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关机》 Week 0:大关机 那时刻,阿杰跟无数香港人一样,灵魂正在网上。 201X年,7月22日,凌晨12时27分52秒正。 阿杰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战场。射击游戏Left 4 Dead第四集,人类与丧尸的血腥战争。这晚阿杰如常跟网友连线“8vs8”对战。桌上堆满零食,他打算至少要战斗到凌晨二时。连同无偿的加班,他每天在办公室给老板折磨十一小时,为的就是每晚这个光荣时刻。 ——你们喜欢叫我宅男就宅男。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家的自由时间,喜欢干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他熟练控制着十字标,谨慎转过虚拟的墙角,敌方丧尸正扑过来。队友透过耳机吼叫提示。 眼前1920×1200像素的丧尸将被散弹枪射得皮开肉绽。 却在阿杰食指按下之前刹那,一切中断。战场消失。 阿杰打得太投入,呆了三秒才醒觉,熄灭的不只屏幕,还有家里所有电灯。“妈的,这种时候停电?”阿杰猛力摔开滑鼠发泄。 ——还是家里总掣跳了? 他拉开窗帘往外看看别的人家。一个二十九岁穷忙宅男租住的房子,当然没有什么可观窗景,对面堆满全是楼房。阿杰还是第一次看见,九龙闹市的黑夜会这么黑。无数楼房窗户、街上商店、马路街灯、霓虹招牌——统统熄灭。只剩汽车灯。有大厦亮出紧急照明的淡光。 如此大规模的停电,阿杰前所未遇。漆黑奇景冲淡了他的盛怒。街上有人叫嚷,有愤怒,有好奇。汽车在乱响号。连交通灯都熄了,十字街口乱成一团。 他仰头,竟看得见星星。在平日光亮的城市夜空,绝不可能。 ——不会是整个九龙都停电吧? 对于阿杰这代人,没有游戏或者电视剧下载,都可以忍受;最无法容忍是“不知道”——与别人和世界失去联系。 阿杰掏出手机打给住在港岛的死党阿成,他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长鸣不断的铃音,手机显示“No service”,不是“Emergency call only”,而是彻彻底底的“No service”。手机上网同样没有讯号。阿杰拿出手提电脑来试试,结果也是一样。停电的严重程度超出阿杰预想。连电讯和网络商都应付不了。 “怎么嘛,逼我提早睡觉……”阿杰自言自语爬上床。他只为没有娱乐而感无聊,未有觉得半点紧张。他很快就安心睡着。没有什么好惊慌的。明天醒来肯定已经全面修复。毕竟这儿是香港啊。 他没有想过:这晚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上网。 次早,阿杰真正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不用上班通常都是快乐的事情。阿杰也确实兴奋了一阵子。 街里到处挤满同样茫然的上班族。有人在咒骂,大部分则木然无语。地铁停驶了,路上也不见一辆巴士。阿杰在电脑公司上班,停电本来就不可能工作,这情形下更没有徒步回公司的理由。许多人放弃上班四散回家,他也跟着大伙。手机仍旧断绝,不用向老板解释旷工自然是好事,但也没法找朋友去玩,这突如其来的假期变得毫无意义。 怎么搞的?阿杰抱怨。机电署和电力公司死到哪儿去了?都多少个钟头啦?没得打电话上网,会死人的呀。 “今天股市肯定大跌……”旁边一个中年汉抱怨,看来入了不少货。 “昨晚我坐的士回家,车里收音机也突然断了……”另一个男人跟街坊讨论。 阿杰没有加入讨论。他不喜欢跟人面对面打交道。可是他心里想到更迫在眉睫的事实,而且极度不寻常:街上竟然看不见一个警察;这等大停顿,没有任何人出来维持秩序或者解释。 ——就算不能广播,政府至少也该派些地区官员之类出来街上解话嘛……却完全没有。 阿杰回家后更发现,连水都断了。他只抱怨没得洗澡,压根儿不担心喝水问题。他打开仍有余冷的冰箱,拿出罐装可乐。没了电视、电脑和手机的引诱,阿杰静坐家里,思考变得格外敏锐。他把东西串连起来。电力、网络、公共交通、警察和公务员、广播、供水……这一切就像空气,我们平日总认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却极不寻常地一夜断绝。不可能是偶然。 阿杰联想起昨晚玩过的Left 4 Dead,心里一寒。 ——对。丧尸电影里的世界就是变成这样!一模一样!分别只是没有丧尸出现…… ——很可能真的发生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坐着思考了整整一小时之后,阿杰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脱掉衣服,上床,睡觉。阿杰不觉得自己应该干什么。他已经细心考虑过:要是不久之后一切复原,那就没什么好担心;要是真的愈变愈坏,也不是我担心或者处理得来。对于不想面对或无力面对的事,冷漠,是最好的回应。 ——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嘛。 不久,他打起鼾来。 也许有人无法相信,这一天,全香港超过一半的人,反应跟阿杰一样:什么都不做,等待一切恢复正常。这个后来被称为“大关机”的事件,Day 1,整个城市就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平静之中度过。 毕竟这儿,是香港啊。 我们对文明,有无比的信赖。 Week 1:超市生死战 有句谚语:“文明跟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几顿饭”。 城市的粮食储备其实远比想象中低。要是剥开华丽高端的商业包装,会察觉在基本生存需要上,城市,是一头不懂自给,只会大量消耗的可怕肥猪。 201X年7月22日的“大关机”后,香港这层包装开始溶解了。 爱群不是什么经济学或社会学家,但她比很多人更早察觉这危机,只因她是家庭主妇,每天跟粮油食品打交道。当多数人都为大停电没有冷气、断水没得洗澡、不能坐港铁上班、通讯网络断绝……等事情抱怨时,爱群第一天就担心吃喝的问题。 ——一个单亲妈妈,每个月靠几千块养活自己和一对女儿,每顿饭都是迫在眼前的困难,对这危机格外敏感。 平时很少人会庆幸自己住在深水埗,但就只有这种老区,未被大集团连锁店完全征服,还残存一些下铺上居的街坊小店。“大关机”之后,区内超级市场无人开门,反倒有小店在卖食品和日用东西。 价钱很快就给哄抬起来。爱群手里的钱剩下不多,又没法到荃湾的茶餐厅上班,忍痛用平日几倍的价钱,抢购了十几条白面包、一堆罐头和瓶装水。 ——我不吃,家里女儿都得吃啊。 两天之后连小店铺也不开了。店主都觉得不对劲。市面完全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再隔了两天,开始有人把存下的粮水拿到街上炒卖,价钱再高了几倍,一样有人问津。爱群看见感到心寒。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不够吃的关系,她感觉街上的人眼神变了:有点像狗。 爱群经过鸭寮街的电器摊子,看见围着一大堆人。店主不知哪儿找来部柴油发电机,接驳到电视上去。人人紧张想看有没有政府的广播。 荧幕光华掀起众人兴奋哗然。但任凭店主怎样调校,还是雪花一片。他又接驳卫星天线,看可否收到外国的报道,结果几百个亚洲频道无一接通。 “奇怪……”人群中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汉说:“这画面,似乎有人把卫星讯号jam了!”爱群不懂什么叫“jam”,只见身边的人表情变得更惊慌。 “听说有人亲身去过礼宾府和政府总部,都丢空没人啦……”“你听谁说?没有电话,你知道港岛那边怎么样吗?……”“解放军军营呢?……” 众人七嘴八舌,爱群没完全听懂,却也了解事情已经变得多严重: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停顿要过多久才修复,或者会不会修复。因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出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可知,才是最可怕的事。 爱群紧握只剩百来块钱的银包,在街上继续找卖食品的地方,不断地失望。想到家里只剩半条面包,她打颤。来了香港不够两年,找不到谁帮忙——在香港她唯一认识的就是已跑掉的老公。 ——这里不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香港吗?竟然会饿死人?那我干吗还要下来呀? 爱群没有放弃,一直走到长沙湾,逐条街找。直到晚上十一时多,又累又饿又渴的她担心家里女儿,才只好丧气地回去。 前面有大群人起哄。很多人拼命向着前方街头走,手里都拿着购物袋。爱群想起来了:前面,有一家“百佳”。 她自然紧跟着人群跑过去。 “百佳”大闸外的人群,包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白衬衫被人拉得处处破烂,额角流血的脸非常恐慌。他身边地上遗着一副手拉车。 他是这家“百佳”的经理,想趁深夜偷偷溜进去拿粮食,却给整天守在超市的街坊认出了。 “你快开闸呀!我们要买东西!”群众愤怒地吼叫。“自私鬼!我们也得吃的呀!” 经理抵不住仿佛要将他撕碎的众怒,用颤抖的手拿钥匙开锁,按了大闸密码。电动闸门升起不够一尺,最前排的人已经低身冲进去。爱群拼命跟人们挤进去,身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家里挨饿的女儿,就生起异常的力气。 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只要眼中所见能吃喝的东西,她就拼命抓来抱在怀里。才几分钟,两条手臂都满是别人指甲抓出的血痕。 眼看再拿不到什么,爱群抱着食物开始往出口挤,同时掏出钞票来。许多人都跟她一样,一手抱东西,另一手举着钱,焦急地高叫:“我要买这些!快收钱!” 这是非常奇怪的反应。他们都忘了,根本没有收银员。 爱群感到有重物压在她脚旁。她低头看看。 是个血流披面的女人。 爱群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一记沉响,她感到右额像猛烈炸开些什么。眼前一片强光。光消退。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个穿军装男人,手里拿着装了罐头的胶袋。袋上染满黏着头发的鲜血。 爱群失去知觉跌下。她抱着的食物,几秒内就落在其他人怀里。 陆续又有更多人倒下来。 钞票从人们手里滑落,撒满地上。没有人去拾。 香港人的理性和克制确实非常罕有:一个城市竟然全面“关机”几乎一个星期之后,市民才真正进入恐慌暴乱。在这事情过去之后,香港人将会值得为此而自豪。 ——假如,事情过去后,还有“香港人”存在的话。 Week 2:逃出香港 Kenny在黑夜大雨的草丛中拼命爬行,逃离已经失事翻倒的汽车。 爬了好一大段,体力和意志终于都崩溃。他软软俯卧,头脸埋在草堆里失声痛哭。 全身都湿了,无法分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左边上臂和大腿被机枪打过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当肾上腺素消退之后,身体的痛感才开始侵袭而来。 Kenny的脑袋好一段时间陷于空白。直到眼泪差不多流干,他才慢慢组织起来,三十分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都因为两个星期前。 201X年7月22日晚,香港“大关机”。电力和食水突然断绝;所有城市机能瘫痪;政府不知失踪到哪儿去了;市面开始出现抢掠……恐慌,逐渐扩散。 在第一个星期,还看不见恢复迹象,Kenny跟很多中环精英一样,除了咒骂政府无能,就是抱怨无法工作造成损失,脑海里压根儿没有更大的危机感。 “这里是香港,不可能就这么给遗弃的!” 对于Kenny来说,这个“不可能”更深印在脑海。当你是个一年佣金赚八位数字的投资银行家时,自我感觉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无坚不摧。在你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发生超越常识的事情。 可是再过几天,当Kenny发觉再多的钱都买不到食物和水,竟然要住在过亿的西九豪宅里饿肚子时,原有的坚强信念开始出现裂痕。 ——说不定,真的有远超我们想象的严重事情发生了…… 自小成绩优秀的Kenny,对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书嗤之以鼻,科幻小说或电影从来不看,“大关机”并没有让他联想起什么丧尸、外星人或者核战危机。他只知道香港现在出了很大的问题。 不行了,要走,要逃出香港。这是Kenny得出最自然的结论。反正已经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三十几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时,就因为香港前途问题,跟家人加入了移民大军。说好听是“移民”,实际跟逃亡没有很大分别。 Kenny还未有家室,反倒住在同一座大厦楼下的弟弟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儿子。Kenny下去找弟弟,发现他们早已收拾了行李。原来大家想法相同。 “机场和码头一定都没有运作。直接自己驾车回内地吧!”弟弟建议说。 四人坐着Kenny的中港车牌“平治”出发。一边驾驶时Kenny已经在想,应该找哪几个内地朋友帮忙。香港的通讯全断掉,现在根本联络不到,只好等过了关再说…… 车子在半途时,渐渐下起大雨来。没有路灯,晚上的公路能见度很低。距离关口应该已经不远,可是Kenny还没有见到灯光。 ——难道这大停电,连边界另一头都波及了吗? 侄儿一直把脸贴在窗前向外看,这时突然说:“爸爸,出面有很多没有人的车子……” “大人已经很烦了,别胡说!”弟妇斥责他。 此时在前头的黑暗远方,Kenny隐约看见爆闪的光点。车窗接连受到穿透性的重击。 Kenny还未知道怎么回事,邻座弟弟喷洒的鲜血已经溅到他脸上。 他本能地扭转方向盘。轮胎因湿滑失控,铲上路旁草丛,横向翻转。猛烈的扫射仍没有放过“平治”,持续了约十秒,直到车子毫无动静为止。 Kenny隔了几秒,才确定自己奇迹生存。弟弟夫妇和侄儿都已经被射成不似人形。他强忍着精神的巨大冲击,从冒烟的车子缓缓爬出去,一直在暗黑的草丛爬行,拼命远离死亡和危险…… Kenny此刻休息过了,蹒跚站起来。一种极强烈的窒息感觉淹没心头。不止是因为惨失至亲,还因为知道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香港不只内部停顿,边界也都被封锁了!而且是用上这等手段!是完完全全的“sdown”! “不!一定还有方法的……一定要走……要活下去……”Kenny呜咽哭着,翻找身上口袋剩下些什么。钱包还在,里面三张黑信用卡和大叠钞票,平日是护身符,这种时候却成了彻底的废物。浸湿烂掉的雪茄和火柴。还有…… Kenny摸到口袋一件东西,眼睛一亮。他吃力地走到公路旁,坐着等待。 过了大概一小时,雨都停下来后,公路尽头出现汽车灯光。 Kenny冲出去,用身体去拦那正前往边界的七人车。 “不要去!一接近就开枪杀人!边界已经封锁了!我有——”Kenny的身体被七人车撞飞。车子没有慢下来半点,仍向关卡的方向驶去。 奄奄一息的Kenny躺在路旁,手里仍然紧握着那东西不放,是一条游艇的钥匙。 Kenny全身都好像散掉了。那一刻他却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幻想身在阳光下的海中央,驾着游艇自由自在地离去——虽然,那游艇其实不是他的,只是一个大客借给他使用。 在他断气之前的一刻,Kenny第二次听到远方那连串的机枪扫射声。 两天之后,Kenny那个大客试图全家乘游艇逃出港境,结果在即将进入公海范围之前,连人带船被炸成碎片,沉入深沉的海底。 香港,已经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 Week 3:新社会 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一个国家/政权,无非就是“暴力的垄断者”。 龙哥没读完中三,什么叫“社会学”都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这道理。二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教会他一切。 201X年8月10日的下午。龙哥坐在石梨贝水塘岸边乘凉。他脱掉了花衬衣,露出胸口一双颜色变淡的飞鹰纹身,嘴角叼着薄荷烟,手里握着牛肉刀,看着反射阳光的水面陷入深思。 他四十四岁,年轻时很自豪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肚腩因为每星期太多火锅与啤酒而鼓起,染棕的头发则日渐呈现V字额。他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拿刀干活。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自从三星期前“大关机”开始,全香港停电、停水、通信交通断绝、政府失踪、边界封锁……市面的打砸抢掠还没有出现之前,龙哥已经很敏锐意识到: ——这种混乱,不就是蛊惑仔的世界吗? 在他的职业里,没有比“叠马”更重要的事。