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时光英豪》 走入最精彩的历史时空 是“时光英豪”系列中的第二部,也是我在风云时代出版的第六套作品。 一直很喜欢这种将古代中国神话纳入科幻体系的写法,遥想年少的时候,当那精彩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夸父逐日的传说从书本的字里行间传入脑海,就一直很努力地想将这些故事立体化、鲜活化,从有限的古藉记载中,延伸出更丰美的图画。 从、到现在的“时光英豪系列”,都是在这样的期待中写出来的。 在我的科幻系列中,这些时光英雄们会随着古代中国的神话,随着年代的演变,逐一走入那壮美瑰丽的神话世界。中国文化中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是非常迷人且深远的,在时光英豪的系列中,我将会从封神时代、东周时代,推往荆柯刺秦、楚汉争雄的时空;随着他们的步履,未来我们还会走入搜神记、西游记、白蛇传的世界,等到中国的古文明时空都游遍了之后,我还会带领大家,和众家时光英豪们一起,前往古代玛雅、埃及、亚特兰提斯大陆、圣经、拂经的神话世界中游览。 横亘在前方的,是一条缤纷精彩,令人悠然神往的神秘大道。 在东周时光英豪中,这些陷入古代的奇人异士们,又出现了另一种奇特的能量形态:“元神”。“无神”是古代道家的说法之一,也和灵异说法中的“背后灵”有关,是古中国玄学体系中的一种奇妙概念及现象,与“元神”相牵扯的大神、能人的数量极多,他们和东周时代的许多军国大事息息相关。 古中国的东周时代,史称“春秋”,是数千年历史中最精彩的一段时期,大地之上战火炽烈,动人心弦的故事不计其数,再加上“时光英豪系列”中的英雄狄孟魂、姚笙、葛雷新、羊舌野、夷羊九等人,一定能为这个伟大的传奇时代,下一个高潮起伏的注脚。 “东周”的前一个系列是“封神”,在“封神时光英豪”推出的时候,曾经有位读者来过一信,问我“为什么要设定出和日本漫画‘封神榜’一样的故事”?我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因此想要籍这个机会说个清楚。 在现今很多年轻读者的认知中,总以为日本作家、漫画家的多样精彩作品是原创的构想,像广受欢迎的“三国志”、“七龙珠”、“封神榜”、“西游记”,但是却不晓得这些作品的原始出处都来自中国古典文学。 换言之,当你觉得这些日本作品很精彩的时候,其实你赞叹的,正是我们自己老祖宗的文明精华。 日本文化或许有其精致之处,但是我们却绝不可以妄自菲薄,也不要在赞叹砂粒的晶莹之际,却忘了自己手上拥有的珍珠。 其实,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我的报纸专栏“铁齿定律”中;在其中一条定律里,我写上“人类从历史得到的唯一教训,便是人类从未在历史上学到教训”,后来便有义正辞严的读者到报社投书,怒气冲冲地说我侵犯了日本“大师”田中苦树的智慧财产权,因为这句话在“银河英雄传说”中曾经出现过。 但是这位读者却不晓得,这句话并不是田中芳树的原创,他也可能是抄来的,因为这样的说法,十九世纪的思想家黑格尔早已说过,而我国的著名作家柏杨也曾在史书上有过类似的说法。 更有趣的是,我在写出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自己读史读至南北朝时的领悟,在这之前,我也不曾听过柏扬、黑格尔,甚至是田中芳树说过这个理论。 在知识爆炸的时代,思维相近的大脑,出现殊途同归的领悟,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东周时光英豪”是我结合了春秋时代的史实,再加上自己的科幻设定所写成的作品,希望能多多听到读者们的声音,让我能够写出更好看的作品。 只是,千万拜托,不要再说我模仿日本人的作品了。对于一个以中文写作的作者来说,再加上一份对自己文化的亲切及自豪之感,老实说,我极度不喜欢这样的指控。 “时光英豪系列”的写作过程中,曾经得到倪匡大师经由叶李华兄转述的指点,甚为感激,叶李华兄平日的鼓励自不待言,还有也要谢谢科幻同侪作家张草兄,与草兄那种常常聊至深夜的电话对谈,也是受益匪浅。 还有来自大陆的读者们,也给我很大的鼓励。谢谢风云时代陈晓林老师的安排,我的作品即将在大陆发行,除了平日的电子邮件来函外,刊登我作品的同站,也已经累积到了数十个,非常的令人感动。 这个系列,希望能为读者带来久远的阅读乐趣,这是我最大的盼望。 苏逸平 公元两千年二月 于台湾台北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狄孟魂在无名山谷之中,狂刀砍伤的“箫神”,的确便是上古的恶神:南斗。 在神话时空中,南斗时时以白衣潇洒的形象出现,周旋在众大神之间,像是众大神的领导人。 但南斗的真实身份,却是来自半人马星座的外星人。这个星系的外星人和地球之间,有种极为错综神秘的牵扯,他们的基因、生活环境和地球人极为相近,却对地球人并不友善,曾经在公元二十四世纪对地球发动过一次极大的星战。 南斗和神话世界的众大神之间,关系也相当复杂,在表面上,南斗是众大神之首,但是实际上,他却是神话时空的创造者。 在一场咸信和时光英雄葛雷新有关的时空巨变中,有许多来自不同空间、不同时代的人、兽被卷至神话时空,南斗便利用半人马星系的科技为舞台,以二十四世纪的“风、雷、水、火”生化人为实验对象,创造出一个缤纷奇异的神话世界。 但是南斗这场实验的动机却是邪恶的,他的最终目的,是建立出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反攻半人马星系。 因为这样的野心,他便发动了上古世纪最惨重的一场神国战役:涿鹿神战。 南斗的侵略野心,最后并没有达成心愿,早在涿鹿之战刚刚发动之际,他便已经被时光英雄葛雷新斫下头颅。 失去头颅的南斗,并没有因此立即死去,他没有头颅的身躯产生了巨大化的现象,曾经在古代中国的旷野上,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嚎叫了许多年的岁月。 在中国的神话中,将南斗那没有头颅的巨人身躯称之为“刑天”,晋代的诗人陶渊明还写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名句。 南斗的头颅下落一直是个谜,直到千年后商未周初,才知道他的头颅仍然存活,并且试图藉着灵魂的力量重生。 为了收集同样频率,能够助他体质重生的灵魂力场,南斗托辞建立了一份名单,名为“封神榜”,责成西周统帅姜子牙前去收集,但是却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为另一名神话时代的奇人狄孟魂破坏,深埋入地底,再一次失去了重生的机会。 此后数百年间,南斗的能量不灭,仍然时时伺机重生,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能力也逐渐衰败,重生的方式也越来越困难。 羊舌野幼时遇见的说故事爷爷,少年时代曾经在无名山谷亲眼见到“箫神”和狄孟魂的决战,那箫神便是打算重生的南斗,想要藉由年轻女子的灵魂血液逐步完成重生的准备,却被狄孟魂再次破坏。 如今,南斗重生的谣传再起,也逐渐在大地上出现南斗控制的元神族类,要如何阻止这个古代恶神的重生,却是其他元神族类最头痛的任务。 元神,是一种极为奇特的产物,以二十四世纪的词汇来说,这是一种经过变异的能量异常现象。 元神产生的时代背景,虽然是在西元前一千年左右的周朝时代,但是它的来历,却和几项未来时代的重大事件有着紧密不可分的关系。 西元二十世纪末期,曾经发生过外星人将昆虫基因混入人体的“史赫可星人昆虫世纪”事件(详情请参阅“惑星世纪”),从此在人间多出了混有昆虫特征的人种。 西元二十二世纪,人类更研发出超时代的科技“潘朵拉核酸”,能够让人在瞬间得到知识与特殊的能力,但是这种奇特的核酸是有副作用的,它会将有些使用者的基因改变,变异成无法控制的副作用。 西元二十四世纪,人类史上出现了新一代的人种:“转化态生化人”,这类族群的生化人能在人型与风、雷、火等基本组态间变化,能力极强,也是基因工程学登峰造极的杰作之一(关于生化人的故事,可参阅“穿梭时空三千年”)。 这几项科技的产物,甚至是副作用,都随着时光的前进混在人类的基因之中,像一颗颗的不知名炸弹,有时便会在某人的身上迸现出来。 二十四世纪人种的基因,其实藉由通婚、生育的交流,已经出现了和古代人不同基因的奇妙种族,而这样的奇异基因族群经历了时光巨变,在神话时空被南斗改造过之后,便产生了古神话中的大神、异兽、奇人、怪物。 根据狄孟魂的研究,他发现当年南斗改造万物的力量仍然存留了下来,仍然在某处发出能量,影响这些改造的族群人种,而有着特异体质的人逐渐和凡人相恋、交配,便像是最繁复的调色盘一般,产生了无法计数的变异型人类。 在神话时代,南斗的改造力量仍然极为强大,因此那时的神人、怪兽能力也特别强,有人可以一头撞倒高山,有人则可以修补天空(详情请参阅“龙族秘录”) 到姜子牙的“伐纣”时代,这类巨神的能力已然不再,但是却仍保有一定神力,有的可以多般变化,有的可以凌空飞翔,有的可以水遁火遁,还有的则可以呼风唤雨(详情请参阅“封神时光英豪”)。 元神,便是这种神力经过时光再一次粹练后,衍生而出的奇特能力。 一般来说,元神都是虚像的,但是却能在力场强度的范围下,发挥出某些人力不及的能力。 有的元神力场更是可以成长,发挥出更强的能力。 基本上,“元神”可以说是基因变异、精神力、神性体质综合而成的形体或能力,有的人凶猛非常,却有着秀气只会缝织的元神,有的人软弱不已,却有着动辄致人于死的可怕元神。 在后世纪,也有人将“元神”称之为“背后灵”,理论上“元神”人人都有,有时还会助你发挥潜能,做出平常不易做到的事。 但是因为能看到元神的人数量并不多,大多时候,连拥有者自己也看不出来,因此便只能用“潜能”或“背后灵”来称呼它。 但是纵观起来,还是在东周时期的这些元神族类的元种最为强大。 蛟妾的本名叫做鱼丽氏,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不幸女人。 鱼丽氏本身的体质方面,就有着“元神”一类的奇异基因,但是这种基因在每个人身上的分布状态不同,有的人是显性的,有的人则是隐性的,而且视体质的关系,大部分人一生都不会显现出明显的元神现象。 但是,就象是一盆蕴藏着火油的盆子,在外观上可能和一般液体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一旦出现了诱因,便会有不同的状况出现,以火油的例子来说,如果在旁边出现了一个火种,很可能便会造成猛烈的燃烧。 蛟妾的个案,便是元神型态中,最不幸的一个例子。 原先,在蛟妾身上的元神基因是隐性的,没有经过激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显现出来。但是问题便出在县桀王时代的蛟龙唾诞,要知道从神话时空沿袭下来的奇异生物并不局限在能力不凡的大神身上,胆大妄为的南斗,当年更曾经很不人道地交配出半人半兽,甚至是半人半物的古怪生物。这些生物当然大多因为太过怪异,没能存活下来,但是毕竟还是有几种生命特别强的,侥幸残留在这个世上。 夏桀王时代出现的两条神龙,是神话时空中,“龙伯国”巨人族一类的生物,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有的龙族拥有强大的生命能源,两条神龙在夏朝宫廷留下的“诞沫”,其实是接近于精液的体液,藉由强大力场的保护,一直到了周厉王的时代,仍然有着残存的基因讯息。 鱼丽氏在年幼的时候,曾经踩过龙诞留下的痕迹,并且“有所感应”,在这莫名其妙的一踩里,那激发出她体质变异基因的诱因已然形成,便将她的“元神”本性激发出来。 不幸的是,鱼丽氏的元神能源并没能全部被发散出来,才会形成了不完全的元神现象,她的元神属于蛟龙类,蛟龙之物本就生命力极强,因此她既没有因为不完全的变异而死,也没有将元神的能力完全散发出来,如此,却形成了周朝宫廷中最神秘的妖怪传说:蛟妾。 后来,经由狄孟魂和姚笙的帮助,蛟妾得以将这些负面能量控制,但是却无法阻止较龙类的强大繁殖能力,基于某种奇特的本能,她的负面元神能量在萎缩消失之前,却发挥了“生则为死,死则为生”的生物本能,在生命力的即将消失的前夕,凝聚成了一个女婴。 这个现象也与后世的无性生殖暗合,因为在无性复制生殖的生育方式中,繁衍而出的下一代,永远只能是女性。而这个传奇出生的女婴,便是日后“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褒姒。 周宣王的祖先之中,曾经出现一位神性极强的周王,那便是周王朝的第五任王:周穆王。 周穆王的神性之中,有没有元神的特质,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他曾经遍览古代中国的极远之地,也曾与许多神话中人交游来往。 昔日,在大神夸父曾经逐日的平野上,有个夸父之山,北方有个森林,叫做桃林,广茅三百里,在那儿是出产名马的地方,有位善于御马的奇人名叫造父,从桃林取得名马之后,献给周穆王。 因此,周穆王便以造父为驾车的车夫,向极西之地前去巡狩。 在周穆王的车队之中,最出色的是八匹如龙如神般神骏的名马。 第一匹马叫做“绝地”,奔跑起来,四蹄几乎不曾沾到土地。 第二匹马叫做“翻羽”,奔跑起来,简直要比飞禽还要快。 第三匹马叫做“奔霄”,擅长在夜间奔驰,夜行可达万里。 第四匹马叫做“超影”,跑起来可以追逐太阳而行。 第五匹马叫做“逾辉”,毛色光华万千,像是强光一般地照耀。 第六匹马叫做“超光”,奔驰过去,眼睛还会留下十个残影。 第七匹马叫做“腾雾”,跑起来像是乘在云朵一样地飞行。 第八匹马叫做“挟翼”,是神族的马儿,在背上长着如风的肉翅。 这样的八匹神骏之马,曾经带周穆王前往昆仑,看过千年之前,轩辕黄帝的神宫,也曾经带着他到西王母的地界。 这位周朝名王的一生,比起元神之族们的壮伟经历来,不遑多让,算是一位极为传奇的古代君王。 周穆王向西巡狩的时候,曾经在遥远的异域遇见奇人偃师。 偃师是古代传奇中最神奇的机械工程师,他曾献给周穆王一个比起现代机械人还要出色的偶人。 偃师造出的偶人和常人的外貌极为酷肖,周穆王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偃师的随行之人,经过偃师的解说,才让这位神性极强的名王也惊奇万分。 那偶人前进、后退、前俯、后仰,动作和真人无一不像,掰动下巴,则能够曼声而歌,调动手臂便会摇摆起舞,让旁观者惊奇万分,周穆王看得有趣过瘾,还让宠姬一起出来观看。 表演将毕,那偶人却向周穆王的宠姬抛了抛媚眼,让周穆王勃然大怒,一心认定这个灵活宛似活人的家伙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真人,便要将偃师当场处决。 偃师却将偶人立刻折开,发现它只是由皮革、木头、胶漆、黑白红蓝颜料组成的死物。 周穆王趋前细看,偶人的内部器官俱有,外边则是筋骨、关节、皮毛、牙齿、头发一应俱全,但却都是假物,一经组合,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偶人,将佣人的心拆走,偶人便无法说话,拆走肝则眼目皆盲,将它的肾拆走,就无法走路。 最后,才让周穆王心悦诚服,大叹偃师技法的高超。 这件惊人的奇技,最后便让列子记载在汤问篇之中,留下令后人感叹赞服的传说。 第一章 献给箫神的美少女 枯藤、老树,峥嵘山石,明月夜,山风正紧。 寒风肃杀,虽然是夏夜,在这座石山山顶却是一片森寒,仿佛是严冬,但天上的寒星、明月却清朗似画,一点也没有冬夜北风怒号的凄厉。 但是那一阵阵的寒风吹来,还是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在这样的夜半深山之中,不晓为什么,却在山顶平坦地静静俯卧着一群人。 人群大约有二十来人,此刻大家不发一言,静默地以最崇敬的跪拜礼,每个人都朝着东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跪伏在地。 人群中,这时响起一阵凄迷的歌声。 随着歌声,凄厉的山风似乎有些止息了下来。 跟着,在寂静的夜来山景中,缓缓地,透现出淡淡的甜香。 那是一种近似花香,又近似蜜汁的幽香。 花香出现的时候,人群里所有人仍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但是其中几名老者却开始低声地骚动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 在这些人的最角落处,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虽然和族人一样俯伏在地上,但是他毕竟是少年心性,充满着对未知的好奇,于是他偷偷地抬起眼来,窥看着前方的动静。 只见在人群之中,这时轻轻地站起来三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少女们身上披着柔软似情人呼吸的白纱,在俯伏的人群中显得出尘而脱俗,空气中那幽幽的清香,伴着少女们前进的步伐,白纱轻飘,宛若神仙中人,连夜空仿佛也要相形失色。 少年伏在地上,有些失神地看着这幅美丽中带着几分诡异的景象,心中不禁想起从前听族中老人说过的传说。 在族中长老们的叙述中,这个箫神迎娶少女的仪式,是族中数百年来最神圣,也最重要的礼仪庆典。 据说,这个“箫神”是数百年来守护村落的神明,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之时,周武王伐讨的“封神榜”时代。根据故老相传,箫神镇守着整个村落,让村民们免于天灾,安居乐业,而村民们为了答谢箫神的辛劳,每隔三年,便要在这样的夏日深夜送上三名最美的少女随侍“箫神”。 少女们袅袅弱弱地走到前方一处山崖处,就定站好,不一会儿,便从空旷的山谷深处传来幽长深远的箫声。而少女们这时也就着箫声,放开稚嫩的嗓音,轻缓温柔地唱着族中敬拜箫神的“侍歌”。 “明亮的星,是神明您多情的眼晴 为了我们的生命,就请神明多多费心 我们只是小小的女子 敬虔的心意,却要比山高,比海深 只愿我们粗笨的手,能为您织衣 不够聪慧的心,能为您分忧 处女的身子,能够荐您的枕席……” 族中故老传说,那箫声是数百年来“箫神”出现的预兆,声音清扬幽雅,却能传出数十里,连附近山下的村庄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祖先中懂得音律的,便配着这样的箫声做出了“侍歌”,是祭拜箫神的最高敬礼。 在少女们柔美的歌声中,本来漆黑不见底的深谷这时泛出了蒙蒙的光,而山间的轻雾也在这时候逐渐浓了起来。 人群中,每个人都因为敬畏之情不敢直视眼前的情景,只有少年胆大好奇,仍然偷眼望着黑间的雾夜中,山谷里那团光芒逐渐转亮,在亮光中,依稀还看得见人影。 就着那明亮的白色光芒,少年的眼睛不禁睁大,嘴巴张得开开的,一时间目瞪口呆。 在迷蒙的白光中,此刻居然出现了一个俊雅的白衣男子,因为雾气深重的关系,那男子的脸容看不真切,但是那潇洒优雅的身形,却伴着四围芳香的风,悦耳的歌,让人产生神仙中人的奇妙之感。 “啊……”当时,少年的心中不自禁地这样想着:“那一定就是‘箫神’了吧……” 迷蒙的白色光圈像是有生命似地,光芒在夜空中吞吐不定。光圈中较黯淡处,像是一道门,而“箫神”便站在门口处,清雅地背手直立。从他的脚下,缓缓伸出一道暗红色的影子,从半空中延伸而下,伸到少女们的面前。 站在谷前曼声而歌的少女们歌声仍未止歇,但却像是失了魂似的,缓缓踱步,走上那道暗红色的长影。 原来,那暗红长影便是阶梯也似的东西,少女们踏着步伐,如醉如痴地登上“阶梯”,仰头向清雅的白衣神明“箫神”走去。 看来,这便是箫神迎娶随侍少女的过程。 便在此时,像是不及掩耳的迅雷一般,却从西方的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啸声。 那啸声也不甚大,但是却响亮不已,听在众人的耳中清清楚楚,有几名善猎的族人甚至可以判定,啸声的起处距离山上大约有二十余里的距离。 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发出这样清朗的声音? 俯拜的人群中,这时有些骚动了起来,但是因为绝对的敬虔缘故,还是没有人敢抬头。 只有那胆大好奇的少年,忍不往又在“箫神”的光圈望了一眼。 最令人讶异的是,此刻箫神的光影仿佛也受了那啸声所感,开始呈现出不稳定的波纹,连箫神清雅的身形也仿佛扩散出一股肃杀之气。 少女们的步伐有些迟疑,有个少女甚至还宛若由梦中梦中惊醒似地,身子陡地一震,望向后方,又看见脚下的红色暗影,忍不住大声尖叫出来。 因为,如果光团并不是个实体的话,此刻她们是悬空站立在山谷上的,脚下只有那条暗红色的长影。 便在此时,那啸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距离更近,竟是已经到了山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连迈个十步的时间都不够,啸声居然已经前进了数十里。 是什么样的惊人速度,才能在如此电光火石的刹那来到这里? 少年和族人们正在惊疑间,只见那白色光团中的“箫神”在一刹那间变了身形,依稀可见变成了狰狞可怖的模样。少年瞪大了眼睛,却看见三名少女惨声而呼,那红色长影“唰”地一卷,竟然一下子就将三名少女“吞”进了光团之中。 光团逐渐扩张,这时候,整个石山也开始起了隐隐的震动。 俯伏的族人们有几个再也忍不住,也抬起头来,有的人则感受到了那股令人不安的震动,开始在地上狼狈地爬行。 然后,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的情形下蓦然发生。 多年后,少年经过了无数的奇异经历,却无法告诉自己,当年在石山上,“箫神”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他也曾经试图对别人描述当时情况之震撼、之可怖,却总是无法具体描述当时的情景。 至多,以他的词汇无法解释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年在石山上,少年只觉得地面仿佛是令人手脚发麻似地震动不已,而空气中的箫声、香味、雾气仍在,却已经扭曲成了另一种古怪的情境。 箫声像是老妇嘶吼般的难听。香气像变成有形体似地,在鼻子内形成极为不快的触感。而雾气却像是无数只小小的尖刺,侵袭着人的皮肤。 少年当然不会知道,如果他晚生个三千多年,生在公元二十四世纪,便会在物理学上学到一种叫做“空间扭曲”的力场现象。 此刻的情形,便是典型的空间扭曲现象。 而就在这样的异常感觉中,长啸声再起,这一次,发出啸声的人已经出现在山顶。 少年看见那是一个形貌秀伟的高大男人,手里持着一柄宽大的锈剑,背上却有着一双肉翅,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两人来得极快,“唰”的一声跃过族人们的上空,便往山谷中“箫神”的方向奔去。 英伟男人将巨剑长挥过顶,神威凛然地欣向“箫神”所在的白色光团。 而山谷中的“箫神”这时也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只见他的光团陡然炽亮起来,像是霸气的妖魔,向着英伟男子和白衣女人席卷而来。 而少年的世界,便在这瞬间化为空白。 因为整个天空像是崩垮下来一般,仿佛在一刹那间化为尘烟。 只不过,在一切进入绝对黑暗之际,少年还是听见了那英伟男人和“箫神”几乎同一瞬间各自狂吼了一句话。或者可以说,各自狂吼了一个“名字”。 英伟男人的声音清朗,声传数里,他吼出来的是五个字。 “南斗!你该死!” 而箫神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尖利沙哑,他吼出来的话却是—— “狄孟魂!奸贼!” 而后,一切化为空白,化为一片绝对的死寂…… 少年在几天后被挖出来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只差一口气就要死在土石堆里。 那天晚上石山发生的异变、巨响,村落中的族人都已经听见,但是因为恐惧的缘故,一直到第三天才有大胆些的族人上来察看。 结果,整座石山早已面目全非,仿佛是经历过一场极大的灾难,祭拜“箫神”的山顶整个崩垮下来,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景象。 前来一探究竟的族人们在一处崩垮处挖出了少年,因为他身旁有一株极大的古木挡住,少年非常神奇地没有被千万块土石压死,但是被挖出来的时候,却也已是一身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其余的族人却没有他的幸运,他们全都已经被活埋在崩垮的石山土石之下。 这儿……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巨变呢? 因为山顶崩塌了下来,一些更胆大的族人,便攀援而下,到箫神的山谷中一探究竟。 在以往,箫神的石山是族内最神圣的所在,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上来,族中只有地位最崇高的长老才能来到山顶,而且每次献上少女时都一定在深夜,从没有人在白天来到这儿。 进入山谷一探究竟的族人们循着崎岖峥嵘的谷底走了一会,眼前豁然开朗。 但是映入他们眼中的景象,却让最胆大的人也要肝胆俱裂…… 原来,在谷底的这片空地上散落着一地的人骨,放眼看去,有无数个骷髅头散置四方,那黑漆漆的眼窝,仿佛在嘲笑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而在骷髅头之间,隐约可以见得到许多年代新旧不一的碎裂白纱,族人中有见识较广的,捧起其中一个骷髅头,头型娇小细致,发现那些骷髅头竟然都是少女的头骨。 更骇人的是,在空地的正中央有一个平台,平台的四周以放射状的方式排着十数条巨大无比的蛇皮残蜕,苍白透明的鳞皮狠恶地排在那里,令人不禁战栗起来。 那似龙似蛇的巨大残蜕算了算,每条都有三十人长,大约是五六个大汉合围粗细,头部有着巨大的树枝状犄角,但是最令人惊奇的是,每条巨型残蜕的尾端,都长长地延伸到平台顶端,十多条蛇蜕的尾部交接一起,形成巨大且诡异的放射太阳形状。 而那尾部的形貌更是可怖,因为在蛇皮的末端形成的,是宛若男人形体的干瘪皮囊,远远看去,像是有十数个人皮围坐在平台之顶,或坐或卧,仿佛是在聚集商议着什么似的。 数百年来,这个部族不停地献祭箫神,将少女送来侍奉。原以为这些少女都到了箫神的极乐府第,但是如今却成了曝晒荒山数百年的尸骨。 那……那位“箫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箫神山谷看见的景象因为太过骇人,几个族人在归途决定永远三缄其口,不要说给任何人知道。他们将山上的通路封死,也回去转告其他族人,永世不得再踏入箫神山谷一步。 而这个部族献祭“箫神”的仪式,便再也不曾举行,不是因为族人不肯,而是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曾得过箫神的讯息。 在山谷中发现箫神秘密的几名族人,因为过度惊骇的缘故,不久后纷纷生病而死,所以,箫神山谷的秘密,便成了一个永远没有人知道的谜。 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在石山山头侥幸获救的少年身上有着上百道伤痕,躺在床上将养了近半年,才勉强可以下床走路,经此一劫,少年瞎了一只眼睛,折了一只右手,走起路来也一跛一拐。但是那一夜的震慑情景,却在少年的心中烙下了永生难忘的回忆。 而在山谷中看见“箫神”蛇蜕的族人们,在归程的时候曾经谈论过那令人惊恐的情景,虽然他们立誓不要说出去,却被抬在一旁的重伤少年听进耳里。 少年的族人们从来不曾有人离开村落,大家对村落三十里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某一个风雨如晦的下午,少年下定了决心,要到天下最远之处探访天地之奇,带着简单的行囊,拄着一支拐杖,微驼的身影就此远去。 此后,少年的足迹就遍及了古代中国的奇异大地。 那是一片充满了奇人异兽、上古大神、诡异地仙的壮美大地。 时值武王伐纣,姜子牙封神后三百年,西周王朝“厉王”姬胡在位年间。 后来,因为厉王无道,遂被诸臣所逐。 而盛极一时的西周王朝,也将在不久之后进入尾声。 接下来要出现的,将是一个杀声震天,血光遍野的英雄世代…… 第二章 绿意盎然的植物神人 时移事往,惊鸿残霜。 少年在他的一生之中,曾经走过许许多多的奇异世界,也在游历的过程中,听过最奇特的传说。 据说,在古代的平野之上,出现过一群大神,在这些大神之中,有挣脱混沌的盘古,有采石补天的女娲,有遨翔四海的禺强,也有神箭射日的后羿。 少年也走过黄淮之野的山川大江,据说,这儿在古代曾经发生过可怖的洪水巨灾,但是却出现了几位父子相传的伟大天神,在平野上胼手胝足,为四方黎民修筑河堤,整治河川。 第一代大神“鲧”,从天帝处盗得息壤,用这宝物覆盖洪水,增添壤土,也让黎民休养生息。 之后,大神鲧因为此举严重叛离神界,被天神殛之于羽山,传说中,大神鲧的英灵不灭,又在涂山化为黄熊,那便是九方黎民最感念的伟大治水英豪:禹王。 故老相传,禹王治九川,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有了他,饱受洪灾摧残的黎民才有了再次重生的机会。 鲧生禹,禹生启,启便是夏朝的开朝君主。 夏朝之后,是为商,而听说在古老的朝歌城中,也曾经出现不凡的神人。 少年走过古代朝歌城的遗迹,也曾经在大地上见过古代神人的壁画。 商代遗民传说,当年在“伐纣”之旅中曾经有过一幅神秘的封神榜,和当时的古代神人命运息息相关。 而就是在商代遗民的口中,少年首次听见一个令他一生记忆深刻的名字。 “当年哪!西周统帅姜子牙立封神榜,就是为了一个神秘的天神……”那姓“子”的老遗民张着没牙的嘴,这样慨然说道:“就是为了古代的白衣天神‘南斗’!” 南斗!古代的白衣天神南斗! 当日,少年在石山前的巨变发生前一刹那,从那个英伟男人口中听见的名字,就是这个“南斗”! 往后的许多年岁月中,少年曾经试图找出这个名字的真正涵义。 如果以当时的交战情况来说,英伟男人口中所说的“南斗”,应该是那位保护了他村庄数百年,模样丰神俊朗的箫神! 难道,箫神的本名就叫做“南斗”?那么,那个男人为什么说他“该死”呢? 而少年当然也不会忘记,箫神在迎战那英伟男人之前也曾经大叫他的名字。 因此,那个男人的名字应该是“狄孟魂”! 但是,少年游遍了天下,问过了所有可以问的对象,却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狄孟魂”是何许人也。 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白衣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当然,这些问题通常都是没有答案的,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事情是找得到答案的?少年曾经到过遥远的东海之滨,搭着渔民的船在海中央见到传说中的龙族,也见到龙王建在水中的豪华宫殿“水晶宫”。 而在水晶宫附近,也见过骑着海兽巡弋的虾兵夜叉。 在险峻的昆仑山顶,少年也听见过来自天上的丝竹乐声,而在更深的山间,还在云雾山岚间见过神人的华美宫阙,但是却怎么走也无法接近。 在遥远的南方蛮夷之地,少年也曾经在迷路的行旅中,到达宛若天堂的人间乐园,入口小径处,还开满了灿烂缤纷的桃花。 在渭水之滨,他曾经在严寒的冬季听见婴儿的哭声,看见躺卧在冰雪上的初生婴儿,婴儿周边焕出柔和的黄光,身边却乖乖地卧着几只狠恶的老虎为婴儿取暖。 还有,在极西的蛮荒不毛之地,有着遍地的黄沙大漠,少年曾经在大漠上遇见相谈甚欢的行旅客商,却眼睁睁看见他们在大片黄沙中无助地沉没,惨嚎声惊动四野。 然后,那极大的一片沙野像是水波一般,漾出极大的漩涡,将行旅客商的人马全都卷了进去,还在沙面上像是涌泉般喷着鲜血,人、马的残肢、内脏四下喷溅。 但是这样的血肉横飞景象却也稍纵即逝,不一会儿就被黄沙吞没,而漩涡也像是满足了似的,逐渐变小。 最后,出现在漩涡正中央的,却是一个巨大蚁狮状猛兽的光影,光影逐渐黯淡下来,在黄沙漩涡的正中央,却端坐着一名俊美冷漠,嘴上仍带着血污的垂鬓少女。 日后,少年从四方的传说中得知,像蚁狮少女一般的半人半妖生物是很常出现的,有些人的能力更强,能够在人形和其他形态间变化自如。 但是,虽说是常见,少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却只亲眼见过那么一次。 时移事往,春花开落,山水有情,常在,人间无常,却只凋零。 多年之后,少年当然也已不再是少年,转眼间,走遍了山林大地的他,也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少年的晚年时期,落脚在周朝王城镐京附近的一个小村落之中,村里的人泰半是农民,平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平平淡淡,也颇有恬然自得的风情。 少年此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再跋涉,也不再流浪,安然地住在村中,却是村里最受小孩欢迎的人物,因为村中的小孩都知道,这位身量瘦小的老爷爷虽然没了一只眼睛,细瘦的小脚也有些行动不便,虽然样子有些吓人,但是老爷爷有着最精彩、最迷人的故事,因此,村中的小孩称呼他为“说故事爷爷”。 “说故事爷爷”的小茅庐是孩子们最爱驻足的地方,虽然茅庐有些小,光线也阴暗,但是搭配上老爷爷说的那些神话传奇故事,却是孩子们心中最美丽的乐园。 在那一方小小的庐棚顶端,听故事听到出神的孩子们有时仰望天花板,那色彩瑰丽缤纷的巨神、精怪、奇人仿佛是鲜活开了似地,常常浮现在孩子们的心中。 可以在人形和风、火、雷、水间变幻的神人。 漫步在黄沙巨野的巨大龙族。 射下十个太阳的英豪。 足迹过处会开出美丽花道的巨神。 万海奔流而入,却不见其底的巨壑。 将神山轻易钓上的巨人族。 伐纣时代的奇神“风火轮”哪吒。 “二郎神”杨戬的法宝——哮天犬。 商朝末年,和传奇的“封神榜”息息相关的奇人“桑羊无欢”。 还有,那丰神俊雅,却有着巨蛇面目的“箫神”。 这些似梦似幻,既引人入胜又令人恐惧的故事,在“说故事爷爷”的口中说出来,像鲜活的影像般,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日儿西斜,村里这时候悠悠地传来小孩父母们呼唤的声音,从窗户望出去,橙红色的霞光映着村里人家的炊烟,是一幅颇为安详的图画。 孩童们散尽之后,说故事爷爷有点艰难地站起身来,舒活舒活身上的筋骨,一转眼,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窝在墙角。 说故事爷爷笑了笑,发现这孩子可能是听故事听得入神,就窝在墙角睡着了,他认得这个小童,知道是村东一户农家的孩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羊舌野。 说故事爷爷摇摇头,脸上却仍漾着一脸的笑意,他在窗外映入的霞光中不经心地看着小童羊舌野红扑扑的睡脸,看见他的神情在梦中陡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惊恐的噩梦。 说故事爷爷缓缓走过去,想把小童叫醒,却发现小童的身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已经开始漾出淡淡的光芒。 说故事爷爷虽然见多识广,但是对这样的光芒,却也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但是那种柔和润泽的光度,却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突然之间,有种很奇异的直觉“飕”的一声,冲进老人的脑海,这是他在多年的行旅生涯中培养出来的直觉,在多年的旅程中,这种直觉曾经不只一次救过他的性命。 老人有点僵直地侧过头,却看见在另一个墙角处,此刻不晓得为什么,静静地坐着一个奇异的光影。 为什么说那是光影呢?因为那“物体”虽然有形象,身上的四肢、五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它”背后墙角的那些茅杆却也透过了“它”的身躯也一样清晰可见。 简言之,那“物体”看来虽然像一个人,却是透明的,而且像是没有知觉似地,伏在墙角,动也不动。 说故事爷爷的年纪虽然已经老迈,但是眼力却仍然不错,此刻他带着惊疑的心情仔细打量了那“东西”,发现那是一个人形的影像,身上像是植物般地布满了藤蔓,一身色泽不一的青绿,脸上并没有容貌,只是像戴了个面具似地,在眼睛部位有两个空洞的小孔。 老人狐疑地端详那“物体”半晌,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如果说是鬼灵,看来也不像,因为见多识广的老人曾经在旅程中见过几次鬼灵,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沉睡情形。 如果说是精怪,“它”又是透明的,仿佛没有实体。 一念及此,老人心中燃起了少年般熊熊的好奇心,又回到十多岁的时候,在石山上大胆偷眼窥视“箫神”的情景。 于是他将手缓缓伸出去,想要碰触那个植物形态的“人体”。 轻……软…… 这是老人碰触那“人体”的感觉,“它”那透明的身形并不是个虚像,摸上去是有感觉的,比水坚硬,却比人体柔软。 而且,微一用力,还可以穿透进去。 老人虽然胆大,却也不敢将整个手掌穿透进去,只让指尖伸入半寸左右,便缓缓地抽了出来。 只是,在抽出来的那一刹那,却发生了奇妙的状况。 只见那指尖处像是染上了一颗颗的黑点似地,但是那些黑点却宛若活物一般地颤动不已,只有一眨眼工夫,却从黑点处冒出了翠嫩如藤须般的新芽! 那些细小的绿芽像是魔术一般,在老人的指尖缓缓卷曲生长,不一会儿,老人手上就像是一丛极小极小的树桠! 看见这样的奇景,老人也忍不住惊得呆住,他直觉地一拂指尖,那些新长的嫩芽却也不难缠,就这样缤纷地落在地上,消失了踪影。 老人又惊讶,又好奇地伸出手去,打算再摸摸那个奇异的绿色人形光影,却听见身边一声嫩罗罗的呵欠,转眼一看,原来沉睡中的小童羊舌野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那小童倒也潇洒,看见说故事爷爷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对老爷爷嘻嘻一笑,便起身摇摇晃晃走出茅舍,小小的身影映着落日一摇一摆地走回家去。 而那光影般的绿色怪人这时却也开始了动作,只见“它”在墙角处也站起身来,学着小童的动作,对老人晃了晃头,便走向门口。 也到了这个时候,老人才有机会仔细看过“它”全身,只见“它”身量颇高,比老人还要高出一个头,细长干枯,迈起步来步伐却颇为细碎。 “它”走出门的时候,老人心念一动,伸出手想要拉它,却眼睁睁地看见那光影怪人一遇上夕照便陡地消失,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只留下老人错愕的身影。 老人并不死心,一个快步便追出门去,只见小童羊舌野已经走得老远,小小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夕照的余晖,在此时已经到了尾声,一日将尽,既之而来的,是深沉的小村之夜。 老人茫然地站在茅庐前,一肚子的疑问,但在疑问的神情中,却也出现了几分的惧意。 而那奇异的植物人形,却早已不见踪影。 第三章 大漠上的食人少女 小童羊舌野一蹦一跳地,踏过了夕阳的小径,越过了村上的人家,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子里。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童的家里面却是一片空寂与黑暗,没有灯光,也不像别户人家一样冒出热腾腾的炊烟。 别人家的小孩子现在应该是围着大桌,和家人一起吃可口的热饭,点着温暖的烛光,笑语盈然。 可是,在羊舌野的家里,却只是漆黑的静寂。 小童的母亲在他襁褓的时候便已经过世,沉默的父亲独自一人将他带大,这些年来,都是父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别人家的小孩喝母亲的乳汁,小童却是喝米汤长大的,父亲常说,也许就是这样,九岁的羊舌野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小,看起来只有六七岁。 不过,羊舌野却是个坚强的孩子,他很少去想那些不快乐的事,也很少羡慕别家孩子的生活。 天色这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窸窸窣窣地住家中找出了火种,打亮了火,点了一支蜡烛,再从厨房找了颗窝窝头,就着清水,便在摇曳的烛光下啃了起来。 就着闪烁不定的烛光,他一边吃,一边自得其乐地看着土墙上凹凸不平的阴影,想像方才说故事爷爷说过的传说神话,想着想着,还不禁微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小童和父亲已过了好些年,他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农人,平凡而恬淡,连笑起来也是一脸的淡然。不过,在这个村庄里,父亲的收成是最好的,不管是丰年还是歉收,他的收成都会比别人好上许多。 父亲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他总是在太阳西下时才出去耕作,直到半夜才回来,和一般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方式完全不同。 也因为如此,入夜后小童的家里才会这样冷清一片,烛光寂然,连个大人都没有。 羊舌野吃完了窝头,再将清水一骨碌喝光,就蹦蹦跳跳地从角落处翻出了几颗种子,大大小小地将种子排列在桌上。 在烛光中,小童的脸上有着跃跃欲试的神情,晶亮亮的眼晴深处闪着火焰,他将几个种子排好,搓了搓手,便在其中一个种子上掀了掀,嘴巴里还嘟哝着:“起!起!起呀!” 突然之间,那颗种子像是有生命一般,开始绽动起来,“啵”的一声,像是活物一般,从里面伸出一株翠绿欲滴的新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眼前生长。 顺着那株新芽的成长,小童还调皮地招着手,嘴里还是不住喊道:“起!起!起……” 不一会儿,那颗种子已经在桌上长成一株小树,没有土壤,也不用浇水,就这样凭空出现,生气盎然地挺立在那儿。 小童羊舌野调皮地爬上桌,嗅嗅小树的树叶芳香,绕着它端详了几圈,这才爬下桌子。 然后,他双手张开,神色郑重地对小树说道:“好啦!落吧!” 语声甫歇,说也奇怪,那株小树像是会听话一般,树叶一阵抖动,便像是倒卷镜头一般逐渐缩小下去,叶子消失,枝桠消失,回复成嫩芽的状态。 最后,也是“啵”的一声,种子外皮合起,又恢复了原先不起眼的一颗种子。 小童羊舌野高兴地拍拍手,双掌张开,像是抚琴一样,不住地点着桌上的几颗种子,嘴里还吱吱喳喳地叫道:“起!起!落!落!起落!落起!” 而桌上几颗种子居然像是有灵性一般,随着他的语声发芽,随着他的招呼成长,也随着他的指令缩小。 一时之间,那平淡无奇的桌面像是一场最灵动的小小杂技团,远远望去,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看起来好不热闹。 小童这样自得其乐地玩了好一阵子,一点也不嫌厌烦,在他喊叫的间隙中,突然之间,却听见窗户那儿传来一声响亮的吸气声。 小童羊舌野的耳朵也算极灵,他警觉地一转头,却看见窗外站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得清楚真切,他不禁欢声叫了出来:“说故事爷爷!” 站在窗外的,正是说故事的老人,也是当年那位游遍天下的少年。他虽然曾经走过三江四海,见过天下最奇特的风物景观,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像眼前这样令人惊奇的情景。 刚才,他在自己的茅庐中曾经看见小童的身边有着个奇异的透明人,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也担心小童是不是招惹了什么精怪,想了想,便在夕照霞光下尾随小童来到这栋小屋。 因此,小童在家中窸窸窣窣摸出火种,坐在桌边啃窝窝头的情景,都映入他的眼帘。 但是最奇特的是,这时候那个绿色的透明人形又出现了,此刻“它”仍然窝在墙角的一隅,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也像是全然不动的死物。 过了一会,等到小童开始玩耍种子的时候,那翠绿透明的人形就有了动作。在昏暗的灯光下,说故事老人看见那“人”缓缓地站起来,眼睛部位泛出淡红色的光,站定在小童的旁边。 而只要小童发出指令,说“起!”那“人”便伸出细长的绿色手指,抚摸种子,种子便爆出新芽,而那“人”的动作不停,像是拉扯一般,便将新芽拉拔成树。 在小童的眼中,那些绿芽仿佛是自己长出来的,但是在说故事老人的眼中,却看见是怪人的手指碰触的结果。 那“人”身上的一切仿佛蕴藏着无穷尽的生机,只要被“它”一碰触,就会长出繁茂的植物。 这一点,老人是有亲身经验的,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这指尖不久前才因为碰了那“人”一下,长出茂盛的细小植物。 只是,这个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小童羊舌野看见说故事爷爷兀自在窗外发呆,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说故事爷爷!” 老人闻言,这才惊觉过来,看见小童隔着窗户叫他,桌上仍然陈列着那几颗种子,但就是这一打岔,那绿色透明的怪人又摇头晃脑地转个身,重又回到墙角坐下,又是一动不动。 “进来坐呀!”小童兴高采烈地跑出门来,将老人拉进房内。 说故事老人有点迟疑地望着小童,又看了看那怪人。 “你……”老人有点艰涩地说道:“你玩的是什么游戏,挺好玩的?” 小童羊舌野高兴地笑了。 “这也没有什么,是我自己闲着没事,找出来的玩法,您要玩吗?”说着说着,就把几颗种子推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又望了一眼墙角的怪人,假装不经意地说道:“是你自己找出来的玩法呀?” 他呵呵地笑道:“我还以为是那个大叔……”说着说着,老人便伸手指着墙角的透明怪人,“……以为是那个大叔教你的哪!” 羊舌野圆睁大眼,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又转过头来,一脸纯真无邪的困惑。 “什么大叔呀?”他困惑之下,声音却大了些,“你是说故事爷爷,怎么是大叔呢?” 老人一楞,却仍然不死心地问道:“你……你没有看见‘别人’啊。” 小童羊舌野咧着嘴笑道:“别人?我没有看到什么‘别人’啊。” 老人思索了一会,知道小童的确看不见那个透明绿色怪人,这才搔头笑道:“对对对,是爷爷看错了。”他不住地点头,也就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持续下去,转眼一瞧,看见了桌上的种子,忍不住又问:“这个把戏很好啊,你还会玩别的吗?” 小童羊舌野没有机心地笑笑:“也不就是同样的东西嘛!我爹爹说这种游戏他也会玩,我爷爷也会玩,而且他说只要我长大了些,就可以玩一些别的新玩艺儿了。” 小童的爹爹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好农夫,虽然耕作的时间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是田里种出来的作物却是最好的,说故事爷爷和小童的父亲虽然不是很熟,却在村里照过几次面。 老人正在沉想之中,耳边又传来小童银铃般的声音:“说故事爷爷,你又在发呆了。” 老人笑笑,环视四周,随口问道:“那……你爹爹呢?” 小童说道:“我爹爹下田去了,今晚的月色很好,可能要晚一些才会回来,大概要等到大半夜了吧?” 老人微微轻咳一声。 “我……我有事想找你爹爹谈谈,带我去找你爹爹,好吗?” 九岁的小童羊舌野毕竟是小孩心性,喜好热闹,听见老人这样说,忙不迭地点头。 “好!” 小童父亲的田地在东村外的树林附近,就着月色,小小的身影携着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小径上。 走了一会,老人心念一动,回头一看,却发现那透明的绿色人形也跟了过来,离小童和老人约有十步的距离,走起路来还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要跌倒。 老人还注意到,小童非常喜欢碰触植物,遇有草丛、树木、藤蔓都要伸手过去摸摸,回头一看,跟在后头的绿色怪人遇上小童碰触过的地方,也一定会伸手过去碰碰。 而被“它”碰过的地方,只要是植物就会陡地茂盛起来,像是平野上迸现的野火火花。 绕过一方池水,就到了村东,小童领着老人走进一片树丛,过了树丛,眼前突地开朗,便是一片平坦的田野。 在月光下,田野上的作物随风摇摆,虫声唧唧,四周传来阁阁的蛙鸣声响。 远远的一畦田土上,这时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农夫。 老人随着小童悄然的走近,一走近,看清楚了田中的情景,忍不住又发楞了起来。 因为,在田地的正中央,这时同样也有一个巨大的透明人形! 就着月色,老人将那个巨大人形看得清清楚楚。“它”的形貌和小童身边的那个人形有些近似,但是身量却要大上许多,已经是近似传说中的巨人身形了。 而这个“人”的身体同样也是细高瘦长,身上透出暗绿色的光泽,像是藤蔓,又像是竹节。 小童父亲所站的这畦田里种的是青菜、甜薯、萝卜之类的作物,只见得那巨大人形在田间不住来回行走,动作轻盈宛似舞蹈,长长的手脚在夜空中飞舞,又像是水中的水草,也像是迎风招摇的大树。 然后,那巨人的手势微变,将挥舞的手臂放低,拂在田间的作物之上,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几次,空气中仿佛充满了魔幻的气息,在微暖的春夜微风中,田野间起了一股细微的震动…… 然后,在田里的作物居然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大地上开始移动、跳舞。 红红的萝卜像是井然有序的舞者一般,排成横队摇曳生姿。土黄色的甜薯则一致地离地升空,在离开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飘浮晃荡。而几株翠绿的青菜则在田地上,像兔子般不住地跳跃前进。 那巨大的透明人形像是个是忙碌的指挥者一般,一边跳着自己的舞蹈,一边又要轻拂那些作物,只要哪一个作物动作略是迟缓,手指拂过,便又像是充饱了精力一般,再次活力十足地舞动着。 老人睁着大眼,看着这幅奇幻诡异的有趣情景,耳边却听见小童低声赞叹。 “哇!那些青菜、萝卜都会跳舞耶!” 此语一出,老人心中又是一个打突,忍不住又回头看看另一个透明人形。他知道眼前这对父子必定有着非常奇特的来历,身边都有这种奇异的绿色人形相伴,但是最古怪的是,小童却仿佛看不见这种绿色的人形,此刻田野上那个绿色巨人舞得正起劲,动作极大,但是小童却视而不见,只是看见在田野上跳舞的作物。 渐渐地,田野上的透明巨人这时的舞姿也慢慢收敛下来,显然已经接近尾声,那些跳舞的作物动作也逐渐停缓下来,又回复到原来的静止状态。 只是每个作物经过了这样的“活动”,个头就大了一些,也透现出极美极丰润的光泽。 看来,这样的“舞蹈”果然对植物的生长极有好处,难怪小童的父亲总能种出最好的作物。 等到最后一颗甜薯的舞动也止息了之后,绿色巨人的舞蹈也停了下来,缓步走到田埂的一个角落,像另一个透明人形一样,也坐了下来,静止不动。 小童一声轻笑,便往父亲的方向跑过去。 小童的父亲乍见孩子出现,楞了一愣,正要斥责他的时候,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老人。 “说故事的爷爷!”他点点头,礼貌地叫了老人一声。 在月光下,三个人席地而坐,说故事爷爷和小童的父亲聊得相当投机。在言谈中,老人得知小童的父亲果然只是寻常的农人,对自己奇特的耕种能力一无所知。而且,他也和小童一样,看不见真正驾驭植物的绿色人形,只以为是般看不见的奇特力量。 据说,这是他们家族特有的能力,小童的爷爷有这样的能力,连祖先也有人出现同样的奇异本能。但是这样的本能来自何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家族?却没有人可以解释得出来。 说故事的老人想了一下,便将他见到的绿色透明人形一事告诉小童的父亲。出乎意料,他却没有任何的惊讶之情。 “这点我也听我父亲说过,”小童的父亲轻轻地笑道:“虽然我们看不见,但是都知道是这样一个祖神在保佑我们,我们羊家的一切,都在这个祖神的保护之下。” 他抬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画着一个人形。 老人探头看去,又转过头去看看蜷坐在附近的两个绿色透明人形,一大一小、一东一西地静坐不动。 而小童父亲画出的形貌,果然这两个透明人形有些近似。 “我们羊家的人都知道祖神的模样,我们这个祖神的名字叫做‘后稷’。” “后稷?”老人奇道。 “据祖先相传,这位祖神是上古的著名大神之一,和女娲、后羿、鲧、禺强齐名,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却成了守护我们家的祖神。” 老人听了他的说法之后,点点头,心中都隐隐觉得,这个绿色透明巨人的来历未必如此简单。他一生见闻广博,有许多事情虽然不见得知道答案,却会在心中形成直觉。 此刻他在想着小童羊舌野一家和绿巨人的牵扯关联时,不晓得为什么却会联想起另一幅奇诡的画面。 当年,他曾经在大漠平野上亲眼目睹行脚商旅被黄沙中的异兽吞噬的可怕景象。血肉横飞,肝肠四散。 但是,在黄沙的漩涡中,蚁状异兽的身形同样像是道巨大透明的光影。 而在光影的中央,却是一个俊美冷漠的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那死亡大漠上的土黄色调景象,总会让他联想起眼前的两个绿色透明人“后稷”。 第四章 不得不离家远走 夜色里,小童望着天空中一轮清亮的明月,在唧唧虫声中听着父亲和说故事爷爷的低声交谈,说故事爷爷讲到了他在沙漠中看见的吃人少女,虽然这故事很好听,但是小童的眼皮却越来越重…… 最后,只模模糊糊听见父亲说着祖先发生过的事,也像是听见了“惨死”、“私刑”几个小童不太懂的字眼。但是,实在太困了…… 于是,他便在这安详的夜里,枕着父亲的腿,没声没息地进入了黑甜的睡乡。 在梦中,还梦见了几个绿色透明巨人带着满山的植物跳舞歌唱。 小童羊舌野的生活无非就是如此,平淡安详。虽然没有妈妈,虽然吃的不是山珍海味,也时时有着淡然的满足与快乐。 之后的几个月间,他还是常常去听说故事爷爷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而说故事爷爷还和父亲变成了好朋友,常常到父亲的田里和他谈天喝酒。 但是,那一年村子里的收成并不好,雨水不多,听说附近的三川和歧山也出了大灾变,河水干涸,歧山也无故自崩。 渐渐的村子里的人和善的面容不见了,大伙儿的脸上都是愁苦的神情,有的大人还常常发脾气,有时候更常在村子里看见人吵架。 只有父亲的田里仍然有着不错的收成,青翠丰润的作物,和其他村人干涸的田地恰成明显的对比。 虽然如此,小童的生活还是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他却不知道,不久之后,他的生命即将出现极大的变动,从前安静平和的日子,即将要画上一个惊天动地的句点。 而那个日子来得很快,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那天夜里,风儿吹得非常急,有时一阵风沙吹来,让人好一会儿张不开眼睛。 小童羊舌野在家中很早就吃过饭,因为风大,也早早就把门关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晚也睡得比较早,吃过饭没多久便窝上床睡觉。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在梦中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依稀看见黑夜中亮起一长串的火把。在梦境中好像还有什么可怕的怪物,躲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让沉睡的羊舌野吓得一身冷汗。 到了半夜,小童羊舌野却被一阵惶急的敲门声吵醒。 睁着惺松的睡眼,他正想打开门,门旁的窗户却冷不防“砰”的一声被人打破,跟着就有个细瘦的人影爬了进来。 小童吓了一跳,正想高声大叫,就着夜色一看,却发现那爬进来的人竟是一头白发的说故事爷爷! 说故事爷爷的脚有些不方便,连走路都有些吃力,此刻他陡地翻进屋里,撑在地上,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爬起来。 小童叫了他一声,正想拉他起来,却听见说故事爷爷一改平常慈祥和缓的神情,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对着小童嘶声说道:“别再说了,快逃!快逃!要不就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门外果然已经传来嘈杂的人声,从门缝望出去,还隐隐可见摇曳的火光。 小童羊舌野毕竟年幼,看见了这样的突发状况,一时间却愣了下来,睁大眼睛,却不知如何是好。 说故事爷爷更不多说,一把拉了小童便往后门奔跑。脚步才离后门,便听见前门处响起了震天的擂门声响。 伴随着“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人大声呼喝。 “开门!快开门!” “小妖怪!快快开门!” 这样叫了几声之后又是轰一声巨响,显然是有人失去了耐性,一下子便将门板踹开。 说故事爷爷拉着小童,气喘吁吁地向村里的小径奔逃,小童在惊惶的眼神中,看见了原先沉静安详的村落此刻已经亮起了密如雨点般的火把,两人一老一小,脚步本就不顺畅,加上村落中的要道这时候都有人持着火把守着,绕了几圈之后,居然只是在原地打转,无法走出村落。 “发生了什么事,爷爷?”小童惶急地问道。 说故事老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圆睁着眼,拉着羊舌野的小手,不死心地想要找到一条出路。 但是,四周围的嘈杂人声却仿佛渐渐聚集,高声的呼喝此起彼落。 “他逃不了的!” “一定要把这小杂种找出来!” 远方的小径上,这时已经隐隐出现火把的光芒,后面的人声也越来越近。 包围之势已成,看来,整个村的人手已经全部动员,今晚若不将小童抓起来,村人是不可能罢休的。 只是,小童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让全村人必得之而后快? “他们……”出乎意料,小童惶急之情已经褪去,脸上出现的却是沉稳的坚毅,“他们要抓我,是吗?” 老人颓然地坐在地上不住喘气,眼神歉然。 小童凄然地一笑,也坐在他的身边。 而小径的两端,人声、火把光芒更形接近。 此刻,老人的心中却没来由地想起,久远年代前,在石山上惨遭山石活埋的情景。 天上的星星明亮如钻,夜空中一片深邃的蓝。 然后,老人仰望的视野中,却被一个绿色的透明大脸占满。 是小童羊舌野的那个“祖神”! 叫做“后稷”的那个透明人形祖神! 这时“后稷”的眼睛闪烁出暗红色的光芒,伸出修长的大手在老人、小童的身体上下疾点了无数个部位。这样的动作结束之后,便张开双臂,将一老一小抱在怀里。而后,两人的身上便像是魔术似地长出了茂盛的绿叶、枝桠。 等到搜捕羊舌野的村人到来的时候,一老一少的藏身处已早已成了一簇小小的树丛。搜捕的人群在两人藏身处前方会合,却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就在几步外。 就着枝叶间隙望出去,小童看见那些平素和善亲切的村人,此刻他们的脸容在火把的映照下,却显得极度狰狞,虽然是同一张脸孔,感觉上却像是山林间的恶鬼。 “那小鬼是逃不远的,我们要努力搜!” “还好抓到了大的,也算是除了一个大祸害!”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间,又有另一阵嘈杂人声接近。 小童定睛一看,就要惊呼出来,但是有支温暖干瘦的手掌悄没声息地伸过来,将他的嘴巴掩住,才止住了小童羊舌野的惊叫声。 跟着人群走过来的,竟是小童的父亲。此刻他的头颅低落,身上血污一片,伤痕累累,显然遭到了一番严刑拷打。他的脚步过处,有几个妇女走向前去,不住地对他吐口水。 “妖怪!妖怪!” “害得我家今年没有收成!你这死妖怪!” 有几个村中的少年更是激昂,大声叫道:“把小的也抓回来,两个妖怪一起烧死!” 小童羊舌野的父亲这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力量,一抬头,高声呐喊:“别难为我的孩子!要伤了他一根寒毛,我做鬼也要回来找你们!” 他的声音嘶哑,喉咙虽然受过重击,呐喊出来的嗓音却响彻云霄,那森森的怨愤鬼气让人不寒而栗。 众村人只是凭着人多,却没有谁是真正的勇敢之士,听见他这样凄厉的呼号,每个人直觉地倒退一步,那激昂的呼喊也畏缩了下来。 只听见小童的父亲继续悲凉地大吼:“我是人,不是妖怪!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草丛中,说故事爷爷仍然捂着羊舌野的嘴,生怕他叫出声,两人就性命不保。突然间,只觉手掌一痛,原来小童此刻已是浑身颤抖,咬紧了牙,眼睛里也早已充满了悲愤的泪水。 说故事老人忍着痛,正想低声安慰他几句,却听见小童的父亲又是一声惨嚎,跟着声音就变得凄厉模糊。 原来,村人们被他的话语所慑,有些人还露出了惭愧神情,有几个人便拿了布巾将他的嘴巴捂住。 捂住了他的嘴之后,有个白发的老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大声说道:“你若不是妖怪,怎能在你的田地上施展那样的妖法,将我村的灵气都给吸走,让全村的作物歉收?” 言语间,持火把的人群队伍继续前进,走到村子中央的广场,人群散去之后,跟着又有一群青年追了上来,大声叫唤。 “快去快去!”其中一人这样叫道:“他们说先不要管小的了,他们决定先把大的烧掉!” 小童羊舌野毕竟只是个孩子,这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白,牙关一松,便就此晕厥过去。 不一会儿,人群已经全都集中到广场之上,说故事老人观察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拨开身上的枝叶,抱起小童。 只见小童的脸色惨白,嘴唇都是鲜血,也不知是老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老人长叹一声,忍不住向广场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那儿火光冲天,显然已经升起了熊熊的火堆。 他摇摇头,脚步一拐一瘸地,抱着小童头也不回地,往村外方向便走。 走到村口时,依稀还听得见小童父亲临死前凄厉的吼声。 于是,在这样一个风声凄厉的夜,老人细瘦的身影便背着昏迷不醒的小童,在夜色里拖着长长的倒影,离开了这个令小童伤心欲绝的小小村落。 小童羊舌野在绝望的晕厥中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 老人撑着踉跄的脚步生怕遭到村人的追杀,足足赶了两天一夜的路,才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停了下来。 在小山上,老人找了个干净的石洞,把小童安置在里面,自己到外头找了些野果、鸟蛋、山菜,便在山洞里煮了锅热汤。 他在过去的数十年岁月中早已过惯了餐风露宿的日子,对于野外生活当然是驾轻就熟。 闻着热汤甘美的味道,小童终于醒了过来,老人看着这小童,想起他的遭遇,也不禁有些唏嘘。 羊舌野小小的手捧着树叶装着的热汤,啜了几口,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爹爹……”他啜泣地哭道:“我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故事老人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你……也算是个大孩子了,我可以告诉你实情,但是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羊舌野点苦头。 “你爹爹,还有你,都是有古怪能力的异人,虽然你并不大清楚,但是你们的家族的确有这样的奇异本能。”老人静静地说道:“你爹爹告诉我,在你们祖先之中,有人便曾因为这种能力,遭到了迫害,”顿了顿,他叹息说道:“只可惜……他也遭了这样的命运。” 他环视了一下石洞,发现“后稷”也跟过来了,此刻它静静地坐在洞穴的最深处。 “我们的村人,因为大家的作物都歉收,只有你爹爹种的东西仍然长得很好,就有人开始起了疑心,有人偷偷去看了你爹爹耕作的情形,唉!也是你爹爹的谨慎害了他,在平时丰年的时候,只要把这件事好好的告诉村民,也许他们进会认为是上天的厚礼。但是,现在遇到了凶年,大伙的心都变了,变得残忍自私,本来是感情很好的村人,现在饭没有吃了,就便给你爹爹安上一个‘妖怪’的罪名,以为烧掉了‘妖怪’,老天就会再次降福给村落……你爹爹,就是这样的遇害了的。” 羊舌野睁着圆圆的大眼,对于老人的解说似懂非懂。 “但是,他们真的是杀害我爹爹的凶手,”小童咬牙切齿地说道:“总有一天,我有了本领,一定要回去将他们全都杀光!” 老人摇摇头。 “他们这样做,是很不应该的,但是你也不应该用这样的仇恨心肠过一生,”他睿智地抚了抚小童的头发,“人生在世,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要做。仇恨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切记,人的一生不可以充满了仇恨,如果很久很久以后你还是想要报仇,就去报吧!但是如果你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只为了这样的恨活着,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 同样的,小童对老人这番话还是有些不明白,但是他记性甚好,便将这番话记了下来。 因此,他日后的人生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一老一小就这样,暂时栖息在这个石洞之中,一方面躲避村人的围捕,一方面也是无处可去。 老人在洞中的岁月反正也闲着无事,便将一生之中经历过的许多奇闻异事说给小童听,小童羊舌野的悟性本佳,听了老人的说话之后,对许多事情也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早年丧母,本就是个非常独立的孩子,丧父的痛楚没有多久便不再出现在他的脸上,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他在深夜时分的饮泣。 而老人仔细观察了小童身边的绿色透明人形“后稷”,也和小童说了“它”的来历,以及从小童父亲处听来的一些掌故。 为了掌握这种能力,老人还带着小童亲手碰触了“后稷”的身体,两人手上顿时长出了茂盛的小枝小草。 但是除此之外,这个守护着羊舌野的“后稷”还有什么能力,却也不得而知了。 老人只记得曾约略听小童的父亲说过,这种叫“后稷”的祖神在上古时代,曾经有人从这种能力得到巨大的术法奇能,但是真正的细节如何,因为代远年湮,却也无从得知了。 因此,到了小童羊舌野这一代,也只能利用它耕耕田,或像小童一样玩玩种子游戏,顶多用它来伪装逃难。 末了,小童的父亲还因为这种特殊奇能而送掉了性命。 对于羊舌野来说,这样的生活也算是有趣。他虽然失去了父亲却多了说故事爷爷这样的大玩伴,只可惜,这样的快乐岁月也不长久,说故事爷爷在住进石洞的第三个月便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因为年纪太大的缘故,病势日益加重,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 一个沉静的午后,说故事的老人仰望洞穴的顶端,再看一眼洞口处的翠绿山林,还有那一片小小的蓝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在这个美丽人间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 他的一生不可谓不精彩,少年、壮年时踏遍了天下许多的土地,也见过了诸多风土、奇景,但是他却也知道,和眼前这个小童比起来,也许自己的一生仍然不算活得太精彩。 这少年的筋骨清秀,本就不是一般的凡人,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样的缘故,让这一个奇异的家族堕入凡间,成为最平凡的穷农,但是此刻小童的命运已经挣脱了原来的方向,转向一个缤纷多采的未知世界。 想着想着,老人觉得,生命仿佛又离开自己远了些。 但是,挣着最后一口气,他都仍然想对那小童说最后几句话。 “小羊啊……”老人艰难地这样说道。 小童羊舌野满眼的泪水,走过来,紧握着说故事爷爷冰凉的大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爷爷走了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羊舌野点点头,泪水却滴在老人的手上。 “我会的。”他低声地说道。 “你啊!和你爹爹是不同个性的人,他不幸被命运摆布了,但是你却可以不要像他,你们家族的能力应该是非常不凡的,日后只要你有心,一定可以找出它的诀窍,只盼你能善用它,好好闯一番大事业……” 说到这儿,老人的眼光逐渐黯淡,“嗤”的一声,便没了气息。 一时之间,羊舌野知道自己已经失掉了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从此以后,自己已是孤零零一人。 于是他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那真切的哭声从洞口隐隐传出,荡漾在山林之间,也漾入湛蓝无瑕的清朗天空。 第五章 一男一女两位神人 晴空万里,白云不兴。放眼过去,大好江山,一片朗朗乾坤。时值周朝宣王年间,周王姬静即位已有三十九年。 西周王朝自从数百年前,武王和军师姜子牙伐纣功成以来,国力曾经达到极强极盛的荣景,王朝内代代皆有名臣出现,辅佐各代周朝名主,威震四夷,国力远被,是古代中国最伟大的王朝之一。 但是,这样的伟大王朝传到了宣王之父厉王姬胡一代,因为厉王倒行逆施,引发众家贵族的愤怨,将他逐下王座,出现了西周王朝几乎崩毁的局面。 所幸贵族中的周公召公挺身而出将整个局面稳定下来,并且在数年后由厉王之子姬静继位,那便是有名的西周宣王,这段史事,便是有名的“宣王中兴”。 然而,国家刚刚遭逢大难,虽然有着三十余年的复兴,毕竟也已元气大伤,不复当年的荣景。 但是在周宣王的努力治理之下,虽然没有千百年前三皇五帝时代的繁荣安乐,周朝人民倒也能够安居乐业,人人有口饭吃。 这一日阳光普照,天气明亮开朗。 但是在周朝的王宫之中,此刻却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诡异,指的是最近宫中并不安宁。本来在深宫之中,因为地方宽敞阴暗,宫女和寺人太监的人数又不多,原来便时时有着神鬼之类的传说。(寺人是周朝时代对太监的别称。) 但是最近周王朝的宫阙内的诡异事件实在太多,多到令许多胆子小的宫女为之却步,除了平常不得不做的工作之外,没有必要,是不会有人走出自己房门一步的。 诡异事件之中,最活灵活现的,是最近宫中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鬼魂的传说。 据说,看见这两个鬼魂的宫人已经不下数十人,通常,这两个鬼魂都是一齐出现的,而且出现的地点神出鬼没,连戒备最森严的太庙宗主祭祀之地,也曾经出现过他们的踪影。 太庙,是供奉周朝历代先主的神圣所在,自文王以降,武王、成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厉王等先王的牌位都供奉在里面,是西周王朝最庄严不可侵犯之地。这种地方戒备之严,简直就是飞了只苍蝇过去,也是很不可思议之事。 但是,就是有打扫太庙的礼官,眼睁睁看着那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坐在太庙的神桌前低声谈笑,看见打扫的礼官,还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凭空消失了踪影。 还有在妃子们居住的宫殿长廊上,也常常有人听见响亮的足音,胆子大的走过去细看,却只看得见那两个鬼魂的背影。 “说起那两个鬼魂哪……哼哼!”看见过鬼魂的寺人这样尖声夸张地描述道:“要说出他们样子来,可要吓坏了你们!” 好奇的宫女们虽然害怕,却也舍不得不听。 “他们……长得很可怕?” “说他们长相很可怕……倒是未必。”说故事的寺人摇摇头,神秘地说道:“要真说起来,那一男一女长得倒是挺俊秀的,男人个子高,又壮得什么似的,最可怕的是他有一只手并不是手,而是只大得吓人的龙爪,有人见过他背后还长着一对恶狠狠的肉翅!” “肉翅?”有名胖胖的小宫女瑟缩地问道:“那他是乌鬼罗?” “那我可不知道了,还有那名女鬼,脸上白霜霜地,长得非常标致,身上却泛着青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也不晓得脚步有没有点着地。” 听了那寺人的叙述,几个小宫女便吱吱喳喳交头接耳起来,看见她们的反应,那寺人更是得意,扬着头,说话简直是从鼻子哼出来的。 “哼哼哼……这还不稀奇啊!那两个男鬼女鬼,还去过蛟妾的笼子那儿啊……” 也不晓得是不是巧合,便在那寺人说出“蛟妾”之际,悠远的阴暗长廊突地吹过来一阵寒风,让每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周朝王宫中的“蛟妾”,事实上也是非常令人惊悚的传说之一。 在别宫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老经验的宫人们都知道在那儿用大铁笼关着一个半人半怪的宫女。 这个宫女的形貌非常吓人,有时是正常的女人,有时则又幻化成似蛟似龙的怪物。 因此,宫中的人都称呼她为“蛟妾”。 关于蛟妾的来由,大伙的说法也莫衷一是。有老宫人说蛟妾是与她们同时进宫的侍妾,但是不晓得出了什么问题,却变成了这种半人半怪物的可怕模样。 也有人说着更荒诞不经的传说,说蛟妾早在千年前的夏朝桀王时代便已出现,当时她还是夏桀王的宠妾之一,每天要吃好几个人,但是幻化成美女的时候,却又能够侍候夏桀王,也极得他的宠幸。 但是,最可靠的说法,应该是某位太监从礼官处得来的真相。 原来,这个“蛟妾”的来源果然和夏朝有关。据说,在夏王朝时代,皇宫的别院里曾经出现两条神龙,口吐人言,自称是“褒城之君”,这两条神龙盘据在夏朝的王宫中,流下白亮的龙涎,久久不肯离开。 最后,有史官向夏王献策,说龙之涎是神龙的精华,取之或许有益,夏王听了史官的意见,取了金盘将龙涎收集起来,置于木盒之中,而后神龙果然飞去,更不见它们的踪迹。 这装有龙涎的木盒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始终不曾打开。随着王朝的兴替,传到了商朝,又从商朝传至西周皇宫,千年来,宫中早已遗忘了有过这样一段奇事。 但是,根据礼官说,大约四十余年前,存放龙涎金盘的木盒突地发出异样的灿烂金光。前朝的厉王命令礼官打开木盒查看,却发现金盘上的龙诞经过千年仍然发出晶亮的光芒。 后来,捧着金盘的侍者不知道为什么,失手将金盘打翻。龙之涎流到地上,化为小蜥蜴一样的活物,在宫内灵动地跳跃一阵之后,便遁入深宫不见踪迹。 跟着,在宫中便出现了“蛟妾”,当时的“蛟妾”年仅十二岁,据她自己所说,曾经见到那条小蜥蜴似的活物从眼前掠过,她不慎赤足踩过小蜥蜴的足迹,忽有所感,便在一夜之间幻化成了有时是人、有时是蛟龙般怪物的“蛟妾”。 在周宣王的宫中,此刻小宫女们乍闻“蛟妾”的名字,又是一阵惊吓,有几个小宫女惊得脸色发白,却仍然想听那两个鬼魂和“蛟妾”有着什么样的牵扯。 “说起来啊!这可就是我亲眼所见之事了,”那说故事的寺人得意地说道:“那一日,我轮班送食物给那蛟妾吃,在深宫的长廊中走着走着,却听见悲泣的声音……” 当日,那寺人果然是要到蛟妾宫中送食物的。在宫中,这是一份没有人想做的差事,一方面是因为无论如何,蛟妾的传说总是令人产生胆颤心惊的联想,一方面,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因为传说的关系,送给蛟妾的食物也时常是令人恶心的蛇虫大餐。 寺人在宫中当差的职级是杂役,算是最低的等级,加上他又嘴碎讨人烦厌,因此管家的寺监也不喜欢他,常常都把最没有人想做的差事推在他的身上。 手上捧着食篮,寺人却在心中漫不经心地想着,不晓得蛟妾吃的食物是煮熟了的,还是她喜欢生吃? 走到长廊的尽头,要经过一座小小的假山花园,寺人虽然胆子颇大,到了这样的地方,却也不自觉地从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 因为绕过了这座假山,后头便是关着蛟妾的大铁笼。 寺人手上捧着食篮,脚步却放慢放轻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向着前方跨步。 就在这个时刻,从假山后方却幽幽地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话语中,还夹杂着悲切的哭泣声。 寺人的胆子也算极大,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情景之中,他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假山旁,偷眼向铁笼的方向望去。<dfn>http://www?99lib?net</dfn> 这一看,却看得自己几乎要尿了裤子。 因为,在铁笼前站着的便是近日以来在宫中传闻甚嚣尘上的一男一女,两个鬼魂。 两个鬼魂交谈的声音虽低,却因为宫中极为静寂,所以他们说话的内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发出悲泣声的,便是关在笼中的蛟妾,此刻她回复了人形,头发散乱蓬松,正坐在笼里哀哀哭泣。 算算她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是样子看来却顶多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 而两名“鬼魂”交谈的内容,虽然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但老实说,寺人只听得懂十之六七。然而这寺人虽然非常讨人厌,却有一点胜过常人,便是他的记性极好,即使没能听得懂那一男一女的说话,却能将他们的话记下了九成。 在悲泣声中,那生着一双肉翅的“男鬼”沉吟半晌,沉声说道:“你……你看怎样?” 那白衣“女鬼”却没有他沉思的久,只是望了笼中的蛟妾一眼,便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看她是,而且是有着龙族血统的那一种。” “所以如果她说的是实情,在夏朝时候出现的是龙族血统的人?” “应该没有错。”那白衣女鬼点点头,“而且那些龙涎肯定别有用途,却被夏桀藏了一千年,这女子……”她指了指笼中的蛟妾,“是无意中被种进了基因的……” 寺人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却越听越糊涂,这一闪神,接下来的几句话就没能听见。 等到他回过神来,那长着肉翅的男鬼又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疑惑地问道:“那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种情况?按理说,有‘元神’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情形,元神不都是透明看不见的吗?” “我看,这女子是因为体质承受不了这样的基因,所以并没有出现‘元神’,也许你可以帮帮她……” 说到这儿,蛟妾仿佛已能会意,她止住了哭泣,嘴巴“荷荷荷”叫着,不住地磕着头。 看来,传说中说她半人半妖,可能是真的,因为显然她连话都不会说,脑子仿佛也简单得很。 看见她这般模样,那白衣女鬼仿佛颇为不忍,连忙柔声说道:“不打紧,真的,我们会帮你脱离这样的痛苦……” 说着说着,她却目光如电般陡地回头,望着寺人藏身的假山厉声说道:“不过,如果那个躲在假山后的家伙还要再鬼鬼祟祟,我会先杀了他,再来帮你!” 那“男鬼”一怔,也随着她的眼光着过去,不禁爽朗地大声笑着,一边大踏步地往寺人藏身处走过来。 那寺人当然被女鬼的恫吓惊得魂飞魄散,一泡尿终于尿湿了裤子,看着男鬼逐渐接近,他像是屁股着了火似地,一个翻跌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离开花园,“踏踏踏”地步上长廊,没命地狂奔而去。 而寺人向着小宫女们口沫横飞、指手画脚叙说的故事,也在这狂奔而去的结局中结束。 原先,他以为小宫女们会带着崇拜之情对他吱吱呱呱,问上千百个问题。但是眼前的小宫女们却纷纷露出恐惧的神情,噤若寒蝉地纷纷跪倒。 寺人愣了愣,却隐约听见身后有许多人的衣袂摩擦声响。然后,一个威严的中年女声从身后传来,语音冰冷,而且仿佛带着几分怒意。 “什么人手下的奴才,在这儿妖言惑众,给我拖下去掌嘴!” 寺人脸色惨白地惨然跪倒,知道自己今天又因多言而惹祸了。可是,谁会想到当你吹牛吹得正高兴时,皇后娘娘会悄没声息在你的身后出现呢? 周朝宣王的姜后此时一脸寒露,从她的身后侍从群中走出来两个挺胸突肚的卫士,架着寺人走到角落,之后便只听见“啪啪啪啪”的掌嘴声,夹杂着寺人的几声闷哼。 那姜后冷冷地环视一周,望定那个胖胖的小宫女。 “你!”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却透现出绝对的威严,“后宫中,真的有鬼吗?” 那小宫女吓得傻了,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答话,眼睛里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姜后却仍不放松,冷然问道:“那寺人……”她指着被掌嘴的寺人问道:“那寺人说的鬼魂跑去见蛟妾,是真的吗?” “我……”小宫女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更是流了满腮,“我……” 姜后看见小宫女的惊吓模样,脸色更阴沉,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冷不防有个老宫女从长廊的另一端奔跑过来。 一边奔跑,还一边惶急地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忍不住都回过头去,只见得那是一名被大家尊称为“沈婆婆”的老宫人。 “不好了!那……那……”她的气息急促,声音嘶哑,“……蛟妾……” 听见“蛟妾”二字,即使是有着威严气势的姜后,也忍不住一震。 那老宫人奔跑过来,却看见姜后和一众随从,整个人奔跑势子不停,双脚却一个跪倒,滚在姜后的跟前。 她呼呼地喘气,想要行礼,却被姜后伸手挡住,“别多礼了,那蛟妾到底怎么了?” 老宫人浊重的呼吸清楚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个人也都凝眼看她,期待着她的答案。 连正在痛下重手给寺人掌嘴的卫士,此刻也停了手,凝神听着宫人说话。 “生……生了……”老宫人困难地说道:“蛟妾……生了个小宝宝!” 第六章 倾国妖女 关在大铁笼中的“蛟妾”,此刻她的手中果然抱了个小宝宝。 但是几个见过她的老宫人却眼尖地发现,此刻蛟妾身上的龙鳞、蛟类尖角等特征都已经消失。 在以往,蛟妾会以人形或妖怪的形体变幻,但是即使是变成了人形,还是会有鳞片、利齿等特征。 但是现在,那些特征竟然都已经消失了。 现在的蛟妾,只像是一个和同期的老宫人们一样,头发斑白,年华老去的五十余岁老妇人。 随着姜后前来的众人愣愣地看她,看着大铁笼中非人的简陋住处,有些人闻到笼中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忍不住就要呕吐起来。 这样的地方,“蛟妾”居然住了四十多年。 静寂的空间,那蛟妾怀中的婴儿突然“哇”一声放声大哭,声音洪亮,小脸胀得通红。 姜后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更是凝重,她走过铁笼,示意卫士将铁笼打开。 蛟妾看见这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多年前学的宫中礼仪此回重又涌现脑海,于是她抱着小婴孩,跪在地上对姜后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小人鱼丽氏,拜见娘娘。” 姜后原先对她还有几分忐忑,但是此刻见她谦恭有礼,行止又符合宫中的礼节,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不少。 “这婴孩……是你生的?”姜后问道:“你便是蛟妾?” 在铁笼前的花园上空,映进来了宫外的天光。此刻众人便围站在铁笼前,听着姜后和“蛟妾”鱼丽氏的交谈。 鱼丽氏娓娓地叙说着自己的遭遇,字字清晰。 但是包括姜后在内的所有人,却被她的叙述带入了一个迷离惊人的空间世界…… 根据“蛟妾”鱼丽氏自己的记忆,她的确是前朝厉王时代入宫的宫女。 厉王一朝,本就是个充满纷扰的时代,当时,厉王除了生活豪奢糜烂之外,还请了一位名叫荣夷公的人管理全国的财政,却将整个国家变得民不聊生,朝政紊乱。 面对人民和贵族们的抱怨和抗议,厉王的应变之道居然是请来了许多位巫师,在镐京街道上监视人民。巫师们自称能够读出人们的心思,只要稍有怨言,或看起来稍有怨言,就凭巫师一句话,便可以把任何人逮捕下狱。 据说,在众多巫师之中,有一个人的法力能够将刚死的畜类复活,也是合当有事,这名巫师在宫中设祭消灾的时候,便让他看见了储放桀帝龙涎的木盒。 那巫师也是极端好事之人,他将自己复活的法力施在龙涎之上,让龙涎发出灿烂金光,便急忙送往厉王大殿,打算邀功,但是却在大殿上发生了打翻金盘的意外,这才有龙涎化为小龙的奇事发生。 “当时,也是婢子年少好奇,”蛟妾轻轻说道:“听见宫中人谈论龙涎化为活物之事,便一直很想看看那奇异的‘小龙’是什么模样,后来果然在长廊中看见了,还看见它在地上留下一道发光的痕迹,玩心一起,便用赤足去踩……” 听到此处,姜后忍不住问道:“你果然去踩了?踩中后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形容,又冰凉,又灼热,只觉得像有什么酥麻的东西从头流到脚,之后我的神志就不甚清楚了……”她凄然地说道:“只有在有时清醒一些,才发现自己已经住在铁笼里,而且被取了‘蛟妾’这名字,如此就过了四十多年。” 姜后沉吟半晌,突然间眼睛一瞪,厉声说道:“那这婴孩呢?这婴孩又怎会突然间生了下来?”说到此处,突然间心念一动,又问道:“这婴孩是男是女?” 蛟妾爱怜地望了望手中的婴孩,轻声地说道:“回娘娘的话,这婴孩是个女婴,的确是婢子生下来的,但是为什么会生下这样的婴孩,婢子却完全不得而知。” 姜后摇摇头,眼神森然。 “这样子可说不通哪!这女孩总不会是你凭空生下来的吧?她的父亲又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这位周王朝的姜后自己也不禁愕然。她虽然个性严厉,但也是个通晓事理之人。姜后心中明白后宫戒备有多严密,平时除了阉割过的寺人和宫女之外,是不可能有男人进来的,何况蛟妾的情况更是非比寻常,她长年关在铁笼之中,更是难有男人能够越雷池一步。 但是……无论如何,没有男人而生下婴孩,总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果然,蛟妾鱼丽氏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这孩子……没有父亲的。我打从十一岁入宫,因为年纪太小,从来不曾得到先王的眷爱,十二岁便幻化成蛟妾。这一生从来不曾接触过任何男人……”她的声音带着凄凉的空灵之感,“打从十一岁开始,除了宫中寺人之外,婢子连个男人的面都没见过,只除了……” “只除了什么?” “只除了前阵子在笼子前来过两位神人,神人之中有一位是个男子。” 姜后的眼睛忍不住睁大。 “神人?那便是宫中人常见的一男一女两个鬼魂,是不是?” “婢子不知道他们是神还是鬼魂,只知道他们的能力绝非常人所及……” 姜后沉吟了一会,回头看了看方才被掌嘴的寺人,此刻他的双颊高高肿起,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和鱼丽氏的说法对照起来,这个寺人虽然说话有些夸张,却真的亲眼见过那两名“鬼魂”和鱼丽氏对话的过程。 “那么……”姜后问道:“那两人又对你做了什么?” 鱼丽氏说道:“也不晓得用的是什么方法。那个白衣服的女神人一闪身就进了铁笼,她换了摸我的手,又看了我的眼睛,回头对她的同伴男人说:‘这是典型的元神附身现象,但是因为她的体质无法承受,才会变成半人半蛟的样子。’那男人听了之后,想了一会,便说道:‘那么你就帮她将元神凝聚,帮她解除这个苦难吧!’……” 姜后越听越觉得迷糊,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说话。 “这说的是什么东西?”她不快地说道:“什么是‘体质’?什么又是‘元神’?” “婢子也是不懂,只能将他们的言语记下来,却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姜后点点头,摆手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那女神人要我将心神凝聚,说要帮我将‘元神’催逼出来,本来我的脑子就常常糊里糊涂,那时候我的神志又开始不清楚了,所以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像是要睡着了,又像是要变回蛟妾。突然之间,我的身子好痛,身上又像是火在燃烧,又像是泡在冰水之中,张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痛苦了,没多久,我就晕了过去……” 说到这儿,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聆听她说话的众人中,也有几个人不自觉地跟着她吁了口长气。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神志清楚,而身上的蛟龙鳞片、龙爪什么的怪物事就全部消失了。但是,几天之后,我却发现肚子里有了这个孩子,不多久就将她生了下来。” 蛟妾那扑朔迷离的叙述到此结束,环视众人,每个人都是脸上一片迷茫的神情。 姜后睁着大眼,凝望那已现老态的“蛟妾”鱼丽氏,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 “将那女孩抱过来。” 身旁几个老宫女将蛟妾手中的女婴接过,递到姜后的手中。 那女婴长得玉雪可爱,眉目清丽,一双大眼晶莹有神,姜后将女婴抱在手上端详一会,又发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之处。 “你……”她看着鱼丽氏,皱着眉说道:“这女婴是什么时候出世的?” “回娘娘,是今天清晨出世的。”鱼丽氏说道。 姜后点点头,心中却低低地惊呼一声。 这女婴是清晨出世的,那便是来到这世间不过一日光景,可是看看她的模样,却已经是出生六个月的大婴孩。 姜后的心中,此刻飞快地转着几个念头。她想想女婴的来历,又想想这个事件的诸多诡异之处,想了一会,便在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 这个纷扰千年的蛟妾事件就到此结束,姜后当场下令将鱼丽氏放出铁笼,仍照原来的编制纳入宫人的行列,小女婴则由姜后带走处置。 而关于那一男一女两名鬼魂之事,姜后发下不寻常的严厉命令,不准宫人再行谈论,如有谈论的人,便要立刻处死。 嘱咐之事既毕,众多的宫女、寺人也就告退散去,姜后也摒退了身边的卫士,只留下几名心腹的宫女,其时已近黄昏,几个人便在暮色里绕过宫殿,来到镐京城里一条河流旁边。 一名老宫女抱着女婴,恭敬地站在姜后的身后。 霞光中,河岸上芦苇遍地,迎着晚风,在淙淙水声中轻轻摇曳。 姜后沉思良久,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接过那小女婴。 此刻小女婴已经睡着,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前,日后一定是个极美的美人。 “女婴啊女婴!你千万别怪我的狠心。”姜后喃喃地祝祷着,“你的来历令人不安,你的存在令我们感到不祥,只盼你重回天地,不要祸害我国我民。” 说着说着,她弯下腰,便将女婴放进一个藤篮之中,再盖上封盖。 “哗啦”一声,藤篮入水。那女婴便随着水波漂流而去。 夕阳余晖中,姜后望着那个藤篮逐渐远去,双手不自觉合十,口中却念念有辞。 几个宫人也合起双掌,虔敬地低下头来,念着祝祷的文字。 夜色渐浓,夜幕将至。 人已去。 第七章 来自火星的红衣小孩 吐气成云,挥汗成雨。 来来去去,热闹嘈杂的人群。 这儿便是西周王朝的第一名城,国都镐京。 此时正是周宣王姬静在位的第三十九年。 武王丹书。 成康教化。 重译献雉。 宣王中兴。 但是,在这看似华丽的末世京城之中,却很少人知道,这个伟大的西周王朝,这座雄伟的名城,在不久之后,便要走上宿命,终究也免不了崩颓的命运…… 小童羊舌野的脚步走入镐京城之际,正是这个城市绽放最美的末世芳华时期。 在山林间葬了说故事爷爷之后,羊舌野便四处流浪,在田野大地上独自一个人生活,渴了就喝泉水,饿了就采野菜充饥。 后来,他在一个水源处遇见一群猎野狼的猎户,猎户之中有一个中年人和羊舌野的父亲是好友,相谈之下,羊舌野便和他们在山林间打了几天猎,也和几个粗豪男子变成了好友。 后来几个猎户打算到镐京城来卖毛皮,反正左右无事,羊舌野便跟着他们来到镐京城。 在镐京城中,羊舌野像是个第一次进入宝库的小童一般,望着来往的热闹人群,和街道上的琳琅物品不时惊叹不已。 猎户们一进城便个自分散开来,有人到市集上贩卖毛皮,有人则一脸神秘地说要去“小孩子不可以知道”的所在。 这一阵子的山野生活下来,羊舌野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对于自己一个人逛逛镐京也不以为意。 在城市的市集里,羊舌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有趣物事。 在西市的广场上,有三头怪人表演吞火,也有长着鳞角的龙族人叙说自己在千年前和大神们交往的传说。有蒙着头脸的老太婆拉着他的手,说要告诉他未来六十年的吉凶。也有表演杂耍的小女孩,她的父亲含着泪,将她装在布袋内砍下四肢,最后在围观者的掌声下复原,走出布袋领大家的赏钱。 走到东市,有一个地上布满干枯血迹的广场,听人说那便是京城处决人犯的地方,在那儿,羊舌野还见着了几株颜色鲜红的小草,他好奇地走过去,想要碰碰那草,却发现四周的小草已经开始轻轻地摇动。 这时候,他对自己驾驭植物的本能已有了初步的了解,知道这是跟在他身边的“后稷”开始接触这些草的征象。 突然之间,四周围的人声陡然静寂下来,空气、温度、光线也一下变幻成另一种色调和感觉。 而从眼前的许多株红色草上,开始更生出虚幻的景象。 在景象中,有着不少身上染着鲜血的人。有的人表情悲伤,有的人神情震骇,有的人一脸漠然,有的人则像是有着冲天的怒气。 这样一幅宛若鬼魅的画面,如果在不久前让羊舌野看见了,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在经历了父亲惨死,村人追杀,还有说故事爷爷的教导之后,羊舌野觉得,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了,因此,面对着眼前鬼域一般的情景,他虽然有些错愕,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仿佛有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话。 “这些人哪……”那声音非常的轻,仿佛一不小心就要飘散在风里,“是在这儿被处决死掉的人们,这些草叫做断头草,是吸附死人头颈的鲜血长出来的奇草,因此它们的身上都有着死者们的怨念哟……” 羊舌野仔细地倾听那声音,虽然这是第一次的经验,却觉得那声音非常的熟悉而亲切。 “你是谁?”他好奇地问道:“你是我身边的祖神吗?您就是‘后稷’吗?” 那声音轻轻地笑着,不再答话。 过了一会,声音也就逐渐远去。 而羊舌野身边的奇幻景象也逐渐变淡、消失,最后回复到原先热闹的镐京东市。 他有点好奇地再看一眼那鲜红的“断头草”,正在想着方才流入耳中的轻柔声音,想得正入神时,却又听见一阵孩童稚嫩的歌声。 顺着歌声望过去,原来那群唱着儿歌的孩童正聚在城墙的旁边,一群不到十岁的垂鬓幼童,此刻正兴高采烈地拍手唱歌。 而他们的歌声是有人在教着的,羊舌野远远望过去,看见在孩童们的上方,城墙的一个小小凹处,坐着一个年纪更小,大概只有六七岁的红衣小儿,那凹处看来并不大,红衣小儿却坐得安安稳稳。 羊舌野走近一些,看见红衣小儿坐的地方附近也没有上去的阶梯或绳索,也不晓得他是怎样上去的。 不过,这些对小孩子来说并不重要,因为那红衣小儿的嗓音极为纯净,唱起歌谣来很是悦耳,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唱下去。 羊舌野毕竟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玩心仍然很重,看见这一群小孩,他便兴高采烈地走过去,也一句一句地学着红衣小儿唱着那首简单的歌谣。 “黄澄澄的新月,将要升起, 红艳艳的太阳,快要落下, 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 神龙家的女孩, 几乎几乎…… 就要亡了周国……” 羊舌野高高兴兴地混在小孩群中,和大伙唱了好一会儿快乐的童谣儿歌,只是他却没有注意到,坐在城墙上的那个红衣小儿从他一出现,眼睛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边。 而他那白嫩可爱的小脸,却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有残忍的神情一闪而过。 就在小孩们兴高采烈唱歌的时候,四周的人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衣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的京城卫士。 小孩们哪知道厉害,虽然有人看见了这群卫士,却不以为意,全然不知道卫士们那致命的重重马蹄、闪亮的刀枪剑戟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大伙的心中,还是只专注在游戏之上,眼前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事,还是唱着红衣小儿的儿歌。 只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城墙上那个红衣小儿此刻早已不见人影。 “……月将升,日将没 厌弧箕菔,几亡周国 月将升,日将没 厌弧箕菔,几亡周国……” 卫士首领再也按捺不住,须发皆张地大喝:“大胆小儿,都给我滚过来!” 他这一声大喝,小儿们才知道事态严重。一旁的卫士此刻也开始大声喝骂,于是大家惊呼、哀哭者尽皆有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众小儿便是一哄而散。 在城墙旁,此时只剩下两个孩童,一个年纪太小而不知所措,只能坐在地上,皱着脸哀哀啼哭,另一个小童年纪大约十岁上下,神色却颇为镇定,正是刚刚从山林间进京的羊舌野,原先他也想趁乱随着其他小儿逃走,但是却不忍心离开这名无助啼哭的小儿,手忙脚乱想抱起他,这一耽搁,却已经被卫士们团团围住。 那卫士首领却也不来难为他们,只是使了个眼色,叫来一名高大的卫士将两名小孩抱上马。 “小儿,我不会伤害你,”那卫士首领的长相粗豪,说起话来却相当亲切,“我王只是要叫你们进去问问话。” 这是羊舌野生平第一次骑马,镐京卫士的座骑本就极为高大,坐在马上穿过京城,从行人的头上掠过,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经验。 羊舌野本就是个胆大好奇的孩子,此时他轻轻地抚着另外一名小童的头发,温言安慰他不要心惊,眼睛却盯着四周围的京城景致,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不多久,一行人便到达了京城的王城,雕梁画栋,神采不凡,那便是周朝宣王所在的宫阙巨殿。 几名卫士领了两名孩子,穿过重重的门墙,来到一座巨殿之前。 “孩子,我王要问你们话,进去吧!”那卫士首领低声说道:“只要说实话,我王是个贤明之主,应该不会难为你们的。” 那年纪较小的小儿嘴巴一扁,又要哭了出来,羊舌野捂着他的嘴,低声安慰,这才把哭泣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砰”的一声巨响,宫殿的大门打开,走出来几个脸色白净,没有胡子的男人。其中一人低声说道:“进去,叫你说话,你才说话,不叫你说,就什么都不要说。” 羊舌野毕竟只是个孩子,见了当今周王这般气势,心中也不禁有些颤栗起来,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咬牙走进大殿。 在大殿正中央,横着一条巨大悠长的猩红巨毯,周朝以西方诸侯身份得到国家权柄,因此以金德立国,国运主金,属水,颜色尚白,因此大殿中的卫士、从人都是一式的银白色,月牙白色装束。 巨毯的尾端,便是当今宣王的宝座。此刻坐在宝座上的,是一名形貌俊雅的高大老者,那便是当今周王姬静。 周宣王高坐在宝座之上,看见两个孩子走了进来,皱了皱眉。 “这便是在街上唱童谣,蛊惑人心的小童吗?”他的声音重浊,却颇为响亮,说起话来震得大殿中隐隐出现回声,“大胆小儿,为什么要在我京中高唱大逆不道的童谣?” 那年纪较小的小童几曾见过这样的威武阵仗?面对着一国之主,就是寻常大人也要吓得筋酸骨麻,如今被这一惊,便再也按捺不住,哀哀地开始啼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宣王不耐烦地瞪了那小孩一眼,眼神一转,便盯住一旁的羊舌野。 “你!你说说,为什么要在街道上唱大逆不道的童谣?” 羊舌野想了一下,讷讷地说道:“这首歌,不是我们自己会唱的,是有一个红衣小孩教我们唱的。” “红衣小孩?”周宣王奇道:“什么红衣小孩?” “我听得身边的玩伴说,那红衣小孩打从三日前便已出现在城里。有时在城东,有时在城西,教得大家人人会唱,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首童谣一唱就觉得很开心,一下子就能学会。” 大臣群中,有名细瘦的老臣子这时也出列禀奏说道:“这孩子的所言应该非虚,臣下近日也曾听过这首童谣,派人出去寻访,也说是有红衣小儿教会孩童,四下传颂。” 周宣王眉毛一扬,森然问道:“那么,那红衣小儿现在何方?又是何方神圣?” 那老臣子的学问颇为渊博,立刻回答道:“红衣小儿相传是荧惑星幻化。大凡市井上没有根据的言语,称之为谣言,上天的天神为了警谕君王,会令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会市井小儿歌曲,就叫做童谣。荧惑属火,又称作火星,所以出现的形象是红衣小儿。” “那童谣呢?这首大逆不道的童谣,难道也是上天的旨意?” “童谣的内容,大至举国兵马文治的成败,小至一个人的占卜吉凶,都很可能应验,老臣认为,这童谣的用意是上天以此警示吾王,小心治理国家。” 周宣王冷哼了一声,重重拍了拍座位。 “虽然是上天的旨意,却也不能任其在我国中散布谣言,传我命令!”他大声地对一旁的臣子叫道:“过去唱的,我也不来与他们计较,但是从此京城内不许再唱此曲,如有小童高唱这首童谣,坐罪他们的父亲长兄!” 他回过头来,看见羊舌野兀自站在殿前,另一名小儿仍然哭哭啼啼,于是宣王不耐地说道:“放这两名小儿出去,不许你们再唱那首童谣!” 一旁的寺人连忙将羊舌野等两人领出去,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宣王的心中突地烦躁起来。 “太史官!” 从大臣群中,这时走出了掌理史籍的太史官伯阳父。 “对于这首童谣,你有什么看法?”周宣王问道:“‘月将升,日将没,厌弧箕菔,几亡周国’,你有什么样的解释?” 太史伯阳父说道:“日者,人君也,月者,阴柔之象,这首童谣中说,日将落,月将升,是王朝多事之兆。” “多事之兆?”周宣王紧张地问道:“如果要防止,有没有办法?出问题的话,会出在什么地方?” “月者,主阴柔,也主女事,如果要出问题的话,可能会应在女人的身上。因此,要改善的话,要从人主的德行下很深的工夫。” 这样的说法,是提不起周宣王兴致的,他沉吟了一会,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地问道:“还有,还有那句‘厌弧箕菔’,厌弧,山桑木做的弓,箕菔,箕草做的箭袋,”他的眼睛发出光芒,“所以,如果我把国内所有卖山桑弓,箕草袋的全部赶走,将这些弓箭焚毁,是不是就不会应验了?” 太史官愕然,但是看见宣王兴冲冲的样子,却也不好打断他的兴致。 “这……”他有点勉强地点头:“或许有所益处也未可知吧……” “不是未可知,而是一定有用,传我号令!”宣王朗声大笑,发出命令:“三日内国内禁卖山桑弓及箕草袋,如有违者,必当重罚!” 第八章 将七王的神牌捆在身上 宣王解决了这个童谣事件之后,便心情轻松地走回后宫,在后宫,姜皇后已经等候他良久,宣王向她约略叙述了那“厌弧箕菔”的童谣事件,姜后也认为宣王的作法相当合理,应该对整个王朝的基业有正面的帮助。 两人交谈一阵之后,话题转至后宫的“蛟妾”,宣王听了姜后的叙述也是啧啧称奇,他是个喜好新奇事物,也爱热闹之人,说着说着,便叫侍从人员将蛟妾鱼丽氏传来。 那蛟妾鱼丽氏虚渡了四十年的光阴,此刻虽然不复从前的妖怪外型,却也已经是个老态毕露的女人,宣王传她过来,细细地问了她这四十年来悲惨且不平凡的际遇,听了之后也是嗟叹不已。 因此,宣王便在后宫宣布,让这位饱尝艰苦的老宫人在后宫颐养天年,除去杂役责任,由王朝奉养到老死为止。 而那名丢入河中的女婴,宣王也很有兴趣,还特地派人前去河中探查,但是那清水河绵延流长,直通城外,尽管打捞良久,却也只能无功而返。 当夜,周宣王便夜宿斋宫,准备择日祭拜先王,为国家避此大难而祈福。 夜来的清风相当的凉爽,周宣王因为年纪已老,在夜里有些睡不着觉,便在夜空下慢慢踱出斋宫,仰望着天上的星辰。 斋宫的地势颇高,站在宫门的前方遥望星辰,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而在那片浩瀚星辰的下方,隐隐约约透出王畿四周人家的灯光,那便是西周王朝治理下的大好江山。 宣王姬静独自一个人,站在这样的高处远眺万里江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当年,他的父亲厉王无道,弄得百姓人人自危,民不聊生,最后还被贵族们赶下宝座。 宣王记得,当时的情况说多危急,就有多危急,父王被人驱逐,但贵族们却仍不甘休,连当时是太子的宣王,也一定要置之死地才肯罢休。 当时,在逃避刺客追杀时,有个妃子的脚步慢了些,抱着婴儿落在后头,便被前来的刺客一刀杀死。 那妃子临死前的绝望惨号,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深深地烙印在宣王的脑海之中。 后来,所幸两位王叔召公和周公共同辅政,才将整个几乎覆灭的王朝支持了下来。 而宣王自己,最后也成功地再次登上王位,将先祖们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守住。 想到这儿,年老的周王不自禁再次热血沸腾,在夜阑人静中高举双手,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复国时的慷慨激昂。 他忘形的在夜空中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却突然被一幅景象吸引住,仿佛有什么事情极不对头。 此刻,吸引住周宣王目光的,是离斋宫不远处的太庙。 太庙,是历代周王牌位的置放处,也是整个周朝最神圣的所在。 因此,就连宣王自己想要进去,也要焚香祝祷三日,净身斋戒后才能走进太庙。 平时,除了几个打扫的寺人定期进去打扫之外,太庙里是绝对不会有人的。 但是,此刻从斋宫看过去,太庙里的长明灯光却仿佛有些摇曳,隐隐有着人影晃动。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啊!”周宣王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即使是有十个头可以砍,也不会有人有胆子私下进去太庙。 可是……那晃动的光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年老的周王正纳闷间,却又看见了另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在太庙前的广场,此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一条轻飘飘的白色人影,恍恍惚惚地走过广场,飘上石阶,眼睛一花,便在太庙大门前失去了踪影。 周宣王本是个个性强毅的王者,这时候见了那道白色人影,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鬼魅,他没有任何惧怕之感,相反地却从胸膛泛起一股怒意。 他“唰”的一声,抽出随身的配剑,便往太庙走去。 不管它是人是鬼,总之在周王的面前,绝对没有谁能够对太庙的祖宗无礼! 在夜色里,周宣王手上持着长剑,大踏步地走下斋宫,向太庙的方向走去。 一走近太庙,那灯光摇曳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楚,而太庙的大门果然已经开启,露出一条常人可以侧身而过的细缝。 宣王看见这样的情景,更是怒不可遏,怒气勃勃之际,他已忘却了危险,准备自己亲手将这样胆敢不敬的狗贼擒抓到手! 一念及此,宣王更无犹疑,持着剑的手在太庙大门一揿,便将太庙厚重的大门推开。 正对着大门,便是历代周王的牌位,而在陈列牌位的巨大神桌上,这时果然安安稳稳地站着两个人! 在周朝的太庙神桌上站着! 看见这样的情景,年老的宣王更是怒气冲天,王者威严一下子涌现了出来。他的声音极大极响,暴喝一声,震得烛光仿佛都要摇晃起来。 “大胆贼子!你们不怕我灭你九族吗?” 那两人乍见周王进来也是一愕,睁大了眼睛,有的只是好奇,却没有一丝害怕,全然没有一般子民的战栗惶恐神情。 最气人的是,两人只是上下打量了宣王一眼,居然便不再理会他,迳自又交谈了起来。 宣王在盛怒之下,质问的话语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之后,才想到要打量打量这两个大胆贼子的长相。 只见这两个“贼子”一男一女,装束却和一般的周朝人民大不相同,女子一身白衣,质料却轻飘飘的,有些像丝袍,可是又要比丝袍来得轻。 而那男子的形貌更是古怪,身上的衣物都是兽皮,有斑花的豹皮,也有条纹的虎皮,最奇怪的是这人的身后是有翅膀的,一双肉翅极不搭调地披在背后,身材也相当高大。 看见两人对他不理不睬,周王更是大怒。 “大胆贼子,你们到底是何人,胆敢到我太庙来撒野?” 看见他怒气勃发的模样,那女子轻轻一笑,笑容中却有促狭的味道。 那白衣女子的容色极美,身量也相当的高,眉目间却有几分英气,只见她嫣然一笑,手肘往那生着翅膀的男子一碰,佯装出担心的表情。 “你看看,人家周王生气了啦!人家不是问你名字吗?还不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那男子潇洒地一笑,仍然高高地站在神桌之上,英气慑人,以绝对的英伟气势俯看着周宣王。 “我是个无名小卒,周王怎会知道我呢?”那男子笑道:“好教您得知,我姓狄,我的名字叫做狄孟魂!” 这个长着翅膀的男人,果然便是来自二十四世纪,锡洛央市的前特战队员:狄孟魂。 当年,狄孟魂在一场时空巨变中曾经穿越时光,回到公元前六千年的神话时空,也在那场巨变中得到永恒的生命。 但是,狄孟魂得到的永恒生命是不完美的永恒,在他的生命历程中,也一样要经历无数次的死亡,化为尘土,而后才会在尘土中再次重生。 也因为如此,在早年的岁月中,狄孟魂的永生对他来说,是场痛苦的宿命。 因为虽然他有着不朽的生命,但是在他的生命中,却始终少了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此刻在他身边的白衣女子:姚笙。 狄孟魂和姚笙的情缘,可以说是充满了艰险和阻碍,时间横跨六千年,空间则涵盖了整个古代中国。 当年,他们两人都是来自公元二十四世纪,却在一场恐怖份子造成的意外中,双双回到了久远前的古代。 在多次的共同冒险经历中,他们也从原先的对立,演变成了互相倾慕的情愫。 但是,这份情愫却在神话时空中的一个南方小岛画上句点,因为他们双双在那儿“中剑身亡”,结束了第一次的生命。 然而,在神话时空中,姚笙也因为体质变异的缘故,得到了不灭的永生,但是她和狄孟魂的永生形式相同,在人间也和一般人一样,会受伤,会生病,也会“死亡”。 唯一不同的是,狄孟魂和姚笙的生命形态中,“死亡”并不是个终点,因为在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之下,当他们化为尘土后一阵时日,仍然可以从死亡的幽谷中再一次重生,回到这个纷乱扰攘的人间。 在最早的几次重生中,狄孟魂和姚笙曾经在不同的时期复活,两人生命和死亡的时间相互错开,因此,在神话时空后的数千年岁月间,姚笙死,狄孟魂生,姚笙又死,在如此的交错之间,两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之下,望着同一个明月,坐看同样的云生风起,却从来没有机会相聚。 后来,到了商末周初的封神榜时期,狄孟魂收留过当世一位奇人桑羊无欢,并且将他的知识倾囊相授,后来,姚笙和这位奇人也有过一段渊源,但是阴错阳差之下,狄、姚二人仍然没有在这段传奇中相遇。 在封神榜一役之中,狄孟魂阻止了上古恶神“南斗”的重生阴谋,却和桑羊无欢同时陷身在昆仑山的乱石堆中,狄孟魂因为自己有再一次重生的希望,便慨然牺牲了自己的力场能源,让桑羊无欢再次重回人间。 但是,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善心,狄孟魂改变了自己重生的周期,在周朝共王年间,他终于在昆仑山巅,依照桑羊无欢的指示,找到了姚笙的“埋骨”之处。 在亘古黑暗沉睡之中,姚笙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曙光。 不死重生的体质,让她再一次能够闻到花香,听见鸟鸣。 更重要的是,自从她在昆仑山顶受了化血神刀之伤,提前“谢世”之后,再一次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时,第一个映入眼廉的,竟然便是她千年来朝思暮想,无一日以忘之的狄孟魂! 两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相聚,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往事。 周共王年间,狄孟魂和姚笙只相处了近十年的时间,便再一次陷入长眠,这一次两人从自己多年累积的异能中找出控制重生周期的方法,因此,便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再次重生。 这一次重生的时代,便是宣王初年时的事了。 此刻,在周朝的太庙之中,狄孟魂笑着向周宣王叙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正如他所说的,年老的周王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一旁的姚笙看着他英伟的侧脸,心中不禁一动,柔柔地伸出手来和狄孟魂握着,眼中尽是柔情。 那老周王却无论如何,无法领会两人此时的柔情蜜意,他脸色一沉,又大声吼道:“我不管你俩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也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他的声音仍然有着绝对的威严和怒意,“只要有我在太庙,便不容许你们这种肮脏的鬼怪作祟!” 原来,老周王虽然在盛怒之下,头脑却仍然清楚,他知道以太庙外围守卫之森严,常人是无法闯进来的,加上两人在这儿的态度又如此从容,因此在内心深处,宣王早已认定他们是鬼狐一类的东西。 姚笙闻言,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也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周宣王。 “你骂得很痛快,是吗?我们两人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来这儿捉弄你的,我们只是到你的王宫找些资料,又没干扰到你什么,倒是你自己的国家要好自珍重,否则国毁人亡之祸,近在眼前!” “住口!”周宣王怒道:“如果你们不是妖魔鬼怪,又怎会播弄我宫中的蛟妾,将她施以妖法?” 姚笙又气又好笑地望向狄孟魂,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盛气凌人的老周王。 狄孟魂宽容地摇摇头,说道:“不用再和他解释了,这样解释下去,也说不清的,”他笑了笑,“反正我们在宫中想知道的事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不要再和他多生枝节。” 说着说着,他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地,便昂然地朝太庙外走去。 老周王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要走,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挥剑便向他身后砍去。 这一剑刚挥过头顶,大步离去的狄孟魂恍若未觉,眼见就要砍中他的背后,却听见身后的姚笙大叫:“喂!周王,你看看这是什么?” 周宣王一楞,回过头来,看见姚笙的举动,忍不住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此刻姚笙已经将七名先王的牌位全都捆起来,捆成一束,背在身上。 要知道周朝人最重礼法,后世中国的宗主、祭祀、礼仪等制度大多源自周朝,眼前姚笙的做法是对周王祖先的最大不敬,就算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的家中,也可能会造成以性命相搏,相互仇杀的严重后果。 更何况这是在周朝最神圣的太庙,捆在她身上的,又是历代以来的七位周王。 周宣王大怒之下,高声大喊。 “众家卫士!众家卫士!”他高声叫道:“将这万恶的女子拿下?”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平时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蜂拥而出的卫士,此刻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仿佛已经全被吸入窗外的阴暗里面。 周宣王叫了几声,却没有卫士相应,眼见得姚笙不慌不忙地向着太庙门口走出,想要追上去将她一刀砍成两段,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竟如泥塑木雕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仿佛是一场最清晰的噩梦,老周王徒呼荷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笙神定气闲地背着七王的宗主神位走出太庙大门,和狄孟魂并肩,向东方扬长而去。 然后,一阵急怒攻心,老周王姬静便整个人晕了过去。 良久良久,周宣王才在一阵清凉的脸部触感中悠悠醒转。 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斋宫的床上。 老周王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呼小叫地将所有侍妾、卫士、寺人全部叫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奔往太庙,打开太庙大门,却发现七王的神主仍然好端端地排着,吩咐人上去察看,也完全不见移动过的痕迹。 难道,昨夜的那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怪梦而已? 那一男一女再次出现在宫中,是否还有什么样的涵义? 大清早,一大群人就这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恭敬地等待老周王从他的沉思中回来,每个人心中都满腹疑团,可是看着老王一脸阴晴不定的神情,却是谁也不敢开口发问。 因为每个人的脑袋只有一个,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早晨,如果惹怒了老王,掉了自己的脑袋,肯定绝不会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好事。 第九章 卖桑木弓的男人,卖箕草箭袋的女子 啾啾鸟鸣,回荡在空山之中,芬芳的草香,弥漫在青色碧绿的山上。 晌午时分,在镐京附近的山上,有个男人正在努力地工作。 男人的额头滴着汗,神情专注,握着手上的削刀,正在完成最后一件成品。 几天前,男人在附近山上找到几株木质极好的山桑木,男人知道山桑木的木质坚韧,是做弓的好材料,用这批山桑木做出来的弓,一定可以在镐京城卖个好价钱。 男人的妻子也有一双巧手,她想想丈夫既然要到镐京城去卖弓,自己便采了些附近的箕草,编了几十个箕草箭袋,可以配着山桑木弓来卖。 男人和妻子都是纯真善良的山民,心中毫无城府,镐京那样的繁华都城,对他们来说是个陌生而迷人的所在。 因此,做好这批山桑木弓,如果卖光的话,男人决定和妻子去镐京的好餐馆吃上一顿。 近午时分,山桑木弓都削好了,男人便和妻子背着十来把长弓,捧着箭袋下山,往镐京城走去。 走在山路上,突然之间,却看见对面山上有个小孩对着他们大声叫喊。 最先看见那奇怪小孩的,是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名字叫做姒大,妻子反正也是山野里的粗人,言谈间便常常直呼他的名字。 “姒大姒大,你看见那孩子没?”女人这样疑惑说道:“他是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姒大背着一身沉重的山桑木弓,走在山路上本就已经十分吃力,此刻听见妻子在后面叫唤,连头也不想回,只是兀自气喘吁吁,没好气地随口说道:“是什么野孩子啊?”他不耐烦地说道:“你又去理他做什么?” 那孩子却仍然对着他们大叫大嚷,只是山路隔着远了些,声音听不真切。 “他好像……好像是说……”姒大的妻子倾听了一会,这样喃喃地说道:“说什么……卖那东西会有事……什么的。” 姒大听了这样的话,更是不耐,他的脸因为负重满脸通红,正盘算着要快快越过这个山丘,到前面的平地处歇歇。 “小鬼头儿捣蛋,你还和他认真什么?”他喘着气说道:“快走快走,要等天黑了,这弓和箭袋就没人买啦!” 隔着远远的山路,小童羊舌野这时焦急地对着他们大叫,却看见那男人负着十来支长弓,头也不回地和女人继续赶路,根本不理会他。 但是,这两个纯朴的山民却不晓得,此刻的镐京城里已经发下重令,不准任何人贩卖弓箭草袋。 因此,如果他们去了镐京,说不定就要出事了…… 小童羊舌野虽然年幼,心地却很善良,也有几分正义感,他因为在宣王王宫内有了不快的经验,决定离开镐京,本来想要往山林的反方向走去,但是他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要前去通知那两名不知情的山民。 于是迈开小小的脚步,凭着记忆往那两夫妻的方向走去。 但是,这座小山上的山路却是很难认的,小童对路程并不熟,只凭着方向感追上去,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他们越离越远。 那姒大一心想着要把这批山桑木弓卖个好价钱,脚下便轻快了许多,不多久,便已经走到了雄伟的镐京城。 走过高耸的城门,就是热闹的市集,姒大和妻子楞楞地走在人群之中,却没有发现身边的人正在窃窃私语。 而且,在街道的人群,已经有人开始避开他们行走,在人潮中形成一个奇妙的空洞。 但是天真纯朴的姒大夫妻却一点也没有发觉,他们走了一会,便从背上取下一张长弓,两夫妻便拉开喉咙,大声叫道: “卖山桑木弓哪!” “卖箕草箭袋哟!” 这时候,在镐京城中来往巡逻的是周朝的下大夫左儒。自从周王发出禁卖弓箭与箭袋严令后,他领着城中的卫士在街道上日日巡查,没有几天,镐京城里便已经见不到卖弓箭的小贩。 这一日,左儒仍然不敢怠慢,同样在城中巡查,走到城门口的市集处,却猛然听见有人在叫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声音。 那卖山桑木弓的姒大叫了几声,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正长吸一口气,准备再高声叫喊时,却看见人群一阵骚动,跟着便出现一群如狼似虎的卫士。 只见那些卫士的前头有名官员,高声叫道:“拿下那卖弓箭的小贩!” 一时之间,人群开始混乱起来。姒大的妻子距离那些卫士比较近,一个发楞便被几个卫士抓了起来,那姒大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民,看见这样的阵仗早吓破了胆,砰砰磅磅丢下背上的桑木弓,一转身便趁乱钻入人群,就此逃跑。 而在他的身后,他的妻子仍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几名卫士将她紧紧抓住,但是她的手上却仍然抱着箕草箭袋。 下大夫左儒本是个正直之人,对于这次禁卖木弓箭袋之事本就觉得不妥,这次抓住了姒大的妻子,妻子为女子,也算是应了太史官的预测,他心中极不愿再逮捕这些善良的山民,便也就不再追捕姒大,迳自将姒大的妻子押入皇宫。 姒大惊恐万分地在人群中左闪右躲,穿过小巷,越过人家的庭园,到了城门口,便头也不回地逃出城去。这一路他丝毫不敢停顿,一直跑到山脚处才敢停下来喘气。 在山脚的树林附近躲了半天,后来遇见几个刚从镐京城里面出来的客商,这才知道京城中有不准卖弓箭等物的严令,也听说了那违禁贩卖的山民女人已经在城东被处决了,而一并没收的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也当场焚毁。 姒大没来由地遭了这场横祸,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就往自己山上的家走去。 但是因为心神不定,又时时想起妻子横死的情状,原先走熟了的山路却走岔了,在山林间越走越远,后来,却走到了一处河边。 这条河,虽然离姒大的家颇远,但是姒大也来过几次,知道是镐京城中的清水河支流,河水清澈,在河面中央偶尔会出现几个长满芦草的沙洲。 走到河边,姒大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却看见河边站了个个头小小的孩子。 虽然遭逢巨变,但是姒大的本性相当的良善,此刻他看见那孩子站在河边,似乎还想要跃进河中玩耍,似大睁了睁眼,便大声叫道:“小孩!不要太靠近水!” 他大声地说道:“你会溺水的!” 那小孩转过头来,却对他招了招手。 姒大不明就理,却也翻身爬起,走到小孩的身边。 其实,这小孩在不久前他是遇见过的,只是当时他背着沉重的桑木弓,没空回头看他。 当然,这个小童便是姒大夫妻下山时,曾经对他们示警的羊舌野。 只见羊舌野指着河面上的沙洲,喃喃地说道:“那儿有个婴孩。” 姒大疑惑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见那座沙洲上有着极为奇异的景象。 在沙洲上,此时栖息了满满的鸟儿,那些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奇禽,黄喙白羽,长相非常威武,此刻它们聚在一起,嘴喙一致朝外,尾巴向里,排成了个放射形状。 而且,这些鸟儿并不像一般鸟儿一般嘈杂,每一只都静悄悄地,神情庄严肃穆。 姒大仔细一听,果然有微弱的婴儿哭声。 “我个子太小,走不过去,”羊舌野看着姒大,恳求地说道:“请你过去,把那个婴儿救回来好不好?” 那姒大是个心肠极好之人,他望了望沙洲,又掂了掂水深,便撩起裤脚,涉水过去。 那些白色大鸟见他过来,“扑扑扑”地一飞而散,只留下沙洲上一个精美的藤篮。 打开藤篮,里面果然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婴孩。 看着女婴娇美秀丽的容颜,姒大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在沉静的河水旁,三个孤零零的人因为缘份的巧妙安排,终于凑在了一起。 想起妻子的惨死,又想起自己可能也在官家的追捕名单之内。突然之间,姒大的胸口突地涌起一股热血,他抱着女婴,转头对羊舌野说道:“孩子,你有家吗?” 羊舌野摇摇头。 “那正巧!”姒大失神地呵呵笑道:“我也没有家了,这附近有一个褒城,我有亲戚在那儿,我决定带着这女娃儿到那儿讨生活,你想一起去吗?” 羊舌野看了看他,点点头。 周期镐京内的大河河流水流啊流的,流过城门,流过平野,也流进山间。 厌弧箕菔,几亡周国。 奔流不息的河面上,映照着姒大和羊舌野一大一小的身影。 周朝宣王处心积虑,便是要消去童谣的咒诅。 但是他当然万万不会想到,此刻抱在姒大怀中的这个女孩,便是要将西周王朝偌大基业拖垮的祸首。 第十章 含冤而死的杜伯、左儒 此后数年,西周王朝相安无事,四方诸族也平静无波。 而那可怖的蛟妾事件,一男一女鬼魂事件,还有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咒诅,仿佛也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转淡,渐渐沉寂。 时值周朝宣王四十三年。 这几年来,周宣王并没有因为年齿衰老而变得虚弱或失神,相反的,他的精神仍然十分健旺,管理国事起来,精力依旧十足。 但是,也许问题就出在他的精力也太多了些,不像一般的老人。 虽然前几年那几件宫廷怪事都已经消声匿迹,蛟妾在回复人形后,已经不再变幻作祟,安详地在后宫安养天年。 而那一男一女的鬼魂也不曾再出现,连宫中长廊的脚步声都早已消失。 最令人挂心,也许还是那“厌弧箕菔,几亡周国”的童谣。 还有,几年前在太庙做的那个奇梦,梦见那男女两个鬼魂将周王神主带走的事,也时时出现在宣王的脑海。 虽然当日下大夫左儒已经找出卖山桑木弓的妇人,也已经将妇人处死弃市,但是老周王的心中却仍然像是有着一块疙瘩,时时担心王朝还是会败亡在什么东西的手上。 这一日,周宣王将太史官伯阳父召来,又和他谈及几年前做过的那个奇梦。 在梦中,周族七王的神主被白衣女子一把捆住,离开太庙,向东方而去。 “这样的梦,你要如何解法?”周宣王问道:“对我周族的气运,又有什么涵义?” 太史伯阳父是个谨慎少言之人,他听了宣王的疑问,思索良久,才缓缓说道:“臣下不敢说。” “但说无妨!”宣王不耐烦地说道:“就是要你直言,才叫你来的啊!” “臣以为,我王梦中的白衣女子,应的还是女子误国的卦象,七位先王的神主被她捆走,表示我周朝纵使出现巨变,宗主香烟依然不绝,但是却可能会搬到别处。” “哦?”听见他说祭祀的香烟不绝,周宣王不禁精神一振,“那……‘厌弧箕菔,几亡周国’的童谣是不是已经化解了呢?” “依臣下之见,凶象仍在,对我朝的威胁仍在。” “我不是已经将那山民女子处决了吗?”周宣王皱眉道:“难道还不够?” “厌弧箕菔,应的是别的事,依臣下之见,处决一两个村妇,并不能化解凶象……” 和太史伯阳父的这番对谈,让周宣王更为不安,次日早朝,他想起几年前曾经令大夫杜伯搜寻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误国女子,却许久没有消息,便在早朝上提了出来。 “杜伯!”周宣王森然说道:“我记得几年前曾经下令于你,要你找出厌弧箕箕菔的妖女,为何许久不曾来报?” 那大夫杜伯是个军人出身的官员,身量长大,个性耿直粗豪,说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往。 “自从那卖桑木弓的山民妇女伏诛以后,臣以为童谣已经应验,妖孽已除,便不再前往扰民。” 周宣王闻言大怒,大声说道:“扰民?那你是指我的命令吵扰了老百姓了,是吗?你这样怠忽王命,分明是有违职守,我今天便是斩了你,也不算冤枉了你!” 那杜伯本是军人出身,个性强悍正直,听见宣王这样说话,心中自命必死,于是忍不住大声说道:“是不是扰民,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圣人有言,杀一无罪者不祥。那童谣本是市井谣言,可叹我满朝文武莫名其妙,将它当成天仙妙语,我王更因此杀害那无辜的山民妇人。我不愿再行生事,就是不想再伤了无辜之人!” 周宣王被他这一阵抢白,气得浑身发抖,百官中本有人要出面为杜伯说情,听见这番言语之后,人人吓得面如土色,当然再也没有人敢出来为他说情。 果然,老周王回过气来的时候,便大声咆哮:“杀了!杀了!将这大胆的贼子给我推出去杀了!” “铮铮铮铮!!”几声金铁摩擦声响,从大殿旁奔出来几名卫士,便要过来架住杜伯。 那杜伯却是个十分硬气之人,看见卫士们要过来,他暴喝一声:“不用你们!我自己会走!” 看着卫士将杜伯押出大殿,周宣王兀自坐在王座上怒气勃勃,喘息不已。 过不多久,卫士们便捧着杜伯的头颅回来,血淋淋地放在大殿之上。 便在此时,有人步出众大臣行伍,朗声说道:“杜伯虽然言语多有不逊,罪行却不至于死!” 众大臣面面相觑,纷纷转过头去,看见那人正是杜伯的知交好友——下大夫左儒。 周宣王怒极而笑,森然说道:“左儒,你是杜伯的好友,今日你也要我斩你的头吗?” 那左儒面不改色,走向前去,将杜伯的头颅抱在怀中,让杜伯的鲜血染红了他一身。 “杜伯之罪,不在于怠忽王命,”他的声音清朗,远远地在大殿传了出去,“杜伯之罪,在于昭告天下人,让天下人以为我王是个只为私怨,轻易将国之栋梁置死的私心之人。” 周宣王闻言,心念一动,却仍然怒声说道:“左儒!你真的不怕死吗?我只要一声令下,你的人头一样要落地。你还要在这儿多言妄论吗?” 左儒捧着杜伯的头,微微一笑。 “左儒也该一死以谢我王。当我王妄杀忠良之时,左儒与百官无一出来劝阻,让日后天下人咒诅我王,此是死罪之一;朋友死,左儒不可独生,此死罪之二;”他望着周宣王,脸上露出惨然的微笑,嘴角流出鲜血,“当日我等错杀无辜良民,让山民妇女死于非命,此死罪之三……” “咕咚”一声,杜伯的头颅从左儒的怀中跌落,而左儒双眼圆睁,眼眶流出鲜血,右手垂下,一柄利刀居然已经深深插在心口。 百官之中有胆大的,立刻过去探他鼻息,却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这位烈性的下大夫,居然在朋友丧生后,立刻自刎而死,谢朋友于九泉之下! 一片愕然之中,周宣王也楞楞地坐在王座之上,心中颇为后悔。 只是,一切当然已经太迟。 空旷的大殿中,这时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殿外的天光从长廊处透入,在蒙蒙的白光中,左儒的尸身依然挺直站立,双眼圆睁,仿佛是仍然活着似地,充满了漫天的怨气。 大夫杜伯和下大夫左儒之死,在镐京成了个引人谈论的话题,有人说他两人自取其死,也有人暗地里觉得杜伯之死未免太冤。 周宣王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对两人之死有着后悔的,但是碍于王命不可违的前提,这种想法却只能放在心里。宣王的年纪已老,这椿心事放在心中一久,人便有些恍惚怔忡起来,对于国事也就没能那么集中精神治理了。 而老周王这时候身体也开始有些微恙,说起话来颠颠倒倒,对于大事小事也多有遗忘,左右心腹之人看在眼里,只能暗暗摇头。 是年秋天,周宣王自己觉得身体状况好了一些,又逢秋高气爽的围猎时节,山林间的百兽正值秋收冬藏的肥美壮盛之际,于是便定下计划,到镐京城外游猎。 一国之君的秋猎,那可是一项极大的工程,宣王的命令既出,相关的官员当然便忙得焦头烂额,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日,主管秋猎的一队礼官在镐京城郊的猎场做最后的勘察,却冷不防听见后队之人大声惊呼,主事的礼官一回头,却看见一只斑纹极为奇特的异兽。 那异兽似虎非虎,类豹非豹,纵跃在猎场之间,动作十分灵活,也十分的凶猛。这一批前来勘场的礼宫之中,当然不乏捕猎高手,几阵吆喝之下,仗着人马众多,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打算把那异兽围在当中。 可是,那异兽的动作却灵活异常,虽然被合围在其中,却一点也不惊慌,礼官中有人放箭射它,却一一被它避开,其中有几箭还被它以口接住,咬成两段吐在地下。 主事的礼官名叫公叔豹,看见这异兽已被围在中心,他不禁也有些技痒,取出弓箭,喝令围捕的礼宫们让开,双腿一夹,便往异兽处直冲而去。 那异兽仿佛极有灵性,此刻公叔豹来势虽然猛恶,但是因为他这一冲,整个合围之势便出现了一个缺口,只见它头一沉,怒吼一声,居然便往公叔豹的正面直冲而来。 而且,它的动作随着脚步越纵越高,目标竟然是公叔豹的咽喉! 这一冲的来势好快,公叔豹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飕”的一声羽箭射出,却被异兽侧头躲过,但是攻往他咽喉的势子却没有因而受阻…… 一旁的礼官这时已经纷纷惊呼出声,眼见得立刻就是喉破肠出的开膛之祸…… 就连公叔豹自己也已经闭目待死,心中却十分懊悔轻忽这异兽的凶猛快捷。 便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嗤”的一声,那异兽突然惨声大叫,向公叔豹攻击的势子一阻,像是被什么巨物击中似地,硬生生便从空中跌落在地。 异兽落地之后,在地上翻了几滚,身上仿佛受了极大的创伤,它自然不敢恋战,便夹着尾巴,一跛一拐地逃入林中。 而公叔豹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楞楞地坐在马上,手持弓箭,想起方才的惊险,身子却不听话地抖了起来。 众礼官和猎手也楞住了,一致地缓缓转头,眼光却投注在同一个地方。 刚才,每个人都听见了那惊人的破空之声。 每个人都是捕猎的能手,也知道将那异兽在千钧一发之际击倒的,应该是弹弓一类的武器。 众人一致地看着发弹之人所在的方位,却看见了一名个头不高的少年。 少年所在的地点离公叔豹大约有三十步之遥,在这样的距离发出的弹子,能够出现那样惊人的破空之声,显见那少年的膂力必然十分惊人。 主事礼官公叔豹此时惊魂甫定,一回头也看见了少年,他暗自点了点头,便策马过去。 “少年!”他大声叫道,脸上露出钦服的表情,“好身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身的猎户装束,脸上犹有稚气,也不见他的身子特别壮硕,但是拉起弓来却是神力惊人。 “我的名字叫做羊舌野,”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长官。” 公叔豹微笑。 “你刚刚可是救了我一命啊!你常在这一带打猎吗?你是何方人士?” “我现下住在褒城,平常以捕猎为生,今天因为贪猎几只野鹿,走得远了些,才会来到这儿。” 公叔豹赞许地上下打量他一会,这才点点头。 “你是个好人才啊!日后想要投效朝廷的话,记得来找我公叔豹,”他朗声笑道:“不过这几日可不行,我王要在这儿举行秋猎,因此你这几日不要在这一带逗留,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知道吗?” “知道了。” “啪”的一声,公叔豹在马背上拍了一记,转身便扬长而去。羊舌野只见眼前一花,有件物事迎面而来,伸手接住一看,却是公叔豹将银柄马鞭掷了过来。 “这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救我一命,日后可凭这信物来找我,”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记住,这几天不要这一带逗留。” 众礼官这时大声呼喝,人声、马蹄声此起彼落,一众人马就这样扬长而去,不一会儿,就在山后消失了踪影。 少年羊舌野这时已经十四岁了,当年他和姒大抱着女婴前往褒城,便在那儿定居下来。后来,少年在褒城遇见了几名当年在镐京城外相识的猎户,也就跟着他们打猎为生,几年下来,却也成了身手不错的猎手,这一日就如他自己所说,追几只猎物追得远了些,这才闯进了周宣王的猎场。 那褒城虽然离镐京有一段距离,但是来往的客商还是不时会谈起镐京城的事,少年听说了周宣王错杀杜伯、左儒的事,也知道这事和当年姒大的妻子遇害有些关系。 “不过,这种王家贵族之事,还是不要招惹上的好吧?”羊舌野这样暗自想着。因此,虽然刚才公叔豹曾经出言相邀,但是羊舌野却对那雄伟的镐京城一点好感也没有。 他仔细端详公叔豹送的马鞭,白银制的手柄雕工颇为精细,他举手虚晃一圈,马鞭就清脆地在空中“啪”地发出脆耳的声响。 反正也算是件有用的物事,少年便将马鞭环在腰间,回身钻入草丛,专心打猎。 说也奇怪,经过这样一折腾,羊舌野这大半天却再也不曾找到什么大型的猎物,只零星见到几只野兔和山鸡。因为难得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猎,一时之间他也不想那么快回褒城,便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逛着。 走到一处山凹,转个弯,眼前却霍然开朗。 只见前方一片清朗的天,顺着山势,在平坦处有条潺潺的河流,水波荡漾,河面沙洲上芦苇迎风摇曳生姿,令人看了之后不自禁有着安详之感。 这幅如画般的景色,羊舌野是不会陌生的,因为当年他便是在此处发现了小女婴褒姒。 搬到褒城去之后,姒大反正自己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便就地取材,在褒城和自己的名字各取一字,便将小女婴命名为“褒姒”。 几年过去了,小女婴长得很快,现在已经是个四五岁的女童了。 想起褒姒红通通的可爱面容,羊舌野的心中不禁一阵温暖,突然间很想念她,很想赶快回到褒城,亲亲她那红得像苹果的脸颊。 走到河边,看看自己也走出了一身汗,羊舌野便俯下身来洗了把脸。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突然间,仿佛身边有什么异状似地,他警觉了一下,便停止了洗脸的动作。 在他的身后右方不远处,这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形貌奇怪的人。 那男人的长相颇为英伟,个头极高,眼神中流露出和善的光芒。 那女子则是白衣飘飘,长相也相当的秀美。 那男子看了看羊舌野,楞了一会,眼睛却陡地睁大,失声说道:“看!姚笙!” 他拍了拍那女子的肩膀,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情:“看那个小兄弟,你看见了没?” 那名叫“姚笙”的女子点点头,神情却没有他那般惊讶。 “应该是‘后稷’一类的元神吧?不过他年纪还小,也像是还没有开发出来似的。” 羊舌野侧着头,诧异地看着两人,虽然两人交谈的内容听得还算清楚,却有些不懂这些话的含意。 什么是“元神”? 这两个人难道看得见自己的祖神“后稷”? 看见他疑惑的神情,那男人温和地笑笑,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兄弟,你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他的笑容亲切,看起来相当的爽朗,“我的名字叫做狄孟魂,这是我的妻子姚笙。” 听见他的名字,羊舌野不禁张大了口,失声说道:“你就是狄孟魂?” 当年,在说故事爷爷仍然只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的时候,便曾经在箫神的山谷中遇见一个名叫狄孟魂的奇人。 在说故事爷爷的叙述中,曾经不止一次提到狄孟魂的名字,他自己也说,在游历各地的时候,曾经试图找出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传说,却始终没能找着。 想不到,却是羊舌野自己在这样一个情景遇上了狄孟魂本人。 狄孟魂仔细聆听羊舌野的叙述,脸上的表情庄重,等到他叙述到一个段落,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那位说故事爷爷看到的事,的确是我做的,”狄孟魂说道:“当时我和我的妻子得知有这样一个‘箫神’的传说,发觉这箫神可能和我们知道的一个恶神有关,便到了那山谷去与他一决死战。”说着说着,脸上不禁流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时啊!我们……” 说到这儿,突然住口不谈,只是看着少年羊舌野的后方发呆。 少年正凝神听着他叙说与箫神的那场大战,却看见狄孟魂像是失神一般,看着自己的身后发呆。 良久,狄孟魂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往事,我们且不去谈了,少年,”他的脸色转为庄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羊舌野点点头,表示答应回答他的问题。 狄孟魂回头和姚笙交换了个眼色,姚笙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问下去。 “你可知道,你的身上有与常人不同的特殊能力?”狄孟魂问道。 羊舌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知道。” “但是对于这种能力,你的了解并不深,甚至平时也不常用,是不是?” “是。” 事实上,羊舌野对自己独特的植物驾驭能力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有些痛恶。他在幼年时代曾经亲眼目睹父亲因为这样的奇异能力惨遭烧死,从此之后,对自己这种奇能便产生了排斥的心理。 狄孟魂听了他约略叙述了一下父亲当年的遭遇,脸上有着同情的怜悯神情。 “你和你爹爹的能力,是上古时代一些奇事发生后衍生的后果,而你爹爹的遭遇,其实是因为村民无知酿成的悲剧,身上有这种能力或许是原因之一,但是却不表示拥有这种能力一定会造成伤害,相反的,如果运用得法,还能够帮助你成就大事。” “这种能力……”羊舌野疑惑道:“是怎么样出现的?” 狄孟魂看着他,吟沉一会后才有些歉意地摇摇头。 “个中的缘故,其实相当的复杂,以你小小年纪,应该是不会懂得的,我也很难解释给你听,”他说道:“不过,这种奇特的能力,我们将它通称为‘元神’。” “元神?”羊舌野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叫做‘元神’?” “人体之中,其实存在许多不同的奇才异能,只要有适当的钥匙,就可以将它搬出,为我们所用。”他微笑地说道:“而这种‘元神’,就是你身上诸多奇才异能的一种,有些人的元神弱,显现不出来,有些人元神强,像你一样,就可以做到许多常人无法做成的事。” “就好像我父亲那样?”羊舌野失声道:“难道他能让田地上的作物跳舞,也是‘元神’做的事?” “没错。”狄孟魂肯定地点点头:“只因你们父子无法看见自己的元神,所以才忽略了自己的大能力。” 他说着说着,突然眼睛神光一闪:“少年!” 羊舌野一愕,连忙应道:“是。” “据我所见,你的元神能力极强,如能善加利用,必然是相当强大的力量,而我看你心地良善,应该也不会拿这样的能力恃强凌弱……”他的声音转为坚定,“因此,我愿意对你指点一二,让你能发挥自己的元神能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那少年羊舌野的个性和说故事的老人一样,都是对未知事物极有兴趣之人,即使他年幼时曾经有过不好的记忆,却也禁不住对自己这种植物能力的好奇心。 于是他点点头。 “愿意,”少年慨然说道:“请您教我。” 但是,真正教他诱导出这种能力的,却是一旁的白衣女子姚笙。 姚笙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曾经对许多术法的施行有着极为深湛的了解。她曾经在封神榜时代中,带着桑羊无欢施行“土木遁法”到地底探险,也曾经在数百年前的土行奇人惧留孙处学得众多的各类遁法。 因此,对于这种能量的掌控方式,她的了解要比狄孟魂深得多。 但是,如今要指点羊舌野控制“元神”的方式,其实却比学会术法要简单上许多,因为学术法是要让一个初学者由无到有,一点一滴地累积,但是像羊舌野这样有资质的人,却只要稍加点拨,就可以有相当大的成就。 果然,在她引导之下,羊舌野学会了凝神、会意、收放等控制方式之后,便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元神“后稷”。 第一次,羊舌野在静寂的山色下看见身后那绿色的透明人形,忍不住吸了一口长气。 “你的元神‘后稷’有着极强的控制植物能量,”最后,狄孟魂语重心长地对羊舌野说道:“每一个‘元神’,都是一个浩瀚不可知的深邃世界,我们两人今天能为你做到的,只是这样,至于日后,你和你的‘后稷’要有什么样的修为,就只有靠你自己的揣摩和努力了……” 这段话的另一个含意便是,和他们二人道别的时候也已经要到了。 