能和你一路走下去。可你居然脚踏两只船,你居然背着他交了别的男朋友,居然在毕业后甩掉了他,而和别的男人结婚!” 也许是被林阿姨说到了软肋,母亲一语不发。 “这些都罢了,当初,我也想开了,也许你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人离开建是对的。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建会走极端,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居然爱你爱得那样深。你也许不知道,不,你压根儿就懒得去关心,建在被你甩掉后,在你结婚那天自杀了!” 母亲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林阿姨反问道,“我哪里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只知道,你甚至连建去世的消息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你连去看他最后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只知道,建死得有多可悲和伤心……” 母亲再一次垂下了头。 林阿姨苦笑道:“那天送完建最后一程,我的世界都塌了。我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搞不懂,我放弃了这么多,只是想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幸福,为什么就这么难。后来我想通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建死了;因为你,我几十年生不如死;因为你,我和最爱的人阴阳两隔,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要让你尝一尝这种滋味。” “阿楠她什么都不知道。”母亲祈求地说,“你不该对她下手。” “我为什么不?”林阿姨狞笑,“这些年我一直耿耿于怀,在你打电话让我照顾阿楠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要用伤害你最心爱的人的办法去折磨你,就像你当初伤害我最爱的建来折磨我一般。” “我……我们当年都很年轻……” “住口!”林阿姨打断母亲,“我管不了什么当年了,我只想看你痛苦一生。说实话,刚开始我也想杀掉阿楠,后来我发觉让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是折磨你的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买通了穆青。她那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你觉得要不是我,她能进江城大学吗?她掏得起学费吗?” 母亲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 林阿姨根本不理会母亲:“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答应穆青,只要她每天偷偷往阿楠的水壶中放入少许苯巴比妥(一种精神类药物,长期服用会出现幻觉),并按照我的嘱托恐吓阿楠,让她出现幻觉、精神崩溃,我就让她顺利毕业。即使不成功,我也会给她一大笔钱。当然,阿楠偏偏这样巧住进103,自然也是我这个教导主任刻意安排的。” 母亲已哭成泪人,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当年的她。 林阿姨缓缓站了起来:“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阿楠也许一辈子都要像植物人一样,你的最爱会一直折磨着你!折磨你的生理和你的心理,我活到现在的目的也已达到。至于你要怎么选择那是你的事,你要把我们以前杀死林子的事说出来,或者把我送到警察手里,都随便你,我不在乎!” 林阿姨说完便离开了病房,剩下母亲独自痛哭。我彻底蒙了。但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那是我从六楼跳下之前发生的事,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也许有人会觉得我真的是疯子,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我的幻觉,事到如今,回忆起来,我依然能感受到那冰凉的气息和令人恐惧的死气。 是一团洇满鬼气的水。 <er">06 那个深邃的夜晚,静得可怕。迷迷糊糊中,我突然醒了过来,舍友已睡熟,伴随她轻微的鼾声,我看到那团久未出现的水再一次爬在墙壁上,它变得很细,像一条小河一般蜿蜒地从天花板上流到墙壁,又从墙壁流到地板,顺着地板缓缓向我的床边流过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我,喉咙像被堵塞一般,喊不出声音。直到它攀上我的床,顺着我的脚在我身下蔓延开来,润满我的被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毛骨悚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我如同深陷在一个泥沼中,不能动,越动便下沉得越快,直到溺毙。 我拼命挣扎着,却徒劳无功。我以为我会死去,以这样一种古怪而可怕的方法溺毙在这团水中。但最后的最后我喊了出来,舍友听到我尖厉的呼唤声,飞快地下床打开了灯。灯光下,她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瞬间所有的禁锢好像都消失了。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干燥的被褥上赫然没有一滴水!我猛地跳了起来,离开了床。 “你怎么了?”舍友问我。 我吓得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梦境。我不能再在103待下去了,我转头跑了出去,可是毫无目标。站在楼道中,我稍稍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它再一次出现了,不知何时,顺着门缝流了出来,爬到了楼道天花板上,好像一双巨大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我。 我再也受不了了,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我爬上了楼梯,身后可以听到细微的水流声,它在追我,它在尾随着我,我清楚一旦被它追到,我会被它陷进去。我害怕极了,只有拼命拼命拼命地逃,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闯上天台,冷冽的风迎面吹来,才清楚自己已无路可逃。它已顺着楼梯一阶阶地攀爬到了天台上,闪着骇人的光芒。它缓缓地向我靠近,不动声色,带着死的气息。我一步步地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脚下一空,从楼顶坠下…… <er">07 几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了。那天母亲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晒太阳时,我很想将这一切告诉她。可正如林阿姨所说,我说不出来,这也许是一种报应吧,就像当年建的死亡一般是一种另类的报应吧。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被自己的幻觉害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摊水将我逼得跳下了六楼。 或者是我自己把自己逼成这样的。大概连林阿姨都不知道,穆青已经死了,那晚我俩在天台,她被我认出并准备悄然离开时,趁她转身的间隙,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是的,我骗了她,我不会把她送到警察局,更不会和她鱼死网破,我要亲手结果她,我要她为背叛我们的友谊付出应有的代价。 现在,她正和当年的林子一样,躺在学校的湖底。我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为什么会如此恨她,如此冲动。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团水的存在。它是真实的,它是活生生的,它是一团无法载负任何人和事的水,是一团随时会出现在我和我们身边的水,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将会被它溺毙,不,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被自己的生活溺毙。 生活如水,有时候是大江大海,承载一切,有时候真的仅仅只是一摊鹅毛浮不起的弱水。一切其实只是推手,或者爱或者恨,或者放下或者记住,或者离开或者在一起……我坚信,一旦我们把自己推到弱水中,谁也没有办法拯救。 回家的路上,太阳明亮,天气晴好,母亲不知道我所思所想,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重新回到了原点。我们买了菜,她推着我回家,转入小区后,前方突然一片明晃晃。在我家大门前,一摊反射阳光的水,静悄悄地洇在地上…… 我知道,它是什么,我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 它并非那深沉在未名湖中的女尸灵魂所变,并非传说中的水鬼,至于它究竟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我仿佛看到一个人站在那摊水中央,无可奈何地一点儿一点儿地下沉,再下沉。是母亲?是林阿姨?或者是我自己…… 亡心 亡心,又名“忘”。古代妖怪,因人之遗忘而生。 <er">01 那个男孩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想起来大概是我刚找到工作时吧。记得那天,我刚在一个杂货铺找到一份临时工,试工的第一天,这个男孩就出现了。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说要买东西,可我问了他好几遍,他也没有说要买什么,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最后,我不得不对他大声吼起来,以引起他的注意。我说:“你到底要买什么?” 他愣了一下,终于将视线从我的脸上挪开了,随便指了一样便宜的东西:“就买它。” 我迅速收钱,将东西递给他,他这才极不情愿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那种捉摸不透的怪异眼神。我懒得理他,这个世界上怪人太多了。没想到的是,那天下班后,我就发现他在偷偷跟踪我。 由于之前见过一面,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所以我加快脚步向我租住的小屋走去——我怀疑他有不良企图。但一直等我回到家,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一直若即若离地跟着我。 自从那天后,这个男孩几乎每一天都会跟踪我,偶尔他会来店里买些东西,但明显是为了看我。虽然他从未和我说过什么话,但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有话要对我说,可每一次张口结舌就是不开口。他这副样子让我越来越不解——我不认识他啊,而且,我也是个男孩。 真是可笑。 一来二去,我对他的提防心渐渐没了,因为他从未做过什么让我恐惧的事,他只是跟着我,仅仅是跟着而已,所以我也不能拿他怎样。但这种事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我曾对他提出过严重警告,跟他说如果再跟着我,我就报警。 这只不过是吓唬他罢了,我怎么可能报警,那样一来我自己不是也暴露了吗?我可不想让警察找到我。 我今年十九岁,刚刚从家里逃出来。我不喜欢那个家,并不是因为它贫穷窄小,而是压抑的气氛让我受不了。我的父母总是吵架,急了还会打架。每一次看着他们打了又好、好了又打,我真的无法忍受那种无形的压力,而他们由于工作忙也懒得管我,所以我就开始离家出走。 其实,我离家出走的目的只是想让他们重视起这个家,不要每天都把离婚挂在嘴边。 刚开始我离家时,他们会疯了一般地找我,找到我后都会平平静静地相处一段时间。可不到一个月便又会大吵大闹,我只好再一次采用离家出走的办法。 久而久之,这个办法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到后来发现我离家出走后,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去报个警,连找都懒得找了。我也被警察送回过家多次,他们看到我平安无事地被送回来,对我离家出走的事更是不在乎了。 我记得第一次离家出走时我还很小,仔细算一算,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年了。 只是一次又一次后,我渐渐麻木了,我对之前的奢望已不抱任何幻想。如今离家出走不过是想清静清静,或者说是真的讨厌了那个家,想尝试一下独立生活、自由自在、远离烦恼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就像这一次,我已经离家出走一年多了,对于那个家也越来越模糊了,越来越不想回去了。 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的,和我一起离家出走的还有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叫胡子,我们同龄,他家的情况和我家的情况差不多。但胡子比我幸运多了,他在一家小食品作坊工作,老板不错,管吃管住,工资还比我高。 胡子是我在这个陌生小城中唯一的熟人,所以在那个男孩跟踪我数日,并且劝告恐吓都不管用的情况下,我给胡子打了个电话,想让他帮我出个主意。 拨通电话后,手机里传来了胡子懒洋洋的声音:“喂,小林吧,什么事?” 我简单地把那个男孩跟踪我的事告诉了他,没想到,他听了后竟对我说:“真的吗?那个男孩看上去是不是和我们差不多大,挺瘦的,身高大概一米七,穿着一件黑色带帽运动衫,短发。” 我不可思议地说:“对啊!你认识他?” “不认识。”胡子回答道,“不过他前一阵子也跟踪过我。我怀疑他是个疯子。你知道吗?他居然说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 <er">02 天刚刚下了雨,小巷里积满了雨水,阴沉湿冷。我严肃地盯着那个被我逼到死胡同里的男孩,不敢大意。胡子的话提醒了我,没准儿他真的是个疯子,如果他真的是,那这种跟踪行为就可以解释清楚了——谁又能指望疯子像正常人一般生活?他们的行为举止本来就怪异。 可我反而害怕起来——疯子太难以预料了,谁知道他哪天疯病犯了,会不会突然扑过来给我一刀。 我决定先下手为强,这一次一定要让他知难而退,或者被我吓跑。 我有一把弹簧刀,那是我的贴身物品。我把刀摆在男孩面前来来回回地挥舞,吓唬他。大概是真的被明晃晃的刀子吓到了吧,他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你……你要干什么?” 我故意坏笑起来:“我倒想问问你,你总跟着我想干什么?”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咬住嘴唇,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片刻后终于抬起脑袋来对我说:“毓林,是我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段哪!” 我愣住了,果然和胡子说的一样,这小子不仅知道胡子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名字,还说我们都认识他。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打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并不难。我的好奇心一下就燃烧起来,我收起刀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我不认识你啊。” “是我!”他有些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双手不停地比画,“我!我啊!小段!”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有些急了,“你忘了吗?我、胡子还有你,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家出走的。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还在一个小区住,你真的忘了吗?”我又摇了摇头。他更激动了,指着我说,“你六岁时还在尿床,九岁时和胡子打架,屁股上被胡子割了一刀,你妈还和胡子他妈大吵了一架,还有你喜欢我们班的庄林林……” 在这个自称叫小段的男孩一五一十地讲述着我童年的糗事时,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说的都对,可我不认识他啊,我的记忆中也没有一个叫做小段的同学或朋友。 我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段,他和我差不多大,很瘦,眼圈发黑,看样子已很久没睡个好觉了,头发稀薄得像压力极大的中年男子。但我真的没有一点儿印象,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只好对他再次声明:“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我也从来没有一个叫小段的朋友。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我的话刚出口,小段那满怀希望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忘了,你果然忘了我……” 小段那痛苦可怜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分,便安慰他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或者说也叫毓林?”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有些心虚,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和童年故事都相同的两个人。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小段突然对我说:“能带我去你家看一看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小段的要求,也许觉得他真的不像一个坏人吧。 我把小段带到了我租住的小屋里,但刚走进屋子,小段的行为就让我很不悦。没等我说话,他已抢一步蹿进我的房间,疯了一般地翻找着我的个人物品,把我的衣服和钱都翻了出来,甚至连床底下的袜子都找了出来。 我忍无可忍,对小段大吼:“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小段充耳不闻,继续疯了一般翻找我的东西,直到他翻出了一个旧书包,并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照片后,他才停了下来。我一时懒得管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屋的狼藉,一边偷偷地望着他。他坐在地上,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照片。 那几张照片是我和胡子刚来时,在小城四处游玩时照的。 等我匆匆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过去教训小段时,他突然把照片撒得漫天飞,凄凉地大吼一声,哭着跑出了我家。我则愣愣地傻在了原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个疯子! <er">03 胡子一边从塑料袋里往外拿臭豆腐,一边招呼我去拿碗筷。我飞奔进厨房,随便拿了两副碗筷就跑出来了,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吃着桌上的臭豆腐。这是胡子从他老板那里特意给我拿来的。我真的很喜欢吃他们家的臭豆腐,又香又臭,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抹在馒头上,我一次能吃半瓶。 每次吃到它,我都能暂时忘记种种不快,神清气爽,烦恼忧愁短时间内不复存在,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话——美食其实也能治病。 胡子也喜欢他们老板家的臭豆腐,他一直想偷老板的秘密配方,自己开一家小店。不过他在那家作坊里只负责清洗黄豆,别说秘密配方了,到现在连臭豆腐的基本制作流程都搞不清楚,但这并不影响胡子的远大理想。 每次我俩在一起聚餐时,他总是给我讲他们老板的生意多么火暴,钱赚得多么多之类的。 但这一次不一样,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我们说到了那个神秘的小段。 自从上次小段从我家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大概是出于好奇和不解,我对小段所说的儿时糗事一直匪夷所思。我问胡子:“胡子,你最近有没有见到那个叫小段的男孩?” 胡子愣了一下,说:“没见过,好像突然失踪了。” 我又问:“对了,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以前的事?” 胡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他确实说过,而且说得分毫不差,好像我以前真的认识他似的。可我对他确实没有印象。” 我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他继续说:“你说他是从哪儿知道咱俩小时候的事?真是怪了!” 我突然说:“胡子,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庄林林?” 胡子迟疑片刻,就明白了我的意图:“打一个问一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电话是我打的,因为许久没有见面了,庄林林听到是我之后显得有些意外。我们随便说了些闲话,话题便转到了正题上。没想到当我说起小段时,庄林林居然说她知道这个人,只是接下来的话,再一次让我糊涂了——她说,这个小段前一阵曾电话骚扰过她,几乎每天都打给她。 每天都问她是否还记得他。 这些都是废话,我不等庄林林继续说,便打断她问:“那你到底认识他吗?” 庄林林的回答简单明了:“不认识。” 放下电话,我和胡子越来越想不明白了,小段究竟是谁? 在之后的几天里,也许是庄林林的一句“不认识”让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那几天我一直期望能再和小段见一面。也算是巧吧,在某一个星期天,我一个人穷极无聊逛大街时,居然真的无意中遇见了小段,只是他的模样让我很揪心。 小段就像一个乞丐一般,孤零零地坐在商业街的死角里。 他完全变了模样,又脏又落魄,目光呆滞,盘腿坐在死角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小段见到我后,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没有再理我,一点儿也不像之前天天跟踪我的样子。 我把手里的一瓶饮料递给他,说:“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段没有接饮料,口气冷淡地说:“你走吧,别管我。” 他越是不让我管他,我就越是不想离开。我想了想,问:“你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的家人在哪里?是不是你有失忆症?或者是跟家人走散了?如果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没钱的话我可以暂时给你一些。对了,你还记得你家的电话号码吗?” 我磨破嘴皮,问了一大堆,小段却还是那句话:“你走吧,别管我。你帮不了我的。” 我有些生气,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来,可我刚刚接触到他的衣服袖子,又一下子缩回了手。虽然隔着衣服,但我仍然能感到小段手臂湿润冰凉的皮肤,好像抓了一把黏糊糊的烂香蕉。我有些惊诧,急忙撩开他的袖子,立刻惊呆了。 小段的前臂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说淤青也不大确切,或者可以说是伤口吧。那伤口看上去似乎很严重,有绿色的黏液微微渗出,轻轻一碰,渗得更多,瞬间凝固成绿色的硬痂,风一吹,又变成绿色粉末随风而去,像得了某种皮肤病一般。 我惊呼:“小段,你怎么了?” 小段还是那句话:“你走吧……” <er">04 我被炒鱿鱼了,因为上班偷喝饮料时被老板发现了,他遂毫不留情地将我踢了出去。 没有了工作,我的一日三餐和房租水电费都成了问题,不得已,我只好去找胡子。胡子的老板果真是个好人,听说了我的情况后,立刻雇用我和胡子一起洗黄豆。那是我第一次见安老板,他和我爸岁数差不多,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胖子。 在没有见到安老板之前,我已听胡子无数次提起过他了。 胡子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安老板这家豆制品店。像胡子所说,这里的生意真的很好。 安老板的小店叫忘忧豆制品店,虽地处偏僻,但每天来买豆制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要数臭豆腐的销量最可观了,不仅附近的居民喜欢,连许多大饭店每月都来订购不少。 可想而知,安老板一定赚了不少钱。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安老板之所以财源滚滚,是因为他心肠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 这不是我随口说一说的,很多次安老板带着我和胡子去送货,开着车在马路上偶尔见到一些乞讨者和流浪汉时,他总会特意停下来,下车去关照那些人一番,还总是拿些钱和车里的食物给那些人。他绝对是个乐善好施的老好人。 有一次,我在车里问安老板:“老板,你为什么对那些人那么好?你又不认识他们。” 安老板回答得很干脆:“你看他们多可怜,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有一天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就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生物,多可怜哪……” 所以安老板在我眼里,绝对是那种忧国忧民、菩萨心肠的人。对于他的富有,我并不嫉妒。但胡子就不同了,我和他住在一间宿舍后,他依旧每天都在琢磨着赚大钱,琢磨着怎样把安老板的秘密配方弄到手。而我则沉浸在每天都有臭豆腐吃的幸福中。 有一天,胡子回来后就偷偷跑出去了,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臭豆腐的加工方法和一般豆制品不同,最最重要的一道环节就是发酵,这也是臭豆腐为什么越臭越香、越香越臭的根本原因。而发酵,说白了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霉变,让豆腐表面滋生出一种可食用的霉菌。最传统的一种方法,就是让豆腐自然发酵霉变。当然,也有其他方法。 安老板家的臭豆腐之所以好吃,就是因为方法特殊。 每一次,臭豆腐加工为半成品后,安老板都会亲自到仓库中完成这一道工序。 胡子总是趁机去偷窥,可惜安老板总是把大门和窗户关得死死的,谁都看不到,因此胡子每一次都是功败垂成。就像今天一样,吃晚饭时他才回来,一进门就脸色阴沉地坐在椅子上发呆。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招呼他吃饭,他连理都不理我。 我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坐下,开始享用我的忘忧臭豆腐。可我刚把豆腐抹在馒头上,正准备大快朵颐时,胡子突然冲过来一巴掌打飞了我的馒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拿起那瓶臭豆腐,一下摔在了地上。 我终于怒了,吼道:“胡子,你小子疯了!” 胡子瞪着我,突然说:“小林,这东西不能吃了!” “为什么?”我问道。 胡子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总之就是不能吃!这臭豆腐有问题!” 碎在地上的臭豆腐,发出一阵诱人的臭气。我看到胡子居然在微微颤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er">05 天黑得很快,不到六点就阴沉沉、黑压压的。我和胡子一直躲在小店门口的拐角处。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工人们陆续离开,安老板也伸着懒腰向巷子外走去。我们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走出巷子口安老板打了一辆车离开了,我和胡子也急忙打车偷偷跟在后面。 是的,我们的确是在跟踪安老板,因为胡子说要给我看样东西。 我自然问过胡子要给我看什么,可胡子笨嘴拙舌地半天也说不明白,最后索性决定让我亲眼看一看。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踪安老板。 带着疑惑,车子在胡子的吩咐下停在了路边,我被胡子拉下车躲在了附近的篱笆后。我抬头看了一眼,这是别墅区,很偏僻、很清幽,房子虽多但买的人却不多,所以住户也不多,不远处那些黑着灯的大屋子就是证据。 这里并不是安老板的家,他的家我和胡子都去过。 我不由得问道:“胡子,安老板来这儿做什么?” 胡子没理会我,在安老板走进其中一幢别墅后,他便拉着我偷偷翻进了别墅的后院里。我真的有些紧张,不管安老板来这里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隐私,若是被他发现,我和胡子的饭碗就都保不住了。但胡子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硬是拉着我又从窗户翻进了屋中。 好在,屋子里没有什么人,也很大,足以让我们藏身。 我和胡子躲在窗帘后面,看到安老板哼着歌向二楼走去。这时,胡子拉着我也向二楼摸去。 二楼的光线有些昏暗,卧室的大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隙,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安老板的歌声。我虽极其不情愿但也不敢出声,还是跟着胡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摸到了卧室门外,向内窥去。 屋子里光线明亮,可以清楚地看到安老板正在戴塑料手套,屋里还有很多罐子。 还有,三个人。 第一眼看到那三个人时,我险些没有认出那是三个人,这句话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确实如此。 如果不是偶尔的呻吟声和修长的四肢,我想我大概会把这三个人误认为是怪物吧。事实上说怪物也不夸张,那三人身上长满了溃烂的伤口,在光芒照射下闪闪发亮,如同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水疱一般,让人看后直反胃。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了小段。 他的情况是三个人中最轻微的了,好歹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目光呆滞。他和其他两人一样乖乖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安老板。此时安老板已戴好手套,随手拿了一个塑料桶接近了小段。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差一点儿吐在胡子身上。 安老板把塑料桶拿到床边,自己也坐在床边,然后把塑料桶放在两腿中间,伸手把小段的右腿抱在了怀里,然后轻轻地用手挤压着,小段腿上的伤口便渗出了许多浓稠的绿色汁液,一点儿一点儿地流进了塑料桶里。有些汁液在未落进桶里之前,便风化成粉末,随风而去。 挤了一会儿之后,安老板又来到另外一个比小段严重许多的人身旁,依旧是抓过一条腿。 那条腿已完全化脓了,就像一条透明的大象鼻子,软塌塌的。安老板挤了一下,没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突然狠狠敲了一下那个人的膝关节,那条腿竟然应声而断,整个落进了桶里,片刻后化成了一堆绿色粉末…… 安老板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桶里的粉末装满后,才摘下了手套。 不可思议的是,整个过程那些人竟都没有喊一声痛,包括那个被敲断腿的人,好像他们已经无知无觉了,只是我和胡子已看得浑身发抖。除了恶心之外,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像一块巨石横亘在喉咙,忍不住拼命地打冷战。 直到安老板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我和胡子还躲在走廊里,一直瑟瑟发抖。 这时胡子说的一句话,终于让我吐了。 胡子说:“知道吗?臭豆腐的秘密配方就是那绿色粉末。” <er">06 小段冷冰冰地看着我们,近距离观察我才发现,他的小半张脸已变成绿色了,像戴了面具。其他两个人见我们走进房间都无动于衷。我和胡子小心翼翼地走近小段。 我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恐惧,对小段说:“小段,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段微微转了转脑袋,说:“你们来做什么?” 我和胡子对视了一眼,胡子说:“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吧。趁安老板不在我们带你们走,咱们直接去警察局!” 没想到,小段竟摇了摇头:“我不走,他们也不会走的。我们是自愿来的……” “自愿!”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自愿来这个鬼地方,被安老板害成这个样子!” 小段的眼睛猛地射出一道凶光,瞪着我和胡子说:“不是他害我的,而是你们害我的!你、胡子,还有庄林林、我的父母,所有曾经认识我的人害我的!就是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我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你们还记得我,哪怕一个人还记得我,我也不会得这种怪病!” 