“大关机”发生时,他幸好就在旗下小巴站头,为了节省手机费,那儿的手下一向用无线电对讲机工作;手机网络失灵后,他仍能用对讲机联络到十几人,并命令他们尽量把旺角区内的自己人都找回来。 “愈多人愈好!还有,一定要拿架生!” 于是当其他江湖大佬都无法应付这突来异变时,旺角鼎鼎有名的“双鹰龙”,已经聚集了门下过百人,而且全部有武器! 龙哥抛掉已抽完的烟头,从石头上站起来伸个懒腰。 毒辣的阳光底下,他的手下毫无怨言地工作。他们用人手一桶接一桶地打水,倒进大铁桶里,再用手推车运到停在马路的货车上。 要管理这班“细佬”可不是易事。龙哥在江湖打滚已久,看通透人性,知道在这极端情形下,不能妄想靠帮会的传统维系手下——当人人都可能饿死时,还指望他们承认你这个“大佬”? 力量,才是最直接的讯息。龙哥第一次领着手下去抢超级市场时,故意先出手,拿个不相识的可怜虫“祭旗”,一刀砍倒。 ——龙哥上一次亲自拿刀“劈友”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他要手下们看得见他的“狠”。 这一刀非常奏效,百几人就此贴贴服服——他们深信跟着龙哥,就能够在这不明的局面里,提高自己的生存机率…… 社会情况变了,但是“行蛊惑”的公式是不变的。无论何时都要看准人们最需要什么东西,然后想办法控制到手里。 最初有些手下还笨笨地去“百老汇”抢最新出的iPhone 6,或者去“米兰站”抢LV手袋,给龙哥狠狠责骂。 “还拿这些垃圾?要吃和喝的呀!还有汽油和急救药品!” 更迫切的需要是水。龙哥第二步就来这个最接近九龙市区的水塘,将水运到市区内,苛刻地换取人们手上大量的粮食和必需品。 水塘范围太大,要完全控制当然不可能,他下令一见到偷偷来水塘取水的人就要砍!虽然很残忍,但没有选择——不增加别人来取水的风险,他运回去的水也就没那个矜贵。百几个兄弟再加上家人,几百口人随时会挨饿,可不是仁慈的时候。 龙哥把刀插进腰带间,在塘边的缓跑径里踱步。他苦笑想:以我的商业头脑和直觉,要不是家境穷,可能读个什么管理或者经济硕士,然后在中环当个经理,或者自己当老板,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今天看,走上蛊惑仔之路,反而又是一种幸运。真讽刺! 他看见山边有几条猴子的尸体。自从没有人来喂饲后,马骝山一带已经常见这光景。不是饿死就是争食打死吧。 ——现在我们跟猴子也差不了多少…… 手下已经差不多完成工作。龙哥随着最后一辆手推车,走回马路,看着他们把铁桶搬上货车。 “小心呀!缚好铁桶,不要行到半路跌下来!” 这时却有车声在马路远方接近。 负责运输和护送的近二十人,纷纷从三辆车子里拿出牛肉刀和铁水喉来戒备。他们这些星期以来都已累积砍人的经验,个个非常冷静。 可是当看见来的是什么车子时,包括龙哥在内都无法不脸色大变。 是警车。 龙哥还未搞清楚事情之前,那辆冲锋车就停在前面十来尺外。车门打开来。 两柄散弹枪和三柄左轮的枪口,对准龙哥等人。 “不用我多说吧?”警车的助手席有个男人下来,冷笑说。“车子、车上的东西、武器,全部留下。你们自己走回去。” 这男人一身便服,但却戴着警帽。当然,帽子不是重点,腰间和手上的枪才是。 龙哥不发一言就抛下刀。他知道没有反抗的余地。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力量。 ——没有掉命已经算好运。对方也许只是想省下子弹吧? 众手下垂头丧气不敢哼一声,展开痛苦的徒步之旅。 当龙哥经过警车时,刚才那男人又向他招招手。 “你这个做大佬的,应该比较明白事理……”男人拍拍枪袋冷笑:“不管社会怎变,有些事情仍是不变的:蛊惑仔,还是要怕警察。” Week 4:侦查(上) 无人知道这消息是何时、什么人开始传出来的,到现在已经有许多不同版本,但是说法大概一致:“大关机”那一天,有架飞机坠落在香港市区。一切反常与封锁都是从这开始的。 关于坠机的地点人言人殊。有人说中环,也有人说是尖沙咀海旁;亦有说法是铜锣湾闹市中央或维园……总之还没有人证实在哪儿发生,或者是真还是假——这种时势,多数人都在忙着生存,哪有这闲工夫? 不过,还是有这种闲人的。例如阿杰。 阿杰听到这个传闻时,已经是“大关机”后第四个星期。他决心要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阿杰这样的宅男,竟然过了这么久还未饿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大关机”最初几天他只是躲在家里睡,到后来肚子饿了才开始出街找吃,每次都给他幸运捡到人家争抢留下的残余。阿杰本来就是个对食物毫无要求的人,平日什么垃圾随便就是一顿,现在每天干啃过期面包皮或者饼干碎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倒是非常怀念冰冻可乐。 很奇怪,发生这样的灾难,阿杰到现在还没有怕死的感觉。也许是平日已对现实世界有点儿麻木吧。 “要是香港真的就此玩完,我就跟大家一起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杰真心这样想。二十几年失败的读书、工作和社交生活,阿杰很清楚自己有多普通。虽说好像《新世纪福音战士》动画里的主角碇真嗣也是普通得过分,但阿杰还未“宅”到分不得清想象跟现实,没有幻想过自己是那种在世界末日也能够幸存的人。 可是听到那个坠机传闻后,他就忽然很想亲自去看看答案:自己有生之年竟碰到“大关机”这等超现实的事件,假如到死都不知道发生原因,那就像打机打不到“爆机”场面,或者看动画看不到大结局一般不甘心。 于是他带着仅有的食物和水,还有各样必需品,就离家上路了。 说到“必需品”,有的倒是一般香港人家里都不会有,现在却变得非常有用的东西。例如那个双筒型的军用望远镜,阿杰是看过战争电影后,心血来潮去鸭寮街买的(突然对某种东西热衷是宅男的特色)。 还有是一柄四尺多长的日本刀。说是“刀”其实不过是铝造不能开锋的假货,在前年的动漫节买到的cosplay道具,当时觉得外形不错就买了下来。阿杰没有练过任何武术,根本使不动这东西。不过将这柄夸张的假刀背在身后,就没有人来找麻烦了。 阿杰带着刀,走在已变得荒凉弥敦道上,真有几分漫画游戏人物的模样。 家在油麻地,第一站当然就是先去尖沙咀看看。他一直向南走,经过一排排早被抢光的商店食肆。不时看见街旁躺着人,许多大概已经死了。有些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吧,阿杰想。持续了这么久的绝望状态,抵不住压力自杀的人愈来愈多。 偶尔听到车子将要驶来,阿杰就要躲起。现在公然驾车在市区行走的,不是蛊惑仔就是警察(其实不该再叫那些人做“警察”了,现在他们只是一群有枪的人)。这两种人都最好避开。 阿杰很快就走到弥敦道尽头。远远已经看见黑烟,是“半岛酒店”,被烧剩一个空壳。至于传说中的神秘飞机,影儿都不见。 其他传闻中的地点都在港岛,得找过海的方法。渡海小轮早就被人劫走,用来逃出香港(结果还没出到公海已经给炸碎),他只有走海底隧道。 到了红磡体育馆时阿杰已经很累。他看看腕上的G-shock。8月16日,下午4时23分。不快走太阳就要下山了。一直以来阿杰都没有在晚上出外,他不肯定在黑夜的街道里自己有多大的存活率。 就在快步走往隧道口时,后面有把声音叫住他。 “喂,你反正是要送死,不如把那望远镜送给我吧。”是个跟阿杰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但身子明显比他健壮结实得多,步伐好像豹子。身上跟阿杰一样带着各样东西,手拿着水喉铁通,军裤的大腿口袋露出水果刀柄。 青年走过来,拉起阿杰背上的刀,笑了笑:“果然是假货。”阿杰听出对方已经跟踪了自己好一段路,一直没察觉。这人有一定本事。 “你也是要去找那飞机吗?”阿杰大着胆子问。 “如果要生还下去,最少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你也是这样想吧?”其实不,阿杰心里想。不过他懒得解释。何况对着这么积极的人,自己的理由就变得非常无聊了。虽然无聊,但阿杰很想坚持走下去。以前“正常”的人生里,他很少坚持做一件事情。现在至少死前做一件吧。 阿杰把挂在颈上的望远镜拿下来送给青年:“条件是让我跟你一起走,行吗?”——就像玩网上对战游戏,如何强劲的装备,都比不上拥有强劲的队友重要。 青年欢喜地拿过望远镜:“事先声明啊,真的有危险时,我未必会救你的。”他接着就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把枪来检查子弹。阿杰瞪大了眼睛,一看就知道是警察用的左轮。 “别问我是怎样得来的。”他说着,就带阿杰走往海底隧道的入口。 Week 4:侦查(下) 在海底隧道的红磡入口,阿杰才知道有这个同伴是多幸运。 本是收费亭的地方盘踞着一群人,拿着刀子和棍棒,正围着火炉BBQ。阿杰看不见他们烧什么肉,也不敢猜。很久没有吃过烧烤,那香气虽然可疑,还是令他肚子作响。 同行的青年——他自我介绍叫“黑仔”——没有显露半点畏惧,一直向入口走过去,有意无意展示着左轮手枪。 “收费员”盯着黑仔和阿杰走过,没有任何行动——虽然他们的人数,远超过黑仔手枪里的六颗子弹。 黑仔说:“记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要走太慢。”他把手枪塞进腰带,掏出手电筒,另一只手拖着阿杰,走进漆黑无光的隧道深处。 阿杰被一个陌生男人拖着手,非常尴尬;但深入隧道后,他半点不敢放松黑仔的手掌:外头虽还是烈日光猛的下午,停电的海底隧道深处却完全漆黑,两人只靠着小小的手电筒光芒照着前路。真的好像走在海底一样。 阿杰这才明白为什么不要走得太快或太慢。他感觉有少许晕眩和呼吸困难:隧道抽气系统已停顿多时,深处的空气含氧量甚低。走太慢可能捱不过去;走太快又会令呼吸心跳加速,可能更快倒下。阿杰不敢想象,晕倒在这里的后果。 ——这些事情阿杰事前完全没有想过,甚至连照明都没有准备。他更觉得这同伴比自己厉害。 看见隧道出口光芒,阿杰高兴得想跳起来。空气渐渐变得清新了。 出了隧道后,两人坐着休息。阿杰拿出水瓶跟黑仔分享。他们看看天色。已经过了下午五时半,因为是仲夏,太阳还很猛。 “你猜港岛这边的情况会不会比九龙好一点呢?”阿杰提出来:“这边的隧道口没有人看守,又没遇到人过去九龙。”“最好是啦。”黑仔同意:“我们今晚要在这儿过的啊。”他们趁机比较听过关于那神秘坠机地点的传言。大家听到的都差不多,于是决定往铜锣湾闹市走,可以顺道再去维园看看。 在路上阿杰滔滔不绝,他实在很久没有谈话的对象了。说的都跟现在的事情无关,而是“大关机”前生活的无聊事:最常打哪个游戏、爱看哪套动画、觉得哪队韩国女子组合最可爱之类。 ——只是过了一个月,但从前日常生活的记忆,好像已变成上世纪的事情般令人怀念。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太看。”黑仔带点不好意思:“你是宅男吧?我读书时,有欺负过像你这种同学呢。”阿杰想起来,中学时就常常被黑仔这类的运动健将作弄取笑。可是现在阿杰却没有对黑仔反感,还已经把他当朋友,忘记了大家相识还不够三个钟头。 在行车天桥高处,黑仔用阿杰送他的望远镜眺视。 “在路上我就奇怪了:怎么连一个人都看不到?”黑仔说着把望远镜递给阿杰看看。果然湾仔海傍的街上全无人影。相比下九龙的街道虽然都很荒凉,但还未至于这样子。只是各处都堆着烧过的东西,有些还在冒烟,不知是什么。 “这样至少看不见死人啊。”阿杰说。 走在轩尼诗道上,终于看见远处那景象时,两人都感到震撼。 两边大厦的外墙破裂,好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狠狠擦过。 那巨物安静地落在SOGO外——就是那个从前最繁忙的路口上,造成了一个大凹洞,全黑色的巨物斜插在里面,大概有三层楼高。 虽然已经损毁严重,怎么看也很难相信是飞机。勉强可以看做机翼的部分没有任何号码标记。 “喂喂,看这么多科幻动画,你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吗?”黑仔用望远镜不断观察。阿杰摇摇头,激动得有点想哭。 ——外星人的UFO!终于给我看到了! “让我先过去看看。”阿杰自告奋勇。 他觉得一直都依靠着黑仔,这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小心啊。”黑仔把手电筒交给他,自己则拔出手枪。 阿杰走近过去,更觉得那东西巨大。底下有个裂口,他探头用电筒照射。心里在兴奋地猜想会看到什么外星科技。 可是他一下子就失望了。里面是两排倒转的机舱座椅,还吊着安全带。阿杰又看了一轮,没什么发现,就挥手叫黑仔走过来。 他们爬进去四周看看,电子仪器上有英文字。 不是UFO嘛。黑仔说:“原来还是飞机。是没有见的款式吧?军用的吗?飞机汽车这些我一向没兴研究。”阿杰这时发现脚边有个好像小罐子的东西。他起来,发现已经空了。转过来看看罐上的标签。 阿杰瞬间瞪大眼,冷汗直冒。 他把空罐塞进裤袋,然后看着黑仔的背影。黑仔没发现他的异动。 阿杰陷入了恐慌。他并非突然怕死起来。 只是他很喜欢黑仔,不想死在黑仔的手枪下——假如黑仔看见他拿着这罐子,大有可能会马上枪口对准他。 阿杰开始明白,怎么街上没有人,却遗下很多烧过的东西。 ——是在烧尸体。 罐上的标签,就算不喜欢玩电脑游戏的人都可认得出来。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圆圈。是“生物性危害”(Biohazard)的标志。 Week 6(上):记者 老马穿过已经敲破许久的玻璃橱窗,踏进店子里,在四周翻找想要的东西。 在“大关机”后不久,像这些名牌店都成了抢掠的对象。店里可见的柜子都空了,皮革包包、金表、宝石饰物等早就给抢光了。 老马失笑。那时抢到名贵东西的人一定很高兴吧?没想过拿到手的,如今都已经变成既没有用途又吃不进肚子的垃圾。 当然没想过。谁能想象一个城市会就这么样死掉吗? 老马在店里找,他知道他要的东西应该还在的。 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整排墨水笔。因为是店里最平价、没有任何宝石装饰的型号,所以没有人碰。说是“平价”,但以老马从前那份微薄的人工(再加上赡养费负担),想也没想过买,现在一手就抓几支塞进口袋里,他不否认是有一丝快感。顺道也把放在柜子旁的墨水瓶拿走。 老马踏出店子,灿烂的阳光洒在空寂无人的遮打道上。老马拉高口罩,背着大背囊走在马路中央。 虽然知道背后有多惨烈的原因,已经死了多少人,老马还是无可自已地享受这宁静的时刻。 走到从前立法会的古老石柱旁,他坐在石阶上,掏出一管笔来打开,将18K金的笔嘴伸入瓶里吸墨。一切动作都很慢。这种快要失传的事情本来就应该慢慢做的,到了这个“后关机时代”更没有急的理由。 “大关机”这个名词最初就是老马发明的,结果真的在港岛各处传开来了,他颇沾沾自喜。 老马从背囊掏出其中一本皮革面的记事本,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十页。 他把笔尖沾上去时微笑。德国造的笔,意大利做的笔记本。好奢侈啊。 写下的日期是201X年8月31号。 “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确定:真的有病毒在散布吗?”老马是个记者。或者应该说,以前是个记者——当他的报馆还存在的时候。 但老马心里想法却正好相反:我现在才是个记者。 老马本来就处于被淘汰的边缘。在一个免费报纸和网上新闻已经占去80%市场、所有文字报道不能长过三百字的时代,像老马这种人已经变成古董——虽然他实际才五十一岁。公司里的年轻同事都在背后讥笑他。同代的行家不是升上了管理层就是转了行。 “大关机”之后,他纯粹只是觉得应该做个记录,而开始把所见所闻写下来,不久却好像中了邪一样,一切都不放过,而且不只是写报道,还写分析:为什么一切会停顿、整个政府高层和驻港解放军何时消失、封锁香港的理由……他把神秘坠落飞机的奇怪外形素描在笔记本上;记载了在北角目睹的屠杀和抢掠;甚至连主要几区的武装势力分布图都弄好了。 虽然没有一个读者,老马却带着没法扑熄的狂热,写满背囊里一本接一本的笔记。 意想不到的是,这“工作”竟然还能够救活自己。 老马去找过不同的势力老大访问。那些杀人烧尸都不皱眉的家伙,居然都很欢迎他。他们好像都憋了很久,急不及待地向老马倾诉这个多月来的经历,要求他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还送给老马粮水和各种必需品作答谢。 另外有几次在街上碰上危险的人马,他拿出笔记来,表明自己“记录者”这个身份之后,对方竟都很神奇地把他放走——并且吩咐老马要把他们写进去。 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纸和笔,老马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关于这点他自己在笔记里这样分析:“大概到了这种境地,不管多强悍的人都无法保证活多长,所以特别希望能够留下一些纪录吧?”老马不禁想起以前的年轻同事——哼,换成你们,拿着笔也忘记怎样写字了。你们就继续抱着已经变成废物的电脑吧。 至于前妻,老马一次也没想过要去找她看看——那八婆,最好现在已经饿死了! 后来“超级病毒”的传言开始扬开了,老马就更沉迷于调查这事情。 到现在他还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因为病毒而死的人,因为病毒的传言而被杀的人却看过无数。这更促使他去找这事的真相:病毒是真的吗? 老马用钢笔在纸上疾书。 “我已经见过那张印着‘生物性危害’标志的招纸——是一个蛊惑仔偷偷给我看的。这是非常致命的秘密:他手上有这东西,就已经有接触过病毒容器的嫌疑,人们会毫不犹豫把他杀死烧掉;而我跟他有接触,也可能同一命运……这就是事情的可怕处:杀人的不是病毒本身,而是对病毒的恐慌……”这时一个阴影从后投落在笔记本上。 老马抬头,看见一个大概二十后半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他后面偷看。