和狄孟魂、姚笙的相处,只不过短短一个下午,虽然只有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羊舌野却已经对他们产生一种如亲人如父母的感情。 看着少年恍然若失的神情,狄孟魂拍着他的肩膀,温和地笑笑。 “日后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的能力已经大有进境。” 然后,狄孟魂和姚笙就这样悄然离去。 然而,也许是一番好意,也可能是不愿意将少年卷入惨烈的神人争战,狄孟魂并没有告诉少年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 当年在箫神山谷,说故事的老人曾在那儿看见狄孟魂神威凛凛、横剑而上的雄伟英姿。 而且,在他怒剑狂劈的奋力一击之前,他曾经高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南斗! 白衣天神南斗! 但是狄孟魂却没有告诉羊舌野南斗的事情。 也没有说明为什么他怒攻“箫神”的时候,口中喊的却是“南斗”!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环节的疏忽,不久之后,便几乎害得少年羊舌野送掉一条小命。 (第一部完,请续看之二《倾城一笑》)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本名尹仲崧,二十四世纪潘朵拉核酸局“水”支队队员,狮子座,档案身高一九二公分,体重一百零七公斤。 共工,是古代的水神姓名,原先只是传说,但是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却让这个二十四世纪“水”支队的著名警察,成为传说中的大神。 古代神话有云,昔日天庭有四根天柱支撑,后来,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争不胜,愤而撞倒天柱之一的“不周之山”,让整个天幕为之倾斜“星月西沉,江河奔流”。 但是,实际上这个传说中,却隐含着一个悲愁无奈的爱情故事。 原来在二十四世纪时代中,共工和“火”支队的队长丹波朱红本是未婚夫妻,但是丹波朱红在“围捕时光英雄”之役中,因为时光异变产生的副作用变成白痴,两人的婚事便担搁了下来。 后来,共工和丹波朱红双双卷至神话时空,共工效命于另一半人马星人“炎帝”掌理的南方天庭,成为力量强大的水神,而丹波朱红却也成为南斗天庭的火神“祝融”。 在南斗的安排设计之下,丹波朱红虽然恢复了神志,却也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当然,忘记的也包括和共工的过去。 在神话的时空中,共工对“祝融”丹波朱红仍然无法忘情,时时想要唤起她的回忆,但是丹波朱红却对他敌意极深,一见面就要打架。 虽然在后世传说中,不周之山是共工撞倒的,但那却是南斗的另一个阴谋,目的是要引起南北天庭间的敌意,最后他果然成功地引发炎帝系统天神和南斗一系天神的大战。 神话时空过后,共工仍然无法忘情丹波来红,仍然在大地间不停地寻找她,仿佛在追寻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丹波朱红是她的本名,二十四世纪潘朵拉核酸局“火”支队队长,白羊座,档案身高一八六公分,体重六十七公斤。 在二十四世纪时代,丹波朱红便是潘朵拉核酸警队公认最难惹的辣女子,脾气暴烈,对“火”支队的队员是绝对的护短。 到达神话时空之后,丹波朱红成为上古著名的火神“祝融”,虽然恢复了智能,却仍然心志单纯,在南斗有意的引导下,成为近似南斗亲密伴侣的身份。 在涿鹿神战中,丹波朱红是北方天庭的最凶猛的战将,杀死过不少南方天庭的天神,连铜头铁额,牛头人身的蚩尤族也有多人丧生在她的手下,但是最后她仍和南方天庭的风伯、雨师同归于尽。 和众多大神一样,丹波朱红也有从死里复活的能力,但是和其它大神相较之下,她并没有参与太多的英雄事迹,只有在封神时代,曾经有人见过她以“金灵圣母”的身份出现在商朝的闻太师阵营。 在东周的时光英豪传说中,有许多人都有着元神的能力。 元神的形成原因,和上古时代的奇神、异兽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奇异的基因散入人间,经过了上千年的繁衍,当年众神的神力逐渐消褪,便形成了元神的现象。 基本上,会形成“元神”,和当年半人马星人南斗的奇异机械“分子重组仪”有关,这具神秘至极的机械,看过的人非常之少,涿鹿神战后“分子重组仪”的下落成谜,而且很可能已经分成碎片,日后在各个时代出现的许多“法宝”,如封神时代,哪叱的“乾坤图”、“混天绫”,矮道僮余元的“化血神刀”、邓蝉玉的“五包神石”、杨戬的“哮天神犬”等法宝,其实都是分子重组仪的碎片部分。 当年,有许多经过南斗改造变异的生物,原先都是不适宜生存在地球环境的,但是经由“分子重组仪”的力场相护,却能够在神话世界中安然存在。 分子重组仪谜样失踪后,咸信它的力场仍在,因此当年的神族基因仍然有存在的条件,只是衍生出来的族类,会和神话世界大不相同。 因此,元神能力会在东周时期大量出现,便和当时的分子重组仪力场强度有关。 元神能力是一种结合肉体、精神能力的奇异现象,有的人的元神只是虚幻的存在,有的人的元神则有着实质的攻击能力,有的元神的影响力只在精神层面,端视拥有者承继的体质,以及后天的诱发而定。 像羊舌野父子的植物元神“后稷”,便是一种成长能力极强的元神,从早年的植物游戏,可以成长为具有疗伤的能力,更能够成长为将敌人毙于当场的强大攻击力。 而褒姒的元神“永远”,能力便比较接近精神层面,在“永远”的停止时光现象出现时,实际上只是施术者与被影响者脑部的幻象,在极短的瞬间造成时光停止的影像,至于日后有没有成长的机会,仍然端视拥有者的机缘及自己的努力。 至于说故事的老人年轻时见到的大漠蚁狮少女,那也是一种元神,且是实质力量极强大的动物型元神,能在片刻间撕烂人身与马匹,顷刻间吞吃殆尽。 一般来说,元神和拥有者之间不见得有很好的沟通管道,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也看不见自己的元神,只将元神当成一种超自然的存在。 有些人的元神甚至会反噬拥有者。 那么,元神本身有思考能力吗?答案应该是没有的,通常,元神只是依附着拥有者而存在的,在镐京城的遭遇战中,蛮族大将孛丁的元神被羊舌野所毁,本身的肉体也因而受到严重的伤害而死。 因此,元神生则人生,元押死则人死,是元神族类的通常特征。但是,在众多的元神族类之中,仍有少数的例外,有些拥有通灵元神的孩类,本身便不是活人,而是死去的鬼魂,但是这种簇类极少,平常也非常少出现。 元神与元神之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但是这种吸引力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正面的吸引力,会让许多的元神族人聚集在一起,但是负面的吸引力,则会让元神族类们没来由地互相伤害。 而在元神族类之间,似乎不可避免地要有一场泾渭分明的大战,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奇人发现,上古时代的恶神南斗已经集结了许多元神族类,为他无怨无尤地卖命,卖命的最终目的,却是要再次将这个曾经害过无数人的恶神带回人间,让他复活。 南宫长万是东周时期一个极为著名的人物,也是元神的成员之一,元神的名字叫做“大力神”。顾名思义,便是拥有极大破坏力的元神型态。 这位以力大闻名的奇人出身宋国,和另一个奇人斐影子司是同一国人,南宫长万曾经在一场鲁国与宋国的战争之中,失手被缚,纵使有着“大力神”的相护,毕竟寡不敌众,还是遭到俘虏的命运。 后来,宋鲁两国修好,鲁国便将南宫长万释放回宋国,当时宋国的国君是宋闵公,闵公是个言语轻佻之人,少年时与长万常常玩在一起,言谈间常常取笑南宫长万这次失手被俘的事件,也种下了日后两人交恶的种子。 周朝庄三十五年,宋闵公和宫中的随从到蒙泽游玩,南宫长万也随侍在侧,席间,宋闵公喝酒喝得兴起,便叫南宫长万掷骰为戏,又和他以博局棋戏为赌,两人在言谈间失控,起了冲突,南宫长万一气之下,便挥拳将自己的国君活活打死。 南宫长万提着长戟,旁若无人地走出宋宫,所见之人都惊煌地避走,宋国大夫仇牧知道他弑了国君,挥拳便来攻打,南宫长万随意一挥,便将仇牧的头颅击碎,头破齿折,飞出去的牙齿嵌入门内,可见得南宫长万元神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后来,南宫长万逃往陈国,提着老母乘坐的车,陈宋之间两百多里的距离一日便到,足见他的神力极为惊人,古今罕有。 但是南宫长万的下场终究也难逃一死,陈国贵族公子给设计将长万灌醉,并用犀牛厚皮将他包缚起来,用牛筋绑紧,长万酒醒后猛力挣扎,将犀牛皮革也挣破,后来押送军士将他的手脚打折,这才制住了这个东周初期的“大力神”。 后来,南宫长万被送回宋国,被绑至刑场处决,尸体剁成肉泥,宋桓公将他的肉做成肉酱,遍赐群臣。 南宫长万的事例证明,任你的元神有多强大,最重要还是拥有者的智慧,一己的勇力只能在市井上逞威,但是要成就大功业,靠的还是人的脑力和智慧。 第一章 周宣王来到山上打猎 蓊蓊郁郁的山林,雀跃好奇的心情。 十四岁的少年羊舌野蹦蹦跳跳地走在沉静的深山之中,放眼望过去,整个世界却已是另外一个景象。 不久前,他得到了狄孟魂和姚笙的指点,终于让自己的独特植物能力有了另一层次的进境。 在以往,羊舌野对这种能力的印象是颇为模糊的,因为没有人指点,只知道这种能力可以让自己玩上一些植物活生生地成长、枯萎的游戏。 就连他的父亲也对这种能力不甚了解,只知道藉由它,可以让作物长得更好,就连荒年也可以轻易在田里种出可观的收成。 但是这种能力却为父亲带来噩运,连累他被无知的村民当成妖怪,最后还死于非命。 当年,那位说故事爷爷曾经目睹过羊舌野父子身后的植物超能力“元神”后稷的身形模样,也曾经约略对羊舌野提过,但是这些年来,羊舌野自己却也没能亲眼看见那个“后稷”是怎样的长相。 因为他和父亲虽然都拥有这样的奇特能力,但是两人却都看不见这个元神长的是什么模样。 只是偶尔羊舌野还是会玩一玩小时候让植物生长的游戏,来逗一逗小女孩褒姒,惹得她咯咯大笑,这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百玩不厌的游戏。 但是,经过狄孟魂和姚笙的指点之后,羊舌野总算第一次见到了“后稷”的模样。 姚笙传授给羊舌野的,是数百年前封神时代的奇人“广成子”擅长的内观之术,如果是像羊舌野这般有特异能力之人,一经学会之后,便可以看见常人见不到的世界。 羊舌野的植物奇能本就是与生俱来的神奇本能,虽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能力却随着他的年纪增长而变强。 当年说故事老人曾经目睹过的“后稷”,其实已经在这几年的岁月中成长了不少,羊舌野记得曾经听说故事爷爷描述过,说“后稷”是个身形高瘦的绿色透明人,但是此刻羊舌野催动了观心之术后,却在身后不远处的草丛处,第一次看见了“后稷”。 这时候的后稷已经不再是个透明的绿色人形,从羊舌野的眼中看出去,这个“后稷”有着像是绿色盔甲般的外壳,质地像是表面有着光泽的树心,布满了复杂的纹路。 严格来说,后稷应该是没有脸的,因为它的头部像是盘根纠结的老树头一般,包了个密密实实,只在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洞,隐隐见得到淡红色的光芒从中透现出来。 在山林中走了几步,羊舌野仔细观察后稷的动作,发现它的动作和自己有一定的连贯性,基本上是跟着自己的动作而动的。 比方说,羊舌野试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那“后稷”也会生硬地学学自己的动作。 但是,说它完全模仿自己,也不尽然,因为有时后稷也会自行离开个几步,走过去探采几株植物,好像好奇的小孩子一般,站在花草树木前发呆。 而经过它碰触的植物,就会像是魔法一般长出茂盛的花叶。 不过,大部份的时间,后稷总是忠实地跟在羊舌野身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方两步左右的距离。 这样的忠实跟随,看来是从羊舌野一出生便已经开始的。 有几回,羊舌野也试探性地回过身来,想要摸摸后稷的身上有什么古怪。 原先,后稷还是始终和他保持两步的距离,羊舌野前进,它便后退,羊舌野往后走,它也跟了上来。 但是羊舌野试了几次之后,便发现了窍门,原来他和后稷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只要羊舌野在口中低声说着:“过来……过来……”或是在心中动念要它过来,那一身青绿的后稷就会顺从地走过来。 触摸后稷,是一种很有趣的经验,它的外表触感并不像木头,摸起来软软的,但是又不像生物的皮肤。 而且,摸过后稷的部份,便会像是阳光下的蔓藤瓜苗似地,长出旺盛的小花小草。 和“后稷”玩了一会之后,羊舌野转眼凝神细看四周的山林景物,看着看着,却不禁发起怔来。 原来,在巨木、花草、石头之间,此时已经出现了前所未见的怪异情景。 在一株马兜铃的后方,隐隐飘浮着烟雾般的东西,羊舌野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却看见上面浮着几行字:“遇羊则荣,遇马而瘁。” 他看着那两行字,人却有些恍惚起来,这一闪神,“观心之术”的集中力稍去,那烟雾也似的东西便淡淡地消失。 他心中一个打突,连忙又凝起神来,这才又看见了烟雾中浮现的字。 马兜铃是山林中常见的植物,一串串的花像是一个个的小铃当,羊舌野常在山林,知道它可以做为草药。 只是为什么这株马兜铃上,会出现这样的两行字呢? 遇羊则荣,遇马而瘁。 他站在马兜铃前发了一会儿楞,还是不得其解,便转头去看别的景物。 羊舌野当然不会知道,这两句话,应的却是几百年后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日后齐魏两国相争的过程中,两国主帅孙膑与庞涓的恩怨情仇。 这当然是后话不表。 在羊舌野身前不远处的一株巨木之上,则飘浮着一个年老妇人的形像,老妇人的脸色惨白,舌头却红红地吐了出来,看见羊舌野凝神看着她,她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仿佛是要将他驱离此处。 而在一颗巨石的顶端,羊舌野却看见一群像是初生的小儿般的人物在那儿忘情地嬉戏。 看着看着,心里不禁想起幼时说故事爷爷说过的一些传说。 “山川有灵,举凡天下万物都自有它们的灵性,”说故事爷爷苍老的笑声如今想起来还是非常清晰,“不要以为它们动不了,不会开口,就以为它们没有灵性,草有草仙、树有树灵,那可是不能随便开玩笑,随便不敬的……” 看来,这些便是爷爷所说的“灵性”吧?姚笙教给羊舌野的观心之术,仿佛就是一扇奇特的窗,从这样的窗口窥视出去,却是一个和平常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诡丽天地。 羊舌野毕竟只是个少年,也不知道这样的能力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影响,只知道这样看出去的世界好玩得很,像是得了一样新玩具的孩子,只要遇上了任何东西,便要拿来和这玩具配上一配,玩个痛快。 少年就这样在山林中且玩且走,偶尔看看猎物的踪迹,遇见奇怪的树木、山川,便使出“观心之术”看看,偶尔也支使身后的元神“后稷”去抚弄一些草木,让它们长个痛快。 这样玩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尽头处有一道小山涧,羊舌野在山涧中洗了把脸,在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又使出了“观心之术”。 在涧水的深处,此刻却隐隐看得见一条似龙似蛟的奇物,正在涧水的深处沉睡。 然而,如果不用“观心之术”,却又看不见巨蛟的踪影。 羊舌野好奇地端详了一会,还要涉水进去再看个清楚时,却冷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万马杂沓的震天吵闹声响。 好奇好事如羊舌野者,当然不会平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顺着声音的来向,“哗啦哗啦”地走出水面,向着一旁的山道上狂奔而去,留下一地的水花。 只是他却不知道,此刻躲在涧水深处的巨龙眼睛陡地睁开,露出狞恶的光芒。 他当然也不知道,方才他其实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巨龙和羊舌野的特异能力颇有渊源,它躲在山涧处,平时并不食人害人,但是遇上了羊舌野这类的奇异体质人士,便会张开巨口,将他们拖入涧水深处,吞吃精光。 巨大的人马吵闹声响来自东方,羊舌野三步并作两步地纵上一排小山壁,放眼看过去,却看见了一片宽阔的平野。 在平野的正中央,浩浩荡荡列着一大队人马,沙尘满天地在平野上腾挪交错,在人马的间隙中,却是一地惊慌乱窜的山林野兽。 原来,这便是周朝宣王秋猎的队伍。 几日之前,羊舌野曾经在山上遇见过秋猎的前导队伍,也曾经用弹弓解救过秋猎队伍中一个周朝礼官。 羊舌野也是标准的少年心性,看见这样的一场热闹怎肯放过?于是他便饶有兴味地躲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皇家捕猎盛况。 第二章 缥缈山林的红色幽灵 这支游猎的队伍,果然便是周朝宣王的秋猎大军。 当日宣王一时气愤杀死杜伯,又有左儒在大殿上当场自刎,对年老的宣王是个极大的震撼,老周王心中除了有几许后悔之外,还出现了恍惚的失神之疾,平时除了记忆力衰退之外,说起话来也常颠三倒四。 到了秋日的时候,眼见天空一片清朗,镐京城内又时时传来城外农户烧干草的草香,周宣王自己也觉得心神稍宽,精神健旺了不少,便起了游猎的念头。 那周朝君王的游猎是一场可以媲美正式作战的大事,朝中的名将、大臣都要随行。秋日的清晨,周宣王驾着皇家的玉马车,以六匹骏马拉乘,便率领着众家人臣离开镐京,浩浩荡荡往东郊而来。 周宣王眼见自己的部队甲杖森森,旌旗鲜明,在晴空中飘摇示威,军容壮盛不已,老周王的心中也不禁欢喜。到了猎场,早有前行的礼官将猎场打点完毕,老周王满意地环视四周,便下了宏亮的号令。 “秋猎开始!” 这样的号令一出,整个猎场便惊天动地地撼动了起来! 此时的周朝仍然极为强盛,军容非常的雄壮浩大,只见三军将士每个人奋勇争先,只盼能有好表现,让周宣王一个高兴,发下的犒赏可就不同凡响了。 在大猎场上,擅长弓马的将士们箭无虚发,在奔走的群兽间弯弓搭箭,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而驾驭战车的高手们更是不甘示弱,灵活地在人群、马群、兽群中腾挪前进后退,也让车上的射手们更能发挥神射绝技。 只是这一来便苦了猎场中的野兽。猎者们呼哨声此起彼落,训练精良的皇家猎鹰、猎犬多方夹攻,在场中的狐兔小兽惊慌地乱窜,而弓箭手们的声势更是浩大,弓弦声交相响起,却是兽群们的死亡之曲,在利牙、弓箭的肆虐之下,山林间的野兽血肉狼藉,毛羽纷飞。 这一场围猎打得好不精彩,队伍在猎场中不住地逞威,一旁的周宣王也看得欢畅淋漓,笑得十分开心。 在一旁窥看的少年羊舌野这时候也看得非常过瘾,他原也是个靠捕猎为生的人,但是却不曾见过这样浩大的场面,像是看一场极为精彩的大型好戏,欢畅的程度,是平时在褒城那些扭扭捏捏的街头野台戏所比不上的。 他看到精彩处,往往忍不住握紧拳头,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场奔驰几下,这一兴奋,便忘了自己是攀在小山壁上观看的,此时在猎场中,有个身材巨大的猎士捕得兴起,便脱下了衣甲,裸着上身和一头大山猪空手搏斗起来,羊舌野在一旁看得张目结舌,虽然距离极远,却也看得他血脉贲张,手舞足蹈起来。 然后,他一个不小心,脚底下踏空,“砰”的一声便整个人跌下了山壁。 还好那山壁不算太高,羊舌野一个不小心跌了下来,虽然吃了痛,却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远方的人马喧闹声依旧,却不晓为什么,有股很古怪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那是一种近似第六感的鲜明直觉,像是有人从身后大声地唤你,但是那呼唤声却是静寂的。此刻,山林空灵,鸟声啾啾,只有周宣王的捕猎人马声响远远地模糊传来。 羊舌野有些发楞,又有些忐忑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从小路的彼端,远远地“飘”过来两道红色的人影。 说他们是飘过来的,倒也不太真切,因为这二人是踩着极快极轻盈的步履,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才会让人有着飘浮而行的错觉。 几乎是直觉似地,羊舌野微一吸气,便运起了“观心之术”。 只因他的直觉有异,也因为在这样的山林之中,树妖、山鬼的存在也令人不安,于是这才使出了新学来的能力。 随着脚步逐渐接近,那两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两个红衣人一高一矮,脸色都相当的白净,容貌也相当的俊美。 那高个子的形貌俊雅,脸上神情却有些冷漠,仿佛世上已没什么事可以引起他的兴趣。 而那矮个子的脸上,却白净中透着红润,眯着眼睛,一脸漾着笑意,看起来和善得很。 但是在这两人的身后,却同时飘着令羊舌野目瞪口呆的形体。 在高个子的背后,这时悬空飘着一个火红的人形,那人形在翻腾的火焰气息中,有着一张狰狞的脸容,那脸容像是个面具,并没有任何的神情,狰狞的神色,只是从五官中透现出来的。 而矮个子背后的形体却不是飘在空中,而是栖息在他的肩上,那形体也是红色,却和高个子的火红色调大不相同,是一种近乎血腥颜色的深红,如果说高个子背后形体的红是热的,这矮个子的红便是冷的。 而这个形体也相当的奇怪,像是一只粗大的猛禽,形体极大,但是栖息在矮子的肩上却仿佛轻若无物。 那两人走近了一些,也看见了羊舌野,那矮个子更是一脸和善的笑容,也到了这个时候,羊舌野才看见两人除了身上的衣服、背后的形体是红色之外,连手上的武器也是红的,高个子手上有把暗赭色的阔剑,矮个子手上则有一把红色的大弓。 羊舌野怔怔地看着两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自己的元神“后稷”。 此时后稷的神色却和以往的懒散缓慢不同,只见它静静地站在羊舌野的身边,浑身却散发出警戒的气息。 羊舌野究竟年纪尚幼,也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历练,此刻虽然对后稷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是一时间也没联想到什么。 只听见那红衣矮个子走过来,嘻嘻地笑道:“小兄弟您好。” 羊舌野也连忙回道:“大哥您也好。” 那矮个子看了羊舌野一眼,发现他的眼神正盯着自己的肩头看,和善的脸上掠过一阵阴霾,又有几分暗喜的神情。 他转过头和高个子对望一眼,高个子冷竣地打量了羊舌野一会,也点点头。 “小兄弟,您的来历不凡哟……”矮个子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看见他的温和态度,羊舌野纵然有几丝疑虑,这时也一扫而空了,于是他也开朗地笑道:“我叫羊舌野。” “羊舌野,羊舌野……”矮个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名字可真好听哪!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的名字?” 羊舌野点点头。 “想。” “我名字叫余焰烬,这位高个头儿是我的朋友申公吉虎,”他指了指高个子,不着边际地将话题一转:“你呢?你怎会带着你这‘元神’在这儿跑来跑去呢?” 羊舌野毫不掩饰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对余焰烬更是没了戒心。 “你看得见我的‘元神’?你们二位果然不是普通人!” 两名红衣男子余焰烬和申公吉虎又对望了一眼。 “当然哪!你呢?”矮个子余焰烬露出亲切的笑容,“告诉大哥,你又看见了什么?” 羊舌野又打量了两人身后的形体一眼,这才迟疑地说道:“你们这……这身后的东西,也是元神吧?只是和我的后稷样子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余焰烬笑道:“当然不一样,不过我们倒是同样身分的人,倒也亲近得很。” “同样身分?”羊舌野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但是余焰烬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悠然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并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能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羊舌野坦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爹有,因此我就有了。” “你爹爹?”余焰烬露出警觉的神情,有些急促地问道:“你爹爹在哪儿?他在附近吗?” 看见他这样的惶急神情,羊舌野觉得有些奇怪。 “我爹爹早过世了,难道您认识我爹爹?” 余焰烬摇摇头,笑着说道:“不认识,我当然不认识你爹爹,好啦!看在你我这样投缘的份上,再加上你又要‘走’了,我就和你说说吧!”他回身指着那高个子申公吉虎的身后,“他这个元神哪!叫做火烷,是火性极强的元神,可以舞弄火于股掌之间。至于我这个元神呢!就叫做化血,能够将不听话的人化为脓血……” 羊舌野凝神细听他的叙述,只见余焰烬悠然地把玩着手上的朱红大弓,又从身上取出一支和弓形大小不成比例的红色小箭,作势轻松虚瞄。 “不过,我们的‘元神’都比不上你的后稷厉害,因为……啊哟!”他的双眼圆睁,看着羊舌野的后方,“那是什么人来了?” 也是羊舌野年轻识浅,也怪方才狄孟魂并不曾和他多谈元神后稷的真正来历,看见余焰烬这样的惊讶神情,羊舌野不疑有他,便直觉地转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空山寂寂,哪有什么人影? 羊舌野打量了一会,还想要回头笑笑说话,却只听见“嗤”的一声,胸口一阵剧痛,他睁大眼睛,深吸一口长气,却被一股从身体内部升起的血腥气息薰得呛咳不已。 低下头,却看见一支红色的小箭正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而眼前的余焰烬却仍然是一脸笑意,手上的朱弓却已空了,弓弦仍兀自振动不已。 这个看似亲切和善的红衣人,居然对着自己,射出这样致死的一箭! “这支箭上,施加了‘化血’的术法,寻常人中箭立死,只不过你不是凡人,也许还能多听我说两句话,”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羊舌野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仰天跌倒。因此,余焰烬的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小兄弟,你真的不要怪我,这本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望你好好……” 之后的言语,羊舌野实在是无法听见了,他的意识在中箭不久后已然完全昏迷,一阵胸口的剧痛传来,眼前的世界早已成为一片最深邃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羊舌野横躺的身躯前面,高个子申公吉虎俯身下去端详他的神情,只见那箭射在心脏之中,周围冒出深黑的血液,而羊舌野的双眼紧闭,脸上已经是一片乌黑,显见中毒极深。 申公吉虎一张双手,身后的元神“火烷”亮出灼亮的火光,眼见就要往羊舌野的身上烧去。 便在此时,远方的周宣王猎场传来一片震天大喊,显是猎到了极重要的猎物。 余焰烬一伸手,止住申公吉虎的火势。 “别管这孩子了,他与我们也没什么冤仇,我们只因为自己的宿命才不得不杀他,情非得已,又何必毁坏他的尸身?”他笑着说道:“周王那老头儿在围猎,最近听说他杀了几个好大臣,咱们去寻寻他的晦气。” 两人的主意已定,便翩然往猎场的方向飘了过去,只留下羊舌野扭曲倒地的小小身躯。 两名红衣人远去之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那绿色的元神后稷轻轻地从四周景物中冒了出来,走到羊舌野的面前,仿佛是在思索些什么似地,静静地跪在他的身边,一动也不动。 第三章 他们杀了周朝的宣王 人马嘈声杂沓震天,旌旗鲜明狂舞入云。 周王朝的秋猎场上,此刻已经进入缴交猎物的猎捕尾声。 在周朝的制度上,秋猎最重要的并不是猎得的猎物,而是依着猎物大小,来自周王的彩赏,参加围捕的众大臣、诸侯、王子们在猎场中尽情驰骋,将捕获的猎物进呈周王,是对周王表达的最敬礼。 周宣王在一整天的捕猎下来,心情也开朗许多,看着眼前的将士们人人怒马甲衣,精神抖擞,老王自然也相当高兴。 这场秋猎下来,收获颇丰,猎得的山林野兽堆积如山,算得上是非常成功的一场围猎。 等到相关人等将猎物收集已毕,群臣也得到相对的奖赏后,周宣王欢畅地一声令下,大群的兵马便鱼贯地开离猎场,向镐京的方向而行。 周宣王斜倚在玉马车之中,觉得有些疲累,他毕竟已经年老,方才在猎场中因为有着众人的热闹气势支撑,并不觉得疲累,反倒是现在轻松了下来,才感到一股倦意缓缓升起。 随着马车规律的行进,马蹄声、车轴声单调地传入耳中,老周王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不久便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睡乡。 也不晓得走了多远,周宣王在困倦之中,却觉得车子猛烈地巅簸起来,整个人几乎要跌倒在地。 而且,从车外传出了几声惊呼。 “天哪!” “那是什么人?” 周宣王从梦中惊醒,王者的威严却不曾忘记,要知道周朝的礼教极严,驾车的御者最重的便是礼节,像这样让周王的车子震动,是件足以杀头的大罪。 老周王从马车前门探头出去,正要斥责,看见了车前的情景,却也不禁大惊失色…… 因为此刻在玉马车的前方,正有一部红色的小车像是旁若无人般,迅速向周王的玉马车处席卷而来。 而在红色小车上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红衣人影,周宣王瞪大了眼睛,耳中却传来前方一个前行官的惊呼:“天!左大夫和杜大夫!” 周宣王定睛一看,缥缥缈缈的两道人影,果然仿佛便是前日被他处死的杜伯和左儒! 只见这二人的小车越驾越快,身形却定定地站在车上,没有丝毫不稳的迹象。 周宣王毕竟是一国之主,遇见这样的死灵景象却也毫不畏惧,看着两个红衣人逐渐接近,他的怒气陡然发作,大声叫道:“你们二人死而为鬼,却也在我的管辖地域之内,胆敢这样放肆?” 那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却不为所动,仍然迅速地向玉马车接近。 当日杜伯二人仍在世之时,身量便是一高一矮,杜伯是军人出身,身量高大俊伟,相较之下左儒便有些矮短。 周宣王圆睁双眼,想要仔细看看二人的面容,却看见那矮小的“左儒”微微一笑,便从身后取出一张红色的朱弓。 前导军中有几名反应快的军士眼见情况不对,一回身就要阻住两名红衣人的来势,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红色小车的后方风砂极大,飞砂走石,让前来截阻的军士没有法子接近。 在漫天的风砂中,周宣王仿佛看见了杜伯和左儒两人当年在朝廷说话的模样,一时间人不禁有些恍惚起来。 但是那王者的怒气威严却仍然没有褪去。 “罪鬼!”周宣王怒声大叫:“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来本王这里犯驾?” 那“左儒”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昏君!老头!” 他的声音颇为响亮,清清楚楚地传进众人的耳中:“你不知道好好治理国家,反而残害忠良,我们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允许,前来索你的老命!” 说着说着,他便搭起了朱弓,但是弓上却没有搭箭。 “铮”的一声,随着弓弦的震动,周宣王大声惨呼,整个人便跌入车内。 虽然众人眼睁睁地看见那“左儒”射出的只是一记空箭,但是听周宣王的惨呼声,却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害。 红色小车的余势未停,与玉马车交错而过,卷起漫天的风砂。 风砂中,还听得见两名红衣人惨厉的大笑声响。 驾着玉马车的御者连忙死命拉住车缰,将六匹骏马停了下来。慌乱中,前导的礼官、随行的大臣纷纷惶急下马,一窝蜂奔向周宣王乘坐的玉马车。 几个亲信的大臣连忙爬上马车,却没有听到周宣王的声息。 顿时,整个山林中形成了一幅诡异的景象。大批的人马静静地站在山路上,没有人敢喘一口大气,虽然有这样多的人马,却没有什么声息,连山林中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军士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过了许久,有一名胆大的内侍鼓起勇气,叫了周宣王几声,没有回应,便缓缓将帘幕拉开…… 在装饰豪华的车厢内,只见周宣王双眼圆睁,以诡异的角度歪躺在软床上,嘴角流着一道血涎。 这位中兴周朝的著名君王,竟然已经气绝在他的玉马车上。 周宣王在游猎中被杜伯、左儒冤魂所祟,死于非命的事不多久便立刻传遍了镐京城,成为城内居民沸沸扬扬的话题。 周朝政府陡生巨变,几名重臣商议了许久,便推举了太子宫涅继任周王。 虽然周宣王在世之时并不喜欢太子姬宫涅,认为他的个性阴沉,没有王者的资质,但是此次周宣王在秋猎时突然被“冤鬼”所祟而死,没奈何,也就只好让太子即了王位。 太子宫涅即位之后,是为周幽王,“幽”者,是王族的缢号,取的是“暗昧不明之王”的意思。 日后,便是这位周幽王,几乎将整个西周王朝带入全盘覆灭的悲惨命运。 第四章 那娇艳可人的绝代之女 空绝沉静的深山之中,其实仔细听,还是可以听见许多声响的。 微风吹过,枝叶婆娑,吹起一阵阵低喃也似的呜咽声响。 午后,阵阵山中的水气形成的山岚,在低空不住地弥漫盘桓。 入夜之后,柔美的月光洒在深山的空寂里,偶尔有小兽窸窸窣窣地从身边走过,摩擦着草丛,不一会儿,也渐渐地沉静下来。 少年羊舌野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夜时分,一轮弯钩也似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那月光明亮得像是洗过的绸缎,在黑夜中散发出柔美的光辉。 他有些昏沉,身上却无一处不痛楚,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一牵动身子,浑身便会痛得他闷哼出声。 此刻他仍然保持着中箭后的横卧姿势,虽然身体动不了,但是眼睛却看得清楚,他在昏昏沉沉中,还能瞥见旁边的一处空地上,有着几只似狐似犬的兽类,像人一样地人立在月光下,两只前爪像是祝祷一般,静静地站立不动。 虽然此刻身上有着无比的剧痛,但是这幅奇诡的景象还是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羊舌野想起年幼时听过的传说,说有些山林间的畜类会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前来吸收月的精华,日久便可以幻化为人形。 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绕了几次之后,像是逐渐清晰的图案似地,他这才想起自己会躺在夜来深山的缘由。 缥缈的红衣人,奇诡的红衣元神。 记忆中,羊舌野只看见那矮小的红衣人余焰烬对自己没来由地射了一箭,整个世界便陡地变成一片深黑。 那一箭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样的歹毒厉害,不仅让自己立刻失去知觉,醒来后还这样一身剧痛? 想到这儿,羊舌野不禁心中一个打突,想起那一箭射中的是自己的胸口。 如果射中的是胸口,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能活着? 他一边动着念头,一边百般艰难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了自己的元神“后稷”正端坐在身边。 在月光的映照下,后稷身上的绿色光泽仿佛不再鲜明,反而有几许灰败的神采。 再仔细一看,后稷坐在他的身边并没有闲着,它的双手快速舞动,像是在做针织一类的动作,而“织”的对象,却是羊舌野中箭时的伤口。 余焰烬射出那柄小箭因为用力极猛,深深地插入羊舌野的胸膛,几乎刺穿了他的心脏。也是羊舌野命不该绝,这一支赤箭射入体内的方位,只和心脏差了几分,只因余焰烬对自己的箭术极有把握,认为这个少年必死无疑,这才阴错阳差保住了羊舌野的一条小命。 但是羊舌野却不知道,这支箭上还带有当年封神时代的歹毒法宝“化血神刀”的毒性,一旦接触到人体,就会破坏人体组织,一路随着血液上升,只要到达了心脏,便无药可救。 而后稷的超凡能力,这时才真正地完全显现出来,它的“针织”动作,其实是以非常繁复的动作将羊舌野中毒的组织,暂时化为草木的组织,阻住毒气上升,然后再以植物特有的水分交换本能,将毒气一点一滴地吸入后稷自己的体内,日后再慢慢化去。 因此,羊舌野在月光下看见后稷的灰败肤色并不是错觉,那便是后稷为他疗毒后,身上产生的现象。 这一切缘由,牵扯上的是极高深的生物学、组织学的学问,生在周朝末年的羊舌野当然不会知道,只是看见后稷身上晦暗的肤色一闪一闪,随着它的针织动作,自己的痛楚一丝丝减少,但是后稷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 到了月下山头的时候,后稷总算完成了繁复的疗毒动作,细瘦的双手缓缓离开羊舌野的伤口,然后像是枯萎的树木一般,保持端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羊舌野觉得身上的痛楚已经消失了大半,也知道后稷为了替他治疗毒伤,已经元气大伤。 他缓缓看着自己的伤口,那支赤箭仍然插在伤口上,但是原先散布在伤口肌肤附近那一片骇人的深黑,已经褪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像是树皮一般的皮肤。 羊舌野有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手臂,这样一动,却听见那小箭“咯”的一声,从露出肌肤的部分应声而断,掉落在地上。 羊舌野伸过手去,碰了碰小箭,却发现它已经变得脆弱易折,也不晓得后稷做了什么样的处理,将它变成了质地松脆的东西。 少年在月色的映照下,打算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没奈何,也就只好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呼呼喘气。 但是在那一弯明月的光影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淡淡地映出了小女孩褒姒娇美可爱的笑容,还有她动人的银铃笑声。 在这种遭逢大难的时刻,心里最想见到的,是她。 而最想要做的事,是摸摸她那丰润可爱的脸颊。 身旁,元气大伤的元神后稷仍然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死去已久,也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一阵轻轻的微风吹过,吹动了山林间的枝叶,窸窸窣窣的轻响中,仿佛在山林深处,有许多双神秘的眼睛正在窥视着。 在镐京城外的山林中,少年羊舌野足足躺了三天,才勉强能够起身,拖着极端虚弱的身体,勉强回到褒城。 在这三天内,后稷依然坐在他的身旁守护着他,虽然它动也不动,羊舌野却知道后稷还是尽了最大能力来守护自己,比方说,第二日清晨,他躺卧之处便没来由地长了几丛鲜美的浆果,让他的饮食无忧。 而在他们的周围,也长出了密密的荆棘刺藤,让野兽没能近得了羊舌野的身。 这一次的经历,羊舌野见识了其它拥有元神之人的可怕,学到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绝对真理。 而且,他更进一步窥见了后稷的奇能,知道它一定有更不凡的能力。 至于要如何找出来,那只有等日后再说了。 回到褒城之后,羊舌野大病了好一阵子,这才从毒箭的伤势中痊愈过来。 那将小女孩褒姒带大的男子姒大对羊舌野也相当关心,当年他从河水中收养了褒姒,也顺便将羊舌野带往褒城,对他有着某种亲似父子兄弟的情感。 羊舌野并没有将遭遇红衣人余焰烬一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将这件事深深藏在心里。隐隐然之间,他感觉到自己和这些有着特异“元神”的人,一定有着某种奇异的关联,而每当想起这种关联,总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仿佛是一张蒙着妖魔鬼怪的席子,一揭开就要现出无尽灾难似的。 因此,在日后的岁月中,羊舌野选择将这件往事锁在深深的记忆之中,不愿再去想它。 就连自己“元神”后稷,也只是像小时候一样,偶尔将它叫唤出来,逗一逗小褒姒,至于它有着什么样的其它能力,也就不太去多想了。 时光,就这样沉缓而安定地,在平静的褒城中流泻过去。日出日落,风生风起,转眼间,几年的安稳生活就这样淡淡地过去。 而当年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也在少年的脑海中逐渐淡去。 这一年,是周朝幽王即位的第十年,虽然周幽王的能力不及宣王,更是个好安逸好享乐的花花公子,但是这十年来在前朝几位老臣的辅佐治理之下,倒也勉强维持了个平安乐利的场面。 羊舌野这时已经二十四岁了,长成个坚毅精敏的猎人,虽然个头不高,但是却也身强体壮,加上他的容貌俊秀,因此褒城里的年轻女孩也时时留意着这个年轻的猎人,平时也总会有几个媒人前来说媒。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却早已被一个绝美的身影占满…… 初春的清晨,羊舌野轻松地坐在褒城外山丘上一处小树林里,嘴里叼着一茎绿草,悠闲地享受这难得的打猎闲余。 仔细倾听,不远处还可以听见淙淙的水声,那是山丘上的小溪,水质冰凉可喜,是羊舌野打猎时,最喜欢去歇歇脚的地点。 羊舌野淡淡地微笑着,不自觉凝聚心神,缓缓使出了“观心之术”。 这门术法是当年在镐京城外,姚笙传授给他的。这观心之术本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如果施术得法,可以让人成为听闻千里的奇士。 但是羊舌野却只是将它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就像他年幼时与自己的元神后稷玩耍一样,只将这门观心术法当成和后稷沟通的方式。 几年下来,他的观心之术也有所进境,心随意到,只要微一凝神,就可以看得见后稷。 此刻,羊舌野的植物元神后稷正悠然地在附近的几丛野花前来来去去,偶尔拨弄几回,让那几丛野花开得分外灿烂,像是火焰一样怒放在蓝天之下。 当年因为治疗羊舌野的箭毒,后稷的形貌曾经一度枯槁如死,但是羊舌野经过几番调养后,身体大好之际,后稷的外貌也就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而且,羊舌野发现后稷的形貌其实和自己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随着自己的成长,后稷的形貌也一直在变。 现在的后稷,身形更加高大,比羊舌野自己还高了好几个头,身上依然是一片青绿,却隐隐已有了金属般的光泽。 突然之间,后稷的形影变淡了起来,像是失焦了的影像,因为此刻羊舌野有些分神。 分神的缘故,是因为山丘的另一边,隐隐传来了柔美的呼唤声音。 “野哥哥……野哥哥哟……” 听见这宛如春风般的银铃语声,羊舌野不禁微笑起来,心头却不自禁“砰砰砰”地开始跳动。 从他的方位望出去,小丘前有一处下坡,有着相当有趣的角度,从那儿走过来的人,会先听到他的声音,随着脚步,来人的身形会先从头部出现,而后才会现出全身。 羊舌野有点痴醉地转过头去,看着下坡处那儿,听见从那儿传来柔美低沉的歌声。 “我不爱天空里无助的风,又不专情,又爱乱动 我也不爱天上飘泊的云,距离遥远,也不了解我的心情 城里啊!有着千千万万的英伟少年 城里啊!有着缤纷耀眼的珠宝银钱 我却只爱那 山间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紫芯木 没有人家的美,没有人家那么有钱 却只是守在我的身边 做我永远的情人 陪我漫行山间水边……” 随着动人的美丽歌声,在蓝天的映照下,小丘的地平线上缓缓出现了一头乌亮光泽的秀发。 看见那极富生命力的美丽长发,羊舌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在那润泽的黑发下方,随着脚步,是一张连周遭光线、声音、气息都要为之一黯的美丽容颜。 此刻褒姒的额上微有汗珠,白皙的脸颊上,却有着红酡的光采,她走了一会山路,有点气喘吁吁,再加上是上坡,更是令她娇喘连连,这一喘气,红艳的嘴唇里吐着精巧的舌头,更是令人目光无法移开。 随着她缓缓的步伐,整个身子便缓缓从地平线处升起,这时候她虽然是十四岁的芳华,但是因为来历不凡的缘故,已经有十八九岁的少女体态,那姒大又是个男子,不晓得抚养女孩的诸多细节,因此在她薄薄的布衣之间,已经可以隐约见到她丰美的胸膛。 在褒姒行止之间,还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娇媚,仿佛她走过的地方,所有花草景物都要为之屏息。 羊舌野痴痴地望着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孩向他接近,一时间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最近,每次见到褒姒都是这样的情景,仿佛她已经到了花朵绽放的时节,每一次见面,羊舌野都觉得她的娇艳又增添一分,对她的倾慕,也就更加深一分。 褒姒喘着气,走上了小丘,看见了小树上的羊舌野,脸上像是发了光似地,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野哥哥!” 这是褒姒从小对羊舌野的昵称,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极为亲密。 而且,两人之间虽然相隔十岁,但是情感的成分却不似长幼间的单纯,从褒姒年幼的时候开始,羊舌野便发现自己对她有着某种迷恋的感觉,而小褒姒也早熟得很,情感世界和同龄的小女孩截然不同。 早在她幼年的时期,便已经偷偷告诉过羊舌野,说她以后只做野哥哥的妻子,两人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在周朝时代,这样的悬殊年纪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加上如今褒姒已经十四岁,在当时的礼法中也已经是可以论及婚嫁的年纪,两人其实也已经有了互许终身的意思。 羊舌野看见她娇喘模样,心中一阵疼借,连忙翻下小树,向褒姒走过去。 “看看你!”他有点半责怪地看着她,“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也不会走慢一些!” 褒姒轻轻地笑着,对他吐了吐鲜嫩红润的舌头。 “走慢一些,就晚些看到你了啊!我才不要呢!”说着说着,她夸张地扇着嘴巴,“不说了,渴!我渴啊!” 羊舌野摇摇头,也笑了。 “看看你这什么样子,好吧!我们去河那儿找水喝。” 褒姒小女孩也似地大叫一声,却一溜烟,一纵身,便跃上了羊舌野的背。 “好啊好啊!”她的笑声欢畅而清朗,却有种成熟女人的低沉,“不过要你背。” 羊舌野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负在背上,背上肌肤却顿时感受到成熟女人丰美的胸部触感,一时间不禁口干舌燥起来。 但是褒姒却恍然未觉,依偎在他的背上,嘴里吱吱喳喳说着话。 羊舌野耳际听到的是她的声音,耳中却是她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再加上她说话间换气时,腹部也在羊舌野的背后柔柔地起伏…… 这趟路虽然不长,褒姒的身体也不重,但是羊舌野却有种双脚随时要软瘫的晕酡之感。 所幸小河转个弯就到,一到河边,褒姒便“啊呀”一声,跳下羊舌野的背,三两步便纵入河中,快乐地打着水,欢叫起来。 第五章 初尝情滋味的绝妙去处 从小时候开始,褒姒便非常喜欢戏水,一到水中,就像到了老家一样,一定要下水泅泳才肯罢休。 当然,羊舌野和姒大都不知道褒姒的身世,她本是蛟龙一类的“元神”产生变异孕育出来的奇胎,对于水当然有着非常强烈的亲近之感,是一种类似自然反应的本能。 对于她的行迳,羊舌野早已经习惯,他笑了笑,掬了几口水喝完之后,便在河边坐下,看着褒姒在河水中自在悠游的曼妙情景。 褒姒快活地在河水中游了几回,看见羊舌野仍然坐在岸边,便一身湿淋淋地站起身来,对着羊舌野大叫大嚷。 “喂!野哥哥,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我一个人玩好无聊哟!” 她一派天真烂漫,却没有想到身上的布衣被水一浸,便牢牢地贴在身上,露出令人目眩神驰的线条,她的秀发拢在额后,露出光洁美丽的额头,一身的水珠,在粼粼的波光中映着蓝天,让人不敢直视。 羊舌野虽然与她极为亲近,却也一时间无法正视这样的迷人景象,只好楞楞地转过头去,却偶尔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那出水芙蓉般的身体。 褒姒看见羊舌野似乎对她并不理会,眼珠子一转,便又重新跃入水中,潜泳起来。 这一潜泳下去,却久久没有上来。 羊舌野微惊,看着波纹沉静的河水,四下搜寻褒姒的身影,却只见到岸边芒草随风摇曳,河中的水纹不兴。 这样又过了一会,羊舌野心中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正想呼唤褒姒的时候,却看见几十步外的河面上冒出一个头来,还听得见褒姒模模糊糊地呼救声。 “救命……咕噜噜……救命……” 羊舌野大惊,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纵跃便跃入水中,向褒姒溺水的方向游过去。 他的水性虽然没有褒姒好,但是在水中也毕竟能够腾挪有余,一下水之后,他像是没命似地在水中猛扑猛打,生怕一个不留神,让褒姒有了什么闪失,徒留自己遗憾一世。 那几十步的水域说长不长,但要游到那儿,也要费好大的劲儿,在游水的过程中,羊舌野的脑海中胡乱地想着许多事情,他想起褒姒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以褒姒的水性来说,要她溺水简直是像鱼儿会淹死一样,是很难以令人置信的事,但是羊舌野却知道水中世界有着许多陆地无法想像的状况,有一回初春的时候,河水冷了些,褒姒就曾经在水中抽筋,最后还是姒大将她捞了回来。 还有,河水中的水草也是奇诡万变,有些像是有灵性一般,会缠着人的脚不放,让人平白做了水中的冤魂。 心中充斥着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羊舌野哗啦啦地拍着水,很快地便到了褒姒呼救的地方。 但是,芳踪杳杳,丝毫见不到她的踪影。 羊舌野在心中暗暗叫苦,心下忍不住祈祷,希望褒姒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他载沉载浮地在水上找了一会,便长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打算在水中寻找。 “哗”的一声,陆上的声响转为沉寂,四周的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咕噜咕噜的水声弥漫在四周。 然后,便在深绿色的无边水色中,出现了一张漾着一脸笑意的娇靥。 “吓”的一声,羊舌野猛力打水,一个纵身浮出水面,因为惊吓太大,还呛了几口水。 就在他的呛咳声中,“哗啦”一声,便看见褒姒像是轻盈的鱼一般,从水中浮了出来,还淘气地咯咯娇笑。 “吓死人了啊!”羊舌野佯怒道,脸上却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容,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头,“你这个恶作剧小鬼!” 褒姒在水中自在地游着,一边开心地笑道:“谁叫你都不下来陪我,没办法,我只好装死啦!”说着说着,语声转为柔和,“不过,我也知道,这世上会这样拚了命来救我的,只有野哥哥一个人啦!” 听了她这样的柔语相对,羊舌野就算有着天大怒气也发作不上来了,更何况他本就没有生她的气。 褒姒看着他的神情,眼神突然有些迷蒙起来,眼珠子一转,便游到羊舌野的身边,兜头兜脸地便揽住他的肩,“啾”的一声,在他的脸上重重一吻。 羊舌野一愣。 “干什么?” “不干什么,”褒姒的眼神柔和,脸上却漾着春花一般的娇美神情,“我只是好喜欢好喜欢你。”不待羊舌野回答,她便在水中握住他的手,转身就游。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个人便这样在河水中溯游而上,游过了长满芦苇的河岸,游过了蓊郁的山林,游过了峥嵘的山石,也游过了直泻而下的瀑布,最后,褒姒带着羊舌野来到的,却是一处极大的山洞。 看见这山洞的景观,羊舌野忍不住“哇”一声赞叹出口。 那是一个极宽极大的山洞,但是却又不深,因此形成了一个像是大殿也似的空间。 河水流到了大洞这儿,水色变得翠绿如玉,左方的山壁上,一道淙淙的山泉从上方冲刷而下,激出阵阵的水花。 右方,则有一大片从洞顶垂下的青柳,翠碧如幕,像是一棚极大的帐幕。 褒姒牵着羊舌野的手,游入那柳幕之中。羊舌野只觉得眼前陡地一花,便进入了一个翠绿的奇幻天地。 在柳幕中,隐隐看得见幕外的天空、水色,淙淙的水声从外面传来,声音有些模糊,却多了几分隐约的美感。 在水声中,褒姒拭了拭脸上的水珠,很自然地便靠在了羊舌野的身上。 温润的女体,暖洋洋的肌肤…… “很舒服吧……”褒姒闭上了眼睛,头靠在羊舌野的肩上,手搂着羊舌野的腰,两人在水中一浮一沉地连在一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亲密相拥着。 水声、柳叶,蓝天、美人。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你宁愿永远不要醒来的梦境。 就连褒姒的语声,在空气中荡漾而出的回声,也是从美梦中传过来似的。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来这儿了,”她的声音慵懒,带着成熟女人特有的低沉,“每当到这儿来的时候,总会让我忘掉所有的不快乐。” “你不是常常笑嘻嘻的吗?”羊舌野笑道:“什么时候看见你心情不好了?” 褒姒陡地转头,凝望着羊舌野。 她那绝美的容颜上泛着水珠,眼睛里却仿佛闪耀着深沉的微光。 “我的笑,都是因为有你的关系,但是只要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是常常会悲伤的。” 羊舌野一怔,听见了这美丽少女的心事,也不禁痴了起来。 “我现在不就和你在一起吗?”羊舌野柔声说道:“那你就要笑得开心一些呀!” “你……”褒姒的声音更轻了:“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会的,”羊舌野的声音坚定,回答得更是绝无迟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这时候,柳幕外,一阵轻风吹过,吹落了山岩旁的野花,红艳艳的花朵与花瓣,漂流在翠碧的河面上,也漂进了丝丝的柳幕之中。 羊舌野随手拾了一朵落花,插在褒姒湿润的发际,红花映着她娇美白皙的脸庞,一时之间,人映花红,花增绝色。 褒姒轻笑一声,便游到柳幕之外,爬上山岩,坐在那儿俯看着羊舌野。 羊舌野拨开水流中的几片花瓣,也游了过去,他在水中调皮地一潜一浮,浮上水面后,却被眼前的景象楞住,张着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山岩上,褒姒这时背对着他,缓慢而自在地褪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露出光洁如脂的背脊。 她对羊舌野的注视却不以为忤,反而回过头来,对他甜甜地笑着。 然后,她像是踩着轻盈步伐的舞者一般,缓缓转过身来,赤裸的身体,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似地,正面对着犹在水中目瞪口呆的羊舌野。 那如同在雪地上绽放的一双蓓蕾,精巧舒适地呈现在脂光莹然的胸膛上,她的身躯完美似画,每一个线条、每一个阴影都是上天完美的杰作。 虽然身处在冰凉的水中,羊舌野仍然觉得身上有一股热流,正在体内深处缓缓迸现。 褒姒自在地裸裎在羊舌野的面前,她一点也不遮掩地,缓缓走到水边,垂下双腿,雪白修长的脚踝入水,不住地拍打水面。 “来这里,野哥哥,”她很安详地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羊舌野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游向她,却看见褒姒的身后,像是烟雾一般,轻轻飘着一条长长的、蛟龙也似的形体。 但是那形体只像是灵光一现般,随即消失不见。 “我叫你来,你就来嘛!”褒姒婉转嫣语,柔声说道:“来我这里。” 羊舌野滑着水,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褒姒的脚旁,她俯腰弯手要来拉他,羊舌野一抬头,却从某个微妙的角度看见了褒姒柔嫩的一双玉乳。 她的左胸上,这时还黏着一片花瓣,看见了这样奇妙的美丽景象,羊舌野不禁一阵失神,拉着褒姒的手却重了些,便听见她“啊呀”的一声跌下水来。 凉爽的河水,褒姒拍着水开心地笑着,水花中夹杂着鲜红的花瓣,白里透红,映着后方翠绿的柳幕,当真是如同仙境般的一幅图画。 “我好快乐,真的很快乐!”褒姒欢声笑道:“你呢?你快不快乐?” “我也很快乐。”羊舌野由衷地说道。 “那你要不要这样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她认真问道:“要不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羊舌野一楞,因为这话问得有些古怪,便没能登时回答出口。 褒姒看见他的迟疑,也不生气,只是“哧”地一声轻笑,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同时,她伸过手来,握住羊舌野的手。 顿时之间,整个空气就仿佛变了另外一种颜色。 这种感觉,对羊舌野来说并不陌生,当年他在镐京城外遇袭,那两名红衣人前来的时候,就曾有这样的奇妙感觉。 难道,又有“元神”在附近? 他有点惊疑地环视四周,却发现周围已经完全静寂了下来。 不,应该说是完全“静止”了下来。 原先滔滔不绝,倾泻而下的山泉,这时像是凝胶一般,定定地冻结在半空中。 而羊舌野置身的河水,也像是静止的冻胶一般,虽然河面上依然有水流、波纹、漩涡,但是却也停止了流动。 从洞口望出去,飘落的花瓣也静止在空中。 而洞外河岸上,这时有一群野鸟,拍着翅膀正要离开,却也定定地停在空中。 仿佛此时唯一能动的,只剩下了羊舌野和褒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羊舌野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是……什么?” 褒姒得意地看着他,说出令人惊讶的话。 “那些,都是我办到的,”她咯咯地笑道:“但是不会太久,只能持续一会儿。” 果然,不多时之后,那些凝结的景象便纷纷像是解冻一般,水泉继续流泻,花瓣飘落水面,山林外的野鸟也“呼”的一声,散入空中。 看着羊舌野又惊又疑的眼光,褒姒笑道:“这是我的小把戏,比起你的小树小草来,不差吧?我也是最近才会这样玩的,我管这种把戏叫做‘永远’。” “永远……”羊舌野喃喃地念道,却来不及想到别的地方,因为此刻褒姒又俐落地爬上了岸。 而她的身上,依然是不着片缕,她轻盈的身子,在水色的映照下,散发出如脂玉般的光泽。 “上来呀!我有话和你说。” 羊舌野有些迟疑地上了岸,一身湿答答地和褒姒并肩坐在一起。 淙淙的水声中,褒姒却再也没有开口,两人在落花、流水、绿柳的相映之下,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褒姒身上的水逐渐干了,但是水气蒸发时带来的那一阵森冷,让她的身子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 羊舌野一怔,连忙环抱住她的肩头。 “你看看,这样不是会着凉吗?你……” 一句话并没能讲完,褒姒已温柔地回抱着他的颈项,她的脸庞也紧紧靠着羊舌野的脸。 “我不会着凉的……”她的眼神开始迷蒙起来,一时之间,羊舌野浑然忘了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他只觉得在自己怀抱中的,分明是个娇艳成熟的女子。 “我很热哪……我的身子真的很热……” 羊舌野依然是一副发楞的神情。褒姒将脸庞柔柔地摩擦着他的脸,吻去了他眉际的水珠,吻去了他鼻头的水珠,最后再将温润的红唇,印在羊舌野的唇上。 湿润的唇,柔软的舌…… 突然之间,羊舌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褒姒光裸的背,两人的气息,也因此急促而温热起来…… 羊舌野一边和褒姒亲昵地相吻,像是没了命似地吸吮对方的唇舌,另一方面,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褪下自己湿透的衣衫,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要爆炸开来,浓重的热气在下身升起,一时之间,眼前的一切已然消失,只有褒姒美丽的脸与身体。 唯一想要的,也只是褒姒的人,褒姒的脸,还有褒姒美丽的身体。 石洞之间,此刻是一片浓浓的春意,两个近乎全裸的年轻身体绞揉在一起,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褒姒在羊舌野的亲吻之下,情浓如蜜,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摩着羊舌野结实的胸膛,缓缓游走而下,抚着他结实的腹肌,而后,再行向下…… 而后,轻轻地握住。 突然之间,她深吸一口气,低低地惊呼一声。 “啊?” 羊舌野正沉醉在这人世第一大诱惑的醇酒之中,听见她的惊呼,只是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声。 “什……什么事?” 褒姒咯咯一笑,手上却仍然握着,在亲吻中口舌不清地笑了出来。 “没……唔……没什么,”她的脸上泛着激情的桃红,笑容却仍然一派天真:“你那儿……好怪好有趣……怎么……” 这时候,羊舌野再也没有顾忌,将所有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他狂吻着褒姒的脸,一个缓缓轻柔的翻身,便将褒姒压在身下。 而褒姒的神情,此刻却有些肃穆起来,她定定地仰视着羊舌野,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但是眼眸深处,却有着无比的坚定。 然后她轻轻地点头。 “给我,”她的声音轻柔,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要你……” 河水,在石洞的旁边不断地滔滔奔流,河水虽然清凉,但是流到了两人相爱的岸边时,却也仿佛被他们的情爱蒸得快要沸腾起来。 红艳艳的落花随着风儿渐渐飘落,映着鲜绿的柳枝,在水面上缓缓摇曳,淙淙的水泉,仿佛也要为石岸上那两人的浓情羞红了脸。 羊舌野本当少壮,血气方刚的他,遇见这天下第一等欢愉,自然也没能抵得住诱惑。而褒姒却也像是个最成熟的女子,与他在肉体上百般的契合,两人从一开始便没有片刻离过对方的身子,只是忘情地,想要在情欲的宣泄上得到最强烈的刺激。 等到羊舌野和褒姒终于感到疲累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一旁的衣物也早已干透。 褒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离开羊舌野的身体,与他并肩平躺在石岸之上。 激情之后,那平静舒适的慵懒也是件极为美妙的事情。 良久,褒姒才轻轻地说道:“喂!” 羊舌野转头,翻个身,又搂住了她的身体。 “什么‘喂’?”他笑笑说道:“我没名字吗?” 褒姒却没有理会他这句玩笑,凝望了他良久,才幽幽地说道:“我们……今后要怎么办?”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你还是我的‘野哥哥’吗?” “不是了!”羊舌野热切地说道:“你不可以再叫我哥哥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听了他这样的说话,褒姒笑了,这才重又绽放出她美丽的笑容。 “真的哟!你一定要娶我做你的妻子哟!” 羊舌野大笑,声音空洞洞地在洞壁中泛出回音。 “我羊舌野在此对天发誓,一定要褒姒做我的妻子!”声音一低,又正色说道:“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最爱你的笑容,每当你笑的时候,就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他柔声说道:“所以,我要你常常开心,常常露出你的笑容,好不好?” 褒姒用力地点点头。 “好。” 这场不凡的游水之旅,就在两人的誓约中结束。入夜不久,两人便又回到了褒城,依依不舍地道了别,约定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再见面。 只是,在浓重的夜色中,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在褒姒家的附近,已经插满了褒城城主的大旗…… 第六章 被权势拆散的哀愁恋曲 那一个夜里,羊舌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一会儿想起白天里和褒姒的激情,一会儿又忆及当年和姒大在河边拾获她的情景。 偶尔,褒姒身后那一闪而逝的蛟龙形影也会映入他的脑海,对她的来历又有几分疑问。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羊舌野也想了许多和现实有关的事情,比方说,如果要和褒姒结合,要如何向姒大开口? 一旦有了妻房,他又要如何养活妻小? 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羊舌野的脑中不住盘桓,一整晚都睡不好觉,直到东方将现鱼肚白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只是睡了没多久,却被一阵刺耳的乐声吵醒。 本来羊舌野还想多睡一会,但是那乐声实在太剌耳了,丝竹锣钹之声响彻天际,让人想睡都睡不成。 走出街口,却看见了一列极为豪华的人马,看看旗帜,是褒城城主的队伍。 此时褒城的城主名叫褒珩,是周幽王的朝臣之一,平时都待在镐京,并不住在褒城。 但这列人马看起来却有些不对劲,因为不像是嫁娶的行列,却奏着非常喜庆的曲调。 而在人马的四周,更是森严地罗列着无数的军士。 羊舌野有些纳闷,却也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他一睁开眼,想的便是明艳的褒姒,一下床,就想要去她的家里。 但是这列褒城人马却横阻在他和姒大的家中,没奈何,只好越过别的街道,绕个远路过去。 在姒大家的门口,这时候是一地的纷乱足迹,四周围满满插着褒城城主的旗子。 而在大门口处,这时候拥着不少附近的乡里,正对着姒大的家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羊舌野走过去,不经心地却从一个老太太的口中,听见了一个几乎令他如遭雷殛的可怕消息。 “那姒大的女孩呀!也不知是修了多少代的福,居然被王选中了……” 他惊惶地排开人群,走进姒大家中,满心希望看见褒姒敞着一脸的笑,迎着他走出来。 然后告诉他,被选走的是另外一个女孩。 但是,一走进姒大的家中,羊舌野的心便冷了半截。 只见在简陋的房室内,姒大抱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 而简陋的室内,却有一样东西非常惹眼,也非常突兀——黄金。 在房室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几排金子,在微光中漾着狞恶的光芒。 “他们哪!说是前几日看见了褒姒汲水的模样,”姒大沉痛地说道:“说她很符合大王选妃的条件,最近城主又被大王关了起来,因此少城主便将她买了去,说要献给大王……” 说着说着,姒大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痛泪,拭了拭眼睛,一抬眼,却早已不见了羊舌野的踪影。 褒城的少城主名叫褒洪德,此番买了褒姒的原因,的确是为了解救自己的父亲。 不多久之前,褒城城主褒珩因为国事,劝诫了周幽王,惹得这个浮华无行的周王大发雷霆,便将褒珩下狱,准备治以死罪。 褒洪德得知这项消息之后,便想要解救自己的父亲。他知道周幽王是一个好色之徒,便想要效法数百年前,周族解救文王姬发的方式。 当年,殷商王朝的纣王无道,将西伯姬昌囚禁起来,幸好周族的智士找来了绝世美女,让纣王大为喜悦,这才将周文王救了出来。 这一次,褒洪德也想找一位绝世美女,但是却遍寻不得,正在焦急之际,却有随从凌晨在褒城的街道上看见了褒姒,惊为天人之下,便将褒姒硬买了下来,打算送入镐京,救出褒珩。 这件事情办得好快,让羊舌野和褒姒都来不及反应,等到羊舌野终于知道原委之后,褒姒和褒城人马已经快要到了城外。 而那趟奇妙的游水定情之旅,竟已成了两人最后一次的相聚。 羊舌野顺着远去的丝竹声音,毫不迟疑地狂奔而去。 羊舌野的心脏因为这样的狂奔,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少年时代曾经受过重伤,气血本就没有常人那么顺畅,狂奔之余,整个人几乎要脱力死去。 但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最爱的人已经快要消失不见,如果没有了她,自己和死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呼呼的风从脸前掠过,吹落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伤痛的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突然停止。 这时候,羊舌野的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念头,他一心只想要追上那有着褒姒在其中的队伍,至于追上之后又能如何,已经不是他能够想像的事了。 褒城的少城主褒洪德此刻正坐在马车之中,想起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绝世美女,总算父亲的归来有望,长时间以来绷紧的神经陡地松弛,也是很令人欣慰的事。 他在马车中坐了一会,有些困意,正想打个盹的时候,却从车外传来了凄厉的喊叫声。 “……停哪!停哪……我要见褒姒,我要见褒姒……” 马车外这时掠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行的军士已经有人开始喝骂起来,还响起了此起彼落的马鞭声。 褒洪德微微皱眉,这时候,驾车的御者也因为这个变故将马车停了下来,整个行伍也因而停下。 褒洪德摇摇头,伸伸手臂,这才缓缓掀开帘幕,探头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行伍的旁边,几名军士这时已经将来人制住,看看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只是军士们制伏他的时候,手脚齐飞地揍了他几下,因此那小伙子的脸上有着瘀青,嘴角还流着血。 只是,虽然被架住,踩倒在地上,他还是坚定地狂叫不止。 “我要见褒姒,我要见褒姒!” 褒洪德又是皱了皱眉,正要大声斥责时,却听见前车这时也传来了凄厉的女人叫声。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褒洪德看了一旁的侍从一眼,侍从恭敬地说道:“禀少城主,那便是我们今天找到的女孩。” 褒洪德摇摇头,啐了一声,准备不予理会,但是那女孩叫声更加凄厉,声音和小伙子的狂吼相和,让人听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我要见他!不让我见他,我宁愿死!” 褒洪德微微一怔,这才有些紧张起来,他挥一挥手,一旁的侍从便急忙跑向前车。 吩咐既毕,他便转身向着那小伙子,威严地大声说道:“你是何方小子,胆敢前来阻我去路?你叫什么名字?” 几名军士放松了些,让羊舌野能够抬起上身,只听见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大叫出来又有无尽的悲意。 “我叫羊舌野,是褒城人,我是褒姒的……我是她的……”说到此处,他精神一振,大声说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此语一出,每个人的心中都打了个突,褒洪德一楞,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那又如何?你生在当世,难道不知道只要是我王御选的女子,便一定要入宫吗?” 羊舌野脸上都是血汗,听见这样的回答,心中也知道是实情,只见他的表情极为复杂,又是狰狞,又是伤心,却仍然说不出话来。 那褒洪德也是个心地良善的人,看见他这样也有些不忍,只是摇了摇头。 “人生在世,无奈的事是很多的,就像我,你以为我喜欢拆散你们吗?若不是我父身陷镐京,我又何苦四处搜寻美女?今天我王既然要了你这未过门的妻子,一旦有了差池,不只我父子没命,就连你,和那姒大也要没命,知道吗?你就看开一些,天下好女子多如芳草,用点心再找一个好女子算了。” 羊舌野还没回答,却听见远远传来了清亮的坚定嗓音。 “你们都不要管我!”说话的当然便是褒姒,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的马车上,秀目含愁,看起来刚刚才哭过,但她这样一站,那慑人的绝世容光还是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炫。 “让我和他说话!” 羊舌野楞楞地跪在地上,看着十来步远的褒姒,明明是不远的距离,但是日后却可能永无相见之日。 想到这儿,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而褒姒的脸上,这时也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们的命运既然如此,那也无话可说,”她的声音有些抖颤,却有着无比的坚定,“我只盼你知道,你最爱看我的笑,我只想告诉你,我将我的笑容都给了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人笑了……”顿了顿,她凄然地说道:“野哥哥,你好好保重。” 听见这样的诀别言语,羊舌野像是失去了的魂魄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而那些紧紧抓住他的军士们也放松了手,翻身上马离去。 褒城的行伍,这时又开始前进,“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褒姒又被几个侍女搀了进去。 临去之前,她的表情极度安详,也十分的坚定,看着羊舌野的眼神,却又充满了柔情。 只是,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远了,那眼神被风一吹,便早已经不晓得飘向了何方。 一不会儿,褒城的人马已经朝着镐京的方向,走得干干净净了。 街道上,只剩羊舌野孤零零一个身影,他兀自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清晨的风缓缓吹起,还带着丝丝寒意。 一时之间,整个天地之大,却仿佛没有了他这个人的容身之地。 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在春风之中,他的元神“后稷”这时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 泪光模糊中,羊舌野只看见后稷仍然宽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然后,像是了解他的心事一般,伸出细长的手来,轻轻抚着他的头。 这时候,羊舌野再也忍受不住,便抱着后稷,在大街上大声地号哭起来。 第七章 他居然是千年前的水神共工 此后的几天,羊舌野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在四处毫无目的地乱走。他在褒城内走了几圈,便从城南走了出去,一路上经过田野,经过河川,不知不觉间,又往山林之间走了过去。 在山林中,他认了认方向,便来到了他和褒姒常常伫足的小河。 从这儿的河水往上溯游,便可以到达当日他和褒姒定情亲密的山洞。 这时候,在羊舌野的心中满是迷惘和哀伤。大凡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总会有着世界已到了尽头的绝望之感,觉得每一时刻,时光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 人世间,情伤与真正的伤口并无两样,无论有着什么样的仙丹妙药,有着什么样的神医治疗,最好的疗方,仍然只是“时间”二字。 偏偏世上受了情伤之人,因为痛楚沉重,总觉得时光过得极慢,慢到简直停止了流动。 但是,这样慢的时光里,一草一木,一言一语还是会让人想起那个伤了你的人,和这种痛楚相较,任何事情都变得平淡无奇,平时不耐去做的事、不愿去做的事,此时也会成为解救自己的良方。 像羊舌野如今,此刻他的心中除了褒姒的形影之外,再无别的事情挂怀。山林之间有些山路极为难行,他却硬要从中穿过,弄得自己一身是伤,却仍然恍若未觉。 来到了昔日的小河,他却也毫无犹疑,大踏步便往水中走去,走了几步,沉入水中,却赌了口气不愿换气,有一刻还觉得就此在水中淹死也未尝不可。 但是在水中闭了一会气之后,他还是浮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顺着水流,仰浮在水面上看着蓝天,心中却想到那片蓝天之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笑语。 就这样半沉半浮地在水中行进,过了一会,羊舌野却发现自己又到了和褒姒亲密的山洞前面。 山洞里,山泉淙淙依旧,那一片翠绿的柳幕也和不久之前一样,景物依旧,但是佳人却早已芳踪渺渺。 看见洞中的情景,坐在当日和褒姒肌肤相亲的石岸上,羊舌野只觉得心中更是悲苦,更是难受,忍不住便狂吼起来。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那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山洞中激荡不已,一时之间,只听见那一声声“我好想你”不住传回耳中,慢慢地沉寂下去。 便在此时,羊舌野心意已定,一个纵身,便跃入水中。 此刻这年轻人的心中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觉得今后的人生百无聊赖,毫无生趣。 因此,羊舌野虽唯一想做的是,便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地在水中游动,横过小河,跨上岸便往西而行。这片山对他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以地形而言,往西行不数里便会到达山上,在那儿有一片险峻的悬崖。 那片悬崖,便是自己最好的埋骨之处。 只要纵身跳下去,这亘古的情伤便可以永远地结束。 羊舌野的脚步并不快,却非常的坚定。他缓缓地上山,排开树林,闪开了巨木,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 横在他前方的,便是一处极高极险的悬崖。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鬼迷心窍,羊舌野向悬崖走过去,脚步之决绝,仿佛那悬空之处不是个跌下必死的断魂崖,倒像是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的脚步逐渐加快,到了悬崖边时已经成了奔跑,跑到了最后一步,“呼”的一声,山风刮满了耳中,他便用尽了全身力气,跳入了悬崖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此时,空气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漫天的水声,在羊舌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整个人便已经被一大片水幕包住。 原先是纵跃寻死的高空,一时之间,却仿佛回到了游水时的潜水世界。 “哗”的一声巨响,羊舌野在空中的势子陡地被这一大片水幕拉回,速度之猛,直扯得他的颈骨格格作响。 然后,他的身子便“砰”的一声,重重跌回悬崖之上。 羊舌野正摔得七晕八素,不知天南地北之时,只看见眼前一个粗豪的身影,从身影中还陡地迸出一声暴喝。 “没种的小子!天下之大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却要这样的寻死!” 羊舌野向那人看去,在死里逃生的震撼中,惊疑交加地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形貌粗豪的大汉,身材非常之高,骨强肉重,一脸胡髭,脸上胡子因为太多,面目有些看不清楚。 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来却像是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羊舌野轻轻吸了口气,凝望着那粗豪男人,却看见他的身后有着一片光度泛蓝,仿佛有着无穷尽活力的大形水幕。 难道,这又是一个有“元神”的人? 那男人瞪着他,看见这个年轻人虽然刚从鬼门关口回来,却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反倒是一脸的戚容,于是大声说道:“小子,有什么解不开的事,要这样傻干呢?”他的声音洪亮,让人觉得耳旁像是响起了阵阵风雷,“我自己也有不少伤心事,但是我却不会想去寻死!”说着说着,他突然“咦”了一声,眼神偏移,看着羊舌野的身边。 羊舌野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却看见了自己的元神后稷静静地站在那儿,神态轻松,仿佛在旁观着两人的对话。 那也就是说,这个粗豪的男人也看得见元神! 想到此处,羊舌野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露出戒慎的神情。 那男人看来反应极为灵敏,他眼睛一转,便知道了羊舌野的心思。 “看来,你也是个元神族人,”他从口中说出羊舌野第一次听见的名称,一边打量着后稷的形体,“而且你应该已经吃过亏了,是不是?” 羊舌野迟疑了一会,才点点头。 “你不用怕,我和那些元神族人不同,不会伤害你的性命,”他朗声笑道:“再说,要伤你性命的话,我就不用将你救回来了,是也不是?” 他走了过去,绕着后稷端详了一会,频频点头,自言自语。 “嗯……这是植物型的元神没错,大概是阳风那支传下来的……” 趁着那人端详后稷的时候,羊舌野也仔细打量了他身后的那片水幕,如果说这也是元神的话,那和自己见的元神是有些不同的,像后稷,是个有着人形的植物性形体,而像前几年伤过他的那两名红衣人,他们的元神一个像是血红的巨鹰,一个像是红色的火焰人体,都和眼前这人的水幕大不相同。 而且,听他说这些有元神之人叫做“元神族人”,那么,这世上是不是有更多拥有“元神”的人呢? 那粗豪男子端详了后稷一会,突然间转过头来,大声说道:“你这个元神可是大有学问啊……喂!你叫什么名字?” 羊舌野想了一下,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粗豪男子虽然看似凶恶,然而却是个可以信赖之人,于是便坦言说道:“我的名字叫羊舌野。” 那人走了过来,将仍然坐倒在地的羊舌野拉起来。 “羊舌野,那倒好,”他爽朗地笑道:“我的名字呢!原来的名字因为太久没用了,也不太常用,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叫我‘共工’。” 羊舌野闻言一怔,在周朝的祭祀神明之中,“共工”是个水神,掌理天下所有的水域,虽然这并不是个罕见的名字,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神明的名字来命名的。 而这位水神共工,在上古的神话传说中,是个非常不得了的大神,据说,当年他和火神祝融相争,两人经过一场大战之后,共工争斗失败,因此愤而撞倒了当时的天柱“不周之山”,让整个天幕为之倾斜,星辰、江河为之殒落。 据说,现在的江河之所以会滔滔奔流向大海,星辰会往西偏移,都是这位水神“共工”的杰作。 “很怪吗?”那“共工”笑道:“明明是人,怎么会取了个神明的名字呢?但是我绝对和你想像的不一样,”说到这儿,他脸上流露出某种绝对的自豪。 “因为,我的确便是上古时代的水神‘共工’!” 这个粗豪男人,确然便是神话时代的南方天庭首席大神:水神“共工”。 千年前的神话时代,所谓的天庭,其实只是来自半人马星的外星人构建而出的一个想像世界。 当时,来自半人马星座的外星人,因为时空倒错的关系,来到了地球,凑巧因为同样的时光倒错,有一群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也同样抵达西元前数千年的古中国大地,因此半人马星人便利用这样的条件,改变了生化人们的体质,构建出了一个神话大神的体系。 在古代中国传说中的大神羿、鲧、女娲、禺强、共工、祝融都确有其人,但是这些大神的真正身分,却都是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 像“共工”,本来便是隶属时光局的生化警察的“水”队队员尹仲崧。 二十四纪的生化警察,有一种特殊基因型态的“转化态生化人”,能在人形和风、雷、水、火等基本态间互换,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特质,半人马星人才能够将他们变异成能力极强大的巨神。 这一切的原委,羊舌野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眼前这人的来历极为不凡,而且他身后那片水幕的光芒圆润深远,简直像要将人的眼珠也要吸进去似的深邃,纵使他不是真的水神共工,也必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共工直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神态看出他的心思。 “你呢?你又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值得这样寻死?” 羊舌野深深一吸气,仿佛见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整个绷在心中的思绪便滔滔不绝地宣泄了出来,将他与褒姒的哀愁命运一五一十地说给共工听。 只因为像羊舌野和共工这样拥有元神力场的人,也许是因为体质相近的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在这些吸引力之中,有的是负面的,像当年将羊舌野射成重伤的余焰烬便是。有的吸引力则是正面的,像他与褒姒,除了情爱之外,其实还有某种近似同类的相同频率,因此褒姒才会在石洞中,像是久历情事的成熟女人一般,和羊舌野亲密缠绵。 共工的外型看似粗豪,但是个性心思却颇为细腻,他像是一个最有耐性的父兄一般,仔细聆听羊舌野的情,聆听他的爱,也倾听了他的愁,直到羊舌野叙述完了,这才皱着眉,看着这个为情所困的小伙子。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伤心的缘由?就这样子?” 羊舌野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你就未免太没有用了,”共工慨然叹道:“要知道天下为情所伤的人,有多少人的境遇比你更为悲惨?有多少人比你更为绝望?” 羊舌野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天底下每一个失恋的人,总以为自己是坠在最深谷底的人,但是其实只要想想自己,再看看别人,其实你会发现,你还是挺幸运的……”共工的神情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有些黯然起来,“像你,你爱的女孩毕竟还和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天空底下,你知道她还在某一个角落好好的活着,更幸运的是,你更知道她的心中依然有你,纵使有着外在的阻碍,但是理论上,你还是看得到她,你们两人的心中也还是有着彼此。” “但是我却不能和她长久在一起……”羊舌野喃喃地说道。 “爱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注定要有痛苦了……”共工悠然说道:“情爱一事,只要欲望多,痛苦就多,你越想要得多,你的苦难就越多。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对你已经完全没有记忆的人?” 羊舌野摇摇头:“没有,我一生只爱过褒姒一个人。” 共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个年轻人,心中隐隐然又出现了那个光芒耀眼的身影,一想到这个人,心里便不自禁地痛楚起来。 在古老的二十四世纪回忆中,共工自己也有过一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结局的苦恋。 从羊舌野的身上,他仿佛也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当年,共工在二十四世纪与“火”支队的丹波朱红是未婚夫妻,但是丹波在那场著名的“时光英雄葛雷新”的追捕之役中,脑部受创,成了个没有记忆的痴人。 后来,他们一同卷入时空异变,来到神话时空,丹波朱红却成了火神“祝融”,而且成了别人的情人,对共工完全没有记忆,还将他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千年来,共工不死心地在大地上找寻丹波的踪影,偶尔遇见了她,却总也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眼神。 “爱一个人哪!不一定要让她知道……”共工喃喃地说着,却不知道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或是说给羊舌野听的。 “有人的爱可以完全没有私心,连她是不是在意,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是不是在意,也没有关系……”羊舌野喃喃地重覆他的话,心中却仍然牵挂着褒姒,觉得要做到这样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名字叫做葛雷新,”虽然羊舌野并不知道共工此刻说的是什么人,对他说话的用词有时也听不懂,但仍是仔细地聆听下去。 “他只为了一个女人的一个微笑,便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地找到她,但是找到之后又如何呢?和她在一起又如何呢?还不是最后只能黯然收场?” “为什么?是她变心了吗?”羊舌野好奇问道。 “人世之间,有很多事是你料想不到的,”共工的眼神有着耐人寻味的光采,“他和他深爱的女人之间,情深爱重,没有什么人可以破坏,但是最后,还是败在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手下。” “敌人?什么敌人?” “这个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时间,”共工长长叹了口气:“原来那葛雷新是个能力不凡的英雄,而且他的生命不会结束,可以一直活下去,但是他的爱人却没办法。本来长生不老是人人最希望达到的心愿,可是一旦你的心有了个爱上的人,这种心愿却成了一个诅咒。” 虽然还是有些迷糊,但是羊舌野总算可以听出来一个端倪。 “你是说,他的爱人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长生不死?” “没错,后来,他也只能让白发苍苍的爱人死在自己的怀中,即使是像葛雷新这样的能人,最终还是斗不过时间。” 羊舌野默然,心中想像着那种无奈的苦,仿佛也能印证在自己的遭遇之中。 “还有一个叫做狄孟魂的人……”说到此处,共工的语声戛然而止,因为羊舌野突然“啊”的一声低呼,共工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知道一点点。”羊舌野直截了当的点点头。 “这人有点意思,你居然也知道他,”共工微微颔首,继续叙述下去。 “这人的能力还可以,但是他的遭遇却更加的特别,他与他所爱的人一起死于非命,但是他们却因为同样有着神族的体质,因此死亡几十年之后,居然又复活了。” “复活?那狄孟魂也是个不会死的人?” “当年经历过神话时空的人,有许多人都有复活的本事,在人间生活个几十年,死去,然后再从土里面重生,像我,也是一样的情形,算算再过个十来年,我也又要入土去了。” 听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预言自己“入土”的情形,听起来总有些古怪,但是羊舌野对他的说法却已是深信不疑。 这些年以来,遇见的这许多奇事,他已经成了一个见怪不怪的人。 “这个狄孟魂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狄孟魂和我们一样,都曾经经历过神话时空,但是他却是个平常人,不像我们有着变化形态的体质。他与他所爱的女孩当年双双遇害,但是两人活转过来的时间却不相同,变成了他活过来,她在土里长眠,她活过来,他又回到了土中的局面,有时候两个人也许同样活着,却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那个女孩,叫做姚笙是吗?”羊舌野轻轻地问道。 “嗯!”共工点点头,“原来你连姚笙也认得。” “我能看见我这元神后稷,就是她教的。” “总而言之,狄孟魂和姚笙的情路走得也非常艰辛,两个人这样阴错阳差了许多年,都知道彼此仍然深爱着对方,都知道心中还是只有对方一个人,也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就在眼前这片天空下,却始终碰不到面……” “后来他们还是见面了。”羊舌野低声地说道。 “但却已经隔了上千年的岁月,”共工慨然叹道:“而这一次,他们的媒人却也是‘时间’,没有这样长的时间,他们又怎会有机会再一次见面?” “所以,时间可以是你的敌人,却也可以是你的恩人。”羊舌野缓缓地说道。 “没有错,便是这样。” 两人在这个山崖上一见如故,像是相识已久的父子兄弟一样聊得投机,聊着聊着,虽然羊舌野对褒姒的思念依旧,但是内心却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也就是说,他那寻死的消极念头不再,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第八章 元神族人的大秘密 两人从白天聊到了黑夜,在子夜的月光下,话题随着情爱逐渐转到了“元神之族”的真正来历。 “‘元神’这东西,是种相当奇怪的产物,”共工说道,他从随身处取出了一瓶酒来,和羊舌野两人对酌相饮。 “我并不太知道它的原由,也许狄孟魂他们会知道得多一些,因为他毕竟还是个研究‘科学’出身的人。” 羊舌野一楞,知道共工又说了他听不懂的字眼,像这个“科学”一样的陌生字眼,共工常常在言语间不自觉说了出来,像“二十四世纪”、“生化人”、“时光局”等字眼,常常让他如坠五里雾中,不过好在这些字眼并不影响羊舌野对共工说话的了解,也就不去深究。 “当年我们几十个生化人被那场变故‘打’到了神话时空,其实都已受了很大的伤害,后来是那个天杀的南斗将我们改造变异过来,却又骗我们说那是天帝的功劳。” 在方才的谈论中,共工曾经约略告诉过羊舌野有关于“天帝”、“南斗”等当年神话天庭的组织,知道天帝是当时神族最高的领袖,后来才知道一切只是恶神南斗搞出来的把戏。 而那恶神“南斗”的真实身分,居然便是所谓的“半人马星人”。 “涿鹿神战之后,许多大神死伤殆尽,原先以为就这样玩完了,但谁知道有许多人后来又活了过来。复活过来的人,能力或多或少都打了折扣,但是和常人比较起来,还是要强上许多。原来这些人的体质和常人不同,有的人更是被南斗加上了其它动物、植物的基因,这些人散入人间后,有些又有了后代,因此天地间便平白多了不少有奇怪基因的人们。这些有古怪基因的人,有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显现出奇怪的能力,有的却被当成妖怪来打杀,就像你的爹爹一样。但是从前朝的封神伐纣之役后不久,便逐渐出现了有‘元神’的族类,就像你,还有你爹爹那样的人。” “为什么会从那时候开始有呢?”羊舌野好奇地问道。 “我听人家说过,说当年那个‘封神榜’其实是为了让那天杀的南斗复生才弄出来的把戏。这个南斗的能力极强,却一心只想为害人间,因此如果让他再次重生,世间可能就要出现大浩劫了。” “所以,他后来没有重生?” “没有。南斗第一次死亡是在神话时空,在南方小岛被葛雷新一剑斫下脑袋,后来想重生的那一次是在昆仑后山,但是也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被狄孟魂和另一个奇人桑羊无欢将他再次埋入地底。” 羊舌野在脑海中想像当时情况的惨烈,心下不禁赞叹不已。 “但是,这样惨烈的战役却仍然没有将南斗的势力完全歼灭,在封神榜时期,南斗已经养成了一群奇能异士,这些人,早在伐纣的战役中,有的投入西歧,有的加入商朝,已经有过非常激烈的争战。后来,有‘元神’的奇特族类渐次出现,一开始,敌我的分际并不清楚,但是后来经过了数百年的消长争战,逐渐分出几个重要的势力。” “第一个势力,是封神时代的奇人‘桑羊无欢’一支传下来的后代,这一支的元神族人特征是神力并不是最强,但却有着过人的知识和技术,经过了数百年的生养,这一族人散居天下,有许多人隐居在人群之中,但是从桑羊无欢传下来的主要族人,却在鲁侯的领地内有一个大本营:羊城。而从你名字看来,你应该和这一族人有关,只是不晓得出过什么事情,才让你们流落到这儿,成为世代耕种的普通农家。” 听了这样的叙述,羊舌野不禁目瞪口呆,他从来不曾从爹爹那儿听过自己的来历,也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很可能便是当年封神之役奇人“桑羊无欢”的后人。 “第二个势力,却是分布在北方的戎夷蛮族势力范围,这一支却和狄孟魂有些关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狄孟魂和姚笙在前几次重生时曾有过后代,而这些后代不知道为什么,却和北方的蛮族有很好的关系,因此便以‘戎狄’、‘夷狄’自称。这一个势力族类的特征,却没有传到狄孟魂的渊博知识,但是因为狄孟魂和姚笙都有着神族体质,所以这一支的元神能力是很强的,但是和中原人士却没有什么交往。” “第三个势力,就分散得比较远了,基本上,这群人都是当年封神时代有功的神人后代,像分封到齐国的姜子牙后代、分封到宋国的殷商后代,这些国家里,偶尔会出现有元神的族类,但是他们的势力并没有统一起来,只是散居在周王朝各领地内。” “但是,这第四个势力却是一个大问题,而且可能是最严重的问题。这第四类的元神族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们很多人都和封神时代的恶仙有所关联。像那个射伤你的红衣人,他的箭上喂的,便是当年‘化血神刀’的奇毒,这个人你说姓什么?” “姓余。”羊舌野说道。 “那便不会有错,因为第一代的‘化血神刀’便叫做余元,也是个个头矮小的道童,另外那人背上有个火人的元神,可能就和我们‘火’支队的人有关。” “为什么他们是最严重的问题呢?”羊舌野好奇的问道:“是不是他们都和那姓余的一样,见人就杀?” “事实上,连周宣王的死都和他们有关,”共工说道:“但是他们的好杀倒还是个小问题,问题是他们的来历、行事都显示他们有一个很强的幕后主使者,但是这个主使者既然这么厉害,却又始终不曾出现过,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无法行动,只能用思想指挥这群人?” “也许不见得有这个人哪!” “不,”共工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有这个人,因为有人曾经在这些元神族人的对话中听见过。”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能力超凡,行事阴狠,而且不能行动,”共工眼神变得狰狞,仿佛有着无穷的怒意,“这样的特征,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幕后的主使,应该是又想要再度寻求复活的南斗!” 一时之间,子夜的风仿佛变得萧瑟起来,从共工的口中说出“南斗”二字,似乎带着无穷的阴森,无比的寒意。 连对“南斗”这二字相当陌生的羊舌野也不禁抖了抖身子。 “如果南斗再次复生,对这个平静的天地将会是另一次的大灾难,”共工神色凝重地说道:“因此,有许多元神族人已经在寻找南斗的踪迹,那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下手害你的原因。” “这我就不懂了,”羊舌野疑惑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民,对他们一点也没有威胁,杀了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的人也许平凡,但是你的能力却绝不平凡。虽然你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但是却有伤害他们的能力,宁杀错不放过,宁可冤杀了你,也不让你有机会反噬他们。这便是南斗族人们的一贯想法。” “真可怕……”羊舌野吐吐舌头。 “因此,日后你便要极为小心,也要努力开发自己的能力,以免到了危急时候不能自保。” 两人这样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羊舌野经过了这一场畅快的长谈,心态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变化,此刻他的心情已不像前一日般的钻牛角尖,看见东方微吐的曙光,也不觉精神一振。 共工看了他一眼,忽然朗声大笑,“唰”的一声便站起身来。 “我们两人能谈上这么许久,也算是有缘,不过千里相送,终须一别,我也该上路做我自己的事了。” 羊舌野与他谈论这么长一段时间,早已和共工心生了相惜之情,现在眼见他要走了,却有着不舍之感。 “日后……”他低声地问道:“还有相见的机会吗?” 共工朗声大笑。 “只要有缘,必会再次相见!” 一转身,竟毫不迟疑地大踏步便走,他的步伐好快,不一会便在山路上消失了踪影。 羊舌野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良久,才转身走到悬崖之上。 他缓步踏去,一步一步地走到最边缘,脚尖踩出悬崖,只凭脚跟支撑自己。 在他的脚下,是万丈的悬空巨谷,掉下去必死无疑。 就在不到一天之前,他曾经很决绝地跑到这里,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是如今,对褒姒的思念情爱依旧,自己的想法却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动。 羊舌野的脑海中,此刻仿佛又响起了共工的语声。 “有些人的爱可以完全没有私心,连她是不是在意,都没有关系……” 到此,羊舌野已经完全想通了,心下豁然开朗,仿佛天空陡地变蓝,变得明亮。 ——只要我爱她,在她的身边守候,是不是能和她在一起,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快乐,我就快乐了,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一念及此,更是满心舒畅,一个深吸气,便在空旷的山林间大声呼唤起来。 “想通啦!” 那回声环山叠岭,在山林间不住回荡。 半山腰处,共工正快步走在山路上,听见这样的长啸,脸上不自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九章 千方百计只为了她的一笑 四月天,镐京城东。 这儿是京城礼官的办公所在,雄伟的镐京城宫殿便雄伟地矗立在不远之处。 宏伟的建筑,豪华的宫殿。 但是那却只是个极度遥远的地方,看得见,却够不着。 午后的短暂休息时刻,羊舌野总喜欢坐在这个方位,望着镐京城的方向发呆。 因为他知道,在那儿某个深暗的宫殿角落,有着他心中最爱的人。 一年前,他从山林间再一次步入镐京城,手上拿着周宣王游猎时,那个礼官公叔豹的马鞭,来到了镐京城王宫附近。 “如果想要报效国家的话,”当时,公叔豹这样说道:“就拿着这个信物来找我。” 结果,羊舌野便从一个山林间自由自在的猎人,成为周王朝礼官单位的一个小小卫兵。 如果早在几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成为一个这样的猥琐小兵,他是死也不肯相信的。 但是几年后,当羊舌野真正站在礼宫殿的门口站岗,对着来往的官员弯腰曲膝时,心中却又充满着平安的满足之感。 人世间的变幻无常,岂非就是这样? 会让羊舌野做这么大转变的,当然只有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清丽的身影。 褒姒。 在这样一个小单位充当卫兵,虽然不是什么光采的事,而且充当卫兵看似简单,却是相当繁重的工作。 试想,要你在夜深露重的酣眠之中,被粗鲁的值行军官用脚踢醒,然后在夜里站上两个时辰,是多么令人不快的工作? 还有,遇有意外的时候,更是要当做人墙挡在高官的前面,以血肉之躯应付所有的变故,又是多么没有生命保障的工作?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却是这样的想法。 “只要能离她近一些,能够时时守卫着她,我一点也不在乎。” 在礼宫殿当卫兵其实还有其他的好处,比方说,在这儿接触的朝官多,来来往往的口讯也杂,或多或少之间,也能听到一两个和褒姒有关的消息。 听说,褒姒一入宫,便受到了周幽王百般的宠爱,这个浮华无行的君王看来对褒姒也是极为喜爱,有朝官还说,只因为对她太过宠爱,周幽王还曾经有过十天不处理国事的纪录。 听说,褒姒是个非常不爱笑的女子,虽然周幽王对她言听计从,但却也是千金也难得买到美人的一个笑容。 听说,周幽王的王后对褒姒非常不满,因此护着母亲的太子宜臼还曾和褒姒起过冲突。 听说,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消息,说褒姒喜欢听撕裂丝绢的声音,因此周幽王便安排了堆积如山的丝绢,让有力气的宫女在宫中日夜撕扯。 虽然都是一些道听涂说的消息,但是这对羊舌野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安慰。 从这些“听说”中,约略可以知道一般朝臣民众对褒姒的印象并不好,也因为如此,羊舌野觉得自己更应该留在镐京城里,如果有人欺侮了褒姒,他便是拚了性命,也要保护她周全。 后来的传闻,却让信心坚定的羊舌野也不禁有些黯然,据说,褒姒已经在深宫中产下一名男婴,让周幽王如获至宝,宣布全城大赦,并且所有的官员卫士都加俸奖赏。 但是羊舌野自己却知道,只要是褒姒的事情,他都一定会支持到底,即使她已经和周幽王生下了孩子,她仍然是自己最爱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过得却是相当的快,羊舌野在卫士群中因为表现不错,很快就被升为卫士长,偶尔可以陪着上朝的官员进宫去。 也就是这样的因缘际会,他才偶尔可以在庆典祭祀大礼中,远远看见褒姒的身影。 有一回的周王祭祖大典,羊舌野和褒姒只差了二十来步的距离,他在行伍中偷眼看她,发现褒姒变得更加美艳光华,随着年岁的增加,褒姒身上已经完全不复再见当年那小女孩的娇态,取而代之的,是贵妇的成熟华美。 只是,就如同传闻中所说的,她总是凤目含愁,很少露出笑容,脸上尽是幽怨。 想起她临入宫前的誓言,羊舌野忍不住要掉下眼泪。 很想告诉她,不用为了这个誓言就再也没有笑容,但是在周王朝的时代,一个卫士要能见到国王的宠妃,那是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羊舌野对她的思念,也总是只能停留在远远看她的层面。 但是,能够这样远远地守候着她,就已经足够。 这时候,整个国家的情势,并不是个安定的局面。 羊舌野在礼官殿里担任卫士首领,对于来来往往的军国大事有着相当直接的了解,他知道当今的周幽王是一个只爱玩乐的浮行浪子,对于军国大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周王朝的城外城内,此刻却是危机四伏的。 当日太子宜臼与褒姒冲突之后,便被周幽王贬至太子的外公申侯国内看管,周幽王的王后是申侯之女,因为幽王宠幸褒姒,便时时想要将褒姒立为皇后,将申后贬除,但是碍于申后一向没有大过错,因此始终没有办法如愿。 在朝中许多老臣名将对周幽王百般劝诫,然而幽王不是充耳不闻,便是干脆大发雷霆,将发言者驱逐,因此朝中的名臣心灰意冷,大多告老还乡,只留下一班拍马屁的无耻大臣。 至此,国内的忧患局势已经形成。 在外侮方面,镐京城外的夷狄部落近来声势陡张,战力极强,有几个边境的小国已经被他们吞并。 根据镇守边境的将士们回来说,夷狄部落最近整军备战,部队时时在境外窥视游走,镐京距离夷狄的根据地并不远,长驱直入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羊舌野曾经在共工处听过这些夷狄部落的来历,知道他们和能力不凡的奇人狄孟魂一族颇有渊源,他虽然从未见过夷狄的部队,但是却见过元神族人的能力,只要夷狄中有那么几个,在战阵上应该会是相当难以应付的对手。 在周朝的部队中,也不乏有识见的战将,他们有鉴于夷狄的威胁,便与王朝属下的各大封国商议,约定如有夷狄来犯,便以燃放烽火为信,一见信号,便要前来救援。 那烽火台就建在镐京城的正中央,在皇家巨殿的左近,周朝部队在那儿建了高耸的巨台,在台上堆满狼粪,那狼粪是天下最会生烟之物,一遇状况,只要将狼粪点燃,便会冒出冲天的浓烟,百里之外,清晰可见。 但是,历史的洪流本就如此吊诡,当年,在镐京城的红衣小儿曾经教满城儿童唱着这样的一首歌谣:“黄澄澄的新月,将要升起,红艳艳的太阳,快要落下,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神龙家的女孩,几乎几乎……就要亡了周国……月将升,日将没,厌弧箕菔,几亡周国……” 因为这首歌谣,才会让姒大的妻子死于非命,才会让姒大亡命褒城。 也因为这首歌谣,漂流在河上的小褒姒才会被姒大收养。 当年,周宣王以为杀了卖箕草箭袋的女子,便破了周朝倾亡的预言。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在十数年后,要让周朝付出最惨重代价的女子,却还是进了周王的皇宫。 而想想褒姒的来历,果然便是个“神龙家的女孩”。 “……月将升,日将没,厌弧箕菔,几亡周国……” 时光苒荏,转眼之间,便已经到了周幽王十一年,也是褒姒入宫后的第四年。 四年来,羊舌野静静地在礼官殿中任职,时时注意着宫中消息,却也从来没能和褒姒说过话,甚至连打个照面也不曾有过。 倒不是因为没有法子,而是这几年来,羊舌野经历了几场人生剧变之后,对命运也有了另一层的看透。 他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强求的,也知道有些事如果时机不到,硬要求取的话,反倒会有不好的后果。 像他自己,如今已经升到了宫中侍卫的头衔,真要见见褒姒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见了又如何呢? 如果不能够改变现状,见了面,不是让她徒然在深宫中难过? 如果一定有人要难过的话,羊舌野希望所有的痛苦让自己承担,只要褒姒过得好就好。 这些年来,他也知道褒姒依然极受周幽王的宠爱,但是她不愿言笑的固执依然故我,周幽王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只为求取佳人的一个微笑,但是却始终成效不彰。 如果不知道她不愿微笑的因由源头,便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又如何? 也因为如此,这个昏庸的周王,竟想了一个连小孩也不会用上的笨法子,打算赢得佳人一笑。 而就是这个馊主意,让周朝走上几乎崩毁的噩运。 第十章 一笑倾城 再笑倾国 出事的那一个夜里,一切都没有什么异状。 羊舌野带着一队礼官殿的卫兵,在附近巡查了一会,夜来的城内依旧人声鼎沸,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二致。 近午夜时分,礼官殿却来了几个脸色凝重的高级侍卫,和主管的官员商议一阵之后,发布了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命令。 “所有的卫兵,一律从本职务上撤除,全数到宫中支援守卫!” 在忙乱中,羊舌野也跟着其他官员手忙脚乱地指挥,心下却和所有人一样的纳闷。 这样的场面,连老资格的卫兵也没有人经历过,要知道各地的卫兵责任都相当的重要,据守所有的重要据点,一旦擅自离开,那可是惊人的大罪。 但是如今,却等于是要撤除这些重要据点的武装,全数进入宫中。 难道,深宫之中出现了什么巨变吗? 夷狄入侵? 大臣政变? 皇族叛乱? 想到此处,羊舌野忍不住心焦了起来,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巨变,身在宫中的褒姒不晓得会不会有事? 他一边在急行的行伍中前进,一边却在脑海中闪着这样的忧虑。 只是他自己却没发现,在他情绪变得激动的时候,脸上会隐隐现出草木盘结般的青筋。 在羊舌野的身后,他的元神后稷身上却隐隐显现着亮眼的光芒。 在以往,后稷的形貌总会随着羊舌野的成长而改变,但是在镐京的这些年岁月里,羊舌野心有旁骛,已经很少去注意后稷的形貌。 在这四年之中,后稷只是沉静地坐着,看着羊舌野来来去去的忙碌,有时则陪着他仰望周朝的皇家宫殿。 而后稷的形貌却和四年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 如今,随着羊舌野的情绪转为激动,后稷的身上居然出现了亮眼的光芒。 那光芒在夜里明亮闪耀吞吐,连一般人也隐约可见。 而如果此刻羊舌野停下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后稷的身上已经开始溶化,处处可见外皮破损的痕迹。 有些破损之处,还透现出更强的光。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 羊舌野的元神后稷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是此刻羊舌野的心却不在这儿,他的一颗心早已飘到了皇宫之内,一心只想知道褒姒是否安然无恙? 部队进入皇宫之后,只见得京畿之内还算平静,灯火通明的大广场上,并没有什么纷乱的情景,只有匆忙来去的卫士、兵将不停地来回穿梭,样子非常的忙碌。 羊舌野心下正在纳闷,却听见身边一位卫士啐了一声。 “妈的,什么嘛!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羊舌野回头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大伙楞在皇宫之中,左顾右盼了几回,却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正在纳闷时,有个眼尖的卫士失声叫道:“看!看烽火台那儿!” 众人随着他的叫声转头一看,也不禁纷纷“咦”“呀”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在烽火台那儿,有许多的侍从正满头大汗地搬上许多柴枝,堆在狼粪旁边。 在镐京城中,每个人都知道这烽火台是城中第一要紧的所在,平时戒备森严。 因为,只要这儿一出警讯,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儿,因为四方诸侯、封国和周王有约,如果镐京有难,便要点燃烽火为讯,诸侯便会前来救援。 那也就是说,周朝王畿内的封国诸侯,便会倾全力前来救助镐京危难! 只是……羊舌野等人却实在怎么样也看不出,那危难在哪里? 侍从们堆好柴草之后,皇宫内出现了更惊人的情景,只见得在烽火台的前方,一座高台之上,这时鱼贯地走上许多衣着华丽的贵人,仔细看去,那群人之中,居然有着当今的周朝之主周幽王! 而羊舌野极目望去,看见幽王的手中,携着一位身材纤纤的丽人,虽然隔得远了些,面目看不真切,但是从她的体态中,羊舌野当然看得出来,那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褒姒。 他远远望着周幽王和褒姒携着手,走上高台,四周围的寺人宫女摆上酒菜,竟是一副要观赏好剧的模样。 兵战凶危的烽火,和这好整以暇的观赏,无论如何都搭不上调来,羊舌野虽然心里依然悬念着褒姒,却也不时地想着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过了一会,只见得高台上的周幽王一声令下,四周围便擂起了震天的鼓声。 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也不见得有任何的外敌入侵,那些在烽火台上的侍从居然便举起火把,将烽火点燃! 军士群中这时有许多人纷纷惊呼出声,他们久经军旅,知道这是件极为重大的事,只要点燃了烽火,不到半日,那全周朝王土内的封国军队便会全数到来! 只是,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为什么周幽王要点燃这样的重大烽火? 在皇城内,所有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灼亮的烽火,将四周围映照得宛若白昼,巨大的黑色浓烟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巨大的烽火喷出浓浓的狼烟,不多久,整个镐京城便都可以看见这古怪而透着邪气的冲天黑柱。 而在高台上的周幽王更是兴高采烈,四下的乐师、剧团便凑兴地开始奏起热闹的丝竹之乐。 震天的隆隆鼓声,充满欢乐的丝竹乐声,再配上象征惨烈战事的烽烟,简直是千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怪异场面。 周王朝的军士们人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羊舌野皱了皱眉,跑上了一座瞭望高台,回头看了看那高冲入云的狼烟,再看看城外的主要道路。 不多久,有一支军队便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羊舌野凝望那支军队,看见队伍中的人马衣甲鲜明,人人举着火炬,当前一支高举的帅旗,大大地书着一个“郑”字。 那便是当今周王朝最倚重的封国:郑国。 突然之间,皇城中这时出现了几匹人马,当前一人气急败坏,仔细一看,便是郑国的国君姬友。 羊舌野知道郑伯这时担任的是王朝的宰相工作,平时有许多军国大事周幽王都要和他商议之后才会施行。 只见郑伯姬友这时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大声叫道:“这怎么行?这烽烟怎能这样随便点燃?” 他来到了皇城之中,自然也不能一直在马上,于是他一个俐落的翻身下马,便要往周幽王的高台跑去。 但是,高台上这时却下来了一个挺胸突肚、非常神气的寺人,看见郑伯要往高台跑去,便伸手阻住他的去路。 “我王有令,郑伯友听命!” 那郑伯虽然着急,却也不敢在这皇宫之内失了礼数,于是停下脚步,躬身听着周幽王的命令。 那名寺人大声说道:“我王有令,今天本王与褒妃饮酒甚欢,燃放烽火助兴,纯属欢乐,叔父不用太过挂心,今国家政务繁忙,还请叔父回本处办公。” 郑伯姬友听了这样的命令,张大了口,久久不能回答。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那寺人厉声说道:“我王已经下令,郑伯可以先行告退!” 没奈何,那原先气急败坏的郑伯姬友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皇宫,临走之前,还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下周幽王所在的高台。 在高台上,丝竹乐声从未停歇,几个宫女还在上头跳起了色彩华丽的羽扇之舞。 那各路的诸侯来得好快,不多久,便陆续有卫国、许国、蔡国、晋国等国的部队前来。 这些在深夜中见到烽火,以为国王有难的诸侯部队们,在黑暗的道路上彻夜狂奔,忠心耿耿,为的就是要前来王畿,解救国王的危难。 可是当他们风尘仆仆地到达了皇城,看见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只见皇城中满满地都是来自各封国的军队,人人汗流浃背,喘息不定,但是在皇城的灯火通明中,却见到一处豪华的高台,没有敌人,没有变故,只有一个衣饰华丽的幽王在高台上饮酒作乐。 看见这么多的军队前来,宫中的大臣不免有些疑惧,有人便悄悄将所有卫士调至高台附近守卫,以免临时生变。 而羊舌野也随着编制,在侍卫首领的安排之下,命他领着一小队卫兵,登上高台前去守卫。 也因为有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才在这四年的苦候之下,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近距离看见褒姒的机会! 想起上了高台之后便可以见到那绝美的容颜,羊舌野这时虽然已经二十八岁,心脏却像是少年第一次与心上人相会似地,“砰砰砰”跳个不停。 众家诸侯的军队这时又惊又疑地在高台下仰望周幽王,便在此时,周幽王步上高台前方,俯视着这些忠心的封国诸侯,大声笑道:“天佑我国,幸好并没有外敌,诸位辛苦了,请回自己封国,日后必有封赏!” 他的声音洪亮,在王城中远远传了出来,人人都听到了他的说话,却仍然对自己听到的话,无法置信! 但是王者的命令,一出口便不得反悔,没奈何,众封国的军队虽然心中愤愤不平,却也只好摸着鼻子,自行班师回到封国之内。 在人声马声纷杂的撤退声中,羊舌野也走上了高台,他刻意躲在人群之中,眼睛却急切地四下搜寻,一下子便看见了褒姒。 只见她穿了件淡湖绿色的薄纱长衫,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脸上仍然是淡漠的神情。 这几年下来,褒姒的脸上更增明艳的神色,虽然没有笑容,却仍然美得令人心醉。 突然之间,她像是警觉了什么似地,开始也在四下环视。羊舌野直觉想要闪避,身子却不听使唤,只是楞楞地站在那儿。 便在这一刹那,褒姒缓缓转头,也看见了他,她的红唇微张,一脸讶异的神情。然后,那讶异的神情像是初雪消融,也像是春花绽放一般,不自觉地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那一瞬间,羊舌野只觉得时光就要停止,只看见她那万千光华也似的微笑,仿佛整个世界所有事物都已消失…… 便在此时,那俯看诸侯退兵的周幽王也恰巧回过头来,也看见了这如仙乐纶音一般的美丽笑容。 虽然在这四年,他与褒姒日夜相处,却何曾见过这样的欢畅笑容? 然后,只见褒姒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周幽王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停止了动作。 四周围的空气也陡地沉静下来,退兵的人马杂沓声、刺耳的丝竹音乐声、漫天的鼓声全都消失了。 整个时空之中,只剩下羊舌野和褒姒两个人,其余的人、事只变成了背景。 这种时光停止的能力,当年褒姒在河水石洞中也曾经施展过,事隔数年,却在两人再次相会时,发挥了极大的效用。 褒姒的脸上依然是灿烂的笑容,但是眼中已经出现了泪光。 “你……你来了,”她的声音颤抖,却带着无比的欣喜,“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来。” 羊舌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思念,走过静止的人群,轻舒双臂,便将那朝思暮想的美妙身子抱在怀里。 柔软的身躯、温热的身体。 这个他梦中无时不在想念的女子,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褒姒的脸上满是泪痕,轻柔柔地任羊舌野抱着,她泪眼模糊地望着这个英武的男人,轻轻地亲着他的脸颊、他的鼻梁,然后,将樱唇印在他的唇上。 激情…… 触感…… 两人此刻心中最盼望的,便是时光就此停止,永远不要再前进。 但那毕竟也只是个奢望。 “我的时间快要到了,这些年来虽然我能够将它停得久些,但是也快要结束了,”褒姒静静地说道:“只盼你好好保重自己,我的笑容,仍然只为你而留。” 而羊舌野只是痴痴地拉着她的手,久久不忍放开。 褒姒凄然地笑了笑,又亲了亲他的唇,挣开他的手,回到自己原先坐的软椅。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现在还是不行,”她轻轻地说道:“还是只盼你保重你自己。” 羊舌野楞楞地看着她,思念之情,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炸开似的。 只是,时光总那样残酷,虽然有时肯为你稍作停留。但总是要走到那令人伤痛的尽头。 四周围的人、事又缓缓开始流动,人声、马声、乐声重又转为清晰。 而褒姒便在这最后一刻,看着羊舌野,又露出了她绝美的笑容。 这样的美梦,却“呼”的一声,被周幽王的怪叫声唤醒。 他一个箭步纵身过来,却恰好阻住了羊舌野和褒姒的视线,让两个人无法再对望下去。 方才在时光停止之前,周幽王也看见了褒姒的笑容,狂喜之余,以为是这烽火诸侯的狼狈景象引来了这绝代佳人的一笑。 “哈哈哈哈!你这一笑,百媚俱生,便是要我再点燃烽火十次,也是值得的!” 说着说着,便在褒姒的脸上、身上狂嗅狂吻了起来,羊舌野看得目眶欲烈,却看见褒姒的眼神中带着宽容,对着他轻轻摇头。 “不要冲动啊!要为你自己想想……” 所幸这时候封国的军队也大多出城去了,羊舌野所属的卫兵队也被大臣唤下高台。 这一场烽火的闹剧,终于结束了。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再一次与褒姒相会,这样的缘份,也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 周幽王乱燃烽火的闹剧过后,四方的诸侯看似没有什么怨言,但是在周朝政府之中,却已经出现了一股极为不祥的暗流。 原来,在烽火事件后看过褒姒笑容的周幽王,对她更是百般怜爱,在这种爱意无处宣泄的情形下,便打算做些事情来讨褒姒的欢心。 此时在周幽王的身边已经鲜少忠诚正直的大臣,举目望去,都是一群引导周幽王好色游乐的佞臣,这班佞臣察言观色,知道周幽王正极为宠幸褒姒,而太子宜臼也因为和褒姒发生冲突,早已失了周幽王的欢心。 因此,几个佞臣尹球、虢石父、祭公易等人便想了个计策,怂恿周幽王将太子宜臼废掉,改立褒姒所生的儿子伯服为太子。 废掉太子宜臼一事,周幽王老早便已经有这个念头,但是碍于当时一班忠直老臣反对,才打消了念头,此刻一班谗臣提出了这样的计策,正是顺了周幽王的本意,于是责令王朝大臣,准备择日另立太子。 太子宜臼是申国诸侯的外孙,申侯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挺身出来要为宜臼说话,但是周幽王恼羞成怒,不仅大肆斥责申侯,并且余怒未息,打算整治兵马,前往申国讨伐。 要将西周王朝翻覆的几项条件,至此便已经完全俱备,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眼见就要走上崩塌的道路。 第十一章 那如风似火的夷狄蛮族 周幽王十一年,夏末秋初。 羊舌野静静地伫立在城墙的顶端,口中嚼了一根草,坐在城垛子上远望天边。 这是他从年幼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他便喜欢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嚼着一根小草,看着天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一阵子以来,镐京城中已经开始有了乱象,好逸恶劳的周幽王不仅荒于国事,而且还想要另立太子,扰得朝中人人自危,个个不安。 就连四方的诸侯也颇有怨言,前一阵子的烽火事件,使得许多诸侯对国王彻底失望,虽然没有明说,却有着一股对朝廷不满的汹涌暗潮。 而在这样的纷扰情状之下,周幽王还要兴风作浪,在一群佞臣的鼓动之下,他将对申侯的不满转化为实际行动,正在整军经武,准备找个良辰吉日,前往讨伐申国。 朝中的人也都知道,申侯虽然年老,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况且太子宜臼此刻人便在申国,如果周幽王贸然兴兵,便是一个父子公然决裂的情况,对于当前不稳的政局,更像是投下一枚可怕的炸弹。 有时候羊舌野在想,为什么自己要置身在这样一个复杂且无味的环境里呢? 他对于褒姒的思念,当然是无一日不在的,但是想想自己的际遇,再想想这样的一个国家,有时更让他没来由生出烦闷的无力感觉。 他这时候已经年近三十,思想上与少年时代自然大不相同,比起前几年的青年时代,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对褒姒的情深爱重仍然不变,却越来越想念当年在褒城时的平淡日子。 再往前推一些,他也很想念幼年时代的那个村子,如果能在那样的小村里养一窝小鸡,种田为生,好像也是个非常好的抉择。 命运,对羊舌野来说,总是带着几分的嘲弄。 每当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却总要出现剧变,将他的美梦打散。 每当他觉得最消沉的时刻,却也会出现天翻地覆的转机,将一切改变过来。 这一次,也是这样。 当羊舌野正沉浸在平淡生活的憧憬之际,远方的天边,却已经传来了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响。 在远方的天边,此刻排山倒海而来的,却是西戎蛮族部队的猛恶大军。 周幽王十一年,申侯因为畏惧周幽王的加害,便联合西戎蛮族的部队向镐京进攻。 当那凶猛且陌生的夷狄军团进犯之际,惊慌的镐京守军立即燃起烽火,向四方的诸侯求援。 但是,就像后世的童话“放羊的孩子”一般,各封国诸侯以为这又是周幽王一次恶意的捉弄,拒绝派兵前来,因此,整个镐京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让凶猛的蛮族一攻即破,整个城市登时陷入烧杀劫掠的火海。 当蛮族兵团的浩荡部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羊舌野是镐京城最早发现的人,一时间,他惶急地敲着最紧急的铜钟警报,“当当当”的声响大作,也让整个镐京立即陷入恐慌之中。 那蛮族兵团的部队迅如鬼魅,只一眨眼便已经兵临城下,其中还混杂着申国的部队,熟门熟路,一下子连破数道关卡,将镐京城牢牢地围住。 在远方,烽火台上的狼烟像巨怪一样地冲天而起,火光照耀之下,连数里外都看得到。 只不过,曾受愚过一次的封国诸侯们再也不愿上当,城外的道路上,不论如何的等待,也看不见任何前来支援的部队。 在镐京城内,周幽王连续发出数道急令,将所有可编制的卫兵、军士全部集结起来,只是平时镐京城太过依赖封国的援兵,因此京城内的兵将不只数量不多,连作战训练也很少。 一群精壮的青年陡地集结起来,却队伍散漫,有的人甚至衣甲武器不全,歪歪扭扭地集合在一起。 那散漫的情状,只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 羊舌野混在军旅之中,看着这样纷乱的军容,心中暗叫不好,但是眼见着城外的戎兵像是凶猛的虎狼一般,发出猛烈的攻城巨响,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战。 这一出战,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回来……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又将眼光望向皇宫。 ——褒姒啊!褒姒,你可知道我正在悬念着你,想念着你? 从宫中推举出来的将领,是周幽王亲自任命的宠臣虢石父,看见他一身金光闪闪的华丽装扮,羊舌野心中又是暗暗叫苦。 他知道这虢石父吹牛拍马是第一能手,但是要说到在战阵上和西戎蛮族厮杀,那简直就像是将一只兔子丢进了狼群。 看来,虢石父也深明这个道理,只见他脸色青白,一头冷汗,却又不得不领兵出战。 “各……各位将士……”他的声音颤抖,连举在手上的剑仿佛都没了力气,“我们……出城去战!” 众军士虽然没有经过训练,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还是在的,只听见部队集结,轰然一声,两百部兵车便全都开拔,打开城门迎战西戎的蛮族部队。 冲出城门之后,虢石父领着部队,杀声震天地向西戎部队而去,羊舌野被排在前队,看着眼前西戎军队的壮盛队伍,心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西戎部队本是镐京城西之外的蛮族,无论是长相、衣着和生活习性都和中原人士大不相同。 放眼望去,西戎阵中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大汉,有的人头顶剃个精光,身上披着虎豹的毛皮,有的人脸上、身上布满恶狠狠的刺青,连面目都看不清楚。 更可怕的是,有些西戎士兵的马上还挂个人头,面目宛然如生,有的人头还滴答答地流着鲜血。 西周将士们看了这一幅狠恶的军容,心下先有了三分怯意,突然之间,西戎主帅一声令下,全体一万多名西戎将士齐声呐喊,声震天地,那声音传到西周阵营来,更是让许多将士为之腿麻脚酸。 虢石父硬着头皮领军冲出城门,一时之间声势也颇为惊人。只见西戎部队中这时有一名大将狂奔而出,手上提着亮晃晃的斩马巨刀。 “我乃西戎大将孛丁!”那形貌狠恶的大将狂吼大叫:“要来取你家周王的狗命!” 看见这个大将如风似火的冲出之势,羊舌野在大军之中,突然间眼睛圆睁,又看见了令他惊讶万分的景象。 原来,在大将孛丁的背后,这时竟飞舞着一条巨大的飞蛇,那飞蛇在空中不住盘旋,形状非常的丑怪吓人。 看见了那条飞蛇,羊舌野忍不住环视四周,看见自己元神后稷此刻离他极近,仿佛是要保护自己周全似地,全身显现出戒慎的神情。 更奇怪的是,后稷的身上此刻居然发着奇怪的光芒,身上外皮也有几处已经溶化破裂,从裂缝处还可以见到透现而出的强光。 但是战场上的惨烈景象,让羊舌野没有空来研究后稷身上的异变。他转头看着那个也有元神在身后的恶将孛丁,只见他高声大喊,声音雄厚绵长。 从眼角的余光望出去,在西戎部队的上空此时竟飘荡着好些个元神形体,有的是狰狞的兽类,有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毒菇。 在这一刹间,羊舌野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他想起共工曾经说过,说西戎部队和狄孟魂的后代颇有渊源,现在看来,在西戎的阵营中,果然也有元神族人的存在。 西周的主将虢石父这时也驾着兵车,杀声震天地向孛丁迎了上去。两人的身形交错而过,孛丁挥起大刀,和虢石父的长剑“铮”的一声交会,激起灼亮的火花。 这时候,双方的兵将拚命在阵前呐喊助威,两人这一交手并不曾分出胜败,孛丁策马一个迥转,虢石父的兵车也立刻绕回,双方又是急速地互相接近。 只是,全场就只有羊舌野看得出来,这虢石父的命运显然就要大糟特糟。 那孛丁背后的大蛇此刻像是巨龙一般腾空而起,后发先至,抢在孛丁前面将虢石父的身体缠住。 那元神之物是种极为特殊的能量,大部分的人都无法看见,全场的战士们都没有能看见这大蛇缠住虢石父的情景,只看见交战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西戎恶将孛丁将斩马巨刀挥成一片雪花,但是虢石父却像是发了楞一般,仿佛为刀光所慑,丝毫无法动弹。 然后,“擦”的一声,虢石父便被孛丁一刀斩于车下。 大将已死,西周诸将再无斗志,又看见西戎猛将如此凶恶,一时之间,军容溃散,军士们四下奔逃。 那西戎部队见机不可失,便挥领大军直扑而上,看见逃亡的军士便砍,一时之间哀号呼痛声此起彼落,整个西周先锋部队就此兵败如山倒。 而西戎蛮族也就趁这取胜的契机,一举攻入西周王朝的首都镐京,也给这个上古名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羊舌野混在哀鸿遍野的先锋军中,身上沾满了同伴们的鲜血。他挥舞着大刀,在乱军中不住狂吼,有几个西戎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开始猛斫乱砍,羊舌野眼见情势危急,便挥剑狂砍,杀得眼红起来,顺手抄了一柄大斩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神力,一挥之下,居然便将两名西戎士兵拦腰斩断。 那漫天的鲜血、肚肠洒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场温热黏腻的雨,也像是一场噩梦。 在血光中,羊舌野砍钝了剑,又从地上拾起一柄蛮刀,在战阵中狂扫乱砍,混战中,肩头也中了一刀,刀痕见骨,痛得他几乎要晕死去。 这时候西戎部队已经进入镐京城中劫掠烧杀,城中烽烟四起,城中居民哀号哭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噩运,才让他们会有这样的惨酷下场。 羊舌野的眼睛这时已经被血光掩盖,他擦了擦脸,神志总算有些清醒,这时候他且战且走,已经随西戎部队杀进了城。 一进镐京城,羊舌野立刻想起了褒姒,放眼四望,城内处处都是烽烟和火光,他认了认方位,便挑了个小巷子,向着皇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褒姒周全! 突然之间,前方的横巷传来一阵狂跪哭叫声,接着一群老弱妇幼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后方却有一个身材巨大的猛恶戎将,挥着巨刀,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地杀戮那群妇幼,刀光过处,便是血肉、人头齐飞。 而那戎将杀得兴起,更是哈哈大笑,好像手上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蝼蚁。 羊舌野看得目眶俱裂,也不顾自己的重伤,提着刀便大声吼道:“住手!你这混蛋!” 在妇幼们惨痛的呼声中,那戎将一楞,随即缓缓转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阻挠自己的杀人清兴。 缓缓转过的目光,映入的是一名浑身血污的西周小兵,身材不高,可能只到自己胸膛。 等到他的脸转过来之后,羊舌野的眼睛圆睁,也认出了这人是谁。 这名身材高大的戎将,便是方才将虢石父斩于马下的孛丁。 从他的身后,这时也缓缓升起了那只猛恶的巨蛇,从近距离看,羊舌野才知道这巨蛇有着深红的怪眼,此刻正泛着极为邪恶的光芒。 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给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 一个令他可能在片刻间送命的麻烦。 看见羊舌野的小个头,孛丁哈哈大笑。 “兀那小兵,你敢来和大爷我打架?真是好笑好笑!” 他举起斩马巨刀,舐了舐刀上的鲜血,也不管身后那些妇幼了,那几名幸存下来的妇幼侥幸逃得性命,便哭泣着,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羊舌野硬着头皮,手中举着捡来的蛮刀护着身前,等待他砍出第一刀。但是孛丁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反倒将长刀垂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 在他的身后,那条巨蛇缓缓升起,张着可怕的巨牙,在孛丁的上方盘桓舞动。 羊舌野的额上流下了冷汗,知道这巨蛇的威力应该不凡,看着巨蛇吞吐不定的舌信,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元神后稷。 只见后稷静静地站在身旁,身上的裂痕更多了,交错的光芒布满全身。 共工曾经说过,说后稷的来历不凡,能力非常之强。 “但是那并不重要啊!”羊舌野心想:“重要的是能不能救我这一次!” “后稷!”他焦急地低声喊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孛丁冷冷地狞声大笑,“唰”的一声,在羊舌野来不及反应的状况下,那巨蛇便纵身而下,缠住了羊舌野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而那该死的后稷却仍然站在一旁,仿佛视若无睹。 只是它身上的光芒却越来越强。 强到连孛丁也注意到了。 拥有元神之人,不见得能看见别人的元神,像孛丁便看不见后稷,但是却从某种微妙的感觉中,知道羊舌野并非常人。 现在,他又看见了后稷身上发出的强光,更肯定了羊舌野的身分。 “原来你也是元神族人,”孛丁冷笑道:“不过只要不是我同族的,我一样要杀!” 说着说着,他便抡起巨刀,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向羊舌野兜头砍下。 羊舌野自忖必死,心里一酸,便闭上了眼睛。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里,他的心中挂念的,仍然是褒姒。 突然之间,只觉得身旁闪起了温润的金色强光。 那种强光的光度虽然耀眼,连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到,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像是初春的朝阳。 然后,那光芒一吞,一吐,便听见孛丁狂声惨叫起来。 “当”的一声,长刀落地,然后便是一阵沉寂。 原先被巨蛇元神束缚住的身体,这时“啵啵啵啵”地出现了爆裂的感觉,羊舌野连忙张开眼睛,却看见后稷站在身前,像是捏碎干枯的藤子一般,轻轻巧巧地将那元神巨蛇捏成一段一段。 而在后稷的身后,那西戎恶将孛丁的死状也极惨,他的身躯也和巨蛇一样,裂碎成一段一段,血肉模糊地死在当场。 羊舌野向后稷看去,发现它的形貌又改变了不少。 本来后稷是个绿色的植物人形,此刻它的身上已经有了金属的光泽,还泛出如太阳般的黄金色光芒。 更奇怪的是,再一次变样子的后稷,居然已经能够开口说话。 “坏人,不好,”它的声音有些低沉,且带着冷漠的口音,“坏人,打。” 羊舌野还没从濒死的可怕记忆中回过神来,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后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之间,从皇宫处传来震天的巨响,他跑过去几步,看见皇宫中有几处都已经着火,方才的巨响便是楼房烧毁倒塌的声响。 第十二章 飞入天际的神话 如果皇宫已经被攻破,那褒姒的安危…… 一念及此,羊舌野再不迟疑,便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奔到皇宫后的小巷子,却看见一队车队急忙忙往城后而去,马蹄声纷乱响起,从后方追上的,却是郑伯姬友的人马。 只见郑伯头发披散,一身血污,显见也是经历了好些惨烈的交战,只听见他策马往那小队追去,口中大喊:“吾王不要心惊,我即刻前来救驾!” 羊舌野微一思索,便知道那前导的车队必定是周幽王逃难的队伍,如果周幽王在,那么褒姒便一定也在那儿。 于是他四下环视,想要找一匹马前去追赶,但是这皇宫后院地处偏僻,西戎部队一时没能打到这儿,但是相关的宫人、卫兵却早已逃得干干净净,哪里找得到马来? 没奈何,他只好迈开脚步,向着城外急步奔去,希望能靠着一双腿,追上褒姒和周幽王的车队。 沿途上,只见处处都是死尸和烧毁的房屋,那西戎本就是茹毛饮血的蛮族,无穷的精力不曾用在创造,只用在了破坏,眼看这繁华的当代名城,就要被这些形貌狰狞可怖的族群掠夺一空。 顺着郑伯的马蹄足迹,羊舌野且跑且走,他少年时代曾在胸膛上受过重伤,本就不善奔跑,但是为了褒姒的安危,也只好勉力行进下去。 跑了几步,实在气喘不过来,只好拄着膝,在道旁狂喘休息。 眼见郑伯的人马扬起的沙尘逐渐消失,羊舌野不住地喘息,一心却只想在喘过气息后,再次前去追赶。 这时候,一旁的后稷缓缓地走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后稷身量本就相当高大,现在身上又有了黄金色的光芒,看起来更让人萌生敬畏之感。 “跑不动,”后稷缓缓地说道:“我们就飞!” 羊舌野还没能转过脑筋,就看见后稷走到他的身后,从身上伸出藤蔓,将他的手足牢牢缚住。 不多久,羊舌野只觉得周遭充满了金色的温润光芒,“噗”的一声,从后稷的身上长出无数的叶状物,缓缓地挥动。 然后,只听见后稷低低地说了声:“飞。” 两人便紧紧地缚在一起,缓缓从地上起飞。 羊舌野从来不曾有这样飞翔的经验,在西周时代,有过这样经验的人大概也屈指可数。 随着高度的增加,只见身后的镐京城已是满目疮痍,烽烟四起。 从高空俯瞰下去,依稀还可以见到西戎部队在城内肆虐的情景。 就因为周幽王一个人的可笑行为,竟然造成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庭的死难。 在无边无际的感叹中,后稷带着羊舌野向前方飞去,不多久,便看见郑伯姬友被大群的西戎将士围住。 那郑伯算得上是个勇猛无比的大将,但是独木却难撑大局,纵使他的长枪过处,西戎兵将应声下马,但是杀死了数名大将之后,西戎部队改变战法,将部队人马向外散开,中间围着郑伯一人。 然后,所有兵将对着郑伯一齐放箭,可怜这忠心的郑伯姬友,便当场死在乱箭之下。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在郑伯死难的前方,周幽王的车马散落一地,满地都是死尸。 羊舌野看见这样的惨状,心中越来越森冷。 ——褒姒啊褒姒,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弃我而去…… 但是羊舌野落地,检视了尸体之后,只找到了周幽王身首异处的尸体,也找到了一个幼童肚破肠出的尸身,那可能便是褒姒和幽王所生的王子伯服。 羊舌野茫然地站在平野之上,放眼望去,四周围不是遍地烽烟,便是一地死尸,却哪有褒姒的踪影。 突然之间,羊舌野仿佛心有所感,向东方跑了几步,蹲下身来。 在那儿,有一株小花,花朵已经憔悴,花瓣掉落一地。 但是其中却有一片花瓣,像是努力挣扎的小兽一般,固执地浮悬在半空中,也不晓得它凭的是什么力量,就这样不愿落下地,只是凝结在空气里。 永远! 这便是褒姒的元神“永远”! 羊舌野惶急地四下找寻,却发现这样的时光停滞现象,像是一条道路似地,遥遥指向东方。 激起的沙尘凝在半空之中。 掉落的枯叶凝结不愿落下。 羊舌野狂吼一声,也等不及后稷将他带着飞起,便向着东方狂奔而去。 而他的手中,也随手拾起了一柄长刀。 向前奔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了一部西戎大将的大型军车,正静静停在黄沙之上。 而那军车却微微摇晃,仿佛车中有人在猛力地挣扎。 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的气力,羊舌野微微低吼,提着长刀便摸向那军车,那军车的两名驾车戎兵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羊舌野一刀一个,没声没息的砍死。 掀开帘幕,一名毛茸茸的大汉已经裸了下身,正死命捣着被窝,而在被窝中那女人秀发蓬松,看看面容正是褒姒。 