我和胡子被说傻了,异口同声道:“可我们确实不认识你啊。” 小段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吼:“你们走!走!”由于过于激动,他身上的伤口渗出了不少汁液,那些汁液在空气中迅速风化,随着窗口吹进来的风满屋飘散。 我和胡子最终还是离开了,不过我们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将安老板抓了起来,封了小作坊,把小段三个人也送到了医院。只是医生对小段三人的病情无从下手,许多专家都因这奇怪而罕见的病症聚集在一起,可就是诊断不出是什么病,该怎样医治。 病得最厉害的那个人,身体已全部被绿色粉末覆盖了。 每一天,他的身上都会渗出大量脓水,脓水又变成大量粉末,以至于他的床上总是散落着厚厚的一层绿色粉末,让人望而生畏。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某一天早晨不见了,或者说是消失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记得那天我是特意去看小段的,因为可怜他,我还买了些水果。他们三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那个断腿的人躺在靠窗的那一张床上。我来看小段时,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背着身,对于我的到来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我削了一个苹果放在小段床头,又削了一个,打算给那个人送过去。 就在我靠近他时,一阵强风突然吹了进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圈。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躺在靠窗位置的人,竟然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确切地说,是一点儿一点儿地被风吹得不见了。从他的脚尖开始,像干燥的沙雕一般,在强风作用下渐渐地散成粉末,继而快速地随风而去。 脚、腿、腰、胸、脖子、脑袋…… 这个人就这样随风而去了。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但小段和另一个人无动于衷,异常平静。等我飞奔出去叫来医生,病床上已空无一物。我只好将自己看到的告诉医生,可他们都不相信。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我也不会相信。 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也可以说是死了吧。 可正是由于我亲眼所见,反而对小段之前的话深思起来。我开始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几天,我没事就往警察局跑,希望警察能帮助小段找到他的家人。其实警察在解救小段三人之后,一直在寻找他们的家人,和当初的我一样,警察也认为小段他们是精神障碍患者,脑筋有问题。 几天下来,别说小段的家人,连警察局的人口资料库中,都没有小段这个人的任何记录,身份、户口等一无所有。 面对这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由得恐慌起来。 <er">07 小段还是死了,在我将他接到我的小屋后的第九天。 因为医院根本治疗不了小段,又没人给他缴住院费,在第二个人“消失”之后,我由于好奇和同情把小段接了回来。这时,小段的模样已然变得让人认不出了,活像一个浑身发霉的铜人,头发掉光了,皮肤全变了颜色,像黄铜中生出的绿色锈迹。 但他的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异常,能吃能喝,脾气也变了,偶尔会和我说说话。 小段和我说起最多的就是他的家庭、朋友。 有一次,他又说起了我和胡子:“你都忘了吧?是的,你肯定忘了。我们三个以前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逃学,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子。只是你们比我幸运多了,好歹你们有父母,可我没有,他们早就离我而去了,跟着叔叔和阿姨生活真的很不好受,他们总是欺负我,总是盼望我死去……” 我听得有些伤感,虽然仍旧记不起任何关于小段所说的事情:“小段,你会好起来的,别胡思乱想。” 小段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永远都好不起来了。你不懂,遗忘这种病是没有药物可以治疗的,那是由心而生的一种病。就像有些东西总会被我们忘得干干净净。像儿时的一件玩具,像不喜欢的一件衣服,到最后恐怕连放在哪里都忘了,而它们只能在阴暗潮湿的遗忘中,发霉、变质、腐烂……” 我听不懂小段的话,这个比喻用在人身上有些不大合适。 但小段还是“消失”了,在和我说过这番长篇大论之后的翌日早晨,我亲眼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长毛、风化,随后随风而逝……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小段的话是真的了。在望着他逐渐飘散而去,屋中散发出那种腐烂变质的微臭逐渐弥漫开来后,我感到了恐慌无措。 那晚我鼓足勇气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也许只是为了确定父母有没有把我忘记。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突然无法自抑地哭了出来。我结结巴巴地说:“妈……是我……” 我妈许久没有说话,这让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好在,她暴风雨一般的咒骂随后就响了起来:“你还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啊!你死哪儿去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你个浑小子……” 我妈说着说着也哭了。这时,我才体会到被人记在心里的感觉有多好。那天打完电话后,我决定回家。我和胡子商量了一下,翌日双双踏上了返乡的火车。我们回到家后,各自的父母都很高兴,尤其是我的父母。那几天他们几乎没有吵过一次嘴,日子好像一下就天旋地转地翻了过来,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我开始继续上学,和父母挤在我们的小家里过甜蜜的三人生活。可好景不长,也许是我太幼稚,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性,父母又开始吵架,且越来越凶。我本以为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回来也不会感到什么惊讶,但看着父母一次又一次地争吵,我心中的那种逃避感又一次钻了出来。 每天晚上我都绝望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尽量不去听父母怒骂的声音。但越是不想听,这种逃避心理就越严重。 终于,在某一天早晨,我决定再次离开家。那天早晨我早早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很自然地打开房门,假装去上学。父母还在吵,客厅里两个人几乎要动手打架了。我视若无睹,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随口说了一声:“我去上学了。” 这时,背后突然响起我妈的声音:“等等!你是谁?!” 我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回过头,发现我妈和我爸像看陌生人一般地看着我。我爸口气生冷地对我吼:“喂!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来了?”说着,已经飞奔过来死死抓住了我,“你是谁?!” 我目瞪口呆:“我……我是你儿子啊!” “儿子?!”我爸大笑起来,“我根本就没儿子。” 我浑身都颤抖起来,微微转头望向墙那张挂了十几年的全家福照片,惊讶地发现,原本笑容满面地坐在父母中间的我居然不见了——那上面只有父母两个人!我的脑袋一下就炸开了,我回头看着我爸我妈,他们的眼神已越来越愤怒,那是对陌生闯入者的愤怒。 我成了城市流浪者,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没人记得我的名字、我的曾经、我的一切一切。那时我才彻底相信了小段的话,只是我仍旧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把他们忘了,还是他们把我忘了;究竟是我主动遗忘他们的,还是他们主动遗忘我的;究竟是生活把我遗忘了,还是我把生活遗忘了?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小腿上突然痒了起来,我低头一看——有一些绿色的好似霉菌一般的东西渗了出来。突然有人站在我面前,抬头看,是胡子。他略带惊喜地看着我,很和蔼地说:“小伙子,找不到家了是吗?要不要暂时去我的小作坊工作啊?管吃管住!” 我愣了半天,才不冷不热地说:“随便。” 我知道我已发霉了,有朝一日我也会像小段一样灰飞烟灭。那是不是死亡的一种形式,我已懒得思考。只是我忽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一旦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就等于是不复存在了。就好像那些被你遗忘在床底下、地下室里、杂物柜里的旧物一般,只能在阴暗中长毛发霉。 你,被人忘记过吗? 刃人 刃人,古代妖怪。常附着于人体,因人之伤而生。 <er">01 “再多陪我一会儿好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在我这里过夜?” “别为难我,你看,天都快黑了。我若留在你这里过夜,晚上会变成怪物的!”我做了个恐怖的鬼脸。 美美叹了口气,走下床,轻柔地靠近我身旁,顺手拎起椅子上的西装,像一位古代宫女一般细致地为我穿衣系扣。我安然不动,垂头仔细打量着她。真是个标致的美人,近看远看都让男人为之沉醉,想那银幕里的电影明星也不过如此吧。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美美时是在一间酒吧,当时我一眼便看到了美美,着一身黑衣,头上绑一根黑丝带,不像其他女子,红衣黄发,乍一看去活像厉鬼,美美反倒被那些红男绿女映衬得超凡脱俗。 她的容颜是我看过最勾人的,好似微微一瞥就能勾走你的魂,当然,还能勾走你的钱。 是的,我很富有。在整个商界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大名——林淼,提起这个名字,大家想到的总是豪宅、名车、惬意生活。我承认,上天厚待于我,让我此生此世无须为钱而发愁,让我有能力、有条件放纵自己,享受生活。 理所当然,天时地利人和,那次美美乖乖地上了我的钩。 …… 一路胡思乱想到家。 进门便看到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丸子、清蒸鱼、香菇菜心、麻婆豆腐,都是我爱吃的菜,看一眼就让人垂涎。这定是出自阿离之手——我那糟糠的黄脸婆。不过说来也怪,吃过天下美味,我还是最爱她的手艺。 当下,连手都懒得洗,焦头烂额了一天,真的饿坏了,我坐下就吃。 吃了几口,阿离缓缓步入客厅,还是一成不变的话:“累了吧?吃完饭去洗个澡吧,洗澡水给你放好了。” 我闷头答应着,抬起头,偷望了阿离一眼。 那还是我的妻吗?满脸皱纹,不知是不是早衰,鬓角已生出了些许白发,夹杂在黑发之间显得格外扎眼,那双眼更像干涸的水沟,昏黄而混浊,怎么看怎么让人失望。忍不住又想起彼时,阿离可是我们那个小村落头一号的美人。而那时的我不过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 那么多男子追求阿离,可她偏偏选择了我,过那三餐不饱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不免偷偷移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阿离那双手上。它果然没有变,干燥、干瘪、毫无血色,像一对鹰爪子似的,让人胆寒。那是我害她的。想当年,她为了让我吃饱穿暖,冷冽寒冬替人洗衣,争取那微薄的薪资,硬是把一双纤纤玉手洗成了这副模样。 也因为这双手,我曾无数次抱紧它,对阿离发誓:“我要让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事实证明阿离是对的,我真的成功了。但这依然离不开阿离的帮助,如果不是她拉下脸来四处借钱为我筹措资金,如果不是她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当我的坚强后盾,如果不是她酷暑严寒陪我摆摊卖衣,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即使后来有了钱,阿离也处处遂我心愿,心甘情愿退出公司,全权交由我管理,对我一万个放心。 可我终究还是背叛了阿离。要不怎么人们常说饱暖思淫欲呢?这话看来不假。当我频繁变换情人,左拥右抱时,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我深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也不可能永远瞒着阿离。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情人。 本以为,阿离知道后会和我大闹不止,可她竟宽容对我:“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你只是玩一玩罢了。只是,晚上别忘了回家就好。” 那天之后我反而变得更放纵了,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换。半年之后,阿离终于忍不住找我深谈了一次。我以为她想和我离婚,她却淡淡地告诉我,她想跟我分居。 我问她,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和我作个了断。阿离一如既往地回我:“我知道,你只是玩一玩而已,你根本不爱她们。” 那夜之后,我成了自由的“单身”男人。但我谨记阿离的话,哪怕再疯狂,也决然不在外面过夜,天黑前必定回家吃饭,看她一眼。但今晚有些不同,我看到阿离的脸显得很苍白,坐在我旁边许久没有一句话,默默发呆的眼神让我恐慌。 直到晚饭后,我欲离开,阿离才突然问我:“你又去她那里了,对吗?” 我顿住,头也不回地答:“对。” <er">02 这个夜晚格外清静,仆人们都睡了。 头顶是我和阿离当年结婚时的照片,里面的人儿仿若活了似的,竭尽全力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严重失眠,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很可怕很可怕的梦。梦中,阿离会从照片中走出来,时光倒回似的对我微笑不止,却在下一秒伸出鹰爪一般的手向我扑来。 今夜也一样,噩梦醒来后,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我起身,点燃一根烟,呆呆凝视着窗外院落,突然很想出去走一走。 开门,我踱步而出,走廊中静得死了一般。这房子太大了,过大的东西总让人感觉清冷可怕,我又想起我和阿离当年的居所,那是在老家,当真称得上陋室。那还是我父母死后给我留下的唯一财产——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 对了,还有一个小院子,里面种满了向阳花。 季节一到,灿烂如金。 那时,阿离偶尔不在时,我会趴在窗口昏昏欲睡,窄小的屋子也全然不觉害怕。今晚却是怎么了? 走到走廊尽头,侧面就是阿离的卧室,她把主卧让给了我,自己钻进了这间客房中。每晚确定我回来后,一起简单吃几口饭,便钻了进去,不到翌日早晨是决然不出来的。今晚她一口饭也没吃,不知道此时躺在床上饿不饿。 我本能地停在阿离大门旁,想敲门进去和阿离说几句话,却又觉得这么晚了有些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一种怪声,像人发出来的,虽轻微,但还听得清楚。仔细辨认之下,才恍觉是阿离的声音,然而声音太过古怪,不知是哭还是喊,似乎压抑着某种东西,很艰难地从鼻腔中挤出来的声音。再细细地闻一下,我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阿离她不会做傻事吧? 想到这似乎又觉不大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搞外遇了,阿离从未做过傻事。可我还是敲响房门:“阿离,你在吗?” 显然,阿离在,屋里猛地发出一阵杂乱的声音,阿离像被我惊吓到了一般。我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继续敲门。敲了许久,门终于打开。我却吓了一跳,屋里没有开灯,黑沉沉的,阿离裹着睡衣看着我,她只开了一条门缝,探出一颗脑袋,看上去诡异极了。 “干什么?”阿离轻轻问我。 我倒退一步:“阿离,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阿离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赶紧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 我不想走,阿离这模样让我觉得她在撒谎,她一定有事,这么多年夫妻,彼此早就能从一个眼神中看出好或坏来。正僵持着,从阿离屋内忽然刮出一阵冷风,顺着门缝强劲地掠过阿离砸在我脸上。好难闻的风,带着一股刺鼻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更浓更烈。 “你一定有事!你到底在屋里干什么呢?”我强硬地去推门,想进去看一看。 “你别动!”阿离怒声喝止我,忽又可怜兮兮地对我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离已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就在那一瞬间,一束月光从阿离背后笼来,我清晰地看到了什么,是她不小心从袖子里露出的一截手臂。那手臂上赫然有一道伤口,很深很深的伤口,像一张浅笑的嘴巴,很红且骇人。 我愣在了原地,许久,才惴惴不安地向房间走去。躺在床上,我感到害怕,裹紧被子,望着墙上的挂钟,望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个晚上,一直到次日天明,我都没有合眼。次日起来,阿离早已在厨房为我准备早餐,我特意看了她一眼,那胳膊上一无所有,昨晚那条清晰的伤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er">03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美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连连发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点了点头:“当然,你不是早就想去公司了吗?不是早就想多陪陪我吗?我想通了,反正你整天闲在家里也无所事事,倒不如来公司陪我。至于职位嘛,你自己想吧,想去哪个部门我都给你安排,只要你别太招摇就好。” 美美忽然冷下脸来:“可……你老婆会答应吗?” “这你不必担心,她早就不管公司了,一切我做主。” “太好了!”美美欢快地蹦起来,揽住我的脖子,“这样啊,我想……做你的秘书。这样才能看住你,省得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好!”我笑着摇了摇头。 …… 那天,我照例和美美温存了一下午,到晚饭时间我准时离开,美美心情很好,送我出了大门。临走时,她忽然问我,我于她的这种感情,是不是就叫做真爱,因为我在她眼里肯为她付出一切,尤其为她冷落家中的结发妻子。我没有回答她,我脑子很乱,我在想该怎么向阿离解释这一切。 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几天后,阿离还是知道了美美进公司的事。 依旧是在饭桌上,阿离像个修女一般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有事问你,你是不是让……她进了公司?” 我塞进一口清蒸鱼,早就猜到阿离会知道,我漫不经心地说:“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继续吃,“因为美美一直想进公司,她说她想多陪陪我。” 这话一出,我感到桌子颤抖了一下,是对面阿离的身体导致的。我抬起头,才看到她站了起来,身体僵直,怒目圆睁:“为什么?你不是只是玩一玩而已吗?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她了吧?不会真爱上她了吧?!”不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你只是玩一玩,只是玩一玩,只是玩一玩……” 我有点儿烦,把筷子丢在桌上:“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是的,我爱上美美了!” 阿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斩钉截铁,“反正这事你从一开始就清楚,早晚也要告诉你,那我就明明白白地说给你听。是的,一开始我想我和美美只是逢场作戏,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经过和她长时间相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越来越喜欢她了,越来越——” “够了!”阿离捂住耳朵,瘫软在椅子上,“老公,你听我说,那个女人不可能爱你的,她不过是爱你的钱,你明白吗?就像你之前遇到的那些女子一样,她们不过是贪图你的钱,一旦你什么都没有了之后,她会立刻离开你的。” 我冷冷注视着阿离:“我不这么认为。” 阿离绕过偌大的餐桌,飞快地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死死地:“你要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你可以玩,我不管你,可你千万不能动真感情啊。她不值得你这样做,有朝一日你会后悔的!” “我绝对不会后悔!”我笃定地甩开阿离的手,“你不要再苟延残喘了,其实,我们的婚姻早就有名无实。你看看你自己,你拿什么跟美美比?你现在变得又老又丑,简直让人反胃。我实话告诉你,我受够你了!我真的受够了!” 阿离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终于哭了。这是自从我有外遇之后,她第一次哭。她哭得很痛,像有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割她的肉。我懒得理她,起身向卧室走去。事情已然如此,我想她应该明白我是不会回头了,也不该再给她什么希望。 走到客厅门口时,阿离又叫住我:“等等!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爱她吗?” 我毫不犹豫地答:“我爱她!” <er">04 这家餐厅装潢得很雅致,下午三四点,客人很少,稀稀拉拉的,看上去更是清雅。我拉着美美走进去,她一直往后缩,我只好一再安慰她别怕。是的,我和美美是来见阿离的,是阿离主动约的我,说要仔细谈一谈离婚的事。 也是,我们两个都是有钱人,有钱人离婚就是麻烦。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我绝对不退让半步。 好不容易拉着美美走进餐厅,西边的落地窗前,我一眼就看到了阿离。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还化了妆,但仍难掩老气横秋。也许没想到美美也会来吧,视线相对那一刻,她绷紧了脸,但很快就释然地对我们笑了笑,招了招手。 女人,真的是这世界上最难搞懂的生物。 几步走过去,落座,我才觉得三个人坐在一起有多尴尬,彼此面面相觑半天不语。最后,还是阿离打破了沉默:“林淼,你说得对,她很漂亮,我比不了。” 我装作没听见,这话题应该打住,还是说正事要紧:“好了,我们谈一谈离婚的事吧。关于公司股份、夫妻财产——” “林淼,”阿离打断我,直视美美,“你真的爱她吗?” “又来了。”我烦躁地扭过头去,“爱!” “那你呢,美美,你爱林淼吗?” 美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看了看我,随即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爱林淼。” “还是说正事吧。”我提醒阿离。 “不用说了。”阿离笑起来,“公司股份和一切财产我都不要。我说到做到。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我想留住就能留住的。爱情也一样。林淼,我并不恨你,更不恨美美,我只希望你们今后能够好好在一起。我衷心祝福你们,真的!” …… 那天的阿离让我和美美一头雾水,原本以为阿离会在经济上和我寸步不让,却没想到她这么放得开,居然什么都不要,连美美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开车离开的路上,美美一直告诫我,不要这样对阿离,毕竟是我们对不起她在先。我什么都懂,我告诉美美,我会给阿离一笔丰厚的扶养费。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人总算是好聚好散。 几天后,阿离就搬走了。 是在一个清晨,没有和我打任何招呼,我早晨起来,路过她房间时才发现人去楼空。我呆呆望着空旷的房间,走进去,漫无目的地四下观望。坐在阿离床上,我突然发现了一些东西——是药,枕头边上散落着几颗白色的药片。 顺藤摸瓜,我将手伸进阿离的枕下,摸出了一只药瓶。 还好,这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止痛药。我把枕头拿起来,才发现下面藏了好多好多空药瓶,全是止痛药瓶子。我叹了口气,阿离刚刚嫁我时,因为常年在冷水中洗衣挣钱,不久就落下了胃痛的毛病,常常疼得满头冷汗,止痛药更是没有间断过。 想到这里,我苦涩地摇了摇头,既然离婚就该忘得一干二净。我扭头,对楼下仆人喊:“李妈,把阿离的卧室收拾一下。另外,再把房子好好打扫打扫。” 我要赶紧给这幢大房子换个新气氛。 关于结婚,我却并不想了,那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后来的几天,我刻意不和美美谈论结婚的事,依旧白天在她那里过,晚上回家自己过。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看出了我对婚姻的惧怕,并没有强迫我做什么,反而开导我说,只要两个人相爱能在一起,结婚不结婚无所谓。 另外,令我惊诧的是,美美的工作能力很强,自从当了我的秘书后,大事小事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当美美试探性地问我,能否给她换个职位时,我答应了。反正现在我也离婚了,公司上下大都清楚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她想尝试一下新的工作,我没有什么理由反对。美美在大学学的就是商业管理,应该让她发挥所长。 <er">05 今天早晨一上班,我就觉得大家都不对头。一个个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看见我,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懒得管他们,径直向办公室走去。推门刚进去,就发现新秘书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我的办公桌,见我进来,急忙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我不解地望着紧张的秘书,问她:“你藏了什么?” “没有……”秘书想逃,往大门挪去。 “拿来给我看!”我不容置疑地命令秘书。 秘书战战兢兢地将一本杂志交到我手里,然后逃之夭夭。我关上大门,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呆住了。这是一本商界很有名的杂志,我曾经多次接受过这家杂志的采访,上过封面。只是,这一次的封面不是我,而是阿离和一个男人。 照片中,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很亲密。 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张偷拍照。技术还很不错,照片照得非常清晰。 最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很年轻、很英俊,看上去要比我年轻十几岁。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虽然大概猜到了杂志里写的内容,但还是翻开看了起来。果然,如同我想的一般,阿离的这段婚后绯闻成了这本杂志最大的噱头。上面说,自从离婚之后,阿离得到了一大笔扶养费,便和这位年轻男士出双入对,如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难怪,今天公司里的人见我都跟见了鬼似的。 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关系真是古怪,即使你和她早就划清界限,别人依然会觉得你们之间有牵连。 但这件事真的让我很是惊讶,以我对阿离的了解,以她以往贤良淑德的个性,即使离婚,也不会再爱上某个男人了吧。可事实就摆在我眼前,让我无法反驳人性善变的常理。仔细思考一下,这样也好,既然我能和美美走到一起,又有什么权利要求阿离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说实话,我为阿离找到新的依靠而高兴。 可那几天美美却变了,偶尔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常常发呆不说,和我好像也变得疏远起来。有时偶尔在公司开会,会议完毕后也是行色匆匆地离开,和我很少交谈。问及她怎么了时,她只是笑一笑,什么都不说。 我只能说,女人不仅难以搞懂,还很让人头疼。 不过,那时我已预料到了什么。 大概,我天生就是一个让女人头大的男人吧,那一天,美美终于决定和我分手。是完全没有预兆、没有任何理由的分手。那天是美美的生日,我特意包下了一个包间,预订了她最爱的食物和一份精美的生日礼物。 美美却迟到了将近半小时,来了后,也是冷若冰霜,好像谁欠了她钱似的。 我赔着笑脸,拿出礼物,精致的卡地亚胸针:“美美,生日快乐。” 美美冷冷地看着我手中璀璨夺目的胸针,久久不语,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就这么简单。”美美拧着眉头,语速极快,好像恨不得说完后立刻从我身边消失。事实上,她确实这么做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掉头离我而去,飞快地、头也不回地闪人了。 我和美美的缘分就这样没头没脑地结束了,事后,我再也没见过美美。 我的生活又回归了以往,每天三点一线的日子,乏味而无聊。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反而像一个修行高深的和尚,过起了苦修的日子。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到老到死,生活再不会起什么波澜,但我错了,老天爷还是不打算放过我。 是一通电话,医院打来的电话。 <er">06 阿离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如果不是医生告诉我她睡了,我还以为她死了。 这是我的老家,县城中唯一的一家小医院。我不理解阿离跑来这里干什么,问及医生。医生只告诉我,阿离是昏倒在路边后,被好心人送来的,因为手机里有我的电话号码,便打给了我。至于回老家的原因,他们也不清楚。 我问阿离究竟得了什么病,医生的话吓了我一跳,他们说,阿离是胃癌晚期。我一下就傻了。 那天,我一直守在阿离身边。中午的时候,阿离终于醒了过来,见到我,却很生气:“你来干什么?” “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反问道。 “你走!”阿离别过头去不看我,“你赶紧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我不知所措:“可你现在……” 一直站在旁边的医生替我解了围:“先生,我看你还是赶紧带她去大医院治疗吧。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我们这小地方实在无能为力。” 毕竟夫妻一场,我能说什么?那天午饭过后,我就忙前忙后地联系医院,打算立刻送阿离回市里。可她死活不愿回去,跟我大闹一场后还是我妥协了,答应她回去之前先去我们老家看一看,去老房子看一看,反正离得也不远了。 回老家全是土路,我特意找了辆马车,我赶车,阿离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车里。一路颠簸,我们无话,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总算赶回了家乡。 这么多年了,这穷乡僻壤依旧未变,山还是郁郁葱葱,房子还是破烂不堪,人们都不认识我们了,只是看着好奇。阿离似乎早就打算归乡了,身上居然带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房门钥匙。打开院门,那间在我记忆中几近模糊的破落茅屋便赫然于眼前了。 我讨厌这里,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里。 它曾是我不堪回首的过去。 阿离显得很兴奋,我把她扶到床上,便自顾自地打扫起来,毕竟多年未回了,这里太脏了。阿离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脸欣慰。等我打扫得差不多了,发现她早就沉沉睡去了。我没敢惊动她,累了一天,我也困了,便在她床边打了地铺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蒙蒙眬眬中我听到一阵呻吟的声音,睁开眼,看到阿离正裹着被子在床上挣扎。 怕是癌痛又犯了吧。 我忙找出药,倒了水,端到阿离身边,撩开被子打算给她喂药。就在撩开被子的一瞬,我被阿离的模样吓呆了。她的衣服已经被她自己扯开,手臂裸露在外,灯火下,我看得分明,那上面布满了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口,像一张又一张嘴巴,不停地张合着,但没有血流出来。 我愣了一下,立刻扒开了阿离的衣服。 那赤裸裸的胸口和后背上竟然也布满了伤口,纵横交错,露出鲜红的骨肉来,深浅不一,都像活了一般。我放下杯子,怯怯地用手摸了摸,那伤口便像含羞草似的闭合了,手离开不大一会儿,便又自动裂开。 那晚,我本想立刻带阿离回医院的,但东西收拾好后,阿离身上的伤口已不复存在,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似的。