样子似乎不怎么凶狠,但衣服许多处都有血。背后斜斜背着一把很夸张的大刀。手上拿着警察左轮手枪。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说:“可以告诉我吗?”老马在口罩底下的嘴巴笑了。 在他眼中,面前的不是个危险的男人。 而是他第一个读者。 Week 6(下):病人 坐在终审法院——也就是从前立法会大楼的会议厅——里面,老马双脚搁在历史悠久的木栏上,仰头欣赏高阔的天花和半圆形的古老大窗。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无数微尘浮游。非常安逸宁静的下午后半,令人无法联想这个城市的惨状。 老马拿着墨水笔把玩。握笔的触感令他心里安详。 阿杰坐在隔着三张椅子的地方,正在埋头读老马的侦查报道笔记,手上还牢牢地握着手枪。 看见他着迷阅读的样子,老马生起极大的满足感,对手枪倒是不介意。 他身上的血是自己的吗?是别人的吗? 老马没有意思去问。这种时势,人变成野兽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无谓用这样的问题去刺激对方。 “我见过这飞机了。”阿杰用手指大力戳笔记本上的素描图画,样子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用‘飞机’来形容它。”老马说:“说它是外星人的UFO都有人相信呢。”阿杰摇摇头说:“最初我都这样想过。可是我看过里面啦。是人驾驶的,还写着英文。”“你再读下去吧。”老马催促着。 阿杰读着图画下的解说文字:“……关于UFO的其中一个解释理论:人们看见的其实是军方极秘实验机的试飞。例如美国内华达州‘Area 51’,是极有名的目击UFO胜地,其实该美国空军基地专门用作实验机试飞和训练场,洛歇·马田公司旗下‘鼬鼠工房’(Skunk orks)设计的多款隐形战机及侦察机都是在该地点试验……” “你是说那东西是美国的?”阿杰问。 “不知道啊。但总之据我猜想,它是某国实验用的最新飞行载具,在秘密飞过香港上空时意外坠落,落点很不幸正在闹市中心。因为它的设计太强,所以没有烧掉或爆炸。”老马示意阿杰翻过下一页。上面绘画了那个“生物性危害”的标记。阿杰看见眼睛瞪了一下,不发一言。 老马继续说:“那载具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它上面运送着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只要跟人接触就有极大的感染危险。因此……”“是致命的病毒?”阿杰说时嘴唇在颤抖。 “有这标记的不一定就是病毒,但也是类似的东西吧。可似乎并非依波拉之类的杀人病——没有满街溃烂的死尸。”老马说得有点口干,从背囊掏出水壶来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阿杰。阿杰想了想后拒绝,又再埋头读那笔记。 笔记上有两篇人物访问,第一个是现已成为湾仔区大佬的前总督察,他忆述“大关机”后,所有助理处长级以上的警察都不见了,似乎跟整个政府最高层一起撤走;另一个是做走私的古惑仔,跟同伴坐“大飞”快艇乘夜逃出公海,他是唯一在机枪扫射里还逃回来的人,证实边境确实被武力全面封锁。 “那东西厉害的程度,非要整个城市放弃不可。而且是全世界一起放弃我们。”老马说:“除此之外,没法解释‘大关机’怎会发生。我猜那东西感染率很高;潜伏期可能非常长;又没有明显的病征,或是可信的测试方法。这些因素加起来令它非常难控制,所以才要把整个香港即时封掉。”“为什么不干脆扔些炸弹,把香港人杀光算了?”阿杰问。 “谁晓得为什么?”老马摆摆手说:“可以有很多解释呀。也许难得有这实验机会,想观察那东西的效果;又或者在外面已经开始研究测试法和治疗疫苗,准备用这地方试验。”阿杰很佩服老马的分析和联想力——这家伙应该去写动画剧本呀。 “可是……”阿杰把玩着手枪说:“你说来说去还是说不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你再揭到后面看。”老马说。 阿杰一直翻那笔记,最后看到有关的段落。那是一篇分析:根据老马的估计,港岛区的人口已经减少了五分一到四分一。不过是个半月的事,这种死人的速度非常惊人。主要死亡原因都是被杀,是对病毒恐慌引起的大屠杀。老马已经多次看见过整座住宅大厦烧毁的瓦砾。 “……这种不正常的屠杀,令我想到一个可能:那‘病毒’的效果并非破坏宿主的身体,而是其理智。换言之,是把人变成凶暴杀人狂……” 读到老马这个假设,阿杰竟然流下眼泪来。 他合上笔记站了起来,把手枪倒转当作槌子般握着。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阿杰边哭边说。看着他这古怪的表情,老马反而开始害怕起来。 “没……没什么……我多谢你肯读我的东西才是啦……” “不,谢谢你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杰把左手伸进裤袋里。“也让我知道,黑仔为什么会死。原来不是我的错。”老马还未搞清楚谁是“黑仔”,却见阿杰的手从裤袋掏出一件东西。 一个贴着“生物性危害”标记的罐子。 老马冷汗直冒,手紧紧握着墨水笔。 老马看见阿杰手上的枪柄。上面黏着已经干结的血。 阿杰的眼神,已经变得跟老马访问过那些掌握暴力的大佬一模一样。 “不是我的错……”阿杰一步一步向老马走过去:“我是病人。”他高举手枪。挥下。 Week 8(上):突破封锁 今天,201X年9月24日,对于吉仔和尤叔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不止他们自己的生死,还有家人能否存活下去,也得看今天试验结果如何。 双鹰龙跟几个纹身带刀的手下,从早上就一直密切监视着两人,预防他们逃走。吉仔叹息:这种时势,又能走得到哪儿去呢?也不可能丢下父母和弟弟不管吧。正如尤叔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女儿。 吉仔和尤叔忙着合力对各样器材作调节和检查。办公室里堆满了各样东西:无线电机、各种收发天线、笔记本电脑、紧急发电机、健身单车等等,许多都是靠龙哥的力量收集回来组装。 “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跟我的手下说。”龙哥当时那样说:“最重要是搞定这件事。”紧急发电机本来用柴油燃料,尤叔加上两部健身单车,改装成人力发电,由龙哥的手下轮流踩。这是不受欢迎的苦差,每次那两个古惑仔都对吉仔和尤叔投以怨毒的目光,令吉仔很害怕。 吉仔本来升中六,明年就要考中学文凭试。 读的虽然不是名校,但是个高材生,数理科尤其好,入大学应该没问题。现在他想到堆在家里的教科书就失笑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试可考或者有没有大学。 不用上学倒也松了口气,因为不用再看见学校那班“家伙”。吉仔真正的名字是吉滴猜,老爸是泰国人,来香港当厨师并娶了本地人定居。 吉仔在香港出生,其实连泰文都不太会讲;可是中一入学时自我介绍后,就给班里几个早熟高大的同学盯上。 “咦?你是泰仔啊!一定懂泰拳啦!”自此就常常拿他做“练拳”的对象。吉仔一直忍受了五年,本来以为还要多捱一年才脱苦海,怎想到学校生涯是以这般奇特的方式结束? 这时吉仔帮助尤叔调校伸出窗口的天线。尤叔还是穿着邋遢的白背心,架着厚厚的眼镜片,全神贯注地测量天线的收发讯号。 “往右一些……多伸出一点……好!”两人合作无间。他们不是“大关机”之后才认识的,本来就是交了三年的朋友。吉仔除了学业,很沉迷电脑程式破解,也对业余无线电甚有兴趣,虽然家境不可能负担这么昂贵的玩意,还是常上相关的网上论坛吸收知识,然后自己做虚拟的研究(老爸对此颇有微言:“衰仔,搞什么科技,香港地,死硬的!”——结果吉仔却因为这兴趣活到现在)。 吉仔在论坛上认识了尤叔。尤叔是典型的电工痴,家里有台很厉害的无线电机,他知道吉仔对无线电的热情,大家都住在旺角太子,就主动邀请他到自己家玩。两人都是别人眼中的“自闭男”,却变成了忘年交(尤叔的老婆早逝,当他女儿发现,独身的父亲竟然交了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做朋友,一度还怀疑爸爸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癖好……)。 就像很多业余无线电发烧友一样,尤叔家里也有紧急发电机。“哼,香港如果发生什么大灾难,就要靠我向外地求救啦!”他常常自豪地拍拍胸脯说。 结果,真的发生了“大关机”。出事后吉仔马上就去他家。两人尝试了很久还是无法联络外界。尤叔凭经验就知道被外来的干扰讯号阻截通讯。“这可能是军事级的干扰啊。”他细心听过那杂音之后说,并向吉仔解释怎样听出一种模式来。 “只要有模式,就可能破解。”吉仔摸着笔记本电脑说。可是破解需要时间和资源。现在是连下一顿饭都没有着落的景况。 他们最后决定找龙哥——旺角和油麻地一带最有力的老大。自从上次在水塘出事后,龙哥痛定思痛,冒险带手下去偷袭警察,终于抢到一批枪,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可是龙哥知道,自己的势力不可能持久:香港被全面封锁,又没有任何新物资输入,粮食资源早晚耗尽,他的组织也必然崩溃……最后香港变成如何,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当吉仔和尤叔带着建议来找他时,他一口答应了,尽力给予需要的物资和保护,还供应他们家人的粮食。 ——能够突破封锁,总比坐以待毙好……最少看看外面的人知道些什么……吉仔将干扰讯号输入了电脑做分析,只要确定讯号的模式,就可以用无线电机发出同步的讯号,避过干扰。 但这毕竟不容易。研究进行了一个月后,龙哥已经表现得不耐烦。尤叔没办法,就说在今天进行第一次试验。 虽讲明“试验”,但尤叔明白要是失败,龙哥的面色必然非常难看。他们和家人还能不能活下去,实在一点把握都没有。两人感到背后龙哥的目光就像尖锐的钉子一样…… “OK,来了。”尤叔说,额头流着汗,指示吉仔控制无线电机的功率。经过电脑复杂计算的讯号模式,从伸出窗的天线发出。 后面的龙哥也露出极紧张表情。 过了十几分钟。尤叔不断转频道,一直喊着自己的call sign。始终无人答应。龙哥的样子变得愤怒。尤叔的背心湿透了。 “不行吗……”吉仔绝望地呻吟。 突然扬声器传来英语的人声: “E8KL……” 尤叔听到久违的无线电call sign,顿时激动得流泪。 Week 8(下):保持通话 闷热的办公室内,几个男子凑到无线电机前,神情紧张。全因扬声器里那来自远方的男声,用英语说出“这是E8KL”。不大懂英文的龙哥和四个手下都激动到颤抖。 这很可能是“大关机”发生以来,全香港第一次成功对外通讯。 “快答他!”龙哥向尤叔说,语气简直有如哀求。行走江湖三十年的霸气一下子都卸下来。 因为眼前出现了“希望”。一种已经在香港绝迹了好一段日子的东西。 业余无线电也有比赛,是跟不同地区同好达成通话,收集call sign并比较谁最多call sign是按地域划分的,愈罕有地区的call sign就愈珍贵。尤叔也有参赛,对call sign类别熟记于胸,一听“E8KL”就知道对方位处何地。 “白俄罗斯!”尤叔向正在操作电脑的拍档吉仔说。 年轻的吉仔,没有身边成年人般紧张,反而非常兴奋。他只用一个月写的电脑程式,成功突破了军事级的讯号干扰。就凭这个实绩,吉仔连大学都不用读,马上会有大量It公司争聘他——假如最后能够从“大关机”生还的话。 吉仔密切注视着电脑屏幕。他要监看干扰模式有否突然转变,随时做紧急应对。 尤叔向对方用英语重复叫出自己的call sign,然后等待回答。 一定要保持通话呀…… 不久对方再发言:“你来自哪儿?Over。”无线电讯号要连同吉仔编写的同步讯号收发,才能潜过干扰,强度本就低了一半,对方英语发音又蹩脚,听来非常含糊不清。幸好这句话很简单。 室内所有人兴奋得紧握拳头。 “hONG KONG!”尤叔用接近吼叫的声线回答。 “hONG KONG!hONG KONG!”后面的龙哥和蛊惑仔也争相叫起来,好像变成了为香港代表队打气的球迷。 等了良久,对方一片沉默。 兴奋心情退散。难道断线了?尤叔不断向对方呼叫:“E8KL,请回话,over!”还是面对一片杂音。 “怎搞的?”一个蛊惑仔的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激动,就想去推尤叔。龙哥一记老拳打得他吐出带血的牙齿。 “你老X,冷静啲!”龙哥大吼。他的拳头肿起来了——不自禁用了猛力,证明他心里一样冷静不下来。 尤叔又尝试了多次,正愈来愈绝望时,对方终于再发言。 “hong Kong?不可能……你……不是……吗?” 对方一直不答话,似乎不是因为断了讯号,而是因为太惊讶。尤叔尽量一字一字清晰重复:“听不清楚,请重复,over。”对方重复了:“你们……不是死光了吗?” 尤叔和吉仔一听,背项都是冷汗。 “他说什么?” 龙哥焦急地问。尤叔翻译给他们说。几个江湖中人听了,脸色都比从前劈友时还要青。 外面世界的人,究竟知道香港发生什么事情吗?或者应该问:他们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版本? “没有死啊!香港还有很多人活着!”尤叔重复说。 俄罗斯佬似乎满腹疑惑,开始说大堆东西。因为讯号不好,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其中一些词语。 “恐怖……偷运……自杀……电视新闻……辐射……联合国……五百公里……”虽然有一半没一半的,吉仔和尤叔愈听愈心寒。尤叔把听到的可怕词语逐个翻译给龙哥听。每个人感觉像堕进超现实世界里——虽然他们本来就是。 尤叔追问:“听不清楚,‘辐射’是指核攻击吗?‘自杀’?自杀式袭击?什么五百公里?……” “别问他什么了,快向他求救!”龙哥说。 尤叔一时被好奇心占据了,竟忘了更重要的事。 这时身边一个蛊惑仔却又轻呼起来。 “我说过啦!欠打吗?”龙哥再举起拳头。 “不……我好像听到……声音……”之前人人都留心无线电,完全没留意周围。 他一说,大家真的听到一种奇怪声音。 “好像是……直升机!”龙哥高叫,走到南面的玻璃幕窗看。 果然,三部直升机的黑影,正从维港朝着旺角这儿高速接近。 吉仔和尤叔马上知道是什么一回事:讯号被人发现,并且用三角定位找到来了。 直升机以战斗速度飞行,转眼已至。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三个死神飞过来。全黑的机身,没有任何所属标记和机号。武装到牙齿。 众人什么都已来不及做。除了尤叔。他用最后机会向俄罗斯佬大呼:“把消息传出去!香港还有人活着!告诉所有人!”连续发射的火箭炮。 所有人一同伏下。 朗豪坊最顶层的几间办公室,被炸成火海。 整台无线电机被轰出去,射到后面的砵兰街。爆炸火球冒到上空,远看整座大厦有如一根巨型蜡烛。 烟尘消散后,直升机队好像又观察了一轮,这才飞走。 吉仔、尤叔、龙哥他们才逐一站起来,看着隔在两条街外冒烟的朗豪坊。 “好在有你的主意……”尤叔喃喃向吉仔说。其他人也庆幸地看着他。喜欢研究黑客技术的吉仔,知道当黑客的第一原则:隐藏自己行踪。 放在朗豪坊顶层的是真正对外发讯号的无线电机;这里的器材则只用来连接和控制那部机,间接通话。 这一着,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尤叔拿起那部装有破解干扰程式的手提电脑,塞到吉仔怀里。 “这个,很可能就是现在全香港最重要的东西。” Week 10(上):新宗教 “这是神对我们的考验!”梁牧师声线响亮,虽然没有麦克风和扬声器帮助,讲道声音依然在礼堂内回荡。 台下的信众专注地听着梁牧师说话。一双双眼睛半刻不离地瞧着这位出色的牧者。 “这就像古代的大洪水,是神要把世上的罪孽都冲刷毁灭,最后就只留下顺服遵从祂的义人!” 梁牧师从前在合唱团唱男高音,深懂运气发声之道,还有说话时如何用表情动作维持听众的注意力。 “大家看看外面:为名利出卖色相的嫩模!低俗淫贱的电视游戏节目!鼓励人心存侥幸的赛马会!违反神创自然的同性恋!只懂在迎新营玩性游戏的大学生!崇拜虚假偶像的寺庙!妄图嘲笑神的进化论支持者和无神论者——他们如今都去了哪儿?都没有了!都被神消灭了!这是惩罚!是对不义的审判!”台下信众就像配合表演一般,梁牧师每说到一种罪孽,他们就起哄叫喊一声。礼堂里的气氛异常高涨。 Rachel也坐在台下的人群之间。她并没有跟随着众人呼叫。这是Rachel听的第一场讲道。她刚来到这座“心福堂”,还没够一小时。 梁牧师的话教Racomboy。 她看着礼堂里兴奋的牧师与听众——我的天……我到底来了一个什么地方? Rachel在“大关机”后能够活到现在,一直靠从暴力团的储存物资地点偷取粮食。 “暴力团”就是从前的黑社会和警察,她若是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可说是在虎口边上找食。 本来正在读大学的Rachel是港队田径成员,凭着这身手,已经避过了很多次危险。可是眼看家里的妈妈愈来愈虚弱,Rachel知道要想其他办法了。她找过好几种药回来给妈妈服,但都没有效果。Rachel知道妈妈的真正问题何在:食物太少也太差,营养不良,令本来就患长期病的身体免疫力下降。 在Rachel几岁的时候,父亲就抛弃家庭离开了,妈妈是她二十一岁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不管要冒什么危险,都得找到救妈妈的方法。 Rachel从人们口中听说这“心福堂”,已经好一段时候。根据几种说法的形容,“心福堂”是个“被神明眷顾的地方”,只要到了那儿,就能每天吃饱和安心睡觉,远离“大关机”后的一切痛苦与危险。更夸张的说法是那儿有神赐的粮食,吃了会令人平安满足。 当然,每个人都只是听来的,没有一个去了“心福堂”再回来,告诉大家实情是否如此。也许受到这种传说的影响,暴力团都没敢碰那教堂。 Rachel从来没有信仰,更不相信世上会有“神赐粮食”这种事。