看见羊舌野走进来,褒姒的惶急立即转为安详,知道这个一生只爱她一人的男人终究还是来了。 那戎兵大将正在色欲澎湃之际,却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声息。 一心一意,这个蛮族名将只想进入这倾城美女的身体。 等到他终于察觉之际,当然已经来不及。 他一转头,看见的却只是羊舌野赤红的眼睛,和他狂怒的神情。 这便是他生命中看见的最后一幅景象。 而后,整个世界便化成一片腥热的血红…… 西戎攻破镐京一役,对整个周朝的版图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壮盛的西周王朝,也在这一场烽火倾城的战役中崩毁下来。 周幽王被西戎杀死之后,各封国诸侯拥戴太子宜臼即位,是为周平王。 周平王鉴于镐京已经残破,又对西戎的蛮军极为忌惮,便决定将首都东迁洛阳,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东周时期。 周王朝经此一役之后,国力衰退。对各封国已经失去了牵制能力,从此之后,各封国的实力益强,周王国的实力益弱,演变成了群雄割据的情状,也开启了日后的春秋战国格局。 这一段历史,便是古史上著名的“春秋战国东周演义”。 (第二部完,请续看之三《卫城元神》)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在夷羊九尚未明了元神的作用时,只知道自己有某种能让室内长满植物的本领,经过后稷的激发,夷羊九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萝叶”玩出来的把戏。 但是除了预知的能力之外,“解忧”还能够控制时光,让时光短暂地前进、停止或倒流。一般相信“解忧”的能力和二十四世纪的科技“潘朵拉核酸”的时光素有关,从二十四世纪流落古代的生化人之中,有些人体内有着核酸的成分,再加上神族体质的变异作用,便形成了能将时光停止、前进、倒退的族类,据称,西周末年的著名美女“褒姒”也有着相似的元神能力。 “解忧”是神秘的卫国贵族开方的元神,开方平常以卜筮算卦为生,但是一直等到元神能力激发之后,夷羊九等人才知道这个同伴早已知晓自己的元神能力。 基本上,庖人并不是个能力极强的元押,没有很强的攻击力,也没有成长空间,但是它对美味的掌控,只要使用得当,却仍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敌人。“用美味迷惑人心”,基本上便是庖人最擅长的能力。 易牙的元神“庖人”是个黄颜色、圆嘟嘟的胖子,虽然貌不惊人,却能把天下所有物件烹调成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 一般来说,“元神”是神族体质的一种变异现象,它们的能力、存在方式与宿主息息相关,大部分的元神会随着宿主的死亡而消失,但是羊舌野的“后稷”却没有随羊舌野之死而烟消云散,而是萎缩成一个小小的木人。这样的小木人在数十载的岁月后却仍有着神秘的能力,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的元神便是被“后稷”激发出来的,虽然随着夷羊九的出走,以小木人形态存在的“后稷”下落不明,但是在日后却很可能因为它再次激发出元神族的不可知力量。 爱煮菜的胖子易牙,拥有的元神不论和他的个性、能力都非常的相配,可说是天作之合。 据了解,竖貂能和所有动物沟通的能力和“万物”有很深的关系,只是斐影子司曾经说过,说“万物”的能力除了能助人和动物沟通之外,使用得当还能够役使木石一类的无生物,此类术法在封神时代并不罕见,有人可以酒豆成兵,有人可以移山倒海,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伐纣时期的姜子牙,便有能力借助冰雪将整座山封住,也可以借北海之水罩在营寨上,保护大军,此类能力便和“万物”的能力有关,可惜因为时代久远,这种技法已经失传,连指点夷羊九等人的斐影子司也不知道如何启用这种能力。 后稷的能力范围相当的广,除了能以自然的无穷力量驱使植物生长之外,还能够以编织的方式为宿主疗毒治伤,当年羊舌野曾经中过化血神刀一类的有毒元神暗算,便是后稷以编织的疗毒方式助他治愈的。 “万物”是竖貂的元神名称,外型是色作青蓝的瘦削女人。 “解忧”的外型是个灰色的老者,能够以所有的东西为界面,或画图、或雕塑、或言语等方式预知未来。 后稷是夷羊九的曾祖父羊舌野拥有的植物性元神,曾经在羊舌野遇险的时刻,发挥极大的能力,将敌人的元神歼灭。 来自宋国的奇人斐影子司曾经预言,说“萝叶”如果发挥出十足的能力,会是一个力量极为强大的元神。在夷羊府之役中,“萝叶”使曾经发挥出如骄阳一般的强光,将敌人的昆虫元神消灭,既然当年的“后稷”曾经发挥过相当惊人的能力,身为夷羊家的后代,夷羊九应该会从“萝叶”的身上找出更多的强大力量。 “萝叶”是夷羊九的元神,外型是一个一身碧绿的小矮童,和祖先的“后稷”一样,“萝叶”也属于植物性元神的一种。 第一章 卫城叛逆暴力小子 阳春三月,花飞草长,又是京城的花开时分。 来来往往的人群,暖洋洋的风,还有几只粉蝶悠然地在天空中翩翩飞舞。 这儿是东周时期的卫国京城,那卫国首都是东周初期最热闹的城市之一,人文汇萃,算得上是当代的名城之一。 距离当年镐京城破,西周王朝结束的时日,也已经有了六十年的光阴了。 当年那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动人史事,也已经随着时光流转,化为了古城上的尘烟。 人来人往的城市街道上,这时挤满了卫国的人民,有的人在街上看杂耍,女孩子们在小摊上看胭脂花粉,近东市的地方,更有着一条长长的街道,卖着琳琅满目的各式蔬果,花花绿绿的青菜水果映在阳光下,是一幅相当怡人的画面。 热心的小贩在街上大声地叫卖,伴随着买菜的大婶们讨价的声音,是一幅相当传神的升平图画。 突然之间,从远方像是出现了什么惊人的状况似地,有的人开始惊讶地大叫大嚷。 “砰砰砰”的几声巨响,从远而近,像是有什么巨兽排山倒海而来,声势极为浩大,脚步过处,许多菜摊、水果摊都被打翻,亮澄澄的时令蔬果满地翻滚。 看见这样的可怕气势,菜贩子、买菜的大婶、玩耍的小孩子都纷纷走避,有胆大的人探头一瞧,这才发现那狂奔而来的人竟是一个身材极为高大健壮的少年。 在少年的后方追逐而来的,却是几名气急败坏的官家差役。 在街道的正中央,有个不过两三岁的孩子,一个躲避不及,便跌倒在街道中央,一时不知所措,便坐在那儿放声大哭。 那高壮少年迈开大步,“啪啪啪”地踩着大脚,势子来得好快,他的身材极为长大,那几乎要排到街心的菜摊哪挡得住他的去路?所到之处,一篮篮的蔬果被他碰得满天飞舞,散落在天空中,倒是极为好看。 只是,路旁的围观人群已经有人发出了惊呼,因为照着少年的势子,不多久他就要踩上那个在街道中心大哭的孩子。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年笑嘻嘻地回头看那些追逐他的官役,在这样的狂奔之下,那少年脸不红,气不喘,脸上居然还露出了顽皮的神情。 就因为这样回了头,等到他一转头,才发现前头有个哭喊的小孩子,那少年微微一惊,双脚猛力一挫,整个狂奔的势子竟然就这样生生地止住。 别看他身材如此高大,但是身手却非常灵活,在这样急速的奔驰之中,他却说停便停,一点也没有什么狼狈的神情。 反倒是那些追逐他的官差,虽然眼见他已经停步,奔跑的势子却一下子停止不住,几个人像是骨牌一般,越过了少年和哭泣的孩子,“砰隆哗啦”的跌了一地,也撞倒了更多的蔬菜水果。 那少年看见官役们跌倒的狼狈模样,不禁哈哈大笑,看见眼前的孩子仍坐在地上哭泣,随手拿了旁边一颗苹果,蹲下身来唧唧唧地逗着那小孩破涕为笑。 在一旁围观的路人们看见官役们跌倒的好笑模样,也纷纷“哈哈”“嘻嘻”地笑了出来,在此起彼落的大笑声中,不知道是什么人起的哄,开始用力地鼓起掌来。 那掌声仿佛是会传染似地,逐渐扩散开来,少年听见这样的笑声和掌声,也忍不住愣了愣,看看那小孩已经停止了哭泣,便站起身来,将手上那苹果在裤子上擦了擦,便顺口啃了起来。 众人中有人细看了他的长相,发现他一头赤红色头发,只在脑后胡乱系了个马尾巴,那少年虽然身材高大,长相却相当的英挺俊秀,只是那眼睛却像是外族人一般,呈现出像是天空一样的深蓝。 那几名官役在笑声掌声中尴尬地起身,扶了扶帽子,几个人过去便将那少年围住,大声喝骂。 “夷羊九,你这小子,”其中一名官役仿佛是为了保住颜面似的,大声叫道:“你好大的胆子。” 那少年夷羊九哈哈大笑,促狭地学着他说话。 “夷羊九,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梨子!栗子、茄子、李子,还有梳子。” 旁观的群众中,有个大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口水还喷了前头老太婆一头一脸。 那官役忍住气,走过去便架住了夷羊九。 “走,跟我回官衙去。” 那高大少年夷羊九也不抵抗,哈哈一笑,便乖乖地随着几名官役踩过一地狼藉的蔬果,大踏步离去。 只是那几名官役的个头和他比起来要矮上许多,远远看去不像是官押人,倒像是父亲带了几个儿子在逛大街。 卫城城东的官衙中,主事的长官卫阳枢正在浇花,远远看见几个官役押着夷羊九过来,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但是叹这气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自从他升任这官衙的长官以来,这个麻烦小子已经不晓得来过这儿多少次。 而且一次比一次都要更麻烦。 几个官役以木枷将夷羊九扣住,推推拉拉地将他带进官衙,走进官衙之后,夷羊九嘻嘻一笑,也不见他用了什么手法,那押解犯人的木枷居然应声落地。 卫阳枢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道:“九哥儿,今天又是犯了什么事啊?” 内中一名官役刚刚调来,对夷羊九不是太熟悉,便自告奋勇地挺身说道:“这小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城口和一班小混混打了起来,也不晓得他用了什么邪门功夫,把十来个小混混全打趴下了,还把他们吊在城口的树上。” 卫阳枢听了听他的说话,便转过头来问道:“是这样吗?他这样说,有没有冤枉了你啊?” 那少年夷羊九嘻嘻一笑,扬了扬眉毛。 “也好在没有,不过我可没什么邪门功夫,那些人是我一个一个费尽力气才吊起来的,可没他说的那么容易。” 那官役听了他这样的口气,火气没来由地大了起来,加上先前追捕他时一身狼狈的新仇旧恨,一巴掌便往夷羊九的脸上甩了过去。 旁边几个人没有料到他有这样的动作,要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夷羊九突然一脸的怒容,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轻巧巧地便闪了这一掌,脚下长腿一伸,便将那官役拐了个筋斗。 “我最恨人家打我的脸。”他怒声叫道。 几个官役连忙将跌倒的官役扶起,卫阳枢一脸的怒容,还是“嗨嗨嗨”的叹个不停。 “你们几个小子搞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那官役满脸通红,从地上狼狈地爬起,大声叫道:“关起来,打官差,把这小子关起来。” 此言一出,居然是几个官役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口。 就连卫阳枢也愣了一愣,嘴里却说着“不成不成,这可不成”,转头却向夷羊九说道:“我说九哥儿啊,你就饶了我一条老命吧,今天的事就这样算了,我差个人到你家去,要你家里来领你回去,这样好不好?” 夷羊九还没有回答,那新来的差役却高声说道:“不能放他走,这少年顽劣成性,不关他个一天两夜,怎么会知道悔改?” 他仗着自己是卫国贵族的亲戚,调来这个官衙连卫阳枢也要让他三分,因此气焰极大。 卫阳枢却淡淡地说道:“我说了这样,就是这样了。去去去,找个人去夷羊家叫他们把小九领回去。” 那个不知好歹的新来官役仍然不罢休,对着夷羊九怒目而视。 一旁同事见他如此固执,也就不再理会他,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袖手站在一旁,而且,每个人都离他离得老远。 面对着那官役横眉竖目的神情,夷羊九却神色漠然,斜眼看着他,手上却在桌面有节奏地一拍一打。 “得,得,得,得”的声音回荡在气氛有些尴尬的官衙中,显得有些不搭调。 夷羊九微微吸气,露出冷冷的笑容。 那官役被他这样的动作弄得有些不安起来,看着四周,所有的同事都像是没事人一般,对那拍打声听如未闻。 而长官卫阳枢也是一样,老成地喝起热茶,也不来管夷羊九的动作。 那新来的官役正要发作,却发现腿上一阵痒,低头一看,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在他脚边的地上,这时居然长出了似藤蔓似树根的东西,成长极快,不多久便已经将他的双腿紧紧的缠住。 众人看见了这情景,虽然也有几分惊讶,但却一致在心中暗自叫道:“来了,来了。” 那官役想要呼救,身后的墙上居然也长出了密密的藤蔓,一个回长便将他的嘴巴紧紧的封住,让他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夷羊九依然若无其事地拍着桌上,而那官役附近的墙上、地上长出的藤蔓更是越长越密,将他的身子、手脚缠住,越包越密。 而那青绿色的藤蔓上,居然还开了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 眼见他整个人就要被藤蔓包裹个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这时候官衙长官卫阳枢放下热茶,大声说道:“够啦。” 说也奇怪,那藤蔓像是会听话一般,应声而止,再也没有继续生长。但是就只这么一会儿,从地上、墙上凭空长出的藤蔓树根,早已将找麻烦的官役包得如同虫蛹一般,只看得见一双眼睛。 “玩够了吧?九哥儿。”他无奈地对着夷羊九说道,心里却早猜出他的答案,“别再整他了。” 少年夷羊九却嘻嘻一笑露出无邪的神情。 “咦,又关我的事了?”他笑着说道:“几位大人都看见了,我可没碰着他哪。” 便在此时,官衙外有人大喝一声道:“夷羊九家人到。” 夷羊九笑嘻嘻地看了卫阳枢一眼,对他点了点头,便推开桌子走了出去。 临走之前,竟连看都没看那堆树藤一眼。 卫阳枢捧着热茶,和几个官役围着那被树藤绕得密密实实的手下,一边研究那些蔓藤,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你这人,知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惹的?”他拉着其中一根藤,知道要解开得要费上好大的功夫,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前几回我们也抓过他,关进了卫监里去,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让整个牢房长满了牵牛花、爬山虎,让我们足足清了三天,不是提醒你不要惹他了吗?真是……” 而那可怜人也只能转着乌溜溜的眼,无助地看着前方…… 第二章 关禁闭的大收获 在城里,官衙里闹了这好阵子,少年夷羊九只觉得好笑。 他走出阴暗的官衙,看见外面的阳光,忍不住便伸了个懒腰,伸得痛快了,还“嗯啊”的大叫出声。 但是伸完懒腰之后,看见那个前来接自己的人,整个心情不禁又黯淡下来。 站在台阶前的是一个华服的俊秀青年,戴着合宜的冠冕,头发梳得笔直,脸上更是一副温文儒雅的神情。 在官衙前来来去去的人们,有认得他的,也都礼貌地对他一拱手,态度非常的恭敬。 夷羊九走下台阶,勉强对他说道:“大哥。” 这俊秀男人便是夷羊九的大哥夷羊清,是家中的长子。 他看着夷羊九,眼神有些冷漠,但是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之前,他仍然温和地说道:“九弟,我来接你。” 遇见了这个大哥,夷羊九是很没辙的,在卫城的城民心目中,夷羊清是这个城市最出色的青年人之一,时时与贵族、国君有着交往,一切行为都合礼数,也是城中父老最称道的优秀人才。 的确,与这位事事完美的大哥站在一起,夷羊九显得又不称头,又是猥琐。 走在卫城的路上,许多衣着典雅的仕人都纷纷和夷羊清打着招呼,至于夷羊九,会向他怪声呼唤的,只有那些街头上的小混混。 夷羊九默然地跟在夷羊清的身后,看着这俊雅公子和来来往往的人优雅地颔首为礼,心里却忍不住觉得,要过这样的生活,未免也是个折磨。 更何况,他对这位大哥的个性也不是不了解,看见他这样的温文儒雅,心下更是有些摇头。 果然,走到了人烟较为稀少的小巷弄间,夷羊清便收起了温和的笑容,冷冷地看他。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声音里透着极重的森冷,“就为了我们家的名誉,你不能收敛一些吗?” 夷羊九却也不和他争辩,只是默然地走着。 “我们夷羊家在卫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看看你在市井上,干的是什么好事?就连我也要被你污了颜面。” 夷羊九冷笑一声,说道:“我干的事情,我自己承担,更何况我从来不打家里的旗号,不像有些人……” 夷羊清冷冷地说道:“不像我这样,是吗?” “这我可没说,也不敢说,也没资格说。” “你知道这点,那便是最好。”夷羊清低声说道:“我不管爹爹如何想法,你本就是个私生之子,也不晓得从什么样的地方来的,我们兄弟之间,从没有将你当成是自己的手足,知道吗?” 夷羊九不屑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总而言之,你也知道爹爹那儿要我们当你是兄弟,你我就好好演好这场戏,但也不要平白找我的麻烦,在外惹事耽误我的前程,知道吗?”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更是咬牙切齿,更为低沉,“如果你胆敢误了我的事,我绝不放过你,知道吗?” 这时候,雕梁画栋,硕大不凡的夷羊家已经到了,看见两人回来,门口的家人纷纷躬声叫道:“大少爷回来了。” 夷羊清脸色一转,便又露出温和的笑容。 “还有九少爷呢。”他和蔼地笑道:“快去禀报老爷,说我把九少爷带回来了。” 他带着笑,横了夷羊九一眼,便缓步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再理会他。 这时候,夷羊九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被这个大哥冷言冷语了一番,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感觉,因为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对待,每次被家中的兄弟们欺侮时,他也懒得回嘴,只是在心中唱着歌儿,祈祷着这种不快的对话快快结束。 看着夷羊清远去的背影,夷羊九不禁“啊哈”的一声,快快乐乐地在洒满早春朝阳的草地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在头上脚下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脚步迅急的家人。 “九哥儿,九哥儿嘿。”那家人高声叫道:“老爷叫你去。” 听见这样的说话,本来充满了劲地翻着筋斗的夷羊九突地泄了气,整个人头下脚上地软了下来。 因为这一次,可能就不像大哥夷羊清那么好解决了。 这宏伟的夷羊家,便是当年羊舌野和褒姒传下的后代,现任的主人夷羊松柏是羊舌野的孙子,夷羊九等人则是这个家族的第四代。 当年,羊舌野在镐京城外救出褒姒之后,两人为了避祸,便远远离开了镐京,来到了卫国隐姓埋名,改姓夷羊,过着两人憧憬的平淡生活。 但是羊舌野毕竟不是常人,他凭藉着自己的植物能力经营农业、商业致富,没有多久便成了卫国最有钱的大富豪之一,他的后代也都长袖善舞,除了擅长赚钱之外,也和卫国的王族有着密切的交往,当年羊舌野只是个山林间的流浪孩子,传到了后代子孙,却成了卫国最受人景仰的世家。 而当代的夷羊家族长,便是夷羊九的爹爹夷羊松柏。 凭良心说,夷羊九是挺害怕父亲的,不只是因为他的威严,也因为父亲对他的好。 就如同夷羊清所说的,夷羊九的确是个私生儿子,当年夷羊松柏曾经到西方极远之处经商,在那儿结识了碧眼深目的外族女子,而且还和那女子生下了夷羊九。 后来,夷羊松柏将年仅两岁的夷羊九带回家中,并且要家人将他当成夷羊家的子孙一般的抚养。 然而,夷羊松柏对于经商或许在行,但对小童的成长却一无所知,他只以为一声令下,家中人便都会听从他的说法,因此只要他嘱咐下去,要家人善待夷羊九,所有人便会照办。 但是夷羊家的人从上到下,都对这个眼珠子深蓝,头发赤红,长相与家人大不相同的子弟怀有敌意,在夷羊松柏的面前是当然没人敢造次,但是私底下却对夷羊九非常不友善。 对于这样的对待,夷羊九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不在乎。 他的个性极为刚强倔强,从不愿对人示弱,因此从小时候开始,他便不喜欢待在家中,宁可在外和市井游民厮混在一起,也不愿在家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空泛生活。 就因为夷羊九从来不说他的苦,夷羊松柏也就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这个儿子顽劣非常,其他的儿女都是从小知书达礼,只有这儿子七岁就大闹祭祀大典,将整个祭坛烧成灰烬,平时更是将出入官衙当作家常便饭。 因此,这两父子看到彼此,都觉得非常的头疼。 这一次父亲的召见,夷羊九便知道要糟。 出乎意料之外,这次父亲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看着他一直叹气。 “我夷羊家自从你先祖创建以来,历代子孙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你的兄弟们个个都好好地做人,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他有些意兴阑珊地对夷羊九说道:“虽说先祖出身贫贱,但也是个守法守礼的君子,不像你这样,天天闹事,视上官衙如家常便饭。” 夷羊九无可奈何地尴尬笑笑,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是又觉得父亲的话并没有说错。 他是常常被抓到官衙,的确也不像其他兄弟一样知书达礼。 “我对你的期待,是很深的,当初你娘过世的时候,曾经要我好好照顾你。”夷羊松柏静静地说道:“虽然我时常忙着别的事情,但是对你的关心,不会比别的兄弟们少……” 夷羊九很少听见父亲说这么情意深挚的话,他的感觉敏锐,知道父亲此刻说的是肺腑之言,胸臆间不禁涌起一股热流。 但在一刹那间,他突然很想对父亲说出自己的委屈,说出自己的心情。 但是……说出来有用吗? 夷羊松柏却没能知道这孩子的心思,温柔的亲情只像是灵光一闪,他皱了皱眉,随即换上了严父的口吻。 “只是,你也实在太教我失望了,你大哥一直要我饶了你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干燥,仿佛有着一丝倦意,“他最近正在和王宫中人交往,你这样在外胡来,对他的名声损害极大,虽然有你大哥的说情,但是这一次还是不得不罚。” 夷羊九在心中暗自冷笑,他知道这个大哥夷羊清最厉害的一点便是如此,他深知父亲的个性刚强固执,越是有人说情,他的处罚便越是严厉。 这一回这个亲爱的大哥在父亲跟前不晓得又说了多少“好话”,想到“好话”二字,夷羊九忍不住又要在心里叹气。 叹气归叹气,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孩儿知道错了。”他低声下气地说道:“还请父亲责罚。” 夷羊松柏点点头。 “你知道错了,那也好,可是我就是不晓得你有没有这个真心。”他坐回椅上,沉思一会,这才说道:“我真的希望你有悔悟之心,这样吧,我要你在后园的旧书房关上半个月,不准出旧书房的门。” 夷羊九张大了眼,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后园的旧书房是堆积了数十年杂物的地方,尘埃盈尺,平常连下人都不会有人想去。 而且以他的好动程度,要他关在一个小房间内半个月,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看见他的闪烁神情,夷羊松柏厉声说道:“怎么?不满意?”他瞪了夷羊九一眼,“那就关上三个月。” 夷羊九忙道:“半个月可以,半个月可以……” 夷羊松柏若有深意地看着他,走过来,很少见地亲昵地拍着他的肩。 “我这次将你圈禁,是希望你能好好自我反省,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责罚你了。”说出这样的话,夷羊松柏自己也愣了愣,停了一会,这才说道:“今后如果你要再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 夷羊九望着父亲,知道事已如此,已经无法挽回,于是便点点头。 夷羊九走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收拾什么东西,便大剌剌地跟着老家人走到后园,老家人打开了旧书房,一开房门就有一大片的尘埃兜头落在他的身上,弄得他呛咳不已。 一般来说,要夷羊九去这个房间圈禁,家人们应该先派人去打扫打扫,但是因为夷羊九在家中并不受宠,因此偷懒的家人们便省了这趟麻烦。 看见那老家人又呛又咳地狼狈不堪,夷羊九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老家人瞪了他一眼,拍了拍尘土,便站在一旁,示意要他自己进去。 “砰”的一声,旧书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将阳光和自由关在门外。 听着老家人“卡啦卡啦”地锁上房门,夷羊九知道自己这半个月便注定要关在这儿,叹了口气也就自得其乐的枕着手臂,找了块没有太多尘灰的地上躺着,呼呼大睡起来。 第三章 墙缝里的奇怪光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却幽幽缈缈地传过来一阵炸鸡腿的香味。 大半天没吃,夷羊九也饿了,他闭着眼睛闻了一会,以为是家人送饭菜来,并不以为意,因为还困着,便想着过一会再吃。 只是,那鸡腿香味却越来越浓,而且泛着一股新鲜炸出来的甜味儿,紧接着,烤鱼、爆葱肘子的香味也陆续传来,像是有形的活物一样,不停地翻触着他的食欲。 闻着闻着,夷羊九突地张开了眼睛,忍不住大叫一声:“易牙,你这狗腿子。” 他一个纵身便跳了起来,三步两步地跑向一旁的窗户,探头一看,忍不住便哈哈大笑。 在窗户外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园子,看样子也已经荒废了许久,在园子里,此刻却充满了愉悦的气氛。 园子的正中央,这时候起了一锅滚烫的油锅,炸着香脆的鸡腿,另一个浅锅也是白气氲腾,在锅子前一个胖子正手脚俐落地炒着菜,地上满满地列着无数个小盘子,虽然材料简陋,菜色却丰富无比。 在园子的另一角,还坐了一个算命郎中打扮的人,看看模样还算端正,一身的长袍却污秽不已,此时他正摇头晃脑,手上把玩着卜筮用的龟壳、木签。 另一个人的行止更是特别,他的身上滴溜溜地跑着一只小鼠,手上却把玩着一只白色的小鸟,身边几只乖乖坐着的大狗,这些不同的种类,且势同水火的几种动物,却在他的身边安然地共处。 看见这几个人,夷羊九更是欣喜,大声笑道:“易牙、开方、竖貂,你们几个臭小子,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你爸爸?” 那煮菜的胖子便是易牙,此刻他对着窗内的夷羊九瞪了一眼,大声说道:“你爸爸又不是来看你的,你以为这些好吃的有你的份吗?你只能干瞪,只能用眼睛吃啦。” 夷羊九笑得更为欢畅。 “死胖子,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吃得完么?还不快快动动你的肥屁股,给你爸爸弄点吃的来。” 那形貌落拓的算命郎中叫做卫开方,是卫国的贵族子弟,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却流落在市井之中,此刻他摇头晃脑地走到夷羊九的窗前,隔着窗看了看他的脸,便一个劲儿地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 夷羊九笑骂道:“你这个臭郎中,死骗子,有什么‘不行不行’的?” “不行的意思,指的是你的行运。”开方的表情非常认真,“依我看来,你注定有十多天的牢狱之灾,不到期限,绝对不能出来。” 夷羊九知道这年轻的落魄公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在卜筮方面有着极深的造诣,他只看了夷羊九一眼,便断出他会在旧书房中圈禁半个月,显见得预测的能力极强。 那个身上养着好些动物的少年名叫竖貂,是城内的小乞儿,平时不知道为什么便和动物极为投缘,常常在卫城的大街上簇拥着一大群狗、羊、马、兔过去,相当引人侧目。 这几个人都是夷羊九在外头晃荡时结交的好友,此刻知道了夷羊九被父亲关了起来,便翻墙进来看他。 那胖子易牙口中虽然说不让夷羊九吃,却流水似送一碟碟的佳肴过去让他大快朵颐,四个人在那儿快快乐乐地边吃边说,不知不觉间夜幕低垂,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闪耀在人间,夜空中央横着一道长长的银河,浩瀚无垠。 “这夜景,真他妈的美丽,”那爱好动物的竖貂说道:“全天下没有比卫城更美的地方。” “只是卫城虽美,怎么好像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夷羊九在窗内叹道:“看看我们,不也都是一表人材?要长相有长相,要聪明也有个聪明,可是为什么我们还是这么失败?” “失败的人是你吧?”开方淡淡地说道:“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至少待会儿还能大踏步自由地走出去。” 夷羊九夸张地皱了皱脸,大声说道:“你个臭术士,我是说真的,你却来消遣我,我吐你一骨头。” 说着说着,真的将口中的鸡骨头向他吐过去,其势极快,开方一闪,却仍然被那鸡骨头打中了肩头。 他们几人向来便是这样打闹惯了,开方自然不以为意,胖子易牙煮菜煮得一头大汗,看见开方狼狈躲开的样子,哈哈大笑。 “他有关禁闭,你有鸡骨头,你们两位仁兄各有千秋,谁也不要笑别人。” 闹了会之后,开方一边喂着身边的动物,一边慨然说道:“不过,小九的话倒是真的,难道我们一生就这样下去吗?你们几个家伙有没有想过,日后想要做些什么?这样说好了,十年后,你想我们会是什么模样?” 易牙想了想,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嘛,大概还是一样煮茶给人吃吧?我就会这个,也做得快快乐乐。” 夷羊九也道:“我大概会让老爹安排做些事吧?可能是在家里打杂,或是和他学做生意。” 竖貂在几个人之中最乐天的,他摊一摊手,表示无所谓。 “我嘛,不晓得,只要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我和我的动物都有得吃,那也就够了。” 说着说着,每个人都将眼神转向了开方。 开方的神情和几个人的轻松恰成对比,他本就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平时更像是满怀心事似的。 而且他的来历几个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卫国的贵族,却不晓得为什么要流落在街头。 “我的想法啊,和你们却有些不同。”开方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卫国,总有一天,我要到别的国家去看看。” 夷羊九好奇地问道:“别的国家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地方多着呢。”开方悠然说道:“像郑国,听说他们有个国君叫做寤生,因为是他妈妈睡觉时生下他的,他是很会打仗的人,连周王看他不顺眼要打他,都还被他打了个大败,还把周王宫的稻麦割了个精光。还有我们的北方有一个晋国,国土是我们的好几倍,还有更北方还有齐国,是姜太公的后代,听说那儿的人个个都比小九还要高大,他们首都临淄的人,多到吐气成云,挥汗成雨。在西边还有一个秦国,那儿的人听说都有着奇妙的能力,他们的兵将更是勇猛无敌,当年打进镐京的西戎蛮族,就是被他们打得乱跑乱窜的……” 几个人都没有真正读过书,对于东周时代各国的分布并没有太大的概念,此刻听得开方叙说起来,不禁听得十分入神。 “还有在周王国的南边,有一个楚国,那楚国的王却是强硬蛮横,本来整个中土只有一个周王,他们却也硬要自称楚王。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周王要去讨伐他们,却被楚国人活活淹死在河里。听说楚国人说的话和我们非常不同,我们叫‘老虎’,他们叫‘于冤’,我们叫‘吃奶’,他们叫‘谷’。” 夷羊九笑道:“这可真是好笑,等哪天,我们到山上去打‘于冤’,叫小孩子吃‘谷’。”笑了一会,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真是很大的,一辈子没有去走那么一回,也真是很可惜的。” 开方转头看他,正色道:“不过你还是要先能出得了这个门,再来谈到别的地方去。”他说来说去,还是缠着夷羊九被禁闭这件事取笑他。 笑闹的时刻无论有多快乐,终究还是有个尽头,夜深之后,三个来探夷羊九的同伴也该离去,那胖子易牙是个料理的能手,整理起锅碗瓢盆来,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见他俐落地洗刷整包,一下便将满地的好菜和锅铲变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扎在背上。 然后,三个好友便呼哨一声,顺着原路翻墙出去。 月色里,原先热闹的气氛陡地转为沉寂。 夷羊九百无聊赖地坐在黑暗的斗室之中,想着这只是第一天,心中不禁暗暗发愁,不晓得未来这半个月要如何渡过。 他就着月光,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发现这旧书房其实也不小,只是堆了太多的杂物,便将可以行动的空间变得狭小。 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便可以勉强看见书房中的情景。 突然之间,不晓得从什么角落,仿佛是有声音似地,“唰”的一声闪过了一道黄光。 夷羊九一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那道黄光的印象却仍然十分清晰,便就着记忆,在那个方位凝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之后,又是黄光一闪。 这一回,夷羊九看清楚了那黄光是从左侧的一个墙缝中闪烁出来的。 难道会是着火了? 他在心中闪着这样的念头,便走过去探探那墙角。 冰冰凉凉,没有任何的热度。 那黄光一晚上只闪了那么两次,整个夜里,夷羊九只是盯着那片墙凝视,看到眼睛都要痛了起来,却再也不曾看见那黄光。 第二天清晨,夷羊九从纷乱的梦中醒来,望着室外一地的温暖阳光,远方的树梢有着晶亮的绿叶随风摇摆,窗外的树梢上停着一对吱吱喳喳的黄雀,在树枝上亲昵地互啄羽毛,便“唰”的一声飞向天际。 自由…… 这是夷羊九心中想起来的唯一一个字眼。 他坐在斗室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阳光的光影在阴暗的室内移动,心下却很盼望那些老友再来和他热闹一阵。 可是,近午时分老家人前来送饭,却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原来易牙他们翻墙进来的事,让大哥夷羊清知道了,便吩咐家人守在围墙外,不准易牙他们进来。 因此,夷羊九连这最后的乐趣,也已经没有指望了。 看来,这未来的半个月,可是要更加的难过了。 过午之后,夷羊九在旧书房内东摸西摸,摸到了前夜发光的那片墙,想起夜里那道黄色光芒的模样,忍不住好奇起来。 看看那面墙,从墙缝中仿佛看得见后面有些什么东西。 反正有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事做,来挖挖这堵墙也好。 夷羊九左右端详,发现那是一堵相当坚固的糯米墙,只是因为年久,才会在墙缝处崩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劲极大,也不怕做水磨功夫,于是便一丁点一丁点地从裂缝处去“剥”那道墙,不到半天功夫,已经剥出了一道可以容人进出的口子。 这道墙口出现之后,他往里面张了张,才发现那是一堵暗壁,在墙壁的后方另有天地。 但是,做了这大半天的功夫,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不见墙后的状况。 夷羊九虽然是个爱惹事的少年,却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他想了想,觉得也不知道那墙后的空间有着什么东西,而且看起来那地方已经历史悠久,也不晓得有没有毒蛇虫蚁在里面,也就耐下了性子,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说。 可是,入夜不久之后,墙后方却又开始闪起了黄光…… 第四章 羊舌野的元神后稷 看着那黑黝黝的空间,夷羊九的心中有着两极的想法在挣扎,一方面又害怕洞内的状况不明,一方面又让自己的好奇啃噬着心思,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灵机一动,微微吸了口气,眼前便出现了奇妙的景象。 在他的面前,这时从地上缓缓长出了一根柔软的绿藤,那绿藤像是有生命似的缓缓扭曲成长,越来越长,然后伸进了洞口之中。 这是夷羊九从小便会的一个把戏,能够凭着念头,让地上、墙上没来由地长出奇奇怪怪的植物,说它是把戏,是因为除了吓吓人,恶作剧之外,仿佛也没有什么用途。 他曾经在官衙里用过几次这样的把戏,让牢房塞满了绿色植物,也吓得官衙的人再也不敢将他关在牢房之中。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夷羊九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曾经说给父亲听,但是夷羊松柏却只是无所谓地摇摇头,说那可能是巧合,和夷羊九没有关系。 不过,遇上了这个时候,这长出树藤的能力倒可以派上了用场。 他让那根树藤长入墙洞之间,握着树藤,在墙洞边不住地来回拍打,作用等于是长鞭。 如果有什么蛇虫在里面,这样来回拍打过几次,应该就会知道。 “噗!噗!噗!噗!”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但是墙洞后的空间却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看来可能没有什么事吧? 按捺不住好奇心,又有了这样的试探,夷羊九决定要钻进里面,看一看究竟。 他脱下了外衫,点亮了身上的火种,在书房内找了根椅子腿点着做火把,便小心翼翼地钻进那墙洞之中。 黯淡的火光缓缓地将整个空间浸渍占满,映亮了里面的情景。 看着空间内的景象,夷羊九忍不住“哇”的一声,充满了惊讶神情。 在墙洞后,原来是一个小小的书屋,布置典雅,四周围满满地排列了各式的珠玉珍宝,四面墙都是典雅的壁画。而在居中的一面墙上,则有着一张巨大的画像。 在画像中,画着一男一女,男的形貌坚毅,和夷羊松柏的面貌有些酷似,而那女子却是艳丽光华,长得极为雍容美丽。 夷羊九曾经听家中兄长说过,说这夷羊家的开创祖先是个不平凡之人,算算是夷羊九的曾祖,而曾祖母除了美丽之外,更是个来历极为不凡的女人。 看来,这便是那两位传说中祖先的画像。 “很美很美……”夷羊九喃喃说道,一边环视着房间的四周。 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上有个小箱子,箱子上堆满了竹简。 他仰头看了看四壁,却笑骂了自己一句。 “真他个白痴儿子。” 原来,在四边的墙上本就有着好几盏烛灯,那些烛座质地极好,虽然满布着尘灰,却一点就着。 点燃烛灯之后,整个房间总算亮了起来。 曾祖夫妻的画像。 一室的珠玉宝物。 四墙上的美丽壁画。 还有那一堆竹简。 夷羊九点点头,看着这别有风味的小小天地,觉得相当有趣。 他走过去小平台前,将竹简全部搬了下来,看了看那小箱子,发现箱子上有一把铜锁,他扭了下,却也不急着将它打开。 竹简之上,以苍劲的笔迹刻着文字,夷羊九虽然不爱读书,却也凭着天资聪明认了不少字,只见得第一副竹简上刻着“羊舌野”三个字。 他曾约略听父亲说过,知道这是开创夷羊家的曾祖少年时代用的本名,后来为了避祸,才改姓“夷羊”。 夷羊九伸出手来,摸着竹简上的“羊舌野”三字,觉得相当有趣,便翻开竹简,开始读着上面的内容。 这一沉浸下去,竟然便将他带进了一个奇异诡丽的上古世界。 竹简内容所叙述者,便是羊舌野本人,他以转述的方式,叙述了他与夷羊家族不凡的一生。 就着微弱的烛灯,夷羊九像是最贪心的小童一般,走进了糖果屋内,拚命的抓拿糖果。 随着羊舌野的叙述,他知道了羊舌野本是个山野间的小童,如何他的父亲被村人所害,如何他流落在镐京城外,如何他在清水河畔捡到小女婴褒姒,如何在山林间被红衣人袭击,又如何和褒姒两情相悦。 后来,褒姒为周幽王所夺,羊舌野如何进入镐京,如何他在后方默默守卫褒姒,那镐京又如何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一切的一切,都巨细靡遗地写在竹简书上。 也到了这时候,夷羊九才知道自己的家族有多大的来头。这才知道自己曾祖母便是和西周王朝覆亡有关的绝代美女。 在其他的叙述中,羊舌野也对自己“元神”能力有精深见解。 原来当年羊舌野经商致富之后,曾经多方集和“元神”有关的资料,他在晚年得知早在周宣王时期便有过“厌弧箕服”的童谣,那童谣应的便是褒姒。 而根据其他的资料显示,褒姒的来历和前朝的妖怪传说“蛟妾”也有着神秘的关联。 而对于羊舌野的植物元神“后稷”,还有褒姒那可以将时光停止的元神“永远”,竹简上也有详细的描述。 因此,羊舌野和褒姒除了身世不凡之外,也都拥有特殊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特殊族群,在世上还有很多,羊舌野早年便曾经遇上过,而且在西戎攻镐京的时候,也在蛮族部队中见过这样的人。 但是很奇怪的是,在羊舌野和褒姒的后代中,却没有人出现过这样的能力,一直到两人过世的时候,后代子孙仍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能力。 看到这儿,夷羊九从竹简中抬起头来,看看这个世界,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出现了另一个面貌。 这时候他才悚然而起,发现墙洞外已经天亮了,他竟然已经在这小室中沉迷了一整夜。 他伸了伸发酸的懒腰,顺手拎了一把书简,便爬出了墙外,想了一想,便移过来几张桌椅,将那墙洞盖住。 不多久,送饭的老家人便缓缓地走来,将菜饭送进书房。 今天送饭来这个老家人叫做尤牛,平常和夷羊九的交情算是不错,夷羊九看着他,不禁心念一动。 “牛伯。” 老家人愣了愣,随口答道:“嘿。” “我爹爹他们,还好吧?”夷羊九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尤牛迟疑了一下,却没说话。 “家里还好吧?” 老家人又想一下,这才神秘地说道:“那天,我听见老爷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哟……” “老爷和大少爷?”夷羊九奇道,他知道这个大哥最是假惺惺,在父亲面前总是贤孝友爱,恭谨无比,从来也没听说过两人会吵架。 “为什么?”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只是看见大少爷气冲冲地从大厅走出来,后面还听得见老爷大声的骂哪……” 夷羊九沉吟了一会,却还是想像不出来两人吵架的模样。 “如果没事的话,”老人收了收盘子,苍老地缓缓离去,“老朽就告退了。” 不过这样小小的插曲夷羊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此刻他的心思只放在竹简之上,于是就着晨光,一边吃着饭,一边看下去。 带出来的这部分竹简,却不是羊舌野的叙述了,叙述的人是他的儿子,算算辈份,应该是夷羊九的伯公。 在记载中说,羊舌野于六十四岁那年逝世,当时的夷羊家已经非常的发达,因此丧礼的规模极大。 但是,却在主丧的时候,发生了令家人不安的奇事。 在记载中,是这样写着的: “先父野公过世后,家人同感伤悲。丧事的举办,备极哀荣,然而在主丧的时候,却有家中从人、妇女自灵寝安放处惊叫而出。 余一见情况有变,立即入内处置,却见先父灵寝前方,端坐一木头人也。该木头人形貌似人,全身青绿,色泽却颇为柏槁,如人一般端坐,静止不动。 据亲眼所见之人所叙,该木人乃凭空而现,坠地之时,砰然有声。 有大胆家人前往触碰,却发现该木人内部中空,乃一死物。 但是余兄弟均知先父野公在世之时,行事颇多不凡之处,知道此物必和吾父大有渊源,便将其妥为收藏。 该木人来历,余兄弟曾听先父言明,或可称之为‘后稷’,乃先父生前寤寐相随之物。 此‘后稷’经余妥加收藏,本来长九尺六寸,却随春秋夏冬日渐减缩,至于先父过世十年之日,已缩至犬羊大小。但是为了纪念吾父,余仍然将该术人遗蜕善加收藏……” 这一篇记载的用词极为典雅,看得夷羊九眼睛发酸,好容易才弄懂了其中的含意。但是弄懂了含意,并不表示了解其中的奥妙。 木人?和先祖大有渊源的东西?夷羊九将那记载又读了一次,好奇之心更是无以复加。 按照上面的说法,曾祖父羊舌野死后,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木人”出现在他的尸体旁边。而羊舌野生前,又是个有着奇特“元神”能力的奇人。如果用这样的道理往上推,会不会曾祖父的“元神”就和这个“后稷”有着莫大的关联? 想到此处,又出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木人”现在又在哪里? 想着想着,夷羊九突然张大了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难道,那神秘的“木人”后稷竟然藏在竹简下的小箱子里? 一念及此,夷羊九便连滚带爬,跑进了墙洞内的小房间。 一进那小房间,他便忙不迭地看了看那个箱子,那箱子看似不起眼,仔细端详却是极好的紫木所制,上上下下找不到接缝,竟是同一块紫木挖空雕成的。 虽然箱口上着锁,但是这对夷羊九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他久经市井,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久了,自然也学了些鸡鸣狗盗的手艺。 他细细地看了那锁,找了根铁签轻轻地伸入锁孔,像医生般地听了听绞动声,没多久,便“克”的一声将那锁打开。 看着箱盖,他深吸了一口气,便缓缓将箱盖打开…… 第五章 夷羊九的元神萝叶 静静地,像是入定老僧一般坐在箱底的,是一个不过双掌合抱的小木头人。 看着它的形貌,一身青绿,表皮像是树藤一样盘根错综,果然便是那记载中的木人“后稷”。 只是,在记载中说它“如犬羊一般大小”,但现在看起来,却要比记载中要小上许多。 难道这些年来,它还是一直在萎缩? 这夷羊九也算是个胆大妄为的少年,此刻他看见了像后稷这样奇特来历的东西,他也没有什么害怕。 他只想了一想,便弯下了腰,打算将后稷整个捧出来。 记载中说得没错,这后稷摸上去的触感像是木头,冷冷的,硬硬的也有点粗糙的感觉。 他的双手刚刚印上了后稷的表面,突如其来地,那惊人的状况便发生了。 像是突然间从阴暗的房间走入了太阳底下一般,夷羊九只觉得眼前一阵灼亮的黄光,“膨”的一声将整个视野占满。 夷羊九微微一惊,手上的后稷也突地像是着了火一般,发出了刺痛的烫热之感。 他一下子仿佛失去了视觉,手上又烫了一下,不禁“啊”了一声,直觉就要去揉眼睛。 而手上这样一松,那后稷便掉了下去,着地还发出清脆的“克”的一声。 虽然暂时看不见,但是夷羊九在惊惶之余,却还是可以听见后稷落地之后,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响。 一室静寂。 那后稷滚动的声响,也在“克”的一声之后,转为静止。 所幸,那强光的盲目之感很快就消失,室内的景物已经看得清晰。 只见那被他跌落地上的后稷此刻静静地立在墙角,小小的绿色身子,还是那副入定的沉静神情。 夷羊九喘着气,想着刚才发生的奇事,心中犹有余悸。 突然之间,有股很奇妙的气息开始在小房间里衍生,却一时间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夷羊九有点愕然,缓缓地回头,颈部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僵硬。 而且,还听得到“喀喀喀喀”,非常轻非常轻的脚步声。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这时候居然出现了一个摇摇摆摆的绿色矮人,绕着圈子有些笨拙地走来走去,那矮人像是孩童一般的高矮,一身披着阔叶,脸上还露出小孩一般的笑容。 这个绿色小矮子的身体有些透明,从它的身子望过去,依稀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光影。 看见夷羊九的惊讶眼光,那绿色矮人像是通晓他的心意似地,对着他嘻嘻而笑。 夷羊九凝望着那矮人良久,眼睛越睁越大。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与矮人对望良久,心中突然灵机一动,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使出植物生长的能力,试探试探这绿色矮人的来历。 如果是平时,那矮人脚下的土地会长出藤蔓或树根,将它深深缠住。 但是这一次夷羊九使出了自己的能力,结果却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那矮人嘻嘻地笑,随着他的念头,将手掏入怀中,取出一个个的透明小种子,往地上便洒。 洒完之后,只见那矮人在种子入土处不住地轻轻跳舞,口中还唱着童稚的歌。 然后,那些种子便应声长了出来,长成长长的藤蔓。 自己那种能让植物生长的能力,居然是这绿色小矮子做出来的事。 夷羊九脑子里一片混饨,但是他毕竟十分聪明,一个转念,脑中便闪出了一道灵光。 难道这东西便是曾祖羊舌野记载中所说的“元神”。 原来连夷羊九自己也有“元神”。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心中的雀跃与好奇,便对着自己的元神招招手。 “过来。” 而那绿色的透明矮子果然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走了过来,仰头看着他。 夷羊九在近距离打量了自己的元神,发现“它”一身披着绿叶,长相极为可爱,与自己英武高大的外貌截然不同。 “你叫什么名字呢?”夷羊九打趣地问它,他在羊舌野的记载中从来没有见过“后稷”说话的叙述,因此也没有期待自己的元神会说话,“说嘛,你叫什么名字。” 出乎意料,那矮小的元神也没有开口,夷羊九却“听”见了整个房间内荡漾出沉静的细致回声。 “我叫做‘萝叶’。” “萝叶?”夷羊九笑道:“真是个好名字,你真的是我的元神吗?” 只是,这回“萝叶”却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点着头,然后转身,又摇头晃脑地走了回去,继续在那儿绕着圈,摇摇摆摆地走着。 夷羊九看着它走了几回,心下觉得非常有趣,一转头,却看见在墙角安然坐着的后稷。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上一代的元神和自己有着莫大的渊源,而且虽然曾祖羊舌野已经过世,这后稷却仍然有着某种奇特的能力。 比方说,方才就是因为它的启发,才让夷羊九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元神。 因此,夷羊九收拾起嘻笑的神情,很恭敬地再次将后稷捧起,轻轻地将它放回箱中。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态度的关系,这一次后稷也没再发光,也没变热烫痛了夷羊九。 此后的数日里,夷羊九沉浸在与元神“萝叶”的互动状况之中,他试着以不同的方式与萝叶沟通,发现这个元神和当年曾祖羊舌野叙述的“后稷”有些不同。 基本上,“元神”并不是一个会独自思考的个体,即使有的元神能够自行拿主意,但是它的行动、举止还是受拥有者的意志影响极深。 还有,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元神”,即使是拥有元神的人也常常看不见,必须要有特定的启发才能看得见,比方说,当年曾祖羊舌野便是学了某种术法,才看得见自己的元神。 夷羊九曾经半玩笑式地试探来送饭的家人,他指使着萝叶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即使是被萝叶捉弄了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从羊舌野的叙述中,元神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能力,绝不只是这样捉弄人玩玩而已,但是如何将这能力启发,羊舌野一直到过世也没能悟得出来,只说过在当年的西戎破镐京之役中,“后稷”曾经发挥大能,助他将褒姒救出来,如此而已。 原先,夷羊九以为这半个月的禁闭会是非常难熬的一段地狱苦刑,但是他日日沉迷在与“萝叶”玩耍的过程中,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等到老家人前来把旧书房的大门打开,夷羊九才知道已经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但是这半个月,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也最有趣的半个月了。 快乐的事,总会想要和快乐的朋友分享。 因此放出来之后,夷羊九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个地,将藏有“后稷”干枯身子的木箱收藏好。 第二件事,便是跑出门去,找他的几个好朋友分享这件奇事。 但是跑出门之后,想了想,却还是把藏有“后稷”的箱子抱出来,准备让这些好朋友见识见识。 自由的空气,呼吸起来毕竟有些不同。 夷羊九捧着木箱子,走在卫城的大街上,和久违已经半个月的外面阳光互道安好,虽然现在走的路是鸡鸭猪牛的肉铺子街,味道闻起来有些血腥,但是也算是自由的另一种滋味。 他知道在这附近的市场上,一定找得到易牙他们,因为易牙平时就是个厨师,每天一定要到这肉市场来办货。 而且要找到易牙其实很简单。 只要凑起鼻子,闻一闻什么地方有蒸煮爆香,令人垂涎三尺的味道,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易牙。 如果说煮食这一类学问有所谓天才的话,那便是易牙这种人了,因为打从夷羊九小时候认识他开始,他便是个出了名的小小厨师。 不论什么样平凡无奇的材料,只要到了他的手里,一定会变成令人垂涎的佳肴。 空气中,这时候已经可以闻到“酱爆茄羊”的香味,夷羊九微微一笑,已经知道了易牙的所在,便往那个方向悄悄地走去。 肉市场附近,有一株大樟树,樟树下是他们几个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此刻易牙一定已经在那儿开了火。 想起那“酱爆茄羊”的滋味,夷羊么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便向着那儿走了过去。 他这一闷着头赶路,赶的势子急了些,便和一群华服的人撞了个满怀。 夷羊九的个子高大,和他对撞当然得吃亏,那与他撞在一起的人几乎要摔倒在地,幸好被他的同伴拉住。 那人当然不甘心,一转身就要骂出口来,但他的同伴将他阻住,示意他不要惹事生非。 但是夷羊九却在人群中看见了大哥夷羊清。 夷羊清混在这群人之中,刻意躲在别人的身后,不想让夷羊九看见,但是夷羊九眼睛尖得很,还是在人群中认出了他,失声叫了出来。 “大哥。” 但是夷羊清却装做没有听见,那群人的动作也相当的急,仿佛急着要赶到别的地方,于是转身便走,夷羊清也混在人群之中,远远地还回头看着夷羊九,发现他仍然愣愣地张望着,便又躲到了别人的背后。 不一会儿,这群华服公子也就在街道的彼端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耸了耸肩,一转身也就忘了这件事,向前走了几步,拐了个弯,便到了樟树前的小广场。 果然,易牙已经在那儿架了个锅,正在满头大汗地煮着吃食。 一旁的空地上,或坐或站了几个街头上的朋友,开方、竖貂也在其中,看见夷羊九终于被放出来了,大伙少不得又是一番取笑,一阵欣喜。 就是要有这一群朋友,夷羊九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些生趣。 第六章 都是后稷惹的祸 酒足饭饱之后,几个人躺在午后的阳光下聊天,聊着聊着,却看见从河堤那儿来了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高挑身材,大大的眼睛却是单眼皮,手上拿着条竹枝,虽然走在阳光底下,但是那娇俏的模样却让阳光也仿佛黯了颜色。 看见这个小姑娘,夷羊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悄悄躲到了最远的地方去。 却听见易牙大声笑道:“赶鸭子的小姑娘,要到哪里去哟。” 那小姑娘听见他的叫声,瞪了他一眼,却不着边际地四下搜寻了一会,看见远远躲着的夷羊九,眼中泛出了笑意,脸上却装出凶巴巴的模样。 “臭胖子哥,我要去哪里关你什么事,难道请我吃饭?” 一旁有个弟兄叫做蔡兴,也凑趣大声叫道:“就是有好东西吃,看你敢不敢来?” 那高个头小姑娘啐了一声,大声道:“你当你的臭东西稀罕吗?”嘴里说的虽是这样,人却往樟树下走了过来。 要知道易牙的手艺在这个卫城街上是很有名的,小姑娘虽然是个女子,却也对他煮出来的东西有些嘴馋。 夷羊九躺在一旁,看见小姑娘走了上来,更是戒慎地缩了缩身子,假装没看到她。 这小姑娘名叫乐儿,是临近的赶鸭人家女儿,平日和这群市井少年交情不错,有时斗斗嘴,也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乐儿却总是对夷羊九特别凶,平常和别人也还好好的,但是一见到夷羊九就要生气,常常没事就盯着夷羊九骂他,骂到后来,夷羊九见了她就躲。 然而大伙却都知道,乐儿其实是个口硬心软的好女孩儿,骂归骂,她对夷羊九却有一种奇异的情愫,易牙等人都很清楚,平常只要夷羊九在,这可爱的赶鸭女孩便会指东骂西地跟他们耗在一起,但是只要夷羊九不在,她也就很少来和这群少年混在一起。 比方说,夷羊九被关禁的这半个月来,小姑娘总是打声招呼就走,也没见她来和大伙聊过一次。 但是这样的少女情愫,对夷羊九来说却是相当陌生的世界,他的外表俊秀高大,本就是卫城里许多年轻女孩心仪的对象,偏偏他总是不解风情,女孩们的媚眼抛到他的身上,总也像是丢进大海的石头,“咚”的一声,便没了踪影。 也因为如此,少女乐儿看见他就骂得更凶,也仿佛更看他不顺眼。 看见乐儿走上来,大伙便知道有好戏可看,于是纷纷起身替她张罗吃的,有的人倒酒,有的人盛菜,忙得像是自己要吃似的。 果然,乐儿吃了几口,便赞道:“嗯,胖子哥的手艺果然好,果然又有了进境,只不过……”她放下了碗,夸张地用力嗅了嗅,“只不过好像有些怪味。” 另一个弟兄麦阿狗凑趣地问道:“什么怪味啊?” 乐儿皱着鼻子,露出可爱的鬼脸神情。 “好像是……好像是什么东西闷了半个月的霉味。” 此语一出,大伙哄堂大笑,纷纷向夷羊九指指点点,示意他人家已经出手,务请尽速回应。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也不来理她,翻个身继续装睡。 但是少女乐儿怎么会轻易放过了他?放下了碗筷,便向他的方向走去。 “看不起人哪,怎么刚刚没看见你睡,现在就睡成这样子了?”说着说着,一边“咦”了一声道:“哗,还带了这个什么死人箱子。” 夷羊九背对着她,闻言不禁一怔,转过身来,看见乐儿已经蹲下身来,准备要揭那个箱盖。 他微觉不妥,有种不安的感觉飕地从背后升起。 可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安感觉。 阳光午后的小广场上,呈现出懒洋洋的一股气息。 胖子易牙正在吃一碟肥肠。 卜卦的开方斜倚在一株小树上。 爱动物的竖貂正在逗着身上的小鼠。 蔡兴和麦阿狗两个人不晓得为什么,正在斗嘴。 然后,少女乐儿嘻嘻哈哈地,缓缓将箱盖揭开。 “我看哪,你这是……” 突然,强光一闪,变故就那一瞬间发生了。 在樟树的树荫下,夷羊九看得真切,只看见箱盖揭开的那一刹那,一道如云雾升起的黄光从箱中出现,形成一道光柱。 那光柱上升了大概一丈,便在上空“轰”的一声扩散开来。 那轰然巨响实在太过骇人,少女乐儿离它最近,也许是受了惊吓,也许是受了震荡,眼珠子一翻,往后便倒。 正在斗嘴的蔡兴、麦阿狗离得最远,却被这巨响震得坐倒在地上,也在巨震之下晕倒。 但是这巨响却十分奇怪,只对乐儿等三人产生了震荡,至于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等四个人听到了那轰然巨响,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夷羊九张大了口,一个鲤鱼打挺便跃起身来,先去看看乐儿,发现她的呼吸平顺,只是被震晕了过去。 而那口箱子的箱口仍然打开,看看里面,却发现端坐在那儿的“后稷”姿势不变,却隐隐泛出金色的光。 他转身看着几名没晕过去的伙伴,易牙等人也都张大了口,和他惊疑的对望。 只有卜卦算命的开方神情较为正常,仿佛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些端倪。 夷羊九看着易牙,不禁揉了揉眼睛。 而竖貂却张大着口,结结巴巴地指着夷羊九的后方。 在夷羊九的后方,站着的正是他的元神“萝叶”。 方才夷羊九来的时候,一身绿油油的萝叶也早已跟了过来,只是在众人的眼中,却看不见萝叶的存在。 但是现在看看竖貂的神情,分明已经能够看见它。 这边,夷羊九看见在易牙身后的却是一个黄澄澄的胖子。 那胖子的光泽色调像是一条鲜黄的腌萝卜,但是和萝叶一样,那肥嘟嘟的身形也只是一个形体,呈现出光芒多于实体的感觉。 这个黄色胖子的形貌相当的可爱,一部卷曲的大胡子,背上却背着一长串的锅铲瓶罐。 胖子易牙的元神居然也是个胖子,两个胖子一实一虚,相映成趣,不过易牙自己回头看的时候,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看见自己的元神,他眼睛睁得老大,嘴里还哺哺念着神明保佑一类的话。 竖貂后方的元神却像是一个女人,长长瘦瘦的身量,像是没吃饱饭一样,可是他的元神却有一点相当的奇怪,那便是这个元神完全是个实体,没有透明的现象,整个色调却是淡青色的,看起来有些阴森。 而卫公子开方的元神,却是一个灰扑扑的老者,一脸愁苦的模样,一双手捏捏摸摸,片刻也闲不下来。 四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夷羊九带头开口。 “……胖子,你背后怎么也会有这样子的东西?” “‘也’是吗?”易牙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呢?你后面这一团绿蓬蓬的东西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们还算好的啦。”竖貂有点哭丧着脸说道:“我的还是个女的呢!看看这个模样,半夜起床尿尿不被吓死才怪。” 只有开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表情也算是镇定。 夷羊九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嘤咛”一声,却是方才晕倒的乐儿已经悠悠醒转,醒过来却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蔡兴和麦阿狗却不晓得为什么,还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我看咱们就先别谈自己的事吧。”开方冷静地说道,从变故发生之后,他最为镇定,不像夷羊九他们乱糟糟的,像是几只没头苍蝇,“先将他们送回家去,有什么事,大伙找个地方再说。” 夷羊九等人心中也是挺乱,听了他这么说,也就点点头。 开方和竖貂、易牙等人走了过去,半搀半扶地送蔡兴两人回家。 而很微妙地,三个好兄弟就把少女乐儿留给夷羊九来打理了。 乐儿兀自有些昏沉沉的,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可以走吗?”夷羊九皱着眉问她。 没有回答。 “要我背你吗?” 乐儿茫然地看了他良久,才点点头。 夷羊九叹了一口气,便将她轻飘飘地背起来,少女乐儿虽然是高挑身材,比起夷羊九还是小了许多,背起来一点也不费事。 只是夷羊九走过河堤,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吹在脖子上,还是有些很奇异的感觉。 他斜着眼一看,发现女孩居然已经沉沉睡着。 其实这个凶女人只要不醒着,还是很可爱的。 算了算打从认识她以来,这还是夷羊九第一次觉得她很可爱。 将乐儿等人打点好之后,夷羊九和易牙几个爬到了卫城的谷仓屋顶。 这儿是他们从小最隐秘的聚会所在,只要是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总会到这儿来商议。 只是这一次,几个人商议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严重情形。 在从前,他们最大的问题只不过是讨论该和哪一帮的小混混打架,此刻的问题却是大伙的背后纷纷出了状况。 简言之就是他们身后那些奇怪的形体。 夷羊九的身后,出现的是一个满身披了绿叶的矮胖子,笑嘻嘻地倒长得挺可爱。 易牙的身后,出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胖厨师,身上挂满了厨具。 竖貂的身后,出现的却是一个淡青色,鬼魂也似的瘦长女人。 开方的身后,却是一个灰扑扑的老者。 而这种形体,夷羊九却管它们叫“元神”。 第七章 元神到底是啥东西 “所以你说,这‘元神’一直就跟在我们的身后,从前我们不晓得,是因为我们看不见它?” 当夷羊九简单向同伴们解释完了元神的来历之后,胖子易牙忍不住大声说道:“这鬼玩意儿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基本上,”夷羊九点点头道:“大概就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易牙有些恐惧地回身望了望他的元神,那黄澄澄的胖厨师像是永远都是好脾气似地,始终露出胖嘟嘟的笑容,“这种‘元神’又有什么用处呢?” 竖貂抚了抚手上的小动物,也有些害怕地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女性人形:“这些东西只怕是有用处的,像小九,先前不是几次都靠他在牢房里长满了树藤,这才被官衙人放出来的吗?现在想一想,说不定就是‘元神’的功劳呢。” “不是说不定,而是已经肯定了。”夷羊九向身后“萝叶”招了招手,微一凝神,萝叶便听话在屋顶上长了几株绿藤。 “我已经试过,我那种能让绿藤生长的能力,的确是萝叶帮我的。” “那我呢?”易牙好奇地问道:“我这个‘元神’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你这么会煮菜,只怕和它大有关联。”竖貂说道:“否则世界上那么多胖子,怎么就你这胖子会煮菜?” 易牙一怔,正想回嘴告诉他:“‘会煮菜和世界上那么多胖子’是没有关联的。”却听见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开方静静地说了句话。 “竖貂说得没错。”他缓缓地说道:“像你身后那个女人,我曾经偶尔也见过,有几次你在和动物沟通的时候,那女人会用她的手捂住你的耳朵,好像这样你就听得懂动物的说话了。” “你见得到?”夷羊九奇道:“那你自己的‘元神’呢?” 开方想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我自己这个?我从小到大都见得到。” 此语一出,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夷羊九首先发难,大惊失色。 “你……你以前就看得到?” “只看得到我自己的,像竖貂的,只是偶尔能看到。”开方静静地指着“萝叶”和易牙的胖子元神,“至于你们的,我就不曾见过,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说?” 开方沉静地看了夷羊九一眼,笑道:“看看你们现在的反应,如果我贸然告诉你们,不是被你们当成了疯子,就是把你们吓得要死,有用吗?” 众人想想,发现他说的也是实情,纷纷地点头。 如果在无法证实的情况下听见这样的说法,大家的确不太可能接受。 以开方的个性来说,大家都知道他不太爱耍宝,说谎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如果哪一天他平白无故地告诉你,说你身后一直有个东西跟着,那也不会是个太舒服的经验。 “但是现在问题就来了。”夷羊九的眼睛里散放出智慧的光芒,他本就资质极佳,虽然不好读书,脑子却相当的灵活,说起话来也颇有条理,“这个‘元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有,而像乐儿、蔡兴他们却没有?为什么我们会突然看见?还有,我们有了这‘元神’,到底有什么用?” “我哪知道这么多?”易牙哭丧着脸说道:“我不过是个爱煮菜的人,哪知道‘元神’有什么用处?” 开方想了想,说道:“我想,为什么我们会突然看得见‘元神’,恐怕还是和小九箱子中的‘后稷’有着莫大的关系。”他沉吟说道:“小九不是说,他也是被那‘后稷’的强光照过、烫过之后,才看得见元神的吗?” “说得对。”竖貂点点头道:“这一切,也是乐儿揭开了那箱子之后才发生的事。” 突然之间,夷羊九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羊舌野的一段记载。 “我想,我们几个会这么常常在一起,只怕也是因为‘元神’的关系。”他说道:“我那曾祖说过,说有‘元神’的人其实会有种很奇异的相互吸引之感,有些感觉是负的,见了面就要打上一架,有的感觉是正的,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但是一见了面却非常投缘。” 竖貂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原来如此,我总觉得我看胖子不顺眼,常常还在那儿纳闷,干么还成天跟这臭胖子混在一起。”他夸张地叹道:“原来是这‘元神’玩意儿在搞鬼。”他和易牙的交情其实极好,也因为如此,才更喜欢相互斗嘴。 果然,易牙冷笑出声,立即反击:“我就知道,你这变态成天和那些动物搞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搞出事来,有朝一日可别忘了送你那‘元神’一封媒人大红包,谢谢她帮你讨了个狗儿老婆。” 众人斗嘴聊天,暂时将对“元神”的疑惧放在一边,聊了一会,开方突然说道:“有一件事我想我也要告诉你们。” 夷羊九等人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听小九说,说他曾祖的叙述里提过‘元神’能力无穷无尽,这只怕是真的。”开方环视了大家一周,转过身,向他的元神招了招。 开方的元神是个颜色灰扑扑的老头,老头的形貌还算正常,却一脸的愁苦,手上不时地动着动着,也不晓得它在忙些什么。 “我的元神名字叫做‘解忧’,向来就有着预测未来的能力,也因为如此,我才会在卜算上勤下功夫。” “可是,后来我发现,‘解忧’的能力会增长,而且增长的速度可以很快。”他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凝聚心神,“现在,它已经可以做到这样……” 在众人的惊诧的注视下,那老头子“解忧”开始弯下身来,忙碌地在谷仓屋顶上舒开手掌涂抹。 手掌过处,便出现了繁复的线条,逐渐架构而成的,却是一幅黑白分明的图画。 这样一幅大画,片刻已然成就,开方睁开眼睛,神情庄重地起身,走过去看那幅图画。 “最近,它的能力比起从前要大上许多,常常会用不同的方式来预知未来。” “可是……”夷羊九疑惑的道:“它的预测准确吗?” “绝对准确。”开方坚定地点点头道:“只是有时‘解忧’预测出来的答案太过隐晦,我事前常常无法解透,总要到了应验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几个人好奇地走过来,看着开方的元神“解忧”挥洒出的图画。据开方说,这便是“解忧”对未来做出的一个预测。 在图画中,画着一大群人,看来是座大厅,那些人物虽然是在短期间内挥洒而成的,线条却很清楚,画得也相当的传神。 易牙看了一会,却让他看出了端倪。 “看,小九。”他大声叫道:“那个便是你的大哥。” 夷羊九连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人物脸色冷峻,形貌俊秀,果然依稀像是他的大哥夷羊清。 有了这样的依据,众人连忙细看,却发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 “看,那是小九,连小九也在图里。”易牙的眼睛最尖,画中的人物一个个被他认了出来,“那是小九的爹爹,啊?怎么我也在里面,还有开方,这个是竖貂……” 算了算,这张图画里居然巨细靡遗地将夷羊九、易牙等人全都画在里面。而且看看画中的背景,居然便是夷羊府的大厅。 “这张图有些不对吧?”竖貂疑惑道:“小九的爹爹那么看我们不对眼,怎么可能让我们进大厅去?还有他那个势利眼的哥哥,又怎么会和我们同处一室?” 开方摇摇头,神情坚定。 “不,只要是‘解忧’预测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夷羊九皱着眉,对那张图也百思不解。 开方看着他疑惑的神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九。” 夷羊九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有件事,是你还没有来的时候,蔡兴说的,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严重?”夷羊九笑道:“瞧你一脸严肃的。” “你大哥……”开方谨慎地问道:“最近没有什么事吧?” “很好呀。”夷羊九一脸的诧异:“能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不过蔡兴说,最近常看见他和许国铜山的人在一起,觉得有些怪而已。” “许国铜山?那是什么东西?” “许国铜山是一群做铜矿生意的人,铜矿和全天下的铸钱有莫大的关系,向来便是动不动就要血流成河的暴利生意。”开方说道:“最近在许国又有人发现了大铜矿,因此已经有很多人打算拚命去抢这铜矿了。” “蔡兴看见我大哥跟这些人混在一起?” “嗯。”开方点点头道:“易牙他们也都听见了。” 易牙和竖貂闻言也看着夷羊九点头,表示他们的确听到蔡兴说过这样的话。 夷羊九沉吟了一会,知道他们说得并没有错。就在他刚来这儿之前,便在街道上碰见了夷羊清和一群华服的面生人混在一起,而且夷羊清还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他。 “你们家虽然家大业大。”开方说道:“碰到这帮人还是要千万小心,因为他们的生意牵涉之大,内幕之深,不是寻常人可以想像的。” “我大哥虽然对我不好,但是有关家里安危的事,应该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毕竟他是家里长子,将来的家业全都要他来继承。”夷羊九无奈地说道:“更何况他也不会听我的话。” 这场有关于“元神”和许国铜山的话题,就在这儿结束。眼见得日已西下,几个人便翻下谷仓屋顶,各自分手回家。 第八章 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几日之后,卫城沥沥地下起了绵绵的春雨。 对于爱动的少年来说,这春雨毋宁是恼人的,因为空中下了这样的雨,便没有了阳光,也没有了蓝天。 当然,也就没有了阳光蓝天下的笑语。 而这样的雨,对于思春的少女来说,毋宁也是恼人的,因为空中下了这样的雨,那朝思暮想的人,便不会出现在明亮坦荡的大街上。 自然,也就没有了那擦肩而过的偶然。 “唉。” 看着这样绵绵无尽的春雨,夷羊九坐在房前,忍不住夸张的大声叹气。 “唉唉唉。” 下了这几天的霪雨,这个好动的少年也已经在家中关了好些天。 对夷羊九来说,这是比狠狠打他一顿还要残忍上好几倍的酷刑。 虽然说身边有元神萝叶可以解闷,但是那生长植物的把戏已经玩了这么些天,也已经玩厌了。 就连萝叶也像是倦了一般,静静地坐在阴暗处不动。 下这种雨,一些玩伴们都不会出门,因此即便是到了平时大伙玩乐的地方,也只是湿黏滴答,徒惹伤心罢了。 但是雨下到了第七天,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论是怎么样的空荡街道,如果不让他出去走走,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卫城有史以来第一个闷死的人。 因此,披了件蓑衣雨袍,他便义无反顾地冲出门去。 走在平时热闹的大街上,果然,一路走来,都是萧瑟不振的气息,懒洋洋的店家,空荡荡的小摊,都让人觉得想要好好对这霪雨骂上一骂。 夷羊九踩着水,窝着身子在街道上来来去去,眼前所见都是灰蒙蒙的,平日一起玩耍的同伴一个也没有见到,连易牙,开方他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放眼天空,那无穷无尽的雨丝依然无止无尽地落下,夷羊九叹了口气,绕了个弯,便来到河堤旁。 雨势到了这儿有些加大,连蓑衣都有些挡它不住,他找了个树荫底下,便站在那儿,等着雨势转小。 过了一会,蒙蒙的雨丝中终于出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那人影狼狈的在河堤上奔跑,显然也是没有料到雨势会变大,正打算找个地方躲雨。 夷羊九是个热心肠的人,看见那人远远地跑过来,便迎了出去,大声说道:“您也过来躲个雨吧,您……” 说着说着,语声突地蓦然而止。 原来那奔来躲雨的,便是平日最爱找他麻烦的乐儿。 乐儿见了他,也是一愣,随即脸上一红,眼光便垂到了地上。 “是你……” 夷羊九见她几乎已经淋个湿透,便拉着她的手,跑到躲雨的树荫下。 女孩的手温润腻滑,带着少女特有的温度和触感,混着雨水,握起来又温又凉,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 在树荫下躲了一会,夷羊九看她一身的雨水,原有的雨袍遇着了这样大的雨,根本没有用处,想了想,便将身上的蓑衣给了她,披在她的肩上。 乐儿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温和的大个子少年,蓑衣上有着他的温度和味道,她的眼神里开始有了几许的温柔。 夷羊九没有了蓑衣,变成了是他在淋雨,但是他却没事人似的,只是缩着身子,仰着看天,不晓得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突然间,耳际传来了女孩温柔的声音。 “你可以过来我和一起遮啊。”她轻声地说道:“反正这么大一件,我又遮不完。” 夷羊九眼珠子一转,觉得这样当然更好,便钻进了蓑衣之中,与女孩子肩并肩靠一起,一同躲在蓑衣下。 蓑衣虽大,但是有几片顽皮的雨丝还是会钻进背脊,让人忍不住冰凉凉地发颤,但是那冰凉之感却和脸上的热度无法相比,如果夷羊九此刻看得见女孩的脸,一定会非常惊讶。 因为此刻她在少年的体温、味道蒸腾之下,娇嫩的脸,早已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 尴尬的空间中,女孩觉得不能再这样静默下去,需要找一个话题。 否则自己的脸再这样红下去,热下去,怎生得了? “喂……” 夷羊九诧异地转过来,低头看她。 乐儿连忙将脸一侧,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什么事?”夷羊九笑道。 “没有……”乐儿低声说道:“那天……那天我晕倒的事,谢谢你了。” “没的事,只是举手之劳。” “听说是你送我回家的。” “哇。”夷羊九低呼了一声:“你那天果然吓得厉害,连事情都不记得了,我那时候跟你说话,你都还能回答我呢。” “总之谢谢你了。”乐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平常,我对你那么凶,其实……” 后面这几句话几乎已经像是蚊鸣一般的细微,夷羊九耳力虽然好,却仍然无法听清楚。 “什么?”他大声说道:“我又听不清楚,你大声点说好吗?” “我是说……”乐儿干咳了一声,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我是说多谢你了,那天的事。” “不用谢,只要你没事就好。” 过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至此,雨势总算是有些转小了,夷羊九看看两人又是好一阵子没话说,便想要找些话来聊,凑巧乐儿这时也要说些什么,两人同时转身,同时张口。 “你……” “我……” 但是就是因为这一开口两人又生生地打住,变成了一个对望的态势。 这时候,夷羊九看着乐儿润湿的娇美面庞,看着她那迷人的单眼皮大眼,突然间发现,这个平时最爱找他麻烦的女孩,居然是这样清丽的一个美人。 乐儿迎着他的眼光,也像是愣住了一般,无法动弹,也无法反应。 而且,有一股软瘫的感觉正在从脚下升起。 完蛋了…… 夷羊九看着她的脸,忍不住喃喃地说道:“你好美……” 而乐儿仰望着他,却没发现两人的脸越凑越近。 她感觉得到他温热的呼吸,却张着口,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夷羊九便胆大妄为地,将脸颊凑近她的脸,将嘴唇印上了她的唇。 灵活的舌,温润冰凉的唇…… 真的完蛋了…… 突然之间,不晓得从哪儿来的一股清明,女孩双眼圆睁,便将双手一撑一推,让两人的唇陡地离开。她微张着口,不自觉地便伸手抹了抹嘴唇,口中却慌乱地说道:“……对……对不起,雨停了……我……要没事了……不,我要回家了,谢谢你……不不不,我……雨停了……” 看着女孩语无伦次的样子,夷羊九也愣在那儿,只见女孩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倒退着,脸上却露出无措的笑容。 “反正……就这样……我要回去了……” 一转身,居然忘了将蓑衣还给夷羊九,便像是着火一般地狂奔而去。 夷羊九哭笑不得地站在树荫下,忙乱地躲着从叶梢滴下来的雨珠。 但是过了一会,他却笑了出来,想起方才的那段温柔,又觉得心头热呼呼的,回想着和女孩亲吻时的感觉,脸上不禁露出了傻傻的笑。 虽然一身湿透,换来的,却是会让自己回味许久的记忆。 这场长达好些天的雨,在不久后逐渐转为疲软,而后优雅地停止。 夷羊九站在树荫底下一直等到雨停,这才悠哉悠哉地拍拍身上的水珠,步履轻盈地走回大街。 只是,他却没有发现,在树荫的不远处,有一处小小的茅棚,在茅棚中有几个看不见面目的黑衣人,从一开始便紧紧地跟着他,丝毫没有放松…… 说也奇怪,雨势一停,大街上的小伙子便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此起彼落地四下冒出来。 躲了这场大雨,大概也躲酸了许多人的骨头吧,因此雨一停,便像是个喜讯一般,街道上立刻多了不少热闹的人气。 夷羊九在大街上走没多久,便碰上了出来闲逛的竖貂,过不多久又碰上了易牙和开方,加上几个平常厮混的弟兄,几个人呼朋引伴,便到大街上的吃食摊上喝酒聊天,闹了个欢畅淋漓。 第九章 最可恶的败家子 这一趟酒喝得好过瘾,从白天喝到了黑夜。 入夜时分,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终于喝够了瘾,这才心甘情愿地搭着肩膀回家。 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几个人都是酒量极豪的海量,因此虽然有些酒意,却还没有到被人抬回家的烂醉。 在深夜里,几个少年唱着歌,走过长长的大街,也扰了不少人的清梦。 纵然有几个巡夜的官役看见这几个高声叫闹的少年,也打算过来喝止,但是远远看见了夷羊九的身影,那牢房长满杂草的可怕记忆犹新,却是谁也不敢走过来管管他们。 夷羊府位于卫城的大街上,最先到,夷羊九放声大笑,脸色已经微红地对大伙道别,却没有走向大门。 这种夜归的把戏,夷羊九常常上演,因此家规极严的夷羊家到了入夜,便毫不留情地将大门重重深锁,让这个夜归的浪子只得露宿街头。 但是夷羊九却也有他的法子,他在围墙上找到了爬进去的入口,而且还常常从那儿偷溜出去,日子一久,连易牙等人也知道可以从那儿溜进夷羊家。 夷羊九向众人挥了挥手,便走向了围墙,却听见了身后的竖貂低声叫了出来。 “不对,小九,有人要偷闯入你家。” 夷羊九闻言一惊,那酒意便退了几分,他凝神一看,果然看见几个人正在翻墙,从他的专用入口爬进夷羊家。 “大胆毛贼。”他大声叫道,飞奔过去,“敢到我家来撒野?” 但是那几名陌生人却不像一般的窃贼一般的警觉,虽然听到了他的喝斥,却仍然一个个翻身进去。 在他的后方,易牙、竖貂、开方三人也快步赶到,看着空荡荡的围墙,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不太对劲。”开方皱眉道:“这几个人不像寻常小贼,进去你家恐怕另有图谋。” 夷羊九发急道:“你已经知道了,还在这儿多说些什么,我要立刻进去,你们来是不来?” 说着说着,却没有等待他们的回音,他飞奔到了墙下,“飕”的一声,便翻墙过去,隔着墙壁还可以听得见他的大声叫嚷。 “你们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易牙和竖貂一点也没有犹豫,跟着夷羊九的后面,一前一后,也各自翻进了围墙。 只有开方在那儿沉思了一会,这才缓缓地攀爬过去。 那夷羊家占地极广,黑夜里每栋房子都灯火通明,但是却很反常地看不见一个人。 夷羊九翻墙而入之后,便打算追捕那几个侵入的人,但是放眼看过去,大花园上却空荡荡地,怎么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从那些怪人翻墙而入,到夷羊九也进了家中,中途不过是眨几次眼睛的功夫,那几个陌生人的身法就是再快,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失了踪影。 要说他们是精怪鬼魅,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翻墙而过? 夷羊九茫然地走入花园里,身后易牙、竖貂快步追上他,过了不久,开方也跟了上来。 几个人在夷羊府中走了一会,却越来越觉得不对。 此刻的夷羊府中灯火通明,每栋屋子都点亮了灯。 可是,却看不到一个人。 整个夷羊府上上下下总共有五十多人,即使夷羊九的兄长们不在,也应该有几个杂役、老妈子的踪迹。这样的死寂,要比那几个翻墙怪人要来得可怕上几倍。 几个少年四下巡看,走了一会却仍然不见半个人影,看看眼前便是夷羊家的大厅,夷羊九想了一下,便往大厅走去。 这大厅是他父亲接待客人的所在,平时没有他的召唤,兄长们也不敢随便走近。 走到大厅之旁,隐约在那儿可以听得到人声,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凑在窗户边一瞧,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厅中,所有的家人、仆役都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东倒西歪地横在大厅的花毯上。而父亲夷羊松柏和几个兄长却端坐在椅子上,同样被绑个结实,除了父亲和大哥夷羊清之外,每个人的嘴巴都被丝给缚得紧紧的。 站在夷羊家人旁边的,是几名蒙着面的豪客,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刀,正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你家遭了强盗啦!”易牙在夷羊九的耳旁惶急地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打他妈的啦。”竖貂也低声说道:“总不能让你家人坐以待毙吧?” 夷羊九还没有回答,却从四人的身后猛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狂笑声。 那笑声像是金属摩擦一般,又尖利又刺耳,听起来令人牙龈酸软。 狂笑声中,那人大声说道:“九少爷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在外面鬼鬼祟祟?都给我进去吧。” 四个人还来不及回头,便有一阵狂风从后方吹袭过来。 那狂风的力量极大,简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挤一般,“砰隆”的一声,四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冲破窗户,“砰”的一声重重着地,跌进大厅里去。 夷羊松柏猛然见到几个人如同风雷一般跌入大厅,正在惊疑之间,便看见了其中一人的面目,不禁失声大喊:“小九。” 一旁的夷羊清微显诧异,也假意地大叫:“小九,你没事吧?” 夷羊九被那股狂风也似的大力丢了进来,屁股摔得挺痛,正在不知道天南地北之际,却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向他走近。 走过来的,是那群蒙着面,拿着兵器的盗匪。 夷羊九惊疑地看着他们,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要痛下杀手。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那群盗匪走过来,居然每个人对他毕恭毕敬,还纷纷向他拱手行礼。 接下来他们异口同声说的话,却让夷羊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九少爷,总算不辱您的使命,已经将你爹爹和家人缚了起来,只等他交出钱来。” 此语一出,满室尽皆哗然,大部分的夷羊家人都被蒙住了嘴,只能吱吱唔唔地乱动,但是那夷羊松柏却是能够说话的,只见他怒容满面,一脸通红,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长兄夷羊清却是镇定得很,大声地说话,流利得像是在背诵诗文。 “小九,你怎么可以这样?”他大声地说道,但是却只是在说给父亲听:“你平素轻浮无行也就罢了,今天你怎么能勾结盗匪来抢劫自己的家?真是天地难容。” 夷羊九大惊,眼泪便不听话地进了出来。 “我没有,爹爹你相信我,我没有。” 但是夷羊松柏却不愿理他,脸上的表情扭曲,从眼角流出了失望伤心的眼泪。 看见父亲的眼泪,夷羊九更像是整个人要炸掉了一般,心痛如割,他满脸的眼泪,却哽住了喉咙,怎么样也说不出话来。 大厅中正在纷乱之际,突然之间,有个匪徒大声地叫了出来。 “啊哟,那小子的绳索松了。” 原来,在角落里有个年轻长工的绳索突地松脱,那匪徒大声叫唤,年轻长工却是死命往门外逃跑。 几名其他匪徒见状也大声叫喊道:“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匪徒虽然鼓噪,却只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只是在原地呐喊。 那长工的动作也是极快,他没命地奔至侧门,“砰”的一声撞破雕花,便成功地逃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夷羊九在极度的冤屈狂怨之中,却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变故,只在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是却对父亲的眼泪感到心如刀割。 突然之间,三个黑衣人翩然地从夷羊九等人摔入的窗户中飘然进来,当前一人的声音尖利,显然便是将夷羊九以狂风“打”进来的人。 这人的能力极强,而且身上隐隐见得到元神的光芒。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的身后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元神。 飘进大厅之后,那黑衣人尖声大笑:“九少爷,这一招很好吧?你知道那长工是什么人吗?他将会是日后指证你的唯一活口,唯一证人,只要他这一出去,你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夷羊九满脸眼泪,愣愣地听着他的说话。 果然,这是一条极毒的毒计。 那长工此刻的念头已经根深蒂固,日后在官府中的证词一定是这样。 “我家的九少爷勾结了外头的盗匪,前来洗劫自己的家。” 只是夷羊九却怎么样也想不透,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的陷害他? “你们是什么人?”他嘶声说道:“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那黑衣人哈哈大笑,他的面目也被黑布遮住,看不见形貌,但是却可以从声音听出他的冷酷和残忍。 “我和你有什么冤仇?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他得意地转头,看着的却是夷羊家的长子夷羊清,“大少爷,他在问你哪。” 夷羊清原先是一副沉静的神情,此刻听了他的问话,却开始冒出了冷汗。 “什么问我?”他强自镇定道:“我不认识你。” 黑衣人桀桀而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夷羊家的大少爷。” 此时,夷羊松柏也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异状,脸上不复扭曲的悲惨神情,只是呆呆地看着夷羊清。 夷羊清急了,连忙大声说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谁。” “我真的认识你啊,大少爷,要和我合作开许国铜山的,不就是你吗?说钱不够的,不是你吗?说你爹爹不上路,不出钱的,不也是你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后来,说可以绑了你爹爹,威胁他拿出钱来,再把罪行赖在你九弟身的,不也是你吗?” 这时候,夷羊清像是发狂一般,叫了出来:“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这样计划的,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和你们一起的。” 他这一狂叫出来,夷羊九终于恍然大悟,满脸眼泪,悲愤莫名。 而夷羊松柏更是伤心,又是流下了痛心的眼泪。 一个儿子刚洗清了冤屈,元凶却是另一个儿子。 这样的儿子,纵然自己有着家财万贯,有着绝世重权,那又如何? 夷羊九高声大吼,便要冲上前去揪住夷羊清,但是却冷不防地被几个持刀剑的匪徒打倒在地,牢牢捆了起来。 而易牙几个当然也无法幸免,一个一个都像是粽子一样被紧紧缚住。 那黑衣人看见局面已是如此,便得意地点点头。 “看看你们,你们也都快要死了,但我与你们的确没有半丝的冤仇,只因为宿命如此,我也只好将你夷羊家一族全数消灭。” 同样的话,数十年前羊舌野在山林中伏之际,那两名红衣的元神之族也曾经说过。只是他没有想到,几十年之后,他的子孙却仍然遇上了同样的境遇,而且下场更为悲惨。 “夷羊大少爷,我只想告诉你,从头到尾,便没有人要和你做那许国铜山的生意,我之所以和你谈,是因为要经你之手,深入你家,真正目的,便是要将你夷羊一族全数灭门。” 夷羊清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泥塑木雕一样,久久无法动弹。而一旁的夷羊松柏却是历练极深之人,此刻他虽然心情激荡,却仍然有着清晰的思维。 “你说你和我们素无冤仇,那又为什么要置我全家于死地?” 黑衣人一摆手,悠然地说道:“我家主人与世上所有的元神之族有着难分难解的情仇恩怨,亲者近,仇者杀,那便是我们这些人一生的目标,不幸的是,你夷羊家的元神族类,便是我们一定要消灭的对象。” “可是我家自从先祖以来,便不曾有过元神族类的出现,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不再成为你们的仇怨,又何必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你有没有见过那原野间的野火,看似消失,只要春风一吹,又会死灰复燃,我怎么知道你家族中是否仍有元神族类?我们要用计诱骗你们大少爷,便是怕你家中尚有人有着厉害的元神,增加我们的危险。”他说到此处,仿佛已经极不耐烦,便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又何必和你多谈,反正就是一刀杀个干净。” 他说着说着,居然转身翩然就走,临走之时,犹然尖声说道:“这家人的事,要处理得干净。”说话的对象,自然便是那些蒙面的匪徒,“你们办完事之后,到齐国相会,不得有误。” 最后这几句传来时,人已经在极远之处,交代的几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听起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夷羊清却仍然在那儿大叫大嚷:“我是你们的同伴啊,你要去哪里,带我走啊。” 几名持兵器的匪徒这时当当地放下了兵器,脱下了外衫,像是杂耍一般地叠了起来。 众人正在惊疑之间,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却看见了五名匪徒叠成一起,却从身上隐隐现出似光似雾的黑气。 而每个人的后方,便出现了一段一段的黑色身躯。 像虫蛹也似的身躯。 原来这五个人也是元神之族。 而且他们的元神是要五人一体,才能显现的元神。 只见他们的元神逐渐显现,结合在一起,在空中丑怪又可怖地不停蠕动。 这种巨大的元神,看起来竟像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蜈蚣。 夷羊清却对这元神恍若未觉,仍然在那儿大叫大嚷。 然后夷羊九等人看得极为真切,从“黑蜈蚣”处如雷似电地“喇”他一声,伸出一条像鞭子般的尖刺,像是迅雷一般,在夷羊清的脸颊上刺了刺。 那夷羊清本来还在大叫大嚷,但是被这一刺之后,脸上出现了一点黑斑,叫嚷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呜”的一声,立即倒地而死。 这元神的黑刺竟是如此的歹毒。 夷羊九目睹这一个变故,只看得目眶欲裂,他虽然与这个大哥向来不善,但毕竟是同父的骨肉,现在眼睁睁见他死于非命,自然激动不已。 “你们这些混蛋,有种就冲着我来。” 但是那五人所组成的元神却恍若未觉,张开了许多黑刺,四下伸向夷羊府的家人、仆役们,转眼之间,数十人便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了夷羊九和易牙等四人。 那巨大蜈蚣对夷羊九等人似乎有些忌惮,不晓得为什么一直不敢贸然攻击。 夷羊九看着昔日熟悉的家人一个个死于非命,连老父也被黑刺刺中,应声倒地,他不住地狂叫大吼,情绪激动不已。 便在此时,在夷羊九身后的易牙等人却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随着夷羊九的怒气,只见他的元神“萝叶”的颜色却越变越淡,还发出了闪耀的黄色光芒。 那种光芒温润光亮,宛似阳光。 在这种耀眼的光芒之中,只见到萝叶“虎”的一声站起来,像是藤蔓一般,纵身一跳,便附在了夷羊九的背上。 只见夷羊九怒声狂叫,被萝叶附在背上之后,手上便像多出了千钧的力量,奋力一挣,那缚在身上的绳索便“啵啵啵啵”地迸开,让他脱离了束缚。 他一脸的怒容,向着那五个匪徒大跨步走过去。 那五人和巨大蜈蚣像是对他极为忌惮一般,频频后退,却不及夷羊九步伐之大。 只见那黑色蜈蚣在金色的光芒映照之下,不住地痛苦扭动,并且开始溶化。 而夷羊九一声暴喝,挥出一记重拳,登时便将那叠成一束的五人最底下一人打飞了出去,再也不能动弹。 上面那四人陡地跌落下来,却被夷羊九指东打西,像是狂牛一般地猛捶猛擂,片刻间便已全都倒地不起。 转眼间,蜈蚣已经几近溶化。 而那五个人,也被夷羊九打得面目全非,纵使不死,也已经去了大半条命。 最后一个被夷羊九打得最惨,仿佛是要将所有的仇愤发泄一般,夷羊九斗大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早在前几拳的时候,那人便已经死于非命。 后来,还是开方叹了一口气,大声叫道:“小九,他已经被你打死了,再怎么打,也不会更死透了。” 听了这番话,夷羊九才收起沾满鲜血的拳头,茫然地站在一地的死尸中间。 在这儿躺着的,有的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家人,有的是第一次偷拎酒给他喝的小厮,有的更是与他有血缘之亲的爹爹兄长。 如今,却全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他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开方的指挥,帮他们松了绑,却完全无法思考。 面对这样灭门的惨事,任你是多么能力高强之人,也要不知所措,更何况夷羊九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那开方却仍然是四个人之中最冷静的角色,他看了看满地的死尸,皱了皱眉。 “现在,不只是人死了这么简单。”他说道:“别忘了那个跑掉了的长工,我相信明天起,整个卫国一定会贴满我们的画像,因为我们是‘杀害夷羊家满门的凶手’。” 易牙想了一想,知道他说得没错,他的胆子本小,想到这样的重罪,忍不住发起抖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开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间突地漾出无比的豪气。 “男儿志在四方,又何苦无处为家?这儿容不下我们,难道别国就容不下吗?我们不是说过,要到各国去见识吗?这正是个好机会。” “只是……”竖貂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们又要到哪一国去?” 开方还没有答话,却听见夷羊九坚定地说道:“齐国。” 他的声音有着无比的执着,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我要抓出那个杀我全家的黑衣人,他们要去齐国,我就要去齐国。” 开方看着这个赤发少年,知道这个老友的意志极为坚定,只要打定了主意,便很难去更改。 “好,那我们就去齐国。”开方慨然地说道,易牙迟疑了一会,也不舍地点点头。 而竖貂更是不在乎地摆摆手。 “只要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爽朗地笑道:“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四个人便在这个充满悲伤、愤怒、恐惧、惊慌的古怪夜里,离开了夷羊府。 而这曾经盛极一时的豪华府第,也就这样衰微了。 通往齐国的路,要走东北方,夷羊九和朋友们漫步在卫城深夜的大街上,身后的长街拖出了长长的倒影,有些凄凉,也有些寂寞。 不晓得为什么,易牙突地心血来潮,转过头,站定在街道的正中央,大声叫道:“总有一天,我要衣锦荣归……” 那“衣锦荣归”四字在长街不住地回荡,逐渐传远,而后渺无声息。 夷羊九看着月色,突然间想起了一个美丽的身影。 “我要去一个地方。”他惶急地说道,转身便跑,“你们等我一下。” 易牙等人却仿佛知道他的意思似地,宽容地对望一笑。 深夜里,赶鸭的小姑娘乐儿的房间灯火未熄,她正在妆台前,整理着自己的红妆。 她翻开了从来不曾用过的胭脂花粉,在铜镜前试着不同的打扮。 而在斑驳的镜纹中,时时出现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抚着嘴唇,闭上了眼睛,想像着白天时那绚丽迷人的情景,想着想着,不禁又羞红了脸。 明天起,她要对他好一点,不要再骂他。 因为对自己心爱的人是用疼的,不是用骂的。 对着镜子,突然之间,少女的眼角仿佛闪过一道身影。 此刻在她的窗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人的高大形影。 少女急急忙忙走过去,打开窗户,欣喜地露出了笑容。 在那儿,只有寂静的月色躺在青石板路上面…… 第十章 荒郊野外的怪叔叔 卫城城郊下着春天的细雨。 细细的小道上,这时还泛着尘灰的味道。 绵绵不休的雨,静静地从天空落下,洗去了盘旋在凡间的轻尘,也洗去了人间的血泪汗渍。 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一行四人,避开了盘查的关口,从山岭间走着荒僻的小径,绕开大城市而走。 从卫国出国境之后,要到齐国去,得经过不少的封国。 那齐国是当年周朝伐纣的总帅“太公”姜子牙的封邑,位于卫国更东北方的山东地带,距离卫国相当的遥远,几乎已经要到了海边。 对于那片神秘而广大的姜姓齐国,几个少年其实是很陌生的。 事实上,除了夷羊九有着家门被灭的深仇之外,这趟齐国之行,本来是这几个挚友不必随行的。 如果不是为了帮夷羊九,他们也不会无端地被扯上了杀人的罪嫌。 如果不是为了帮夷羊九,他们也不用这样风尘仆仆地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园。 除了开方之外,易牙和竖貂其实并不喜欢出国,只想一辈子待在卫国的市井街道上,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但是夷羊九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他们道谢。 因为有些恩情,是连道谢都无法还清的。 夷羊九也知道,如果换成了易牙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了同样的遭难,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亡。 那便是朋友。 一种真正相知相惜,却死也不肯说出来的朋友。 沿途上,虽然赶路赶得很辛苦,但是易牙等人果然对这趟旅程的真正缘由避口不谈,也不提永无返家可能的无奈悲愁,反倒是嘻嘻哈哈的,像是在经历一场最有趣的旅行。 四个人边走边玩,虽然几个人都是在卫城街上长大的城市少年,但是走起山林来却并不辛苦。 经过“后稷”的启发能力后,大伙都对自己的元神能力有了初步的体认,夷羊九的元神“萝叶”在山林的小径中更是如鱼得水,藉由它的动作,夷羊九可以知道山林中许多植物的特性,也常常在山中找到可以吃的野菜。 而晓行夜宿之间,“萝叶”强大的植物生长力量,更是可以在夜间为他们搭出遮雨阻风的藤幕。 另外,竖貂的动物沟通能力,更是能够为他们找到不少的山兔、獐鹿等野味。 而当他在和动物沟通时,就如同开方见过的,他那青色的女人元神果然在一旁帮着他,让他能够更了解动物的心思与想法。 只要是有着空山的鸟语,野兽的低吟,竖貂便能从最低微的声响中得知山中的状况。 在这个奇特的旅行团之中,有了善于烹调的胖子易牙,当然让他们过得更加舒适愉快。 奇怪的是,当胖子易牙满头大汗,忙呼呼地煎煮炒炸时,他那黄澄澄、腌萝卜也似的胖元神却仿佛没事人似地,仍然只在一旁好脾性地傻笑,并没有和易牙发生互动的情形。 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开方的老头子元神“解忧”却没有什么用处,开方也很少用他来占卜。 不过,对于这“解忧”的预知能力,大家却都已经心悦诚服了。 当日,“解忧”便已经预测出夷羊九一家灭门前的场景,只可惜当时却没有人能够解读得出来。 四个人风尘仆仆地赶了几天的路,这一日已经越过了曹国,进入了鲁国的边境。 鲁国也是周王朝姬姓宗族的后代,创始的封国国君,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公子旦。 听说,鲁国人最重视的便是典章礼法,事事都讲求合于典章制度,几个少年都是市井小儿,听到这样的礼法典章就要头大三倍,就连其中与书本较有缘份的开方,也不想进到这个国家去看看。 “听说,那鲁国的人连上厕所都讲求礼法。”易牙信口对大伙儿胡吹,“打个喷嚏也要合乎古风,去到这样的地方,真会闷死五百个活得好好的人。” 在谈笑间,夜幕逐渐低垂,四个人在山间走了一会,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便打算找个平坦的地方歇个一晚上。 少年人的天性就是爱玩爱笑,纵使有着百般的愁苦,也是很容易便忘记。 这几天赶路下来,夷羊九已经从全家灭门的惊惶难过中,逐渐恢复了过来,那晦暗的全家惨死记忆虽然仍在,却已经褪了一层淡淡的色彩。 但是想起家人来,他的心中却仍然有几分黯然。 虽然家人对他大多不好,但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 自从两岁那年,从西方回来之后,这些人便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 就连恶意陷害他的大哥夷羊清,想起他那冷冷做假的神情,现在却也有些想念起他来。 “喂,”突然之间,易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九哥儿,你老大又在发什么呆?” 夷羊九一愣,才发现几个人都在盯着他看。 “发呆哦?”易牙笑道:“又在想女人了是吗?” “想的是你的女人。”夷羊九忍不住反唇相讥,他们几人平时打打闹闹惯了,连回嘴都不用动脑筋,促狭的话脱口而出,“而且每一个都想,叫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叫你问问你的元神,要不要挑个地方大伙休息了。” 夷羊九游目四望,果然看见元神“萝叶”从身后缓缓走出,摇摇晃晃地向东边走过去。 这几天以来,夷羊九发现“萝叶”有着能够找出歇息地点的本事。 他找出来的地方,通常都有水源,有足够的树木、花果可以让大伙吃饱。 易牙等人看见萝叶已经指出了方向,便前前后后地跟了上去。 前几日,萝叶挑中的都是平坦宽敞,却又有着巨木可以栖身的好地点,但是今天却不晓得为什么,只是领着大伙儿往森林的最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夷羊九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回过头来,和同伴们面面相觑。 “问问它吧。”竖貂低声说道,嘴唇呶向前行的“萝叶”,“怎么我越走越觉得怪怪的?” 夷羊九想了一下,便在心中凝神想了一下。 他和萝叶之间有着某种奇特的心意相通能力,有时比起说话还有用。 果然,萝叶转过头来,仍然很可爱地眯眯微笑,却仍然往前坚定地走着。 如果它这么坚定的话,一定有独特的用意。 因此,四个人只好乖乖地跟着他,逐渐深入森林之中。 突然之间,有股香浓的味道传入众人的鼻中。 依稀仿佛,像是有人在这深林中煮着美味的好吃东西。 这样大半天的赶路过来,大伙都没有好好吃些什么,几个人都是身子骨正在长的少年,自然很容易便饿了起来。 闻到了这样的香味,却让大家精神一振,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了。 “好香好香。”夷羊九舔了舔嘴唇,“我饿死了,待会一定要找些东西大吃一顿。” 胖子易牙却侧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山蕈、野姜、兔子肉,还有野雉鸡……”他像是个名师大匠一般地,虽然那食物并没有在眼前,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品评着宫廷中的极品佳肴,“……不成不成,这野雉鸡不能这样煮法,要先加葱蒜爆过,再下锅慢炖……” 其余几人哪有闲功夫理他,只是四下嗅闻,却发现前面领路的萝叶一个纵跃,便在前方的密林中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等人追了上去,穿入那片密林,走了一会,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个小小的空地。 此时夜幕低垂,空气之中尽是暮色,却在那空地上出现了小小的火光。 有火,便代表着有人。 在那堆火前坐着的人,却是一个你生平可以见到最奇怪的人。 在那片小空地上,这时生起的不是一小堆火而是一堆极大的营火。 在熊熊的营火上,放了个几乎可以让人在里面洗澡的破鼎,鼎身缺了一大角,从缺角处,可以看见里面正热腾腾的煮着一锅浓浓的肉汤。 这人看来只是独自一个,也没见到有什么同伴,却在这样的荒郊野岭,煮了这锅十个人吃也不嫌少的热汤。 夷羊九和开方的个性较为精细,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个怪人的模样,看着看着,却有些发起愣来。 这人的身上穿着的是紫色的狐皮大衣,那紫色的狐衣在东周时期是珍贵至极的衣裳,不是著名的王公贵族,哪有人可以穿得起? 可是这样一件稀有的名贵大衣,穿在这人的身上却倒了大霉,只见那狐衣上的狐毛几乎已经全都要掉光了,上面污秽不堪,一块一块的斑驳油污,看来是他吃完东西后擦嘴弄的,有些地方更是沾上了连想都不敢去想的秽物。 而看看他的长相,这人一脸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这样的污秽仪表,却偏偏还在头上系了一顶礼冠,礼冠上还有一颗贵重的翡翠宝石。 他的容貌,原先应该是不错的,可却长了一部纠结相缠的大胡子,连脸都看不太清楚。 看见夷羊九等四个小伙子突然出现,这个荒郊上的怪人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反倒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倒也灿烂可爱。 哔哔剥剥的柴火烧炙声中,突然间,没来由地响起一阵如雷般的“咕嘻嘻”低闷声响。 发出声音的是夷羊九的肚子,这个大个子少年此刻已经饥肠辘辘,闻得那浓香的肉味,更是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其他人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怪人哈哈大笑,挥着手上拨弄肉汤的树枝,让了让位子,示意夷羊九等人可以坐过来。 “来来来,几个饿坏了的小子,都来我这儿喝汤。” 夷羊九等人一听,喜出望外连忙七手八脚地跑了过去。 那胖子易牙却皱了皱眉,嗅了几下,不满意地说道:“不好。” 那怪人眼露赞许之色,笑道:“却不知道哪里不好?” 易牙环视四周,看见地上有几把调味用的野姜、生菜,掂在手上闻了闻,从那怪人手上接近揽棍,便将几叶野菜、几茎野姜洒了进去。 “这肉汤里,有野兔、山雉吧?” “除了这些,还有两样。”怪人笑道:“却要考考你,是不是能猜得出来?” 胖子易牙一怔,闭上了眼睛又嗅了嗅。 “……嗯,真的有其它的东西……”他闻了一会,仿佛陷入了沉思。 旁边夷羊九几个饿得正慌,看见他两人在那儿玩起了打机锋的把戏,正想要大声喝骂,却看见随着易牙沉思的动作,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的元神,那个黄澄澄的胖子身影,居然也在火光中逐渐亮了起来。 而且那胖子元神脸上的憨傻笑容也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 “长长的……味鲜肉美似鸡肉,啊。”易牙张开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恍然大悟道:“那是蛇,还有獐子的后腿肉。” 那怪人面露惊喜的神色,不住地点头。 “不错,小胖子果然有一套,只是却不知道这锅汤里哪里‘不好’?” 易牙将调味菜放入之后,一边搅拌,一边说道:“这野兔和蛇肉两样倒没有什么问题,兔肉无腥味,蛇肉鲜美似鸡,原本就是好的,但是那山雉鸡却是肉硬难嚼的腥膻东西,除了要多煮一会之外,还要多加调味去腥。”他像是个大师一样的侃侃而谈,“还有那獐子后腿肉,我想那并不是刚刚猎得之物,大概已经放了一阵子,所以更要多作处理,才不会有过期的不新鲜味道。” 怪人点点头:“原来如此。” 好在易牙的手艺果然不凡,这一改正也没花上多少时间,不一会儿便把肉汤煮好,也不晓得那怪人从什么地方弄出来几个碗,夷羊九等人早饿得慌了,盛上肉汤便呼噜呼噜喝了起来。 第十一章 元神一族的大秘密 虽说那锅汤给十个人喝仍然不嫌少,但是几个少年吃了个痛快,没多久居然便已经被他们喝了个锅底朝天,夷羊九吃得兴起,还趴到鼎里捞肉吃,当真是吃得畅快淋漓。 他将最后一根骨头也剔得干干净净,这才满足地抚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伸了伸懒腰。 “哗,吃得好痛快。” 易牙、开方、竖貂等人也吃了个大饱,纷纷或躺或坐在空地的几个角落,觉得人生最美好的境界,大概也不过如此。 那怪人看着几个少年惫懒的模样,也不禁觉得好笑,他虽然煮了这样一大锅肉汤,自己却吃得很少,只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块肉。 这样的情形,夷羊九也注意到了,吃得饱饱之后,这才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好像吃太多了哦?”他的笑容中有些歉意,“好像连您的那份也吃掉了。” 那怪人哈哈一笑:“我本就吃得不多,看见你们吃得这样痛快,我也开心。” 他顿了顿,接下来,却说出令四个人惊讶万分的话。 “你们这些元神……”那怪人轻松地笑道:“来历必然是不凡的,是吧?” 此语一出,夷羊九等人都吓了一大跳,这人也看得见元神? 一般来说,常人是看不见元神的,就连夷羊九等人,也要经过特异的激发方式,才看得见元神的形体。 但是,打量了那怪人几眼,却又不曾看见他身后有着元神,或是任何接近元神的光芒。 夷羊九等人惊疑的神情,那怪人也注意到了,他温和地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紧张。 “原来你们对‘元神’的事还不熟悉,那也难怪……” 他静静看着夷羊九等人,微微吸气,身后便像孔雀开屏一般,发散出柔和的七彩光幕。 那光幕的光度并不像一般的元神那么强,却多了几分柔和湿润的感觉。 而且,也不像夷羊九几个人的元神一样,有着人型的形貌。 “我的名字叫做斐影子司,”那怪人温和地说道:“我并不像你们一样有着元神,但是却曾经有过某种机缘,学了一些术法,这才看得见你们的元神。” “我们这元神……”夷羊九愣愣地看着他,在心中积藏很久的问题忍不住问了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元神是什么东西……”斐影子司悠然地说道:“真是个好问题,我想,这个世上能回答出来的,大概没有几个人吧?” 易牙笑道:“其中一个人,就是您吧?”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晓得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却可以把我的想法和你们说说。”他笑道,他的笑容有种奇异的明朗感觉,原先看他是个一身污秽的怪叔叔,但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却觉得这人坦白爽朗,看久了也就逐渐忘了他污秽的外表。 “你们……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想,想。”夷羊九等人连忙点头。 “我原来名字叫子司,这个‘子’字是前朝殷商的族姓,纣王、商汤等都姓这个‘子’字,也都是我的祖先,以现代的国家来说,我们便是宋国的贵族。我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官了,做的是宋国管理山里林木、野兽的小官,办公的地方离前朝的古朝歌城很近。有一年,古朝歌城附近发生了大地震,震倒了好几座山,整个山林里乱七八糟,地震也震倒了城内不少的房子,我为了整理资料,以便让国里的工役进山伐木建房子,就到附近山中察看。在一座山丘的上面,凭空震裂了一道大口子,我一时好奇,便爬到了裂缝中看看,这一看,却看出了场大祸来。” 夷羊九等人听得入神,这时听见他说“大祸”二字,不禁更是好奇。 “大祸?什么样的大祸?” “这个大祸啊……”斐影子司笑得轻松,却一点也没有什么遭难的感觉,“从此改变了我一生,让我抛家弃子,放弃了工作,也放弃了贵族的食邑,让我常年待在山里,一待便是十九年,你说这不是大祸是什么?” “你受伤了?”夷羊九疑惑地问道:“还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也许还遇见了漂亮的地底女妖怪哪。”易牙笑道,他和夷羊九等人促狭惯了,这会儿和斐影子司混得熟了些,便不自觉地开起玩笑来。 斐影子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容耐人寻味。 “女妖怪……这倒新鲜,说不定是有也说不定哪。” 开方不耐烦地瞪了易牙一眼。 “人家说正经事,你还来打屁,请您不要理他,继续说您的故事。”最后两句话,是对斐影子司说的。 “是啊。”夷羊九也点头,急切地问道:“那裂缝里到底有些什么?”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神色郑重地问道:“你们几个小子,有没有听过‘桑羊无欢’这个名字?”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对望了一眼,摇摇头。 事实上,夷羊家上代很可能和桑羊无欢有很深的渊源,但是这毕竟只是当年曾祖羊舌野听过的一些传说,代远年久之后,传到夷羊九这一代,自然也早已流失在时光的夹缝中了。 所以夷羊九当然也不曾听过桑羊无欢的事。 “这个桑羊无欢,是殷末周初的一个奇人,曾经和伐纣时的西歧军队有过很深的关联,当时的世上,有着比现在要多上许多的奇人异士,也有许多至今早已失传的奇术秘技。 而桑羊无欢便是当世最出色的奇人之一,他年幼时得遇高人,曾经在一座石窟中学得绝世的奇学,也因此,在周朝伐纣功成之后,他将这些绝学整理出来,并且传给后人,孕育出一个强大的世家。 我年少的时候,在古朝歌城外发现的那条地缝,便是通往那石窟的秘道。 原来,当年那座石窟因为遭逢巨变,是被埋在土石之下的,后来桑羊家花了十余年的光阴,才将部分的地点清理出来,而在这些清理出地点中,便刻有奇人留下来的绝学。 但是这些奇学因为各代的桑羊家子弟悟性有高有低,有的便没有能流传下来,演变到了现在,有许多桑羊家的子弟甚至也不晓得有这样的一处所在。 这个奇特的石窟,本来就是桑羊家最大的秘密,出入口也建在最隐秘的地点,却被天灾阴错阳差地打了开来。 在石窟之中,桑羊家有人在里面看守,我因为机缘得以进入,那留守的桑羊家人也没有难为我,任我在里面自行观看,有时候还会加以指点。 那洞中的绝学浩瀚万千,令人悠游神往,便是要将一生投入,钻研其中,也是值得的,因此,我便抛弃了一切,在里面钻研了十九年。” “十九年……”夷羊九和易分等人闻言不禁昨舌,那胖子易牙更是调皮,伸伸舌头说:“果然是十足十的‘大祸临头’……” 夷羊九的心思较为灵敏,一听之下便出了个疑问,还没开口却听见一旁的开方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 “你不是说投入一生也是值得的吗?”开方沉静地笑笑,“怎么只待了十九年?” 斐影子司点点头,表示他的问题问得极好。 “因为在第十九年,桑羊家突然出了不知名的变故,来了不少家人,打算将这石窟据为己有,不准人进出,因此我就不能再去啦,只好忍痛离开了那知识浩瀚的石窟。回到了家来,发现家人早已人去楼空,原来我夫人早在前几年过世,儿子也被国王收养,却不准我去看他,因为宗族之中早已把我除名啦……不过这样也好,我少了家中这些牵绊,反而落得轻松,便出了宋国,到周天子底下的各封国去游历,这些年来,倒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说着说着,他又轻松地笑笑。 “路走多了,人也见识多了,我后来又和许多的奇人异士有过交游,也约略得知了你们这‘元神一族’的故事,才知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个世上,居然存在着你们这样,背后有着‘元神’相护的族类。” “元神相护?”夷羊九奇道:“它们生来是要保护我们的?” “真正原因,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是一般来说,元神都会加强拥有者的力量,也会在不同的状况下帮助拥有者,甚至是保护拥有者。” 竖貂点点头,指着夷羊九,又不住地点头。 “他的元神,就曾经突然发出精光,将对手打了个血肉模糊,救了我们的命。” “这种事,在拥有元神的人身上是经常发生的。”斐影子司仔细端详了“萝叶”那绿油油的模样,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过了一会之后,才向夷羊九说道:“你这元神哪!很有意思,是植物型的,对不对?” “嗯。”夷羊九点点头。 “元神也者,是天地间的奇异力量和人的身体结合,产生出来的特殊力量,视力量性质的不同,发挥而出的功能也不同。 植物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它看似鲁钝,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却有着天地间最强的力量。一片大石,用人力来钻的话,要花上很大的力气,但是植物慢慢的长,时间比较长一些,最后却可能将坚石贯穿。 植物的力量是极为强大的,只要你放眼望去,大地之上凡同现青绿之处,都有植物的踪迹,无远弗届,无处不在。因此,你们四人之中,也许是你……”他说着说着,指着夷羊九和他的元神“萝叶”,“你这植物元神的力量最大,虽然你一时不会运用,但是如果熟练了,会是很强大的一股力量。” “那我呢?”胖胖的易牙指着自己黄澄澄的胖元神笑道:“我这元神却嘻嘻哈哈的,也不晓得它会做什么,连我炒菜也不会过来帮我。” “你这类的元神,我却是见过的,一般来说,这种和煮食本能有关的元神叫做‘庖人’。” “庖人?”易牙惊奇地笑道:“这名字倒好听。” “不只名字好听。”斐影子司走过去,细细观察“庖人”肥嘟嘟、笑呵呵的模样,“它的能力也非常强大,只是你还不会用而已。” “这胖子……”易牙轻松地回头看着黄澄澄的“庖人”,“会有什么强大的能力?” “人的一生,绝对无法脱离食物而活,一日三餐,一年便要吃上千次的饭,如果你能够完美地掌握食物,能够发挥出来的能力,不就非常惊人了吗?” 说着说着,斐影子司俯身拾了一片大树叶,拎在手中。 “你的煮食功夫是好的,只是那不过是肉体感官上的好吃,但是你这‘庖人’却有办法让人的内心、精神也深深迷上你烹调的口味,这便是‘庖人’最强大惊人的能力。”他将那片树叶递给易牙,“你试试看。” “试试看?”易牙茫然地说道:“怎么试?” 斐影子司凑到他的耳中,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易牙恍然大悟,连忙闭上了眼睛,凝聚心神。 这种做法,夷羊九也知晓一二,他知道元神和拥有者有着某种程度的沟通能力,有时不用开口便能够相互沟通。 只见随着易牙的凝神,他的元神“庖人”这时又开始发出黄澄澄的光芒,脸上笑嘻嘻的神情消失了,并且开始从背上的厨具泛出一个个的光点。 易牙睁开眼睛,将那片大叶递了过去,只见那“庖人”左持刀,右持铲,开始细细地,却绵密如织地挥舞着刀铲,动作快得看不清。 而那片大叶便摇摇晃晃地悬浮在半空,外型却没有大变化。 看着“庖人”的飞快动作,易牙不禁抚掌大笑。 “好玩好玩,这方法果然有效!好功夫,好手艺。” 夷羊九等人却在一旁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如果这样的动作有什么意义的话,几个人自认才疏学浅,实在是看不出来。 但是为什么易牙却要这样赞叹地大叫呢? 众人正在纳闷间,却不约而同地嗅到了一股极为引人垂涎的浓香,仿佛肚子又饿了起来。 而那阵浓香却是从大叶子上传来的。 要知道这几名少年的肚中才刚刚满满地灌饱了肉汤,理应不会再对任何食物香味垂涎,只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眼前这片俯拾可取的大叶子,却像是天下一等的珍馐美味一样,再度引起了夷羊九等人熊熊的饥饿之火。 “我要,我要吃。” 夷羊九的动作最快,怪叫一声便冲了过去,把那叶子抢在手上,张口便咬,仿佛那不是一片叶子,而是最美味的熊掌猩唇,鱼翅豹胎。 明明只是一片叶子,入口却有着无比的鲜甜,那突如其来的浓郁之香,夷羊九只觉得眼睛一酸,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 开方和竖貂的动作却也不慢,夷羊九只是在叶子上啃了一口,他们便夹手抢过,两人一拉,便将剩余的叶子拉成两半,胡乱塞进嘴巴,只轻轻嚼了几口,开方便和夷羊九一样,竟然掉下了眼泪,而竖貂更是夸张,居然嘴巴一扇,感动得嚎啕大哭起来。 但是那仍然只是一片不起眼的叶子而已。 易牙看着几个好友失控的情形,好笑之余,却也觉得有些心惊。 这“庖人”的能力居然强大若斯,能够将完全不可能入菜的东西变得极度美味,而且是惊人心魄的美昧。 斐影子司仿佛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人已经退了几步,以免自己也被“庖人”调制出来的美味所惑,做出失态的动作。 “这只是你的元神诸多能力之一。”他轻松地笑着说道:“至于日后你要如何将它的能力激发出来,就全凭你自己的悟性了。” 第十二章 谁能解万古之忧? 那片大叶子被夷羊九等人分食殆尽之后,三个人愣愣地或站或坐,茫然地想着那叶子入口的美味。 夷羊九摇摇头,回过神来,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惊疑。 “胖子,我看你发达了。”他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你元神有这样的功夫,便是大便,我看你爸爸我也会抢着吞下肚去。” 斐影子司呵呵大笑,转个头,却盯住了竖貂后方的元神。 竖貂的元神形体是个青色的干瘦女人,在这几天的赶路过程中,夷羊九曾经看过几次这元神帮助竖貂和动物沟通的情景。 除了和动物沟通之外,这女人形体的元神还能做什么事? “我……我这元神叫做什么名字呢?”竖貂有些怯生生地问道。 “你这元神是青色的,应该与木有关,但却又和这小哥……”斐影子司指指夷羊九,“和这小哥的元神有些不同,你的元神能和万物有灵者相通,功力好一些的话,还能驱使它们做事。” “驱使它们?这我会呀。”竖貂笑道:“我养的小动物都听我的话,要它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你试过驱使木石吗?”斐影子司耐人寻味地问道。 “驱使木石?”竖貂奇道:“那木石本是无灵之物,怎么能够驱使?” “只要它在,它必有灵。”斐影子司说出颇富哲理的话,“你又怎能只因为无法沟通,便说它没有灵性呢?只要你的心意够诚恳,草木、石头都可以和你沟通,任你差遣。” “因此,木石也是可以差遣的?” “没错。” “那你教我。”竖貂兴冲冲地说道:“你教我,我就会了,不是吗?” “没错,按道理来说,只要我教你,你就会了……” 竖貂期待地看着他,更希望他像指点易牙一样。 “附耳过来。” “只可惜,我却不知道你这元神如何沟通。”斐影子司露出歉然的神情,“我这一生从未见过你这类型的元神,关于它可以‘驱使木石’的事,也是听人说的。” “哦……”竖貂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夷羊九等人也觉得有些扫兴。 “不过,我却知道它的名字……”斐影子司笑道:“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竖貂想了想,少年心性本就不会为同一件事挂怀太久,想通了,也就释然了。 “好啊。” 斐影子司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青色的女人形体,点头道:“她的名字叫做‘万物’,指的便是可以驱策万物的意思。” 竖貂面露可惜的神情。 “只可惜我却不知道如何让它来驱策万物……”他有些怀疑地看着斐影子司,“如果知道的话一定很不错……” 斐影子司看着他,有点歉然地笑笑。 “不要以为我藏着宝贝不给你哟,我真的是才疏识浅,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这元神和他们的……”他随手指着夷羊九和易牙道:“有什么不同。” 听见他这样说,竖貂和夷羊九等人不禁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不同?” “这位夷羊小哥的‘萝叶’,是植物型的元神,所有发挥的能力来自元神本身,因此它的能力和成长和夷羊小哥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他的身体变强了,变壮了,也相对会影响到‘萝叶’的能力。” 他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看看易牙那黄澄澄的元神“庖人”:“而这‘庖人’的能力却又有所不同,它所擅长的,是将现有之物‘加工’,让它产生口,舌,鼻,眼的美味感觉,因此这能力必需依附在加工物品之上,换言之,一定要有一个可以‘加工’的对象,才能够发挥能力。” “而我的元神和他们的元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竖貂皱着眉问道。 “你的元神‘万物’的能力,用比喻来说,便像是一柄钥匙,”斐影子司笑道:“不管是寻常的市井之门,或是金碧辉煌的贵族大门,如果没有了钥匙,都只是一扇扇平凡无奇的门,就是因为有了钥匙,打开门后,才知道门后有着什么样的奥妙。你的‘万物’,便是这样一柄能够役使世上千万愚如木石之物的奇妙锁钥。” “很好很好……”竖貂自嘲地笑笑,“只是这锁钥却不知道怎么去用它。” “这种元神役使之事,讲求的是缘份。”斐影子司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道:“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一生庸庸碌碌,永世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一个能力超强的‘元神’,像你们这样,偶尔得知自己的特殊能力其实已经是极难得的机缘,至于是否能更上一层楼,那真的就只能靠自己的专注、修为,再加上许多的机缘。” 竖貂也不晓得是没听进去,还是有些不甘心,口中兀自喃喃地说些什么,斐影子司也不再去理他,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开方的元神,老头子模样的“解忧”。 开方看见了他的眼神,连忙说道:“我这‘解忧’还好,自己还挺了解的,而且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自小就知道这个元神了。” “解忧?”斐影子司点点头,露出了赞许的神情:“这名字取得倒好,想必是‘能解千古之忧’的意思。” “我看也是如此。”开方有些滑头地说道,夷羊九等人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这个同伴的行事神秘,有许多事情都是藏在心里,不愿和别人分享。 斐影子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从你这元神的色泽看来,它可是有着预知未来的能力?” “好你个厉害的叔叔。”不待开方回答,易牙便大声赞叹地说道:“这算命特不准的元神果真就有着预知的能力,他这辈子靠这玩意儿骗吃骗喝,居然等到现在才告诉我们。” 他生性开朗诙谐,其实开方的算命预测能力相当的准,但他还是喜欢用“算命特不准”来取笑开方。 开方勉强笑了笑,说道:“我这元神果然有一些预知事情的能力。” “‘解忧’这个名字,当然是好的,但是人生在世,如果什么事都能够预先知道的话,却不见得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斐影子司悠然叹道:“也许是因为忧愁太多了,才会需要抒解忧愁吧?”他自顾自地咏叹了一会,这才凝望着开方,“但是你这元神‘解忧’的能力,却不只是预知未来这么简单。” “不只是预知未来?”开方奇道:“难道还有别的功用?” “预知未来,其实有着几种不同的途径。”斐影子司缓缓地说道:“有人可以藉由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之理,随着自己的启发推测未来,像是以算命为生的卜技,或是前朝周文王的易理爻卦,都是用这种道理来预知事物发展的。但是,除此之外,却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让你直接一窥未来事物的究竟。” “什么方式?”众人听得入神,齐声问道。 “以门来做比方,文王爻卦、易术五行便像是在门外凑着窗格,打算窥视屋内的究竟,也许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推算出门内的奥妙,但是这却不是最好的方法。” 夷羊九睁大了眼睛,恍然而笑。 “我懂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自己推开门,走进去仔细看个清楚。” 斐影子司眼中露出赞许的神采,微笑点头。 “不错,据我和元神之族的交往经验得知,这位开方小哥的元神‘解忧’,便像有着直接推门进去的钥匙一般,能够直接身在过去,前进到未来,直接从发生事情的现场得知讯息。” “等等,”胖子易牙的脑袋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连忙大声说道:“我还有些不明白,什么置身过去,置身未来的,那是什么意思?” 斐影子司大笑。 “这门学问,是我在那地洞中学来的皮毛,称之为‘时光之学’,不只是你不明白,连在石洞中教导我的桑羊家人也不明白,据说这是一门深奥至极的学问,就连记载这学问的奇人自己也并不十分明了。” 要知道在石窟中的奇特学问,乃是狄孟魂在殷末周初时代刻在石壁上的,那些学问泰半来自数千年后的公元二十四世纪,是绝对超越时代的知识。 而“时光学”更是这些知识中最难懂,是连二十四世纪最先进的科学家也弄不清楚的奇妙领域,因此,斐影子司的说法并没有任何夸张之处。 夷羊九想了想,皱眉问道:“您所说的‘过去’、‘未来’,我想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过去’便是以往曾经发生过的事,‘未来’则是以后会发生,但是却还未发生之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却不知道您说的前进到未来,置身在过去是什么意思,难道发生过的事,还可以回去改变的吗?或者未发生的事,有人可以置身当场,前去一窥奥妙吗?” 斐影子司一拍双手,表示他正问中了最关键的重点。 “人会变老,花朵开放,日升日落,潮来潮往,主宰着这些事物前进的无穷的力量,我们就叫它为‘时光’,”他缓缓地说道:“时光也者,你看不到,摸不着,但是每个人,每件事却毫不例外地跟着它走,像一条永不停息的大河,每个人都像是河上的一片浮叶,只能随波而流,不能回头,也不能跳过一段,抄小路而行。” 说到此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开方的元神“解忧”一眼:“但是你这‘解忧’却有能力将这样的时光之流停止下来,前进,甚至倒退回去,像你这样能让时光改变方向的人,我却是交往过的,因此对这种元神能力略知一二,来,我来带你试试你的能力。” 众人屏息地听着他说话,虽然斐影子司说出的内容并不容易了解,但是千百句话没能说清楚的事情,有时候只要一个动作便可以让人恍然大悟,现在听见他要带开方来“试试”那元神“解忧”的能力,大伙自然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同样的,斐影子司也在开方的耳旁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开方的神色转为凝重,闭起了眼睛,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竖貂把这样的动作看在眼里,嘴巴忍不住咕哝道:“……你什么都会,就是我这玩意你不会……” 夷羊九淡淡一笑,顺手便在他的头上打了个爆栗,示意他不要出声。 斐影子司低声说道:“来,大家把手握在一起,否则他的能力一发挥,你们就看不到了。” 夷羊九、竖貂、易牙三个将手互握,夷羊九握住斐影子司的手,斐影子司又握住开方的手,五个人像个半月形的队伍似地在一起。 开方的元神“解忧”形象是个灰扑扑的老头子,此刻“解忧”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轻飘飘地来到了五个人的前方,只见“解忧”的双手轻摆,也不见有什么东西从它的双手流出,但是周遭的空气却已经开始有些变化。 那种变化一开始并不明显,只觉得像是某种古怪的气息在四周酝酿。 几个人所处的树木之中,在夜色里其实是有许多声响的,而且在人声静寂下来之后,那些声响更是丰盈缤纷。 树叶飘落的声音。 远方溪水潺潺的声音。 林木深处虫鸟的卿卿叫声。 枝叶林间的夜风声音。 还有,枯柴在耀眼火光中燃烧的哗剥声音。 但在“解忧”的挥袖动作中,这些声音居然逐渐沉寂了下来,四周围一片绝对的空寂。 夷羊九好奇的看着四周,看了一会,不禁两眼发直。 在火堆中,那耀眼的火焰光芒依旧,但是那吞吐的火舌却像是图画一般静止了下来。 在火焰的后方,一株公孙树正落下了几片残叶,但是那残叶却像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翩然舞动的身影,只是停留在半空之中,一动也不动。 而仰头一看,夜空中的月亮仍然泛着银白色清冷的光,但是天空中的几缕云朵却停了下来,连群星也静止在那儿,不再闪烁。 仔细一看,天空还飞着一只飞鸟,但却也是静止在空中,半挥开的翅膀凝定不动。 总而言之,四周围的景物除了夷羊九等五个人之外,居然便像是图画一般地,全都停止了下来。 胖子易牙张大了嘴,被眼前的奇特景象惊了个目瞪口呆,他的位置离火堆最近,看见那静止不动,却颇为妖异的火光,他忍不住好奇,便伸手过去一摸。 “啊哟”一声,易牙吃痛,连忙将手缩回。 原来那静止的火焰看来没有什么伤害性,却依然有着极高的温度,仍然可以将人的手指灼伤。 在易牙的呼痛声中,斐影子司静静地开口。 “这个……便是时光停止的景象,早些年我便曾经和有这种能力的人们有过交往,听说当年闹得周幽王倾国倾城的美女褒姒也有这样的能力。” 听见斐影子司提及了自己的曾祖母褒姒,夷羊九不禁心念一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没说。 这样的时光停止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像是陡地冻住的四周景物没多久便解了冻一般,又逐渐恢复原来的动作和声响。 火光依然闪烁。 落叶辗转而落,落入了尘土大地。 夜空中星光闪耀,夜鸟在空中翩然而飞,消失在远方的林梢。 开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元神,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神色惊疑不定。 斐影子司看见他的神情,微笑说道:“这只是你的时光能力之一,但是现下你没有办法让‘停止时光’的现象持久,如果熟练些了,你甚至可以让时光倒退,让时光前进,只是能进步到什么样的进境,也只能靠自己的修为了。” “这样的话,算命不准仙不就发达了吗?”胖子易牙大声说道:“能知过去,通晓未来,还能自己跑进去玩个痛快,那他不就是活神仙了?” 斐影子司神色凝重地看着这几个来历不凡的少年,眉头却越皱越紧。 “我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们,却不晓得你们听得进去,或是听不进去?” 夷羊九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纷纷点头。 “我们听得进去。” “你们几个人的才具能力都是不凡的,而且身负‘元神’的奇异能力,更会在不久的将来让你们出人头地。”斐影子司说道:“当今之世,是个纷乱的战乱年代,战乱的年代需要出现源源不尽的英雄,因此在日后,你们必将成为世间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是我希望你们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身为负不凡的能力,只盼你们好好运用,如果不往正途上走,只怕会比庸庸碌碌之人更为不幸。” 夷羊九闻言一凛,暗暗点头,身旁的胖子易牙却傻呼呼地只会跟着他点头嘻笑,有役使动物能力的坚貂睁大了眼,心中却仍在咕哝没能得到启发元神“万物”的秘奥。 而开方却只是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虽然也点头称是,神色却仍然只是淡淡的,不显现出任何的情绪。 斐影子司久经人世繁华烟云,阅人的经验自然极为丰富,此刻看了几名少年的神情,也在心中有了个谱儿。 但是他却因为事不关己,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不一会儿便回复了先前的狂放自在。 “反正啊,这些事日后你们就会自己遇上了,到时候要怎么处置,就看你们自己了。” 在夜色中,老的少的几个人放声大笑,在畅谈之中,斐影子司生动地说着他游览列国时的诸多奇闻异事,听得几个少年悠游神往,恨不得自己立即生了翅膀,可以到这些传说国度中游玩。 地处西戎,曾经得到雉精“陈宝”的秦国。 曾经偷割王畿米麦,也曾射穿周天子肩膀的郑国。 境内多巨人勇士,却又最温文儒雅的鲁国。 几个人从小长大的故乡卫国。 还有,不久后夷羊等人将要进入的齐国。 夜色深垂,虽然没有醇酒,也没有佳人,几个人却也聊了个畅快淋漓,意犹未尽,一直聊到了天色将白之际,这才疲累地倒头睡去。 第二天近午时分,夷羊九从笑语的梦境中被正午的阳光晒醒,醒来之后却发现已经不见了斐影子司的踪影。 这个见识深广的奇人,行踪竟是如此的飘忽,几个人想起和他聊得尽兴的情景,他竟然就这样没声没息地飘然远去,却也让大伙起了几分不舍的心情。 从这儿下山,已经进入了齐国的边境,夷羊九等人走了没半天,便在黄昏时分到达了这个东周时期的超级大国,人称“吐气成云,挥汗成雨”的齐国首都:临淄。 (第三部完,请续看之四《齐国群雄》)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东周时代,齐国的公主文姜,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历史上被命运摆布得最惨的女人。 文姜的少女时代,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她的容貌极为美丽,而且资质甚高,对于文学、艺术等学问都有着相当高的造诣,也是当时众封国的皇族子弟们最想婚配的对象。 在当时,郑国的世子姬忽是个英勇豪迈的国际名将,曾经代表郑国打过几场著名的胜仗,在一次的国际聚会中,齐僖公非常地欣赏郑国世子姬忽,便打算将文姜许配给他。 但是,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姬忽拒绝了,并说出“齐大非偶”(齐国这国家太强太大了,不是择偶的好对象)的名言。 事实的真相,难道是真如同文姜所说的,“那姬忽不过是个爱男人的混蛋”吗?也许未必,因为当时的姬忽很可能已经风闻了文姜的不好事迹。 文姜一生的不幸,起源她和同父异母哥哥姜诸儿的一场乱伦畸恋。 文姜和姜诸儿从小在齐国宫中一起长大,文姜因为有着浪漫元神“巫山”的作祟,耳鬓厮磨,便和轻浮的姜诸儿相恋在一起,也造成了日后的多项悲剧,甚至还造成了齐鲁等国君相继死于非命的国际惨剧。 文姜的元神“巫山”,是一种会将人类的情欲引发到最高点的奇异元神。 大凡人类的情欲,总和气味、容貌、声音脱离不了关系,而文姜的元神“巫山”,便最能制造出令人动情的要素。 拥有“巫山”这一类的元神,毋宁是不幸的,因为男女情爱一事,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在“巫山”的影响之下,随时都有情欲爆发的可能,这样的生活,应该算得上痛苦。 而集合美丽智慧才华于一身的文姜,却因为拥有了“巫山”这一类的元神,也注定了她一生因为淫乱而产生悲剧的命运。 在本篇中出现的可怕元神“吞噬”,是一种会将空间有形物质和无形物质化为乌有的元神。 “吞噬”的能力形态和二十世纪物理学家研究的宇宙现象“黑洞”有着密切的关系,它的攻击形态是如同猛兽一般的咬噬,被“吞噬”咬过的地方,便会像是橡皮擦过一般,消失了踪影。 至于,消失的物质到了什么地方去呢?应该是被“转移”到了某一个空间,在“龙族秘录”中,姚笙曾经被南斗禁锢在小岛上的一个神秘空间之中,如果超越了空间的界限,便会到达一个不知名的迷蒙所在。 