只是伤口虽不见了,阿离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死了。我抱着一线希望将她又带回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他们也无力回天,阿离是死于胃癌。 那一天,我又将阿离带回了老家。 再次回到我们破落的小屋,阿离已经僵硬,我在小院子里挖了个坑,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将她埋了。那晚深夜时,阿离冰凉的尸体上又长出了那些伤口,它们像疯了似的瞬间蔓延了她的整个身体,看得人触目惊心。我只是捧着她那双鹰爪子似的手,忽然觉得好美。 <er">07 美美坐在我对面,四下打量着这间破屋子,许久不语。 “你怎么来了?”我递给美美一杯茶。 美美叹了口气,缓缓说:“我听说,阿离去世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惊讶。 美美苦笑:“现在是个信息发达的社会,何况是你这种商界奇人的前妻。”我也跟着苦笑,不再出声。 她突然变了脸,变出了一张愧疚悔恨的脸来:“我来是想告诉你些事情,关于我的,关于阿离的,关于那个男人的。当然,也是关于你的。” “什么事?”我好奇地望着美美。 美美咬着嘴唇,欲言又止,似乎是思虑了许久,这才迫不得已开口道:“我骗了你!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我……是一个商业间谍。我接近你不过是受人雇用,接近你,不过是为了钱,接近你,不过是我的工作而已,我是个骗子……” 美美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不知是怕还是急的,一头冷汗。 见我无动于衷,美美索性说得更带劲了:“你知道吗?我本来是要窃取商业机密的,所以才费尽心思接近你,费尽心思让你把我弄进公司。可是,我还是被人查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阿离,杂志上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情人,而是她雇来的私人侦探,特意去调查我的。” 我依旧纹丝不动。 美美更急了:“可我最后还是收手了!因为我实在……实在没想到阿离会那样做。我真的没有预料到,她在查出我的身份后,非但没有告发我,没有置我于死地,反而拿着你给她的扶养费跑去求我。你知道,她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我缓缓开口问:“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要把所有的钱都给我。”美美的嘴唇开始颤抖,“她说你爱我,她说她不愿意看到你深爱的人去伤害你,那会让你痛不欲生,她说她愿意把一切都给我,只求我不要再去害你,不要让你难过。她说,她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背叛,不想让你感受那种被至爱伤害之后的切肤之痛!”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难怪那天你说要分手,原来都是因为阿离。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轻而易举地答应她的请求?难道是因为她给你的钱吗?” 美美哭了,用力摇了摇头:“不!更重要的是因为阿离,是因为她对你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我苦叹:“可惜啊,假如你多留在我身边一阵子,可能你就什么都懂了。” …… 那晚,月光皎洁,我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乡村的夜晚总是黑得很浓、很静,我没有穿衣服,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坐在院落中。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久违的感觉终于又来了——是痛,撕心裂肺的痛。我低头,笑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嘴巴一般的伤口像绽放的花朵一般正一朵一朵地撕裂绽开。 先是胳膊,再是双腿,最后蔓延至胸膛后背,直到布满全身,直到痛得我浑身打战。 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痛了,不用再假装隐忍、演戏欺瞒。 是的,我和阿离一样,自从我有了情人后,这些诡异的伤口便侵蚀了我,每晚都会准时出现,让我痛不欲生。我每交往一个情人,身上的伤口就多几个。即使如此,我依然拼了命似的周旋在女人之间,为的,只是让阿离离开我。 就像今天我对美美说的那句话,如果她在我身边多留些日子,她就什么都懂了。 至于我的公司,其实那早就是一个空壳了,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欠了银行几亿元的贷款还不出来,宣告破产、判刑入狱是迟早的事,我早就只是一峰抽干了的骆驼罢了。可我不能让阿离跟着我一起入狱。我不能再让她三餐不饱,不能再让她夜洗寒衣,不能再让她强颜欢笑。 我不能再让她跟我一起过那曾经的苦日子——那样我会疯的。 我要阿离离开我,当然,离开之前要把股份都让给我。本以为很难,没想到一无所知的她竟然主动放弃了。这就是我兜兜转转的原因,简单而无奈的原因,却是我的真心。 <er">08 是的,我爱阿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爱她一个人。 我接二连三地换情人不过是做给阿离看的,想她恨我,想她主动提出离开我。可没想到她太懂我了,她知道我只是“玩一玩”罢了。我没有办法了,做戏要做真,有一天,我突然明白如果我想让阿离彻底死心,那就必须真真切切地去爱一场。 美美就是这时出现的。 我努力去爱美美,去假戏真做。我成功了。 阿离终于绝望了,她相信了我,她决定放手,让我去好好爱美美。 但我们都伤透了对方。从找第一个情人起,我的身上就开始长那些流不出血的伤口,情人越多,伤口就越多。每天晚上,它们都会在我的身体上渐次裂开,时间不长便会渐渐愈合。我害怕被阿离发现,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分居。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她和我一样,从她知道我有第一个情人起,那些伤口也没有放过她。只是,我们都互相隐瞒对方,互相隐忍伤口罢了。只因我们太爱对方了。而我们早该明白,我们伤了对方就是伤了自己,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对方。 我们早就是一体,我有的她都会有,她有的我都逃不掉。 当我一次又一次伤了她时,其实也一次又一次伤了自己。 那个晚上,天上乌云滚滚。赤裸裸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很美,那个布满伤口的自己是那么真实。我如释重负地笑了。重新回到院子,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中,抱紧身旁那具已有些腐烂的尸体,甜甜地睡了。 翌日清晨,雨水会填满这个坑,我和阿离再也不会分开。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相信阿离也一样。因为这些伤口让我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爱着对方。失去对方,就如同切肤之痛;伤害对方,就会伤痕累累。我庆幸,我幸运,我知足。此生此世有一个叫阿离的女人,让我这样一直遍体鳞伤地“痛”下去。 生死无畏,哪怕只剩一具冰冷尸体,也会“痛”下去。 我突然懂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不是得到一个能让你爱得轰轰烈烈的人,而是得到一个能让你痛得感同身受的人——就像我们身上那些因爱而生的伤口。 阿离,我们天上见。 疾女 疾女,古代妖怪。喜女人,因人之嫉妒而生。 <er">01 接到父母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宿舍里发呆,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恍若梦境,但阿姨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哭声告诉我,这是事实——今早八点,我的爸爸妈妈在驾车去超市的路上,和一辆大型货车相撞。阿姨说,父母的车整个飞了出去,两人当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应该痛不欲生的我,反而面无表情,我不清楚自己是暂时没有适应,以至于无法做出相对应的行为来,还是真的麻木了。好在阿姨在电话里不停催促我,立刻请假离开学校,和她一起去老家,我这才收拾了一下东西,请了假,匆匆向家中赶去。 这并非我真正的家。我和父母的家相隔很远,我住在西江城,他们住在老家,我八岁时就被父母送来西江城的阿姨家寄养,到现在已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没有回过老家,偶尔,我会很矛盾,究竟阿姨的家才算我的家,还是父母的家才是我真正的归宿,这个可笑的问题时常让我纠结。 大概,原因出自对对方的感情依赖。 从某种意义来讲,我已把西江城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把阿姨当做了自己最亲的亲人。我永远记得父母送我离开老家时的表情,他们没有一点儿痛心和不舍,像甩掉一个大麻烦。你试过被最亲近的两人报以这种眼神吗?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虽然当年我只有八岁,但我什么都懂。因此,来到西江城后,我努力让自己遗忘。 当然,我没成功。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越是想不在乎便越放不下,不管你如何努力,那些过往已根植于内心深处。所以,实话实说,来西江城的第一年我一点儿也不快乐,虽然新学校、新同学,还有阿姨一家人对我很好,但我脑海里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在老家的时光,老家的家、老家的人、老家的一切…… 于是,我变得悲哀自闭,到现在依然如此。 即使如此,我仍旧怀揣梦想,坚信有朝一日父母会带我回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学习刻苦、听话孝顺,在同学和邻居眼中,几乎是完美女孩。我尽量让自己做到不被任何人讨厌,当然,最重要的是被父母重新喜爱。每一年,我都会偷偷往老家寄信,信中是学校发给我的各种奖章。 我以为,父母看到这些,会重新接纳我。但事实恰恰相反。 我做梦也没想到,父母把我送来西江城之后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来责备我的。是十岁那年,我在学校参加英语比赛,夺得全年级第一名,我兴奋地将奖状寄给了父母,满以为他们会夸奖我。当晚他们就打来了电话,听到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当从阿姨手中接过话筒后,迎来的却是母亲的怒喝。 母亲在电话中口气生冷地说:“桑美,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们寄这种东西了!” “什么……”我不知所措,“妈妈,我只是想让你们高兴一点儿。” “不要再说了!”母亲果断打断我,“桑美,如果你想让我们彼此都活得舒服一点儿的话,请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 母亲只简短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我的心像撕裂一般疼痛。什么叫“我们的生活”?难道在父母心中,我这个女儿真的被他们抛弃了,被他们甩在了生活外,完完全全是不相干的人了?我想不通。我在卧室大哭了一夜,因为绝望,因为痛苦,更多的是因为被抛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父母寄过任何东西,但我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因此而解开。 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的位置,思考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我的妹妹——嘉美。 <er">02 在回老家的车途中,嘉美的脸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想不通我是在怀念她,还是在寻找原因。嘉美是小我三岁的妹妹,记忆中,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像一汪湖水一般。我对于她的记忆仅仅局限于八岁之前,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嘉美,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从某种方向去解读,父母对我的冷淡,或者是因为嘉美。 嘉美有病,她生出来后,右脚严重畸形,虽然可以行走,但一长一短的脚使她走路的姿势显得很可笑。也许是因为年龄还小,起初,她并不在乎这些。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悲哀,对于自己的先天畸形,总是难以接受。最严重的一次,是上小学时,她被一群同学奚落嘲讽,回家后,便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自此之后,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嘉美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发火,家中一切以她为主,只要她高兴,哪怕一点点,父母都极力配合,当然,我也不例外。自从嘉美出生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作为姐姐,父母总是教导我,要学会忍让和关爱妹妹。 不管怎么说,嘉美是我妹妹,何况她还是一个残疾人,作为姐姐,我理所应当照顾她、理解她、忍让她。但这多少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所能做到的很有限。可父母并不这样认为,只要嘉美乐意,她可以随时拿走我最喜爱的玩具,抢走我最爱吃的食物,剥夺我玩乐的时间…… 随着时间推移,嘉美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我从没见过一个小孩子像她那样,可以对任何人表达她的不满,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她疯了一样扑向我。当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时,她的模样、她的表情、她的力气,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父亲抱走了她,我想我真的会死掉的。 本以为,那一次,嘉美终于要受到父母的责备了。但并非如此——我居然挨骂了。 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大声怒喝:“桑美,你为什么惹妹妹生气?!” 我惊恐地望着母亲,说:“我……没有,只是她要看动画片,我动作慢了一点儿,她就扑了过来……” “不要说了!”母亲瞪着我,“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错的。你记住,你要让着妹妹!” 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父母心中,嘉美的位置远远高于我,她才是父母真正疼爱的女儿,而我只是一个附属品。虽然如此,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记恨,因为我清楚,父母和嘉美都很痛苦,尤其是嘉美,先天性残疾让她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失去了很多本该拥有的东西。 也许,父母也意识到了嘉美过度的反常,没过多久,他们就禁锢了嘉美。 那是我确定被送往西江城的一个多月前,我还不知道父母作的决定,嘉美突然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对于嘉美的消失,我还是很好奇。我向父母询问原因,他们只是告诉我,他们将嘉美关在了二楼的阁楼内,当我继续询问时,父母以怒吼制止了我。 直到我被送往西江城的前一天,母亲才向我道出实情。 那晚,母亲闯入我的房间,久久拉着我的手,一直对我说对不起,满脸泪水。我一边帮母亲擦拭泪水一边问:“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摇头,说:“桑美,你千万不要恨我和你父亲,更不要恨嘉美。因为……嘉美得病了!” <er">03 关于嘉美的病,我一直搞不清楚。虽离开老家前,母亲向我透露了只言片语,但没说几句,就被父亲凶暴地打断并将她拉走了。后来,我曾询问过阿姨,阿姨说她也不知道嘉美得了什么病,只是母亲打电话时告诉她,嘉美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疾病,并且有极强的传染性,他们不希望我也被传染,所以,才将我送来西江城。 我怀疑父母的动机。 如果嘉美真的患上了难以治愈的传染性疾病,为什么父母不害怕?好吧,也许,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可以不顾一切。虽然很纠结,但我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因为这些过往,从西江城到老家的整个车途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以为,我会一直保持自己的态度。可我太过自大,当看到自己久违的家时,还是没能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站在房门前,我久久不肯进入,好似自己在跟身体较劲。当我终于走进大门,看到熟悉的家具,闻到熟悉的味道时,眼泪已溃不成军。 父母的尸体已被其他亲戚提前火化,迎接我的只有两张冷冰冰的黑白照片。 确切地说,是三张。 在提及父母去世的事之前,我忘记说嘉美了。是的,嘉美在我十五岁那年就死了。想起那次死亡,我确实有些冷血。不知是因为父母长期以来对我的冷淡、对嘉美的过分关爱,还是其他原因,当我从阿姨口中得知嘉美病逝的消息后,我比现在要冷静得多,甚至自私地想,那个剥夺我父爱母爱的家伙,终于消失了。 我以为,嘉美病逝后,父母会将我接回去。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态度依旧。 我的不理解一直持续到现在,持续到走进客厅,看到那三张照片,立刻土崩瓦解。我呆呆地站在照片前面,观察上面的人,观察他们的眉目肌肤。父母的样子没有变化,只是苍老了许多。嘉美的遗照仍是她四岁时的一张老照片,笑得很可爱,而她死时是十二岁,我们姐妹整整七年未见,这张老照片让我忍不住自责起来。 是啊,我不应该去责备嘉美的所作所为,她一生几乎没有快乐,而过早夭折,让她连不快乐的权利都失去了。相比之下,我比她富足许多、拥有许多,我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工作,以后会结婚生子,而她呢?为什么我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无法理解嘉美的痛苦,剩下的只是恨? 那一夜我未眠,闭上眼都是儿时记忆,父亲的脸,母亲的脸,最最清晰的是嘉美的脸,他们三个人手拉手站在黑暗中对我微笑。我突然觉得我该做些什么。 翌日,去亲戚家取回父母的骨灰后,我又将嘉美的骨灰从寺庙中一并取了回来,将三人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卧室中,恭恭敬敬祭拜一番。之后,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留在老家,他们生前,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死后,我希望能够一家人住在一起,长长久久。我对阿姨说出了我的想法,她并不赞同我一个人生活在老家,但还是答应了。 三天后,阿姨离开了老家,回到西江城帮我办理转学手续。 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窗明几净。但有一个地方我还是没有进去,是二楼嘉美的房间,那里居然还锁着,我找了很久的钥匙,一无所获,只好作罢。下午时,我去后院收衣服,发现阁楼窗户拉着厚重窗帘。我不理解,既然嘉美已病逝,这么多年以来,父母为什么还一如既往。 但我很快想开了,也许,在父母心中,这是对嘉美的一种怀念吧,留不住她的人,可以留住她生前居住过的房间。 微微一笑,正准备离开时,身后突然有人叫我:“喂!你是桑美吗?” <er">04 如果不是建安主动和我打招呼,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 建安的样子完全变了,虽然和我一样还在上学,但看上去很成熟。要不是他自我介绍,我很难将他和儿时玩伴联系起来。那时候,建安还没有我高,整天受人欺负,总是我这个女孩子替他解决麻烦,他则像个跟屁虫一般。 我记得,我离开老家时,建安因为难过,一直不肯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建安家还没搬,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我的邻居,因此,我很惊喜。我走到院墙边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建安,他已高过我一个头了,身材魁梧,虽然脸上还有少年的青涩,但阳光灿烂的笑容非常吸引女孩子。 我木然地望了许久,才不可思议地说:“你真的是建安?” “不然呢?”建安也很激动,“真没想到,桑美你会再回来。” 这触及了我内心的伤口,我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妹妹和父母相继离开后,我会再回老家。” 想必,建安也知道我父母去世的事,他急忙安慰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慢慢淡忘吧。”迟疑了一下,又问,“对了,你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打算留在这里,不回西江城了。” “太好了!”建安忍不住大叫一声。 偶遇建安,算是我回到老家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在这之后,阿姨成功地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我转入了建安的学校,成了他的同学,生活似乎又重归彼时,我们一起上学下学,偶尔我会去建安家做客,他父母对我亦很友善。渐渐地,我发觉我喜欢上了这个阳光的大男孩。 更没想到,在转学不久后,建安居然主动向我表白。这太让我兴奋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我想,这可能和我的心境有关,如今我所有的至亲都已离我而去,我内心无法控制地想寻找一个依赖、一个和亲人一样的人。不可否认,建安对我真的很好,和他在一起,我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我又开始幻想美好的未来,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和建安一起毕业,一起工作,成家生子。 重新让这个家生机勃勃起来。 我经常和建安诉说我对未来的憧憬,他很幸福地聆听我的设想。但这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我和建安正式交往后,一次去建安家做客吃饭时,我发现了建安父母的异样。以往对我友善的他们变得很古怪,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客气也变得古板,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能够感受出来,他们对我和建安的关系不赞同。 我是个受不了尴尬的人,晚餐中途,我借故去了洗手间,回来时,在玄关处听到了一个让我很诧异的消息。是建安和他父母的对话。 建安的母亲说:“说实话,建安,我并不赞同你和桑美交往。” 建安的父亲也附和着说:“没错,我和你母亲的意见一致。你也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工作关系,我们早就搬家了。桑美家的事没有谁比我们清楚。你看一看附近的邻居,大凡可以搬走的都搬走了,无法搬走的也尽量远离桑美家。虽然我们知道你和桑美关系要好,也并不反对她来家中做客,但我们真的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能够维持在普通朋友,我们家和她们家的关系也仅仅是邻居。” 建安对此很气愤,他说:“那都是谣传,我不信。” “你不相信?”建安的母亲口气严肃起来,“你要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桑美家的古怪,你不是也曾亲眼看到吗?” 听了这句话,建安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愤愤然地说:“总之,不管桑美家是不是真的闹鬼,我都要和桑美在一起!” <er">05 我陷入了恐慌,矛盾的恐慌。 在建安家无意中听到那件事后,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关于家中闹鬼的事,起初,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为了验证这是谣传,我刻意接近四周的邻居,到他们家做客。虽然邻居们都很热情,但行为举止总是很小心,我看得出来,他们和建安父母一样,对我有顾忌,尤其当我直截了当地询问家中的灵异事件时,他们的态度总是刻意回避。 终于,在一天放学路上,我坐在建安的脚踏车后,忍不住向他询问起来。我说:“建安,我有事要问你,是关于我家的。我知道附近邻居都在议论什么,包括你的父母,难道我家闹鬼的事是真的?” 建安的后背抖了一下,沉默许久,才开口:“既然你问起来了,我就告诉你。这件事是在你妹妹病逝不久后开始发生的。不知道是谁说的,半夜经过你家时,常会听到嘉美的哭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表示曾听到过嘉美的声音,还有人说,经过你家门口或去你家做客时,偶尔会听到年轻女孩的喘息声。” 建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怕我害怕。我催促道:“你继续说。” “好吧。”建安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住在这里的人大都经历过,包括我在内。我和你家住得最近,说实话,偶尔半夜起床时,我看到二楼嘉美的房间亮着灯,透过窗帘,可以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刚开始我以为是你母亲思念嘉美,半夜跑到她的房间,后来我发现,那个剪影真的很像嘉美,根本不是你母亲。” 我真的有点儿怕,制止了建安:“不要再说了……” 建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桑美,你不要害怕,即使这都是真的,嘉美也不会害你的,她是你妹妹啊!” 虽然建安这样说让我心里安稳了一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嘉美已离开,这间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样劝说自己,心中反而越不踏实。我开始变得有点儿神经过敏,回到家后,总感觉后背痒痒的,好像有人站在我身后,死死地盯着我。 庆幸的是,虽然建安和邻居们的传闻很多,但到现在,我还没遇到过一件怪事。 但噩梦是无法阻止的,我开始夜夜做噩梦,也不算是真正的噩梦。梦中是儿时的情景,那时候,嘉美还有一个毛病——夜游症。我记不清楚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得了这种可怕的疾病,只是我半夜醒来时,经常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或者我的床边,呆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我,伸出双手,一动不动,那样子似乎在朝我讨要什么东西。 起初,我很害怕。后来,我慢慢适应了。 我不仅适应了嘉美的夜游症,也适应了她无理取闹的索取。在她的房间中,有很多我的东西,那都是她向我索取而来的,只要是她喜欢的,父母都会强迫我拿出来。我第一次上学用的书包,建安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包括父母为我准备的新衣服,虽然没有去过嘉美的房间,但被她拿走的东西,我再也没有见过,都被她锁在了自己的小屋里。 我心头久久难以忘记的,是嘉美下楼来的声音,比起她的夜游症和索取,这更让我恐惧。 每到晚上,只要听到嘉美那特有的下楼梯的声音,我就会紧张,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平缓机械,一下下地敲在我心上,像抓住了我的心脏,不让我呼吸一般。我很难具体地形容那种感觉,夜深人静时,那声音就像一种预告、一种警示、一种无法阻挡的阴森…… 现在,每每入睡后,我又有了这种感觉。 仅仅几天后,我真的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声音。是嘉美下楼的声音,似乎比儿时的更沉重了,一声声地在空气中传播开来。夜里很静,声音因此变得更清晰,我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几分钟后,我确认这是真实的声音。我本想出去一探究竟,但并没有这个胆子。 不管如何,嘉美已死。 <er">06 最近几天,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但事情比我想象的可怕许多。起初,只是下楼梯的声音,到后来,我发觉整个屋子都阴森森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每天回到家,总感觉被什么东西跟着,我走到哪里那个东西就跟到哪里。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会感觉脖子痒痒的,好像有个人将脑袋探到我脖子边上,不停对我吹气。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幻觉,因为不止一次。更可怕的是,夜里睡觉时,常常会看到自己的房门无缘无故地打开,好像房门口真的站着一个人,站着嘉美,像小时候梦游一般紧紧盯着我,让我毛骨悚然。 最可怕的是前一天晚上。 那晚,我吃过晚饭后,打算早早睡去。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半夜时,我醒来去厕所。我家厕所在走廊外面,要穿过走廊才能到达厕所。我刚走到走廊内,突然听到一阵若隐若现的声音——是哭声,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循着声音走去。来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我停了下来。 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的,阁楼上只有一间卧室,嘉美的卧室。 暗夜中,轻飘飘的哭声像无数双手,从楼上缓缓飘到我身边,在我周身上下不停抚摸。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离开,可腿脚不听使唤,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像有人从卧室里走出来,我忙躲到楼梯拐角处,可什么都没看见。这时,我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冲进厕所,解决完后,又向卧室冲去。 就在我转进走廊的瞬间,脚下一不留神,滑了一跤。 我艰难地爬起来,不经意间看向地板,整个脑袋都炸开了。地板上有水印,是一摊又一摊的浅浅的水脚印,在屋子里像蜈蚣一样延伸开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水脚印一点儿一点儿地爬过去,意外地发现,这脚印居然通向我的房间。等我走到房间门口,借着白花花的月光望去,看到我的卧室里布满了杂乱的水脚印。 那晚,我非常恐慌。 虽然,嘉美是我妹妹,是我的亲人,但人对死亡和灵魂的恐怖,还是战胜了亲情。我不敢待在屋子里,披了件衣服,跑出了家,一个人在小区的马路上闲逛起来。整晚我都没回家,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些所谓的谣传,现在,我彻底相信了邻居们和建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样继续在家中生活。 那天早晨,建安发现我时,我靠在家门口,睡得正熟。 建安诧异我怎么会睡在外面,走进院子呼唤我:“桑美,你怎么一个人睡在院子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 建安脸色沉了下来,立刻心领神会,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房子,很深沉地说:“不要害怕,不管这房子是不是闹鬼,不管嘉美的灵魂是否真的留在这里,你要相信我说的话,她毕竟是你的妹妹,不管她以什么形态存在,她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的。” 好吧,建安虽然老调重弹,但的确缓和了我心中的忌惮。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迫自己不去害怕,虽隔不了多久,家里就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灵异事件,但我一直劝说自己,努力去适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无法和我最亲近的亲人一起生活,现在嘉美还留在这里,也算另一种补偿。虽然一个活着,一个死了,起码还一起住在家中。 更加莫名其妙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我开始丢东西。 所有我喜爱的东西,比如衣服,比如鞋子,比如发卡,一样接一样地丢。我以为是我粗心大意,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我想到了嘉美,想到了二楼的阁楼。我怀疑,这些我喜爱的东西就像小时候一样,统统进入了嘉美的房间,不,不是怀疑,是确信。 <er">07 我很想去阁楼看一看,这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一直想实现也害怕实现的梦想。