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猎人日志1·恶魔斩杀阵》 N.拜诺恩之日记 Ⅰ 十月三十一日 ……把树枝扎成的十字架插在坟墓上时,我蓦然想到自己开始相信宿命。 买下夜行列车票。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到火车站附设的小书店,在平装小说的架子前消磨了大半的时间。上车前买了报纸和早已挑选的一本词典。波波夫一直在我的大衣内熟睡。 在车上我一边写着这篇日记,一边翻阅词典: “宿命(Fate):想象中超越人类控制而被相信能决定一切事情的力量。” 很复杂的句子结构。看了三遍仍觉得这句解释写得很糟。 但是我相信宿命,也知道它是什么。不,我甚至能用双眼看见它。 我看见自己踏在宿命之轮上。轮底下是被辗得粉碎的骸骨——一片雪白的沙漠。在力竭掉下之前,我必须在狭窄的轮面上努力保持平衡,还要顺着巨轮滚转的速度踏步。 宿命之轮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呢? 词典上有一句附例吸引了我。 “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幽默或夸大)失去童贞(尤指古代女子)。” 一个月前的我,不明白怎么样才算是“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A fate h)。 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它就是在我身体内流动的血液。 既视现象 十月十六日《汉密尔顿论坛报》 连环杀手“王储”再逞凶 第五受害者白骨浮现东河 门铃短促地响了两记。拜诺恩把视线从报纸移开。右手伸进西服内的枪套,左手仍拿着折成一半的报纸遮掩这动作。 桑托斯警戒地打开房门。同时德鲁安闪进了浴室。 房门一打开,房间内的紧张气氛瞬即松弛。出现门前的是巴泽那副公式的笑容。 又是这讨厌的家伙,拜诺恩心想。那套粉绿色的西装毫无品味可言。 巴泽向坐在沙发上的拜诺恩打个招呼,然后又做出他惯常的那套动作:右手拨拨妥贴的发型,再转动左手中指上那枚红宝石指环,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他年轻而成功。 “噢,拜诺恩先生看来非常空闲哪。”巴泽指指报纸。“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拜诺恩不情不愿地回答。 “你指……读报?”巴泽不解地抬起右边眉毛。 看见那张表情丰富的脸,拜诺恩禁不住暗骂:你干嘛不他妈的去当演员? “每到一处地方工作,我们当然要清楚那儿发生的一切。天气预测、交通状况、哪条街道会在当天举行巡游或竞选活动、哪一区域的罪案特别多……我们都要研究清楚。我们的工作就是预防任何意外。” “我喜欢这个。”巴泽竖起拇指。“我喜欢专业的人。” “巴泽先生到来有什么事呢?” “今天正午十二时行动。” 拜诺恩压抑住被命令的愤怒。“为什么坚持要在白天?晚上不是更方便吗?” “这是麦龙先生的要求。你若有疑问可以打电话问他。” 拜诺恩不想跟他再多谈,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布帘拨开一线。 透过“丽丝酒店”八楼房间的窗户,拜诺恩仰视灰云密布的天空。 他开始感觉:不应接下这次工作…… 在预付五万美元的支票上签名的,是库尔登烟草公司行政副总裁克里夫·麦龙。 目标:库尔登公司前会计主任班哲明·辛普逊,现匿居亚利桑那州汉密尔顿市郊春田区瓦科街十三号平房。 任务:协助库尔登职员安全押送辛普逊到汉密尔市以西三公里的小型飞机场,登上库尔登公司专用飞机,返回德州达拉斯的总部。 这种“私人拘捕”工作,拜诺恩的保安公司过去也干过两次。行动虽然属于“半违法”,但过去完事后也没有遗下尾巴,因为目标人物本身就犯了罪,为了逃过囚狱生涯都会答允一切条件。 企业界进行这种私自拘捕渎职雇员的行动并不是罕见的事。不报警是为避免影响商誉和股票价格,而以私人手段找回失款或商业机密。一般做法是先雇用私家侦探查出目标所在,再请拜诺恩这种保安专家协助行动。这两种专业的保密程度都极高。 门铃又响起了。桑托斯这次爽快地开门,因为从铃声的节奏和次数,他已知道是同僚森玛。 “啊,原来有这种暗号。”巴泽笑说。“下次我用它,你们会快点开门吧?” 德鲁安在一旁操着法国口音说:“暗号每一次都更换。” 森玛瘦小的身躯穿着快递公司的制服。他小心翼翼地把帆布邮件袋放在床上。 “多谢。”森玛从桑托斯手上接过铝罐,喝了一大口可乐。 “怎么样?”拜诺恩拍拍森玛的胳膊。 “好极了。一般的市郊住宅区,房子也隔得够远,静得很。二十条街道才有一辆巡逻警车。” “等一等!”巴泽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一会又恢复正常。“你到……辛普逊的屋子看过吗?” 巴泽那短促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离拜诺恩的眼睛。“我们当然要预先视察四周的环境。” “屋子里……” “放心。”森玛说。“我没有走得那么近。” “我只是担心你们惊动了他……”巴泽强笑。 森玛从邮件袋掏出一叠拍立得照片,从中挑出一帧。“我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家伙。大概只有五呎六吋高,不是辛普逊。” 拜诺恩仔细看:照片中出现一条模糊的黑衣人影,戴着黑色的绅士帽,手上提着类似皮箱的黑色东西,伫立在街道一角的灯柱旁。 “这像极了《驱魔人》(t)的剧照嘛。”桑托斯说。 “他非常谨慎,不让任何人走近身边,包括小孩。”森玛说。“这已经是照得最清晰的一帧了。我不想冒险再接近。他在目标屋外逗留了十分钟。” “在搞清楚这家伙是什么人之前,不宜行动。”拜诺恩的眼睛仍没离开照片上的黑影。 “不行。”巴泽断然说。“正午十二时。” “巴泽先生,我想你弄错了一点。”桑托斯说话时,浅棕色的典型南美脸孔毫无表情。“我们的主要工作不是对抗危险,而是预先确认及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除非有必要——例如确知目标即将离开,否则——” 巴泽挥手止住桑托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巴泽这种人假如也有原则,那唯一的原则就是:永远只与最高负责人谈。 “拜诺恩先生,假如你拒绝依协议执行工作,本公司的律师将与阁下讨论损失赔偿的问题。”巴泽说到“律师”一词时语气格外重。 拜诺恩淡褐色的眼睛盯着他。 巴泽的笑容僵硬了,故作轻松地再次转动指环。他转身打开房门。 “巴泽先生,等一等。” 巴泽从拜诺恩的语气中听出某种堪称“恐怖”的素质。 他转过头,看见拜诺恩指指他的脸,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上方。 巴泽两秒后才醒悟这动作的意思。他慌忙擦去鼻下残余的那点古柯碱粉末。 “早上十一时,酒店大厅见。”拜诺恩的眼神依然凌厉。 幸好没有下雨。拜诺恩步出小型货车,在阴沉天空下架起墨镜。 他既非怕被人认出面目,也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视线的方向。许多年前他便发觉自己有一种异于他人的能力:在越阴暗的地方,他的视觉反而越敏锐。 整项行动有十一人参与。为避免引起注意,他们分乘三辆小型货车,抵达以目标寓所为中心的二十公尺外不同地点。 第一辆车有三个人:巴泽及另外两名库尔登烟草公司的职员。其中一人负责驾驶,巴泽及另一名叫艾斯巴的职员负责正式“拘捕”。 第二辆车是拜诺恩和他的三个下属,负责押送过程的保安工作。当然,如果辛普逊反抗的话,他们也会从旁“协助”巴泽。 拜诺恩这个四人组合已经合作了五年,至今证明是非常完美的搭配。 胡高·桑托斯·贾西亚是保安公司非正式的二号人物。曾在哥伦比亚干过六年缉毒特警,经验丰富,头脑冷静得像十磅重的冰块。两年前桑托斯因丧父而回乡省亲三个月,那段时候拜诺恩的胃痛频繁得要命,这才切身体会到桑托斯有多重要。有他在,拜诺恩最少放了一半心。 亚伦·德鲁安。四人中唯一干过陆军特种部队的法国小子。爆发力和持久力都惊人。另外不能忽视的是六尺四吋的身高——视觉是保安专家最有力的武器,长得高自然也看得远。是押送护卫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安东尼·森玛。正式保镖训练学校出身。头脑和身手一样灵活,最擅长特技驾驶。待会载着辛普逊的车子就由他掌盘。 四人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和黑领带。森玛管这套衣服叫“魔术服”,因为真的只有魔术师衣服底下收藏东西的数量比得上它:衬衫底下是防弹背心,正面镶有钢板;外套暗袋载着无线电对讲机,接通左边的耳机和夹在襟口的麦克风;腰带插着备用弹匣和手铐;外套后面的下襬内侧,以魔术自黏胶带藏着急救止血垫和伸缩式警棒;衬衫口袋有笔型手电筒;右腋吊带上挂着能砍断麻绳的“冷钢”日本匕首;最重要的当然是插在左腋下的奥地利制“格洛克十七”九厘米口径自动手枪。 第三辆车上有四个人。拜诺恩搞不清他们的身份。他们最初还以为这四人是法律专家,但攀谈过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后又觉得不像。森玛看见他们拿着一具神秘的金属箱上车。 “他们有点像医生。”森玛当时说。 正如森玛所说,四周环境非常理想。宁静的市郊住宅区。没有上班的主妇不是到了商场购物就是躲在家中吃午饭、看电视上重播的肥皂剧。小孩都上学了,偶尔有一两个站在前园的妇人,也只把他们当作来视察的市政府官员之类。一套笔挺的西服已够骗过她们了。 辛普逊的房子窗户全部落下厚帘。德鲁安已绕到后园看守。桑托斯和森玛站在两侧的屋角。 硬闯原非拜诺恩的计划,他们并不是警察,最好的方法是等候辛普逊出外时把他逮住;但巴泽坚持要直接进入他家。 “巴泽先生。”拜诺恩白皙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你认为最好用什么方法进去呢?” “这样如何?”巴泽突然伸腿踢向正门。 这外行人敢情看太多电影了。拜诺恩没来得及咒骂,门锁一点也未动,屋内的辛普逊可能已抓起枪枝。 拜诺恩闪到正门旁,右手伸入西服外套底下,巴泽依旧镇定地站在门前。 “你早知道辛普逊不在里面!” 巴泽以笑容作答。 “过来帮我打开这道门吧。” “我不干了。”拜诺恩准备用无线电呼叫同僚撤退。 巴泽从口袋掏出一张支票。“这个跟律师信,你挑选哪一个?” 拜诺恩的脸显得更苍白。 “首先声明,这不是威胁。”巴泽把支票塞进拜诺恩的西服口袋里。“库尔登公司的力量足以把你搞垮。” “先告诉我:你们真正想干什么?” “麦龙先生只想从这里拿走一件东西,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 “保证?”拜诺恩冷笑。“为什么不早说清楚一切?” “我们可以继续站在这里争辩,直到巡逻警察看见我们为止。”巴泽转动着红宝石指环。 拜诺恩的右手松开枪柄,把外套左襟略略提高,对着麦克风呼叫德鲁安。 德鲁安只用一腿便把正门踢开。 拜诺恩把黑暗而空旷的房屋内部看得清清楚楚。这儿最少已经三个月没有人居住。单是霉腐的空气已证明了这一点。 大厅内除了几个尘封的木柜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天花板原本吊着电灯的地方只剩下几根突出的胶电线。 巴泽跟他的下属艾斯巴打开手电筒。四名“医生”提着金属箱进入,最后一个把正门关上。 拜诺恩把墨镜插在衬衫口袋后问:“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巴泽拿着手电筒向四周照射。“麦龙先生只向罗高博士说明了。”他指指那个刚把金属箱放在地上的秃头“医生”。“我只知道那是一件……很大的东西。” 手电筒的光柱停留在大厅中央地板上。 一个六呎长的木箱。 “这屋子活像座大坟墓。”森玛不安地说。“那不会是棺材吧?” 德鲁安轻轻的嗤笑声在屋内回响。这小子从来不知什么叫“恐惧”。 秃头的罗高博士蹲在木箱旁。他先检视了箱子好一会儿,才把盖子掀开一线。 一丝异样的臭味从箱内飘出来。 罗高博士如反射作用般关上盖子。 “是那东西吗,博士?”巴泽焦急地问。 罗高点头,吩咐其他三名“医生”打开金属手提箱。 拜诺恩一直盯住罗高那副奇怪的表情。 “我认为我们有权看看这口箱子。”桑托斯说。“如果藏着什么违禁品……” 巴泽不耐烦地挥挥手。“请你们四位退后一些,不要妨碍他们工作。” 拜诺恩恨不得狠狠踢断这家伙的膝盖。他多年来都不用拳头。保安专家的双手是用来开枪或干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一根灵活的指头有时就是生死关键。 巴泽把一具对讲机交给艾斯巴。“叫汤姆把车子开到门前。我们五分钟内离开。” 三名“医生”从金属手提箱掏出一具电子仪器、一堆胶管和一个半透明的厚质大胶袋。他们首先用大胶袋套住整个木箱,木箱看来极沉重,罗高博士和另外三人费了很大工夫。 拜诺恩在厅内四周环视。屋内极度黑暗,他却连斜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也看得清楚。 四名专家开始把胶袋封口,然后接上一根胶管。管道接驳到一具手提十四吋电视机般大小的复杂机器上。 “开始输气。”罗高博士向操作机器的助手命令。“注意温度及湿度,要保持与这屋子内部完全相同。” 拜诺恩转进到厨房,环境同样荒废,餐桌上散布着纸张,拜诺恩随意拿起几张,有的是乐谱,有的似乎是歌词或诗,拜诺恩对那潦草的字迹有熟悉的感觉。 罗高那名助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上的读数。“调校完成,密封程度良好。” 包裹着木箱的胶袋有节奏地轻缓张弛,机器显然不断地输入及抽换胶袋内部的空气。 其中一篇诗词末尾有一个签名。拜诺恩努力回忆在哪儿见过。 “箱子恐怕要四个人才能抬得动。”罗高博士仍蹲在木箱旁。“我要负责监控那具输气机,故此请艾斯巴先生帮——” 听到罗高博士的尖厉惨叫时,拜诺恩冲出厨房,同时拔出手枪。 拜诺恩在纽约当过三年警探,期间他看过种种惨酷的场面。他看过被毒贩肢解的碎尸;看过黑手党把叛徒双腿用混凝土封住然后抛进哈德逊河;看过发狂的瘾君子把自己的脸硬生生抓烂;看过变态连环杀手虐杀受害人时拍摄留念的录影带。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景。 罗高博士的右颈被突起的胶袋紧紧“咬”住了。 罗高疯狂地挣扎,手脚在空中划着夸张的圆弧,仿佛一具被细线吊起的木偶。 拜诺恩看见半透明的胶袋内出现某种“东西”,把胶袋撑得突起,而那突起的最高点紧包住罗高的颈项不放。 胶袋开始大幅度地收缩、鼓胀、再收缩,节奏渐渐加速。整个巨大的胶袋活像一副呼吸中的肺脏。 厅内所有人呆住了。 胶袋最后一次极剧烈的收缩。 拜诺恩听见一种肉体破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湿润而软绵的东西互相磨擦的怪声,拜诺恩唯一联想到的是性交和杀戮。 胶袋迅速鼓胀,内壁喷满一层薄薄的血红色液体。 罗高的身体瞬间干瘪,脱离了胶袋。 没有人逃跑或开枪,厅内的空气仿佛流漾某种魔咒。 五根尖利的指甲洞穿胶袋,向下划开裂口。 胶袋从两边剥开,一个浑身血污的赤裸男人,站立在盖子碎裂的木箱上。一头鬈曲的黑发长及股际。 男人双臂缓缓向横张开,形态就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巴泽的手臂完全僵硬,手电筒的光芒照射在那奇异的赤裸男人身上。 一张苍白、瘦削、年轻、英俊的脸。 拜诺恩一眼认出他是谁。 曲谱、诗词和潦草的签名,全部属于这个拜诺恩极度熟悉的男人—— “既视现象”(Deja Vu)乐队的灵魂人物约翰·夏伦! 二十五年后血之迷幻摇滚乐 约翰·夏伦,六○年代末最具代表性的迷幻摇滚乐队“既视现象”主唱,并包办所有填词工作,自称“蛇王子”的天才人物,被誉为“美国最后诗人”。 “既视现象”共发表七张大碟,总销量迄今逾六百万张。 风靡一代的夏伦是反体制的象征人物,演唱会上曾暴露私处,向观众吐口水,还在终场一刻倒卧棺柩内。严重酗酒,传闻沉迷多种毒品。 一九七二年欧洲巡回演唱期间,六月十三日暴毙于巴黎酒店浴缸里,官方把死因列为心脏病发,去世时满脸髭胡剃得精光。 死后下葬巴黎市郊彼里·拉蔡西坟场。从发现死亡、找医生签发死亡证明到简单的葬仪,全由同居女友露丝玛莉·库蒂丝一手处理,因而引人疑窦。传媒对其死亡之谜一直揣测不休,数以万计的乐迷深信夏伦仍然在世,正匿藏于地球某一角专注写诗。 “既视现象”键盘手安东尼·霍普曾说:“假如有人能伪装死亡——拿一张假死亡证,把一具一百五十磅重的沙袋装进棺材里下葬——那个人就是约翰·夏伦。” “死”了二十五年的约翰·夏伦脸向左转三十度,直视拜诺恩。 虽然那张脸比一九六六年“既视现象”初出道时还要瘦削、年轻,拜诺恩仍一眼确定这是夏伦本人没错。 “既视现象”达到颠峰时,拜诺恩才刚出生,甚至还没到西方国家来。但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已迷上了夏伦。他随时能够唱出“既视现象”的成名作《仇恨的孩子》(Ced): Murder is a funny game(谋杀是个有趣的游戏) 's played in God's name(当以上帝之名去玩时) On top of the pyramid of joy(欢乐金字塔的尖顶上) I pain(我听见最深刻痛楚的哭泣声……) 拜诺恩凝视夏伦:那脸庞和身姿透着一种难以言喻、不属于人间的优美。 他与夏伦那对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瞳视线相对,夏伦的眼有一股磁铁般的吸力。 然后拜诺恩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弹,有如被一张无形的蛛网缠着。 头脑最冷静的桑托斯最快恢复了神智,他举起“格洛克十七”手枪。 枪管爆闪的火花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下一瞬,桑托斯的头颅已朝后扭转一百八十度,身体无声息地崩倒。 夏伦像只野兽般蹲伏在桑托斯的尸体上。 没有任何人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除了拜诺恩:他清楚看到九厘米弹头深入夏伦腹内,溅出血花。夏伦同时以几乎像飞的动作跃到桑托斯面前,双手把他的颈项扭断! ——这动作有多快?十分之一秒?拜诺恩却看得清楚。 站得最接近夏伦的巴泽,身体颤抖得像站在快速行走的卡车上,裤裆湿漉了一大片。 他连说一个字的机会也没有,左边脑袋一块头皮已连同头发及一把血浆飞出。 巴泽的身体与手电筒一起着地。 一旁的艾斯巴脸上沾了几滴巴泽的血浆,惊栗得抛掉手电筒。 两支手电筒都熄灭了,屋内漆黑一片。 拜诺恩完全发挥黑暗中的视力,接着发生的一切看得更真切。 最先发狂的是德鲁安。他右手一口气把枪内十七发子弹送出,左手拔出外套下的“冷钢”匕首。 结果匕首横贯他自己的脑袋,从右太阳穴插入,左太阳穴上刚好突出少许刃尖,骤看有点像“科学怪人”法兰肯斯坦。 Red guitar as my machine gun(红吉他当作机关枪) I pointed tohe Sun(我把枪管指向太阳) Silver rain of rs(银雨般的音韵子弹) Poured over temple of Solomon...(落在所罗门圣殿之上……) 森玛伸手触摸到正门的把手之前,整个人被凌空提了起来。 他的身体与艾斯巴被紧紧扭成一团,全身突露的断骨互相刺入对方的肌肉,艾巴斯的心脏被挖出,塞进了森玛的嘴巴。 I sa on tor's head(我看见医生头上有一只鹦鹉) It told me the universe's mad(它告诉我宇宙已经疯了) So I mix t and whiskey(所以我把药混合盐和威士忌) t ith...(然后怀着无痛死亡的希望喝下它……) 余下来的三个“医生”,有两个被刚才德鲁安的乱枪当场击毙,最后一人仰躺在地上,夏伦赤裸健美的身躯俯伏在他上面。 夏伦的头脸深埋进牺牲品的左颈窝。 拜诺恩再度听到那种湿润的怪声,“医生”的身体缓缓变得扁平,拜诺恩看见“医生”的左手刹那变得苍白,消失了一切血色。 