如果像夷羊九想象中的,被“吞噬”咬去一半身子的人,又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最可能发生的状况便是,一半的身子到了另一个空间,一半的身子却又留在实体的世界,这样的遭难方式一时之间不会致人于死,因为“吞噬”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口,只是用最干脆的方式“分离”了人的身体,但是分成两半的身子毕竟是无法长久存活的,如果上半身的部位分得了较多的部分,如腰部以上的肝、肾、胃,也许上半身可能存活下来。 这样的元神,速度快如鬼魅,破坏能力骇人听闻,因此需要的能量自然极大,所以“吞噬”必须以人类的魂魄、元神族类的能量为生,这便是它要不停猎杀元神族人的原因。 元神的能量组态,一般来说,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方式来说明。 天地之间所有元素构成都和这五种元素有关,天体、潮汐、人间祸福也都是主宰这五种元素。 二十四世纪著名的传奇人种“转化态生化人”,是一种能在人形和风、火、雷、水间转换的神奇种族,而他们的基因传至了东周时代,便蜕化成了元神族类。 五行之中,有着相生相克的现象。一般来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而相生的规律则是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 土生金,如此在天地之间,依循着既定的规律而行。 但是这相生相克的道理,却不只是这样的简单,因为世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都有着不同等级的差异,因此这相生相克之理,有时也会有异于常规的现象发生。 比方说,金克木是既定的道理,因为金属之物可以斫断木质之物,但是,如果遇上的情形是弱金对硬木,也就是说锈烂的金属斫上了坚硬的桧木,吃亏的反倒是金,形成了一个“木克金”的特例。 以夷羊九和纪瀛初在山谷中的遭遇为例,夷羊九的元神“萝叶”属水,纪瀛初的元神“神兵”属金,本来是一个相克的局面,却因为两个元神的宿主遭逢大难,反倒让两个元神的能量相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共生共养的奇异状况。 因此,元神族类的型态可以用五行的相生相克方法解释,但是遇到了特例,却还是要有更高深的了解,才能预知元神之间如何互动。 第一章 临淄城中的奇异少年 阳光静静洒在蔚蓝的天空之中,晴空万里,只在地平线外有着一两朵颜色鲜明的白云。 炽热的天气,却没有大雨将至的沉闷,气温虽高,但是因为风的气息正好,也不会让人有着什么不快之处。 在那明亮愉悦的阳光之下,春秋东周时代的齐国第一大城“临淄”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嘈杂如庙会。 这临淄城乃是当世第一大城,也是姜氏齐国的首都。殷末周初,在那段著名的封神英豪时代中,曾经有过千千万万的神人异士参与过那场传说中的伐纣战役,而在伐纣之役中,代表周王朝的西歧阵营,阵中最重要的智士首领,便是人称“太公”的姜子牙。 周王朝建立之后,论首功当然非姜子牙莫属,因此便将山东的肥沃之地封邑给他,是为齐国。数百年来,姜子牙的后代子孙在这片土地世代繁衍,到了西周末年,国势更是强盛。犬戎攻镐京之役后,周朝的天子势力衰退,各封国乘势崛起,隐隐然已有了东周初期强国林立的态势,而在众多封国之中,齐国更是与姬姓晋国、姬姓郑国、子姓宋国、赢姓秦国成为分庭抗礼的东方强国之一。 此时正是齐僖公年间,齐僖公是春秋时代颇为贤明的诸侯之一,内政修明,军容壮猛,正是整个国家最为富强的时代。 在热闹的临淄大街上,此时在嘈杂的人声中,更是响起了阵阵悦耳的丝竹乐声,虽然街上的行人摩肩擦踵,拥挤非常,但是从街道的另一端,却像是有着什么莫大力量似地,正排开人潮,逆着群众行走的方向缓缓前进。 这样的拥挤情境下,有性子较急的临淄城民便口中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起来,抬起头来远远一看,那骂声却一下子戛然而止。 原来,那挤开人群的,是一群衣饰鲜明的精壮大汉,骑着高骏的马儿,在人群上空昂然而过。 大汉群中,有几个眼神极为凌厉,扫过人群,仿佛要看进人们的心里。那几个方才破口大骂的人此刻更是心怀忐忑,缩着头躲在人群的隐密处,生怕被那些精壮大汉的目光扫到,平白惹来极大祸事。 有几个多嘴的老太婆们虽然为这列精壮队伍的气势所慑,却仍然没忘记彼此交头接耳,吱吱喳喳地谈论不休。这样的阵仗,虽然她们一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却知道这乃是临淄城中贵族出巡的阵仗,在行列中央的精美轿辇中,坐的一定是来头不小的人物。 只见那居中的华美车辇帘幕微微一翻,似乎有人从里面向外探了探,仿佛还有着“嗤”一声轻笑。 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却将那帘幕吹开一隙,跟着一个少女便从车里探出头来。 那少女年纪尚幼,容色却是娇美丰艳,明明只是十来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成熟女人的风华。只见她兴高采烈地欢畅大笑,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临淄城的热闹繁华,身子一挪,便从帘幕中闪出来,手上使劲一拉,却又拉出来一个身材壮硕高大的少年。 众人有靠得近的,看见那少年忍不住又是一阵惊诧,只见那高壮少年的眉目俊秀,身材肩宽腿长,眼神炯炯,虽然面色有些苍白,双眼下有一抹睡眠不足的暗色,却不掩他的华贵之气,竟是个英伟俊秀的美男子。 两人的衣饰华丽,加上长相又是这样令人惊叹的俊美,许多城民便愣在人群之中,仰望着他们,嘴巴张得开开,一时间看得极为出神。 那少女和少年显是相当的亲密,少女很自然地将手臂揽着少年的颈项,亲昵地靠着他的耳旁说话。那少年脸上却是一副嬉笑的神色,但是在那嬉笑的神情之间,却隐隐闪过几分凝重的戾气。 “啪啪啪啪”几声巨响,前导的精壮大汉们突然间动作一致地举起长鞭,对着空中虚抽了几记,发出悦耳的啪击声。 然后,十数名大汉便长声呼喝起来,他们的呼喝声中气十足,虽然街道上嘈乱纷杂,但是他们的叫声一出,整个街道上便陡然静寂下来。 原先纷扰的人群,远一点的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贵族的行列出现,但是那长声呼喝一入耳,众人便像是训练有素似的,一致往街道的两旁靠拢,在青石板街道中央乖乖让出一片好大的空地来。 那华辇上的少女看见这样整齐划一的景象,忍不住天真地拍手大笑。少年却昂然地高高站在车辕之上,像是天神似四周顾盼,得意非凡。 但是他眼神向前旁看了一眼,却睁大眼睛,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少女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前导的大汉也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也不禁纷纷张大眼睛。 原来,在空荡荡的路中央,原先应该是所有城民乖顺地让出一条大道的,但是此刻在行伍的前方不远处,却站了几个形貌奇奇怪怪的年轻人。 那几名少年看来也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因为人群让出道路的动作太整齐也太快,因此他们没能来得及跟着众人闪进街道两旁,好奇加上不知所以,便愣愣地站在青石板街道上。 这样一来,却形成了鹤立鸡群,与众城民泾渭分明,绝不相同的古怪景象。 而几名少年的形貌也相当的奇特,算算他们总共有四个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那胖少年脾气似乎极好,憨憨的笑容露出纯真的神情,另一名清瘦少年却背着一包行囊,行囊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卜”字,还有另一名矮个子少年,身后却跟着几只猫狗,头顶上还盘桓着几只翠鸟。 还有,居中一名少年的长相更是显眼,他的身量极高极壮,长相也还算清秀,头上却是一头乱糟糟的红发,眼珠子更是像大海一样的深邃湛蓝。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在卫国经历了夷羊家灭门的重大变故后,几经跋涉,越过许多封国的边境,这才来到了齐国。那齐国本是东周时期的繁盛大国,来往的客商、行旅、各国使节络绎不绝,几名少年混在一个郑国使节团中,很容易地便进了临淄城的大门。 那大城临淄的市容和卫城颇为相近,虽然人口、街道都要比卫城热闹许多,但是经历了几天的山林跋涉,一下子回到人烟聚集的城市街道,几名来自卫城热闹市井的少年也不禁精神一振,混在人群中笑得非常开心。 逛了一会之后,听见这儿有着热闹的游行乐声,几个人也是少年好事心性,便挤在人群中,跑过来看看热闹,却没有料到那华丽行伍前的大汉有这样的清除人群之举,一下子来不及反应,四个人便这样目标显著地愣在空荡荡的街心。 夷羊九抬起头来,眼神却正对着高坐在华美马车上的少年少女,看见少女的娇美面容,眼睛为之一亮,整个人却有些发起愣来。 那少女的美貌也还罢了,真正让夷羊九发愣的,却是她身后一团色作桃红的淡淡烟雾。 那烟雾远远看过去略成人形,流动宛转,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轻烟。 而且,虽然和少女相隔甚远,夷羊九却可以隐隐然感受到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如脂粉、如花香,而且,夷羊九微妙地感觉到,那股甜香肯定是从女孩的身上传来的,更可能直接来自她身后那股淡淡的桃红色烟雾。 女孩咯咯一笑,也感觉到了这红发英姿少年的无礼注视,她娇媚地轻抚了一下脸庞,眼神却也晶亮着回望夷羊九。 两人相隔距离虽远,却仍然目不转睛地互望,仿佛四周的人都已不复存在,整个偌大的临淄街上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旁的胖子易牙看见夷羊九出神的表神,有点不安地顶了顶他的手肘。 “发什么呆啊!小九,”他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挡了人家的路啊!” 夷羊九又看了一眼少女身后的桃红色烟雾,正要回答,却听见一声促急的破空声响,他的反应极快,伸手一送,便将易牙推倒在地,自己也藉着这一送的力量顺势倒退。 “啪”的一声巨响,一条长鞭的鞭梢堪堪从两人的中间卷过,发出尖利的声响,重重打在青石板地上。如果夷羊九方才动作慢了些,两人便要被这一记长鞭刷个皮开肉绽。 发出这一记长鞭的,是行伍前方的一名大汉,此刻只见他的脸色森冷,手腕一抖,便将长长的鞭梢收了回去,在空中灵活地划了个圈,高举着右手,作势又要挥出第二记。 他冷冷地俯看夷羊九,咬着牙说道:“走开!别挡我家公子的路!” 夷羊九的脸上闪过一阵怒意,身上有些发抖,却淡淡地笑了出来。 跌倒在地上的易牙见了他的笑容,便知道要糟。 他与夷羊九从小一块长大,深知这红发大个子的脾性,在卫城街井上的小流氓都知道,和夷羊九打架的时候,平常的时候还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看见他不怒反笑,特别是露出这样的淡淡微笑,便是他怒火最盛的时刻。 在卫城的时候,有几个家伙便是没能知道这一点,后来都被夷羊九揍了个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小九!不行啊!”易牙一时间爬不起身来,大声说道:“不行啊!” 一旁的竖貂也看出情况不好,连忙过来要拉住夷羊九,却迟了一步,抱了个空。 只见夷羊九身形好快,一声低吼,纵身便往那使鞭大汉的方向奔去。 那大汉也是个经历过战阵之人,看见这高大少年的身形,手上一抖,“唰”的一声挥动长鞭,便往他的脸上抽去。 夷羊九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狂怒之下却也顾不得那鞭梢打在身上有多疼痛,脸一侧,便生生地受了一记鞭击,但是他的去势却没有因此停下,大跨一步便揪住了那大汉乘马脸旁的马轭。 他一声长吼,双手使了重劲,使力一掀,竟硬生生地将那马儿翻倒在地! 那马上的大汉没料到他会来一记这样不成章法的怪招,想要纵身跃开,一只脚却缠在马蹬之上,只离开了几尺,便又被偌大马身的跌落之势拉了回来。 那骏马被夷羊九这样一掀,虽然力气极大,却一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悲鸣挣扎不已。那持鞭大汉狼狈不堪地倒拖在地,想要解开脚下缠住的马蹬,却又被骏马的剧烈翻滚挡住,那马在地上爬了几圈,便挣扎站起,要知道马儿是种胆子极小的畜类,此刻那马虽然神骏,却也受了极大的惊吓,只见它长声悲鸣,也不管缠在它身上的大汉呼喝不已,便像是尾巴着火似地向长街狂奔而去。 而那大汉挂在马上,一时也解不开束缚,总算他身手尚佳,缠在半空中弓着身子,避免自己在地上被马的奔跑势子拖个遍体鳞伤,但是整个人像是个偌大包裹一样挂在马上,随风而荡的模样也是古怪之极。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马和身旁挂着的大汉身影不一会儿便在长街彼端消失了踪影。 在行伍中的其余大汉们和街上看热闹的众人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了兀自昂然而立的夷羊九,个个都怒容满面,有几个甚至拔出刀来,大声叱责,准备乱刀将夷羊九砍死。 突然之间,却从大汉们的身后传出来响亮的“啪啪啪”鼓掌声。 鼓掌的人,便是在华丽车辇上的那名华服少年,那几名大汉原先是剑拔弩张的一腔怒火,听见少年的拍掌声后却像是泄了气似的,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无奈的神情。 “好身手!好身手!”那少年大笑,“这位小兄果然不是凡夫俗子!我这些勇士们的身手虽好,却没有人比得上你打得好看!” 那几名大汉脸上微微露出怒色,却仿佛对少年十分忌惮,没有人敢说话。 “你来!”少年指着夷羊九笑道:“我要和你说话。” 听见他的召唤,夷羊九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的个性本就极为倔强,如果对他好言相请,那是什么事情都好谈,但是此刻华服少年这样的口吻虽然不算太差,却隐隐有着呼唤随从的口气。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对这少年并不是十分喜欢,因此便给他来个相应不理。 那少年看见夷羊九的倔傲,脸上闪过一阵青气,却仍然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我看这小兄弟也许是没有听到我在和他说话,”他回头对大汉们使了个眼色,“公子彭生、连称将军啊!就把他请这儿来吧!” 公子彭生也是一名身量极高的大汉,比夷羊九还要高大,身上肌强肉重,右边的臂膀半裸,露出如老树般虬结的肌肉。而连称却是一个精瘦的中等个子,脸上留着三缕黑须,眼神却极为锐利。 两人翻身下马,走到夷羊九的面前。 “我家公子要和您说说话。”连称恭谨地说道:“请这位小哥移驾过去。” 夷羊九“哼”了一声,还没有答话,公子彭生便二话不说,笑眯眯地亲亲热热握住了夷羊九的手。 “我们公子很想和小哥谈谈的,就请给个面子吧!” 他的语声相当柔和,夷羊九还没答话,却发现自己被彭生握住的手像是陷进一个铁箍,一被他握住已经动弹不得。 夷羊九自命也是个力气极大之人,至少在卫城从未遇上敌手,但是这公子彭生却是神力惊人,气力要比夷羊九大上许多,看来,如果他立意要捏碎夷羊九的手掌,也是相当容易的事。 正在惊疑之际,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那精瘦的将军连称却闪到了夷羊九的身后,也亲亲热热地搭上他的肩膀。 “是啊!”他的声音依然和蔼可亲,“我们家公子是最爱交朋友的了。” 他的声音虽然谦和,但是被他搭住的肩头却隐隐然有股刺热的感觉,夷羊九直觉想要挥开他的掌握,却发现被连称搭住的肩膀以下,整条臂膀已经使不上力了。 这些微妙的状况,在一旁的易牙、竖貂、开方是不知情的,他们只见到夷羊九和两人亲亲热热地相拥而行,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很自然地便跟在夷羊九的身后走过去。 连称回头一看,温和地笑道:“你们也是,你们也是,都一起来和我们家公子谈谈天吧!” 第二章 喜欢做爱的美丽少女 夷羊九等人惊疑不定地走进那少年的华丽车中,只见那车子极为宽敞,里面的陈设却颇为雅致。 那少女已经在里面了,懒洋洋地斜倚在一张温床上,眼睛半眯地看着夷羊九等人掀开帘幕走进来。 看见那少女慵懒的娇态,夷羊九不禁脸上一红,隐隐又闻见了她那甜腻的芳香。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却没有看见那股桃红色的烟雾。 在车辇外,只听见马鞭挥动声此起彼落,整个行伍又开始缓缓前行。 那少年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什么细节,只是招呼夷羊九等人坐下。 “方才下人们的无礼,各位可不要见怪,”那少年笑道。 从近距离看,他的容貌更是英伟俊秀,浓眉秀目,神态上却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贵气与威严,虽然略有睡眠不足的憔悴神情,却不掩他的神采。 “我的名字叫姜诸儿,那位是文姜,”他指着少女说道:“却不知道几位怎么称呼?” 夷羊九想了一下,便说了四人的姓名,也说了自己来自卫国,但是却没有提及在卫国发生的事。 那姜诸儿果然是齐国的贵族,因为在家中闷得慌了,便带家人来街上逛逛,对于少女文姜的事,姜诸儿并没有多提,而文姜仿佛对他们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懒懒地窝在软床上,偶尔偷偷拉着姜诸儿的手,闻一闻,亲个几口,即使有夷羊九几个人在当场,也不掩两人的亲密。 几个少年因为年龄接近,聊起天来倒也颇为快乐,言谈中,姜诸儿和夷羊九等人论了年纪,姜诸儿刚行过二十岁的弱冠礼,年纪最长,而少女文姜比几个人小了些,只有十六岁。 在言谈中,夷羊九仍然不时地闻到那淡淡的甜腻芳香,偶尔不着痕迹地偷眼看着文姜,却发现她也常常毫不顾忌地盯着夷羊九看,还不时露出甜媚的笑容。 因为顾虑到姜诸儿与她的亲密,夷羊九刻意不去与她的眼神相对,偶尔看了看身旁的开方,却发现这个有预知能力的少年卜也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 有时候,文姜看夷羊九的眼神更明显了些,连胖子易牙也注意到了,忍不住又顶了顶夷羊九的侧腰。 只是,那姜诸儿对这些情景却恍若未觉。在言谈中,夷羊九隐隐觉得这个贵气厚重的少年极为聪明,言语间也知道他的知识相当渊博,却有着几分不拘小节的脾性。 或者是说,有着某种富家子弟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 比方说,姜诸儿可以对当代诸国的合纵国际关系侃侃而谈,却完全不了解为什么有人会穷到连饭都没得吃。 有一回,夷羊九聊到了卫国一个街头老人潦倒的往事,姜诸儿却淡淡地说,如果一个人不能耕种了,为什么还要花精神时间去救济他、照顾他? 在话题的交换间,行进的行伍停了下来,停在一个豪宅大院的侧门。姜诸儿对随从吩咐了几声,便对夷羊九等人笑着说道:“你们几位初来齐国,一定还没有地方住吧?不如便让我安排你们住几个天,改日我有了空,再来和你们相聚。” 说完了,也不等夷羊九等人的回答,便叫几个随从将他们带下车去,走进侧门。 夷羊儿在忙乱中一回头,看见姜诸儿的车辇已经缓缓离去,此时天色已经是午后近黄昏的时分,他看着那华丽车辇在霞光下的侧影,想起方才那少女文姜的笑语和香气,心中不晓得为什么,浮现的却是另一张清丽的面庞。 在卫城的长街,此刻也许正缓缓走过一个修长的身影。 乐儿不晓得过得好不好? 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在看着一样的黄昏霞光? 看着霞光的时候,不晓得她会不会想念着自己? 一旁的易牙等人却没能了解他的心绪,只是一劲地起哄,嘻嘻哈哈地走进那豪宅大院的侧门。 走进侧门,只看见几栋不起眼的小屋子,原来这是一处别院,是豪宅中下人和杂役们住的地方,夷羊九自己是出身豪富的子弟,对于这种地方也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不过比起雕梁画栋的大宅来说,他觉得这种小院子来得更为亲切,当初在夷羊九家中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挤到下人院子里,听那些杂役、老妈妈谈论乡野奇闻。 “哇!我还以为那个姜诸儿和咱们谈得这样高兴,会给我们好地方住呢!”竖貂半开玩笑地说道:“现在看来我们的交情面子也不怎么样嘛!” “嗯!”胖子易牙像是奸商似地左看看,右瞧瞧,老气横秋地说道:“交情不够!交情不够!” 玩笑归玩笑,几个人还是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比起原先可能露宿街头的命运来说,有这样的地方住已经是非常快乐的事了,而且那别院虽然房间不大,却打扫得相当干净,四周围也很安静。 一直很少开口的开方看着几名随从来回打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这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那随从之间有个面色白净的胖子,和夷羊九等人说过几回话,口齿也算伶俐,只见他摇摇头,为难地说道:“我们公子是谁,他日与你们相见一定会说的,现下就不要为难小的了吧?” 看见他为难的神情,开方自然也不好再问些什么。那几名随从打扫整理既毕,便从侧门走了,留下夷羊九几个独自呆在别院之中,也没留下什么人看守,也没留下什么人相伴,简直像是将这座小院子完全交给了他们似的。 至于何时才会再见到姜诸儿,四个人住在这儿要做些什么,一句话也没有交待。 入夜之后,易牙在厨房找到了不少干货谷米,又从后园子中拔了些蔬菜,几个人便在这暂时安身立命之处吃了第一顿饭,胖子易牙更是神通广大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罐子酒,让大伙来了个开怀畅饮,那欢唱的歌声,在夜空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不多久,几个人便在放松的疲倦与醉意之中,纷纷跌入深沉的睡乡。 夷羊九从老家卫城梦境中醒来的时刻,正是月儿高挂天空的中夜时分。 在静寂的夜色中,月光冷溶溶地从窗棂间洒了进来,易牙、开方、竖貂几个仍然大醉不醒,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还发出重浊的鼾声。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脑袋,便一晃一晃地走出别院的花园。 满天的星斗,此刻像是灿烂的珠钻一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夷羊九其实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觉得想走上几步路,让身上酒意消退几分。他在花园边角的一处树丛旁走了几步,隐隐看见树丛深处仿佛有路可走,他本是一个好奇心极重,也爱探索未知的人,于是便乘着酒意,拨开草丛走进林荫的深处。 这样走了一会,眼前却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处极宽阔的庭园。 在庭园的彼端,却是一栋要比夷羊家更为豪华的巨宅。 而且竖耳倾听,还隐隐可以听得见笑语声,嬉闹声。 此刻的夜风相当的清凉,远远的地面传来虫子的卿卿声响。夷羊九又深吸了一口气,那夜来的草香、泥土芬芳顿时充塞胸膛,仿佛连月光的味道也已经深深吸入身体。 但是,在那些芬芳的味道之中,却隐隐地再次出现一股静寂的甜香。 烈酒的作用,再加上甜香的催化,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的脸上突地又潮红起来,而且在身体的深处仿佛还有一把火在燃烧。 在这样奇特的感觉里,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白天那个少女文姜的甜甜微笑。 而且,一股前所未有的绮念像是投入色料的清水,有着颜色的水流不住的扩散开来…… 在那股深沉的燥热之感中,夷羊九闭上眼睛,却在黑暗中像是看见了文姜晶莹如玉的光裸身躯。 美丽娇艳的容颜,酡红中泛着汗珠。 纤细的腰肢轻款摇摆,结实浑圆的白嫩双腿。 轻轻张开双腿,那黑莹的轻雾从腿间缓缓升起…… 像是有着无形魔力吸引,夷羊九的心仿佛是擂着重重的鼓,“砰砰砰砰”地跳动不停,而脚步更像是着了魔似地,坚定地向那大宅走过去。 一时之间,忘记了东周年间人们最重的礼教,也暂时忘了远方卫城那一双等待的眼眸。 轻缓的脚步声引导着视线,因为是深夜,那豪宅的大部分门窗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几扇窗是亮着的。 走得越近,那令人神志眩迷的甜香味道越浓,更隐隐然可以听见女人娇俏的低声笑语。 夷羊九的心跳得更加强烈了,他悄然地走近一扇亮着光的窗户,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探头向里面望去。 明亮的灯台烛光,华丽的大红绿罗绸被。 而那大红绸被有一大半已经被扯到了地上,纷藉零乱,而在那红艳艳的被褥光泽中,映入眼帘,更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景象。 虽然夷羊九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在这窗棂间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但是真正映入眼中的时候,却仍然觉得有些晕眩也似的茫然。 在那一大片红色被褥中,有着两个脂光莹然的赤裸身体,正微带汗珠地相拥在一起,两个身体像是融在一起分不开似的,下身紧密的交合在一起,随着喘息声音缓缓地律动。 两人激烈的亲密律动,仿佛将整个房间点燃了热切的气息,连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夷羊九也明显地感受到那样的热度,那热度具体而实在,简直像是火炉扑面而来的热气一般。 激情地跨坐在上位的,是一个容颜酡红中泛着汗珠的少女,看看面目,便是夷羊九在日间见过的明艳女孩文姜,此刻她的秀发披散,像瀑布般遍洒在白嫩嫩的胸膛,随着上下的律动,有时又将如云秀发洒在肩上,她的眼中尽是春意,情到浓时狂野处,还张开鲜艳的红唇,狠狠咬着伴侣的肩头。 而那名与文姜激烈相爱的人,是个肌肉白皙结实的壮实少年,此刻虽然背对着夷羊九,但是却很清楚地从侧脸看出,那便是白天在行伍中发号施令的贵族公子姜诸儿。 在这样一个沉寂的夜里,窗外是冷溶溶的月色,和屋内热度十足的浪漫风情恰成鲜明对比。 夷羊九乍见文姜和姜诸儿的激情场面,一下子目瞪口呆,失态地愣在窗台旁边,等到回过神来,才想起这样的窥视毕竟极度无礼,纵使两人的做爱情景让人目眩神驰,但夷羊九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子弟,心中颇有惭愧之意,一念及此,便想要转头离去。 但是,便在此时,一道桃红色的烟雾身影突地映入他的眼中,又让夷羊九愣了一会。 在文姜和姜诸儿的狂烈情爱场面的正上方,大约四五尺的位置,此刻正缥渺轻绕着一股桃红色的烟雾。这烟雾夷羊九并不陌生,因为在白天初见文姜的时候,便曾经远远见过。 这时候距离近了些,夷羊九更得以仔细端详那股奇异的烟雾。 在轻盈的桃红色光芒中,那阵烟雾似轻烟云霞,又像是扩散在水中的奶汁,隐隐有着人形在其中晃动。 而且,那晃动的节奏和文姜的动作是互有关联的,那烟雾般的人形像是个指引的良师,时而上升,时而下降到文姜与姜诸儿的身上,而每当它接近两人狂野的纠缠,那两人便像是有感应一般,更是加倍地发出欢畅的呻吟。 那也就是说,这阵烟雾应该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元神”! 这明艳动人,媚到人骨子里的少女文姜,居然也是元神族类的一员! 那桃红色元神轻飘飘地浮在文姜的身上,伸出若有若无的手来,“握”住了文姜的手,引导她改变动作,将身子离开姜诸儿,以绝妙的律动轻轻揉搓姜诸儿的下身。 这样一来,姜诸儿简直要发起狂来,只听见他大声喘息,伸出舌来,与文姜的红唇相接,整个人却像是要窒息过去一般,不住地狂喘大气。 夷羊九哪见过这样的奇异男女交合情状,一时之间张口结舌,只能张大了嘴巴盯着两人赤裸的身形不住纠缠。 突然之间,文姜却像是若有所思一般,陡起抬起头来,便远远地和夷羊九打了个照面。 两人眼光甫交接之际,夷羊九陡然一惊,像是被抓个正着的小贼一般,直觉便想要转身逃跑,逃离这令人脸红耳赤的窘境。 但是文姜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仿佛被夷羊九这样的窥视是件再平常不过、习以为常的事。 夷羊九微微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文姜柔柔地看着他,从夷羊九的角度看过去,她绝美的双乳正在脸庞的下方缓缓晃动,虽然与他四目交接,但文姜的手上却丝毫未停,仍然将姜诸儿的下身灵活地握住,柔软的腰肢像是初秋麦浪一般的轻款摇摆,却仍然能好整以暇地与夷羊九沉静地对望。 三个少年男女便以这样的微妙角度,暂时地在深夜中取得奇异的平衡。文姜轻柔地握着姜诸儿,又搓揉了一会,双腿一张,便又跨坐在姜诸儿的身上,她的秀发因为汗珠濡湿,有几绺已经湿粘在脸上。 但是,她却犹有余裕,在狂野的摆动间隙,仍然抬眼看向不远处窗边的夷羊九,一边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这样过不多久,在她身下的姜诸儿呼吸更为沉重,大声狂叫,伸出双臂,将文姜搂得极紧。 而文姜也像是应和他一样,也发出声声的娇喘,两人的声音奇妙地混在一起,而后文姜一声惊呼,在她身下的姜诸儿腰身一阵抖颤,整个人便像是脱力一般软瘫下来。 看到这儿,夷羊九轻轻呻吟了一声,再也忍受不住地,倒退两步,便脚步紊乱地回身离开那充满奇妙风光的窗棂,走进寂静的夜色。 而在房内的文姜这时满足地看着不住喘气的姜诸儿,美丽濡湿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征服了这一个,她还要征服另一个。 所有的男人,她都要征服! 然后她缓缓转头,想要看看那个在窗外窥看的英伟少年。 第三章 性、权力、狂乱、金钱与美色 明月夜,星光灿烂。 夷羊九在阴暗的豪宅花园中走了一会,脸上吹着清凉的风,总算把一身的燥热狂野消褪了一些。 天上的星星依然调皮地眨着眼睛,冷冷清清的深蓝色夜空,溶溶的月色。 但是一闭上眼睛,刚刚那温暖色调的亮黄灯光、大红被褥,还有那一双绞缠温热的赤身胴体,却像是最鲜明的图案,烙在夷羊九的心中,久久无法褪去。 他斜倚在一株松树底下,背靠着粗实的树干,吐了几口长气,情绪总算有些平复下来。 此刻在他的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上面精致地建了几座雅致的小假山、石桥,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相当的精巧。 在池水的正中央,有一道水势充沛灵动的喷泉,喷泉溅洒而出的水花,在夜空中泛出沉静的光影,看起来令人颇为赏心悦目。 这时候,夷羊九的元神“萝叶”不晓得为什么已经涉入了水中。 这是夷羊九第一次看见萝叶站在水里,他好奇地看着萝叶的身影,却发现胖胖的萝叶这时突然出现了半透明的状态。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元神,看见眼前的奇异景象,虽然百思不解,却仍然非常引人入胜。 端详了一会之后,夷羊九这才发现萝叶那透明的质感,来自于某种波光流转的晶莹光泽,实际上萝叶并没有变成透明,是那种光泽造成视觉上的透明错觉。 此刻萝叶静静地站在水池的中央,仰头向着月光,仿佛在吸收着月光的精华,身上的光泽依然晶莹透明。 夷羊九看了好半晌,这才看出那光泽原来是流过萝叶体内的水分! 萝叶是典型的植物元神,自然具有植物一般的特性。大凡天下的草木视水份为生命的第一重要要素,此刻萝叶的举动,应该也和一般草木吸收水份的行止有关。 就着月光,吸着水份,过了一会,萝叶身上的水色光泽逐渐褪去,恢复了原先的绿油油色泽。 只是,这一番的吸水过程之后,他身上的色泽不晓得为什么却更是转为暗绿,比原先的颜色要深上一些。 按理来说,刚吸过水,应该是将身子内外洗得干干净净吧? 为什么眼前却是比先前还要更不清爽的晦暗色调呢? 夷羊九正纳闷的时候,却看见萝叶张开双臂,“波”的一声,便从身上散发出细小的水雾。 那水雾似雨似云,像是一团浓浓的轻烟围绕在箩叶的身旁,有时水雾浓了些,还将萝叶的身形遮住,有些看不真切起来。 这样的奇异景色持续了一会,萝叶身旁的水雾这才逐渐散去。 水雾散去后,只见得萝叶肥嘟嘟的身形陡地让人眼睛一亮,这才现出了美丽的绿油油光泽。 看来,这应该是萝叶去除身上杂质的洗濯方式吧? 对于自己身上这个元神,夷羊九是极度不了解的,就连和它沟通的方式也不甚清楚,因此,此刻萝叶这样过滤自己有什么作用,他却是不知道的。 但即使是不知道,也是非常令人感到好奇有趣的古怪现象。 突然之间,萝叶在水中的行动顿时停了下来,也不再仰头看着月光,而是转过头来,仿佛凝眼在看着喷泉的后方。 看见他这样反常的动作,夷羊九正好奇时,却在空气中再一次闻见那种似脂粉,又似糖果的甜香。 灼热的胴体。 泛着诱人脂光的纤细长腿。 夷羊九定了定神,顺着萝叶的眼神看过去,果然看见喷泉的后方上空,此刻正轻摇款摆地,泛起一阵桃红色的轻雾细烟。 映着月光,在那阵桃红色的轻雾中,隐隐看得见一个女子人形的美妙体态。 在喷泉哗啦啦的水声中,静静地传来涉水的声音。 随着涉水的声音,柳腰款摆,轻轻举步,缓缓行走。 然后,从那喷泉的后方出现了一个美丽女子如神仙,如梦幻般的苗条身影。 ——文姜。 夷羊九微张着口,坐在水池旁的树枝上,痴痴地看着文姜。 不久之前,他和这媚态十足的美丽少女也曾经这样愣愣地对望。 只不过,那时候她的身体里面却有着另外一个男人。 此刻的文姜身上只穿着一件轻软透明的轻纱,身上被喷泉的水珠濡湿了,轻纱紧紧地贴在少女美丽的身躯上。 玲珑的身躯在夜光月色中隐隐若现,夷羊九只觉得,那种近乎窒息的心跳急速之感又要出现。 方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燥热感重又浮迸出来。 文姜身后的桃红色元神这时轻轻的流动,依稀仿佛,还听得见有轻盈的歌声在空间中静静地回荡。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从以往对元神的了解中,夷羊九知道这种香味、歌声很可能都不是真实的,只是元神族类中人彼此间的感应。 比方说,当初竖貂就不知道自己的身后附有元神,不知道自己和动物的沟通能力和他的元神“万物”有着密切的关系。 那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当时“后稷”的感应,也许竖貂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这样的一个奇异形体。 而一般的常人,更是没有机会见识到这种奇异“元神”的存在。 浓冽的甜香,柔美的歌声。 那歌声的歌词并不清晰,只听得见甜腻如蜜的旋律,夷羊九定睛凝视文姜的元神,发现“她”的形貌若隐若现,是一个丰腴美丽的中年女子,此刻那桃红元神曼声而歌,连嘴巴一张一合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说“她”的歌声不清晰也不尽然,因为在柔美的旋律中,夷羊九可以依稀听见她一直重覆着一个声音。 她重覆唱出的声音是“巫山”。 难道文姜元神的名字,就叫做“巫山”? 一念及此,夷羊九忍不住喃喃地说出声来。 “巫山……巫山……?” 文姜睁大妙目,站在夜色中好奇地盯着这个高大的红发少年,却不知道他在那儿喃喃地说着什么。 “什么巫山……巫山哪?”她的声音在甜美中带着几许的低沉,“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夷羊九惊讶地看着她。 “你……你听不见‘她’唱的歌?” 文姜俯下身来,在水池中拨了拨水,将水珠洒在脸上,也将头发拢向脑后。 “什么‘她’呀?”她佯装微愠地说道,脸上却漾着甜甜的笑,“什么歌呀?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呢?” 夷羊九虽然惊疑,心思却还算清楚,一转念间,便了解了文姜和她的元神间的状况。 看来,文姜和自己从前的状况一样,虽然身后有着元神亦步亦趋跟着,却完全听不见、看不到,也感觉不出元神的任何状况。 这种情形在元神族中不算罕见,事实上,斐影子司也说过,有些元神族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是这样奇特的族类,没有经过适当的启发,到老也不知道自己拥有过某种特异的神奇能力。 文姜侧着头,娇俏地打量着夷羊九,看见他出神凝思的模样,忍不住咯咯一笑。 “你刚刚……”她有些俏皮地说道:“看见我和诸儿‘那样’的,对不对?” 听见她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夷羊九忍不住脑门子“轰”的一声,整个脸都红了起来。 床第之事,本就是人生中最隐私秘密的情事,夷羊九在卫城时虽然叛逆,虽然是个无法无天的麻烦小子,但是对于这种男女礼教情私之事,脑子中毕竟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因此被文姜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出口来,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 何况,自己方才偷窥文姜做爱是实,也果然没有什么可以抵赖之处。 “我……”他张口结舌地想说些什么,却仿佛舌头打了严重的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是……” “我……”文姜促狭地学着他的口气,对他笑道:“我……看见人家亲热啦!我……爱看又不好意思讲……” 夷羊九大急,想要出言辩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来。 他的资质虽然聪明,却没有聪明在口才上,当初在卫城时,连和赶鸭少女乐儿斗嘴也常常败下阵来,此时又遇上了这千古难见的窘迫场面,更是脑子一片空白。 那文姜的口齿却相当伶俐,看见夷羊九这样窘迫,眼珠子一转,说话更是大胆而露骨。 “你也爱看我的身子,对不对?”她娇媚地笑道,张开双臂,湿淋淋地在夷羊九面前转了几圈,轻纱裹住的胴体肆无忌惮地展现在夷羊九的眼前,“我的身体美不美?你喜欢不喜欢我的身体?” 在哗哗的水声中,夷羊九困窘地转开了眼光,勉强说道:“你……我……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好不好?” 这样促狭了夷羊九一会,文姜突地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夷羊九刻意侧头,避开了直视文姜湿淋淋身体的方向,听见她没有了动静,想了一下,才好奇地轻轻转过头来看她。 只见在月光下,文姜的双足仍然涉在水中,但是脸上的神情却从方才的调皮转为庄重。 她皱了皱眉,看了夷羊九好一会,这才轻轻地说道:“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对不对?”她的神色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夷羊九,“我做过那样多不好的事,我是个下贱的女孩子,是不是?” 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却打从内心深处涌起一句话,他大声说道:“不是!你不是!” 话一出口,文姜愕然,连夷羊九自己也惊讶不已。 对于文姜的一切,他并不清楚,而在和她见过的两次面,一次是在姜诸儿的车里,一次却是最激情的做爱场面。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当文姜自责的时候,夷羊九却很直觉地迸出了这样一句为她辩解的话。 文姜的眼神露出感激的神情,涉着水,走上岸来,一边绞着润湿的秀发,一边坐在夷羊九的身旁。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喜欢男人?”滴着晶莹的水,一边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她仍然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目不转瞬地看着夷羊九。 “我明知道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一看到他就要着迷。” 文姜此刻说的“他”,当然便是方才与她激烈狂野交合的姜诸儿。 只是夷羊九却不清楚,为什么文姜要说“我明知道不该和他在一起”? “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罪过,”夷羊九好不容易想到了这样的言语,长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说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文姜看着他,眼神却有些迷蒙了起来。 “你不知道的,我真的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她轻轻地说道:“而且,我坏的地方不只在这里,我不只喜欢他,我也喜欢很多很多的男人,就像你,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好想好想抱着你的脖子,也想知道和你亲吻是什么滋味。” 在夷羊九的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听过女子这样清楚且赤裸裸的言语。 话又说回来,在东周时代,也很少有人会听见这样的言语。 更何况,说话的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妙龄少女。 第四章 “巫山”的秘密 “从小,我就很喜欢男人,我喜欢他们的声音,喜欢他们的气味,喜欢摸他们的胡子,也喜欢抱着男人强壮的身体,”文姜的声音有些迷蒙,“为什么我会这样呢?我也常常问自己,我有时候也想,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却没有办法管得住自己。” 夷羊九沉吟了一会,眼神微微上抬,看见文姜后方天空,那飘荡在空气中的桃红色的元神“巫山”。 听见文姜有这样的困惑,他忍不住要想起自己、易牙、竖貂、开方等人和元神的关系,心中隐隐知道了文姜这样喜欢男人的真正原因。 也许她的元神“巫山”,便是一个掌管男女情爱的元神。 不只影响了她的情欲,也影响了所有男人对她的情欲。 “而我从小开始,也不时有着男人对我没来由的着迷,年轻人是这样,中年人是这样,有时候,连老头子也会平白无故地想要我。” “老头子?”夷羊九失笑道:“怎么会这样?” “我七岁的时候,曾经见过秦国的诸侯,”文姜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那个秦公啊!当时怕不止七十多岁了吧?一见到我就喜欢得不得了,一开始我爹爹妈妈以为他想要收我为义女,后来弄清楚了,才知道他是想要收我回他的后宫,做他的嫔妃!” “你说……”夷羊九讶然道:“当时你才七岁,而七十多岁的人却想你做他的嫔妃?” “就是这样,”文姜点点头,“后来我大了些,这样的人更多了。后来我的爹爹觉得这样也不甚妥当,听说郑国的世子姬忽英勇过人,是个英雄,就要我嫁给他。” “姬忽?”夷羊九奇道。这姬忽的名字他也听过,知道是东周一等强国郑国的世子,向来便是个闻名诸国的名将。 “你要嫁给他?” “本来是要的啊!”文委有些沮丧地说道:“我也喜欢他,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扎人的大胡子,就愿意嫁给他了,可是这人却是个怪物,因为他不想要我,还说什么‘齐大非偶’的藉口,说我们齐国太强盛了,他们的郑国是配不上我们的。” “哦……”夷羊九露出恍然的神情,“可是他见过你吗?像你这样吸引男人的女子,他不喜欢你吗?” “那个该死的姬忽啊……”文姜有些愤然地说道:“是个只爱男人的妖怪,你看看,一个男人却也爱着男人,连我这样的好女子他都不要,你说他不是妖怪,是什么?” 当时的东周之世,男子与男子互相爱恋的风气尚属惊世骇俗,纵使有这样的情形,也常常是隐在台面下的情事,夷羊九虽然身处市井,毕竟也很少听过这类的情形,因此听了文姜的叙述,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原来是如此,要不然你早已嫁去了郑国,是不是?”夷羊九好奇地笑道:“搞不好现在已经是郑国的王后了,是不是?” “那郑国啊!哼哼……”文姜悻悻地说道:“几个郑庄公的儿子摆不平,每个人都想当王侯,还有一大堆仗好打呢!我才不稀罕嫁到郑国去!” 夷羊九点点头,知道她的口气虽然悻然,说的却是实情。郑庄公几个儿子姬忽、姬突、子皙都各有党羽,为了争夺下任国君的大位,相互争执的情形,早已是各封国间广为人知的话题。 “不过我真的不在乎,反正喜欢我的人多的是,也不缺郑国的那些人,”文姜笑道:“而且后来我也想通了,反正我这样喜欢男人,男人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不凭这本事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说到这儿,她的声调更是得意,“虽然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但是只要我掌握好男人,他们的权位、金钱,到头来还不都是我的?” 听见她这样说,夷羊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只觉得这原先让他心跳加速的媚丽少女,仿佛又多了几分未知的色彩。 但是很微妙的,那种让他心旌神驰、情欲陡生的燥热之感此刻却已经悄悄地消失。 也因为如此,夷羊九才静静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能够好整以暇地转头看看文姜。 甜香、元神的模糊歌声仍然不时地传进鼻中、耳际,但是此刻却少了一些失措的感觉。 文姜说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奇特的红发少年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于是甜甜地笑道:“都是我在说话,你也说说话呀!你叫夷羊九,对不对?” 夷羊九点点头。 “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会不会因为这样就看不起我?我这样喜欢男人,又利用男人来做我想做的事,是不是很坏?” “我不觉得你是个坏人,”夷羊九由衷地说道:“虽然有些人会觉得你这样不是很好,但是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顿了顿,他迟疑了一会,这才缓缓地说道:“而且,我可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喜欢男人,也知道为什么男人会这样喜欢你。” “哦?”文姜眼神为之一亮,“你真的知道?” 夷羊九想了一会,便一五一十地将元神族类的事情说了出来。 如何他在卫城的监狱中让牢房长满了树藤杂草,如何他在秘室中找到了后稷,如何和易牙等人知道了自己原来是元神一族,又如何从斐影子司的口中得知元神族类的详情。 在夷羊九的想法,认为文姜既然也是元神一族,将这事对她说清楚也是无可厚非。 最后,连文姜的元神“巫山”的情状,夷羊九也仔细描述给她听。 夷羊九仔细叙述一阵之后,只见文姜睁着大眼看他,樱唇微张,仿佛有着些许的惊讶。 不过,元神一事本就是这样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乍听见这种事,无论怎样的讶异神情,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在她的惊讶神情后面,桃红色的元神“巫山”仿佛是附和似地,在空中静静地飘荡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会这样喜欢男人,也让男人痴狂,全是因为我后面……”文姜讶异地指着自己的身后,“全是因为我后面有这样的一个‘元神’?” “对。”夷羊九点点头。 “这个‘元神’,时时影响着我的心,我做的事,所以我才会做这么多让人吓一跳的事?” “没错。” “而我这个‘元神’还会发出甜甜的香气,还会唱幽幽的歌?” “嗯!”夷羊九点点头。“那歌声空旷而甜腻,仿佛还会夺人的心神,让人茫茫然地搞不清状况。” 文姜带着同样的讶异神情,皱着眉想了一下,原先夷羊九以为她听了这样绝大的秘密,脑筋一时无法转过来,正在费劲思索,可忽然之间,却听见文姜大声“噗嗤”笑了出来。 夷羊九惊疑地看着她,却看见她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夷羊九,却仍然笑个不停。 “我……我从来没有听见这样好笑的,编出来的故事,”文姜依然笑声不绝,捧着肚子笑得弯腰,“我……我笑得肚子好痛,你常常拿这样的故事来骗女孩子吗?‘元神’?‘元神族类’?你当是在唱儿歌童谣吗?” 夷羊九一愕,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描述会引来这样全然不搭调的反应。 说了那么好一阵子的元神状况,到头来,这文姜却以为那只是骗女孩子的谎话! 听见文姜依然笑声不绝,夷羊九有些发窘,却只能在笑声中低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文姜自顾自地笑了一会,这才慢慢止住笑声,伸手搭住夷羊九的肩。 “我……我笑得肚子好痛……”她眼角间依然漾着笑意,“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夷羊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的一番认真言语,居然被她解释成一场解闷的笑料,是绝对始料未及的事,按理说,此刻夷羊九应该有些愠色,但看见文姜那娇美嬉笑的容颜,却又不觉有什么气好生。 此刻两人的距离极近,文姜温热的呼吸几乎直直地便吹拂在夷羊九的眼前,夷羊九心中一荡,这才发现与她的嘴唇相距极近。 “我的肚子笑得好痛……”文姜轻轻地说道,温润的小手拉住夷羊九的手,便往自己的小腹处探去,“真的,笑得好痛……” 夷羊九的力气当然要比文姜大上许多,但是此刻被她的小手执住,却仿佛丝毫没有抗拒的能力,便乖顺地抚在她轻软的小腹之上。 抚着的是她的小腹,但是夷羊九自己的身体深处却仿佛点燃了一把静静的烈火。 四周有着绝对的静寂,淡淡的月色洒在文姜的头脸上,却映出她美丽带着水珠的容颜。然后,她缓缓地接近夷羊九的脸上,动作虽慢,却一点也没有迟疑。 温热的呼吸,温热的唇。 温热的四唇交接,深情的亲吻。 夷羊九惊疑地接受着文姜的亲吻,身子却软软地不能动弹,抚在她小腹上的手掌,这时感受到了少女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肌肤触感。 虽然在这样激情的片刻,夷羊九的脑子已经出现混饨,却还是在仅有的灵光中,在文姜柔润的唇际,他喃喃地说道:“这样不行吧?这样不行吧?”他的声音因为亲吻而含糊不清,“你的情人姜诸儿呢?他不是还在等你吗?” 文姜的呼吸因为情欲而转为灼热急促,她的声音低沉慵懒,而且带着绝对的魅惑风情。 “他……他,我才不管呢!我只要你,现在我只要你!”文姜的手像是最灵活的鱼类,在夷羊九的下身搓揉一阵之后,便伸入他的裤里,“不能做的事,我偏要做,这样才刺激,我才会更快乐!” 月儿有些困窘地在夜空中映照出水溶溶的光,仿佛想要召来几片乌云遮着她的视线。 不过却也不要全数遮住,因为此刻夷羊九和文姜的交欢情景既让人羞红了脸,却又让人狂跳了整颗心。 文姜的年纪虽然幼小,但是论起男女之事却像是个最有经验的狂野之花。虽然夷羊九一开始仍不停地喃喃地说着“这样好吗?这样好吗?”,但是不久之后,却让文姜的动作封住了嘴巴。 那文姜虽然刚刚和姜诸儿有过激烈的情爱,但是和夷羊九身体交缠之后,仍然表现出最绝对的热情,她并没有再一次让男子的身体进入她的身子,只是带着笑容、流着汗水舐遍了夷羊九的全身,最后却停留在夷羊九下身最敏感的一处,像是尝着最美味的食物一般,便狂烈地吸吮起来。 夷羊九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哪曾见过这样激情的阵仗,他像是毫无武装的城堡壁垒一般,只任文姜带着兵士长驱直入,攻城掠地。 而在那最后的激情到来的一刹那,夷羊九更睁大了双眼,紧紧抓住了文姜的秀发,几乎要将她的头扯成后仰。 然后,整个天空像是所有星子一样,爆散了开来。 情欲爆散的那一瞬间,激情缓缓停止。 这时候,像是经历了最激烈战事的夷羊九,才开始重新又听得见四周围的夜色静寂,水声淙淙。 方才,到底自己和文姜做了什么事? 在一片松懈的茫然中,夷羊九偷眼向文姜望去,却看见她仍然低着头,在自己的下身处缓缓轻舔。 看见夷羊九茫然的注视,文姜调皮地轻轻一笑,便起身上来,搂住夷羊九的脖子,亲了他一口。 在她的呼吸中,依然有着少女的甜润芳香,但是此刻在那种香气中,却隐隐有着某种奇特的味道。 夷羊九转念一想,却不禁有些晕眩起来。 那是男人情欲体液的独特味道。 更可怕的是,那体液不是别人,正是夷羊九自己体液的味道。 这样一个夜里,和这样一个奇异的女孩,到底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文姜映着水色月色,凝望了夷羊九那深蓝的眼眸半晌,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 夷羊九微微张着口,有些失神,便没有回答她的这声叹息。 “唉!”文姜轻轻地说道:“我又做了这样的事了,又没能忍住了。” “不关你的事啊!”夷羊九有点迟疑地说道:“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这样喜欢做不该做的事,会不会有一天,被老天惩罚呢?”文姜深吸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只为了让自己快乐,会不会有一天,所有报应都应到了我身上呢?” “不会吧!”夷羊九摇摇头。“而且,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也是不得已的。” 文姜睁着圆圆的眼睛,星目灿然地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此刻说话的真正心意。 但夷羊九此刻说的却是由衷之言,身为元神族类,他已约略知道有着这样特异的天赋,相形之下也会有许多不幸的负担。 而因为有着元神“巫山”的影响,文姜的许多行径,也很可能是充满无奈的。 “你真的懂我,你真的懂我!”文姜有些激动地说道:“你真的知道!” 看见她的喜悦神情,夷羊九沉静的点点头。 “我真的懂。” “没有人真的了解我,连诸儿也不懂,可是你却真的懂我。” 她这样接连说了几次,情绪更是震荡。 “可是,我真的好爱他,不管我和什么男人在一起过,我还是很爱他。” “你们在一起很好呀!”夷羊九笑道:“很相配,又很登对。” 文姜侧着头看他,脸上却流露出怅然的神色。 “可是,我们却是不应该在一起的。” “没有谁是不应该在一起的,”夷羊九坚定地说道:“只要两个人相爱,别的人就没有资格有任何意见。” 文姜凄然一笑。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有一天,你便会了解我在说什么的。”说到此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星空。 “夜深了,我要走了。” 夷羊九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文姜的脚步却是极快,前一句没有说完,整个人已经走离了十数步。 仿佛是在逃避着些什么。 也像是要躲开些什么。 夷羊九目送着她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这一个奇异夜晚发生的诡异情事。 虽然两人方才有过那样的亲密,但是此刻在夷羊九的心中,却没有什么柔情蜜意。 有的也只是某种类似相知朋友初次结识的心情。 不久前仍然躯体交缠一起的两个男女,萌生的却是这种感觉,也是另一椿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天上的月亮依然闪着静静的光芒,月儿圆圆的脸庞似乎也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仿佛是在告诉着他,你们这样的奇异交往,任谁来看,也想不出来用什么方法来解释。 奇特的空气中,仿佛还留有文姜元神的甜香。 奇异的夜。 风正轻,人却沉默下来。 第五章 惊世骇俗的乱伦之恋 次日清晨,夷羊九在朝阳的光芒中,带着满肚子的奇异情绪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原因,并不是被阳光晒醒,而是胖子易牙在厨房煮了一大锅山芋头,那清芳惹人垂涎的芋头香味,对于睡梦中的人简直是个可怕的折磨。 和睡魔挣扎几次之后,夷羊九终于不情不愿地眯着睡眼,霍地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厨房,推开忙着啜饮芋头粥的竖貂、开方,一脸睡眼地又推开了易牙,盛了一大碗芋头粥,也不怕烫,便大声地呼噜呼噜喝完那碗粥。 一旁的开方瞪了他一眼,随即却又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夷羊九。 他的眼光四下环视,最后才把视线落在夷羊九的脖子上。 他不怀好意地露出奸奸的笑容,便把竖貂拉在一旁,凑在竖貂的耳上说了些什么。 然后易牙也贼兮兮地凑了过来,也看了夷羊九的脖子,几个人指指点点,推推挤挤,却也没有人敢走过来打扰夷羊九喝粥的兴致。 大个子的夷羊九一连喝了四大碗粥,这才满意地长长吐了口气,心满意足,一脸的睡意也直到这时才清醒了过来。 转过头,却看见几个伙伴正贼兮兮地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夷羊九看见他们缩头缩尾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有气,大声喝道:“什么东西?你们几个小子在那儿指指点点什么?” 开方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对夷羊九嘻嘻而笑。 这个平素冷静的卜卦人露出如此的古怪笑容,笑得夷羊九的头皮有些发麻,虽然如此,他还是大喝一声:“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开方伸出右手,指了指夷羊九的脖子。 “这个好笑。”他正色说道。 然后,易牙和竖貂哄堂大笑,因为夷羊九的脖子上,正清清楚楚现出一记明显的吻痕! 几个少年在卫城时并不是什么谨慎守礼的君子,竖貂和开方都曾经和城里的几个放荡姑娘有过露水姻缘,对于男女之事当然也不是稚嫩的新手。 而此刻夷羊九脖子上那记吻痕,当然便是不知道和什么人干下的好事。 “啧啧啧!”胖子易牙摇头晃脑地说道:“却不知道我们小九也有这样的好勾当可做,无怪乎昨晚上急着灌醉我们,原来是自己去找乐子啦!” 夷羊九就着铜镜,也看见了自己脖子上的吻痕。他自己前一晚上做过什么自然心知肚明,一个转念,难为情又没面子,整张脸便“噗”的一声红了起来,红到了脖子上。 “却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哟!”开方也学着易牙,正色说道:“哪天带着给爹爹我看看,看屁股够不够大,孩子生得多不多?”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住地取笑夷羊九,这红发大个子少年虽然能拼善打,脸皮却挺薄,被几个好友笑了一阵,却有点恶向胆边生起来。 他一声大吼,追着嘴巴不干不净的胖子易牙便要扭打,开方和竖貂笑嘻嘻地假意劝架,却不约而同地纵身而上,四个人压成一团,像是蛮牛进了花瓶铺一般,只将整个厨房闹得碗盘齐飞,好不混乱。 在几个人的嬉闹声中,姜诸儿的随从之一,那个口齿伶俐的白胖男人姜煌从厨门走进来,看见几个人扯打一团的模样,也不禁好笑起来。 看着他们闹了一会,姜煌这才重重地咳了一声。 夷羊九等人看见姜煌,也不好再嬉闹下去,推推攘攘地站了起来,纷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姜煌好脾性地笑了笑,走过来拍拍夷羊九的肩头。 “我家少主人吩咐过,要我带几位今天到临淄城看场热闹。” 一听到有热闹可看,几名少年更是跃跃欲试,兴高采烈。 这一日的阳光依然耀眼,眼见又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夷羊九跟着姜煌走入大街的人群,看见那一片清朗的蓝天,不晓得为什么,又微妙地想起了昨晚那片水溶溶的月色。还有,在那片月色下,发生过的奇妙情事。 临淄城的大街上,此刻仍然满满遍布着人群,这座城市仿佛是座永远不会疲倦的巨城,城中永远有许多活力十足,充满着精神抖擞的人们。 但是姜煌要带夷羊九等人去的地方,却不是在临淄城内,一行人穿过了热闹熙攘的城市中心,却从东门穿出了临淄城。 在临淄城东外大约两里处,有一座山名叫“夸父山”,相传是当年追逐太阳干渴而死的狂神“夸父”曾经驻足过的地方。 那夸父山是一座山势险峻的山岭,但是行到近山顶处,眼前却陡地开朗起来。 在山顶的地方,这座山头居然有着一处偌大的广场,在广场的边缘望出去,隐隐可以在东方见到宽广的大海。 “那浩瀚的海洋,便是孕育我们齐国大好男儿的渤海,”姜煌这样得意地向夷羊九等人说道:“物产丰饶,沿海更是生产无数的海洋珍宝!” 夸父山的山头上,这时已经集合了为数极多的人们,这些人看来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大伙在这广场上聚集一起,交头接耳,有的人还在场中大声叫唤,气氛好不热闹。 在广场中的空旷处,有几个人这时更是精赤着上身,一对一地互相扭打一起,像是要奋力将对方摔倒在地。 夷羊九好奇地看着那些人扭打的情状,知道他们并不只是单纯的对打,没有私怨,倒像是一种竞赛游戏。 “这是我们齐国风俗中,敬神祈福的仪式之一,我们叫它做‘抵角之戏’,”姜煌在人群嘈杂声中笑着说道:“每年的现在,国内就会在夸父山举行敬神祈福的典礼仪式,仪式后聚集国内最精壮的摔角高手,来这儿举行‘抵角之戏’的比赛,赢的人国君还会亲自赠送采邑奖礼,是国内男子最高的荣誉之一。”最后,他这样说道:“就因为这东西好看,我家公子才会要我带你们来看看。” 过了没有多久,那敬神的仪式便要开始。在人群中,这时出现了一队衣饰鲜明的大汉,举着色彩斑斓的旗帜,在人群中不住地挥舞。 紧接着,又有数十名穿着敬神服饰的礼官庄严肃穆地出现在大汉们的后面,而在礼官们的后方,这时开始响起空旷的丝竹钟鼓之声,气氛严正端庄。 而后,司礼的礼官是一名个头极为俊伟的雄壮男子,此刻他高声宣诵祭祀之语,声音极为宏亮,在山间远远传了出去,还发出空荡荡的回音。 祭祀文宣诵完毕之后,那礼官顾盼四方,深吸一口长气,这才大声高喊说道:“祭祀主礼开始,请齐侯上座!” 随着他的呼喊声中,这时从山下缓缓出现了一行装饰极为豪华的车辇,为首的一部车上,便高高坐着一个身着齐国国君祭祀礼服的老人,那老人的神采略显黯淡,仿佛有着病容,但是态度间依然雍容华贵,此刻他半闭着眼,仿佛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可以引得起他的注意。 而从这样的国君排场中当然可以看出,这老人便是当今齐国之主:齐僖公。 齐僖公的车队在夷羊九等人的面前庄严肃穆地经过,夷羊九仰着头,好奇地看着这春秋一级强国的国君气派,齐僖公的车队过去的时候,姜煌的神色更是恭谨,夷羊九有些好奇地望着他,却听见姜煌低声说道:“这便是我们齐国的国君。”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觉得他未免有些画蛇添足,方才司礼的礼官早已说过,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再重覆一次。 但是姜煌的神色却有些耐人寻味,只是神秘地笑笑。 “接下来要经过的,便是我国下一任的国君,齐国世子……” 他悄声地说道:“你昨天不是问我,我们家公子是什么人吗?” 听见他这样说,夷羊九一愣,一时间不晓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见司礼官这时中气更是丰沛地大声叫道:“恭迎世子上座!”他的声音响彻云霄,清清楚楚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齐国世子,姜诸儿上座!” 车队中,这时缓缓地驶来了一座比齐僖公略小的车辇,昂然站在车首的,是个身量雄伟高大,神采奕奕的飞扬少年。 当然,这少年便是夷羊九再熟悉不过的贵族公子:姜诸儿。 这位收留了夷羊九等人,气派豪奢的华服少年,居然便是当今齐侯的世子,下一任的齐国国君!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张大了口,面面相觑,几个人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样来反应。 在众人的注视中,姜诸儿的车辇行至祭礼的高台,下了车,与齐僖公携手走上高台的台阶。 而尾随在姜诸儿的身后,便是齐僖公的其他儿女,司礼官一一唱出他们的名字,按照春秋时代的礼法宗主制度,若是齐僖公与原配妻子所生的儿子,都在制度上有着继承国君的资格,一般来说,除了第一优先继承国君大位的“世子”之外,其他儿子便会被封为“公子”,平时以公子的头衔称呼。 姜诸儿是齐僖公的长子,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做姜纠,世人称呼他为公子纠,另一名弟弟则叫做小白,称为公子小白。 那公子纠也是名形貌英武的少年,个头虽然没有姜诸儿的高大,却也是个顾盼雍容的贵族公子。 但是另一名公子小白却没有两名哥哥的好看,只见他形貌瘦弱,貌不惊人,脸色也像是没有晒太阳似地苍白似病,走在两位哥哥的身后,明显在气势上便差了许多。 走在公子纠、公子小白的身后的,则是一群齐僖公其他姬妾所生的庶出子女,司礼官同样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本来夷羊九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皇家子弟的名字,但是当司礼官念到最后之际,有一个名字却再一次令他目瞪口呆。 因为,司礼官清清楚楚唱出的名字,居然是“文姜”! 顺着唱名的顺序望过去,在那一排盛装出席的贵胄子女中,果然便有着一个细致秀丽的身影。 那纤秾合度的身段,夷羊九算得上是相当熟悉的,前一夜在迷蒙的月色中,他便曾经见过这个胴体不着片缕的奇妙景象! 激情的交合。 狂野的炽热。 夷羊九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远方高台上,姜诸儿顾盼自得的身影,再看一看文姜夹杂在齐僖公子女群中的秀美身影,脑子里念头一转,却“轰”的一声,像是电石雷击一般地睁大了眼睛,露出骇然的不可置信神情。 姜诸儿是齐国的世子,是继承齐国国君大位的第一人选。 他当然是齐僖公的儿子。 而文姜虽然是庶出,但是也的确是齐僖公的女儿。 换言之,这两个曾经在前一夜的月色中亲密做爱的人,居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妹!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转了几次,越想越让夷羊九惊骇万分。 难怪前一夜里,文姜会说姜诸儿是她“绝对不应该爱上的人”! 而那依然在脑海中清晰无比的胴体交缠,此刻回想起来,竟然是最惊世骇俗的“乱伦之恋”! 正当夷羊九百般惊疑之际,耳际却轻轻传来了姜煌淡然的语声。 这白胖随从是个极度精明,而且善解人意的角色,此刻他看了夷羊九惊疑的神情,一转念,便已猜到他的心思。 “诸儿世子和文姜小姐的事,没有什么人知道,”他悄声在夷羊九的耳旁说道:“人家也只以为他们兄妹感情好,比较亲近一些。至于你,我也奉劝你谨慎一些,无论你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也千万莫要说出去,免得平白给你自己惹来极大麻烦。” 两人的说话声在祭祖典礼的震天乐声中,显得微不足道,而夷羊九的内心震撼,也只是众多人群浪潮中一个小小的泡沫。 易牙等人当然不晓得夷羊九和姜煌两人之间说着些什么,只是兴高采烈地看着热闹的祭典,呵呵地开心大笑。 祭礼完后,齐国的皇族中人们并没有停留太久,便鱼贯地下了山去。车队经过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陡地萌生不想和姜诸儿、文姜打个照面的古怪之感,便装作支撑不住似地,在蜂拥的人群中一屁股坐在地上,藏身在人群之中,不让任何人看见。 而等到齐国贵族的车队下了山,主持祭祖的礼官高声呼喝,庄严肃穆的祭礼就此结束,山上的广场此刻却又出现另一番景象。 因为接下来要举行的,便是围观群众真正最期待的“抵角之戏”摔角大赛。 第六章 满天人影的摔角大会 齐国地处山东,而那山东地界的人民因为主食麦类的饮食习惯,身形本就要比一般人高大许多。 后世有云:“燕赵男儿,多有慷慨激昂之士”,而这燕赵的英伟男儿们,有许多便是山东地界的英雄子弟。 也因为如此,这齐国临淄城外夸父山上的“抵角之戏”更是齐国人民最喜欢看的刺激游戏。 齐国的礼官们动作既快且熟练非常,在齐僖公离开之后,他们在片刻间便将祭礼高台拆掉,在大广场的正中央改搭了个宽大的平台,那便是“抵角之戏”斗赛的地点。 那抵角之戏的斗赛规则相当的简单,参赛之人登上平台,等候台下的好汉们上台挑战,斗赛者唯一的任务,便是将对手抵出台下,便能得胜。 但是摔角之技靠的却不是蛮力,仅凭气力雄厚是无法致胜的,历年以来,真正能赢得“抵角之戏”的好汉,都是真正熟谙摔角技法的名将。 这一年的齐国夸父山摔角斗赛中,首先出场与群雄争霸的,是一个光头的大个子,名字叫做公孙铜,这公孙铜是个力大无比的牧牛人,平素便在原野上与猛牛斗力为戏,果真符合了这“抵角之戏”的个中神髓。 公孙铜在擂台上与上来挑战的各路人马摔了个酣畅淋漓,打到兴起处,他还鼓噪几名大汉同时与他斗赛,摔到狂野处,几名大汉同时被他摔出平台,偌大个子的几个人像是稻草一样,被他摔了个满天飞舞。 但是,不久之后,这位看来似乎天下无敌的公孙铜,却被一个个头比他小上许多的矮胖子摔出平台。 矮胖子的名字叫做丹克巴,是来自西方戎狄的外族人,据他自己说,是来自一个名为“戈壁”的沙漠地带,在那儿有着许多牧马为生的野人,平素便以摔角为戏,连三岁小孩都是先学摔角,再学走路。 矮胖子丹克巴的蛮力并不输给齐国本土的大个子巨汉,摔角的技法却犹有过之,他并不像公孙铜一样声势惊人,但是上台挑战的好手们却也一个个被他摔下台来。 不过,这世上的强手总是多如繁星,丹克巴的技巧虽高,却输在耐力不足,他摔了多人之后,气力有所衰退,便在一次摔技中不慎滑倒,被对手趁势推出平台。 接下来的战局中,参战之人有胜有败,最后才由齐国著名的摔角高手关逢龙出手,在台上独占鳌头,接连打退多名更强的对手。 但是关逢龙的战局也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他不久后便被一名来自鲁国的力士叔梁文豹打退下来。 这名鲁国力士叔梁文豹却是个骄大狂妄的讨厌人物,除了摔角技法极强之外,人品却一无是处,只见他在场上谈笑戏谑,不只在拳脚上多方侮辱对手,更在对手明明已经败阵的时候,故意下重手断人筋骨,或将人毫不留情地踹出平台。 台下的齐国山东好汉们看得血脉贲张,怒气勃发,纷纷上台要给他一顿好打,但是这叔梁文豹品性虽差,在摔角一技上却有惊人的艺业,几个上台打算教训他的齐国好汉都是没两把便被他狼狈地打下台来,连得过历年胜战的齐国名将们也纷纷被他指东打西地踢出平台。 眼见得这叔梁文豹就要赢得今年的摔角斗赛,齐国众人虽然怒气勃勃,在台下气得大声鼓噪,却仍然没有人可以奈何得了叔梁文豹。 在群众的鼓噪声中,那讨人厌的叔梁文豹更是得意洋洋,在台上顾盼自得,叉着腰得意洋洋。 “什么齐国大汉?什么山东男儿?”叔梁文豹大笑,伸手在下身摸了一把,做出了淫秽不雅的动作,“我看你们都是他妈的傻鸟!” 这人虽然来自礼仪之邦鲁国,行止却是低俗不文,加上对齐国群众又是不住地挑衅,台下有许多齐国好汉已经忍受不住,只等有人登高一呼,再也顾不得颜面,便要纠众将这狂傲的鲁国大汉活活捶死。 这叔梁文豹却是个极度怪癖之人,眼见群众的情绪如此愤怒,他却更是兴高采烈,在台上不住地行走绕圈,也不住地和台下的齐人们大声争吵。 他在台上居高临下,往人群中一看,却在鼓噪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形貌特异的大汉。 那大汉似乎年纪甚轻,只是个少年,长了一头红发,身量却要比一旁齐人高上一个头。 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兴头,叔梁文豹夸张地一伸手,直直地便指向那红发少年。 “喂!那个红头发的杂种!” 此语一出,夷羊九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身旁的易牙、开方、竖貂便不约而同在心中暗叫一声。 而且,叫的还是同一句话。 “这下子要糟!” 三个人从小和夷羊九一同长大,深知这个少年的个性,也知道夷羊九最恨的一件事,便是被人叫做“杂种”。 夷羊九的母亲是西域的女子,因此他才会有着红色的头发和深蓝的眼珠,他不曾为了自己的血统感到自卑,但是若有人敢惹上门来,却也总要让来人后悔说过这样两个字。 但是,眼前这个鲁国力士却是个和卫城市井小混混们不同等级的摔角高手,易牙等人在心中暗暗叫糟,是因为怕夷羊九这一受激,被他激上了台,就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了。 但是,这样的担忧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随着叔梁文豹持续的挑衅手势,夷羊九铁青着脸,排开人群,一个纵步便越上了平台。 在平台上,叔梁文豹存心要在夷羊九刚上台的一刹那间让他出丑,看准夷羊九的来势,他长笑一声,趁他还没落地的那一个当口,挥腿横扫,便要将他生生扫倒在台上。 这一招看来似乎十拿九稳,围观的齐国人中有眼尖的已经惊叫出声,有的更是打算出声示警,不想看见这个鲁莽的红发少年一上台便出丑。 叔梁文豹自认这一腿看得十拿九稳,甚至已经准备要听见夷羊九腿上“格”一声的断折声响。 但是,那一声“格”却永远没有发生。 甚至于,眼前的夷羊九也突地消失了踪影。 然后,只听见同样的“格”一声,声响却要来得近上许多。 不过那声音却低重沉郁,仿佛还在耳边形成了回音。 然后,叔梁文豹的眼前陡地化成一片深红,视线全失。 而后,从身体深处陡地迸现一连串深邃的抖颤,脸上一阵酸楚,鼻涕、眼泪、口沫便像是大河江水一般,“轰”的一声全数爆泄出来。 便在这一瞬间,这个狂暴的鲁国力士只觉得整个身子像是轻飘飘的落叶一般,倒着飞出去。 只不过和落叶不同的是,落叶不会像他如今这样,“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发生了什么事,叔梁文豹也许并不知道。 但是在场围观的齐国群众却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清楚地看见,夷羊九跃上平台的时候,叔梁文豹一个猛烈的横腿狂扫,摆明就是要将夷羊九伤在当场。 但是夷羊九的个子虽大,跃在空中的身子却轻飘飘的,他反应极快,见叔梁文豹使出这样的偷袭坏招,原先要跃上平台的势子便在半空中硬生生打住,腰间一挺,身子打横…… 然后,一双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在叔梁文豹的鼻梁上,将他踹飞了出去。 这样的市井流氓打法,照说是不合摔角章法的,但是叔梁文豹也实在太过讨人厌了,因此围观的齐国民众居然没有一个人抗议,反倒欢声雷动起来。 那欢呼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震得山谷回音处处。 “好啊!打得好啊!” “好漂亮的一招!给咱们齐国人争回点面子!” 夷羊九傻愣愣站在平台之上,被一片欢呼拥戴的声浪淹没,一时之间却不知所措起来。 方才他只是凭着一时的怒火,没头没脑地冲上台去,更没头没脑地出了个怪招,便将那技艺不凡的鲁国力士打下台去。 而在台下的齐国群众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打胜的小子其实也不是齐国人,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却将这个来自卫国的少年拱成了齐国英雄。 台下欢动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说也奇怪,夷羊九在台上又站了好一会儿,居然再也没人上台挑战。 那也就是说,如果再没人上台挑战,这一年的齐国摔角“抵角之戏”胜利便要糊里糊涂地落在夷羊九的手上。 台下,群众欢呼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台上,夷羊九还是愣头愣脑地站在那儿,不晓得如何是好。 但是,在人群之中,此刻已经出现某种近似于诡异的奇特暗流。 欢叫声中,许多人沉迷于对这场斗赛的痴迷,却没有发现,在人群中已经有人没声没息地倒下。 而且,这些倒下的人,都在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之前,便已经悄没声息地断了气。 人群中发生的异象一时之间,还没有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每个人只是将注意力放在摔角斗赛的平台之上。 这时候,主办斗赛的齐国礼官已经站了起来,那声音洪亮的礼官大声叫道:“还有没有人上来挑战?” 看见夷羊九神威凛凛地站在平台之上(实则他仍是一片茫然,如此神情却被误认为胸有成竹),台下的齐国众人欢呼声仍然不绝于耳,那礼官的呼声中倒也中气十足,并没有被这众人的声浪掩去。 “还有没有人上来?” 说也奇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时候台下再也没有人想要上台。那礼官点点头,深深一吸气,便要当堂宣布夷羊九乃是这一年的个赛胜利者。 突然之间,人群中这时轰的一声一字排开,跟着便有道速度奇快的白色人影掠上平台。 “且慢!” 便在此时,人群中又多了几个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但是在台上的夷羊九、礼官等人却茫然未觉。 而大部分的群众也被那道突如其来的白色人影吸引,依旧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的无声变故。 而那人影掠上台之后,便像是钉子般定在台上,原先迅捷的身形像是飕然射出的羽箭,但是立定台上后,却像是正中目标的神箭。 第七章 最可怕的元神“吞噬” 众人定睛看那白衣的不速之客,却发现他是个细瘦的中等个子,眼睛处却戴了个皮罩,没被皮罩蒙住的口鼻甚为清秀,看来也年纪颇轻。 那礼官看见又来了个挑战之人,便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向大家报出你的名字!”想了一想,转头也对夷羊九问道:“还有你,你又叫做什么名字?” 因为夷羊九上台时的情状颇为突兀,众人这才想起连他的姓名也不知晓,于是欢呼声逐渐止息下来,大家也想知道这个以奇异身法打败鲁国力士的红发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白衣的瘦削蒙面人环视了周遭一回,朗声说道:“我名字叫做纪瀛初。” 听他已经报出了名号,夷羊九也不敢怠慢,连忙大声说道:“我的名字叫做夷羊九。” “那可好!夷羊九,纪瀛初,”大胡子礼官高声说道:“这次‘抵角之戏’鹿死谁手,便由你二人谁胜谁负决定,天神为证,在这儿的齐国人民,都是凭证!” 高站在台上的白衣人纪瀛初这时冷冷一笑,眼神流转,便盯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他这样森冷的目光看住,心中却也有些奇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并不是恐惧,也不厌恶,相反的,却像是某种似曾相识的古怪之感。 仿佛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神…… “出手吧!”纪瀛初冷冷地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刻意装出来的低沉,却出乎意料地难掩清脆之感,“我让你三招。” 夷羊九却哪曾学过摔角技法?他方才只不过凭着运气将叔梁文豹打下平台,现下要他真的出手相击,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更何况这对手的身量比自己要矮上许多,体格也相当清瘦,真的让夷羊九一拳打下去,只怕要将他打得重伤。 至少,夷羊九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看看他没有动静,纪瀛初眼神露出森冷的光芒。 “你不动手?好,那我便要你动手!” 人群之中,这时倒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多,逐渐吸引了群众的注意,有几名汉子惊疑不定地四下环视,这才发现地上已经躺了一地的死尸。 “死了!死了!”人群中有人这样惶急地高声叫道:“好多人死了!” 夷羊九的耳音颇灵,听见这样的呼喊,忍不住便往台下看去,夸父山上的这个广场算是颇为宽广,容纳得下几千人,此时却不晓得为什么,围观的群众之中,已经有三四成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 看见这样的奇怪情状,夷羊九也是诧异不已,一转眼,却看见自己的元神“萝叶”怔怔地立在平台的前方,神色紧张,那种漫不在乎的可爱神情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警戒神态。 然而在此刻,站在夷羊九不远处的纪瀛初对台下的情景却是恍若未觉,只是杏眼圆睁,纵身一跃,便往夷羊九的脚下铲去。 别看他身形清瘦,这一脚铲出却是大有名堂,使出的便是最正宗的摔角技法。 夷羊九此刻的心思却只是放在台下的异状,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和纪瀛初交手,但他却是个十足十的摔角门外汉,这一铲方位、力道恰到好处,即使是他早有准备,想要躲避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他只觉得脚下一痛、一软,脑筋还没有转过来,便被纪瀛初“砰”的一声绞倒在地。 纪瀛初的脸上现出肃杀之气,顺势便将夷羊九的双手缠住,想要将他制服在地。但是夷羊九却不是个易与之辈,刚刚被纪瀛初一脚铲倒事属突然,但是他的身体一着地,背上肌肉便警觉地绷紧了起来,眼见纪瀛初要将自己的双臂缠住,夷羊九情急之下手臂一缩、一张,便扎手扎脚地推了出去。 这一推,却推正了纪瀛初的胸口,将他的身子直直地推了出去。 那纪瀛初毕竟是个摔角高手,一警觉到夷羊九的双手触着他的胸膛,便急忙一吐气,身子后缩,顺势退了回去。 但虽然是如此,胸口处还是被夷羊九碰了一下。 “大胆!”纪瀛初露出狂怒的神情大声叫道,双手却直觉地护住了胸口,“你个不知羞耻的恶贼!” 他白净的脸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涨个通红,表情一沉,一翻手,却亮出了一柄精光闪闪的短剑。 夷羊九看见纪瀛初动了刀,也吓了一大跳,翻身就想要跑。 两人正在混乱之际,台下这时也出现了重大的变故。 原先,在平台的旁边挤满了前来观看摔角斗赛的齐国民众,但是在不断有人离奇倒地之后,幸存的人这时已经四散逃开,只留下一地枕藉的狼狈尸身。 突然之间,整个广场陡地阴暗了起来,像是天空积沉了许多将要落下倾盆大雨的乌云,空间中除了森冷的气息之外,还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之感。 “轰隆”一声巨响,在远处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炸雷也似的震耳声响,也隐然可以看见灼亮的光芒。 原先,纪瀛初一脸的狂怒神情,手上持着尖刀打算要在夷羊九身上划个几刀,但是见到眼前这样奇诡的景象,他的动作陡地停住,一柄亮晃晃的刀凝在半空,虽然他的脸上戴着面具,却仍然看得见恐惧的表情。 而此刻在他的身后也缓缓泛出金黄色的金属光泽,像是背向阳光似地闪闪发亮,反而将他的脸、身体衬得阴暗起来。 夷羊九怔怔地看着他,这才发现原来纪瀛初也是个元神族人。 在台下,那道阴云一般的沉郁之感越来越盛,明明是白天,却像是夜晚一样的深沉。 而且,这样的夜晚仿佛还带着无穷尽的恶意、邪气。 从遥远的地方,这时传来了“克克克克”的脚步声响,夷羊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脚步声的来处,响了一会之后,走过来一个施施然的悠闲身影。 这样的神态,毋宁和眼前的肃杀是不甚搭调的,那走来的人是个形貌猥琐的细瘦汉子,一脸的蜡黄,唇边两道鼠须,眼睛像是睁不开一般地眯在一起。 但是在他的身后,却是自夷羊九得知元神族类以来,最令他震慑骇然的景象。 只见在那黄瘦汉子的身后,蹲峙着一个色作纯黑的巨大元神,那元神的形貌勉强来说像是一只极大的蜥蜴,但是头部却大得离谱,圆圆的巨大头颅,表面生满了毫毛尖刺,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只有一张长满了尖利巨牙的大嘴。 那黑色元神最骇人之处还不在于它的形貌,最吓人的地方,是它仿佛有着无穷尽的精力,张着巨口不住地四下窜咬,而那种咬噬并不是无形的,只要在虚无处被它咬了一口,便会在空气中出现一道深深的黑色云气,久久不会散去。 而那种阴云更是带着妖魅诡异的邪气,所到之处席卷着森冷的风,这种风的性质更是令人骇异,因为有几次夷羊九看见被阴风吹过的树木花草,居然便像是阳光下的溶雪一般,陡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巨大元神可怕之处还不仅于此,在逃离的群众之中,有不少人并没有离开夸父山,而是驻足在远处观看。那黄瘦男人的黑色元神有时候跳到空中,向四周伸展出丑恶蠕动的触须,在空中刷刷飞舞,而被这样触须扫中的人恍若未觉,但是却像是精神被吸干了似地,不一会儿便会软瘫倒地,停止了呼吸。 那黄瘦男人脚步虽然不快,却是步履沉稳坚定,他走向夷羊九和纪瀛初所在的平台,看见两人,原先没精打采的眼睛陡地露出精光,像是见着了什么令他垂涎的猎物。 “一下子就给我来两个元神!”他朗声大笑,“今天我倒真的好运,我的‘吞噬’可有得口福享啦!” 听他的语气,仿佛那黑色大元神的名字便叫做“吞噬”,不只夺去人的生命,连元神族类的元神也是它的食粮。 再看看这“吞噬”的行为动作,夷羊九隐隐觉得,黄瘦男子并没有危言耸听,这个可怕的黑色元神,很可能真的是其他元神的克星。 正惊疑间,身旁的纪瀛初却突然急速倒退,纵身一跃,便跳下平台,没命地奔跑。 他奔跑时的身法极快,跑得更是毫无犹豫,似乎知道这“吞噬”元神的可怕,把握到逃命的机会时,便要全力把握。 夷羊九看见纪瀛初这样没命地狂奔,身体的念头动得比脑子还快,思绪还没有转过来,却也转身尾随着纪瀛初狂奔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逃得宛若急火流星,纪瀛初的身法轻盈,夷羊九的腿长步宽,一转眼便已经离开了广场,跑上了夸父山的险峻山道。 看见两人没命狂奔的模样,那黄瘦男人仍然好整以暇,似乎成竹在胸,一点也不着急,他发出长声大笑,身后的元神“吞噬”却像是灵活的鬼魅一般,提起巨爪将他拎了起来,飕的一声,也朝夷羊九和纪瀛初奔逃的方向火速追去。 火速的狂奔,不住倒退的景物。 纪瀛初在山道上奔跑了一会,回过头来,却看见了夷羊九地没头没脑地跟在他的身后没命地奔逃。 因为奔跑的速度非常的快速,山风从耳旁呼呼地吹过。 在山风的刺耳声响中,纪瀛初看见夷羊九忍不住有气,大声叫道:“别跟着我!要不然我杀了你!” 夷羊九愣了愣,脚步却没有因而慢了下来。 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此刻像是有着漫天的乌云正在追逐而来似地,虽然没有余裕回头去细看,却仍然可以听见森冷的寒风怒吼,灼热的雷声隆隆作响。 虽然不能够回头,但是这两人都是元神族类,那种同类间的感应力量相当的强烈。 而此刻,在他们身后的那股力量,很明显的透现出极为邪恶可怖的感觉。 随着两人的奔跑,纪瀛初的元神也已经现出形体,他的元神有某种颜色明亮的金属色泽,似铜似锡,身材纤细,却是个女子的模样。 而夷羊九的元神“萝叶”此刻也在他的身旁,像是夷羊九的镜中倒影似的,也跟着他没命奔跑,连步伐的节奏都很相像。 原先夷羊九以为,以两人这样狂奔的速度应该可以摆脱身后的邪恶元神“吞噬”,但是这个黑色邪恶的巨大恶神却仍在两人的后面紧追不舍,偶尔在奔跑转弯的眼角余光中,还可以看见“吞噬”那丑恶的黑色触须在空中四处飞舞,有几次夷羊九的脚步慢了些,还差点被那些触须碰着了背后。 这样奔跑一阵之后,纪瀛初的脚步开始慢了下来,他的气力似乎没有夷羊九那样来得雄厚绵长,已经开始有了疲累的征象。 而这样的破绽,在后方追赶的黄瘦男人眼光如炬,立刻看了出来,只听见他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看你们两个小儿就不要再挣扎了!”男人的笑声在山道间不住地回荡,“还是乖乖前来献上你们的元神,死得还算痛快些。只要是我这‘吞噬’看上的猎物,从来没有人能逃得过!” 纪瀛初的脚步这时更慢了下来,几乎要落在夷羊九的身后,突然之间,他的脚步踩松了一块碎石,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了下去。 夷羊九反应也算极快,此刻他一个箭步,伸手一抓,便将纪瀛初的手臂搀在臂弯。 纪瀛初被他这样一搀,总算没有跌了下去,他的脸上一红,想要斥责夷羊九一声,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又将骂人的话吞了回去。 原先他也想要将手臂抽回去,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同样也只是一挣,却仍然让夷羊九搀着,两人相互扶持着奔跑。 但就只是这样稍一耽搁,后面的“吞噬”便又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几分,那种邪恶的森冷气息几乎就像是在脑后吹拂,让人不寒而栗。 所幸,眼前突地出现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夷羊九搀着纪瀛初,两人同步一跃,便藏进了茂密的树林之间。 那森林极密极深,长满了高可参天的巨木,夷羊九和纪瀛初穿入森林后,左绕右绕,好不容易来到一株大树前,看看来处已经隐没在枝叶之间,这才狼狈地狂喘几口大气。夷羊九背靠着树干翻白了眼,纪瀛初则是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 但是那可怖的黑色元神“吞噬”却像是永远摆脱不掉的附骨之蛆,两人在森林中静静地不出声,躲了没多久,便又在树林彼端听见了那黄瘦男人阴恻恻的语声。 “不要再躲啦!”那男人的声音在森林中幽幽缈缈,像是鬼魅,又像是幽灵,“怎么可能躲开呢……怎么可能呢……” 夷羊九和纪瀛初静静地躲在巨木底下,仔细聆听那男人若哭若笑的声音,听了几句之后,夷羊九忍不住说道:“他瞎说的,对不对?”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也似乎是希望得到共鸣,他有点僵硬地笑道:“他找不到我们的,对不对?” 纪瀛初沉默不语。 夷羊九有点失措,却仍然固执地再说一次。 “他真的找不到我们嘛!对不对?” 纪瀛初出了一会神,这才冷冷地望向夷羊九。 但是在那眼神的深处,却有着明显的恐惧。 而且,他的身子还像是秋日落叶一般地簌簌发抖。 “你有没有听他说过……”纪瀛初轻声说道:“他说,他的‘吞噬’只要是想要的猎物,从来没有抓不到的?” 夷羊九愣愣地点点头。 “他说的话……是真的,”纪瀛初的声音更深更低,“因为我曾经见过那个人好几次,也看过他一眨眼便将比我们加起来还要更强几倍的元神消灭。”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而元神族人都知道,只要‘蜥王’梁丘子兵的元神‘吞噬’想要的猎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逃得掉。” 仿佛是要印证纪瀛初的话,这时候,在森林彼端传来了“隆隆隆隆”的轰然巨响。 而从巨水间隙映照出来的光芒也越来越亮。 第八章 萝叶受伤了 古木参天的森林之中,因为有巨木的枝叶、枝干遮住光线,因此当然不会太明亮。 但是此刻从森林彼端透现过来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而且那并不是火光、烛光一类的灼亮光芒,纯粹只是黎明天亮时那一类的自然天光。 换言之,此刻的森林里本是如同夜里一般的阴暗,但是却在“隆隆隆隆”的巨响声中,逐渐有了“天亮”的感觉。 按捺不住百般的好奇心,夷羊九探出头,往树荫的间隙偷眼看去,却什么东西也没有看到! 这样情景映入他的眼帘,仿佛是被纪瀛初传染了似的,他的身子也一样簌簌发起抖来。 “什么东西也没有看到”,指的是从树干的间隙望出去,方才他们闪身而过的参天古木树林,此刻居然已经消失不见! 连一棵树木也没有剩下! 整座亘古以来便已存在的森林,此刻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 而在那片虚无的阴暗黑云之中,缓步而行,过来的便是那黄瘦汉子“蜥王”梁丘子兵。 在他的身后,他那可怕的元神“吞噬”变得更为巨大,色泽却淡了不少,原先它像是个实体,此刻却已经有点像烟雾状的元神。 但是那狰狞的气息依然散布在空气之中,让人不寒而栗。 而森林的消失,便是消失在“吞噬”的大口之下,它的吞噬方式和一般的咬食并不相同,被它吞噬的事物实际上并没有进到它的肚内,而是在某种未知的状态下,“转移”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 像是蛀掉衣物的囊虫,在它一口一口的吞噬行为下,整个森林的林木、枝叶就这样悄没声息地失踪。 如果此刻狄孟魂、姚笙一类的时空奇人在场,会看得出这类的元神掌握的力量近似后世二十世纪量子物理学中的“黑洞”,也可能和穿梭时空的能力有程度上的关联。 但是这一类的知识对于生于东周时代的夷羊九来说,是完全不具任何意义的,此刻他只觉得极度的恐惧,看着整个森林逐渐发亮,逐渐一片片地消失,也仿佛预见了自己的下场。 如果“吞噬”那样的大口咬住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尤有甚者,如果被它一口咬去了半个身子,是不是一半要在虚无未知处过活,一半却要留在人间? 他惊惧地倒退了一步,却踏中了一枝腐朽的枯树,发出“哔剥”的清脆声响。 纪瀛初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更是青白一阵。 然后,在两人不远处的树林外,“蜥王”梁丘子兵欢声大叫。 “在这儿了!” 纪瀛初的反应也是极快,一转身便穿入林间,而也许是方才逃奔时的直觉习惯,他一反手便抓住了夷羊九的手,两人再一次奔入森林的更深处。 但是这回“吞噬”已经知道了两人的方位,那“隆隆隆隆”的树干碰撞声更是明显,那黑色元神在不住的“吞噬”之间,紧追在夷羊九两人的身后,在密林中开出一条空荡荡的诡异大道来。 夷羊九和纪瀛初在密林间不住地奔逃,有时走得急了些,还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在奔行之间,纪瀛初已经脱力疲倦不已,奔跑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夷羊九握紧了他的手臂,随时助他一臂之力,有时纪瀛初实在要跌倒了下去,也全靠夷羊九适时一拉,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密林之中。 奔行了一阵,眼前仿佛出现了微光,夷羊九还来不及思索那道微光中有些什么,便在此时纪瀛初却绊着了一条树根,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跤。 夷羊九一惊,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因为这一耽搁,那“吞噬”的黑色诡云便已经来到了两人的身后。 然后,有一道黑色触须便往两人的方向疾伸而来。 此时夷羊九是背对元神“吞噬”的,但是纪瀛初却从他的肩头后方看见了黑色触须的狠恶来势,大惊失色之下,他抱着夷羊九便是一纵,两人狼狈地滚在一旁。 突然之间,密林的光线陡地一亮,眼前的树木“隆隆隆隆”地整排消失,露出空旷的一片天空。 从树木缺口中走进来的,便是那肤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蜥王”梁丘子兵。 在他的身后,狰狞的黑色元神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似乎已经准备好,片刻间就要将这两个俎上之肉吞入腹内。 梁丘子兵看着夷羊九和纪瀛初,声音却是出奇的温和。 “还要怎样的逃呢?反正注定就是逃不了了,为什么还要花这样的气力呢?” 夷羊九对梁丘子兵怒目而视,虽然对他的元神极为忌惮,但是夷羊九天生便是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纵使在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心中却反而坚定起来,少了几分惧怕之感。 一旁的纪瀛初此刻仍然颤抖个不停,夷羊九皱了皱眉,转头向他看去,却发现他原先戴的面罩已经在方才的慌乱中摘了下来。 看见他的面容,夷羊九却有些发怔。 没戴面罩的纪瀛初看起来面目相当的清秀,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实要比寻常女孩还娟秀。 男孩?女孩? 这时候夷羊九突地想起,从头到尾,纪瀛初从不曾提过自己是男是女。 但是此刻绝对不是研究纪瀛初长相的好时机,梁丘子兵在那儿自顾自地说了一会话,本来要将夷羊九两人奚落一番再将他们吞噬,但夷羊九这种无畏神情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凶残的元神族人当然不是那种识英雄便要重英雄的好汉,此刻夷羊九这样的态度,只是让他觉得有点意兴索然。 在以往,有些被他吞噬的元神族人在临死前会对他苦苦相求,而梁丘子兵最喜欢干的勾当,便是疾言厉色地对他们羞辱,警告他们“下次不要落在我的手中,否则……” 通常在这个时候,那些元神族人会产生梁丘子兵将会放过他的错觉,以为只要捱过他的羞辱便会没事。 但是,梁丘子兵却会在他们误以为有活命机会的时候,再毫不留情地出手,笑嘻嘻将来人消灭。 因此,夷羊九此时的坚毅神情,的确让梁丘子兵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纵使如此,他的元神“吞噬”还是要将夷羊九和纪瀛初的元神吞吃入腹的。 便在此时,在夷羊九和梁丘子兵的中间,这时候却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胖嘟嘟的绿色身影。 夷羊九的植物元神——“萝叶”。 说时迟,那时快,和萝叶的天真情状不同的是,“轰”的一声,那巨大丑恶的黑色元神“吞噬”便已经张开狞恶大口,快如电光火石地向夷羊九席卷而来。 看见这恶神如光如电如火的来势,夷羊九自知已然无幸,想要闭上眼睛,却仍然圆睁着大眼,仿佛手脚表情已经不听自己的指挥。 这时候,原先一副傻呼呼模样的萝叶却陡起张开双手,“波”的一声,便在这最惊险的一瞬间,像是产丝能力最丰沛的蜘蛛结网一般,在林木间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藤蔓,像是一张最紧密厚实的绿色巨网,暂时地将夷羊九和梁丘子兵阻隔起来。 这种把戏,夷羊九在卫城的时候便常常在玩,他常指使萝叶做出这样的奇异行为,有时还能帮自己解围脱困,但是此刻长出来的藤蔓之多,速度之快,却是前所未有的。 便是这样一阻,“吞噬”在绿网后面大声咆哮,萝叶结出来的藤蔓越长越多,不只将夷羊九的面前阻住,而且还兜头兜脸地包裹住梁丘子兵,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处。 夷羊九看看情势陡变,不及细想,再一次拉着纪瀛初的手往后便跑。这藤蔓的阵式虽然出奇不意,将梁丘子兵和“吞噬”攻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吞噬”的能力毕竟要比萝叶强上太多,这样的奇计只能阻得它一时,却没能将它完全挡住。 只听见森林之中传出震耳欲聋的怪吼,藤蔓阵中散出狂野的黑气阴云,不一会儿,那似乎能够遮蔽天空,数量无穷无尽的藤蔓同样也被“吞噬”吃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它的追踪速度好快,一个前纵,大口便咬到了尾随在夷羊九身后的绿色元神“萝叶”。 一张口,便咬掉了萝叶的一支手臂。 夷羊九和纪瀛初在林木间死命地奔跑,向着原先透出微光的方向而去。 就因为逃得太急,夷羊九也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奇异微光。 不过没有多久,两个人便知道了。 但是知道的时候,当然已经太迟。 在林中的微光处尽头,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 巨木森林的地势到此而绝,前一脚还踏在实地上,后一步却已经悬空。 吓的一声大叫,夷羊九和纪瀛初却已经纵落在半空之中,往那万丈不见其底的深谷掉落下去。 而在这惊魂慑魄的一瞬间,夷羊九却只觉得左臂一阵没来由的剧痛,那痛楚来得好快,迅雷不及掩耳,让他忍不住狂呼出声。 但是那黑色元神“吞噬”却是天下最死缠烂打的惊人妖异,方才它追上了萝叶,一口便将这植物元神咬掉半只手臂。 元神一物虽然并不和本体黏附一起,却和拥有人的身体神志息息相关,其时夷羊九虽然已经掉落深崖,但是萝叶受创的那一瞬间,也让他出现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便在此时,元神“吞噬”的眼前霍然出现断崖深谷,看见夷羊九两人不及停住,直直地坠下谷,但是这贪食的黑色邪恶元神却仍不肯轻言放弃,“刷”的一声散出漫天的黑色触须,长驱而下,便要攻向崖下的夷羊九二人。 这时候,触须的势子快到令人咋舌,后发先至,转眼已经抢到了纪瀛初的身前,但无巧不巧,便在这极度惊险的瞬间,夷羊九在剧痛中手脚不住挣扎,却在半空中抱住了纪瀛初。 “噗”的一声轻响,本来要缠住纪瀛初的触须,此刻却被夷羊九的身子挡住,“吞噬”的力场划过,便在他的背上带去一大片血肉。 这一切说来冗长,却同时在转瞬间发生,“吞噬”的黑色触须没能抓住纪瀛初,这一个错失便捞了个空,转眼间,坠下山崖的夷羊九二人便即刻在谷底的云雾间消失了身影。 巨木森林边缘的山崖上,此刻已经被“吞噬”啃咬出一个长长的甬道,在缺口的边缘上,“吞噬”的本体梁丘子兵静静地站在崖边,神色却有几分怅然。 这两个元神族人居然硬生生从他的手中逃离成功! 虽然他们坠下这万丈深崖,同样也是死于非命,但毕竟不是送命于自己和“吞噬”之手。 而且“吞噬”也错失了吞食两个元神族人,得到能力滋养的大好机会。 第九章 只有两个人的天地 沉静的睡眠,迷蒙的梦境。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夷羊九并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人,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许久。 不,不只是睡了许久,而且像是还要更深长悠远地睡下去。 有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的时光,常常梦见走在毫无止境的荒原,回首四方,没有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看着那光线昏暗的大漠,只能哀哀地啼哭。 距离自己上一次哭泣,已经是多久的时光了呢? 仿佛是要回答他这个疑问,眼前却陡地浮现大哥夷羊清少年时代的脸庞,那时候,夷羊九才八岁,仰着头看着大哥清雅的脸庞,听见大哥温和的语声说要带他到卫城城郊看热闹,却和几个哥哥恶作剧地将他丢在那边的荒郊野外,任他在那儿啼哭悲泣,足足迷路了三天,才被路过的樵夫捡了回来。 从那次之后,夷羊九便暗地里发了誓,发誓再也不要哭给任何人听。 有时候,他又觉得回到了母亲的故乡西域。在午后醉人的春风中,听着蓝眼珠的母亲唱听不懂的摇篮曲,窗外的天空中,有着西域特有的尖顶圆顶古怪房子。 但是这样的景象,他自己是不可能记得的,因为当初爹爹将他带回卫国时他才只有两岁,不可能会记得这样的情景。 连母亲的模样也只听过爹爹的叙述,却不晓得母亲长的是什么模样。 有时候,又好像不是在作梦,迷迷蒙蒙张不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的却是纪瀛初的脸。 秀美的面容,长长的头发放了下来。 原来他果真不是男子,而是个年轻的女孩。 在夷羊九模糊的意识中,看得到的影像,感受得到的各种感觉,其实相当的有限。 有时他觉得有热热的液体,带着香味,汩汩地流入喉咙。 有时他又觉得身上没有一处完好,每一寸肌肤都有着明显的痛楚。 有一次,像是个夏夜的梦境,纪瀛初的脸贴着他,贴得好近。 清清楚楚,夷羊九听见她声音低沉,轻轻地说着这样的话。 “你这样子对我,叫我怎样还你的情呢?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叫我怎样还得了呢?” 说着说着,夷羊九的脸上滴着温热的液体,原来是她流了眼泪,因为脸凑得很近,便将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还有一次,夷羊九的意识清楚了一些,应该是中夜的时分吧?他从迷蒙的梦境中再次醒来,却在月光下看见纪瀛初就着附近的山泉,在晶莹的水珠中摊开衣服,仔细地擦着自己的身体。 她的肌肤晶莹如玉,映着水光,映着夜色,仿佛泛出珠玉般的光芒。 夷羊九悄然地看着她的身影,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有任何的突兀,便要将这魔幻的画像整个打碎,再也无法见到。 纪瀛初擦拭身体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暂时地享受那种放松似的水珠触感,便又警觉地穿上衣服,转过头来看了看夷羊九,只见他双眼紧闭,气息却有些急促。 这一夜的奇妙景象仿佛是只强而有力的手,将夷羊九的模糊意识逐渐抽离迷梦也似的幻境,回到现实的世界。 他闭着眼睛,听见纪瀛初走过来探探他的额头,又听见她喃喃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但是聆听了一会之后,夷羊九这才听出来那并不是歌,而是祝祷的祭词。 这少女此刻祝祷的对象,便是祈求天神让夷羊九早日康复。 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原先对他颇有敌意的神秘女孩会在此刻祝祷他的伤势早日康复…… 纪瀛初静静地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唱了一会祝祷歌,便缓缓进入睡乡。 倒是夷羊九躺在那儿,逐渐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想起了卫城,想起了那场“抵角之戏”,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巨大元神“吞噬”。 躺到中夜,他偶尔翻了个身,触动了身上的痛楚,忍不住便哼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声调并不甚高,但是深夜的山中寂静非常,还是将纪瀛初吵醒了过来。 她揉着眼睛,一翻身便爬过来夷羊九躺卧的地方,看见那红发少年睁着大眼,眼神明亮,显是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不晓得为什么,她的眼眶陡地红了,想要绷着脸说话,但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醒过来了!”她的声音中有着难掩的激动,“感谢老天,你真的醒过来了。” 在夜色中,她扶着夷羊九坐起,生火热了一瓢热汤。夷羊九看那热汤,原来是采附近野菜煮成的,瓢子则用的是干枯的瓜壳,所有的材料、器物都简陋至极。 他好奇地环视四周,在黑暗中,视线并不是很好,只看得见周遭黑压压的,只有天上的夜色看得清楚,却只有小小的一片天。 看了一会之后,夷羊九这才想起当日被邪恶元神“吞噬”追逐的情景,也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两人陡然遇上了万丈深崖,他和纪瀛初二人无助地落下,仿佛还差点被“吞噬”逮个正着。 “这是什么地方?” 纪瀛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喃喃地重覆了一次夷羊九的问话,“这里便是我们在夸父山跌下的深谷,你已经在这儿昏迷了九天!” 夷羊九愕然地看着纪瀛初,听着她叙述当日跌下山崖的经过。 原来,当日纪瀛初跌下山崖之际,几乎被邪恶元神“吞噬”猎捕回去,却被夷羊九阴错阳差挡住,侥幸逃了一命。 但也因为如此,夷羊九却也被“吞噬”在背后撕裂一道大伤口。 两人坠下山崖后,幸好被长在山壁上的树木阻住下落的势子,才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在坠地的一刹那间,夷羊九不晓得是发自身为男子的义行,或是单纯的机缘巧合,在坠地的那一瞬间,便垫在纪瀛初的身子下方,硬生生地承受了自己的坠地重量,也承受了纪瀛初的体重。 两人从半空中跌下的势子虽然有着树木挡住,却仍然猛恶非常,这一碰撞之下,却让夷羊九承担了大部分的下坠力量,登时便摔断了几根肋骨,右小腿也应声而折。 然而,纪瀛初却幸运地只受了一些擦伤,并没有什么重大的筋骨伤害。 夷羊九的噩运还不仅于此,除了背上的重伤和断去几根骨头之外,他的元神“萝叶”也在山崖上被“吞噬”噬去了半只手臂,一般来说,元神族类的身体状况和拥有者的本体息息相关,这一回萝叶的手臂受残,更是让夷羊九的伤势雪上加霜,因此跌下崖后他因为伤势过重,第二日更是发起烧来,便一直昏迷不醒。 根据纪瀛初的描述,夷羊九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九日。 夷羊九思索了一会,却发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头。 “九天……”夷羊九喃喃地说道:“不对啊……” 纪瀛初睁大眼睛,奇道:“什么不对?” “我在卫城的时候,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饭……” “我知道,你是个出名的叛逆小太保嘛!”纪瀛初微笑道:“家常便饭,说得果然没有错。” 夷羊九皱了皱眉。 “不会吧?你怎么会知道的?我们不是才刚结识吗?你怎会知道我在卫城的事?” 纪瀛初心中一凛,有些后悔自己说溜了嘴,脸上却故意作出镇静的神情。 “我怎会知道?不过是猜的,”她强自笑道,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开,“不是说打架是家常便饭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因为打架是习以为常的事,因此断根骨头、折条手臂什么的,是很平常的事,”说到这里,他屈了屈手臂,又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是断了骨头,却没有那么容易好,不用说九天,至少要个把月才会开始痊愈,没理由啊……”他摸了模自己的胸口,又伸了伸腿,“我的伤口仍然有些痛,但是却没有断掉骨头的感觉。” 听见他这样说,纪瀛初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有件事我想你可能要去看一下。”她的口气仍有几分迟疑,粉脸却红了起来,“很怪,而且很丢人,看了之后,我不准你说任何取笑人的话。” “取笑人?”夷羊九失笑道:“为什么我会取笑人?” 纪瀛初不再答话,只是搀着夷羊九站起来。 刚开始站起的时候,因为躺了九天的缘故,夷羊九只觉得身上处处都痛,但是那种痛楚和骨头断掉的痛感有着明显的不同。 看来,他自己的估算没有错,无论九天前他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的身上并没有骨折的现象。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断骨急速痊愈的事情发生,则是个令他怎样想也想不通的疑问。 走过几丛浓密的灌木,在夜色下,夷羊九看见前方隐隐有金黄色的力场光芒透视出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纪瀛初,只看见她的脸色微红,有点又羞且气的神情。 拨开树丛,在一片蒙蒙的金黄色光芒中,只看见他的元神“萝叶”一动也不动地静止在那儿,这胖胖的植物元神脸上表情木然,和往日傻呵呵微笑的神情大不相同。 而另一个金属质感的元神却站在“萝叶”的前面,两个元神的距离极近,脸靠着脸,胸腹相接,两只手两条腿也亲亲热热地紧贴在一起。 这两个元神发出的光谱颜色是不太相同的,“萝叶”的光芒色作金黄,近似阳光,另一名元神的光芒却银光闪闪,有点金属光泽的味道。 更奇异的是,萝叶的手臂果然少了半只,但是此刻却在断臂处长了许多根须,不住地蠕动,似乎正在修补伤口。 “这是你的元神吧?”夷羊九笑道:“两个家伙的感情倒好。” 纪瀛初秀脸微红,脸色却沉了下来。 “不是说不准拿这来取笑人吗?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不取笑,不取笑,”夷羊九哈哈一笑,“那我们谈正经事,就谈谈你好了。” “我没有什么好谈的,”纪瀛初冷冷地说道:“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很好很好,”夷羊九笑道:“普普通通的人,那请你告诉我,你这元神是什么样‘普普通通’的元神呢?” 纪瀛初想了一下,缓缓说道:“我这元神的名字,叫做‘神兵’,是金属性的元神。” “金属性的元神?”夷羊九奇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吗?”纪瀛初凝视着他,摇摇头说道:“大凡世上的元神,都和金、木、水、火、土五行有关,其实不只是元神,世界上的万物总脱离不开五行的相生相克,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它来解释。” “这我知道一点点,不就是什么金克木、火克金什么吗?” “跟这差不多,但是当然还要复杂上许多,真正详细的情节,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神兵’是属金的,而你的元神是属木的。” “属木?这倒好,”夷羊九喃喃地说道:“我这元神成天长着奇奇怪怪的藤蔓树叶,不属木的话,还真说不过去呢……不过……”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五行的相生相克,“金克木,这样说来,我们还是相克的,为什么他们两个还是这样暧昧的贴在一起?这不是摆明要败坏礼教的吗?” 纪瀛初脸上又是一红,有些气急地说道:“我不是说不准你取笑人的吗?你如果再说这种无聊话,我就……我就……” 她在那儿“我就……”了几句,却总是说不出来想要怎么样,夷羊九嘻嘻一笑,缩了缩头,看见她困窘的表情,也就不再笑她。 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却悄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只觉得她气急的模样煞是好看。 “总之,你的元神好像帮了我那‘萝叶’了,我在这儿先代他谢谢你。”夷羊九笑嘻嘻地说道:“好像咱们感情变好,他们两个就会合得来。”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是又看了一眼萝叶和神兵相连的情景。 “我的元神有没有帮到你,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想你会痊愈得那么快,可能就和你的元神有关。” “是吗?”夷羊九扬扬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元神和我的身体会扯上关系?” “这我也是听人说的,所谓的元神,其实是隐藏在人们身体中,平常没有发掘出来的奇异能力,这种能力每个人都有,但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将它激发出来。” “我晓得了,”夷羊九点点头,“就好比有一扇门,门里面有许多的宝贝,但是你明知道里面有宝贝,却不得其门而入,便和没有宝贝是一样的。” “这样说也许有道理。而我们这种元神族类,便是比常人在手上多握了一把钥匙,能够开那扇门,把藏在门内的宝贝拿出来。” “嗯……也许是这样,”夷羊九想了想,却说出了颇富哲理的话语,“只是我们却不晓得,那宝贝究竟对我们来说,是幸福,还是灾祸。像那个‘吞噬’元神的梁丘子兵便是,拥有了那样厉害的元神,却只能整天想要把人吞进腹中,如果拥有强大元神要那样的话,我宁可还是不要元神来得快活些。” “但是身为元神族类,却不是你能够选择的,”纪瀛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样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你是没有选择的。” 夷羊九看了她一眼,看见纪瀛初秀美的脸庞,心中突地升起一股豪气,大声说道:“这一点我却不同意,我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人会没有选择,只要你够努力,什么事情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纪瀛初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有着淡淡的凄苦。 因为那抹凄苦并不明显,因此夷羊九也没有察觉。 当年,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血气方刚,豪情万丈,这样轻微的凄苦无奈,是他无法理解的。 而等到他终于了解到女孩微笑中的凄苦时,已经是许多年后,人事已然全非的岁月了。 犹记得,纪瀛初是这样轻轻对他说的。 “我只盼,有一天你察觉到世间的无奈时,能够记得我曾经在这里,听你说过‘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句话。” 两人这样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已经天明。看见朝阳的晨光,夷羊九的精神又好了些。 和纪瀛初谈了好一会,夷羊九这才发现,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忘了问她。 为什么两个人要陷在这个山崖底下长达九天?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伤势太重,纪瀛初不放心丢下他,便留在此处照顾。 也可能是因为纪瀛初自己也受了伤,便留在这儿将伤势养好,等待痊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问。 当时在夸父之山上出事时,易牙他们也在台下。 那么,易牙他们会不会也被黑色元神“吞噬”害死了呢? 然而,等到天亮的时候,夷羊九看了看自己的所处之地,这才知道为什么纪瀛初和自己无法逃出这个地点。 因为他们置身所在的这个深谷,与其说是个深谷,倒不如说是个天然形成的巨井。 第十天的时候,夷羊九已经走遍了整个井状深谷的谷底,虽然纪瀛初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早已将每一寸土地摸过,却仍然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逃出去。 第十一天的时候,夷羊九试图攀上峭壁,看能不能从那儿爬上去。 但是这座深井之谷简直便是造物主造出来要将人陷入无法脱困的恶作剧,长而狭的谷壁周围上丰下锐,像是一个倒立的锥子,在井壁的上半部长满了林木,但是因为地质的关系,却在下半部寸草不生,而且还长满了一地的青苔。 因此,虽然夷羊九的身手矫健,但是最高也只能爬上去二十来尺,距离林木最近的,也有百来尺左右。 那也就是说,即使是搓了树皮,结了绳子,任你臂力多强,也没有办法绕上最接近的林木。 所幸在深谷中有水源,也有野菜蔬果,在里面困个十天半个月也许没有问题。 但是再久一些,就可能会出人命了。 眼见所有的尝试都要化为泡影之际,第十二天,却出现了奇异的转机。 因为在空寂的山谷里,居然传来了嘹亮的“黄雀之歌”! 第十章 鲍叔牙与管夷吾 春秋时代,那“黄雀之歌”是首非常受欢迎的歌曲,流行在市井乡民之间,语调轻快,是贩夫走卒行路讨生活的时刻最喜欢唱的歌。 “黄雀黄雀,独自一个扶摇而上九天,看遍人间过往云烟。 黄雀黄雀,身子虽小,志向却大,吃昆仑的九天仙露,飞去之处,笑看帝王君主。 黄雀黄雀,害怕天上的神鹰,取笑地面的猛虎,身子虽小,却能傲笑九天。 没有吃人的利齿,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没有安定的岁月。 没有雄伟的身影,孤独寂寞,飞在星空下, 可是,却人人都喜欢它……” 那唱歌的人声音嘹亮,传遍整个山谷,声音撞击在山壁之上,悠远地传了出去。 夷羊九和纪瀛初听见了这个声音,像是旷野中饥渴的人遇上水源,急忙在山底大吼大叫起来。 但是两人所在之处实在太深,声音似乎传不上去,那唱“黄雀之歌”的人恍若未觉,仍然轻松地唱着歌,声音却仿佛越走越远。 在山谷下的夷羊九大急,和纪瀛初两个人更是拚了老命大声叫喊,但是两人的呼救声却像是一入大海便吞噬的泡沫,夹杂在逐渐远去的“黄雀之歌”中,似乎一切又成了徒劳。 原先以为有得救的希望,此刻又是满心的失望。 看见纪瀛初茫然的神情,夷羊九忘了自己也是一肚子沮丧,强笑着说道:“不会的,我们叫得这样卖力,他们不会听不见的……” 但他虽然这样说,心中却一点没有把握。 因为那“黄雀之歌”的歌声已经越来越远,几乎已经无可听闻。 那也就是说,方才也许他们有几许获救的希望,但是这希望如今却已经成为泡影。 纪瀛初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一脸的沮丧失望。夷羊九却仍然不想放弃,还在山谷里大叫大嚷,上下跳跃。 虽然他重伤初愈,行动间仍然牵动伤口,但是“萝叶”的治愈能力果然不凡,从昨夜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伤势又大好了不少,蹦蹦跳跳,很难相信不到一天之前,他仍然是个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 夷羊九又在山谷中叫了一会,最后那“黄雀”歌声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才愣愣地站在那儿,仰头向天,张大了嘴巴,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纪瀛初。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外表看似坚强冷傲,但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遇上这样的打击心情绝不会好到哪儿去,便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此刻,纪瀛初也刚好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惊疑与诧异。 她张大了口,指着夷羊九的身后,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你……你后面那里……” 夷羊九好奇地一转身,却听见头顶上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一看,像是蠕动的小兽一般,从滑不溜丢的岩壁上,这时竟然缓缓垂下一根长索! 那长索形貌粗糙,像是用树皮和树藤编出来似的,虽然斑斑驳驳的,样子不太好看,但是此刻在夷羊九和纪瀛初眼中看来,却是天下最可爱的物事! 那长索溜下到底的时候,夷羊九连忙快步过去,一把便将它抓住,微微使劲,将它扯了几下,发现这长索甚为紧固。 过了一会,那长索也动了几下,显见有人在另一端扯动示意。 两人露出欣喜的神情,便一前一后地,抓住长索,缓缓地爬上山壁。 爬了一会,到了山壁上长着树木的地方,就更容易上去了,夷羊九灵巧地在树木间攀爬,偶而回头拉纪瀛初一把,这样爬了一会,便从山崖的另一端爬上顶端,逃出那个深不见底的深谷。 从谷顶望过去,对面的崖顶便是两人被梁丘子兵和元神“吞噬”追杀的地方,此刻被“吞噬”啃咬消失的林木空隙依然令人触目惊心,像是推剪得干干净净的牛毛,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这时候,纪瀛初也已经爬了上来,夷羊九伸手拉她,两人便再一次回到了山崖上边。 在一株参天的巨木之下,此刻静静地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人个头也高,与另一人相较起来,仪表要称头许多。 但是那瘦子的神情却有着安详的雍容之感,气质甚佳,像是个宽容的世家公子。 而那形貌高胖的人手上还握着长索,长索的另一端便结在大树之上,看来,救了夷羊九和纪瀛初的,便是这两个人。 那高胖之人打量了夷羊九和纪瀛初几眼,笑着说道:“便是你二位陷身在谷底吗?”他的声音洪亮,显然中气十足,也依稀听得出来他便是方才高唱“黄雀之歌”的人,“我姓管,名仲,别字叫做夷吾,这位是我的好友鲍叔牙。” 那瘦子鲍叔牙点点头,却没有多说话。 夷羊九听见他这样说,连忙也说了自己和纪瀛初的名字。 那管夷吾是个健谈之人,口才极佳,此时便爽朗地和夷羊九聊起天来。 说了没几句,夷羊九便和纪瀛初两人会意地对望一眼,点点头。 因为,此刻在鲍叔牙的后面,正缓缓飘出一个淡棕色元神。那元神的形貌像是一个大型的蚕蛹,横仰在空中,仿佛正在享受甜美的睡眠。 鲍叔牙虽然不多话,察颜观色的能力却相当敏锐,他看了看夷羊九和纪瀛初的神情,便猜到了两人心中的念头。 这时候,那高壮的管夷吾仍然滔滔不绝,鲍叔牙想了一会,便静静地开口说话。 有趣的是,他的语声并不像管夷吾一样的洪亮高亢,但他一开口,管夷吾便停了下来,凝神听他说话。 “我背后这东西……”鲍叔牙微笑道:“两位看得见?” 夷羊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看得见。” “两位也是元神族人?” 听见他这样问,夷羊九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便回头去看身后自己的元神“萝叶”,纪瀛初脸又是一红,拉了拉他的衣袖,觉得非常困窘,因为此刻萝叶依然和她的元神“神兵”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样子可不太赏心悦目。 “我们的元神就在那儿,您看不见吗?” 出乎意料,鲍叔牙却有些歉意地摇摇头。 “对不住,我没有看见,”他顺着夷羊九的眼神看了一会,才说道:“我只看得见自己的元神,却没有办法看见别人的。” 夷羊九“喔”了一声,知道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因为斐影子司说过,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元神也看不见,一辈子也不晓得自己有这样特异的能力。 “那你这元神……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鲍叔牙还没开口,一旁的管夷吾忍不住又插了嘴。 “我这鲍兄的元神哪!虽然我没见过,但是却知道它的能力不同凡响。他的元神名叫‘深渊海天’,取的是‘渊深而不见底,渊博似海,宽广如天’的意思。这‘深渊海天’平时都在睡觉,只偶而会醒过来一会,但是它却知晓天下所有的知识,也能够洞祭天下的一切细微末节,就连人的心思也能看得出来。” 他笑嘻嘻地指着夷羊九两人。 “就连你们困在谷底的事,也是‘深渊海天’觉察出来的,原先我们只是从这儿赶山路经过,我在那儿傻傻唱着‘黄雀之歌’,要不是鲍兄叫住我,还不晓得你们在下面哪!” 夷羊九好奇地看着“深渊海天”,心想又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元神,看来,这个新元神并没有什么攻击性,是位相当友善的元神。 “他……怎样告诉你们那些渊博知识的?”夷羊九笑着问道:“是用说的,还是用写的?” 鲍叔牙想了一下,摇摇头。 “不是用说的,也不是用写的,那种情形我也不会解释,只可惜它又睡着了,如果醒着的话,我倒可以让你看看。” 四个人在山路上走走说说,聊得颇为开心。原来这管夷吾和鲍叔牙都是出身齐国乡村的人士,此次来到临淄,是想要凭着胸中所学,看能不能找到国君身旁的一官半职,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管夷吾是个理想野心极大的人物,在言谈之中,他毫不隐晦地说出自己最大的理想便是成为齐国的宰相,统领主宰整个齐国,要将齐国带上春秋时代最强盛的境界。 但是,他也不讳言自己在家乡时是个人人讨厌的头痛人物,赌钱、嫖妓、诈骗等事都有过不堪的记录,但是鲍叔牙却对他极为容忍,常常资助他,帮他解决纷争,连做生意的钱被管夷吾中饱私囊,也不和他计较。 这管夷吾虽然自曝其短,但是那种坦率的作风却深得夷羊九的心,他自己本就是这样放荡不羁的人物,这回遇见了同样的人物,自然也欣喜不已。 此次管鲍二人前来临淄,打算投靠的是国君僖公的儿子之一:公子纠,四人在山路上走了一阵,便下山来到齐国城郊大道,进了临淄后,这才依依作别,约定他日有空再行相聚。 此刻,夷羊九和纪瀛初又再一次站在临淄街上如云如雨的人潮之中,再想起这几日来山谷中的奇异境遇,忍不住萌生恍若隔世之感。 这时候,正是午后不久的时分,临淄大街一片阳光灿然,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路旁的店家货品琳琅满目,水果摊、菜摊上摆满了色彩鲜明亮丽的蔬果。 夷羊九很喜欢这种繁荣的大街景象,总让他萌生一切极为顺畅的安全之感,他转头过去看纪瀛初,却看见女孩的脸上漾出明艳的光采,对着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清新甜美,夷羊九打从认识她以来,看过她勇猛摔人的模样,看过她惶急惊恐的模样,看过她悲泣神伤的模样,也看过她怅然若失的模样。 但是,此刻这种只属于少女的美丽笑容,却是第一次见到。 纪瀛初看见夷羊九这样的无礼注视,脸上露出几分又羞又气的神情,一张俏脸忍不住又红了起来,正要斥责他几句,却冷不防从半空中传来一声娇呼。 “小九!真的是小九啊!” 夷羊九闻言一愕,转过头,却看见一个火红的身影陡地从半空中兜头兜脸罩了下来。 然后,一个软软的女孩身躯便拥入了他的怀里。 甜甜的浓香,膨松的发梢,还有一脸娇艳不可方物的灿然微笑——文姜——当今齐候的女儿,公主文姜。 方才文姜原来是骑在马上的,在人群中看见了夷羊九,她的个性本就热情大方,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眼光,想也不想地,便从马上纵跃而下,紧紧抱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这热情女孩陡地抱住,慌乱之间脑子转不过来,只得任她抱得紧紧。 “你到哪儿去了?”文姜娇嗔地说道:“他们说你也去了那场‘抵角之戏’,还差点赢了斗赛,可是却再也没有人见过你,我每天都去你们那儿找你,那死胖子天天说着同样的话,真是气死我啦!” 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夷羊九根本就插不上嘴来,但是从文姜的叙述中,知道易牙等人并没有发生意外,已经平安地回到了临淄,夷羊九心中倒也欣喜不已。 想到这儿,他才惊讶地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大事。 然后,他猛然回头,想要和纪瀛初说话,却发现方才她所站的地方已经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她的身影,心中却开始有了几许怅惆的感觉。 但是那文姜当然不会知道夷羊九此刻的心事,只是兴高采烈地和夷羊九说话。 “我本来要去你那儿的,问问看他们没有找着你,想不到就让我在这儿遇上你了,”文姜笑着说道:“喂!我在和你说话哪!” 夷羊九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勉强地笑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 “总而言之,看到你回来就好了,改天你一定再和我出去玩,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好。” 虽然说本来要去夷羊九的地方,但是这文姜却是个随口说说罢了的人物,她和夷羊九说了一会儿话,便说要到别的地方去,回到马上,领着车队又没入了人群。 而夷羊九便这样,一个人留在临淄城的大街上。他不死心地游目四望,希望能够找出纪瀛初的身影,但是看了许久之后,也只能意兴阑珊地缓缓离去。 而在远远的大街一隅,某家客栈的屋顶,纪瀛初静静地坐在那里。 从方才悄然离去之后,她便来到这个地方,远远地看着夷羊九的身影。 看见他萧索地在人群中隐没,纪瀛初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想起和这红发少年的相处情事,她的脸上不禁又泛起两朵淡淡的红霞。 想着想着,便落寞地笑了出来。 第十一章 烹食的至尊到底是谁 夷羊九在临淄街道上走了一会,便走回了他与易牙等人落脚之处。 几个人住的地方,是齐国世子姜诸儿为他们安排的别院,是一栋豪宅的附属院落。他走近了小小的侧门,却从门内飘过来阵阵的食物芳香。 看来,这胖子即使是到了齐国,也改不了那爱煮东西的禀性,想起胖子易牙那傻呵呵的笑容,夷羊九忍不住微笑,便大踏步走进了侧门。 一进门,只见整个院子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白色的炊烟弥漫空中,竟是个极大的煮食阵仗。 按理来说,易牙如果要表演自己的手艺,也应该只做他们几个人吃的份量即可,但是从眼前的规模看来,却像是要煮给数百人吃的大手笔。 夷羊九好奇地在院落中四下察看,却冷不防从背后传来一阵暴喝。 “好啊!你这死小九,还知道回来吗?既然回来,还不向你爸爸叩头?” 听见这样大呼小叫的声音,夷羊九大笑,回过来,一个轻巧的转身,便将胖子易牙肥脖子围住,将他撂倒在地,惹得胖子哇哇大叫。 这时候,房里的开方、竖貂也听见了笑闹声音,纷纷跑了出来,看见夷羊九已经回来,两人也是欣喜万分,便纵身而上,扑在夷羊九和易牙的身上,又是一个滚在地上纠缠不清的欢乐景象。 这样闹了一会,四个人才平静下来,坐在庭院中聊这几日以来,夷羊九在山上的奇异经历。 听见那可怕元神“吞噬”的情景,易牙等人惊叹不已,觉得很难想像世间有那样可怖强大的元神。 说着说着,夷羊九也问了他们,为什么会在庭院中搭起这样多的锅碗。 原来,不久之后便是齐僖公的生辰,这一年的生辰中,除了要庆贺之外,齐僖公也将宣布让世子姜诸儿参与处理部分国政,因此便有人出了个主意,希望在生辰那日举办“煮食至尊”大赛,让整个仪式的气氛更加热络。 因此,在这个领域中最有办法的易牙,自然也被姜诸儿选中,代表世子出席这场前所未有的煮食大赛。 “那我看其他人干脆躺在旁边不用做事算了,”夷羊九笑道:“胖子不说别的,光是用你的‘庖人’出来,只要让庖人上去玩一玩,连狗屎也可以做成山珍海味,这样别人就干脆打包回家算了嘛!” “你当我们没说过这话吗?”竖貂愤愤地捶了易牙一拳,“只不过这胖子太有良心了,你听听他自己说去!” 易牙憨憨地笑了笑,说道:“我也没别的想法啊!只是觉得我不想什么事都靠‘庖人’嘛!我如果要赢这个比赛,就要靠自己手艺来赢,如果是靠庖人来赢的话,这种赢法不要也罢!” 几个人听了他这番慨慷激昂的话之后,纷纷点头,抚掌大笑。这四名少年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物,行事也最讨厌拖泥带水,此后几日里,易牙天天在庭院中练习炒菜,夷羊九等人便忙着自己的事情,开方一样到大街上卖卜,竖貂则常到城外去和小动物嬉游,夷羊九却没有什么事可做,于是便天天在大街闲逛,也盼望有一天,能够再遇上纪瀛初。 随着齐僖公生辰的接近,整个临淄城也开始出现了不同的气氛。 在外表上,因为来自各封国的厨艺名师们都已经纷纷聚集而来,街道上出现了许多来自各国,衣着、言语都和齐国人相异的外国人,将气氛点缀得更为热闹。 但是,除了欢乐之外,却仿佛有着另一股暗涛正在台面底下大肆汹涌。 而且,城内也出现了更多的元神族类。 曾经有一次,夷羊九在街道上看见了一群面目狰狞的富家公子,仔细一认,却发现他们正是当日在卫国时,引诱夷羊九的大哥夷羊清的同一群人。 这群人以“许国铜山”的生意来吸引夷羊清,让他以为可以做成采矿生意,末了,却害夷羊家发生了灭门的惨剧。 还有一次,他更远远地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拥有可怕元神“吞噬”的梁丘子兵,吓得夷羊九落荒而逃。 这些人来到齐国,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图谋呢? 一股暗淡却仿佛带着灾难的黑流,随着时光的流逝,正缓缓地在齐国酝酿之中。 齐僖公生辰当天,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第四部完,请续看之五《寻找南斗》)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庖丁解牛”是春秋战国时代大思想家庄周写过的一篇寓言,以当时一个著名厨师“庖丁”切割牛肉的技法,暗寓人生的哲理,以及天地万物间互动的过程。 在“东周时光英豪”的故事中,来自宋国的神厨“解牛神”虽然没有得到庖族的全数神技,但是在庄周的叙述中,神厨庖丁的解牛之技,却是一种已臻化境的神奇刀法。 在原文中,翻译成现代的词语大略是这样的:“……我解牛的方式不是技法,而是一种‘道’。 ……回想我开始学解牛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整头牛,现在看见的,却只是牛的筋骨脉络。我以心神去领会,不以肉眼去观察。看的不是行为动作,而是它的心神。一切都以无理的领会去运行…… ……好的厨师,用刀锋切割肉与筋络,一年换一次刀,因为刀锋变钝。普通的厨师,用刀锋与骨头正面冲突,一月换一次刀,因为刀锋易折。我解牛至今已经十九年,杀过数千只牛,但是刀锋却像是初磨好一样,光亮锐利如新。为什么呢?因为牛的筋骨和肉之间有空隙,我的刀锋却薄得几无厚度,用无厚度的刀,在有空隙的骨肉间游走,这便叫做‘游刃有余’,刀锋过去,意随形到,牛肉便像是泥土一般散落于地……” 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那神奇的解牛方式以现代的科学角度来说,当然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光是一柄刀用了十数年不会钝驽,便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事,但是庄周这篇故事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庖丁的神妙解牛技法,而是借以这种技法,暗寓万物运行的道理。 后世的武侠小说中,曾经多次利用庖丁解牛的技法方式编绘出令人目不暇给的神妙武功,如元末明初的武学大宗师张三丰创出的千古名技“太极拳”,其拳意中的“身随形至,后发先至,以柔克刚”,乃至于俗语中最为人所知的“四两拨千斤”,都与“庖丁解牛”的神髓暗合。 “幽冥”是纪国人公西曲战拥有的元神,能力极为可怕,而且这类元神除了害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作用。 和其他元种不同的是,“幽冥”不论在拥有者生前,还是在拥有者死后,都有着不同的能力。在拥有者还活着的时候,“幽冥”可以发出许多状似的触须的力场,而这些“触须”的力量强大,动作灵活,等于是一个拥有成千上百只手臂的可怕敌人。 而在公西曲战死后,“幽冥”更转化为具有黑洞力场的可怕能量,能在空间中不住前进,永远不会停止。 而遇上“幽冥”的人或事物,便会凭空消失,至于消失到什么地方,却没有人能够知道。 据信,“幽冥”的力场和传说中的“幽冥之都”有密切的关系。而幽冥之都正是古代大神“后土”管理的死亡世界。 桑羊无欢是在殷末周初,那传奇的“封神时光英豪”时代中活跃的奇人。 桑学无欢的出身为何,已经是个不可考的历史,只知道他在年幼时,曾被另一位时空奇人狄孟魂收养,也藉此领会了狄孟魂的超时代知识。 要知道狄孟魂本是个来自未来时代公元二十四世纪的人,他在二十四世纪时受过极深的科学训练,知识本就相当渊博,后来经历了多年的时光颠沛流离,见识之深透渊博,可以称得上是千古以来第一人。真要相提并论的话,恐怕也只有时光英雄葛雷新可以和他并驾齐驱了。 桑羊无欢并没有狄孟魂的未来时代背景,也不像狄孟魂有着独特的不死之身体质,因此只学得了狄孟魂超时代之学的十之一二,但只是如此,便已经足以让他成为商周时代识见最卓越的智者。 在封神之役后,桑羊无欢与邓蝉玉避开了姜子牙在西周王朝的势力,隐居到周公旦的属地“鲁国”。那邓蝉玉却是个政治商业头脑甚佳的奇女子,凭藉着桑羊天欢的知识,再加上她的手腕,居然在鲁国成功地闯出桑羊家的一片大好基业,后来更构建了神秘的“羊城”。 羊城位于鲁国境内,是传奇人物桑羊无欢建立的奇异堡垒。 桑羊无欢在世之日,曾经得过时空奇人狄孟魂的指点,胸中包罗万有,是殷本周初最超越时代的一流人物。 桑羊家的后代承袭了桑羊无欢的超时代学识,并且就着现有的环境发扬光大,因此羊城便成了春秋时代各封国的智土养成之所,而从羊城出身的桑羊家后代,也成了各封国国君的最佳智囊。 但是这个传说中的堡垒却是神秘异常,除了特定人物之外,很少有人可以受邀进入,有传言说羊城中除了桑羊家人之外,还有通往许多奇妙的时空的通道,但是这说法却始终没有得到证实,桑羊家的子弟对此事更是三缄其口,却也从来没有否认。 和夷羊九等人的元神比起来,竖貂的元神“万物”也许没有它们那么强大的力量,但是它的“触媒”能力却是天下第一。 什么是“万物”的触媒能力呢?后世的科学家早就已经发现到,在宇宙万物,山川江河之间,蕴藏着人们的肉眼不见得能看到的巨大力量。 这些力量,有些是我们接触得到的,有些则是我们无法接触得到,只能凭后世的科技才能解析而出。 “万物”的能力,便能够让人不用器械,单凭元神的力量便可以将这样的能量触发出来。 这样的能力,毋宁是可畏可怖的,如果真能自由地控制使用,竖貂将会是有史以来能力最强的元神之族。 这样听来也许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我们只要举一个例子,便可以让大家了解。 在现代,我们都知道物质的构成最基本元件是原子,而就是因为原子间不同的排列构建方式,才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多采多姿的各类物质。 原子虽小,但维系原子之间的键结力量,却是天地间最大的力量,在人类对它一无所知的时候,它静静地沉睡在原子的键结之间,但是等到二十世纪中叶,爱因斯坦等科学家发现了原子力之后,原子能可怖的巨大能量,却已经成了世人皆知的可怕力量。 原子能的力量之大,可以在片刻间毁灭一座城市,可以发电,也可以让潜水艇、飞机运转数百年不用添加燃料。 一切的能量,只因为爱因斯坦等人拿到了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 而竖貂的“万物”,便有着这种钥匙的作用。 第一章 天下第一名厨 厨艺之事,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想想看,一个人的生命之中,有着两样事情占着莫大的重要地位。 吃饭、睡觉。 严格来说,所有人的一生,都只为了这两样事情而汲汲经营,不管你是达官贵人,也不管你是贩夫走卒,任你做的是经世济民的伟大事业,或者只是在荒郊野外踢踏过路的野狗。 你的一生,你所做的一切事情,的确也只为了吃、睡这两件事情而过,只为了这两件事情而活。 纵然精粉有别,贵贱有异,但是最终来说,人的一生真是只是为了吃和睡这两件事情。 任你富可敌国,权势熏天,一饭不过三数升,也不会因为你是个重要人物,吃下的东西就多人数十倍。 任你风华绝代,艳冠人间,睡觉的地方宽不过三尺地,即使你有着广阔似庭园的大床,寤寐之间,也只是那三尺来宽的方寸之地。 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人生之中,所有的事物,竟然便只存在于吃、睡这两件事的中间! 因此,厨艺好的人,在理论上,他便能掌控你一半的人生。 这样的道理,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当然是不会懂得的,当年他们都只有十八九岁,因为惹来了莫须有的大祸,不得不远离从小生长的熟悉故土,来到这春秋时期的一等强权齐国的境内,除了试图找出杀害夷羊九一家的神秘凶手之外,也只能在这个挥汗成雨、吐气成云的名城临淄暂时安身立命下去。 因为年纪尚轻,他们并不懂得人生的诸多至理,只是随着命运之流的安排,再以自己的本事才能被动地迎合,过着没有什么目标的生活。 人世间,又有多少年轻的孩子们能够脱离这样的宿命? 晚春的早晨,夷羊九在晨光的微曦下被鸟叫声吵醒,愣愣地起了个大早,在庭园中迷迷糊糊走了几圈,又在一株大树下沉沉睡着。 阳光静悄悄地晒上了他的脸庞,有些热,也有些刺痛,他闭着眼睛皱着眉,翻了翻身,仿佛翻进了一处树荫之中,顿时一阵清凉。 于是他又安然地沉浸在酣睡的梦乡。 直到那阵焦美的浓香传入耳际,铿铿锵锵的锅铲撞击声传入耳中。 在那香味、声音之中,还幽幽地伴随着快乐愉悦的歌声:“室家遂宗,食多方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互相追随,吃食真是讲究大苦咸酸,辛甘行些我煮的东西,酸甜苦辣尽皆可口肥牛之腱,脯若方些肥牛筋煮出来啊!清炖红烧腊肉喷溅出清香腩鳖炮羔,有拓浆些红烧的甲鱼、烧烤的小羊羔,淋上美味的甜酱露鸡霍蜗,厉而不爽些卤得香香的鸡,们得软软的蜗牛,味道大大的清爽瑶浆蜜勺,实羽觞些如美玉般的好酒,加一勺蜜,装入宴客的羽觞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喝了这么多酒也不用怕,因为还有解酒的酸梅汤归反故室,敬而无妨些请你回到老家来啊!不要再在外面放浪和游荡……”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在睡意正浓的时候,空气中却充满了美味的食物香味。 当然,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中,这样的食物香味无疑是非常令人愉悦的,食指大动,再想想不久后的大快朵颐,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只是如果你是在睡梦中闻见这样的味道,又听见那样的歌声,当人生最重大的两件事相互冲突的时刻,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浓重的睡意,一边是引发饥肠辘辘的浓香,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验。 最引人食指大动的肉汤香味,可以让你觉得像是煮死尸的味道。 最让人向往的深沉睡乡,却成了半梦半醒,上下不得的梦魇。 夷羊九在晚春的阳光下这样挣扎了一会,这才一脸扭曲地坐起身来,不情愿地睁开惺松的睡眼。 阳光正好,庭园中的绿草、林木生意盎然。 在一个树丛的前方,他那胖胖的绿色元神“萝叶”正学着他的姿势,慵懒懒地斜卧在地上。 他定了一会神,这才环视四周,皱起鼻子嗅了嗅,发现那煮食的香味是从右方传来的。 卤牛肉、爆香水鳖,还有甜甜的蜜酒的香气。 然后,他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发出“咕噜”的一长串声响。 然后,他“虎”的一声,便利落地从地上翻身跃起,长吸了一口气,便容色狰狞地大叫:“死胖子!你这欠你爸爸扁的拙蛋!” 果不期然,在庭园旁边走不几步,便看见胖子易牙又在一处空地上排满了锅、瓢、壶、盆,有几个地方生起了熊熊的火炉,土锅中有的冒出浓浓的白烟,有的更是架满了热油,发出愉快的哔哔剥剥声响。 