在嘉美没有病逝前,我就很想去她的卧室看一看,但说出来可能好笑,虽然我们是姐妹,我却从未进入过嘉美的房间,那是她的小天地,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尤其是在母亲将嘉美禁闭后,我连楼都没上过。 小时候,我曾偷偷跑到二楼,隔着门和嘉美喊话,但很快就被父母发现了,父亲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嘉美的房子对我而言成了禁地。时隔数年,我对那里依然充满好奇,此时此刻,由于嘉美的死,恐惧更甚。如今虽父母不在,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但我还是不敢上楼,总感觉那里储存了许多黑暗。 那些阴暗是我无法承受的痛苦。 所以,虽然东西经常丢失,怪事一直发生,我仍没有勇气去一探究竟。 但是这天,我不得不鼓足勇气,涉足禁地。我的钱丢了,是阿姨寄给我的学费,星期一上学时我就要缴,可我找不到了,这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里面还有我的生活费。我自然想到了嘉美的卧室,在犹豫整整一天后,傍晚时分,我硬着头皮来到了阁楼。阁楼的顶灯已坏掉,灯下面就是嘉美卧房的门。 门漆黑沧桑,好似很久没有打开过。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用力扭了扭房门把,门居然锁着。没办法,我只好下楼从父母卧室的抽屉里翻出一堆老钥匙,希冀其中有一把可以打开那扇门。但一一试过后,居然都打不开。这让我很为难,我想不出办法来,焦急之下,想到向建安求助。电话里,我跟建安说明了原因,很快他就过来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打开了房门,是建安用铁棍撬开的。他第一个走了进去,之后,我才小心谨慎地迈进这个我十几年没有踏足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让我们两个人都惊叹的玩具、衣服、书籍,大大小小几乎堆叠成山,除此之外,房间很脏,处处布满灰尘,且光线昏暗,很阴沉。 我感觉不舒服,站在原地望着满屋的旧物发呆时,建安却满不在乎地坐在床上,随手翻着那些东西,一边翻找一边说:“桑美,你不是说钱在这里吗?怎么没有?” 我刚要回话,一阵冷风突然从房门冲了进来,像有人在我身边擦身而过,吹得我缩紧了身体。恐惧感再一次袭来,我好像看到嘉美正站在我对面,恶狠狠地盯着我,冲我大声怒喝,以表示对我踏入她私人空间的不满,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掐住我的脖子。我越来越不舒服,转头冲出卧室,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等我冲下楼来后,发现建安并没有一起下来,急忙对楼上喊:“建安,快下来!” “哦。”建安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才笑容满面地走下来,捧着一沓钱,“我找到了,这应该是你丢的钱吧,果然在这里。” 我没有接那沓钱,总觉得进了嘉美房间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不属于我。建安见状,只好把钱放到桌子上。见我不高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拉我坐在沙发上,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很温柔地说:“桑美,你如果真的害怕,那就去学校宿舍住吧,我可以帮你去老师那里申请,也许可以申请下来的。” “不!”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里是我家,我回到老家,就是为了在这里生活。” 建安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说:“那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我很感动建安对我的支持和帮助,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突然痒痒的,是建安给我的一个吻。我惊诧之余,有些不好意思。我将头扭过去,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羞怯,但与此同时,我的肌肉猛地颤了一下,我听到楼上传来很沉闷的关门声,建安也听到了,他抖了一下。我们面面相觑,刚才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er">08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可能因为闯入嘉美房间的关系。我总觉得,我激怒了嘉美,她是不会原谅我的。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好在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生活还算平稳。在撬开嘉美房间的第二天,我就找来工人重新安装了一扇门,借以慰藉嘉美的灵魂。 说来奇怪,有很长一段时间,家中安静得过分,什么怪事都没发生。 好像,嘉美突然离开了这里。 平静地度过一段时间后,我逐渐适应了新生活,我甚至有一丝失落,我坚信嘉美的销声匿迹是因我而起。也许,人都是两极动物,在拥有时不在乎,失去后会后悔,不管嘉美存在的意义和形式是怎样的,以前她能在这里陪我,现在,真的只剩我一人了。这种一个人的孤单,却难以有人理解,连建安也一样。 自从上次闯入嘉美房间后,建安也变了许多,上学下学的路上,经常会突然问起我的生活。 有一次,建安愁眉不展地问我:“桑美,最近家里有没有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 我说:“没有,自从上次闯入嘉美房间后,家里变得很安静……” 听到我这么说,建安舒了口气,又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你记住,晚上睡觉时要锁住卧室的门,没事时不要离开卧室,也不要一个人去二楼阁楼,尽量待在卧室里。手机最好摆在身边,如果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 我不理解建安的意思,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嘉美已离开家了……” 建安没有解释,只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几乎成了建安的固定问题,每天他都会问我这些。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全,我也告诉他了,他实在没必要这么紧张。不管我怎么劝说,他依旧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且越来越严重,严重到未经我同意,便私自在学校为我申请宿舍。这让我有些无法接受。 为了这事,我和建安第一次吵架。 那是一个星期日早上,建安早早来找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在学校申请了宿舍,要我离开家搬进去。说实话,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我当然不愿意,解释很多,可他的坚持让我越来越受不了,到最后,似乎变成了一种强迫。他的口气也越来越生冷,像命令一样。他不管不顾地冲我大喊起来:“我不管,你必须去学校!”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要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建安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 那天,建安气愤地离开了,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事,他绝不会做出这种毫无缘由的莽撞的事来,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告诉我原因。大概是真的生气了,那天后,我和建安开始冷战,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不回,甚至于我刻意在学校门口等他,他也不理不睬。更让我伤心的是,见了我后,他总是像见了鬼一样,似乎有点儿恐惧。 这让我很伤心,也很不甘。在一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堵住了建安。我抓着他的手说:“建安,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建安的眼睛很红,布满血丝,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他并没有甩开我,而是咬着嘴唇一语不发。最后,他一把拉住我,跑到旁边的小巷里,定定地看着我,沉默许久,才张开嘴:“桑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嘉美……” 说到这里,巷子内猛地袭来一丝阴森的凉气。建安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慌张地四下望了望,又转身跑掉了。 <er">09 最近这些日子,因为建安的古怪,搞得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精神似乎处于高度紧张中,而这种紧张更多是因为我。他总是远远地望着我,或者跟着我,我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某种担忧,尤其是那天建安逃走后,虽然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但我知道,这件事一定和嘉美有关。 只是,自此后,建安真的开始躲我,尽管我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这晚,我躺在床上再一次思考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很快到了深夜一点。我有些困了,正准备睡觉,窗户玻璃轻轻响了几下——有人敲玻璃。我好奇地拉开窗帘,看到缩头缩脑的建安,见到我后,他立刻伸出食指挡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冥冥中,我有一种预感,建安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有事。 我轻轻拉开窗户,放他进来。 跳进卧室后,建安仍旧很谨慎,先跑到门前,确定房门已锁死,才走到我身边。我正要开灯,他小声地阻止了我:“不要开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是听我说。桑美,你必须立刻离开这幢房子,我担心如果你长期住下去,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建安焦急地说:“这件事我说不清楚,就是说出来,恐怕你也不相信。但是你要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这些天,我刻意躲避你,是害怕因为接近你而让你陷入危险中。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 我听糊涂了,潜意识里似乎有些线索,试探性地问:“你说,是不是和嘉美有关系?” 建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嘉美可能没有死!” 这句话让我大为震惊,正如建安先前所言,我根本不信。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建安看出了我的心思,正要解释,房门猛地响了起来,声音山响,“咚咚咚”,好像有人在门外拼命撞门,且力量越来越大,震得整间屋子微微颤抖。建安的脸色大变,猛地转过身,惊恐地盯着房门,哆哆嗦嗦地说:“她听到了!听到了!怎么办,怎么办?!” 建安的恐惧传染了我,不管门外是谁,是人是鬼,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我紧紧盯着房门,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咣当”一声砸在墙上,我和建安不约而同尖叫了一声,我紧紧抱住脑袋。可几秒钟后,当我抬起头时,我什么也没看到,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建安更紧张了,紧紧瑟缩在地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刚想开口和建安说话,意想不到的事再一次发生,屋内东西开始掉落,书柜上的、衣架上的,一个接一个地被打落在地,散落得一塌糊涂。这时候,我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我,必须冷静下来。我紧紧抱着建安,大声地喊道:“是嘉美吗?是嘉美吗?快停下来!我是姐姐啊,我是姐姐!” 也许是我的喊声起了作用,很快,一切平静下来。 我壮着胆子放开建安,像个盲人一样一边摸索着空气一边轻柔地说:“嘉美,真的是你吗?姐姐很想你,你在哪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闷响,等我回过头时,发现建安的脑袋被一只花瓶打中,晕了过去。下一秒,他突然举高双手,整个人像被某种东西拉住了一般,下半身拖着飞快地被拖出房门。我目瞪口呆,等我追到客厅时,发现建安已被拽上二楼,像死尸一般停在敞开着的嘉美的卧室门前。 我预感到不妙,大声尖叫起来:“不要!” 但这根本不起作用,我的话刚刚出口,建安就像被吸进房门一般,瞬间被拉进了嘉美的卧室。随后,房门“咣当”一声关紧。那一刻,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是女孩的笑声,在暗夜中若隐若现,鬼魅得让人浑身战栗。 <er">10 那晚,我疯了一样拍打嘉美的房门,听到苏醒过来的建安惊恐的大叫声,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直到房门自己打开后,我整个人都傻了——屋里凌乱极了,像个垃圾场。建安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尖利的刀子。那阵清脆的笑声不停地在我耳边盘旋,好像有个女孩在我身边欢快地跳着舞。 我颓然地走进屋子,呆呆地看着死去的建安,直到跪在他身边,才声嘶力竭地哭吼起来。 耳边的笑声则更放肆,搅着我的哭声,居然在我耳边说话了,轻轻地、恨恨地:“死了……你的他死了,哈哈……” 这时,我才明白,建安说的是对的。 几天后,建安被火化。他的父母不允许我去观礼,因为他们恨我,他们认为是我带来了灾难,是我的出现让建安离开了他们。或许,这一切真的是由我而起,而了解真相后,这种想法更加笃定。那是在建安火化当天的夜里,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捧着一本脏且旧的日记本。这不是建安的日记本,而是嘉美的。 是我在卧室内无意发现的,我想,是那晚建安被拖走时不小心掉在桌脚的。 这本日记真实记录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嘉美真的没死。 这是一本密密麻麻、厚厚实实的日记本,上面记载了嘉美十几年的生活,也记载了她那可怕而不可思议的疾病。其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我很讨厌桑美,真的很讨厌,她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为什么会是我的姐姐?她那么漂亮、那么出众,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残缺的身体和残缺的生活。是的,我嫉妒她,嫉妒她的一切,她所拥有的本应是我的。 为什么,为什么父母会生下我?! 我要得到一切,我要得到桑美所拥有的一切,我要把她所有的玩具、衣服,她喜好的,她所有的美好都占为己有。我要将这些东西储存在我的屋子里,永永远远,谁也别想拿走,谁也别想碰触。除非,桑美永远远离我! 另外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桑美又寄来了她的奖状,父母没有告诉我,但我看到邮递员笑容满面地离开我家。我恨死了,既然已远离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还要向我炫耀她的成功?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上学,没办法像她一样得到别人的喜爱吗?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永远无法得到桑美拥有的,即使我的屋子满满当当,即使我储存了桑美无数的骄傲。因为,我终究不是她。 我的身体又开始疼痛了,每到这时,剧痛总让我难以自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在疼痛中,我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先是胳膊,然后是腿,继而是整个身体,连我自己都看不到我自己,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一样,逐渐隐形不见。这种消失的痛苦比肉体的痛苦还要让我难过。我想到了死,可父母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们每天都在我门外哭喊劝说,告诉我,这只是一种病,慢慢会好的。 每当他们看到透明的我身着一身睡袍的古怪样子,看到睡袍中我空洞的身体时,那种尴尬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病永远不会好了。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桑美的存在! 看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仍不敢确信这都是真的。至于这本日记,我想,肯定是建安那次撬开嘉美房门后,无意中发现的,他发现了嘉美多年来的秘密。此时此刻,我彻底相信了建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一直想告诉我真实情况,他从这本日记中看到了嘉美对我强烈的嫉恨,看到了我的危险。 我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恨嘉美,我疯狂大哭,一边哭一边摔打着家里的东西,恨不得把这个家彻底摧毁。我大喊着嘉美:“你出来!你出来!出来!” 等待我的,只是嘉美肆无忌惮的大笑。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上学,一直待在家中,不吃不睡。几天后,学校通知了西江城的阿姨。阿姨立刻赶到老家,将奄奄一息的我送到医院。之后,我跟随阿姨一同回到了西江城。 <er">11 我病了,回到西江城后,我一句话也没说过,像个傻子一样。我没日没夜地做噩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嘉美的笑声,像地狱深处传来一般,在漆黑的虚空中盘旋,震得我耳膜都疼。阿姨终于受不了我这个样子,她冲我发火,发完火后又心疼地搂住我,问我:“桑美,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老家经历了什么?告诉我!” 我缓缓扭过头去,看着阿姨的眼,我憋得很难受,我想是时候告诉阿姨了,于是,我说:“阿姨,你知道吗?嘉美还活着,就活在老家的家中,一直在那里……” 阿姨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我的话,她无奈地摇着脑袋,搂我搂得更紧了:“桑美,不要这样……” 我只有苦笑,看来正如建安所说,这种事没人相信。 不久,我被阿姨送到了医院,她认为我的精神出了严重问题。医生听了我的话后,确诊我得了可怕的精神病,他们说是因为我太怀念死去的亲人,以至于出现幻觉,认为嘉美还活着。我没有反驳,因为反驳没有用,我乖乖地住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间白色单人房间内,常常可以听到嘉美的笑声抑或哭声,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她故意凑到我耳边,轻轻说:“我要你活得比我悲惨!” 我知道嘉美偷偷跟随我一起来到了这里,我已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尽管,在别人眼里,我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因为他们时常会看到我对着空气说话。最伤悲的莫过于阿姨,她每一次来看望我,我依旧如故。我想,这世上再也没人能理解我、相信我那就我索性这样一直活下去,在自己的真实世界中。 <er">12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安然。 是一次探视,阿姨来看望我后,在门外和医生的对话,被我无意中听到。她如泣如诉地说:“医生,你一定要治好桑美,她是个好孩子,她有大好前程,不能就这样毁掉。你不知道,她其实很可怜,在她刚刚出生时,父母就去世了,是我姐姐和姐夫收养了她,可姐姐和姐夫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听到阿姨的话后,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那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原来我一直自以为是地以为,父母是因为嘉美的不幸而疏忽我,其实这根本就是我的一相情愿,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从一开始就和他们毫无关系。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可怜儿,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亲情,一切都出于同情怜悯。确切地说,我跟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而嘉美,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不管嘉美多丑、残疾,哪怕像魔鬼一样可怕,他们仍旧对她不舍不弃。那我又算什么?一个附属品?一个填补他们生活的玩偶?我现在终于明白,父母将我送来西江城,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我了,或许,对他们而言,我的存在真的威胁到了嘉美。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嘉美怪病的唯一病原体——是我的存在导致了嘉美的恶疾。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 那晚,我混乱了。混乱后,我感到有一种痛正由胸膛内部一点儿一点儿地传遍全身,越来越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无法克制地开始嫉恨嘉美,我多么希望能成为父母的亲生女儿,哪怕一生残疾、一生病态,但可以得到他们百分之百的关爱。这是一个我无法改变的事实,今生今世,不管生与死,我永远无法得到我希冀的。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嘉美。 我一夜未睡,清晨时,在稀薄的阳光照射下,我看到自己的双手正缓慢变化,一点儿一点儿地逐渐透明,直至完全消失,像某种病菌一般,这种透明的病态很快蔓延开来,顺着我的双手缓缓地将我遁形了,我彻底看不到自己了。 在最后一丝皮肤消失后,我惊讶地看到了嘉美她蓬头垢面地蹲在我面前,仰着脑袋晒太阳,似是发现了什么,扭过头来,浅浅地笑了:“恭喜你,我的姐姐,你终于也病了。” <er">13 嫉恨,也许真的是一种病。 传染性极强。 在你竭尽全力想得到别人的东西时,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 良人 良人,又名“食”。古代妖怪,因人而生,可善可恶。 <er">01 阿良回来时满身酒气,我将他扶到床上,才发现他脸色惨白,不停地哆嗦,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又好像浑浑噩噩在半睡半醒之间,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珠在眼皮下不停地翻转。我起身,打算去倒一杯热茶,好给他去去酒气。 阿良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我:“别走,楚楚你别走!” 那双手冰凉彻骨,好像死了三天三夜的尸体。我急忙为阿良使劲搓了几下,埋怨地说:“怎么喝成这样?” 这死人竟然喃喃自语地睡着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抽出手来,取来毯子,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看他睡得死沉,不忍叫醒他,权且让他在沙发上睡一夜吧。只是这么多年,他睡觉的样子永远不变,死皱着眉头,永远一副纠结的模样。 我伸出两根指头放在阿良的眉棱骨上,用力抚去,这才舒展开来。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顺势抱住我的腰。我苦笑,看来今晚又要这样挺一夜了,男人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说起我和阿良,彼时,我们还是年幼无知的孩童,那时他大概只有花池子那么高。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高中,大学毕业工作,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生活。 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妙,有时让你不得不信。 记忆中我们这种纯纯的友谊发生变化时,应该是初中。那时,阿良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俗气一点儿说,简直就是童话小说里的白马王子,大家都很喜欢和他在一起。 和阿良相比,我要显得平凡许多,戴着牙套和眼镜,俨然一个脾气刁钻古怪的教授夫人,每天抱着厚厚的课本,在学校里穿梭往来,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大学。天知道我那时有多自卑,偶尔从学校操场经过,看到阿良打球,莫名其妙地会有一种距离感。 好在,我还算个理性的人,童话故事只适合童话世界,于阿良而言,我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于是,我学着克制自己的感情,克制自己的冲动,尽量远离阿良,让自己更加冷静地面对彼此。 我甚至作了最坏打算,毕业,工作,远离家乡,逐渐生疏,直到不相往来,渐渐遗忘。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阿良能走到一起,也许真的就是上天注定。 那一年我们这个南方小城出奇的冷,大雪漫天。我去阿良家拜晚年,离开时已有些晚,街道上并不黑暗,积雪反射着路灯的光芒,明晃晃的,很刺眼。阿良送我回家,转过街角时,突然一把拉住我:“楚楚……” 我被阿良从未有过的异样眼神吓到,像是数九寒天里跳动的两团火。没等我问他,他再一次开口,一个问题问得我很尴尬也很兴奋,他说:“楚楚,这么多年了,你喜欢过我吗?还是你从未……” 那天,我的心狂跳不已,大脑混沌,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阿良回忆当时对我表白的那个夜晚,总是取笑我,说我傻得就像个痴呆儿,每每此时我只有狠狠掐他一把。他打死也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高兴。 那天之后,我和阿良开始交往。 我知道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甜蜜而艰难的决定。或许是阿良太过优秀了,身边总是不乏年轻漂亮的异性。和那些女人相比,我的确有些古板、有些传统,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阿良为什么会选择我。 不过,当阿良向我求婚的时候,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er">02 阿良最近很古怪,不知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他和以前不大一样。记忆中,阿良是很阳光的,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相反,我的性格倒很安静,总有朋友开玩笑地说,我们很互补,但最近他的情绪变化无常。 有时正吃着饭,阿良会停下来,默不做声地看着我发呆,样子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要我一再提醒,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而且他最近常常喝得烂醉,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工作应酬,后来发现似乎是他独自买醉。 他半夜醒来后总是辗转反侧,像有什么心事。 这让我也跟着心里发慌,几次想要问清楚,得到的回答总是很不耐烦:“没事,你别问了。” 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厌烦对方,无视对方,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我和阿良都不是那种人。我于他自始至终没有变过,这么多年,阿良对我更是无微不至,我们之前好像从来没有过秘密,所以,他越这样我越不安。 如同今晚。半夜醒来,床边已看不到人,客厅外传来淡淡的烟味。我有些吃惊,阿良从不抽烟。我下床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客厅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角落沙发中,透过惨白的月光,我看到阿良在烟雾中忽明忽暗的脸。 阿良也注意到了我,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使劲抽了一口烟,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急忙走过去,一边轻拍阿良的背,一边抢过他的烟掐灭:“怎么抽起烟来了。” 阿良没有回答,转身望着我,许久许久,突然问:“老婆,你爱我吗?” 这话问得有些好笑,难道是我做得不够?我蹙起眉毛,打量这张满是愁容的男人脸:“这是说什么傻话。阿良,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我是你老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这些天你茶饭不思、酗酒抽烟,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良别过头去:“什么事也没有……” “不对。”我一把将阿良的脑袋扳过来,“你对我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良笑出来:“没事,只是公司最近有点儿小状况,心里比较烦罢了。”他说着,揽住我的肩膀,“老婆,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我们说点儿轻松的,说点儿……我们年轻时候的事情,怎么样?” 我不好再追问,只好点头:“你想说什么?” “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吧。” 我娇羞地瞪了阿良一眼:“你当时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那你呢?”阿良笑道,“我老婆以前一定也有男生喜欢过吧?” 我愣了一下,这话好像提醒了我,我虽然平庸,但确确实实曾有过追求者。现在想起来记忆已模糊,好像是我大一时,一名高年级的学长和阿良在同一支篮球队,我去看阿良打球时他总是在场,戴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 只是,他早早毕业,这么多年我们没有碰过面。 他大概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伤过的人,这一点儿我还算记得清楚。他毕业之前,曾偷偷写给我一封告白信,哀求我的同学转送给我,字迹娟秀,轰轰烈烈,看得我脸都红了,末了注明,如果愿意,晚上学校小树林碰头。 我当然没有去,我的心里早早装进阿良,已塞不进其他人。我将那封信又转送回他,不晓得当时他有多伤心,我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愧疚的。想一想,现在他也应该结婚生子了吧,那副模样,那种性格,应该是个好老公、好爸爸。 不过,这件事是我唯一的秘密,从未对阿良提起过。于是,我摇摇头,点着他的鼻子:“你是唯一的。” <er">03 几个月不来,墓碑就显得脏乱不少,这个季节,落叶秋风,墓园有了几丝荒凉。一来到这种地方,一看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我就鼻酸。那是阿良的母亲,我习惯叫她梅姨,她总是对我很好,拿我当亲女儿对待,却早早离开人世。 我和阿良结婚不到三个月时,梅姨突然查出患有晚期骨癌,我和阿良都很伤心,尤其阿良。那阵子我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梅姨已撑不了多久,经常昏厥,醒来时就到处寻找我和阿良,然后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良,艰难地喘着粗气,叮嘱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每每如此,阿良就哭得痛不欲生。 我很清楚梅姨对阿良的重要性。 阿良自小父亲去世,是梅姨一手将他带大的,梅姨一个人既做母亲又做父亲,那份辛苦和疼爱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梅姨的死对阿良打击很大,那阵子他很少和我说话,经常一个人望着空气发呆,直到梅姨去世几个月后才好转过来。 将梅姨葬在这里后,每个月我们都会一起来祭拜。 阿良一进墓园,就显得神情肃然,在梅姨的墓前,他总是很少说话,最常说的就是一句“对不起”。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也许这三个字的含义太深,有些伤痛确实是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从墓园出来,阿良坐在车里一直不肯开车,又发起呆来。