拜诺恩的泪腺完全失控,模糊中他再次看见夏伦透明的眼睛直盯向自己。 厅内异常静寂,只有那台抽气机的低沉鸣音,还有天花板滴落血水的声响。四周墙壁跟地板沾满血污、脑浆和内脏碎块,腥臭味充溢黑暗的空间。拜诺恩感觉犹如进入了一只巨兽的体腔内。 他拼命摇动身体,却连一根指头也使唤不了。类似这样的“梦魇”他在十九岁时经历过一次:那一夜他突然从睡眠中醒来,房间内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脑袋也百分百确定自己不在梦中,身躯却一点儿也动不了。一直没有信仰的他拼命在心中默喊耶稣基督的名字。大概过了几小时(那段经历期间他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也无法移动头颈去看时钟或手表),“梦魇”突然消失,他惶然从床上坐起。 后来看过许多有关的书籍后,他确信那是与灵界无关的现象,而是一种睡眠失调:“梦游症”是脑袋睡眠而身体机能清醒,“梦魇”则刚好相反。 如今拜诺恩却遇上另一场更恐怖的“梦魇”。 夏伦展露他那曾令千万乐迷醉倒的暧昧微笑。脸颊上凝结龟裂的血渍仿佛某种古老图腾。他伸出修长尖锐的十根指头,一步一步迈向拜诺恩。 拜诺恩有一股欲呕的冲动,泪水持续潸潸流下。他想起慧娜。 夏伦越迫近,那透澈的水蓝眼瞳传来越强的吸引力。拜诺恩的脸开始充血,表皮也敏感起来,浮满鸡皮疙瘩,甚至能感觉到夏伦冰冷的鼻息。 夏伦咧嘴,拜诺恩看见了他的牙齿。 “!”拜诺恩心中惊叫。 夏伦左手食指尖利的指甲,轻轻刮过拜诺恩的喉结。 t from my eyes(两条蓝蛇从我的双眼爬出来) tongues made from hellfire(他们拥有地狱火造成的分叉舌头) I read tten h blood(我读用血写成的圣经) to he whole Apocalyse memorized...(好把整篇《启示录》记忆下来……) 夏伦一边唱着这首拜诺恩从没有听过的歌,一边不断抚弄拜诺恩的喉颈。 “你究竟是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蛇王子”夏伦。 “什……么……意思……?”拜诺恩勉力反问。 “你究竟是什么?”夏伦似乎没有听见拜诺恩的话,他的指甲停在拜诺恩鼻头,拜诺恩知道他的力量足以在自己脸上刺穿一个窟窿。 阳光突然在拜诺恩身后出现。 玻璃窗毁碎,一条黑影扯脱了帘幔在地上蹲下。 夏伦发出野兽般的嚎吼,朝后飞退,拜诺恩的耳膜被震得鸣响。 “黑影”是一个戴着绅士帽的男人,他高举一具金色的耶稣像十字架。 “丑恶的魔鬼退下!”男人呼号。“吾以全能上帝之名,命令你回到黑暗的地狱!” 男人挥动手中一只小瓶,几滴像清水的液体洒在夏伦身上,夏伦怪叫着退入阳光照射不到的暗角。 “无论什么活物的血,你们都不可以吃;因为一切活物的血,就是他的生命;凡吃了血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男人继续念诵《圣经》〈利未记〉第十七章的经文。 夏伦的身体萎缩到角落。他的手腿关节突然呈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犹如一只巨型蜘蛛般爬上了墙壁。 他暴露出两支尖长的犬齿,无意识地吼叫。 拜诺恩发现,自身四肢的无形束缚消散了。 他闪电般拔枪,瞄准夏伦的眉心。 九厘米子弹打碎了夏伦左耳——他及时偏过了头颅。 拜诺恩正要再扣扳机时,却看见夏伦的身体发出白雾。 拜诺恩朝白雾最浓之处连续开火。 就在他发出第三弹时,十多片砖石像陨石雨般,从白雾中疾激飞射而下。 拜诺恩低头闪过两片,第三块却狠狠击中他胸膛。他在昏迷前听见自己肋骨破裂的声音。 N.拜诺恩之日记 Ⅱ 十月十一日 ……上一次流泪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想不起来。在床上翻遍了这部日记也找不到。它只证实了我在这三年里从没有哭过。 三年?不只如此吧!我想上一次哭泣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许久以前我就明白,把感情表露在脸上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我一直庆幸自己从不需要摆出一副迎人笑脸去讨活:在警局里感情是不必要的东西,纪律取代了一切;经营保安公司以来,接待工作则一直由桑托斯处理…… 噢,桑托斯。两个星期前我才跟他因为股份问题吵了一架,现在回想起来当然是无聊极的蠢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胡高·桑托斯·贾西亚的身体相信已埋在冰冷泥土下。 还有德鲁安和森玛,全都给夏伦——不,是那个曾经叫做“约翰·夏伦”的混球——杀死了。那杂种混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刚清醒时我问过苏托兰神父。他的回答简单得要命: “吸血鬼。” 我起初笑得肋骨也痛了起来,然而苏托兰问:“你连亲眼看见的东西也不敢相信吗?”我止住了笑声。 “等一等。”我说。“你的意思是:那两个被他吸过血的家伙也会变成……吸血鬼或者活尸吗?” “不。”苏托兰神父的表情非常严肃,像在对一个有疑问的教徒解释经文般。“除非他们在死亡前也被喂了吸血鬼身体流出的血,才会变化成那种邪恶的东西。这项互饮血液的仪式称为‘黑色洗礼’(Black Baptism)。” 苏托兰也曾检查我的牙齿和身上的创口,确定我并没有被夏伦的血污染。 苏托兰的额头仍缠着纱布,他的额角也给夏伦掷出的砖块擦伤了。 “你非常幸运。”苏托兰替我更换药物时说。“那东西被我的圣水洒过,加上阳光和十字架压制,令它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即使如此,假如你不是穿上正面加有钢板的防弹衣,那块砖头铁定会撞裂你的心脏。”他把那块被击得凹了一小圈的钢板拿给我看。 神父继续说:“这种东西拥有相当于几十个人的体力,而且移动速度非常快,人类视觉无法捕捉。” 我察觉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一丝兴奋,一个四十来岁的欧洲神父竟以研究吸血鬼为兴趣,我似乎走进了恐怖电影的世界中。 “我看得见。”我说。“我看得见夏伦的动作。” “不可能。”神父皱起眉头。“何况屋内一片黑暗,你不可能看得见。” 我不愿再跟神父争辩,体力上也不容许。我还有许多事情必须知道。 我瞧瞧这汽车旅馆房间四周,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把我送进医院。 苏托兰一声不响地从餐桌上拿来两天前的《汉密尔顿论坛报》。 我呆住了。报纸头版上有我的照片。 我成了瓦科街九人死亡屠杀的通缉嫌疑犯。 指证我的是重伤躺在医院里的巴泽——那狗杂种脑袋被抓破了一片也没有死! 从报导中得知,连房门外等候的司机汤姆也被杀了,小型货车也被盗去。 看完整篇头版报导后,我问苏托兰神父:“为什么?为什么巴泽要指证我?不是巴泽,是库尔登烟草。为什么他们要掩饰吸血鬼的事?” 我把受雇于库尔登公司的始末向苏托兰说出。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认为已没必要向他掩饰什么;何况他现在随时可以把衰弱的我交给FBI。 “听完你的话后,我心底的疑问比你还要多。”神父说。“为什么库尔登烟草公司要抓一只吸血鬼?他们如何得知夏伦在那屋子里?” “你呢?”我问。“你又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苏托兰神秘地微笑。“我毕生都在致力驱逐这类丑恶的东西,我五次未经教廷许可而进行驱魔仪式,如今已被开除圣职;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嗅到一丁点吸血鬼的气息,我就到那儿寻找它,设法把满满一瓶圣水灌进它的喉咙里,让其真正死亡和安息,这就是上帝给我的使命! “我已经监视夏伦整整一个月,但一直没有把握应付它。期间它又杀害了两个人,我只能忍耐,以免让它逃脱。然后你们便出现了。” 在这首次谈话后,我断断续续昏睡了整整两天,然后开始写这篇日记。 (续)……感觉伤势开始好转了。苏托兰神父的疗伤技术非常优秀,他后来才告诉我,他在大学读的是医科。 昨晚梦见慧娜,她重复说着那句分手时最后的话:“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头冷冰冰的怪物……”但梦中的她笑容仍然温柔。 想起桑托斯、德鲁安和森玛,感觉就像走路时突然踏进了打开的污水洞。他们的死亡并没有令我感到极度悲伤,只是三个人同时毫无先兆地从身旁消失……我无法形容那股寂寞的感觉。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已经可以说一无所有,没有家庭,唯一可称得上“朋友”的三个人一起被鬼怪杀死了(到现在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事实)。自己变成了通缉犯,银行户头一分钱也拿不了,甚至连真正的名字亦不能再随便告诉别人。 我的人生经过二十八年后竟然是个“零”。 我有一股想向神父告解的冲动。 越来越想念慧娜,实在不该让她就这样走了。 想起家里的书桌抽屉中还藏着写了一半的小说,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警察或FBI大概在翻阅它吧——以断定我是如何变成精神异常的杀人者。 立志当小说家是十五岁时的事,那时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后来醒悟了:世界上根本没有像“艺术”这种具有绝对价值的东西,充斥人间的只有种种相对的价值:胜利和失败;富有和贫穷;统治和被统治。 于是放弃了写那本小说。现在连它的内容也记不清了。 很想再睡一会。 ……苏托兰把晚餐端来时再次问:“你真的看见夏伦的动作?” 原来那句话他仍放在心上。我和盘托出当时目击的一切,描述得十分仔细。我怎么忘记得了? “这间汽车旅馆是在什么地方?”我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回答我:在州际公路旁。末后还加上一句:“放心!没有人会怀疑神父。” 原来他替我用“巴圭亚神父”的名字登记了。他对旅馆主人说我有点小病,要在这儿休息几天。 “你如果要继续追捕夏伦可以立即离去。”我说。“我照顾得了自己,留一套神父衣服给我便行了。” “我就是要逮住夏伦才把你带在身边。”神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枪伤过它,它不论用任何手段也会找你报复,这是吸血鬼野性的本能,它已记忆了你的气味,你逃不了。” 一想到必定会跟那邪恶的混球再见面,我又忍不住冒起鸡皮疙瘩。 (续)……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妙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心情把它记下来。 吃完晚餐后,苏托兰神父从浴室端了一小杯带着奇怪腥味的药水给我。 我点点头把它喝下了。 要用文字来形容喝下这杯药水后的感觉实在太困难了。除了晕眩外,我感到仿佛可以用眼睛看见自己的内脏。 幽暗、温暖的内脏里,我看见一点稀微的光。我定定地凝视那光点,感到无上的畅快,就像一道把我封锁了二十八年的厚重大门忽然打开了一线,全身轻轻松松,肋骨的痛楚也减缓了,一心只期待那光点继续变亮、变大。 但我失望了。光点越来越小,最后隐没在黑暗中,视觉也返回了这间狭小的旅馆房间。 然后我感觉口渴极了。 我质问神父是不是给我喝了什么迷幻药。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神情呆滞。我瞧见他左手指间掉下了一小片棉花,无名指头有一道刚割破不久的殷红创口。 苏托兰再次检查我的眼睛跟牙齿,他接着摇摇头。 “上帝啊!”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惊疑。“你究竟是什么?” 他问的话与夏伦一模一样。 我究竟是什么? 神父颓然坐在床边。 “等你能够行走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他是谁。 他只说: “希望他还没有死。” 恒温室·圣餐饼·心经 十月十一日 德萨斯州 达拉斯 每一次经过吹尘室和紫外线照射消毒室时,克里夫·麦龙都不期然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减弱了一点。他始终认为这房间内充溢了死亡气息。 钢门打开。五名全身罩着白色密封衣的医生正在监控一大堆器械仪表。麦龙不必看也知道,仪表指针和绿屏幕上的发光线都显示,病人的生理机能在不断衰退。 令麦龙意外的是,荷西·达金也在这里。 ——这个黑鬼来干什么? 达金从椅子站起来,向麦龙微微点头。“你好,副总裁。”麦龙听出达金语气中毫无友善或尊敬之意。 麦龙没有直接问话,而以一贯的傲慢眼神上下扫视达金,仿佛正拿着刀子找寻戳下去的最佳部位。 “主席召我来跟他谈话。”达金毫不在意地微笑,末后还加上针刺般的一句:“是有关几天前的事。” 麦龙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鼻翼仍禁不住颤动。 瞧向监控室的巨大玻璃幕。 玻璃后的无菌恒温室中,一个瘦得跟骷髅已没有多少分别的老人躺在床上,被单下伸延出各种颜色的喉管和电线。老人脸上浮现斑块和肿瘤,双眼却睁得明亮,斜斜瞪住隔着玻璃幕的麦龙。 麦龙知道这个衰弱的老人只要还清醒,便能挥挥手撼动华尔街股市,也能动动小指头把他这个副总裁弹到垃圾堆中。 查理斯·库尔登。库尔登烟草公司创办人及现任董事会主席。 “麦龙!”透过麦克风,库尔登仍声如洪钟。“你他妈的搞垮了这件事!你这臭杂种,母狗养的!” 麦龙屏住呼吸。“十分抱歉,主席。是巴泽那小子太不小心——” “省掉解释的力气吧!”库尔登呼喝。“最初不是说你雇用的专家万无一失吗?狗屎!要不是你他妈的坚持亲手干,而交给达金继续料理的话,‘那东西’一早就到手了!” 麦龙从玻璃的反映中瞥见达金的微笑。 “我们还能抓‘它’回来……‘它’走不远的,我会出动所有可靠的私家侦探——” “我不想再被你搞垮一次!我没时间了。”库尔登的眼神像要吃掉麦龙一般。“从这次的事件我确定了:那‘东西’不是普通人物能够捕捉的。” 麦龙无言。 “达金。”库尔登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你是怎么获得汉密尔顿的情报的?” 达金神情严肃地站立,头颈呈微妙的优美角度下垂。“是我雇用的一位先生提供的。我也不大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和能耐。我只见过他一次,但可以感觉出他并不是普通人物。” “你是说他有办法把那‘东西’抓回来吗?” “是的,主席。” “联络他。我授权你动用公司的研发基金。不惜任何价钱。” 达金用眼角瞄瞄身旁的麦龙。“上次在麦龙副总裁的坚持下,我们没有把处理那‘东西’的工作交给这个人。为了这件事他非常生气。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愿意再次接手。” 麦龙额头渗出冷汗。原本恐怕给达金抢了一切功劳,而决定用自己雇请的人手,还派出亲信巴泽监督整个运输工作,结果弄巧成拙。 麦龙突然想到:有关那“东西”的能力和特征的资料,达金是否对他隐瞒了一些,刻意导致这次失败呢?那“东西”在日间不是应该睡得像条死尸的吗?这可恶的黑鬼…… “麦龙,你先回去吧!”库尔登再次透过麦克风咆吼。“公司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麦龙踏出监控室。在钢门关上前,他听见库尔登说:“达金,再说说有关那‘吸血鬼猎人’的事……” 麦龙狠狠扯下头上的白帽。他知道要保住自己在库尔登烟草公司中的地位,只有一个方法:比达金早一步捉到吸血鬼! 十月十七日 亚利桑那州 金曼附近 史葛·朗逊张大嘴巴,伸向盥洗台的水龙头,把刚服下的两片止痛药冲进食道深处。 他把水龙头关掉,凝视镜子中的自己——糟透了,两腮凌乱的胡子长得跟鬓发混在一起。眼袋又黑又深,像刚打完了十二个回合的拳师。原本修得十分整齐的平头,一个月没理之下已变作凹凸不平的杂草丛。朗逊索性戴起帽子。 房间外面传出“卡嚓”一声——像自动手枪上膛的声音。朗逊左手插入西装内,握住了左腋下的“贝雷塔92F”枪柄。 手指松开来了。他想起刚才忘记把袖珍录音机关掉。那是带子转尽后“录音”钮自动弹起的声音。 朗逊步出浴室,重重地坐在床上,顺手把放在床边的录音机收回口袋。习惯性地看看手表:早上十一时三十三分。 朗逊在心中飞快地运算:拜诺恩离开这里最少六十小时了。 他坐在床端一动不动,双手托住下垂的头脸。 地毯上一点白色的碎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从腰带取出一柄瑞士万用刀,在刀柄末端掏出一支小型钢钳,把碎块轻轻夹起来,放进一个细小的透明胶瓶里。 ——这是什么? 他细心地用小钢钳把碎块弄出一小片,放上舌头尖端,很淡的味道,不是毒品或调味料。像是……天主教圣餐的薄面饼。 “那家伙是个真神父!”朗逊闭起眼。发现案件越来越复杂时,他需要黑咖啡。 在FBI待了十一年后,朗逊学会了一项本领:嗅出案件的“味道”。 朗逊检查过所有的尸体,结论只有一个:不可思议。最初他还想象,凶手恐怕是个身高六呎半以上、上臂粗达三十吋的怪力巨汉或是职业摔角手之类。 资料档案虽然列明,拜诺恩受过警察及特工处(Secret Service,专责保护总统之执法部门)训练,但要单独进行如此惨酷的屠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发狂状态下发挥出异常的体能。 还有两具体内几乎滴血不剩的干尸。两个成年男人的血液仿佛消失到另一个次元般。是被拜诺恩带走了吗? 而协助拜诺恩逃亡的是个神父。 朗逊打开一本小小的记事册,写出一连串字句: 圣餐饼←→圣餐酒→基督之圣血 血!(干尸)→宗教仪轨(神父) 吸引朗逊注意的是另一项更重要的线索:凶案现场搜出一批饰物(包括项链、指环、耳环),证实全部属于“王储”五名受害人所有。“王储”就是近月肆虐于汉密尔顿地区的恐怖连环杀手。 朗逊继续在记事册上书写: 饰物→“王储”(拜诺恩?) 连环杀手←→邪教狂想(神父/血) 一个“圆”渐渐在朗逊脑海中成形。 法医的报告写得很糟,朗逊从中嗅到某种“掩饰”的味道,库尔登烟草公司对于雇用拜诺恩及派员到汉密尔顿的解释一直语焉不详,而FBI上层也似乎不愿加以深究…… 房门打开,进来的是朗逊的伙伴艾西,带来了一副附有解调器的手提电脑。 “收到了。是疑凶的追加资料。”艾西熟练地开启电脑,放在沙发上操作。 自认是“电脑盲”的朗逊,多么感激上司派了艾西这小子给他。 “州警方面怎么样?” “公路检查站已架起二十小时了。”艾西摇摇头。“没有逮到一个人。他们恐怕已进了加州。” 艾西凝视电脑细小的液晶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操作不停。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艾西伸指点点屏幕。“拜诺恩的出生场所。” “是垃圾场还是公共厕所?”朗逊把眼睛凑近电脑。 “精神病院。”艾西带点兴奋说。“母亲是病人。‘直系亲属具精神病史’,这恐怕能解释那家伙发狂的原因吧?” “这得待‘行为科学组’(Behavioral Science)来判断。” “还有一点。” “?” “拜诺恩的母亲是个修女。” 妓女吃力地舐着光头男人胸膛的刺青。 光头男人一动不动地闭目仰躺床上,仿佛在冥想。 十五分钟前,当光头男人脱下浴袍时,妓女确实吃了一惊:男人全身纹满了一列列她看不懂的汉字。 她最初还害怕这是个难缠的顾客,说不定还是虐待狂。但他只静静躺在床上,闭起细小而单眼皮的双目,以古怪的口音说了一句:“舐我的身体。” 妓女鲜红的舌头顺着“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一句滑下,停在男人左乳上打转,接着横越到右胸,嘴巴轻轻地吸吮“远离颠倒梦想”上的“梦”字…… 床头电话发出铃声。光头男人轻轻拨开妓女的头,盘膝在床上坐起身子,抽起话筒。 “……我就是。我知道那件事。我早就说过他们驾驭不了……你的意思是这次让我进行狩猎吗?可以,但不是上次提出的价钱……达金先生,请你了解,那‘东西’已被你们惊动了,现在要找它比早前困难得多,说不定它已回到同伴那里……不行,要双倍。我是指一百万……能完成这项工作的人,世界上恐怕不超过五十个……好,成交。请在明天内把一半金额存进上次的户口。多谢……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进行……请放心,这是我的职业。世上没有比日本人更尊敬自己职业的民族……我知道联络阁下的方法……谢谢。” 光头男人放回话筒后,迅速恢复刚才躺卧的姿态。 “继续。” 吸血鬼博物馆 十月二十四日 加州 圣地牙哥 “从前有一个部落酋长的妹妹一直渴望生儿育女,却久久不能怀孕。她早晚向祖灵祈求得到孩子,祈愿却多年没有实现。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胎儿成长的速度快得奇异,不过几个星期便从母亲的子宫中爬出来。这个孩子出生时全身都长着野兽般的浓密长毛,还有一副尖利的牙齿。 “随着孩子迅速成长,部落内开始流言四起。族人说这孩子并不是人类,而是邪灵的诞生物;说他不是为了食物和毛皮而狩猎,而是为了欣赏动物死亡时挣扎的情景;又说他不但捕杀野兽,还杀害其他孩子和吸饮他们的血液。 “由于他是酋长的甥儿,部落中没有任何人敢伤害他。但当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令部落泛起巨大的恐慌后,酋长终于知道不能再留下这个现已长大成人的甥儿。 “酋长拔出利刃,下令他的甥儿离开部落。但这个奇异的孩子拒绝了,于是酋长挥刀砍伤甥儿的手臂。奇怪的是,皮肤虽然割破了,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酋长确定甥儿并不是人类,于是试图把他杀死。怪物却拥有异乎常人的体力。两人纠缠了整整一夜,期间酋长的喉咙好几次差点被咬中。最后酋长鼓起全身的力量,把怪物摔到炽烈的营火中。 “怪物在火焰中挣扎,不断地呼叫:我不是这么容易被消灭的!我将继续吸饮人类的血一千年! “当呼叫声逐渐消失后,怪物的身体被烧成灰烬,从火焰中升起,在夜空中形成一股旋转的乌云。族人看见,每一粒灰烬都变成了一只蚊子。” 围坐着听故事的小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脸色带点青白地凝视坐在正中央的老人。 “萨吉塔里奥斯先生,这个童话故事可不太有趣。” 老人回首。一张方形脸满是斧凿般的皱纹,唇上蓄着非常整齐的白须,一道已在岁月中褪色的长疤从左额下延至颚骨,双眼透出像尖针般的光彩。 换上了便服的苏托兰神父递出右手,老人伸手坚实地一握。 “让孩子体会恐惧也是一种教育。”老人操着温文的纯正英格兰口音。“而且这不是童话,是印第安人特灵吉特部落的传说。” 苏托兰向身旁的拜诺恩挥挥手。“让我介绍,这位是——” “我知道,我已看了报纸。”老人的语气沉稳而自信。“神父,我早就说过你应付不了‘他’。看看你的额头。你很幸运。” 他把手伸向拜诺恩。“我的名字是彼得·。这姓氏实际上是我自己改的,原姓是温斯顿。人们喜欢叫我萨格。阁下就是拜诺恩先生?” 拜诺恩握住萨格又大又厚的手掌,却迟疑地看着苏托兰。 “放心吧。”神父说。“萨格先生跟我一样,可说是不属于现世社会的人。关于案件的事情可以放心告诉他。何况他对于‘那东西’的了解,比你我都深得多。” “神父如果想再次找我协助寻找‘他’的话,请恕我再一次拒绝。”萨格说。 “我不单是为了夏伦的事而来。”苏托兰神色凝重。“也是为了另一个难解的谜。” 他指指拜诺恩,“那是关于这位先生本人。” 走进萨格这座落市郊的巨大寓所时,拜诺恩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厅有如一座气氛诡异的博物馆。 首先吸引拜诺恩目光的,是正面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油画:一个长发美女的头颅长在一条硕壮的蛇身上,盘缠住一根黄金权杖。美女邪恶的微笑露出两支尖利獠牙,沾在嘴角的鲜血仿佛将要从画布上滴出。整根缠住蛇妖的权杖笔直插在一片堆积的枯骨上。 “这是传说中吸血鬼的祖先——女妖莉莉丝(Lilith)。”萨格把帽子挂上门旁衣架时说。“根据犹太教记载,她才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女人,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 苏托兰神父在一旁露出不同意的表情。 萨格继续说:“她在遭亚当抛弃后,变成了众妖邪的女王。为了报复对人类的怨恨,她在夜间吸饮婴儿的血。根据摩西律法,吃活物的血是绝对禁忌。巴比伦神话中也有她的记载。” “她真的是……‘那种东西’的起源吗?”拜诺恩问。他想到若在半个月前问出这种问题,连自己也会发出嘲笑。 “我还在研究中。”萨格的脸色非常严肃。“我如今正把有限的余生,用以追溯吸血鬼的来源。虽然这恐怕是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但我不在乎。反正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已贡献在这种东西之上。” 苏托兰也是首次被允许到访萨格的屋子,他兴奋得像进入了宝库一样,最吸引他的是右面墙壁上挂着的十二个玻璃柜。 木质的柜框异常老旧,玻璃却一尘不染。除了最右面的一个空着外,其余十一个都藏着一件纪念品。 萨格礼貌地牵着拜诺恩的手肘,举止甚具英国绅士风度。 “请过来参观我的人生。”他带着拜诺恩走近那列玻璃柜。 “我至今共猎杀了十一只吸血鬼。”萨格自豪地讲解,把第一个玻璃门揭开,拿出藏在当中的一柄。 “这就是我一生中消灭第一只吸血鬼所用的武器。我用这柄刀把他斩首并戮穿他的心脏,再把尸身火化,骨灰撒入海中。他的名字叫邦巴斯,葡萄牙人,一九二一年‘死亡’。我在四十一年前令他真正安息。” 萨格拔刀出鞘,窗外射进的阳光,映得形状奇特的刀身闪耀光华。 拜诺恩感觉有如进入了童话世界。 “那时候你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萨格的微笑中浮现年轻时代的豪情。 “你为什么当上……吸血鬼猎人?” “我毕生都是猎人。”萨格收刀回鞘,小心地放进柜里。“贵族出身的我七岁已开始饲养自己的猎犬。二十五岁前我已到过刚果三次。阁下和神父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残忍的人,但我极度享受狩猎的满足感,而且我是以智慧、力量、耐性与猎物比试,我相信这应该算是对它们的一种尊敬。 “二十七岁那一年,当我对一切野兽都开始失却兴趣时,我在捕鲸船上听到一名葡萄牙老水手说的事情。上岸后我便立即前往他的家乡罗吉沙镇。 “除了狩猎之外,我一向对于玄奇的事物有深入研究。我学习催眠术,尝试过太平洋岛民的蹈火仪式,拜访过印度的苦行僧。但是我一直无法相信吸血鬼的存在。直到我找到邦巴斯的墓穴。” “等一等。”拜诺恩说。“我也亲眼看过吸血鬼的力量和速度……你真的单凭一柄弯刀杀死他?” “我十分幸运。邦巴斯生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用古老相传的方法——十字架、圣水和圣餐饼压制住他,一直坚持到天亮……” “那是上帝的力量。”苏托兰插嘴。 “吸血鬼并非如传闻中般绝不能接触阳光,不过在白天他的力量确实减弱了许多,我跟他搏斗了大概三十分钟才成功砍下他的头颅。” “你刚才说‘幸运’……”拜诺恩回忆起夏伦被圣水洒中的情景。 “苏托兰神父一直不同意我的论点。他是神父,我当然没有指望说服他。但我却有切身的体验作证据。”萨格打开第三个柜子,取出一条铜铸耶稣像十字架项链,上面布满锈绿。 “帕萨维奇是被我消灭的第三只吸血鬼。这条项链正属于他,‘死’后一直挂在遗体上。” “你是说……”拜诺恩注视十字架。“这吸血鬼不怕十字架?” “帕萨维奇生前是西西里岛一名奸杀犯,被问吊而死。像他这种生前便极尽邪恶的人,或是从没接触过基督教信仰的人,变成吸血鬼后完全不害怕十字架、圣水之类。我相信这些宗教法器,只是对生前有信仰的吸血鬼产生一种心理性的恐惧,因而发挥压制的作用。对于生前根本对上帝毫无畏惧的极恶吸血鬼,当然没有任何效果。 “在捕杀帕萨维奇之初,我还没有了解这道理。在惊觉圣水对他无效时,他已向我施袭。幸好那是在正午,我即时逃上了汽车。左脸上这条伤疤就是被他抓伤的。挣扎当中我也抓下了他颈上这条十字架项链。 “在养伤期间我一直看着它。我知道不能再用宗教法器制伏他。我需要一套更适合自己的方法。这时我想到学习了二十年的狩猎技艺。 “五天后的晚上我成功了。我特意挑晚上行动,因为吸血鬼在午夜里力量最大,同时警戒心却也最弱。我用了最原始的狩猎方法——陷阱。他首先踏中了我埋在沙土下的虎牙钳。他为了挣脱它硬生生把左脚扭断了。吸血鬼本身并无痛觉。 “他不知道我早已计算好他的逃走方向。他坠入了我预先挖掘的深洞中,里面倒插满削尖的铁枝。他的心脏恰好被其中一根贯穿了,他不断在嚎叫挣扎,口中吐出前一夜吸饮的鲜血。我把七个装满汽油的玻璃瓶一股脑抛入洞中,点火把他彻底消灭了。” “那次十字架和圣水无效,是因为你并没虔诚地借助上帝的力量。”苏托兰神父口气中带着不满。 “那是没法证明的。” “上帝并不需要证明。” “神父。”萨格的语气仍然温和。“我尊敬你那坚贞的信仰。但我也有权坚持自己的想法。我相信上帝。但是我也相信,人类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这是我捕猎十一只吸血鬼后归纳的结论,而你只有驱魔的经验。” 这段话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 “神父,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例。”他打开第七个玻璃柜,从里面拿出两枝长箭。 箭的造型非常奇特。其中一枝箭镞有半呎长,几乎占了整枝箭的一半长度,有如一枚长铁钉;另一枝箭的箭镞则呈弯月形,锋利的内弯朝前,两边月牙仍然尖锐。 “一九七○年在伦敦海格特公墓出现吸血鬼。一名少女沃依迪拉脖子曾被咬,留下两个发炎的伤疤。 “八月十三日,圣格拉尔教会的曼彻斯特先生出动进行捕猎吸血鬼行动,有大批人目击其过程。 “曼彻斯特与朋友闯入了地下墓穴,经点算后发现多了一口棺材,比其他棺柩较为完好,而且直接放在地上而非石台上。曼彻斯特于是开棺,在男尸第七、八根肋骨间打入木桩贯穿心脏。 “但是曼彻斯特低估了吸血鬼的智慧。事实上那只吸血鬼的确带了自己的棺木进入墓穴居住,却把公墓中另一死者的尸体移进自己的棺材,自己则改用那副有登记的灵柩。 “那天夕阳西下之后,墓穴开始发出沉闷的吼声。曼彻斯特不敢再进墓穴,而在穴外进行驱魔仪式,宣读圣经和挥舞十字架,还在通道处撒满圣水和圣餐饼碎块。最后他全力把十字架扔入黑暗的墓穴,然后慌忙地以砖头和水泥把地下墓穴通道堵死。 “事实证明,这位虔诚的曼彻斯特先生的驱魔仪式毫无效用。那只吸血鬼——我给他起的名字是罗西亚——次日便挖掘砖墙离去,临走前还把砖墙回复原状。以吸血鬼的力量来说那是轻易的事。” “你怎么确定他逃出了墓穴?”苏托兰质问。 “我当时一直在旁观看驱魔仪式。为了确定墓内真的有吸血鬼,我等人们全部离去后,在砖墙上加上一个蜡封印。结果第二天发现封印被破坏了。 “罗西亚为了避过人们的注目,决定移往另一个城镇肆虐。但是他太焦急了,不惜日夜兼程,因而令力量减弱了许多——期间他也没有余暇寻找吸血的对象。我轻易地追踪到他,在一条无人公路旁,用这两枝箭把他结果了。长钉箭贯穿心脏,月牙箭切断了喉颈。 “一般而言,吸血鬼移动迅疾,可以轻易避开弓箭这种低速的远程兵器。但是他太疲弱了,根本察觉不到我埋伏在他前方。我在近距离以强力的十字弩命中他。” 拜诺恩听得入神了。动人的故事。萨格述说时所表现出的兴奋和热情深深打动了拜诺恩。他接过那两枝奇异的箭,幻想壮年时的萨格如何握住十字弩匿藏在草丛中,手心微微冒汗,凌厉的眼神盯着远方正以诡异姿势奔行的吸血鬼…… 那才是真正的人生,拜诺恩想。他检视自己的过去:在纽约那个绝望的城市中干着绝望的工作;在特工处时保护那些只懂扯谎、自夸的政治人物;为了保安公司的开支和盈利搞得头昏脑胀…… 拜诺恩察觉自己的脸热起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是久违了的感觉——只有少年时想到满意的小说桥段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他恭敬地把箭放回柜内,轻轻阖上玻璃门,然后热切地问:“萨格先生为什么要当吸血鬼猎人?” “我要怎么回答你呢?那只是种奇怪的兴趣罢了,我并没有非要狩猎吸血鬼不可的理由。就像有的人喜欢赛车、打球、游泳一样,那些都是与求生无关、对社会没有任何益处的事。即使是原始人也会绘壁画、或者抛掷石子取乐吧!我出生在富裕的贵族家庭。有钱人没有了求生存的问题,所以总是特别渴求寻找生存的意义;有的选择了最容易的方式:享乐——饮食、衣服、性爱……等,我则选择了艰苦的狩猎。 “对于负有神圣的使命感而来,希望向我学习狩猎吸血鬼的苏托兰神父来说,我的想法也许有点冒渎:我个人并不憎恶吸血鬼。相反地,没有任何事物比吸血鬼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狩猎他们的原因就是为了探求更多关于吸血鬼的事情——特性、能力、来源……等。” “这个柜为什么空着?”苏托兰指指最后第十二个玻璃柜。 “这是纪念我一生中唯一狩猎失败的一只吸血鬼。” 拜诺恩如反射作用般仔细瞧向那个空柜。 “我初次遇上他是二十年——不,二十一年前的事。之后我们又交锋了四次,每一次我都落败了。他非常狡猾、谨慎,不断转换居所。他避过了我所设计的一切陷阱,多次彻底摆脱了我的追踪。他还具有驾驭其他同类的能力,招集多只吸血鬼供他指挥,为他寻找牺牲品,这样他亲自露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要追捕他便更加困难。我估计他的‘死亡年龄’有几百岁。” “几百岁!”苏托兰的脸部肌肉颤动了一下。 “你见过他的样子吗?”拜诺恩问。 萨格摇摇头。“看不清楚。白天他从不行动。最后一次与他交手时,我远远看见过他的脸。只有一点特征确认得到:他的眉心刻纹了一个纳粹的‘钩十字’徽号。 “之后我再没有见到他,只查出他从挪威渡过了大西洋,抵达了美国。我从东岸苦苦追查到西岸,一直抓不到他的踪迹。期间反而狩猎到我人生中最后两只吸血鬼。” 萨格打开第十一个柜,拿出一个紫心勋章。“这是我最后消灭的吸血鬼:艾伦·洛斯陆军上校,是越战英雄。如今他的骨灰已沉入密西根湖。我原想把这枚勋章寄还他的亲人,但他只有一个已改嫁的前妻。可怜的男人。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在成功消灭洛斯的躯体之前我错失过两次机会,整整花了九个月,对付洛斯时还使用一枚从黑市买来的手榴弹,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担当吸血鬼猎人的精力了,要捕猎‘钩十字’也再无希望。于是我在这里定居,埋首整理过去的经历并研究吸血鬼的起源,直至现在。” “你准备把所知的一切发表吗?”拜诺恩问。 “还没有决定。”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把吸血鬼的存在公开?为什么不让其他人知道?” “孩子。”萨格微笑。“那是没有益处的事。我要怎么证明世上真的有吸血鬼呢?除了生擒一只以外别无他法;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成功了又如何?我是没办法把它公开的。政府!政府会封锁一切。你知道政府每次发明或发现一种事物,最先会用在哪一方面吗?” “军事。”拜诺恩恍然。 “吸血鬼用在军事上。”苏托兰摇摇头。“那是难以想象的恐怖情景。” “政府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永远都过度自信。”萨格说。“他们以为自己能够驾驭上帝以外的一切——包括吸血鬼。你们也听说了最近一宗新闻吧:一个由三国政府合作的顶尖研究中心在研发一种新病毒时,竟然让一只感染了病毒的实验用兔子逃出了。几个月后,这种病毒已经威胁全澳洲数以百万计兔子的生命。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把吸血鬼公诸于世又如何?看看外间世界价值观如何混乱吧。世界上有无数人只不过看了电影和小说,便渴望自己也成为吸血鬼。我在狩猎这十一只吸血鬼期间,碰上过数以千计冒充吸血鬼的男女。一个德萨斯州男人向报章写信说自己有五百岁,无数‘吸血鬼迷’做出各种模仿吸血鬼的行径。 “也不能责怪他们——大部分人都渴求永恒的生命。代价不过是自己的灵魂和一点血而已。” 拜诺恩瞥见苏托兰神父露出哀伤神色,看来神父也赞同萨格的看法。 “据我所知,世界上跟我一样致力于狩猎吸血鬼的人最少有三十个。我们互相甚少联系,因为猎人总是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与方法。但是我们存有一个共识:绝不藉助政府的力量行事。” 一条细小的黑影突然出现在大厅旁的一道侧门。拜诺恩眼角瞥见那点异动,全身顿时进入警戒状态,把背项微微弓起。 ——大半个月的逃犯生涯令他神经异常紧张。 肩背肌肉绷得太紧了,拜诺恩那仍未完全康复的肋骨传来一阵隐痛。 “不用怕。”萨格微笑。“这是我唯一的伙伴。” 拜诺恩看清了,是一只毛色黑白相杂的大猫,身体看来有些笨重。 “她叫‘芝娃’,最近刚怀孕了,所以脾气不大好。”萨格拍拍手,雌猫芝娃立即跑到萨格跟前。萨格弯身轻轻把它抱起来。芝娃发出不安的低嘶,目不转睛地盯住拜诺恩的脸。 拜诺恩并没有留意它的举动,再向萨格发问:“说了这么久,究竟吸血鬼是一种什么东西?要消灭他们有什么方法?” 萨格却仿佛没有听到拜诺恩的声音,只专注于芝娃的异常举止。 拜诺恩与苏托兰对视了一眼。 良久后萨格才开口,但视线仍不离“芝娃”的神情。“这些问题容后再答吧!我已说了很多话。神父,这次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来找我?” 苏托兰无语,再次看了拜诺恩一眼。 萨格立时会意。“拜诺恩先生,请继续在这儿参观,我相信神父有点事情要跟我到书房谈谈,失陪了。” 萨格带同神父步上阶梯时,芝娃伏在主人的肩膊上,一双绿色的猫眼依旧盯视拜诺恩,它的低嘶中透出恐惧。 “你知道拜诺恩究竟是什么吗?”书房内苏托兰神父急切地问。“你是最有资格回答这问题的人。” “我有一点头绪……”萨格翻阅从架上取下的一本古书。“但是我们需要再作一次实验才能确定。在晚餐中。” 萨格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柄式样古拙的匕首。 十多天以来,拜诺恩为了争取时间逃到加州,与神父只靠吃干粮维生,连公路旁的速食店也不敢光顾。 现在面对萨格亲手烹调的羊排,拜诺恩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 “请不要客气。”坐在餐桌首座的萨格举起一杯红酒。“拜诺恩先生,为我们初次见面;神父,为上帝的荣耀干杯。” 拜诺恩恭敬地举起水晶酒杯,大大喝下一口鲜红的葡萄酒。 萨格与苏托兰目击拜诺恩脸上的变化。 拜诺恩原本已比常人苍白的脸变得更白皙,仿佛开始在发光。这绝不是喝酒后的反应。 接着拜诺恩发出一声梦呓似的低吼。目光涣散,眼瞳似乎变成更浅的褐色。 伏在饭厅一旁的芝娃不安地弓起身体,不断高叫。 萨格看见了:拜诺恩的手用力地抓在羊排上;乌黑的头发没有风却轻柔地自行耸动;眼袋变得深色,整张脸庞的轮廓都比一分钟前深刻突显了一倍。 拜诺恩的指甲刺进羊排中。 苏托兰神父在胸前划十字。 芝娃整个身体都弓起来了,呈现准备战斗的姿态。 拜诺恩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 萨格拔出藏在衣服下的匕首。 拜诺恩被匕首锋刃的反射光映入眼瞳,突然清醒恢复了原状。他尴尬地挥去抓在手上的羊排。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拜诺恩的声音显得疲倦而吃力。“我又看见了……那种光……在我身体里……我感到很渴……” “拜诺恩先生。”萨格收回匕首。