而夷羊九当然知道,这是擅长厨艺的易牙为了将来的“煮食至尊”大赛所做的准备。 齐国人为了庆祝国君齐僖公的生辰,特地在他生辰当日,安排了这个煮食大赛的节目,一方面让整个庆典更加热闹,一方面也可以趁着各国名厨前来的机会,宣扬齐国国势的强盛壮大。 胖子易牙站在一方油锅的前面,正满头大汗地炒着一道青菜,一抬头却看见夷羊九睁着睡眼,一脸火气地站在前方。 “吃了什么怪东西啊?那样一脸的臭样?”易牙笑道,顺手抄起一只熟天鹅,便油腻腻地往夷羊九脸上一丢,“人生气的时候,吃点东西最好了,嘴巴动动,肚子填饱,那就什么气也没有了。” 夷羊九没好气地将那只熟天鹅抓住,咬了一口,美妙的汤汁流入口中,原先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大半,嘴上却仍是恶狠狠地说道:“一大清晨,你这胖子干么这样拼死拼活的?人家的早餐重清爽,不吃大鱼大肉,你却七早八早搞了这样一大堆东西,给谁吃去啊?” 看看四周,他更发现整个空地上堆满了食料和烹饪素材,有的箩筐中还装了许多连夷羊九也说不出来的奇异食品,有的还泛出如玉石般的微光,显是人间难见的古怪食物。 “这样一大堆东西,怕要花上你一裤子的钱吧?你哪来的钱呢?” 易牙侧了侧头,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嘴里却喃喃自语起来。 “是啊!这些东西,为什么要送到我这儿来呢?” 他转了个身,顺手在身旁的箩筐中拿出一个手拿大的贝壳。 那贝壳的表面像是珠宝一样的闪闪发光,泛出宝蓝的色泽。 易牙取出一把小刀,将那贝壳打开,熟练地剜出贝肉来,只见那贝肉丰美饱满,滴着晶莹的珠玉之光。 “这是南方极远之处的深海鱼产,当地人称它为‘鲍鱼’。” “鲍鱼?”夷羊九奇道:“难道它是种鱼吗?怎么我看却像是个大贝壳?” “它确然不是鱼类,只是海中贝类的一种,听说它的肉质细致,味道丰美,但是我却是没有吃过的,不只是我,只怕这齐国里的人也绝大多数没有吃过。” 春秋时期,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距极大,生活条件也相差极远,一般的人民平时极少有机会吃肉,更遑论是海产之类的食物了,虽然齐国的境内临东海、渤海,沿岸一带的水产丰饶,但是一般的小民吃到海产的机会,仍然是微乎其微。 夷羊九和易牙本是卫国长大的少年,卫国的国土位于内陆,与大诲并不相连,因此对许多海产颇为陌生。 夷羊么看着那大贝壳“鲍鱼”,正在啧啧称奇,胖子易牙随手打开一具焖锅,端出一尾似蟹非蟹,似虾非虾的奇异生物,那生物的甲壳被煮得红通通的,煞是好看。 夷羊九只在卫国山林的溪流中捕过河虾、螃蟹一类的水生动物,知道这类的甲壳水族生物味道极为鲜美可口,煮起来外壳的确会变红,但是却没有见过眼前这种非虾非蟹的大型水生动物。 易牙“克”的一声,掰开那奇异生物的外壳,分出一块色作淡红的软肉,递给夷羊九。 “吃看看,”胖子笑眯眯地说道:“这玩意儿叫做‘龙虾’,也是大海中奇异的产物,吃看看味道怎样,只是小心,莫要将你的舌头也嚼了下去。” 夷羊九依言将那块“龙虾”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只觉得那味道鲜美如甜汁,肉质弹性更胜虾蟹,且更有一股芳香的大海味道。 “好吃!”他的口中仍然塞着龙虾肉,含含糊糊地大声说道:“这玩意儿真好吃!” 嚼了几口,他意犹未尽地将龙虾肉吞下,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吃过了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不过,夷羊九究竟不是个蒙然愚昧的少年,口舌间的激情过后,他眼珠子一转,又看了一眼四周围的珍馐美味,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样来说,那就更奇怪了,现在可不只是有钱没钱的问题了,”他疑惑地问道:“这些东西,有些是连钱也买不到的,为什么你这胖子会有?” 易牙搔了搔头,迟疑了一下,这才缓缓地说道:“这些东西,都是世子派人送来的。” 世子,指的当然便是当今国君继承人姜诸儿。其实,如今夷羊九等人的栖身之处也是姜诸儿安排的,虽然夷羊九等人只在城门口那次和姜诸儿打过一次照面,但是论道理来说,眼前几个人的衣食住行可说全都是姜诸儿所赐。 但是夷学儿转念一想,便忆及了姜诸儿和异母妹妹文姜的那段乱伦畸恋,心中便没来由地萌生了厌恶之感。 “是他!”夷羊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随手便将那只熟天鹅放在架子上,“他对你倒好。” 易牙好脾气地笑了笑。 “不是对我好,是对这‘天下第一名厨’的头衔好,他知道了我的厨艺,又知道咱们几个各有擅长,所以才对咱们这么好的。” 夷羊九想了一下,翻了翻白眼。 “对咱们好,我可不像你们,每个都有专长,我除了打架之外,倒是什么都不会。” “说得倒是,”胖子易牙胸无城府地笑笑:“所以人家才从来没有找过你,来找的都是我,要不就是开方、竖貂,世子倒真的没问起过你。” 这样的一句话,易牙是无心说出来的,他们几个自小打闹惯了,说起话自然口无遮拦,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听在心中,却有了一丝丝不快之感。 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却也说不上来。 “也不晓得他们怎样知道的,知道竖貂能和百兽动物沟通,便将他安插进了贵族猎队,在那儿管牛管马,他们又知道开方会卜卦算命,便安插他进了巫筮之门,让他在那儿天天和人卜卦,也算有了个正当差使。”他哈哈笑道:“说真的,倒真的剩下你是没有人要的。” 夷羊九哼了一声,更是有些生起闷气来。 他的本性豁达,又是出身豪富之家,原本不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差使生气,但是此刻令他生气的,却是一股隐隐觉得不甚对劲的直觉。 他总觉得姜诸儿这齐国世子有些诡异,但是要说有什么不妥,却又找不出具体的例证。 易牙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半开玩笑地睡了捶他的肩:“发什么呆啊?人家不照应价,难道我就不管你了吗?来来来,我胖子在这儿向你打包票,不管日后你饿成什么模样,我一定亲自下厨煮东西给你吃,包管你不会饿死,这样总可以了吧?” 夷羊九冷冷地看他,“哼”了一声:“谁稀罕你煮的东西?” 他故意装出冷傲的神情:“臭的!你爸爸我是给你面子,才一直吃你煮的臭东西啊!怕你灰了心,你不知道我的苦啊!” 易牙哈哈大笑,手上动作极快,一眨眼便端出了七八样小菜,还拎出了一壶酒。 “那你小子就来吃我这‘臭的’饭菜,而且还要给我吃个精光!否则你老子我就砍你妈的!” 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晨光下吃着出乎意料丰盛的早餐,看来姜诸儿对易牙的烹调之术颇有信心,食料的供应多到令人咋舌,如果只是夷羊九他们几个人吃的话,看来吃上三个月都没有问题。 听见两人的笑闹声,开方和竖貂也揉着睡眼走了出来,四个少年便对着易牙煮出来的精品美食大快朵颐,吃了个大饱。 少年人正值成长的期间,本就食欲极佳,再加上易牙的厨艺的确独步当世,因此几天下来,那小小的别院,简直成了四个人的吃食天堂。 此后几日,易牙便在别院的空地上尽情挥洒自己厨艺,夷羊九等人便成了品尝他精心烹调食物的最佳人选,那胖子易牙在厨艺一技之上的确有着无比的天赋,虽然他的元神“庖人”有着更不凡的烹调神力,但是此次易牙却刻意不仰仗“庖人”的帮助,自行思索煮食的奥秘。 几日下来,他的新奇菜色仍然层出不穷,但是夷学九等人饱尝了多日的脂香肥浓,却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首先告饶的是竖貂,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体型细瘦,本就是个虚不受补的身子,吃了几日美味佳肴之后,便开始拉起肚子来。 “拉肚子还没有什么,”他苦着脸对夷羊九说道:“最吓人的是后来几日不拉别的,净拉肥油了,我看再这样吃下去,干脆将我下锅榨油算了。”说着说着,便拉着一旁煮菜的易牙大叫,“不管不管,就算这回你把我杀了,我再也吃不得你这山珍美味了,我竖貂本就是个福薄之人,吃不得你的好东西!” 后来,开方也没声没息地消失了,只要是吃饭的时候,便看不见人影,等到再一次见着人影,问他去了哪里,也总是含含混混地说不明白。 只是有一次,竖貂偷偷地告诉夷羊九,说有一回他也趁吃饭的时候溜出去,却看见开方蹲在城门角落的一处小摊,唏哩呼噜地喝着小米粥,不加料,也不配菜,吃起来却好像要比吃易牙的绝世美食还要可口上千万倍。 享福享到超过了份量,果然便等于受苦受难。 吃苦吃到了顶点,只要一丁点的幸福,便觉得是莫大的福份。 这本来就是人生中不变的至理。 等到夷羊九也快受不了的时候,所幸齐侯的寿辰也已经到了,齐侯的寿辰是四月初六,到得初三初四的时候,他和开方、竖貂等人笑得开开心心,仿佛过生日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齐僖公。 寿辰的前一日,易牙将所有的煮食器材收好,不再烹煮,只是窝在自己房间里,焚香沐浴,静心祝祷,准备在第二日的“煮食至尊”大会上大展身手。 第二章 您吃吃,什么都别说 春秋时代,齐僖公年间。 四月初六,天气略阴。 沉静的齐国首都临淄城郊,此时搭了个极为壮观的礼台。 这一日是齐候僖公的诞生寿辰,为了庆祝这个难得的好日子,齐国文武百官们特地邀集了来自各封国的名厨,准备在寿筵上举办一个空前绝后的煮食大赛。 当代的齐国君主僖公是个极度爱热闹的人,喜欢借着节庆喜事的名目,举办热闹的竞赛庆典。 不久前,夷羊九前往参加的“抵角之戏”,便是这位好热闹的君主最喜爱的摔角斗赛庆典之一。 纵使在“抵角之戏”中,发生了令人难以索解的集体死亡事件,也闹出了极大的变故,但是这并不能动摇齐僖公好事爱热闹的心情,因此,便在这一年的寿辰上,又风风光光的举行了这场“煮食至尊”的大赛。 来自临淄城的齐国民众人潮汹涌,大伙都想来一睹这场前所未有盛会的丰采,参加比赛的各国名厨都已经群聚在礼台的一隅,人人志得意满,信心十足。 齐国人之中,有不少人常常周游列国之间,也不乏见多识广之人,看见了各国厨师的阵营,有人便忍不住惊呼出声。 “啊!那便是郑国的国君名厨东关常化!” “许国的‘无相居’传人许恶,他也来参加这场大赛!” “那黑壮大汉便是宋国的‘解牛神厨’南宫述!” 人群之中,惊呼赞叹之声此起彼落,夷羊九等人夹杂在人群之中也听见了,他们遥望台上,在一群气势昂然的厨人身影中,好不容易才看见了胖子易牙。 远远望去,只见易牙有些紧张,夹杂在各国名厨中的身影有点瑟缩,显然在声势上便已输了众人半截。 夷羊九睁大眼睛,刻意做出狰狞的神情,心念一转,便在人群中大声嚷了起来:“啊!那胖胖的年轻人不就是卫国的‘天下无敌威猛狂恶举世无双神仙名厨’易牙吗?” 他的声音极为宏亮,远远地传了出去,倒惹来人群中大部分的眼光。 “前几天他才打倒了八国的最有名厨师,今天又来参加比赛了,真是精彩啊精彩!” 坚貂和开方愣愣地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下,毫不脸红地大吹其牛,心里也觉得好笑,那竖貂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角色,于是便凑趣大声说道:“啊?他便是那天下无敌威……呃……威……威风什么什么的神仙厨子吗?果然不同凡响,”他的声音不似夷羊九那样的宏亮,却仍然清清楚楚传进众人的耳中:“我妈妈的朋友几个月前吃过了他做的菜,听说那香味还一直留到现在哪!” 看见老友上来一搭一唱,夷羊九更是得意,哈哈大笑,还想要吹上几句,一转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纤巧秀丽的身影。 头发后梳,一身男装,脸上还装上两撇鼠须,却仍然掩不住曼妙窈窕的女儿身形。 纪瀛初! 那个曾与他在深谷中共渡难关岁月的神秘少女纪瀛初。 看见她的身影,夷羊九不禁痴了,张大了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连原本要说出来的逗趣话儿,也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见纪瀛初混在人群之中侧头看他,看见了夷羊九的愕然神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低下头来抿嘴一笑,斜瞄了夷羊九一下,眼神和善而柔美。 但是那小女儿的娇态只在一瞬之间,她笑了笑之后,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女扮男装身份,于是轻咳一声,重又抬起头来,做出顾盼自雄的粗豪神情。 她遥遥地和夷羊九对望,神秘地嫣然一笑,伸出食指,在唇上一指,做出要他噤声的手势。 然后她以不为人察知的巧妙动作,悄然地又躲进了人群之中。 夷羊九张大了口,将呼唤她的语声硬生生存了下去。便在此时,从场外传来了声震四野的雄壮号角声。 从广场外的入口处,这时出现一队上身赤裸,全身肌肉盘根错结的巨汉,每个人身上每块健肌都涂上闪亮的油脂,看起来又是雄伟,又是粗豪。 这一群大汉大约有十数名,每个人的手上捧着巨幅成卷的毛毯,从入口处鱼贯而来,排成直直一列,然后由带队的大汉一声巨吼,动作划一,“噗”的一声,便将手上的毛毯摊了开来,铺成一条长长的通道。 而在毛毯之上,缤纷亮丽地镌绣着各色的鲜花、绿草。 在琳琅满目的绣花之间,却绣着一位形貌诡异的女性大神,这位大神的容貌娟秀,上身是个丰艳动人的美丽女子,但是下身却是一条巨大奇诡无比的蛇身。 人群之中,有熟悉创世传说的人知道这条巨毯上绣的,是古代名神“女娲”的典故。据说,在古代的神话时空之中,大神“女娲”便是这样的形貌,人首蛇身,而且掌管的是无穷的生命力量。 据说,大神女娲行经之处,便会长出无穷无尽,充满生命力的花花草草,当年的神界有座“女娲之野”,本来是处无可救药的荒芜所在,却因为女娲常在那儿出入,久而久之,竟成了一处充满无限生机的丰饶旷野。 众大汉利落地将那方“女朗之野”长毯铺好之后,便像是天神一般地守护在长毯两边,只听得远方又是一声清越的号角声响,便有随从高声大叫道:“齐……侯……驾到!” 一时之间,全场人群尽皆拜倒,因为这次的大赛和前番的“抵角之戏”并不相同,除了精彩的名厨比赛之外,还是庆贺齐僖公生辰的重要节日,是一场正式的庆典,因此齐国的人民便得在这样的阵仗之下向齐侯跪拜。 夷羊九和竖貂等人也拜伏在人群之中,但是他毕竟是好奇的少年心性,所以并没有像身旁的群众一样诚惶诚恐,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夷羊九略略地侧了侧头,偷眼看着齐僖公入场的壮观景象,正看得入神时,身旁突然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转头一看,原来竖貂、开方也像他一样,也贼兮兮地偷看着齐僖公一行壮观的队伍。 竖貂对地挤了挤眼,伸出掌缘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意思就是说,敢这样偷看,你小子胆子真大,连死也不怕。 夷羊九会意,瞪了他一眼,也做了以刀自刺的动作,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贼兮兮笑了出来。 他们两人在人群中的小动作,自然没影响到齐僖公行伍进场的壮盛威势。华丽的马车、辇车车队鱼贯进入场内,在前头带领的,是一辆色作纯白的巨大马车,车头昂然而立的,便是下一任的齐国国君:世子姜诸儿。 在姜诸儿的身后,随之入场的是同样身量俊伟的公子姜纠,还有形貌细瘦,貌不惊人的公子小白。 看见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行伍,夷羊九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 因为在公子纠的身后从人之中,此刻站着一个神色傲然的高胖之人,这人夷羊九却是认得的。 因为他便是当日在深谷中高唱“黄雀之歌”,并且将夷羊九和纪瀛初救出山谷的管仲。 而他的好朋友鲍叔牙,此刻却静静地站在公子小白的身后。 看来,这两个莫逆之交的好友,果然已经如了他们的愿,已经分别投入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门下。 众公子们的行伍过了之后,最后当然便是齐僖公本人的车队,这位春秋时代一等强国的国君已经是个老人,形貌微见枯槁,但是偶尔一抬眼,却仍然露出人君的威严气度。 等到所有的贵族都已经就定位之后,礼官的行队便驱开人群,在广场上让出好大一片空地来,在空地上架起火堆、锅炉、铜鼎,赤着上身的杂工也吆喝地抬来一口口的猪羊、一头头的肥牛,顿时之间,广场上便堆满了食菜、佐料,以及来自四方遍地的珍懂异味。 一个穿着金碧辉煌彩衣的礼官登上高台,伸起双手,高声大喊:“恭贺我君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齐国的‘煮食至尊’大赛,就此开始!” 他高喊的语声未歇,一旁的丝竹乐队便奏起欢愉的祝寿乐声,一时之间,钟鼓、筝琴、空箫的乐声同声齐响,气氛果是热闹非凡。 齐国的礼它单位将第一个竞赛节目定为“薄海献瑞”,规定前来参赛的各国名厨每人个自做出一道拿手好菜,摆在一起,为齐僖公祝寿。 不多时,整个广场上便热热闹闹地充满了切菜、炒菜的愉悦声响,间杂着各国名后的哈喝声,炒菜的锅炉鼎镂间,冒出冲天的白烟,肉香菜香四溢,的确是好一幅快乐活泼的景象。 在这第一关的竞赛项目中,各国的名厨莫不施出浑身解数,期望在第一关的比赛中便能吸引贵族的注意,得到绝佳的成绩。 夷羊九等人在广场中的厨师群里,好不容易才找到易牙的身影,只见他因为没能抢到好的煮食炉灶,只能有些落寞地窝在一个角落,也不像其他名厨一般的尽情煎煮炒炸,反而像是个挑菜剔菜心的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没精打采做着菜。 看见他这样的消沉模样,夷羊九忍不住发起急来,他本就是个火爆的性子,此刻看见易牙像是受了委屈,更是义愤填膺。 “胖子牙!”他在人群中这样大声叫道:“你在搞什么鬼?别人都要炒完菜了,你还在那里孵什么蛋哪!有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把他揍得扁扁!” 他兀自在人群中大呼小叫,一旁有的卫兵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举起长矛往夷羊九的头上便敲。 夷羊九大怒,伸手一格,一绞,手时似铜似铁,便将那矛柄生生的击断,将那卫兵吓得退了一步。 一旁竖貂和开方怕这个红发少年又意出祸事来,一左一右,便将他拉了回来。 夷羊九怒气未息,还想去找那个卫兵的晦气,却听见开方在耳旁低声说道:“别闹了好不好?” 他沉静地说道:“看看胖子那儿,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夷羊九依言好奇地看过去,果然看见易牙仍然混在众厨师的人群之中,仍然躲在不起眼的角落。 但是,远远望着夷羊九几个,胖子有些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而且,他将右手缓缓举高,竖起拇指。 那是他们几个人从小惯用的暗号,因为大家都觉得五指之中,以大拇指的力气最大,抓东西的时候也最有用。 因此,只要举起大拇指,意思也就是说,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过不多时,礼官一声长呼,代表第一轮竞赛的时间已到,礼官人员在广场的正中央摆出一条其长无比的长桌,众家名厨端出自己精心烹制的名菜,便“砰砰砰砰”地,连忙放在桌上,等待齐国贵族们前来品尝。 那众封国名厨做出的山珍海味果然不同凡响,颜色缤纷,琳琅满目,放在桌上,有的脂香浓重,有的香味四溢,有的名厨还在菜色上加了许多装饰,香浓、味美、颜色诱人,看起来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前来品尝的齐国贵族纷纷下箸,开始品尝起来。这些贵族们之中年龄有老有少,却都是从小尝尽美味食物的世家子弟,众人“嗯嗯嗯”地品尝了众多菜色,有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有人闭目做沉醉状,有的人面上不露任何神情,有的则是皱着眉,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的问题。 品尝一会之后,桌上菜色逐渐被尝完,夷羊九和竖貂等人在一旁看了半晌,却隐隐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此刻易牙胖胖的身影正孤独地站在长桌最末端,他因为年纪小,脸皮薄,又没能拉下脸来和那些见多识广的名厨们推来挤去,因此没能挤上前面的位子,只能挨在长桌的最末端。 “这样不对啊!”竖貂呐哺地说道:“不妙啊!” 夷羊九凝神看着比赛现场,随口问道:“哪里不妙了?” “照他们这样的吃法,吃到胖子那儿就饱了,人一吃饱的话,就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也勾不起任何食欲,那这样子,胖子还比个屁啊?” 夷羊九皱了皱眉,心中想着也是这个念头。 果然,那些贵族们因为前面有几道菜实在美味,便多吃了几口,这样尝了尝,到了长桌中段也大多饱了,下箸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到了后段,有几道菜简直就没有人动过,只是看过了就算。 看来,这胖子易牙的菜色果然要糟。 搞不好在第一关,就要被人刷了下来。 夷羊九等人正在垂头丧气,眼见品尝众人已经少有举箸的动作,心下更是沮丧。 便在此时,贵族群中却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咦”的一声,声音中充满好奇与诧异。 人群中有人认得这老者姜仲轩是齐僖公的伯叔辈,与前任齐侯是兄弟关系,在贵族中德高望重,是姜姓宗族中极受敬重的人物。 那老者在贵族群中突地这样“咦”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得他一脸诧异,便往长桌的尽头走去。 夷羊九等人本来对易牙的第一关比赛已经不存任何奢望,却也被老者姜仲轩的奇异动作吸引,也顺着他的身影望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夷羊九却从眼角的余光瞥见,胖子易牙非但不像他们,有着一脸的失望神情。 相反的,此刻易牙胖胖的脸上,还露出自信的光芒。 老者姜仲轩有些迟缓地向长桌尽头走过去,左看右看,这才像是全然难以置信地,从桌上端起了一盘菜肴。 众人向那盘菜仔细看过去,有几个人便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有的人甚至不顾礼仪地放声大笑。 因为,那是一盘全然不起眼的白菜,颜色极生,看来不只莱色单调乏味,而且更像是全然没有经过烹调似的。 这样的一盘菜,座落在各国名厨的精彩烹调食品之中,更显得突兀而寒酸。 老者姜仲轩又看了一会,摇摇头,大声说道:“这盘……这盘东西,是什么人煮出来的?”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站在长桌末端的易牙低着头,缓缓地走出来。 “是我。” “是你?”老者姜仲轩冷冷地哼了一声:“在这样名厨套集的大场面里,你居然给我们做出这样敷衍的东西?” 这时候,几名参与品尝的贵族们也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仔细端洋过那盘白菜,确定菜中连肉、连鱼都没有之后,便笑嘻嘻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出言取笑。 “好一盘精美的白菜,只怕是白玉雕成的,才会放在这儿吧?” “不成不成,这‘煮食至尊’要的是能吃的东西,就算真的是美玉雕的,也要能吃才行呀!” “我看要不就用昆仑山上仙人吃的玉膏来做吧!又能吃,又耐看!” 几个贵族七嘴八舌,将易牙取笑得体无完肤。 不过,让他们这样讥刺也是没可奈何的事,端出这样寒酸的茶色,就连夷羊九等人,虽然是易牙的兄弟,也觉得他这次的玩笑未免也开得太过份了。 听见了几名品尝人员的讥刺,那老者的脸上表情更为严肃。 “你到底是什么人派出来的代表?难道连你家主人的面子也不顾了吗?你家主人又是谁呢?”他看了看标示牌上,易牙所代表的国籍,神情更是得意,“哦!原来是世子的人,我说你这位小哥啊!既然是代表世子的,那你就更是不该了,世子乃未来的一国之君,名声更是重要,怎可这样任你糟蹋呢?” 原来这老者姜仲轩虽是齐信公的叔伯之辈,却和世子姜诸儿不和,他拥戴的是另一名贵族公子姜无知,姜无知是僖公同母弟弟公子夷仲年的遗腹之子,虽然不是僖公的亲生儿子,却极得僖公的宠爱。 虽然姜诸儿贵为国君的继承人,但是东周时代的封国制度中,对于贵族宗法相当注重,有时贵族拥有的权力,甚至还要大过国君,因此这时候老者委仲轩虽然一阵讥刺,但是姜诸儿却也只能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不能发作出来。 但虽然这股怨气不能发作在姜件轩身上,找找易牙的麻烦却是易如反掌的,因此姜诸儿“霍”的一声陡然站起,厉声叫道:“大胆易牙,你竟敢欺瞒贵族,拿这寻常烂菜来上我这大厅堂,你知不知罪?” 他的话语一出,一旁鲜衣怒目的卫士便“铿铿铿”地举起武器,眼见就要将易牙当场逮捕。 那老者姜仲轩得意地哈哈大笑,还想说些什么来调侃他,却冷不防从一旁传来坚定的低沉语声:“请您吃吃。” 这语声虽然不高,在场请人却都听到了。姜仲轩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说话的人。 那开口说话之人,当然便是胖子易牙了,只见他脸上略显苍白,神情却是坚定自信。 “你说什么?”姜仲轩皱眉问道。 “我是说,”易牙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请您吃吃看,什么话都先别说。” 姜仲轩嘿然一笑,双手在桌上一拍,发出砰然的巨响。 “好好好!”他大声笑道:“你这小子,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我便来吃吃你这生的白菜,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样的鬼怪!” 一旁的随从这时送上一副新箸,姜仲轩冷哼一声,挟起一撮易牙调理的白菜,便张开大口,将那看似平淡无奇的白菜放人口中。 这时候,全场的人屏息以待,从方才姜仲轩挑出易牙的菜色毛病以来,整个会场都被这一场纷争吸引住了目光,连参赛的各国名厨也仿佛忘了比赛,只是出神地望着姜仲轩大声咆哮,世子诸儿迁怒易牙。 最后,当然每个人也听见了易牙说的那句话。 “您吃吃看,什么话都先别说。” 但是包括美件轩在内的齐国贵族们都已经吃得八九分饱了,有深谙厨艺的名厨们自忖身处在同样的处境下,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神奇菜色,能让老者姜仲轩改变想法。 更糟糕的是,此刻易牙端出来的,又是那样平淡无奇的一盘生白菜。 因此,胖子易牙的命运,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转机之处。 第三章 发生的是哪门子的变故 静静的“煮食至尊”斗赛大会会场,静得像是半夜里的坟场。 在场的齐国贵族、民众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一个不小心,会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变故。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者姜仲轩冷笑着将那白菜放入口中,微露不屑神色,缓缓地嚼着易牙的寻常白菜。 只是,他脸上的不屑神情,却随嘴巴的嚼动逐渐褪去,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越瞪越大的眼睛,尤有甚者,更是从脸上、额上流下了汗珠。 一旁贵族们有心细的早已看出了这个状况,只见老者圆睁着大眼,张着嘴巴“咯咯咯”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众人出乎意料之外。 老者姜仲轩像是中了邪一般,不再一副趾高气扬的挑剔表情,他回过身来,忙不迭地在易牙的白菜料理中,又挟了一口送入口中,嚼着嚼着,居然流下了老泪。 他嘴里满满塞着白菜,“克兹克兹”地咬嚼着,一边长吸一口大气,大声狂呼:“太好吃啦!” 他的声音因为塞着食物而含混不清,但是说的话却字字清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真是太好吃啦!” 一旁试吃的贵族们见状,也纷纷挟起易牙的白菜料理吃了起来,无声无息,伴随着一声声的长吸气、长吐气声,众人的筷子越挟越快,顷刻之间,居然将那一大盘白菜吃得干干净净。 一盘原先被他们弃若沟渠之物的平凡白菜,此刻竟像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片刻间就吃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年轻贵族吃得兴起,意犹未尽,竟然失态地抢着捧起装菜的巨盘,将盘中剩余的汤汁也一扫而尽。 整个场面至此急转而下,原先像是个恶作剧的平凡菜色,现在却让贵族们争抢不已,最后连一滴汤汁也不剩。 那老者姜件轩激动地指着易牙,一边向世子姜诸儿大声呼喊。 “老朽错了,老朽错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唇边的白须上,还沾着白菜的汤汁,“世子的门下果然奇人辈出,这易牙乃是我生平所见最出色的名厨,这道白菜乃是我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佳肴,今日得尝此美味,我便是死了,也再无遗憾了!” 世子姜诸儿哈哈大笑,看见眼前这幅奇异的状况虽然仍然搞不情缘由,但是被姜仲轩这一夸奖,整个人便大大地志得意满起来。 “好!你能这样想,我也甚感欣慰,我门下本就是能人辈出,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齐僖公看了眼前这场戏剧性的转变,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便转头向姜诸儿说道:“你那手下的厨师果然是个奇人,只是不晓得这菜色有什么奥秘,看似平凡的生菜,却能让你公子仲轩激动成这样?” 姜诸儿会意,便转过身来,大声说道:“易牙!” 易牙胖胖的身形这时从众名厨群中走了出来,只见他的脸色已然不复先前的苍白,神情坚定,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易牙在!” “这道白菜,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奥妙?”姜诸儿笑着问道:“你如何让这一盘看似未经调理的白菜成为佳肴珍懂,连公子仲轩也被你的菜迷了个神魂颠倒?” 这时候,司职品尝的贵族们也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聆听易牙的解说。 “我这道白菜,看似没有经过调理,但是那却只是表象,事实上,这道白菜虽然没有经过煮炸蒸妙的工夫,但却是我花了数日腌制而出的成果。” “腌制?”姜诸儿笑问道:“那又是什么样的作菜方式?” “我以醋、酒、葱、蒜,再加上糖,调成清汁,再将生白菜洗切既毕,浸入清汁之中,埋在土中,吸收土中的冷凉之气,让佐料吸入白菜深处,便做成了这样一道菜。” “这样一道菜,听起来也只是稀松平常,为什么又会让公子仲轩等人如此着迷神往?” “公子等人生在贵族之家,对于天下的珍懂美味自然已经遍尝,寻常的美味当然不在他们的眼里。而我衡量了眼前的情势,那品尝的方式固然公平,但是人的胃口、食欲会因为饱足之感有所差异。有的时候,肚子已经饱足之际,任你有着最美味的佳肴,看在眼中也只会让你反胃不止。有的时候,当你已经饿了许久,就连一瓶浆糊也会让你饥肠辘辘。我自忖不见得能让众家品尝之人先行试吃我的菜肴,于是便反其道而行,做了这一道会让饱足之人开胃的简单菜肴。” “反其道而行……”姜诸儿赞许地点点头,开怀大笑,“人家是要吸引试食者的食欲,你却是让已经饱足之人开胃,果然是个高招!果然是个高招!” 众人听了易牙的解说,也不禁纷纷点头。 只听见易牙继续悠然地说道:“煮食之道,如海一样的深,像天一样的高,简直是无穷无尽,永远没有一个尽头。从一开始的将食物煮熟,到后来的火候、力道、浓淡、冷热,都是极为高深的学问。世上有着无穷无尽的名茶,有的名菜用的是来自深山大海的异材名产,有的名菜则是有着深奥的用意和典故。但是,真正主宰着菜色好坏的,不在材料,也不在手艺,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是一颗要让人享受美好食物的用心。任你手艺超凡入圣,任你材料上天入海,如果做出来的菜色无法让吃的人感动愉悦,那么做出来的就不能算是最好的菜。对于一个贩夫走卒来说,赶了一整天的路,最疲饿的时候,一颗窝窝头,一碗热汤便抵得上是天下的山珍海味。在荒野中饿肚子的人,一碗眼前的大卤面,要比远方的皇家筵席更为实际。人生无绝对,只有针对吃的人做出来的菜,才是真正天下最珍贵的美食。” 这样一番话说了出来,在场的各国名厨有的赞许,有的不以为然,毕竟这胖胖的少年虽然以一道奇异的平凡小菜,让品尝的贵族们如痴如狂,但是各国名厨之中,有的人已经在这厨艺一事上浸淫了数十载的光阴,煮的也都是最尊贵王族的食物,因此对于易牙所说的,那种让升斗小民愉悦的食物,他们是不屑一谈的。 但是事情发展至此,易牙的厨艺已经得到了一致的肯定,那却是无庸置疑的。 只见得那老者姜仲轩仍然有些失神地站在长桌之前,仿佛意犹未尽地看着那盘已经空空如也的白菜。“你……你这白菜……”他缓缓地问道:“可有个名字?” 易牙想了想,露出憨直的笑容。 “我是在想,因为它是浸泡在调味汁中做出来的菜,所以我便将它命名为‘泡菜’!” “泡菜……泡菜……”姜仲轩在口中喃喃念了几次,终于露出了笑容:“好一个‘泡菜’!此间大赛一了,我可要请小哥前来府中,再让我品尝这绝世无双的‘泡菜’!”说到此处,他转身面向齐僖公和世子姜诸儿:“老臣在此宣布,这位易牙小哥,我将他评为第一关的首席。正式进入第二关斗赛!” 此语一出,全场欢声雷动,夷羊九等人在人群中随着整个事件的起伏心头七上八下,这时候出现了这样出人意料的转折,惊讶之余,自然也为易牙欣喜不已,夷羊九更是在人群中又叫又跳,好像得了首席的人是他,而不是易牙自己。 在欢呼声中,担任品尝职司的贵族们又挑出了另外九人,总共十个人进人第二轮的煮食斗赛。 第二轮的斗赛,比的却不是烹饪的手艺,比的却是刀工。 刀工之术,在厨艺中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举凡在处理食料、素材等方面,几乎全都有用刀处理的机会,因此厨艺之技发展到了东周时期,刀工便已经成了其中一门极为精深的工夫。 其中,又以齐国“庖族”的解牛之技最为传奇。 相传,齐国的庖族本是奴隶之族,后来却因为烹煮牛肉有着独到之秘,便被齐国君王纳入御厨之中。 庖族的解牛之术,最重要的关键,便是对牛类的肢体、骨骼、筋络有着独到的了解,在常人的眼中,也许看见的是一头牛,但是在庖族的眼中,看见的却是一条条的经脉、骨骼、筋络。 据说,到了解牛之术最精深的境界,讲求的是心随意至,刀随心走,如果是真正最出色的庖族解牛高手,甚至可以蒙着双眼,独力将一只牛分解成片片的骨骼、筋肉。 但是这庖族的解牛之术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因为庖族的人丁极为稀少,再加上这个家族的人们喜欢悠游四海,行踪飘乎不定,自从脱离了奴隶身份之后,也许是为了弥补几代以来的不自由,庖族之人足迹遍布各国之间,很少有人长期定居在同样一个地方。 而偶然有机缘巧合的人遇上了庖族之人,传得了几分解牛神技,便足以成为当世的刀工高手。 在东周初年的时期,封国间最负盛名的刀工高手,便是来自宋国,据传曾经得过庖族之人指点的“解牛神”南宫述。 而南宫述正是与易牙等人共同进入第二轮斗赛的厨艺高手之一。 如果易牙在这第二关想要拔得头筹,最大的劲敌,当然便是这深谙庖族刀法之术的“解牛神”南宫述。 第二轮的斗赛比的是刀工,齐国司礼单位的安排自然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们在广场上架起了十座刀台,每座刀台旁满满地插着各式各样明晃晃的尖刀,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几乎是和厨艺有关的刀子,都巨细无遗地陈列在上面。 而这场刀工大赛规定要在当场宰杀处理一样活物,因此在十座刀台旁便围出了一具兽栏,在兽栏中有牛有羊,有鸡有天鹅,更有一座池子,池中养了各式的水族生物,以备十位名厨挑选出自己最擅长处理的牲畜。 第二轮入选的名厨之中,有几个是广为人知的国际知名大厨,像是以刀工闻名的宋国“解牛神”南宫述,料理宫廷巨宴最有名的郑国名厨东关常优,来自许国的“无相居”传人许恶,除此之外,还有来自纪国、晋国的知名大厨。 齐国的礼官一声令下,十名入选的大厨便鱼贯而出,在礼官手中的金盘中抽签决定出赛的顺序。 第一个抽中的,便是这次刀工斗赛中,得胜呼声最高的“解牛神”南宫述。 只见那南宫述像是个黑色巨神一般,大吼一声,摊开毛茸茸的胸膛,大踏步走到兽栏前方,略一环视,便走人畜栏,硬生生将一头小牛空手抬起,扛在自己的肩上,走回广场。 那小牛在南宫述的肩上不住悲鸣挣扎,却仍然无法挣脱地的神力束缚。 南宫述大喝一声,便将小牛重重地放在台上,手上明晃晃地亮出一柄尖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法,那小牛的颈上便是血光进现,鲜红的热血像是涌泉一般地溅洒在一个大木盆里。 等到血放得差不多了,南宫述闭目凝神,过了半晌,他圆睁怒眼,便以迅疾如风的手法开始支解那只热血已然放尽的小牛。 夷羊九在人群之中张大了口,看着这难得一见的解牛神技,看见南宫述的刀光如雪,雪花过处,小牛的肌肉一片片地无声无息卸了下来。 看来,这个“解牛神”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样迅捷的刀法,便是围观众人生平仅见。 夷羊九看得正出神的时候,冷不防耳旁和传来一个熟悉的语声。 那语声声量并不高,但是却离他的耳朵极近,因此虽然人群中有着议论纷纷的声响,那语声说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字清晰传人耳中。 “不行不行,这样的刀法哪算得上是庖族的神技?无神无心,无形无意,当真是丢了庖家的脸面!” 夷羊九一惊,连忙转头望去,却看见一张满是油污和尘灰的脸,那张脸庞虽然污秽,但是笑容却开心而爽朗,嘻嘻而笑的大嘴需出不搭调的干净白牙。 看见这个人,夷羊九又惊又喜,不自觉便叫了出来。 “子司前辈!” 这个在他耳旁低语的人,居然便是在齐国边境荒郊,和夷羊九等人畅饮肉汤的奇人斐影子司! 一旁的坚貂和开方听见夷羊九的叫唤,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见斐影子司,两个人也睁大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 当日夷羊九等人和斐影子司虽然只有一夜的深谈,但是几名少年却对这个学识深远的奇人有着极好的印象。 而斐影子司对夷羊九等人的元神有着极为精辟的了解,虽然他在次日清晨便不告而别,但是夷羊九几个仍然对他十分好奇,也常常在言语间讨论他说过的奇闻异事。 这时候,站在刀台上的南宫述已经快要将那头小牛支解完毕,刀台满满排列着他切片下来的牛肉,像是折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一般,肉归肉、骨头归骨头地依序排列,煞是好看。 人群之中,这时响起了一阵一阵的赞叹声,有的人更是用力地鼓掌。 但是斐影子司却仿佛并不欣赏南宫述的神技,只是一径地摇头。 “肤浅!肤浅!”他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砂砾当作珍珠,牛粪看做猪肉!” 看见他的神情,竖貂忍不住低声问道:“他这刀法如果称不上一流,那还有谁能称得上是一流呢?” 斐影子司还没答话,身边却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 也到了这时候,夷羊九等人才发现斐影子司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留了一脸的大胡子,形貌看似粗豪,但是却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仔细一看,没有胡子的部分轮廓清秀,如果没留这样一部大胡子的话,也许还是个容貌斯文的书卷中人。 那人轻咳了一声,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还有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微妙感觉。 “庖族解牛,最重要的神髓并不是蛮力,最注重的是心随意走,刀随心到,用最少的力气,做最多的事,才是庖族解牛最精髓的技巧。你们看看那宋国的厨子,刀法快则快矣,用的却全是蛮力,他天生膂力颇强,用在这解牛之上是有些占便宜,但是真正的解牛之技,纵使你的力量弱似妇幼,也能将一头牛轻轻松松支解成功。想想看好了,那牛肉是要吃的食物,一个解牛之人,杀头牛便这样满身大汗,若是吃肉的是一般小民也就罢了,换成是贵族的话,看了你这样汗汁四溢,又有谁敢吃你的东西?” 夷羊九远远望过去,看见南宫述果然已经冒出了一身油亮亮的汗,那中年人不说还好,照他这样一说,果然真有几分恶心之感。 只听得那中年人继续悠悠地说道:“我曾见过真正的庖族解牛高手,他们的刀法轻盈,动作极小,绝不和骨肉直接冲突,只是顺着筋肉骨骼的势子前据后推,刀光过去,牛肉像是摧枯拉朽一般委顿落地,无声无息。而他们所用的刀子,十数年不用磨刀,而这个南宫述啊!你们等着看好了,切完这只牛,我看他的刀也要差不多了。” 便在此时,就像是要印证中年人说法似地,南宫述的尖刀“铮”的一声便断折当场,他却一点也不迟疑,顺手一抄,又在身后取出第二把尖刀,再将最后的一批牛肉卸下切好。 这样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令人叹服。只是夷羊九等人在听过中年人的解说之后,却已经在心中有些看不起南宫述的刀法了。 过了一会,南宫述终于将整头小牛卸好,整整齐齐的肉片堆积如山,卸下来的牛骨也排得极为整齐美观。 这时候,四周围的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而南宫述也颇为志得意满,他高举双手,便在众人的喝采声中走下刀台。 南宫述的刀工表演结束,夷羊九这才转过头看着斐影子司,好奇地问道:“子司前辈,您怎会到这儿来的?那一日您又去了什么地方?我们一大早醒来,却已经见不着你了。” 斐影子司笑道:“我来则来,去则去,不因为你们而来,也不因为你们而留,这样的因缘,才算得上真正有趣,是不是?” 开方也笑道:“好一个来则来,去则去哪!不过现在前辈又来了,那又是‘不因为什么而来’的呢?” 他本是个擅长卜筮之人,对于这种言语上的机锋有着浓厚的兴趣,偏偏遇上夷羊九这些人却都是动手的兴趣大过动口的家伙,所以此刻听见了斐影子司说这样的话,他便来凑趣地接上几句。 听了开方这样的问话,斐影子司的脸上突地露出忧虑的神情,笑容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这次来,是因为这儿很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变故,也很可能和你们有关。” 夷羊九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和我们有关?什么事情会和我们有关?” “据我所知,这场煮食大赛会有元神族人出现,而他们的图谋,很可能会和你们有关,因此你们更要特别小心。” “元神之族?”夷羊九深深地吸了口气,几日前在“抵角之戏”大会上的惊险经历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又会有元神族人出现?是坏的那一种吗?” 斐影子司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中年人一眼,叹了口气。 “如果是他来了,这儿会出现的元神就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善类了。” “他?”夷羊九好奇地看着那大胡子中年人:“他是……”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我是怎样得知元神族类的事,以及学得超越时代知识的吗?” 夷羊九和开方、竖貂都点了点头,当日斐影子司便曾经简单说过;他自己的经历,也知道他的许多知识都来自古代朝取城外的一处石窟。 在那座石窟的洞壁之上,有着超越时代的奇异知识,据说是一个来自奇异时空的异人狄孟魂所留下的。 关于狄孟魂的传说,早已经湮没在时光之流中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中说过,说他是个不死的奇人,曾经在三千多年前的古山海经时空中出现,而在几十年的周宣王时代,还有人曾经见过他。 不过,这一切毕竟都只是稗官野史似的传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根据。 斐影子司看看几个少年有些出神的模样,点点头。 “这个人,便是保管照料那石窟的桑羊家族中人,”他笑笑说道:“也是我那业师的儿子,名字便叫做桑羊歜银。” 第四章 解牛、片羊有什么稀奇? 夷羊九等人都听过斐影子司转述过这个神秘家族的故事,也都听过数百年前,桑羊家先祖桑羊无欢在封神榜时代的传奇故事。 据说,在当年的伐纣之旅,桑羊家的这个前辈英豪曾经参与过多次的著名战役,也和那些神性英雄“风火”哪叱、雷震子,“二郎神”杨戬,甚至和齐国的始祖“太公望”姜子牙有过密切的来往。 周朝伐纣成功之后,将整个天下从殷商王朝的手中夺走,并且创立了一个更雄伟的西周王朝。 但是因为许多不知名的因素,奇人桑羊无欢却没有依附在周朝的霸业之下,而是远走到山东鲁国,在那儿安身立命,后来还建立了一个实力极强的根据地:羊城。 桑羊家族人多是智计过人之士,他们承袭了先祖超时代的知识,因为有这样的优势,各封国的国君身旁常常会有出身桑羊家的族人,久而久之,便逐渐演变成一股对各国战争、决策颇有影响力的势力。 事实上,夷羊九的先祖羊舌野,也是桑羊家族的旁支之一。 那中年人桑羊歜银露出温和的笑容,点点头。 “我果然便是桑羊家族中人,但也已经有十数年没回过羊城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的眼神却隐隐有着几分哀伤的神采:“也早已经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模样了……” 斐影子司谅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在桑羊家族之中,却以你对元神族类的了解最深,如果要对付元神族的话,就一定要找到你。” “对付元神族?”夷羊九奇道:“我们有什么好对付的?”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在这个世上的元神族之间,并不全都是相安无事的,”斐影子司沉静地看着这个红发少年,眼神微偏,也看见了在他身后怡然自得,走过来走过去的植物性元神“萝叶”:“有时候,元神族之间的倾轧残杀,要比人世间的争战还要惨烈,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找你麻烦的。” “找我麻烦的?”夷羊九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平凡百姓,又没有钱,也没有势,找我麻烦有什么用?难道他从前挨过我的拳头吗?” 桑羊歜银摇摇头,接口道:“元神之间的事,可不像你们在街井上打个架那样的单纯,这其中牵扯极广,牵连的范围大了些,连一个封国的国君都不见得能够解决。” “可是我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呢?” 斐影于司沉静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呢?” 夷羊九想了一下,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有时候一个人被加诸的罪名,不见得是他做过什么错事,有些人只因为拥有了会让别人觊觎的东西,便要惨遭横祸。拥有稀世珍宝的人,别人用钱也买不到,我杀了你,把东西抢过来总行了吧?拥有绝世容颜妻妾的人,别人娶不到这样的美女,加个罪名给你,害你杀头下狱,你的美女不就变成我的了吗?这些人可都没有做过什么错事,真正错的,只是他们拥有了会让人嫉妒的东西。” “我们的元神,就是这种会让人嫉妒的东西?”夷羊九皱眉道,不自觉地又回头看着自己的元神“萝叶”:“不会吧?我们这元神又不是什么宝贵东西,除了让我掏捣蛋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啊!”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错了,”桑羊歜银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元神一物,是天下最珍奇的能量之一,是天地精华中最精粹纯净的力量,如果发挥得当,便是要移山倒海,翻云覆雨也只在弹指之间。” 一旁的竖貂听着他们说话,这时忍不住搭腔说道:“哇!真的有这样神妙吗?就我们这些不起眼的绿胖子、灰灰的老头、蓝不隆冬的怪女人?” 听着他这样逗趣的说法,夷羊九忍不住露出微笑。 他自己的元神“萝叶”果然是个绿澄澄的矮胖子。 开方的元神“解忧”有不凡的预知能力,样子却是个灰扑扑,愁容满面的老者。 而竖貂的元神“万物”,据斐影子司说,有着役使金铁土石等无生物的能力,外表却是个蓝色如幽灵一般的女人。 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三人的元神“萝叶”、“解忧”、“万物”,点点头,表示自己的说法并不夸张。 “那我们岂不是挖到宝了吗?”竖貂笑道:“虽然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我这元神‘万物’能够搞出什么名堂。” 斐影子司哈哈一笑,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人群中突如其来的一阵欢呼声响打断。 原来,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刀台上已经有许国、晋国的名厨表演过精彩的刀工。 接下来要上台的,却是夷羊九等人的好兄弟,胖子易牙。 只因为方才易牙出奇制胜的菜肴“泡菜”已经将他的名号打响,现在轮到他上场,全场的围观群众无不欢声雷动,希望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胖小子,能够再次演出奇迹,技压群雄。 因此齐国民众给的掌声,却是前所未有的热烈,连前面几个出场的国际名厨都要为之黯然失色。 在狂烈震天的喝采声中,易牙露出腼腆的笑容,抓抓头,走上刀台,再走向兽栏。 方才出场的名厨之中,已经有人表演过解牛、片羊的神技,现在大家最想要看的,却是这个年轻的小胖子,又有什么样出奇制胜的花招。 在兽栏之中,这时热热闹闹地罗列着许多牲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这些名厨之中,刀工最佳的当然还是首推“解牛神”南宫述。 因此,想要打赢南宫述,想必就得以更快、更精准的手法,支解比小牛更大的畜类。 易牙露出沉吟的神情,在兽栏前凝思了一会,走过几头个子极大的公牛、骏马,又走过几只体型肥壮的黑猪。 沉稳的步履,越过了山羊、绵羊,也走过了天鹅、鸡栏鸭栏。 最后,易牙却在那方小池子中停下了脚步。 原先以为,他要展现的是料理海鲜水产的刀工,但是他向身边的杂役嘱咐了几句,杂役取过来的,却是一个木盆。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之下,易牙却轻轻松松地在水池中捞了捞,捞上来的却是十来条不过巴掌大的河鱼。 在前辈名厨解牛、片羊的神技环伺下,这个年轻的胖厨子选中的刀工素材,居然是这几条绝不起眼的小小河鱼! 在全场围观民众的窃窃私语中,易牙却像是如获至宝似的,将那装了水的木盆捧在手上,走上刀台,在刀台的一旁,礼官随从早已照地嘱咐,放了一方注满清水的水晶鱼缸。 易牙从容地登上刀台,“哗啦啦”地将十来条河鱼全都倒进鱼缸之中,那些河鱼显然活力极为充沛,一进到水中便精神十足地四下游动。 然后,易牙仔细地用布擦了擦手,便从身上掏出来一把小小的削刀。 在他的背后,刀台上各种料理名刀闪烁着蓝鼓靛的光芒,在这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的名刀之中,易牙居然只选了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 这时候,在一旁观看的世子姜诸儿又沉不住气了,他大声地说道:“易牙易牙,你又在搞什么鬼了?”姜诸儿没好气的道:“你难道没见着那‘解牛神’南宫师傅的神技吗?人家把那样一大头牛整理得干干净净,你却给我弄来这几只营养不良的小鱼?你难道没见着人家许国的师傅,片一头羊便用了六十四种锐利刀锋,你却给我拿出来这样一把烂烂的小刀?” 正当姜诸儿在台上大放厥词之际,人群中,那神秘的中年人桑羊歜银却不住地点头。 “你们这朋友易牙果然不简单,见地果然不凡!” 夷羊九笑道:“那胖子又有什么不凡了,除了菜煮得还可以,不就是个吵死人的胖子吗?” 桑羊歜银远远望向刀台,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在刀台的边缘,易牙那黄色的胖元神“庖人”正坐在阶梯之上,两脚悬空,悠闲地晃来晃去。 夷羊九看见桑羊歜银的神情,便知道他也看得见“庖人”。 “他那黄澄澄的元神,应该是和厨艺有关的元神吧?” “没错,”夷羊九点点头:“子司前辈管它叫做‘庖人’。” “那就没有错了,”桑羊歜银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庖人’的能力是非常惊人的,它可以主宰世上所有人的食欲和味觉,可以让你硬生生吃下剧毒而死,临死前还会让你动容流泪,赞叹自己为了这样的食物而死,当真是死得好。” “天下竟有这种事?”夷羊九失笑道:“那胖子的元神有这样厉害?” “更难能可贵的是,你们这朋友易牙并不想藉由元神的力量赢得斗赛,而宁愿靠自己的实力,光是这点,他便称得上是个人上之人。” “这点倒是没错,胖子对煮东西这种事情果真是很坚持的。”夷羊九见了晃头,有点困惑地说道:“但是只凭这几条小鱼,真的能打败‘解牛神’那样的刀工吗?” “能,”桑羊歜银坚定地说道:“你等着看好了。” 其实,姜诸儿对易牙的数落也正是众人对他的疑惑,不管如何,那一缸鱼在刀台上看起来是晶莹剔透,颇为雅致,但是比起解牛的神往,的确也有些太过单薄了。 但是有些人转念一想,想起不多时前,易牙端出那盘白菜之际,也让人有着同样的疑惑,但是结果证明,那样不起眼的东西,才真的是最出类拔萃的名菜。 也许他又有出人意表的高招了吧? 在疑惑的同时,这也是许多人的想法。 姜诸儿数落完之后,只见易牙在刀台上点头称是,脸上却没有任何紧张的神情。 “世子说的果然不错,但易牙却另有想法,请大家稍安勿躁,让我来一展刀法。” 听见他这样说,全场的窃窃私语声便静了下来,等待易牙施展他的刀工。 易牙像是个大宗师似的,环视了全场一周,声音清朗地说道:“人世之间,大与小、长与短、壮与弱,原来没有绝对之分。江河虽大,与大海相较之下,却微渺不足道。麻雀虽小,在虫蚁的眼中,却是巨大无可抵抗。大因小而存在,长因短而得胜,没有弱小的比衬,就显不出强壮的伟大。方寸之间,可以大若寰野,天地之壮阔,却可容于三寸的脑海之间,尺许棋盘间的交战,可以比真正的平野交战还要惨烈,片刻间的爱恋痴缠,产生的感动,却可能远超过千万凡夫俗子的庸碌一生……” 听见易牙远远传来的话语声,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听了都不住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 夷羊九有些愣愣地听着易牙的说话,口中却喃喃地说道:“这胖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见地了,说出来的话还是屁,不过还真他妈的有点道理……” 斐影子司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这便是他的元神给他的暗示,事实上,元神是很有可能带动拥有之人成长的,他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台上的易牙大喝一声,将全场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 “解牛之技,何足道哉?”易牙高声叫道:“一粒砂可成一大世界,方寸间也可成一宇宙,且来看我这‘解鱼’之技!” 随着他的叫声,易牙胖胖的身影迅捷至极,一转身便来到鱼缸之前,他的手法极快,双掌并使,拍拍拍地击打水面,眨眼间便已经将十来条河鱼全都拍离水面,平平地摊在刀台之上。 便在此时,易牙的身后生起了熊熊的烈火,一个大锅“锵”的一声放在烈火之上,泼下生油,登时冒出冲天的白烟。 只见那十来条河鱼在平板上不住跳动,易牙挥起小刀,刀光似电,不住地在那河鱼的上方转刺剥剜,一片片的角鳞四下飞溅,一片片的鱼肉却准确地跃入大锅,发出嗤嗤的煎炒声音。 易牙的刀工极快,一眨眼间便将所有的鱼肉处理完成,他一个转身,抄起锅铲,“铮铮铮”地在锅上快速翻搅,只是一会工夫,便徒手握起锡炳,手腕一震,锅中的热油登时着火,“轰”的一声起了好大一朵火云。 在火云中,炒好的鱼肉不停地翻转飞舞,易牙看得真切,抄起一个巨盘,便将鱼片尽数接在盘内。 “齐国河鱼之鲜,天下第一,”易牙将那巨盘捧在手上,高声叫道:“煎煮炒炸,切忌过久,只要小过火、小过油,便是天下第一名菜!” “砰”的一声,那盘鱼片便香喷喷、热腾腾地摆在桌上,飘散出迷人的香味。 但是,易牙真正的工夫却要等现在才开始,只见他一个转身,又回到了刀台之上。 “解牛、片羊之技,何足道哉?”易牙笑道,又将同样的话说了一次:“请大家看看我这‘活鱼复生’之技!” 一言既毕,他重重一拍那切鱼的平板,那十来杂活鱼被他这一处理,早已经剩下头、尾和中间一截的鱼骨,难得的是易牙的刀工又快又细,刀锋过处,竟然没有让那十来条活鱼溅出一滴的体液。 “砰”的一声巨响,那十数条只剩头尾骨头的河鱼便腾空而起,“扑通扑通”地掉入水中。 而更惊人的是,这些鱼肉早已上桌的活鱼们,居然像是恍然未觉似地,一点也不在乎身上已经剩下了骨头,又悠哉游哉地在水中摆动嬉戏。 前来品尝的贵族们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嘴巴里吃着鱼肉,眼前却干真万确地看着那些只剩下骨头的活鱼无忧无虑的游动嬉戏。 这胖胖的年轻人易牙刀工竟然如此之快! 快到了活鱼已经成了骨头,却还是恍若未觉。 看着眼前这幕前所未有的奇景,围观的群众再一次响起震天的掌声、欢呼声。 而胖子易牙又再一次以最惊人的方式,赢得了全场的掌声。 第五章 无所不吃的凶恶元神“吞噬”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齐国世子姜诸儿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忘了不久前,自己还曾经带头指责易牙的厨艺,现在易牙赢得了全场的欢呼,志得意满之际,又开始觉得自己真是眼光过人,知人善任,真正大大的了不起。 人群之中,夷羊九等人见了胖子这样大大的露脸,也高兴得又叫又跳。 “我说吧?这胖子真是转了性了,”夷羊九大声笑道:“原先以为他是个呆子,却没想到说起道理来,吹牛倒吹得悦耳动听!” 他们几人从小一起长大,自小便是斗嘴惯了,便是要称赞对方,也要加上几句取笑讥刺的言词。 在狂喜之下,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在城郊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掩上了几片乌云。 而且在那乌云之中,隐隐然还有着沉闷的风雷声响。 人群之中,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却没有被热闹的气氛影响,斐影子司远远眺望那天际的乌云,脸上现出忧色。 “来了?”他望着桑羊歜银,低声地问道。 桑羊歜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来了。” 两人的低声交谈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之中,几乎没有人可以听闻。 齐国“煮食至尊”大赛的会场中,仍然洋溢着一股热闹的欢乐气氛,笑声、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只是,却没有人知道,在不久之后,这片热闹的欢乐场面,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变。 广场中,有许多人的生命其实只剩下不到片刻的时间了。 按照抽签的顺序,在易牙之后上台一展刀工的,是来自纪国的名厨。 这个纪国的名厨却不像南宫述、许恶那样有名,听礼官的宣布,知道这位厨人的名字相当奇怪,叫做公西曲战。 这公西曲战原本就不是一个有名的厨师,再加上又排在易牙的后面施展刀艺,在方才易牙那场惊人的表演之后,围观群众的情绪已然经过高潮点,开始疲软下来。 因此,他上台表演手艺的时候,气氛便极为冷落。 在高台上的齐国皇族成员纷纷交头接耳,开始观了起来,不再注意场中。 在人群中,群众们也有些纷乱,有些人找地方拉屎撒尿,有的人大呼小叫,有的人找失散了的小孩,有的人更是“大毛、小毛”地四下鸡猫子鬼叫。 那纪国的厨师公西曲战形貌也相当的不讨喜,只见他的头发稀疏,眼睛还瞎了一只,脖子上长了一个大大的疣子,还在上面贴了块膏药。 齐国的礼官皱了皱眉,不自觉露出嫌恶的神情,高声说道:“纪国厨人公西师傅献技,请开始展示刀工!” 公西曲战战巍巍地举起尖刀,在平板上放了一只煮熟的天鹅,那高举的尖刀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在半空中不住地抖动,却迟迟没有挥下刀来。 便在此时,天上的乌云更近了,而在乌云之中,也夹杂着风雷之声。 这下子连夷羊九也已经察觉了异状,这样的异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在不久之前,他便曾经在“抵角之戏”的竞技场上,遇见过同样的情状。 而且,在那以后出现的可怕状况,更是让他在睡梦中偶尔还会吓醒。 这样的乌云,这样的风雷之声。 随之出现的,可能就是那最可怕的猛恶元神“吞噬”! 夷羊九的脸上流着冷汗,一转眼却看见了桑羊歜银正凝望着他。 “你害怕?”桑羊歜银奇道:“难道你也见过梁丘子兵的‘吞噬’!” 那可怕的黑色元神“吞噬”,是一种会将所经之处所有人事景物吞噬无踪的厉害元神,拥有者便是一个名叫梁丘子兵的男人。 夷羊九吞了口唾沫,点点头。 “那可真是有趣了,”桑羊歜银笑道:“你是第一个见过‘吞噬’而没有被他害死的元神族人,足见我的想法没错,你们植物型的元神果然是元神族内最强的种族!” 夷羊九也无暇去理会他这话的真正含意,只是惶急地拉着斐影子司的手,急切地说道:“这下子可怎么办?那‘吞噬’元神又来了,我们几个都是他最想要吞掉的对象,我们是不是要逃?” 出乎意料,斐影子司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 “你怕它做什么?这世上尽有更厉害的元神,但是这‘吞噬’却没有什么好怕的,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敢说,但是你却是可以轻易将它击败的。” 听见斐影子司这样出乎意料的回答,夷羊九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他转头看看坚貂和开方,又看看桑羊歜银,发现这个桑羊家的族人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斐影说得没错,那梁丘子兵的元神虽然厉害,但遇上了你们,却绝对讨不了好去,”他淡淡地笑道:“我终其一生,便是在找像你们这样的元神族人,只要有我的指点,你们的能力得到发挥,像‘吞噬’这样的元神,你们一定可以轻松击败他们。” 不晓得为什么,桑羊歜银的声音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能让人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虽然当日“吞噬”的能力实在太过可怕,夷羊九的心中仍然有着疑惧,但听了桑羊歜银这样说,也就只好按下不安的心情,暂时混在人群之中,仰头观看那纪国厨师的刀艺表演。 只见那公西曲战仍然古怪地举着刀,战巍巍地就是不欣落下来,一旁的围观群众开始窃窃私语,那礼官显然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于是高声大喊:“公西师傅,请你……” 语声未歇,那么西曲战便发出刺耳的狂吼,浑身抖颤不停。 “叮”的一声,他手上的尖刀落了下来,直直地插在刀台之上。 然后,他身上的肌肉、外皮不住地抖动,仿佛在皮肤底下藏了什么活物,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刺耳狂吼,更让人萌生恐惧的不安之感。 这时候,齐国的卫兵部队察觉有异,便有数十名卫兵围了过来,将公西曲战所在刀台层层围住,以免他的动作有变,危及现场贵族们的生命。 那公西曲战的吼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刺耳,像是负伤的困兽,又像是痛苦的冤魂。卫兵队长见状,便做了个手势,示意几个卫兵缓步上刀台,打算将这个失态吼叫的纪国厨师逮捕起来。 几名卫兵走了几步,却听见公西曲战一声震人心魄的狂吼,其中一名卫兵大惊失色,一个不留神便咕步一声摔下刀台。 然后,公西曲战身上的肌肤一阵强烈的抖动,便像是扯破皮的布偶一般,身上的肌肤寸寸断裂,并且“呼呼呼”地伸出像是触须,又像是鬼魅发丝一般的黑色条状物体! 那黑色发状物的数量极多,从公西曲战的身上充沛似雨地迸现出来,不住地蠕动卷曲。 四周围的齐国卫士们哪见过这样的可怕情状,纷纷像是见到了鬼似地四下奔逃。 从远方看过去,公西曲战身上的黑色触须像是一堆奇大无比的黑云,笼罩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而那些触须越伸越长,开始向四周延伸,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原来,它们寻找的对象,竟是散落在十座刀台上的各式尖刀。 而那些触须的抓力极为强劲,一碰到尖刀便像是有生命地将刀把、刀锋牢牢卷住,而明晃晃的尖刀便随着触须在空中不住地挥舞。 过了不久,十座刀台上的尖刀便已经被那触须全都卷了过去,叮叮当当地在空中挥舞不休。 包括齐僖公、姜诸儿等人在内的齐国贵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诡异的奇景,张大了口,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就连在场的卫兵、围观的群众也像是泥塑木雕一样,定定地望着那满天飞舞的触须、尖刀,也同样没有人说得出一句话来。 然后,那绕着公西曲战飞舞的触须、尖刀便像是苏醒的妖魔一般,刀光猛然一闪,万千触须陡起放开,便将那成千上百支尖刀如雷似雨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围观的贵族、卫士、群众们都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发生,只见白光如雪,像骤雨一样四散而出,等到终于有人警觉的时候,已经是血光满天,哀号遍野了。 飞射而出的各类尖刀像是最残忍的杀手,绝无宽容地划向人的头部、颈项、身体,一时之间,只见到遍地血肉横飞,刀锋人肉削骨的可怕声音清晰可闻。 一阵静寂之后,才有一个孩子大声地哭喊出来。 “妈妈啊!我的脚被砍断了!” 突然之间,天地间像是中了最妖邪的毒咒一般,充满了令人牙龈酸软的惨叫呼声。 有的人被刀锋划过,一时之间还不见血,慌张地逃了几步,头颅卸掉了下来。 有的人被小刀刮中了肚腹,却发现刀子穿透了身体,将肠子拖出体外,牢牢钉在地上。 有的人牢牢地抱住自己的小孩,在慌乱的人群中四散逃窜,等到喘息已定,才发现抱住的是孩子的半截身子。 在短短的一刹那间,这个原先充满欢乐气氛的“煮食至尊”现场,却成了最凄惨的人间地狱。 而在现场的齐国皇族们自然也没能幸免,他们的席次离公西曲战所在的刀台极近,因此承受的刀子数量更多,有的贵族登时身首异处,有的人中了刀之后,一时不得即死,只能在那儿哀号哭泣。 齐国国君僖公所在之处也有不少刀手划过,但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身边守卫的能人卫士极多,当变故发生之时,巡戍将军连称、管至父看见公西曲战的动作有异时,便已经开始留意。 他二人久经战阵,万箭齐飞的纷乱场面早已经习以为常,当那些尖刀迸射而出之际,两人一个箭步便挡在信公面前,挥舞着兵器,便将大部分的尖刀挡了下来,纵有几刀擦身而过,但是齐僖公和他身后的皇族子女却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 而端坐一旁的世子姜诸儿遇见了万刀齐飞的巨大变故时也惊得呆住,看着明晃晃的尖刀对自己飞来,一时之间,连叫喊都来不及。 而后,整个世界便是一片黑暗。 黑暗后不久,他只觉得身子凌空而起,整个人向后退去。 原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姜诸儿身后的是公子纠的从人管仲,那管仲反应极快,动作也相当敏捷,一翻手便扯下身旁的西方厚毡,兜头兜脸便将姜诸儿罩住,虽然动作有些不雅,却救了这位齐国世子的一条小命。 这些状况说来繁复,却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便在此时,齐僖公的眼前“涮”的一声,掠过一条长大的人影,这人的动作极为快速,他狂吼一声,便往台下纵跃过去。 “公子彭生!” 贵族群中,不知道什么人这样失声大叫出来。 这条长大身影果然便是齐国宗族中的第一勇士彭生,公子彭生是齐国最出名的将领,勇猛之名早已声震列国,此刻地从贵族群中一掠而出,持着六十斤重的玄铁巨斧纵下高台,几个跳跃便到了公西曲战所在的刀台。 那公子彭生果然勇猛非常,只听见他长声大吼,巨斧疾挥过顶,重若高山,轻如片缕,只见黑光一闪,那公西曲战的头颅早已无声无息地被卸了下来。 他这一身首分离,身上飞舞的触须便像是泄了气一般,不再张牙舞爪,软软地垂落在刀台的地板上。 而后,公西曲战无头的身子这才“哆”的一声,坐倒在地上。 公子彭生像是天神一般,昂然站在刀台之上,对天不住狂呼。 只是在台下,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是血流满地,遍地死伤。 彭生狂呼了几声,大声地吐了口长气,却冷不防从远方的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 彭生睁大了虎目,神色凝重地看着雷声的来向,手上却将巨斧握得更紧。 台下纷乱的人群中,夷羊九和斐影子司等人狼狈地伏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尘灰。 方才公西曲战发出尖刀的时候,桑羊歜银见多识广,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便及早出声示警,让夷羊九等人提早防备,低下身来,躲过那些无处不在的尖刀。 但是慌乱的人群围拥过来,几个人的重心较低,前纷纷被慌乱避走的人群撞倒在地,跌得有些狼狈。 那阵雷声响起的时候,桑羊歜银沾了一脸的污泥尘土,却仍然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 “真正的麻烦鬼来了,我们过去吧!” 几个人在纷扰慌乱的人群之中溯游而行,不逃离当场,反而向着刀台的方向走去。 夷羊九有些着急地放眼望过去,看了一会,便在一群卫土窝在一起的地方见着了胖子易牙,远远地只见他有些害怕,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竖貂的眼力极好,这时也看见了易牙,便欣喜地说道:“哇!胖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万幸万幸!” 夷羊九还没回答,却听见远方又是一记炸雷声响。 这时候,从广场的东南方,却已经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衣的奇异人物。 而在那群黑衣人的身后,有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体,似云非云,似雾非雾。 当然,那便是梁丘子兵的凶恶元神“吞噬”。 第六章 可怕元神“吞噬”的末日 看见那群黑衣人,夷羊九的眼神却突然狞恶起来,圆睁着双眼,像是见着了什么累世冤仇的敌人。 因为这群黑衣人的装束,便和当初杀害他全家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想起那日全家遭难的情景,夷羊九的心中忍不住又焚起了熊熊的仇怨之火。 当初决定要来齐国,便是知道这群黑衣人常在齐国出没,来到这儿,便是想要报那夷羊家的灭门深仇。 那一日,黑衣人们金铁般的刺耳声音、残忍下令处决家人的命令,这时候都像是清晰如昨似地,一一涌现在夷羊九的脑海之中。 想到此处,夷羊九便恨不得能够过去,将这些黑衣人打死,以报惨死的父兄在天之灵。 但是夷羊九和一般的小太保不同之处便在于,他的个性虽然叛逆,却绝不莽撞,他的脾气虽然火爆,却从不蛮横不讲理。 此刻虽然报仇心切,但是他却也知道不能够贸然过去。 因为在那些黑衣人后方,那团巨大的黑色气体,却是很可能让他平白送掉小命的东西。 无所不吞,无所不灭的可怕元神“吞噬”。 只见那群黑衣人前进的势子好快,不一会儿便已经接近贵族们所在的会场,看来,这群黑衣人又有了残害的新目标。 他们要伤害的,竟然便是齐国的王族! 那团黑云的所在之处,正是元押“吞噬”的拥有者梁丘子兵,这“吞噬”元神行止之间耗费的动能极大,因此时时要有能量补充,而“吞噬”的能量来源,便来自人类的魂魄,以及元神族类的精气。 当初夷羊九和纪瀛初会被它追逐得如此之惨,便是因为两人都是元神族类,是“吞噬”最好的食料。 那“吞噬”对元种族类的感应极为敏锐,当日夷羊九和纪瀛初在密林中藏身,却仍然在片刻之间就被它找出。此刻梁丘子兵心念微动,便看见了远远站在一旁的夷羊九等人。 更令人狂喜的是,在那儿居然一站便站了三个元神族人! 梁丘子兵冷冷地狞笑着,舌头像是毒蛇一般地舐了舐嘴唇,便大咧咧地向夷羊九等人的方向走近。 仿佛他们已经是绝对的囊中之物。 看着他们的眼神,也像是看着一群已经注定必死之人。 在梁丘子兵的身后,那群黑衣人也已经飞奔到了高台的下方,从高台处迎战而出的,则是公子彭生、连称、管至父等人,都是齐国卫队中最精锐的英雄人物。 看见梁丘子兵这样肆无忌惮地走来,夷羊九慑于先前交战的经验,仍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但是此刻耳际又传来桑羊歜银柔和的声音。 “不用怕,我说你打得赢他,你就打得赢他!” 梁丘子兵走得近了一些,仔细端详夷羊九等五个人,确定了五个人之中,只有三个少年拥有元神,心下更是驾定,不禁哈哈狂笑起来。 他的元神因为有着极强大的能力,因此从未遇过敌手,而且这梁丘子兵的个性残忍好杀,常常在对手已经完全失去反击能力时,还要对他们玩弄一番,这才取走他们的性命。 而在这五个人之中,那红发少年夷羊九曾史无前例地在他手下逃得性命,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奇耻大辱,因此今日这一役,一定要将这少年的元神吞吃殆尽,这才肯罢休。 原先梁丘子兵还没过来之前,夷羊九的心中还有几分恐惧,但他却是个受压力越强,反弹能力却越猛的硬汉子,此刻再一次和梁丘子兵面对面,神情更是强硬。 梁丘子兵在先前已经见过这个红发少年,知道他是个颇有骨气之人。虽然命在旦夕,却不会因为外力而有所屈服。 而开方和坚貂却不曾真正见识过元神“吞噬”的可怖可畏之处,只是辗转听夷羊九说过一些,因此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惧怕神情。 看见了他们的神情,梁丘子兵未免觉得有些气沮,他长长地一吸气,身后的元神“吞噬”便高高地升起,作势要伤人于无形之间。 开方和坚貂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丑怪的黑色元神,只见它有着巨大的黑色身躯,似实体非实体,似云雾又不是云雾,整个色泽看起来非常的令人不快。 外型方面,“吞噬”的模样像是一只肥壮的盲眼蜥蜴,张着数排尖尖的利齿,说有多丑怪,便有多丑怪。 竖貂见了它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向夷羊九说道:“这家伙真他妈的丑得仁至义尽,包君满意。照我说啊!如果我有这样子的丑东西跟在我的身后,那我还是宁愿死了算啦!” 夷羊九点点头,也低声说道:“也难为这老头子死撑活了这么久,真是难为他了。” 梁丘子兵何时受过这样的奚落?听见两人半开玩笑,半激将的对话,他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气,将身后的“吞噬”升得更高,准备一举便吞掉这三名少年的元神。 这时候,却从身边传来一阵悠悠的语声。 “你这元神横行了这么久,也该恶贯满盈了吧?”说话的是桑羊歜银,此刻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将他那狰狞可怖的元神视若无物:“要不要我来给你一点‘光’?” 他的语声极为柔和,听起来也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是听在梁丘子兵的耳中,却像是晴空中突如其来的一记炸雷,将他炸得七晕八素。 也不晓得是哪一句话说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这个平素叱咤风云的“蜥王”,此刻却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双脚簌簌簌地开始发抖。 夷羊九是个精乖的聪明之人,此刻看了两人的对话,知道桑羊歜银之前说过的话并不是虚言。 看来,这个可怕的“吞噬”果然有着致命的弱点,而这个弱点,此刻正稳稳地掌握在桑羊歜银的手中。 只听得桑羊歜银继续悠然地说道:“你这‘吞噬’元神,力量果然强大,来去之间,能将所有事物吞入不知名的空间,也能将元神族的精华收为己用,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好处,占了不少便宜,对不对?更重要的是,你还害了不少人,是不是?” 梁丘子兵这时候更是面色灰败,汗出如浆,连回答也不会回答了,只是点点头,身上仍然颤抖不已。 “‘吞噬’一物,本为上古大神的能力之一,主宰的是黑暗的吞食空间,但是真正的能力,却来自大地,对不对?”不待梁丘子兵回答,他便抢着说道:“大地为生养万物之母,却也是吞食一切的最大力量,因此,你这元神便是属土,土为坤,坤为大地。只因世间的万物,凋谢死亡后必归大地,归大地时,会被吸入土中,因此你这元神依附的便是这吞食的力量。先天数算之中,坤卦掌管的是土地的一切,土者,阴冥之地也,所以你这元神喜好阴湿,也好黑暗。” 夷羊九听了他的解说之后,暗暗点头,这才知道为什么梁丘子兵每次出现时,都要伴随着乌云和风雷。 “你这元神看来气势猛恶非常,所到之处,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住你,因此你面临任何强敌总是所向披靡,从来不曾败过。但是这‘吞噬’却有着极大的破绽及弱点,想来你是尝惯了胜利的滋味,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有这样可怕的弱点,才敢这样逞凶霸道的,是不是?” 梁丘子兵双腿一软,终于跪倒在地。 “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打不倒的,而且在动静举止之间,一颗慈悲之心最为重要,因此,人家才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你逞凶霸道之时,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比你更强的人,以同样的残忍手段对付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今天,我想我也没有法子帮你了,你的杀业太重,害过太多的人,纵使我想要网开一面,那么那些被你害过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桑羊歜银面露同情的神色,却只能摇摇头,从身上取出一个亮澄澄的金属物事。 看见这个东西,梁丘子兵更是面如槁木死灰,颓然地坐倒在地。但是,他的脸上此刻却从枯槁转为狞恶的神情。这梁丘子兵毕竟是个本性凶残狠恶之人,纵使遇上了这样万劫不复的处境,仍然不愿单独就死。即使是拉来一个做垫背的,也死得甘心! 桑羊歜银叹了一口气,将那亮澄澄的金属物事举起,正要开口念出催动的咒语,那梁丘子兵却狂喝一声,整个人从地上跃起,而他的元神也随之升高了几尺。但是他这动作却只是虚晃一招,他这一跃起的真正用意,却是要攻击离他最近的夷羊九。 在梁丘子兵的心中,认为这红发少年是他生平唯一失手过的对象,此刻拉他一起同归于尽,当然是最完美的结局。因此,那巨大的恶元神“吞噬”居高临下,眼见就要往夷羊九的方向张开大口,狠狠咬下! 夷羊九虽然胆大,却仍然对“吞噬”有着几分的忌惮,此刻面对着这样的变故,整个人惊得呆住,一时间却忘了闪躲。 桑羊歜银脸色一沉,再不犹豫,便大声喝道:“惹。三雷。砌儿丝。耶布一。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金属物事应声发出如阳光一般的黄金色光芒。 奇怪的是,这黄金光芒霎眼即逝,但是投射的方向却不是投向梁丘子兵。 投向的,却是夷羊九的元神“萝叶”的身上。 那黄金色光芒与萝叶交会的一瞬间,萝叶的身上像是充满了阳光似地,温润光华地放射出同样的黄金色光芒,像是空间中平白多了一颗灿烂的艳阳。 明亮、温暖,但不刺眼的一颗小小艳阳。 仿佛是精懒的三月早春,坐在田野的牛车上,享受春风拂面的温暖。 轻松而舒适的温暖。 只不过这样的温暖,背景却有着吱吱的惨叫声做为陪衬。 像是遇上了骄阳的冰雪一般,那曾经震慑人间,不可一世的黑色元神“吞噬”,此刻却痛苦地在箩叶发出的金黄色光芒下折腾翻滚。 在翻滚的过程中,它的身量越来越小,黑色的身躯随着流散的云雾逐渐分崩离析。 像是分解,也像是溶化。 而那害死过不少元神族人的“蜥王”梁丘子兵此刻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随着“吞噬”的痛苦溶化,他也倒在地上,不住翻滚哀号。 不一会儿,那巨大的黑色元神“吞噬”在箩叶发出的金黄色光芒之下已经尽数溶化,不留下任何痕迹。 残冬的冰雪遇上了温暖的春阳,又怎会有幸存的可能? 而梁丘子兵的哀号声也逐渐止歇,走过去看他,却发现他双眼圆睁,早已停止了呼吸。 元神一物,和拥有者的精神、肉体息息相关,共生共死,共存共荣。 元神存在,拥有者存在。 元神既去,那么拥有者也就不能再存活于这个世上。 夷羊九等人很早以前便已经听说过这个道理,但是此次却是亲眼所见,更是凭添几分震慑之感。 开方、竖貂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便回头往自己的元神各自看去。 开方的元神“解忧”是个灰扑扑的老人形体。 竖貂的元神“万物”是个蓝色的女人。 这样悠闲不起眼的形体,却和自己的性命息息相关,只要元神出了差错,自己很可能便要送掉一条小命。 夷羊九自己已经有过和元神休戚与共的经验,当日在逃避梁丘子兵追杀时,他的元神萝叶曾经被“吞噬”一口咬去手臂,让他的伤势恶化到几乎送命的地步。 后来,却也是经由萝叶的自我疗伤方式,才让夷羊九身上的重伤在几日内快速痊愈。 此刻,这个胖嘟嘟的绿色元神身上,光芒已经逐渐消失,又恢复了原先绿油油的可爱模样。 夷羊九瞪大了眼睛,看着萝叶身上的黄金光芒逐渐消失,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在卫城夷羊府中对抗敌人的情景。 那时候,萝叶也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发出同样的金色光芒,将敌人的元神溶化,才救了夷羊九等人的性命。 只是,此刻萝叶身上的光芒,却是桑羊歜银手上那金属物事发动的。 桑羊歜银看着这红发少年好奇的神情,知道他对这金属物事有着无比的好奇心,于是神秘地微微一笑,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远方传来的震天杀声打断。 在远方的刀台附近,和“蜥王”梁丘子兵同行前来的那群黑衣人已经逼近了齐僖公王族停驻的高台,并且已经和齐侯的亲兵卫队交上了手。 纵使对桑羊歜银的金属法宝有着无比的好奇,但是此刻夷羊九更关心的,却是这群和他一家的血海深仇有关的黑衣人。 他再不犹疑,转身便往黑衣人和齐国卫队交战的刀台狂奔而去。 第七章 无所不灭的可怕元神“幽冥” 在高台之前,此刻却是另一番令人惊讶的情景。 原先夷羊九以为,这群黑衣人虽然数量比不上齐国的卫队,但是因为黑衣人们的能力不凡,所以应该没有几下,便能将所有的齐国卫队打倒。 在卫国的时候,夷羊九只见过三个这样的黑衣人,但是却从他们的身影后的力场光芒中看出,他们都是元神族人,因此对付一般的凡人部队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但是现在看了看高台前的交战情景,却又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景象。 只见得高台前的空地之上,齐国的卫队排成了东周时代惯用的“鱼丽”阵式,以数量的优势将黑衣人们团团围住。 而高台之上,齐僖公和众贵族躲在卫士的后方,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场奇异的对战。 就连世子姜诸儿也躲在从人的身后,生怕再出现另一个和公西曲战类似的怪物,危及自己的生命。 此刻站在高台上指挥全军的,却是齐僖公的另一个儿子,其貌不扬的公子姜小白。 在以往,夷羊九并不觉得这位公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公子小白的外表不若世子诸儿,公子纠那样的英伟豪气,反倒因为瘦弱,给人几分猥琐之感。 但此刻他昂然地站在高台之上,举着齐国与外国交战时用的“鱼丽”战旗,进退有据,从容不迫,却又隐隐透现出摄人的英雄气概。 看来,这位平时貌不惊人的公子小白,也是个不平凡的人物。 只见那群黑衣人被包围在齐国卫队的“鱼丽”阵中,左支右绌,怎么样就是冲不出这个看似简单的阵式。 按理来说,这些黑衣人每一个都有着比常人更强大的能力,即使不能越过部队,达成行刺齐侯的目的,但是要化整为零冲出阵式应该也不是难事。 然而,为什么他们会被困在阵式中,连冲出重围也有些困难呢? 夷羊九飞奔到了高台之前,定睛看了看黑衣人和齐国卫队交战的战局,这才有些看出其中的蹊跷。 原来,在齐国卫队中领军的几名将领,也是身后有着元神的元神族人! 这时候,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等人也已经来到交战的现场,桑羊歜银对于元神族类有着独到的了解,一看之下,登时便对于战况了然于胸。 “齐侯的阵容之中,果然是能人异士辈出,你看看那个大个子的将军……”夷羊九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知道他指的便是齐国勇将公子彭生:“他身后的元神叫做‘大力神’,是天下最有勇力的元神,潜力一旦发挥起来,连移山倒海都只是稀松平常。还有那个瘦瘦的将军,叫做连称是吗?他的元神叫做‘冰针’,能够发出无穷的寒气,攻入人的五脏六腑,一不留意心神就会被他控制……” 他如数家珍地逐个解释场中元神的特质,夷羊九站在一旁,想要加入战局,却又无从插手,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斐影子司和开方、竖貂站在一旁,也凝神细看黑衣人和卫队的激烈战局。 桑羊歜银的精神全放在场中的元神交战场面。 夷羊九则是一心想要抓到黑衣人,找出杀害自己父兄的真正凶手。 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某个刀台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奇异的状况。 高台之前,公子小白这时候的“鱼丽”之旗挥得更急,卫队的合围之势也越发紧密。 但是黑衣人们毕竟有着较熟练的操控元神能力,也懂得攻敌之虚,专找没有元神能力的兵将处攻击,因此一时之间,还不至于落于下风。 场中的所有人都将全副精神专注在这场大战之上,因此没有人看见,此刻在刀台上,公西曲战无头的尸身缓缓地蠕动了一下。 在场中酣战的喝骂声、金铁交击的碰撞声中,那无头的尸身先是手臂动了动,后来,双腿也缩了几下。 那公西曲战仿佛忘了自己方才已经被公于彭生斫下头颅,倒只像是睡了场好觉似地,缓缓“苏醒”过来,战巍巍地站起身来。 然后,从他的身边,又妖异地开始散发出先前出现过的黑色触须。 不过,刚刚出现过的黑色触须是实体,可以将尖刀卷起,向四下激射而出。 然而现在出现的触须,却只是和“吞噬”一样,是一阵如乌云似黑雾的气体。 公西曲战无头的尸身此刻已经完全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步走下刀台。 而在他身旁的黑雾触须,更像是一颗大黑球似地,逐渐膨胀,妖异地向四方舒展。 而这样一颗诡异的大黑球,像是飘浮一般地缓缓前进,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似地,迟缓却坚定地向前方移动。 看看它移动的方向,便是夷羊九等人所在的方向。 夷羊九等人此刻站立在广场的边缘,每个人都凝神看着场中的酣战场面。 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公西曲战无头尸身周围的黑球已经变得极为巨大,要将上百人盖住已经没有问题。 静静的,黑球的边缘开始出现气泡也似的小黑球,等到凝聚成一个人大小的时候,便从大黑球的边缘分裂而出,飘浮在空中,四下游荡。 空气中,这时也开始散发出阵阵的阴冷之气。 那黑球越滚越大,逐渐吸引了高台上观战的齐国贵族们的注意,有人张大了口,指着黑球的方向说不出话来。 在高台上指挥的公子小白,这时也停下了挥舞战旗的动作,愣愣地站在那儿。 交战的卫队和黑衣人之中,有几个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个异状,原先打得兴起的武器举在空中,却没有猛砍下去。 这样的古怪情势仿佛是会传染似地,逐渐让场上作战的人们静止了下来。 无头尸公西曲战形成的大黑球,是从夷羊九等人所在的位置后方缓缓接近的。 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露出奇异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后方,夷羊九也开始觉察到情形的异常。 将所有精神专注在元神交战场面的桑羊歜银这时也睁着大眼,感受到了身后的诡异森冷之气。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在转头的过程中,来自脑后的寒气却越来越盛。 而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他生平所见最可怖的景象。 在他的身后,站的是斐影子司。 斐影子司不晓得为什么,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状况的诡异。 在他的身后,却悄然地飘过来一个黑色的雾状球体,大约不到一人高,轻盈飘渺。 然后,这颗黑球便缓缓地从斐影子司的后方,像是水侵蚀过绢布一般,将斐影子司整个人从后至前地“吞”了进去。 而斐影子司却恍若未觉,也仿佛没有什么疼痛之感,只是他便在桑丰蜀银的眼前,由后方到前方,千真万切地缓缓消失。 黑球“吞没”斐影子司的时候,速度并不快。 因此,桑羊歜银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斐影子司的胸、腹、脸浮在黑球的表面上,一直到消失的最后一刹那,还能见得到他的鼻尖。 黑球过后,一个活生生的斐影子司,便这样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然后,从桑羊歜银的身后传来一声惨呼。 “他……他……的脚和手还在!” 发出惨呼声的是竖貂,此刻他便站在桑羊歜银的身边,斐影子司消失的过程,他也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 黑球“划过”斐影子司的时候,方位并不正,而且整个黑球并不大,无法将整个人“划过”。 斐影子司的右手、右脚还有部分是露在球外的。 因此,斐影子司的身体被那黑球涵盖的部分,已经在这个世上完全消失,但是却遗留下来一只手臂,还有剩下半只小腿和脚掌的右腿。 “哆哆”两声轻响,他那剩下来的手臂、右脚便这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这便是斐影子司留下来的最后痕迹。 自此之后,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就此在人间永远消失。 但是夷羊九等人却没有余裕停留下来为斐影子司哀伤,因为在那黑球的后方,出现的是更大的一个黑球! 此时连公西曲战的无头尸身也已经被黑球吞没消失,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只见那巨大黑球像是噩梦一般,带着分离而出的无数小黑球,向着夷羊九等人的方向缓缓飘来。 夷羊九反应极快,一转身便拉着桑羊歜银和开方、竖貂没命地狂奔。 “跑啊!” 在奔跑的同时,却听见桑羊歜银喃喃地说道:“幽冥……是幽冥啊!” 夷羊九在狂奔之中,也无暇去理会他,反正这一日关于元神的疑问已经太多,要一一问清,恐怕要花上经年累月的时间。 况且,如果自己像斐影子司一样被吞吃消失,变成一个只剩下手脚的人,大概也没法子再提什么疑问了吧? 四个人狂奔的方向正是黑衣人和齐国卫队交战的地点,那巨大黑球“幽冥”虽然属于元神一类,但却人人都看得到的,只见夷羊九一行人狂奔过去,将原先酣战不休的队伍冲散。 尾随在他们身后的,正是那巨大黑球“幽冥”,这“幽冥”和“吞噬”是同类的黑洞型力场,但是不同点在于,“吞噬”的方向由梁丘子兵控制,至少还有着章法,而且“吞噬”的攻击范围不大,不像“幽冥”这样,不只盲目而行,毫无轨迹可循,横扫过处,三十步范围的事物几乎全都无法幸免,都免不了消失殆尽的命运。 而且,“幽冥”还会随着吸入的能量多寡而长大,此刻它只在广场上扫了几圈,便已经比原先出现时大了许多,因为体积如此庞大,因此它的滚动看似缓慢,速度却已经比常人的脚步要快上许多。 几乎在夷羊九等人冲散黑衣人和齐国卫队的同时,大黑球“幽冥”也已经到了,并且直直冲进了交战的行伍之中,阵中的黑衣人、齐国卫兵纷纷走避,却仍有许多人被黑球扫过,无声无息地便在人间消失了踪影。 冲过交战阵容之后,看看它的轨迹,接下来大黑球要直直撞上的,正是齐僖公等人身处的高台。 贵族之中,仍然还是公子小白最为临危不乱,此刻台上的齐国王族们已慌乱成一团,只有他指挥若定,片刻间便和数十名亲兵或拍或搀扶,或指点或牵引,将所有贵族带离高台。 便在此时,那巨大黑球“幽冥”已经撞上高台的底座,同样无声无息地通过,将整个底座蚀出一条长长的大洞。 然后,“轰隆”一声,这座美仑美英的贵族高台,便这样应声崩垮,颓然地委顿在地,激起了漫天的尘烟。 高台的后方,是一片辽阔不见边际的平野,所幸滚动的黑球方向离临淄城极远,否则这样的巨大灾难若是滚进了城内,不晓得要酿成多大的祸害? 那黑球“幽冥”在平野上滚了一会,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便在地平线上消失了踪影。 也不知道它要滚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会自行消失。 惊魂甫定的齐国诸将们,这时候才想起了那群心怀不轨的黑衣人,但就是趁着这一阵混乱,黑衣人们心知无法接近齐侯,便在众人分心之际,悄没声息地撤退,消失了踪影。 但是这场原先应该是欢乐不禁的“煮食至尊”大赛,却以如此的血腥、灾难结局收场。 广场之上,布满了公西曲战第一次放出四散飞刀时的受害者残肢、尸骸。 而刀台附近,更是被“幽冥”像是画笔一般,划出一道惊心动魄,宽达数十步的悠长轨迹。 方才“幽冥”冲入交战阵容之际,黑衣人和齐国卫队都有人惨遭吞没消失,有的人也像斐影子司一样,仍有部分残肢留在当场,这些残肢和那些中刀的残肢不同,切口处平滑整齐,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甚至在切口处还可以看得见红艳艳的血管和热血,但是却不晓得被什么力量维持住,血液并没有溅洒出来。 桑羊歜银和夷羊九等人走过去,将斐影于司留下的一足一臂抬起,发现他的残肢仍然温暖,充满了生命力,并不像一般的截肢一般,离开身体便只能无助地死去。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解。 几个人沉默地站在齐国城郊的旷野之上,身影益发显得渺小。 良久,桑羊歜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夷羊九和开方、竖貂、易牙相互对望了几眼,也摇摇头。 在他们的身后,整个广场早已人烟杳渺,只剩下留在当场处理善后的杂役。 第八章 真正了解元神的方法 齐国僖公的生辰当日,举办的“煮食至尊”大赛最后却以这样的惨剧收场,后来当然成了全国人沸沸扬扬谈论的话题。 而这个事件,在事后几日并没有平息下来,相反的更是暗潮汹涌,有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据说,僖公将整个灾难事件迁怒归咎在纪国的身上,因为那带头闹事的公西曲战是纪国来的厨师,虽然事后纪国极力撇清,说纪国根本没这一号人物,但是齐僖公却余怒未息,消息传出,齐国将要攻打纪国的传言便甚嚣尘上。 而公子小白在事变当场的镇定表现,也让国人对他大为赞赏,这一来却惹得世子诸儿颇不高兴,认为自己的锋芒全被抢走,为了制衡公子小白,便在国内广为收罗人才。 因为如此,夷羊九、易牙等人便正式成为姜诸儿的随从,依专长掌管不同的职位。 夷羊九被编入姜诸儿的私人卫队。 易牙理所当然,便成为世子府第的厨师。 开方编入巫筮的单位。 竖貂则在马队管理战马的健康。 几个人在那场意外过后,也没有闲着,在离开意外现场后,夷羊九便央求桑羊歜银留下来,指点他们运用元神的技巧。 那桑羊歜银当初和斐影子司来到齐国,便是要寻找像夷羊九等人的这类元神族类,听见他们这样的恳求,当然也就答应下来。 桑羊歜银对元神族类的了解,要比斐影子司深上许多,因此在指点夷羊九等人的能力方面,当然也要强上许多。 他的先祖桑羊无欢早年曾经亲炙时空奇人狄孟魂的超时代知识,后来又曾经和封神榜时代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所交往,元神一事,本就和这些奇人的能力有着密切的关连,加上桑羊无欢承袭了狄孟魂的科学理论,因此,当世对元神的研究了解,自然以桑羊家族中人最为出色。 但是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桑羊家族却不晓得在体质上面出了什么问题,数百年下来,家族中鲜少出现有元神能力的后代,纵使桑羊家人曾刻意与元神族人联姻、婚配,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却始终很难得出现拥有元神能力的后代。 上天的安排,总是如此的巧妙。 最擅长元神研究的桑羊家人,却从来不曾拥有元神之能。 而世上许多拥有元神之人,却可能终其一生也不晓得自己有这等奇特的能力,更不用说将它善于利用了。 “我们桑羊家人少有元神的能力,那是千真万确的事,纵使我的先祖们曾机关算尽,但却总无法培养出一个元神族人,”某一个悠闲的午后,桑羊歜银这样淡淡地笑道:“想来,那便是老天爷制衡天下的巧妙用意,让我们懂得个中奥秘,却无法亲自体会。” 夷羊九皱了皱眉:“可是你却能看得见我们的元神,难道没有元神能力的人,也可以看得见元神吗?” “桑羊家人观察元神的能力,是后天训练出来的,”桑羊歜银说道:“元神能力就像是未经雕琢的美玉一般,光是有好的良质美材,那是不够的,还要有出色的工匠在一旁帮忙琢磨,这才会有成为良质美玉的机会。” 在别院的空地上,桑羊歜银向夷羊九等人细细解释元神的起源。 他从数千年前的神话时空谈起,如何在当时的时空中充满了神力强大的众神,这些大神如何因为冲突,引发了著名的“涿鹿之战”。 在涿鹿之战后,许多大神虽然已经死去,但是他们的神力却有部分流传了下来,经过许多代的沿革变化,虽然神力不复当年那样的强大,但是却仍然有来自三山五岳,为数极多的奇人异士拥有特异的能力。 而这样的能力,又经过了多代的演变,形成了如今的“元神”。 “元神一事,看似虚妄,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桑羊歜银笑道:“人活在世上,有自大庸俗者,便以为人是天下最高等的生物,以为天下万物,莫不因人而生,因人而灭,只要是和人的需求无关的,便是没有用的东西。这样的想法,当然是错的,人和天地万物一样,都只是世间的过客,一只蝼蚁,和人一样是有生命之物,人觉得蝼蚁下贱,说不定蝼蚁还觉得人太过复杂累赘呢!因此,人生在世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和自然息息相关。元神一事,便是天地、万物、人畜和神力之间交互作用而成的精华之物。也因为如此,元神的个中至理,从自然的万物行为中便可窥知一二。” “这点我们都听人说过,好像元神也有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彼此之间相生相克,”夷羊九笑道:“但是相生与相克之间,也没有绝对的,有时候还要看节气、时日,甚至处境,是吗?” 桑羊歜银赞许地点点头。 “没错,这便是元神一物最基本,却也最重要的至理。其实不只是元神,天地间的万物都可以用这五行的相生相克推演出来,明为阳,暗为阴,两仪可生四象,四象则生八卦,再套用上五行的生克之理,这世上就没有事是你看不透的了。而你们元神之族,最重要的便是知道自己的真正属性,也经由观察,得知对手的属性,如此一来,便可以知对手的弱点而攻之,知己方的破绽而守之。” “那天您只凭言语便打败了梁丘子兵,靠的便是这样的道理吗?”竖貂问道:“否则他是那样凶残的人,怎么会听了你三两句话就吓成那样,束手就缚?” “这世上的元神,还是有着极为厉害之辈,日后你们如果不幸与他们为敌,一定要戒慎小心,否则会轻易便送掉一条小命。但是像梁丘子兵的这种元神,看似凶残霸道非常,但是实际上却像是纸老虎一样,只要弱点被揪了出来,就无法再逞凶斗狠了。” “他的弱点是什么呢?”夷羊九好奇地问道:“平日你对他说了个‘光’,他就吓了个屁滚尿流。” “正如同我告诉他的,他的元神‘吞噬’属土,属于大地吞食万物的能量类型,为什么我说,你的元神能轻易打败他呢?因为木破土而出,克土,你的元神‘萝叶’属木,掌理天下植物,因此便是他最大的天敌。” “原来如此,”夷羊九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说道:“但是那日‘萝叶’为什么又会发出那样强烈的黄色光芒呢?你拿出来的那件金黄色物事又是什么?” “天地间所有的植物,最重要的能源便是阳光,草木生长在天地之中,最需要的是水与阳光,但是相较之下,有些植物可以经年不需吸水,但是却不能一日没有阳光,因此对于植物来说,阳光是最重要的能源。阳光经由奇异的转换,助长植物的生老病死,因此,存在于‘萝叶’之中的,便是这无处不在,却又神力非凡的阳光。而我这法宝只不过是个触媒,只能激发出您元神的潜能,真正将‘吞噬’溶化的,还是存在于‘萝叶’之中,那无远弗届,却又威力强大的阳光。那梁丘于兵早在许久之前,便知道这‘光’便是他的天敌,只因为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遇过知晓他弱点的对手,便自满自得了起来……” 夷羊九笑道:“直到他晦气遇上了你。” “不,”桑羊歜银大笑:“直到他晦气遇上了你。” 至于将斐影子司吞没的“幽冥”,桑羊歜银也有详细的解释。 “这个‘幽冥’,却和一般的元神有些不同,基本上,‘幽冥’并不完全是元神,因为它并不依附在任何人的身上,而是独立存在于天地间的一股神秘力量,至于这股力量的来源,似乎和一处神秘的所在‘幽冥之都’有着关联。这‘幽冥之都’,顾名思义管的便是阴间之事,但是却和我们一般人认定的鬼灵世界有所不同。据说,我的先祖无欢仍在世之日,便曾以活人的身份进入‘幽冥之都’,但是他却不曾对这段经历有过太多的描述。那日出现的‘幽冥’,依我之见,应该是那公西曲战的元神怨念过强,偶尔吸引而来的幽冥之都力量。因此,斐影子司的运气实在是不好,他一生经历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艰险,想不到到头来,却命丧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幽冥’上头。” 也许是胸怀超时代的知识,夷羊九总觉得桑羊歜银和斐影子司一样,对于人世间的情谊仿佛看得淡如云烟。 按理来说,他与斐影子司是这样久的朋友,如今斐影子司惨遭不测,却不见桑羊歜银有什么悲凄之情,甚至连谈及斐影子司遭遇不测的经过,也是语气平淡,仿佛说的是一则别人无关痛痒的故事。 也许这些奇人异士的内心世界,与常人是截然不同的吧? 在春日的阳光下,桑羊歜银若有所思的看着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等人的元神,也竭尽胸中所学,教导他们发挥元神能力的诀窍。 这个桑羊家族中人对元神的知识,要比斐影子司渊博上许多,比方说,斐影子司对竖貂的元神“万物”就并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这个元神除了带给竖貂与动物沟通的能力之外,还有役使木石金铁等无生物的奇异能力。 但是要怎么样导出这样的能力,斐影子司便一无所知了。 然而,桑羊歜银却对导出“万物”的能力颇有见解。 “你这‘万物’,并不是个自身拥有很大力量的元神,和夷羊九他们的元神相比,你自身蕴藏的能量并不强。但是这并不是说你的元神便比他们弱,相反的,如果发挥得当,你这‘万物’施展出来的能力比起别的元神来,不遑多让。” 竖貂笑道:“那倒好,省得我的元神不够勇猛,和这几个傻蛋打起架来吃了亏。不过,不是说它的能量不强吗?怎么又会比起他们来不遑多让呢?” “你这元神‘万物’,拥有的最大能力便是‘转化’,能够将不同世界、不同种类的东西串连在一起。” 一旁聆听的夷羊九恍然说道:“这样说来,似乎有些道理。” 夷羊九笑道:“这家伙从小就和虫鱼鸟兽特别要好,简直像是听得懂它们说话似的。” 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女人型体,色作淡蓝的元神“万物”,点点头。 “这种和虫鱼鸟兽沟通的能力,只是‘万物’能力中最细微末节的部分,根本只是雕虫小技。若你能发挥它真正的能力,能够发挥‘转化’的异能,不用说是畜类鸟类了,连木石金铁一类的东西,都能为你所驱使。” “这一点斐影前辈说过了,不过他也说不晓得这种能力的诀窍在哪里,”竖貂笑道:“所以有了也等于没有。” 桑羊歜银摇摇头。 “斐影不懂,但是我可没说我不懂啊!”他的眼神散发出神秘而深邃的光芒:“虽然我没能弄懂其中最深奥的精髓,但是要教你一些粗浅的入门方式,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桑羊歜银先教了竖貂启动“万物”的基本法门。 从石窟的绝学中,桑羊家族的聪明之士曾经领悟过一些自然界看不见力量的使用法门。 那石窟中的绝学本是狄孟魂留下的未来时代知识,论年代,是超越了东周时代近五千年的科技知识,虽然局限于环境和背景,这些桑羊家的后代只懂了这些未来知识的部分皮毛,但是却已经足以让他们成为东周时代最聪明先进的智士。 “天地之间,存在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力量,我们无法知悉,只是因为人们的愚昧,”桑羊歜银静静地说道:“而如果能善用这种力量的百中之一,你便等于是一个能力超凡入圣的神人。 煮沸热水时,水气会将壶盖掀开,这种力量称之为‘蒸气’,只要集中运用,可以移动千斤的巨物,让它风驰电掣都轻而易举。 吸铁石吸引金铁之力,更是无处不在,昔日黄帝公孙轩辕氏曾用之造出‘指南车’,在迷雾中指人方向,称之为‘磁力’,若是凝聚这种力量,就连移山倒海都在弹指之间。 还有平凡无奇的水,看似柔弱,但是聚为大浪便有惊天动地之能,即使是细流如病的弱水,只要时日一久,连坚石也可以滴穿。 水有水力,火有火力。 土之大力为地牛,一旦激发,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它的摧残。 金者,为世上最坚硬不可破之物,却又可以锻造冶练,金之力,也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说到此处,桑羊歜银饶有深意地看着坚貂。 “而你这‘万物’,本身没有这些力量,但是却可以居中做为媒介,经由你的元神将这些力量转化,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那驱使元神“万物”的方式却繁复无比,运用各种力量的法门也个自不同。 桑羊歜银的驱使元神方式,是运用许多不同的咒语和口诀。 咒语口诀,是上古异人神人常用的术法方式,本来并不是奇人狄孟魂的擅长。 但是,当年桑羊无欢曾经亲炙过另一位奇人姚笙的术法传授,姚笙在漫长的古代中国冒险岁月中,曾经在这奇妙的法术、巫术中下过许多工夫,因此这门千百年来始终神秘的玄学也成了桑羊家相当擅长的知识。 咒语和口诀,其实也是人类精神力量运作的奇异作用之一。 而竖貂在桑羊歜银的教导之下,也逐渐能够役使木石一类的无生物做细小的动作。 石头在“万物”的凝视下,开始可以跳动起舞。 枯木在“万物”的驱使下,开始可以凌空轻盈地飘浮。 至于和鸟兽沟通的能力,更是竖貂早就会了的招式把戏。 “我的能力,便仅止于教会你运用‘万物’的法门,”最后,桑羊歜银这样说道:“至于要融会贯通,就得凭你回后自己的揣摩和领悟了。” 而夷羊九的“萝叶”、开方的“解忧”、易牙的“浪人”,当日斐影子司已经约略教过他们运用的方法,所以桑羊歜银便多花了些时间解说这几个元神的特性和来历。 “夷羊九的‘萝叶’,外型一看就看得清清楚楚,是植物型的元神,”桑羊歜银说道:“这样的植物型元神,在上古时代有一个能力更厉害更强的植物性大神,名字就叫做‘后稷’。这个‘后稷’在神话时空中,是一个专管植物生长的大神,后来在涿鹿之战中殉亡,但是神力却留了下来。老实说,要说桑羊家历史上没有出现过有元神特质的子孙,其实是不正确的,因为百年前,这个‘后稷’元神便曾经出现在某位桑羊家的后代身上,后来却因为极其隐晦的阴谋,这个人后来便被逐出桑羊家,不知所终……” 胖子易牙一日难得有空,也来听桑羊歜银说元神的事,听见他这样说,便心直口快地说道:“没有不知所终啦!” 他没有心机地开心傻笑:“那个人大概后来就变成了小九的曾曾祖父吧?因为那个后稷根本就是小九家的祖先呀!” 桑羊歜银微露诧异之色,看着夷羊九。 夷羊九点点头,表示易牙说得没错。 “那‘后稷’确然便是我曾祖父的元神,后来还变成了个小木人……”说着说着,他指着易牙几个,“他们几个的元神,也和后稷有关。” 桑羊歜银想了一会,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原来如此,”他颔首道:“原来你的先祖真的是‘后稷’之类的元神族人,这样便解了我一个极大的疑惑。” “大疑惑?”夷羊九奇道:“什么大疑惑?” “这一点,我想你就不用知道了,”桑羊歜银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凝重,“你的年纪尚轻,不用卷入桑羊家的纠纷,我更希望你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机会卷入这件事。” 夷羊九还想问些什么,但是他是个聪明之人,听了桑羊歜银的说话,知道个中有着他不愿意为人所知的隐情,便忍住不问。 “像‘萝叶’一般的植物性元神,力量可算是所有元神之中最强的,因为天地之间,植物的数量远较人为多,孕育万物的力量来自于花草树木,而不是来自人畜鸟兽虫鱼。人畜没有了植物,不要多久便要全部死光,但花草树木没了人畜,却仍然可以活得好好。但植物的力量却极为温和,力量强大,却不好伤人,因此拥有植物性元神者虽然能力强大,却多半不会害人。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植物性元神除了生长愈合能力强之外,还能改变周遭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植物性元神的‘光’能力如果发挥出来,是股绝少有人能抵挡的可怕力量。” 当日斐影子司授与夷羊九等人的引导力量,其实便是增强元神的重要法门,因此夷羊九虽然有了桑羊歜银的指点,但自己也知道要将元神的能力发挥极致,也要许多时日的工夫。 至于易牙的元神“庖人”则天性属火,是以火改变万物的元神。 开方的元神“解忧”,则有着驾驭时光的能力,如果使用得法,能够在某些程度范围上停止时光。 桑羊歜银极有耐性,仔细教导四个少年许多关于元神的知识,不多久,夷羊九等人虽然仍无法绝对操控自己的元神,但是却比从前多了不少进境。 某一日的深夜,桑羊歜银忽然将四个人全都叫起来。夷羊九几个睡眼惺忪,困意十足,但是这一阵子下来,桑羊歜银对他们无怨无悔地教导,这四个少年也对他的渊博知识极为佩服,早已在心中认定他是自己的恩师。 东周时期最重礼法,请求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此,桑羊歜银的举止虽然突然,但是几个人却也乖乖地起了床,跟着他信步走到一处小庭园。 第九章 要找出古代的恶神“南斗” 沉静的天空,寂寞地挂着一弯下弦月。 清凉的夜风拂过脸庞,草丛中有着早来的夏虫鸣声。 桑羊歜银静静地望着天空,在那深途的夜空中,有浩瀚如烟的星河。 夷羊九几个跟在他的身后,那静寂持续了一会之后,忍不住相互对望。 过了半晌,桑羊歜银才悠悠地说道:“我要走了。” 此语一出,夷羊九几个都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走?走去哪里?为什么要走?” 桑羊歜银耐人寻味地看着这几个少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仿佛从他们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出昔年自己的身影。 “应该要问,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来找的是你们?” 夷羊九愣了愣,啼啼地说道:“你不是子司前辈带来的吗?” 桑羊歜银爽朗地呵呵一笑:“斐影和我,都是有目的才来的,找到你们,其实也是我们刻意的安排。” “什么样的安排?” “我和斐影会来到这儿,找到你们,其实是为了一个即将发生的巨变,”桑羊歜银静静地说道:“我们不晓得这巨变会不会发生,但如果发生了,却很有可能造成许多人的死亡,许多人的灾难。” 听见桑羊歜银这样说,夷羊九几个却不晓得要怎么样接口。 巨变? 灾难? 如果桑羊歜银说的是事实,即使真要发生这样的事,又干他们几个平凡的少年何事? “巨……巨变吗?”夷羊九有些迟疑地问道:“和我们有关吗?” 桑羊歜银点点头,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肯定。 “不只和你们有关,而且,很有可能直接就会找到你们的头上。” 夷羊九看了看易牙,胖子易牙又转头看了竖貂一眼。而竖貂却悄悄地抬了抬手,碰了碰开方的手肘。 “不懂。”夷羊九简单直接地摇摇头:“我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桑羊歜银淡淡地笑笑,指着天上的星星,略一搜寻,便指着星空的下方。 “你们认得星宿吗?” 在几个少年中,开方平日以占卦为业,对于星象之术颇有涉猎,夷羊九等人和他交往久了,自然也有一些认识。 “认得一些。” 桑羊歜银指着天际,指向的却是南斗星。 “南斗星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知道一些吧?”夷羊九皱眉道:“南斗管死,北斗管生,南斗星君是掌管死亡的星宿嘛!” “那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上古的神话时空中,也有一个天神名叫南斗?” 夷羊九看了看开方,露出询问的眼神。 开方沉吟了一会,摇摇头。 “没有,”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什么大神名叫南斗。” “传说之中,这南斗是古代天神中能力最强的一个大神,但是这南斗却是一个恶神,据说当年神界的涿鹿之战,便是他一手挑起的阴谋。” 夷羊九略一沉思,想起似乎在卫国家中的先祖记载中看过一些有关的文字。 “你说到恶神,我就有点印象了,好像武王伐纣时的‘封神榜’事件,就和这个恶神有关,是不是?” “封神榜一事,因为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所以早已没有人知道真相,只是我先祖桑羊无欢却有详细的记载留了下来。” “什么记载?” “根据先祖无欢公的记载,那南斗果真是上古的恶神,来自于南斗群星之一。后来因为遇上强敌,战败之后头颅被斫下,之后便消声匿迹了千年。” “消失了千年?那敢情好!”夷羊九笑道:“如果是死了,尸骨怕不早已烂光了,这样不就没事了吗?如果没死也不是问题,一千年的光阴,他又不是妖怪,总不会活上那么久吧?” 桑学蜀银摇摇头,叹道:“只可惜这类古代天神的行止,却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想象的。事实上,那恶神南斗虽然被砍下了头,但是他的精魂不灭,而且到了殷末周初年间,还曾经试图复活!” 易牙失声叫道:“复活?真的有人可以由死里复活?” “不止是南斗,其实有很多当年的传奇神人都有复活的能力,”桑羊歜银说道:“但是这南斗却和其他的大神不同,他的复活过程非常的大费周章,据说,武王伐纣时代的‘封神榜’,其实便是为了让他复活而定出来的一份名单。” “一份名单?”夷羊九好奇道:“还是不懂。” “在‘封神榜’里的名单,都是一些神力强的奇人,不晓得为什么,这些人的魂魄却有着修补南斗破碎身体的功用,只要将这些人的魂魄集全,那恶神南斗便能够从死里复活。” 听他这样解说,夷羊九等人总算有了几分概念。 “原来当年的‘封神榜’有这样的用意,真是料想不到。”竖貂笑道:“只是后来成功了吗?那南斗真的复活了吗?” “如果南斗复活了,人世间就永无宁日了,”桑羊歜银摇摇头:“我先祖曾经说过,那南斗乃是个异种天神,来自天外,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狼子野心,凶残狠毒,如果真的让他复活了,对这个世间将会是个巨大的浩劫。当年,南斗的‘封神榜’便是被我先祖无欢公和奇人狄孟魂毁了的。后来在周厉王年间南斗还曾经假藉‘箫神’的名义试图再次复活,但是仍被狄孟魂阻止。” 易牙伸伸舌头,笑道:“这狄孟魂也是个妖怪哪!武王伐纣和厉王年间相差了几百年,怎么什么事情都有他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桑羊歜银说道:“天下奇人异士何只千百,这种永生不灭之事,也是所在多有的。” 一旁沉默不语的开方,这时突然问了一句话。 此语一出,像是带着阴森的鬼魅之气一般,让气氛陡地静肃下来。 “那么,”这个沉默且神秘的少年静静地问道:“那南斗还会再试图复活过来吗?” 这个问题,也是夷羊九等人同时想要问的,于是几个人便一致地看着桑羊歜银,眼神中都充满了疑问。 桑羊歜银赞许地拍拍开方的肩头。 “你果然不凡,一问就问到了事情的症结,”他点点头,脸色更为庄重:“这个答案,是绝对肯定的。因为南斗的体质构造异于常人,纵使死到剩下一小块皮肉,他还是有复活过来的可能。当年我先祖元欢公便以为他早已葬身千万土石之中,但从‘箫神’一事证明,他仍时时试图从死里复活,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罢了。” “没有成功过,却不意味他永远不会成功,”夷羊九皱眉道:“以这样的态势看来,他成功的机会倒是很大。因为他在暗,试图阻止他的人在明,而且知道有南斗这个恶神的人越来越少,他始终存在,但阻止他的人却不见得有机会在他将要成功时再一次来阻止他。” 易牙问道:“不是有那个叫做‘狄孟魂’的奇人吗?他又在什么地方?” 桑羊歜银长声叹了口气。 “狄孟魂的踪迹,我已经寻找了数十年,只知道他曾经在宣王年间出现在周朝镐京的太庙,但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所以这一次如果再次出现了南斗复活的灾难,便只能靠其他有心之人的努力了。” “听你这样说,”竖貂笑笑道:“好像那南斗已经又在蕴酿复活了似的。” “我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从这些年来各封国元神族人的活动情形看来,的确已经有一股阴暗的势力已然形成。” “阴暗的元神势力?”夷羊九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是指我们吗?我们可是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 “‘我们’是没做过,”易牙促狭地捶了捶他的肩头:“至于你,成天惹得小女孩们神魂颠倒,四处结下情债,有没有干过坏事,那可真是‘勿庸再议’啦!” 夷羊九怒道:“臭胖子,我还没说你搞坏别人肚肠哩!倒来招惹到我身上了?” 眼见两人又要斗上嘴了,桑羊歜银饶有兴味地暂时停住不说,微笑地看着两人抬杠。 一旁沉稳的开方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道:“你们两位都不是好东西,没有人赢,也没有人输,总之是各擅胜场,好不好?”他皱了皱眉,瞪了两人一眼:“干么不让桑羊前辈说下去?” 夷羊九愣了一愣,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倒忘了这回事!” 虽然说了“对不住”,但是他仍然愤愤地拐了胖子易牙一记,这才乖乖地住了嘴:“您刚刚说到了元神族人的黑暗势力。” “我所说的‘阴暗势力’,指的当然不是你们,而是近年来在各封国发生的许多意外及事变。”桑羊歜银说道:“这些事变有的涉及了国君王族间的争权夺利,有的涉及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些更直接牵扯上了元神族人间的战斗。” “元神族人的战斗?”夷羊九失声道:“元神族人间真的会……”话还没说完,转念一想就想到了当日被梁丘子兵的元神“吞噬”追杀的情景。 想起那时的惊险,便更觉得桑羊歜银的说法有了几分道理。 “元神族类之间的争战倾轧,有时候要比凡人的世界更为惨烈,”桑羊歜银露出无奈的神情,“凡人世界的争斗也许还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但是元神族类的战争,有时来得莫名其妙,几乎像是荒野中,兽类之间的弱肉强食斗争。” “说来说去,”易牙无奈地笑道:“原来我们是和畜类一样的玩意儿。” “和畜类一样有什么不好?”竖貂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有时候,我还觉得把人和畜类相提并论,是丢了畜类的面子哪!” 这竖貂本就是个和鸟兽虫鱼有着特殊情感的奇异少年,众人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和他争辩。 事实上,有时候夷羊九还觉得他说的话颇有道理。 桑羊歜银继续流畅地说下去。 “元神族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凭的是你们自己的直觉。交情好的元神像你们这样,感情融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交情不好的元神族人,见了面就会百般的不对头,有时候甚至会没来由地互相攻击,同归于尽。因此日后只要你们遇上了元种族人,一定要留心一些,小心提防。” 夷羊九想了一会,好奇地问道:“这样说来,元神族人又和南斗扯上什么关系呢?” “近年以来,我和斐影子司走遍了许多封国,发现许多元神族类相互残杀的事件,但是后来我们却察觉到,在这些事件之中,有些却是有计划的阴谋,甚至还隐隐找得出特定人物居中运作的脉络。有许多遭到残害的元神族人并不是死于非命,而是无声无息的消失。而在这些人物的背后,很像是有一个极为完善的策划者,但这策划之人却又从来不曾露出痕迹。这样的行事,这样的隐密,又能将这许多能力强大的元神族人收为己用,偏偏又从未出现踪影,便非常像是南斗的作风。” “无声无息的消失,”夷羊么问道:“那又是什么道理?” “我和斐影的推测是,如果当年‘封神榜’上的魂魄有助于南斗的复活和痊愈,那么元神族人强大的能量,难道就不能是南斗再次复活的好材料吗?” 夷羊九想了一下,骇然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南斗复活的献祭品?” 桑羊歜银点点头。 “这便是我最担心的情况,只盼我的猜测是错误的。” 一时之间,他的语声也变得有些阴森起来,夷羊九等人只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仿佛那来自南斗阵营的元神族人,已经到了自己背后,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桑羊歜银看着这几个身负不凡能力的少年,又环视了他们的元神一眼,慨然说道:“你们拥有这样的元神,我还真说不出来到底是福是祸呢!” 他叹了一口气:“只盼日后你们善加利用,也要时时小心,如此才不枉我和斐影的一番苦心。如果我对南斗图谋的猜测不幸言中,日后也许你们还要经历惊心动魄的元神争战,也许还要亲身面对那可怕的南斗,只盼你们潜心激发自己的大能,以求得自保。”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多言,也不对几名少年道别,翩然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便飘然远走。 夷羊九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突然一阵发热。 “桑羊前辈!”他大声叫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你要去哪里?” 只见桑羊歜银头也不回,清朗的语声在夜空中依稀传来。 “我往去处去,还有更多像你们一样的少年人,需要我的指点帮助……” 最后一句话传来的时候,语声已经几不可闻。 这个奇异的渊博之士脚步好快,不一会儿便已然消失了身影。 夷羊九等人悄然地站在星空之下,夜露清冷,一阵静静的风吹拂过来,却让人身上没来由起了一阵凉意。 月儿无语,星光灿烂。 明天应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吧? 只是,明天之后,又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呢? 第十章 文姜要出嫁了 此后数日,易牙等人没有了桑羊歜银的授课教导,便纷纷回到了任职的地点,每日一成不变地前往王宫厨房、马房、巫筮之场,日子过得平凡而规律。 夷羊九自己也是有工作的,“煮食至尊”大赛后,世子姜诸儿因为这几个少年立有功劳,便将他们全都纳入自己的属下,安插不同的工作。 而夷羊九因为身强力壮,便被编至卫队之中。 但在东周时期,平民百姓是不能从军的,作战、守卫等军事工作都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因此夷羊九虽然美其名加入了卫队,但是在卫队中做的却是打扫、清理一类的杂役工作。 也因为如此,他对这个工作便十分的意兴阑珊,平日工作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态度懒散不已。 但因为他是世子亲自安插的人,卫队中的上官也对他莫可奈何。 这一日,夷羊九吃过了午饭,便偷空溜到了附近一处小河岸旁,躺在一处柳荫底下,口中嚼着青草,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从他的身后,这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夷羊九待要回头,双眼却已经被一双柔滑芳香的小手捂住。 “猜猜是什么人?” 夷羊九微微一愣,空气中却已经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施神驰的甜香。 听见这低沉柔美的嗓音,他忍不住低低地呼了一声。 “文姜!” “不就是我吗?”齐国的公主文姜此时嘻嘻一笑,纵身一跃,便坐在夷羊九的身边:“好久不见了,那日在‘煮食至尊’会场上,你很英雄哟!” 夷羊九侧头看着她娇美的容颜,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与她初识时,在水池旁那充满禁忌欢愉的亲密景象。 夜色下,文姜的容颜清丽,脸上、唇齿间却晶莹地洒满了夷羊九的男性体液…… 但是一转念间,夷羊九又想起了她和世子姜诸儿的乱伦恋情。 便是这转瞬间的思绪清明,他这才定住了心神,不至于被她的气味、声音拉入更深的深渊。 这个美丽大胆的齐国公主也是个元神族人,她的元神“巫山”主宰着人类的性欲欢爱,是极度容易让男人深陷情欲的奇异元神。 “好些日子没和你说话了,你想我吗?”文姜嘻嘻地笑道,伸手抚了抚夷羊九的脸:“哎哟!你的胡渣子好刺人哪!” 夷羊九有点不自在地摇摇头,但是转念觉得这样未免有些无礼,又点点头。 文姜目不转睛地凝视他,脸上的轻松微笑逐渐褪去,美丽的大眼睛却渐渐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 “我和世子的事情,你知道了?”她低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是亲兄妹?” 夷羊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对你说,他是我‘绝对不应该爱上的人’了?” “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文姜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可听闻:“我要出嫁了,你知道吗?” “出嫁?”夷羊九睁大了眼睛:“你要出嫁了?” 文姜点点头。 “嗯!我爹爹已经接了聘,过没有几天,我就要嫁给鲁国的国君了。” 夷羊九“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时鲁国的国君是鲁桓公,是个名声尚算不错的封国领袖,算算他的年龄尚轻,也的确未曾娶妻。 在地理位置上,齐鲁是国界相接的邻国,鲁国更是礼教、宗法制度最完善的文明封国,以齐国之女配上鲁国国君,的确是一桩称得上天造地设的好婚事。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此刻夷羊九的心中有些复杂,觉得有几分不妥,又有几分古怪的不舍。 但是往深层去想,这几分不妥和几分不舍,却又有着绝对无法启齿的理由。 不妥的是文姜和诸儿的畸恋。 不舍的是她那绝美的容颜。 但是这两件事却又掺杂极不正常的因素在内。 “很……很好啊!”夷羊九勉强说道:“嫁人是好事,鲁侯又是个很好的人,所以……” 文姜柔柔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和世子的事……”她凄然地说道:“是不是很下贱?”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摇摇头。 “你不要这样想。” “世子啊!真是我一生最大的爱,也是我一生最大的恨……”文姜轻声地说道:“我知道我真的不该爱他,但是却又阻止不了自己,他也是一样,明知道不应该和我在一起,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夷羊九有些尴尬地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事实上,像这样绝对不容于人间的崎恋情事,任谁也无法接得上口。 文姜自顾自地说了一会话,从身上掏出一方绢帕。 “你看看,我都要嫁人了,但是世子却仍然不放弃,还派人送了这东西给我……” 夷羊九侧头一看,只看见那绢帕上写着这样的两行字。 “我不知道长巷中的桃花,是否堪折?我又怕不去折她,有一天就要落入别人的家。” 夷羊九看了那两行字一会,不晓得为什么,心中淡淡地萌生一股略带不安的嫌恶之感。 只觉得那两行字虽然字迹挺俊,字义清雅,却让人不自觉有着厌恶的不快之感。 文姜看着他的神情,轻声问道:“你不喜欢?” 夷羊九想了一会,终于轻轻点头。 “我也能够猜到,你会这样想啊……”文姜茫然地说道:“可是我真是很恨我自己,明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的结局,却还是没有办法下决心放弃……” 她这样喃喃地念了几句,脸上终于掉下清泪,抱着夷羊九,在他的怀中不住咏泣。 夷羊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推开她,又觉得不妥,只好任她在自己胸膛前轻轻地哭泣。 小河旁的柳树荫下,两人便以这样的姿势暂时地维系在那里,河水潺潺地发出悦耳的水声,风吹树影,偶尔还带来几丝草木的清香。 夷羊九有些尴尬地任文姜在他胸前尽情哭泣,他一时间也不晓得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只好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 过了一会,眼角余光处,却映入了一个古怪却又熟悉的身影。 在他的前方不远处,这时缓步踱着一个银白色的纤细身影,长腿细腰,身上泛出闪亮的金属光泽。 那居然是一个元神! 而且这个元神夷羊九并不陌生,因为它便是那神秘少女纪瀛初的元神“神兵”! 当日夷羊九和纪瀛初陷身在深谷之中,这“神兵”便曾和受重伤的“萝叶”相依相拥,以彼此的能量力场互相治疗。 只要元神在这四周,那拥有者不也就在左近了吗? 夷羊九有些焦急地四下张望,最后终于在一处树丛的背后隐约看见了纪瀛初的身影。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她却始终隐身在那树丛之后,怎么也不肯现身相见。 而夷羊九的怀中此刻拥着文姜,却也不好高声呼唤。 看着纪瀛初若隐若现的身影,夷羊九想要不着痕迹地将文姜推开,但是这悲声而泣的齐国公主却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反倒将他抱得更紧。 便是这样一个闪神,夷羊九再往纪瀛初的方向看过去,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连“神兵”也在转瞬之间,不知去向了。 文姜在他的怀中哭泣了一会,居然带着眼泪沉沉睡着了。 而夷羊九就这样,奇异地拥着这个日后命运极度不幸的齐国公主,心里却满满地占据另一个清丽苗条的身影…… 数日之后,齐僖公果然举办了盛大的送嫁仪杖队伍,风风光光地将这个以容貌、文名闻名于诸国之间的女儿嫁给鲁国国君桓公。 在临淄城的街道上,送嫁的队伍横跨了数条大街,声势极大,排场也极尽豪华之能事。 在送嫁的队伍正中央,有一部最豪华的大车,在车上低头端坐的,便是齐国以绝世之艳丽容光著称的公主文姜。 此刻她一身光华灿烂的盛装,脸上以最出色的粉彩、朱砂妆扮,正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新嫁娘模样。 夷羊九置身在卫队的行伍之间,混在人群中仰头看着文姜的容颜,想起与她有过的诸多奇异交往,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他微微侧头,却看见了在京城的某个高台上,一个装饰华丽的少年,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住文姜的送嫁队伍。 这个少年,当然便是齐国的世子姜诸儿。 只见他的神情漠然,紧咬着双唇,仿佛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夷羊九的眼神一看见了他,便不再移开,只是隔着震天的锣鼓、欢乐人声看着美诸儿。 静静地,从姜诸儿的唇际,居然流下了一丝鲜血。 他的嘴唇咬得竟是如此之紧,连咬破了唇也恍若未知。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夷羊九的心中突然萌生一股不祥的感觉。 送嫁的队伍依然欢声震天,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就连前来迎娶的鲁国仪仗,因为他们的国君娶了这样一个大国的名门之女,也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在这欢乐的数十万人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想得到,这场婚配敲响的,竟是一阵惊天动地的丧钟。 在这阵丧钟声中,有许多人的生命即将因而殒灭。 就连齐国、鲁国的国君也要因为这次的事件惨死。 送嫁的队伍依然欢声震天,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只是在遥远的天际,已经可以隐隐嗅出死神的可怖气息…… (第五部完,请续看之六《惊世畸恋》)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易牙削山芋时,先轻轻咬一口,以防止接触黏液造成皮肤发痒,此种方式,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民间常用的止痒偏方。 块茎类的食物,像芋头、山药等虽然可口好吃,但是在削皮时却因为它们的汁液成分有刺激性,会让接触到的皮肤发痒,因此,料理这类食物时,记得“山芋好咬人,若要它不咬,先咬它在先。” 至于个中的缘由是什么,教人使用这偏方的农家却说不出来,也许读者之中有博学多闻之上,知道这答案的话可以和我们大家一起分享。 元神“蕈熊”是一种能力极强,也相当阴毒的敌人。 “蕈熊”,顾名思义,它便有着蕈类一般的特性,但是却又有猛兽般的形体。 相较于它可怕的毒性和凶狠,它的外表却是异常的可爱,“蕈熊”的外皮像是童话中的香菇小屋一般,有着鲜艳的红白相间颜色,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而它的外型又像是胖嘟嘟的巨熊,有些蠢笨,又有些好玩。 但是,就如同前面所说,千万不要被它可爱的外表所惑,因为和野生香菇一样,只要是色彩越鲜艳的,毒性可能就越强。 “蕈熊”最厉害的武器是它带有强烈的毒性的孢子,经由它身上的皱折散布,扩散在空中会聚成乌云一般的形体,这类型的蕈云奇毒无比,而且会依照攻击对象的体味前去追踪,只要被它围拢困住,便注定了中毒死后,尸体长出艳色毒菇的可怕命运。 开方的元神“解忧”基本上可以定义为“元神的艺术家”。 根据夷羊九等人的尊师斐影子司的解释,说“解忧”的预知能力其实是一种超越时空的解读能力,之所以能预言未来,是因为“解忧”的意识能穿越时空,直接透视本来的景象。 但是“解忧”的表达方式,却像是层出不穷的艺术品一般,充满了不同的创意之趣。当年在卫国之时,“解忧”,便曾以水墨画的方式预言了夷学家的灭门惨祸。 它的预言表达方式包括在水面上投影,画图,塑像,以光影表示,还有便像是这一次预言齐国战败一样,用雕画来表达。 “解忧”的能力,相信和未来世代的“三度空间模型塑造艺术”有关,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已经有相关的产品,这类产品基本上是一具雕刻机,只要输入三度空间(简称3D)的数据,便可以雕出与动画近似的模型。“解忧”以它特有的时光能力预见未来,以这样的数据雕出未来的情景,也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奇能。 大力神是公子彭生的元神,但是公子彭生却没有辨识元神的能力,因此他一直到被齐襄公处死之际,也不晓得自己有着超凡的神力,其实便是这元神的功劳。 元神一物,在现代社会中仍然偶尔出现,但是身为现代人的我们,却像是公子彭生一样,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即使自己是元神之族也不得而知。 元神一物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已经有别的称呼方式,对于一般的元神,以宗教角度来说,有人会将它称为“背后灵”,而相信科学的人,将它称为“潜力”,而介于科学玄学之间的,便可能将它称为超能力。 在元神的等级之中,大力神算是层次较低的元神,除了力气大之外,它并不像夷羊九的元神“萝叶”一般,会不同的成长,也不像竖貂的元神“万物”一样,会和寄宿者沟通,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公子彭生才会缺乏看得见元神的能力。 元神,在现代来说,有着多种不同的称呼,有人称它为念力,有人称它为超能力,有的人却称呼它为背后灵。但是,基本上这些都是同样性质的力量,只是称呼的方式不同。 一般来说,常人的元神力量并不强,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真正有强大的元押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有些人身上残存了少许的元神能力,像是能够将物品穿过玻璃、墙壁,或是凭意志力将铁条弯曲,便被称为拥有“特异功能”而成为当代国宝,而更逊一级的,像是能以指尖识字、猜中扑克牌花色者,也常常是超能力研究者们的座上嘉宾。 那么,为什么在东周时期的元神能力会那样的强大呢?像是能够将时光停止的元神“永远”,将空间消灭的“吞噬”,还有能唤醒所有植物的“后稷”,它们的元神能力,都呈现出后世特异功能者难以想象的强大,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究其因果,东周时期元神之族的能力特别强大的原因有三: 第一,是因为当时距离神话时空还不算太久远,有许多来自“分子重组仪”(参见及)的能量仍在,所以强化了元神的能量。 第二,是因为在神话时空之后,当年被南斗改造过的二十四世纪生化人们有许多人仍不断重生,而他们重生之后,免不了有人会和凡间的男女结合,生下后代,因此世上便有着许多具有生化人基因的族类,这些生化人的后代当然没能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具备有雷风水火的转化能力,但是生化人基因中,那种能够转化细胞DNA的力量或多或少,仍然残留在他们的后代身上,遇到机缘,便可能产生力量强大的元神族类。 第三,则是有一部分元神之族仍在南斗控制之下,而且相信南斗也在某些条件下,增强了他们的元神能力,为了某些不可解的原因,南斗从来不会亲自出现在人间,仿佛只是用着意念在领导这些元神之族。这种情形并不奇怪,在故事之中,当姚笙再次见到南斗的时候,南斗本就只剩下了一颗丑恶的大头。仿佛在当年葛雷新砍下南斗的头后,他的头和身体便始终没能接合在一起。 因此,在东周时光英豪的故事中,元神之族的能力特别强大,但这只是所谓“神力”开始在人间绝迹的一个过度阶段。 在神话时空中,有许多大神和奇人奇兽都直接拥有神力,根本也没有元神现象的出现。 之后,随着大神们一个个凋零,虽然他们会再重生,但是一般来说,每次重生之后,他们的神力都会大打折扣。 接下来,才在东周时期出现了许多元神之族,但是随着时代的演变,越接近现代,神仙、传奇等事件却越来越少,那便是“神力”一类的能量走下坡的证据。 只因它的能量越来越弱,而科学之说适时兴起,因此这“神力”一事便成了乡野传奇中被归类为荒诞不经的迷信。 元神之族和世上的许多生物一样,充满了多样性,而且功能各有优劣擅长之处。 如果试着要将它们的能力分类的话,可以分为下列几种类别: 一、自然类,代表元神为夷羊九的“萝叶”、羊舌野的“后稷”、纪瀛初的“神兵”。 这类元神的能力普遍和五行的五大自然基本元素:金、木、水、火、土有关,自然生成,而且战斗力特强。 夷羊九的“萝叶”便是木型元神的最佳写照,能力与植物的天性息息相关,平时看似温吞,但是真要发怒起来,却是天地间最强的战斗力量之一。 有的自然类元神则有着鸟兽虫类的特征,像当年夷羊九在卫城所遇到的蜘蛛型元神也是自然类元神的一种。 二、修改类,代表元神为易牙的“庖人”。 “将事物修改出具有某种强大力量的特性”,便是这类元神的最佳写照,像易牙的“庖人”能够将世上所有的事物“修改”为引人垂涎的美味食品,便是这种修改能力元神的最大功能。 一般来说,修改型元神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但是比不上自然类元神。比起自然类元神的“力敌”,修改型元神比较擅长的是“智取”。 三、讯息类,代表性元神为开方的“解忧”。 讯息类元神能够提供寻常方式无法提供的讯息,但是取得讯息的方法却不尽相同,有的可以在转瞬间来去两地取得讯息,有的具备天眼通、天耳通一类的能力,但是开方的“解忧”却更厉害,它能够来去穿梭时光,直接到未来探知想要知道的预言。 四、触媒类,代表性元神,竖貂的“万物”。 触媒类的元神一般来说并没有很强的战斗力,但是这并不代表它的能力不佳,相反的,如果发挥得当,触媒类元神可以是所有元神中最可怕的强敌。 它的力量近似炸药的引信,大家都知道引信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杀伤力,但是借由它的燃烧,引发炸药后的爆炸却是可畏可怖的。 触媒类元神从另一角度来说,它也是个绝佳的“翻译者”,能够让不同世界的事物产生沟通,进而发挥两个世界合作的能力。 第一章 隐隐然可见的战云 绵绵不停的细雨,静静地洒落在午后的临淄街道上。 下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让人勾起烦闷的情绪,也影响了大街上来来往往小贩、商家的生意。 人潮稀疏了,笑声叫声也变遥远、变模糊了。 原先车水马龙、摩肩擦踵的东周时代巨城临淄,此刻也像是没精打采的少年一般,有着淡淡的愁闷神采,可是硬要说是为了什么在愁闷,却又不见得说得上来。 雨丝不眠不休地从高空落下,不分贵贱贫富,准确地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洒在城西齐候僖公豪华的宫廷屋瓦上。 洒在小巷中的阴沟中。 洒在一只探头而出的老鼠身上。 洒在想念情人的少女心中。 末了,却也洒在城东的军队兵士们的战车、衣甲之上。 在城东的军营广场上,此刻像是静卧不动的巨首一般,无声无息地挺立着数以千计,全副武装的甲士们。 雨水静静地从他们的头盔、额头、鼻尖处滴落而下,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擦。 军队的指挥官睑色沉郁地站在兵车之上,仰望着天上的雨丝,手上却不自觉地“锵锵锵锵”将随身的铜剑弹着肃穆的金铁声响。 氲腾的水气之中,大军的身影有些模糊。 但是从那模糊之中,却透现出无奈的死亡气息。 同样的细雨,同样地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翻飞。 而城中许许多多的妇人,看着那天空中无尽飘下的雨,已经开始拎着针线,苦着脸缝补那即将泛出汗水、血水威味的征衣。 “所以,这会儿是玩真的了吗?”在别院的走廊中,夷羊九烦闷地搔搔头,这样大声地说道:“咱们这齐候真的要去打纪国了吗?” “军队已经在大街上来来去去好些天了,应该是玩真的了吧?”爱玩动物的竖貂一边顺着手边一只大狗的长毛,一边耸了耸肩,“听说从邻近的七十座城也运来了粮草,大概不要几天就要出兵了。” “出兵便让他们出兵去吧!”一旁的易牙很难得地并没有把锅铲握在手上,只是捧着一锅山芋熟练地削着皮,削着削着,还不住在山芋上轻咬一口,“反正打仗这码子事又轮不着我们这种小人物。” 春秋时期,封国与封国之间已经常常出现征战的场面,但是在东周时代的初期,因为宗法制度的规定,只有贵族能够出兵作战,平民百姓却是没有办法参加战争的。 兵战凶危,但是在阶级的封建制度下,东周时代的升斗小民却不用远征国外,冒着曝尸荒野的生命危险。 夷羊九冷眼看着易牙削山芋的动作,心中有着因为下雨而不能出去晃荡的烦闷,闷得久了,便自然而然想要找找别人的碴。 “喂!胖子!”他瞪了易牙一眼,大声地叫道。 易牙无所谓地横了他一眼,却不来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削着手上的山芋。 而且还是和先前一样,每削一个山芋,便要轻轻咬上一口。 