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扭回头来,钥匙刚插进去,又拔了出来,回头认真地对我说:“楚楚,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这话问得我心里一颤,大声说:“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阿良很坚定地继续话题:“我就是想问你,你会怀念一个人吗?一个爱你爱得很深的人?” 我许久没有说话,直勾勾盯着阿良的脸,那张脸突然间变得有些陌生。他很少这样多愁善感,甚至连“死”字都说出来了,我知道他心里有事,绝不是什么公司的事,从他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是一件大事。 我张了张嘴,想追问内情,但想到阿良倔犟的性格,又闭上了嘴巴。 “你还没有回答我。”阿良坚持不懈。 我望向前方,冷冰冰地说:“我不想说这些。开车。” 我们没有回家,阿良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我们的母校,以前住的小区,我最爱吃的一家菜馆,虽已物是人非,回忆却还留在脑海,可是一点儿感触也没有。心里兜兜转转的全是阿良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很害怕、很担心,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阿良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般,全然忘了他之前的问题,不停地和我闲聊当年的趣事,甚至大半夜带我回到大学,趁着夜色翻墙而入,在学校操场席地而坐看起了星星。我实在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良一边仰着脖子一边自顾自地对我说:“楚楚,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在这个操场打篮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离女生宿舍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你。其实我进篮球队,就是为了你。” 我被阿良说笑了,暂时忘了他的问题:“别拿我当挡箭牌,你进篮球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女生吧?” 阿良一脸认真地瞪着我,说:“我发誓,我真的是为了你。那时,我为了多看你一眼,为了能多接近你,什么事都做过,只是你一直冷冰冰的,好像对我毫无感觉,这真的让我很失落,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我很失败。” 我有些不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事时不是总黏在一起吗?” 阿良愣了一下,笑了笑,不再说话。 <er">04 为阿良收拾行李时我一直很担心,他说要出差,是公司的生意,要去一个多月。虽然他之前也常出差,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次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直到收拾完行李,我仍旧惴惴不安,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不停地安慰我。 “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我只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一如往常一般嘱咐阿良:“记得多穿点儿衣服,记得多喝水,三餐一定要吃饱,在外面千万不要熬夜,注意安全。还有,少喝酒,也不要乱花钱给我买衣服,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听我说到这里,阿良打断道:“最最重要的一点,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 我从阿良身后一把搂住他,压低声音说:“阿良,我不清楚怎么了,总是很担心,总觉得你这一次出去会出什么事……” 阿良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半晌,拍了拍我的手背:“放心,没事的。” 那晚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闭上眼便噩梦连连。不知怎样熬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后阿良已早早起来,看样子,似乎也没睡好,眼圈发黑。来到客厅时,才发现他已做好早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如同以往一样,我们一起吃了早餐。出门时,阿良突然停下来,狠狠亲了我一口。 我站在大门口,久久凝视着阿良,直到他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才回到房中。刚刚那个吻有点儿凉,亲得我又开始心神不宁。刚进屋子落座客厅,不经意间瞥到沙发缝隙,是阿良的手机,居然忘带了,我急忙冲出家门,向小区大门跑去。 所幸,阿良刚走不远,等我冲到大门口时,他刚刚拦下一辆出租车。 可我并没有喊他,因为车子驶去的方向让我十分不解——那不是去机场的方向。 迟疑片刻后,我冲到小区门口,搭了另外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车子驶上大道之后,我心里更疑惑了,这不仅不是去机场的路,也不是往火车站、汽车站的方向,而是去远郊的小道。我搞不清楚阿良究竟要去干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骗了我。 没有人理解我为何大惊小怪,如果一个从未欺骗过你的人突然骗了你,你会是什么反应?是的,阿良从来没有骗过我,以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假如不是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大事,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倒是很希望,我是杞人忧天了。 车子一直向远方驶去,渐渐开出市区,终于停在了远郊一处别墅区大门外。远远的,我请司机停了下来,看到阿良下车后才急匆匆从车里钻出来,追进别墅区内。这里我很陌生,从未来过,阿良倒是很熟悉的样子。 我跟在阿良身后,一直绕了很久,才发现他钻进了一幢别墅内。 房子一楼都是落地窗,垂着厚重的双层窗帘,难以窥探其中。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里面很静,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事实真相,伸出手打算叫门,又缩了回来,思前想后,我决定偷偷钻进去。 一楼的窗子虽然关着,但二楼的窗子开着。 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我顺着排水管道爬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已钻进房内。和我预想的不同,这房子内毫无住人的痕迹,到处布满灰尘,家具电器老旧,虽是白天,但因为拉着窗帘,整个房子都灰蒙蒙的,好像鬼屋一般。 我正不知所措时,楼下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er">05 站在楼上向下窥探时,我发现阿良钻进了地下室。等我来到楼下时已听不到地下室里的声音,看样子挺深的,地下室的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隙,不时有风刮出,扑面而来,阴冷阴冷的,夹带着一丝奇怪的中药味道。 我有些害怕,但想来想去,为了阿良,我必须进去。 我屏息凝神推开了大门。进去之后,里面果然很黑,是向下的楼梯,陡峭狭窄,我摸索着向下走去。不一会儿,前方渐渐有了光线,听到人走动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毛下腰去,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与此同时,那股中药味道更加浓烈了。 我躲在玄关望了一眼,这里居然像个中药铺子。 房间不大,但整整一面墙都是药柜子,上面一格一格的,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药柜子旁边是一扇小门,阿良似乎就在里面。我从来不知道阿良还懂中医药。我悄悄摸到房门旁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向内望去。 果然是阿良,他正一个人坐在地上,望着什么发呆。 那是一个容器,一个古怪而巨大的容器,房间内浓重的药味似乎就是从里散发而来。它四四方方,透明的玻璃,玻璃里面是淡黄色液体,还有浓重的酒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古怪的容器里泡的是药酒。可阿良泡药酒做什么?正在狐疑时,阿良慢慢坐了下去,坐在了地板上。 那一刹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阿良的身体阻挡了我的视线,当他坐下时,我惊讶地发现,在容器的正中间漂浮着一具尸体,一具婴儿的尸体!我差一点儿失声尖叫,喘了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跳,仔细望过去,的的确确是一具尸体,蜷缩在容器中,像子宫中的婴儿。 接下来,阿良的举动让我更加恐惧。 阿良爬到容器顶部,顺手从旁边的高脚架上取了一只杯子,从里面舀了一些液体,毫不犹豫地喝了起来。淡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流到他的脖子里,流到他的衣服上,流到地板上,他却不管不顾,一杯接一杯。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胃里一阵干哕。我转身向楼梯口爬去。 也许是太害怕,我的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爬上几层阶梯,脚下一软,居然摔了下来。等我睁开眼时,阿良已一脸惊诧地站在我面前,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到这儿,会看到他的秘密,目瞪口呆了许久,才走过来搀扶我。 没等阿良的手触到我的胳膊,我已大叫出来:“别碰我!” 阿良停顿片刻,再一次向我伸出手来,我叫得更疯狂了。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阿良,还是害怕他喝下去的东西,或者是害怕酒里泡的那具尸体。总之,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完全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我。 最后的最后,我只记得,阿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满是药味的手帕,捂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 等我醒来时,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我发现我被绑住了,绑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是阿良。他好像一直在等我醒来,昏黄的灯光照射在他脸上,显得很是憔悴、很是累。见我醒过来,他这才笑了一下:“楚楚,你总算醒了。” 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警惕地盯着阿良,不语。 见状,他伸出的手缓缓缩了回去,有些无奈地说:“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什么都不瞒你了。” <er">06 “我不是你老公,我不是阿良……”这是我醒来后,阿良对我说的最恐怖的话。 我像傻子一样望着阿良,不知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我现在出现了一种错觉,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我可能和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或者有怪癖的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不给我一点儿适应的时间,而且看阿良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见我痴傻地望着他,阿良又重复了一遍:“你听见没有,我不是你老公,不是阿良!” 这次声音有些大,震得我一哆嗦。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一定要顺着他去说,特别是一个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说:“好,既然你说你不是阿良,那你告诉我你是谁,阿良又去了哪里?” “他?”他狂笑起来,笑毕,阴森森地对我说,“他也在这里……” 他说着,将我推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容器前面。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具婴尸,等我缓缓睁开眼睛不得不面对时,又一次震惊了。近距离的观察,我才发现那不是一具婴儿的尸体,而是一具成年人的尸体。 这么说大家也许不明白,那确实是一具婴儿一般大小的尸体,甚至比刚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小,可他又确实是一个成年人,肌肉、骨骼、毛发、皮肤一切都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像缩小版的成人玩偶,如果放大十几倍,就是一个标准的男人。 最重要和可怕的是,这个缩小版的尸体居然是阿良。 一个布娃娃大小的阿良。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看着那具漂浮在溶液中,如同沉睡一般的小尸体,半天没说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我肯定以为自己正身处一个噩梦中。直到我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身后的“阿良”才将我迅速推离。 我坐在椅子上,瞪着大眼喘了半天,才听到他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反应过来后,急切地问道:“那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淡淡地说:“那是你老公,你真正的老公,林良。” “我不相信……”尽管亲眼所见,我仍旧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那你又是谁?” “你还记得那个喜欢你的学长,季楠吗?”他沉默良久,说出了一个名字。我吸了一口凉气,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季楠。说实话,楚楚,从大学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尽管你在别人眼里不漂亮、不出众,可我就是喜欢你。” 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绝对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季楠?!” “你还记得阿良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骨癌,我想这个你比我清楚。但是你不清楚的是,阿良和你结婚不久之后也检查出了骨癌,这是有遗传因素的。我们是无意中碰面的,我毕业后就去了父亲开的私人医院工作,或许是怕被熟人撞见吧,没想到,阿良会到我家的医院接受检查。” “后来呢?”我感到这件事绝不是个玩笑。 季楠叹了一口气,说:“遇到阿良,我也很惊讶,更没想到他会得这种病。那天巧遇之后,我们两人去了酒馆,他哭了很久,他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说他不敢告诉你真相,不敢想象和你分离是什么滋味,他说他想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季楠说到关键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一直望着我的眼睛转到了一边。我有些急:“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季楠声音有些酸楚:“后来我决定帮阿良,不,或者说,是我自己的私心吧,我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阿良答应,即使他走了,我也可以替代他,在你身边照顾你,充当他的角色。他既可以走得放心,我又可以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 我听得浑身颤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不远处容器内小巧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楠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良人酒……” <er">07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季楠再一次将我推到那个四四方方的玻璃容器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溶液、那具尸体,以及容器下方沉淀的药材,里面有许多活生生的东西,颜色鲜艳的青蛙,还有奇形怪状的虫子、各种各样的植物。 虽然季楠说他不是阿良,但无论如何面对活生生的那张熟悉的脸,面对这个一起生活数年的男人,我还是无法彻底相信。 季楠一点儿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是事实。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医生,良人酒是不外传的秘方,这东西的方子还是父亲去世时告诉我的。只要按照方子上写的,找到足够的配药,就基本可以炮制出良人酒。” “我不懂你的意思……” 季楠继续解释:“虽然配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药引子,一个活生生的人。良人酒之所以叫良人酒,就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才能成就它。不管是谁,喝下这种酒,仅仅需要一天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说着,用深邃的眼神扫了一眼容器内的阿良,“就能变成和药引一模一样的人!” 我听得浑身战栗,大叫着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季楠很冷酷地说:“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亲自试验,我和你一样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但是当我第一天喝下良人酒之后,我发觉我真的变了,我的骨头皮肉、声音动作,都在那一夜间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变化的痛苦让我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蜕变……” “是你杀了阿良!”我突然哭了出来,大吼道。 季楠斩钉截铁地说:“不!我说过,我只是提出一个方法。那晚我思前想后,我将这个方法告诉阿良,并不寄望他相信我的话,但他居然说他愿意这样做,只要能有一个人长久地陪伴在你身边,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他死而无憾。” 我感到冷,不知是被季楠的故事吓到了,还是被眼前的良人酒吓到了。 季楠继续说:“如果你还不相信,就再仔细看一看那具尸体吧。那不是玩具,不是模型,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它不会撒谎的。良人酒这种东西不会使任何物质腐烂,因为奇特的配方,它会慢慢吸收药引,就像一块肥皂,药引会变得越来越小。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完全消失在酒液中。” 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抖动着嘴唇说:“你到底和我生活了多久?” “三年。”季楠脸上露出一丝温暖,“我以为这东西可以维持一辈子,可我发现他消失的速度远比我想象中快得多。你知道吗?楚楚,我真的很害怕,像当初阿良同意我这么做一样,就像你嫁给阿良时一样。自从知道你和阿良结婚之后,我每天都会去你家门口。” 我不解地说:“你来我家门口做什么?” “看你。虽然得不到你,但只要每天能看你一眼,能看到你生活的甜蜜幸福,我就很知足。所以,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取代阿良,成为你最亲近的那个人,然而老天爷给了我这个机会,可是……现在我才明白,假的终归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已经不能骗你多久了。”季楠叹了一口气,“阿良的尸体快要没了,或许连这个月都维持不了。这些天我很痛苦、很纠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一天,怎样面对离开你的事实。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突然,没想到,你会发现我的秘密。或许和当初一样,都是天意吧。” 我有些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季楠蹲到我身前,仰视我的脸,笑道:“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还不明白吗?楚楚,我爱你,像阿良一样爱着你,虽然仅仅三年,但我已很满足,哪怕像夫妻一样和你生活一天,我就很高兴了。只是,人总是不知足的,我以为能长长久久,原来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是时候了断这一切了。” <er">08 我再一次醒来时身处家中。我知道,一定是季楠将我送回来了,嘴边还残留着迷药的味道。不知道我在家中昏睡了多久,睁开眼那一瞬间,仍然恍如梦境,那些画面好像只是一场虚幻,好像我的阿良还是阿良,他正在去外地的飞机上…… 但我清楚,这都是我的一相情愿罢了。 我突然有点儿抓狂,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愣便夺门而出。我没有报警,只是狂奔到小区门口,匆匆拦下一辆车,焦急地指挥司机向远郊驶去。此时,我的脑袋一直不受控制,疯狂地胡思乱想,疯狂地回忆着以前的种种。 我越想越害怕,因为还怀抱一丝希冀,找到了许多真真切切的证据。 比如,季楠。比如,阿良。 回想起来,这三年里,季楠每月都会犯一次病,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还是一天夜里,无意中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厕所中,蜷缩成团,痛苦呻吟。我很害怕,要带他去医院检查,可他冷汗涔涔地对我笑,说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 现在想来,我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那或许就是良人酒的并发症。 如季楠所说,改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想象一下,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要变得相似,骨头、血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要完全变化,每一次骨头的变化,每一次内脏的变化,每一次皮肤的变化,或许都像没有打麻药的手术吧。 那种感觉,想想就是痛不欲生的。 而阿良,我真的打死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做。这是最让我痛心的,我脑海中可以清晰地复制出当时的画面,当他面对绝症,面对季楠的提议,面对那个四四方方、冰冰凉凉的玻璃容器,面对死亡和重生,面对我…… 他又是如何艰难地作出了那个决定。 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眼泪已夺眶而出,哭得好丢人。有人说,一个女人这辈子能遇见一个真心爱你、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男人,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却遇见了两个。可不知为什么,我接受不了现状,这一切像一场噩梦。 我擦了把眼泪,催促司机:“师傅,麻烦你开快一点儿!” 司机没说话,很悠闲地随手打开了收音机。我正要发火,里面的新闻让我呆住了。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一则时事新闻:“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市远郊一处别墅区发生火灾,小区内一幢别墅突然燃起大火……” 后面的话我的耳朵选择性地封闭了,我忽然想到季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时候了断这一切了。 “快一点儿!”我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当司机带我来到别墅区时,大门口已停了不少警车,远远望去,可以看到红色的消防车,还有浓黑的烟雾冲天而上。我跌跌撞撞地从车里爬出来,想要飞奔过去,双腿却很软,等我跑到房子面前,大火还没扑灭。 警戒圈外,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我想冲进去,可没有人理会我的哭喊。 天上突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像有个女人和我一样,在天空上大声哭喊。这场雨来得已经晚了,火势完全扑灭后,房子几乎坍陷,残垣断壁间充斥着刺鼻的焦味,大家散去,只剩下我一个人颓然地坐在地上。 有消防员不停地在废墟里寻找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找尸体。 我望着面前颓败的房子,彼时的记忆涌上脑海。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在母校时季楠说过的话,他说那时候他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他说那时候他总是在打篮球时偷偷看我,他说他想一辈子在我身边…… 然而无论怎样,我都想不起季楠的模样,在眼前飘来荡去的,总是阿良的那张脸。 <er">09 我是季楠,此时此刻我写下人生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后一个秘密,并不是为了公之于众,因为不一会儿,它就会随着我、随着这幢房子、随着面前的良人酒一起消失在火海中。这是我的绝笔信,也是我最后一次欺骗楚楚。 是的,一切其实没有那么浪漫。 大概爱情和现实生活总是格格不入,有个名人说过,爱情就是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楚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其实阿良根本没有爱过他,如果不是那次阿良带着女人来到我的医院打胎,我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楚楚生活在王子公主的幸福生活中。 原来现实是这么丑陋和残忍。 我爱楚楚,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阿良这样对待她。 那之后,我思前想后决定找阿良深谈,为了楚楚一辈子的幸福,我必须这么做。但是当我将他约出来后,他的冷酷和绝情让我吃惊。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楚楚,他喜欢的一直是那个女人,娶楚楚不过是不想违背重病的母亲最后的一点儿愿望。 现在母亲已经离开,他没必要继续履行这份承诺。 听到这样一份答案,我很愤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很激动,竟然扑向了阿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冲动会酿成大祸,在扭打过程中,我掐死了阿良。当看着他冰冷的尸体,我完全傻眼了,我很害怕、很纠结,不清楚该怎样面对这个无法收拾的结果,直到我想起良人酒。 良人酒那东西我从来没有碰过,它仅仅停留在父亲的故事和那张老旧的配方纸上。 我知道自己已走火入魔,那晚我居然决定试一试。 当那晚奇迹发生的一瞬间,伴随身体变化的剧痛,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那一刻,我竟然兴奋得想哭,我变态地想,这或许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拥有梦想的机会,一个可以拥有爱情的机会,一个可以拥有楚楚的机会。 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骗了楚楚,也骗了自己。 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就像良人酒,镜花水月罢了。当我和楚楚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觉有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爱情于相爱的人来说很甜蜜,于不爱的来说,则像魔鬼一样可怕。楚楚对我的好,每一日都折磨着我,因为我清楚,那不过是因为我有一张和阿良一模一样的皮囊罢了。 爱情或许真的就是一个极端而两面的东西吧,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可怜虫,假模假式地享受着这份虚假的爱意,可是我真的抛不下,真的离不开,我也一点儿不后悔。唯一迷茫的是,我将如何结束这场骗局,因为我清楚,良人酒早晚会喝完的。 可笑的是,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措手不及。大概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不过,与此同时倒让我找到结束的方法,那就是另外一个骗局。当我看到楚楚面对阿良的尸体,那副不可思议、惨白可怕的脸庞时,我切身体会到,真相会把她伤得体无完肤。所以,我决定用另外一个谎言来弥补自己设下的骗局。 就让阿良一直去爱楚楚吧,就让楚楚一直活在爱情的陷阱中吧,如果人与人终究要分离,我宁愿楚楚一直活在爱中,也不要让她去恨。这或许是我在临死之前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愿她永远不被自己的所爱抛弃。 至于良人酒的方子,我已经上传到网络,希望能帮到有幸遇到并有所需要的人。 <er">10 爱情常常让人变态。幸运的是,我们能遇到那个值得我们变态的人。 专车 专车,又名“转”。古代妖怪,因人之抉择而生。 <er">01 我回家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而且这种感觉已持续好几天,虽然现在是下班下学的高峰期,但还是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恐惧。我决定搞清楚是谁,转过一个路口后,我迅速跑了几步,藏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翘首以盼。 等我探出脑袋观望时,不免有些惊讶,竟是阿美。 阿美和我在同一所高中就读,她读高三我读高一,是我学姐,我和她基本没有交集。不过整个学校的人对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学校数一数二的校花级美女,学生会的风云人物,绝对算得上大名鼎鼎。 我搞不清楚这样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学姐,为什么偷偷跟踪我,决定站出来问个明白。打定主意后,我跳出来大声叫住了阿美:“学姐!” 阿美吓了一跳,扭回头来尴尬地望着我。我直奔主题:“学姐,你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阿美垂下头,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我更好奇了,要知道以这位学姐的脾气,很少能看到她这副样子。平日在学校,阿美基本上属于呼风唤雨、嚣张跋扈的代名词。不过我懒得多问,既然人家都说没事了,我打算离开。 阿美又急忙叫住我:“丁兰……” 我只好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盯着阿美:“到底有什么事,你跟踪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阿美迟疑良久,轻轻对我说:“那个……能带我去看一看丁林吗?” 阿美和丁林是夙敌。也许用夙敌这个词有点儿过了,但的确如此。她们两个在学校,几乎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较劲,只要能比的都要比一把。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好现象,有一个可敬的对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不幸的是,我们大部分人只是普通人,很少有人能达到这种精神高度。阿美和丁林也一样,她们两个更信奉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就美貌和人气而言,两个人基本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丁林曾把阿美狠狠踩在脚下。 是我们学校的大校草陈浩然。这个男人长得比电影明星还电影明星,想当初刚刚进校,全校女生为之疯狂,告白信、礼物每天不断。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正有实力俘获白马王子的人,只有阿美和丁林两位大校花。 