“你是‘达姆拜尔’(Dhampir)!” “什么?”发问的是苏托兰神父。 “根据吉普赛人与斯拉夫民族信仰,男性吸血鬼——吉普赛语为‘穆洛’——具有与女人做爱及使其怀孕的能力。他们所诞下的就是‘达姆拜尔’。” 萨格指着拜诺恩:“你就是这种罕有的‘达姆拜尔’——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 <hr /> 注释: 达姆拜尔档案 编号:PM486609-B993277-FCXG 姓名:尼古拉斯·拜诺恩 性别:男 血型:AB+ 出生日期:一九六九年一月三十日 出生地点:奥地利维也纳圣萨巴斯津精神病院 族裔:匈牙利人 发色:黑 眼珠色:浅褐 体高:六呎(一八三公分) 体重:一六○磅(七二.五公斤) 父亲:不详 母亲:伊丽莎白·拜诺恩,职业为天主教会修女。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三日出现歇斯底里症状,被断定患上高度恐惧精神病。送入圣萨巴斯津精神病院后验出已怀孕,怀疑遭强奸而导致精神崩溃,精神病类别未能予以确定。诞下尼古拉斯·拜诺恩后同日逝世,终年二十四岁。 养父母:一九七四年由美国籍夫妇凯文/碧达娜·吉布斯收养,未予更改旧姓,原因不详。同年移居美国纽约市长岛区。凯文·吉布斯(职业商人)一九七七年宣告破产,同年自杀逝世,终年四十二岁。碧达娜·吉布斯(职业护士)一九七七年带着尼古拉斯移居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一九八七年因肺癌逝世,终年四十八岁。 教育:一九七四年进入纽约市圣约翰私立学校,一九七七年转读布朗克斯区马萨里斯公立学校,一九八五年肄业于同校中学部。(详细成绩见附表) 职业:一九八五年于布朗克斯区班氏杂货店工作。一九八六年进入警察训练学院,一九八七年担任正式巡警,一九八八年晋升初级探员。一九九一年转任特工处(迁居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一九九三年脱离政府部门,成立“尼科私人保安公司”(迁居伊利诺州芝加哥)。 婚姻纪录:无 精神病历:无 严重受伤/疾病经历:无 犯罪纪录:无 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之日记 十月二十五日 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一个“达姆拜尔”就在眼前!想不到在有生之年能遇上一个。 第一眼看见拜诺恩这个年轻人时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接近吸血鬼时的感受并不相同。最初我以为,那是遇过吸血鬼袭击和成为联邦逃犯之下产生的惊慌恐惧;但芝娃比我更清楚辨别出他的特异气质。我真的老了。 许多年没有这种难眠的兴奋感了,十分热切要仔细研究他。但我要小心,不能伤害到他的尊严。他是人,不是吸血鬼。这一点我必须紧记。 看得出苏托兰神父对拜诺恩产生了很强的警戒。神父的精神有点失衡,我相信是他面对吸血鬼时的无力感与自己绝对的信仰互相矛盾,令他的心开始困在一个像硬壳般的东西中,思维开始呈现极端化。我恐怕这将令他步入危险的境地。希望他不会到达自视为殉教者的地步,被开除圣职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 翻查有关“达姆拜尔”的记载。“达姆拜尔”具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超自然能力,古时是最好的吸血鬼猎人。 也许别人会觉得太巧合,可是我不这样想。生而为“达姆拜尔”,早晚要与吸血鬼相遇,那是他的宿命。而我这个退休的猎人给牵扯进去也只是很自然的事。 看来我可以好好训练他! 不——这个年轻人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 但是在昨天讲解狩猎吸血鬼经历时,我察觉拜诺恩的确露出十分热切的眼神。多么渴望有一个像他那样的儿子,热心地倾听我那些尘封的故事…… 听过拜诺恩述说他的过去,大概可估计他的母亲遭到吸血鬼的强暴而生下他。为了更深入了解他,刚才在他同意下对他进行了催眠。 这是我历来进行最困难的一次催眠。不单因为许久没有使用催眠术,也因为自己的精力比以往衰退了,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拥有十分坚强的意志,要解除他情绪上的保护非常困难。但终于成功了。以下是录音带整理出来的记录。 (B=拜诺恩) 我:回忆你的童年,更早的时候……慢慢地、仔细地回忆……在维也纳的时候。 B:我住在很大、很大的一座建筑物里……有很多小孩……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有很多人…… 我:是孤儿院吗? B:是……不知道……是的,是碧达娜阿姨告诉我的…… 我:很好!再继续往前回忆。想起你到孤儿院前的事情吧! B:想不起来……只看见很多人……有很多女人,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我看见红色的东西,有许多直条……好像是个笼子,里面有……一只鸟…… 我:非常好。再多回忆些吧! B:……不行……没有了,只看见灯光…… (注:这部分失败了。以催眠术激发童年回忆毕竟是有限度的。) 我:昨天你喝下那杯红酒之后看见了什么?昨天晚餐时,你喝下的那一杯。 (注:是被我混入了鲜血的酒。) …… B:我看见……进入一处黑暗的地方……头晕很严重,像喝醉了……很暗……四周的东西在动,湿润的东西在鼓动……是内脏!是我自己的内脏!我看见了心脏和肺的鼓动……没有声音。很温暖……然后出现了光,像一道门在慢慢开启。光渐渐大,我凝视着它,全身好像轻飘飘的……光里面好像有东西……不,光渐渐变得细小,暗了下来,门关上了,消失了…… 我:很好。你刚才说光里面有东西,仔细想想那是什么?是实物吗?会不会动? B:很光亮……我一直凝视……对,光里出现一个小黑点……它渐渐在跑近我,还看不清楚,但它确实在向我的眼睛接近……渐渐变得大了…… 我:很好,再努力想想,你看见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奔跑?是人吗?是谁? B:我看见它……跑得很快、很凶……是了,很亮……(露出困惑表情) 我:很凶的吗?是什么? B:是……一只野兽……一只我从来没有见过,形状很奇异的野兽……不,它离开了。它消失了…… 十月二十五日 第一次听闻“达姆拜尔”的存在。 吸血鬼的私生子!难怪拜诺恩能够用肉眼看到夏伦的动作。究竟“达姆拜尔”还有什么其他超乎人类的能力呢?假如借助拜诺恩的力量,狩猎吸血鬼将容易得多——不,我必须小心。那种邪恶、污秽的东西的血(是不是血呢?)正流动在拜诺恩体内。 拜诺恩喝过血后的样貌和神情跟夏伦几乎一样。那苍白的脸色、嗜血的狂野眼神、饥渴的嘴巴。我第一次在旅馆房间看见时已感到不祥,求上帝帮助我! 拜诺恩是否有一天也变成吸血鬼呢?我要留意他的举动,这对他来说可能会是冒犯,但我不能冒险。面对吸血鬼是没有仁慈的,他们是撒旦的使者啊! 即使不是,他们也是被魔鬼利用的可怜人。对待他们最仁慈的方法,就是消灭他们的魔性,让他们获得真正安息。我虽然不赞同萨格先生大部分的想法,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不应该对吸血鬼心存仇恨。 虽然萨格先生与拜诺恩只是刚刚认识,我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渐渐产生某种无形的连系。我甚至觉得他们像一对父子。萨格先生的魄力和智恳的确令我敬佩万分,但他的思想存在十分危险的成分。我担心他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和成就感,而把拜诺恩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愿荣耀归于上帝! N.拜诺恩之日记 Ⅲ 十月二十六日 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把母亲强暴的卑劣恶徒吗?还是一个充满魅力、足以令妈妈背弃对上帝承诺的男人? 八年前我特别请假回到维也纳,结果一无所获。修道院早被一场大火烧掉了,几个年老的主持修女也已去世,其他的修女一个也找不到;精神病院中只有我的出生纪录、母亲的病历及死亡纪录。 想不到如今却由一个刚相识了一天的老人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吸血鬼! “不想再看见你这冷冰冰的怪物……”慧娜没有说错,我是怪物,我的身体里有吸血鬼的血统。 慧娜,多想念她!然而如今分隔我们的不止那二千多公里的距离。 昨天接受过催眠后,一直躲在客房里。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一出生便是孤儿,然后又遇上种种不幸(尤其是凯文叔叔、碧达娜阿姨相继去世)的我,早就感觉自己与别人不同。但现在我面对的是另一种绝对的差异:我根本不是人类!或者说只是半个人类? 我曾经幻想:这是不是个他妈的疯狂的误会?萨格和苏托兰会不会都是活在妄想症中的疯子?但是我亲眼看见夏伦。死了二十五年的夏伦!还有他掷出的砖块,能够用砖头击凹钢板、透过防弹背心打裂我的肋骨的力量,绝对不是人类所有。 一切都是真的! 下午萨格老先生到房里来看我,他把那条铜铸十字架项链送给我。我推辞了几次,但他硬是把它戴上我的颈项。我知道这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为什么把它送给我?”我问。 “祝福你的平安。” 从他的话里,我终于确实知道了:吸血鬼(也就是我的父亲)究竟是什么。 “吸血鬼就是‘没有死去的人’或是‘活死人’(Undead)。颇为矛盾的说法吧?用哲学性一点的语气说,就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种奇异生命。而且是基本上能够永恒持续的生命。 “要维持这种生命,吸血鬼需要不断地吸饮人血——虽然也曾有吸血鬼袭击动物的记录,但相信原因只为了嗜杀或自卫。被吸血的受害者都是人类。 “人血如何维持吸血鬼的生命呢?那种机能过程我无法确知——我从没有活捉过吸血鬼。太危险了。我只知道那跟人类的进食、消化和吸取养份的机能截然不同。因为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他们‘死亡’时都被埋在泥土下。我更遇过为了躲避人类耳目而匿藏在地底的吸血鬼。 “不过吸血鬼仍拥有极强的呼吸机能,肺部比常人强壮得多。这是为了迅速吸啜受害者身体的血液。 “吸血鬼基本上仍是人类:身体内有血液循环——这就是何以贯穿心脏能杀死吸血鬼的原因;仍然有思想,仍然靠脑部指挥行动——所以斩首能断绝吸血鬼的身体机能。 “吸血鬼拥有超乎常人的视力、听觉和嗅觉,具有夜视能力——跟你一样。他们的肌肉力量往往是人类的数十倍强,也凭着这种力量,能够作出超乎人类肉眼所见的动作——当然,这只是指瞬间爆发力。而一只吸血鬼年岁越久、吸血越多,以上的种种能力都会进一步提升。吸血鬼也能令肉体产生变化。例如所有吸血鬼都能长出尖利的獠牙,用以刺破受害者的血管;你所见的夏伦手腿能奇特地屈曲和像蜘蛛般爬壁;被我消灭的帕萨维奇头上长出了三支尖角,而且手指有常人两倍般长。 “也有传说一些吸血鬼能长出翅膀。 “也许你也看过不少描述吸血鬼的小说或电影,但其实都是出于作家的想象,跟真实的吸血鬼有许多不同。真的吸血鬼日间也能够活动,只是力量会减弱许多,所以吸血鬼都不喜欢太阳——你也有这种特性。 “吸血鬼并不一定要睡在棺材里。不过这确是他们喜欢的东西。可能是喜欢那密封的黑暗空间,睡得比较甜吧。他们是否真的需要睡眠呢?我怀疑可能是生前养成的习惯。 “吸血鬼拥有极强的精神力,双眼直视人类时能产生催眠效用,令‘猎物’不能动弹;他们也能把身体内的水份化成蒸气,散发成体外四周的白雾以掩藏行踪。这些你都经历过了。 “吸血鬼可怕的地方除了体力外,他们也拥有极强的复元能力。割破的伤口能够自动迅速愈合,更强的吸血鬼砍掉一只手掌也能重新长出来。我想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机制。也许就像苏托兰神父所说,是‘撒旦的魔力’吧。 “吸血鬼更强之处,是他们拥有长久的生命,所以能够在岁月中不断地吸取知识。有的吸血鬼非常狡猾,像我一直想捕猎的‘钩十字’,便经常不断迁移,很成功地隐匿在人类的社会。恐怕他在几百年间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但同时吸血鬼的思维也有弱点:他们嗜血的野性,许多时候会盖过理性的判断。吸血鬼的头脑有一半是属于野兽的,这也是我能够击败吸血鬼的重要因素。” 我问他:狩猎、消灭吸血鬼有什么方法? “最直接容易的方式,就是找出他的巢穴,在日间他力量最衰弱的时候予以偷袭。但这绝不是易事:吸血鬼通常都准备了多个栖身场所,更聪明的吸血鬼会不断迁移,因为他知道在一处地区行凶太多便会引起注意。一些吸血鬼,正如我前面所说,会把自己埋在泥土下,或躲在极狭小的黑暗场所里,例如山洞、石缝,甚至有的扮成流浪汉躲在暗无天日的城市陋巷或狭小的公寓,所以除非清楚掌握那吸血鬼的样貌底细,否则要发掘他的老巢十分困难。 “就像狩猎野兽一样:寻找兽穴困难,等待野兽出外觅食时捕猎则容易得多。但这也是较危险的方法。因为那是指夜间——吸血鬼力量最强的时候。 “这时候吸血鬼那迅疾的动作就是最大的难题,如何限制他的活动正是首要的任务。陷阱是最理想的方法,用各种不同的陷阱困住他,便能发动攻击,将之彻底消灭。 “消灭吸血鬼最直接、透彻的方式,正如前面所说,就是斩首和贯穿心脏,再将尸体烧成灰,这也是最古老的方法。 “枪械有其限制性:要把头颈打掉需要极大口径的子弹,要颇近距离才能准确命中,如果用来破坏心脏倒是不错的武器。当然,如果我们拥有军火库的话,用榴弹甚至火箭炮把他轰成粉碎最好不过。但假如不用陷阱困住他们,或以其他方法减弱其能力的话,这种较低速的远程武器他们能够轻易避过。 “我一向都习惯使用较古老的方法:利刃、弓箭和火焰。这不只是因为个人喜好,也由于是古老相传的方法,比较有信心。除了最后一次在紧急关头用了一枚手榴弹,我没有用过枪械。我不知道除了用一根长形物体彻底插穿心脏,和用刀子完全砍去头颅以外的方式,对吸血鬼有什么效果。 “有一点要记住:虽然我花了几十年来对付吸血鬼,但也只是捕猎了其中十一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吸血鬼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我所遇过的只是少数。换言之,我的吸血鬼知识只是比普通人多一点而已,其中还有许多问号。也许还有其他拥有前所未见能力的吸血鬼也说不定。甚至更存在其他类似吸血鬼的‘活死人’,而强弱点与吸血鬼截然不同。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所知实在太少。 “总而言之,狩猎吸血鬼是关乎生死的事。即使被最严密的陷阱困住的吸血鬼,他们行动受限也只维持几十秒甚至几秒钟。吸血鬼猎人必须使用最有信心和把握的方法,因为没有第二次机会。” 萨格讲解吸血鬼的特性时神情像会发光一般,这是男人专注于自己志业时所散发的气魄,真是个充满魅力的老人。 我问他有没有结过婚。 “一次也没有。我的生命中有过许多女人,但除了短暂的激情之外,我不能给予她们最需要的东西——安全感。”他苦笑。 有没有子女呢?他也回答没有。 “如果你有一个儿子的话,会把他调练成吸血鬼猎人吗?”我问。 他看着我许久才回答:“也许吧……现在想起来,把我所知的一切带到坟墓里是有点可惜的事……” 看见他孤独的神情有点不忍,于是我请求跟他到楼下去喝一杯酒——这次当然是不加鲜血。 接着我问萨格:究竟我是什么?正确地问,究竟“达姆拜尔”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会不会也成为吸血鬼? “斯拉夫民族和吉普赛人有不少关于‘达姆拜尔’的记录,其中除了确指‘达姆拜尔’是吸血鬼和人类的私生子外,其他许多细节都并不一致。 “吸血鬼是如何把自己的特性遗传给‘达姆拜尔’的呢?这一点还是个谜。吸血鬼既是后天形成的,那说不定与遗传因子无关,也许是以类似病毒的方式传给下一代。但也有可能成为吸血鬼后身体的基因产生后天突变,并将之遗传给‘达姆拜尔’。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达姆拜尔’仍有一半是人类。” 我察觉他一直说“达姆拜尔”而没有直指我,他是个顾及别人感受的好人。 他继续说:“从前天的实验初步可推论:‘达姆拜尔’饮用人血后会暴露吸血鬼的性质。我估计——只是估计——‘达姆拜尔’饮用大量人血后,这些吸血鬼的特性会更强烈,甚至长期保留在‘达姆拜尔’的身体里。更进一步猜测,若饮血超过了一定界限,‘达姆拜尔’有完全变成吸血鬼的危险。” 他的眼神像对我说,你要小心。 “怎样才到达那界限呢?”我问。 “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对了,‘达姆拜尔’天生已经具有一些特长,例如夜视能力——你已亲身体验了。另外,各种记载中有一点是一致的:‘达姆拜尔’拥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异能,这个你目前仍未掌握。” 我问:那么“达姆拜尔”是最理想的吸血鬼猎人吗? “可以这样说。” 于是我告诉萨格,希望他训练我成为像他一样高强的吸血鬼猎人。 我向他解释,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 “孩子,你要仔细考虑。除了荣誉感以外,这不是能令人满足的职业。当然,有的吸血鬼藏着不少财富,狩猎他们就像挖了个地下宝藏——反正只是属于死人的东西。但是争取财富有其他比较轻易又不必冒上生命危险的方法。 “吸血鬼猎人就像神父、僧侣一样,必须放弃俗世许多事物和欢乐。不,比神父要差得多。吸血鬼猎人是不受尊敬、欢迎的异端者。 “我告诉你,在我多年的狩猎生涯中,遇上的最大困难往往来自人类。我为了狩猎吸血鬼,曾经差点被爱尔兰的农民围殴死亡、被西西里黑手党跟踪监视,好几次被警察拘捕——虽然都没有遭到起诉。此外一生还要生活在警戒情绪中,防范吸血鬼来报复。现在你还想当吸血鬼猎人吗?” 他虽然口中不断在说负面的话,但我看得出他那期许的眼神。 他问我要当吸血鬼猎人的原因。 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一样致力追寻吸血鬼的真正来源;我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产生了我这个“达姆拜尔”。 “就是这样?”他似乎已看出我的心思。 我坦白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自己的父亲——虽然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希望寻求出是否有令吸血鬼恢复为人类的方法,这样或许也能令我变回正常人。” 我又说,反正我已经成为联邦逃犯,根本再没有能够失去的东西——除了生命。 他说:“我恐怕你所冒的危险不只是死亡。”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你要狩猎的第一个对象是约翰·夏伦吗?”他问。 我点头。“他杀死了我三个同僚,感情虽然不算深,但总算是好几年来互相托付生命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复仇心。” “不必请求我的原谅——只要那种情绪不影响你的判断。”萨格微笑着说。看来他已同意了。“在准备狩猎前,我想还有一些事情你要先搞清楚,库尔登烟草公司为什么要捕捉夏伦?他们如何得知这只吸血鬼的所在?” 对!我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也许是被夏伦那恐怖的形象盖过了思维,其后又得知了自己是“达姆拜尔”的事实…… 为什么?我回到房间写这篇日记时一直在想。我努力回忆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有关库尔登公司的消息。