但为了妈妈,她毅然出发去看看。要知道“心福堂”的位置不难,它本来就是著名的“富贵教会”,好几个现任和前任高官,还有不少歌星名人,都去那儿上主日崇拜,因此经常在杂志报章出现。 但真正的危险是在路途上。“大关机”是因为出现了一种令人变成疯子的超级病毒——这说法已经不是秘密,至少在整个港岛都如是。到处都发生了“清洗”病毒的杀戮。Rachel要从北角的家到达位于天后大坑的“心福堂”并不容易。 幸好她有一副非常珍贵的工具——一辆竞技用的单车。Rachel也是三项铁人的爱好者。 来到“心福堂”楼下时,一切都出乎她意料。本来以为这种时势下,他们必定重门封锁并有人把守,但迎接她的却是个笑嘻嘻的中年教会事工,并且马上引领她上来大厦七楼的礼堂听道。 “那些把娼妓合理化的性工作者组织;鼓吹养懒人的社工;唯恐社会不乱的政棍……统统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只有我们这些神的儿女,将会一直活下去,并且在地上建立神的新王国!” Rachel看着台上梁牧师口沫飞溅。他的三七分界发型仍然用发蜡梳得贴服发亮,也仍坚持穿着整套的西装——虽然人多又没有冷气的礼堂闷热得可怕。两行汗水在他脸颊,反射烛火的光芒。 这时有个信众举手:“牧师,可是我知道外面也有很多教徒死了……有教会被人放火烧了……那又怎么解释呢?”梁牧师想都不想就回答:“那是因为他们不够坚定!没有严守神的意旨!甚至很轻易向世俗投降!事实证明了,谁通不过神的考验,谁就是假教会!” 他指一指身后的墙壁。上面挂着的大型十字架,还写了四个非常难看的大字“光华教会”。“他们的毁灭、死亡,就是为了证明我们这新教会,是真正的、最后的教会!是神的宠儿!” 信众都兴奋地站起来鼓掌。在这种到处都被死亡笼罩的灾难时期,“我们是神的宠儿”这句话,给予他们无限的安慰。Rachel都很想相信还有希望存在。但她实在半点也无法被这讲道感动。刚才的发问一听就知道是“做媒”。 她关心的只有这教会是否真的食物充裕。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门打开来。Rachel随即嗅到一阵久违的气味。 煮肉的香气。 梁牧师高声宣布:“现在又是领‘圣餐’的时候了。” Week 10(下):救赎 Rachel虽然对宗教认识很少,但至少还知道,传统的“圣餐”,绝对没有用肉来做材料这回事。 “太好了!”坐在Rachel身边的刘弟兄,满怀期待地舔舔嘴唇说。刘弟兄就是之前在楼下大门接引Rachel进“心福堂”的那位中年事工。他就跟台上讲道的梁牧师一样,头发梳得很齐整,穿着一件直扣到喉咙的白衬衫。 “你真的幸运呀。一来就能领‘圣餐’。”刘弟兄皱起他那个满是暗疮痕迹的红鼻子,笑着对Rachel说:“是神的眷顾。”Rachel看看旁边打开那道门。有四个穿着白袍的工人,把餐车推出来。肉香令礼堂内所有人都精神一振。Rachel的肚子作响。几乎三个月没有嗅过这种香气,她就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应实验里那只狗一样,嘴巴里自然溢满了唾液。 工人把一碟碟“圣餐”分给礼堂里的信众。负责派给Rachel那一行的是位身材颇壮的妇人,Rachel接过时,看见妇人一边额头上有个很可怕的伤疤,神情呆滞。 “谢谢你啊,爱群姊妹。”刘弟兄笑着对妇人说。爱群毫无反应地走开。 Rachel捧着碟子,看看上面只有三分一只手掌般大的肉片。看不出是什么肉类。虽然没有任何调味,但光是那阵油香已经令她饥肠辘辘了。 “感谢神的恩典!这‘圣餐’让这新时代坚强活下去,建立地上的完美天国!”梁牧师带领众人祈祷完毕后,信众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快吃呀!”刘弟兄催促Rachel:“吃了‘圣餐’,就是决志加入教会,全身全灵顺服神,接受祂的救赎。”Rachel小小地咬一口,向刘弟兄笑了笑,趁他没看时迅速将肉滑入一个塑胶袋,并收进背囊里。她没有因饥饿忘记此行的目的:要把肉带回家,给有病的妈妈吃。 台上梁牧师同时又拿出一个“圣杯”来——是个很大的金属罐子——倒满了水,自己先呷了一口,再交给信众轮流喝。 Rachel看着梁牧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以前‘心福堂’的牧师不是他啊……是姓陶的。”“心福堂”因为多名人高官信徒,主持牧师的陶英杰也连带很出名,跟明星的合照常在娱乐版出现,因此Rachel有印象。 “……我们不是从前那个伪教会啊。”刘弟兄指一指墙上“光华教会”四个字。“敬拜的也不是他们那个虚假的上帝。是真真正正的神!祂派使者亲自在梁主牧面前显现过,传授他正确的教义,又赐他印着‘神之印记’的‘圣杯’!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神的话语!这里所有人都亲眼见过梁主牧行神迹!”Rachel看见刘弟兄的说话表情,瞬间从温和谦恭变得狂热,不禁有些心寒。 这时“圣杯”传递到Rachel手上。她把鼻子凑近,果然只是无味的清水。但当她仔细看罐子上的“神之印记”时,整个人好像堕进冰水里。 Rachel从前也喜欢打游戏机,马上认出那三个崩缺圆圈的标志“Biohazard”。 “神迹?……是什么神迹?……”Rachel捧着罐子的手在颤抖。 “你自己看看吧。”刘弟兄指着台上。 只见梁牧师捧着一个奉献木箱,箱盖上入钱的开口已经凿成可以将手伸进的大小。 “一切……都按你的旨意。”梁牧师说着就伸手进去,慢慢抽出来一个黄色的乒乓球,高举在众人眼前。信众看见纷纷合十念诵祷文。有的还流下泪来。 “你看!”刘弟兄高声说:“每次决定奉献,他都第一个抽。许多次了,他从来都没有抽到那白色的球。这不是神迹是什么?”“抽到白色的球,又怎样?……”“就是要奉献啊。”刘弟兄温和地微笑看着Rachel。再看看她旁边椅上已经空了的肉碟。 “圣杯”从Rachel双手间跌了下来,溅得一地是水。 礼堂里蓦然一片静默。只有罐子在地板上弹跳的响声。所有眼睛凝视着Rachel。 梁牧师伸出手指。 “异教徒!” Rachel连想都没想,站起来拔腿转身就跑。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大黑影。是爱群拦在跟前,手里拿着一把切肉的尖刀。 Rachel仅以几公分之差闪过那砍击,狂奔冲出礼堂的大门,跑下回旋的楼梯。后面是无数脚步声和疯狂的诅咒声。 Rachel跑时拔出藏在腰带的水果刀。楼下大堂虽然无人看守,铁闸却给铁链锁着。放在大堂一边的单车,不知被谁砸得扭曲变形。 她奔回二楼的楼梯,只见信徒已经追来。 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容,令她想起传说中那超级病毒。 Rachel几乎是闭着眼胡乱挥舞刀子。血花飞溅。中刀的人却好像不怕痛。 Rachel攀到楼梯旁的窗子,看也不看下面就跳出去,在阴暗的后巷没命奔逃,不再看一眼上面窗前狂叫的“心福堂”信徒。 以前在运动会,Rachel也从没有跑得这么快又这么久。直到电器道的天桥底下,她才疲累地坐在桥墩旁。 休息时她才省起手里还拿着背囊。她那发抖的手拿出那装肉的胶袋。 Rachel以为自己一定会呕吐。但是没有——人在非常时期的适应力远超自己估计。 她看着那块肉,曾经想过抛掉。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却决定把它塞回背囊里;她站起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在喃喃练习台词: “妈……我找来了一块……猪柳……快吃,吃了病就会好……” Week 12(上):飞行手册 赖教授紧张站在讲台后,手里拿着那本贴满了标签和夹满笔记的手册,不断重复念着演讲词。她嘴唇在颤抖。 绝对不能出错。否则会死很多人。 外头维园足球场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没五万也有三万吧?自从“大关机”之后引发过多起“清洗病毒”的大屠杀,人人自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了。 维园是港岛多个暴力集团默认的唯一中立地带,顺理成章就成为这次和平发表会的举行地点。这些星期来,赖教授花了许多唇舌,才说服所有暴力团领导人同意举行这大会。他们宣布暂时休战及保障所有走出来的人绝对不会受伤害。最初有的“大佬”非常反对,认为这么多人聚集,神秘的病毒只会更容易传染。结果赖教授用一句话就劝服了他们:“我们坐着什么都不做,一样是死。”她双手捧着那部手册,再次细看。封面简单印着《独角马计划试飞操作员手册》的英文字样。没有任何标记、所属部门或公司的名字,字体非常粗糙,比大学生的论文功课还要草率。赖教授却感到,这手册辗转落到她手上,简直就是多大的幸运。 赖教授踏上木搭的讲台。面前挤满无数黑压压的人头。五短身材的她在台上仿佛也不比人群高出多少。 她看看台边,二十几个统治着全港岛各区的暴力团领导人各据一方,身边都有带刀枪的保镖。他们不耐烦地催促着她。 一排壮汉踏着人力发电单车,台上的麦克风和大型扬声器马上启动。 “各位……”那强劲的回音令赖教授一阵吃惊。她以前无数次在大学讲堂对数千人说话,但没有一次像今次般可怕。 “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落得这境地……我简要讲一次吧。”她开始讲述那神秘飞行器坠落、上面载有不明的“生物性危害”物品、香港随即遭全面封锁和关闭等事情。Rachel也站在台下听着。她左手臂上缠着一条白布——是哀悼上星期终于捱不住病逝的母亲。此刻终于听到有人讲述“大关机”的前因,Rachel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激动神情。 母亲去世,令她感到世界一切都变淡变薄了…… Rachel认得台上的赖教授。虽然并没有修她的课,Rachel知道她是香港大学很有名的数学和哲学专家。 “大家也许还不能明白,那飞行器为何导致外面世界要对我们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赖教授扬了扬手上的手册:“幸好,我得到了飞行器的驾驶员手册——应该是遗留在机体上,谁最先找到我不知道。它辗转落到其中一位‘大佬’手上,由他交给我解读。”台下一阵骚动。 ——这部手册,可能破解一切的谜团! 其中一个人最激动:背着大背囊的记者老马,眼睛紧盯那手册。他手里捏着一管墨水笔,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折断。 “那坠落的不是什么UFO,而是人造的东西,还有使用手册!它以大量神秘隐语和术语编写,我花了很大工夫破译,但终于成功了!”赖教授揭开其中一页:“它其实是个实验机,是一项名为‘独角马’的神秘军事计划一部分,但到底是属于美军、多国发展还是私人拥有,暂时不明。它集合了多种革新的技术——甚至应该说是梦想之外的技术。如果成功了,今天的隐形战机相比之下简直如同鸭子。”赖教授从手册抽出一张纸。上面绘画了那个“生物性危害”的标志。Rachel和老马看见,不约而同都有一股呕吐的冲动。 “机上载着这东西是什么呢?是燃料吗?最初我是这么想的。后来解读了这部手册我才明白。”赖教授很有信心地说:“实验飞行器的效能太过厉害,就算最顶尖的战斗机师也承受不了那身心负荷。这种生物剂虽然确有传染性,但严格说它并不是什么病毒,而是一种基因药物,能够大幅刺激人脑的情绪活动,强化该人的既有概念或者自我形象……” 这时赖教授看见众人疑惑的表情,知道要用更简单的解说:“实验机师吃了它,只要加上平日适当的心理训练,就会深信自己拥有超常的脑袋和身体,因此可以抵受异常激烈的飞行活动——再简单说,这种药就是帮助你自我催眠的药!而且效果强烈到能将人马上变成疯子或超人!” “许多人以为这病毒会令人有强烈暴力倾向,其实因果应该倒过来:人们对目前景况恐惧而产生对暴力的依赖,这病毒——不,生物剂,才会更令人深陷暴力的信念中!这东西其实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和危险——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外界何以要索性将整个香港舍弃,甚至连国家都不得已要同意这样做!”赖教授盯着台下每一个人:“因此我们首要做的事情就是:一起放弃一切暴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加速灭亡!”数万人聚集的足球场,一片静默。就连暴力集团的人都听得呆住了。 ——可以的。他们愿意相信。 赖教授心里如此充满希望地说。 “真幼稚。”一把甚响亮的声音在台下说,随同一声冷笑。 一个穿着整齐西装的身影踏上台来。 是“心福堂”的梁牧师。 Week 12(下):宣战 看见梁牧师踏上讲台,台下的Rachel感到一股寒意在背项升起。她想起两星期前在“心福堂”发生的一切。还有人肉的香气。 陪着梁牧师上台的还有爱群和另外两个健硕的事工,他们样子都阴沉冰冷得像人偶,似乎随时在梁牧师一声令下就能干出任何事。 赖教授感到安全受威胁,望向台边那些暴力团的领袖求助。 有的暴力团手下想上台制止。可是几个“大佬”挥手阻止。 ——这些“大佬”虽然一早就知道梁牧师要宣布什么事情,也明白长此下去剩下的资源很快耗尽,他们现有的武力迟早会崩溃;可是刚才亲耳听到赖教授呼吁所有人放弃暴力,等于立时动摇他们手上的权力,理智始终敌不过自保本能。他们都犹豫了。 赖教授这么一个矮小的女人,不可能跟三个比她高壮的事工对抗,麦克风很快被抢,交到梁牧师手上。 “各位神的儿女!”梁牧师高亢嘹亮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在整个维园球场回荡:“不错!我们都是神的儿女!不要以为我在传教,我在说事实!这里的人能够熬过深刻的苦难活到现在,并在这里聚头,证明我们都获得祂挑选,并且一定能活下去!”比起赖教授的说理,梁牧师这番安慰激励的说话更感染人心,再加上他的声音本身就很动听舒服,场上数万人情绪立时被鼓动起来。 “可是我们要小心,这种时代到处都出现假先知!”梁牧师说时指着赖教授:“她会带我们走上一条毁灭的道路,绝对不能听她!”赖教授不顾一切冲上前,把脸凑近麦克风:“不,我说的都是真事!有根有据的!”她扬扬手上的飞行手册。 梁牧师没有阻止她发言,只是冷笑,似乎对反驳她胸有成竹:“呵呵,根据?就凭你手上这部来历不明的书?还有你一个人的所谓‘解读’?” “我还有证据!”赖教授这时又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是个手掌般大的装置,四处包着防撞软胶,上面有镜头和收音。“这东西,是人们在几星期以来在各处发现的,已经陆续找到十几个!它们是拍摄和录音的装置,并且有发讯功能,是一种遥距自动监察器!”赖教授说着又指一指天空:“你们不记得一个月前,突然在天空出现过的神秘武装直升机吗?一切都证明,香港外围有人在监视我们!目的就是要看看这种病毒——不,是生物剂,到底感染情况如何?造成了什么效果?我们有没有全部变成互相厮杀毁灭的怪兽?”台下的老马听得激动。因为赖教授所说,正完全符合了他报道笔记里的猜测。他捧着笔记本和墨水笔,感到非常自豪。 “所以我们才要用和平克服这生物剂!让外界的人知道,感染者不会带来毁灭性的威胁,他们才会愿意把香港解封!”赖教授说时脸上洋溢着学者的智慧光辉:“香港的未来如何,甚至香港还有没有未来,就看我们是要拥抱理性,还是被恐惧和不信任击败!”赖教授这番话情真意切,挽回台下不少人的认同。Rachel和老马都连连点头。 “假先知的舌头果然像蜜糖甜美。”梁牧师失笑摇头:“她说的事情也许不假,但她提出这条路,只会把我们都带入死亡的幽谷!” 他指着维港对面的方向:“她叫我们放弃力量的同时,也能叫对岸的人放弃刀枪吗?她能保证我们不会变成待宰的羔羊吗?”梁牧师这句话直击很多人心底。包括在场那些暴力团的领导。 赖教授抢上前:“所以我们也要派人传达——”她才说到一半,却被爱群从后抱住拉开,声音无法再进入麦克风。 梁牧师挥拳继续说:“大家不要忘了,那些天上掉下来的病毒,就掉在我们香港岛!九龙和新界的人,现在很可能已知道病毒就是‘大关机’的原因。他们会怎样想?也许他们正在开一样的集会,主题却是要把我们港岛所有人连同病毒都‘清洗’!你们还要在这时候解除自己的武装吗?”“不要听这个牧师!他们是一群吃人……”Rachel拼命在台下大叫。但同时台下各处也有“心福堂”的人,配合着梁牧师的说话发出呼号,很多人被感染亦叫了起来。Rachel的声音完全被淹没。 球场上充溢着强烈的恐惧情绪。梁牧师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他们。 “神确是爱好和平,但祂没有教导我们用软弱面对邪恶!”梁牧师举拳向天:“我们要做的跟这假先知所说相反,我们要掌握更大的力量!要将整个香港都控制在手上!然后再用严谨的律法管治,带来真正的和平!这才是说服外面的人解除封锁的最好方法!” ——给群众先品尝恐惧,再指出共同敌人的存在。这种煽动方法,万试万灵。 台下数万人沸腾起来。有人开始在喊各种口号。混乱的口号渐渐统一了:“进——攻——九龙!进——攻——九龙!进——攻——九龙!……” 站在狂热的人群中央,老马露出沉痛的眼神。他打开笔记本的空白页,用曾经刺穿过阿杰颈动脉的墨水笔尖在上面写道:“201X年10月30日,香港第一次内战,宣战了……” Week 14:渡海 Rachel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竟会有一天,只因为踏上尖沙嘴的土地而这样兴奋。 当脱离发着阵阵臭味的维港海水,穿着运动保暖衣的身体爬上尖东的码头石阶时,Rachel全身累得瘫着,心情顿时放松。她无法控制地在黑夜里高声大笑——虽然她深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Rachel是精通三项铁人的运动好手,横渡维港这种距离难不倒她;可是在海上才惊觉,体力消耗远比想象中大,那是因为强烈紧张产生的肾上腺素所致。 