事实也确实如此,为了得到陈浩然,两个女生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 不知道最后丁林使了什么手段,大获全胜,成了陈浩然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也狠狠给了阿美一点儿颜色。这是两个人自从入校以来斗得最厉害的一次,彻底将两人的关系推到了极端。 从那以后,阿美和丁林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对头。 可想而知,现在这个死对头居然告诉我说想见一见丁林,真让我大跌眼镜。 忘记说了,丁林是我姐,我们三个都在同一所高校。半个月前,她死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一个人偷偷跳进了人工河里。那条河很深,她在里面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 姐姐的死搅乱了我们原本平静的家庭生活。 尽管姐姐在学校里和阿美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作为家人,我们都很爱她。长期以来,她是个优秀的学生、优秀的女儿、优秀的姐姐。她的死亡带给我们乃至整个家族无尽的悲痛。 我真的没有心情去理会姐姐生前夙敌匪夷所思的想法,突然暴怒起来:“你什么意思?你在故意消遣我吗?在故意气我吗?现在你胜利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你唱对台戏了,你是学校的女王了,你还要怎么样?!” 阿美的态度一反常态的卑微:“不,你误会了,我真的是想去丁林的墓地祭拜她。” <er">02 我还没到墓园门口,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阿美。 我还是答应了阿美的请求,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但自从上一次我拒绝她后,她开始正大光明地哀求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我实在架不住她日日夜夜苦求,这才答应带她去姐姐的墓前祭拜一番,或者人死了,仇恨也可以随之而去吧。 见我缓缓走近,阿美急忙跑了过来。 阿美带着一个很大的包包,里面塞满了纸扎品,看来真的是诚心来祭拜姐姐的。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心来祭拜姐姐的吗?我可不希望姐姐死后还不高兴。” “我是真心的!”阿美指天誓日地说。 我点了点头:“好吧。” 今天并非祭拜亡亲的日子,墓园里冷冷清清的。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这里是市里风水最好的墓园。父亲花费重金,在山头上为姐姐买了一块八十年产权的墓地,几个星期前,姐姐刚刚葬在这里。 闭上眼,我满脑袋都是那天的画面,母亲死去活来地哭,哭得人浑身发疼。 触景生情的结果是我开始后悔把阿美这个外人加夙敌带来这里,可我们已经爬到山顶,反悔毫无用处,因为阿美的眼睛非常敏锐,还没等我说,她已看到了姐姐的墓碑,还有墓碑上两个烫了金的字——丁林。 阿美率先冲了过去,站定在墓前,久久地望着墓碑,居然哭了。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阿美身后,看着她那张脸,是说不出来的表情,有点儿悔恨,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凉,更多的则是恐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阿美哆嗦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没事……”说着,开始往外掏东西。 一大堆纸扎品在墓碑前摆得满满当当。阿美蹲了下来,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想点燃祭品。她的手却在发抖,按了半天,也没打着打火机。我只好过去帮她,点燃了面前的祭品,顷刻间火焰熊熊。 也许是火焰让周围暖和了一些,阿美镇定了不少,慢慢地往火里一样样地丢着祭品。 我陪在阿美身边,帮她一起烧,久久无语。 过了一会儿,阿美突然轻声细语地问了我一句话:“丁兰,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这句话问得我很不舒服,我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阿美扭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闪烁不定,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我们两人一直烧了半小时,才离开墓园。分手时阿美只对我说了一声谢谢,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美的脸色很差,像个饱受折磨的战犯,眼圈发黑,皮肤蜡黄,仅仅几天不见就瘦了不少,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我并没多想,既然已经达她所愿,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直到几天后我才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是一个星期一,刚到学校的我偶然间听到同学们闲聊,躲躲闪闪地貌似在说阿美。 我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原来阿美好几天没来上学了。现在正是高三最重要的时刻,她又是整个年级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她们班主任见状,情急之下拨通她家电话,居然被告知她要休学,问及原因,却被敷衍了事。 之前姐姐自杀的事已轰动校园,如今另外一位校花居然要休学,不得不说是个大消息。 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回想那天阿美祭拜姐姐的样子,我心头猛地冷了起来。 <er">03 再见到阿美时,是一天放学后的路上。刚刚走出校门不远,我就被人一把拉住了,回头时,我居然没认出是阿美。她的样子完全变了,不知道她多久没洗澡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浑身又脏又臭,散发着一股死尸一般的味道。 我尖叫了一声,甩开阿美的手:“你要干什么?!” 阿美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别怕,是我,我是阿美。丁兰,你一定要帮帮我,你是丁林的妹妹,是她最亲最亲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你告诉丁林让她放过我吧。”不知道阿美在说什么胡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惊一炸地松开我的手,跳到一边去了。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响着刺耳的笛声。 “不要!不要!”阿美显然是被这辆车吓到了,蹲在一边死死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我这才认出这个又脏又邋遢的女生是阿美。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喂,你没事吧?” 阿美从指缝中露出眼睛,望着刚刚驶去的汽车,长长嘘了一口气才站起来,又急不可待地再一次抓住我:“丁兰,这一次你真的要帮帮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阿美拉着跑出去。她拽着我跑进了旁边的街心公园,终于停了下来。在僻静的花池旁边,我揉了揉被她拽疼的手臂,不胜其烦地瞪着她。她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丁兰,你姐来找我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定是一句疯话,眼前的阿美根本就是个疯子:“你胡说什么?!” 阿美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居然哭了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听我说。事实上,自从你姐姐自杀之后,我就开始做噩梦。那是一个古怪的梦,梦中总是有一辆车,在漆黑的夜晚停在我家门口,只要车笛响起来,我就会不受控制地钻进车里。” “噩梦罢了。”我打断阿美,想要离开。 阿美拦住我:“你听我说完。事情不是一个梦这样简单,我梦见那辆车拉着我去了一个地方,学校的人工河。它停在河面上,每天晚上将我拉到那个地方后,就会自动打开车门,而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溺在水中。” 我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讲了半天还是梦罢了。” 阿美使劲摇晃着脑袋:“绝对不是梦这么简单。这个梦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模一样,日复一日,就算是梦也不可能一直重复吧?特别是那种感觉,好像似梦非梦,我掉进水里后,真的有一种真真切切的窒息感,每次我醒来时,都感觉自己刚刚死了一次。” 我还是觉得阿美在说疯话,问:“那你说那是一辆什么样的车?” “黑色的!”阿美小声说,“不,是全黑的,连风挡玻璃和车窗玻璃都是黑的,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在里面看不见外面,而且没有司机。”她说着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真的很害怕,这几天我晚上都不敢睡觉,实在忍不住了就白天闭一会儿眼睛。” 我有点儿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所以之前你要去祭拜我姐。” 阿美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丁林生前和我有很多过节儿,我知道一定是她不肯放过我……”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鬼话连篇了,我姐姐已经去世了,连一个死人你都不放过吗?” 见我又要走,阿美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脚边,苦求着说:“丁兰,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会来求你的,你是丁林最疼的小妹,我也不可能去找你父母帮忙,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了,就算我求求你,哪怕你把我当做一个疯子也好。” 公园里还有一些人,这样的场面让我很是为难、很是难堪。没办法,我拉起阿美:“好吧,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阿美感激地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那辆车一定是丁林派来的,虽然我在车里找不到她,但我知道一定和她有关系。我想今晚你住我家,等我睡着,那辆车驶来后,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丁林,告诉她让她原谅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面对这样的疯言疯语,我实在无可奈何,看样子我不答应,她不会罢休,我只好点头。 <er">04 阿美家显得有些空荡,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出来,这几天她过得很消极,屋里脏乱不堪、布满灰尘,卧室更甚,乱七八糟的杂物摊在地上,根本无从下脚。好在卧室还算干净,阿美一直在卧室内收拾床铺,看样子今晚要和我睡一个屋子。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阿美已经去厨房做饭了。 大概因为实在没话说,匆匆吃过晚饭后,我们回到卧室打算睡觉。 这时候,阿美显得非常紧张害怕,她蜷缩在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丁兰,我不敢睡。” 我叹了口气,说:“不然吃安眠药吧,自然就睡着了。” 在我的建议下,阿美吃过安眠药后,不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此时,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有些无聊,其实这么多天来,我也很少睡得安稳,因为姐姐的离开,因为家里父母每天不停歇的眼泪,再加上今天换了床,真的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这样耗到了几点,窗外死寂,看样子已夜深。 阿美可能许久没有睡好了,鼾声大作,搞得我更加难以入眠,索性坐了起来。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深夜两点。来到窗口,我向外望去,哪里有什么黑色的汽车,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只野猫都看不见,阿美一定是做梦做傻了。 我感到这一切都很荒唐。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是阿美的声音,她在说话:“不要……不要……你要带我去哪儿?”扭回头,我看到阿美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说梦话,“求求你,放我走吧……”她说着说着,居然坐了起来,像坐在车内的姿势。 我走过去,刚想伸手拍醒阿美,她突然猛地又躺了下去,与此同时,手舞足蹈大声呼救,那样子好像被人从高处扔了下来一样。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阿美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像潜水员沉入深水中,轻飘飘的样子。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阿美整个人一瞬间都湿了。 是的,确实湿了。 <er">05 像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奇怪的是,除了她以外,床铺上一点儿水迹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在空气中慢悠悠地伸着手脚挣扎,那样子真的像被人丢进了水里,正在深处努力向水面游去。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下意识地又向窗外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包括车子。 再回头时,阿美已不动了,她静悄悄地飘浮在床铺上几厘米的位置,头发还像缠绕的水草一般在空气中上下浮动。只是她的脸变得惨白,像被水浸泡许久的面团,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我气喘吁吁地望了许久,才怯怯地靠过去。 “阿美。”我试探性地叫了阿美一声,她依旧毫无反应。我壮着胆子伸出了手去。 我能触摸到阿美的身体,手指尖可以感受到冰凉的水温以及阿美毫无温度的身体,她好像真的死了,死在一条河里,正静悄悄地沉于河底或者浮在河面,但是她确实在家里啊。我飞快地缩回手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了整个房间。 呆呆地瑟缩在墙角几分钟后,我决定立刻离开。 就在我刚刚穿上鞋子的刹那,阿美身上的水开始消散,从脚指头到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消散,好像它们从未来过一般。阿美的身体也随之缓缓干燥,然后重新落在床铺上,脸色逐渐回转,慢慢恢复了生气和颜色。几分钟后,她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美像刚刚从深水浮上来一般,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坐在床边疯狂地咳嗽起来。 我已经完全傻了,看着死去活来的阿美不知所措。等到阿美缓过来后,才发现石头雕像一般发呆的我,她好像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下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你都看见什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了?快点儿告诉我!” 我任由她摇晃,说不出一个字来。 <er">06 阿美自杀了,和姐姐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阿美是在家中上吊自杀的,在那个诡异夜晚后的第七天。她的尸体是被从国外回来的父母发现的,当时她已经直挺挺地在房间里吊了三天三夜了。阿美自杀的消息再一次震惊学校,大家除了惊讶外,想不出她为什么自杀。 除了我以外。 是阿美临死前寄给我的一封信,上面记录了姐姐死前死后的前因后果。原来姐姐的死和她有直接关系。姐姐之所以选择自杀都是因为她——是前一阵子的一次演讲比赛。当时,高三年级选拔演讲人才,被选上的人可以到大学参加演讲,获得名次的话还会保送高等学府。 这不得不说是整个高三学生的福利,谁都不想放弃这样难得的升学机会。当然,整个年级最适合的人选无疑只有两个人:阿美和姐姐。 像往常一样,两人很快就成了内定人选,但是仍要面对二选一的事实。在爱情的问题上,阿美已经输过一次了,这一次她疯了一样准备选稿,无论如何都要赢过姐姐。然而她心里并没有多大信心,她感到彷徨失措。这时候,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机会。 一次意外碰面。 阿美信上说是在一家甜品店,那天她在甜品店吃东西时,无意间看到了姐姐和陈浩然。原本,她想在他们没注意到自己时提前离开,可看两人的样子有点儿古怪,进门落座后就开始小声争执,而且姐姐不停哭泣。她当时非常好奇,如果两个人出现矛盾,她便可以乘虚而入。 这样想着,阿美悄悄换到两人背后的位置,静静聆听二人的私密话。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美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姐姐居然怀孕了。这绝对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无论是对学校还是我们家而言。然而,这个秘密对于阿美而言是有利的,换句话说,她攥住了姐姐的把柄。学校如果知道姐姐怀孕,势必会对姐姐的印象大打折扣,不要说别的,那场演讲比赛的机会肯定就非阿美莫属。 阿美非常兴奋和高兴。 第二天到学校后,阿美找到年级主任。在年级主任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后,她才将姐姐的秘密说了出来。可想而知,主任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恼火,他没想到,自己心中的优秀学生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姐姐的演讲机会自然没了。所幸,主任在找姐姐谈过后,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他希望姐姐赶紧处理好孩子的事,答应姐姐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但是肯定会通知她父母…… 阿美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丁林和你们家带来这样巨大的灾难,我当时只是很幼稚地想得到那场演讲赛的机会。我没有想过这样会害死丁林,更没有想到她会想不开,会去自杀,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或许就是报应吧。 每晚,那辆车都会来接我,虽然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丁林对我的报复,但我知道,这是我一辈子都逃不掉的罪孽。是我当初的错误选择,毁掉了丁林也毁掉了我自己。人有时候真的就是这么愚蠢,当将他人握在手中之后,以为就可以选择别人的一切,实际上自己是第一个无法逃脱的人。 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死去活来的折磨了,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这算不算是一封忏悔信,我也搞不清楚,但既然是阿美死前的最后一封信,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在阿美死去后,我努力让自己淡忘这些往事,尽量照顾好父母,远离那些我不想回忆的过去。可那晚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是一个寂寥的夜晚,沉睡中的我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声音不是很响,但随后的喇叭声异常刺耳,像火车鸣笛一般划破夜空。直到我实在忍无可忍,站在窗口准备破口大骂时,才忽然感到一丝凉意。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如阿美的描述一般,沉浸在凄冷的夜色下,鬼魅异常。 <er">07 那辆车在不停地响喇叭,毫不间断,声音冲进我的耳朵,刺激我的耳膜以及大脑。我好像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明明还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像被笛声吸引的眼镜蛇,径直向门外走去,直接来到路边的车子旁边。 车门忽然“咔”的一声打开来,我像被人一把拉进去一般,迅速钻进了车后座。 当车门关闭的一刹那,四肢的束缚才瞬间被解开了。 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已缓缓开动。我向驾驶室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里没人,整个车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极了,疯了一样去抠车门,可打不开。我又去拍打玻璃,依旧毫无作用,墨色的玻璃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面,像隔绝了一切。 我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被丢进了这辆诡异的黑车里。 不知道车子的速度是快是慢,当它终于停下来时,我反而更害怕了。我正在思考它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车门突然打开,我没敢下去,因为外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正在这时,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我惊叫一声飞出了车门。 我大声尖叫着,眼前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正手足乱舞时,声音突然被什么东西遏制住了,我反应过来后,感到了一种致命的窒息感。这时,我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浑身的汗毛随之竖了起来——居然是阿美的卧室,此时此刻我正吊在一根绳子上,拼命挣扎。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这辆诡异的车子将我带到了阿美的卧室内,带到了阿美的死亡中。 现在我顾不了这么多,喉咙越来越紧,力量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我身体内流逝。我努力去够那根绳子,可是毫无用处。我感到意识有些模糊,生命正在随着时间渐渐离开。最后的最后,我放弃了挣扎,徒劳地等待死亡。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所有知觉。 是的,我没有死。我只是和阿美一样,经历了一场活生生的死亡罢了。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梦,翌日早晨我惊醒后,在镜子中看到了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勒痕。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昨晚的经历是真实存在的,我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 也许经历过死亡的人,无论哪种方法,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无边的恐惧,没人愿意再一次体验。 但我明白,从今天开始,我和阿美一样,每晚都要经历这种无休止的死亡恐惧。 <er">08 因为,这是我的报应。 我心中藏着一件事情,一件迄今为止都在折磨我的事情。如果说姐姐的死和阿美有直接关联,那么她们二人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该怎样诉说我的内心呢?那或许是一种我对姐姐的特殊感情。 长久以来,姐姐一直是我的骄傲和偶像。从小到大,她总是那么优秀,我以她为傲。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很讨厌这种感觉,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家里,姐姐永远是一颗璀璨的星星,而我则平庸得无人重视,特别是父母的态度。 这也是我最最无法忍受的,在他们眼里,姐姐寄托了所有希望,而我渐渐变得可有可无。他们总是不停地念叨,希望姐姐这样,希望姐姐那样。也许是因为太受重视,姐姐几乎要什么有什么,我则被狠狠地甩在她身后。 我讨厌这种感觉,明明我们都是父母的女儿,为什么她会这样得宠? 当一个人不被重视时,大概会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吧。 必须承认,我作出那样一个决定时,是心理长期受到压抑所致。每天一回到家,父母都在说姐姐的事,尤其在得知这次演讲比赛可以获得保送名额后,那所大学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姐姐如果能进入那里,于他们而言是最大的快乐。 所以,从姐姐高三生涯开始,我完全被忽略了。 所以,我爆发了。 <er">09 说实话,刚开始我只是想借此引起父母的注意。 姐姐和陈浩然学长的事情,父母根本不知道,他们严禁姐姐在高三时谈恋爱。姐姐一直隐藏得很好。可这件事不可能瞒住我,我们不仅是一家人还同在一所学校,她那样有名的风云人物,事事都会被拿来闲谈。当然,我曾向姐姐保证过,不会将她和浩然学长的事告诉父母。 但就连我都没有想到,姐姐居然会怀孕。 那纯属一次巧合。一天夜里,半夜醒来的我在厕所门口听到姐姐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和陈浩然打电话。我虽然只听到几句,但最重要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激烈的内心斗争中度过。 我迫切地想引起父母的注意,于是我的逻辑思维陷入了黑暗的深渊中。 只要姐姐丢掉这次演讲的机会,只要她失败了,或许父母会将目光转移在我身上,或许会让他们意识到,我同样能够成为他们的骄傲。因此,我坚定地认为,姐姐的一次失败就是我的一次成功,所以我决定残忍一次。 当然,我并不会自己出头,阿美无疑成了最合适的枪。 我开始不停地偷听姐姐和陈浩然的电话内容,得知他们打算在星期日约在甜品店谈一谈怀孕的事,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绝佳机会。我决定把阿美引到那家店。我的办法真的很笨拙,我只不过是买了一张甜品店中午的优惠餐券,偷偷塞进了阿美的课桌中。 做完这一切后,我毫无信心会成功。 我不确定阿美会去那家店,更不确定她会遇见姐姐和陈浩然,然后发现他们的秘密。但是这一切就是发生了,也许事情就是如此,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当我得知姐姐的演讲备选资格被取消后,我才知道我做到了。 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 父母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因为这件事,他们每天都和姐姐大吵大闹,就在姐姐自杀的那一天,争吵依然没有停止。我没有想到,仅仅一张餐券就会把姐姐逼死,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无法挽救的地步。 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姐姐的阴影里,却从未想过要将她逼死。 现在想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咎由自取,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父母甚至是阿美而言。 我们总想通过别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事实证明这根本行不通,唯一的结果是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如同我的父母,他们努力培养姐姐,让她去实现他们年轻时无法实现的梦想,他们掌控姐姐的一切,而现在他们每天都活在悔恨中,如同我和阿美…… 究竟是什么逼死姐姐和阿美的,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如果你追不上那个人,就想办法让他摔一跤。 现在看来,这句话真的好可怕,就像那辆车。我知道,它一点儿也不虚幻,虽然它总是在梦境中出现,它就是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阴暗。在某种时刻,当我们作出了某种选择后,它会带着我们真真切切地去体会一把,不管我们的选择是对应他人还是自己,终究是我们自己作出的决定。 是无可厚非的一个结果。 人生也许就是一条路,我们走在其中,要面对很多岔路,要面对很多选择,要面对很多转弯。而我们自己或许就是一辆行驶在路途上的车,一旦选择错误就会转入深不可测的漆黑小巷,那里就像一个迷宫,可能永永远远都开不出来。 就像以前的阿美,就像现在的我。 <er">10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每天夜里那辆车都会来接我,将我带到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带到自己不得不承接的死亡中,周而复始、无休无止。也许,今天迎接我的是阿美的绳索,明天迎接我的就是姐姐的池塘。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可能最终会像阿美一样崩溃。 我只知道,我这辆车已经误入歧途。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背后都跟着一辆车,不要妄想别人做我们的司机,能改变命运的只有自己。 一日 一日,又名“旧”。古代妖怪,因人之弃而生。 <er">01 季风是我的前男友。 这是我大学时的旧事,现在努力回忆,仅仅在脑海中寻到一丝模糊记忆。季风是一个还算高大的男人,黝黑的皮肤,总是留一个超短的圆寸发型,其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此时此刻,貌似我的记忆变得非常重要,特别是对眼前的这两个警察而言。 今天中午,他们礼貌地敲开我家房门,像电影里演的一般,告诉我有件案子需要我配合调查。 我这位前男友失踪了。按照警察所说,失踪得有些邪乎,就在前一阵子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就失踪了。但在我看来,任何东西失踪都是悄无声息的,要是谁在失踪前告知左右,那就不叫失踪,叫上班上学,随便任何一种行动。 “我们怀疑季风可能已经遇害了。”女警察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们怀疑他的失踪和你有关系。” 我强忍心中不耐,说:“为什么和我有关系?你们怀疑我绑架了季风?还是怀疑我已经把他秘密撕票了?我有这个必要吗?”一连串问句后,我克制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只不过大学时和他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罢了。” 女警察根本不理会我的话,继续问:“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 一旁的男警察问:“那你们有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我反正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耸了耸肩膀,“至于他有没有我的,就不清楚了。” 女警察见我越来越烦躁,口气温和了许多,说:“其实,我们之所以说这件事和你有关系,是因为另外几起失踪案件。”讲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告诉我,“实话告诉你吧,最近几年已经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了。” 我反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女警察翻开腿上的本子,一边翻一边念人名:“李楠、萧可、段南山、林雨,这几个人都已经失踪……” 警察的话让我有些惊讶,加上季风,这五个人的确都和我有一种相同的关系,他们都曾是我的前男友,是我大学期间的学弟或者学长。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集体失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他们早就断绝了关系。 没有一个藕断丝连的。 警察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按照我们调查的结果,这几个男人社会身份简单,基本上没有什么仇人,而且好几个都是在大学期间失踪的,更奇怪的是,基本上都是在和你分手不久失踪的。” 这些话几乎句句针对我,我听得有点儿紧张:“你们还是怀疑我?”我冷笑一声,“我也实话实说,我跟他们确实毫无关系,当年谈恋爱时都是他们追的我。