我记起了其中最异乎寻常的一点:该公司老板查理斯·库尔登似乎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公开露面…… 刚才萨格又叮嘱我:“库尔登烟草公司具有强大的财力和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他们一定会再寻找夏伦。我们必须小心。记着,吸血鬼猎人的敌人也包括人类。” 要解开这个谜团,我知道必须联络一个人:我最后的雇主——克里夫·麦龙。库尔登烟草副总裁……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到市中心,在公共电话亭打了一通电话给麦龙。幸好他在办公室。为了过秘书那一关,我讹称是《时代》杂志的广告部经理。私人企业通常并不防范恶作剧电话。 这次冒险到市中心是值得的,最少我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事。 我并不担心FBI在旁窃听。因为我可以肯定库尔登不愿跟警察合作,如果他们把我“出卖”给FBI,只证明他们根本已不再理会我,也不担心我会把吸血鬼的事告诉警方。实际上如果我被逮后说这样的话,只会令自己成为另一个著名的妄想杀人狂,下半生都离不开精神病院。 一如预料,麦龙知道我的身份后,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我先稳住了他,告诉他我不是要勒索或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扯了最重要的一个大谎:“我知道那家伙在哪儿,我可以替你抓到他。” “你是指……”麦龙的声音停止了震颤。 “我是说‘那东西’。” 麦龙沉默了好一轮后,声音带点兴奋:“好极了!把‘它’找回来,我会给你满意的报酬!一百万,OK?还有,我们会向当局把你的事情摆平。这方面也许有点棘手……不要紧,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由你决定。除了古巴和北韩以外,库尔登的关系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你就是要到南极也行!只要把‘它’找回来!” 我打断了他的说话,不能浪费时间。“一百万这价钱我接受。但是我首先要知道,你们为什么需要‘它’?” 麦龙在犹疑,这是试探他的机会。 “是为了替查理斯老伯治病吗?” 麦龙的呼吸变得重浊。Bingo! 他非常焦急地转到其他话题:“要快些!有别的人也正在找‘它’!” “什么别的人?”我问。“是最初在亚利桑那州时确定‘它’所在的那些人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你要快!要抢在那些人之前把‘它’拿回来,否则你那一百万恐怕要变成一百年——我是指监狱。” 约定下次联络时使用的化名后,我把话筒挂上。事实上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他。 平安回到萨格家后,我们进行讨论。苏托兰神父显得十分激动。 “不能让库尔登得到夏伦!他想变成吸血鬼。一只拥有库尔登那种巨大财富和权力的吸血鬼!那将是一场灾难——” 我同意神父的话,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 萨格提出一个问题:麦龙指的“别的人”到底是谁? 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另一个——甚至一队——吸血鬼猎人! “他们的目的是金钱。”苏托兰说。 “有把握活捉吸血鬼的猎人。”萨格在沉吟。 麦龙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必须抢在那些人前头找到夏伦! 五十万·希特勒·快速球 FBI特派员史葛·朗逊录音 十月二十八日 加州 圣地牙哥 ……刚收到了方面的报告:歌词上的字迹和签名,都已确定属于约翰·夏伦的真迹。 廿五年前死了的夏伦,手书的笔迹竟然写在一叠簇新的纸上! 专家研究过纸质,确定其生产年期绝不超过两年。!交到我手上的到底是一宗什么案件? 死亡摇滚偶像的新笔迹、两条干尸、颈项被扭转一百八十度的死者……这些若被小报知道了,肯定会说成是外星人所为! 幸亏局里有巴里·米勒那个疯狂摇滚迷,否则夏伦笔迹这回事恐怕要他妈的一年半载才被发现。该死的,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停机) ……那匈牙利小子究竟到了哪儿?那辆“本田”汽车到了加州后就消失了。最有可能来到这儿,但几天下来毫无进展。拜诺恩有足够时间越境逃入墨西哥。如果是真的话,这案件可以收起归档了。 在这儿穷磨下去也不是办法。两天内再没有进展的话,只有交给州警了。以后再抓拜诺恩只得碰运气……(停机) ……六小时前达拉斯分部收到匿名电话。终于有点希望了。 电话内的男人非常聪明,只谈了几句。他叫我们留意库尔登烟草公司内一个叫荷西·达金的男人,说他跟这案件有关。 荷西·达金是库尔登烟草研究发展部行政经理,似乎专事财政工作。查了该部门基金最近的收支状况,发现一笔达五十万元的不寻常支款。收款户头是一个叫法兰克·山形的日本人。户头自本月十三日收了这五十万以来一直没有动静。已在密切监察中。 我最感兴趣的是:是谁打那通告密电话呢?昆蒂科的人从录音中确定,电话经过变声处理。我从无线电话中听了这段录音。说话非常有礼,不缓不急,显然不是低下层或黑帮的人。 是库尔登内部的知情人士吗?这个推断最合理。 荷西·达金是哈佛大学商管硕士,一个黑人能在一家德州公司爬上这个位子十分难得。本月才取得升迁……这有一点可疑。无犯罪前科。从前曾于公关公司工作,接触层面极广泛,这方面很难着手。 那笔钱怎么会跟汉密尔顿事件扯上关系?唯一的连结点只有库尔登烟草。 查理斯·库尔登那老头在搞什么呢?想起来他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传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假如是真的话,倒是个好消息。希望他死于肺癌。 无论如何,那笔钱跟那个户头的主人,现在成了我绝望前的唯一线索…… 挂在墙壁上的黄色警示灯,随着室内刺耳的重金属摇滚节奏一明一灭。 伴随黄光闪现的,是一幅直接绘画在墙壁上的巨型希特勒肖像。蓄着胡子的独裁者身穿英挺的德意志军服,眼神透露狂野的嗜血欲。 I e this world(我痛恨这个世界) And tes me!(而这个世界也痛恨我) I killed a man(我杀了一个人) And everbody me killed!(而所有人都想我被杀) I raped a girl(我强奸了一个女孩) And nobody loves me anymore...(而没有人再爱我……) 年仅二十岁的歌手,在唱片中沙哑地呐喊一句句无意识的歌词,竭力地游说人们,世界对他而言是何等绝望。 小小的公寓里堆着许多酒瓶,还有各种奇怪的东西:墙上挂着十多件性虐待用具;一个啤酒杯中装满了警章;一束凋谢成黑色的玫瑰插在一只长皮靴中;一台私人电脑搁在地板一角,屏幕喷满红漆,键盘像老人的牙齿般缺去几块…… 室内唯一的沙发放在希特勒肖像之下,上面坐着一个高瘦的男人:金色长发遮掩了脸庞,袒露的上身如雪皎白,右手拴着一柄传统西洋军刀。 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换换音乐,穆奈。” 屋角一名矮小的驼子应声站起来。“是的,主人。”他更换了唱机上的CD。 扬声器奏出雄壮的纳粹军歌。 “我可怜的约翰……”男人抚摸伏在他膝上的夏伦的头发。“我多么想念你。你终于也回来了……” 夏伦抬起埋在男人膝上的头脸,他的眼神中充满敬畏。 “为什么要离开呢,约翰?”男人抚摸夏伦的鬈发。 “我……只想能够集中精神,多写几首好的曲子……”夏伦的声音显露怯懦。 “这是错误的啊,约翰……能够给你最佳灵感的人只有一个——我。” “我知道……主人,我错了……” 男人轻抚夏伦苍白的脸颊。 “我很高兴你能平安回来……让我再看清你的脸。这段日子我是多么想念这张美丽的脸……答应我,不要再离开好吗!” 男人俯首,亲吻夏伦的嘴唇。 “你的嘴唇很冷。”男人把脸移开,以尖长的指甲轻刮夏伦的下唇。“你很久没有吃饱了吧?待会叫穆奈找几个女人回来……不要街上那些流莺,找几个新鲜的处女,好吗?” “主人……”夏伦目中闪出愤怒的星火。“在喝光一个人的血之前,我的饥饿感是不会消失的。” 男人拨开夏伦左边的鬓发。夏伦的左耳早已重生,但新旧肌肉间交接处仍有隐约的印痕。 “是那个伤了你的男人吗……报纸上说,他的名字是……尼古拉斯·拜诺恩。很美的名字啊……” “我.要.他!”夏伦发出野兽似的嘶吼。 “约翰,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吗?”男人从裤袋中掏出一件东西。“是这个。” 夏伦看见男人握住的银十字架,身体迅疾地缩成一团退到了墙角,发出颤震的嚎叫。 “不,主人!请拿走它!求你!” “不,约翰,你要学会克服这种恐惧。那只是你小时候受的那些无聊的基督教教育所遗留的恐惧。你在歌唱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反体制、反基督,都只是你面对这种恐惧而作出的反射,现在你要学习真正克服它。” 男人伸出腥红舌头,舐舐手上的银十字架。 “不要害怕耶稣。他跟我们一样都是从死亡中复活,并且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假如他是神,我们也是神。” 男人摇首,挥开遮住脸前的长发,暴露位于眉心的一个纳粹“钩十字”刺青。 光头男人把一个黑色小皮箱捧进浴室内,然后紧紧锁起门。 他在盥洗盆旁打开皮箱,掏出一只酒精灯与打火机。 灯内装着紫色的酒精,灯口上方架着一个细小的铝盆。光头男人把酒精灯架设稳当后,以打火机点燃灯芯,再用水杯接上水龙头的清水,注入灯上的铝盆。 在等待清水加热时,光头男人又从小皮箱拿出一只精巧的迷你电子秤,跟一个外表十分古旧的长形木盒。 光头男人从西服内袋掏出刚才在街上高价买来的两小包白色粉末。他拆除了塑胶包上的铁丝封口,以电子秤仔细地逐一称量白粉末的份量: 古柯碱:五公克 海洛因:六公克 两者都达到人类最高致死量的十倍。 具兴奋作用的古柯碱跟具抑制作用的海洛因混合,成为一种通称为“快速球”的新兴毒品。“快速球”在服用几秒内会迅速交叉产生心脏急激跳动和即将停止的效用,能轻易引致心脏完全停顿而死亡,是极具危险性的混合麻药。 光头男人把两种毒品份量都准确计量好后,把酒精灯的火焰吹熄,然后把两种白色粉末以一根细针拨进铝盆内。 蒸气令镜子一片模糊。古柯碱和海洛因迅速融化在热水中。光头男人用针耐心地搅拌。 他接着打开那长形木盒上的铜制锁扣。 里面藏着一支大号注射针。末端的长钢针管比一般医药用注射针粗长得多,似乎是用于贯穿某种硬物。 光头男人取下针头上的厚胶套,以针筒吸取铝盆内的“快速球”混合液。不一会,注射针已注满那浊白色的温暖液体。 光头男人把胶套套回针头上,小心地把注射针放回长型木盒。木盒内部有柔软的厚绒垫,保护注射针不致破损。 光头男人关紧木盒的铜锁扣,然后把木盒收进西装内袋中。 <hr /> 注释: 护身符·武士刀·雷鸟 拜诺恩的吸血鬼猎人训练进入第四天。苏托兰神父终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别再在这屋子里浪费时间了。”神父对萨格说。“尽快开始追捕夏伦吧。我们必须抢在库尔登之前消灭它。” “别太心急。”萨格一边清洁他那挺久已不用的双管猎枪,一边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实力还不足够。别忘记我已八年没有狩猎了,如今精神和肉体上都比从前衰退了许多。我需要训练尼古拉斯来协助我。” “我呢?”神父激动地说。“上次已经证明,夏伦惧怕我的十字架和圣水,只要我压制它的力量,再加上你的经验,也许——” 萨格挥手止住他。“神父,狩猎吸血鬼往往只有两种结果:胜利或死亡。我们不能冒险把一切押在一个‘也许’之上。请耐心一点吧。尼古拉斯是个好学生,他本身已具备了许多猎人的条件:强健的体魄、对搏击和枪械的知识、警察的耐性、保安专家的谨慎和洞察入微。 “我要教导他的事很少:只有几种主要狩猎陷阱的架设和使用方法,还有更重要的,是对吸血鬼的感应。只要他掌握了这一点,夏伦逃不了。” 萨格把抹得光亮的猎枪挂回墙壁上,与神父离开书房步下阶梯,走到屋子的地牢。 地牢大部分被改装成一座练靶场。拜诺恩面对一具厚厚的人形纸靶,站在射击位置,跟前的桌子整齐排列着几种手枪、一具十字弩和一副护耳罩。 拜诺恩穿上了萨格替他买回来的牛仔裤和红格子衬衫,戴着透明浅黄色的射击用护眼罩。人形纸靶只在他眼前五公尺外。 他手上握着的并非手枪,而是一柄发出闪光的长形物体。 拜诺恩腰腿抖动,右手臂和手腕迅速划出优美柔软的弯弧。一种轻细的破风声在密闭的地牢内回响。 一记硬物擦击声。一柄柳叶状的闪亮飞刀深深插进人形纸靶的鼻子位置。 “如果要练习的话,最好瞄准心脏。”萨格微微笑着走过来。“不过看来你已经够准了。” “这是我小时候便迷上的玩意儿。”拜诺恩拉动滑轮绳子,把人形靶拉近,拔出靶上的飞刀。“我在工作时习惯把它插在靴筒里。算是我的护身符吧。它对狩猎吸血鬼有用吗?” “别期望太高。”萨格说。“飞刀的速度还远低于弩箭,吸血鬼即使跌入了陷阱也能避得过,而且飞刀很难深入心脏。除非你也拥有吸血鬼的臂力。” “对的。我并没有准备要这么靠近夏伦。”拜诺恩把飞刀收回皮靴内。“还是留作护身符吧。” 神父在一旁察觉到,这个匈牙利裔年轻人自从遇上萨格老先生后,心理上起了很重大的变化。拜诺恩心灵中某一些像冰块的东西开始融解了。 “继续我们的训练吧!”萨格说。“陷阱方面的知识你已大致完全掌握了。现在要集中于感应、探知吸血鬼的能力。” 他带着拜诺恩离开地牢时说:“首先脱下这个十字架。” 拜诺恩有点疑惑,但仍然遵从萨格的吩咐。 萨格把那条原本属于吸血鬼帕萨维奇的十字架项链放入口袋。 在大厅坐下后,萨格面对拜诺恩,以半催眠式的语气说:“你注意感受一下,你现在的感觉与刚才戴上十字架时有什么不同?有没有突然失去了一些什么的感觉?” 拜诺恩闭上眼睛,依从萨格的指示,全神贯注地“检查”自己身体感觉的变化。对,的确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种…… “好像是一种气味……”拜诺恩梦呓般说。 “那是怎样的气味?能辨别它吗?能够嗅到它现在正从哪儿传来吗?除了在我的口袋以外,还有什么地方有这种气味?”萨格不断提出指示。 半清醒的拜诺恩皱着眉。 ——不错。这大厅还有其他地方传出那种气味。只要再用心一点辨别和记忆……那不单是气味,仿佛还带着一股气压般的微细力量,足以刺激鼻腔内敏感的神经…… 拜诺恩仍然闭目,身体却开始梦游般站立起来,缓缓踏出小小的一步。 拜诺恩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厅内游走,有的时候皱着眉轻轻摇头,然后修正前进的方向。渐渐这种修正越来越少了,他也走得越来越快。 最后他停留在一具玻璃柜前。里面挂着洛斯上校的紫心勋章。 “气味从这里传出来。”拜诺恩睁开眼睛。 “很好。你已初步掌握了感应吸血鬼的能力。”萨格把十字架还给拜诺恩。“你要牢记着刚才的感觉,在心中不断重复强化记忆。” “为什么是洛斯呢?”拜诺恩凝视那枚紫心勋章。 “洛斯上校是我最后消灭的吸血鬼,所以其遗物上的气息最浓烈。”萨格说。“刚才我用‘浅度催眠’的方式协助你集中精神,效果非常成功。这令我想起一个方法,或许能使你探知吸血鬼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加强……不,应该说是加速唤醒你那种天生的能力。” “要怎样做?”拜诺恩显得十分兴奋。 “这需要神父的协助。” “我反对这方法。”苏托兰神父断然拒绝。“太危险了。拜诺恩可能陷入我们无法预料的状况,一旦失去控制……我们可能会被逼得要消灭他!” “神父,请相信我的经验。”萨格显得极有信心。“虽然这是我首次接触‘达姆拜尔’,但经过这几天的经验,我深信尼古拉斯不致于那么容易越过那个‘界限’。如果这次试验成功了,我们将可轻易抓到夏伦,而不让库尔登得到他。” 萨格说到最后一点时语气特别重。他知道要说服神父,最佳的支持就是这一句。 苏托兰沉默了一会。“拜诺恩你自己决定吧。但有一点要声明:假如你变成了吸血鬼,我会毫不犹疑地用木桩贯穿你的心脏。” 拜诺恩看着神父,又瞧瞧萨格。“好吧!那很公平。我相信萨格先生,让我们开始吧。” 再次接受“深度催眠”的拜诺恩坐在沙发上,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晃,他的思绪已经被萨格掌握了。 “可以开始了。”萨格点点头。 “用我的血吧!”苏托兰神父迅速捡起桌子上的匕首。“你要集中精神。我们大概只有几十秒时间。” 神父挥刀在左臂内侧划开一道短短的破口,以水晶酒杯接住鲜红的血液。 神父把半满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连忙以药用棉和纱布止血。 萨格拿起半杯仍然温热的鲜血,递给拜诺恩。 “喝吧……这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酒……你现在很渴,一口气饮尽它吧……” 拜诺恩接过杯子,把鲜血一饮而尽。 那恐怖的状态再次显现在拜诺恩脸上。神父虽然已是第三次看见,但在面对拜诺恩那苍白的鬼脸时仍深感震栗。 拜诺恩发出低沉的嚎叫,有如一头半睡半醒的野兽。 “扩展你身体和心灵的感觉……集中心神,把感觉不断向外延伸……”萨格努力地发出指示——他也不敢肯定,在这种状态下的拜诺恩是否仍会接受催眠指示。 “专心地感觉,很好……现在开始回忆。回忆夏伦,约翰·夏伦……回想你在黑暗的屋子内看见他。回忆他给你的感觉!牢记它,很好。现在用你那种已延伸至远方的触感,寻找夏伦的所在。夏伦……” 拜诺恩发出恐惧的吼叫。苏托兰神父紧握匕首,准备随时攻击。 “不用怕……”萨格语气极平静。“夏伦不在这里,他伤害不了你。但是你要找到他,利用你的感觉……” 萨格和苏托兰都感到异常紧张。尤其是萨格,他许久以前就从古书上读过关于“达姆拜尔”的种种民间传说,那些记载中的异能是真是假,马上就可以亲眼证实了。 “不远处……他在不远处……”拜诺恩开始说话。声音异常粗哑,“不远……在……北……在北方!” 夏伦仰首发出尖锐的嘶叫。他抓起压在身体下的裸体少女,猛力摔在墙上。 一记刺耳的脊骨折断声,少女毫无反应,尸体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下。 壁上的希特勒肖像微裂,一片血污抹在纳粹元首的喉颈处。 “约翰,发生了什么事?”刚喝饱了鲜血在假寐的“钩十字”从床上挣扎起来,冲到夏伦跟前。 夏伦双手抱着头。“刚才……有些东西轻轻刺到我的头颅里……” “很痛吗?”“钩十字”怜惜地抚摸着夏伦的头发。 “不……主人,不痛。但是我感觉到那是‘他’——那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我感觉到。他就在不远处……在南方!” “南方?……”“钩十字”沉吟。 “很近……很近……”夏伦在努力搜索刚才的记忆。“是他……” “钩十字”扶起夏伦的身体。“来,现在我们就去找他!约翰,你喜欢坐什么车子去?‘雷鸟’还是‘哈利·大卫逊’?不如弄一辆货柜车……” “驼子”穆奈很快乐。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自从主人得到英俊的约翰·夏伦以后,便把他这个忠心的仆人冷落了。主人许多年来再没有“眷顾”过他一次。 夏伦出走那段日子,主人变得非常暴戾,时常毒打他——幸好他们这种“族类”不受伤,也没有痛觉。但是被凌虐贱视的感觉总不好受。 夏伦回来了。主人的情绪也复原了。虽然现在夏伦把主人暂时带走,却把三只猎物留下给穆奈享受。 穆奈扫视被铁链锁腕吊在墙上的三名裸体少女,心中打不定主意要先吃掉哪一个。 三名裸女身体白得呈现微灰。她们的血液已几乎被吸得精光,意识徘徊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线上。 穆奈爬到中间的一个跟前——她身上的瘀伤最少。穆奈把舌头伸向少女的私处,继而向上滑动,经过肚脐和两乳之间,滑上喉咙和下巴,到达鼻尖——穆奈狠劲咬动,以牙齿把少女的鼻子撕下。 脸上只余两个血洞的少女只能发出无力的呻吟。 