好一会儿后Rachel才收拾心情,取下泳镜和潜泳管,湿漉漉地走上街去。 黑夜无灯的尖东,一座座玻璃幕墙大厦犹如黑沉沉的巨型冰冷石碑,纪念一个城市的死亡。 虽然看来四处无人,Rachel还是先躲到一个行人天桥底下的暗角,才开始检视带来的物品有没有在海里遗失。 这时Rachel的情绪回复出发时的沉重。 她再次想起来: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使命,有多少人已经为了让她成功而失去性命。 Rachel首要确定的,是那部被三重塑胶袋保护的旧款手机。手机安好地跟一堆干粮躺在腰包里。 两个星期前,在维园那场演变成“宣战造势大会”的集会里,Rachel从赖教授手上得到了这东西。 当群众陷入了狂热时,Rachel拼命走近赖教授那处。眼看赖教授已经被几个“心福堂”的人拉扯着衣服和头发,已经很难救她走了。就在混乱间,赖教授把这手机塞到Rachel手里。那一刻赖教授的眼神,Rachel一生都不会忘记:当中混杂着极端的绝望与希望。 那是Rachel最后一次看见她。下一刻赖教授就被拉进人丛里永远消失。两天后,Rachel听见“假先知”赖教授被残酷剥皮处死的消息。 Rachel检查那手机,才明白赖教授临别时眼神的意思:手机把整个维园集会的说话都录音了。包括梁牧师的煽动宣战,还有群众的疯狂口号。 赖教授要拜托的事情十分明确:把这事情告知海港对面的人们! 离开维园后Rachel非常紧张。要是被“光华教会”的人知道她身藏这东西,后果不敢想象——大概会变成“圣餐”吧? Rachel害怕被人认出来——她不久之前才去过“心福堂”。之后这些星期她都感觉被人跟踪,但又无法完全确定。她提心吊胆地开始张罗逃出港岛的所需物品。 那个梁牧师却不仅仅是个狂热的煽动家,谋略也不简单——单单看他带人突袭维园集会的手段就知道了。宣战后他马上下令将全岛封锁,严密防止任何人逃往对岸通风报信。 所有过海隧道和铁路都有人把守。海岸更有巡逻队。 ——想来非常荒谬:一个被封锁的城市,里头的人竟然也自我封锁起来。 Rac-S、手里拿着刀子或矛枪的巡逻员,实在教她心惊;可是眼看港岛众多暴力团在梁牧师统率下组成“光华联合军”,正在一天天积极备战,她愈来愈焦急,终于鼓起勇气今晚乘夜逃走。 她心里不断想着赖教授生前的说话:——我们不要被恐惧击败! Rachel午夜时正准备在铜锣湾避风塘悄悄下水,突然有条黑影扑向她袭击!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又有另一条身影出现,把那来袭者挡住了。 黑暗中她无法看见两个身影如何纠缠。 直到最后发出一记枪响。 一个戴着眼镜的五十来岁汉子,手中拿着还冒烟的左轮警枪,跨过那名“心福堂”事工的尸体走向Rachel。她害怕得全身僵硬。 汉子的下一个动作却令Rachel惊讶:他把枪塞进她手里。 “他一直都在跟踪着你。”老马一边说,一边卸下背囊:“我知道,因为我也一直在跟踪你们。”“为什么?”Rachel感觉自己的声音干哑。 “因为我们都看见,赖教授把东西交到你手上。他等了这么久,是要看看你还有没有同党。”老马说着就将背囊里许多东西都塞给Rachel:一堆粮食用品,还有他珍重的笔记本与墨水笔,全部已经加上防水包装,看来早有准备。 “没有时间了!他的同伴听到枪声很快会过来。快走吧!记着,这些笔记很重要,它们纪录了一切的真相!要让所有人都读到!”远处传来奔跑脚步声。Rachel连半句感激的话也来不及说就下水了。在水里游出一段后她回头,看见老马已经被几个人拳打脚踢。 此刻在尖东,Rachel掏出警枪来看。她不敢去想老马现在有什么下场。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老马的说话与神情有一股很透彻的镇静,似乎非常甘心接受任何结果…… Rachel摸摸包在胶袋里的手机和那几部笔记本。她决心,就算死都得保护它们。 ——她感到这条命,已经不只属于自己。 11月的晚风吹往湿透的身体,让她不住颤抖。 她手里无疑握着非常重要的消息与真相。 问题是,应该交给谁?如何才能警告和通知所有人? Rachel将警枪斜插在腰带上,提起行囊,茫然往弥敦道方向走过去。 ——妈妈,保佑我。 Week 15:同伴 那来自远方的怪异声音,令睡眠中的Rachel惊醒了。 她身子马上弹起来,把盖在身上兼作保暖和伪装的大堆报纸拨开,从行人隧道口跑出去,仰望传来声音的天空一方。 Rachel此刻正身处在佐敦的广东道上,往中港城方向遥看过去。 大厦丛之间的天色微明,还是凌晨时分。 她没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东西。但她知道是什么——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 Rachel逃来九龙已经五天,一直在流浪。期间好几次遇到不怀好意的人,幸好有老马送的警枪傍身,对方才不敢轻举妄动。 每次她都跟对方说:“对面海的人已经组织大军,准备攻击过来了!”但听的人都嗤之以鼻,就算她把那手机录音放出来,都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只是继续打量着Rachel,看看能不能将她手上和身上的东西都抢过来。 ——不行。一定要找到还有理智的人。而且是还没有放弃希望的人! ——但是这样的人要怎么找? 神秘的武装直升机一个半月前突然在上空出现那事情,Rachel当时没有目睹,但听过不少人提及。 直到两天前,第一次真正看见那轰炸攻击,Rachel简直吓傻了。 她当时正漫无目的在宝勒巷一带游荡。突然听见那好像暴风刮过来的声响。然后她赫然看见,三道有如死亡天使的黑影,快速在前方的天空低掠而过,往油麻地方向急冲过去。 还未知道发生什么事,北面传来了强烈的爆炸声。Rachel震惊得呆住。 ——怎么回事? 她跑出弥敦道再看时,直升机队已化为高空的小黑点。北方远处则冒升大股黑烟。 那一晚她不断思考这场面,终于想通了:正如赖教授所说,直升机属于外面封锁和监视香港的势力所有。他们进行这轰炸,也是封锁行动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九龙这里正有人试图用某种方法,突破封锁! 因此这一刻再听到直升机声音,Rachel毫不犹豫就往那来向跑过去! 她拔出腰间手枪,朝着尖沙嘴方向奔跑,心里在祈求这次轰炸不要发生得太远……可是她发觉不对劲: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强烈得多…… ——今次不止三架! 本来静得要命的广东道,突然冒出很多人。许多同样被直升机声音惊醒的人纷纷走到街上,奔跑的方向全跟Rachel相反——都在拼命逃离直升机的来向。Rachel逆着人群向前走,两次被人碰得肩头疼痛。 这次遭殃的是北京道一号。五架武装直升机排列成战斗阵势,向大厦玻璃幕疯狂撒出火箭弹。燃烧的碎片如雨落下;北京道一号成为火海后,机队还意犹未尽,又散开来朝旁边的大厦用重机枪扫射。 1881age和海港城都不能幸免,砖瓦粉碎。百年大树逃得过地产商砍伐,逃不过这密集射击,整株被弹幕切断崩倒。 流弹四飞。Rachel躲在商厦的墙壁后,连探头去看都不敢。 差不多扫射了三分钟后,直升机又徘徊了好一阵子,似乎在确定方圆几百米内再无任何生命迹象,这才收队离去。 Rachel继续跑近过去。现场惨不忍睹。有逃走不及的人,身体被射得支离破碎或者烧成焦炭。Rachel已经看惯了尸体,并未因此裹足,只是心里焦急。 ——那些人……不是也死了吧?……视察十多分钟后,Rachel正开始显得失望,忽然听到街道另一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X!这次他们真够狠……”一个头发染金的中年男人,从商场地库爬出来,看着满目疮痍,不禁大骂。“幸好这次躲在地底。他们这般扫射,一定已经知道我们是用遥远控制,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接着是个十几岁皮肤黝黑的小子,很小心地捧着一副手提电脑,看着四周的情景,不禁脸上发青:“对,下次说不定他们索性放个大炸弹……看来我们一定要躲得更远了!也许要用两重的讯号转接。”“不过这次好成功呀!”小子身旁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大叔,轻拍小子手上的电脑:“你写这个LXB ver.2.2更棒了,只用三天就破解了他们新设定的干扰!只要我们再收集多一些物资,可以每天都广播,到时外面就不可能再封锁消息……” 龙哥、吉仔、尤叔三个这时都突然呆住了。因为他们看见,一个身手矫健的短发美少女从瓦砾堆中跳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柄警枪对准他们。 随后出现的几个龙哥手下马上纷纷拔枪,但龙哥伸手阻止了他们扳机。凭着丰富的江湖经验,龙哥一眼看出面前这女孩并没有杀气,举枪纯粹为了自保。 Rachel被对方几柄手枪吓得颤抖。但她强忍着,枪口仍指着看来是首领的龙哥,同时打量吉仔和尤叔。两人手里都拿满了电子和无线电器材。 “靓妹……不要用枪指着我……放下来吧。”龙哥以镇定的语气说。 “你们……”Rachel的视线落在吉仔的电脑上:“在对外通讯吗?”吉仔看着这女孩,感到喉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只要再过大概一个月……”尤叔说:“外面的世界就会传遍我们的消息,到时再不可能维持封锁了。”Rachel大大松了一口气,将枪垂下来。 “我怕你们没有一个月时间啊。”Rachel掏出手机,按下播放的键钮。 “进——攻——九龙!进——攻——九龙!……” Week 16:地下来者 “喂,我没认错的话,好像以前抓过你……”阿材本来正在检查手枪,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身体颇健壮,肩上搁着一柄散弹枪。阿材仔细看对方那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中年人家辉微笑着又说:“我是守旺角警署的……” 阿材认出对方:一年前他在西洋菜街一家楼上酒吧卖K仔时碰上警察来扫荡,有个差人怒气冲冲地掴了他一巴掌……“啊!是你!”阿材冷笑摸摸脸。 “其实我不认得你的样子。”家辉指一指阿材的右前臂:“不过认得这个纹身。那时候就觉得很漂亮,心想要不是当差,自己也去纹一个。”阿材对这个死神纹身一直很自豪,因此一听到有人赞赏就很高兴。 “你是跟双鹰龙的?”家辉问。 阿材点点头:“哈哈,世事真离奇,想不到警察跟蛊惑仔,竟然有并肩作战的一天……”他们跟其余三十多个大汉,此刻正守在尖沙嘴港铁站的清真寺侧A1出口处,一个个坐在楼梯上,人群间弥漫着紧张的情绪。 自从上星期龙哥得到了港岛居民正组织大军准备进攻九龙的惊人消息,他马上集合九龙各地区暴力集团的领导人商讨对策。 多得Rachel冒死带过海来的录音,还有那些老马写的报道笔记,九龙众人终于知道了整个香港被封锁的大概原因,还有梁牧师如何骑劫维园的群众大会,演变成了疯狂的宣战。一个个大佬和前警察听见梁牧师那狂热的腔调都不禁脸色大变。 “他绝对会实行的!”Rachel在会议上作证:“我亲身去过那什么‘光华教会’!他是个疯子!” 众势力马上被这些证据说服——既然坠落在港岛的是一种能够严重影响精神的生物剂,并有大量扩散传染的能力,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从港岛进攻过来,最直接路线是过海隧道——包括所有铁路。他们马上组织起来,并且分配武装,派人把守各个出口。 阿材和家辉也是其中两员。尖沙嘴站各出口的防守人数,加起来达到五百人。 “你会用吧?……”家辉带点忧虑地看看阿材手上的枪。 阿材点头:“之前已经……射过一次了……”他没说下去,似乎不想回忆。 家辉看着他:这小子难道已经杀过人? 家辉心里有些惭愧。当警察的口里说是“佗铁”吃饭,但家辉从来没有在执勤时拔过枪,更遑论向着一个活人扳机。他也不敢肯定,必要时自己干不干得来…… 港铁站里抽风系统停顿多时,里面又黑又闷,主力都没有守在站里而留在出口处,只是轮流派人往下面探听。 “你说……会不会真在这儿开战?……”阿材紧张的问。 家辉也不知道。但他想:金钟至尖沙嘴是其中一条最短的地下过海路线,机会很大……这时下面车站暗处传来急奔的脚步声。楼梯上众人马上站起。 是其中一名负责探听的同伴,跑上来大叫:“有声音!有人来了!真的有人来了!”阿材和家辉跟着负责指挥的小队队长,各拿着刀枪兵器和手电筒奔下车站大堂。内里又黑暗又闷热,他们背上却全是冷汗。 其他各出口也有队伍跑下来,一时已经聚集了百多人。其他的防守兵力则在车站外街道作第二重布防。 探子不够十人,为免危险都已经从月台撤退回大堂。 “我们看到铁路里射出来灯光,而且会动的!” 百来人对着各通往月台的阶梯严密布防,一管管枪口排成不会互相误击的阵式——多得同伴里有飞虎队的指挥官指导。 “把所有电筒关了!”那指挥官高呼:“我命令才一起打开!还有,我没说‘Fire’,绝不要开枪!”众人在漆黑中等待。阿材握枪的手在发抖。家辉则感到呼吸困难。 几分钟之后,终于就在接近两人那边的电动楼梯口,一束光从下面射上来。阿材屏住了呼吸。 踏在金属楼梯上的脚步声。却比预期中少得多。似乎只有一个人。还有某些物体在楼梯上拖动的声音。 拿着电筒的人影出现了。 “A队开灯!”指挥官猛喊。 阿材和家辉所属就是A队——包括两个A出口的守兵。四十多支电筒一起照射刚冒上来的人影。 因为眼睛一时不习惯,两人隔了大概三秒才看清那是个怎样的人:一个身材很壮的中年妇人,身上穿着写有“光华联合军”字样的白色衣服,背着一柄步枪。头壳侧有块很大的伤疤。 在电筒光照射下,爱群的脸却呈灰黑。她左手紧握着一个写着“圣水”的胶瓶,右手拖着一名身穿同样制服的同伴,仍在茫然向前走。拖在地上那人显然已没呼吸。 “怎么回事?……”阿材一时呆住,手枪也不再抖。 爱群举起左手,正想再喝一口“圣水”,瓶口未碰到白色的嘴唇,她就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车站内的人惊讶地继续等待。可是再无其他人出现。 两天之后,尖沙嘴和九龙港铁站开始传出强烈的尸臭。是来自塞在隧道里那数以百计行军半途缺氧而死的人。 这场“香港内战”一开始就爆发了第一轮大量死亡,但是并没有开过一枪。 Week 17(上):救世主 餐车缓缓推进会所餐厅,宴会厅内顿时充溢着肉香。坐在长桌前十多人露出如狼的饥饿眼神,紧紧盯着端上桌的一个个碟子。 “不要心急啊。”坐在长桌一端主人席上的梁牧师高声说,举起一只手掌来:“进‘圣餐’之前,要先祈祷。”梁牧师说着就闭起双眼,口中喃喃念着祷文。坐在桌子两旁那十几个前港岛各区“大佬”——现在都已经收编成为“光华联合军”的将领——却都只管垂头,看着面前碟子上那肥厚的肉片,不断在吞口水。 梁牧师的感恩祷文一完结,他们就急忙拿起刀叉,开始吃起他们的“圣餐”来。每个人吃状都非常凶,有人吃了几口就忍不住抛去刀叉,用手抓肉大嚼。 这顿“圣餐”的材料,一个星期前还跟他们坐这同一张桌子——是“联合军”的将军之一,前湾仔“和同乐”帮会领导人涛哥。上星期的地底大进攻彻底失败,“联合军”折损了千余人后,涛哥前天竟然够胆当众质疑梁牧师的谋略能力。于是这两天涛哥的身体各部分,就躺在“联合军”领导层的肠胃里。 个多月前,当“光华联合军”组成的时候,这个宴会厅坐着的领导有三十九人;到现在剩下不够一半。 吃得最慢是梁牧师,他把“圣餐”小口小口地切来吃,吃到一半就休息,呷一口“圣水”,以带着满足的目光瞧向窗外。 北面玻璃幕正对的中银大厦,从五楼到九楼高度挂了一幅相当于篮球场大小的布幕,在12月的寒风中徐徐飘扬。布幕上绘画的大型人像正是梁牧师,虽然画功非常的拙劣,仍可见那雄伟的站姿,比起真人来英俊和高大了不少。人像头顶上印有一句大标语:“光华教会好”。 “光华联合军”组织筹备了这么久,到现在才真正开始进攻九龙,其中一大原因就是花了许多资源人力制作这类宣传物和制服,还举办了巡逻队授权祝福仪式、五次誓师造势大会等。 同时,港岛的死亡人数一下子又大幅上升。发生大量的告密、私刑和迫害,任何人随时都可能被指是新界九龙派来的内鬼,或者是准备逃往对岸的“港奸”。“联合军”内部也偶然无缘无故发生残酷厮杀。四处都是成堆的烧焦尸体。 然而身在这宴会厅的将领们,没有做任何事情去阻止。有的甚至亲自指挥杀戮,执行时带着犹如野兽的表情。 ——就像此刻吃肉时的表情。 其实多数人都想到,这种杀戮趋势极可能显示了,那生化“病毒”其实已经扩散极广,加上“联合军”大力宣扬战争催生出这效果。 但是没有人说出口。甚至已经再没有人提“病毒”那回事。仿佛大家都不提,“病毒”就不存在。 就连梁牧师都不提了。现在每次造势集会,开战的理由已经不知不觉间转移为掠夺。 “就在对岸,那些家伙占据着充裕的粮食、水和汽油!那些不义的、肮脏的人,占着本应属于我们的东西!”梁牧师上星期在政府总部外的誓师大会,用他一贯充满魅力的演说声线宣告:“你会问:为什么是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才是神的选民!我们才有资格活下去!” 简单的煽动比讲什么道理都有用。 下面的群众都在想象,攻占了对岸之后将可以如何放任地大吃大喝。饥饿与恐惧结合起来的威力异常惊人。梁牧师俨然已被奉为领导众人跨过维港的摩西,他的一切命令就是不容质疑的神旨。 梁牧师走到宴会厅的另一头,向中环海岸俯看。 沿着整条海岸线,近万的“光华联合军”如蚂蚁攒动,正在忙于为第二次渡海攻势作最后准备。 梁牧师看着这情景,已经忘了桌上未吃完的肉。有一股更大的欲望支配着他。 “已经很久没刷牙了。谢谢。”Rachel喝了口水,高兴地说。 隔在壁球室玻璃门另一面的吉仔看见,也笑起来。 Rachel拿着那管牙膏细看。是儿童用的,难怪这么甜,还可以吞。太久没有吃过糖果,Rachel简直把它当作甜品。 这牙膏和牙刷是吉仔带给她的,从玻璃墙上方抛进去。 因为Rachel从港岛过来,九龙众多“大佬”害怕她身染那神秘生化剂并且传染众人,决定把她禁闭隔离。千辛万苦游泳过来报信,却被人如此对待,Rachel只感愤怒又无奈。 Rachel舔着嘴唇,在回味牙膏的甜美。 