夷羊九看见他这样懒洋洋的模样,心中更是有气,声量便又提高了些。 “喂!死胖子,我叫你没听到啊?” “我又不像你耳朵生了癣疮长了疤,”易牙笑道:“怎么可能听不见?叫你爸爸我做什么?” 夷羊九没好气地冷哼了一下。 “没什么,我忘了。” 易牙摇摇头,好脾性地笑笑,也不来理他,便径自转过头去,专心削着手上的山芋。 过了一会,夷羊九忍不住又大声说道:“喂!胖子,你真的很脏耶!” “我又哪里惹着你,脏到你了?”易牙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好好地削着山芋,又哪里碍着你了?” “这山芋是给人吃的,是不是?”夷羊九没好气地走过去,顺手便掂起一个。 “给人吃的东西,你却削一削便要咬一口,要人家都吃你的口水啊?” 一旁的竖貂、开方饶有兴味地看着夷羊九径找易牙的麻烦,不禁暗地里好笑,但是易牙每削一个山芋便要轻轻咬上一口的行止,两个人也注意到了,也想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是啊!胖子,”开方面无表情地说道:“虽说你做的东西还可以吃,不过别人又不是你儿子,要人家吃你的口水,也有点太过分了吧?” 易牙轻松地将手上的山芋一丢,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 “小九,有件事叫你做,你敢不敢?” 夷羊九瞪大眼睛,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敢,你几时看我有不敢做的事?” “很好,那你就像我一样……”易牙弯下腰,从篮中拿出三个山芋,“用刀子把这山芋皮给我削一削……” 没等他说完,夷羊九便一把将那三个山芋抢了过来,拿起削皮的小刀。 “哪有什么难的?”他不屑地笑道,手下动作极快,已开始削起皮来,“不要以为只有你会料理东西,要说煮东西也许我是差了你那么一点点,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咦?” 一旁的竖貂、开方听他“咦”了这么一声,也睁大眼睛,满脸的好奇神情。 而胖子易牙却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那山芋去皮之后,握在手上有些黏滑,这种黏滑算不了什么,但是削了几刀之后,夷羊九却觉得手上开始出现古怪的奇痒感觉。 随着削皮的动作,那种古怪的痒感像是有形一般,开始嚼咬着他的手。 说是啮咬,还真的没有夸张,那种痒感像是虫以在手上攀爬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而且,千真万确,夷羊九眼睁睁地看见,一颗颗鸡皮疙瘩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仿佛听得到声音似地“哔哔剥剥”纷纷冒了出来。 “哧”的一声大叫,夷羊九便直觉地将手上削了一半的山竽扔向半空,手上黏乎乎的,那奇痒之感却越来越甚。 “胖……胖子!你个死胖子!”他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拿了什么东西来害我?” 那颗被他扔出的山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圈,易牙嘻嘻一笑,便将那颗山芋接在手里。 相较于夷羊九焦急暴跳的奇痒,易牙的手同样沾上了山芋的黏汁,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什么动静也没有。 开方和竖貂目瞪口呆地看着夷羊九跳来跳去,还不住地将手放在地上又抹又擦,却还是没办法将那奇痒之感褪去。 这样闹了一会,易牙摇头晃脑地走到篮子旁,拎出一颗带皮的山芋,凑到夷羊九面前。 “咬它!” 夷羊九正被手上的痒感弄得心神不安,一看见那带皮山芋,也来不及细想,便将它张口咬住。 山芋的外皮有些苦,还带些土味,也不晓得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易牙还挑了颗挺大的,此刻夷羊九将它咬住,嘴巴张得老开,样子变得又滑稽又好笑。 虽然咬住了那颗大山芋,夷学九却仍然模模糊糊地发出声音。 “你……你个死胖子……又来作弄我……” 易牙淡淡地笑道:“我作弄你吗?真是好人难做。”他将手上那颗皮削一半的山芋轻轻放下,擦了擦手上的黏汁,“你的手呢?还痒吗?” 夷羊九一愣,这才发现果然咬住那颗带皮大山芋之后,手上的奇痒之感果然减轻不少。 他愣愣地张着大嘴,仍然不敢将山芋放开,生怕一个离开嘴巴,那种奇痒之感又要再次回来。 易牙看着他张大了口,一脸戒慎恐惧的扭曲模样,笑得非常开心,过了半晌,才伸手过去将夷羊九日中咬住的山芋“波”一声搞了下来。 夷羊九合起格支作响的下巴,心有余悸地看着手上又是尘沙、又是山芋汁的黏乎乎模样,愣愣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个死胖子难道下药害我吗?” 易牙呵呵地大奖。 “说你没学问,还真没冤枉你呢!没听过‘山芋好咬人’吗?削芋头皮的时候,本就会有这样的痒感,只要是做过芋头菜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回事。” “所以你每削一个山芋便要咬上一口,就是这样的用意,只要咬上一口,就不会发痒了?”开方好奇地问道:“给小九止痒的时候,让他咬一口山芋,那又是什么样的道理?” “它敢咬你,那你就咬它嘛!”易牙笑道:“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这道理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他拎着那篮山芋,走过去开方和竖貂的面前,“两位高手要不要试试?” 开方脸色微变,退了一步,方才夷羊九发痒时的惨状,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当然对这差使敬谢不敏。 易牙哈哈大笑,正要将过去吓竖貂时,却冷不防身后一紧,却是夷羊九将满手的尘土芋汁全数抹在易牙胖胖的屁股上。 “真他妈的谢谢你,”夷羊九故意露出狰狞的表情,“它咬我一口,我抹你的肥屁股一把。” 易牙大叫一声,满脸通红地转过头去扭住夷羊九作势要打,一旁的竖貂假意过来要劝,却和夷羊九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把胖子拐倒在地,然后笑着闹着将易牙压倒在地,三个人又像是小孩一样,缀在潮湿的地板上大声笑闹。 这种游戏,几个人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玩过几次,一直玩到快二十岁了,还是乐此不疲。 一旁的开方露出淡淡的笑容,却没有过来和他们扭打一起,只是望着绵绵无尽的雨丝有些出神起来。 这来历神秘的卫国世家少年,最近更加沉默了,仿佛心中有着深沉的不解之谜,神情透现出超越年纪的忧郁。 夷羊九等三人扭打了一会,身上沾满了泥巴尘土,这才嘻嘻哈哈地爬起身来,坐在开方的身旁,与他一起看着这凄迷朦胧的齐国雨季。 而在雨声之中,隐隐还可以听得见东城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音。 而几个人坐定在长廊的栏杆上之后,才发现他们的元神不晓得为什么都已经走进了室外的雨丝之中。 仿佛是在吸收水气,夷羊九的绿色植物元神“萝叶”开心地在雨地上摇摇晃晃地行走,易牙的澄黄色元神“庖人”却愣愣地站在一棵树下,身上泛出蒙蒙的美丽黄色光芒。竖貂的青色元神“万物”是个高瘦女人的形象,和初次出现比起来,“她”的颜色变得更为明亮,原先是黯淡的青蓝色,现在却有些接近深邃大海的色泽。 而开方的预言元神“解忧”外型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最安静,此刻它轻飘飘地浮在雨丝之中,神色淡然,倒和开方的神情颇为相同。 四个人发了一会儿呆,夷羊九突然嗤地一笑,开口说道:“说到元神,我倒觉得胖子你最近好像机灵了不少,什么山芋咬你,你咬它的,真是太神了,还有那天‘煮食至尊’的时候,你说的那些屁话还真有些道理,连齐国王宫那些人也被你唬得一愣一拐,只点头呢!”他笑笑说道:“你怎么会突然变机灵了呢?难道是你那胖子元神教你的吗?” 开方和竖貂听了他的话,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我也这样觉得,”竖貂说道:“胖子以前是最怕羞的了,连和扫大街的老太太说话都会结巴个半天,那天看见你讲得那样天花乱坠,也吓了我一跳哪!” 易牙侧着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喂!好像真的是这样呢!”他疑惑地抓抓头,“我也觉得煮菜的时候,脑子好像陡地清明了许多,很多奇怪的煮法就自然出现在脑子里,好像是从很早以前就学会了似的。好像这种咬一口山芋,手就不会痒的怪方法,就是在脑子里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的事。而且,从子司前辈教我和‘庖人’沟通那次开始,这种情形就更明显了。” 开方沉默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如此说来,你那元神‘庖人’会和你说话了吗?你和它之间,已经有法予相通了吗?” 易牙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想还不行,话又说回来,我其实从来没有听过‘庖人’说过什么话,只是那种很淡很淡的感觉,我可能知道它要和我说什么,也可能凝神细想,要它帮我做些什么,但是它却没有很明显说过什么话给我听。” 开方点点头,又转过头来问夷羊九。 “你呢?你的‘萝叶’会和你说话吗?” “应该……应该算会吧?”夷羊九皱着眉说道:“像它的名字,便是我第一次见着它的时候,它自己告诉我的,可是它的话又不多,也不一定说得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它像是小孩子一样,口齿不清,连要说什么也听不太清楚。” 不待开方问出口,竖貂便笑着说道:“我那‘万物’呢!应该是会说话的吧?自从桑羊前辈指点过之后,和它就越能相通了,但是我心里却也明白,眼前真正在行的,也只不过是和动物心灵相通这件事,要真能做到‘役使木石’,可能还要再练上一阵吧?” 开方微微一笑,不再开口。原先其余三人以为,他会开始讨论自己的元神进境,但是这神秘沉默的少年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飘雨的天空。 虽然几个人的心中隐隐有些嘀咕,但因为和开方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便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个性,过了一会之后,也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不过,我还是一直照着子司前辈的指点,每一天都和‘庖人’练习元神的技法的,”易牙没有心机地笑笑,“虽然不知道把难吃的物事变成让人爱吃的东西有什么用处,不过玩起来还是很有趣。” 听见他这样说,夷羊九、开方和竖貂忍不住便转头过去凝望那黄澄澄的庖人。 当日在齐国境外的森林之中,“庖人”便曾经发挥它的奇特能力,将一片难以下咽的寻常树叶料理成让夷羊九等人热泪盈眶的美味,那种经验有趣是有趣,但是更深一层想起来,不禁令人有些骇然。 “你这元神哪!我还真不敢得罪哩!”夷羊九对易牙笑道:“否则哪天你一个看我不顺眼,把我的腿变成我最爱吃的东西,那我岂不是要吃掉自己的脚,变成残废过一生了吗?” 这句话本来是句玩笑话,但是夷羊九一开口之后,想了想,也不禁露出骇然的神情。开方、竖貂睁大了眼睛,想象着一个人流着口水吃掉自己肢体的模样,也不禁骤然而笑。 “很好,”胖子易牙笑道:“总算让你想出我这‘庖人’的用处了,就冲着你这功劳,等哪天如果我要干掉你,我答应绝对不会让你吃掉自己的手脚,我会一刀给你个干净!” 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题未免太也匪夷所思,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以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又怎么可能会去杀夷羊九? 夷羊九微一怔,虽然心中略有不祥的感觉,但那感觉只在一刹那间,没多久便已经随着雨丝和欢乐笑声冲刷而去。 年少的岁月无非便是如此,不管心中有着什么样的麻烦困扰,总是一下子便暂时地烟消云散。 就算天塌下来了,只要没有砸破自己的头,总还会有比自己个头高的人撑住。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不也是这样无忧少虑,顾前不顾后地过来的吗?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在众人笑语哗然的喧闹声中,在雨中的开万元神“解忧”却陡地光芒黯淡下来。 元神“解忧”本就是个灰仆仆的老人模样,这一黯淡下来,样子更是灰败无神。 而夷羊九的元神“萝叶”却不晓得为什么,突地放缓了脚步,眼神戒慎地看着一旁的黄澄澄元神“庖人”。而那黄色胖子元神向来都是好脾气地呵呵而笑,但是此刻它的笑容却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似残忍的狰狞神情。 竖貂的元神“万物”原先是站在庖人前方的,此刻它却身形一闪,便静悄悄地“飘”到了庖人的身后,仿佛无论如何也不愿让这黄澄澄的胖胖元神站在它的身后。 几个元神微妙的敌意气息并没有引起夷羊九等人的注意,四个少年在雨天的长廊下谈谈说说,没有多久便已经将那密布在临淄城的战云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章 想念我也不可以说出来 此后数日,临淄城内的肃杀气氛有增无减,来自齐国其他城镇的军队逐渐集结,而且从内廷之中,也已经传出来了齐僖公出战的时刻与日期。 这场已经箭在弦上的战役,攻打的对象果然便是位于齐、鲁、郑国边境附近的纪国。 据说,齐僖公讨伐纪国的理由是因为不久前的“煮食至尊”大赛中,试图暗杀齐侯的公西曲战,便是纪国来的厨师。 不管他的幕后是否有主使之人,或纯粹只是一己的行为,反正国强势大的齐国便是认定了要纪国负上这个责任。 东周时代的封国之间,便是充满了这样的野恋横暴,如果大国打定了主意要找小国的麻烦,小国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你有着什么样的借口。 因为那是一个没有“对”与“错”的时代,唯一依据的标准,只有“强”或“弱”。 弱肉强食,弱者屈之,强者食之。 然而根据接近世子姜诸儿从人的说法,其实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之外,齐僖公攻打纪国其实另有内幕,因为纪国一直也是个许多封国打算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这个位于几个东周强国夹缝中的小国,国内的土地小得可怜,物产也颇为贫瘠,本就是个极度弱小的封国。 但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封国,却有着一样最可怕的特有产物,纪国境内的人民虽然数量不多,却有着强悍的天性,在贫困交加的处境中,他们却衍生出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那便是纪国特有的暗杀团体“玄蛛”。 关于“玄蛛”的详细情形,其实是没有什么人知道的,只知道是一群流窜在纪国境内的暗杀集团。“玄蛛”的行踪十分隐密,行事飘忽,但是暗杀对象却几乎全数无法幸免。 那也就是说,只要是被“玄蛛”盯上的人,基本上便已经是个死人。 原先,“玄蛛”暗杀的对象仅限于纪国内的贵族官员,但是近年来他们的势力已经有了扩张的迹象,许多人相信,有不少发生在其它封国的暗杀事件,便是他们所为。 这一次在“煮食至尊”发生的意外中,曾经出现过一群神秘黑衣人,打算在混乱中接近齐僖公,后来却被公子小白临危不乱的指挥吓退。 这一群黑衣人,经过齐国军队的明察暗访,已经确定是来自纪国的暗杀团体“玄蛛”。 因此,齐僖公在震怒之下,便下定决心要把纪国消灭。 “煮食至尊”斗赛的意外事件发生在春天,而齐僖公攻打纪国的部队在夏初便已经集结完成,动作不可谓不快。 五月初九的清晨,只见临淄城内人来人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一身鲜明农甲的齐国军士。齐国地处山东,本就是英雄豪杰辈出之地,此次出兵的部队之中,更是刻意挑了各地最精壮的豪强大汉,因此整个军容看起来气势非凡,英姿焕发。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齐国之主齐僖公居然要亲自带领部队出征,以东周时代一级强国国君之尊,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只为了攻打一个丛林小国。 午时时分,齐国三军已经将部队集结整理完毕。在城外高台上,齐僖公焚香祭拜上帝,全军肃然地看着老国君巍巍地站在高台之上,身上穿着华丽的军装,由礼官主使祭拜上帝的仪式。 然后,在正午的艳阳天之下,礼官部队走出十六名魁梧大汉,手上举起巨大的海螺,十六个人动作一致,吹出雄壮沉郁的号角声响。 那“呜……嘟……”的声音雄壮肃穆,响彻云霄,更增几分大战之前的杀伐气息。 一名衣甲鲜明的英伟将军从行礼高台走下,围观的齐国群众有眼力好的,认得这便是齐国军中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彭生的身后,便是另几位齐国名将连称、管至父等人。 公子彭生神威凛凛地环视黑压压一片的齐国大军,开口长声大叫,声音宏亮,远远地传了出去。 “出……征!” 一时之间,天地仿佛变了颜色,此番齐国派出兵车数百辆,甲土数万,部队出临淄城的速度并不快,像是缓缓移动的巨蛇,军队中,人人的面容沉静严肃,步履沉稳地,逐渐向那未知的战场另一端走去。 那雄伟漫长的队伍,沉静地缓缓前进,从午后开始出发,一直到近黄昏的时刻才全数离开临淄城众们的视线,在黄昏的天色下,消失在霞光的地平线上,也消失在那一双双不舍又担心的目光里。 此刻夷羊九也夹杂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本就是个好奇爱看热闹之人,这种难得一见的庞大军容,更是令年轻男子看到目不转睛的大好场面。 到了黄昏时分,军队已经全数离开临淄城境内,举目四望,空荡荡的平野之上,不久前还站满了气势雄壮的车士们。 虽然是一场势力悬殊的压倒性战事,只是,兵战凶危,到了征战结束之后,又有几个人能够安然回来? 暮色的映照之下,夷羊九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而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个不知愁滋味的爽朗少年却有了几分苍凉的感觉,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空泛之事,整个人却有些出神了起来。 突然之间,身边的空气忽地泛出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像是和煦的风,也像是早春牧野传来的花香。 他不自觉地转过头来,仰望着身后的临淄城楼,却在霞光的缤纷光影下,远远地看见了一个清丽的熟悉身影。 晶莹的颈项,弱不胜衣的纤长身材,一头乌黑光采的秀发舒适地技在肩上。 映着金黄色的彩霞,那精巧的面容像是会发光似地,艳丽不可方物,让人看得都要发愣了起来。 纪瀛初。 眼前悄立在城楼上的,居然便是夷羊九这些日子以来无刻不在想念的奇异女孩纪瀛初! 夷羊九张大了口,惊喜地仰看着她。 纪瀛初也看见了这红发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嫣然一笑,但是仿佛又觉失态,又装出冷然的神情。 只是,那明媚的大眼中,还是充满了甜甜的笑意。 夷羊九急急地拔腿便跑,跑了几步又想起一事,生怕她像是前几次一样,总在自己来不及走近的刹那翩然消失,于是他并拼命地向城楼方向挥手,示意她不要再一次翩然消失。 “等我一下,不要走啊!等我一下。” “砰砰砰砰”的脚步声中,夷羊九仿佛要卷起一地尘烟似地飞快跑进城内,三步两步纵上城墙,一路上还差点撞倒了好几个人。 上了城楼之后,只见霞光之中,纪瀛初一身白色长袍,衣袂随着顽皮的风猎猎飘扬,映着向晚的暮色,却像是流转着万千的美丽光芒。 一刹时间,夷羊九只觉得自己口唇陡地干渴了起来,四周围的人声、风声全数消失,整个世界之中,仿佛只剩下那清丽迷人的白衣身影。 在城墙的风声中,纪瀛初嫩嫩柔柔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原来,此刻她正自顾自地吟着一首歌。 “吹在战场上的风,知不知道,我那带着微笑的面容;吹在荒野上的风,知不知道,那些尸骨也是别人的父兄?没有人告诉我,风为什么不停息地吹动;没有人告诉我,心爱的人已经永远成为野地上的花草枯荣。躺在渤海边的白骨,曾经是父母心中最宝贵的娇儿,睡在旷野上的白骨,曾是深闺甜美梦中最想念的笑容……” 她的歌声轻柔,却又带着几丝的悲哀忧愁。夷羊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听得人也有些痴了起来。 纪瀛初也不去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唱着歌,唱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地止歇下来。 然后,她转过头来,瞪了夷羊九一眼,脸上刻意做出冷傲的神情,眼神中却透现出笑意的温柔。 “你在这儿?”她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夷羊九愣了愣,随即咧着嘴笑道:“因为你在这儿,所以我就在这儿了。”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 “贫嘴的人,我才不来理你。” 夷羊九走过去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眼光,望向那片黄昏一片火烧了也似的橙红天空。 在天空里,还有几片残云,在暮色霞光的映照之下,像是炊烟似地横躺在天空的中央。 夷羊九远远地看着那片火烧了似的艳红天空,轻轻地说道:“我小的时候,有一个老伯曾经告诉过我,说每当黄昏的时候,在山和海的另外一边,有神仙在那儿生火煮饭,因为神他们生的火太大了,才会把天空烧红了一半。”他笑笑说道:“所以,天空里的那些云,便是神仙们生火煮饭时烧出来的炊烟,只要你跑得够快,能够在天黑前跑到山和海的那一边,神仙还会请你吃顿晚饭呢!” 纪瀛初瞪着他,听着听着,虽然依旧板着脸,却再也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出来。 “瞎说。” 她的笑容很特别,像是鲜美的白花陡地漾出水纹似地,慢慢渲染开来。细小的红唇光泽丰美,而笑容出现的时候,露出来的贝齿更是晶莹如玉。 夷羊九的生命之中,虽然也见过像文姜那样的绝世容光,但是那种表象上的美丽,却绝对无法比上眼前纪瀛初笑容中那种深邃轻盈之美。 看着她那精巧的笑容,夷羊九不自觉地停止了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纪瀛初被他这种近似无礼的眼光看得有些发窘,脸上淡淡地现出红晕,她闭上眼,摇摇头,厉声说道:“小子,你在看什么?”她低声地怒道:“不是要说什么火烧天的故事吗?为什么讲到一半不讲了?” “讲完了啊!”夷羊九傻愣愣地说道:“就是神仙生火烧饭嘛!” “讲完了,那你就……你就……”纪瀛初说着说着,也有些口齿不灵便了起来。 “不要乱盯着人看,要看,去看你那个美丽的文姜好了!” “文姜?”夷羊九奇道:“怎么又会扯到文姜那儿去了?人家现在已经是鲁侯夫人了,我又怎么会去看她?” “谁管你要不要去看她呀!”纪瀛初板着脸道:“反正就是不准你看我!” 夷羊九又是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抓了抓头,有些羞赧地笑笑。 “是啊是啊!我可真是傻了,真是对不住。” 他这人却是说到做到,纪瀛初这样一说,果然便立刻别过头去,望着远方的天空,一点也不敢再回头看她。 纪瀛初看着这高大的红发少年傻愣愣的模样,又是偷偷地嫣然一笑。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僵硬模样,女孩的心中突地漾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柔情之感。 只是,因为环境使然,这年轻的神秘女孩本就擅于隐藏心中的感受,虽然心中有着这样甜丝丝的感觉,脸上却还是冷冰冰的。 过了一会,夷羊九还是不敢搭腔,纪瀛初“哼”了一声,冷冷地笑道:“哼哼……我只怕啊!有人还口是心非哪……” 夷羊九愕然,回头看她。 “口是心非?”他睁大了眼睛,那奇异的深蓝眼珠像是大海般的清澈纯真。 “什么人口是心非?”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纪瀛初悠然地说道:“谁知道嘴巴里说已经忘记那个大美人文姜了,是不是真心话……” 夷羊九笑了笑,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原来说的是这回事。” “难道我说错了吗?”纪瀛初冷冷地道:“人家是封国间出名的大美女,知书达礼,身份高贵,又风流又体贴,又跟你那么的要好,难道你不想念她吗?” 夷羊九笑道:“文姜当然是好的,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连秦国、郑国、晋国的世子都迷恋她迷恋得要死,当然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伴侣。” 纪瀛初脸上表情更冷了,她淡淡地说道:“那好啊!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和我说话呢?你可以去找她呀!虽然人家已经嫁给了鲁国,可是说不定你的魅力够,她还会为了你抛弃鲁国夫人的身份呢!” 夷羊九爽朗地笑了,脸上却露出傲然的神情。 “人家好,并不表示你一定要去喜欢她呀!城里有那么多美丽家世好的女孩,难道你就要一个一个去爱她吗?天上的星星那么美那么灿烂晶莹,你就一定要去把它们摘下来吗?夕阳和彩霞那么漂亮,难道你真的要把它们带回家吗?”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纪瀛初冷笑道:“只要是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千方百计想要骗她回家。” “文姜是很美,她真的很美,”夷羊九静静地说道:“只是那种美是离我们很远的美,和我们这种平凡人是没有关系的。” “你敢说,”纪瀛初却仍然不放过,眼神犀利地瞪着他,“你从来没有想过她?” 夷羊九想了一会,摇摇头。 纪瀛初眼珠子一转,心中一阵奇异的激荡,便随口问道:“那你心中想的是谁?是哪家的漂亮女儿啊?” 夷羊九又想了想,静静地看着纪瀛初。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却很自然地吸引在一起。 周遭的夜色已经笼罩大地,天际已经悄悄升起一轮明亮的月。 在月色下,纪瀛初过了一会才发现,两个人已经互相凝望了好一阵子。 纪瀛初有些害羞,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在问你话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为什么不回答?” 夷羊九也轻轻地吸了口气,声音和她一般的轻缓低沉。 “天上有许多星星,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夷羊九的声音像是夏夜里做着美妙的梦境,“天上有许多的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 纪瀛初的眼神有些迷蒙了起来,像是失了神一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着什么人呢?”夷羊九的声音有些迟疑,过了一会,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城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人间却只有一个你。”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低低地传了出去,传入纪瀛初的耳中,却像是巨大的雷声一般,重重地一字一字印入她的心里。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想的就是你。” 像陡然升起的朝阳一般,纪瀛初只觉得“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让她一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 并且,脸上像是火烧了一般,红通通地热了起来。 “瞎……瞎说,”她呼吸有些急促地说:“我……你哪会想着我?我们又不是什么关系,你怎么可……怎么可能想着我?”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神情,夷羊九也有些发愣起来。方才他只是凭着一股傻劲和情绪的激荡,便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看见纪瀛初这样的反应,他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只是说……只是说……” 纪瀛初本来有些慌乱,听见他这样一说,秀眉便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不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严厉,“你是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夷羊九微张着口,一时间却不晓得该怎么样接下回去。 尴尬的气氛,此刻微妙地回荡在这绝美的夜色之下,充满在这两名少男少女之间。 过了半晌,纪瀛初瞪了夷羊九一眼,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中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松了口气的欢喜。 “算了算了,我也不来和你计较,只不过,以后这种话不准再对姊姊我说,知道不知道?” 她的年纪算来还要比夷羊九小上一两岁,却老气横秋地自称“姊姊”,夷羊九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暗地觉得好笑。 此刻纪瀛初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只是举止言谈间却偶然流露出少女的娇美纯真,别有一番迷人的风情。 但是夷羊九却知道这少女的个性虽然害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坚决,于是他只好点点头。 “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这种话不能再对你说。” “不是‘不能对你说’,”纪瀛初笑道:“是‘不能对姊姊您说’。” “是。” “还有,”纪瀛初眼珠子一转,又瞪了夷羊九一眼,“我也不准你再对别的女孩子说,连想都不准想。” 夷羊九笑了笑,点点头。 少女的心情,果然是这样微妙,这样令人难以索解。 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其实便只有一个结论。 一个回到原点的结论。 那便是以后夷羊九只能够心里想着她。 不能“说”,但是可以“想”。 第三章 只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今夜星光灿烂,夜风轻凉,月色极美。 人也极美。 纪瀛初静静地站在临淄城的城楼之上,白色的衣裳随着夜风轻轻飘荡。 这样清丽的女子,似幻似真,夷羊九痴痴地凝望着她,一时之间不晓得自己是活在人间俗世,还是活在梦中? 依稀仿佛,纪瀛初轻轻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像是父母哼着要让小孩入睡的摇篮曲,音韵轻柔,又带着几分怜惜。 在歌声中,纪瀛初偶尔停止下来,侧着头,认真地问着夷羊九。 “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夷羊九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虽然两人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也曾经在生死的间隙相处了许多天,但是却仍然对她的一切细节完全不清楚。 不晓得她住在哪里,不晓得她的家人在做什么,不晓得她是什么地方来的人,甚至连在哪里可以找到她也一无所知。 简直便是极度完整的空白。 “我知道你是纪瀛初,”夷羊九乐观地笑道:“其它的,反正只要你高兴,你就会告诉我。” 纪瀛初专注地凝视他的深蓝眼眸,仿佛想要看出他的真心。 “你喜欢我吗?” 夷羊九一愕,耸耸肩笑道:“你不是不许我说吗?” “这一次就算它例外好了,你可以说,”纪瀛动的神情庄重,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不过如果让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就杀了你。” 夷羊九吐了吐舌头,却依然一脸的笑。 但是说出来的回答,却一点也不犹疑。 “喜欢。” “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就这样盲目喜欢我?”纪瀛初厉声说道:“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细,就这样随随便便说喜欢我?” “我不是随随便便说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如果我已经嫁人了呢?如果我已经生了小孩了呢?”纪瀛初瞪着夷羊九,这样流畅地说道:“如果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坏女人呢?” 夷羊九想了一下,开朗地笑道:“你嫁人了?生过小孩了?还是真的做过‘人尽可夫’的事了?” 纪瀛初板着脸,但是却再也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来。 “没有?不是吗!”夷羊九不待她回答,便笑着接口道:“但是我却要告诉你,即使你真的是这样的人,我也还是要喜欢你。” “这样的人你也要喜欢?”纪瀛初大声道:“你莫非是有毛病吗?”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个毛病,”夷羊九正色道:“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毫无条件地接受她的好,她的坏,她的缺点,她的好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会做的事。” “那你是说,”纪瀛初冷冷地说道:“喜欢我这种女人,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吗?” “只怕是有一点的,”夷羊九唉声叹气地说道:“有时我想一想,也真的有些奇怪。第一次见你,你便当着几万人的面摔了我一跤。过了一会,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打算一刀把我捅死。等到我终于有些认识你的时候,却已经跌进了万丈的悬崖。后来又和你在深谷里死过去活过来地相处了好多天。等到我想要多认识你一些的时候,你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瀛初“哼”了一声,接口说道:“而且还趁你和那妖娇文姜亲热的时候,在一旁扫你的兴,对不对?”她忿忿地说道:“我既然这么不好,你是不用来喜欢我的。” 夷羊九笑了笑,继续说道:“只不过,我还是时时刻刻,心里一直想着你。早上起床看见湛蓝的天空,我会想起你。走过大街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下午时分,看见了树上美丽的新芽,我又会想起你。什么地方都有你,什么时候都会想起你。” 听着这红发少年真心的倾吐,纪瀛初也不禁有些痴了,她坐在城墙上,支着下巴,看着他静静地述说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最后,终于在眼角轻轻垂下了一颗晶莹的眼泪。 但是她却没让少年看见这次偶然的心情激荡,只是无声无息地将泪水拭去。 而夷羊九的真情诉说也已经到了尾声。 “你真傻,真的很傻,”纪瀛初轻轻地说道:“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人呢?我又不好,长得也没有人家漂亮……” 夷羊九笑了笑,眼神中有着万千的言语,却不再说话。 有时候,千万句的言语,其实只要有一刹那的眼神交会便已经足够。 “你真的好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低似蚊鸣耳语,但却已足够一字一字映入夷羊九的脑海里,“不过,我也很喜欢你……” 夏日的晚风,吹动了远方的树影。 在两人的身后,临淄城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火的背后,都有一个家。 每一盏灯的背后,也有许许多多的故事。 夷羊九柔情地凝望着纪瀛初,想要握握地的手,但是手指甫碰上纪瀛初的手背,女孩却陡地一震,举起手来,顺势指着远方。 这样一个微妙的动作,便避开了和夷羊九相握的动作。 “看,那个方向便是纪国。” 夷羊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知道她指的是西南方,是白天齐国大军离去的方向,果然便是纪国的方问。 “不知道这场战役打起来会怎样?”纪瀛初笑道:“你看齐国打得赢吗?” 按理来说,夷羊九并非齐国本国之人,所以在言谈中以外来人的身份用“齐国”这两个字称呼尚不算奇怪,但是此刻纪瀛初用的也是“齐国”的说法,难道她也不是齐国人? 但是夷羊九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想了想纪瀛初问的问题。 “以大搏小,派了那么多军队,光凭数量,应该可以打赢吧?” “依我看,那倒未必,”纪瀛初摇摇头。“先从兵法来说,打仗本来就没必胜这回事,‘以寡击众’并不是不可能的。况且,这场战争并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纪国不见得是势孤力弱的,在纪国的周遭还有其它的强国,像郑国就和齐国处得不好,一旦齐国出兵打了纪国,郑国不一定会坐视不管,”她摇摇头说道:“因此,这场战争并没有那么简单。” 夷羊九看着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罢了,怎么会懂那么多国际的军国之事呢?”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女孩又碍着了你吗?谁说年纪轻就不能懂得多?” “是是是,”夷羊九笑道:“懂得多和年纪轻没关系。” 纪瀛初其实也不是真的发怒,听见他这样说,板着的脸只持续了一会,也就逐渐露出浅浅的笑意。 “打仗的事,你是个男孩子,总也不能一无所知吧?” 夷羊九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处吧?我又不是贵族,只不过是个平民杂役,打仗这种论功劳行赏的事也不会轮到我,为什么要去懂打仗的事呢?” “现在你当然不是贵族,但是你可以努力去立功吧?难道你不想闯出一番事业,做个成功的人吗?” “成不成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夷羊九静静地说道:“我出身自卫国最大最有钱的家族,我家里的父亲、兄弟一生都为了成功而汲汲奔忙,可是到头来,他们真有得到了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富家人出身的子弟,”纪瀛初说道:“但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总要有一番事业才会让人看得起,男人不都是这样的想法吗?” “你认识过那么多成功的男人吗?别人的想法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夷羊九笑道:“对我来说,功名、利禄都只是过眼云烟,人生哪!最重要的事便是自己过得好不好。只要快乐了,便是穷得连裤子都买不起也很快乐,不快乐的话,就是让你拥有了天下所有的东西,你还是不会快乐。” 纪瀛初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说得好,说得好,”她有些促狭地拍着手,“还有没有啊?” “当然还有,”夷羊九昂然地说道:“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没有用的人,没有大志向,没有大志气,只是得过且过。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只要你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尽自己的本分,便是个最伟大的人!” 纪瀛初凝视着他半晌,知道这个红发少年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不凡的少年,平生最大的愿望,果然便只是做个平平凡凡的人。 但是此刻从他的身后望出去,那绿油油的元神“萝叶”傻呵呵地站在不远处,身上泛出微微的金色光芒。 光只是这个不平凡的元神,便注定了夷羊九一生不可能过着安安稳稳的平凡日子。 仔细一想,也许夷羊九的愿望并没有错,因为成就功业的人,不见得会有多快乐。 少女纪瀛初走遍各封国,曾经遇见过许多最出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夷羊九的知足和快乐。 夷羊九望着她出神的模样,嘻嘻一笑。 “在想什么?难道是在想怎么帮我找个称头的贵族杂役工作吗?”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又想了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对我一无所知啊!”她静静地说道:“你确定真的要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夷羊九微微一笑,再次伸出手来,握住她白嫩的小手。 纪瀛初的脸在夜里微微一红,想要挣脱,夷羊九却将她握得极紧,一时间却没能挣脱出来。 而且,仿佛从身体的深处缓缓渗染出一股沉静的热流,暖烘烘的,一下子却让人没有了力气。 “你做什么……”纪瀛初低声说道:“放开我……” 夷羊九在月光下的表情似笑非笑,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要我放手吗?”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神情,“要我放,我真的放喔……” 纪瀛初“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 夷羊九见她没有回答,便悠悠地说道:“要我放手的话,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他的语声带着深深的笑意,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可以想象出那种贼贼的,又带着几分坏坏的笑意。“只要大小姐叫我放手,我一定放……” 纪瀛初又冷冷“哼”了一声,从手上感受到男子温热的体温,身上酥软之感更强烈了,她的声音极低,低到几乎不可听闻。 “你……你敢……你敢放手……” 夷羊九顺势一拉,便将纪瀛初拥入怀中,这回她连抗拒都没了力气,只“嘤”一声,便被他强壮结实的臂弯抱住。 怀中陡然出现女孩温暖的体温触感,夷羊么却也不敢再做些什么,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天空。 天空的星星灿烂清冷。 怀中的纪瀛初却温暖纤细。 手指的触感清晰地抚着女孩清润的肌肤,纵使隔着一层衣服,却还是如同梦境一股的美妙。 两人便以这样的亲密姿势,暂时地在月色里、星光下轻轻拥抱,良久良久都没人出声。 事实上,两个人更希望时光就此停止流动,永远留在这一个片刻。 过了不知道多久,纪瀛初才在夷羊九的怀中挣了一下。 夷羊九轻轻地吁了口气,柔声说道:“怎么了?冷吗?” 纪瀛初摇摇头。 “不冷。” “不冷的话,怎么会发抖呢?”他轻轻吻了她的头发,“我的衣服让你披,好不好?” “不用。”纪瀛初简短地又摇摇头,仿佛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突地仰起头来看着夷羊九,眼神的深处仿佛燃着火焰:“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夷羊九微微一笑。 “问啊!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嗯!”夷羊九点点头,神情坚定,“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不论我做错过什么事,你都会原谅我吗?” 夷羊九想了想,点点头。 “会吧!”他说道:“不过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错事呢?” “这点你且不要去管他,我只问你,不论我做过什么样的错事,你真的会原谅我?” “会的,”这一次,夷羊九更坚定地说道:“我会。” 纪瀛初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带着泪光的笑容。 “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如果是我不想要你知道的事,你都不可以问我。” “不可以问你?”夷羊九奇道:“什么事都不能问?” 听见他这样的回答,纪瀛初的脸色陡地沉了下来,微微一挣,便挣开了他的怀抱,站起身来。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她的神情严肃,像是被了一层寒霜。“我本就没有指望你会答应我这件事。” 夷羊九急忙追上她,从后面搂住她的肩。 “没的事,我又没有说不答应。”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脸上这才微现笑意。 “那也就是说,你答应了?答应如果我不想对你说的事,你就永远不会问?” “我答应。” 纪瀛初欣慰地笑了,闭上眼睛,像是岔了气息似地,深深吸了口气。 “那我也答应,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永远会与你站在一起!” 夷羊九咧开嘴巴,开心地笑了出来。 “就这样约定了!” “就这样约定……啊呀!”话还没有说完,纪瀛初便望着夷羊九的身后大叫,“流星!有流星!” 在两人身后的深邃星空中,此刻果然灿烂地掠过了如雨幕般的众多流星,像缤纷的雨一般,斜斜掠过那片深蓝色的天空。 在流星雨中,纪瀛初像个小女孩似地闭上眼睛,握着手抵着胸口,开始许着看到流星的愿望。 小女生的愿望,当然是夷羊九这样的粗豪男子猜不透,也不会懂的心思。 只是他却不知道,便在这短短一刹那间,纪瀛初仰头看见了九次流星,也在心中许下九次相同的愿望。 那个愿望,却是为夷羊九许下的。 “希望他一生永远平安,”她在心中这样静静地说道:“即使没有我在他的身旁,也要他一生永远平安。” 第四章 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中夜时分,夷羊九带着满满一颗心,缓缓踱步,踱过了空旷的大街,踱过了城中的木桥,也踱过了阴暗的巷道。 除了整个晚上的甜蜜言语之外,方才纪瀛初也已经答应,约好明天要和他再见面。 十九岁少年的心思本就是单纯的清明,而初尝了感情滋味的星空,看起来更是轻松又写意。 走在黑暗的大街之上,夷羊九只觉得脚步越走越轻盈,到后来,简直像是要飞了起来似的舒适惬意。 回到别馆之中,刚进门,便看见了胖子易牙静静地位立在庭园的明亮月色下。 易牙见了夷羊九也没出声,只是对他憨憨地笑笑,便又回过头去,仿佛在对着空中说些什么。 在他的前方,飘浮在半空中的,正是易牙的元神,黄澄澄的胖子“庖人”。 只见易牙对着“庖人”喃喃地念着什么,庖人便理解了似地,呵呵地发出无声的笑,一边缓缓地在空中飘浮旋转。 而在它的身前,也飘浮着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不晓得易牙又在和这奇异的煮食元神练些什么。 夷羊九心中仍然充塞着方才和纪瀛初的甜蜜柔情,一时间也不想上床睡觉,便坐在一旁看易牙和庖人的奇异练习。 这样看了一会,却发现在别院的角落一棵树上,竖貂也和他那蓝色的元神“万物”坐在一枝粗大的树枝上,也在那儿练些什么。 看了一会竖貂的动作,夷羊九又回过头来看易牙和庖人的情状,却发现此刻庖人已经缓缓着地,而那颗石子也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 别看易牙这动作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这时候他的脸上流满了大汗,整件衣服湿个透彻,气喘吁吁,仿佛刚完成了一项极度累人的工作。 夷羊九好奇地走过去,仔细端详方才在庖人胸前飘浮的那颗石子,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什么异状。 他皱着眉,半晌看不出那石子有什么出奇之处,想要弯下腰碰碰它,却冷不防易牙高声喊了一句话:“别碰!醉死你!” “醉死我?”夷羊九失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易牙坐在那兀自喘了一会气,这才将气息调顺了过来,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取过来一个木勺,将那颗石子舀在勺里,仿佛那石子是一条活鱼,生怕它从勺子里跳出来。 夷羊九看着他古里古怪的动作,笑骂道:“死胖子,又在玩什么玄虚?这石子有什么了不起,看你怕成这样?” 易牙也不去理他,动作轻缓,将那勺子慢慢移向身旁的一大缸水,将那颗拳头大小的石子“通”的一声丢进水里。 然后,那水却像是活过来一般,不住地冒出泡沫,好一会儿才渐渐止息下来。 夷羊九皱着眉,大声问道:“这又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会冒泡泡?” 易牙一反手便将那勺子丢给他,呶了呶嘴,示意他过去尝尝着。 夷羊九将勺子接在手上,狐疑地走过去那一大缸水,就着月色,却看见那缸水已经变了颜色,浓浊浊的,还飘散着一股极为浓烈美味的酒香。 “不会吧……”夷羊九喃喃自语地说道,一边走过去,舀了一勺子的“水”。 那勺子“水”甫一入喉,夷羊九便暗地里叫了声“好”! 因为那入喉的感觉,分明便是极为浓烈香纯的好酒! 夷羊九自小生在豪富之家,虽然并不是最为受宠的子弟,但所谓“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从小到大,自然也尝过不少各国的美酒。 而易牙这缸子的“水酒”,和那些各国的一级美酒相较起来,绝对不遑多让! 但是方才夷羊九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缸水本来是淡而无味的清水,怎么会一丢进去那颗石子就变成这样美味的好酒呢! “这又是什么新名堂?”夷羊九奇道:“你个死胖子又变了什么戏法?” 易牙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过来,绕了他一圈,仔细端详,还凑过来用鼻子嗅了他几口。 夷羊九被他这种古怪动作弄得有些发毛起来,笑骂道:“你个死胖子,干嘛这样嗅来嗅去的?莫不是你转了性,变得对男人有兴趣了?” 易牙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闭着眼睛,仿佛在思索着些什么。 “不对不对。” 夷羊九好奇地也嗅了嗅自己,问道:“有什么不对的?” 易牙睁开眼睛,笑容中有几分的诡异。 “脂粉之香、处子之香,幽室之香、少女之香,”他呵呵地笑道:“你刚刚才和女孩子相会回来,对吧?” 夷羊九脸上微微一红,大声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易牙还没有答话,从夷羊九的身后这时阴恻恻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想必是那与你生死与共的纪瀛初小姐吧?”开方正色说道。他的表情颇为庄重,虽然是在消遣夷羊九,却仍然能够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想必是两人感情颇有进展,也不枉咱们小九这几日来朝思暮想。” 夷羊九伸了伸舌头,对两人做了个鬼脸,有些撒赖地说道:“就算真的和她怎么样,也不关你们两个家伙的鸟事。” 易牙和开方对望一眼,嘻嘻而笑,一致地点头。 “说得也是,这又关我们两个什么事?” 三个人笑笑说说了几句,易牙突然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夷羊九。 夷羊九被他这样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便伸腿轻踢了他一脚。 “死胖子,你又在看你爸爸做什么?” 易牙一个闪身,避过了他这记虚踢,脸上却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人的情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和这个纪瀛初的情谊当然没话说的,但是我却又忍不住要想起那另外一个女孩了。不久以前,你不也时时想着她吗?怎么换人换得这么快?” 夷羊九一怔,皱眉说道:“怎么连你也在说文姜的事?我和她没什么的,而且人家已经嫁到了鲁国,至少顾念一下人家的名节吧?” 易牙摇摇头,摇了一会之后仿佛觉得说服力不够,又摆了摆手。 “怎么你和那个齐国大美女文姜也有一手吗?我可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你这小子真的是处处留清哪……”胖子易牙静静地说道:“我说的是乐儿,还记得她吗?你不是临离开的时候,还一直想念着人家?” 夷羊九一怔,一时间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乐儿,便是那卫国的养鸭女孩。 在夷羊九的脑海之中,此刻映出了乐儿的身影,但是那身影却有些模糊。 当然,那一日躲雨时的甜蜜亲吻,自然还是记得的。 临离开卫城之前,他也的确去过乐儿的窗前偷偷看她最后一眼。 但是现在想起来,却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太清楚了…… 想到这儿,夷羊九不禁垂下了头,看着地上自己在月光下的倒影,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自然对情爱一事没有什么变心背弃的负担。况且他和乐儿之间也不过是有着淡淡的少年情愫,实在也不能算是真的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但如果真的是这样轻描淡写,为什么此刻听见易牙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想起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心中却有着不太舒服的感觉? 看见他失神的模样,易牙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说道:“我可不是故意要说你什么的,只是我没有谈过情爱,对这种事情真的有些好奇,问问你而已,你小子不要放在心上,”说着说着,又不自禁流露出两人平时斗嘴的脾性,“不过,女人遇上了你倒真的是倒霉,该叫人给你刨张牌子,写上‘女人快点跑’,挂在你的脖子上,这才算是积了阴德的好事。” 夷羊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那你最好也挂张牌子,写上‘没女人来爱’,看着走在街上会不会有人同情你,把女儿嫁过来!” 一旁的开方正舀了口那古怪的“水酒”尝着,听见他这样说,忍不住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喷却将易牙的脸喷了个满脸酒气。 三个人在夜色中欢乐地哈哈大笑,彼此揶揄取笑,三句两句便忘了先前的话题。 过了没多久,坐在树上的竖貂也练完了元神的能力,爬下树来加入闲谈的行列。 谈谈说说了一会,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使用手肘挤了挤易牙的肚子。 “喂!讲到这个,倒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他皱眉说道:“你和你那胖子元神搞出来的石头又是怎么一回事?那缸子酒又是什么地方来的?” 易牙望了望身边不远处的元神“庖人”,想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那块石头,是我和‘庖人’用元神力量做出来的东西,名字叫做‘醇石’,是一种可以将所有的清水转化成美酒的东西。” “醇石?”竖貂奇道:“你在什么地方找到这种怪石头的?如果你多找个一大堆,无底下酿酒的就可以全数关门大吉了。” 易牙露出神秘的表情,摇摇头。 “这颗‘醇石’不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它原先只是寻常石头,但只要让我和‘庖人’处理过,便可以变成这种将水化酒的‘醇石’,这是我今天和‘庖人’发现的新能力。” 夷学九有些夸张地拍拍手,一睑促狭的神情。 “很好很好,想不到我们的小易牙又有了新进境,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咱们兄弟几个可就属你最有出息了,推陈出新,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还想要找帮腔的,便回头向开方和竖貂说道:“你们说,我们都要向这胖子致敬,对不对?因为他很努力,每天都在证明进境,我们真是惭愧,日子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大堆,却看见开方和竖貂的神情漠然,甚至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 夷羊九微感诧异,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样称赞他,说得不对是吗?”他看了看易牙,又回头看了看开方和竖貂,“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开方和竖貂互望一眼,最后还是竖貂笑笑说道:“其实,有进境的不只是胖子,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开方也照桑羊前辈的指点练了一些,又多知道了些元神的能力……” 夷羊九笑道:“很好呀!那有什么不对吗?” 竖貂抓抓头,回头看了看开方。 “是没有什么不对……”他有些迟疑地说道:“不过,这阵子以来没有进境的,只怕就只有你了……” “我?”夷羊九失笑道:“我也要练这种元神的东西?” “我们可没有说你也要练,”开方淡淡地说道:“只是说大家这阵子都有了进境。” 夷羊九哈哈一笑,环视着这三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他的笑容灿烂,但是却没有发现,开方、竖貂,甚至是平时傻呵呵的易牙,三个人都没有露出和他一样的嘻笑神情。 和他纯真的笑容比起来,开方他们几个的神情已经有了些许的世故与成熟。 也因为如此,虽然夷羊九并没察觉,但是其实空气中已经隐隐然有了几许的疏离之感。 “开什么玩笑啊?”夷羊九笑道:“你们练这些元神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我也很喜欢我的元神,也很喜欢多知道一些它的事,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就像桑羊前辈说的,这世上大部分的人不只没有元神,连看都看不到,练这样的元神有什么用呢?” 开方看着他,摇摇头。 “总会有用处的吧!毕竟这是种平常人没有的能力,总会帮你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吧?这样要成为一个有作为,能做大事的人,总比别人多了几分机会。” 又来了!夷羊九在心中暗自想着这样一句话,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纪瀛初也说过同样的内容。但是他想了想,却也不想再和开方争辩下去,便摊了摊手,点头笑道:“也许你对,也许你们练元神的能力是好事,很好很好。” 站在一旁,好一阵子没说话的胖子易牙这时侧着头看他,想了一会,静静开口说道:“小九,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 “又有什么事了?” “你以后……我的意思是说,你对你的将来有什么目标吗?有什么大事情想要完成的吗?” “大事情?”夷羊九一怔,摇摇头。“我只要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为什么要完成什么大事情?” “那也就是说,你不想以后做大官,或是赚大钱了?” “不会吧?”夷羊九奇道:“你不会告诉我,你现在想要做大官,赚大钱了吧?” 易牙默然,却转头看了看竖貂和开方。 “做大官有什么不好?”竖貂笑道:“出入有人跪迎接送,眼前是数不完的拍你马屁的人,家中良田万亩,娇妻美妾,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听见他这样说,易牙也笑了。 “我可没有他这么贪心,我只要有点钱,只要想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都自由自在的,我就很满足了。” “就这么一点出息吗?”夷羊九笑骂道:“怎么我越听越像是一群中年老头闲扯聊天了?” 沉静的开方这时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可是就是这样一点出息,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啊……”他悠然地说道:“像我们这样,不过是几个又穷又平凡的外国人,真的想要追求一个舒舒服服的生活,也不见得那么容易。” 夷羊九笑笑,但是笑容却有一些勉强。 “什么话?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易牙还是侧着头看他,神情颇有深意。 “没有什么好烦恼的?我们现在吃的,穿的,都是人家的东西,只是当初世子诸儿交待下来的一句话,等哪天他一个不高兴,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那又怎样?”夷羊九昂然说道:“大不了大伙走人,你不收留我,难道我没别的地方去吗?你不给我地方住,我不能睡大街上吗?你不给我东西吃,我有手有脚,不会去做事挣口饭吃吗?就算真的没饭吃了,饿个几顿也不会死人!” “你……”易牙胖胖的脸这时却有了几许沉思的神采,“还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可是,这样的做法,能够过一辈子吗?” “什么一辈子?”夷羊九笑道:“谁还想那么远的事儿啊?” “也许你现在年轻,可以做很多随心所欲的事,可是如果你有了妻儿,难道还要动不动‘大不了睡大街上去’吗?有了哭啼啼的小孩儿,难道还要成天‘大不了饿上几顿’吗?还有,可能你有得住,有得穿,可以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纪国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没有什么野心,只要穿得暖吃得他就心满意足,但是现在齐国的军队已经快要到了,当军队踩过你的庄稼,杀了你的小孩,强奸了你的妻子,你又怎么过你那‘安安稳稳’的日子呢?” 夷羊九怔怔地看着易牙,突然哈哈大笑。不仅笑,而且是大声的笑,笑到肚子都痛了起来,一时兴起,还夸张地倒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看见他这种无礼的举动,胖子易牙也不来和他计较,只是饶有深意地笑笑,不自觉地“哼”下一声。 夷羊九自顾自地笑了一回,这才坐在地上,大声说道:“人家说你这胖子变聪明了,我还不信哪!今天亲耳听见了你说这一大段话,才知道人家说得没错!”他抚掌笑道:“却不知道你这胖子倒是个说歪理的专家,一不小心还差点让你蒙了过去。”说着说着,他纵身一跃而起,却往那缸水酒的方向跑去,“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还是喝酒最实在!” 这个莽撞少年也不知是少一根筋,还是没把易牙的肺腑之言放在心上,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带过。 在他的身后,易牙无可奈何地笑笑,转头看看开方,这沉静的卫国公子只是摇了摇头,而竖貂也是神情漠然,也不知道心下在想着些什么。 夜露深重,几个少年没有就着这些话题再聊下去,只是找了几个碗,围在那缸水酒的旁边,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五章 齐僖公快要有了大麻烦 就这样过了几日,夷羊九又出去和纪瀛初见了几次面,这个神秘的女孩此刻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行踪飘忽,虽然依旧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做些什么,但是只要和夷羊九约定好,便一定会出来和他相见。 此时正是齐国的夏季,在齐僖公出征前那场霪雨之后,天空晴朗湛蓝,已经是连续好一阵子的艳阳好天气。 从城楼远远望出去,一片清朗的绿色大地,远山青翠,树林映着城外的河川,更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碧绿。阳光普照,纯蓝色的天空朵朵白云清晰如画,虽然气候炎热了些,却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 但是在齐国的战况上,就没有这么好的光景了。 从来自王宫内的军情消息中传出,齐国大军攻打纪国的行动并没预期中顺利,因为在齐国大军到达战阵之前,与纪国交好的鲁国曾经向齐僖公居中说情,但是却被齐僖公所拒绝。 除了“煮食至尊”斗赛上的暗杀事件之外,齐僖公还扯上了八代之前的齐国国君。 齐僖公的理由是,数百年前,齐国国君哀公曾经因为被纪国陷害,惨遭周王丢入大鼎煮死,现在虽然已经又传了八代的国君,但是冤仇仍在,所以不能轻言原谅纪国。 鲁国的国君桓公娶的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见这位岳父国君不愿接受他的调停,又被他举了八代前的旧事搪塞一顿,也动了肝火,便与另一个和齐国不对头的郑国联手,决意要帮助纪国守住城池。 而齐国在此时又有了宋国的结盟,又有卫国、燕国的相助,便决意要在纪国与鲁、郑决一死战。 正如纪瀛初所料,原先只是一场强国欺压弱国的单纯战事,此刻却演变成了一场涉及七个国家的国际战争。 消息传到了齐国,整个临淄便陷入了一阵肃杀不安的气氛之中,家中有人出征的更是祝祷焚香,祈求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父兄子弟子安归来。 这样的不安气氛之中,开方却出乎意料地成为几个少年之中的大忙人,因为他有时会为同在巫拉单位中的同事卜卦算命,同时近日以来,他的元神“解忧”的能力有所进展,是以对于许多事情的预测相当准确,消息一传出,便有许多忧心家人出征的齐国贵族前来请教。 一开始,开方还有余裕应付那些登门前来问讯的贵族,但是等到战情开始吃紧之际,他便再也不敢为人卜卦报信了。 因为齐国的战况并不乐观,而近日以来,开方卜得的更是凶卦频频。那算命预测之学虽然时有佳作,准确之极,但是世间上只要是前来卜卦算命之人,要的并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要的,是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此,在战况逐渐变得凶危之际,开方便已经吓得不敢再为人指点迷津。 如果你一连卜了十个卦,却卦卦都是大凶横死之象,如果照实说了出来,便是被捶成肉饼也不稀奇。 但是如果对他们做善意的隐瞒,圆一个令人安心的谎,等到苦主的噩耗传来,岂不也是要被人揍扁? 然而这道理对那些忧心忡忡的家属是说不通的,前来求教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因此,不多久这个沉默的卫国分子便找了临淄城外僻静的树林,在那儿搭了间小草屋住下,以避开那些一心只想听得好消息的求教贵族。 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嘻嘻哈哈地跑到山林之中探访开方,还带了那枚能化水为酒的“醇石”,打算和他高高兴兴地唱个痛快。 开方搭建的小屋位于临淄城外不远的葵阳之丘,当日他要搬来此地的时候,夷羊九等人还帮他建了小屋,因此当然熟门熟路,没走多久便已经到了山腰。 到了山腰,却看见开方愣愣地坐在一处小树林的里面,举头观望,好像在看着几株大树的顶端。 夷羊九和易牙、竖貂悄没声息地走进树林,拎着手上的下酒菜,打算让这个严肃沉默的开方来个惊喜,吓上一跳。 不过,走进树林之后,吓了一跳的人反而是夷羊九几个。 那是一个占地并不大的树林,但是在林中却有着不少数人合围的参天巨木。 此刻,在树林中映着枝叶间隙穿透的阳光,像是展翅的孔雀一般,由细而粗,映在林间的地上,煞是好看。 但是,这种奇景必需是要有晨间的轻雾才会出现的,此刻是近午时分,按说轻雾早应消失,却不晓得为什么,整个树林之中仍然弥漫着轻纱般的薄雾。 仔细一看,那却又不是真正的薄雾,从天而降的,是一阵阵极细极轻的粉状木屑。 “啪”的一声,易牙手上提的下酒菜掉落地上,而夷羊九和竖貂也失了神似地,三个人动作一致地仰头,眼睛圆睁,嘴巴微张。 三人本来是要吓吓开方的,此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看得目瞪口呆。 在树林的上空,大约两人合叠的高处,有一个灰仆仆的身影正在缓缓地飘荡,“它”缓缓地在几株参天巨木的枝干前飘浮移动,所到之处发出微微的“嗡嗡”声响,一把一把的木粉也随之飘落。 这次色的身影,便是开方的元神“解忧”,是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奇异元神。 而且,据斐影子司说,这个“解忧”除了预言外,还有控制时光流动的能力。 静静的树林之中,流转的扇形光影,飘落着如细雾般的木屑。 静…… 除了几个人的呼吸声之外,树林间寂静至极,连枝叶摩挲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耳中。 开方缓缓地转头,看见几个目瞪口呆的老友,静静地说道:“从今天早上开始,‘它’就是这样了。” 只见得“解忧”仍然不住地在巨木间来回飘浮,而那几株巨木的树皮已经以极细的手法全数削去,露出了光洁的树身。 夷羊九看得出神,嘴里却喃喃说道:“它在干什么呢?莫非是啄木鸟投胎吗?” 但是更仔细地端详,会发现那削去的树皮后并不是单纯的空白树身,在那一片片巨大的探身材质上,仿佛有着不寻常的图案。 夷羊九张大着嘴,像是失魂落魄地走近其中一株巨木,随着脚步的走近,那图案便越是清楚。 原来,不晓得“解忧”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法,居然已经在这些光洁树身上刻出一幅一幅的立体图画! 或者是说,一幅一幅的,高低有致的立体雕刻! 在夷羊九面前的巨木上,刻的是几个人,那些人的面容清晰,身形明显,连衣服上的皱折都知细靡遗地刻在木头上。 只见得那是一个王者装束的老人,面容傲慢地倔坐在躺椅上,身前却有另一位年轻的王者,脸上表情扭曲,怒气冲冲,正打算转身离去。 一旁的从人露出惊煌的神情,而老者的身后更有几名显然是将军的大汉,有的人脸色阴郁,有的则是怒容满面。 更惊人的是,这些木刻栩栩如生的程度,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因为夷羊九只看了几眼,便很清楚地认出来那年老王者便是齐僖公,后面的将军有一人身材粗壮,冲动地正想拔出剑来,看面容却是齐国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几名将军之中,也见到了连称和管至父。 这木头上刻出来的像,竟然便是活生生的景象! 细数“解忧”削去树皮的巨木一共有十四株,每株都有三数人合围大小高度都只在两人相叠上下,从远方望过去,倒像是在树干上挂了十来幅栩栩如生的巨画。 当日在卫城的时候,“解忧”也曾用类似的方法预言出夷羊家的惨祸,此刻雕出来的,莫非也是即将发生的事? “几天前,它就开始雕这些画了……”开方仰着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有时候速度快,有时候却得等上一阵才会有图案出来。” 夷羊九好奇地四下看看,发现其中有一幅雕画上有着为数极多的军队,整军待发,围住一座城池,城中的居民挖出深沟,筑起巨垒,人人都有着忧惧的神色。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解忧”雕出的图像精细至极,连城中的旗旗也刻了出来。 在城内的旗旗上,便清楚地刻着“纪”字。 “这座城池,就是纪国了吧?”竖貂喃喃地说道:“是齐国大车初到的情景,是吗?” 开方点点头。 “那幅雕画便是‘解忧’雕出来的第一幅,是几日前雕出来的。这几幅画是有顺序的,说的应该便是在纪国城外发生的事,只是我不晓得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还是发生之后。” “今天我们来的时候,听到的消息是郑国和鲁国已准备帮纪国防守了,”夷羊九说道:“听说鲁桓公还和齐僖公吵了一架。” 竖貂笑道:“这两个翁婿吵起来,一定是精彩的,只是小九那小女朋友文姜夹在中间,可真难做人了。”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怒道:“不是说和她没什么了吗?还在那里成天瞎说,是不是要害我被齐侯砍了头,你才会开心哪!” 竖貂吐了吐舌头,却仍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情。 开方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小九说得没有错,你们可能不知道,听说这文姜和世子诸儿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本就是贵族中最没有人敢谈论的事,只要被齐侯知道了,他可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当然是宰了你再说。还有,不说现在的僖公,等到日后世子当上了齐侯,对这种事一定更避讳,你们再开小九这种玩笑,真的会把他害死。” 竖貂和易牙听了开方这样说,两人点点头,脸上微露骇然之色,知道他这番说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文姜和世子诸儿的乱伦私情,因为事关重大,在王宫贵族间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流言,加上姜诸儿继任的态势已成,更是没有人甘冒这种得罪未来国君的险。 而夷羊九自己和文姜的奇异关系,为了替文姜设想,他连这三个亲如兄弟的好友也从来不曾提及,要不是前几日说溜了嘴,竖貂等人自然也不会拿这事来开他玩笑。 便在此时,那飘浮在半空的元神“解忧”又有了奇异的动作,此刻它收起了双臂,像是沉思一般地静静下沉,显然已经停止了雕画的动作。 然后它在木粉飘荡的树林之中缓缓落地,慢慢地踱到一旁,又恢复了原先冷冰冰,什么都不搭理的模样。 易牙看得有趣,低声说道:“好像雕完了,看它一副办妥了事似的。” 夷羊九却掰着手指,仔细数着其中一幅画里的各国旗帜。 “你们看看……”他指着齐信公和鲁桓公争吵交恶的那一幅雕画,在十四幅画中,这幅画排行第三。“齐国和鲁国国君吵架,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因此从第四、第五幅以后,应该便是将要发生,却还没发生的预言。” “没错,”开方点点头,指着其中一幅画,“这幅画里面,燕国的军队已经退去;但是这件事情却还没发生。” 几个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十四幅奇特的巨木雕画,逐渐理出了这场齐国攻纪国战役的结局。 在第五幅画中,齐国的大将公子彭生神威凛凛,将鲁国、郑国的大将们打得落荒而逃。 但是在第七幅画中,他却已经落荒而逃,身后追的是郑国和纪国的大军。 然后,燕国不知道为什么临阵脱逃,剩下的卫国、齐国大军也被击溃。 在下一幅图的某个小角落,雕着公子彭生身中数箭,躺在战场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而在他的身后,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齐卫大军。 接下来,宋国的援军也到了,但是仍然没能击败鲁郑的联军。 在第十二幅图中,宋军也被击溃,狼狈不堪地退兵而逃。 而最后一幅图中,却是齐僖公带着一众的伤兵败将,遥望着身后的纪城,脸上露出悲愤不平的表情。 十四幅巨木雕画,很明显地显示出了齐僖公攻纪国的结局和下场。 “会打败啊……”竖貂喃喃地说道:“那不是要回去警告大家了吗?”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摇摇头。 “这种事可万万做不得。” “为什么做不得?”竖貂奇道:“及早告诉大家,叫齐侯召兵回来,省得死那么多人,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纪国那边会死多少人我是不知道,”夷羊么悠然地说道:“我只知道你的小命大概就保不了了。” “我做了救许多人命的事,他们谢我都来不及了,我的小命又怎么不保了?” “人家是掌理数万大军的重要战事,怎会听你这毛头小子的一句话,就把兵调回来?”夷羊九说道:“他们是一定不会听你的,不过你如果到城里说了这样的预言,我猜你会被先抓起来,如果这场仗打赢了,也许你只会被打一顿,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打输了……哼哼,那你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竖貂奇道:“我说中了预言,也帮大家提出警告,如果真的应验了,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啊!为什么会把我杀掉?” 夷羊九还没回答,一旁的开方却静静地接口。 “因为如果打赢了,表示你只是个发了神经的混蛋,没事瞎扯乱悦,对付混蛋的处罚,便是打你一顿。可是如果照我预言所料中的,齐国真的打输了,那你便是个妖言惑众,破坏士气,害得国家打仗打输了的罪人,搞不好还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在你的头上。对付罪人,当然便是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总而言之,”夷羊九正色道:“今天在这儿看见的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不要再乱说了,懂不懂?” 说着说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旁的元神“萝叶”便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十来株巨木跟前,从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种籽,一边绕,一边洒。 而那些种籽也像是轻摆乱窜的绿蛇一般,非常快速地长出无数的藤蔓树枝,不多久便将那十四株巨木树皮裸露处包裹了起来。 这本来便是夷羊九的拿手好戏,早在卫城的时候,他便常常玩这一招来整卫城的那些官役。 易牙仰头看着那十四株巨木在转瞬间便被藤蔓盖住,再也看不出树上有过那么惊人的预言图案,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说要你也多练练元神吗?那天子司前辈也说过咱们几个里面,你的元神能力最强,没练不是很可惜吗?” 夷羊九大笑,亲亲热热地搂住胖子易牙的脖子。 “我会练!我会去练!”他夸张地咬着牙,大声说道:“你胖子交待我的事,我哪敢不去做哪?” 易牙“啐”了一声,知道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夷羊九却不肯放手,两人便又这样打打闹闹了起来。 看了这好一阵的齐国战役预言,居然已经是一整个下午过去了,得知齐国的战况有变,几个人也没有心情喝酒吃菜了,于是开方依然回去他的草屋,夷羊九等三人踩着午后的阳光回去临淄。 第六章 那狂野剧毒的元神“蕈熊” 进了临淄城,已经是近黄昏时分,城里城外的人潮依然热闹汹涌,到了这个时刻,一天来的火辣艳阳已经减低了热度,大伙更可以趁这个机会出来透透风,散散步。 穿过城门的人潮,要回到别院之前,会经过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夷羊九和易牙、竖貂谈谈说说,却没有发觉身旁的人潮已经逐渐减少,已经走到了这条僻静的长长小巷。 突然之间,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陡然袭上夷羊九的心头。 那种感觉,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感觉,只是在心中突然一动,仿佛有着什么事情已经静静地蔓延发生在四周围的空气之中。 不只是夷羊九,连易牙、竖貂也感觉到周遭的气氛有异,三个人很有默契地互相对望,也从眼神的交会中得知大家都有同样的感觉。 如果三个人的感觉一致的话,附近很可能就有着元神的存在。 因为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都说过,有元神的人会互相感应,不管是敌是友,只要接近了,就会有很奇妙的感应。 而且,仿佛是要确认他们的想法没错,此刻三人的元神都一致地停步下来,一个个露出戒慎不安的神情。 有着前几次被攻击的经验,夷羊九已经学会了在元神们动作有异的时候,便加倍地警戒起来。 那奇妙的气息之感越来越清晰,竖貂闭起眼睛,试图在脑海里与他的元神“万物”心神相通,打算问它到底来者是何方神圣?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缓缓地指向前方的长巷转角。 “那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便在那个角落的地方。” 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说法,不晓得为什么,附近的人声、车轮骨碌声、狗叫声都已经静了下来,四周围是一片绝对的死寂。 然后,从长巷的转角处,果然传来一阵悠然而行的脚步声。 “达!达!达!达……”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散而出,空气中这时已经出现了几朵像是淡淡烟雾的小小乌云。 那小朵乌云飘浮的速度并不算快,前进的势子却极为坚定,几朵乌云本来个目散处在空中,此刻却已经逐渐收拢起来,向三个人的方向逐渐接近。 便在此时,来自长巷转角的脚步声已经接近,从墙缘处首先出现一双精制的丝履,然后出现的是腿,身子,最后整个人才缓缓地出现在三人的眼前。 只见来人是个相貌清雅的中年人,留着三缕乌亮的长须,竟是个状似神仙中人的飘逸男子。 那男子微微一笑,眼神却精光一闪,露出几丝残忍的神情。 便在此时,那几朵小小乌云又朝三人收拢了些,夷羊九一方面注意那些黑云的动静,缓缓退了一步,一方面仍然戒慎地看着那男子的模样。 只见他的相貌虽然清雅,但是身后却像是阳光下鲜亮的花朵一般,飘浮着一个硕大却又线条分明的元神。 这男子果然也是元神之族! 只见他身后那个元神形貌相当的鲜美可爱,红白相间,还透现出肥美鲜润的光泽。 乍看之下,就像是在他的身后长了一个特大号的彩色蕈类。 但是这伞状的元神却和寻常的蕈类大不相同,一般的蕈类像是一柄一柄的小伞,张着伞盖,伞盖下一枝蕈往。但他这伞状元神却只是质地、色泽像是蕈类,但是形状却有着胖嘟嘟兽类的模样。 简单来说,这个奇异的元神有着彩色蕈类的质地,形体却是巨大的兽类。 在夷羊九等人惊疑的注视之下,那中年人哈哈一声干笑,开始说话,语声却像是金铁磨擦一般,既沙哑又难听。 “我的名字叫做秋阳通,这乃是我的元神‘蕈熊’,”他的声音传入耳中相当的刺耳,但是说起话来却是简单直接,“还有,我今天来这儿便是要你们三人的命!” 仿佛是要呼应他的说话,此刻那红白色彩鲜艳的元神“蕈熊”一声狂吼,陡然张大了布满涂牙的巨口,但是嘴巴里却是一片耀眼的紫色。 而且,夷羊九的眼尖,还注意到了这“蕈熊”仿佛是瞎的,因为在它的头上并没有看到眼睛。 随着它狂吼的动作,在它那如彩章般色彩明艳的外皮上,此刻张开了无数的小小皱褶,并且随着它身体的律动,从小皱褶中“噗噗噗噗”地静静散发出黑色的小颗粒。 黑色的小颗粒在空气中飞舞撞击,像是有生命般地,逐渐聚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朵一朵的小乌云。 原来那些会追着人跑的小鸟云,便是这“蕈熊”喷撒出来的! 夷羊九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个奇异的元神,举目四望,发现四周围的小片乌云又往三人这儿聚拢了些。 虽然不晓得这些乌云有什么用处,但是却直觉地知道,会这样出现在眼前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善类。 只听得一旁的易牙喃喃地说道:“如果是蕈菇之类的元神,那它的特性岂不是和真正的蕈菇一样?” 胖子易牙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记不记得,卫阳山里……那个拾柴的范老头……” 夷羊九和竖貂一怔,随即想起来易牙所说的这件事。 几个人当年还在卫国的时候,曾经在市井街道上认识过一个靠拾荒拾柴为生的老人,老人姓范,据说还曾经是晋国的世家子弟,后来因为权势争端被人杀了全家,便流落到卫国。 范老头虽然只是个拾荒人,但是知识相当的丰富,有一回街上有个小孩在山上采了一大把颜色鲜艳无比,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野苹,却让范老头抢了过去,在地上采了个稀烂。 “大凡在山林中生长的野草,只要是颜色鲜艳的,都有毒性,越鲜艳的,却是越毒,”当时,范老头这样郑重地说道:“野生之物,平时要避敌人就惟恐不及了,哪还会一身鲜明地平白告诉你‘我就在这里’?就因为它有致你于死的本领,这才会那样的招摇。做人也是一样,越好看越吸引人的事物,通常也越危险……” “越好看鲜艳的……”夷羊九喃喃地说道,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易牙便接口道:“越是歹毒危险……” “那这‘蕈熊’大概就是天下最毒最危险的东西罗……”竖貂的额上滴下一滴冷汗,睁大了眼睛,“你看它鲜艳成那个模样……” 便在这一瞬间,三个人的脑中同时便浮现出一个字。 跑! 要说这落荒而逃的神技,这三个少年却是最拿手的,当年在卫城街头也不知道逃了多少次,大部分时刻都是夷羊九捅了漏子,然后几个人便在大街上没命地奔跑。 于是,“呼”的一声,夷羊九脚步最快,动作也最熟练,一转身便打算大跨步逃走。 但是这一脚步却始终没能迈得出去。 因为在他们的身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已经飘满了一朵一朵,小小的乌云。 看来,无声无息地,他们的四周已经被这“蕈熊”喷出的黑云包围。 便在此时,长巷的另一端走过来一只没精打采的狗儿,那狗儿也没有什么灵性,愣头愣脑地便向着夷羊九等人的方向走近。 然后,有几朵乌云便像是有灵性一般,改变了方向,便往野狗的身上飘落。 几乎像是缓缓的动作,但是一动一静却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 那“乌云”静静地跌落在野狗的身上,只是轻轻地碰触,那野狗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嗤”一声登时软倒在地,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已经没了气息。 而且,它的尸身登时化为一片绝望的乌黑,并且立刻长出色彩斑斓的蕈菇一类的东西。 乌黑的尸身,缤纷鲜艳的蕈朵。 看在夷羊九等人的眼中,却像是最可怕的死亡图案! 这乌云般的烟雾居然这等剧毒! 易牙在百般惊惶之际,却还不忘低声说道:“那菇类蕈类的皱褶之间,有着极细极微的小小种子,我在切香菇的时候见过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种乌云大概就是那一类的种子吧?” “现在还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夷羊九眼见三个人已被乌云逼到了墙角,而放眼四望,也已经没有逃脱的空隙,“想点什么办法救救咱们的小命吧?” 但是很奇怪的是,三个人的元神却走过来,围着他们,有几朵乌云已经碰触到了萝叶和庖人的身子,但是它们却像是没事人似,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竖貂低声说道:“那怪云却对元神没有什么伤害。” 夷羊九愣愣地看着萝叶,这胖胖的绿色元种正勉力地挥着手,像是试图将黑云赶走,此刻那些乌云虽然无法对它产生伤害,但是却仍然固执地环绕着它,极力想要穿过萝叶绿绿的挥动手臂。 而易牙也低声叫着:“庖人!”但是这个傻呵呵的黄色厨人元神却只是愣在那儿,连挥动的手势都没有。 “这该死的黄胖子!”易牙忿忿地说道:“小九!” “干什么?” “你那‘萝叶’不是植物的老祖宗吗?这‘蕈熊’也是植物的一种吧?怎么你小子一点屁法子也没有?”面临了生死关头,平时和气的易汗此刻也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平常叫你多练练,你就他妈的一大堆歪理,现在出事了,你又一点屁用处都没有,你个混蛋……” 听见易牙这样没好气地开口大骂,夷羊九不晓得为什么没有生气,反倒在脑海中念头一闪,“刷”的一声陡地清明起来。 植物? 没有错,那“蕈熊”虽然古怪,却也是植物的一种。 讲到植物,那可就是自己的专长了。 他的念头急转,却不自觉地已经将感应传给了萝叶,只见这胖胖的可爱元神身上缓缓发出阳光一般的金黄色光芒,双臂一边抵挡乌云的进击,一边洒出亮晶晶的种籽。 那种籽准确地洒在夷羊九等三人的面前,围出一个半圆的圈圈。 然后,“波波波波”的声音此起彼落,许多绿色新芽像是蠕动的细蛇一般,一眨眼便长得密密实实,形成一个绿色的帐幕,盘踞住三人靠着的墙角,像是一个绿色的大荧似地,把夷羊九、易牙和竖貂三个人密密地包了起来。 那绿色茧状大幕的编织极细,几乎到了密不通风的程度,三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经身处在这个奇异的阴暗空间之中。 茧幕内只有从藤蔓本身透进来的微微绿光,三个人虽然相距极近,却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那也就是说,这样密实均屏障,已经可以将那奇毒无比的蕈云隔绝在外。 夷羊九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这就是你那‘萝叶’搞的东西?”仿佛是怕外边的蕈云听到,易牙压着嗓子低声说道:“这样子就没事了?” “没事?”夷羊九伸出手肘拐了拐他的胖肚子,没好气道:“你个死胖子还敢骂你爸爸我?不要以为我没有听到。” “要算帐等我们能活着出去再算吧……”易牙笑道:“只怕我们也没能在这儿待上一辈了,你当是孵蝴蝶么?破茧而出,你还得能长翅膀才行。” “说的也是!”在黑暗中,竖貂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受了不少惊吓。 “总不能在这儿和它一直耗下去吧?” “你的‘庖人’,还有你的‘万物’都没有进来吧?”夷羊九说道:“为什么我们的元神不怕那种黑云呢?” “那种黑云,大概只对活人活物有害,对元神却没有什么伤害,”竖貂说道:“也许因为元神不是活的东西的缘故吧?就好像蛇毒一样,虽然被毒蛇咬到了会死,但是蛇毒却对草木、石头没有用处,即使是不小心吞进了肚子,也不会有事。” “你又知道了?”易牙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这么多,刚刚怎么不帮手?” 竖貂笑道:“说到你,你个胖子才真丢人哪!看你刚刚吓成那样,什么人都给你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什么人倒没打紧,”夷羊九叹道:“只是我们怎么出去呢?胖子说得对,虽说咱们暂时没有事,那个什么秋阳通的家伙可还在外头,谁晓得他又有什么害人的方法?” 说到脑筋机灵,却不是易牙和竖貂擅长的事了,两人抓着头苦思了一会,却还是不得其法。 过了一会,那藤蔓茧幕突然“堵”的一声闷响,跟着便在左边上方透进一丝丝的微光。 夷羊九一怔,微一寻思便知道了原因。 “妈的!这老鬼真的蛮干了!”他低声惶急地叫道:“他知道那些乌云穿不进来,就拿刀来砍破我们这个大茧包了!” 随着他急促的语声,那“堵堵堵”的闷响更是此起彼落。 而从茧幕中透入的光线逐渐映照进来,显是已经被砍了几个洞。 夷羊九闭目凝思,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元神萝叶。 “补好!快把洞补好!” 但是他因为和萝叶隔了一层,没能看得见彼此,所以萝叶空有让蔓藤生长的本领,却不晓得该让蔓藤生在哪个方位,补洞的速度便没法子加快。 易牙见状,更是急得语无伦次。 “你你你……你们都在干什么?不想想些什么办法……你们你们……” 在惶乱中,竖貂也急了,大叫:“胖子!你他妈的闭嘴!你老爸我有法子的话,还会等死在这儿吗?我又没法子搞定这种大香菇……” 第七章 烈火、壤土与奇木的元神大战 三个人在小小的密闭空间中慌乱不已,纷扰间竖貂双手乱挥,却不慎将手时碰着了夷羊九的脑门。 说也奇怪,这一碰之下,虽然有些头昏脑胀,却有个念头慢慢在夷羊九的心中升起。 “你个死怪胎,碰到活物就没辙……”他恍然大悟,大声叫道:“那这堵墙呢?这堵墙总算是死的东西了吧?那就归你管了不是?” “刷”的一声,藤蔓茧幕上登时划开了一大道口子,外头的天光从裂口处映进来,相当的刺眼。 而依稀仿佛,已经可以从裂口处看见那邪恶深黑的章云。 夷羊九更是傻急,正要对竖貂再大吼几声,却看见他已经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而语。 然后,三人靠着的那堵墙突地像是发了疯似地,像是水纹一样抖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堵抖得像是发狂的墙面上,这时“波”、“波”两声,一左一右,各自伸出了一支蓝色的细细手臂。 那手臂像是鼻涕一般越伸越长,将三个人环抱住,然后收紧。 便在此时,“哗啦”一声,荧幕上的口子全数被扯开,几朵邪恶的黑云从缺口处升起,毫不犹豫,便直直地往夷羊九的脸上飘过来。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一时无法反应,连闭起眼睛都已经来不及。 一切似乎已经无可挽回…… 然后,那环住三名少年的蓝色手臂一紧,一拉,便将三人拉向墙壁。 说也奇怪,那扇墙此刻却一点也不像坚实的土石之墙,倒像是一片软趴趴的肉冻,“哗”的一声,夷羊九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于止不住后拉的势子,便穿过了土石墙,和易牙、竖貂一起跌入墙后的废园里面。 那后跌的势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太轻,三个人便以这样倒栽葱的方式,穿透了那扇墙,跌进了墙后的园子里面,夷羊九和易牙后脑勺,“碰碰”两声撞到了地上,还摔了个天昏地暗。 而那两条蓝色的手臂却托住了竖貂,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却没像夷羊九两人一样摔个狼狈不堪。 竖貂回头一看,便看见了自己的元神,那蓝色女人形象的“万物”,此刻它的神色似笑非笑,一双蓝色的手臂伸得极长,却紧紧地搭在他的双胁之下。 元神“万物”! 这“万物”果然有着役使木石金铁等无生物的力量。 刚刚三人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穿透土墙,当然便是这奇异元神的功劳。 夷羊九摔在地上,摔得有些昏昏沉沉,耳朵里却听见易牙在那儿咕哝着。 “果然是自己人护着自己人,就只拉住他,我们就摔个乱七八糟……” 虽然嘴巴里这样说,毕竟能在死里逃生也是件令人欣喜事,夷羊九拍拍身上的尘土,还没回过神来,却听见竖貂低低地惊呼一声。 “妈的!” 夷羊九顺着他惊讶的眼光,不自觉地回头,一看见身后的景象,也不禁暗暗叫苦起来。 从三人穿透的土墙之上,这时又开始缓缓升起那一朵朵的小小乌云。 而且,还是像方才一样,动作虽然不很快,但是却固执不已。 因为夷羊九已经看见,那些乌云像是有生命一样,越过墙头,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又如鬼魅般地往三人的方向围拢过来。 “这下子真是没完没了了,”夷羊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兴致,居然骇极而笑,“我看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它们也一定要跟过来。” 易牙胖胖的身子勉强地爬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个小子现在不逃,难道还要留下来吟诗唱歌吗?还在那儿啰嗦什么?” 夷羊九长长地叹了口气,便迈开步伐,准备跑到废园的另外一边。 因为那些乌云要命的地方并不是它们的速度,它们的速度并不快,要逃在它们的面前不难,真正要命的却是那种死赖活缠,不论怎样逃,不论逃到什么地方,还是会像幽灵一样地缠上你。 但是他的脚步还没有迈开,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景象,却让他心中一动。 在他的脑海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和易牙跌落的地方,是一处软软的泥土地,两人跌倒的地方,因为重压还压出了身体的痕迹。 而那些乌云翻过墙上之后,径自向夷羊九三个的方向靠拢过来,看见它们的动作,夷羊九和易牙便忙不迭地翻身就跑。 问题的关键便在这“翻身就跑”之上。 那几团“蕈熊”吐出来的乌云,并没有因为夷羊九和易牙翻身就跑的动作改变方向追了过来,而是直直地下落,扑到两人摔倒的泥土印子上。 如此说来,是不是可以推测它们并不是因为“看见”夷羊九等人才追逐他们的,凭藉的是其他的依据。 比方说,气味。 易牙胖胖的身子虽然行动不如夷羊九迅捷,却也已经跑了好几步,他一回头,却看见夷羊九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处,便大声地叫了出来。 “小九!你发什么呆啊!还不跑,以为老子会等你吗?” 夷羊九回头对他招了招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要他慢慢走过来。 这时候,那几团乌云仿佛已经察觉攻击的是错误的目标,已经缓缓升入空中,又向着夷羊九的方向缓缓飘浮。 夷羊九也不出声,缓缓地脱下上衣,在身上用力地擦了擦,然后丢在地上,自己又退了几步。 这时候,易牙和竖貂也察觉到情况有异,不再忙着逃跑,转过身缓缓走回来夷羊九的后方。 而那几团黑云前进的势子又停止了,又缓缓地飘落,像是一群大苍蝇似的围在夷羊九的衣服上面。 便在此时,易牙也恍然大悟,知道夷羊九心中存的是什么心思。 看来,这“蕈熊”喷散而出的这些黑云并没有自己判断攻击目标的能力,凭藉的只是目标的气味。 “看……”夷羊九低声说道:“它们看不见东西,纯粹只是用闻的来判断我们在哪里。” “但是这样有什么用呢?”易牙有些沮丧地说道:“等到它们知道闻错了地方,一眨眼又会追过来了。” 便在此时,墙角处一个黄澄澄的身影幽幽出现,定睛一看却是易牙的元神“庖人”。 这元神一物大多是虚无缥缈的形象,有的元神只是个幻影,有的虽然是实体,却不一定人人都看得见,此刻“庖人”幽幽地出现,夷羊九等人才知道它还能够穿墙而过,不会被实体阻碍。 而竖貂的元神“万物”只怕也能穿越物体,因为它刚刚将夷羊九三人救出来的方式,便是不折不扣地穿透了土石做的墙壁。 相较之下,如今将三人困住的可怕元神“蕈熊”就没这种穿透的本领,由它喷散而出的乌云无法穿透“萝叶”组成的藤蔓屏障,也无法穿透墙壁,这才需要从墙壁上方飘浮过来。 此刻夷羊九看见“庖人”,脑中突地灵光一闪。 “胖子。” 易牙诧异地看着他,却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你的‘庖人’能够把东西料理得香喷喷,便是狗屎也会让人吃得高高兴兴不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取笑我?”易牙没好气地说道:“有机会活着回去,我一定做一顿狗屎给你吃。” “我可一点也没有在开玩笑,”夷羊九笑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你那黄萝卜元神可以将任何东西做得好吃至极,换个方式想想,可不可以把随便一样东西弄成我们的味道?” 这时候一旁的竖貂也听懂了,连忙点头。 “是极是极,既然‘庖人’能做好吃味美的东西,说不定它也能……啊呀!又来了!” 果然,那些小朵黑云“闻”遍了夷羊九丢下的衣服之后,又缓缓升起,向着三人的方向靠拢。 而墙角的远瑞,那个清雅的中年人秋阳通这时也施施然地走近,他那彩色元神“蕈熊”果然无法透墙而过,只能绕着墙走过来。 看见夷羊九等人仍然未曾被乌云螫死,他微觉诧异,但是脸上却仍是极为笃定的神情,显见对自己的元神能力非常有信心。 夷羊九缓步后退,往蕈云靠拢的反方向而行,三个人很有默契地分散而逃,那些乌云的动作果然又有些迟疑下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合拢。 这时候,易牙已经走到了“庖人”的身旁,只见这黄澄澄的元神缓缓地发出光亮,似乎已经听见了易牙的嘱咐。 而且,第一次,“庖人”缓缓地将身上晶亮的厨具持在手上,开始慢慢地挥舞起来。 挥舞的对象,却是废园中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那动作原先沉静而缓,但是却逐渐加快,那块大石也不见有什么异状,只有庖人挥动刀具闪耀而出的黄色光芒。 说也奇怪,这时候所有的黑色章云便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似地,纷纷在空中停止了动作。 而且,所有的蕈云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缓缓地“掉过头”来,一致朝着“庖人”的方向缓缓飘过去。 那块庖人正在“处理”的大石,此刻简直便像是块腐肉,而那些蕈云却像是一大群饥饿的苍蝇,魅惑地全数被它吸引过去。 易牙见状,连忙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了那些蕈云,让它们直接过去,围住庖人,也围住那块大石。 这“庖人”果然有着改变气味的神奇能力!此刻它将那块大石转化成夷羊九等三人的气味,便让“蕈熊”产生的剧毒章云产生混淆,将那块大石当成了夷羊九几个,便痴痴地停在那儿不走。 那中年人秋阳通看见自己的致命元神居然被这三个不起眼的少年破解,那是生平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只见他怒气勃发,对着那堆“蕈云”大声喝骂,方才清雅自在的模样早已经消逝无踪。 但是,那堆章云却仿佛与他全然无关,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叫骂,仍然坚定地包围住庖人,也包围住那块大石。 过了一会,庖人仿佛完成了一样极为伟大的工作,傻呵呵地从蕈云中穿透而出。 然后,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下,庖人的身上突地发出炽热惊人的火光,“轰”的一声,冒出灼亮的火云,将蕈云、大石全数罩住。 那火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眨眼便消失无踪。 但是离它有一段距离的夷羊九等人却还是觉得热风扑面,可见得那股火云的热度之高。 而火云过后,那为数极多的黑色剧毒蕈云便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没有留下来。 不过有趣的是,那些蕈云本是菇蕈孢子一类的物事,高温烧过之后,却有一阵香喷喷的烤香菇气味传来。 便在此时,那中年人秋阳通却像是杀猪一般地惨叫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像是被滚烫的细砂灼伤似的,起了无数的红点。 而他身后那个红白色彩诡异的巨大元神“蕈熊”也冒起了阵阵黑烟,原先的艳亮光泽不再,却布上了一点一点的焦黑伤痕。 夷羊九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秋阳通和“蕈熊”的惨状,想起当日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都说过,说元神之族的身体状况和元神息息相关,只要是元神受了伤,宿主的肉体也会连带受伤。 而这秋阳通生平以这种毒草乌云杀害过无数强敌,却从来不曾被人反击过,今天却遇上了“庖人”这类难缠的元神,却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这毒性极强的元神“蕈熊”是章菇一类的植物型元神,属木,而易牙的“庖人”却是不折不扣的火属性元神,火能克木,因此,它此番遇上了“庖人”,本就是个命中注定的大克星。 只见那中年人秋阳通掩着脸,滚在地上不住哀号,他的元神“蕈熊”浮在他的身后,红红白白的焦黑外皮不住地抖动,显是状况极不稳定。 秋阳通虽然身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但是从他的哀号声中,却仍然听得出来他在嘶吼着什么。 夷羊九站的地方离他最近,走过去仔细倾听,听了几次之后,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原来他嘶声而喊的是:“我要你们死!就是我死了,我也要你们死!” 沉静的废园之中,只有他的哀号惨叫声回荡不已,却反倒衬托出一股诡异的死亡气息。 易牙和紧貂站在离秋阳通较远之处不敢接近,只有夷羊九胆子大,敢走到他的身边。 废园的正中央,秋阳通在地上不住打滚,空中却飘荡着形体外表颤抖不定的元神“蕈熊”。 废园之中,长草蔓生,一片沉郁的青绿。 浮在半空中的“蕈熊”红白相间,再加上无数焦黑的抖动斑点,整个画面更是缤纷而奇诡。 突然之间,一股不祥之感陡地浮上夷羊九的心里。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夷羊九望见“蕈熊”身上的艳色外皮越抖越是厉害,心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想起这件事的一刹那,他便暗暗叫了一声。 “不好!”他深吸了一口长气,纵声大叫:“萝……” 然后,“扑”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无数声“嘶嘶嘶”的轻响,整个世界便顿时化为一片灰蓬蓬的暗。 之后发生的事,是后来听易牙和竖貂转述的。 原来当时秋阳通的嘶声呼喊只是个诱敌之计,他的身上受了“庖人”的火伤,原先不一定会致命,但是他前来伏袭夷羊九等人,本就是为了将他们害死,因此受了这个重大挫败之后,便打算用出元神“蕈熊”最歹毒的害人招式。 他的最后一招便是诱使夷羊九等三人接近,再从近距离喷射出“蕈熊”身上所有的剧毒孢子,这种孢子只要沾上少许便可将人致于死命,因此夷羊九等三人本来是绝无幸理的。 只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间,夷羊九的绿色元神“萝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在秋阳通的身体四周长出无数的巨大藤蔓,形成了一片圈状树墙,将秋阳通和“蕈熊”喷出的毒孢子全数阻在里面。 但是这树墙因为草草完成,毕竟还是有几个缝隙,有部份蕈云虽然没有直射而出,却还是渗了出来,因此萝叶更是动作加快,又在夷羊九的面前长出无数草藤,将他密实地包了起来。在“蕈熊”将身上孢子全数喷出的那一瞬间,夷羊九听见的“嘶嘶嘶”声响便是“萝叶”用藤蔓将他牢牢裹住的声音。 而那看似傻呵呵的“庖人”却动作更快,胖胖的身子像是没有重量似地纵跃而上,跳入圈状树墙之中,登时冒出冲天的火光,有几片火舌还从树墙的间隙窜了出来。 更好笑的是,这一次空气中更是弥漫出比方才更令人垂涎欲滴的焦烤香菇味道。 然后秋阳通的声音便更然而止,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一切说来似乎过程极长,但其实只是发生在一眨眼间的事,庖人和萝叶两名元神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顺利,便是事先排练也不见得有这样的默契。 而且,夷羊九和易牙并没有向这两个元神发出任何讯息,连动念都来不及,一切只是两名元神的本能反应。 但就因为是本能的反应,才更令人惊慑于元神能力的强大。 第八章 文姜又要回来齐国 这一番恶战之后,天已经快要黑了,易牙和竖貂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夷羊九从藤蔓中剥出来,因为当时情况太过危急,萝叶也没顾到别的,便兜头兜脸地将大把藤蔓缠在夷羊九的身上,差点没把他闷晕过去。 救出夷羊九之后,三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片两人多高的圈状树墙,就着向晚的暮色,一翻开便看见一睑焦黑,躺在那儿只剩一口气的秋阳通。 而他那色彩鲜艳的元神“蕈熊”,却只剩下一堆焦黑带着烤菇香味的灰。 夷羊九“哼”了一声,本想踢踢他,但是想想觉得这样对付一个垂死之人,算不得英雄好汉,也就将腿伸了回去。 “你!”夷羊九恶狠狠地说道:“和我们有什么冤仇吗?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 此刻秋阳通虚弱已极,已经剩下幽幽一口气了,只听见他喉头咯咯作响,仿佛低声说了些什么。 夷羊九先前吃过他的苦头,此时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俯身下去听他说话。 “说什么啊?”他皱眉说道:“大声一点!” 秋阳通又是喉头一阵咯咯作响,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又好像在得意地狞笑。 要说一个垂死之人还会发笑,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此刻夷羊九三人听来,的确很像是这个垂死的中年人仍在得意地狰狞而笑。 然后,秋阳通的身体一阵抖颤,很诡异地从肛门处“呼噗噗……”地放了个长长的屁,然后喉头“咕”的一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便就此没了气息。 夜幕低垂,夜色已然渐渐笼罩大地。 三人看着秋阳通蜷曲的身体,愣了一会,竖貂才喃喃地说道:“他说什么,你们听见了吗?” 易牙看了夷羊九一眼,像是失神地说道:“好像听见了一点点……” 夷羊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好像是说……别得意,还有人会来……对不对?” 竖貂静静地盯着他,眼睛在夜色中仿佛闪着奇异的光。 “嗯!他还说……”他缓缓地说道:“……你们全部都要化作石头。” “化作石头呢……”易牙轻轻地说道:“又有别的凶恶元神要来了吗?” “什么时候咱们成了这样重要的人物了?”竖貂苦笑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会有这样一大堆人要来杀我们呢?” 易牙饶有深意地望着夷羊九,过了良久,才静静地说道:“小九啊……”他的语声中带着几分的无奈,“你现在还要说,只要一个人好好地过日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看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却有这样莫名其妙一大堆人要来害我们,难道平平静静的日子是这样过的吗?” 夷羊九一怔,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本想要反唇相讥,但是却又觉得易牙说的也没有错。 而且,近日以来,这个原来单纯只爱煮菜的胖子仿佛有些不同,不久前夷羊九还取笑他“变聪明了”,但是此刻却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 不过,用遥远这个字眼来形容也不太对劲,因为易牙便在眼前,虽然因为夜色的关系,看不清楚地的脸面,但是声音却清晰得很,一个字一个字地传进耳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易牙悠然地说道:“桑羊前辈不是说过吗?像我们这种元神之族,还有一个什么‘南斗’要找我们的麻烦,虽然我们与世无争,但是总有一天,还是要找上我们的,不是吗?” “找到的时候,再说吧!”夷羊九勉强笑道:“天塌下来,总会有人顶着吧!” 有好一阵子,易牙没有吭声,再看他时,却已经和竖貂走了开去,已经快要走到墙的另一端了。 夷羊九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废园之中,天际已经升起一弯新月,身后秋阳通狰狞的错曲尸身仍然卧在那儿,空气中却依稀仍有几分那种烧焦蕈类的味道。 良久,他才摇摇头,大踏步地向易牙竖貂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过了没几日,果然传来了齐僖公部队在纪国城池前失利的消息,虽然夷羊九等人早在数日前便知道了这个预言,消息传来,却还是让人有些吃惊与不快。 不管齐国是不是自己的国家,走在路上看见满街的人心情沉重,有的人则是愁容满面,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 这几日里,倒是没有再出现任何元神族人,自从那日“蕈熊”秋阳通说出临死前的咒诅之后,夷羊九和易牙、竖貂便多了几分不安和小心,走在路上时都会猛然回头,生怕再次出现那些令人生畏的可怕元神。 但是,反倒是有了警戒之心后,日子过得却是平平静静,虽然从纪城不时传来战况吃紧的消息,但是这种坏消息只对出征的贵族家属有着直接的冲击,对平民百姓除了平增不安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伤害。 倒是纪瀛初在这一阵子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没有看见她的踪影,夷羊九打从大战“蕈熊”一役之后,便有好些日子没再见过她,平时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时时想起她那清丽的身影,那矜持中却偶尔露出小女儿娇态的神情,也让他常常在夜里思念不已。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六天,有一个夜里纪瀛初又突然间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芳香,一样的羞涩微笑,但是问她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却陡地拉下脸来,神情罩上一片森冷的寒霜,吓得夷羊九不敢再问下去。 他的个性本来大开大合,胆子之大,惹毛了他,连城里的达官贵人之子也照打不误,但是此刻一颗心已经全数放在这冷傲神秘的女孩身上,本来是只嚣张神气的猛虎,此刻在纪瀛初面前,却变成了一只胆怯温顺的小猫。 不过纪瀛初除了有时行踪成谜之外,对夷羊九却也是情深意重,虽然行止间仍然矜持保守,但是却时时透视出深重的情意,偶尔在夷羊九不注意的时候,她总是深情地望着他,仿佛要趁着每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将他的身影永远留在心里。 近秋时分,齐僖公攻打纪国的部队终于战败归来,这一次的国际战事果然如“解忧”显示,鲁国、郑国的联军成功地帮助纪国守住城池,将齐国、宋、燕。卫的联军打败,齐僖公不只输了面子,还死伤了多名大将,连齐国第一勇将公子彭生也受了严重的箭伤,几乎死在战场之上。 齐僖公本来已经年老,又受了这样的打击,回国后便生了重病,不多久便愤恨而亡,老国君死后,世子诸儿顺利接下齐国王位,新国君便称为齐襄公。 夷羊九本来是世子属下的杂役,因为世子升为国君,又没有被襄公诸地带入王宫,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职之人,他因为身材高大,体格极佳,后来便被编入公子彭生的卫队之中,但是因为他并不是齐国的贵族,平时便只是担任一些看守仓房粮库的卫兵闲职,好在他也胸无大志,只要有得吃,有得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任职倒也不太在乎。 相较之下,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对名位的追求便要积极得多,易牙本就曾在“煮食至尊”中声名大噪,当时便让齐襄公诸儿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襄公即位之后,便将易牙纳入王宫厨师行列之中,而开方和竖貂也各有职司,虽然职位不高,却也不像夷羊九那样无所事事。但是这四个在卫城一起长大的旧友仍然感情极为要好,并没有因为身份职位不同而疏远,几个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平常设事的时候,也常常混在一起。 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因为开方升了官,大伙又聚在一起喝了个畅快淋漓,席间因为兴致极高,大伙一直笑闹到中夜才尽兴而返。 四个人走在齐国夜来的大街上,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年少时在卫城的时候。 此时四个人都不再是少年,都已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易牙和开方都已经娶了老婆,易牙还有了孩子,往日在深夜仓皇离开卫城的情景,已经是淡如春风的往事。 夷羊九和其余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空旷的大街,街上有人为了解暑洒了一地的水,映着天上的月色,有种深夜里的苍凉与寂寞。 虽然刚刚才欢畅地喝了一夜的酒,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夷羊九已经越来越觉得,这样的欢乐虽然有趣,但是那种落幕后的一无所有,仿佛先前的欢乐都成了谎言,是种令人有些不快的感受。 到了城西,易牙他们就和夷羊九不同路了,几个人又打闹了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走了回去。 走在临淄城西的阴暗街道上,夷羊九只觉得今晚的酒有点喝得太多,脑袋像是灌了水似地无法平衡,连眼前的路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就因为醉得厉害,本来熟悉的道路却拐错了弯,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一处亮着许多晦暗红灯笼的所在。 从醉得有些迷糊的眼睛看出去,只看见这条街上林林总总地挂着满天的红灯笼,路上人影晃动,像是游魂似地不真切,偶尔还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奇怪声响。 夷羊九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阵烦恶之意陡地从胸臆处袭来,“哇”的一声,便在道旁吐了个七晕八素。 但是酒醉之人呕吐之后却会清醒不少,夷羊九跪在阴暗的道旁吐了一会,吐到腹中只剩清水后,这才喘着大气,软软地坐在道路旁。 酒后呕吐虽然是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但是吐过之后却会少掉几分醉酒的昏晕,夷羊九坐在地上喘了一会气,抹了抹嘴,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城西的妓寨娼街上。 眼前的一家家娼家前挂着晦暗的红灯笼,街道前的恩客来来往往,有的妓女站在门口与客人打情骂俏,有些恩客则为了争风吃醋,站在街上大声吵架。 夷羊九猛力地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好笑,笑自己居然醉到这等程度,没事却晃到了这个莺莺燕燕的所在,正在苦笑之际,却看见“呼”的一声,一个赤着脚,赤着上身,混身只围着一块床被的高大男子从妓寨窗口跳了下来。 那男子的动作极为利落,从窗口跳下来落地时居然无声无息,但是这样的轻身功夫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从那窗口处,此刻却探头出来一个年轻的妓女,脸上仍然涂着厚厚的脂粉,上身赤裸,探出窗外大声哭叫。 “你回来啊!我不能够没有你,你要什么我都依你啊!” 那赤身男子嘻嘻一笑,却没有理会她,一着地拔腿便跑,动作轻快熟练,仿佛是干惯了类似的勾当。 几个站在街上的妓女看见他奔跑的身影,笑得花枝乱颤,有的还娇声大叫。 “管哥儿,下次可得上我的床哪!” “管哥儿!什么时候来摸摸我呀?” 那男子跑了几步,便悠哉游哉地逛起大街来了,街上的妓女恩客仿佛都和他极熟,纷纷和他笑语寒暄起来。 夷羊九坐在地上,有些瘫软地仰头看天,一时倒不想站起来。那赤身的轻浮男子捂着被单,走过夷羊九的跟前,却停下脚步。 “啊呀!”那男子打量了他几眼,欢声大叫:“这不是夷羊九哥吗?” 夷羊九微微一愣,睁着眼睛看了看那男子,夜色中,只觉得他的样子相当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便走到他的跟前。 “不认得我了?我便是那管夷吾管仲哪!”他的声音爽朗,仿佛很轻易便能让人感染他的快乐情绪,“那个在山里唱‘黄雀之歌’的管仲哪!” 夷羊九一怔,这才想起来他是什么人。当日他与纪瀛初被困在深谷之中时,便是这个管仲救了他们二人,当时他在山林中唱着“黄雀之歌”,声音传遍山林,夷羊九和纪瀛初这才知道有人经过,后来也是他和另一个朋友鲍叔牙将两人救离山谷的。 这管仲本是个性爽朗之人,虽然行为有些放荡不羁,却是个相当出色的人才,夷羊九曾听过他是襄公弟弟公子纠极为看重的家臣,只是在当日深谷中一别之后,便没有再见过面。 其实在这夜来的妓塞娼家街上,本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再加上夷羊九仍有醉意,管仲则是混身上下只拨一件床被,两人更是有些狼狈的模样,虽然如此,两人相谈之下,却意外地谈得极为投契。 原来此刻管仲仍是公子纠的重要家臣之一,襄公即位之后,对两个弟弟姜纠、姜小白也还算友爱,分别安排他们担任重要职司,此刻管仲便是跟着公子纠在司礼部门做事。 那司礼部门看似简单,却是王宫中最重要的单位,东周时期最重视的便是礼法,举凡王宫中的重大事项、仪式都和司礼部门有关。讲到司礼一事,管仲还告诉夷羊九一个极为重要的大消息。 “咱们的国君襄公有个妹妹叫做文姜,”管仲笑道,“从前嫁给了鲁国的桓公,近几年我们和鲁国处得不错,加上文姜又想念咱们这热热闹闹的临淄城,所以不多久她就要跟着鲁桓公回来归宁了。” 文姜,齐国著名的公主文姜!乍听见这个名字,夷羊九微微一愣,一刹那间,心中却翻扰着奇奇怪怪的纷杂情绪,脑海中不自觉地映出一幅幅如昨日般清晰的影像。 月色中,如出水芙蓉般湿润赤裸的文姜。 狂野中,激情地吮着夷羊九下身的文姜。 背后有着情欲元神“巫山”的文姜。 笑语嫣然,骑着马对着夷羊九开怀大笑的文姜。 出嫁前,哭累了靠在夷羊九肩上睡着的文姜。 当然,夷羊九最想忘记,却始终无法忘记的……一室嫣红中,与亲哥哥襄公诸儿惊世骇俗,狂野作爱乱伦的文姜。 想起这些影像,夷羊九忍不住有着不安的感觉。虽说她已经是鲁桓公的夫人了,但是想起文姜那为爱不顾一切的性格,身后那喷洒桃红香味的元神,夷羊九还是有着不祥的预感。 因为脑海中不停地流动着这些想法和画面,闪了神,所以管仲说的话,夷羊九便有好一大段没有听见。 “……所以,事情无非便是这样,咦?”管仲奇道:“夷羊九哥,我说的话,你可听见了吗?” “啊?”夷羊九一怔,这才从那奇奇怪怪的联想中回过神来,但管仲先前说过些什么,却漏了过去,“对不住,我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管仲沉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起来。 那眼神之中,还有着耐人寻味的好奇。 “莫不是因为还有些醉吧?”他不着边际地将夷羊九的失神带过,轻松地笑道:“听说你当初是世子的属下,你认识那文姜夫人吗?” 此刻夷羊儿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虽然行事莽直,但是脑筋反应也是极快,于是便嘻嘻一笑,说道:“没的事,咱们这种平平凡凡的人,哪会认识王家的小姐呢?” 管仲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仿佛想要看出他的内心,但这样的微妙对峙只持续了一会,便又被他轻松带过。 “是以,我们公子最近为了要接待鲁侯和文姜夫人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管仲笑道:“人家不论如何,也是个大国的国君,总不能失了礼数。” “说得也是。” “所以,夷羊九哥你愿意过来帮帮我们吗?” “啊?”夷羊九再一次愕然,不明白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管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看你真是醉糊涂了,醉闪神了,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说公子纠那儿为了接待鲁侯和文姜夫人回来,正缺着卫队的人手,问你肯不肯过来帮忙?” 夷羊九沉吟不语,心下开始盘算要不要答应他这个邀请。 管仲呵呵地笑着,悠然说道:“能有这个机会服侍嫁出去的文姜夫人,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更何况鲁侯也会来,咱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不是天天有机会看见别国的国君呢!” 想起文姜当年那娇美的笑容,夷羊九心下不禁一热,一阵情绪激动,便毅然地点头。 “好,我去。” 管仲赞许地又拍拍他的肩,撩着身上的床被,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就没事了,我可得找个僻静的地方睡个觉,那就在宫中见了。” 说着说着,便歪七扭八地扬长而去,也不晓得又要去找哪个妓女过夜了。 夜色下,夷羊九缓步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望着天空闪烁的繁星,想起文美的笑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担心。 不晓得为什么,却在这时候也想起了纪瀛初星星一般灿烂的美丽双眼。 一想到她,感觉就不一样了,心头登时暖洋洋的,仿佛在茫然的迷路旷野里看见了温暖的灯光。 只是,他想得太过入神,却没有看见在一旁某个阴暗的巷落里,有双晶莹的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夜风吹来,吹动了那人的长发,也吹动了她白色的衣裳。 灿烂如星的双眸,看着夷羊九高高壮壮的背影,眼神中却满满的都是柔情。 就这样,纪瀛初沉静地站在夷羊九远远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不晓得为什么,却没有走向前去,追上他和他说话。 夷羊九在大街上走了一会,突然之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猛然回头,却只看见了一条空荡荡,映着月色的无人长街。 第九章 出了这样严重的大事 几日之后,夷羊九果然在管仲的安排下进入接待鲁桓公来访的卫队,这卫队的工作说来也并不繁重,真正保护鲁桓公安全的事由公子彭生负责,调去的也都是本领高强的战将。 管仲将夷羊九安排在负责礼仪的卫队之中,这种队伍并不直接负责保护贵族的安全,只是在仪仗的时候穿着漂亮鲜明的农甲,让整个场面热闹称头一些。 不过鲁国的一国之君来访毕竟是件大事,因此操练的时间也比平时多了许多,整天重复着相同的行礼阵仗,一天下来也是相当累人的。 初春时分,鲁桓公果然带着夫人文姜来到齐国,由齐襄公诸儿亲自前往迎接,夷羊九跟着大队人马前往齐鲁交境的边城深水,迎接这一对和齐国关系深厚的夫妻。 在迎接各国国君的典礼中,夷羊九终于远远见着了一身华丽夫人装束的文姜,虽然距离远了些,但是仍然可似看得见她美丽的绝世容颜。 经过了几年的岁月,文姜已不再是当年娇憨的少女,言语行止间更增雍容的成熟气息,比当年更增许多成年女人的风情。 但是这样的相会只是短短的惊鸿一瞥,身为齐国卫队的一名小兵,夷羊九只能在深水的迎接仪式中远远地见到文姜一面,之后鲁桓公夫妇由齐襄公迎至临淄,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而这一阵子,纪瀛初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几年来她隔段时间便会这样突然消失个一阵子,而且还是与初相识时一样,她不准夷羊九过问她的行踪,只说要去别国探望亲人,只要夷羊九多问两句,便要发起怒来。 鲁侯和文姜回到齐国之后,卫队的工作变得较为轻松,操练的时间也少了,倒让夷学九有了不少空闲的时间。这一日,他趁着空档,便偷空到附近的小河旁乘个凉,听听流水的好听声响。 小河之旁,柳荫扶疏,阳光映在潺潺的水波间隙,让人陡然神清气爽起来。 夷羊九百无聊赖地走到了河边,正要躲到自己常去的柳荫之中,却看见那儿已经悄然地伫立一个纤巧玉立的身影。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人静静地转过头来,美丽的绝世容颜先是微感惊讶,等到看清了夷羊九的面容,她的脸上便像是破晓的阳光一般,渐渐漾出灿烂的纯真笑容。 “是你!”文姜欢喜地说道:“我就在想,再来到这儿,不晓得会不会再遇上你!” 两人有些矜持地互相对望,夷羊九静静地看她,环视四周,也在一处草丛上方看见了她那淡红色的情欲元神“巫山”。 随着文姜的欣喜表情,“巫山”又缓缓地动了,它的长袖在空中静静飞舞,四周围的空气之中,这时候又开始弥漫那种令人神驰的甜香。 夷羊九在心中暗叫不好,屏气凝神,暗自警觉自己的行止。 因为丈姜此刻的身份毕竟不同以往,身为鲁国的夫人,她的身旁左近一定有随从内侍,只要一个不小心,陷入情欲的温柔陷讲,那便是连公子纠和管件也解救不了的大祸。 “巫山”催动的甜香此时也影响了文姜,她的媚眼如丝,矜持的神情逐渐溶化,看着夷羊九高壮健伟的身形,忍不住抚着胸口,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你来,”她的声音甜腻,眼角尽是春意。“你来我这儿一下嘛!” 夷羊九摇摇头,退后一步,躬身说道:“小人与夫人身份有别,不便相谈。” 文姜愣了一愣,露出失望的神情。而说也奇怪,便是这一转折,她身后的元神“巫山”却也停止了动作,不再挥舞衣袖,空气中的甜香也渐渐散去。 夷羊九记得,文姜并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元神,当年夷羊九曾经约略对她说过元神一事的原委,却被她讥为欺骗女孩的手法。 因此,对于文美的情爱放纵行为,夷羊九向来是比较谅解的,因为她有许多行止其实都受了“巫山”的催请作用影响,常常无法控制自己。 这时候,文姜的情欲之感也转淡了些,她的脸上、眼眉间不再春情荡漾,而是淡淡地浮现失望神情。 “人哪!真是有时候想要找个老朋友谈心都不可得了……”她静静地说道:“真正的朋友,一个一个也都散掉了……” 夷羊九听见她这样的低声细语,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一阵热血上涌,什么顾忌也不管了,于是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文姜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神情,眼眶微微含泪,一个箭步过来,便搂住夷羊见的颈项,将他深深地拥住。 “真好,看见老朋友真好……”她的声音深埋在夷羊九的胸膛,听起来极为遥远,“这些年来,我好寂寞,也好孤单……” 夷羊九有些不自在地任她搂着自己,想要抚抚她的发,却又觉得不妥,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却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你已经是鲁国的夫人了,又是齐侯的亲妹妹,”夷羊九柔声道:“天下所有的女孩里面,就属你的地位最尊荣,你还不觉得快乐的话,还有谁会觉得快乐呢?” 文姜不语,只是将脸更深地理进了夷羊九的怀里,仿佛那儿才是她最亲密的依靠。 水声潺潺,风吹过柳树的树梢,发出悦耳的沙抄声响。 夷羊九想起,几年前文姜要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他,想起自己和这齐国最尊贵的女孩之间奇异的情缘,总会让人有着几许迷离之感。 过了良久,文姜才笑笑地抬起头来,美丽的大眼睛仍有泪痕。 “真是对不住你了,每次都要这样抱着你哭泣,”她带着眼泪笑道:“可是我心里头苦,真的苦,却没有人可以说。” “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的,”夷羊九轻轻地说道:“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却可以听你说。” 文姜一双妙目凝视着他,过了良久,才幽幽地摇头。 “你说得没有错,其实你是不可能帮我的,这世上也绝不可能有人帮我。”她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也该离开,否则被人见到,你就有麻烦了。”她的口气中有着与几年前截然木同的成熟与威严,也到了这个时候,才让人忆及她身为鲁国夫人的尊崇身份。 夷羊九默然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而文姜也坦然地受了这个礼。 两人身体一离开,又变成了身份相差许多的贵族妇人与平凡卫兵。 文姜缓缓地转身,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又回过头来。 “喂!” 夷羊九一怔,睁大眼睛远远看着她。 文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其实,困住我的,还是同样的事情,我始终解不开自己心中的结,永远,永远也解不开。” 说着说着,她取出一幅丝绢,纤手轻放,那丝绢便轻飘飘掉落在地上。 “是‘他’派人送我的,我回了‘他’的诗,却觉得不应该送还给他,只好请你帮我收藏起来。” 然后,她便长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去。 不一会儿,也就在河边消失了踪影。 夷羊么沉静地看着那方排落地上的丝绢,想了许久,才过去将它捡起来。 丝绢之上,有着两行字,仔细一看,一行字的字迹斧凿秀伟,显然是男子笔迹,另一行字则是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所写。 看了两行字的内容,夷羊九忍不住深深地皱了眉头。 第一行字,男子的笔迹写上:“桃树上长了美艳的春花,像彩霞一般的灿烂,桃花开在我的门边,我却没有将那机会把握,将她摘下,岂不令人悔恨轻叹?” 而女子的笔迹却是一行回信,娟秀地写上:“桃花有着美丽的花蕊,像人一样有情有灵,今天你没把握时机摘下,但是明年春天桃花依然开放,这便是我对你的嘱咐与叮咛……” 夷羊九常有机会在宫中出入,偶尔也见过几次这个男子的笔迹。 写那第一行求爱诗的,便是当今的齐侯襄公,也是文姜的异母亲哥哥。 “……灿烂的桃花开在我的门边,我却没有将那机会把握……” 而写下回信的,当然便是文姜。 “……你没有把握时机摘下,但是明年春天桃花依然开放……” 这一对亲兄妹的乱伦恋情,夷羊九当然仍是记忆犹新。 却想不到过了这么久的时日,文姜已经嫁给了鲁桓公多年,两人之间却仍然如此地牵扯纠缠,藕断丝连。 不晓得为什么,四周围的空气这时仿佛森冷了不少,隐隐然之间,已经可以意识到那场将要出现的可怕风暴。 事实上,这场夷羊九已经预见的风暴,来得却比预期要早上许多。 第二日清晨,夷羊九一大早来到王宫旁的司礼院落,却发现院落的四周围已经喧扰震天,闹成一团。 他挤进人群之中,好奇地想要一看究竟,却看见别官宫门的外头,有一群甲胄鲜明,全副武装的外国军士正在和守宫门的卫兵们拉扯对峙。 再仔细一看,那群外国军士居然便是鲁桓公的亲兵部队。 此刻鲁桓公的卫队队长正在那儿和卫兵大叫大嚷,再看看鲁军后方不远处,居然看见了鲁桓公的车辇。 不晓得为什么,鲁桓公居然亲率了自己带来的军士,来到齐国别宫前大吵大嚷。 按理说,鲁桓公来到临淄是客,在这齐国的首善之城带着本国军队横行,是一件犯了国际大忌的事,这种事可大可小,小则会爆发争端,如果闹大了起来,则可能酿成国际间的兵戎相见。 虽说鲁桓公当年和齐僖公在纪国曾经交恶开战,但是齐襄公即位之后,齐鲁两国致力于改善两国关系,加上两人又是姻舅之亲,这几年来,齐鲁两国的关系算得上是极为融洽的。 但是这融洽二字,用在此刻鲁国卫队和别官传队的争吵上却是不搭调的,除了纷乱之外,更增几分蹊跷。 夷羊九在人群中环视四周,看见管仲夹杂在卫队之中,脸上露出困惑焦急的神情,他推开人群,走近管仲的身旁。 此时管仲的脸上已经满头大汗,急得什么似的,他是公子纠手下掌管司礼的重要人员,此番鲁国和齐国部队起了争端,便是他的责任范围,但是这样没头没脑地争吵,也着实让他头痛万分。 他一个转头,看见夷羊九的身影,却像是见着什么救星似地,大声叫道:“九哥儿,快过来!过来!” 夷羊九依言走到他身旁,好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搞成这样大的阵仗?” “唉!那就别提了,”管仲唉声叹气道:“也不晓得为了什么大事,今天一大早鲁桓公便派人围了别官,已经吵了好一阵子啦!” “为什么要带兵围别宫呢?”夷羊九奇道:“他们又有什么理由?” “这理由说起来啊!倒真是没头没脑的,”管仲没好气道:“只不过昨晚上文姜夫人前来拜会咱们主公,除了一叙兄妹之情外,也顺便回来探望当年宫中服侍她的宫女,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也不过是留宿一晚,却不知道鲁桓公在那儿紧张个什么劲儿,一大早就在这儿吵吵闹闹。” 夷羊九一听,心下便雪亮了起来,眼睛圆睁,不自觉便长长地吸了口气。 如果换了是别人,这样的“兄妹相叙”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今却是文姜和齐襄公诸儿“相叙”一晚,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一想到事情的厉害严重之处,夷羊九的脸色也不禁微微变色。 那管仲却是个绝顶精明之人,此刻他看见夷羊九神色有异,眼珠子一转,便沉声问道:“九哥儿,你可是知道了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的紧张。 “此事事关重大,一个处理不好,便要血流成河了,你可不要瞒着我什么哪!” 夷羊九知道这管仲虽然平时行止轻浮浪荡,但是在公事上却是个一等一的干练人物,平素见识、阅历也凌驾常人之上,他只思索了一会,便决定将文姜与齐襄公的私情一事告诉给管仲知道。 管仲细细听了夷羊九的讲述,知道了这场惊世骇俗的乱伦之恋的来龙去脉,听着听着,脸色便苍白了起来。 惊骇归惊骇,他毕竟是个行事镇定的能人,此时他的脑中不住地思索,不一会儿便已经想出了因应的对策。 “九哥儿,这事实在关系太大,我们是办不来的,我看我们得找个法子去弄清楚状况,然后看看有什么方法能躲得远远,不让这档子事牵扯到身上来。” 两个人悄悄混入人群之中,从侧门进了别宫,本想要找别宫内相熟的卫兵问问究竟,却看见文姜让几个宫女扶着,云鬓散乱,匆匆忙忙穿上衣裳,坐上车辇,缓缓离开别宫。 管仲心念一动,便和相熟的卫兵首领打个招呼,与夷羊九混入保护文姜回到鲁桓公别馆的队伍。 别宫之外的鲁国卫队看见文姜的车辇已经走出,便不再喧嚷下去,鲁桓公铁青着脸,看着文姜的车辇走出别官,眼睛却像是冒出火来一般,忿忿地一摆衣袖,便坐进了自己的车辇之中,也不去理会文姜,便径自转头离去。 这时候,一场气氛诡异的喧闹这才平息了下来。 只是,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极为短暂的宁静,真正最大的变故,就要在不久后席卷而来。 第十章 杀个国君像杀一只鸡 夷羊九和管仲混在卫队之中,随着各国的车队回到别馆,只见鲁桓公不等车辇停下,便怒气冲天地跳下车来,大踏步跑到文姜车前,大叫大嚷,也不顾一旁满脸尴尬的随从卫队。 不一会儿,文姜低着头,又羞又怒地从车中走出,也不去理会鲁桓公,头也不回地往馆内便走,鲁桓公跟在她的后面大声怒吼,但是文姜却一点也不理会他,她在未出嫁前也是个颇精骑射的健壮少女,脚步极快,倒让后面追着她叫嚷的鲁桓公有些跟不上。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扰攘纷乱地走进别馆。 而一旁随待的齐鲁卫队军士们却吓得闭口供声,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在行伍中,管仲悄悄地拉了拉夷羊九的衣袖,两人趁旁人一个不留神,便在别馆的假山树木间消失了踪影。 这别馆原来便是管仲管辖的地点之一,他对这儿的地理位置极为熟悉,在假山树林间,他带着夷羊九一拐一绕,没多久便已经走到了一栋华丽大宅的角落,还没走近,便已经听见窗内传来鲁桓公发怒大叫,文姜低声解释的声音。 从对话的内容中,显然鲁桓公也已经对文姜两兄妹的乱伦私情略知一二。 只听见鲁桓公大声怒道:“你这一夜到底和谁喝酒,喝了这样一整夜?” 文姜的声音有些低沉,又有些心虚般的颤抖。 “和我兄长的妃子连妃。” “你兄长有没有过来陪你们喝酒?” “他不曾过来。” “你们兄妹情深,难道就不过来作陪?” “喝到半夜时,曾经过来陪饮一杯,不过就这一杯,喝完就走了。” “你们席散了之后,你为什么不出宫回来别馆?” “夜深了,有些不方便。” “你又在什么地方就寝睡觉?” 文姜仿佛迟疑了一下,声音转为羞急。 “君侯这样问,岂不是怀疑我吗?宫中有那么多房间,难道少得了就寝之处吗?我当然回去西官就寝,那便是我少女时的园所。” “你就寝的时候,有什么人陷在你的身畔?” “不过是几个宫女。” “你哥哥呢?你哥哥又在什么地方就寝?” 文姜又是迟疑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你这话问得不是令人好笑吗?做妹妹的,怎能去管哥哥的睡处?” 鲁桓公“哼”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冷冷地说道:“只怕做哥哥的却要来管妹妹的睡处了,你当我不知道吗?” 文姜这时的声者也啼啼哭哭了起来,含糊地说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鲁桓公大声道:“自古男女有别,你和你那哥哥同眠共宿,我早已经知道了,你以为还能瞒我到什么时候?” 那鲁桓公此刻怒气冲冲,大声叫嚷喝骂,但想来是碍于身在别国,却也一时无计可施,只听见他不住高声吼叫,夹杂着文姜的哭泣声音,这样吵了一会,鲁桓公大怒离去,整栋华屋才渐渐沉寂下来。 管仲和夷羊九在一旁的草丛内偷听,将两夫妻吵架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夷羊九虽然早已知道文姜和齐襄公的乱伦私情已难善了,但是因为和文姜有着奇异的情谊,此刻仍然觉得有些为她难过。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打算从草丛站起身来,却被一旁的管仲拉了拉衣袖。 夷羊九诧异地看他,却看见管仲举起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不要出声。” 过不多久,从草丛的另一端果然冒出另一颗头来,只见那人身材粗壮,项个大光头,脸上满满都是坚硬的胡子。 这个人,夷羊九却是认得的,知道他便是齐襄公手下的心腹力士石之纷如,此刻躲在草丛之中,自然便是来刺探鲁桓公夫妇动静的。 因此,方才文姜与鲁桓公争吵的内容,当然便已经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石之纷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管仲与夷羊九藏身之处,也不晓得他是否发现了两人行踪,这样看了几眼之后,这光头力士便利落地几个纵跃起落,身影登时消失在后园之中。 过不多久,管仲领着夷羊九悄悄走出鲁桓公别馆,他的脸上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忧色,思索良久,便拍拍夷羊九的肩头说道:“不行不行,这事还是严重得很,我得向公子纠亲自回报,”说着说着,他饶有深意地看着夷羊九,“至于你,我希望你把听见的这些话,看见的这些事全数忘记,你当初没告诉我文姜的事是对的,现下我也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多事,平白知道了这么多宫廷中的淫乱之事,简直是把自己的头拎在手上耍了,”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却现出了坚定的神采,“不过事已至此,再去追悔也已经没有了用处,反正我们凡事小心一些,别落了人家的口实,你说是也不是?” 夷羊九点点头。 “管兄说得极是。” “你还是先回司礼部去吧!我看着公子纠那边有什么意见,回头再来找你说。” 这清晨鲁国卫队大闹别宫之事,便如此草草结束,但是除了管仲和夷羊九之外,却没有什么人知道其中有着这样严重的内幕。 过午时分,司礼部之前,突然又有人哇哇叫嚷了起来,夷羊九原先人在后院,听见声音一时好奇,便走到前面来看个究竟。 原来,此刻在司礼部前来了一支人马,带队之八个头极为高大雄伟,身上伤疤累累,正是齐国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听一旁的卫士们说,这个下午国君齐襄公要在牛山摆宴出游,宴请鲁桓公,公子彭生奉命护送鲁桓公前往牛山,凑巧经过司礼部,而司礼部中有不少卫兵本就是公子彭生的属下,因此彭生一时兴起,便答应要带几个人到牛山见识见识。 夷羊九混在人群中只是看看热闹,也没有存别的心思,但是他的身材高大,一头红发又是显眼清楚,公子彭生一眼便在人群中望见他。 而这位齐国第一名将的眼神却若有所思,他深吸一口气,暴喝出声。 “喂!那个红头发的卫兵!”