穆奈吐去那块鼻肉,正欲伸嘴向那两个血洞吸啜—— 忽然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嗅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穆奈飞快抓起挂在壁上的一把斧头,关掉黄色的警示灯,伏在窗外灯光照不见的暗角。 很静,只有少女虚弱的吟叫。 穆奈望向窗—— 玻璃碎破,木条断裂。一条黑影跃入—— 穆奈以超越人类体能的速度挥斧,砍斩在人影肩背处! ——一记低沉的撞击声。衣衫被斧刃割破,肉体却丝毫无损。 从割开的衣衫裂口中,穆奈看见那个跃进的光头男人背项上,纹有他看不懂的一串汉字。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光头男人转过身体,穆奈终于看见那对细小的眼睛。 “太好了!”穆奈心想。光头男人正好与他四目对视,穆奈乘机发挥吸血鬼特异的瞬间催眠能力。 不知为何,穆奈却发觉自己的力量被光头男人的眼神反弹过去,完全无法钻进那男人意识的深处。 然后穆奈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迟缓了,手指开始不听使唤,斧头掉落。 穆奈下一刻才发觉,有古怪的原来不是光头男人的眼神,而是他口中不断念诵的声音: 唵嘛呢叭咪吽 穆奈的眼神失去焦点。 男人挥臂掷出一件两头像矛尖、半呎长的古怪法器,深深插进穆奈的心脏! 穆奈惶恐地向后仰倒,却只有驼背触地,软弱乏力的短小四肢在空中挥动,有如一只身子翻转而在不断挣扎的乌龟。 光头男人缓缓拔出斜背在后一柄长长的日本武士刀,冷酷地向穆奈说:“夏伦到了哪儿?” 穆奈喘着气、双手却构不到自己的心窝:“拔……出来……快点……拔出来……我不想死……” “告诉我夏伦在哪里,便替你拔出来。” “……听说要去南方……坐车……快点拔……” 光头男人双手握住武士刀柄。“在你返回六道轮回之前记着我的法号:空月。” 弧形的刀刃一闪而过,斩去穆奈硕大的头颅。 已变成接近乌黑色的血液自断颈处流遍地板。 光头男人“空月”扫视一遍这座阴暗的公寓。 “还留着夏伦的气息。应该走了没多久……” 他步向吊在墙壁上的三名裸女。 “太可怜了……待贫僧完成一切后再超度你们的亡魂吧。”空月以日本语说。 银色的刀刃再次挥动。 史葛·朗逊之录音 ……刚收到的消息:法兰克·山形从那户口领取了五千元现金,地点是洛杉矶日落大道。 我决定立即到洛杉矶,艾西则留在这里守候拜诺恩的消息。 备忘:到当地银行拿保安录影带观看,确定山形的样貌。 汽车刚坏掉了。来不及申请租车。有一班夜车刚好配合时间。 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现在一点点线索对我来说都他妈的珍贵。 同时 洛杉矶——圣地牙哥公路 圣安娜市附近 一辆火红的敞篷“雷鸟”载着两个长发男人,引擎带着怒吼般的声音发动,驶出公路旁的加油站。 “雷鸟”的立体声收音机播出充满流浪风尘味道的蓝调怨曲: A man must learn(一个男人必须学习) the way of being lonely(孤独之道) to seek tardust(寻找星尘) to Cross the furious Sea(越过汹涌之海) to love t(爱上沙漠) to feel ty(感受自由的快乐……) 加油站里,一名服务员被吸干了血液的尸体,倒卧在收银柜台的后面。 交通网 十月三十日 圣地牙哥至洛杉矶夜行列车 萨格感觉兴奋极了,八年来首次再度狩猎吸血鬼,而且是以前所未有的方法。 一方面他非常渴望,再进一步测试拜诺恩这个“达姆拜尔”在追捕吸血鬼上的天份;另一方面他也暗自警戒,不要让好奇心蒙蔽了对危险性的判断。 他弯身把放在座位下的宠物笼子提起,朝笼内的芝娃说:“对不起,在你怀孕时还带你出来。可是我们现在真的需要你啊!耐心一些。” 芝娃圆鼓鼓的肚子,随着列车行驶而轻微晃动,它发出略带紧张的叫声。 萨格把笼子安放回座位下。 “放在行李袋里的武器会不会给发现?”坐在他身旁的苏托兰神父问。 “不用怕。”萨格微笑。“这只是短程列车。” “为什么不开车?”神父问。 “尼古拉斯还被通缉中,开车走公路反而容易被发现。”萨格转而瞧向对面的拜诺恩。 拜诺恩闭起眼睛,安坐在厢座中。萨格为了避免其他乘客的骚扰,特别买了包厢的票。 拜诺恩全神贯注于那股他刚掌握的感应力。这是萨格也意想不到的收获:拜诺恩在接受催眠后喝血所激发起来的强大感应力,竟在清醒后仍能维持。 “怎么样?”苏托兰问。“夏伦仍在北方吗?” 拜诺恩点点头。“比早前的感觉更强烈。” “看来尼古拉斯的感应力掌握得越来越好了。”萨格说。 “也可能……夏伦正南下而来!”神父脸色凝重。 萨格怔住。没错,这一点他可没想到:越接近感觉便越强烈。难道拜诺恩所“伸展”出的力量,同时也被夏伦感应到吗?说不定在我方进行狩猎的同时,对方也正对拜诺恩展开追捕。 “假如是这样,我们要加倍小心……夏伦也可能在采取主动。”萨格抚摸他左脸上的长疤——这是他多年来狩猎前的习惯。 “神父说得对……”拜诺恩皱眉。“夏伦似乎真的在接近中!不过还有一段距离……我很渴。每次喝了血后都是这样……” “我替你买饮料吧!可乐行吗?”神父站起身。 “谢谢。”拜诺恩点点头。 神父拉开厢室门离开。 “怎么样?”萨格一边把门推上一边问。“真的……越来越接近吗?” “似乎是……不,我肯定。” 座位下的笼子传出芝娃不安的叫声。 “芝娃,有什么事?”萨格疑惑地低下头。按理芝娃没有强得能感应夏伦所在的力量…… 门拉开来,出现门前的并非苏托兰神父。 萨格看见一个满脸髭胡的中年男人,以一柄“贝雷塔92F”手枪对着拜诺恩。 拜诺恩睁开眼睛,看见了史葛·朗逊那血丝密布的双目。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拜诺恩先生。”朗逊双目焦点不离拜诺恩,九厘米直径的枪口直指他脸部。“还有这位……你就是那神父吗?汽车旅店的老板似乎形容得不大准确……还是阁下把头发胡须都染白了?那道疤痕倒是弄得很像。” 朗逊右手稳定握住手枪,左手从西服口袋掏出了警章。 “FBI特勤员朗逊,我现在就亚利桑那州汉密尔顿一宗多重凶杀案拘捕两位。要我宣读你们的权利吗?”他朝拜诺恩微笑。 “不用了,我想我跟你一般清楚。”拜诺恩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原则上我不必回答你。”朗逊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很惭愧,只是凑巧坐上了这班列车。” “FBI特勤员不是两人一组的吗?”拜诺恩仍维持微笑。 “我不必告诉你车上有多少……” “可是你现在一人行事。” “我一个便足够。”朗逊心忖:拜诺恩确是个难缠的角色。 “你愿意先听我们的解释吗?”萨格说。 “这回到警局再说……” “你能解释现场那两具干尸吗?”萨格的喝问充满威严。“还有其他人的惨状!那不是人类所为。让我告诉你——” “神父。”朗逊平静地说。“别再那样激动,不要逼我动用武力。” 这时苏托兰神父握住一罐可乐,出现在走道上。 朗逊充分表现出其专业能力:握枪的右臂仍纹丝不动,左手把警章亮了给站在他右侧的苏托兰看。 “FBI!”朗逊简短地说。“我在这里拘捕了两名联邦通缉犯。这位先生,请代我告诉车长,以列车的通信设备告知下一站的站长报警。警方最少要派二十人来。” 苏托兰点点头:“好的。” 他同时掷出手上的可乐罐。 沉重的铝罐击中朗逊右额同时,坐在厢上的拜诺恩仰伏身体,右腿迅疾地蹴出,踢中朗逊握枪的右腕! 造型优美的“贝雷塔92F”手枪,刚好从打开了三分一的车窗飞出车厢外,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道上的苏托兰神父猛力推按,把朗逊挤进了狭小的厢室,顺道把门关上。 拜诺恩与萨格都已站起来,与苏托兰三人团团包围着朗逊。 “特勤员先生,请不要乱动。”拜诺恩瞧着正痛抚额头的朗逊。“我们并没有恶意,但有一件重要事情现在非办不可。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点:我绝对没有杀死任何人。” “我也不相信是你干的。”朗逊苦笑。“但你能告诉我凶手是谁吗?不要说是约翰·夏伦……” “他知道了!”神父神色紧张。 “他们查出了那些歌曲手稿的来源。”萨格冷静地说。 “凶手到底是谁?不要跟我打哑谜了!”朗逊切齿说。“还有,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杀人灭口吗?那个法兰克·山形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搞错了。”拜诺恩冷笑。“现在你没有任何权力盘问我们。即使我说出了真相,你也不会相信。至于那个什么法兰克,我们根本——” 拜诺恩双手突然抱着头。 座位下的芝娃再次鸣叫。 “很接近……很接近了!”拜诺恩闭起眼睛。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神父焦急地问。 “到了下一站,你们铁定逃不掉。”朗逊甚有自信地说。 “我们不会到下一站。”萨格转身,双臂伸向车顶的行李架,把两个长型的皮革旅行袋拉下来。 “前面有一个大弯,到时车速会慢下来。”萨格把其中一个皮袋塞到拜诺恩怀中。“到时我们便离开这列车。” “要怎么离开?”神父不解地问。 “用最简单的方法。”萨格打开手上的皮袋,把装着芝娃的笼子塞进去。 同时 洛杉矶往圣地牙哥公路 拉古纳希尔斯附近 “停车!”夏伦呼叫。 “钩十字”把“雷鸟”急煞住。四个轮胎冒出少许白烟与轻微的烧焦味。 柏油路上一片黑暗。“钩十字”把车头灯关掉——拥有夜视能力的吸血鬼原本就不需要它们,开灯只是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 公路两旁没有半户人家,全是看不见尽头的荒原——右边距离海岸有十多哩远,在这儿嗅不到半点海洋的气息。 “是他的气味。”夏伦说。“我嗅到一点点了……是他没错。” “钩十字”闭起眼,心神贯注于鼻前。 “我也嗅到一点点……一种熟悉的气味,已经是八、九年前的记忆了……我记起来了,在挪威时便接触过这种气味……这个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 “钩十字”打开车门。“我们下车吧。‘盛宴’快要开始了。” 同时 洛杉矶往圣地牙哥夜行列车 没有人发现那条黑影:一个光头男人背着一具长形袋子,趁着列车拐弯减速时,从车厢连接处跃向夜空。 血腥杀阵A 拜诺恩独自坐在这间小木屋的屋顶上,仰视晴朗的夜空。 密布星群的天幕带着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感,笼罩着拜诺恩头顶上。 孤寂感无声地侵占他的心灵,生出了许多的幻想。 他想象自己站在烈日之下的无际沙漠中央。干渴极了——那感觉就像每一次喝下鲜血后一样;极目望向远方一座沙丘,一条长衣飘飘的身影渐渐飘近……那是慧娜没错。 沙漠变成了海洋。慧娜的身体好像缓缓下沉。他拼命想游过去,浪潮却把他的身体冲得更远……海洋咧开了一张血红色的嘴巴,波纹逐渐变成一张脸……是夏伦那神秘、俊美、恐怖的脸。 那张巨大的嘴巴开始唱歌。没有任何具意义的歌词,只是一连串如泣如诉的梦呓和呐喊,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声音。 在面对夏伦的死亡威胁之时,拜诺恩才了解自己多深爱慧娜。 拜诺恩从幻想的次元返回了现实中这个屋顶上,唤醒他的是夏伦逐渐迫近的气息。 拜诺恩的心灵从未如此清澄平静。他似乎已“看见”夏伦的所在。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突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看得见夏伦那瘦长的身影—— 恐怖感从脊髓冒起——有如痛感的一股脉冲。拜诺恩放任本能主宰自己的身体,迅速如条件反射般,他翻身闪向屋顶一角—— 约翰·夏伦扑到拜诺恩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尖长的十指贯透了锌皮屋顶! ——终于来了! 拜诺恩丝毫不差地按照萨格的指示完成一连串动作:趁着夏伦十指仍卡在锌皮中的一瞬空档,他抓起屋顶角落一根粗尼龙绳,然后纵身跃下! 拜诺恩以全身下坠的力量拉动那根绳子—— 整个屋顶随着机关拉动而塌陷。夏伦奋力想跃起,但无处着力,跌入木屋中。 一种像裂帛般的奇异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拜诺恩着地时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翻滚,迅速抓起藏在屋旁的皮袋,抽出双管猎枪。 木屋四壁剧烈地震动,屋里的夏伦在怒吼。 一阵摇撼后,木屋的板壁同时坍倒,只余下依旧坚稳的梁柱骨架。 梁柱之间纵横、斜向交错着数十根绷紧的钢线,有如一张金属制的三次元蛛网。其中数根钢线沾上了浓稠的血液和肉屑。 满身血污的夏伦被困在这个精心架设的“结界”中。 他的右肩被钢线削去了一大片肌肉——显然是刚才坠下时所伤。 他愤怒地拉动钢线,试图摇撼梁柱,双掌却被割得血肉淋漓。 拜诺恩举起猎枪准备射击。 一直峙伏屋旁灌木丛中的萨格,握住已拉弓的十字弩,架上长钉形的弩箭—— 萨格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一股不祥感笼罩着他。 “拜诺恩先别开枪!”另一面传出苏托兰神父的叫声,已换上圣职服的神父高举着黄金十字架。“让我以上帝的力量消灭它!” 拜诺恩瞧着神父奔出的身影,迟疑起来。 “不!”萨格从灌木丛站起来大呼。“神父,别接近他!” 苏托兰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他挺立在“结界”之外,距夏伦只有十几呎。 神父朝夏伦举起耶稣像十字架:“吾以全能、神圣上帝与耶稣基督之名,命令你回到那黑暗的地狱去!在全能上帝创造的大地上没有你的容身之所!退下吧!邪恶不洁的东西,你是美德的敌人,迫害无辜者,滚开!丑恶的东西,回到地狱的同伙那儿去吧!永远从大地消失,永远不能再回来折磨全能上帝的子民!” 夏伦作出了恐惧反应,苏托兰眼见已成功,连忙拿出一瓶圣水,洒向被困在“结界”中的夏伦!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萨格大叫。“退开吧,神父,让尼古拉斯开枪打碎他的心脏!” “不。”神父断然拒绝。他看见夏伦的身体似乎在逐渐萎缩。神父掏出几片圣餐饼捏碎,准备撒向夏伦的身体—— 夏伦突然狂嚎,不理会钢琴线把手腿的肌肉削得只余白骨,从“结界”中一个细小的空隙冲出! 拜诺恩举枪瞄准——太迟了。 夏伦只余头颅和身躯尚算完好,四肢都只剩下骨架,却像会飞行一般扑到苏托兰神父身上,尖利的獠牙深深刺进神父的右颈动脉! “不……”神父拼命地挣扎,身体向后仰倒地上,仍无法摆脱力量强劲的夏伦。 拜诺恩和萨格紧握武器,却无法下手。 神父感觉身体的血液开始迅速流失。 拜诺恩看见,夏伦的四肢似乎开始缓缓再生出肌肉…… “杀了我吧……”神父像在哀求般的呻吟。“把我跟它一起消灭……” 拜诺恩与萨格对视。 萨格举起十字弩瞄准—— 一条身影扑向地上的夏伦和苏托兰。 夏伦的牙齿放开了神父的颈项,极力想仰起头,但失去了手腿的肌肉,腰身亦难以使唤—— “唵嘛呢叭咪吽!” 一枚又长又粗的注射针高速插下。尖锐的针管没入夏伦的乌黑鬈发,顺利地贯穿头盖骨,深入脑部。 扑下来的光头男人右手握持针筒,左掌猛力拍向注射针顶部的按指处,迅速把内筒压下。足以令十个强壮男人药物过量致死的液态“快速球”,从针管尖端射出,直接注入夏伦的脑部中枢。 夏伦剧烈地挣扎,把针管硬生生折断了。 他软软地滑离了苏托兰身体。 数秒之间,夏伦的躯体状况出现奇异的变化:时而剧烈亢奋地在沙土上打滚;时而又像醉酒般缓缓蠕动和呻吟,活像某种低等生物。如此经过几次亢奋/压抑状态的迅速交换后,终于完全静止。 斜背着武士刀、身穿僧衣的光头男人半跪在夏伦旁边,细心检视夏伦的身体好一会儿,然后说:“终于结束了。” 拜诺恩抢过去,扶起苏托兰神父的上半身。神父显得极度衰弱,脸色苍白得可怕,两唇完全失去血色,双颊干瘪。 拜诺恩从皮外套口袋掏出一瓶白兰地——原本是准备作引火之用——扭开瓶盖,倒出少许湿润神父的嘴唇。 神父原本失却焦点的目光恢复了一点生气。拜诺恩连忙再倒少许白兰地进神父的口中,又把一些涂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 “你是谁?”拜诺恩带着警戒心瞧着眼前的光头男人。 “他叫空月。”萨格在一旁说。“原本是日本密教的僧人。他也是吸血鬼猎人。” 空月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萨格先生。你不是说过无法生擒吸血鬼的吗?看看吧,我现在成功了。只要定期继续注射药物,我要把夏伦带到任何地方都可以。” “你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拜诺恩问。“库尔登吗?” “希望你不要跟我抢夺夏伦。”空月傲然地俯视坐在地上的拜诺恩。“我讨厌杀人。如果只是想分一些钱的话,两成。毕竟你们也出了许多力,不要跟我讨价还价,那相当于二十万。” “你这狗娘养的——”拜诺恩欲捡起在地上的猎枪,却被空月一脚踏住。 ——这和尚的动作快得惊人,拜诺恩想。看来不是他的对手。 “你知道把他交给库尔登的后果吗?”萨格仍然维持着随时准备发射十字弩的姿势——虽然他知道弩箭对这个精通东洋秘术和日本剑道的僧人不管用。“查理斯·库尔登若变成吸血鬼,那将难以想象……” “求求你……为了人类。”躺在地上的神父虚弱地哀求。 “人类?”空月冷笑。“你们的耶稣基督也为了人类做过许多事情,结果呢?他被自己最怜惜的人类钉上了十字架。人类活该吞下自己种植的苦果。这在我佛家中叫做‘业’(Karma)。” 空月转头瞧向萨格。“你们还是省下气力帮帮这个可怜的神父吧,他可能还有救。” 拜诺恩检视神父右颈上的啮伤,已经止血了。神父仍有一丝希望。 “不行。”萨格断然说。“你必须放弃夏伦。这也是神父的期望,他刚才的行为虽然愚蠢,但比你的所为更值得我尊敬。他冒着生命危险对付吸血鬼,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是为了他人的幸福和忠于自己对上帝、正义的信仰。空月,省悟吧!” “不要对我用‘省悟’这个词!”空月目中闪出冷酷的光彩。“那是我师父的论调,请你不要再装出那副通晓一切的神态。刚才的一切已经证明了,我的密教秘术远胜你那套狩猎技巧。” “不要浪费时间了。”萨格垂下十字弩。“快把夏伦的心脏贯穿、斩去他的头颅吧。我有一股极不祥的感觉。” “是吗?”空月冷笑。“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我只嗅到夏伦的气味。” “那已经证明你的力量不足。”萨格指向几公尺外的地上。 雌猫芝娃站在那儿,发出不安的鸣叫——不是对着夏伦,而是面向空虚的远方。 “它察觉了一些不友善的‘东西’。”萨格警告。“可能是另一只吸血鬼——夏伦的同伙。” 拜诺恩悚然。他站起来,远离夏伦的身体,然后闭起眼睛。 ——真的。好像有另一股不同的气息,但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拜诺恩把他的感觉告诉萨格。 萨格沉思了一会。“说不定这只吸血鬼能在静止不动时隐去身上的气息。那就是我跟你——”他指指空月。“——感觉不到‘他’的原因。” “那么这小子就能感觉得到吗?”空月以嘲笑的眼神瞧向拜诺恩。 “尼古拉斯不同,他是——”萨格的声音突然止住。 几十年的狩猎吸血鬼生涯中,他未尝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恐怖感——即使与吸血鬼帕萨维奇近距离相对、被他抓伤左脸时,萨格也没有如现在般害怕。 芝娃发出尖厉的怪叫。 空月的脸色也变了。“呛”的一声,他拔出背上的武士刀。 躺在地上的神父以颤震的干唇祈祷:“……上帝啊……赐我勇气……” 拜诺恩迅速抄起猎枪。 “来了……”拜诺恩的声音也在颤抖。“很近……很近!已来了——在那边!” 他瞧向萨格的身后。 “快逃!”拜诺恩和空月同时高呼! 萨格感觉一股寒冷的气息吹袭他背项。在衣衫底下,背部皮肤全长出了鸡皮疙瘩。 紧握十字弩的双掌指节发白。 芝娃尖叫,扑向萨格身后月光照不见的暗处——它甘于失去腹中的孩子们,也要拯救老主人! 萨格左脚迈出一步,正要全速奔前—— 芝娃的身躯从那暗影处飞出,肚腹破裂,重重掉到几公尺外的地上。