吉仔看得呆住了。 “你不害怕我传染你?”Rachel问时,看看守在门前左右戴了口罩的两名守卫。 “其实他们隔离你是多余的……”吉仔说着就没继续下去。 可是Rachel已经猜到:“外面死了很多人?” 吉仔点点头:“自从知道港岛的人要攻过来之后……” ——正如在港岛一样,在战争气氛感染下,疯狂、残暴与猜疑也陆续在九龙爆发。看来那生化剂早就传来对岸并且扩散。 吉仔看见Rachel神情沮丧,就拿出背囊里的电脑来:“不用担心的!我们已经跟外面很多人通讯过,并拜托他们找黑客帮忙,将香港的实情传播出去!很快就能打开封锁!”Rachel仍是一脸哀伤:“我怕……我们不会等得到那时候了……”就在这时,体育馆楼下传来鼎沸的骚动人声。有人奔走。有人惊慌尖叫。 吉仔脸色变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第二次进攻来了。 Week 17(下):维港大屠杀 吉仔听到外面骚动后不够一分钟,龙哥的手下已经冲进体育馆里来。 “快!”他们把吉仔左右架起,送往升降机门。 吉仔回头,只见其余数人又打开壁球室玻璃门,粗暴抓起Rachel,用黑布袋罩住她头脸,把她双手扣在背后,整个人抬起来。 “别伤害她!”吉仔焦急呼叫。他们没理会,将两人塞进升降机。 三辆客货车早停在官涌市政大厦楼下,几个蛊惑仔迅速把他们抬上车。 车队飞快直驱西九龙填海区,越过大片空有“文娱艺术区”之名、野草已长到肚脐高的荒废烂地,到达铺满木板的海滨长廊。 在已经生锈失修的“ESt KOLOON CULtURAL DIStRICt”巨型钢铁文字底下,聚集近千人之多。 吉仔抱着手提电脑下车,看看人群。双鹰龙跟多个暴力团体的领袖早等在此,还有他们的大票手下,一个个拿着刀枪武器,神情都非常紧张。 尤叔也在,还抱着女儿阿丽。阿丽其实已经廿四岁,个头比尤叔还要高,但此刻显得虚弱地倚在父亲怀里。尤叔替她戴上帽子,抵挡海边寒风。 阿丽看见吉仔点了点头。她清楚,父亲全靠跟这少年合作,两家人才没有在“大关机”之后饿死。 Rachel也被抬下车来。为防她感染众人,头上的布袋没有拿下来。 “什么事……”吉仔正在问,但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往海上一看就明白了。 港岛海岸赫然满布了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从渡海小轮到摩托舢舨都有。还有大量黑压压的人头。整条布阵线非常长,从上环一直延至湾仔。 ——港岛“光华联合军”,果然要正面进行渡海大攻势! 吉仔看见后脸色发白。 这连环船阵任何一秒都可能发动。全部渡海来大概不用十五分钟。 “光华军”组织这庞大队伍同时利用了各种方式伪装掩饰,令九龙这边迟到现在才察觉;现在一下子撤去伪装,制造大军突袭的声势,欲令九龙一方不战自溃。 “好家伙……”龙哥眺视随时发动的敌人,咬牙切齿说:“这样的气势……要是给他们过来登陆进攻,恐怕我们会非常不利……嘿嘿,幸好……”“龙哥,已经有迎击的准备吗?”吉仔左看右看,却不见九龙海岸上有任何战船。 ——难道就靠岸边射击?火力足够吗? 龙哥拍拍尤叔和吉仔两人的肩头:“都多得你们。”龙哥的手下抬来了东西,似乎正是他口中的迎击武器。 吉仔看看,原来只是两艘遥控模型船。 船的比例颇大,每艘都有大半个人长。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船抬下岸边岩石,放到海里。 ——这就是武器吗?……怎么……吉仔再细看,只见两条船上载着许多装置。吉仔看到那些熟悉的装置,蓦然明白是什么战术。 他以惶惑的眼神瞧向尤叔。尤叔避开他的视线。 这时对岸船队似乎有发动的迹象。在IFC下方的码头冒烟的小轮带领下,左右两边十多条游艇在维港挺进。 站在栏杆前的两名遥控好手也将模型船发动。小型引擎发出“噗噗”声音,在近岸处游弋。 “等他们到了海中心才发动。”龙哥吩咐遥控手,接着盯着吉仔:“你明白要怎么做吧?快打开电脑,准备好LXB程式!”吉仔再次看尤叔。 尤叔叹息:“不错,那模型船上的东西是我装的。我没有选择……”他摸摸阿丽的头发:“你也一样。想想你爸妈和弟弟。”“光华联合军”渡海船队果然开始了全面出击。船员更在狂热呼喊和敲锣打鼓,隔在维港这头都听到那声势。 “进……攻……九龙!” 吉仔颤抖的手打开了电脑,却看着屏幕发呆。 ——他从没有想象过,自己写的程式,会被这样使用。 “X,你在还等什么?”龙哥眼睛里闪出杀气:“是要死在我手上?还是待会儿死在香港那群疯子手上?随便你挑!”眼前选择清楚不过。只是对于未满十八岁的少年,要亲手进行这样可怕的事情,实太沉重。 “你老X,快!”龙哥二话不说,伸出牛肉刀拖在Rachel的肩上。血花溅落木板。 Rachel在黑布袋内发出悲叫。 吉仔惊慌地猛点头,发动起LXB程式。 同时尤叔开启身旁的无线电机组。 龙哥挥手。两条模型船全速往“光华军”船阵中央接近。 船阵正越过维港一半,“光华军”众人一直不见对岸有任何迎击行动,已是士气高扬;此刻又见小小两条模型船驶来,更加马上爆发讥笑,并没有向它们开枪。 载着无线电机的模型船进入船阵,在中间不断穿插,并且发放信号。 ——向境外要求通话的求救信号。 “光华军”众将士不再理会模型船。无防备的九龙海岸已在眼前。他们泛着饿狼般的表情,似乎已经在幻想要如何肆意烧杀抢掠……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听见,远方天空一角传来异声。 ——这声音他们并不陌生。只是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响。 南方的晴朗天空,出现了为数多达三、四十个黑影,正高速朝着维港飞近。 “光华军”众人的目光顿时转为强烈的恐惧。有人朝那些飞来的死亡黑影开枪射击。但一切都是徒劳。 第一枚火箭弹射来。一条游艇率先轰然化为火球。 无数绝望叫声之中,密集的弹雨撒下。 今天维港的海水,将史无前例的污浊。 Week 19:圣诞反攻 家辉将散弹枪搁在肩膊上,站到趸船的最前头,眺望正逐渐变大的中环海岸景色。 这一天正是圣诞节。当然全香港都不会有人庆祝。中环那些废弃的高楼也没有任何灯饰。那巨型的“光华联合军”总帅梁牧师画像倒还挂着,但几天前一阵冬雨已经令图画化开,变得脏兮兮的模样。 十二月末的维港寒风迎面刮过来,家辉竟然半丝不怕冷,只穿着一件许多口袋的军用战术背心,胸腹间挂满了备用的弹药。 他展露出来的两条黑黝黝粗壮手臂,右膊上多了一个死神纹身——不,仔细才看出那纹身并不是他的。那是连同别人的皮肤整个割下来,再用针线缝到他皮肉上。 家辉已经忘记了原本拥有这纹身的那个蛊惑仔的名字,只记得之前他们还曾经并肩作战。他也记不起为什么会杀掉他。那是一场奇怪的架,九龙几个暴力团体的人无故就打起来,很快由拳头架演变成动刀枪。残酷的杀戮。好像身边每个人,都因为战争的恐惧而变成了野兽。 从前当警察的家辉,杀过人之后才开始明白:克服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给别人带来恐惧。杀害别人时,当中甚至有一种强烈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畅快。 ——他半点儿不知道:这都是感染了“独角马计划”生物剂后对脑袋产生的影响……所以此刻他已经急不及待,等着趸船快快泊上港岛的海岸。 九龙大军的反击。 十二条趸船与船上的二千人先头部队,在拖船牵动下快要抵达中环。家辉坐的这一条是领头船。 ——非常凑巧,正是这条趸船,多年前也在同一地点进行过一次历史性的工作:将乘夜拆下的天星码头钟楼残骸运送去堆填区。 船上的九龙战士个个神色凝重。上星期的“维港大轰炸”,虽然肯定已经将“光华联合军”精锐歼灭殆尽,但他们没有掉以轻心。传说中港岛的人大多都感染上那超级病毒,变化成丧尸般的杀人狂,登陆后说不定有一场恶战……接近海岸时,船上许多人都举枪戒备着,防范岸上有炮火抵抗。 可是直到最前头三条趸船泊了岸,都没有人开过一枪。后面的趸船也有序地排列接上。 家辉和同伴高叫着如狼嚎的战号,红着眼举起刀枪冲上岸去,后面停定了的船上战士也都陆续加入。 他们很快穿过还在建筑中的中环绕道工地,深入到几条主要街道,很快就把整个中环核心地带占据了。 没有任何抵抗。 圣诞诗歌的合唱声在大厅内悠扬飘荡。梁牧师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闭着眼轻轻比划着手指,完全沉醉于歌声里。 ——这种时候还浪费电力听音乐,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奢侈。 他跟前小几上放着碟子,那块“圣餐”只吃了一小半。自从成为统领全港岛的精神领袖开始,梁牧师就发觉自己食欲愈来愈低,好像靠着其他东西满足了。 他感觉自己跟神愈来愈接近。 地底进攻演变成惨剧;继而是维港的大败……已经消蚀了“光华联合军”战力(包括人数与武器)的八成。可是梁牧师半点没放在心上,脸上更看不出任何沮丧。 ——神一定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最后都会得胜! 正在享受圣诗的美妙,他完全没有察觉有人走进来。 梁牧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十几个“光华联合军”的将军就站在面前。 “圣诞快乐!你们来得正好!”梁牧师站起来:“我已经想到接着的战略。”他说着走到露台前。这儿是位于麦当劳道的半山豪宅,方向正好对着维港。 “我们暂时撤退上山顶……在半山布防,对方再多人也难以攻上来。等到他们一浪接一浪来送死,折损得差不多后,我们就反攻过去……” 梁牧师说完他那异想天开的“战略”后回过头来,却发觉将军们脸如死灰,半点没有受到他的激励。梁牧师看见不禁皱眉:这些家伙的信念真弱…… “我们要通过这试练!只要坚持下去,神必然不会离弃……咦?什么声音?”梁牧师才演说到一半,发觉外面开始传来鼎沸的人声,正向这单位接近。 “已经……完了……”其中一名将军喃喃说。他曾经是雄霸香港仔鱼市场、刀头舔血打天下的江湖大佬,但此刻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大门被撞开。二十几人拿着棍棒冲进来,有男有女,后面的走廊也塞满要陆续涌进来的人。 梁牧师看见情绪如此高涨的群众,最初那一秒本能地感到高兴,但接着知道不太对劲。 “神与我们……”他急忙高呼,但没能完成句子。这是他一生最后说的几个字。 在愤怒的港岛民众棍棒之下,梁牧师跟他的将领迅速倒下来。民众没有骂一句,默默又狠狠地用最原始的武器往那些肉体砸下去。 打了足足十分钟,他们才用绳索套在已经遍体鳞伤的梁牧师颈项,然后从那个可俯瞰中环、景观非常值钱的宽阔露台上吊下去。 梁牧师的尸体在寒风中摇曳,引得楼下聚集的群众拍手欢呼。 两小时后,港岛民众派出代表,向九龙的入侵部队正式无条件投降。 “第一次香港内战”,宣告结束。 Week 20:资源再分配计划 前终审法院╱立法会大楼这古老建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座席上满是人,四处也站着武装到牙齿的护卫。 ——这儿也是三个月前,阿杰被老马用墨水笔插死的伏尸之地。如今却再嗅不到一丝尸臭。 连外头都被保护重重,因为此刻坐在里面的,全是目前维港两岸最有权力的人。 所有九龙区的暴力团体领导人都到齐了。 成功征服港岛之后,他们要商议接下来如何善后。 最后进来的是双鹰龙。叼着薄荷烟的龙哥,特意穿上了一身Giorgio Armani西装,头发也重新染金了,在手下左右拱护之下步入法院大厅。 其他“大佬”看见龙哥如此刻意打扮都不禁窃笑——这种时候还穿名牌衣服,是非常无聊的事情。 可龙哥不是这么想。这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一天。 从前年轻时他常常透过电视机看见立法议员开会。他不大关心政治(哪个蛊惑仔会?),也不是特别羡慕那些议员和官员。只是他那时就很清楚,自己跟那些人有多大的差异,各自身处在社会的不同位置:最光明,跟最黑暗的。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黑社会中层,旺角几条街的老大,竟会有踏进来这殿堂的一天。而且是以权力者的姿态。 那些“大佬”虽觉得龙哥可笑,但还是尽量压抑着不要被他看见。因为在这法院大厅之上,龙哥正是拥有最大权力的一人。 这儿所有人都见识了两星期前“维港大轰炸”的可怕:整个海港一片血红,硝烟跟烤焦人体的气味久久不散。香港发生这等威力的军事轰炸,对上一次要数到二战日军侵略那时代了。 龙哥牢牢控制了吉仔和尤叔,就等于控制了那黑色武装直升机队的召唤权,控制了一件能压制、毁灭香港任何一地的最强武器——谁还敢因为一套西装而笑这个人? 所有人坐定之后,却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发言。他们这个九龙联盟,本来就是因为港岛“光华联合军”要进攻九龙,才匆匆组成去抵抗对方,并没有什么真正组织架构。现在连敌人都消失了,更加没有方向可言。 众人七嘴八舌好一阵子。龙哥见这样子下去不行,便在古老的木桌上捺熄了烟头,清了清喉咙高声说:“让我来说几句,可以吗?”各“大佬”马上静下来凝视龙哥。要非他想出那不流己方一滴血的妙策,九龙众势力如今还在街头苦战着。这一役他已隐然奠定了盟主的地位。 “首先我们不应该为这次胜利而高兴。”龙哥虽然第一句就这么说,但看他手插西装裤袋发言那得意的样子,谁都不相信他没有半点征服者的兴奋。 “要记着,我们走在一起,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活下去。”龙哥说着,手上扬一扬老马所写的笔记。“这种封锁的日子还有多长,我们都不知道。也许会延续到我们想象之外的长度。如今放在我们眼前的,却有两个最大又最迫切的问题:第一是那种‘独角马’病毒,我们要如何控制和消灭它;第二是解决粮水储备不足之苦——简单说,就是怎样避免一起饿死、渴死。”众“大佬”一边听一边点头。其实只是很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有个人带头说出来而已。 “虽说是两个问题,但只要仔细想想,其实都是一件事情。”龙哥招招手。身边部下为他燃点了另一根薄荷烟。 龙哥深深抽了一口,然后好像下定决心地说:“我已经想到一并解决的方案。它就叫做‘资源再分配计划’。”龙哥的手下把早就预备好的大幅图画纸展开示众。他们细看,原来是一幅绘画得很粗糙的香港岛地图。上面除了中间大片黑色的太平山之外,各处都被分割成二十多个不同颜色的小块,各有一堆数字标记。 “这个数字是执行的顺序……其他是要进行的时间和所需人手……”龙哥指着地图解说:“我已经详细考虑怎样分配次序,最重要是不能让这些不同地区的人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些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抽了口烟又说:“只要全部完成,我们手上的粮食资源,将会增加一倍。”众“大佬”最初听得一头雾水,但直到这一句,终于明白了。所有人背脊流下冷汗。 ——所谓“资源再分配计划”,不是真的去分配资源,而是控制资源的消耗。 ——那就是:人口。 “你疯了……”有个“大佬”气急败坏地说:“这跟‘光华’那姓梁的家伙有什么分别……” “分别就是,我没疯。”龙哥心安理得地回答:“你宁愿自己的家人和手下饿死,也要养活那些病毒的感染者吗?那么我相信我比你理智。”对方哑口。其他人都屏息。 “假如有人能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欢迎。”龙哥把烟抛掉。“否则,就是同意啦。”这个古老的殿堂,过去也曾经作出过许多大大小小极富争议的决议。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议案在表决的时候,气氛是如此阴沉诡异。 在沉默中,屠杀全港岛居民的决定,一致通过。 Week 21:屠房 两个男人轻轻松松就把文迪从屋子拖出来。这一点都不奇怪:经过长期挨饿,文迪身体如今只有九十多磅。 文迪惊恐地瞪着眼,看着把他拖下楼梯那两个人。左边那个箭猪头男子背上斜挂着散弹枪,面上戴着卫生口罩,眼里毫无表情。 “干什么……求求你们……放开我……”文迪像哀号般恳求。 箭猪头家辉完全没有理会,继续用力去拖。右边另一个同样带枪的汉子则隔着口罩说:“没什么的……只是要你们腾出空间来。”家辉看一看同伴,觉得他无聊至极了。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听话的人就赏他一记枪托好了。 文迪半点儿不相信那家伙的话。什么“腾出空间”?周围都已经是空荡荡的房子。 文迪跟亲属的几家人,自“大关机”以来一直都在北角一带东躲西藏。他本来是物流公司的主管,因此得知一批粮食的所在地,十几个人就靠那批粮食活了好一段时间,可是到后来还是只剩三个人没有饿死;之后“光华联合军”成立,统筹港岛的物资,他们得到的分配少得可怜——大部分物资粮食都给“光华军”的战斗人员占去了。文迪眼看着最后两个亲人——弟妇和侄儿都活活饿死。他能够呼吸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可是终究到了最后的时刻。 文迪被带到楼下的电气道——根据双鹰龙的“资源再分配计划”,这里被划作“第三十八区”——那儿有许多跟他同样命运的人,都被押出来聚集路口上。夜里四周漆黑,只有暴力团带来的几支手电筒,文迪隐约看见,同样从附近房屋被赶出来的大概有一百来人。有的因为反抗血流披面,有两三个更重伤晕倒了。 “就只有这么多了吗?”家辉同时也是负责“第三十八区”的执行指挥,他抹抹额上的汗珠,看看那堆人,不禁皱眉。 港岛其他正在进行“资源再分配”的区域听说都是差不多。剩下的人口远比想象中少。 缴到的物资也不多。 ——看来领导层太过高估“资源再分配计划”的效果了……这样下去,能够省下来让我们吃的粮食根本不是很多……可是家辉想:能多活一天就算活一天。