他手持马鞭,远远指着夷羊九,大声说道:“你!也跟我们一起去牛山!” 夷羊九微微一怔,也没有多想什么,便毫不犹豫地加入队伍。他到司礼部任事之前,本就是公子彭生的属下,此刻虽然配合文姜夫妇来访,在司礼部当卫兵,但是名义上却仍属于彭生的部队,此时彭生一声令下,当然便没有想太多,很自然地便加人前往牛山的队伍。 便在此时,突然间远远传来悠长的呼喊,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公子纠手下的重臣管仲。 “且住!公子彭生,且往!” 彭生冷冷地瞪了管仲一眼,看见他气急败坏从远方奔来,也不晓得这个公子纠的家臣有什么事情,居然敢在他的部队前大叫“且住!”但碍着公子纠乃是当今齐侯的亲弟弟,彭生自然也不好对他的心腹家臣发作,只是绷着个脸,眼神森冷地看着他跑过来。 管仲狂奔之余,气息有些不顺,他快步跑到彭生面前,恭敬地行一个礼,指着夷羊九,喘息道:“这人……这卫士夷羊九,公子纠另有安排,请公子彭生另寻他人前往牛山。” 彭生哈哈大笑,对着管仲招招手。 “另寻他人,很好,你过来。” 管仲陪着笑,依言走近彭生的前面,那公子彭生果真是齐国第一英伟之士,管仲的身材也算长大,站在他面前却仍然像是个小孩。 只听见彭生笑声未绝,“砰”的一声却抬起脚来,将管仲踢了个四脚朝天。 管仲陡然间吃了这一脚,虽然彭生并没有用上全力,但是踢在身上还是痛彻心肺,他惊疑地卧在地上,不知道彭生这一脚的用意,却也不敢立刻爬起身来。 只听见彭生怒道:“我公子彭生要的人,谁敢给我‘另有安排’?什么事情要比陪国君游宴重要?无知小儿,你下次若再如此无礼,可就不是这样一脚了事了!” 听见他神威凛凛地这样说话,管仲便是再有胆识,也不敢说什么了。夷羊九站在行伍之中,看见管仲为了自己挨上这一脚,心中微感歉意,但是此时他也不便离开队伍,连说话也不太妥当,只好静静地随着部队前往牛山。 走了数十步,夷羊九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远方的司礼部前,管仲依然卧在地上,像是被彭生吓得不敢动弹,夷羊九叹了口气,也只好乖乖地随着部队快步前进。 那牛山是临淄城外,齐侯的一处别官。夷羊九随着公子彭生的卫队到达的时候,齐襄公已经在那儿摆好了酒筵,设下歌舞乐器,仿佛准备要尽兴狂欢一场。 过不多久,鲁桓公带着不情愿的神情终于出现,原先他是不肯前来就宴的,但是齐襄公一再派人过去请他,后来实在拗不过了,这才一脸沉郁地过来。 夷羊九站在卫队众人之中,远远看见鲁桓公脸上的神情又是沮丧,又暗暗生着闷气,知道他仍然为文姜夜宿别官一事气愤不已,但是碍于身在异国,而且对象更是齐国的国君,一口闷气只能藏在心里。 但是那齐襄公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仿佛对这些水面下的暗潮波澜一无所知,只是放声欢笑,大啖大喝,眼睛看着席前的齐国美女翩翩起舞,手上还不时随着乐声节拍击台助兴,自己喝得痛快不算,还不时劝鲁桓公狂饮美酒。 俗话说,酒能浇愁,这时候鲁桓公一肚子郁闷不喜,连正眼也不看一眼齐襄公,但是对流水般送上来的美酒却来者不拒,他的心中本已愁肠百结,美酒一下肚,没有多久便酩酊大醉,软软地瘫在席筵之上。 这时候,宴席上的丝竹乐声,美女的舞姿逐渐褪去,逐渐恢复静寂。齐襄公酒喝得满脸通红,看见鲁桓公的醉态,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那笑容却逐渐凝结下来,像是夏日的炎热大地陡地罩上一层寒霜,他冷冷地笑着,脸上却流露出残忍的狰狞神情。 便在此时,夷羊九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重浊的脚步声,诧异地一回头,却发现同卫队的士兵无声无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自己和几个站在前方的同僚。 而大踏步走过来的,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公子彭生,此刻他的脸上也是露出残酷的漠然神情,推开夷羊九等人,便往筵席上走去。 齐襄公看见分子彭生已经到了,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伴着懒腰,淡淡地说道:“鲁侯喝醉了,彭生啊!我看你就把他扶到车里休息吧?虽然当年纪城战争的时候,鲁国人射了你几箭,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来者是客,可别怠慢了人家。” 听见他的交待,公子彭生脸上更是一脸怒容,手上却轻轻地将醉成烂泥也似的鲁桓公搀起来,像持只小鸡地带着他往宴堂外便走。 经过夷羊九的时候,公子彭生瞪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有事要你做,跟我一起走!” 没奈何,夷羊九只好走出队伍,也伸手搀住鲁桓公,将他扶出堂门。 鲁桓公的座车此时便停在堂外,不晓得为什么,此刻堂外空荡荡的,连个卫士也没有,就连始终护卫在鲁桓公座车旁的鲁国随从们,此时也不见踪影。 虽然心下纳闷,夷羊九还是帮着公子彭生将各桓公扶到座车之旁,到了车辕下的时候,公子彭生开口说道:“到这儿就好,我自己一个扶他上去就可以了。” 夷羊九躬身向他行一个礼,便放开鲁桓公,由公子彭生独自一个将他扶上去。 两人眼踉跄跄的身影在车门中隐没,夷羊九静静地立在车下等候。 突然之间,却从车内传来一阵令人血液几乎冻结的惨叫,那叫声像是受了最难以忍受的苦痛般,仿佛用尽了喉咙所有的力气,撕心裂肺,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夷羊九大惊,知道此刻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他的脑子动念极快,动作更快,一个纵身便跃上了鲁国的车辇,一进门,便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只见得在豪华的车内,鲁桓公一身是血地俯卧在地上,两只手臂却匪夷所思地反扭在背脊上,松软软地交叉,搭成一个叉字。 只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也不动,显然已经死于非命。 而在他的身旁,却是满脸狰狞神色的公子彭生,此刻彭生的双手都是鲜血,手臂的袖子高高撩起,露出青联纠结的强壮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还呼呼地喘气。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夷羊九却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鲁桓公死去的惨状,必然是被公子彭生这样的神力之人拉折手臂,断臂而死。 但是公子彭生为什么要杀这位鲁国的国君呢? 纵使两人有着战阵上的恩怨,但以公子彭生的身份,又怎敢公然拉杀一个大国的国君? 夷羊九睁着双眼,正在惊疑之际,公子彭生却已经走了过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只大脚便无声无息飞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将夷羊九重重蹬下车去。 这个猛增的动作虽然出乎意料,让夷羊九来了个措手不及,但是他的反应极快,被彭生踢到车下的那一瞬间,便整个身子一缩,一纵,眼睛看得真切,滚到地上,手臂一撑便站了起来。 正在惊愕之际,一回头却看见车下已经无声无息地站满了十数个人。 那群人之中,为首的正是齐国的国君襄公。 只见齐襄公面露冷峻的残酷神情,狠狠瞪了夷羊九一眼,越过他,看着他身后不远处,鲁桓公的座车方向。 此时公子彭生也傲然地走出车门,高高地站在车辕之上,俯身对齐襄公躬身行礼,若有深意地点点头。 看见两人的神情,那一瞬间,夷羊九的脑海中便将一切不可思议的情状想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 原来齐襄公邀宴的本意便是要取鲁桓公的性命! 原来齐襄公也已经得知鲁桓公和文姜的争吵! 时值早春,午后的春风应该是和煦治人的,但是这样的风吹过身上,却让夷羊九萌生悚然的感觉。 东周时期,竟然已经变成了这样令人不安的局势。 按理说,一个大国的国君应该是最尊荣的,最不可轻慢的,而现在看看公子彭生杀害鲁桓公的手法,却比杀死一只鸡还要简单! 远方的树上,这时飘下了一片本不应在春天凋落的叶,而夷羊九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许也会像是那片早调的落叶。 因为关系这样重大的事件,却让他亲眼目睹了,如果杀一个国君像是杀只鸡那么简单,那么杀掉一个像夷羊九这样的小兵,又有什么困难? 他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却听见齐襄公悠悠地说道:“你当我是笨蛋吗?你以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吗?我是在忍,不来和你计较,你却以为我怕了你,光凭这点,你就该死上一千次!” 这句话听来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齐襄公这番话的对象,居然并不是鲁桓公。 齐襄公姜诸儿骂的,居然是夷羊九! 看着夷羊九惊诧的神情,齐襄公的神情更是森冷。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你和文姜做过什么事,你当我不知道吗?要不是她向我求情,我早就想杀你了,焉能留你到如今?”他冷笑说道:“现在倒好了,有了鲁侯这个垫背的,正好将你一起送上西天,你什么都别怪,只怪你自己的命不好。” 说到这儿,仿佛是再也懒得和夷羊九浪费时间下去似的,他一摆手,带着一众的随从便走,仿佛夷羊九已经是个死人。 突然之间,夷羊九冷不防双臂一紧,却已经被公子彭生以拉杀鲁侯的手法再次握住。 夷羊九虽然健壮,但是毕竟比不上公子彭生的神力,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公子彭生本也是元神族人,元神的名称是“大力神”,此刻他的元神却像是彭生制住夷羊九一般,也将“萝叶”紧紧地抓住。 即使现在夷羊九想利用萝叶的能力来脱困,也已经不可能。 便在这一刹那间,夷羊九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意识到死亡已经在不远的前方。 而逐渐空白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却静静地出现那一片早凋的春天落叶…… 便在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悠闲轻松的语声,仿佛是在花园欣赏一簇新开的小花,声音虽然悠闲,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住手!” 此语一出,所有人尽皆愕然,公子彭生本已经打算立刻拉折夷羊九的双臂,听见这个人的语声,他手下一紧,却没有再行出力。 齐襄公闻言也是一愣,却冷哼了一声,并不回头。 而夷羊九从千钧一发迫在眉睫的死亡一线逃生回来,更是惊疑万分。 迎随着语声的来处,每个人都像是被咒语所惑似地,静静地,缓缓地转过头去。 在那儿,轻轻松松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身处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处境,但是他的神态却极为悠闲镇定,仿佛眼前出现的不是诡谲的国君之死,也不是乱伦传言的纷扰斗争。 却像是清晨早起,漫步在花园中,搞一朵新开的蔷薇。 (第六部完,请续看之七《金石盟约》)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在东周时代齐襄公姜诸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封国国君。 “东周列国志”上说,他是个“狂淫之辈”,又说他“蔑伦背礼,禽兽不如”。如果以私德来说,光是与妹妹文姜通奸的这件事来说,这些贬抑之词是绝不冤枉他的。 但是在国家的征战讨伐上,他却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齐襄公的父亲僖公打仗比不过他,就连一个小小的纪国都没能打下,但是襄公即位之后,有几场大战都是胜利的。因为有了这些成功的军事胜利,因此日后的齐桓公小白才有足够的基础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 但是齐襄公的死,却也和他的战功有关,他与周王打仗,为了怕报复,便派连称守住位于周国和齐国要冲的葵丘,约定一年后瓜熟知日让他换防,不用再守边境,日后的名词“瓜代”,出处便在这儿。 然而后来齐襄公却“膨风”了,一连三年都不让连称回来,加上连称的妹妹是襄公的妃子,但是襄公却沉迷于与妹妹文姜的乱伦之恋,便冷落了连妃。新仇加上旧恨,因此连称便有了杀掉襄公的念头。 襄公的死法是非常惨的,连称将他杀掉之后,还把他的尸体砍成好几段。 综观齐襄公的一生,做了许多不为天理所容之事,但是他为后代齐国奠定了强盛的基础,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元神虫皇,宿主的名字叫做范午子,属于昆虫型的元神。 “虫皇”的外型便像是一只巨大的虫子,飘浮在宿主的后方。它的特性和功能与昆虫很相似,因此算得上是能力强大的元神。 别小看了昆虫的能耐,如果以身材和力量的比例来说,如果一只蚂蚁和人一样大,它可以抬起三吨重的重物;如果一只跳蚤和人一样大,它便可以轻易跳过台北火车站前的新光三越。 “虫皇”的能力和一般的昆虫差不多,只是因为体型极大,所以能力强度便是数千数万倍,他散放出的“虫云”可以追踪任何人的踪影,它还有可以螫人的有毒刺须。 宿主名为端木氐,是个形貌清雅的年轻书生,但是这个元神的样子却是很恶心,像是一团大无比的粉红色鼻涕,也像是放大数千倍的原生物阿米巴虫。 这一点,可以证明有时候元神的长相和宿主是可以南辕北辙的。 “浮世”的样子恶心归恶心,但是它也能和兽类沟通,能够指挥兽类的行动。 浮世的另一个本领是它能够变身世上任何一样东西,人类、花草、木石,而且变出来维妙维肖,没有人能够分辨出来。 宿主是时任三娘,是一个中年女子,脾气火爆。断发属于金性元神,身上有着多种锐利边缘,等于带着上百只致人于死命的利刃,如果有朝一日碰上了她的元神一定要非常小心,它身上所有部分都是锋利利刃很吓人,割骨断骨根本是轻描淡写。 一般相信,时任三娘对男人有股很深的厌恶感,平素对男子完全不假辞色,但是她的元神很适合暗杀与攻击,因此仍然是东周时代一个很受欢银的元神,因为她是暗杀集团的最爱。 “贲羊”是土石之精,宿主名叫阳无畏。“贲羊”一类的元神称之为“纯质元神”,意思指的是它的能量性质是五行中的最基本元素,并没有其它的元素和能量掺杂,也因为如此,它的力量最纯,也极为强大。 如果让“贲羊”发挥起来,是很麻烦的,因为只要被它攻击的对象,便会化为石头,但实际上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物质形态变化,比单纯的化为石还要更复杂。 “贲羊”的元神外型一如其名,是一只巨大的石羊,样子令人不寒而栗。 而“纯质元神”的特性之一,便是在元神的体内还能找出“元婴”,“元婴”是元神类能量精华中的精华,拥有极为强大的能量,可以让草木成精,让修炼者增强修为,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将死伤者救活。 在元神族类中,常常看见的是和五行能量有关的元神,像“萝叶”属于木型元神,“庖人”是火型元神,而纪瀛初的“神兵”却是金属性质的元神。 但是元神之一,并不限止于五行之类的元素,一般来说,元神现象的形成,和二十四世纪的奇异人种:转化态生化人有很密切的关连。二十四世纪的转化态生化人虽然大致分为雷、风、水、火四态,但偶尔也出现过能在人形与花形转换的植物态生化人,像古代著名大神女娲,她的前身便是二十四世纪的“花”态生化人岸本绿。 因此,元神族中,也有和生物态有关的种类,像夷羊九等人在临淄城的黄昏遇上的强敌:蕈熊,便是典型的生物元神。 一般相信,生物型的元神仍然是某种能量的形式,只是在形成能量时,掺杂了生物的资讯。形成元神的另一个主要因素是神话时空的外星器械:分子重组仪(天帝)这具机械的功能部分近似超级电脑,能排列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生物形式,在元神族类演进的过程中,如果掺进了昆虫、植物的讯息,也并不十分令人讶异。 第一章 如果齐襄公出了什么事 地处齐国临淄不远处的牛山,是个风景优美的所在,因为有着瑰丽的山水、怡人的森林河川,便成了历代齐侯喜欢宴客作乐的绝佳去处。 但是,此刻牛山却成了一个布满深沉杀气的所在,气氛剑拔弩张,身为鲁国一国之君的鲁桓公已经横尸在自己的车辇之上,华丽的车上流满了这位东周著名国君的鲜血。 动手杀害鲁桓公的,是齐国的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当年在纪城战役之中,公子彭生曾经被鲁桓公的将士们射中数箭,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彭生愤恨鲁国的心情,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公子彭生之所以敢出手杀死这鲁国国君,却是齐国国君襄公的授意。 而在这场杀戮的背后,却隐藏着一段令人惊骇的乱伦恋情。 鲁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齐襄公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却在年少时代便有了不为人知的乱伦私情,此番藉着归宁的理由,文姜随着夫婿回到齐国,与齐襄公又燃起了往日的烈火私情,便在别宫中假借名义两人相爱痴缠,共宿了一宿。 这样激烈的情爱,便像是纸包不住火一般,很快便让鲁桓公得知,自己的妻子这样的偷情乱伦,便是常人也无法忍受,更何况鲁桓公是东周一级强国的君主,得知了文姜和齐襄公的奸情之后,鲁桓公便与文姜大吵了一架。 因此,这轻浮残忍的齐襄公便下定了主意,决定假借酒席名义,将鲁桓公拉杀于牛山。 而夷羊九早年与文姜也有过一段露水姻缘,齐襄公在仍为世子的时候早已知悉,因为当年文姜的求情,便忍住不发,现在他既已决绝地将鲁桓公置之死地,接下来,便也要将这曾和文姜有过亲密关系的小兵一并处死。 然而,便在公子彭生要将夷羊九杀死之际,却被人硬生生地阻了下来。 那出声阻住彭生处死夷羊九的人,身处在此刻绷紧的杀伐气氛之中,神情却颇为轻松自得,仿佛不是面对着眼前的对峙诡异气息,倒像是漫步在花园中悠游赏花。 众卫士中,有人识得此人的,纷纷低呼出声。 “公子纠来了,公子纠来了……” 原先,公子彭生已经一脸杀气,扯住夷羊九的臂膀,准备一出手便将他两胁拉折,令他像鲁桓公一样血流满地而死,此刻看见了公子纠施施然而来的身影,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虽然仍将夷羊九的双臂握住,却不再出手拉折。 毕竟公子纠是当今齐侯襄公的亲弟弟,也是襄公颇为重用的可靠帮手。 这公子彭生虽然是个勇猛好战之人,却也不是个没有头脑的莽撞之辈,他知道夷羊九和公子纠的心腹重臣有些关系,眼前摸不清楚公子纠的用意为何,倒也不便贸然得罪于他。 公子纠缓缓地走过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神看到夷羊九时,若有深意地停留一会,这才转头对齐襄公笑道:“却不知道兄侯在此地饮酒作乐,小弟凑巧到了这儿,那是一定要和我兄好好喝上一杯的。” 他这话说来轻描淡写,仿佛前来牛山只是偶然经过,但是此处离临淄城尚有一段距离,若不是专程而来,怎会有“偶然经过”的事呢? 齐襄公原先的表情森然,充满杀气,听见他这样说,却也不好再发什么脾气,只好勉强说道:“既是如此,纠弟便上席来吧!与我们痛饮几杯。” 公子纠朗声大笑,回过头来看看公子彭生,此刻他虽然还没骤下重手将夷羊九拉胁杀死,但是一双粗壮的大手却仍将夷羊九紧紧钳住。 “我说彭生啊!”公子纠笑道:“你也上来和我们喝喝酒吧!” 公子彭生脸色一变,朝着齐襄公看过来,只听见齐襄公森然说道:“你的意思,便是非得护这个小兵是吧?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小兵有什么取死之处,犯的罪名是不是你能够说项的。说不定他意图谋害你兄侯,大逆不道,这样的大罪,你也要担下他来吗?” 公子纠笑道:“敢问兄侯,他可是犯下了谋害国君的大罪,意图叛逆?” 齐襄公一怔,瞪了他一眼,才勉强道:“不是。” “或者……”公子纠耐人寻味地望着他:“还是个犯了什么兄侯无法原谅的大过错?” 齐襄公眼神微微露出狰狞的杀意,却一时不好发作,只好勉强说道:“没有。” “那不就好了?”公子纠抚掌大笑:“今天他这样一个小兵的生死不是什么大事,和咱们国家的军国安全也没有什么大关联,倒是我们兄弟却要为这鲁侯的死花上许多脑筋哪!” 齐襄公一楞,忍不住远远看过去,看见鲁侯那部流满鲜血的车子,心下一动,神色便从峻冷转为温和。 他一时起了凶残狠毒之心,横着心将鲁桓公杀死,但是此刻杀了人之后,才想到了善后处理的麻烦之处。 而公子纠久掌司礼部门,正是与外国交往、折冲协调的一等一高手,此番要将鲁桓公之死处理完善,却非得仰赖这名王弟不可。 想到此处,他便哈哈一声干笑。 “你要护得他,就让你护吧!反正咱们是亲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小兵我就不再难为他了,彭生!”他向公子彭生大声叫道:“让他走吧!” 那公子彭生迟疑了一下,哼了一声,这才将夷羊九的双臂放开。 公子纠暗自吁了一口气,脸上却不露痕迹。他爽朗地呵呵大笑,走过席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兄侯气度果然不同凡响,光凭这点,便是小弟一辈子望尘莫及的本领!”他喝过酒后,向齐襄公一躬,便走向夷羊九的身边。 “我还有事吩咐他做,就此与兄侯相别了,这鲁桓公之事,小弟自会将它处理完善。” 齐襄公摇摇头,叹道:“就说你不是诚心来和我喝酒的嘛!不过只盼你好好教导你的从人,下次你兄侯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公子纠嘻嘻一笑,拉着夷羊九便走,转过头来,脸上却是一片严肃,笑容陡然消失。 “快走,小心有变,”他低声说道:“不要回头,也不要停步下来。” 两人的步履轻快,脚步沉稳,不一会使在众人的目视中消失了身影。 一阵森冷的风吹来,吹动了卫士们头盔上的缨串,齐襄公昂然地站在卫士前方,冷冷地抬头向天,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公子彭生一声低呼,便走过来几个卫士,有的人将鲁桓公的车辇扶正推走,有的则以脚蹴土,将地上的鲁侯血迹盖上。 过不多久,齐襄公的眼神却冷冷地望向高壮的齐国第一名将公子彭生,此刻他正专注地指挥手下消灭杀害鲁侯的痕迹。然而,在齐襄公的眼神之中,却再次出现了残忍冷酷的表情…… 夷羊九随着公子纠的脚步,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走出牛山的则宫范围之外,在宫外的空地上,远远看到一队人马,看见这队人马,公子纠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拍拍夷羊九的肩头,笑道:“没事了,到了这里,总算你的小命得保。” 夷羊九心头一热,知道这个齐国的公子居然跋涉到这儿,只为解救他这样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兵,心里极为感激。 “公子,多谢您的相救,我……我……” 公子纠爽朗地笑笑,指着前方的队伍,在那儿,有一人快步奔出,向他们走过来。 “别说我啊!要谢的人是他。” 那快步走过来之人便是管仲,此刻他也是一脸大汗,显是忙碌不已,他的白袍上却有一个大大的脚印,走起路来一拐一跛,却是在司礼部门前被公子彭生一脚踢倒时留下的痕迹。 管仲看见夷羊九和公子纠两人安然归来,脸上露出总算松了口气的神情。 “九哥儿,你回来了,真好!”他大声笑道:“请到公子前来,总算没有对不住你。” 夷羊九心下虽然感激,但是脑海中却有着几个疑问挥之不去。 “你怎会知道公子彭生想要对我不利呢?”夷羊九好奇问道:“他本是我的上官,临时叫我去他的卫队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又会看出他想要对我不利?” 管仲笑道:“那公子彭生乃是我齐国内最为勇猛之人,平素做事喜欢单打独斗,就是要带人,带的也都是他最为看重的心腹,怎会平白无故到司礼单位,找你这样一个小兵过去呢?再加上你又和我说了文姜和国君的情事,现在鲁桓公又知情了,那还不会大大的有事?我两下一琢磨,便知道了你这一去定然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况且,你又是我带进礼部来的,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如果让你在我这儿被公子彭生带走,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我管仲又怎能心安?但是……这鲁侯和我们国君这件事,倒是有些麻烦……” 他人在此处,尚不知道牛山宴席上已经出了可怕的巨大变故,不知道鲁桓公已被襄公杀死了。 公子纠沉吟了一会,还是告诉了他鲁桓公已死的消息。 管仲乍听这件惊人的消息,脸上表情更是惊疑不已。 “如此说来,咱们国家从此多事了……”管仲摇头说道,但是脸上却有着雀跃的神情,眼神之中,仿佛有着炽热的火焰闪耀:“但是对公子纠您来说,却可能有着绝妙的机会。” 公子纠奇道:“什么绝妙的机会?” “国家多事,本来绝非黎民百姓之福,但是如果国君因而出现了什么变故,那您可能就有了机会……” 公子纠闻言,便知道管仲所指的是什么事情,乍听之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齐国之中,除了国君襄公之外,前任国君齐僖公的儿子之中,便属公子纠和另一名公子姜小白的能力最好,在贵族中的名望也颇佳。 如果齐襄公有了什么差错,那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便有了继任国君的机会…… 公子纠想了一会,眼神原先有些凌厉地瞪着管仲,但不多时之后,便不自觉微笑起来。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怎敢随意说出来?”公子纠正色道:“不怕我兄侯将你处斩吗?” 管仲察颜观色,知道公子纠其实也有些心动,嘻嘻一笑,露出不在乎的轻松神情。 “公子不怕,管仲便不怕。” “这等大事,只怕还是要等待时机,从长计议的,”公子纠悠然叹道,说着说着,却转过头来,盯着夷羊九看:“倒是你,你的事却有些麻烦。” 夷羊九一怔,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我那兄侯啊!虽说今天他不来和你计较,但他并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今天也许放过了你,但是来日被他看到了,想起来了,可就不见得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管仲悄悄地用手肘碰了夷羊九一下,示意他向公子纠求情,但是夷羊九却是个不擅于温言求饶之人,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公子纠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夷羊兄的本领,管仲也和我说过的,既然你不见容于我兄侯,何不到我属地渊城来帮我做事?” 管仲大喜,便拉着夷羊九向公子纠躬身道谢,那渊城是公子纠分得的采邑属地,离临淄城也不算太远,夷羊九在临淄城并没有固定住所,也没有亲人朋友,想想在什么地方地无所谓,便答应了下来。 自此之后,夷羊九便在公子纠的麾下办事,避开了在临淄城被齐襄公碰上的机会,说也奇怪,自从牛山一役之后,齐襄公果然没有再来难为他,事实上,夷羊九自从搬到渊城之后,也很少回到临淄城,想来那齐襄公位高事繁,果然便无暇再想起这个令他不快的小兵。 但是公子纠与管仲却仍常常来往于渊城与临淄之间,是以在国都内发生的大事,夷羊九却也知之甚详。 自从鲁桓公在齐国境内暴亡之后,齐国国内也是喧嚷不安,虽然公子纠和管仲以巧妙的外交手段将鲁桓公的死因模糊带过,说他是酒后不慎跌落车下,意外身亡,但是民间却对他的死因传得沸沸扬扬,加上齐襄公在拉杀鲁桓公之后,狂妄之心更是明显,便不避嫌疑地与文姜公然进出了。 文姜在齐国滞留不归,鲁国方面自然也无法忍受,时时差人前来迎接这位守寡的国母回鲁,但是文姜一方面放不开与齐襄公的男欢女爱,一方面又因为惭愧,无颜回去鲁国,便假托许多理由,硬是不肯回鲁。 鲁国方面,国内群臣因为一国之君居然在齐国被齐襄公设计害死,心下激愤,都想要向齐国宣战,为鲁桓公报仇,但是新任国君鲁庄公年纪幼小,又顾虑鲁国兵力无法和齐国这样的一等强国对抗,几番思考,便打算用外交手段向齐国施压抗议。 鲁国名臣申儒是个足智多谋之士,他经过查访,知道了鲁桓公遇害的原委,便向齐国国君发出一信,信中言明说道:“我国国君存着尊敬齐国的心意,来到齐国拜访舅亲齐襄公,现在人入了齐国,却没能安然走出齐国,现在全天下之人都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牛山的‘车中剧变’。现在鲁国君臣四民希望齐侯能以天下人之口为念,查明正凶,以慰鲁国国君在天之灵。” 齐襄公读完信之后,毫无犹疑地便将公子彭生请来,那公子彭生自恃有功,便昂然赴约,却被齐襄公当堂逮捕,当着鲁国来使的面前刻意大骂公子彭生,说他扶持酒醉的鲁桓公不力,致使他发生意外,失职重大,其罪难赦。说着说着,便派力士将公子彭生押往刑场立即处决。 据说,当时公子彭生便立即发难,打倒多名前来绑缚他的卫士,但最后还是难敌众手,被人牢牢捆缚了起来,但是这个齐国第一勇将却仍然怒气勃发,怨气冲天,当着围观的群众大骂齐襄公,说他奸淫自己的妹妹,杀害她的丈夫,最后还要将罪过推在彭生的身上,又说自己就是死了也绝不罢休,一定要变为厉鬼回来索命云云。 当时齐襄公像是小孩一般,听到公子彭生骂到不堪之处,居然捂住耳朵,高声怒叫,这才将公子彭生斩于市曹,但也已经让四周围的民众、各国使节骇然失笑,成了最荒谬的国际笑柄。 公子彭生处死之后,齐襄公为了转移世人的注意,便积极介入国际争端,打算以强国姿态,主持几样国际正义之事,来掩去这场乱伦恋情造成的骂名。 这样一来,却引发了多次的国际战争,许多人因而国破家灭,命运全然改变。 究其原因,居然只是因为一对兄妹不为世人接受的乱伦恋情。 第二章 我很想知道你的秘密 “我们这个国君啊!为了掩盖他和文姜的事,可是真的卯足了全力,只差没到周王那儿去,请他昭告天下:‘齐襄公没有和他妹妹有私情’了,”管仲在渊城的一处树林底下,和夷羊九饮酒谈天时,这样说道:“但是可笑的是,他却仍然和文姜纠缠不清,两人时时还是相会往一起,只要有人开始传这件事,我们国君的因应方式便是再派一次军队,再找个对象狠狠打一仗。” 此时正是周庄王九年,夷羊九来到渊城转眼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的时光中,夷羊九在渊城可以说过的是无忧无虑的平凡日子,虽然因为这位轻浮好事的国君喜欢以战争转移国人的不满,齐国内外大小事不断,但是因为夷羊九人不在临淄城,却也没有直接和这些纷扰的国家大事扯上关联。 虽然时时听见管仲等人谈论齐国境内发生的大事小事,但是因为齐襄公刻意不让两位弟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接触军事,那些战火、哭声,异国人们的怒容、战场上的尸骨仿佛都只是图画中的景象,虽然看得一清二楚,却仿佛和自己隔得相当遥远。 在盛夏的蝉声中,管仲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他讲述的那些战事、政争和眼前的盛暑蓝天比较起来,显得无趣又荒谬。 但是因为夷羊九和管仲交情甚好,既然他喜欢讲,也只好强打精神听下去。 “我们齐国和郑国一向都处得不好,这几年郑国也乱七八糟,郑庄公死后,他两个儿子姬忽和姬突互争王位,姬忽当了郑侯,姬突政变把他赶走,姬忽找来帮手,又把姬突弄下王位,上上下下的好几次,整个郑国乱成一团。后来姬忽成了郑国国君,名为昭公,却被手下高渠弥杀了,另立新君。我们齐侯便约了郑国新君,当场把高渠弥五马分尸,杀了郑国新君。这还算是主持正义之事。但是后来,襄公又无缘无故去攻打纪国,把纪国消灭,后来又找了理由,联合了四个国家去打卫国,总之就是这样,时时都要挑起战争,时时都要在国际强行出头。” “这样对国家的声望不是很好吗?”夷羊九笑道:“现在各封国不都把齐国当成老大哥了吗?” “一个国家要让人尊敬,不是靠打打杀杀的,”管仲叹息道:“就好像街上的小混混,偶然出现一个很能打的,也许一时能够让大家屈服,但是你总有一天会累,会变老吧?等到你变累变老了,或是受伤了,那些被你打过的不是还要回来找你报复吗?就算你一直都很能打,可是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你更强更壮的,那不就是要灰头土脸了吗?” “依你这么说,你倒是有好方法,既可以不成天打仗,又可以受人尊重了?” “当然,”管仲傲然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兵法中最高深的学问,只要方法得当,就是不损一兵一卒,还是有可能成为人人尊敬的霸主。”最后,他仿佛心有所感,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总有一天,我若是得遇知己的明君,一定会帮助他成为前所未有的东周籁主!” 但是,说着说着,想起当今的齐国情势,管仲又忍不住长叹起来。 夷羊九劝道:“你也不用这样灰心,你看咱们公子纠不就很重用你吗?日后有一天,如果他有机会做齐国的国君,你不就有机会实现你的理想了?” 管仲又是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人很好,对你很好,你也很喜欢他,但是他便是没有法子做这样子的大事业,知道吗?” 夷羊九奇道:“你是说公子纠?他不是这种做大事业的人?” 管仲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后悔藉着酒意说了这些心里话,便正色说道:“咱们今天说的这些,你在这儿听听就算,可别说了出去,”他与这红发小子相处日久,早已知道他虽然有些莽撞,却是个极为正派之人,但都还是忍不住要出言交待:“日后,咱们这齐国的事情才多呢!你等着看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动乱一起,咱们可就要全部人头落地了。” 夷羊九笑道:“有这样严重?我们全都要人头落地?” “宫廷之中,那些斗争倾轧的惨烈情况,是你这样单纯的人很难了解的,有时候外表看起来平静无波,内在里却是暗涛汹涌。权力、金钱的争战之中,如果违背了自己的利益,便是亲如父子兄弟,最后搞不好还是会弄得血流成河收场的。” “我们的齐宫之中,会发生这样的事吗?”夷羊九好奇问道:“你是说公子纠可能会和国君打起来?” 管仲摇摇头。 “别的国家也许会,但是至少现在的齐国不会,我们的国君诸儿实力很强,两位公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和他作对,而且他们两个其实和国君也算是极为友爱,倒不至于像别国一样兄弟相残。” “要不然你担心的是什么?” “我担心的是,襄公这几年作战下来,也得罪了不少敌人,特别是在葵丘那儿,因为早些年得罪了周王,葵丘又是咱们和周王朝属地的屏障,襄公很怕他们从那儿打过来,便派了连称管至父他们的军队在那儿守卫。” “连称与管至父?”夷羊九说道:“他们还满不错啊?这些年打了不少胜仗,国君也对他们很好,那连称的妹子还是国君的宠妃,不是吗?” “那是以往的事了,”管仲摇摇头说道:“这些年他们因为戌守边境的事,已经和国君吵了好几次。因为当初国君只是要他们去那儿守上一年,但是后来却因故一延再延,听说连称他们的部队已经准备好要翻脸了。” “翻脸?”夷羊九笑道:“不会这样严重吧?” “军旅之事,可大可小,”管仲说道:“军心如流水,用水这种东西做比方,平常喝水、洗衣都要靠它,可是如果一个不小心,让水积得太多,那可就要出大纰漏了,到时候搞不好衣服洗不成,还要赔上一条小命呢!” “瞧你说的,”夷羊九笑道:“不会变成这样不可收拾吧?” 管仲却不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端酒的手却停在半空中,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的问题。 两人畅快地谈谈说说,聊到了下午,管仲因为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去,只留下夷羊九一个人闲闲地躺在树林里。 望着晴朗的蓝天,一地的花草芬芳,夷羊九还是觉得,方才管仲所说的军国大事,仍是距离自己非常遥远。 那么,什么事物才是离自己最近的呢? 这个谜底,却没有花上他太多时间,只是轻轻一想,脑海中便自在流畅地映出一个清丽的身影。 纪瀛初。 搬到渊城之后,夷羊九和纪瀛初的情谊并没有因为搬离临淄而变淡,她的行踪本就飘忽不定,夷羊九即使搬到了渊城,只要纪瀛初愿意出现的时候,或是与夷羊九约定好的时候,她纤巧美好的身影,还是时时都会出现在夷羊九等待的眼帘里。 这些年来,只要是和夷羊九约定好时间,纪瀛初几乎从来没有失约过! 只有一次,她迟来了半天,出现时身上全是伤痕,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又倔强地发怒,什么也不肯多说。 但是这一回,纪瀛初却已有三个月没有出现了,距离两人约好见面的时间,也早已过了十九天。 这十九天以来,夷羊九天天都在计算着与她相约见面的时刻。 事实上,打从两人开始产生情愫开始,夷羊九都会细细数算着两人每一次见面相隔的时间。 他本是个粗豪不拘小节的年轻男子,对日常生活许多事情都漫不经心,却不晓得为什么,会将两人相处的诸多细节记在心里。 也许因为纪瀛初实在太过神秘,出现的时刻总是飘忽不定。 也许是因为他时时为她担心,总希望能多知道一点她的事情,多帮忙她一点。 更可能,只因为她是纪瀛初,是他心中无时无刻出现的一个清丽身影。 但是这神秘的女孩却仍然如同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一样,绝口不提她的家人,绝口不提她的身世。 最令夷羊九受不了的是,她依然不愿意告诉他,为什么她会一段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天却又若无其事地出现。 每当夷羊九一问起她的行踪,她便会不高兴,虽然她已不像几年前一样发怒生气,但是也绝对没有好脸色。 但是很微妙的是,夷羊九常常觉得,她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他很多事情,是因为真的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不愿意让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影响到两人的情谊。 因为只要是和他相处的时候,纪瀛初总是无比的柔顺与温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那契合的程度,便像是最无忧无虑的比翼鸟一般,一起欢笑,一同悲伤。高兴起来,可以骑整天的马,跑到渤海之滨看那涛天的巨浪,悲伤起来,两人也会携着手,到下着寒雨的高山之巅,对着山谷大叫大嚷。 只要不问她的秘密,两人便是最相知相惜的伴侣。 但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在无知无忧的少年时代或许可以持续下去,然而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夷羊九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仓皇离开卫城,从此亡命天涯的莽撞少年。 这些年来,对纪瀛初的情感依旧眷恋深重,那爱恋的感觉也不曾消失片刻。 而夷羊九深信,纪瀛初对自己的感觉也是如此。 不,她的感觉,也许还要更加的浓烈。 曾有一次,在一个灿烂的星夜里,她在他的耳旁轻轻说道:“有时候,我在半夜里想起了你,想到没有在你的身旁,那种感觉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想念你的时候,总觉得我的人不在了,气息没有了,感觉也消失了。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了你,我是不是能够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这样的话,如果是听见别人说出来,夷羊九一定要笑到不支倒地,觉得极度恶心。 但是在那个星夜,纪瀛初说完了这些,却紧紧地抱住他,狂野地找到他的双唇,像是最渴的沙漠客一般,紧紧地长吻着他,吻得两人几乎要窒息。 这样的纪瀛初,让夷羊九的心,也几乎要无法呼吸,停止了气息。 但是这样的纪瀛初,却也是一阵子要失踪一次,出现后也从不告诉他行踪的纪瀛初。 漫长而且杳无信息的三个月,每一个时刻,也都让他无法呼吸,停止气息。 “如果是年少时代的话,这样子过下去是没有关系的……”他望着天空,从午后的蓝天看到了近黄昏的暮色。“但是现在大伙都不是孩子了,这样下去,能够再持续多久呢……” 望着望着,看累了天空,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静静的睡乡之中,有着模糊甜蜜的美梦。 沉睡的静寂里,有着熟悉的女孩芳香。 依稀仿佛,还有着轻轻的足音声响。 夷羊九枕着手臂,在荒郊的树林里不自觉地睡去,夜来的星子在天幕一闪一眨,入夜里的风虽然清凉,却比不上那双温润纤美的手。 睡到中夜,他有些迷迷糊糊地一个翻身,手臂一动却仿佛抱着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半睡半醒之间,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不清,抱着的身体不晓得为什么,有些轻轻的颤抖,便喃喃地随口问道:“瀛初,你……冷吗?” 夜风中,这时淡淡地传来清香,仿佛是她那熟悉的口舌兰香。 “我不冷,有你抱着我,我永远不会冷。” 如梦如幻,夷羊九不觉怀疑自己到底是做了一个美梦,还是真的听见了那柔软甜美的声音。 缓缓地睁开眼睛,就着夜色,出现在他面前的,便是纪瀛初那清丽光洁的美丽容颜。 夷羊九轻轻拥着她,一时神志还没清醒过来,只是喃喃地说道:“奇怪,怎么好像是她……” 纪瀛初格地一声轻笑,其齿像是珠玉般亮出柔润的清冷光芒。 “是啊!怎么好像是她……告诉你,你的运气差,很可惜,真的不是别的女人,真的就是她……”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仿佛闪出了泪光。“你真傻,睡在这里,就不怕着了凉么?” 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夷羊九仍然有些失神。 纪瀛初坐在他的身边,侧着头看他,眼中泛着温柔的微光。 过了良久,夷羊九才喃喃地说道:“好久。” “什么好久?”纪瀛初笑道:“你在说些什么?” “这一次你离开了好久,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 “有那么久了吗?”纪瀛初勉强地笑笑:“这样你才会更想我呀!” 夷羊九有好一会没说话,只是抚着自己的手指。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会,纪瀛初忍不住低声说道:“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呀!” 夷羊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且,你比我们约好的时间,迟到了十九天。” 纪瀛初的表情微微一变,却仍然忍住,有些不自在地笑笑。 “我知道我不对了啊!真的很对不住,不过人家有事情要做嘛!现在我不是回来了?我又可以陪你了,十九天是吗?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夷羊九摇摇头,眼睛却仍然看着天际的闪烁星光。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难过啊!”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没有火气,却有着深深的哀愁:“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有事耽搁了,只是晚到了一会儿,所以我只要是听到风声,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都会以为是你来了。后来,夜深了,想睡觉了,又怕你来的时候找不到人,所以连尿急了都不敢到一旁去解手,生怕你一来看不到我,以为我不等了……后来,天亮了,你还是没来,就开始想,是不是我记错了时间啊?是不是你想错了地方啊……一直想,一直想,直到可能发生的理由都想过一遍了,还是没有看到你。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又担心你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为什么人不但没有来,连一丁点的讯息也没有?” 说到这儿,夷羊九又轻声叹了口气。 纪瀛初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不是告诉你说,我有事情做吗?因为地方远,我又怎有办法和你联络?” “地方远?”夷羊九静静地凝视她:“是什么地方呢?你又是去做些什么事呢?” “去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吧?”纪瀛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有些听不清楚:“现在我已经回来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这样不是比较重要吗?” 夷羊九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中有着坚定的神采。 “你现在在我的身边,我真的很高兴,没人知道我看到你有多高兴,”他的声音沉缓,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事情不能够再迷迷糊糊瞎混过去。” 纪瀛初默然,良久,才轻轻地说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你真的有你不想说出来的秘密,但是我们都已经是这样亲近的人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够分享的吗?我喜欢你,就要喜欢你所有的事情,喜欢你的家,喜欢你的亲人,喜欢你的过去,喜欢你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我因为喜欢上了你,便要学着喜欢你所有的一切,学着接受你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的秘密。” 夷羊九望着她,坚定地说道:“我想要知道你的事情、你的家、你的亲人,我更想要知道,你所有的,从来不能够告诉我的秘密。不管是好是坏,我都要学会接受你的一切。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便是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有着什么困难,有什么艰险,我们都要一起去闯。不管有什么难虑,也不管你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我也要和你一起,把所有的难关都一一克服!” 纪瀛初痴痴地望着他,看着他俊朗的面容,看着他那温和的嘴唇。 那线条温和的嘴唇,自己不晓得已经吻过多少次。 此刻从这嘴唇中说出的话,当然也一字一字传入她的脑海之中。 然后,她的眼泪便像是决了堤一般,在她的脸上泛滥开来。 “我记得,从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倔强地咬紧嘴唇:“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再问上一句我的事情,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相处一起了,是也不是?” 夷羊九的脸色铁青,过了一会才缓缓地点头。 “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你还是坚持,要知道我的秘密吗?” “是。” “我已经向你说得这样明白,你还是坚持要知道?”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已经有些大声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要我做一个选择?选择你,还是选择守住我自己的秘密?”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气,身上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我没有要你选择,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撑下去了,我已经这样的喜欢你,喜欢到了如果不晓得你在什么地方,就会觉得比死还难过,还要痛苦,”他的声音也逐渐高亢了起来,“如果还要再这样糊里糊涂下去,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已经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没有错!如果我们要再继续相爱下去,我就得知道你的事情,为什么你常常会消失?消失的时候,人又在哪里?为什么你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说,每一次你走得无影无踪,你又在做什么?今天如果你不对我说,叫我要怎样和你持续下去?” 说到这儿,他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于是便大声说道:“除非你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做些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噗”的一声,纪瀛初只觉得自己的脑海像是断了条什么线似地,整个脑子陡地空白起来。 刹那之间,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遥远,夷羊九的声音遥远,连他的心也离她好远。 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曾经为这男子做过的事,但是方才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却像是最沉重的石锤,重重地敲在她的脑门上。 “除非你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做些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夜色下,她的脸色“唰”的一声陡地变为惨白。 然后,她像是不再有任何的喜怒怨悲情绪似地,神色木然,眼神沉滞,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夷羊九与纪瀛初相识了这么久,见过她许多表情,却从未见过她有过这样令他心惊的神情。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他开始有些后悔。 只是脑海中这时却是意志坚决,看见她这可怕的木然神情,原先有些心软,但是想起这些年来的忍隐,一颗心却又刚硬起来。 夷羊九生怕自己一个心软,又屈服下来,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自己说出安慰的话来。 但是这时候,纪瀛初苍白的唇边,已经流下了一行鲜血。 她的牙齿像是累世冤仇一般地紧咬住下唇,因为咬得太过用力,登时便将嘴唇咬破。 而从她的齿缝之间,却透出了喃喃的语声:“我不杀你,我不杀你……”她的声音含混,连夷羊九也听不太清楚:“真的,我真的不要杀你……” 夷羊九看见她的唇角流下鲜血,心下便已有些慌了,想要过来看看,刚想要将手搭上她的肩头,便被纪瀛初无声无息地拍开。 这时候,她木然的神情也开始缓缓溶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凄楚神情。 “你不用再担心能不能持续下去了,”她的唇边都是鲜血,语声却平静得令人心惊。 “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你了!” “铮铮铮铮”几声尖锐的铁器声陡地响起,夷羊九只见她扬起双手,一挥一甩,像是满天花雨一般,他向射出十数枚晶亮的小小尖刀。 那尖刀来势极快,夷羊九大惊,不及细想,整个人便往后一仰,想要躲开这数量极多的致命武器。 他的反应虽然极快,脚下却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便“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便在此时,地上“叮叮叮叮”地,也掉落了一地的小小尖刀,夷羊九定睛一看,却看见所有尖刀都掉在他和纪瀛初中间的地上。 原来,方才纪瀛初射出尖刀的手势只是个虚晃的动作,她的手上虽然做出发刀的动作,却只是将所有尖刀抛离手上,并没有向着夷羊九的方向射去。 否则以两人这样近的距离,不管夷羊九闪避的动作多快,总也免不了要挨上几刀。 当最后一柄小刀“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时,夷羊九这才发现,对面的纪瀛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章 你是我一生唯一的恋人 风声如吼,身旁的树木倒退如飞。 不争气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飘落在纪瀛初狂奔的身影后。 纪瀛初在山林间不住地奔跑,也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会跑到什么地方。 她的一生飘零孤苦,从童年时代便早已忘记了哭泣的滋味,她的个性经过多年的淬练,已经坚强如盘石,多年来,她从不轻易表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 但是这情爱之事,便如同水滴一般,虽然乍看之下没有石头的坚硬,但是一旦开始接受了它,便是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让那一滴滴的水珠滴穿。 和夷羊九相交的这几年以来,她的日子过得相当辛苦,虽然与夷羊九在一起的时候如沐春风,但是当两人不在一起时,她独自面对的,却又是阴冷森寒的天空。 更糟的是,这样的可怕处境,却是绝对不能让夷羊九也涉入的,因此,从两人相爱以来,那一切的艰难困顿,便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对。 在黑夜的森林中,她不住地奔跑,不停地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累积的情感全都发泄出来。 如果不这样发泄自己的情绪,只怕终有一天,她会因为过度的抑郁而崩溃。 夜来的树林有着无可救药的黑暗,但是在前方的树丛间隙,却仿佛可以见到几丝光亮。 看见这样的光亮,纪瀛初泪眼模糊,又想起了记忆之中,似乎也见过同样的景象。 当年,在“抵角之戏”一役中,她与夷羊九共同遇上了可怕的元神“吞噬”,在密林之中被那黑暗元神没命地追逐奔逃。 而在无助的惊恐之中,却有一只强壮温暖的大手将她紧紧握住,当时后方虽然有着可怕的敌人,前方又是一片黑暗骇人的未知,但是有那样的一只大手握住,日后想起来,总让她在最冷酷艰险的环境中,也感到一丝丝的温暖。 而这样的温暖大手,却很可能日后再也不复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出闇黑未知的可怕天空。 为什么又要想起他?不是说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吗? 前方森林的一抹微光,已经越来越近。 那一抹微光的尽头,可能是树林的山口,却也可能像当年被“吞噬”追逐时一样,是个深不见底的山谷。 当时掉落在深谷前,便是因为有夷羊九的保护,她才没有受到重大的伤害。 但是如今,如果她同样又掉落在深谷中,却已经没有了夷羊九在她的身边。 没有夷羊九在身边…… 这时候,她的心中却突如其来的感到一阵平静。 如果没有他在身边,那么在那微光的彼端,最好就是个能让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谷! 因为一个人如果碎成了千片万片,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也不会因为情爱的牵缠,而有这么多的伤心了。 想到这儿,纪瀛初奔跑的脚步更不迟疑,她只盼那微光的尽头,便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哗”的一声,她只觉得无数的树枝、绿叶打在脸上,她直觉地闭上眼睛,向前狂奔。 然后,那树枝、树叶的拍打之感陡然消失,眼前陡地一空,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坠落之感。 相反地,脚下却仍是实地,只是跑起来陡地受阻,还有一股凉意从脚掌直冲而上,还传来了阵阵的悦耳水花声音。 她睁开眼睛,楞楞地又跑了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涉进了一条水流潺潺的晶亮小溪。 这波光粼粼的小溪,在月色下虽然极为宁静美丽,但是却再一次让纪瀛初失望了。 因为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一处只要跳下去,便一了百了的万丈深谷! 纪瀛初看着这水声淙淙的清溪,突然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似地,坐倒在清浅的溪水之中,腰腹间陡然一股凉意传来,冰凉的溪水登时便将全身的衣服湿透。 然后,她便像是尽情发泄一般,坐在溪水中,像个狂人似地拍着溪水,溅起满天的水花,放声大哭。 这一阵狂声大哭之中,却和方才奔跑时的自怨自怜有所不同,此刻在她的哭声里,有着伤心和愤恨,她尽情地坐在水中猛力拍击水面,赌气地大声嚎哭,仿佛要把多年来她心中所累积的怨,和她的苦一股脑儿发散出来。 也不晓得哭了多久,拍打水面的双臂也疲累了,她的手才渐渐停了下来。 而那漫天的水花也逐渐止息,沉落,在溪面上凝成一片片美丽的涟漪。 水花散尽,溪水潺潺。 然后,在另一边的溪岸上,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却站着一个纪瀛初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高大身影。 虽然此刻距离她狂奔着离开他,只有片刻的时间,她却觉得仿佛已过了千年万年一样的长久。 纪瀛初怔怔地站在溪水中,浑身湿透,黑亮的秀发湿润地披在她光洁的脸上,却是一脸复杂茫然的神情。 她的眼中闪着晶莹的光芒,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溪水,她专注的眼神,盯盯地看着那个站在岸上的红发男子。 夷羊九痴痴地望着一身湿透的纪瀛初,这个粗豪的男子,此时也忍不住从深蓝的眼中,流下晶亮的眼泪。 男子有泪,而不是无泪。 只是男子有泪而不轻弹。 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天下最有用的武器。 但是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有些时刻里,唯有男人的眼泪才能真正攻破女人心中坚固的堡垒。 即使原先有着千种万种怨愤悲怒的情绪,但是此刻看见夷羊九掉下泪来,纪瀛初的心便软了,即使不久之前,她还在心中发下誓言,再也不要看到这个男人。 但是在此刻,她的心里却只容得下、看得见夷羊九那高大爽朗的身影。 静静的溪水,混混地在两人之间流动。 柔柔的月色,映着纪瀛初如花的面悟,清亮的波光,也映出她迷蒙的眼睛。 模糊的泪光中,夷羊九想起方才地挚爱的女子在溪水中悲泣的模样,他的心像是碎成了千千万万片般,那心痛的感觉,让他连喘息的力气都似已消失。 此刻,静寂的空气依然迷漫在两人的四周,没有人想要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纪瀛初才冷冷地说道:“我不是说不再见你了吗?你为什么要来?” 夷羊九凝望着她,轻声说道:“因为你在。” “你不是不想再与我一起了吗?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 “因为我想念你。” 听见他这样说,纪瀛初再也无法绷住那冷冷的脸了,她在泪光中露出了笑容,像是静夜中绽开的一朵鲜花。 “天这样黑,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走过溪水,在水面上激起一朵朵的水花,水花也发出哗啦哗啦的悦耳声响。 夷羊九轻轻地转头,在他右方不远处,元神“萝叶”正发着淡淡的绿色光芒,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凌空坐在一处草丛的上方。<strike>rike> “是‘萝叶’帮我找到你的,它和你的‘神兵’很要好,知道你的‘神兵’在哪一个方向,它和神兵就像我们两个一样的要好……” 他话还没有说完,纪瀛初便再也忍耐不住,涉过溪水,一个纵身便扑在夷羊九的怀里,再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只不过,这次的泪水之中,已经有了再一次与心爱之人相会的喜悦。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夷羊九宽大的怀中,像是孩子一样的哭泣,一边哭,还一边睡着夷羊九的肩头。 “你这坏人,你这个世上最坏最坏的坏人……” 夷羊九的眼角泛着泪光,像是生怕她会消失似地,紧紧抱住她纤巧的身子,重量、芳香、温度,还有哭泣时女性特有的颤抖触感,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辈子再也不要让这个女人离开他的身边。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再也不要让她离开身边。 月色下,寂静的小溪旁,夷羊九和纪瀛初像是永无止尽地紧紧相拥着,夷羊九怜惜地吻着她的发梢,偶一环视周遭,却看见自己的元神“萝叶”已经和纪瀛初的元神“神兵”并肩坐在一起,它们携着手,像是没事人似地,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对争吵后又和好的恋人。 纪瀛初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歇下来,夷羊九在月光下缓缓地将她的下巴托高几分,看着夜色下,她美丽的脸庞。 纪瀛初却不肯张开眼睛,只是将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却露出泪光中的微笑。 过了一会,她将眼睛缓缓张开,却看见夷羊九那深遂的蓝色眼珠正在深情地凝望她。 在那一刹那,纪瀛初只觉得像是回到了最亲的亲人怀抱中,不自觉地喃喃说道:“我的嘴唇破了,好痛……” 她的樱唇方才在和夷羊九争吵之时,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咬破了,现在情绪平复了下来,才发觉隐隐作痛。 夷羊九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便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边。 “还有哪里痛?”纪瀛初的呼吸气息陡地温热起来,想了一下,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额际。 “这里。” 夷羊九笑了,也轻轻吻了她的额角。 “还有哪里?”纪瀛初柔柔地楼着他的颈项,将脸凑近他的面前。 然后,温暖的红唇,再一次吻着他的嘴唇,灵活的舌头,也轻盈地滑入他的嘴里。 然后,她模糊的语声低低地说道:“这里。” 两人在月色之下,以轻缓甜美的亲吻代替道歉的言语,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明天似的尽情相拥,这样相拥了良久,纪瀛初才轻声地说道:“喂!” 夷羊九低低地“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我……”纪瀛初想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想过了。” “想过了什么?” “我想,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那你便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最喜欢的人了。” 夷羊九笑了笑,虽然觉得她这句话说来有些拗口,听在心中却觉得甜丝丝的,仿佛置身在轻柔如絮的云端之上。 “你也是,”他凑在她的耳旁说道:“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恋人。” “就因为这样,我觉得你想的并没有错,如果真的心中有你的话,我是应该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因为……” 她话还没说完,夷羊九便将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但是,现在我想的却也和你一样,”他静静地说道:“如果你不告诉我,一定有你不说的理由,因为你宁可自己受苦,却仍然不愿意伤害我,光凭这一点,我就再也不会逼你说出你的秘密了……” “可是……”纪瀛初低下头:“真心的两个人之间,不是应该完全没有秘密的吗?”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那些秘密是什么,但现在我却不想知道,”夷羊九凝望着她,眼神中露出坚定的神采:“因为,我要到你真心想要说出来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听。” 纪瀛初怔怔地看着这个让她魂牵梦系的男人,眼中又流下了泪珠。 不过这一回,流的却是感激的泪水。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她喃喃地说道:“不过说真的,我真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直到此刻,夷羊九终于了解她有着真正的难言之隐,经过了方才那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之后,他心中的疑惑也早已释然,虽然仍旧没有答案,两人的情感却已经更为亲密。 因此,夷羊九也在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决定这一生除非纪瀛初自己提及,否则再也不要试图找出她身份的秘密了。 柔美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林间的小溪上。纪瀛初柔情地凝望着夷羊九,脸上陡然潮红起来,她再一次轻柔地吻着那不知吻过多少次的脸庞,春葱般的纤长手指捧着他的脸,手心却像是着了火一般地潮热起来。 夷羊九的体内,这时也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有股热气静静地在身体内缓缓氲腾而起,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手指却有些迟疑,不晓得该不该轻抚她的身体。 虽然两人相爱已有数年时日,但是纪瀛初虽然行止神秘,却是个矜持保守得近乎顽固的女孩,和热情大胆的文姜完全不同,是以夷羊九和她相爱这些年来,两人的亲密举止也仅止于抚摸亲吻而已。 纪瀛初感受到了夷羊九身上的热气,也在这浪漫的月夜中有些迷醉了起来,她的眼睛开始迷蒙,像是醉了酒一般有些眯了起来。 她的腰肢轻轻地摆动,那律动直接触着了夷羊九的下身,让他的心脏像是初次见着了迷恋的对象,开始“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然后,纪瀛初轻轻地张开红艳的美丽嘴唇,凑在夷羊九的耳旁,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耳朵里,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口气说道:“我想……我想要把我自己给你。” 夷羊九平时的行止虽说算得上是谨慎守礼,但却也不是个全然朱经人事的懵懂少年,此刻他听见纪瀛初这样的软语轻诉,整个人便像是骨头已经全都不见了似地天昏地暗,软瘫下去。 然后,这一对原本便是情深爱重的恋人,便在月色的见证之下,在潺潺溪水的唱和之中,彼此交出了自己最宝贵的身体。 第四章 最后一次见到挚爱的女孩 啾啾喳喳的鸟叫声,洒落在青翠绿叶间的金黄色光点。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芬芳。 深深呼吸,森林中的气息除了清爽还带着草香。 纪瀛初从美妙的梦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清晨微光下,夷羊九正看着她,目不转睛地凝望,深蓝色的眼睛中尽是柔情。 纪瀛初有些害羞地瞪了他一眼,一抬手,覆在身上的衣服悄悄滑落,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并没有穿上衣服。 她惊呼一声,连忙将衣服拉上,遮住身前,一转头却看见夷羊九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光洁的肩头、胸前,不禁大羞起来。 “不准你看!”她低声说道:“有什么好看?” 夷羊九笑道:“什么地方都好看。” 纪瀛初白了他一眼,看见他同样光裸的身子,想起前一夜两人亲密交合的情景,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作出杏眼圆睁的凶狠表情。 “又不是问你什么地方好看,你这人!”她环视四周,胡乱地找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拿起内衫时,却在白色的内衫上,看见一抹明显的嫣红。 看见那片奇异象征的嫣红,她忍不住有些出神了起来,一会儿没有说话。 夷羊九看见她奇异的神情,笑道:“又发什么呆啊!不快把衣服穿起来,不怕被我看光了吗?” 纪瀛初转头看他,眼神中却有些复杂。 “你……我们……我们昨晚那样之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夷羊九奇道:“我们‘那样’之后,自然就成了夫妻,我成了你的夫,你变成了我的妻,难道还有别的吗?” 纪瀛初凝望着他,眼神认真。 “你这么说,是你的真心话?你真的愿意和我这样的女子结为夫妻?” 夷羊九坚定地点点头。 “当然。” “你完全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哟!”纪瀛初勉强笑道:“别忘了昨晚我们还为了我不肯说真话吵架呢!” “不是‘不说真话’,”夷羊九爽朗地笑道:“只是‘还没到说真话的时候’。” 纪瀛初怔怔地看他,心里一阵激荡,又流下了眼泪,脸上却带着欣喜的微笑。 “就凭你这一句话,我纪瀛初便永远是你的人了,”她的神情与夷羊九有着同样的坚定,泪光中有着无比的满足:“今后,我誓言要与你生死与共,要一生一世,做你最忠诚的妻子。” 夷羊九长声大笑,轻伸手臂与她相摊,那笑声在清晨的森林中远远传了出去,带着无比的欢喜,远方的地平线上,这时已经闪耀着充满希望的阳光。 也许前方仍然有着些许乌云,可能会出现狂风暴雨,但是那灿烂阳光一般的希望,此刻便是两人对于未来最大的财产。 此后数日,夷羊九仍然常常和纪瀛初见面,但是这一阵子,渊城之中却有着不同以往的诡异气息,因为公子纠和管仲这几日常常行色匆匆地往临淄而去,每次一去总是大半夜才回来,而且,两个人的脸上更是带着极为沉重的忧色。 夷羊九觉得好奇,便向管仲的属下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最近齐襄公又因为戌守边境的事情,和连称、管至父两名守将闹得极不愉快。 “听说几年前,连称他们向国君辞行的时候,国君正在吃瓜,于是便与他们约定好一年为期,来年瓜熟之际,便准许他们移防回来。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也过去了,国君仍然没有下令准许他们回来,也没有派人去‘瓜代’,所以连称和管至父的部队之中,有着很深的怨恨情绪。最近同样的争论又吵开了,国君依然没有召他们回来的意思,是以连、管的军队中情绪极不稳定,随时可能有变故发生。公子纠和管仲看出了这个迹象,便请国君严加注意,但是国君却不以为意,认为他们只是小题大作,镇日只是喝酒打猎,怎么也不肯去解决这个问题。听说,公子小白也和他提过这件事,却被他踢了一脚,很狼狈地摸着鼻子回来……” 这样的军国大事,其实和夷羊九是毫无关联的,即使他有心要管,也无从管起,于是听过了之后,不久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又过了数日,一天的清晨,夷羊九却被管仲的部队在睡梦中叫醒,要他快快收拾行装,跟着部队赶到临淄城去。 原先,夷羊九还以为在临淄城内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心下有些忐忑不安,后来在前往临淄的路途中问了管仲,才知道不过是齐襄公打算到城外去围猎,觉得人马数量少,打起来不过瘾,便将公子纠的属下也调过去充充场面。 虽然心下嘀咕,但是打猎打的是野兽,总比国内发生剧变要好上许多,于是夷羊九也就抱着轻松的心情,与其它渊城的卫队人马一齐前往临淄。 走进这东周第一名城的城门,来来往往的人潮依然汹涌,大街上也依然热闹非凡。 待要进了城内,夷羊九这才想起,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回到临淄,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易牙、开方、竖貂三人相聚了。 “如果这次围猎后有时间,一定要去找这几个家伙好好喝上一杯!” 部队走到城南,夷羊九左看看右看看,却看见纪瀛初站在一条街道旁,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 说着说着,那男子却握起了她的手,仿佛在和她谈论什么。 夷羊九远远看见了这样的情景,他本是个心地光明磊落之人,又与纪瀛初情深爱重,虽然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却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远远地朝纪瀛初欣喜地大声呼唤。 纪瀛初和那男子一楞,同时转过头来,夷羊九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更是惊喜不已。 原来那男子便是当年指点夷羊九等人修练元神之术的奇人桑羊歜银!(ㄔㄨˋ;欠部;chu4) 当日指点完元神修练之术后,桑羊歜银便翩然远去,不知去向,这些年来,夷羊九偶尔也会和易牙等人聊及这位出身“羊城”的奇人,几个人也常常喟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这位与他们甚是投缘的奇人。 夷羊九高高兴与地从队伍中出来,跑过去和纪瀛初、桑羊歜银说话,说也奇怪,听见夷羊九大声叫唤,桑羊歜银却仍然握着纪瀛初的手,又细细地说了几句话,才将她的手放开。 虽然两人的举止有些奇怪,但是夷羊九却没有多想,只是对于两人居然相识感到有些惊讶。 他快步走过去,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和两人吱吱喳喳谈了起来。 纪瀛初看见夷羊九,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仿佛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而桑羊歜银仍然和善一如往昔,问了几句夷羊九的元神修练进境,话还没说上几句,卫队中的同事便已经大声叫唤了起来。 “喂!九哥儿,该出发了,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了!” 夷羊九依依不舍地抱了抱纪瀛初的肩头,又向桑羊歜银道别,一转身便要离去,却冷不防被纪瀛初拉住了他的衣袖。 夷羊九回头,眼神温柔。 “什么事啊!舍不得我吗?” 纪瀛初眼眶一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 “不要担心,”夷羊九笑道:“我们只是去和国君打猎,没半天就回来了,在老地方等我,好吗?” 而一旁的桑羊歜银却只是耐人寻味地笑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好了!真的要赶不上了!”夷羊九笑道,转身便大踏步向队伍跑去。 但是,跑了几步,他的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有句什么话要对纪瀛初说。 他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却看见桑羊歜银又握住了纪瀛初的手腕,两人低着头,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没时间了!”他在心中想着,虽然有些好奇,不过等待会儿问问瀛初不就行了? 年轻的他,当年不过二十五岁,还是青春年少的年纪。 年轻之人最常发生的事,便是常常以为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永远不会改变,永远都会在那儿。 也因为如此,他们总是认为什么事情永远都有着明天。 就因为有明天,所以许多该把握住的,就只能在许多年之后,望着回忆空自追悔。 当然,年轻的夷羊九也是如此。 只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便是他在日后很长一段岁月中,最后一次见到他心中最深爱的女孩。 第五章 那只野猪变成了公子彭生 夷羊九随着公子纠的卫队来到齐国的别宫。这时候,前往围猎的人马都已经聚集一起,只见带领部队的猎官威风凛凛,挥着红色的猎队大旗,一声令下,那声音洪亮惊人,声震四野。 “出发!” 这一次围猎的猎场在城外的夸父山脚,这夸父山对夷羊九来说,是个旧游之地,当年他初到齐国之时,便曾经来到这山上,观看齐国著名的“抵角之戏”。 便是在那一次的经历之中,他才和纪瀛初相识,才会有日后的情缘。 想起了纪瀛初柔美的脸庞,秀丽的颈项,夷羊九的心头不禁发热了起来。 希望今天的围猎可以快快结束,那么晚上就可以看到她了。 那齐国的围猎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一群军士将山上的野兽赶往一处集中的所在,让国君猎捕起来方便的大型游戏,和真正的捕猎比起来,只不过是贵族公子哥儿们活动筋骨的消遣游戏。 但是这场夸父山的山势雄峻,山脚的地形也颇多变化,有森林、有沼泽、有丘陵,打起猎来要比一般的围猎刺激一些,那齐襄公正是这种爱好刺激变化的好事之人,因此便挑中了这夸父山作为此番围猎的场地。 这场齐国的围猎从早晨开始,所有部队在山脚下散开,分散成一个极大的圆圈,在外围追赶野兽,然后逐次向齐襄公打算捕猎的定点靠拢。 这围猎一事虽说是个游戏,但却也花上许多心神编排军士们的战阵,和真正的战事相较之下,固然没有临场厮杀的兵战凶危,但若是遇上了熊虎之类的大型猛兽却也要小心,否则一个捕猎不成,反倒成了它们的点心。 夷羊九随着几个卫队的伙伴在山脚下的丛林中大声吆喝,赶出了不少野兽,几个人的骑术均佳,虽然野兽四下逃跑乱窜,但是却跑不出他们的控制范围,几次猛冲猛撞之后,便很巧妙地被马队赶往大队人马的包围核心。 到了一处险峻的丘陵,夷羊九远远望见一群望风奔跑的野猪,一时兴起,便脱队冲了出去,他以为队友会跟在后面一起行动,但不晓得为什么,队友们此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离开队伍,夷羊九又极为专注,只是盯着那一群奔驰的野猪,两方便没有发现彼此已经越离越远。 那丘陵的地势起起伏伏,是以在前方奔跑的野猪群忽隐忽现,有时在左,有时又出现在右边,有时好一会没有出现,有时又呼啸地近在眼前。 夷羊九又追逐了一会,越追越是有趣,他知道野猪是山林间最凶猛的兽类之一,有的野猪大似牛犊,奔跑起来却像是最凶猛的战车,公野猪嘴上有两记獠牙,一个不小心被它们撞着,不管你是人是马,都是非死即伤。 但和虎豹熊罴(ㄆㄧˊ;网部;pi2)一类猛兽相比之下,野猪的肉质有种特殊的鲜美,既有狩猎之趣,又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是以围猎时,部队如果围捕到了山中的野猪,那都是围猎时的重头大戏。 这夸父山下的丘陵地势非常的奇特,像是人工雕琢一般,有着如同街道阵式一般的排列,隐隐然有着九宫八卦一类的方位呈现其中,夷羊九追着野猪跑了一会,后来却不晓得为什么追丢了,他驾着马环视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追逐野猪,却已经不晓得跑到了什么地方。 他策马奔上一处小丘,想要看看自己身处在什么方位。到了小丘之上,只见得四下的森林蓊蓊郁郁,长得极为深密,一时之间,却看不出自己身处的位置。 但这并不是个大问题,他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空上的艳阳,又俯身察看了日影,很容易就分辨出四面的方位,刚才他是从西边而来,现在只要往东方走,便可以回到部队那儿和同伴会合。 便在此时,小丘下又传来一阵纷攘的吵闹之声,原来又是一群野猪呼啸而过,夷羊九一时兴起,便搭起弓箭,打算先猎下一只野猪,作为今天的第一项战利品。 他将眼睛凑在弓弦之上,仔细瞄准,瞄着瞄着,却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让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群野猪的队伍之中,带头的是一只色作苍绿的大野猪,寻常的野猪颜色或黑或棕,却没从来没有见过有这种颜色的野猪。 但是更奇怪的是,那野猪之上,居然乘骑着一个男子,那楠子却是长袍大袖的装束,看样子绝非猎户一类的人,倒像是个风雅的士人。 而在那男子的背上,这时飘着一大团夷羊九生平所见最奇怪的物事,那种东西的形状非常难以形容,艳红色的外表看起来令人极为恶心,形状如果硬要形容起来,倒像是一大团比人还要大的鼻涕。 一团艳红色,飘在人身后,比人还要大的鼻涕! 元神之族! 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又见着了元神之族!夷羊九楞楞地张着口,搭着弓箭,那一箭却始终没能发射出去。 那骑乘在苍绿色野猪上的士人这时也看见他了,夷羊九所处的小丘并不高,是以两人一照面之下,将彼此的脸看的清清楚楚。 那士人看来年纪极轻,似乎只比夷羊九大上一些,脸上留着清雅的山羊胡子,他神定气闲地远远凝望夷羊九,脸上居然还露出浅浅的笑容。 但是他身后那一大团红鼻涕也似的看起来也太过恶心,和他清雅的模样恰成对比,形成一幅极为诡异的景象。 那群野猪的奔跑速度极快,两人的照面其实只在一瞬之间,不一会儿,那骑着野猪的士人便呼啸而去,消失在苍翠的森林之间。 夷羊九又在小丘上发了一会呆,这才骑着马,向着东方而去。在树林中走了一会,草木却越来越稀疏,没有多久,便已经走到了一处空旷的所在。 夷羊九又在那片空旷的地上又确认了一下,确定了东边的方位?正打算出发的时候,却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热闹纷扰的人马杂沓之声。 仔细一看,那树林中隐隐有着火光,还有冲天的黑烟,显然是有人在林中纵火焚烧。 在军士们的呼喝声中,为数极多的小兽惊惶失措地丛林中奔窜而出,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这时从树林中钻了出来,紧随在后,人人大声呼喝,手下的猎鹰、猎犬尽数放出,四下追逐那些小兽。 在那群围捕的军士之中,有一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光头猛将,夷羊九认得这人便是齐襄公手下的著名力士石之纷如,当年夷羊九曾经在鲁侯别馆见过他一面。 看到了石之纷如,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心下暗暗叫苦。 便在此时,树林中传来欢畅的哈哈大笑声音,随之出现的,正是齐国国君襄公的座车。 那座车的来势好快,夷羊九闪避不及,只好策马退在一旁,让齐襄公的车马通过。 此时,一身戎装的齐襄公姜诸儿,志得意满神威凛凛地站在车上。他的眼力极佳,眼神锐利地四下打量,冷不防和不远处的夷羊九打了个照面。 看见齐襄公的眼神,夷羊九心下不禁一凛,便想要策马转身逃跑。 但那齐襄公的动作也是极快,只见他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长臂一舒,便将身旁卫士的长弓羽箭抢了过来,“铮”的一个漂亮反手,搭起弓箭,瞄准夷羊九的背影便射。 “咻”的一声,那箭从夷羊九的耳际掠过,让他经出一身冷汗。看见这荒唐国君居然不顾人的性命,一时兴起便把人当猎物来射,齐襄公身边的从人看的都惊得呆了。 夷羊九看见那箭掠过自己耳际,“铎”的一声插在树干之上,心下不禁大怒,他的个性本就暴烈似火,此时也顾不得射他的人乃是国君,一个勒马回转,便转过身来,对着齐襄公怒目而视,只差没有大骂出声。 看见他这样无理的态度,齐襄公更是气得几乎发狂,伸手又在卫士背后抽出一枝箭打算再射夷羊九一箭。 便在此时,南侧的部队突然大声惊呼,那惊呼之声响彻天空。齐襄公一怔,登时忘了要射夷羊九这回事,好奇地转头去看。 只见在南侧的树林之中,此刻“轰”的一声,树摧枝折,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冲出来一只奇大无比的苍绿色野猪。 那苍绿色的大野猪一出树林,便冲进猎队升起的大火堆之中,但是它仿佛对大火一无所惧,缓缓地从灼亮的火光中出现,旁若无人地四下顾盼一会,便大剌剌地蹲坐在齐襄公的座车之前。 这时候,只有夷羊九这一到他背上那个清雅的士人已经不见了,但是空中却仍然漂浮着那团令人望之生恶的红色鼻涕状元神。 全场之中,只有夷羊九有着看见元神的能力,只见那团红色涕状元神逐渐凝聚起来,缓缓出现人形。 但是这人形却仿佛是常人也看得见的,因为这时候几乎全场的人马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形看,等到人形更明显了,更有人纷纷惨呼出来。 “公子彭生!那是公子彭生啊!” 当日齐襄公处死公子彭生时,他在行刑前高声怒吼,咒诅说要再回来害死齐襄公一事,在场的卫士有许多人都曾经亲耳听闻,即使没有亲身经历的,也早已从沸沸扬扬的传说中,听过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夷羊九定睛一看,那涕状人形此刻果然已经成形,须发箕张,高大勇猛一如天神,正是当年拉杀鲁桓公,却冤枉而死的齐国第一勇将公子彭生! 但是因为他有着元神之族的见识,因此并没有像在场之人那么的惊惶失措,因为很明显地,这个公子彭生的形象,正是那团涕状元神的杰作。 然而齐襄公的部队军士们并没有他的见识,只是惊惶地大声叫喊,有的人还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齐襄公车上的从人这时也是惊惶失措,乱成了一团,唯独齐襄公却是霸气十足,这个无行的清福国君虽然平时放纵随便,却是个非常胆大之人,此刻他不仅毫不畏惧,而且还睁着大眼,站在车上对着公子彭生的形象大声暴喝。 “彭生是什么鬼东西?你活着的时候,尚且是我手上一捏即死的鸡雏,你现在死了,难道我还来怕你吗?你有什么脸,敢来这儿见我!” 他越骂越是兴起,抄起弓箭,连珠般地便向那大野猪射出三箭。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三箭到了野猪前方,就变得软弱无力,软软地垂了下来,齐襄公更是大怒,正要再去找箭,冷不防那只大野猪突然然人立起来,像是哭叫惨嚎一般地高声大吼,声音难听刺耳,听见的人莫不吓得魂不附体,捂起耳朵。 便是这样的惨嚎,将齐襄公的座车骏马吓得狂鸣悲嘶,纷纷也随着那大野猪人立起来,这一颠簸,座车便剧烈晃动,齐襄公一个不慎,便高高地从车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之下,齐襄公哼的一声,登时扭着了脚,脚下的鞋子也掉了,奔跑起来一拐一拐,便在此时,那受了惊的驾马更是躁动,一声声长嘶,便将辇车拉走,齐襄公跛着脚大声怒骂,却已经追不上马车。 说也奇怪,那只苍绿色的大野猪这时候却“砰”的一声前足着地,威风凛凛地四下顾盼,然后低头衔起了齐襄公的鞋子,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而在它的身上,那团化生为公子彭生的涕状元神这时也逐渐模糊,又渐渐变成原先那莫名所以的鲜红古怪形状。 这时候,只听见“轰轰轰轰”数声震天的鼓声响起,从树林中这时突然四面八方出现了另一支部队,这支部队中,人人口中衔着木枚,像是幽灵一般地噤声不语,一出树林,便抄出兵器,看见齐襄公的卫队便举刀便杀,手起刀落,下手绝不容情。 那齐襄公的猎队原先只是来参加围猎,身上并没有携带战阵用的兵器,加上事出突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经被杀死了大半,成了冤枉的刀下之鬼。 齐襄公赤着足,怔怔地站在地上,看着这场无声无息的惨杀,突然间怒气勃发,大声叫喊。 “连称!你这该死的叛徒!” 那带领奇异部队歼杀齐襄公猎队的,正式戍守葵丘的边将连称,此刻他看见了齐襄公,仇人见面,更是气红了眼。 “无道昏君,今日我要你毕命于此!” 喊声未歇,他便策着骏马,手上扬着巨刃,便往齐襄公的方向杀来。 齐襄公见他来势猛恶,这才发了慌,一跛一拐地往后便跑,但是人的脚步又怎能跑得过快马,再加上齐襄公的脚已经在方才扭伤,跑起来更是踉跄难行,眼见就要被连称追上,一刀砍死。 突然之间,只见到一匹快马突如其来出现,马上的人动作好快,一个弯身便将齐襄公抓住,齐襄公久经战阵,手脚也非常敏捷,一阵翻身,像是欲着了从天而降的救兵,便稳稳地坐在马上。 那骑士显是非常机灵,左闪右闪,三两下已经没入树林之中,那连称策马过来,却早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眼见已将到手的齐襄公又让他临时脱逃,连称怒极大叫,举起手上的巨刃在一株大树上乱砍乱斫,却也已经无可奈何。 齐襄公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抱着那解救他的骑士大是感激。 “你是哪部的人马,这回你救了国君,我保你一生贵不可言,荣宠一世!” 那骑士转过头来,一脸的森然寒霜,还微微带着怒气,齐襄公看见他的面容,也不禁睁大眼睛。 “是你!是你救了我?” 那骑士果然便是夷羊九,方才在极度危急之时,他不忍见到齐襄公死于非命,虽然先前自己数次都险些死在襄公的手中,但是他毕竟是个热血至性之人,不好记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策马救了齐襄公。 齐襄公见了夷羊九,想起过去诸次几乎将他置之于死的情景,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残忍轻浮,却是个个性直爽之人,此刻他朗声哈哈一声干笑,对着夷羊九说道:“我对你从来不好,但是我乃是国君,当然不能和你们小民相提并论,今天你救了我,那便是大功一件,今后我便不来为难你便是。” 在呼啸的风声中,夷羊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但是听了齐襄公这么说,心中也是陡地一宽。 要知道齐襄公所说的话其实是真理,在东周时代,国君便是一国之主,在这个国度内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包括每一个人的命也都是他的,今天齐襄公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保证,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恩惠了。 奔跑一会之后,两人确定已经摆开连称的追兵,这才将速度慢了下来,齐襄公识得夸父山上别宫的位置,便指挥夷羊九往别宫安歇,再联络效忠自己的军队对抗连称。 在别宫之中,只有少数的卫兵和随侍之人留守,齐襄公大叫大嚷地进了别宫,立刻要求卫兵下山求救,一边躺在豪华的宫床上呼呼喘气。 过一会,他的脚痛更是严重,便叫一个寺人前来揉脚,一会儿又大叫随从将他的丝履拿来,但那丝履在猎场时已经被那只奇异的大野猪衔走一只,因此那寺人也只能拿来仅剩的一只。 没有想到齐襄公却因此怒气更盛,二话不说便叫人将那寺人拖出去鞭打,打得他背上血流如注,哀嚎不已。 夷羊九看到此处,觉得再也看不下去,便趁乱偷偷溜出去,迳自走到后园,看看这山中别宫的宁静景致。 看了一会,却听见前宫一阵骚动,总过去一看,却看见那几名派下山去求救兵的卫兵满身伤痕地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连称的部队已经将下山的要道整个包围,决心要将齐襄公围在别宫,不将他杀死誓不罢休。 齐襄公得知了这项坏消息,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整个人都惊得呆了,只是楞在豪华的别宫大床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久,有数百名侥幸逃过联队的齐襄公卫队,也在力士石之纷如的带领下逃进了别宫,虽然这些人的人数和连称的大军根本无法抗衡,但是这些齐襄公直属的亲兵却十分忠心,纷纷表示就是拼死也要护送齐襄公下山。 而别宫中的寺人也告诉他们,说在宫后有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山下,如果连称部队不知道这条小道的话,齐襄公或许还可以逃过这次危机。 因此,在别宫中的军士们便打算在入夜后,趁着连称部队不注意的时候,从小路偷偷下夸父山。 第六章 齐襄公的命运是什么 在别宫之中,此刻正是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心,不晓得过了今晚之后,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 夷羊九看了一会众人的慌乱,心下觉得有些烦闷,便又走回后园。 和众人不同的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名小兵,此时若要突围而出可能有困难,但是如果叛军攻进了别宫,他却有着元神“萝叶”的植物能力做依靠,只要随便找个有树有草的角落,让萝叶编出一个伪装的草幕,很容易使可以逃过叛军的耳目。 等到状况过后,再趁着混乱,便可以逃掉这场莫名其妙的兵变。 因此,虽然众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十分担忧,夷羊九却是轻轻松松,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戏。 在后园中生了一会,后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夷羊九好奇地一回头,却看见齐襄公愁眉深锁地走了过来。 看见这个他向来不喜的小兵,齐襄公怔了一怔,但是此刻大敌当前,却也没有时间来顾及这些小恩小怨了。 夷羊九看着这个几年来,在众封国之间呼风唤雨的齐国国君,平日那不可一世的嘴脸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忧虑萧索,看起来和街道上为生活压力所困的寻常男子并无二致,心中却不禁有些同情他。 只见齐襄公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一口气,叹完了气,又猛然警觉在这小兵面前,做这小儿女哀兵姿态未免有损国君威严,不自觉又挺起胸来,“嗯哼”了一声。 “你在看个什么劲?”齐襄公冷冷地说道:“你可知道这样直视国君很无礼吗?” 夷羊九笑道:“反正大伙不多久就要同一个命运下场了,这时候难道你还有时间分你是国君,我是国君的?” 齐襄公眉头一扬,直觉就要发作,但是想想夷羊九说的并没有错,这一想便泄了气,绷紧的脸也就垮了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我一世英雄,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个荒郊野外了吗?”齐襄公颓然道:“难道这就是我的下场?这样子的话,又有什么天理?” 夷羊九不答,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再和这做过不少坏事的国君说些什么了。 如果世上真有天理报应的话,这个齐国国君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好下场。 想想那些枉死在他好战本性下的齐国战士,想想那些被他欺压过的各国子民,再想想他因为乱伦私情,发狠杀死鲁桓公,又将罪过推给公子彭生的行径。 也许,如果今天齐襄公命丧叛军的手中,才是个令人称快的下场吧? 齐襄公当然并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悠悠地说道:“其实,有很多事情,现在想来便是没有天理的,”他落寞地笑笑:“好人不一定得好报,坏人却不一定会得到惩罚。” 夷羊九默然,却有些讶异这样一个高傲侮慢的国君也会有如此的感叹。 “其实,我们是一定要死的,知不知道?”齐襄公静静地说道:“不过这也是我自己一手安排的,也怨不得任何人。”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夷羊九奇道:“石之纷如他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小道,要护送你下山了吗?” “找得到找不到,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关联了,因为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人,犯下的罪恶实在太大,现在便是老天来惩罚我的时候了。” 夷羊九沉思一会,想起他和自己妹妹的乱伦恋情,也想起那些因他而起的战事,觉得他说得并没有错。 但是却有一点令人颇为诧异,他虽然没有和齐襄公相处太久,却从许多传闻中得知这齐国国君是个极度自负,且绝不听人规劝的人,怎么如今却满口都是自怨追悔的言语呢? 虽说可能是自知前途艰险,吉凶未卜,心下便有了悔悟的念头,但是夷羊九左思右想,却仍不觉得齐襄公是这样的人。 只听见齐襄公继续悠悠的说道:“做人是善是恶,是好是坏,也真的很难说的,就说你吧!我自知对你不好,但是你却救了我一命,而且在这危在旦夕之际,你却仍然在我身边护驾。而像那连称、管至父两个混蛋,我从当世子时便大力提拔他们,当朝之中,宠爱的程度有谁比得上他们?到头来要我命的,却是他们。” 他的个性果真如夷羊九所料,总只记得自己对人的好,却从未想到别人的难处,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他仍然只记得自己如何拔擢连管二人,却丝毫没有想到边关将士在外戌守,一连数年不得回归故里的苦楚。 夷羊九暗暗摇头,却也不去打断他的说话。 “不过,这也算是我的报应吧!因为我也曾经对我父侯做过同样的事情,父侯对我如此照顾,我也一样想要他的命,人世之间,果然是报应不爽的。” 这几句话下来,夷羊九的眼睛不禁睁得老大,因为此刻齐襄公所说的事,恐怕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过的宫廷内幕,事情严重的程度,也许会动摇齐国的根本。 “你……曾经想害过僖公?”明知道不应该问,夷羊九还是按捺不下好奇心,小心地问道。 “嗯!我在当世子的时候,因为一心只想早登王位,很早便和一些奇人有交往,这些奇人的本领极大,每个人都有着神奇的鬼灵附体,常常助我行使一些不能公诸于世的任务。” 这样的说法,说来虽然诡异,但是夷羊九一听之下,心中立刻明白了。 这些“奇人”,想来便是和夷羊九等人一样的“元神之族”。 齐襄公虽然以“鬼灵附体”来形容奇人的能耐,但是夷羊九却知道,那必然是元神之族的能力无疑。 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元神,岂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神奇鬼灵”? “后来,我和这些奇人的合作越来越顺手,也觉得他们越来越好用,便又经过他们引介,结交了纪国的‘玄蛛’,他们帮我除去了不少与我对立的敌人,后来我的野心更大,更和他们计划好,要在‘煮食至尊’大会时发动暗杀,将我父侯害死,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登上国君的位子。但是,这任务后来却失败了,他们告诉我说,因为出现了与他们对立的鬼灵,才让他们任务失败。” 听到此处,夷羊九心中突然一动,却发现了一个隐隐然的破绽。 他想了一会,便插口问道:“这些……与他们对立的鬼灵,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也是与他们一样的奇人吗?” 齐襄公想了一想,摇摇头。 “这点他们就没有说了,想必也是和他们一样神出鬼没的奇人异士吧!如果我知道他们是谁,早就被我除掉了,还用得着说别的吗?” 听见他的回答,夷羊九更是疑惑,那环节中的破绽更是明显。 要知道当日将“玄蛛”等暗杀部队打退的,便是夷羊九和开方、竖貂等人,虽然齐襄公等贵族看不见元神族类的争战,但是“玄蛛”之中一定有元神族人,是不可能不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元神族类的。 但是,此刻齐襄公却显然不知道眼前的夷羊九也是“奇人”之一,还和他侃侃而谈。 这……到底在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只听见齐襄公继续说道:“我当上国君之后,整个国家便成了我的,我的手上有齐国所有的军队,就不需要再用到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暗杀集团了,于是我就把这些人拨给连称和公子彭生他们去管。后来公子彭生被我杀了,真正和这些奇人联络的,便只剩下了连称。我本来还在想,将这些奇人交给我最信任的将领,那是我治理国家军队最高明的一招,为了拉拢连称,我还将他的妹子收做王妃,却没有料到,到头来,这个狗贼会这样忘恩负义……” 说着说着,齐襄公又数了好一会的气,后来却无缘无故又发起怒来,斥责夷羊九,命令他走开,夷羊九也懒得和他争辩,就迳自离开后园。 入夜之后,那白天被齐襄公鞭打的手人却慌慌张张地冲进齐襄公的寝房,结结巴巴地说了好一会,才说出来宫外的状况。 原来白天这寺人被齐襄公鞭打之后,生怕这个残忍的国君怒气未息,说不定还要将他杀掉,恐惧之下,便打算偷偷从小道逃出别宫,但是那连称也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连小道的通路也已经派兵守住,寺人在小道上走了一会,便被军士们捆住,连称问明了寺人的身分,也知道寺人因为细故被齐襄公鞭打,便要寺人回别宫做内应,带领连称部队找出齐襄公。 但是这寺人虽然胆小,却对齐襄公十分忠心,他为了怕被连称杀害,便假装答应做他们的内应,但是在山路中,趁押解的军士一个不小心,便摸黑逃了回来,一回来便向齐襄公报告叛军的意图。 过不多久,别宫外已经传来纷扰的兵马吵杂声音,别宫内的众人大惊失色,石之纷如率着残兵阵守宫门,那报信的寺人自告奋勇,愿意为齐襄公前去刺杀连称。 而另一名齐襄公宠幸的臣子孟阳则躺卧在齐襄公的大床之上,假装是齐襄公在那儿卧寝,以求掩过叛军的耳目。 夷羊九看着众人纷纷扰扰,像是最绝望的丧家之犬,心中也不禁有些难过,但他毕竟只有孤身一人,救不得这样多人的性命,也只好在一旁静观其变。 他百无聊赖地走过长廊,在阴暗的地板上艘着脚步,走到了尽头,拐个弯,却看见了兀自坐在地上出神发呆的齐襄公。 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齐国国君,至此也已经成了最无可奈何的丧家之鼠,不仅无计可施,而且还是人人想要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 “砰”的一声巨响,连称的部队终于按捺不住,打破了宫门强攻进来,那光头的石之纷如迎上去,便和带头的连称举起兵器互斫交战,石之纷如虽然力气雄大,但连称却是个武艺精熟的战将,没过几招,这名光头力士便在石阶上踩了个空,被连称趁隙一刀砍死。 夷羊九和齐襄公躲在长廊之上,隔着窗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交战场面,暗自心惊,齐襄公更是软软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 而那假意报讯的手人这时也迎了出来,仿佛要和连称说些什么,却从身上抽出一柄短刀,往连称的胸口便刺。 “铮”的一声,那短刀却刺在连称的金属战甲上,根本没能伤得了他分毫,连称大怒,反手一刀,便将那寺人砍成两段。 他连杀二名齐襄公的心腹,血光更增他的杀意,于是举起亮晃晃的巨刃,高声喊道:“找出那荒淫的昏君,将他碎尸万段!” 听见这样惨烈的呼声,长廊的阴暗光线中,齐襄公的脸色惨白,夷羊九摇摇头,也不再想理他,一转身便打算离去。 这时候,齐襄公喃喃地说了句话,却让夷羊九的脚步停住。 在这危在旦夕的一刻,齐襄公却喃喃地说:“只盼文姜平安无事,一生快快乐乐。” 听见他这句话,夷羊九的心中突然闪过无数的景象。 他想起这对兄妹不顾世俗的鄙弃,却一定要相恋的坚决。 他也想起文姜当年靠在他怀中哭泣的情景。 虽然齐襄公和文姜这段恋情,有的只是千古难容的骂名,但是到头来,在他临死之前,想的却是文姜的安全,只希望地快快乐乐过一生。 就是这样一句话,夷羊九心中热血上涌,便决定要为文姜救得齐襄公的一条性命。 主意既定,他便提起齐襄公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了起来。 “走!”他低声说道:“便是为了文姜,我救你一条性命!” 齐国的叛变边将连称攻破别宫之时,别宫内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卫兵和侍从,他的部队像是一群虎狼冲进三三两两的羊群一般,不仅没有什么抵抗,连人也鲜少遇到几个。 看见这样稀疏的人等,他的心中暗叫可惜,知道齐襄公很可能已经逃离,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一番的辛苦很可能使要化做泡影。 因为离开国都的国君,就像是一条陷入浅滩的龙,连鱼虾都可以欺负他,置他于死地。 但如果这条龙让他再度回到大海,那便是极大的祸害。 至少对欺辱过他的鱼虾来说,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在阴暗的别宫宫殿中,连称依然像是如临大敌一般,带着部队,提着武器警戒前行,生怕齐襄公在阴暗处埋伏兵甲,以逸待劳之下,说不定自己反倒要送掉一条性命。 他蹑着脚步悄然来到寝宫,看见里面也是灯火昏黄,映入窗外枝叶扶疏的月色,在静寂的空间中缓缓摆荡摇晃。 寝宫的豪华大床上,卧着一个人,连称一见,心中大喜,便挥起巨刃,奔向床前,刀光一闪,血光迸现,那卧床之人的头便无声无息卸了下来,“骨咚”一声掉在地上。 “杀你这该死的奸贼!”但是他细看了那斩落的头颅,虽然血肉模糊,但却白面无须,他还没开口,身边一人便阴侧侧地说道:“这人没有胡子,可不是你那国君襄公哪!” 连称命令属下四处搜查,连后园也搜遍了,却没有齐襄公的踪迹。 这样一场忙碌,眼看就要化为泡影。 连称忿忿地一跺脚,心下更是懊恼。 便在此时,部队中有人轻轻一笑。 “将军哪!我看那襄公可未必逃掉了哪!” 连称大喜,回头看那人,却看见从部队中走出的是一名小个子男人,形貌猥琐,脸有病容。 但是在他的身后,却有一个近似巨大昆虫的模糊幻影。 原来,这名叛变将领连称也和公子彭生一样,都是元神族人,只不过公子彭生因为没有看见元神的能力,至死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后有个元神,只以为自己的神力乃是天生,却不知道那全然是身后的“大力神”所致。 而连称的元神却的确是看不见的,他的元神能够让人在一瞬间骨酸肌软,无力抵抗,当年在临淄城时,夷羊九便曾经被他制住。 此刻连称向部队方向望过去,已经可以看见人群上空浮着几个元神,知道这些元神族类已经到来,精神不禁一振。 要知道元神族人大多有着常人难及的奇异能力,今天有了这些奇人的帮助,也许齐襄公逃得并不远,还是有机会将他抓到。 听见那昆虫元神之人这样说,连称点点头,大声说道:“既是如此,我们去追!” 那昆虫元神的小个子名叫范午子,是来自晋国的元神族人,此刻他摇摇头,尖声笑道:“何用去追?不过是有高明的朋友将他藏了起来,咱们找找就是。” 连称一怔,欣喜地说道:“你是说那老贼还在附近?在哪里?” “不在这里,便在那里,”范午子笑道:“总之无论在哪里,都逃不开我的手里。” 连称将一众部队的军士斥离,只留下了几个人,而这些人的身后,都有着形貌、颜色不同的虚影。 现在留下的,只剩下了元神族人。 范午子嘻嘻一笑,便向一名形貌清雅的年轻人伸出干瘦的手。 “端木氐先生,请借你那丝履一用。” 那清雅年轻人端木氐背后轻轻飘浮的,便是那恶心的红色涕状元神,他的元神能够变幻所有的形象,惑人心神,白天在猎场上假扮成公子彭生的,便是此人的元神。 除了这种本领之外,端木氐也和竖貂一样,有着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所以才能驾驭那些山林间的野猪。 而白天齐襄公坠下辇车之后,曾经掉了一只丝履,被那苍绿大野猪衔走,此刻当然便在端木氐的手中。 范午子接过了齐襄公的丝履,嘻嘻一笑,便将那轻飘飘的丝履抛在空中。 “找吧!去找吧!”他喃喃地念道:“这丝履的主人是谁,替我把他找出来吧!” 只见他背后的昆虫元神一阵抖动,分离出来几只如烟似雾的虫子,便将那丝履颤巍巍地“拎”在空中。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那丝履在半空中飘动,滑向寝宫之外,缓缓地向着长廊前进。 长廊中,此刻是一片静寂,仿佛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过人的气息。 那丝履飘呀惑的,在长廊中摇摇晃晃,然后到了一虏爬满青藤的木墙之前,便陡然失去支撑,几只幻影般的虫子突然消失,“啪”的一声,那丝履便跌落在地。 第七章 桑羊,你还没有死! 看见那悬空的丝履掉在地上,那有着昆虫元神的矮子范午子冷笑道:“我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今天来了个元神高人。真不简单,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萝叶’是吗?” 没有回答。 在寂静的长廊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却看不出来这片墙壁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 齐襄公是个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眼看这面墙却空荡荡的,除了上方有薄薄一片青藤之外,一目了然,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住偌大一个人? 连称好奇地看了范午子一眼,想要问他到底在弄什么玄处,却听见身边呼的一声,一个青脸的胖子身手矫捷地纵身而起,他的元神有着蜘蛛一般的形貌,体形虽然笨重,纵跃间却显得极为灵巧。 只见他登登登登在墙面上拍了几下,便跃回原处。 这一下,连称更是莫名其妙,大声说道:“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难道那昏君会藏在这儿吗?你们不把握时间追捕,却在这儿玩什么玄虚?” 范午子笑道:“玩这个玄虚!” 那青脸胖子双手一张,便像是发着雾蒙蒙的微光一般,从手上陡地现出无数条丝线也似的光芒。 而那些光芒的尽头,便缤纷地黏在他方才拍过的墙面上。 然后,他一转身,以肩背的力量猛力一拉,那面木墙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来。 而倒下来的木墙上端,现出一道缺口,那缺口的形状,便凑巧是墙上长着青藤的部份。 木墙尚在的时候,那青藤看似薄薄的一片,但是等到木墙倒下来了,才知道那是一个生长得极为巧妙的大型藤蔓茧包。 此刻,那茧包竟然开始簌簌发抖起来。 连称见状,不禁哈哈大笑,挥开巨刃,便往那高悬的茧包走了过去。 “好一个‘作茧自缚’哪!我看你这昏君还往什么地方跑?” 他的手腕微动,手上的巨刃亮出一朵明亮的光团,往上一刺,眼见便要将那绿色茧包刺穿。 便在此时,那茧包“哗”的一声巨响,藤蔓四散裂开,像是皮鞭一般往四面八方挥扫而去,有几条藤蔓长了些,打在地板上还发出惊人的“劈啪”声响。 那连称站得最近,首当其冲,脸上被一条青藤抽了一下,登时鞭出一条血痕,痛得他哇哇大叫。 只听见“唰”的一声,从破碎的茧包中跃出一个轻巧的强壮身影,却是一头乱发的夷羊九,此刻他赤着双足,再也无法顾及齐襄公,纵身一跃,着地后,便没命地往长廊彼端跑去。 方才他因为整个长廊都已经被连称的部队包围,便指挥萝叶以无数细根钻木的方式,在木墙上迅速蚀出一个大洞,再编了个蔓藤大茧,造出巧妙的伪装,再带着齐襄公钻进茧包躲好。 原先,这可以说是个天衣无缝的躲法,却没有料到元神族中有对气味极度灵敏的昆虫元神,又阴错阳差地拾得齐襄公的鞋子,便靠着这气味,找到了夷羊九和齐襄公躲藏的位置。 至此,只能说齐襄公的确命中注定,要死在这个小小的别宫。 连称忍着脸上的鞭伤,看了看四周,却发现几个元神族人身形好快,一溜烟便尾随在夷羊九的后面追去。 他大声呼喝随从,在外面守候的将士们便一拥而入,他纵跃而上,跳进那个巨大茧包之中,不一会儿,便像是拎着鸡鸭一般,把国君齐襄公拉出来,丢在地下。 齐襄公经此惊吓,整个人早已吓呆了,跌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呼喘气,他昔日威压邻国,举兵求战时何等威风,但是此刻却像是只待宰的羊羔,早已无计可施。 连称一心要在杀他之前将他羞辱一番,便将齐襄公拖出户外,在军士们围观之下指出他的罪状,从好战殃民骂到兄妹乱伦,从刚愎侮慢骂到不守承诺,大肆羞辱之后,这才将他当众砍死,并且将他的尸体砍成数段。 亲手砍死齐襄公后,连称并且大喊:“我为鲁桓公报仇!” 且不管他是否真心为鲁桓公报仇,但是数年前,齐襄公对待鲁桓公时,也是一般的凶残手段。 而这个一生淫乱好战的齐国国君,便像只待宰的鸡雏,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林深处饱受羞辱后,送掉了性命。 如果天底下真有报应不爽一事,指的当然便是这位齐国国君的下场。 便在此时,远方的山林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然的轰轰巨响,并且,在半山腰处闪起了灼亮的火光。 夜空中,那火光闪耀出妖异的气氛,连称和军士们杀了齐襄公之后,正在处理善后,一听到这记闷雷声,纷纷出来观看。 那火花灼亮地一闪之后,跟着便冒出了众人前所未见的浓密黑烟,像是乌云一般地冲天而起。 连称楞楞地看着那奇异的火云,心中这才想起,方才追赶夷羊九而去的元神族人们,追逐的方向正是火云腾空而起的那个方向。 而且,如果脚下不停的话,算算这些异人们的脚程,大约此刻也已经到达了那里。 齐襄公被连称拖出藤茧之时,夷羊九的奔逃速度好快,不一会儿便已经跑到了别宫的尽头。 他越过长廊,跳进后园,赤着脚在石子地上没命地奔跑,但奔跑的间隙中,偶一回头,却也总是看见几个色泽缤纷妖异的元神紧紧地迫在后头。 从齐襄公的口中,他得知连称的部队之中有不少元神之族,而且从方才齐襄公被俘的过程中,也很轻易便能看出这些元神族人能力极强,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夷羊九一逃出长廊,这些人便像是鬼魅一般地穷追不舍,如果被他们追上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他知道此刻齐襄公已经被砍成数段,只怕跑起来会更快、更拚命。 但是追逐他的元神族人中,有几个的行动却是极快,快得简直像是流星一般,有一个带着金属光泽的元神速度更是惊人,方才夷羊九只是脚步慢了些,紧随在后的萝叶便被它在手臂上划了一记,夷羊九的身体状况与萝叶息息相关,便因此没来由地手上多了记伤口,流下了鲜血。 跑到别宫的院墙边时,夷羊九双手一搭,便俐落地越过高墙,穿入树林,往山下逃去。 有几次他以为已经摆脱了这些元神族类的追捕,但是喘没几口气,便有一群如雾似烟的虚幻虫子,像是幽魂一样地在身边飞舞。 只要见着了这些元神之虫,那几个元神族人便会在下一刻无声无息地出现。 显然,这些虫子是那个有昆虫元神的范午子派出的,他的昆虫元神“虫皇”能够闻出最细微的气味,只要你的气味让它们记在心里,不论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被它们找到。 被这样的元神追逐,当然是非常令人不快的经验,但是夷羊九只能一再地奔逃。 这样的被其它元神追逐,落荒而逃的经验,夷羊九仿佛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曾经,夷羊九也想过,勇于面对,以进攻代替仓皇而逃,也许是一个好方法。 最好的防守,便是攻击。 这样的战略,并不是没想过,但是眼前这个处境,却绝对不是实验这种战略的好时机。 在以往,每次面对的元神都只有一个,像那无所不吃的“吞噬”,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存的“幽冥”,还有最近遇上的“蕈熊”。 只是一个,却常常要和易牙他们一起合力抵抗,才能勉强打胜。 现在,在他后面追逐的元神,粗略算一算,便至少有五六个。 夷羊九也许莽撞,但他也绝对不是个笨蛋。 因为笨蛋不会算术,而在战乱的时代里,笨蛋也通常死得早一些。 只是现在,在夷羊九的心中,已经隐隐觉得那胖子易牙几年前说过的话并没有错。 当年,胖子易牙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说人生在战乱的时代,并不是与世无争就可以好好过日子的,一个人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才是在这种乱世存活下去的最好方法。 只是夷羊九却从来没把胖子说的话当一回事,还是始终把他当成卫城街头那个可怜兮兮,被人欺负脱了裤子,还要他去揍人一顿,把裤子拿回来的爱哭胖子。 突然之间,在这样危急的状况里,夷羊九忽然有点想念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 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也不晓得能不能再有机会和他们共聚一堂。 夷羊九在山林间赤着足,跌跌撞撞拚命奔逃,一双脚已经跑得鲜血淋漓,有时一个不小心遇上了斜坡,还会滚上一跤。 比方说,现在,他在黑暗的山间踩了个空,整个人像皮球一般滚下山坡,最后“噗通”一声掉进了一条小溪之中。 掉落溪水时,夷羊九的头还碰着了溪中的鹅卵石,碰得他眼冒金星,一时之间,躺在水花之中胡乱拍打,好一会儿爬不起来。 等到神志有些清醒过来的时候,其听见耳际有着潺潺的水声,身上则有着湿透了的冰凉触感。 这样子的情景,仿佛有些熟悉。 但是那一夜和纪瀛初温存的记忆,却绝对要比眼前的处境好上千倍万倍。 更糟的是,仿佛是他的恶运还没有到尽头似的,这时候,在夷羊九的眼前,已经又如附骨之姐似地,出现了那该死的元神之虫。 不管他如何的奔逃,这些元神族人还是有办法追上他。 而且,这一次来得还特别快。 他颓然地坐倒在溪水之中,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四面八方已经远远地围拢了五六个元神族人。 在他们的身后,有着各式各样,色彩不一,形状不一的元神。 那个嘻嘻而笑的小矮子,身后的元神是只巨大的不知名昆虫。 白天在猎场见过的清雅年轻人,身后的元神是那形貌可怖的红色涕状元神。 一个青脸胖子,身后的元神却像是只白色的大蜘蛛。 还有,另外一个面目阴森的妇人,身后的元神却像是金属的压扁人形,但是人形的所有边缘却闪闪发亮,泛着蓝汪汪的光芒,像是锋利的刀刃。 第五个人,是个相貌忠厚的老者,身后的元神却像是只巨大的羊头,但是整个质地却像是石头。 这几个人的元神都漾出极为强大的光芒,力量显是不容小觑,而夷羊九此时也已经知道自己大概没有太大的希望了。 但是这些人会怎样废置他?难道会往这儿杀死自己? 想到此处,夷羊九不禁又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本是个遇强则强的倔强份子,绝不愿意坐以待毙。 于是他不再颓丧地坐在溪水之中,而是昂然而立,眼神中燃出不屈服的光芒。 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他十一岁那年,独自在卫城大街上挑战七名挑炭帮大汉的情景。 虽然那一次要不是官衙的人及时到来,他已经被那些大汉揍成肉酱,但七名大汉之中,却有两人从此少了几根手指,还有另外一个这辈子便只剩下一只耳朵。 那以后,“那个不要命的小九”的名号,便足足跟了他好些年。 随着他的心绪,夷羊九的元神“萝叶”此刻缓缓地走过来,站在他的前方,身上泛出淡淡的金光,往常懒散的神情已经消失,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浓重杀意。 那几名元神族人对萝叶仿佛极为忌惮,看见它站在夷羊九的身前,便戒慎地不再前进,只是远远地围着他。 过了一会,那小矮子才笑道:“佩服佩服,这‘萝叶’果然名不虚传,一站出来便让我们呼吸困难,”他笑着环视着其他人:“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元神’。” 夷羊九一怔,不晓得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也是第一次听见“天下第一元神”的称谓。 那小矮子范午子是个极度精明的角色,他看见夷羊九茫然的神情,察颜观色,便知道他对自己的元神能力所知有限,对于萝叶的能力也并不完全清楚。 一念及此,他便松了一口气,大声笑道:“但你这小兄弟却空有万贯家财而一贫如洗,空有这样出色的元神,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当真是可惜啊可惜!”他自顾自笑了一会,脸上逐渐露出残酷的神情,“只不过你也不用再费心了,因为今天你的小命就到此为止了,也省得让南斗爷再为你那‘萝叶’费心。” 夷羊九一怔,想起从前使曾经听过这个“南斗”。 上古恶神南斗,天下众多邪恶元神之首南斗。 只是听范午子的口气,这南斗却仿佛对萝叶十分忌惮。 夷羊九的好奇心性,即使是在这种性命交关的关键时刻仍然不改,那小矮子范午子也不耐再和他多说下去,向其余同伴一使眼色,众人身后的元神力场光度便更为炽亮,准备一个合击,便将夷羊九丧命当场。 夜来的小溪溪畔,此刻却吹起了带着肃杀之气的微风,众元神的力场鼓动之下,已经将附近的空气鼓荡成奇诡的绵绵杀气。 这时候,溪水的另一端却传来了“啪哒啪哒”的水声,仿佛有人正夸张地大踏步走近。 范午子等人正在凝神催动元神,听见这样的涉水声,脸上微微变色。 那水声的来向,便正在夷羊九的身后,此刻他全神戒备,即使完全不知道如何对抗眼前这些围攻而来的元神,却仍然不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因此他决定不要回头。 即使那水声越来越近,已经几乎走到了他的后方,但是他却仍然不愿回头。 只见那几个元神族人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有的人还睁大眼睛,仿佛有着深深的恐惧。 那矮子范午子看见夷羊九后面的来人,脸上更是露出复杂的神采,仿佛又是害怕,又是愤怒。 “桑羊!”他咬着才说道,语气中仿佛有着无穷的怨恨:“你还没有死!” 一阵清朗的笑声从夷羊九的身后传来,听见这样的笑声,夷羊九眼睛不禁一亮,仿佛在长途的跋涉夜路中,陡地看见了一盏温暖的明灯。 也不晓得为什么,夷羊九此刻心中,就有那种遇见久别亲人的温暖之感。 一听到这声音,夷羊九登时忘了眼前的紧张对峙,欣喜地回头,大声叫道:“桑羊前辈!” 这个从夷羊九身后踏水而来的,果然便是那见闻广博的奇人桑羊歜银。 便在此时,范午子看见机不可失,便趁着夷羊九和桑羊歜银欣喜相会,失去戒备的那一刹那间,发动攻势。 他的攻击武器是昆虫元神两支触角,此刻他以急速的穿刺方式,从两个方向伸长触角,攻向夷羊九。 那两支触角的速度极快,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触角尖端泛出黑黝黝的光芒,显然有着致人于死的剧毒。 这时候,桑羊歜银却若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也不及和夷羊九说话,右手一场,左手一拉,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啪啪啪啪”几声,便在溪水中倒退了好几步。 范午子等人只见他的手中轻飘飘地丢出了什么物事,但是离手之后,却重重地掉在溪中一处大石上,因为这动作来得太过迅捷,众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只能睁着眼睛,仿佛它只是缓缓落下似的,眼睁睁看着那黑漆漆的物事掉在大石之上。 然后“轰”的一声,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巨大力量,那东西像是巨雷一般炸了开来,不仅发出强大灼亮的火光,还冒出无可救药的大量浓烟。 那火光浓烟冲天而起,冲到极高之处,便连远方别宫中的连称也看得清清楚楚。 众元神族人大惊,纷纷向四面八方狼狈地跌落仆倒,过了良久,才敢在黑烟之中小心翼翼站起身来。 等到黑烟散去,桑羊歜银和夷羊九也早已失去了踪影。 第八章 临淄城已经成了战场 范午子闭目凝神,催动他的元神“虫皇”,在那巨大的昆虫幻影中,分裂出几丝飘渺的元神之虫,在空中不住的盘桓。 静静地在原处盘桓,飞来飞去,却怎么样也不肯飞向远处。 一旁的青脸胖子卢生沉不住气了,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戛声说道:“怎么了?你这虫皇寻人之术不是十拿九稳的吗?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范午子瞪了他一眼,冷然道:“你懂什么?我这虫皇之术凭藉的是寻找对方的气息、温度,只要是活的东西便一定会有味道、体温,而只要他们走过任何地方,碰过任何东西都会留下痕迹,‘虫皇’便可以找到对方的踪迹。” “既是如此神通广大,”胖子卢生笑道:“为什么现在又不灵了?你看它们只会笨笨地在原地飞,却没有一丝丝追踪那两人的样子。” “下次你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便做了你,”范午子冷然说道:“如果‘虫皇’找不出来味道、温度,那便是他们没有留下味道、温度,你再跟我多废话两句,不管是天王老子来说情,我也一定干掉你。” 青脸胖子的脸更青了,他的神情有着百般的不服气,却又显然对范午子极为忌惮,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 这时候,那个外貌敦厚的老者说话了,他的语声尖细,说起话来似乎有气无力。 “既是如此,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现在找不到他们了呢?”老者的神色温和,红红的鼻头,满脸的笑容,相貌普通,便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含饴弄孙的老人。 “我这样问,你不会也想把我杀了吧?” 他这几句话说来轻描淡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那矮子范午子却仿佛受了极大惊吓,说起话来和先前倔傲的强霸口吻几有天渊之别。 “不敢,不敢!”他的额上冒出冷汗,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好教阳老得知,只因我那元神嗅觉十分灵敏,现在看起来,它们并没有嗅得任何的气味,因此便无法追踪。” “这么说来……”那老者名叫阳无畏,身后的元神便是那大石头也似的巨大羊头,此刻他沉吟道:“难道他们是插翅飞走的?只因为是飞走的,便没有留下气味?难道那‘萝叶’真如传说中那样神通广大,上天入地,还能振翅高飞?” 一旁的清雅年轻人端木氐好半晌没开口,此刻他想了一下,微笑说道:“据古旧典籍所载,和‘萝叶’血缘甚近的元神‘后稷’倒是有人看见它飞过的,当时,在镐京城破之日……” 没等他说完,老人阳无畏不耐烦地说道:“那是‘后稷’,我当然知道‘后稷’能飞,但今天这个家伙的元神是‘萝叶’,我只是想知道,到底那两个家伙是怎样离去的……” 端木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走到一旁。 那老者阳无畏皱着眉,走到方才爆炸的定点,看见地上烧成一圈一圈的灼痕,不禁摇摇头。 “这桑羊家的人哪!果真是变化无穷,也不晓得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居然有这样的威力……” 不久之前,桑羊歜银和夷羊九得以脱身,的确便是“飞”走的。 原来,桑羊歜银虽然学识渊博,但是他的元神能力非常微弱,也没有法子帮助夷羊九对抗范午子等人,于是便故作闲雅之状,让范午子等人惊疑在先,再趁隙投出爆火药弹,炸出黑烟火光,这才有法子和夷羊九一起脱困。 那火药之学,本来是源起中国的学问,但是在东周时代却尚未研究出来,然而桑羊家的先祖桑羊无欢却早在殷末周初,因为承制时光奇人狄孟魂的超时代知识,便已经拥有爆裂物事的本领。 正因为东周时代之人对火药之学全无概念,桑羊歜银这一记爆炸才能奏效。 不过,两人真正能够脱离当场,并且让范午子的“虫皇”无法追踪,靠的还是萝叶的能力。 桑羊歜银对夷羊九略加指点,萝叶便学会了一项新本领,它将那生长能力无穷无尽的种籽洒出,挥出长长的树藤,搭住附近的巨木枝哑,再将树藤的另一端长成可以承受人体重量的兜子,便将夷羊九和桑羊歜银两人拖离地面,往树林内摆荡,等到摆荡气力已尽,再搭住另一株巨木,如此反覆几次,便可以凌空离去。 夷羊九和桑羊歜银两人仿佛是坐在飞行车其内凌空飞行,那却是种令人惊喜的奇异经验,树林中的风声在耳旁呼呼作响,果然便像是在乘风飞翔。 萝叶一旦熟悉了摆荡蔓藤的动作,便不需要夷羊九在一旁掌控,两人坐在兜子之中,看着飞逝而过的景物,夷羊九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 “桑羊前辈,有件事我不明白。” 桑羊歜银微微一笑。 “问吧!” “那几个元神族人,本领既是如此强大,为什么要听连称的命令呢?以他们的本事,大可自行办事,又为什么要听命于连称?” “他们不过是利用连称罢了,”桑羊歜银笑道:“就像是齐襄公,当初不也是和他们一起干过那么多坏事,现在没得利用,就连命也保不住了。” “这些人,他们的元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桑羊歜银大笑。 “这件事,你倒还是问对了人,放眼当世,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的了解他们。那干干的矮子名叫范午子,这人的个性阴沉,皮笑肉不笑,但是脑子却非常灵活。他的元神叫‘虫皇’,除了追踪人之外,还会用毒针螫人,一些虫子会干的事,他都能够做到。那相貌好看的年轻人叫端木氐,元神的样子却很恶心,恶心归恶心,但是他却和竖貂一样,能和兽类相通,而且他的元神能够化成天下所有的物事,包括人的形体在内。端木氐的元神叫做‘浮世’。那脸青青的胖子叫卢生,身上的元神很像是蜘蛛,也是虫类的元神,但是能力却比不上‘虫皇’。还有那阴森女人的名字叫时任三娘,她的元神如果有朝一日碰上了也要小心,她的元神名叫‘断发’,身上所有部份都有非常锋利的利刃。至于那个老人……那可就有些麻烦了,他那元神叫做‘贲羊’,是土石之精,如果让他发挥起来,是很麻烦的,因为只要被他的元神攻击,便会化为石头,但实际上却比化为土石还要更复杂……” 夷羊九有些目眩神驰地回想几个元神的形貌,再与桑羊歜银所说的对照,觉得天下之大,果然有太多匪夷所思的异事。 想了一会,他喃喃地问道:“那几个元神……很难应付吧?” “这问题倒不好回答,”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刚刚范午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当年‘萝叶’曾经被称作‘天下第一元神’,如果你能发挥你的潜力,自然能对抗他们。不过你不是没有什么兴趣吗?听说易牙他们已经练得颇有进境,却只有你对元神修练之事不太热衷。” “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夷羊九诚挚地说道:“我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而且,即便我没有做过什么错里,他们总有一天还是要找上我。” “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的,值此战乱之世,虽然你没有害人之心,却难保别人没有害你之意,有几项保护自己的能力,总是好的,”说到此处,他的表情却颇有深意:“而且,你要保护的,说不定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心爱的人。” 说到此处,夷羊九便是心头一热。 说到“最心爱的人”,心中便自然而然映出纪瀛初的俏丽身影。 这时候,萝叶也已经带领他们“荡”出了夸父山上的森林,跨上桑羊歜银带来的健马,两人不多时便已回到了临淄。 但只是一日一夜的工夫,这个东周时代最热闹、最壮观的大城,此刻却已经成了一个惨烈可怖的地狱。 第九章 齐国政变 沉静的夜晚,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天空并没有完全的清朗,辽阔的天际飘着几朵柔柔轻轻的云,而灿烂缤纷的星子,便从云的间隙调皮地眨着眼睛,仿佛正在好奇地窥视着人间。 “唰”的一声,暗巷之中,仿佛有着晶亮的光芒一闪。 然后,便是漫天血光,一注灼热的鲜血从颈际喷出,在月色下闪烁着妖异的宝石光泽。 额上流着汗珠,身上穿着重甲的兵士,眼睛露出狞恶的残忍光芒,刀锋上微温的鲜血,此刻缓缓地从锋刃上流到他的手腕旁边。 便在此时,四周围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始响起让人听了忍不住牙酸的惨叫呼声。 “妈呀!” “救人哪!来人啊!” 在此起彼落的叫声中,仿佛更增添了几名士兵的杀意,只见他们大声呼喝,手起刀落,鲜血更是像涌泉一样缤纷地喷洒在这个阴暗小巷里。 不一会儿,那惨叫声越来越是微弱,终究停止了声息。 而几名齐国边境部队的士兵,此时呼呼喘气,手臂酸麻地垂下刀来。 在他们的四周,此时却已经满满地躺下了数十名老幼妇女残缺的尸体。 这些老幼,全都是齐国最显赫的贵族“国氏”家里的眷属,隔着一道高墙,在暗巷的另外一边,便是他们数代以来,荣宠豪华的世家府第。 一直到他们临死的刹那,恐怕也绝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丧生在豪宅后那污臭的沟渠里。 这场可怕的灾难,便是边境守将连称、管至父勾结失势的王族,在齐国首都临淄发动的政变。 在城郊的夸父山上,连称趁着齐襄公出城游猎的时候,已经顺利地率领军队围住行宫,将这位齐国的雄主砍杀在行宫之内,而城内与他勾结的管至父,也率领军队进入临淄,与参与政变的公孙无知会合,在毫无防备的临淄城内,展开一场可怕的大屠杀。 屠杀的对象,当然便是可能阻止这场政变的众家大臣、各方齐国贵族。 在大屠杀中,高氏的守卫人马众多,家中的守御也较为坚固,所以叛军没能攻入高氏,但是另一个望族国氏却因为没有任何的防备,因此只有家族的族长国仲和几名随从仓皇逃走,余下的老弱妇孺便惨遭叛军的毒手。 那几名杀红了眼的叛军,在深夜的纷乱街上不住搜寻,偌大的一座名城此刻已成鬼域,街上处处可见触目惊心的鲜血死尸,间或传出令人牙龈发酸的惨叫呼声,夹杂着叛军们的怒斥大吼。 有些人家将门户紧闭,却被军士们一脚踢开,再将人硬拖出来,拳打脚踢。 将国氏家眷杀尽了的几名兵士,此时其中一人眼角一闪,仿佛看见有条人影从旁边悄悄掠过,他警觉地一转头,就着月色,却看见那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的衣饰虽然简单,却是薄软的轻丝,显见是个世家的女子,这样的女孩平日当然高不可攀,几名士兵不用说和她接触了,就是多看几眼,说不定还会被女孩的家丁痛打一顿。 但是此刻的临淄城却早已不如以往,那几名叛军手上刚刚沾了这个城市最尊贵家族人们的颈血,兽性早已激发出来,哪还管得了那么许多? 只见其中一名军士欢呼一声,几个人脚下迅捷,便已经将那少女团团围住。 那少女云鬓蓬松,脸上都是汗水血水,只见她玉容惨白,眼见得这群虎狼也似的军士已经将她围住,她的年纪虽然幼小,却已经知道自己接下的命运会是如何。 只见那几名军士纷纷露出淫邪的笑容,在月色下个个的脸色狰狞,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嗜血的畜牲。 那名最先见到少女的军士重重吞了口馋涎,不自觉地伸手在自己的胯下一摸,呼吸登时重浊起来。 只听见那少女尖声惊叫,“嘶”的一声,身上的薄纱已被那军士撕下一截,露出了晶莹小巧的白嫩胸膛。 那少女又惊又气,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听见她的哭声,几名军士哈哈大笑,那撕她衣服的军士将那片轻纱开了一闻,眼睛发光,便荷荷荷地大声喘气,伸出双臂,紧紧握住了那少女的胸膛。 在狂乱中,少女仿佛听见了模糊的马蹄声响,但是因为那双握住自己胸膛的魔掌,实在将她捏得太痛,使她无暇他顾。 少女又痛又怕,正要放声大哭,却觉得那握住她胸膛的丑恶魔掌陡地一松,跟着便是一大片热热的液体洒得她满身满脸。 只见那色欲横流的军士露出茫然的神色,两只眼睛像是斗鸡一般聚拢起来,神情间仿佛有着天底下最无法解答的疑惑。 然后,他的颈胸之间陡然分了开来,仿佛那不是人体,而是一扇可以开关自如的门户。 便在此时,他颈胸间的巨大伤口像是涌泉一般,又喷出大片的鲜血。 原来刚刚洒在少女头脸上的,就是他热腾腾的鲜血。 这样一个狠恶的军士,居然在片刻间就被人从胸颈之间生生劈开! 少女在这两阵血雨的泼洒下,眼中满是鲜血,视线有些模糊,因此那军士无声无息倒下时,他的身后仿佛有着一个巨大的人影,但是少女在惊惶和鲜血的遮蔽之下,却怎么样也看不清楚。 只见那人手上一柄明晃晃的大刀,一个闪烁便又砍翻了另一名军士,这时候众军士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地上那具几乎被切成两半的死尸,其中一人狂声惨呼,其余同伴大声惊叫,便转头没命地奔跑,不一会儿,几个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少女的脸上全是血污,张着大眼睛,眼神中尽是恐惧和震惊,只见在模糊的视线中,那持着大刀的人缓缓走近,柔声对她说道:“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那声音在静夜中,有着绝对的抚慰力量,少女知道自己已经暂时脱离了受辱被杀的噩运,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在晕倒之前,依稀仿佛,还听见那柔和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声。 静默的夜色中,远望天边,整个临淄城已经冒起了阵阵烽火狼烟也似的邪恶火苗。 叛军的部队除了在城中杀人劫掠之外,也放火烧了不少房宅。 看着这一大片的混乱,桑羊歜银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 在他的身旁,夷羊九此刻一个俐落的翻身下马,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地上那个被桑羊歜银劈成两半的尸身。 “好快的刀!”他由衷地说道,脸上露出崇敬的神情:“你的刀法一定很了不起。” 桑羊歜银摇摇头,无奈地将那染了血的大刀抖了抖,甩去刀上的血珠。 “救得了一个,却有一百个救不了,”他轻轻地说道:“也不晓得有什么意义。” 两人在中夜时分逃离了夸父山的森林,回到了临淄城,一回到城内,才知道这场叛变早已将临淄闹了个天翻地覆,管至父的部队冲入城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瓦解了城中的驻军,加上公孙无知的内应,便开始在城中大肆逮捕效忠齐襄公的势力。 那公孙无知是前任国君僖公的幼弟夷仲年的儿子,齐传公生前曾经要襄公善待这位姜氏皇族的子弟,但是这公孙无知却自认才能足以担任齐国国君,便时时有夺取王位的野心。 但是齐襄公自即位以来,齐国国势强盛,齐襄公在国际间更俨然是受到众封国敬畏的领袖,声望如日中天,因此公孙无知便只能暂时止熄野心。 此番连称和管至父的叛变,就抓准了公孙无知的心理,与他密谋之后,由公孙无知在临淄城内接应,并且将齐襄公的行踪透露给二人知道,这才成功地完成了这次夺权的行动。 夷羊九和桑羊歜银进城之后,便与一队叛军短兵相接,两人的身手都算不错,骑在马上指东打西,一下子便解决了那几个叛军,夷羊九心下悬念纪瀛初的安危,却不晓得在兵荒马乱之中,要到哪里才可以找到她的踪影。 然而,他也知道此刻公子纠和管仲等人正在临淄城中,不知道他们的处境如何,便和桑羊歜银策马在城内狂奔,打算前往司礼部门一探究竟,却阴错阳差地在这个地方救了差点被叛军凌辱的少女。 桑羊歜银微一沉吟,说道:“反正在这个纷乱的当口,我们也没有工夫照顾她,我看你还是把她包起来算了。” 这样的说法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夷羊九却听得懂,点点头,微一吸气,身旁的元神“萝叶”撒出一把种子,便从地上冒出无数藤蔓,将昏迷不醒的少女层层包住。 从外表看,已经看不出来她的模样,只像是一丛不起眼的树丛。 夷羊九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因为方才他在动念之间,希望少女可以安全地休息一会,而这样的心念,“萝叶”显然也感应到了,因此它在少女身旁,长出许多桉树类的绿叶,夷羊九知道这桉叶的气味有宁神清静的作用,不管明天的前途如何艰困,但至少今夜,这少女可以在此处有个安静的好眠。 桑羊歜银在一旁将夷羊九的贴心善意看在眼里,神情中也露出了温和赞许的笑意。 在夜色中,两人翻身上马,继续呼啸地往司礼部飞奔而去,穿过纷纷纷扰扰的街道,在一处巷弄的前面,夷羊九突然惊诧地大叫一声,还来不及勒马停步,一个倒纵便跃离马背,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桑羊歜银没提防他有这样的突兀动作,骑着马“咻”的一声,便掠过夷羊九的身边,等到他回过头来时,却看见夷羊九开始大叫大嚷,而且已经迈开大步,迎向一大群横眉竖目的叛军。 那群叛军像是蝗虫一般地从一幢大宅里蜂拥而出,有的人手上提着财物,有的人则和几个齐国居民拉拉扯扯,那几个齐国平民中,有个人的身材特别肥胖,脸上微有胡须。 桑羊歜银定睛一看,却看见那肥胖之人的身后,有着一道黄澄澄的影子,他一转念,便勒马回行,忍不住大声叫道:“易牙!你是胖子易牙!” 只见易牙面红耳赤地怒声大叫,扯着一名叛军的衣服死也不放,但是后头却有三两个将他牢牢抓住,像是要将他押走。 胖子易牙的厨艺也许不同凡响,但是打架的身手当然比不上夷羊九,而一旁的元神“庖人”也像是个傻子一样,只会可怜兮兮地呆立不动。 夷羊九大声怒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抄起了一根大梁木,抡在手上不住挥舞,那群叛军登时“唉呀!啊哟!”的惨叫不绝,纷纷抱头鼠窜。 但是叛军的人数相当多,纵使有几个人被夷羊九打得头破血流,后头的兵丁却仍然蜂拥上来,夷羊九的力气虽大,却也无法挡得住这样多的对手,桑羊歜银略一皱眉,摇摇头,只好再次抄出手上的大砍刀。 想起待会又要大开杀戒,他的心中其实是极为不舒服的。 但是战乱的世界之中,如果你不将对手砍倒,下一刻里倒在血泊中的,很可能便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有人得在身上多几道口子,当然那个人最好不要是自己。 便在此时,东边传来一阵呼啸声响,一支人马狂奔而来,夷羊九猛力一挥手上的梁柱,又打倒了三五个叛军,他满头大汗地顺势一看,不禁大喜过望。 那支突然出现的人马之中,领头之人便是公子纠手下的重臣:“夷吾”管仲。 只见管仲脸上身上也是溅满了血水汗水,显见已经打过几场混仗,管仲带来的人马和叛军的人数大致相当,但却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部队,那叛军本来不过是阵守边境的戌卒,仗着人多,以多欺少还应付得来,但是一旦遇上了这样的精锐部队,便只好望风而逃,双方交手没几下工夫,一众叛军便已经连滚带爬地逃个干干净净。 胖子易牙气喘吁吁,这些年来他的身材又胖了许多,经过这样激烈的打斗,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过去。 但是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夷羊九,加上又是这个多年旧友解救了自己和家人,易牙油光满面的胖脸上突地一皱,便激动地结巴起来。 “小九……你……你……你这死家伙……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膝弯一软,整个人便像是要瘫下去一般站立不稳。 夷羊九哈哈大笑,握住了胖子的手,顺势将他拉起来。 “便是我这死家伙,你又拿我奈何?没揍你这胖子一顿,我怎舍得让别人折腾你呢?” 管仲看见夷羊九,心下也是大为欢喜,从他的身后,这时候又闪出了夷羊九和易牙的旧友竖貂和开方,这四个来自卫国的年少挚友,这些年来因为各有不同的际遇,便不像少年时那样成天腻在一起,只是偶尔见见面,此刻四个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身处的环境却是如此一个纷乱的局面。 虽然久末见面,但是那种爱闹爱斗嘴的习惯却依然没变,竖貂见了易牙,便怪声叫道:“胖子胖子,你又胖得不成样儿了,小心哪天把你老婆压死!” 而易牙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嘴道:“就算我压死了老婆又怎样?再怎样也比你强,我要的至少还是个人模人样的老婆,哪像你,成天就在深山里不晓得和什么东西干什么勾当!” “那开方呢?都几十岁人了,还没有生半个儿女,平白养个老婆,莫非他爱的是长胡须的兔儿爷吗?” “不过不管是谁,都比小九好得太多,成天住在渊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只有七岁和七十岁的女人哪……” 几个人叽叽喳喳一边斗嘴,一边互诉情由,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这才弄清楚了所有事情的原由。 原来四个人之中,易牙和开方都已经有了家室,本来在临淄城中安身立命,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但是城中的变故陡生,两人都是齐襄公属下的奇才异士,因此便成了叛军首先要抄获的对象,两人的家室在兵荒马乱之中,都差点被叛军抢掠欺侮,所幸易牙有夷羊九相救,而开方也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才被管仲带兵经过时救了出来。 