一蓬热血泼洒在萨格背部。 萨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但失败了。 他回首,看见一个刺青标志: 纳粹的钩十字。 朗逊伏在附近一座山岗上,目击众人捕猎夏伦的一切情形。 萨格三人在跳车之前,以手镣把朗逊铐在厢座的钢椅把上,并且取走了手镣的钥匙。 他们没想到朗逊在鞋底暗处还藏了另一枚后备钥匙。 脱身后,朗逊干的第一件事是跑到车头,告知车长代为报警。 然后他在毫不考虑的情形下跳出列车——当然是先下令车长放慢车速。但这一来已耽误了十几分钟。朗逊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才追寻到萨格三人的所在。当时他们刚完成了“结界”。 看见拜诺恩的猎枪和萨格的十字弩,朗逊决定还是先待在山岗上静观——何况他也想知道这三个古怪的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 结果他看见了刚才惊人的一幕。 ——那个面貌酷似夏伦的人(假定他不是真正的夏伦)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完全没有痛觉,而且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和速度?拜诺恩如何找到他?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跟那个光头男人是什么家伙?远看似乎像东方人,又背着日本刀,他就是法兰克·山形吗? 看见夏伦咬住苏托兰神父时,朗逊不期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造成干尸的秘密? 他想起一个词语。一个说出来连自己都会失笑的词语。一个FBI特勤员绝不应说出口的词语。 可是再没有其他名称比这个词语更能贴切形容那酷似夏伦的“东西”: “吸血鬼”。 然后朗逊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 拜诺恩水平举起双管猎枪,瞄准萨格身后的黑影,扣动扳机! 撞针击中圆筒式十号径霰弹尾端,点燃弹筒的火药。猎枪管闪出火花,十颗铅弹集中于一点发射而出。 铅弹密集成一个直径仅三公分的圆阵,贯入肉体。血肉爆飞。 铅弹命中的竟是萨格的腹部! 身穿黑衣的“钩十字”右手拴着军刀,左手握住萨格的后颈,挡在身前作盾牌。 拜诺恩哭了。 他明白了刚才是怎样一回事:在他扣扳机的一刹那前,这只吸血鬼以迅速的动作制住萨格,把萨格拉到枪管跟前。 拜诺恩亲手开枪打穿了恩师的肚腹! ——他发誓要报仇! 拜诺恩稳住颤抖的双手,正要再次瞄准—— 长钉状的弩箭带着破风之声,贯穿了拜诺恩的喉咙! ——完了。 拜诺恩带着无限的悔恨仰倒,重重地掉落地面。 ——一点痛楚也感觉不到。拜诺恩只是拼命想着慧娜。 站在沙漠远方的慧娜。 被海洋吞没的慧娜…… 拜诺恩的意识渐次模糊…… “当年一直追踪我的就是你吗?”“钩十字”把萨格的头颈扭向自己,凝视这个老猎人濒死的眼睛。“我们终于见面了,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钩十字”右手抛弃十字弩,再次提起连鞘插在沙土上的军刀。“你的气魄十分值得我敬佩。愿意成为我的仆人吗?现在还有机会。不用说话,我能够从眼神‘读’出你的心。只要你愿意,我立即为你进行‘黑色洗礼’。‘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这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啊。” 这是极大的诱惑——尤其对于一个正濒临死亡的人而言。永恒的生命。 萨格的眼神中却露出决绝之色。 “太可惜了。”“钩十字”叹息。“象征对你的尊敬,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 “钩十字”左手五根指头发挥吸血鬼那股令人震怖的力量。指甲深入肉中、刺耳的一声,萨格的颈项被捏得粉粹。 空月不由觉得震栗,这种强大的握力是他前所未见的,眼前这个俊美的“钩十字”,比他过去遇见的吸血鬼都要强。 “剩下你了。”“钩十字”放开萨格失去头颅的尸体,双手握住军刀的乌黑皮鞘,朝着空月迈步。 “把夏伦交给我,”“钩十字”微笑说。“我会让你死得跟那老人一样痛快。” 空月冷笑,他解开腰带,脱去身上的僧衣。 赤裸的上身刺满了《般若心经》的经句。肌肉盘结,形状异常完美。 空月口中不断吟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身体的肌肉竟随着咒语缓缓鼓胀起来。每个刺青汉字都变大了。 空月双手握住武士刀,摆出“中段平青眼”架式。 “你太不幸了。”空月说。“我只能带走一只吸血鬼。你只好下地狱,我承诺会替你的亡魂超度。” “很好!”“钩十字”邪笑,拔出了他那柄西洋军刀。“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仍然清醒的苏托兰神父坐起身体,看着空月与“钩十字”的对峙。 他当然不愿看见吸血鬼获胜;但假如胜利的是那个日本和尚,毫无疑问在不久将来,世上将诞生一只名为查理斯·库尔登的吸血鬼——一只掌政、经界强大实力的魔鬼。 两个结局苏托兰都不想接受。 “天父啊……告诉我要怎样做……” 神父瞧向仰倒地上即将气绝的拜诺恩。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 他吃力地从地上捡起那具黄金十字架,以仅余的气力拉动十字架上部,拔出了一段利刃。原本是十字架上半的部分,成了这把奇异匕首的刀柄和刀锷。 “这是上帝的安排吗?……拜诺恩……吸血鬼的私生子……” 血腥杀阵B 跟萨格一样,空月内心里对于吸血鬼存着某种倾慕之情。 他打量眼前的“钩十字”:英挺的六呎余身躯穿着黑色皮制大衣,犹如伸展台上的模特儿;金色的长发齐整地束成马尾,露出一张如雕刻而成的标准盎格鲁·萨克逊俊美脸庞,肤色白皙无瑕——除了眉心处的钩十字刺青;深幽的双目,眼瞳呈晶亮的蓝色;单手握持军刀的体势优雅无比,散发一种古典贵族的气质——看来这只吸血鬼已具有数百岁年龄,现代人绝少拥有如此气质。 ——不行!不能直视他双眼! 空月惊觉自己险些被吸血鬼的精神迫力压倒。一旦在精神上落败,只会被吸血鬼催眠控制。 他连忙聚敛心神,不断念诵“六字真言”。 “钩十字”微笑。他差点便兵不血刃地击败这个东密和尚。 空月突然挥动武士刀,在空虚中划出九条轨迹,每挥一次便喊出一个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是密教的“九字秘印法”,其原理近似以自我催眠激发人体机能,每一个“秘字”都象征刺激自身体内一个部位。 经过“划九字”仪轨后,空月的五脏六腑、太阳神经丛、肾上腺、甲状腺、脑下垂体、松果腺、视床下部等部位都按思维随意调整,九种内分泌腺和六十种荷尔蒙的分泌份量调和至最佳状态,全身肌肉充满澎湃的力量,而且达到最高的柔韧性。 空月曾经连续七个严冬到京都伏见的五社瀑布进行冲身苦行修练,才达到这种能以意志控制内脏机能的境界。 刺满《般若心经》的赤裸上躯散发出一种芳香的体味,这是内分泌引起的作用。 “钩十字”也感觉到空月的精神力突然高涨了好几十倍。他从未遇上过如此的对手。 “神秘的东方文明果然教人惊讶。”“钩十字”依然微笑。“我应该也到亚洲走一趟。” “你没有机会!” 空月呐喊,引刀跃前,动作之迅速甚于野兽! 两刀交锋,在黑夜中迸出星火。 双方各自挥出一刀,然后擦身而过。 “钩十字”快速转身,目中闪出怒火。 他的左脸被划破。血痕自白玉般的脸颊上冒出,显得格外鲜红。 他疑惑地察看空月:刚才我的军刀分明早一步砍中了他左肩,何以他仍能割伤我的脸? 他注视空月的肩头——半点损伤也没有。 “钩十字”明白了,那刺青,可能代表某种护身秘法。 “那些汉字是什么意思?”他指指空月的肩。 “这句是说:心中没有挂念的事情,便不会感到恐惧(无罣碍故无有恐怖)。”空月傲然。“你的刀砍不伤我的身体。” “很好的诗句。”“钩十字”左手从外套口袋掏出手帕,抹去脸上的血污。刀伤已经愈合。“你同样砍不伤我。可是刚才已经证明了,我比你快。让我先把你的头颅斩掉!” 这次先进攻的是“钩十字”。他的动作与刚才空月的进攻截然不同:空月的攻击动作充满刚劲的动能;“钩十字”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全身犹如无重量的物体般飘出,速度却同样可怕! “钩十字”这次一连挥斩三十刀——全部动作在一秒内完成。 假如是普通人,只会把这三十刀看成一团一闪而逝的光影;假如空月未把自身机能提升,亦只会看见三十刀同时斩出。 但现在的空月,视神经受到内分泌的刺激,加上脑部处于高亢状态,能够清楚分辨这三十刀的先后次序! 武士刀迅捷翻滚,同样在一秒内挥出三十道弧形轨迹,以最小的力量卸去“钩十字”的全部攻击。 在最后一个防守动作中,空月的武士刀从弧形运行变成直线运行,反击“钩十字”心脏。在极短距离下刺出的刃尖,速度比弩箭更高! “钩十字”凭着吸血鬼的惊人高速,回转军刀挡去这刺击。 空月身体掠出,刹那间闪至“钩十字”背后死角。 “钩十字”同样以顺时针方向,反绕往空月背后。 双方的身体同时以高速回转,有如两条毒蛇互相追咬对方的尾巴。 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沙尘飞扬。 空月的速度本以微差低于“钩十字”,但由于在最初抢占了先机,足以填补速度上的不利。 高速扬起的沙雾掩盖两条旋转的身影。 这样持续互相追逐了三分钟,空月渐感不支。 ——他忘记了人类与吸血鬼的另一差异:人类必需换气呼吸,吸血鬼却无此必要。 如此相持下去,空月的后背势必被“钩十字”的军刀刺破! 空月断然变化策略:止步,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体。 正面迎向“钩十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电光石火的交接一刹那,空月使出了他的最高招术“九字秘剑”。 空月身体的瞬间爆发力提升至最顶点。脑海一片空白,九刀全部是在无意识之中,以身体的自然反射动作斩出。 这是“钩十字”三百五十二年以来目击过最快的人类动作。 但比起吸血鬼——特别是像他这样“年老”的吸血鬼——这速度仍是慢了一点。 一点点。 “钩十字”振起军刀,以刚才空月使用的防守方式,同样划出九道圆弧,消解了武士刀的攻势,最后一道圆弧更贯满力量,把空月手中的刀击飞! ——错了。武士刀并非遭“钩十字”击去,而是空月自行放弃。 空月的左拳无声无息地击出,速度更高于刚才的“九字秘剑”。 这才是“九字秘剑”的真正面貌:九式刀招全都只是虚攻,这一拳才是真正的必杀技! 空月弃刀出拳,无疑是背水一战。 这拳势必要贯穿“钩十字”的胸膛,将其心脏打成粉碎! 拳头已接触到“钩十字”的衬衣。 正在弥留间的拜诺恩,在黑暗的意识中忽然看见一丝微弱的光明。 他仅余的知觉,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嘴唇上。液体浓稠得带有一种黏胶感觉,缓缓沿着唇片流进口腔,流入喉部。原本深深插在喉咙的弩箭被拔除了,拜诺恩感觉像顿然脱下一副沉重的枷锁。 苏托兰神父直接把割裂的腕脉按压在拜诺恩的嘴上,让身体仅余的鲜血灌进去。 “上帝啊……原谅我……”神父的体力降至最低点。“……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神父发觉左臂的血液几乎流干了。他以牙齿咬住十字架匕首,割破自己的右腕脉。 割脉本身是一个需要极大气力的动作,以苏托兰现时的濒死状态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信仰的力量却支撑着他的身体,巨大的精神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眼看血液从创口涌出,神父感不到丝毫痛觉,他急忙把手腕递向拜诺恩的嘴巴。 “……上帝……全能全善的上帝……请听我最后的祷告……”神父发觉视线开始模糊。“……让这‘达姆拜尔’复活啊!” 拜诺恩看见那丝光明渐渐变得更大更亮了。他看得见自己身处何地。 他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内脏之间。 腥臭的气息;温暖湿润的感觉……拜诺恩想,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怖感。 光华更亮。那道沉重、尘封的大门终于广开,展开出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 荒原中有一点黑色的东西渐渐接近,越变越大。 是在奔跑中的东西。是生物。 是一只野兽。 拜诺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可怖的野兽:硕大的头颅长着三根又弯又尖的犄角;头顶、两腮和颈项的红色鬃毛如火焰燃烧似地飘动;血盆巨口伸出如刀戟的獠牙和分叉的赤舌;皱纹深刻的鼻子喷出白雾;三只漆黑的眼睛里光华不断跃动,似乎正有无数微小的精灵在眼瞳内展开血腥激烈的战争。 遍长乌黑长毛的躯体上寄生着绿色的蚤子;雄健的六条腿以慑人的力量急奔,足以把石头踏碎,每踏一步四根尖长的兽爪便深深刺入土地;长尾有如一条具有独立意识的巨蛇,在虚空中盘缠舞动。 野兽朝着拜诺恩奔跑过来。他想惊叫,但喊不出声音;他想逃跑,但动不了一寸肌肉。 野兽逼近。拜诺恩这才发现,面前的猛兽突然变大,充塞他眼目所见的一切空间。 野兽俯首,张开血口,浓烈的臭气扑鼻而至。 野兽把拜诺恩吞噬。 拜诺恩进入野兽漆黑一片的体内。一切寂静。 ——这就是地狱吗? 过了许久,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和寂静。许久……拜诺恩感觉自己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度过了许多年。 终于他听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断续而尖锐的声音,但太远太细了,无法辨别是什么。 声音渐大,拜诺恩听出了。 那是一个女人在极度痛苦中发出的叫声。 然后拜诺恩看见了光。在光明处,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孕妇坐在地上吃力地分娩,不断发出痛楚的呼叫。 拜诺恩知道她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在尽力分娩,不断把力量聚集在腹部和下肢,但子宫冒出的尽是鲜血。 拜诺恩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所受的痛楚。那是人类忍受极限的痛楚。拜诺恩不能制止地哭泣,感到脑袋在不断胀大,快要把头盖骨也撑破了,痛楚却仍是毫无间断地袭击而来……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痛楚消失。拜诺恩的意识回复下来,却发觉母亲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他站在帝国大厦的避雷针尖端上,他俯视下方,整个纽约市就在他底下。 站在一千四百七十五点四呎的高空中,拜诺恩感到晕眩。他失去平衡,从针尖坠下。 急劲的风呼呼掠过,拜诺恩失却了重力感,他直视地面——繁华的第五大道。 在即将抵达地面的一瞬,纽约市消失了。 拜诺恩平安地躺在床上。 他伸手触摸旁边。慧娜不见了。但床单和枕头上仍留着她的余温。 拜诺恩下床站起来,步向睡房唯一的门。 门打开,出现一条没有尽头的狭长走廊。拜诺恩看见慧娜细小的背影,在走廊一端的远处奔逃。 “等我……”拜诺恩呐喊,举步向前。 他在走廊上不断地奔跑。慧娜的背影一直没有接近,却也没有消失。 终于拜诺恩力竭了,他伏在走廊的冰冷地板上痛哭。 “我不想死……给我生存的意义……” 地板蓦然温热起来,变成了粗糙的沙土,拜诺恩仰起头,走廊消失了。 他返回那片荒原。 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野兽静静地伫立,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发觉自己不再害怕它了。 它朝拜诺恩微笑,然后说: “我们还会再见……” 它转身踱步而去,身影迅速从荒原之上消失…… 空月的拳头击中了“钩十字”的心脏部位,却遇上一层坚硬的物体,拳头无法贯穿进去! 军刀横挥而过,利刃准确地水平割破空月双目眼球! 空月惨呼掩目飞退。 “钩十字”亦被空月的拳劲击得仰倒。他站起来,握住军刀的手仍在颤震,可以想象空月的“秘拳”力量之巨大。 “钩十字”左手伸进衬衣领口内,掏出一块钢板。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凹陷拳印。 “钩十字”把钢板抛去。“你低估了我,吸血鬼并不是野兽,我们也懂得保护自己。” 堕入黑暗世界中的空月惊栗地寻找武士刀,痛楚和恐怖已令他精神完全崩解,之前遭“钩十字”砍中的肩膊开始冒血。 “钩十字”掷出军刀,刀刃命中空月的右脚,把脚掌钉牢在地上。 空月忍住痛苦的悲鸣。 “钩十字”一秒间探到空月背后,抚摸那刺满经文的背项皮肤。 “太美了……”“钩十字”的指尖刮过处,冒起鸡皮疙瘩。“让我留作纪念品吧!” “钩十字”双手指头插进了空月的两肩处,硬生生把空月背部整张皮撕了下来! 空月再也忍受不了,惨嚎回响于山谷间,剧烈的挣扎下,右脚掌破裂脱离刀刃。他伏倒下去,失去皮肤的背项肌肉赤红如初生婴儿,冒出一点点血珠。每一阵风吹拂而过,空月都感到如遭火灼。 “这惨叫声令我回想起。”“钩十字”的笑容狰狞如恶鬼。“那些犹太鬼的叫声……多美妙。” 他举起手上的人皮,《般若心经》的经文在腥风中飘扬。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要杀多少也可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犹太鬼的血总是不够美味……假如元首胜利了……” “钩十字”沉缅于那残酷的回忆中。 空月在地上匍匐摸索。 “不知道和尚的血液味道如何?”“钩十字”把人皮卷起,收进皮衣口袋。 空月的身体突然跃起,以咽喉迎向插在地上的军刀。 空月扑了个空,“钩十字”及时拔起了军刀。 “钩十字”放纵地嘲笑。他极享受这种一切操之在己的感觉。 笑声止住了。“钩十字”有点不安的感觉,他向四方扫视。 拜诺恩的尸体不见了——原本伏尸之处只余下全身失去了血液的苏托兰神父。 “钩十字”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 他转身,却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转到了左后方。 “钩十字”这次以全速发出了攻击。 军刀只砍中空气。 声音又转到了后方,是哭声。 “钩十字”缓缓回身。 看见了拜诺恩。 喉部创伤已经愈合的拜诺恩站在远处。 他的样貌改变了:脸变得比从前更苍白、更瘦削;黑发突然之间长了许多,在风中飘起;眉毛也变得浓了;浅褐色的瞳色显得更浅;嘴唇隐隐泛着浅紫色;两支上颚犬齿变得少许尖长。 他在放声地哭泣。 “钩十字”多年来第一次感觉意外。 ——难道他变成了同类吗?但是…… “钩十字”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吸血鬼是不会哭泣的。大概是已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吧…… 拜诺恩右手握住萨格消灭第一只吸血鬼时所用的那柄尼泊尔弯刀。 愤怒的眼睛直视“钩十字”。 “钩十字”试图以他独具的催眠力压制拜诺恩,然而对方的眼神中似乎也蕴藏了同等的力量。“钩十字”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碰上了冰块。 他回想起夏伦曾经说过有关这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的事情:在那黑暗的大屋里,夏伦迅速把所有人屠杀,却特别把拜诺恩留到最后。因为夏伦从他身上嗅到一种近似同类的气味…… 现在“钩十字”也嗅到了。