有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这时家辉并不知道,双鹰龙也跟他有同样的想法。龙哥已经陆续收到这些的报告,知道屠光港岛所减少的人口消耗和腾出的物资,半点儿也不足够,他知道“资源再分配计划”还要再扩大。他已经开始在着手如何甄别九龙的“高价值人士”和“低价值人士”……有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拿着刀枪的暴力团员掏出红色漆油笔,在那群人身上逐一画下一个大交叉以资识别,接着便驱赶他这丢空多时的旧建筑,一直因为不明原因重建无期,以前就常有闹鬼的传闻。文迪这刻身处其中更觉阴森。 ——简直有点像……屠房……到了一个仓库改建的办公室前,宽阔的古老大门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在文迪眼中仿佛是洞开的野兽嘴巴。 暴力团员刻意不把电筒照向那仓库,但人们还是看见了:仓库各处窗户都用双重木板封死了,窗四周也有胶纸密封;只有其中一片窗开了个小洞,洞口伸出来一条很粗的胶喉,喉管的另一段接驳在仓库旁停泊的大货车尾后…… 这样的装置,谁都看得出来是什么用途。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呼。 那个男人站在文迪身旁,文迪正转过去看他时,男人“哇”的一声,口鼻同时喷出鲜血来,把文迪整块脸喷成红色! 好像传染一样,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二十几个人惨呼,有的脸色青白就倒了下去,更多的却也在喷血,忽然之间黑夜里扬起一股浓浓的腥味,血雾在人群之中爆开来! 包围在人群外的暴力团员,包括家辉,同时惊恐地四散,没命似地奔逃出街外,有的一边在狂呼: “病毒!病毒!” 他们也不理会执行任务了,丢下要处决的人就一起走,直跑到三条街外才停下来。有人身上外套染了血,慌忙脱下抛到老远。 家辉跟同伴辛苦地喘息。他已经听过,之前其他区也有发生这种事。没有任何其他解释,那些肯定就是中了生化病毒的人! ——“独角马计划”的生化剂,本来作用就是催化人的想象以凌驾理智与肉体;这些感染者在看见毒气室时,马上激起了极端恐怖的想象,身体无法承受而当场暴毙! 这时身旁一名同伴指着家辉:“你……你……” 家辉伸手摸一摸,才发觉自己口罩染湿了,但并不是自己的汗或口水。 而是一抹鲜血。 “我……我没有……”家辉急忙把口罩扯下来,用力伸臂去抹口鼻的血:“不是的……我只是有时会流鼻血……”所有的同伴都看着他。电筒映照下,一双双如狼似的红色眼睛。 家辉毫不犹豫就举起散弹枪。其他人也一样。 黑夜的北角,轰然爆响起频密的枪声和野兽厮打般的嚎声。许久才止息。 Week 22(上):大征服 眺望海上来来回回的船只,双鹰龙深深抽一口烟,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身旁另一个暴力团的领导人拍拍他肩:“来,也给我一支。”龙哥却拨开他的手,摇摇头拒绝。他手上只剩下最后几包了,而且还不是平日最喜欢的薄荷烟牌子——那些早就抽光。 此刻就算拥有最大的权力,你也无法凭空把烟变出来。 他们一众十几个领导,站在中环海边,亲自监察船队把九龙那边的物资粮食运过岸来。 他们已经决定弃守九龙,将阵地转移到港岛。原因只有一个:新界的力量几天前开始南侵。 根据龙哥手下探索到的情报,新界人也跟九龙和港岛一样,终于在两个星期前结成了联合大军,以沙田和西贡两地为主要的进攻大本营。 龙哥当然不是从没考虑过北面的重大威胁,只是他一直认为,新界不同区之间的斗争已经有够他们忙,地方又广大,很难统合起来。 然而要发生的始终会发生。上星期已经接连收到异动的报告。最要命的是三天前,一支自称“果园村突击队”、为数达数百的敌人,乘夜偷袭荃湾,那儿一个来不及搬迁的冷冻粮食仓一下子被占据了。 最不巧的是,九龙大军因为执行“资源再分配计划”,大量兵力调配到了港岛,留在九龙半岛的人数,抵不住新界军零星但尖锐的试探性攻击。九龙军的防线现在已经退缩到荔枝角和九龙城一带。 龙哥马上叫停了出事重重的“资源再分配计划”,将人手调回来,形势才稍稍稳定。可是他知道挺不了多久:新界人口本来就占全港一半,习惯体力劳动的基层又多,因为多新移民家庭,年轻力壮的比例也高。在这讲求最原始武力的时候,全都是压倒的优势。 “我们搬家吧。”龙哥向众九龙领导提出。利用海港这天然屏障,是加强守备力的唯一方法。于是继“资源再分配”之后,他们又向下面宣布进行“大征服计划”——“征服”不过是说来好听的名词,事实上是撤退。 “可是……搬去港岛……不是有感染病毒的危险吗?”也有人这样质疑撤退计划。 先前“病毒”一直只是他们展开战争和屠杀的藉口;可是在“资源再分配”时接二连三爆发大量吐血暴毙事件,病毒的威胁变得异常真实。 但众领导经过权衡之后,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尽量执行隔离港岛居民的政策。神秘飞机“独角马”坠落的铜锣湾区,当然也成为严密封锁的禁区。 本来九龙军不是全无反击之力,龙哥手上还掌握着一件最厉害的大杀伤兵器:用无线电召唤黑色武装直升机轰炸。然而现在就连这兵器也废了。 想到这里,龙哥不禁看看身后几十尺外的吉仔,心里暗骂:“你这废物……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吉仔呆呆坐在码头的长椅上,一手仍然捧着手提电脑,另一只手拖着坐在旁边的人。那人全身都穿着胶衣胶鞋和帽子,戴着一个猪嘴防毒面罩,原来正是Rachel。 维港大轰炸之后,吉仔亲眼看见染红的海港那残酷景象,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原来用以对外求救的作品,竟变成杀戮兵器,还要自己亲手启动——这对一个少年来说实在是太大的冲击。最初他还发疯般乱跑乱叫,要几个大汉才制服得了,后来发现只要Rachel抱着或者拖着他就平静下来。 龙哥曾试图逼尤叔向新界发动轰炸,但尤叔没办法。“我一直都只负责无线电那部分……”尤叔向他解释:“那个破解干扰的程式是吉仔写的,不是我专长,我搞不定。那干扰讯号的模式每天都变,没有吉仔破解,无线电根本发不出去。”龙哥又看看全身没有一寸露出来的Rachel。这女孩是嫌疑的病毒携带者,本来根据计划是要马上处决的。但龙哥对吉仔复原还抱着一线希望,因此留她一条小命。 Rachel也知道自己因为吉仔才能活到现在。即使不是这样,她也很愿意照顾吉仔。她没有忘记,在自己被隔离关押的时候,吉仔是唯一来探望她的人。还带着很好吃的牙膏。 两人无言地就这样坐着。吉仔虽然完全看不见对方面目,但似乎从那隔着胶手套的触感,都能辨别出是Rachel。他那眼神痴呆的脸上,带着安慰的微笑。 实际的轰炸行不通,龙哥就尝试心理战。 维港轰炸时他有叫人拍下相片,于是制作了好几个副本,命人潜入放到新界军的占领地去。 但对方全无反应。 ——对着已经快饿死的人,暴力威胁就像个笑话。 平时粮食安放在各处还不察觉,一搬迁起来就露底了。船队把物资运过海来,只花了一天半。九龙众领导看见,心里都不禁想:只剩这么一点点,我们还能捱多久呢……龙哥当平时粮食安放在各处还不察觉,一搬迁起来就露底了。船队把物资运过海来,只花了一天半。九龙众领导看见,心里都不禁想:只剩这么一点点,我们还能捱多久呢……龙哥当然也知道。他拿烟的手在颤抖。他只是反覆在心里告诉自己:就算最后只剩一个人,我也要活下去。 他沉思着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察觉:左边鼻孔正缓缓流出血来。 Week 22(下):果园村突击队 空荡荡的弥敦道上,堆积着焚烧的轮胎。 黑烟往晴朗的天空冒升,附近街道顿变一片迷蒙。 火焰轮胎阵后,又有杂物垃圾堆成的路障。一切都是为了阻止入侵者从北边过来。 十几辆大型货车与泥头车成一条紧密的队形,缓缓在弥敦道与太子道的交界出现,往旺角中心地带的方向前进。车斗上坐满站满都是人,个个身穿反光背心的建筑工人衣服,戴着黄色安全帽和口罩,手上拿着兵器。也有人举着制作很粗糙的白色旗帜,上面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隐约可见上面包括了“果园村”三个字。骤眼看过去,人数近千。 车队两侧也有“工人”徒步,穿着劳工白手套扛着刀枪,就像二次大战时的步兵伴随战车推进,既用车子作掩护,也在保护着车队侧翼。 遇着旺角道上那焚烧的轮胎阵,他们一时无法前进。 车队却没有半点混乱或焦躁,只是分开驶到大道两边。“工人”列阵向四边戒备,耐心地等待着。 十五分钟后,另一辆车子发出噪音在后头慢慢出现。是一部硕大的推土机,在两重障碍中间轻轻松松清出了一条通道来。 “工人”们马上又跟着车队重新前进。 黄伯从旧楼的天台,透过望远镜看见了一切。 “可恶的新界人……我是不会把家园让给你们的!” 黄伯身边站着十几个老街坊,另外附近其他的大厦也分布了同志,加起来总共有四十多人。 他们是少数没有跟随“大征服”计划迁移去港岛的九龙居民,大部分本是旺角的街坊,誓死要阻止新界的侵略大军南下来。 什么“大征服”?说穿了就是绝望的撤退,他们都看透了这点。既然生存的希望渺茫,倒不如守住这里,死也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他们都听过“果园村突击队”闪电侵占荃湾粮食库的消息,现在更亲眼看见敌人的阵仗。可是他们不怕——“大征服”迁移港岛,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半点粮食,这些街坊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守。 “果园村”的车队已经进发到奶路臣街交界,突然停下来,车上余下“工人”火速下车,总数近千人向两边街道奔跑扩散,开始逐间大厦搜索,看来是要找附近有没有幸存者。 面对二十倍数量的敌人,街坊毫无惧色。 黄伯在天台上举起红色旗号。 附近五座旧楼的天台,有十几个胶瓶纷纷从天而降,袭击街道上的入侵者! 胶瓶打中马路或者“工人”的安全帽,爆出浓烟跟刺鼻的气味。是镪水弹! “工人”走避之余却没有慌张撤退,而是冷静地走到街道两旁找掩护。他们装备齐全,身上的建筑劳工服又够厚,三十几个被镪水溅中的人里,不到十个受伤,而且都很轻;只得一人不幸被溅中左眼,痛苦地惨叫着。 他们从口袋掏出安全塑胶眼罩戴上,又继续向扔出镪水弹的大厦破门而进。 其中三支小队共百余人,都集中往黄伯所在的旧楼攻过去。显然刚才黄伯的指挥红旗已经被发现了。 天台上的街坊,死命用木条顶住通上来的楼梯木门。 “不用慌张!”黄伯站在战友后头,高声鼓励。 他们更在木门下底的裂缝倾倒火水,准备必要时用火。虽然这样很可能波及天台的所有人。 ——反正早晚都是死,死得轰轰烈烈一点吧! 木门后面传来猛撞。“果园村突击队”开始破门。街坊都把体重挨到门上。但每一次撞击都更强。 “要不要点火……”街坊回头问黄伯。 黄伯犹豫着。因此太迟了。 木门爆破,跟门这边的十几人一起倒下来。许多“工人”鱼贯冲入,很快就霸占着天台。 “同你死过!”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瘦街坊,激动地抱着其中一个“工人”。但那“工人”比他健硕得多,一记柔道招式,就把四眼街坊摔到一旁,四脚朝天。 “工人”里一个看似领导的人,朝黄伯走近过来。他腰间挂着手枪,手里拿着无线电对讲机。 “我不会怕你的。”黄伯镇静地盯着他说:“要杀就杀啦,也不用拷问了。粮食,我们都没有,早给其他人搬走了。”领导取下口罩来,是个脸色很黝黑的强壮男人,真的好像建筑工人。 “谁说要抢你们的粮食?”那领导问。 “不用骗我们。”黄伯说:“‘果园村突击队’,我们都听过了。”领导脱下安全帽,不解地搔搔头发,然后着手下拿来一面白旗。 那上面确实是写了六个字。但却是“果园村联络队”。 “我们不是来杀人抢东西的。是来跟你们联络。”领导说:“当然,为了自保,我们也得带着武器。”——“果园村突击队”,其实是负责防守荃湾那冷冻库的暴力团大佬捏造出来的。粮食库早就给他跟手下私自掏空了;正好有新界大队人马过来,他便乘机编造大话。 “我们来九龙,主要是找你们的领袖借东西。就是你们向我们炫耀的那呼召直升机轰炸的能力。我们要借它,炸掉封锁罗湖边界的机枪阵。”“你们真的……不是来打仗?……”领导耸耸肩:“再不突破封锁,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再不突破封锁,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好争的呢?”本是简单不过的道理,却是黄伯这几个月来听过最理智的说话。 Week 24(上):香港开机 “……只要运用那直升机队,将封锁边界一带的重机枪阵线炸开一个缺口;同时我们把所有人集结在附近,趁对方来不及重新堵塞缺口之前,一口气全部冲过去,并且扩散往不同方向走。这么多人涌入,他们无法一一拦截。只要逃到大陆就有生路!”站在前立法会议事厅中央的“果园村联络队”使者,不徐不疾地讲述他们新界大军构思的逃出香港计划。 只有双鹰龙一个暴力团老大,带着四名武装手下单独接见这名使者。龙哥脸上戴着两层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使者不断打量。 “当然我们不保证一定成功——直升机队和边防阵线之间,可能有识别系统,令他们不会误炸。”使者继续说:“但这已经是我们想到最有可能又最后的方法。不尝试也只能等死。所以很希望你们能够合作。”他掏出一封请求信,内容跟他所说一样,上面有新界联合大军六名领导的相片和签署。 龙哥看去,一眼认得其中一个,就是从前跟他属同一“字头”的元朗区大佬细眼基。这封信似乎不假。 龙哥轻轻把信放在桌子一旁说:“我会考虑。你可以走了。我的人会护送你回对面海去。”使者看着龙哥一会儿,但隔着口罩无法看出龙哥的表情。他只好无奈地告辞,临走时说:“那封信上写了一个无线电频道,你决定了随时联络我们。”使者离开后,龙哥站起来在厅里来回踱步。这会是诡计吗?是想把我们的终极兵器抢过去?但是呼召直升机轰炸,只要像上次维港那样遥距发动就行,龙哥在后面控制着吉仔和尤叔,对方根本碰都碰不到,甚至连要抢的是什么都未必知道。 可是这还不是龙哥最担心的问题。目前最迫切的危机是:这兵器根本就发动不了!吉仔经过了个多月,还是那副痴呆模样。没有他的破解程式,无线电讯号根本发不出香港,黑色的直升机队就不会攻来……绝对不能让新界的人知道这件事!他们攻占九龙后一直不过来,显然就是忌惮这兵器。哪怕只要走漏了一点风声,随时就会大军压境。他已经下令把吉仔、尤叔、Rachel连同他们的家人都严密禁闭,不许与任何人接触。 一想到自己的底牌要是被掀开……龙哥又再颤抖起来。他突然感到口罩下一片湿润。鼻子又冒血了。他连忙转过脸不让手下看见,用纸巾伸进口罩底下抹血。 那四个手下都装作看不见。其实他们都知道龙哥的身体不妥,但是绝对不敢提起半句——先前已经有六个人因为这事被处决了…… “要冷静……不要害怕……”龙哥在心里重复向“今天在上环,发生过两次……已经平息了,但我们也有两个兄弟死了,十几人受伤。”那手下回答。 龙哥等九龙势力在“大征服”撤退到港岛之后,其实没有因此得到安稳。他们只控制着中上环、湾仔、北角等几个地区,将原有的残余港岛居民都隔离在外,没有向他们分配任何粮食物资。饿疯了的港岛居民拼死过来想抢粮,几乎每天就发生一次战斗。龙哥等暴力团为此已经分薄了不少兵力,要是新界大军攻过来,腹背受敌,一定挡不住。 ——一定得先解决其中一边……好,就趁着新界军还在顾忌我们的直升机时,再次开动“资源再分配计划”,把港岛人杀光吧……龙哥一双眼睛变得红起来,充溢着杀人的意识。那杀意带来的快感,令他忘记了刚才的恐惧,鼻血也随之停止。 龙哥继续在厅里踱步,盘算着讲词——如何激励其他暴力团领导的士气,并且让他们同意再此启动“资源再分配计划”。不知不觉就入夜了。手下把点燃的蜡烛拿进来。烛光映在那古老建筑的内里,让人感觉有点阴森。 但再阴森,也可怕不过龙哥那双眼睛。 夜更黑。就再这时,外头突然爆发出非常厉害的惊叫声。而且不只一个人,是数以百计。然后就是无数脚步奔跑的声音。 龙哥正在疑惑之间,议事厅大门打开来,一个看门的手下匆匆走入。 “什么事?”龙哥焦急的问。 “这……这……我也不肯定,最好你也出去看看……” 龙哥带着众手下出去,只见有成千上百的人涌现在昃臣道上。 他们最初还在戒备有人叛乱,一个个举起枪来,却发现那些人全没理会他们,只管一直往海边那头奔跑过去。 龙哥等人相视一眼,也跟着人群一起跑。 维港的景色渐渐出现在前方。人群突然停下来,竟然变得静默无声。 龙哥被前头的人挡住,一时还看不清是什么事情。他排开众人再上前十几尺,然后才看见。 他一时无法呼吸。跟所有人一样,他感觉就像看见了神迹: 对岸的九龙半岛,在发光。 是电灯——大厦和街灯都亮起来了。 电力供应恢复。 201X年1月29日,香港,再开机。 Week 24(中):最后一击 陷身在香港岛的一众九龙暴力团大佬,包括双鹰龙,他们的指挥权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九龙半岛恢复电力的消息,极速在九龙军民之间传播。 “开机了!开机了!香港快要解封了!”人们像疯了一般传播这讯息。很多暴力团员甚至放下武器,已经无心再守备各处岗位。 饿疯了的原港岛居民冲破已经散涣的隔离线,在九龙军占领区四处抢食物。有的饥民跑到海边,看见对岸的灯光都发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肚饿。 从北角到上环,无数街道上都有人群热烈地拥抱庆祝。就只有中环一地仍然受龙哥等大佬的亲兵控制,严密守备着。 “不要弃守啊!那是新界人的诡计!没有解封!敌人要乘机打过来!”龙哥下令全力将这样的反讯息传播出去。但没有用。人们已经绝望了太久。那突然出现的光明希望,令人人陷入了狂喜的状态。 甚至连绝迹好一段时间的“光华教会”成员也走出来了。自从梁牧师被处刑后,少数的虔诚信徒都匿藏起来,现在他们再举起“光华”旗帜,在街上敲锣打鼓游行。“感谢神!这是神迹!是我们的信念,把光明重新带来人间!”那二十几个信徒不断高呼。 龙哥坐在前立法会的议事厅里,用颤震的手不断抹鼻血。他已经不在乎给人看见,现在眼前有远为可怕的危机。 “一定不是解封!是新界军!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短暂重开了发电装置——不,也许根本只是用许多部临时发电机制造这假像!绝对不要相信!”另一个大佬不断向守在议事厅内外的手下说,以维持军心。 龙哥心里也对此深信不疑。江湖打滚多年的他绝不相信巧合。那新界使者才走了几个小时,灯就亮起来了。 ——那使者根本是来探路的! 龙哥考虑了一会儿,就下令把尤叔带过来。连同所有无线电召唤轰炸的装置。 在中环码头的海岸上,尤叔只感到很冷。 他看见九龙亮着灯,心底也是狂喜,但绝不敢在龙哥面前表露。 龙哥的手下熟练地安装那些无线电装置,又检测两条要用来遥远发讯的遥控模型船。 龙哥指一指尤叔身旁的手提电脑:“这部机里面,也安装了吉仔那个破解程式吧?”尤叔吞吞喉结,点点头。 龙哥脸容肃杀地说:“我不理会你用什么方法,总之要发动轰炸,把九龙那边夷平。”尤叔虽然早就知道龙哥想干什么,还是瞪大着眼:“龙哥你看看……我们不是应该再观望一会儿吗?说不定——”“新界军的登陆船队任何一刻都可能攻过来。”龙哥冷冷地说:“你不轰炸的话,我保证,在任何一个新界人踏上这边土地之前,你女儿的喉咙会先被割断。”看着流鼻血的龙哥那疯狂的神情,尤叔知道他每个字都认真。他没有选择。 模型船在反射着对岸灯光的维港海面,冒着黑烟快速驶过去,半途左右分开,一只朝着海运大厦那头接近,一只则航向尖东海边。这是期望两边的轰炸结合,摧毁可能集结在整个岸边的敌军。 ——就算炸不中他们的船也不要紧。只要让对方知道,我们有这兵器! 尤叔很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根本毫无把握,他对那破解程式的认识很皮毛,只能按以往吉仔的操作重做一次,期待正好碰上正确的干扰模式。机会大概不到百分之一。 他心里在祈祷: ——飞机啊……一定要出现……模型船已经就位。尤叔同时发动程式和无线电讯号。他却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干扰好像已经消失了……尤叔一时未能理解这事情的意味,只是一味在期待轰炸机队出现。龙哥、各暴力团大佬和众手下个个仰望着黑夜的天空,心里也只有同样的期盼。 十五分钟过去,天空还是一样地宁静。 眼睛沾满汗的尤叔,只能继续紧盯对面发光的大厦群,手里拿着通话机不断重复喊着无线电call sign,嘴角和鼻孔在流血。 脸色苍白的龙哥拔出西装腰带上的手枪,慢慢举向尤叔的后脑…… “来了!”有人指向南方的天空。飞来的许多灯光,数量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多。龙哥和众人兴奋地高呼! “快来!炸吧!把新界佬都炸死!”所有人的眼睛都变得通红。 可是不对劲。那飞行方式跟以往很不同。 当更接近时,他们看见了:不是直升机,而是大型的军机! “难道……”龙哥想着时,那军机队已经到了上空。并且从机身迎头撒下一件件东西。 ——是大炸弹吗?他们终于决定要把全香港跟那生化病毒,都一并从地球上铲除吗? 他们绝望惊慌地俯伏在地。 随着空投的东西落下,四周发射出光芒。 龙哥心想终于也难逃一死,一边流着鼻血,一边流着泪。 一切看来都要终结了吧。 可是没有。龙哥发觉自己还在呼吸。定下神来后,他仰头。 那光芒并不是爆炸。而是街道和各大厦的灯光。港岛继九龙也恢复电力了! 其中一个空投的东西就落在他们前面几十米。 龙哥跑上前,看见原来是个四周都包着防撞软胶的包裹。上面印着个红色的十字和中英文字样: “疫苗”。 Week 24(下):最后的工作 数以千计的人聚集在“时代广场”,仰望荒废已久的巨大电视屏幕。电子亮光映照在许多双激动流泪的眼睛里。 屏幕一片绿色,有简单的白色字体在滚动,分别是中、英、印、日等文字。同时扬声器也传来柔和的女声,在朗读公告的内容:“……请从速按照包装指示正确注射疫苗,并留意身边有需要人士,尽量予以协助。各地区空投疫苗的数量非常充裕,各位市民毋须争先恐后,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请勿自行收集大量未使用疫苗,任何年龄人士只须使用一支,已经达到足够及安全的分量。疫苗经过严格测试,对人体绝对安全,只有少部分注射者可能会出现轻微身体不适的副作用,另外亦有可能是心理造成,如出现此情况,请保持镇静,尽量多补充水分,症状将于两至八小时之内减退。各位注射后请安心留在家中,并耐心等候下一轮宣布……” 女声用粤语说完,紧接又用普通话、英语……重复同一段公告。 人群很多早已注射那空投下来的神秘疫苗。有的人一直拿着不敢打,直到看了公告后才把针筒刺进手臂。 收音机也播放同一段声音。电话和网络却还没有重开。 人们一直注视和细听每一个字。经过六种语言后,画面和声音又从头开始。再耐心看一遍也一样。没有任何新资讯。没有透露投下疫苗和发公告的是谁。没有解释“下一轮宣布”是关于什么。更没有说何时有救援人员和物资到来…… 可是他们都已毫无疑问地深信:香港真的要解封了。一切将要回复正常。 龙哥很清楚,这是快要发生的事实。那电视公告他已经看了。 因此有些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龙哥没再流鼻血。那疫苗真的有效。他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 可以是“活下来”,也代表将要面对“以后”。一旦真的解封,在“大关机”期间发生的事情就要被追究。包括他领导九龙暴力团所做的一切。 “维港大轰炸”还说得过去——毕竟投下炸弹的不是他,而是那些神秘的黑色直升机;可是“资源再分配计划”,屠杀了大量港岛居民……龙哥读书不多,不知道什么叫做“战争罪行”,但知道那种事情不是说一句“为势所逼”就可以免除责任的……因此从昨晚到现在这半天,他都很忙——忙于消除所有可以将计划指向他的人。 趁着大家都在打疫苗,心情和警戒松懈时,他逐一把九龙暴力团的领导都干掉了——很简单,趁他们落单的时候,笑着在背后插一刀。曾在前立法会开会时在场的暴力团员,他也派手下将他们全部肃清。 现在龙哥什么人也不相信,只留着三个跟他最久的亲信在身边。屠杀都是透过他们下令的。能直接指证他的人一个都不剩。最后只要想办法把这三个人都做掉。 可是龙哥还是不放心。“资源再分配”总要有人下令。他需要一头完美的代罪羔羊:一个不懂得为自己辩护,又曾经亲手发动“维港大轰炸”的人。要把罪证堆到他头上,十分容易。 ——关键是要除去跟他有关系的人。 于是尤叔、尤叔的女儿、吉仔的家人……他们的尸体都已经躺在一起了。 最后,剩下一个。 龙哥跟其中一个亲信带着枪,步入已经在两年前活化成艺术馆的域多利监狱里。吉仔和Rachel囚禁之处。 “记着,绝对绝对不要伤他。”龙哥向手下说:“只要那个女的。”监仓虽然已经改装,但为了保存特色,仍然留着外仓门。两人步向F仓。 手下用钥匙打开锁头,拉下仓门上的铁链。刺耳的声音在放满现代艺术品的空间内回荡。 “出来吧,没事了。”龙哥的声音很温柔:“快要解封了。我们都活下来了。”没有动静。在玻璃饰柜之间,看不见那对年轻男女的踪影。 两人分开,平行地深入进去搜索。 那手下走了一会,发现吉仔抱着电脑,惊恐地缩坐在一具断了腿的石膏像下面。 “找到了……”他举枪快步走向吉仔。突然右边的饰柜后闪出一条身影! 锐利的美工刀削中他三根手指。他怒吼中丢了手枪。 Rachel紧接把一条石膏腿,像棒球棍般狠狠打在他面门! 龙哥像野兽冲过来。运动健将Rachel判断出已来不及拾手枪,高叫着往龙哥冲去! 龙哥开枪,子弹在她左边大腿炸开血花。 她却也及时扑至,双手紧抓龙哥的右臂。 龙哥虽曾是黑帮打手,年纪毕竟不轻,相争了几分钟才把Rachel推开,倒在吉仔身旁。Rachel慌忙抱住吉仔,要用身体保护他。 龙哥为怕伤到吉仔,上前把枪口贴到Rachel头上。 “原谅我。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杀人了。”突然出现的强光与爆音。龙哥无法控制地整个人蜷缩。吉仔和Rachel同样哭着紧缩成一团。 龙哥的耳朵因为震眩手榴弹暂时失聪,无法听到那急奔而入的大量军靴足音,只感到自己被迅速按在地上,夺去手枪。 “我投降!我投降!不关我事!一切都不关我事!”龙哥发狂似地叫着,但很快被人用布勒住嘴巴。 201X年1月30日,第一支“维持和平部队”,登陆。 Week 47:赖斯报告书 (6月15日综合报道)经过接近四个月的调查及聆讯,联合国香港恐袭灾难特别调查委员会(简称“赖斯委员会”)终在昨天发表第一份报告书,初步断定此次为期达半年的香港大封锁,真正原因是不明恐怖分子偷运之生化兵器意外爆发所致,但未能追寻其来源。 根据这份“赖斯报告书”(下称报告书)的主要调查结果,该种暂定代号为“U-4”的致命生化兵器,相信是由恐怖分子带入香港,但香港其实只是偷运过境之地,并非真正袭击的目标,估计因为处理不当而意外爆发。中国、美国及多个邻近国家地区,在得到情报后即启动紧急封锁机制,并且全面疏散香港方圆200公里以内之城市人口。 由于情报显示“U-4”可透过空气感染,传播率甚高,并可潜伏长达三至八星期才出现症状,在仍未研究出有效疫苗之前,各国当局无法进入灾区救出居民,此决定乃避免“U-4”进一步向其他地区扩散,造成无从控制之全球性灾难。 报告书称:“在面对可能出现之更巨大威胁下,各国政府只能采取消极之封锁策略。此决定虽直接或间接引致香港市内大量居民死亡及生活于恐惧下,实为不得已之理智选择,本委员会认为各政府毋须负上任何人道责任。”但报告书并未解释,何以封锁香港的行动亦包括截断其对外通讯。另外报告书亦未说明,当初香港特区政府、中国驻港机构、各香港本地及外国财团等之全体高层人员,以及驻港解放军皆安全撤离香港,到底是否在袭击爆发之后才进行。 报告书以委员会主席艾尔·赖斯博士命名,并于纽约联合国总部举行之特别会议上发表,安全理事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及另外一百零二个国家之驻联合国使节均有出席,另有九十六个民间组织派出监察员旁听,但发表会议期间未有提供任何发问环节。 截至目前,并未有任何恐怖组织承认这次“U-4”攻击之责任。近月来各地传媒及网络,平均每星期收到或出现过百次声称发动此袭击之声明,皆确定为恶作剧,已经有五百余人因散播危险的虚假讯息被捕……香港解封之后,生还者之间一直盛传,“U-4”实乃一架不明飞机意外坠落而带入香港,并指与一项称为“独角马计划”的某国秘密军事计划有关,这说法同时引起世界各地不明飞行物体爱好者的兴趣。但赖斯委员会表示经详细调查,并未发现任何有关该飞机存在和坠落之证据或纪录,亦无“独角马计划”的任何相关资料,故判断此说法实是生还者在恐慌期间产生的谣传……至于最初被国际传媒误报为核武恐怖袭击,并且出现伪造新闻片段,背后涉及的人为掩饰,赖斯委员会表明这并非他们的调查目的和范围,应由各国政府及立法机关自行调查裁决。 根据网络媒体报道,最先揭破香港并非受到核攻击的,相信是一个来自白俄罗斯的骇客集团,他们透过业余无线电与香港生还者取得断续的联系,并开始在网上发布有关真相。至今联合国、各国家政府及多家大型媒体集团,总共已经有超过二千名涉及发布不实消息之官员或要员被撤职,其中包括前美国总统发言人芬尼·狄维尔。这撤职数字不包括中国,因中国政府就整个香港封锁事件的内部人事处理,至今都没有对外做任何公布……曾有不愿透露身份之消息人士暗示,医治“U-4”的疫苗乃由美、中、日、俄四国的军事生化部队与军备生物科技工业合作研究及试验成功,但这消息未能证实,四国军方亦以涉及国家安全为理由,拒绝对这消息作任何回应。网络上有传闻指这次香港封锁,是乘着发生意外而进行大规模的生化兵器实验,疫苗其实一早已存在。此说法被负责空投派送疫苗的维持和平部队断然否认。 目前香港仍由中国解放军组成之特别维和部队实施紧急状态军法管治,并有联合国、美国、欧盟、日本、韩国、印度等各派驻人员监察。现时各政府的焦点已经转向重建工作,面对的主要难题是资金来源及人口填补。北京早前强烈反驳所谓“香港已死”论,重申有决心及能力重建此亚洲国际都会,同时欢迎各国政府及商界加以协助。 此外中国人大会议上月已通过特别法案,从去年7月22日至今年1月30日香港封锁期间,发生于香港境内的一切罪行,除特别严重之“危害人类罪”外,将全部获得特赦。同时新华社已经采访收集了封锁期间发生的多宗感人善行及英勇事迹,总共三十九名已去世或仍生还的主角,预料将获颁授最高之金英勇勋章(MBG)荣誉…… 根据已发表数字统计,香港解封时之剩余人口为二万四千九百二十五人…… 尾声 赤腊角的香港国际机场,已经向民间重开超过两个月,但直到现在还是满布“维和部队”的士兵四处巡逻。 Rachel看见特别候机室的玻璃门外面,每分钟都来回出现带备轻机枪的士兵。她并没有觉得紧张,他们的黑色制服反倒给她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她永远都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 Rachel轻轻呷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闭眼感受那温暖的液体流进胃里,还有咖啡因往脑袋上升的快感。简单一杯咖啡,已经带来升天一样的快乐。只因为经历过太多,你会懂得感恩。 她瞧瞧纸杯上那既熟悉又感觉遥远的绿色标志。机场重开后食店很少,Starbucks是其中最早恢复的一家。你不得不佩服连锁店那强大的生命力。就像士兵的制服一样,连锁店的标志也给Rachel异常安稳的感觉:划一的规律,没有意料之外的制度——她曾以为自己已再没有机会享受这种生活。 Rachel放下咖啡杯,拿起曲奇饼细心撕开包装,递到吉仔的嘴边。吉仔咬了一口,看也没有看她,眼睛紧盯在手提电脑的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 “真厉害。”坐在吉仔另一边的马副总裁以普通话说,笑着看吉仔编写的一行行程式码。在他们三人身边站着五个身材魁梧的黑西装男人,怎么看都是保镖。 他们正在等待“光翔科技集团”的飞机降落,把他们接送往北京的总部。“光翔”以八位数字年薪,聘请吉仔为网络科技部门的特别顾问。他们的律师团成功绕过多个法律难题,让Rachel以伴侣的身份,代表吉仔在所有相关的文件签名。Rachel早就从网络得知,“光翔集团”表面是民营,实际上是中国军方的军事工业单位,吉仔进去之后很可能就是负责军事密码的破译工作。可是她不在乎。只要能够离开这鬼地方就行了。何况“光翔”答应会雇用最好的医疗团队和心理治疗师,全力医治吉仔,单是这个条件已经让人无法拒绝。 还要等一段时间。Rachel打开她的iPad 4,看看最近的新闻消息。娱乐新闻占了压倒性篇幅,仍然是在报道荷里活和北京争相拍摄“香港关机”故事电影。美国公司虽然拥有数码特技的优势,但北京中影已经锁定了所有最具叫座力的中国明星,这叫荷里活相当头疼。 导演占士金马伦昨天宣布解决方案,索性所有演员都起用名不见经传的美国演员,后期才用数码特技“改造”成华人。 Rachel对此全无兴趣,翻过另一页面。 香港的重建计划还在商讨中,北京消息人士透露,目前的主流意见认为要完全恢复以前的香港已经不可能,原因是涉及太庞大的移民规划,因此属意只划出其中四个区域:中上环、湾仔铜锣湾、尖沙嘴及旺角,各自成立“经济自治特区”,公开予任何企业财团竞投及经营,投得者只要付出权利金,就拥有包括入境和保安等高度自治权。说白一些,就是将这几个地区“外判”给私营商,政府完全放弃了参与。 Rachel读这新闻时,发现内容始终避开了一个事实:这计划成真的话,以后就再没有“香港”了。 她没有心情继续读下去,就打开“推银仔”游戏打发时间。她不是特别喜欢这个游戏,只是玩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 “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上机。”其中一个保镖听了耳机通话后说。 他们六人步出候机室,走在通道上。吉仔一直拖着Rachel的手,神情像个呆子。 Rachel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时后面传来一声:“hello!”还未回头,Rachel光听那声音,背脊就升起一阵恶寒。 双鹰龙虽然已经把头发染回黑色,又长了胡子,Rachel还是一眼认出他——怎可能认不出?龙哥身边就跟Rachel他们一样,包围着保镖,还有一个像行政人员般的家伙。不同的是,他身边的全部是外国人。 “真巧呀……”龙哥本想走得更近,但看一看Rachel的保镖,停住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Rachel感到吉仔掌心满是汗,而且握得她的手生痛。 “临离开香港也能够碰见,我们真有缘……”龙哥微笑着说:“怎么了?还在生气吗?Come on,Rac did 's not personal.——哈哈,我为了准备去美国生活,这阵子都在练英文,说得好不好?”Rachel没回答,只是狠狠地瞪着龙哥。 “我其实应该对你说一声‘thank You’。要不是有你带给我的东西,我还要留在这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城市呢。”龙哥得意地说。 他说的“东西”,就是那批由记者老马所写的侦查报道资料,还有赖教授在维园大会的讲话录音。他用这些敏感资料跟美国情报部门达成交易,取得了政治庇护,不但没有受任何检控,而且还得到美国公民权和一大笔金钱。 他们甚至会出钱,为他做激光手术除掉胸口那双飞鹰纹身——总之就是以另一个身份,在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过舒服的新生活。 龙哥见Rachel没有回应,耸耸肩,就和保镖先一步走往停机坪。 Rachel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不是最后一次看见龙哥。以后都会常常看见他。 在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