我绝对不是一个分手后还死缠烂打的女人,我不需要!” 警察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下一个问题。 我继续说:“我对他们根本没有恨,所以我也不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回头,我看了一下钟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对不起,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可问的,我还有些事,就不送你们了。” 我下了逐客令,警察终于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警察刚走没五分钟,大门就响了。是叶清,他提着公文包,眉头紧锁地走进家门,没等我迎上去,便很不悦地问我:“刚才怎么看见有警察从咱们家离开?” “哦……”我不想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随口胡说,“是来登记小区人口的……” 我知道如果叶清问得过多,我回答得过多,并不是一件好事。首先,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老公得知自己的爱情史;其次,我的过去真的有些放纵、有些荒唐,现在这件事还和失踪案联系在一起,实在不能多说。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和叶清之间似乎有了诸多隔阂。 <er">02 我永远记得和叶清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是我刚刚大学毕业,父亲托关系把我安排进叶家公司,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父亲居然和叶清父亲——那位有名的企业家是儿时挚友。 更不知道,叶家有叶清这样完美的男人。 大概这是我的一相情愿,或者过于幻想化。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完美,但爱情这东西很古怪,可以将一切坏的转化为好的,将一切弊端转化为益处,这用在我与叶清的感情上最恰当不过。没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完美男人。 叶清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有高尚的品德,有儒雅的气质,他的皮肤白皙却不失男人味,他的眼睛深邃得就像湖水,望一下就能将异性深深吸进去,他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座雕像,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雕像活了。 原谅我这么恶心的赞美,但我真的很爱这个家伙。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注意叶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每天都在想他,工作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如果哪一天没有看到他,我会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优秀且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除了家庭背景,其他我丝毫不输给叶清。父母予我天生丽质,小学到大学我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从没被谁比下去过,更没有如此不矜持过。 在校期间,我的课桌里每天都有男生塞的告白信和礼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我变得有些高高在上。或许是骨子里潜藏的一种自傲,我开始享受别人的热捧。大言不惭地说,那时的我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包括物质,甚至感情。 只要我愿意,只要我看中的男生,百发百中。 那几个失踪的男人,就是我在大学期间俘获的猎物,但他们仅仅是一部分。这话虽然太自信,但绝对不是胡说八道。所以,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会因为一个叫叶清的男人失去自我,会像之前那些追捧我的男生一样去追捧他。 在叶家公司工作时,我放弃一切自尊自傲,有时候仅仅只是为了多看叶清一眼。 工作一年后,我们终于结婚了。 虽然公司里的同事们对于我和叶清的婚事非议颇多,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说我爱钱,说我爱势,说我心机重,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我已经很知足。 婚后的生活一如我所想象,平静甜美,我做了全职太太,安心照料叶清的生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的梦正在被现实一点点地吞噬,我之前为爱所付出的、所失去的,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变得越来越廉价。 我对叶清突然有了一种生疏感。 <er">03 越越一边喝咖啡,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怎么,阿珍,和叶清吵架了?” “没有。”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控制不住了,我滔滔不绝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像以前了,不像以前我们刚刚恋爱、刚刚结婚时,他对我好像越来越像陌生人。你说是七年之痒吗?可也太早了吧,总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越越抿着嘴巴说:“你就直说,是不是怀疑他有外遇了?” 我哆嗦了一下,这是我最怕也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但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像被触到命门一般正中靶心。我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瞪了越越一眼,不肯承认:“别胡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 越越大笑:“也是啊……咱们当年的校花,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想当年,你可是学校里男生们竞相追逐的尤物啊,谁敢和你抢叶清啊,谁也没这本事啊。”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至少到现在,我还是自信的,正是因为这份自信,才不肯承认心里所顾忌的吧。正巧越越说到学校,我不由得想起那两个警察:“知道吗,前一阵子有警察专门找我,说季风失踪了,而且之前追我的那些男生都不见了。” 越越根本不当回事:“真的假的?不过,想想以前,你还真是拉风啊。你还记得吗,那时候还有男生为你自杀,那时候你就像女王一样,没想到现在会败给叶清这个男人,做女仆。” 我不甘示弱地辩解:“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这叫爱!” “爱?”越越撇了撇嘴,“那你现在又为什么愁眉苦脸,不就是为了你的爱吗?!” 话题又转了回来。我沉默良久,说:“越越,说真的,我真的感觉叶清变了,还是说我的这种感觉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婚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时间久了,就是柴米油盐,哪怕身边真的是个王子,哪怕自己真的是个公主,终究不是童话世界。” 越越把脑袋凑近,小声说:“要不要我帮帮你?” “怎么帮我?帮我什么?” “我也在叶家公司工作,你说我能帮你什么呢,当然是监视叶大帅哥!” 那天和越越结束约会后,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我不知道我托付给越越的事是对是错,但不那样做,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憋得异常难受。直到开车回家,我的脑袋都是乱的。 在车库存好车后,我向家中走去。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霾,小区里异常安静,街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有风呼啸着从身后一股股地吹来,像人的双手一下下地推我。我突然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停下身,回头观望。 身后空无一物。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夹杂着许多尘土,袭上我的脸。我被吹眯了眼,睁开后,恍惚中看到了一团东西。一团黑色的雾气一般的东西,在远处岔口飘忽一下,像夏秋常见的一种小型旋风,经常无缘无故地形成,又无缘无故地消失。 我感到冷,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回到家后,意外发现叶清在家。 叶清见我回来了,冷冷地说:“你去哪儿了?” “和越越喝茶去了。”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叶清的口气依旧冰冷:“我有件事要问你,一小时前,我回家后有两个警察登门拜访,说是要找你继续谈一谈失踪案的事,还有你以前男朋友的事。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之前那两个警察想必根本不是来登记人口的吧,你为什么要瞒我?” <er">04 这次问话来得太突然,我毫无心理准备,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将自己以前轰轰烈烈的恋爱经历说了出来。也许你们觉得这并不是个大事,但是我清楚,任何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所爱都是自私的,他们希望他或者她从生下来就在等待自己。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叶家和我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我过去的行为,可以说是年少轻狂,可以说是敢爱敢恨,可若是让叶家人知道,他们恐怕会感到很失望和没脸面。在他们看来,这种年少轻狂、敢爱敢恨就是放纵和没教养以及不知廉耻的代名词。 所以,我真的很怕说出来,我也没想过我当年的所谓“博爱”会给自己种下祸根。 叶清说:“你以前交了这么多男朋友啊?” 我有些紧张地说:“叶清……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什么叫爱情,所以才过得那么混乱。但我见到你后,我是真心爱你的,和你恋爱、和你结婚,我的心都是一心一意,绝没有背着你劈腿,请你相信我。我不告诉你,是怕你误会我是一个感情混乱的女人。” 叶清笑了:“你瞧你紧张的,我没有多想啊。谁以前没有过几段感情呢。” “你真没生气?” 叶清点了点头:“不过,阿珍,我搞不懂你的那些前男友为什么纷纷失踪?” 我彻底放下心来,也跟着思索:“我也搞不懂,但是最近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跟着我,不,不是人,是什么东西。我感到害怕,我有一种预感,这和那些失踪案有关系。” “什么东西?”叶清紧张地问,“我们要不要报警?” 我扑哧一声笑了,叶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我紧张过了,我倚进他怀里,柔柔地说:“老公,说真的,你爱我吗?” 叶清很用力地点头。 “人们都说爱情无法长久,不过是人体产生的费洛蒙,几年后自然消散。” 叶清坚定地说:“我相信爱情永恒!” 我垂下脸,有些失落地说:“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或者说我们的爱情过期了,我希望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清清楚楚的解答。我希望能看见代替我的那个女人像我一样疼爱你,她一定要比我漂亮,一定要比我温柔,一定要比我懂得持家……” “别乱说了。”叶清打断我,“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了我的阿珍。” 我仍旧坚持着说道:“你切记我的话,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要找一个比我优秀的!” 叶清不再说话,俯下身去,亲吻我的嘴唇…… 那晚叶清沉沉睡去时,我还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又开始幻想未来的美好。我希望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继承叶家香火,长得比叶清还要英俊,将来上国际一流大学…… 我在幻想中沉沉睡去,一直到半夜,我起床去厕所,听到外面风声四起,像海上风暴登陆一般,窗户和门都在吱呀作响,树影在窗帘上东摇西晃,像疯了一般。我在客厅停下,来到窗旁,撩开窗帘,想看一看外面的天气,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路灯下,飘飘忽忽地吹了过去,像一团风,又像一团雾,黑黢黢的,形状不定。但我确定,那绝对不是风也不是雾。它好像是个活的东西,充满生命力,又浑身死气。 <er">05 我和叶清又恢复了以往的甜蜜,不知道这是否跟我的开诚布公有关系。我约了越越,和她讲我们最近的改变。越越狠狠地把我数落了一顿,并告诉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替我暗中观察叶清,他根本没有别的女人。 我请越越吃了一顿大餐,这才算安抚了这只母老虎。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刚刚安下心来,更凶猛的东西打击了我——一根头发。 一根很长很长的女人头发,将这根头发放在灯光下,它泛出枣红色的光芒,还夹带着一点点儿娇兰的香水味道。这是我洗衣服时,从叶清毛衣上找到的,只此一根,看得出来他一定小心检查过,可终究没注意到这条漏网之鱼。 更加让我震惊的是,这是越越的头发。 整个公司的女人没有人染这种颜色的头发。 我当时就傻了,我被两个最亲近的人骗了吗?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你身边的人。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是叶清更恐怖还是越越更恐怖,一个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此生只爱我一人的老公,一个曾假模假样替我捍卫婚姻的挚友。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以及巨大的愤怒。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伪装心情。我不能让他们察觉,特别是在我还没有证据之前,当然,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我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拼命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不能让越越得逞。 在一个午后,我采取了行动。先给叶清打了电话,如我所想,他告诉我有公事要谈,很晚才回。接着又给越越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她告诉我她已经有约,实在抱歉。放下电话,我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一团火在胸膛内攒动。 我去了公司,像个贼一样躲在大门口,守株待兔。 天黑后我看到了叶清的车,他向一个我熟悉的方向驶去,当然绝对不是家。打车跟在后面时,我的心狂跳不止,我在寻求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企盼叶清真的是去见客户,但现实总是如此残忍。 当叶清的车驶入那处高档公寓小区时,我彻底绝望了。 我在越越家楼下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般,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满腔怒火。我无法克制地冲了进去,疯了一般跑到越越家门前,不停地砸门。里面传来越越的声音,我不管不顾地喊道:“开门!开门!开门!” 听到我的声音,越越突然安静了。 我捶得更厉害了,终于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嘴巴却不罢休,苟延残喘地念叨着:“开门……” 许久,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叶清的:“既然如此,开门吧……” 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兔子一般跳起来,飞奔进客厅,看到越越和叶清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仅存的一丝理智瞬间灰飞烟灭。我没有说话,尖叫一声,像个泼妇一般向越越扑去,突然间,一只大手抓住了我。 我回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叶清:“你帮她?!” 越越在一旁尖叫:“阿珍,够了,叶清已经不再爱你了!” “你闭嘴!”我怒喝,“谁都不能和我抢,他是我的,我的!” 越越躲在叶清身后,从容不迫:“你真的爱他吗?你扪心自问,你自始至终是怎样爱他的。从和他一起谈恋爱时,你就一直在怀疑他,怀疑他还有其他女人,甚至结婚了仍旧如此,这就是爱一个人的体现吗?好吧,姑且是吧,但是你后来让我勾引他也是吗?” 我一愣,刚刚反应过来,却已无法阻止。 <er">06 酒吧昏暗中闪烁着迷惑的霓虹灯光,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了,躲在阴暗角落,只是拼命喝酒。我想醉,醉了后就能忘记那个夜晚,忘记叶清和越越的脸,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话。可无论我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将自己灌醉。 大脑固执地停留在那一刻,无比清晰。 越越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我让她去勾引叶清的。 其实我只是想让越越去试探叶清。没错,在越越告知我叶清身边没有女人后,我确实放心了不少,可我依然担心,想要的那份安全感似乎还不太纯粹。于是我给越越打了电话,希望她最后再帮我一次,帮我彻彻底底地试探一番叶清。 越越答应了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成功了,居然假戏真做了。 她居然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叶清。 我该去恨谁?是恨越越和叶清,还是恨自己当初愚蠢的决定?我感到混乱,居然输给了越越,她哪里比我好,长得不如我好看,身材不如我玲珑,我搞不明白叶清在想什么。事实已然如此,我能做的只有面对。 电话里那条短信提醒我,叶清已经不要我了。 他约我明天去办理离婚手续。 那晚,我回家后依旧醉生梦死,叶清彻夜未归,绝情到如此地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耗到清晨的,喝了那么多酒,仍旧毫无醉意,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然后简单洗漱一番,背起包包,决定赴约,赴离婚之约。 等我到那里时,叶清已经来了,好在越越没有跟来。 见到叶清的一刹那,我佯装的勇气立刻瓦解,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哭诉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叶清严肃地望着我,“我要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找越越监视我,监视我也就罢了,甚至还让她去勾引我,你在试探什么,是试探我还是试探我们的感情或者我们的婚姻?在你眼里,我就这样不值得信任吗?” “不!”我赶忙澄清,“叶清,你不明白,我是爱你的,正因为爱你我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叶清冷笑:“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爱了,如果不是越越告诉我,我可能一直都会像个玩偶一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珍,你该好好想一想,你真的爱我吗?你爱的恐怕只是你自己,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 叶清直视着我的眼晴:“你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你用爱的名义包装你的自私自利。你对我,包括对越越,是怎样的感情,我们真的是你的爱人和朋友吗?你又是否把我们当做爱人和朋友……没有,从来没有,我们只不过是你的工具罢了。” 没想到叶清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极力反驳:“不是的……” “听我说完!”叶清打断我,“我觉得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也许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但是你仔细想一想,我们在你心中的定位究竟是怎样的?越越是什么,不过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身边人,你用她来监视、试探我,有没有想过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有没有想过她是怎么想的?” 我无语。 叶清继续说:“而我……你的老公。阿珍,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不,你爱的是你的面子,你不愿意输,不愿意把我这个老公输给别人,不愿意因此失去,失去你曾得到的一切!你真的是爱我吗?你爱的其实是那个爱我的你自己!” 我抖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不知道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还是叶清说得我无言辩驳,说得真真切切…… 叶清别过头去,压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阿珍,我们不过是你手里的一件东西。” <er">07 我离婚了,已整整一个月。 我正在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搬离那个家,远离那个人。时间真的是良药,可以化解一切爱恨情仇,但是无法化解叶清的话。那天他所说的,总是回荡在我耳畔,挥之不去,我是否真的该审视自己的人生以及价值观? 我开车去了郊区海边,租了一套房子,打算让自己清静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的原因,来到海边没住几天,我又有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总是感觉有东西跟着我,从市里一直跟来了海边,如影随形,但是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深冬的远郊海边,没有一个游客,海风肆虐,每晚我都要在海边呆坐很久。 我以为我会慢慢好转,却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一个深夜,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从木屋出来,沿着海边不停地走,海岸线狭长,前后一片漆黑,看不到第二个人。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徐徐传来,脚掌落在沙滩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这声音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本能告诉我,必须回去了。我加快脚步,向木屋走去,可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好像就近在咫尺。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停下来,再一次回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串脚印。 那不是我的脚印,比我的更大一些,像蜈蚣一般蜿蜒在我身后,直通黑寂。 我颤抖起来,已确定有人跟踪我,壮着胆子吼道:“谁?出来!” 我以为没人回答我,但真的有人出现了,确切地说我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团黑雾,像风一般缓缓从黑暗中飘到我眼前,然后那团黑雾迅速收缩,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形状,继而露出了一张陌生的男人脸。 我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谁?”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男人的脸,很白,戴着一副眼镜,又瘦又高,头发很长——季风!他正用异常古怪的眼神望着我,有点儿哀怨,有点儿无奈。 片刻后,季风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张脸就被一团黑黢黢的烟雾笼罩了。与此同时,这团黑色的烟雾向我逼近,迅速包围了我。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坠入深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 像被卷入旋风中,不停地转动,不停地转动,直到昏迷。 我不知道我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当我醒来时已离开海滩。 四周有昏暗的灯光,没有窗户,很大,很冷,很寂静,看上去像地下室。我瑟缩在墙角,望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杂物,烂掉的布娃娃,腐烂的旧衣服和鞋子……我的目光随着这些旧东西一点点地转动。 然后,我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几个人,似曾相识的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是我的那些前男友,他们的样子有点儿像电影里的干尸,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颜色发黄,像风干的腊肉,凸显出骨头的形状,头发已掉光,像非洲难民营里营养不良的患者一般,并排而坐,显然,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疯狂呼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不要叫了,谁都跑不掉的……” <er">08 桌上燃了一支白蜡烛,季风就坐在蜡烛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表情时而悲哀,时而喜悦。我怀疑我被精神变态的杀人魔抓住了。他并没有绑我,但我缩在角落里,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彼此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的爆发。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被抓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他把我抓来这里的吗?对了,那阵古怪的黑雾又是什么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说:“这里是哪里?” “这里?”季风笑了,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桌面,一层厚厚的灰尘沾染在他的手指肚上,“这里是我家,我家的地下室。” “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我怯怯地问。 季风突然猛烈地摇脑袋:“不!不是我带你来的,是它们!” 我不理解季风的意思:“谁?” 季风忽然转移了话题,向我靠近一些,蹲在地上如痴如醉地望着我:“你还是没有变,阿珍,你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就像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最喜欢穿的就是这条黄裙子,在学校里跑来跑去。”说着,他拿起旁边一件已烂得只剩下布条的衣服,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 他又笑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每天都要给你写告白信,偷偷塞进你的课桌里,可是你从来没有看过,好在我坚持不懈,你终于注意到了我,并接受了我的爱。那时候我非常快乐,可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和我分手,而且那么决绝,我甚至为了你去自杀……” 我隐约想起大学时,有人为我自杀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原来是季风。 季风自顾自地说着:“我是那么的爱你,可是你永远不会记得。”他说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四周的杂物,“虽然无法拥有你,可我能拥有你的东西。你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从我们分手后,我就开始收集你的一切……” “你丢掉的钢笔!”他兴奋地拿起一支锈迹斑斑的老钢笔。 “你当年睡过的单人床!”他一翻身躺在了脏兮兮的床上。 “还有你吃剩下的食物!”顺手,他从旁边拿起一只被咬过的严重氧化的坏苹果。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大吼起来:“你个疯子!” 季风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疯了,我疯狂地爱着你,可你从未拿我当过男友,我只是你那时的一个玩物罢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又猛地抬起头来,“但我不在乎,我依然爱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你不要的东西,我不敢洗它们,每得到一件,都像宝贝一样存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季风意味深长地笑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比任何一个男人都爱你,不管是谁,什么李楠、萧可、段南山,甚至包括你老公叶清。他们谁能做到像我这样,一件件地收集你的旧物,从这些旧物中寻找你的味道,哪怕一丝一缕。你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你的,这里的空气都是你的味道……” 我开始哭了:“我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包括你杀害段南山他们的事……” “段南山!”季风兴奋地打断了我,走到那几具干尸旁边,“对,还有这几个男人,他们身上也有你的味道,他们也是你不要的旧东西,他们是我最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耳朵选择性地封闭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身边居然跟着这样一个疯子,他像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般,涉入了我的生活,从大学时开始,每天跟踪我、窥探我、寻找我,收集那些我丢掉不要的旧东西。 甚至疯狂到连我不要的男人也不放过。 我突然感觉,原来爱这么可怕,阴森鬼祟得像一个阴影,随时都会吞噬自己、吞噬别人,不知道那两个警察如果看到这些,会不会和我一样恐惧惊讶。但我明白,此时此刻我必须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疯子的世界,逃离这份疯狂的爱。 趁着季风沉醉在垃圾堆滔滔不绝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想逃跑。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站起来的我,却并没有阻止,淡淡地说:“你想跑?对不起,从今天开始,它们已经和你如影随形……” <er">09 我看着季风的身体,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正在滋生一种东西,一种被他称为“它们”的东西,它们从他的毛孔中成群结队地钻出来,黑糊糊的粉末状物体,看不出来是什么,只一会儿就积聚了一大堆,匍匐在他的肩膀上,有的已顺着他的裤管爬到了地上。 我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季风苦笑,语气突然变得正常:“如果我说,段南山他们根本不是我抓来的,而是这些灰尘抓来的,你相信吗?” “灰尘?!”我惊讶地望着那些粉末状的东西。 季风终于开始向我解释:“是的,灰尘,不过它们是活的灰尘。”