可是不对,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同类……他是活人;然而刚才那种速度,还有令伤口马上愈合的恢复能力…… “我明白了。我也听过那个传说——我还以为那终究只是传说……”“钩十字”的语音变得干哑。“你是‘达姆拜尔’!” 拜诺恩的哭泣停止了。 “钩十字”把左手伸向拜诺恩。 “听说‘达姆拜尔’是我们吸血鬼的天敌。”“钩十字”微笑。“可是我们根本没必要对抗啊。你想为谁而战呢?你看看报纸。你已经被人类唾弃了。你跟我一样,在他们眼中都是怪物。” 拜诺恩脸容震动。 ——你这冷冰冰的怪物…… “好好珍惜你那万中无一的天赋吧。”“钩十字”俊秀的脸格外具说服力。“来当我的部下。利用你的能力为我招集更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同类。我们也可以去找查理斯·库尔登那老头——既然他那么渴望永生。把他变成同伙,控制他的庞大财力。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掌握在手中!地球将成为我们任意猎食的乐园!我们不必再活在黑暗之中!” 他的左手四指朝拜诺恩招一招:“来啊!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拜诺恩别过头。他看见的是地上那柄金色的十字架匕首。上面染着苏托兰神父的血已然干涸。 他断然摇头。 “老兄,别搞错了。我的不幸都是你们吸血鬼带来的。我的母亲被吸血鬼害得疯狂和死亡;我因为吸血鬼成为了人间不容的通缉犯;我至今最敬佩的人萨格,也被吸血鬼——你——杀害。” 他紧握住挂在胸前那个萨格送给他的铜铸十字架。“我痛恨吸血鬼。我要用你们赐予的力量把你们狙猎殆尽,从大地上消失。” “太可惜了。”“钩十字”收回他邀请的左手。他紧紧皱起眉头——显然他是真的感到失望。“你自愿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你再没有看见阳光的机会。” “钩十字”解开后脑上的束带,一把亮丽的金发飘散,一对獠牙突然伸长,暴露出唇外。 “让我看看‘达姆拜尔’拥有多强的力量吧。” <hr /> 注释: 达姆拜尔VS.吸血鬼 在圆月光华之下,军刀与尼泊尔弯刀的刃身各自泛出海洋似的淡蓝。 夜已深。拜诺恩左腕上具有夜光装置的手表,显示时间是: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三时零七分三十秒—— 03:07:31 “钩十字”的皮大衣袍角飘起,军刀隐没入大衣中。 03:07:32 “钩十字”抵达拜诺恩一秒前站立的地方。拜诺恩则退到五公尺外。 03:07:33 “钩十字”继续追击,军刀仍藏在大衣底下。拜诺恩不断后退。 03:07:34 “钩十字”的军刀从衣袍底下出现,斩击八次。拜诺恩摆动身体闪躲——在常人肉眼中那迅疾的闪避动作令他的身影变成模糊一团。 03:07:35 “钩十字”斩出了第四十刀。拜诺恩绕到左方六公尺之外。 03:07:36 “钩十字”加速进攻,拜诺恩无法再退避。在还没有完全掌握自己的力量之下,他第一次挥动弯刀。 两刃交击出火花。 从交锋中,拜诺恩感觉自己的臂力似乎足以与“钩十字”相捋。“钩十字”再斩两刀,均被拜诺恩的弯刀挡去。 03:07:37 拜诺恩第一次尝试攻击,以弯刀挥向“钩十字”颈项。“钩十字”轻易避过。 拜诺恩攻击失败后暴露出空隙,“钩十字”的军刀乘机反刺,刀尖碰到拜诺恩肋骨。 03:07:38 拜诺恩的身体到达十五公尺外。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很快! “钩十字”开始感到惊讶。拜诺恩的攻击又慢又笨拙,但在几乎被军刀刺穿的刹那,却以几乎连吸血鬼的眼睛也捕捉不到的速度,从刀尖前“消失”了,然后突然出现在远处。 ——这就是“达姆拜尔”的力量吗? 连拜诺恩自己也感到错愕。刚才以为自己已经败阵了。那个瞬间的移动动作是在无意识下进行的。 他想,如果能随意掌握刚才那种能力,必定可以轻易击败“钩十字”。 03:07:39 “钩十字”左手从腰带拔出一把短剑,深感不安的他决定豁出一切。 03:07:40 “钩十字”双手各握一刃追击,但无法拉近与拜诺恩的距离。拜诺恩不断后退。 拜诺恩开始感到干渴,是力量衰减的先兆。 03:07:41 “钩十字”俯身向地面挖掘沙土,漫天尘雾。 03:07:42 “钩十字”全身钻进了地底。 拜诺恩贯注精神,感觉“钩十字”在地底的位置,继续退避。 03:07:43 拜诺恩感觉“钩十字”仍在地底窜动追击而来,速度只比在地面上缓慢少许。 拜诺恩继续退避。 03:07:50 “钩十字”仍在地底下窜走,双方迂回追逐了逾三百公尺。 03:07:51 “钩十字”在距离拜诺恩八公尺处破土跃出。 03:07:52 “钩十字”在地面上继续追击拜诺恩。 拜诺恩快速退避。 03:07:53 后退中的拜诺恩右腿陷入沙土中——刚才“钩十字”遁地时暗中把此处沙泥挖松! “钩十字”趁拜诺恩动作窒碍时拉近距离。 03:07:54 “钩十字”双手刀剑迅疾斩击! 军刀和短剑交替砍下,“钩十字”的攻击速度等于快了一倍。拜诺恩的眼睛无法捕捉。 拜诺恩决定以攻击代替防御,尼泊尔弯刀闪动。 03:07:55 “钩十字”与拜诺恩互相斩中对方身体——“钩十字”胸部、腹部、右臂中刀;拜诺恩胸腹被斩破十七处,左臂遭砍至见骨,右腿给削去一大片肉,左耳仅余少许肌肉连结头部,下巴洞穿了一个窟窿。 血雨四溅。 03:07:56 拜诺恩再次发挥出突破界限的速度,身体带着一条血尾巴拔升上六公尺高处。 “钩十字”跃起追击。 拜诺恩感到力量继续衰退。 03:07:57 拜诺恩在空中掷出弯刀。但并非朝向迎面跃攻过来的“钩十字”。而是下方正昏迷躺卧的夏伦。弯刀回转飞出。 03:07:58 “钩十字”在空中翻转下沉,追击飞行中的弯刀。 弯刀以诡速回旋向夏伦的颈项。 03:07:59 正处于头下脚上状态的“钩十字”,准备以军刀击开弯刀。 弯刀到达夏伦颈项外仅两公尺,回转的力量依旧强劲。 拜诺恩从靴筒中掏出他的“护身符”——那柄刃型像柳叶的飞刀,人仍在半空。 03:08:00 0.2秒:弯刀切入夏伦颈项。 0.25秒:弯刀完全切断夏伦颈项。 0.4秒:“钩十字”着地。 0.5秒:拜诺恩半空中的身体后弯、拉弓。 0.8秒:“钩十字”跪在夏伦尸体前,心理崩溃。 0.9秒:拜诺恩身体在空中猛力旋转,右臂柔软地朝下划出弧形。 03:08:01 0.1秒:拜诺恩的飞刀脱手而出。 0.2秒:飞刀的运行加速至顶点。由于重量及形状的关系,飞刀的飞行速度比刚才的弯刀高出三倍。 0.3秒:飞刀接触“钩十字”背项的皮衣表层。 O.4秒:飞刀突破“钩十字”的皮衣、衬衫、皮肤、肌肉,刀尖贯进其心脏三公分。 0.7秒:“钩十字”失却力量,伏倒。 03:08:02 拜诺恩着地。 “钩十字”知道情况不妙。吸血鬼虽然拥有强大的肉体复元能力,但心脏却例外,只能如正常人类般缓慢痊愈,若是受到严重破坏更会遭永久消灭。像现在的伤势,也会因为无法维持正常血液循环而失去大部分力量。血是吸血鬼能量的来源。 拜诺恩亦感觉得到“钩十字”的力量消退至何等程度。可是拜诺恩自己也无法再发动任何攻击——他只是依靠余下的微弱体能勉强站立。 相反地,以“钩十字”现时的力量水平,其实仍然能够轻易把他这个“达姆拜尔”击杀。 ——不能让他发现这点…… 拜诺恩硬挺住身体。 “钩十字”则在苦待逃亡的时机。 这是精神和意志的比拼。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钩十字”——这对拜诺恩而言是好运。他还差一点点就要崩溃了。 “钩十字”身周散发出白色的蒸气,白雾迅速扩散。 拜诺恩看见“钩十字”的黑影仍隐现在雾团中。 良久,气雾散去,拜诺恩才舒了一口气。 黑影变成“钩十字”遗留在地上的大衣。 拜诺恩跪了下来,双手支地,他清楚感觉到身体血液的流失,意识也渐渐模糊。 ——可能真的会死…… 他发现了躺在地上一方的空月,一股强烈的野性欲望自胸中升起,盖过了疲弱不堪的意志。 他吃力地爬过去。 面前的空月失去了背项皮肤,俯伏于大地上,身体寂静不动。 拜诺恩把空月的躯体翻转,发现他那仍然完好的颈项。 剧烈的饥渴感侵袭下,拜诺恩伸手探索空月的鼻息。 没有呼吸。这个东密僧人刚才使用了一生最后的秘法,以意志停止心脏跳动,让自己从极端痛苦和无边黑暗中解脱。 拜诺恩的心宽慰了起来。 ——这样不算是杀人吧…… 他把嘴巴凑向空月尸身的右颈。利齿刺破了颈动脉。 仍温的血液挟带着生命力,源源流入喉内。拜诺恩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满足——就像沉入了水中许久,忽然能浮上水面再度呼吸空气一样。 身上逾二十道创口开始自动愈合,被削去的肌肉重生,左耳缓缓连接起来。 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转眼之间消失不见,拜诺恩不禁感到有点兴奋——这等超乎凡人的力量谁不想拥有?可是随着意识清醒,他嗅到自己口鼻之间那股腥臭,再看看眼前和尚那狼藉的尸身,强烈的罪恶感和对自己的厌恶感不由而生。 ——我……我真的是……怪物吗?…… 恢复能量后,拜诺恩尽量张开他的官能感应,防范“钩十字”再度来袭。 他发觉有人出现在身后远处。 “是谁?”拜诺恩回过头。 他看见朗逊正怔怔地站在一棵树下。 朗逊呆呆地凝视嘴角沾满鲜血的拜诺恩。 在拜诺恩的半威胁下,朗逊协助他架起柴火,把约翰·夏伦的尸身烧成灰烬。 “他就是你要找的凶手。”拜诺恩凝视熊熊烈火吞噬这位摇滚巨星的肉体。“你的案件已经完结了。他死了——不,正确地说,他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死了,只是到了今天才真正安息。” “他,还有你……”朗逊迟疑着问。“究竟是什么?” “你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吗?” 朗逊点头。 “那么你心中应该有了答案。” 拜诺恩拿起地上的长形皮袋,从里面找出一柄铁锹。 “我花了许多时光,才终于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把铁锹抛给朗逊。 “来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两人合力把萨格、苏托兰神父和空月和尚的尸体分别埋葬了。 拜诺恩找到空月的武士刀,把它插在主人的坟上。萨格跟神父的坟墓则插上用树枝扎成的十字架。 “神父,感谢你在最后把自己残余的生命寄托给我。我承诺,假如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将要越过那‘界限’,在成为彻底邪恶的东西之前,我会先毁灭自己。” 拜诺恩转向萨格的坟墓。 “我要怎么说呢?……跟你相识的时间太短,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世上最伟大的吸血鬼猎人。” 他的手伸往胸前,握住那铜铸十字架。 拜诺恩接着走到刚才“钩十字”消逝之处,他捡起了那件黑色大衣,沾血的飞刀仍遗留在大衣背上。 拜诺恩拔出飞刀,往靴底抹净了血污,收回靴筒之内。 他瞧着那件大衣。 “我们还会再见面。” 拜诺恩把大衣穿上,竟然异常合身。袖长、肩位都刚好合适。 “这儿还有一条……尸体。”朗逊指向地上一方。 差点忘记了芝娃。可怜的母猫,为了拯救主人而牺牲了生命。 拜诺恩走到芝娃的尸身旁,却发现它破裂的肚腹中有些东西在蠕动。 拜诺恩把伤口掀开。 一只浑身黑毛的初生小猫蜷伏在亡母肚子内,四周包围着它已死亡的六只兄弟姊妹。它仅能睁开一线的眼睛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把它从芝娃腹中抱了出来。他掏出一方手帕,把它的身体抹干。 “你跟我一样,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拜诺恩以指头轻扫小猫的头颈。“跟我一起去狩猎好吗?” 小黑猫以微弱的叫声作答。 拜诺恩检视小黑猫。 “是公的……就把你叫作‘波波夫’吧。” 拜诺恩把波波夫收进大衣内以保持温暖。“忍耐一点,到了市镇便替你买牛奶啊。” 拜诺恩收拾好皮袋,挂在右肩上。 夜已到了尽头。东方的远山后渐现金黄色的曙光,拜诺恩知道是离去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看看朗逊。 “放弃吧!你们再也抓不到我。” 拜诺恩转身朝着北方步去。 朗逊无言目送拜诺恩的背影,他答不上一句话,他感觉拜诺恩根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朗逊掏出袋中的录音机,那卷录音带中记录了他两小时前目击景象的口述。 他按下“回转”钮,把带子翻前了一段,再按下“播放”钮。 “……我看见……好像是吸血鬼的东西……” N.拜诺恩之日记 Ⅳ 十一月一日 ……乘列车返抵圣地牙哥,回到萨格的屋子,一边收拾他的事物,一边回想这不到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 感觉身体出现了许多奇异的变化,视力比从前强了许多,能够看见很远很小的东西;可是也有许多不便:首先是要习惯肢体的速度和力量,经常要留神,克制至普通人的水平;更辛苦的是听觉,坐在列车上时感觉好像两颗炸弹不停在两耳旁爆破一般,花了许久才学会怎样控制,收敛听觉的范围和敏锐度。 自己好像返回了初生婴儿的状态一样。每走一步、每做一件小事都要重新学习。 找到不少萨格遗下的笔记,全都收进了袋子里带走、我需要从萨格处学习更多的东西。 这次击败“钩十字”纯是幸运。假若没有夏伦在,假若“钩十字”不关心夏伦的存亡,我没有机会写这篇日记。 下次再遇上“钩十字”之前,我必须变得更强。 其他物件一概存放在柜子里,最后把大门锁上。离开前我回首凝视屋子,再见了,彼得。 前路已经决定了:我要成为吸血鬼猎人,正如昨天的日记所说,这是我的宿命。我要追寻吸血鬼的根源,或许到了那时候,我能够找到令自己恢复为常人的方法。 然而当上吸血鬼猎人,意味着我要面对无数个危险的黑夜。每当受伤或感到力量不足时,那股强烈的吸血欲望便会涌现出来诱惑我,说不定终有一天,我真的变成完全的吸血鬼……这就是昨天日记所说“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 这是无从逃避的。我必须面对真正的自己,在越过那“界限”之前,找到脱离这种宿命的希望。 在正式踏上猎人之旅前,我知道还有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 找一个人。 死亡与爱 路透社德萨斯州达拉斯 十一月四日电 库尔登烟草公司创办人及主席查理斯·库尔登周二晚因病逝世,享年七十一岁。 根据其公司正式公布,库尔登死于心脏病发。但有公司内部消息人士向通讯社披露,库尔登之真正死因乃爱滋病并发症。此消息暂未能予以证实…… 十一月六日 伊利诺州 芝加哥 风从窗户卷进卧房内,把白纱窗帘吹得水平飘扬起来。 慧娜在床上卷曲着娇小的身躯,紧紧抓住被单,却依然感到寒冷。 又是一个无眠的晚上。慧娜明澄的眼眸在黑暗中反射出忧郁的淡光。 ——他在哪里?逃到了此刻阳光明媚的菲律宾吗?还是躲在纽约某个黑暗的街角?墨西哥?说不定他此刻正独自啜饮龙舌兰酒(tequila)…… 她终于抵不住寒意。把被单紧裹在身上,下床步向窗户。 浪沫般飘浮的白窗帘不断朝她的脸扑过来,那痒痒的感觉令她忆起他的手指。她拨开轻柔的白纱,把玻璃窗关起来。 慧娜舒了一口气,搓搓瘦弱的双肩。 她观看窗外。月亮尴尬地缺去一片,像怀着某种遗憾般,透过玻璃窗把光华洒落她的棕发上。她仿佛能够触摸到月光的质感。 “奇怪的一夜……”她喃喃自语间,觉得背项似乎正被人注视着。 慧娜回身,发现床首的墙上似乎多了一块很大的污渍。 ——不,是一条伫立的黑影。 她张开嘴巴。 在呼叫之前,一只冰凉的手掌按在她唇上。慧娜感觉那手掌仿似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苍白、修长而有力的手掌,令她无法呼吸,强烈的恐惧像酒精般涌上脑袋,手足都发麻了。裹在身上的被单滑落到地上,只余薄如蝉翼的睡袍。侧面射来的月光勾出她不算性感但却优美得像猫的曲线。 “慧娜,是我……” 她瞧不见隐在帽子下的那张脸,却辨出这熟悉的声音。 “慧娜,先冷静下来。相信我,我没有……” 她平静地以双手握着拜诺恩的手腕,把那只手掌从自己唇上牵下来。 “我相信你不会杀人,我太了解你了。” 她轻轻掀去他的帽子,扫抚他长了许多的黑发——她喜欢这种暗藏着层次的黑色。“你终于回来了。” 她仰首把嘴唇凑向他。 她在亲吻中惊觉,拜诺恩的唇片亦如同手掌般冰冷。那是一种不祥、带着死亡感的冰冷。 “你是不是生病了?”慧娜详细端视旧情人的瘦脸。“你的样子……变了……变得有点可怕……” 拜诺恩环抱慧娜腰肢的双臂,能够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听得出她加速的心跳;看得见她扩张的瞳孔;嗅得到她分泌肾上腺素产生的体味。 这是恐惧的反应。拜诺恩的脸毫无表情,心却在激荡。他的身体僵硬了,深爱的女人竟如此害怕自己,那是一种心被贯穿的感觉。 他知道是什么令慧娜产生恐怖感:他身体里的吸血鬼因子。 “尼克……”慧娜叫着拜诺恩的小名。她的表情保持镇定,但却退后了一小步——拜诺恩发现了这举动,更加感觉心痛。 “尼克啊……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能够怎样回答呢?告诉她这才是真正的我吗? 拜诺恩想把这些夜里无数个梦境向她描述,却无法说出一个字,甚至无法吐出一个音。 他掠到窗前。 “告诉我啊,尼克。”慧娜想从后抱住拜诺恩的肩膀,却被强烈的恐惧感阻止了。“或许我能够帮助你。” 拜诺恩背着她的脸在苦笑,他打开了窗户。 冷风像不懂得疲倦为何物的侵略者,再次进占这卧房。慧娜婀娜的身躯在寒风中哆嗦。 拜诺恩拾起地上的帽子。 在重新戴上这顶原本属于苏托兰神父的帽子之时,他忍耐着想回首的强烈欲望。 他跃起,蹲在窗框上。黑大衣飘扬起来,拜诺恩显得像栖息在枝桠上的孤独乌鸦。 “有一天,或许我能够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那时候你不会再害怕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暂时要跟你告别了。请你等待我。” 拜诺恩无声自窗户跃下。 慧娜惊呼着奔前,俯视窗外。 拜诺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某种迅速移动的东西闪入慧娜眼瞳上方的视界。她仰首。 一只头颅像鼠的异兽,频密地拍动比身体还要大好几倍的尖锐双翼,飞向月亮。 这是慧娜平生第一次看见蝙蝠。 《恶魔斩杀阵》完 后记 “这是哪一国的小说?” 在香港的书店里我不只一次看见过,自己的书给放在“外国小说”的架子上。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加上英文书名,而笔名也有点容易令人误会的关系吧。 我常常以外国作为故事的舞台。《吸血鬼猎人日志》这个系列甚至以外国人为主角。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格外喜欢写一些比较遥远的东西吧。就像人们喜欢到外国旅行的心境。 我也喜欢旅行。 身在异国,给陌生的建筑物、陌生的路标文字、陌生的街头音乐、陌生的食物气味、陌生的人群闹哄声包围。四方上下的一切与我无关。我无时无刻更自觉地确认自己身在何地…… 我比任何时候更清晰的感觉得到: “我正活着。” 我没有到过台湾。在我心目中的“台湾印象”——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台北印象”——来自林耀德的诗文里那个后现代的都市。我不知道我的“印象”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 也许这并不重要。阅读的魅力正在于此:那是每个读者脑袋里一次再创作、再建构的过程。我的《百年孤寂》跟你的《百年孤寂》,以至远在拉丁美洲的贾西亚·马奎斯心目中的《百年孤寂》,永远不会一样。也不必一样。 今天我的其中一个“儿子”——也就是这本书——代替我到台湾来旅行了。希望台湾的读者朋友们,都能高兴地接受这个国籍身份有点奇怪的孩子。 乔靖夫 二○○二年五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