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那些灰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阿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收集到你第二十四件旧物的晚上,我把它摆放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寻找你寄附在它身上的记忆和味道,然而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季风打了个寒战。 我忍不住问道:“然而怎样?发生了什么?” “是灰尘!”季风抖动着身子,眼睛惊恐地瞪大,“是那些覆盖在旧物上的灰尘,它们忽然活了过来,疯了一般向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爬到了我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一层,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剧痛!” “痛?!” 季风点头:“是的,很痛很痛,就像当初你和我分手一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它们正在向我的身体内部钻去,从我的毛孔里疯狂涌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甩掉它们,可毫无用处。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仅仅一天,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不可能……” “我也不想相信这一切。”季风无助地望着我,随即又兴奋起来,“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这些东西太美妙了,这些灰尘像是为你和我而生的一样,它们每天都会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去寻找那些你不要的东西,一样样地带到这里……” 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不要再说了……” 季风反而说得更带劲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虽然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但每天我都能得到新的你丢弃的旧物,包括那几个男人。我更盼望,有朝一日你会和叶清离婚,甩掉那个男人,那时候它们会带来新的旧物,最重要的是,你将不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我再一次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出口挪去,刚挪到门口,季风的身体忽然猛地抖了一下。 我看见那些东西已经风一般涌了过来,源源不绝地从季风的身体里爬出,争先恐后地包围了我,然后我不敢动了,只有哀求,透过层层叠叠包围我的灰尘,向季风哭喊:“求求你,让它们放过我吧……” 季风摇头:“阿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只是它们的寄宿体,我根本控制不了它们。”他叹了口气,“这几天我一直跟着你,看到你和叶清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怕你想不开,跟踪你来到沙滩,可是那一刻我才清楚,我不该来,它们已经盯上你了。” “为什么,它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也不明白。”季风沮丧地望着被团团围困在灰尘中的我,“这些灰尘带来的总是你不要的东西……” 我顾不得这些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屏住呼吸,猛地转头向外跑去,我飞快地来到楼梯口。令我绝望的是,当我回过头去时,发现那些灰尘已经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它们铺天盖地,瞬间将我严密包裹,眼前再度一片漆黑。 最后的最后,我忽然想起了叶清的一句话——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 脑海中猛然回忆起许多,那些人和物,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又被我狠狠丢弃的,也许叶清说的是对的,也许在让越越帮我试探叶清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丢掉了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一切…… <er">10 我在黑暗中等待死亡,颓然看着身边的人和物,这些东西,曾经的曾经,我是如此需要,需要一件美丽的裙子勾勒我的身材,需要一只宠物供我发泄,需要一个女人衬托我的美丽,需要一个男人给我爱情…… 当我觉得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一切。 丢掉那些东西,丢掉那些感情,让它们和他们变成旧事旧物,在漫漫时光中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季风也许是个疯子,但他的疯却是因我而起,正如他所说,我从未爱过他,当年的恋情不过是我一时的消遣,我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样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不是我丢掉了叶清,而是我丢掉了我自己,将我自己推进了层层叠叠的灰尘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件被丢弃的旧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天,我们都会遇见新的人和物,但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仅仅就一天,新的就可以变成旧的,旧的就可以变成死的。 爱情也是一样——你究竟是需要那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内人 内人,又名“肉”。古代妖怪,因记忆而生。 <er">01 从淡江市搬来南沙市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一位老熟人。 建文是我以前的学弟,我们曾共同就读于淡江大学。我和建文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文学创作社团的一次会议上。记得当时他像个扭捏的孩子,缩着双腿坐在椅子上,陈述着自己的资料,比如他来自台湾,比如他的爱好是看书…… 大概是因为性格使然的关系,社团中的人对建文并没有实质性的印象,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有无皆可。很多时候,社团开会,他只是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会议完毕,默默离开。看得出来,他非常不适应他乡的生活。 以建文的性格,我想当然地认为,在他大学毕业后一定会回到台湾,没想到居然会在南沙见面。我们碰面是在一个午后,我刚刚搬来南沙那天。我正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和搬家工人搬家具,一边给房东打电话,突然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我还没反应过来,建文已兴奋地大叫起来:“真的是你,方琳!” 我这才惶惶然地问道:“你是……建文?” 建文傻呵呵地点着头。他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依旧很消瘦,依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依旧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只是眼神变了很多,不再忧郁,充满生机,完全找不到大学时的病态。 校友重逢,我们都很高兴。 晚上我收拾好后,建文打来电话,约我去他家做客。不好推辞,我按照他给我的指示,没走两步就找到了他家。让我惊讶的是,我们两家居然是邻居,这大概就是建文以前常说的缘分吧。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建文的老婆芳芳。 之所以这么惊讶,一是因为完全没想到建文会娶妻,以他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讨女人欢心;二是因为芳芳的美丽,她真是一位标准的美人,瓷器一般的皮肤,黑云一般的长发,气质优雅,落落大方,很少有女人能胜过她。 那晚,我们聊得很愉快,芳芳做了一堆好吃的,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虽然席间建文不停地讲着台湾的事,但我和芳芳都很习惯。其中,他说到的一件事倒也很有趣儿,他告诉我,在台湾为了以示对妻子的尊重,丈夫都习惯称呼老婆为内人。 “内人?”我学着建文的口吻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建文被逗得哈哈乐,回头看着芳芳,满脸深情,再次重复:“对,就是内人。” <er">02 由于和建文是校友外加邻居的关系,虽初来乍到,我并未感到孤独。 我在一家猎头公司工作,时间容易自由分配。建文在一家医院上班,时间比较固定。没事时,我习惯去建文家和芳芳聊天,偶尔晚了会留在他家吃饭。 我很喜欢芳芳的性格。 芳芳告诉我,她和建文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一见钟情。建文对她展开猛烈攻势,不到半年她就被他征服了,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建文。 我只能说,这两个人性格志趣非常相投。 但建文对于“内人”这个称呼非常执著,接触久了之后,我发觉建文很少称呼芳芳的名字,基本都是用这两个字来呼唤。芳芳也乐在其中,这对小夫妻,丝毫没有婚后两年的感觉,依旧像新婚蜜月期一般,时时刻刻甜蜜。有时看着他们两人,我会出现一种错觉,感觉芳芳和建文永远不会变,就这样甜蜜一辈子,就这样称呼一辈子。 所以,当两人的变故初来时,我感到很惊讶。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建文家做客,在门口按了半天门铃却无人回应。本以为建文和芳芳都不在,刚要离开,大门缓缓开了。芳芳站在门内,一副闭门拒客的样子,抱歉地对我笑了笑,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 “你怎么了?”我上前一步,关切地问芳芳。 芳芳依然未动,不愿让我进屋。我知趣地倒退一步。芳芳尴尬地说:“抱歉,今天我有一些事,所以……” “没关系,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只好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就听到芳芳关门的声音。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是建文和芳芳在争吵,吵得还很激烈,至于是为了什么争吵,我没听清楚,只觉得这场争吵来得太突然。 回家后,我决定翌日再去一趟建文家。作为学姐和朋友,不管两人发生什么争执,都该劝一劝。一大清早起来,我发现建文家门外居然停了两辆警车,明亮的警灯闪烁着,一群警察进进出出。 我本能地意识到,建文家出事了。 等我赶到建文家门口,警察却拦着不让我进,附近的邻居都被警车吸引而来,大家围聚在警戒线外嘁嘁喳喳地交谈。人们的话语吓了我一跳,他们说芳芳昨晚自杀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就在这时,有两个警察从院子里走出,抬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白布覆盖全身,只看到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裸露在外,那双手我认识,那是芳芳的! 我有些恍惚,直到警察将芳芳的尸体抬入警车,邻居们四散开后,我才如梦初醒。建文也随着警察走了出来,被带上另外一辆警车,渐渐远去。我叫住一个还未走远的邻居女人,问:“请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人掩面,悄悄对我说:“听说,昨天晚上,这家女主人上吊自杀了。”我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er">03 在建文解除嫌犯怀疑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我敲了很久的门,建文才为我打开门。客厅中,他一语不发,像个木头人一般为我端茶倒水,俨然另一个芳芳。虽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我克制自己坐了下来,并在脑海中反复思考如何开口,没想到建文先说话了。 建文呆呆地坐在我对过,呆呆地说:“我没有杀芳芳。” 我结结巴巴地迎合:“哦,是……是的,我也相信你没有杀芳芳,只是,她为什么?” 建文摇头:“不知道……” 由于芳芳的死,我们之间的对话变得很尴尬,气氛也越来越不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才能略微安慰一下伤心的建文。建文自始至终居然没掉一滴眼泪,一直坐了一小时,他才缓缓站起来。 “对了,到晚饭时间了,要不要在这里吃饭?”建文说着,对厨房喊,“内人,方琳要留下来吃饭!” 我顺着建文的视线望过去,黑糊糊的厨房阴气森森,我一阵发抖:“不用了,我这就回去。” 建文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我都忘了,芳芳已经死了……” 回到家后,我有一种担忧,我觉得建文现在的状态,早晚会疯掉。事实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虑。在芳芳死后一个月,建文照常去上班了。偶尔,在路上遇到时,他也会主动和我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样的建文不仅让我不习惯,连附近的邻居都开始嘲讽他的冷血无情。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决定再一次探访建文。我买了一些食物,敲响了建文家的大门。过了许久门才打开,看到是我,建文很高兴。他将我领进屋内,我立刻闻到一股扑鼻香气,正是午饭时间,客厅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我本以为建文一个单身男子独自居住,一定不懂如何料理家务。当我看到一桌子饭菜和一尘不染的地板,我不由得自嘲了一下。看来,他过得很悠然。但我始终难以理解他的乐观,芳芳才刚死不到两个月啊。 建文倒是依旧热情,拉我坐在餐桌旁,一边为我摆餐具一边说:“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吃。” 我不好推辞:“那打搅了。” 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眼前的食物——麻婆豆腐、清蒸鲤鱼、清炒油麦菜……都是以前芳芳的拿手好菜,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食物不由得想起芳芳,吃了一口,这种感觉更甚。这些食物和芳芳生前所做,不仅外观一模一样,连味道都一模一样。 我滋生了一丝恐惧,吃了一口,就不敢多吃,停下筷子久久注视对面的建文。他依旧狼吞虎咽,许久,才发现我异样的眼神,抬起头来,不解地问:“怎么,不合胃口?” “不是。”我四下看了看,“这些食物……” 建文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心思,擦了擦嘴,说:“是不是吃起来和芳芳做的一模一样。别害怕,芳芳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当然不会做饭,这些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怎么,还不相信?告诉你,芳芳之前的厨艺都是我教的。”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 虽然建文的解释合乎情理,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后背还是有些发麻。屋子太大了,只有我们默默咀嚼的声音回荡耳际,让人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吃完饭,建文进厨房收拾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发愣。 面前的茶几上,摆放了精美茶具。 茶杯里还有些残存的茶水,已然冰凉,应该是建文之前喝剩的。我无聊之至,拿起茶杯想进厨房去帮忙,手刚触及,又猛地缩了回来,茶杯上一道浅浅的口红唇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粉红色的,略带香气,似曾相识。 这味道和颜色,都属于芳芳。 <er">04 我觉得建文家越来越阴森可怕了。 那道茶杯上的口红唇印只是一个起因。因为这个起因,我养成了不自觉的窥视欲望。每天只要在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忍不住向对面望去,紧张地注视着建文家,虽然,我什么端倪也没发现。 建文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在生活。 我卧室的窗口正好对着建文家的厨房,做饭时能够看到建文的身影。他一个人在厨房中忙忙碌碌,吃罢晚餐,早早就睡觉了。此外,也从没见过他带女人回家。他的生活很规律、很平常。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很快,我发觉这也许只是一个假象。 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餐在客厅里看电视,正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后院有一些垃圾没处理。来到后院,我提着垃圾走出院门,经过建文家门口时,无意间向建文的卧室窗口望了一眼。建文还没睡,隔着厚重的窗帘可以看到他的剪影。 就在我准备转过头的间隙,窗帘上居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剪影。 一个女人的剪影。 我当时就愣住了,虽然女人的影子只稍稍停留片刻,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影子的侧面轮廓分析,和芳芳一模一样。但仅仅持续了几秒,建文的卧室已经熄灯。当时,一种久违的诡异笼罩了我。 我越来越怀疑建文家有鬼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重新窥视建文,比以前更仔细更谨慎。一用心,我果然又发现了异样。建文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人在居住,他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张,上班、睡觉、吃饭,没有什么闲暇顾及家中,可他家里总是十分整洁干净。 如同芳芳在世时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开始若隐若现了。有好几次,我在建文家的窗口发现了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可以肯定我看到了。随着次数越来越多,芳芳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这种说不出的诡谲开始折磨我。 我经常做噩梦。 梦中,我看到建文和芳芳像以前一样一起吃饭、看电视、睡觉。只不过,梦中的芳芳依然是个死人,她被建文控制着,她像一团烂肉一般被建文抱到餐桌上,抱到客厅中,抱到卧室宽大的软床上。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腐烂。 她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最后随着肌肉腐烂凋零,只剩一具森然白骨。 建文却对着那架人骨,继续暧昧。 这个梦折磨得我越发恐惧,每每醒来总是难以入睡。今天晚上也是如此,惊醒后我实在睡不着,一个人跑到阳台抽烟。时间已很晚,大约凌晨四点,我抽了半包烟准备回房,突然看到建文正往杂物室拉什么东西。 建文从后门走出来,手里拽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裹。 包裹很长很大,拖拉在地上,压倒了后院中的花草。建文速度相当迅速,将包裹拉至杂物室门前后,飞快打开大门,用力将包裹向杂物室内拉拽。包裹似乎很沉重,横亘在杂物室门口,一半在内一半在外。 与此同时,露在外面的包裹突然动了起来。 我吓得哆嗦了一下,立刻蹲下身。但眼睛并没有离开,此时看得再明白不过,包裹里应该是一个人。那个裹在里面的人,似乎忽然清醒,正用力挣扎。建文见状慌了,他随手从屋内拿起一把榔头,狠狠地向包裹砸了几下。 很快,包裹里的人停止了挣扎,像条死鱼一般被拉进了杂物室。 建文迅速锁好房门,匆匆绕过后院,又回屋了。 <er">05 杂物室是全封闭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我以前没有注意过建文家的杂物室,小区里每家都有一间杂物室,硬性配备,无非是放置一些闲物。因上一次的发现,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建文家的杂物室,发觉的确有端倪。 别人家的杂物室只是普通的木门,建文家的杂物室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厚重的铁门。 此外,从杂物室旁边经过,若是停留久了,会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由于南沙实在是个寒冷的城市,这股臭味很难发觉。但我清楚,这里面藏着另外一种“杂物”,藏着建文的秘密。每一次路过他家后院,我都感到浑身发冷。 我真的不想揭晓建文的秘密,可一种复杂的情绪影响着我。冥冥之中,我不能视而不见。 纠结了许多天后,我决定搞清楚这件事。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在一天早晨,建文上班后,绕到了他家的后院中。进入建文家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很轻松地就从窗口中翻了进去。屋子内很安静,进去后,我开始翻找杂物室的钥匙。 我在建文的卧室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什么也没发现。 看来,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一定带在建文身上。 虽然没有发现钥匙,但我发现了很多女性生活的痕迹。比如,建文床上的长头发,比如,洗衣篮内的女士内衣,比如,依旧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这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猜测,建文并非一个人生活,有一个女人像之前的芳芳一样,守在他身边。 我开始胡思乱想。 也许,建文并非我想的那样钟情,芳芳死后,以他的条件很快就可以再找到一位女朋友,甚至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新鲜货色。但我极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些可以解释房间内女生存在的痕迹,却无法解释那晚的人形包裹。 一直到建文下班后,我仍然藏在他家,躲在暗处观察他。他没有带女人回来,一个人回到家后,开始做饭,吃完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回到了二楼。洗浴后,他早早进了卧室,关上大门,应该准备要睡觉了。 天已经黑了,屋内安静极了。 我偷偷摸到二楼建文卧室门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屋内无声无息,建文似乎睡着了。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屋内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不用隔着门板去听,站在走廊上,那声音已然很清晰。 是建文痛苦的呻吟声,像呼吸困难,更像死亡前的挣扎。 我急忙躲进了走廊的柜子内。通过柜子的百叶门,不一会儿,我看到了建文。他跌跌撞撞地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很虚弱的样子,扶着墙壁大口喘息。我的视线穿过房门,落在房间的大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芳芳。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芳芳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建文在门口调匀气息后,下楼取来几件女式内衣,走进房中,默不做声地替芳芳换上,关上大门,继续睡觉了。我已吓得浑身哆嗦,不知道是怎样从柜子中摸出来的,更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建文家的。 只觉得整个脑袋都麻痹了。 夜里,我彻夜未眠。脑海中全是那个赤裸裸、活生生的芳芳。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更加关注建文。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再一次发现他拖着一个人形包裹,像死神一般走进杂物室。 我突然意识到,建文的秘密很恐怖,我也许不该去碰触。 <er">06 建文坐在我对面,表情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上,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夜里八点。我想动,想说话,可没办法,我被建文绑了起来,嘴里堵上了东西。我不知道建文要干什么,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像个刽子手一般。 过了很久,建文才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只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方琳,不要以为你偷偷去了我家,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落在我家柜子内的手机,我想你一定找了很久吧,今天我特意给你送过来,也满足你一个心愿。” 我恍然大悟,我的手机的确不见了,但我没想到会是那天落在建文家了。 “你去我家是什么目的?都看到了什么?”建文一边走一边说,“我想不用我多说了。” 我越发感到可怕,挣扎着想坐起来。建文很绅士地走到床边,将我扶起来,说:“同样的,你能来我家,我也能来你家。方琳,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对你怎样,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 我不明白建文是什么意思。 建文重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了看时间,喃喃自语:“快到时间了,你什么都可以看到。” 我不解建文的话,他突然扯开上衣,裸露出胸膛。他一直盯着钟表,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他要展示什么,但下一秒,我惊呆了——建文紧紧缩进了身体,不停地呻吟,双手捂着胸口,那里随着心跳一起一伏,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不到五分钟,建文已躺倒在地,婴儿一般蜷缩起身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建文,有东西正从他的胸口一点儿一点儿地挤出来,带着丝丝血迹,居然露出了一张人脸。那张模糊的人脸在他的胸膛上逐渐清晰,竟然是芳芳。她变成了一块肉,附着于建文的身体上,不,是渐渐从那里长了出来。 先是脸,继而是整颗脑袋,紧接着是脖子、身体、手臂…… 似乎,建文的胸膛和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子宫,分娩出了一个巨大的婴儿。 而芳芳的“出生”于建文这个“母亲”而言,无疑是痛苦的。他的脸失去了血色,苍白地抽搐着。直到芳芳整个从他胸膛涌出后,他才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 我瑟缩在床角,吓得早已面无人色。 建文望着赤裸裸的芳芳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我说:“现在你什么都看到了。你没想到吧,没想到芳芳还活着,一直活在我的身体内!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这个女人让我又爱又恨,她是我的魔鬼!” 那晚,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包括芳芳的死因。 这自然都是建文告诉我的,特别是那张照片,印证了一切因果。是一张芳芳与陌生男人亲密的照片,照片上,两人浑身赤裸地裹在一起,芳芳笑得很淫荡,男人匍匐在她身上,淫乱极了。不用建文说,我也明白这是一枚炸弹。 炸毁了建文和芳芳的婚姻。 我忘不了建文的哭诉,他抽泣着对我说:“你知道我有多爱芳芳吗?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可你知道我又有多恨芳芳吗?是她亲手毁了我们的感情,她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这样对我,又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彻底离开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文。 他继续说:“芳芳死后不久,我发觉每晚我的心口都很疼,在那个她选择离开的时间,撕裂一般。直到她第一次从我身体内长出来,我又惊又喜,又恨又怕,可是我依旧克制着自己,我们像往常一样生活,但不久我就会发疯。我想起那个男人,恨不得亲手杀了芳芳!” 建文的眼睛像狼一样红了,他变态地笑着,咬牙切齿地说:“不停地杀!” <er">07 警察打开建文家杂物室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昏暗的杂物室内,飘来一股股的臭味,里面散乱地码放着几十具女尸。由于南沙温度寒冷,尸体并没有腐烂,只是有些被老鼠啃噬得让人恶心。警察们一具具地搬运尸体时,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恐怖,这几十具女尸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我一直缩在警车中冷眼旁观,因为只有我知道真相。 不过,我不再惊讶了。 我的心似乎已经死了,唯一可怕的只有那个夜晚。画面在脑海中不停翻转,建文的倾述,建文的眼泪,建文的疯狂。他在我面前不停地亲吻着芳芳,又在我面前举起刀子,狠狠刺进芳芳的胸膛,不停地爱着,不停地恨着。 所以,当建文将利刃刺进自己的胸膛时,我反而释然了。 死对于建文来说,或许是真正的解脱。没有哪个人能承受挚爱的背叛,更没有哪个人能放掉心中的爱人。正如人们常说,当你越爱这个人时,也就越恨这个人,如果你一点儿也不恨他,那证明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建文于芳芳,是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 撕心裂肺的滋生,只有建文自己清楚有多痛苦,那种重见爱人的喜悦,只有建文自己明白有多兴奋,那种回忆往事的不堪,只有建文自己懂得有多厌恶。他已将自己搞疯了,在爱与恨的边缘,挣扎折磨,只有死亡可以终结一切。 所以,当所有人惊诧不解时,我很理解建文。 直到许多天后,我才找到了自己的误区,死亡或许并非一种解脱,如同死去的芳芳,照样存活于建文体内,如同死去的建文,依旧存活于我的体内。是的,我忘不掉建文,从见他第一眼起,已经根植于内心深处。 虽然一切并非我想要的结果,但我确实需要忏悔。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骗了所有人。 建文是我的最爱,从大学相识到毕业后,我一直苦苦地寻找他。庆幸的是,由于我的猎头工作,很轻松就得到了建文的资料。我很兴奋,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不惜搬来南沙与他为邻,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婚了。 当看到芳芳时,我很失落。 失落之后,是无边的愤怒。我记恨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和建文在一起。我决定拆散他们。我的手段幼稚而卑劣。没错,那张照片是我故意落在建文家的。我发誓,我并非恶毒到要置芳芳于死地,只是想挑起矛盾,导致他们分手而已。 我太不了解芳芳了,不了解她的倔犟,更不了解她对建文的爱。 如今回忆起来,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仍旧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因为这张合成照片,建文和芳芳一定吵得很凶,爱与信任在一瞬间消散,芳芳应该伤心至极吧。我已理解她的死亡,那是对爱人忠贞不屈的一种表现。 芳芳宁愿死,也不愿意建文去恨她。其实,她比建文爱得更深。 这是我的失误,更是我的罪过。我已无法弥补。 当那夜胸口巨疼来临时,我突然兴奋起来。我看着那团肉团从我的胸口挤出,逐渐成形,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感受着爱与恨、痛与欢乐。直到疼痛之后,我紧紧搂住眼前的男人,竟然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因为此时此刻我拥有了。 不管拥有的是真是假,是人还是一只妖怪。 突然,我又想起建文的话——内人。也许内人真的存在,他或者她长长久久寄居于你身体之内,像一块与生俱来的肉,紧紧相连。没有人能分开你们,因为没有人能分开你们的爱与恨。就如同芳芳于建文、建文于我。 从今以后,我将永远承受这块血肉,在建文离开和重生的那一天、那一分、那一秒。 每天每天。 <er">08 内人是什么?是长存于你我心中的至爱至恨。 如果忘不掉,就会一直生长,直至成形。永远甜蜜着你、痛苦着你。 你的心中是否也长着一个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