夷羊九简单向众人叙述了齐襄公在夸父之山遇害的经过,管仲跟随公子纠日久,知道这国君大位争夺之事,是天下最诡谲险恶的竞争,此刻齐襄公已死,为了争夺齐国国君的宝座,已经免不了要吹起一阵腥风血雨。 此刻公孙无知已经和叛军勾结,因此眼下处境最危险的,便是齐襄公的两个弟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因为在宗法的继位顺序上,这两个人继承大位的资格都在公孙无知之前。 但是以实力和兵力来说,公孙无知却又掌握了绝对的优势。 虽说祖宗的家法凌驾一切,但是那是在承平的时候,此刻临淄城内一片混乱,国君又在政变中丧生,当然便是握有兵力的人说了算。 公孙无知有着连称、管至父的军队支持,可以说在短暂的混乱期间,有着绝对的优势,但是这种混乱的时刻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局势稳定下来,齐国境内的贵族会不会再支持他,那可就难说了。 因此当今之计,叛军一定会尽全力将有王位承继资格的两名公子斩草除根! 便在此时,城西的民宅屋顶又是一阵浓黑的烟尘火光冲天而起,显是叛军又在城西烧杀劫掠。 管仲在众人之中的识见最高,他常年在公子纠的手下担任要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情势的利害关系,于是他铁青着脸,大声说道:“我们走!再不走,只怕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 “不对不对,你说错了,”那声音桀桀笑道:“只怕你们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章 将你化为土石的“贲羊” 众人都是一惊,往声音的来向看过去,却看见在残破的街道彼端,这时候缓缓走过来三五个高高矮矮的怪人。 夜色里,这几个人的身后都飘荡着大小不一,颜色缤纷的各式元神。 夷羊九等人之中,竖貂、开方、易牙和桑羊歜银都看得见元神,管仲虽然从好友鲍叔牙那儿知道世上有元神这种现象,自己却是看不见的。 而一众亲兵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要知道这队亲兵至少有近百人,人多势大,连叛军都要被他们吓跑,亲兵中有人脑筋快一点的还在纳闷,为什么这几个人势单力孤,看见自己这队人马不仅不害怕,还说着那样狂妄的言语。 只有夷羊九和桑羊歜银知道这几个人的来历,知道以他们的可怕能力来说,根本不会将这近百人的部队放在眼里。 形貌猥琐的矮个儿范午子,身后飘的巨大昆虫状元神叫做“虫皇”。 丰神俊雅的年轻文士端木氐,他的元神“浮世”却像是一大团粉红色的鼻涕。 脸青青的胖子叫卢生,身上的元神“八足”却很像是在卫国杀了夷羊九全家的黑蜘蛛。 全身是利刃的元神“断发”,宿主是个妇人,名字叫做时任三娘。 而居中一人,是个神色敦厚的老者,身后元神是一只巨大的石状怪兽,名字叫做“贲羊”,是土石之精,桑羊歜银说过,在这几个元神之中,要以这老者阳无畏的“贲羊”最为麻烦,因为被这个元神攻击的对象会化为石头,从此失去生机,无法动弹。 这几个元神族人,便是连称赖以控制局势,在行宫中将齐襄公寻获杀死的重大关键。 而他们的能力,更让夷羊九差点命丧在夸父山上。 管仲部队中几名性急的将士,却不知道这几个家伙的可怕,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大声吼叫,便抄起手上的兵器,向几个元神族人迎了过去。 军士们以为,这几个人虽然长得奇怪,但是却老的老,弱的弱,看起来一点也不耐打,而且他们一出现便口出狂言,几名军士便也动了杀念,打算冲过去将他们乱刀砍死。 军士们的动作好快,一下子便快步奔了过去,夷羊九张大了口,待要出声制止时,却看见老者阳无畏的元神“贲羊”已经发出了灰蒙蒙的光芒。 一团如漩涡般的灰色气团缓缓谅在空中…… “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灰色光芒一闪,几名军士奔跑的势子突然凝住,便像是一幅图画似地,几个人定定地或跨步或挥手,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 看看几个人的脸上,这时都出现了灰败没有光泽的色调。 诡异的沉静气氛停留在空中,夷羊九等人惊得呆住,一众军士看见这奇诡的景象也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这刹那前还活蹦乱跳的几人,现在居然像是泥塑木雕一样,丝毫不再动弹。 青脸胖子卢生哈哈大笑,双臂一扬,从身后的蜘蛛元神处散出晶亮的细丝,“扑扑扑”地激射而出,黏在几名动也不动的军士身上。 他的身材虽然肥胖,动作却轻巧如羽,在笑声中,他轻轻几个纵跃,一拉,一蹬,便将胖胖的脚踩在几个军士的头上。 他的动作虽然轻巧,但是蹬力却像是山一样的沉重,那几名身形凝住的军士被他一踹,便“砰砰砰砰”地翻倒在地上。 更惊人的是,几个人跌在地上的势子极猛,刚才还活生生的人体,此刻却像是坠地的硬石一般碎裂开来! 这几个军士,居然已经在刹那之间,被人化成了石头! 而且落地之后,还像是石头一样的碎散开来。 夷羊九骇然地看着这一幕惊人的景象,却听见身旁的桑羊歜银喃喃说道:“贲羊……”他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恐惧:“真的又来了……” 水之精,称为“罔象”,土之精,称作“贲羊”。 这老人阳无畏的元神,居然便是天下土性元神中最可怕的“贲羊”! 原先夷羊九还不觉得这种化为土石的元神有什么可怕,但是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它的可怖可畏之处。 如果一个前一刹那还活蹦乱跳的人,一眨眼就在你的面前摔成齑粉,会不会让你惊骇万分? 那老人阳无畏狞声而笑,沉声说道:“今天在这儿的人,一个都不许走,”他的表情依然和蔼敦厚,但说出的话却残酷已极:“只因今天你们都要毕命于此!” 管仲看了眼前惊人的场面,又看了看地上碎裂四散的石块残骸,虽然心下惊骇,但他毕竟是个出色的领袖长才,心念急转,便已经有了主意。 “众家军士听令,七人为一队,分散开来,”他在夜空中大声叫道:“包围圈子扩大,将他们围住!” 在一旁的桑羊歜银听了他这样的调度,不禁暗暗点头,因为用这样的分散阵式包夹的话,的确可以削弱“贲羊”的攻击能力,因为“贲羊”只有一个,每次也只能攻击一个方向,如果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夹击,也许尚有几分胜算。 一众军士听了管仲的调度都是精神一振,便低声呼喝,展开队形。 便在此时,场中突地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从远远的巷弄旁,这时传来了一阵金铁摩擦般刺耳的难听嘶吼。 “七人小队何足道哉?难道咱们还怕了你不成?” 听见这样的声音,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而夷羊九更是睁大眼睛,身上不禁发起抖来。 如金铁般嘶哑,如鬼魅般的难听。 这样的声音,他永生不会忘记。 他“虎”的一声转过身来,果然便看见了一队全身裹着夜行装束的黑衣人。 黑衣人! 这些人,当然便是当年在卫城,将夷羊家屠戮灭门的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的数量极多,大约有三四十人,一出现便散开队形,分布在管仲军队四周。 管仲睁大了眼睛,惊疑地看着这些无声无息出现的神秘怪人,忍不住便看向桑羊歜银。 他知道这个沉静的中年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见识极为不凡,因此一遇上了难题便不自觉地想知道他的意见。 只见桑羊歜银面带忧色,摇了摇头。 “这下子有麻烦了,”他缓缓地说道:“这些家伙便是纪国的‘玄蛛’。” 纪国的“玄蛛”,是东周时代极为令人害怕的暗杀部队,他们出身自纪国,几年前纪国为齐襄公所灭之后,整个“玄蛛”的部队便不知所踪,想不到此刻会再次出现在临淄城的纷乱街上。 而这些令人极度恐惧的“玄蛛”,原来也是杀害夷羊九全家的凶手。 “玄蛛”部队出现后,管仲阵法的优势登时消失无踪,一众军士虽然围住了阳无畏等人,但是却被玄蛛中人在外围稀稀落落地包围住。 而这些以杀人为业的黑衣人,一旦动起手来,自然一个便可以抵抗管仲手下的十数人。 只见玄蛛的领头人是个身量极为高壮的男子,虽然头脸都被黑布蒙住,却不掩他的暴戾之气。 他的眼神森冷,往四下淡淡一扫,却在夷羊九的身上停住。 出乎意料,看见夷羊九,他的身上突地一震,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害怕的事物。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嘶哑尖利,说话的对象却是他身边另一个瘦长个子的黑衣人:“这个有‘萝叶’的小子怎么还没有死?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那一旁的黑衣人身形一震,仿佛惊得呆住,却没能回答得出来。 “这其中一定有鬼!”高壮的玄蛛领袖大声咆哮道:“你不给我一个解释,我就……” 话声未歇,却听见夷羊九一声怒吼,纵身一跃,便往玄蛛首领处狂奔而来。 没料到这红发小子竟是说打就打,玄蛛首领虽然凶残,却也惊惶不已,直觉地一让,但是夷羊九的来势好快,一眨眼便已经来到面前,“呼”的一声,偌大的拳头便砸向玄蛛首领的头脸。 “砰”的一声,夷羊九只觉得一股轻巧的力量格住他的重拳,轻飘飘地便将他的这拳化解过去。 而且这股化解力量余势不绝,更将夷羊九高大的身子带向一旁,一个站立不稳,便跌了下去。 出手的是玄蛛首领身旁那名高瘦的黑衣人,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便将夷羊九的动作轻描淡写化解开来。 夷羊九楞楞地坐在地上,盯着那黑衣人看。 因为方才两人交手的一瞬间,身子离得极近,却听见那黑衣人低声说道:“别乱来!想死吗?” 声音极低极轻,但是却让夷羊九整个人楞住。 因为那语群和口气极为熟悉,但是因为语声太过细微,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 只见玄蛛首领站在不远处,眼神凶残凌厉扫过,瞪着的对象却是身旁那黑衣人。 “你……”玄蛛首领怒笑道:“你对这小子倒好。” 说着说着,他双手一抖,却从手上漾出了一阵色泽惨艳的烟尘。 从那色泽看来,显然是有着剧毒的粉末,如果夷羊九真的和他交上了手,也许现在已经丧生在这些剧毒粉末之上。 便在此时,夷羊九的身后传来几声怒叱,原来几名元神族人已经开始和易牙等人动起手来。 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当年得到桑羊歜银的指点之后,对于修炼元神能力一事下过不少工夫,因此看见几名元神族人动起手来,便勉力发挥能力,出手抵抗。 易牙的元神,胖胖的“庖人”手上舞着厨刀,令人眼花撩乱地架住一身锐利武器的元神“断发”,发出悦耳的“叮叮噹噹”交鸣之声,别看“庖人”的身形肥胖,手上工夫却是灵活非常,十来把厨刀不住地挥舞,有的还在空中自在翻转,“断发”虽然一身都是锐利的致命武器,但是却也没能在“庖人”的手上讨得好去。 竖貂的元神“万物”,则是轻飘飘地和巨大昆虫元神“虫皇”周旋。 而不知道为什么,青脸胖子卢生并不加入战局,只是在一旁冷冷地观战,而在他的不远处,开方的元神“解忧”和形貌嚷心的涕状元神“浮世”并不动手,只是静静地对峙,仿佛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对战。 夷羊九心头一热,看见几个老友已经动手,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卫城,几个人在大街上迎战市井流氓的情景。 他一个翻身起来,正要和“萝叶”加入战局,却听见四周围此起彼落,响起了好几声惊呼。 在惊呼声中,还听见了一声清脆惊惶的女声。 纪瀛初? 怎么会是纪瀛初的声音? 这一切有如电光火石,快得令人无法反应,突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眼前灰光一闪,身后一股大力袭来,他的个子虽大,但是这股力道却也不小,登时将他撞倒,令他滚在一旁。 夷羊九大惊,直觉手一按,便顺势一滚,又跃站了起来。 只见那灰色光芒便是阳无畏的“贲羊”发出的攻击,攻向的便是夷羊九方才所在的方位。 但夷羊九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被人猛力推开,出手推他的,居然便是那高瘦的黑衣人。 因为这一堆的力道太强,那黑衣人也是站立不住,俯身卧倒。 倒地的位置,便是夷羊九方才的所在之处。 换言之,“贲羊”那可怕的石化光芒,便招呼在他的身上。 灰光闪起,全场因而静了下来。 夷羊九怔怔地看着黑衣人在灰光中扭曲的身形,突然之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背脊处陡然升起。 那寒意如此之甚,竟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寒意? 夷羊九的脑海之中,像是散入满天的星斗一般,急速地闪着念头。 而心中那股不祥的感觉却越来越盛。 为什么会有不祥之感? 像是逐渐成形的影像,夷羊九这才想起,方才隐约之间,曾经听见那最熟悉的嗓音。 他怔怔地看着灰色光芒逐渐淡去,倒卧在地上的黑衣人扭曲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了下来。 方才黑衣人虽然被光芒击中,却因为动了一下,那光芒便没有直接击中他的全身,只是笼罩了他的下身。 但是“贲羊”的石化能量却是极强极大的,虽然没有完全命中黑衣人,但是石化的部分却仍然迅速的扩散。 便在此时,在夷羊九后方的桑羊歜银惨声大叫。 “小九!那个人是瀛初,那个人是瀛初啊……” 此语一出,夷羊九像是脑子里突地响起一阵炸雷,“轰”的一声,将他炸得思绪一片空白。 瀛初? 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纪瀛初? 夷羊九喘息着快步前行,将那黑衣人抱在怀里。 而她柔软的身子,已经有部份变成了冷硬的坚石。 夷羊九的眼神一片迷蒙,揭开了黑色的脸罩,露出来的,果然便是纪瀛初娇美的脸庞。 只见此刻她的眼神已经涣散,唇际、眉间却仍是满溢的柔情蜜意。 她的意识几乎已经完全离她而去,但是隐约间,她仍然知道,这个她生命中最挚爱的男人,在她生命最后的一刻,还是来到了她的身旁。 “你……”纪瀛初的声音低微,几乎不可听闻:“……要好好保重自己……” 语声未歇,那可怖的石化情状已经扩散到了脸庞。 夷羊九浑身颤抖,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想要大声说话,却又硬在喉头说不出来。纪瀛初的唇边漾起了一朵轻柔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轻轻微厥樱唇。 此时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哭,抱紧纪瀛初冷硬的身子,吻上她的唇角。 只是,此刻女孩的身体却已经化为坚石,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夷羊九的嘴唇印上的,便是那犹有余温,却已经化为无情坚石的朱唇。 第十一章 情深如石情比金坚 桑羊歜银急步而行,此刻也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看见纪瀛初在“贲羊”的攻击下已经化为石头,脸神微微一变,眼睛睁大,却不像夷羊九一般地悲恸无法自已。 便在此时,老人阳无畏已经施施然又走到夷羊九和桑羊歜银的身后,哈哈一笑。 “好感人,好悲凉,”他神色轻松地说道,又转头瞄了玄蛛首领一眼:“却想不到你这手下和那小伙子倒有一场感人的生离死别。” 玄蛛首领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桑羊歜银冷眼看了看阳无畏,又看着他身后的巨大“贲羊”,他虽然一生历险无数,见识渊博,此刻和这凶狠元神面对面接触,心中仍不自主涌起几分的怯意。 而夷羊九却仍然抱着纪瀛初冷硬的身子,仿佛失了魂似地,只是楞楞地跪在那里。 桑羊歜银眉头一皱,想要呼喝他一声,却看见一旁已经出现了奇特的现象。 在夷羊九身后不远处,他的元神“萝叶”此刻像是妖魔一般,身上开始冒出狰狞的尖角和鬃毛。 原先萝叶是个青青绿绿的小个子,长相朴拙可爱,但是此刻它的身上光芒却逐渐转为明亮的橙红,身形逐渐胀大,而外貌也像是变形龟裂的泥地一般,变得骇人可怖。 而且从几道裂痕之中,居然还冒出灼亮的金光。 桑羊歜银张着嘴,看着“萝叶”奇特的变化,猛然想起一事,心下大惊,一个箭步倒退便走。 一边走,还一边向易牙等人大喊。 “快逃!快跑!” 而易牙等人也注意到了萝叶的变化,他们三人曾在夷羊家灭门的一役见识过这种威力,于是也纷纷向一旁走避。 更重要的是,他们和夷羊九从小玩到大,知道这红发小子此刻已经怒极悲甚,而他这种发着楞,失魂落魄的神情,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没有见过,却不表示看不出其中的含意。 只有他们才知道,这红发小九一旦发起狂来,会有多么可怕。 而像这种狂风要来之前的宁静,只有他们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 那旁观的青脸胖子卢生却没有和夷羊九交过手,只在不久前随着众人追杀过他。 既然看过他逃到哭爹叫妈的模样,现在看他这样失魂落魄,不来捡些便宜,岂不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事? 因此,卢生便打声哈哈,走了过来。 而在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元神“八足”便已经出手。 出手攻的,便是夷羊九的身后。 元神的长爪,卢生的重拳。 然后,卢生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也不觉得怎么,反倒还觉得那光芒有些暖洋洋的。 “格克”的一声,金光后却是一阵闪神的黑暗。 黑暗过后,自己的元神也不见了,眼前的景象,却是一幅前所末见的稀奇视野。 因为胖子卢生看见了自己的背。 肥肥胖胖,厚厚实实的背。 一个人怎会看见自己的背? 胖子卢生有些纳闷,直觉摸了摸头,却发现摸了个空。 便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全身所有的肌肉陡地拉紧,接着又是一阵松弛。 一身的汗、泪、屎、尿便在这一刻全都溢了出来。 连眼上、唇间都溢满了红腥腥,甜滋滋的鲜血。 然后整个世界便逐渐转为黑暗。 永远不见光明的黑暗。 “砰”的一声,卢生的尸身缓缓软倒,因为夷羊九已经将他的头扭断,颈椎碎折,一颗大脑袋只靠皮肉相连,软软垂在身后。 而他的元神“八足”没能接近“萝叶”,只让萝叶的金光一闪,便像是炎阳下的冰雪一般,化为乌有。 余下的几名元神族人哪见过这样可怕的力量?那矮小的范午子最为警觉,也对“萝叶”的能力最了解,一挥衣袖,元神“虫皇”散出万千小虫,搭住“虫皇”巨大的身子,便这样一跳一蹦地悄然离去。 拥有涕状元神“浮世”的端木氐也想要逃,但是夷羊九的动作更快,登时便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端木氐想要出手抵抗,但是“浮世”却像是遇上了最可怕的天敌似地,“萝叶”的金黄色光芒甫到,便整片软软地垂到地上,融成水状。 而端木氐连看也不曾看见什么,只觉得鼻子上一酸,眼前黑影一闪,便被夷羊九兜脸击了一记重拳,脸上涕泪并出,“格”的一声,鼻骨、脸骨,还有一口的好牙便已全都碎裂。 夷羊九一拳打倒端木氐后,在他身旁的便是“断发”时任三娘,时任三娘看见他如此猛恶,一转身便想要逃跑。 但是这一转身,却发现全身已经不听使唤。 她“格格格”地眼睛睁得老大,想要转头,却发现自己颈项也已经无法转动。 “砰”的一声,时任三娘的头脸尚有一半残存知觉,但是身体却已经被人打成碎片,顿时,石片、碎屑散了一地。 她的头脸掉在地上时,还有余裕见着了身后的“贲羊”阳无畏。 方才老人见她想要逃跑,便陡地出手攻击,将她瞬时化为坚石。 然后,还将她立刻打碎,想要利用她阻住夷羊九的攻势。 “你……老小子好狠……”时任三娘翻了白眼,困难地说道:“……连自己人……” 话还没说完,便在地上化为片片碎石,留下了交杂失望、恸悔、怨恨的复杂神情。 时任三娘化为石头,碎散开来时石屑如刀锋般激射而出,有几颗还打中了夷羊九的脸,登时便是一脸鲜血。 原先阳无畏想用这招阻住夷羊九的势子,伺机攻击他,但是夷羊九却恍若未觉,只是冷着脸,挥起重拳,便要将重拳招呼在他的脸上。 此时阳无畏身后的“贲羊”又是灰光大炽,凝聚光团,便要将夷羊九当场化为土石。 但是出乎意料,一道迅捷至极的金黄色光芒从眼前闪过,此刻一身闪着红橙光泽,面容狰狞的萝叶突地纵跃而起,将巨大的“贲羊”死命抱住。 原先萝叶矮小的身子与巨大的“贲羊”是无法相比拟的,但是经过一阵异变后,萝叶的身量变得极为高大,一张双臂,便将“贲羊”抱住。 因此,“贲羊”那道能将任何物事化为坚石的灰色光团便无法发射出去。 而萝叶此时的光芒大盛,竟然开始将“贲羊”溶化。 而那巨大的“贲羊”却像是生物一样,仿佛是吃痛一般地长声惨呼。 元神的痛楚传到了宿主阳无畏的身上,老人不禁又痛又惊。 他一生战斗无数,但这“贲羊”却是土属元神中最强大的异类,从未被人如此制住,他在慌乱中,突地想起范午子说过,这“萝叶”曾经有过“天下第一元神”的称谓。 阳无畏是元神族中的顶尖高手,向来便对其他元神族人不屑一顾,他本就极度看不起范午子,因此也没有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此刻,他却后悔了。 因为这看似不起眼的“萝叶”已经让他受到了生平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剧痛。 痛苦强烈的程度,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死亡居然已是如此接近。 他的脑中心念电转,但是速度却仍然比不上夷羊九的动作。 因为此刻他只觉得脖子一紧,已经被夷羊九强壮的手臂环住。 这看似好朋友间亲热相拥的动作,却是将这不可一世的“贲羊”宿主带离世界的最后一个动作。 只听见“格”的一声,这心狠手辣的老人阳无畏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见不着世上的任何景物。 片刻之间,这几个看似无法打败的元神族人,居然一一死在夷羊九的手上。 但是将阳无畏扼死之后,夷羊九却仿佛仍然无法宣泄心中的激烈情绪,只见他的神情更是癫狂,一旁的萝叶也像是发了狂似地,光芒灼亮吞吐,从“贲羊”倒地不起的形体上纵跃下来,身形却越来越大,金黄色的光芒过处,却在地上泛起烧灼的难闻气味,显见它的力场已经出现了烧灼的破坏力量。 一旁的玄蛛黑衣队伍见了夷羊九的癫狂模样,不禁心生惧意,玄蛛首领大声怒喝,却仍然没有人敢上前去和夷羊九打斗。 只见夷羊九像是得了失心疯的狂汉一般,脸上血汗模糊,口中荷荷低吼,往玄蛛首领的身前缓缓走去。 那玄蛛首领虽然凶狠,却从末见过夷羊九这般的疯汉,加上他的身后又有着能力强大,且此刻极不稳定的元神“萝叶”,他心念电转,便猛一跺脚,转身便逃。 夷羊九见状还想追上去,身后的桑羊歜银皱了皱眉,便大声叫道:“小九!别追了!你还有瀛初要照看呢!” 这一句话居然十分有用,原先夷羊九是一副无可救药的疯狂,但是“瀛初”两个字传入耳中,脑子便登时清明了起来。 而那满腔的怨恨怒火,登时便转成了哀伤。 便在此时,远远已经传来了大批人马的嘈杂声响,管仲急忙上马,大声叫道:“都走了!连称的军队从夸父山下来了,再不走便走不了啦!” 夷羊九抱着纪瀛初已经化为石头的身体,眼泪籁籁籁地掉落在她宛如生人的脸上,对于管仲的呼唤却是恍若未闻。 易牙等人在一旁也有些不忍,但看见管仲惶急的模样,易牙忍不住说道:“小九,反正就是这样了,大伙先逃了性命再说吧!” 他一边说着,还不住地看着瑟缩在一旁的家眷。 “走吧!你没听他说吗?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但是不论旁人怎么说,夷羊九却像是失了神一般,始终只是抚着纪瀛初的脸,不住地掉泪。 这时候,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走过来,拍拍夷羊九的肩。 “我看,你还是跟我们走吧!否则只怕瀛初就永远救不回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夷羊九却听见了,他睁大泪眼,想起这个神秘的桑羊家人有着绝世的不凡见识,而听他这样说话,似乎仍有希望救活纪瀛初。 “您……您是说,有法子可以救瀛初?” 桑羊歜银沉吟一会,点点头。 “是有法子,不过你得先逃得了性命再说啊!” 夷羊九大喜,便将纪瀛初的石身负在背上,大声说道:“好!那我们就走!” 言犹在耳,整个人居然已经跨出去了十来步,跑在部队的前方。 这红发小子性格仍和少年时代一样,说风是风,说火是火,动作之干脆,果然仍有当年卫城大街上“不要命的小九”雄风。 桑羊歜银看着他的背影,神秘地笑笑。 一旁的开方看了他的神情,忍不住问道:“小九那纪瀛初,真的救得回来吗?”开方好奇地问道:“还是您只是安慰他的?” 桑羊歜银又是淡淡一笑,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开方楞了楞,便点点头,也向易牙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便转身走到“贲羊”的身旁。 奇怪的是,这元神却没有因为阳无畏的死亡而消失,仍然残留在地面上。 易牙和开方互望一眼,便凝神观想,把两人的元神“庖人”和“解忧”叫过来,由它们伸手探入“贲羊”的体内。 过不多时,空间中突地泛出淡淡的灰色光芒,映在两人的脸上,两人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而一旁的桑羊歜银也欣慰地笑着,三人便随着管仲的部队,抄小径逃出临淄城去。 第十二章 一场可能无法生还的旅程 静静的天空,经过了惊心动魄的巨变之后,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而跟随着管仲部队逃出临淄城的夷羊九等人,这时也已经来到了齐国与鲁国的边境。 到了边境的树林旁,管仲站在马上,眺望了一下四周,这时总算松了口气。 “暂时没事了,连称他们要在城内镇压,一时之间不会到这儿来。” 行伍中的士兵这时总算松了口气,在队伍中,还混杂着易牙等人的家眷,经过了一晚的惊吓折腾,这时来到了安全之地,一众妇幼老弱总算也露出了笑容。 一路上,夷羊九负着纪瀛初的石化身体,一直跟在桑羊歜银的身旁,但是因为赶路的速度极快,也找不出什么机会和他说话,现在停下来休息了,还没喘几口气,夷羊九便忙不迭地缠住桑羊歜银,焦急地问道:“前辈,你说瀛初可救,那到底要如何救法?” 桑羊歜银看着他红肿的双眼,急切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长气。 “救的话,是有法子救,只是我却不晓得你有没有这样的恒心和毅力。” 夷羊九神情坚定,皱眉说道:“这是什么话呢?如果能救瀛初,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要舍命去救!”说着说着,他的神情又黯然起来:“要不是为了救我,也许她也不会变成这样……” 桑羊歜银静静地看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你很爱她,是吗?” 夷羊九坚定地点头。 “爱,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钟爱的妻子。” 桑羊歜银点点头,悠然说道:“这点我是相信的,只是你对你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解有多少呢?” 夷羊九一怔,想要大声地回答,但是想起纪瀛初向来的神秘,却又有些语塞起来。 桑羊歜银看着他的神情,若有深意地说道:“两个人相爱,最重要的便是彼此信任,你相信她吗?” 夷羊九睁大眼睛,眼神中亮着坚定的神采。 “相信!” “即使是她有事情一直瞒着你,你也相信?” “相信!”夷羊九大声说道:“如果是她不说的事,一定有她的用意,如果是对我有害的事,她便一定会告诉我!” 桑羊歜银望着这年轻人坚决的神情,想起了自己诸事过往,不禁有些失神起来。 如果,当初自己和那人有这样的信任…… 如果…… 夷羊九看看他绕了几圈,却仍然没有谈到正题,不禁有些发急起来。 “前辈……” 桑羊歜银一惊,这才哑然失笑。 “喔!对不住,我只是想起了往事,有些闪神了……”他笑道:“因此,即使瀛初曾经有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一定会原谅她?” 夷羊九点头。 “当然,不论是什么事,我一定会原谅她!” 桑羊歜银抚掌大笑,仿佛决解了一件最棘手的问题。 “说得好!只盼你说到做到!”他拍拍夷羊九的肩:“瀛初一直不敢向你坦白,便是担心你无法原谅她,我不晓得告诉了你实情,她会不会怪我,但是今天我便将一切原委说给你知道!” 他望了望纪瀛初的石身,又想了半晌,这才缓缓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瀛初会和‘玄蛛’的人一起出现?” 夷羊九一怔,这才想起果然有着这样的疑团,只因为这一日以来发生的惊心动魄情事太多,却没去想这一层。 穿着黑衣,和玄蛛的人一起出现,那当然便是…… 一念及此,夷羊九睁大双眼,望着桑羊歜银。 只听见桑羊歜银淡淡地说道:“你想的果然没错,瀛初便是‘玄蛛’集团的一员,不仅如此,她还是‘玄蛛’之中,仅次于首领‘蛛皇’的第二号人物。” 夷羊九有点发楞,但是转念一想,便释然地笑笑。 “这便是她的大秘密了?” “不仅如此,”桑羊歜银凝视着他,仿佛想看进他的内心:“她觉得最对不起你的,是你夷羊家灭门的那一天,她也在场,是那几个黑衣人之中的一个,”看看夷羊九惊愕的神情,桑羊歜银静静地说道:“怎么样?我说你会受不了吧!我可以不用再讲下去的,只要你喊声停,我就不讲。” 夷羊九的思绪复杂,他不安地搓着手,呼吸有些急促。 “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那她……她有没有下手杀害我的家人?” “这倒没有,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也知道那几个黑衣人并没动手杀你的家人,她只是在场而已……”桑羊歜银说道:“而且要记得,她那时候还不认识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这最后一句话,夷羊九转在耳中,却仿佛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他向来便因为家人被杀之事耿耿于怀,年轻时更是时时将报仇雪恨挂在嘴上。 但是和纪瀛初的深情相较起来,家人的仇恨仿佛在比重上轻了一些。 更何况,桑羊歜银也说了,她并没有动手杀害自己的家人,而且那时他们两人也还不相识! 一念及此,夷羊九更是豁然开朗,大声说道:“也许她是‘玄蛛’的一份子,但是真正杀我家人的,却不是她,与她无关!” 桑羊歜银欣慰地笑笑。 “我在想,瀛初真的没有看错人,你真的很爱她,也不枉她为你做了这么多牺牲,只可惜她始终没能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便迟迟不敢告诉你实情。” “牺牲?”夷羊九奇道:“她还做了什么牺牲?”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桑羊歜银叹道:“‘玄蛛’的眼线广布天下,若不是她刻意将你在齐国的消息隐瞒起来,‘玄蛛’又完全相信她的回报,以‘玄蛛’赶尽杀绝的作风,你的小命还会在吗?不说别的,光说那次我们在煮食至尊大会上强出头的事,如果不是有瀛初在‘玄蛛’总坛那儿瞒了下来,就是‘玄蛛’不杀你,当时的世子诸儿也要杀你啊……” 夷羊九恍然地“啊”了一声,心里一个谜团也终于解开。 在夸父之山上,他曾与齐襄公诸儿说过这件事,当时他便隐隐觉得有个人在一旁护着自己。 只是,却始终不晓得,原来拚了全力在保全自己性命的,竟然就是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女孩。 想起几次因为逼她说出秘密,与她大吵的情景,夷羊九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这样的情,叫我怎样还她呢……”他轻声地说道:“怎么还呢……” 桑羊歜银看着他,悠然地说道:“怎么还呢?” 他微笑道:“把她救活回来,不就得了?” 此语一出,夷羊九的脑海又是“轰”的一声,陡然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 “真的救得活?怎样救?到底要怎样救?” 桑羊歜银转头看看开方,开方点点头,便从身上取出一团微微发光的物事。 夷羊九楞楞地看着那物事,却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桑羊歜银将那发光的东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纪瀛初石身的额上,说也奇怪,那物事却像是活物一般,一放上去便隐没在她的额上。 然后,纪瀛初全身的色泽开始转淡,石质的光泽消褪了一些,多了几许常人的脸色。 桑羊歜银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这团物事的名字叫做‘元婴’,是元神能量精华中的最精华之物。” “元婴?”夷羊九奇道:“光靠这东西便可以救活瀛初?”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说这‘贲羊’虽然会将人化为石头,但是实际情形却要复杂许多?” “说过。”夷羊九点点头,这段话是桑羊歜银和他从夸父山逃出时说的,印象相当的深刻。 “那便是了,这‘贲羊’的石化能力,并不是单纯将人变成石头,而是以某种能力,将人身上的所有物质转化为石质,但是这种转化却是有回头路可走的,只要找到消除石化能力的关键,便有可能将石头转回活物。” 这时候,在一旁仔细聆听的竖貂忍不住说道:“那不就和我的‘万物’一样吗?” “这种石化能力和‘万物’还是有些不同的,以比喻来说,它是比较近似‘封印’、‘诅咒’一类的东西。” “因此,瀛初不是真正变成了石头,只是被加上了‘诅咒’?” 桑羊歜银点点头。 “应该可以这样说。” 夷羊九更是兴奋,抓着头说道:“这样说来,只要找到解咒的方法,瀛初便可以恢复过来了?”他急急地抓住桑羊歜银的手:“快告诉我,解咒的东西是什么?是那‘元婴’吗?在哪里可以找到?” “解开‘贲羊’石化能量的关键,的确便是元婴,当初我要易牙他们找来阳无畏的元婴,便是这用意,但我看了看瀛初恢复的样子,我想,她至少还得找到四种其它的元婴。” “四种元婴?那是什么东西?” “天地之间,元神之族,都是具有特异能量的族类,但是只有纯质的元神宿主,才会有元婴。而纯质的元神,据我所知,只有南斗一系的元神族人才有。” “南斗一系的元神?”开方失声说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极凶恶,能力也极强大的元神吗?” “没错,”桑羊歜银点点头。“现在瀛初已经有了土属的元婴,目前的状况可以维持一阵子,大概是半年左右的时间,过了这段时间,只怕就救不回来了……” “半年……”夷羊九喃喃道:“那其它四种元婴都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 “据我所知,木属元婴,元神名为‘句芒’,此刻应在卫国。金属元婴,名为‘辱收’,此刻在鲁。火属元婴,名为‘祝融’,应该在晋国和戎狄之间。而最难找的便是水属元婴,名为‘罔象’,在秦国。但是这四大元婴所属的元神都是南斗一系的重要元神族人,能力不只强大,还有很强的势力,要想拿到他们的元婴,又谈何容易?” 夷羊九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深深吸一口气。 “不管有多艰难多困苦,我一定要把它们找回来,让瀛初重回人间!” “嗯!”桑羊歜银耐人寻味地笑笑:“一定要让‘她们’回来人间!” “她们?”夷羊九奇道:“为什么是‘她们’?” 桑羊歜银苦笑,拉着夷羊九的手,让他探在纪瀛初的腹上。 此时纪瀛初的石身已经融入了“贲羊”,已经不全然是石质,虽然仍旧没有恢复知觉,肌肤却已恢复了几分弹性的触感。 “你们都是元神之族,用这样应该可以互相感应,”桑羊歜银低声说道:“有没有感觉到?” 夷羊九狐疑地将手掌贴在纪瀛初的腹上,闭上眼睛,微一凝神,却从手上传来了细微的律动。 那律动之中,还带着几分充沛的生命之感。 夷羊九愕然,张大了口,瞪着桑羊歜银,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错,”桑羊歜银微微一笑:“她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昨日在大街上我可不是在轻薄你的妻子哟!我只是在为她把脉,告诉她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夷羊九大喜,但是继而一想,又怔怔掉下泪来,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悲,复杂非常。 “听到了吗?桑羊前辈说,我们有孩子了呢!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便在此时,纪瀛初沉睡般的脸庞,淡淡地泛起了红晕,仿佛真的听见了夷羊九的真情说话。 “这一趟旅程,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艰苦战争,”桑羊歜银淡淡地说道:“但我与你夫妻二人既是有此缘份,我便与你一起前往便是,你们呢?”他转头看着易牙等人:“你们陪不陪我们去?大伙都是元神族人,有你们在会更有胜算一些。” 易牙一张嘴,直觉便想答应,没想到袖子一紧,却是他的妻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他的身后,瞪了他一眼。 开方沉吟了一会,望了望他的家人,神情也相当的为难。 倒是竖貂尚无家累,他的个性也相当的自在豪爽,嘻嘻一笑,便大声说道:“我也去,反正小九这么多年没惹事了,这么久没和他去出头倒也有些不习惯。” 这时候,一旁的管仲却仿佛有意无意地,解围似地说道:“依我之见,我想易牙和开方还是去的好。” 易牙的妻子一翻白眼,大声说道:“为什么要胖子去?他不会打架,也不够聪明,要他去干什么?” 管仲笑道:“只因国内现在发生巨变,两位公子都已经离开国内,这阵子国内会大乱一场,整肃逮捕之事势所难免。易牙和开方都是故君襄公的重要陈属,一定是在逮捕名单上,现在我打算追随公子纠到鲁国,两位的家眷可以和我们到鲁国去,如果你们二人一起去,势必会引起叛军的侧目,他们虽然抓不着公子纠,可是要抓你们两家却还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易牙和开方没和家人在一起,他们就不会来为难家眷了,所以我才说你们最好和九哥儿一起到别国避避。” 这一番分析句句成理,易牙开方的家人虽然不愿,却也知道两人留在鲁国的确非常危险,因此,这来自卫国的四名旧友便再次相聚,共同迈向这一趟前程未知的艰险旅程。 临行前夕,夷羊九再次和纪瀛初的石化身躯相拥,誓言会在半年内,带着四个元婴回来。 晚春的清晨,夷羊九站在高岗之上,目送着管仲和公子纠的部队渐行渐远,心中却是悲苦与担忧交杂的情绪。 当最后一个军士的身影消失在平野之上,他当然也知道,如果这次远行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这便是与纪瀛初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转身望像远方,鲁国的边城已经隐然可见,在前方极遥远之处,也不晓得有什么样的强敌,静静地守在远方。 (第七部完,请续看之八《羊城恩仇》)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羊城,建于周朝初年,创建者为封神榜时代奇人“桑羊无欢”。 封神一役之后,桑羊无伐和狄孟魂埋于昆仑山“南斗天池”的地底,后来狄孟魂耗尽自己的能量力场,将桑羊无欢送回地面,让他终与邓蝉玉相会。 在南斗天池一役后,西周统帅姜子牙虽然封神失败,未能让上古恶神南斗复活,但是他仍在千钧一发中逃得性命,回到西周王朝,仍然掌理重权,并于日后受封于齐,是姜姓齐国的始租。 桑羊无欢因为顾虑姜子牙的势力仍在,便与邓蝉玉隐姓埋名住在鲁国,化名从商,凭着自己不凡能力成为鲁国钜富。 桑羊无欢本是个对玄妙学问极为好奇的聪明智士,加上他年轻时机缘巧合地同时亲炙狄梦魂和姚笙的不世出学问(狄姚二人事迹,请参阅、),在致富后便兴起投身深入研究超时代绝学的念头。 当年,狄梦魂曾在殷商首都朝歌城附近石窟中留下毕生学问的记载,桑羊无欢便运用自身财力投入研究,并且在晚年研究有成的时候,兴起在鲁国建立“羊城”的念头。 基木上,羊城是桑羊家族历代融合了狄孟魂来自二十四世纪的超时代学问,又加上东周时代许多奇人的术法凝聚而出的科技结晶。 但是,只凭狄孟魂留下的知识是无法得到这样高的科技成就的,桑羊无欢的后代子孙有人曾经藉由术法中的天眼神通,成功地与“天外之人”联络,这“天外之人”其实便是后代惯称的“外星文明”。 据了解,周穆王峙代的中国曾有疑似外星文明的奇异人物造访,因此这个传说中神性极强的周王才会留下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科技记载。 在列子汤问篇中,周穆王的“偃师”传说记载里,曾经有机械人的出现。 而周穆王的八骏马,日行千里,有的还胁生肉翅,疑是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奇异生物,或根本只是飞行工具。 这类的外星文明,也曾经在同一时代与羊城的聪明之士联络上,因此,在这些外来智慧生物的帮忙下,东周时期的羊城,已经成为一座超越时代甚多,也充满神秘的城市。 羊城的位置极为神秘,如果不是城内的人指引,外人几乎没有可能进入羊城。 不只无法进入,连真正位置也不得而知,一般人只知道羊城在鲁,至于在鲁国的什么地方,却是众说纷云。 事实上,羊城的位置在鲁国国都曲阜的市中心,是一座地下城市,但是因为隐藏伪装的系统极为先进有效,所以千百年来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俗话说,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 一个隐士,住在山林之中还有可能被找到,但是住在闹市中的隐士,却非常难找。 因为山林中的隐士,隐的是身体躯壳,但是隐在闹市中的隐士,隐的却是他的心。 身体有形,容易找,心灵却是虚无飘渺,只要你不愿被人找着,就永远没有人找得到你。这便是羊城祖先们通晓科技和人心世情之后,领悟出来的智慧。因此,便将这“广袤十里,奥妙无比”的羊城建在大都市的市中心。 羊城的外围,是历代桑羊族人的智慧结晶,运用的方式融合了风水之学、奇门遁甲、以及少量的“时空转移”科技。 风水之学方面,羊城外围以各种地理方式让经过之人产生错觉,运用地形地势的落差,让经过之人以为眼前只是平凡普通的城市街景,却不晓得墙角的一道隙缝,很可能是一片极大的空间。 奇门遁甲方面,可以用千年后的三国时代,诸葛孔明所布的八阵图作比瑜,运用平凡的树木、墙垣、天空和光线的错光,让人走进该处的时候产生幻觉,明明是一个明显的通道,却视而不见,明明是一条简单的小径,却看成长不见尽头的道路,在进入羊城的过程中,夷羊九便曾经被这样的错觉所惑,在墙角边缘走了半天却怎么样也走不出来。 而“时空转移”的术法,因为这类术法使用时必须有极大的能量,因此羊城中人并没有在外围安插太多这类的装置,只是运用位置的巧妙配合,在日夜交替的时刻产生空间移位的现象,让人更难闯过外围防线。 桑羊歜银曾经说过,羊城构建以来,从未有人成功闯入,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因为羊城曾有过来自其它时空的人无意闯入过,但是却只有当时的重要人士知道,因此便没有留下记录,让后代子孙以为羊城从来不曾有外客闯入。 曾经有过几次,还是羊城智士自己研究时光转移科技时,无意中将来自别的时空的不速之客引来。 像是活跃于东周末世的二十四世纪怪人“鬼谷子”王力,便曾经带着他的学生出现在古代羊城,而拥有最多附会传说的“时光英雄葛雷新”,也曾经出现在周穆王时代的羊城。 在羊城中的研究机构:碧落之门,里面就有着时光转移实验的力场,这是穆王时代那群“天外奇人”带来的科技,在里面,著名的“十二星座时空”,还有封神时代的“十绝阵”都有类似的模型陈列,而桑羊歜银带领夷羊九进入碧落之门时,夷羊九便因为知识的范围所限,无法描述这些时空转移的现象。 因此,说羊城从来不曾被人闯进来过,并不是事实。如果说,“从未有当代之人闯入过”,或许是个较恰当的说法。 羊城的采光系统,是一种概念极新,甚至要比二十一世纪时代科技还新的创造发明。 地下城市羊城,基本上的形状有点像一颗巨大无比的蒜头,上锐下丰,在羊城的顶端有着一处开口,从开口处迎入日光,是整座羊城的光线来源。 当然,只凭一个小范围的光线是不够照亮整个羊城的,因此羊城祖先便利用了极深奥的光学原理,在入口处装了水晶巨镜,以聚光的方式引入太阳光,并且经过极为缜密的计算,将光度调成和外面的天光几乎完全相似。 因此,在羊城中的昼夜,和外边的曲阜城中心几乎完全一样,日升日落,天明天黑,和外界的世界同步,一点也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 在本篇故事中,曾经提及了一场“羊城的大雨”,那是桑羊歜银和旧爱的情人相会之时。 但是,羊城不是一座位于地底的城市吗?虽然天光可以用水晶巨镜引入,但是雨水呢?既然只开了个小洞,不就只在小洞的底下会有雨珠,又怎会有大雨? 原来,羊械的设计过程中,曾经运用过极先进的城市给水循环系统,在羊城的地底有着非常完善的下水道,一遇到下雨,雨水和地底之水便交互作用,聚合在羊城上空,从上空的水洞下落,形成下雨的情景。 不过,美中不足的足,羊城的智士们却没有办法以类似方法做出下雪的系统,因此如果遇有下雪,只曾在天光处的小范围飘雪,而且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羊城通常会将出口处的天光之口封闭。 碧落门异变,发生在桑羊孤星等人的年轻时代,因为这个意外,让羊城的众多男丁失去了生殖能力,差点让这个能力超凡的名城从此断了后嗣。 碧落之门,是羊城中科技的重镇,许多超时代的研究、理论都深藏在此处。 桑羊歜银对“碧落门异变”的推测,是说当时可能发生过和“辐射线外泄”有关的灾变,事实上,这样的猜测和真相非常接近。 “碧落门异变”,基本上是场因为爆炸导致辐射线外泄的意外。 当时,在“碧落之门”中研究的“天外奇人”,正在研究封神时代太乙真人让“风火轮”哪吒“莲花复生”的技术。 当年,太乙真人有着比元神还强的能力,因此能发挥比器械还要强的能量,以这样的能量刺激哪吒的尸身,迫使死去的组织重新长出新的肉体。 术法中使用的莲花、莲梗,因为它的能量质型和人类的质型颇为接近,使用它做为触媒,激发哪吒的“尸身”自行长出新组织。 当年,在“碧落之门”中,桑羊孤星一辈中有个这类术法精研得极为透彻的族弟桑羊星海,极有创意地建议以辐射性物质替代当年太乙真人的强大法力。 但是,他却将这辐射一事看得大过简单,因此在缺乏重水降温的情形下,“碧落之门”发主了爆炸,将桑羊家的一众年轻子弟炸得非死即伤(因为桑羊星海他以为成功在望,便邀众家兄弟前来观看)。 侥幸逃得性命的桑羊子弟们,却仍然因为这辐射之能生去了生殖能力,虽然仍能娶妻,也仍能和女子同床燕好,但是却很难让女子成孕。 但是这次的异变和二十世纪的几次重大核子灾难是不同的,因为桑羊孤星等人除了失去生殖能力外,其它身体功能却没有什度大碍,相反酌,那次异变却让众人的细胞变异,变得健康强壮。幸存下来的桑羊子弟们不但全数伤愈康复,而且从此以后,终生不曾生过病,精神神采健旺,数十年过去了,最小的族弟桑羊岳彤都已经七十九岁,却人人健康如牛。 更难得的是,从“碧落门异变”后至今,与事的桑羊家子弟居然没有一个人过世,倒是躲过一劫的桑羊歜银之父:桑羊薤露早在十数年前,不到七十岁便已经过世。 第一章 很久没有回家的浪子 静幽幽的月光光影,像是轻纱薄雾般地洒在水面上。 温柔的夜,沉静的夜。 夷羊九的双手枕在荒郊的一个小小土丘上,望着星辰,心中却像是一块大石般地有着透不过气来的重压。 有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 而满腔愁绪的人,果然很容易在沈闷的心绪中,不知不觉地涌现浓浓睡意。 夷羊九在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哼了一会才想起来那是纪瀛初很喜欢唱的一首乡间小曲。 “我在风中乘着翅膀飞, 我是一根没爹没娘的小草。 时时得留心,别让鸟儿把我叼跑, 带我去筑巢。 我在绿水乘着波光, 我是一叶没人理会的浮萍。 时时得留心,别让鸭儿下了肚, 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哼着哼着,模模糊糊地却想起了多年前,在卫城那个赶鸭的小姑娘乐儿。 那乐儿从小是个孤儿,和舅舅住在一起,虽然她很坚强,平时都不说自己的愁苦,但是却常常唱一些类似的歌儿。 那些听起来是小孩子的儿歌,辞句中却常常隐含着很深的无奈和悲凉。 而瀛初呢? 瀛初也唱歌,但是夷羊九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中有什么人。 夷羊九努力地想,拚命地想,却想不起来瀛初提起过她的家人。 但是,此刻唱了一会,才发现瀛初常唱的歌里和乐儿一样,歌中有着“没爹没娘的小草”,也有“没人理会的浮萍”。 瀛初的爹娘呢?她小时候,有没有人照顾她,理会她呢? 瀛初和“玄蛛”之间,又是什么样的纠葛呢? 想起她和“玄蛛”的关系,夷羊九心中仍然无法释怀,生怕有一天发现她和自己全家的死有关,那可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虽然桑羊歜银说她和夷羊家的灭门一事无关,但是只凭这样简单的说辞,却仍然不能让人放心。 看来,当时瀛初担心的事,果然不是杞人忧天。 “我有一个秘密,但是你却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只盼你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夜色中,夷羊九在脑海胡思乱想,没有多久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睡梦中,却看见纪瀛初衣袂飘飘,手上却牵着一个珠玉般可爱的小孩。 看见夷羊九,她那泛着光雾的脸笑了,笑得好开心。 “……”她美丽的唇型不住地开阖笑语,仿佛说得流利畅快。 纪瀛初在梦中笑语嫣然,说了好多话。 但是夷羊九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却一句也记不得。 心里的惆怅,便像是整个人掏空了似的,轻飘飘一点也没有着力的感觉。 夜空中,此时却不是静寂的,因为空气之中,有着幽幽的熟悉旋律沉静地飘荡。 而那歌声居然便是瀛初常常唱的乡间小曲。 “我在风中乘着翅膀飞, 我是一根没爹没娘的小草…… 我是一叶没人理会的浮萍,时时得留心…… 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唱歌的人当然不是瀛初,因为这幽幽的歌声是个男人的嗓音。 夷羊九有点茫然,也有点好奇地循着声音走近。 他直觉地看看身边,发现元神“萝叶”就站在他的身旁。 有了“萝叶”,在这陌生的鲁国山林就比较安全一些,胆子也大点。 沙沙的树叶声响,拨开树枝,声音越来越近。 走出树丛,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座小小的山崖,三面环山,正面却是一片大开大阖的广阔视野。 从山崖上望出去,远方的地平线天空并不是黑暗的,相反地有着淡淡的宝蓝,月光映着长长的细流江河,在雄伟中透现出宁静的神采。 而那歌声依然悠扬,只见桑羊歜银枕着手臂,斜倚在山壁上,长满胡子的脸上有着沉静奇异的表情,正微张着嘴,唱着纪瀛初最喜欢唱的那首歌。 夷羊九向这个胸中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中年男子走近,踩着了地上的枯枝,发出“毕剥”的声响。 桑羊歜银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唱着歌。 过了好一会,歌声才慢慢止歇。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静默,良久,夷羊九才轻轻地开口。 “这是什么地方的歌?”他的声音有些空洞:“从前瀛初常常在唱的,可是我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歌。” 桑羊歜银转头,看着这个高大红发的年轻男人,仿佛在他的身影中看见久远前的自己。 “我知道啊……”他悠然地说道:“我当然知道瀛初常常在唱,这歌是我教她的。” “瀛初……”夷羊九喃喃地说道:“是我的妻子,身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血,可是我却连她唱的一首歌也不知道。” 桑羊歜银轻轻地笑了,摇摇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好了,我看着她长大,我也知道她这辈子就属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最快乐。” 夷羊九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眼睛有些迷蒙起来。 想起过去几年来的相处,其实他自己二十几年来,也是和瀛初在一起的这几年最快乐。 只是人在幸福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人生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在痛苦的时候,回忆过去的幸福。 “桑羊前辈,”良久,夷羊九轻轻地说道:“我想知道瀛初的事。” “瀛初的事?”桑羊歜银感慨地说道:“哪一件事?” “什么事我都想知道,”夷羊九的神情坚定,眼睛里仿佛有着烧炙猛烈的火光:“她小时候的事,她长大后的事,她在‘玄蛛’里的事,还有她身边所有的事。” 桑羊歜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谅解地笑笑。 “其实,我也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瀛初的,我想,如果她还在世的话,大概也不会怪我吧?而你一定也知道,当初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来历和身分告诉你,完完全全是为了你好,这点你知道吧?” 夷羊九坚定地点点头。 “知道。” 桑羊歜银深吸了一口气,俐落地翻过身来,站在夷羊九的身前。 “好,那我就将我知道的,所有瀛初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你当然已经知道,瀛初是‘玄蛛’的人,但她和‘玄蛛’之间的关系,却没有那么的单纯。‘玄蛛’这个暗杀集团缘自纪国,创始之人相传是个纪国的王族,因为争夺王位失败,这才返到阴暗处,组了这个组织,专门和纪国的王族作对。但是过了几代之后,‘玄蛛’却和纪国的王族发展出很诡异的关系,本来因为纪国的王位几经辗转,后来国君之位却落到了‘玄蛛’创始人的亲生孙儿身上,因此‘玄蛛’就变成了纪国的地下卫队,专门帮纪国暗杀国际间的一些重要人物。因此,后来齐僖公因为‘玄蛛’的暗杀行动而决意攻打纪国,说起来并没有冤枉了他们,因为纪国的的确确便是‘玄蛛’的幕后主使者。虽然后来纪国被齐襄公诸儿灭掉,但是却没能将‘玄蛛’消灭,他们仍然有着很强的实力,随时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在‘玄蛛’之中,有一群很特别的高手,他们在‘玄蛛’中的地位极高,身怀‘玄蛛’所有的暗杀、武斗技巧,所有最重大的暗杀事件,都是由他们去办的。这一群人,代号便叫做‘网捕’。‘网捕’的成员都是从小便进了‘玄蛛’的,他们的来历大多是出身自各国那些被‘玄蛛’惨杀灭门的贵族世家,‘玄蛛’的重要人物眼光非常锐利,在灭人全家时,偶然看见筋骨条件绝佳,特别是‘元神’力量强大的幼童,便会将他们收留起来,从小训练,让他们在战斗中互相残杀,最后剩下来的,才是日后的‘网捕’。这样的训练方式非常严酷残忍,一百个小童里面,通常只会存活下来一两个。这些孩子本来就是世家的后代,要知道世家之人的出身不是大官便是名将,他们的血统资质本就不错,又经过了这样严格的挑选,选出来的更是一等一的可怕人物。因此,只要是‘玄蛛’派‘网捕’出去执行的任务,那些被暗杀的对象便等于已是个死人。” 听见这样奇诡的叙述,夷羊九睁大眼睛,神色却有了几分恍然。 “所以……所以瀛初便是这些‘网捕’之中的一分子?” “不只是一分子,而且是我带出来的子弟之中最出色的一个,”桑羊歜银说道:“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像瀛初一直到……嗯!一直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也不晓得自己原来是晋国中行氏的后代。” “中行氏……”夷羊九喃喃地念了一会,心中却闪过一个疑问:“既然是这样机密的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会知道?” “因为瀛初她们这几代的‘网捕’,都曾被我带过,我在少年时代和‘玄蛛’的首领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哥儿们,这些年轻小辈手中的机关之学,全都是我教出来的。在‘玄蛛’里面,‘网捕’的地位是很高的,只有首领才可以命令他们,也因为如此,本来早该被‘处决’的你,因为有了瀛初的隐瞒,这几年你才能保得住你的小命啊……但是这几年来,我和‘玄蛛’已经极为疏远,因为我有很强烈的感觉,我怀疑‘玄蛛’已经纳入了‘南斗’的元神一系之中,虽然我曾经向我那好兄弟询问过,但是却始终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答。我毕竟是个桑羊家人,桑羊家的上代和古时候的奇人狄孟魂渊缘极深,‘南斗’是狄孟魂的死敌,我便自然没有和南斗族人为伍的道理。后来瀛初认识了你,本来‘网捕’的孩子们从小便在‘玄蛛’中长大,受的训练目的是要将他们训练成杀人的器具,最忌讳他们有常人一般的感情,但是瀛初小的时候非常娇小可爱,连‘玄蛛’上代的首领也非常疼她,于是她便比别人多了些常人的待遇,也可以说,她比其它的‘网捕’成员多了几分人性。认识你之后,她更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但是‘玄蛛’却哪有这么容易摆脱?瀛初当然不会笨到去向首领要求,于是便找到了我,打算想一个方法,助她脱离‘玄蛛’,也能保全得住你。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盘算,这些年来她拚了命地力求达成‘玄蛛’的指派任务,一方面不让首领起疑,一方面如果她在‘玄蛛’的地位越高,身分越重要,她便越能保得住你。” “那……”夷羊九楞楞地问道:“我在卫城的家被‘玄蛛’灭门的时候,我和易牙他们逃了出来,难道也是她的安排?” “杀了你全家那件事,瀛初并没有参与,那时她还年轻,根本没有带队的资格,她只是在一旁支援,”桑羊歜银说道:“不过凭心而论,你们逃得掉倒也不是瀛初帮了你们什么,当时她根本不认识你,你逃得掉是因为你那元神‘萝叶’的功劳。”顿了顿,他正色说道:“但是日后这几年,你在齐国能够活得好好,就全都是瀛初扛下来的了……” “但是我却仍然有几次被元神族的人攻击过,”夷羊九皱眉道:“难道这不是‘玄蛛’的安排?” 桑羊歜银摇摇头。 “如果是‘玄蛛’的安排,他们派来杀你的绝对不会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你遇见的那几个元神都只是偶然,他们要害你,也都纯粹是身为南斗一系的本能和直觉。” 夷羊九此刻的思绪开始有些纷乱起来,但是他原本就聪明灵活,想起了这几年的诸多往事,再和桑羊歜银的叙说相互印证,许多事情便逐渐明朗起来。 想起这几年来,每当问及纪瀛初的私事时,她的急,她的怒,原来都只是为了夷羊九着想。 依照夷羊九的火爆个性,一旦知道了纪瀛初和“玄蛛”的关系,只怕不多久他便要和“玄蛛”正面冲突起来。 而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大概也猜得出来了…… 想起这些日子来,纪瀛初自己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还有为了掩护夷羊九所花的精神,那是多么大的精神折磨,多么难涯的巨大苦痛? 原来那几次没来由的伤痕累累,便是她为求表现,提升自己在“玄蛛”地位的艰难死亡任务。 原来那几次无声无息的消失,便是独自前往未知之地,面对可怕的强敌。 原来,那几次的迟来赴约,夷羊九觉得自己在等待时的担忧已是天大的委屈,却没想到那时候纪瀛初可能随时活在死亡的边缘,随时可能被强敌反扑,就此送掉了性命。 而自己,在她终于前来赴约的时候非但没有给她安慰,相反地还给她那么多的责难和抱怨。 依稀仿佛,夷羊九在泪眼模糊的视界中,还可以看见、听见她宽容地说:“没关系啊……小九,真的不打紧,我永远不怪你……” 想到此处,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也顾不得眼前的桑羊歜银,便伏地放声大哭。 他本是个情感丰沛的性情中人,此刻终于领会了纪瀛初的深情,再想想她眼前的艰难处境,心下极苦极痛,也极为心疼不舍。 那桑羊歜银却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脸上却又露出那种仿佛勾起久远回忆的神情。 夷羊九这一哭,仿佛是要把所有累积的沉郁全放出似的,哭得涕泪满脸。他哭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对着桑羊歜银抽噎说道:“桑羊前辈,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她……”说到此处,他又伏地哭泣道:“可是我好想念她啊……” 便在此时,桑羊歜银的眼角终于也泛出了泪光。 在夷羊九的号哭声中,他静静地说话,仿佛是说给这个悲泣的年轻人听,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却也像是说给某个遥远地方的对象听。 “可是……你毕竟还是为她来到了鲁国,你还是为她做了事。而且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有这样的机会为所爱的人牺牲,这样你就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而且她还是有机会再一次听见你亲口说,你有多爱她的……” 此时,夷羊九的哭声逐渐止歇,睁着满眼的泪水,他怔怔听着桑羊歇录自顾自的说话。 “一样是浪子,你却已经比许多人幸福得太多……离开家的浪子,像你这样,仍然有机会可以回家,家里也许还有热腾腾的晚饭,还有欢欢喜喜,笑着迎接你回家的熟悉的脸……只是,有些浪子即使想回家,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而那张本来会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看你回家的笑脸,也早就已经不在了……” 夷羊九消着满脸的泪,听见他这样的话语,在茫然中却也有着几丝的疑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桑羊歜银的心中也有一个魂牵梦系的身影吗? 如果真有,为什么他会说“有些浪子想回家,却已经没有家了……”呢? 难道,他想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吗? 正在疑惑时,在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幽幽冷冷的声音。 “他当然没有家可回了,”那声音冰冷似雪,虽然颇为悦耳,却丝毫没有感情:“只因他当年做了令人不齿至极的事,要是有丝毫羞耻之心,便不会再次踏进鲁国的国土。” 第二章 一冷一热的羊城美少女 夜色下的空旷山崖上,俏生生地站着两个身影。 一身月白色丝袍,随着晚风衣袂飘扬的纤细身影。 夷羊九定睛看着那两个人影,映着月光,看见那是两个年纪很轻的女孩。 两人的容貌颇为酷肖,看起来像是姐妹,但是身材高矮略有不同,神情也全然相异,一脸冷傲的女孩中等个子,脸上像是寒霜一般,面无表情。 另一个女孩却要比她高上一个头左右,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笑嘻嘻地,让人一看就心情好了起来。 如果说前一个女孩是冰雪,她的样子就像是暖煦的春阳。 方才开口的,便是那个头矮一些的冷艳女孩,她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不过,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城里的叔伯祖们还是要我们来接你。” 她的言语虽然非常无礼,但是桑羊歜银却像是不以为忤,看着她们两人的模样,仿佛有些失神。 “很像啊……”桑羊歜银喃喃地说道:“很像她啊……” 夷羊九在一旁有些摸不清楚头绪,听女孩的口气,她们仿佛是来自羊城的人,此番前来便是要接桑羊歜银回城,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冷艳女孩的口气非常的无礼,说话的口气,仿佛桑羊歜银是个最令人看不起的人。 只见桑羊歜银茫茫然地看着她们二人,高个子的女孩抿了抿嘴,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而那冷脸女孩脸上一红,更是有些不悦了起来。 “你……又在搞什么鬼?你又想要做什么?” 桑羊歜银怔怔地看她,又看了看高个子女孩,轻轻地问道:“你……你们是紫玉的双胞胎吧?长得好大了,哪一个是姐姐,哪一个是妹妹?” 那冷艳女孩一皱眉,有点不自然地顺口回答道:“我爹爹的名讳,你还有脸提起吗?”她的声音中微带着怒意。 “我便是姐姐桑羊静。” 那高个子女孩咯咯一笑,眼珠子微转。 “那我便是妹妹了,我是桑羊晴。” 听见她们的说话,夷羊九微感诧异,因为这两个女孩的长相虽然相似,但却仍然有不少差异。 如果是双胞胎,似乎应该更相似一些,夷羊九自己认识过几个双胞胎朋友,却很少看见有哪一对双胞胎像她们这样,虽然容貌相似,神采、个性却像是全然不同。 一旁的桑羊歜银仍然不改原先的失神表情,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轻声说道:“你们和你们的妈妈长得好像……” 听见他说出“妈妈”二字,桑羊静突地杏眼圆睁,脸上更是红霞陡起,却是真的动怒起来。 “我不准你提我妈妈的名字!”她大声说道:“你不配!你是个禽兽不如之人,害了她一生还不够吗?” 听见桑羊歜银提及了“妈妈”,连一旁的桑羊晴也收起了满不在乎的轻松神情,脸色凝然沉重。 桑羊歜银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却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吧!往事已矣,多谈何益?”他仿佛散尽全身力气似地,一身的倦态和失落。 “我跟你们回羊城。” 他说走就走,转身缓步而行,桑羊静楞了楞,便跟着他的身后走过去。 夷羊九有点发怔,却看见桑羊晴笑嘻嘻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方丝绢。 “你刚刚在哭吧?哭的声音好难听,”她咯咯地笑道:“那么大的一个人了,满脸的鼻涕眼泪,也真是好笑呢!”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果然哭得一脸涕泪,他本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伸起袖子在脸上揩了揩,却不接过那方丝绢,也不理会桑羊晴,便大踏步跑回易牙等人睡觉的地方,将他们叫了起来。 几个人睡眼惺忪地跟在桑羊歜银的身后,踩着已经快要天明的曙光,走上鲁国边境的大道。 一路上,那冷言冷脸的少女桑羊静便不再说话,只是一迳地赶路。而妹妹桑羊晴却是吱吱咯咯地笑语嫣然,有时凑着姐姐的耳朵对夷羊九指指点点,仿佛在讨论着什么,有时又跑过来找个理由和易牙等人搭腔,却故意避开夷羊九,就是不找他说话。 易牙和开方等人都已经有了家室,对于人情世故也有不少了解,两个人贼兮兮地相视一笑,知道这高大帅气的小九又惹动了几分少女的情丝,眼前桑羊晴刻意不理他的举动,真正的讯息便是“我要你来注意我”。 但是夷羊九却不是那种在乎小女孩思绪的细腻男人,对于桑羊晴的行止态度,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桑羊晴越是冷落他,他便乐得走在队伍的后方,悠闲地叼着一根草,看看鲁国境内的风景。 天色微明的时候,远方的鲁国都城曲阜已经遥遥可见,桑羊歜银沉默了一会,突然间回过头来,高声说道:“易牙。” 胖子易牙应声道:“在。” “左右无事,我便来考考你这些年来的境界,”桑羊歜银朗声说道:“你可记得,你那元神‘庖人’是个什么属性的元神?” “当然记得,”易牙笑道:“是属‘火’的。” “我桑羊家虽然世代很少出现身怀强大元神技法的人,但对于这‘元神’一物的了解,却是独步当世,就连元神族人本身,见解之深,也少有人能及得上我们。”他若有深意地侧眼看了看一旁的桑羊静,发现她虽然依旧神色冷漠,却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说话,整个人不自觉地靠近了过来。 桑羊歜银欣慰地暗暗点头,却仍然朗声说道:“那你这‘庖人’元神又能做些什么?” “还不就和我一样,”易牙好脾气地笑笑:“煎煮炒炸,煮好吃的东西,让人吃得痛痛快快啰!” “你那元神是人之精华,特性是明亮灼热,能够将世上所有物事转化成引起人食欲的东西。但是这趟旅程之中,强敌环伺,若要保得性命,你可得将你这‘庖人’能力增强,不能只是煮菜了。你想想,一个没了命的厨子,又怎样能够煮出好菜呢?” 易牙搔了搔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可是,我就真的只会煮菜嘛!” “一样东西,在不同人的手中可以发挥不同的功用。一把菜刀在你手里可以砍骨斫肉,切菜剖瓜。可是谁说你不能用刀来砍人呢?”桑羊歜银淡淡地笑道:“你那‘庖人’可以将天下万物做成让人馋涎欲滴的好吃东西,难道你就不会把那些有毒或是吃下去会出人命的东西让敌人心甘情愿吃下去?” 夷羊九拍掌笑道:“对对对,我就说过胖子可以用这招,只怪他从来不听爸爸的话。” 一旁仔细倾听的桑羊晴从来不曾见过几个人斗嘴,忍不住扯着姐姐桑羊静的衣袖,轻声好奇问道:“他爸爸?他的爸爸也很会煮菜吗?” 声音虽轻,夷羊九和竖貂等人都都听见了,更是哈哈大笑。 只见易牙没好气地说道:“我可没听见你要我把毒死人的东西做成好吃的玩艺儿,”他咬着牙,装出狰狞的神情:“你只说,便是狗屎,被易牙爸爸这‘庖人’处理过了,我这笨蛋夷羊九也会乖乖吃下去!。” 桑羊晴咯咯一笑,调皮地横了夷羊九一眼。“唉!胖子哥,哪天你真的做狗屎给‘某某人’吃了,可得叫我去看看热闹,”她假装叹了口气:“狗儿吃屎我是看过,人吃屎我就没看过了……” 在笑声中,桑羊歜银淡淡地谈谈说说,将开方、竖貂的元神能力都说了一遍,也顺便指点了他们将元神能力用在应敌上面的技巧。 开方的“解忧”有着预知的能力,所谓“如敌之机,百战百胜”,可以运用在对敌的策略之上。 竖貂的“万物”除了可以和鸟兽沟通之外,还能将木石之物转化形体,虽然他对这种能力仍然没有办法发挥到极致,但是将木石转化成松软的壤土,将金铁兵器化为液状的汁液,也是抵抗敌人的好方法。 众人之中,桑羊静最是沉默,但是夷羊九发现她是所有人里面听得最专注的,而他偶尔端详桑羊歜银的神情,却很微妙地发现,这个中年男子此刻询问几个人的元神进境,似乎是为了指点桑羊静才问的。 而聪明如桑羊静,或许并没有发现桑羊歜银的真正用意,因为他说话的时候从未正眼看过她,也没有把她当成教导的对象。 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知识流入女孩的脑海之中。 桑羊歜银的神色淡然,但是这样的行止却透现出对桑羊家女孩们的关心。 只不过,这样的关心,那冷颜冷语的桑羊静却不领情。 正当桑羊歜银在询问夷羊九有关“萝叶”能力的时候,讲到了“萝叶”的“天下第一元神”称号时,桑羊静轻轻地“咦”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 桑羊歜银细心地停止叙说,一时不察,便直觉地望向桑羊静。 等到想起来这动作不恰当的时候,却已经太迟。 果然,桑羊静幡然领悟,脸上微微一红,转念间也明白了桑羊歜银的用意,脸上又出现了怒容。“你……我……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稀罕你教什么‘元神’!” 桑羊歜银面露苦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桑羊静跺了跺脚,转身就快步前行,此时夷羊九忍了大半天的闷气,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大声说道:“人家好心对你,你却从一开始便这样无礼,真不懂你父母怎么教你的?桑羊前辈这样的好人,你却一再羞辱于他,我真不晓得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不要以为你是羊城来的就有什么了不起,别人也许看你们是宝,我却看你们是一肚子草!草包的草!” 桑羊静大怒,“刷”的一声顺手便拔出佩刀,回头瞪着夷羊九,妹妹桑羊晴也是杏眼圆睁,嘟着嘴叉着腰,做出生气的神情。 “你敢说我父母?”桑羊静咬着牙怒道:“我们家和这人的恩怨,你又知道多少?” 夷羊九气往上冲,也大声吼道:“我哪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我只知道人家一片好心,又是你们的亲戚长辈,能有什么仇?你这样无礼不敬,我看你们这桑羊家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动起气来,便有些冲昏了头,骂着桑羊静,却没有想到这样一来,连桑羊歜银也一并骂了进去。 “我没有这样的长辈亲戚,”桑羊静咬着银牙,怨毒地瞪着桑羊歜银:“害了我母亲,让我父亲一世伤心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长辈亲戚!” 此语一出,夷羊九有些楞了,他的嘴巴微张,一时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桑羊静越说越是愤怒,怒气中还带着伤心,美丽的眼睛逐渐泛出了泪光。 “这样的人,你当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桑羊静的声音越说越响,泪水终于流下了脸庞:“玷污了自己弟媳妇的清白,害得自己的弟弟一生残废,一世伤心,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做人吗?” 她的声音虽然带着哭泣,却清亮悦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里,夷羊九听得目瞪口呆,转头望去,易牙、开方、竖貂也是一副下巴几乎要掉到了地上的惊讶神情。 再望向桑羊歜银,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神色木然,只有眼神中有着极深沉的悲哀。 但是那悲哀的神情,却逐渐地变化,一转眼间,便已经被惊惶和警觉的表情取代。 从大道的彼端,这时传来了隐隐然的人马杂沓声响,间杂着几声凄惨至极的哀嚎之声。 那一队人马的队伍来得好快,前方有着几个身穿兽皮的野人不住奔逃,但是他们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队伍中的羽箭,那队人马中有着箭术极高的射手,“飕飕飕”几支羽箭射出,又是三名乡里野人应声而倒。 这时候,奔跑逃窜的野人已经剩下三五人,几名骑着马的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居中一人哈哈大笑。 “野人哪野人!”那人是个脸色白净的中年将军,他笑道:“你们在田野间靠老天吃饭,又不是国君的策士军师,本就不应多口,需知多言惹祸,一切烦恼根源,皆因多口啊!” 那幸存的几名野人这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地,向那将军不住求饶。 “求饶啊?”那将军笑道:“饶了你们也不是不行,只是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诚心悔过啊?”他一边说话,一边向身旁的两名随行副将轻松笑道:“他们要我饶了他们,若不给他们一个机会,人家还说我孔父子文没有大人之量哩!” 那两名随行副将凑趣地哈哈笑了几声,孔父子文举着马鞭,随意指了一个野人,笑道:“你!说说你为什么得罪了国君,要他自己下令来围杀你们?”他随意地看看四周,却看见了不远处夷羊九和桑羊歜银等一行人,眼中露出不为人知的残忍眼神,却只是一眨即逝:“说给大家听听,只要说得好,说得诚实,我便饶了你的性命。” 被他指中的野人是个精壮的青年,只见他浑身发抖,脸色像是死人一样的苍白,满头大汗,想要说话,却吓得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 他只“我”了两声,便像被雷殛一般,声音陡地哑了,眼睛圆睁,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然后,从下身慢慢渗出了黄黄的尿液,还有一股臭味。 这野人居然已经死去,而且死前还相当的痛苦,连屎尿都遗了出来。 也没见到孔父子文的部下做出任何动作,没有人弯弓,也没有人动刀,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野人居然应声即死。 孔父子文“啧啧啧”了几声,又指着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野人。 “你!看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些!” 那老野人看见同伴的死状,也是吓得满身发抖,但他毕竟年岁较长,多了几分见识,说起话来清楚一些。 “不……是因为我们……我们看见了国君,还有……还有……”他这一紧张,说起话来更是结结巴巴:“还有……咯呃……” 他这一声“咯呃……”拖得很长,整个人又像是前面那个青年一般,泄了气似地突然而死。 众军士虽然对几个野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但看见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死状却也啧啧称奇,大伙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领队的将军孔父子文“哼”了一声,又指了第三个野人。 “不好听,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换你了!” 这第三个野人是个中年汉子,虽然吓得双目圆睁,好在他的口舌尚算便给,张开嘴巴便叽叽呱呱,滔滔不绝地开始叙说:“只怪我们多口,在打猎的途中遇上了鲁国庄公的车马,和车马前行的御卒开始斗起嘴来,我们……我们的同伴有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着说着,就说起先君桓公的事来了……” 那孔父子文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也真是该死,便是死个十万次也不嫌多了,嗯!你们说起了先君桓公,又是怎么说来着的?” 那野人继续说道:“本来我们不知道鲁国国君就在左近的,如果早知道了,就是有了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啊……后来我们的同伴就有人不干不净地说起了先君夫人文姜和齐襄公兄妹乱伦的丑事,也是我们同伴太过刻薄,说得兴起,便讥笑鲁国国君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是齐襄公的便宜干儿子而已……也不知道是要叫舅舅,还是要叫干爹……咯呃……” 他话一说得流利,反倒忘了送命在即,讲得兴起,还挥着手做动作,所以“咯呃……”一声长气死去的时候,双手兀自挥在肩上。躺在地上的尸体手臂高举,还带着叙说的神情。 而剩下的两名野人也没能幸存,几乎在同一刹那也倒地而死。 这样的死法,既诡异又迅速,死者的身上都不见鲜血和伤口,更没任何人接近过他们。 只是突然猝死,却没有看见是什么人出的手。 但是看在夷羊九等具有元神能力的人眼里,却是一目了然。 因为他们都清清楚楚看见,在孔父子文的身后,这时有个如冰如镜般晶莹的人形,弯着透明水晶状的长弓,搭着蓝亮的光弦,射出同样冰晶透明的小箭。 那宛若寒冰的小箭,看上去还冒着丝丝的寒气。 “嗤”的一声,冰箭破空而出,中人即死,只要被它穿过身体,那人便要登时气绝。 方才那几个野人便是中了这样的冰箭,穿胸而过,中者立死。 这孔父子文居然也是个元神族人! 第三章 第一次正式作战 气氛肃杀的大道之上,七横八竖地躺着一地野人的死尸,风儿吹过,撩起了几个死尸的衣袂,发出猎猎的声响,整个场面的气息非常诡异。 夷羊九看了桑羊歜银一眼,发现他的神情庄重,眼睛却盯着桑羊静两姐妹的方向。 仔细看着那将军孔父子文,除了他的身后有着一个冰晶也似的透明元神之外,在他旁边的两名副将也有着元神相伴。 其中一人的元神是个如火焰如太阳般的火球,另一人的元神则像是一只深黑的巨鹰。 孔父子文的脸上神色森然,转过头来看着夷羊九等人,策马缓缓走近。 “原来在这山野之中,竟然有着这样的高人,”他淡淡地笑道:“我是鲁国的大夫,名叫孔父子文。你们又是何方神圣?”他侧头看了看桑羊静姐妹二人,恍然笑道:“啊呀!我可真是老眼昏花了,居然没有看见这儿还有羊城子弟,你们的爹爹还好吧?” 桑羊静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孔父子文哈哈一笑。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还不是一了百了,人哪!闭上了眼睛,就眼不见为净了,什么悲喜聚散、功成名就都不再烦心,那又有什么不好?” 他这话说来轻轻松松,听在桑羊歜银的其中,却像是凭空响起了一声巨雷。 “什么?”他眼睛圆睁,失声大叫:“你在说些什么?” 孔父子文又看了桑羊静姐妹一眼,轻松地笑道:“我说些什么?你又不是聋子,难道还要我说一次吗?”他沉声道:“我说,羊城的桑羊城主已经回老家了,死了,没命了,这样说清楚了吗?” 桑羊歜银的身上开始簌簌发起抖来,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非常,不像是悲伤,可也不算是欢喜。他惊疑地望向桑羊姐妹,发现两人神色凄楚,对孔父子文的说话却没有反驳的意思。 “他死了?”桑羊歜银喃喃地说道:“紫玉死了……” 夷羊九在一旁看着桑羊歜银和孔父子文的对话,他从早先的一些迹象看出桑羊歜银和桑羊静姐妹的父母必然有着极深的纠葛,她们的父亲很可能是桑羊歜银的兄弟,而现在从对话中更听出来,这个弟弟居然还是羊城的城主。 因此,羊城的城主名字应该叫做桑羊紫玉。 桑羊静神色悲戚,却仍然是一脸的倔强。 “我爹爹死了,你不是更高兴吗?你一生嫉妒他,为了比不上他,还做出那么多坏事,现在他死了,你总算称心如意了吧?要不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看见桑羊歜银大叫一声,神色扭曲,身形来得好快,便向她的方向扑了过来。 在这同一瞬间,还听见了更远一些的地方,夷羊九气急败坏的大声吼叫。 他叫的是:“混蛋!” 然后,桑羊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便陡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原来,方才孔父子文趁着桑羊歜银和桑羊静的对话情绪越来越激动,认为机不可失,便催动了身后的冰晶元神,悄然地射出一箭。 他对夷羊九等人的元神毕竟还有几分的忌惮,因此攻击的对象是站在一旁,没有元神能力的桑羊静。 桑羊歜银乍听到弟弟的死讯,虽然心情极度激荡,但是对元神的警觉性仍在,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冰晶元神的箭光一闪,便知道不妙,直觉便冲了过去,将桑羊静撞倒,因为撞力过大,便将这个娇怯怯的女孩撞晕了过去。 而一旁的夷羊九反应极快,看见桑羊歜银的狂野动作便知道情形有了变化,他一眼看见孔父子文背后的冰晶元神已经又搭起了第二支箭,便大骂一声“混蛋”,偌大个子的身躯便像是轻风一样掠了过去。 到了孔父子文的马旁,他脚尖一踞,便像是走阶梯一般轻巧地跃上了马背,伸出左掌,对着孔父子文的脑袋便是一掌掴了下去。 这动作看来毛手毛脚,和一般对打的猛恶严谨绝不相同,但是他的动作来得好快,那孔父子文是个久经战阵的名将,自然不能让他这样一掌打在头上,他大骇之下,头往后仰,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这记巨灵之掌。 但是,因为后仰的动作太大,整个人也就仰头翻倒了过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泥土地上。 夷羊九打得兴起,一边大叫大嚷,一边轻飘飘地纵身下马。 “你小子偷袭?我叫你偷个痛快!” 另一个女孩桑羊晴在姐姐摔倒时离得极近,她看见桑羊歜银扑倒了桑羊静,一时惊得呆了,但是夷羊九随即和孔父子文交上了手,她身为桑羊家人,本身虽然看不见元神,却对元神一事相当了解,只看了周遭一会,便知道身边已经发动了一场看不见的元神之战。 桑羊歜银将桑羊静抹在地上躺好,左手拇指虚张,便按在女孩的人中之上,揉了两下,桑羊静便幽幽醒来。 这时候桑羊晴也来到了身边,桑羊歜银不及交代,看看远方夷羊九、易牙等人已经和孔父子文的部队开始动手,便抛下一句话。“你来照看你姐姐!” 桑羊晴根本不及回答,桑羊歜银便像是风一样地掠过她的身边,冲到夷羊九等人所处的战局。 方才夷羊九一阵突如其来的猛攻,让孔父子文惊惶坠马,一旁的两名偏将大惊,连忙跃下马,冲过来便要扶起孔父子文,其中一人看见夷羊九纵下马来,便指使背后的黑鹰元神振翅而起,扑扑扑地开始攻击夷羊九。 这黑鹰是飘渺虚无之物,看得见,打不着,但是巨翅的榻动之下,居然有着锐利如刀,带着飞砂走石的狂风,登时便将夷羊九打得手忙脚乱。 便在此时,易牙等人也已经到了,易牙的元神“庖人”虽然胖嘟嘟的,动作却是最快,“庖人”是火型元神,和另外一人的火焰形状元神大概是有着相同的感应,两个元神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向对方个自前冲,短兵相接,便兵兵兵兵打了起来。 而开方和竖貂的元神却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加入这场奇异的战局。 这时候,站在稍远处的孔父子文部下们面面相觑,看着这场似打非打,似战非战的争斗,每个人都有些发楞起来。 要知道在看不见元神的常人眼中看来,这些惨烈的元神战斗都是隐形的,只能从宿主的动作或是周遭的风、足迹、热度约略看出端倪。 此刻在众人的眼中,夷羊九蒙着脸,像是身处在大风砂中,连眼睛都睁不开,而站在他前方的鲁国偏将却也没有动手的打算,只是满脸大汗地死盯住夷羊九。 而易牙和另一名偏将的动作更是好笑,两个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剑拔弩张地遥遥相对,两人却都背着双手,在两人中间让出好大一片空间。 而且,在那片空间的地面上,这时冒出了仿佛烧着热水的白烟,有些地上还像是烧红的炭火一般发着灼亮的光。 但这些军士毕竟都是受过训练的精兵,虽然情况诡异,却仍然围拢了过来,打算帮长官们一臂之力。 这时候,桑羊歜银已经跑了过来,看了看战局,手上抓起一把黑色的“火药”粉粒,用力一甩,便将这些粉粒甩在夷羊九前方的地上。 说也奇怪,那黑鹰元神扇出来的风极为强劲,但是黑色粉粒却能够穿透狂风,直接打在地上,发出“毕剥”的巨响,而且还现出万千火光。 那有着黑鹰元神的偏将一惊,黑鹰的翅膀煽动速度便慢了下来,夷羊九趁势一退,这才躲过了风砂的袭击。 看看随行的部下已经逐渐接近,摔在地上的孔父子文大喜,高声喊叫:“把这几个家伙都给我抓起来!” 桑羊歜银抓住夷羊九的手,沉声说道:“不能让他们过来,我们比不过他们的人多!”他的眼神坚定,带着鼓励的神采。“就靠你了,叫萝叶挡住他们!” 夷羊九会意,笑了笑,神情转为严肃,心神专一,凝思冥想。 然后,胖胖的绿色元神萝叶发出微微的金色光芒,双手急挥,挥出了满天的种籽。 但是这种籽却和往常的绿色有些不同,今天这些种籽大多泛着金色的光芒,挥在空中便已经开始长出植物和藤蔓,有些种籽像是烟花一般,碰在一起还会激发出新的大量种籽。 那群鲁国军士看见这样的异状,在空中平白无故出现了如乌云,如天幕的众多植物,在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已经全都被“萝叶”这一顶大得吓人的树藤帐幕兜头罩住。 而等到军士们全都被罩住的时候,四周更长出了一排紧密坚实的树幕,像是一支奇大无比的圆筒一般,将他们围住。 受困的军士们在树藤中被缠得紧紧,大声哭叫,不晓得今天是遇上了什么样的鬼魅,法力竟然如此之强。 而摔在地上的孔父子文本来已经勉力站起,看见这样的情状,心下惊惶不已。 几乎出乎直觉地,他便催动身后的冰晶元神,打算瞄准桑羊歜银,再射出致命的一箭。 此时桑羊歜银正背对着孔父子文,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后方的大祸就要临头。 不远处,夷羊九刚刚逃开狂风的吹扫,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一转眼便看见那冰晶元神的瞄准动作,不及细想,脱下鞋子,便往孔父子文的方向“刷”的一声猛力丢过去。 孔父子文此刻正在凝神瞄准桑羊歜银,没空注意一旁的状况,等到那只鞋子破空而来,带着黑影“刷”的一声出现,要闪避已经来不及。 “啪”的一声响,那鞋子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鼻梁,夷羊九这一掷用力极猛,登时又将他打翻在地。 而那射箭的冰晶元神被他这样一扰,“飕”的一声,射出去的冰箭又偏了偏,冒着白烟,打中了一旁的树丛。 而那原先翠绿的树丛,被冰箭射中后,竟立刻结起了小小的沐住。 桑羊歜银见状,大声叫道:“小九,他打不过你,不过要万分小心,别让他再有射箭的机会!” 便在此时,那黑鹰元神从方才爆炸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又扇起了一地的狂风,让人无法接近。 这黑鹰元神看来也没有什么大本领,就是这手狂风大作的功夫厉害,但就是因为这样,夷羊九和桑羊歜银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 在狂风中,那孔父子文又勉力站起,他的腿大约是在坠马的时候摔伤,所以行动有些不便,但是虽然身体动起来不方便,身后的元神却锲而不舍,仍然弯起弓来瞄准。 这一回,瞄的却是被狂风扫得左支右绌的夷羊九。 桑羊歜银环顾四方,看见在一旁不知如何加入战局的竖貂,一个念头突地浮上脑海。 “竖貂!”他大声叫道:“把意念凝在你的‘万物’上,要它把那些冰箭弄坏!” 竖貂楞楞地看着那冰晶元神,却看见那元神瞄准的对象逐渐偏移,离开了夷羊九,逐渐转到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时,他那元神“万物”却已动了起来,“万物”的外型本来像是个怪模怪样的瘦女人,此刻它的身体像是柔软的柳条,不住地飞舞,逐渐地变长,拂向那冰晶元神的身上。 “飕”的一声,冰箭在这一瞬间已经射出,竖貂大惊,直觉就要躲开。 但是一旁的桑羊歜银却哈哈大笑,高声说道:“竖貂竖貂,你这‘万物’可真是神通广大,不愧是‘役使万物’!” 在惊疑中,只见那冰箭的去势变缓,最后几乎只像是在空中飘浮。 原来,那如冰之寒,如水晶坚硬的冰箭被“万物”一拂,居然像是羽毛一般,在空中化成了片片的雪花。 这原先能在片刻致人于死的可怕元神武器,不仅无法伤人,最后,还缤纷如絮地飘落在地上。 孔父子文目瞪口呆地跪坐在地,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情状。 身后的冰晶元神似乎不肯放弃,仍然再次抽出冰箭,弯弓、放弦、射出…… 只是,那冰箭依然故我,还是轻飘飘地射了出去,化做片片漂亮的雪花。 甚至于,还有一片更调皮的雪花,静静地飘过孔父子文的面前,仿佛在取笑他狼狙的模样。 白净晶莹的雪花,随着轻风,缓缓飘向另外一方。 潇洒、优雅、纯白而无瑕。 只是,突如其来“轰”的一声,空气中突地涌过一阵热气氲腾的火云,划过雪花,将它在一转瞬间化得无影无踪。 火云的来处,便是易牙的元神“庖人”与那火焰元神相斗的地点。 方才“庖人”像是有感应似的,一见到那火焰元神便与它斗得畅快淋漓,仿佛两个元神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不解的宿怨。 那冰晶元神的箭既然已经不构成威胁,桑羊歜银不再理会孔父子文,任他跪坐在那儿呼呼喘气,自己却施施然走到易牙与那火焰元神交战的地点。 “易牙易牙,”桑羊歜银慨然叹道:“怎么我对你说过的话,你那么快就忘记了?需知道交战之时,使用蛮力硬碰硬是最不智的做法,发挥己长,攻敌之短,才是应付敌人最好的方法呀!” 胖子易牙这一番交战下来,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出手,但是元神的状态和宿主的身体息息相关,“庖人”这一场好打下来,自然也让胖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连连。 “是……是啊!”他喘吁吁地说道:“可是……可是我这脑子就是不灵光,想不出来啊……” 桑羊歜银回头看了看夷羊九陷身狂风的狼狈模样,便在易牙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那火焰元神的宿主是个高胖的年轻将军,名叫叔孙大洪,这人却是个保守没有主见的角色,他与易牙交战了许久,只敢与他拆招互击,却不敢进一步攻击旁人,生怕一个闪失,便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此刻叔孙大洪他看见桑羊歜银在易牙的耳旁嘀嘀嘟嘟,明知两人谈论的事情对自己可能极度不利,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易牙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不住地点头。然后,和火焰元神交手的“庖人”,不知怎地,突然间跳出战局,胖胖的身影一个回转,俐落地闪过火焰元神,突然向着叔孙大洪迎面冲来。 没料到它会有这样一招,叔孙大洪张大嘴巴,正要叫出声来,却已经被“庖人”撞个正着。 有没有人想过,和元神“撞个正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部份的元神都是虚无之物,即使看得见,也常常只是个虚影。 数十年前,曾经有人摸过夷羊九先祖的元神“后稷”,却一摸即透,像是摸着了一块大肉冻。 而叔孙大洪自己的元神是一团火焰,很奇妙地长年和他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从来没有接近过。 因此,叔孙大洪便不曾碰触过自己的元神。 而像孔父子文他们的元神,更是不可能摸到。 此刻和那黄澄澄的“庖人”“撞在一起”,严格来说,却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连碰触的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被一道光照射过去。 只在很短很短的一刹那间,觉得自己浴在一团黄澄澄的温暖光芒里,有着淡淡的泥土芳香,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这种感觉说来仿佛话长,却只是一弹指间发生的事,叔孙大洪楞在当场,被“庖人”透身而过,却发现自己身上毫发无伤。 只是,在不远处,与夷羊九交手的黑鹰元神那儿,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第四章 羊城中的巨大阴谋 那黑鹰元神本来正在猛力扇动巨风,将夷羊九困在当场,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动力仿佛无穷无尽的扇动却逐渐停止了下来。 而那巨鹰般的元神像是发呆一般,怔怔地举目四望。 最后,才将眼神停在远方的叔孙大洪身上。 扇翅的动作停止,黑鹰模样的元神失神落魄地将嘴喙朝向叔孙大洪。 然后,像是真正的鹰隼一般,黑鹰元神像是发了狂似地,发出刺耳的嘎然声响,抛下狼狈的夷羊九,冲向另一端高壮的叔孙大洪。 而黑鹰元神的宿主是另一名偏将,叫做颜徵朔,此刻他大声喝骂,却没有办法停止黑鹰元神失控的动作。 不只没有办法停下它,连自己都不由自主被拖了过去。 看见黑鹰元神猛烈扑了过来,叔孙大洪吓了一跳,直觉便退了几步,他的火焰元神却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轻飘飘的移步,便冲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只是,这样动作迅捷快速的一档,却让场中登时响起了此起彼落的巨大怪声,惨叫声、嗤嗤声、悲嚎哀鸣声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诡异至极。 原来,那黑鹰元神和火焰元神两相碰撞,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间,火焰元神的热度烧着了黑鹰,而黑鹰因为速度太快,正巧便冲在火焰元神高热的焰烬之中,发出刺鼻难闻的焦臭味道。 而黑鹰元神更像是发狂一般,不但不畏高热,而且像是有着累世冤仇似地张起巨大的嘴喙,猛力地啄向火焰元神,将它啄得火光四散。 要知道元神一物和宿主常常都是心血相连,关系非常密切,此时黑鹰被火焰烧得一身是火,火焰又被黑鹰啄得火光四散,连带着让叔孙大洪和颜徵朔也是一身烧伤、啄伤,痛得大叫大嚷。 “你妈的!你个臭死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叔孙大洪又痛又气,大声惨叫:“你老子被你啄得痛死了知不知道?” 颜徵朔却是一身的火光,连拍打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精神与他对骂,“啪啪啪”的巨响声中,叔孙大洪忍着痛,连滚带爬回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叫:“你他妈的不要过来!王八蛋!你再过来老子就杀了你!”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那黑鹰元神却仿佛对火焰元神极有兴趣,仍然癫狂一般地追了过去,那颜徵朔一身烧灼的剧痛,却被元神扯住,无法抗拒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元神一亮一暗,居然便在平野上追逐了起来,跑了好半晌,才在山林的翠绿树木间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等人看了这场又惊人,又好笑的追逐交战,都看得目瞪口呆,连脚受了伤,卧在地上的孔父子文也看得目眩神驰,浑然忘了眼前的处境。 环视四周,野人们死去的身躯散躺在道旁,孔父子文自己受伤卧在地上,身后的元神手中冰箭变成了废物。 他的手下全都被困在树藤之中,只听得到此起彼落的微弱哼声。而另两名元神族人都像是傻瓜一般,一明一暗,一前一后地追到看不见人影。 算起来,这便是夷羊九等人发现自己的元神能力之后,第一次正式的交战。 也要等到真正出手和人对阵之后,几个人才知道自己的元神能力果然不凡。 孔父子文坐在地上,楞楞地喃喃自语:“这几个家伙是人还是妖魔?要不然怎么手下功夫这样的诡异?” 桑羊歜银沉静地看了看桑羊静的方向,发现她在桑羊晴的扶持之下已经悠悠醒转,知道她已无大碍。 他轻松地看了看孔父子文一眼,微笑道:“这便是真正的一等元神,好教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得知,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不是像你们有些小小能力便拿来书人,谋取好处。” “我知道你们不把我当好人看,但是如果没搞清楚个中奥妙,我便是死了也不瞑目。” “你想搞清楚什么?” “你们这几个元神族人,平白无故跑来鲁国有什么企图?我两个手下为什么会突然自相残杀,一前一后地追着跑?”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桑羊歜银笑道:“若要知道,问我这小友好了……” 他顺手指了指易牙:“你那两名手下会这样发狂互相追逐,便是这个的元神能力做出来的,让他告诉你好了。” 易牙有点迟疑地抓抓头,呵呵地笑着。 “也没有什么啦!不就是桑羊前辈告诉我,那黑鹰元神既然有着鹰隼的形貌,就一定还残留有身为鹰隼时的记忆,因为元神一物是日月精华,加上人的参悟、修练淬濿而来的。虽然它现在已经是元神的模样,但是却仍然会有着鹰隼的本能残存着。那么……鹰隼之类的猛禽最喜好什么呢?当然便是鸡雏一类的鲜肉,我这元神‘庖人’凑巧可以将所有物事转化成任何气味、酸甜苦淡,所以啦……” 桑羊歜银哈哈一笑。 “所以当‘庖人’冲过那火焰元神宿主身体的时候,便在他的身上转化出鸡雏和小兽的血肉气味,被那黑鹰元神闻到了,当然就不放过他了……嗯!此一役易牙大有进境,难得难得……” 说着说着,他转头望向竖貂。 “竖貂,你刚才那一手‘万物’也使得不错,眼下虽然只能变幻小宗的物事,只要修练得法,日后说不定真的可以役使万物。” 他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良师一般耐心叙说,说着说着又望向夷羊九。 方才夷羊九却没有什么发挥,除了将孔父子文手下以树藤围住之外,和颜徵朔的交战却算是吃了大亏,不但无从发挥,还被整了个狼狈非常。 因此,桑羊歜银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有些严厉的。 “至于你,小九,却一点进步也没有,要知你的元神在几个人之中是最有潜能的,但是如果不能发挥,便是让你有着大罗金仙的能力,也是徒劳。这样的进境,不用说解救你妻子了,连能不能生离鲁国都是个问题哪!” 夷羊九有些惭愧地抓抓头,心中知道桑羊歜银的话语虽然严厉,却是一番好意,而且是绝对的事实。 因为他曾经说过,此去要遭遇的元神族人能力千变万化,强大可怕,如果不能自己多些进境,的确是凶险非常。 说到此处,桑羊歜银知道这红发年轻人虽然鲁莽任性,却是个聪颖出色之人,话只要说上一次,便不必再多说,因此他只是点点头,便转身缓缓走向桑羊静两姐妹。 此时桑羊静已经醒转,虽然被桑羊歜银撞晕在地,但是桑羊晴解释之后,她也知是这个落拓中年人救了她一命,虽然仍旧认定他是让自己父母一生伤心之人,但是那怨气却已经减了几分,也不想再出言辱他。 桑羊歜银走到两人面前,柔声说道:“头还痛吗?” 桑羊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倒是一旁的桑羊晴勉强笑笑,摇摇头。 “姐姐大概不碍事。” 桑羊歜银轻轻地吸了口气,声音却有些发颤。 “刚刚你们说,你们爹爹过世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桑羊静一怔,却不愿回答,一张俏脸似寒霜一般转了过去,来个听而不闻。 那桑羊晴却较为随和,眼眶一红,便轻声说道:“是十九天前的事。” 桑羊歜银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神情,仿佛忆及了诸多的往事…… 沉静的水纹,飘零的落花。 那年轻如玉的赤裸身躯,娇美容颜。 永生相随的誓言。 “你比不上我!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为什么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充血怨毒的眼神,狂怒的绝望嘶吼,如电如火的刀光。 还有,多年前的清晨,自己孤零零离开羊城,望向那铁灰色城门的最后一眼…… 时光的风,静静地吹拂在天空之中。 良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几个年轻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却也没有人敢开口问他,心中想起了什么样的古老记忆。 桑羊歜银静静地看着两名羊城的女孩,桑羊静冷傲,桑羊晴俏皮,但是眉目之间,却有着桑羊家许多人的影子。 有些部份像弟弟紫玉。 有的地方却像他自己。 更有的神情也像祖父祖母。 但是,那清秀纤美的容颜却更像一个人。 一个他朝朝暮暮,心中无时都在想念的人。 想到这儿,桑羊歜银叹道:“我与你们的父亲是一母所生,他过世了,我比谁都更难过,”他的声音中有着极深沉的疲倦和无奈:“上一代的事,无论谁对谁错,都不应该持续到你们这一代了,知道吗?” 桑羊静有点愕然,瞪着他看了一会,这才皱着眉,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于他。 看见她无礼的动作,易牙忍不住低声说道:“看看她这样没礼貌,人家做妹妹的就不会这样,不是说双胞胎吗?怎么两人个性会差这么多?” 他的声音虽低,却也传进了桑羊姐妹的耳中,妹妹桑羊晴一怔,却只是无奈地耸肩,对易牙甜甜一笑。 但是桑羊静却置若未闻,索性闭上眼睛。 她方才摔晕了过去,虽然没有受到重伤,却也是头脑昏沉,此刻还有些站不起身来,便轻轻喘息着坐在地上歇息。 桑羊歜银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间心中一动,问着桑羊晴道:“等等,我此番回到鲁国,你们怎会知道的?你们又怎么确定,我这番回到鲁国一定会去羊城?” 桑羊晴不自觉地看了夷羊九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是你传来消息的吗?”她皱着眉道,表情和桑羊静的冷漠却不太相同:“因此叔伯祖们还闭关商量对策呢!他们说……他们说……” 桑羊歜银淡淡地笑道:“他们说你父亲刚刚过世,城内群龙无首,需得注意不要让我乘虚而入,抢回羊城之主的宝座,所以派你们来接我,省得我偷溜入城,引发事端,是吗?” 桑羊晴点点头。 “是。” 桑羊歜银无奈地笑笑,低声说道:“他们还是不懂,到现在还是不懂……我说不要了,就再也不会要,这道理真有那么不容易了解吗?” 他的思绪在脑海中也不知翻转了多少次,但是在这些胡思乱想中,却有一个带着疑团的问题逐渐浮现。 沉吟片刻,突然间在脑海间如电光火石一闪,闪过了一个念头。 想到了这个关键,桑羊歜银的表情勃然变色。 “不对!”他的眼睛圆睁,神色在疑惑中带着凝重:“羊城的行踪何等神秘,城主过世更是极为重大之事,只过世了十来天,这个人……”他戟指一旁的孔父子文,看着他厉声说道:“你又怎会知道这件事?” 孔父子文瞪了他一眼,却不开口,脸上神情倔强,显是不愿说了出来。 桑羊歜银却无心再和他纠缠下去,他一转身,便大步向着鲁国都城的方向而去,表情动作甚是惶急。 夷羊九等人与他相处了不少时日,早就习惯与他同行,此时看见桑羊歜银快步而行,也就络绎地跟了上去。 桑羊静两姐妹看见众人说走就走,也不再耽搁,桑羊静晕醒之后脚步有些虚浮,便让妹妹扶着,一行人快步奔向目的地:“羊城”。 而摔伤了腿的孔父子文却没有人理会于他,他久经战阵,身为败军之将,对于束手就缚的心理准备当然便是被敌人一刀斫下头颅,但夷羊九等人都不是因残无情之辈,说走就走,非但没有杀他,就连刚才自己倔傲狂慢地不愿回答桑羊歜银的问话,桑羊歜银也是转身就走,根本就没有难为他。 只是,放眼望去,眼前的情景也是前所末见的诡异:近百人的部队被树藤、巨木包了个密密实实,许多人被蒙住了口鼻,“唔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看来,要将他们“挖”出来,恐怕还得费上许多工夫。 而他那两个偏将更不用说了,此刻荒山寂寂,两人刚才一前一后地惨呼追逐,早已跑得老远,现在依然不见人影。 想起方才那几个年轻人的元神,孔父子文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冰晶元神,良久,才颓然地叹了口气。 第五章 初入羊城 “羊城”,为殷末周初,封神榜时代的奇人“桑羊无欢”所创建,桑羊无欢少年时因了千载难逢的机缘,曾经学得时空传奇人物狄孟魂的超时代学问,虽然狄孟魂的学识来自二千年后的公元二十四世纪,桑羊无欢无法全数学会,但光凭他领会的部份学识,便足以让他成为超越时代甚多的智者。 桑羊无欢创立“羊城”之后,后代子孙又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物,青出于蓝,除了将先祖传下的知识融会贯通之外,更将古代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遗迹”发掘出来,将当年狄孟魂为了排遣寂寞留下来的科学知识记载抄下,几代之后,更多了不少比桑羊无欢当年还要出色的知识。 因此,传到了数百年后的东周时代,羊城便成为一个神秘但是势力庞大的据点,听说,东周各封国内的著名策士中,便有着羊城家派出的子弟。 但是,这羊城的真正地点却是神秘至极,除了羊城中人知道来去的奥秘之外,外人对它的了解,也仅止于它的“广袤十里,奥妙无比”而已。 更有人说,羊城是会移动的,因为曾经有人在偶然的情形下进入过羊城,但是日后再要从原路进去,却怎么样也找不到入口。 夷羊九等人跟着桑羊歜银的脚步,不多时便已经来到了鲁国的都城:曲阜。 鲁国是周天子姬姓的重要封国之一,创城之人,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周武王之弟:周公姬旦。 在那场著名的封神伐纣战役之后,周朝武王创立了这个绵延几近千年的朝代,但是在朝代创立之初,周武王逝世,即位的周成王年幼,国家初定,四方的诸侯并不十分臣服,整个周朝的基业便是靠了周公姬旦的摄政,这才真正奠定了下来。 除了辅佐周成王之外,周公姬旦最著名的便是他“制定礼乐”的政绩,让周王朝从一个蛮荒西陲的小小部落,演变成一个重礼乐典章制度的庞大王朝。 经过了数百年的岁月,周王朝的势力虽然在犬戎攻镐京之役中衰退了下来,众封国间势力增强,国与国之间战事频传,礼乐、射御、典章、制度虽然已经不再代表一切,但是在这周公旦的封邑鲁国里,却仍然处处可以见得到当年周公“重礼乐、制典章”的古老遗风。 曲阜城中,虽然不像齐国的临溜那样摩肩擦踵,“吹气成云,挥汗成雨”,但也是个相当热闹的大城。 鲁国地处山东,居民有着北方人豪迈高大的外型,走在街道之上,处处可见英伟如山的高壮大汉,但是每个人的神情间却多了几分温文儒雅,也常常见到许多人做高冠长袍的古老打扮。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走在曲阜的大街上,好奇地四下张望,易牙看见几个鲁国的力士走过,不禁啧啧称奇。 “哇呀!我还道小九个头已经够大够高了,”他呵呵地笑道:“但是和这几位老兄比起来,却像是儿子见着了老爸。” 走到城中心,来来往往的人们更多了,夷羊九看着人潮,不禁好奇地问道:“我们不是要去羊城吗?怎么迳往城里头钻呢?”他抓了抓头,四下环顾:“不是说羊城‘广袤十里’吗?这十里总不会是在曲阜城里吧?” 桑羊晴轻轻一笑,横了他一眼。 “如果让你猜得透,那就不叫羊城啦!我们的城果真是‘广袤十里’,的确也在曲阜城里,只不过像你这样的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而已。” 一旁的易牙也听见了她的说话,兴冲冲地凑过头来,笑着问道:“果真是这样大的地方吗?可是你看看这城里人来人往的,排满了房子,却看不见有什么‘羊城’啊?” 此时一行人果然已经来到了城中人口最密集的地点,大街两旁满满都是住家和商店,不用说羊城了,连找片空地都可能大有问题。 桑羊歜银环视四周,脸上却现出了感慨的神情,他在大街上停下脚步,抚着一株大树,痴痴地看着树上的几道刻痕。 “好多年了……”他喃喃地说道:“真的好多年了……” 夷羊九好奇地看着四周环境,却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有个“广袤十里”的所在,他不经心地看着人群,一转眼,却看见桑羊家两个姐妹缓缓走到一个石碑后方,身形隐没之前,桑羊晴还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说也奇怪,那石碑虽然有一人多高,却是细长形状,石碑后勉强藏得住桑羊姐妹纤细的身形,而且只能藏住一个。 然而,桑羊静和桑羊晴走到了石碑后方,两个人都凭空消失了踪影。 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般地,两个人就此无影无踪。 夷羊九大惊,张着嘴巴快步奔过去,却看见石碑后方是一排低矮的土墙,墙上爬满了青苔,却哪有两姐妹的踪影?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叫道:“怎么会是这样?” 易牙等人方才地见着了桑羊姐妹凭空消失的情景,几个人目瞪口呆,不死心地四下找寻,却怎么样也看不出两姐妹去了什么地方。 桑羊歜银站在大树前感叹了一会后,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夷羊九等人正色说道:“现在我们就要进入羊城了,我桑羊家的地形移位隐藏之术独步天下,鬼神难测,你们跟在我的身后,不要脱离了队伍,否则就进不了羊城了。” 夷羊九楞楞地点头,几个人便跟着桑羊歜银的脚步缓缓前行,夷羊九走在最后头,却发现他们并不是走向桑羊两姐妹消失的石碑后方,而是走向一处树丛。 在树丛后方绕了三两步,眼前出现了两堵墙,比人稍高一些,两墙中间堪堪可以让一个人走过。 走近了这个地方,夷羊九很微妙地觉得,整个环境似乎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远处的身后,鲁国大街上的人声变模糊了,空气仿佛也变得有些重浊,连原先熟悉的市井气味也已经消失。 他有些好奇地回过头去,发现来时的路隐没在树丛的边缘,但感觉上只走了不到十步,只是这十步的距离,便已经将他带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原先,他是想好奇地走回去,对照看看那个人声鼎沸的世界是不是仍在后头不远处,但是想想桑羊歜银的交代,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这样一迟疑,他转过头来,却发现前头的众人也已经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微微一惊,直觉便向前快步而行,想要跟上队伍,但是前方的道路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两堵墙中间的小道悠远绵长,原先他是快步行走的,走到后来便开始狂奔,但是那条不起眼的小径却怎么走也走不完! 夷羊九喘气着,寻思了一会,看看前方仍然没有尽头,便打定主意不再深入,先回头再说。 但是,等到他一回头,却又像是见了最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吓”的一声大叫出来。 按理说,他刚才在小径上奔了一阵子,转过头来看见的理所当然应该是来时之路。 但是,现在放眼看过去,却看见了刚走进两墙中间的那个小小树丛。 仿佛刚才地奔了那么久一阵子的距离都凭空消失,只是在原地踏步。 夷羊九不安地笑了笑,觉得这样可以松弛紧张的情绪,他微一沉吟,便决定先走过树丛,回到曲阜大街上再说。 拨开树丛的枝叶,走了两步,映入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忍不住从额上流下许多冷汗。 在树丛的彼端,并不是想像中的曲阜大街,而是和方才奔跑不完的小径一样的景物。 两堵高高的墙,中间留下一个人堪堪可以通过的空隙。 而高墙中央的小径,尽头处黑黝黝的,仿佛通往一个可怕的未知世界。 这时候,夷羊九的元神“萝叶”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看见它胖胖的绿色身影,夷羊九在惊疑之下,总算有些安心下来。 只要有萝叶在身旁,至少有危险的时候,也有个依靠的照应。 “萝叶,”夷羊九低声道:“探探看。” 和萝叶相处了这么久,夷羊九虽然在元神之术的工夫下得不多,却已经和这绿色元神有了一套熟悉的沟通方式,果然,萝叶依言便撤出了漫天的种籽,在小径上迅速地蔓延出去。 有些藤蔓还蜿蜒地绕过土墙,伸出墙外。 夷羊九看了看这幅情景,心里灵机一动,不自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好你个呆子!”他哑然失笑道:“墙挡住你,你不会翻过墙吗?” 他这念头一动,觉得已经解决了迷路的问题,便不禁笑得开心欢畅,顺手便擦去了额上的汗。 横在眼前的两面墙虽然比人稍高,却当然难不倒夷羊九,早在卫城年少时代,这翻墙偷跑的神技他便已经独步整个卫国,不论墙有多高,墙面有多光滑,“不要命的小九”向来总是一翻即过。 夷羊九高大的身躯轻巧地纵了几下,看准了墙上的一处凹处,他伸手一掰,顺着这一掰之力,纵跃起身,双脚在墙上踮了两步,整个人便像只大鸟一般,轻巧巧地翻过了墙上。 “噗”的一声,夷羊九为求完美,还刻意像是少年时代偷跑出门一样,比猫儿还要轻巧地轻轻着地。 然后,着地之后,却看见墙的后方也是另一处完全相似的所在。 两堵灰灰的墙,墙中间一条堪堪可过的小径。 夷羊九惊讶之下,也发了牛脾气,一咬牙,便往对面那堵墙上又翻了过去。 也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翻到后来手脚都已经有些酸软,但是眼前的景致仍然一样不变。 不……不!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在居然也发生了。 与他朝夕相处,无时不限在身旁的元神“萝叶”,这时居然也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圆睁双眼,看看天空,却仍然看得见一片熟悉的蓝天。 只是在地面上,却已经陷入了这样难以脱离的奇异陷阱! 夷羊九一脸大汗,疲累地双腿一软,便靠着墙软软坐倒,呼呼地喘气。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会在鲁国的大街上出现这样走不完的两堵墙? 在呼呼的喘气声中,夷羊九仔细倾听,想要听出有没有大街上的人声。 他刻意将呼吸声降低,凝神细听,却听见了大街上的人声居然仍在,虽然有些模糊,却仍然听得见! 连有个女人大声臭骂小孩的声音也依稀听得见! 听得见,却走不到。 真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不,这个地方不是个“鬼地方”。 这个地方是神秘的“羊城”。 “广袤十里,奥妙无比”的羊城。 也到了这个时候,夷羊九才了解了这两句传言的真义。 他颓然地摇摇头,却仍然不死心地高声大叫:“萝叶!” “桑羊前辈!你个死胖子、死开方、死竖貂……” 他的嗓门雄浑,大叫之下,声音在长巷远远传了出去,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觉得一肚子怒火,一时之间,只想找个人来痛扁出气。 他的个性猛烈倔强,虽然刚才有些恐惧,但是现在真正无计可施了,一般人也许会忧愁丧志,但是夷羊九却是越受挫越是火气十足,他大声怒吼,劈着双掌,便没头没脑地高声大叫,“咚咚咚”地往那墙上猛力捶打,只打得墙面上尘烟扬飞。 这样的力道如果拿来打人,大约只要三五拳,便足以让那倒霉鬼死于非命。 但是那墙却是极为坚固,虽然夷羊九盛怒之下用了十足士的力,却只是掉了一些尘灰,并没有因为他的拍击应声而垮。 他打得兴起。便神色狰狞扭曲地大叫起来。 在“啊……”的大叫声中,突然之间,有人“啵”的一声,在他的脑袋后方重重地打了个爆栗。 冷不防有这样的状况,夷羊九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是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桑羊歜银。 在他的身后,易牙、开方、竖貂都是忍俊不禁的嘻笑表情。 再转眼一瞧,绿油油的萝叶地出现了,模样不变地站在灰扑扑的墙角下。 “发什么脾气啊?”桑羊歜银皱眉道:“打坏了我羊城的墙,可是要你赔的哪!” 夷羊九楞楞地看他,却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喃喃地自语说道,又抓了抓头。 “羊城的入口,是多年来我桑羊家先祖智慧的最高结晶。”桑羊歜银说道:“我先祖无欢公从时空奇人狄孟魂处学得了天外的奇学,其中有一种奇学能缩地成寸,瞬间来回,称之为‘空间转移’。但是这空间转移之学,连狄孟魂本人也不曾学得透彻,反倒是我桑羊家在周穆王的时代,有位先祖从上古的遁法中领悟出与‘时空转移’相近的高明术法,能惑人神志,转移人的注意,虽然不能真的凭空造出平地江山,却能让人陷身其中,如果无人指引,便等于陷身在万劫不复的虚无世界。” “时空转移?”夷羊九好奇道:“您说我这样陷身在此处,便是那‘时空转移’的法力作祟?” “法力也者,是我们加上去的称呼,在奇人狄孟魂的仙界中另有别的名称,只不过那是我们穷毕生之力地无法达到的境界,不必徒费心力,”桑羊歜银拉着夷羊九的手,转身缓缓而行:“这次你看好了,跟得紧一些。” 夷羊九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瞪着桑羊歜银的背影,一行人又缓缓前行。 说也奇怪,一样是在小径上走动,方才他怎么走就是走不出去,此刻跟在桑羊歜银的身旁,却走了没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 只见在前面有着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的土地却是质地奇异,非土非石,还泛出隐隐的银光。 在广场的彼端,羊城的入口处也是与东周时代的建筑大不相同,形貌奇特,有几座塔还圆嘟嘟的,却在顶端伸出如针般锐利的尖顶。 夷羊九张大着嘴巴,惊喜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奇异城池。 “啊……”一旁的易牙也赞叹地说道:“这个地方,果然是在鲁国的街市中央吗?可是那样拥挤的街市上,又怎样找到这样一大片地方的?” 夷羊九左看右看,发现整个空间之中亮度与外边的世界没有两样,但是抬头一看,天空虽然一样的湛蓝,仔细端详,却可以发现那一大片天空正中央的色泽不太相同。 夷羊九略一寻思,脸上露出骇然的神情。 桑羊歜银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这个红发小子心思敏捷,已然看出羊城的奥妙所在。 “那一片色泽不同之处,才是真正的天空,”桑羊歜银指着天空中央说道,听见他开始解说,易牙等人也抬头观望。 “基本上,羊城是座藏在地底约十丈七尺的堡垒,整个空间像是个蒜头,上锐下丰,而整座羊城的光线能够和外边世界一样,全仰赖天空洞口旁的水晶明镜。” 夷羊九等人仰着头细看,果然看见那一小片天的四周都是如水面如明镜一样的东西,巧妙地将外边的天光引入,让整个羊城的光线和外边相似。 “那水晶明镜之物在世上极为稀少,当年无欢公在鲁国致富之后,耗尽了毕生的精力财力,才只得了六成的明镜,剩下的四成又花了七十年的工夫,这才采集完成,整座羊城也到那时候才真正完整。” 沉默的开方这时陷着手指算了一算,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只是,我看那片露出的天空,和羊城相较之下当然微不足道,但是却也有着一两条街市大小,这样的空地在鲁国的大街之上,怎会没有人注意到呢?” 桑羊歜银赞许地笑笑。 “这便是我桑羊家历代祖先最为过人之处,要知道在入口处摆设惑人心志的术法,那毕竟只要迷惑少数几个人便行,但是这样大的一片地方,又怎能在鲁国街上不为人知呢?原来,我先祖在构建羊城的时候,这一片区域并不繁荣,只是一片荒地。桑羊家的先人刻意将此地经营建设,让它成为繁荣之地,所谓‘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如果要隐居的语,隐在闹市之中,就更不容易让人发现了,这点你们懂吗?” 夷羊九等人点点头。 “因此,构建羊城的先祖们先以巧妙的方式构建附近的房舍,让它们看似紧密围建,却在中间让出老大一片空地。而从四个方向望向中间,利用人眼的错误知觉,让他们觉得这片空地并不存在。在空地四周,不仅设上术法地形,让周围住家无法轻易接近,连走错路闯进来的机会也没有。还在空地四周布上林木水塘,因此即使你明知道羊城在此处,有心走进来寻找,却总是走几步便走回原地。羊城构建已然数百年的岁月,但是没经过城内带领的外人,却从来没有一个能够进得来,这样你们懂了吗?” “懂了。”夷羊九恍然大悟,笑得挺开心。 然而往深层一想,想起桑羊家历代的构思之巧、学问之深,也不免对这个神秘的家族更增几分敬畏之情。 桑羊歜银静静地望着天空那一片透现蓝天的大洞,脸上却有着深思的表情。 “只是……祖先们的典范犹在,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却很难再有他们那样的成就……” 便在此时,从羊城的城门处传来了一声大得异乎寻常的声响。 “不错!不肖子孙!”那声音之大,简直不像是血肉之躯发出来的,声音传入耳朵,像是雷声一般的隆隆作响。 “只是这‘不肖子孙’四字,由你歜银说出口来,不觉得令人错愕吗?” 第六章 羊城中的不肖贼子 桑羊歜银淡淡一笑,转头看着羊城的大门,此刻那泛着铁灰色泽的大门发出金铁交缠的机关声响,缓缓放下。 从大门口处,走出来几个形貌不一的人,当中一名老者面色青白,手上拿着一个物事,捂在嘴旁,也不见他大声叫喊,但是一出声却是声势惊人。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忍不住回来的,歜银,”那老者说道:“有很多人,我只怕你没有脸见他们。” 夷羊九被那声响震得耳中有些发痛,他搓了搓耳朵,低声吁了口气。 “哇!好大的嗓门!” 桑羊歜银见状,微笑低声说道:“那是我们羊城巧匠发明的‘扩声之筒’,他是拿来壮自己声势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那老者见他不只不理会自己,还侧头和身旁人交头接耳,心下不禁一阵无名火起,大声说道:“桑羊歜银!当年你如此辱没了羊城的名声,你还有脸回来么?” 桑羊歜银冷冷一笑,朗声说道:“别人也许可以这样说我,可是只有你!日炎伯父,偏就是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我!” 那青脸老者桑羊日炎是桑羊歜银父亲的同族哥哥,在羊城中辈份极尊,羊城众人听见桑羊歜银这一番无礼的言语,都是怒容满面,纷纷怒视着他。 桑羊歜银冷眼看着那几名羊城人众,细看之下,突然“咦”了一声。 夷羊九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因为在那些人之中,除了原先与他们同行的桑羊静、桑羊晴姐妹之外,其余当然都是陌生没见过的人。 但是在其中三个人的身后,却幽幽地飘着色彩有红有青的元神。 “桑羊前辈,”夷羊九低声说道:“您不是说桑羊家的人没有出过元神族吗?怎么眼前就有三个?” 桑羊歜银脸上也是略带疑惑,摇摇头。 “那三个人不是桑羊家的人,面生得很,应该是外边来的。”他低声说了几句,声量突然加高:“请怪小侄多口,却不知道羊城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外人来来去去的游览之地,这三位面生的朋友,想必是日炎伯父的嘉宾啰?” 没料到他会将话题转到这儿上去,桑羊日炎老脸一红,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三个面生人之中有个红脸的胖子,身后元神却是朵泛着惨青色泽的大花,红脸胖子干声一笑,大声道:“这位,想必就是羊城那位传奇人物桑羊歜银兄吧?失敬失敬,在下司空侯扬。” 他的声音尖利,像是阉过的寺人一般阴阳怪气:“听说你行事与常人大不相同,人家不敢干之事,你却勇气十足,创了那不甘与世人流俗相比的典范,当真是佩服啊佩服!” 他这话里听似客气夸赞,实际上却颇为阴毒,桑羊歜银早年因为与弟弟桑羊紫玉夫妇间的情仇纠葛痴缠不清,几乎等于是被逐出羊城,这件事羊城中人大多知道,现在胖子说了这番话,几个羊城中人便纷纷点头,表示他并没有冤枉了桑羊歜银。 桑羊歜银脸色微微一沉,不悦道:“日炎伯父,这便是你找回来的客人么?我离家这么多年,却不知道现在羊城内是不是改了规矩,改由外边的客人作主了呢?” 桑羊日炎瞠目结舌,楞了一会才勉强说道:“我们羊城当然没有改了规矩,当然还是我们桑羊家的人说了算。” 桑羊歜银环视众人一会,心中一动,便笑道:“却不知道众位叔伯们这些年来好不好,怎么就你们几位出来和我说话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桑羊日炎却是身子陡地一震,站在他身旁的红脸胖子司空侯扬却是乖觉不已的精明角色,他不着痕迹地在桑羊日炎的腹际一顶,示意他不要露出可疑的行止。 桑羊日炎警觉,咳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不肖子弟,这回紫玉不幸过世,羊城内情势不稳,你又偏偏凑巧回来,他们不愿你回来横生枝节,所以才闭关起来,商讨万一你回来的话,该如何制止你的狼子野心。” 桑羊歜银笑道:“很好很好,我又是狼子野心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总算回来了,难道还要让我在这城外枯站,和您老人家隔空闲聊吗?” 桑羊日炎森然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桑羊歜银摊开手,淡淡地说道:“我不管你信不信,此番我回到鲁国的确是有重要大事,”说到此处,他望了望夷羊九,继续说道:“但是我本来却是无意回到羊城的,要不是紫玉那两个女孩来找我,我还不知道他过世了呢!”说到此处,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不管如何,我们总是亲兄弟一场,纵使多年前有过什么恩怨,人死之后一了百了,难道还要计较什么吗?因此,我这次回来,只是要祭拜紫玉,别无他图。” 桑羊日炎眼珠子一转,厉声问道:“真的别无他图?” 桑羊歜银哈哈大笑。 “日炎伯父,我只想告诉你,不是每个人都与你一样,看这羊城之主的宝座像是心肝宝贝似的,恕做侄儿无礼,您也已经七八十岁的人了,几十年前没法子做到的事,难道您还没有放弃吗?” 桑羊日炎身子陡地一震,眯着眼睛,眼神中却露出怨毒的神采。 “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我早已忘了,”他说着说着,将手放在身旁一个白胖少年人的身上:“况且祖制难改,现在大伙儿几乎已经决定,要让德文接任城生了。” 那白胖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神态有些迟缓,看见桑羊歜银盯着他打量的眼光,忍不住便侧了侧身子,躲在桑羊日炎的身后。 “德文?”桑羊歜银淡淡笑道:“您的孙子德文?” 桑羊日炎有些自傲地抬高了下巴,冷然道:“便是我的孙子德文。” 原来,桑羊家族从上代以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传有一个“一代无二主”的祖制,那也就是说,每一代的子孙之中,只能有一人出任城主,如果现任城主退位或过世,接下来便只能将城主之位传给下一代。 桑羊家的人丁向来旺盛,人口开枝散叶,除了在羊城内居住的族人之外,外出打天下的也不计其数,像夷羊九便是桑羊家旁支之一的后代。 桑羊歜银的父亲一辈也是人丁极旺,光是住在羊城的这一支便有数十人,但是这一代在年轻的时候,却因为羊城内一次研究行动的意外。几乎全数受到波及,这次意外的后遗症极为严重,因为到了这些人论及嫁娶之后,才发现大多无法生出下一代,即使生出了婴孩,也大多无法养活。 因此,几十年下来,长大成人的第二代便只有桑羊歜银和桑羊紫玉两兄弟,另外还有一个活到了十六岁,那便是桑羊日炎的儿子桑羊铎石,而桑羊铎石也总算赶得及在过世而成婚,生下了第三代唯一一个男孩桑羊德文。 “嗯!就光凭桑羊家现在的情形,就算是国君之位,也只好让德文做了,”桑羊歜银笑道:“那您老人家还在担心什么?” “我只担心……”桑羊日炎瞪着桑羊歜银,森然说道:“有什么不肖贼子硬是不让德文坐上这个位子。” “很好很好,我想你又觉得我便是那‘不肖贼子’吧?”桑羊歜银鼓掌笑道:“老实说,只要德文自己坐得称,便是天塌下来他也坐得住。但是如果他应付不来,庸庸碌碌,便是先祖无欢公复生,只怕也没有办法保得了他一生一世!” 桑羊日炎脸色一变,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司空侯扬连忙接口说道。 “你家侄子不是请你招待他进羊城去奉茶吗?”司空侯扬堆着满脸的笑容说道:“你不想被人取笑你这做伯父的亏待小辈吧?走走走,有什么话进了城再说。” 桑羊日炎一摆衣袖,还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城门口一个扫地的老者经过,扫地的劲大了些,扬起了一些灰尘。 这脾气不佳的桑羊日炎早已积了一肚子的火气,老者一过来打岔,他便将气全都发在老者身上。 “你这老不死的作死吗?”桑羊日炎大声骂道:“没看见你爷们在谈正事吗?扫个什么劲儿?平日也不见你这么认真!” 那老者却像是耳聋眼花似地,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一迳地弯腰打扫。 桑羊日炎更是气得大吼大叫,一伸手便抢过了老者的扫帚,“嚓”的一声拦腰折断,便气冲冲地领着众人进羊城去了。 桑羊歜银一皱眉,连忙快步走过来,看见老者的容貌,不禁喜悦地大声叫了出来。 “龙公!” 原来,这老者是羊城中一个年资极老的家人,从桑羊歜银的祖父辈便已在羊城当杂役,人从年轻时便是耳聋目茫的,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桑羊歜银却和他极为投缘,年轻时代便常常拖着他说话,虽然这龙公一年说不上十句话,便是说上两句也常常言不及义,但是他却也和桑羊歜银极为投缘,从年轻时便常常听着他叙述自己的心事。 离开羊城多年以来,除了那个魂牵梦系的纤美身影之外,桑羊歜银想念最多的,反倒是这个不太说话的龙公。 桑羊歜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折成两截的扫帚,歉然说道:“我那日炎伯父真是不好,等待会我有空了,再给你换支新的。”说着说着,他向夷羊九等人挥挥手,示意他们也跟着桑羊日炎进去羊城。 “我忙,等有空再去看您。” 那年老的家人“龙公”握着断掉的扫帚,仍然一副对所有事物完全漠然的神情。 但是,桑羊歜银转身要走进羊城的时候,却听见老人重浊的喉音低低地说了句话。 “不要喝茶。” 桑羊歜银诧异地回头,却不晓得刚刚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老人的说话。 而老人都不再理他,只是老态龙钟地驼背离去。 只是等到人潮散去之后,老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看羊城的大门,眼神中却有着锐利至极的光芒一闪即逝。 第七章 丑陋的夺权戏码 桑羊歜银和夷羊九等人跟着羊城一众走进城门,看见那泛着铁灰色泽的大门,桑羊歜银不禁感慨万千。 他一边低声向夷羊九和易牙说了几句话,一边静静地看着羊城的景物。 当年,他便是从这道门走出羊城,从此再也不曾回来。 而且,那时候也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这个令他一世伤心的地点。 可是,现在他又回来了。 羊城外的花朵年年开放,潮起潮落,依然是多年前他离去时的景色。 花木犹在,人事却已全非。 桑羊歜银深吸了一口气,便独自走进羊城大厅。 而夷羊九等人却不便跟他进去,便在厅外等候。 在羊城的大厅“浩瀚庭阁”坐定了之后,左右的杂役奉上了热茶,桑羊日炎森然说道:“喝茶。” 桑羊歜银漫不在乎地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看见他将茶喝了,桑羊日炎忍不住抚须微笑。 然后,他重重一拍茶几,震得杯盏叮叮作响。 “说,你此番回到羊城,究竟有什么图谋?” 桑羊歜银淡淡一笑,擦了擦嘴唇。 “原先,我一点回来的念头也没有,只是想到鲁国来帮我的小友们找些东西,”他缓缓地说道:“后来,我知道紫玉过世的消息,只是想回来祭拜于他,这便是我的‘图谋’。” 桑羊日炎冷笑道:“难道你便没有一丝丝的野心,想要夺取城主之位?” “日炎伯父,”桑羊歜银不悦道:“您是老得耳背了,还是我说的话你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我说对城主之位没有兴趣,便是没有兴趣!德文当也好,不当也好,全然不关我的事!”他说着说着,转头向白胖少年桑羊德文大声说道:“德文!今后你要接下羊城的城主重任,却什么事都要你爷爷来扛,你为什么不说几句话?” 那少年桑羊德文显是极为胆小,听见桑羊歜银这样严厉的声音,早着慌了起来,脸色一变,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红脸胖子司空侯扬嘻嘻一笑,抢着接口道:“没的事,没的事,只不过我们德文小哥……” “闭嘴!”桑羊歜银舌绽春雷,大声说道:“这是我羊城的家务事,又哪犯得着你来多口?” 桑羊日炎老眼圆睁,怒声说道:“你才闭嘴!你本是羊城的叛徒,早就没说话的资格。司徒先生是德文请来帮助处理羊城事务的贵客,你怎敢这样放肆?” “数百年来,羊城之事从来不曾找过外人前来插手!”桑羊歜银佯怒大声说道:“你这样做,孤星大伯父知道吗?” 桑羊日炎微微一怔,勉强说道:“这……这不关你的事!” 桑羊歜银冷冷地环视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我们羊城的叔伯之辈人丁众多,怎么今天只来了三个人?”他仿佛不经心地说道:“金风叔父、青岚叔父,其余的叔伯们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不见他们呢?” 另外两名老者桑羊金风、桑羊青岚向来便唯桑羊日炎的嘱咐诺诺而行,此刻被桑羊歜银问了这个问题,两人有些慌乱,面面相觑,不自觉便望向桑羊日炎。 “不是告诉你了吗?”桑羊日炎不耐烦道:“他们闭关了,就是因为要找出对付你的方法,这才劳驾他们闭关的。” “是吗……” 桑羊歜银轻松地背着手,在厅中踱了几步。 然后,冷不防地,他转身大叫出来,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桑羊德文。 “说!德文!”桑羊歜银面色狰狞地大叫:“孤星伯祖他们是不是被你关了起来?是不是你作主把他们关起来的?” 桑羊德文毕竟年幼,被他这样一吓,脸色转为青白,嘴唇不住打颤。 “不……不是我!” 桑羊歜银却丝毫不肯放松,跨前一步,声音更是严厉。 “一定是孤星伯祖不让你找外边人进来,你就把他们关了,对不对?” 桑羊德文被他这一轮紧迫盯人的问话问得急了,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爷爷啦!是爷爷把他们关起来的!” 此语一出,羊城中人除了桑羊日炎等三名长辈老者之外,大家都惊讶万分,哗然起来。 原先,当桑羊日炎等三人宣布其余羊城长辈要闭关商讨对策时,因为他们的辈分极尊,所以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加上桑羊歜银虽然离开羊城日久,但是多年来被渲染成一个心性极差,却有着狼子野心的恶人形象,一提起“那桑羊歜银将要回到羊城”,大伙对三个老人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 但是,从桑羊歜银的几句紧迫话语中,这一次羊城耆宿们的“闭关”显然大有文章! 桑羊日炎气急败坏,大声喝骂:“德文!你胡说些什么?” 桑羊歜银笑道:“德文可没有胡说,倒是日炎伯父您,这番可是错得厉害了哪!” 看着众人惊疑的眼光,桑羊日炎退了一步,脸上肌肉扭曲,显是心情复杂激动已极。 “我错?我有什么错?”他大声叫道:“六十年前,我本就应该是羊城之主,要不是众人嫉妒我的能力,又怎会让你那不成材的父亲做了城主?而且一做还是父子两任!”这老人仿佛想起了多年前的旧恨,心情激荡之下,更是口无遮拦:“没错,孤星大哥他们是我用计关起来的,可是我这样做错了吗?当年我没能当上羊城的城主,现在好不容易我的孙子有机会了,却又来了你这不肖子孙回来搅局,难道我们这一房的世世代代都要屈居人下吗?明明都已经要成定局了,孤星那群老糊涂却说要从长计议,还说什么‘祖训虽然重要,现下情势却是大不相同’,又说什么‘那歜银孩儿当年之事,他也受了极大冤屈。若是召他回来主持大局,也未尝不可’……我们家德文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还要这样横生枝节?为什么还要说‘这事还要多多斟酌,宁可从外支子弟寻求贤能之人,也不能草率行事’?难道我桑羊日炎这一房就那么不好,非要除我们而后快吗?” 这老人想是积压了多年的怨气,一抱怨起来便没完没了。 一旁的胖子司空侯扬微微皱眉,低声对他吼道:“闭嘴!”他神色森然,微微动怒道:“少说两句!” 一转头,他的脸色变得极快,一刹那间又堆满了和善的笑容。 “歜银兄果然是不凡之人,令人佩服。我们几个来到羊城,的确是为了羊城的存亡而努力奋斗,只是你要这样以小人之心来看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他的脸上笑眯眯的,配上红通通的胖脸,看起来毫无机心。只是一边说着,他却一边屈着手指:“不过……任你有通天的本领,我想不多久后,你也不会再来烦扰我们了……十五、十四、十三、十二……” 桑羊歜银看着他数数的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脸上勃然变色。 “你……你在那茶里……” 司空侯扬笑眯眯地,做出无辜的神情。 “什么茶呀?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笑道:“人吃五谷杂粮,临时有个病痛,病得厉害一眨眼便救不活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啊……七、六、五、四……” 桑羊歜银大惊,整个人却像是突然抽离了生命一般,眼睛瞪大,手撑着椅子,仿佛随时就要跌下地来。 “还有什么挂心的事,你就趁这时候想想吧!啊呀!”司空侯扬夸张地一拍额头,作出恍然的神情:“我忘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歜银兄,咱们就此永别吧!……二、一……倒下!” 桑羊歜银身子陡然一震,便软软垂下头来。 司空侯扬哈哈大笑,连在一旁的桑羊日炎、桑羊金风等人都欣喜地松了口气。 笑声中,司空侯扬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不是说吗?天有不测风云,人间祸福也只在旦夕,我看歜银兄多年操劳,想必是发了急病而逝了吧?” 老者桑羊青岚也凑趣笑道:“是极是极,只怕是报应到了也说不定,这孩子做了那么多坏事,便是老天爷来收他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们几个在厅中一搭一唱,其余的羊城中人神色惊疑不定,见着了这样的变故,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如何应付。 明知道桑羊歜银在这个当口无缘无故死去,个中必然大有蹊跷,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司空侯扬冷眼看着他们,轻描淡写地道:“今后羊城的一切便由城主桑羊德文兄定夺,我等当然会竭尽心力辅佐德文城主,却不知道各位有没有什么相左的意见?” 羊城众人中,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清亮的声音。 “那孤星伯祖他们呢?为什么不等他们出关后再决定?”说话的是桑羊静,此刻她的神色凝重,一脸怀疑的神色:“他们真的是被你们关起来的吗?” 司空侯扬呵呵一声干笑。 “大小姐多虑了,孤星前辈他们的意见,自然是要看重的,只是现下情况紧迫,羊城不可一日无主,而且孤星前辈等人的意图不明,为了防止桑羊歜银这类变故再次发生,我们这才忍痛先请他们暂作歇息,让德文兄及早接位,等德文兄接位成功后,自然会将他们放出来。你知道德文兄有多谦逊吗?” 他走到桑羊德文的身旁,搂住他的肩头:“德文小哥对我说,‘其实在桑羊家中,我那静姐的才能胜我十倍,如果她要接这城主之位,开创羊城前所未有之新局,我定要奉她为新任城主!’你看看,你的能力连德文兄都肯定不已,因此只要你开口,我等必然奉你为羊城新主!” 桑羊静杏眼一睁,想要出口驳斥,但是司空侯扬这番话却是厉害非常,将她无端扯进了城主之位的争夺战团,先用话将她抵住,而此刻如果桑羊静有任何意见,便也成了“对城主之位有意染指”之人。 她虽然坚毅聪慧,但是年纪毕竟太轻,论起口才,又怎是司空侯扬这种老狐狸的对手? 司空侯扬看着她的神色,知道自己言语已经将她挤兑得动弹不得,便哈哈笑道:“因此,大小姐是不持反对意见了啰?” 桑羊静脸色铁青,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如此甚好!”司空侯扬笑道:“既然连大小姐也推举德文兄即位,那便这样吧!我在此数至三数,如果到时没有人有意见,我们便说定了,由德文兄出任城主,这样可好?” 不待有人回答,他便抢先叫道:“一!” “二!” 全厅静寂无声,司空侯扬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有一个声音在厅中幽幽响起。 “三!四五六七!” 这个声音一出,桑羊日炎等人尽皆大惊失色。 在众人惊惶的眼光中,原先已垂下头不再动弹的桑羊歜银“尸身”,此刻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垂下的头缓缓抬起,只见桑羊歜银的双眼神光湛然,精神十足,却哪里有任何死去的模样? 更微妙的是,看见他“死而复生”,羊城众人居然不自觉地欣喜不已。 就连一向对他敌意最深的桑羊静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微妙地泛出温暖的感觉。 桑羊日炎大惊失色,不禁后退了一步,而那胖少年桑羊德文早已躲到了他的身后,这一张皇,两人缠在一起,差点脚一软便跌在地上。 那胖子司空侯扬虽然狡诈,但乍见桑羊歜银“活”了过来也是一惊,失声道:“你……你不是已经……” 桑羊歜银微微一笑。 “已经被你毒死了是不是?”他叉着手,神色悠闲:“你这封喉之毒果然是天下极毒之物,寻常人吃了,也的确要在一百数之间送命。” “那为什么你喝了茶还不死?我明明看你喝下去的,”司空侯扬奇道:“这毒药连解药都没有,你又怎能喝了之后安然无事?” “我喝了你这封喉毒茶之前,便知道你会在茶中搞鬼,但是我身边的这些小友却都是奇才异能之士,于是我便来个将计就计,”他一拍双掌,身后的侧门出现了易牙胖胖的身影。 有元神能力的人,还能看见他那黄澄澄的元神“庖人”。 “‘庖人’的元神之能,在于能将天下万物转为各种吃食的型态,于是在喝茶之时,我便让‘庖人’隐身在我后面,将我喝下的茶液转为硬实之物,藏在腹间。” 桑羊歜银拳掌虚握,在腹间猛击一记,他这一击用劲巧妙,腹间肌肉受激,“呃”的一声,便呕出了一团茶液颜色的硬物。 那硬物着地之后,“哗”的一声还原为茶液,冒出阵阵白烟。 白烟过后,只见地面已被蚀出一道痕迹,足见茶中毒性之强。“便是这样,”桑羊歜银笑道:“我就从‘死里’又活回来啦!” 桑羊日炎大声道:“那又怎样?现下我孙子德文还是照样接下城主之位,你本是个被羊城逐出之人,你又能怎样?” 桑羊歜银还没接口,便听见厅侧的偏门“砰”的一声拉然而开,有个声音像平地响雷一般响在众人的其中。 “不怎么样!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胆子敢让德文接任城主!” 听见这个洪亮苍老的声音,桑羊日炎暗暗叫苦,知道这下子自己的图谋等于已经化为泡影。 而桑羊静、桑羊晴等人听见了这声音,却是喜容满面,桑羊晴更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孤星伯公!” 第八章 含冤十几数十年 像是变戏法一般,从小小的侧偏门这时像是流水一般,冒出来许多个白发华服的高大老人,每个人都是年老须发皆白,却个个精神抖擞,脸色红润健康。 其中几个人远远看见了桑羊日炎、金风、青岚等人,更是怒容满面,仿佛随时就要冲过来打上一架。 而桑羊日炎等三人看见了这些老者,心下更是暗暗叫苦。 为首那名老者是个高胖个子,鹤发童颜,他的声音极为洪亮,即使没有用上扩声器械也声震四方。 “我便不让德文接这城主之位,有种你便将我杀了!”他的眼神亮如烈火,瞪着桑羊日炎,又瞪向司空侯扬等人,最后才将眼光放在桑羊歜银身上。 奇妙的是,他看向桑羊歜银的眼神却是温和亲切,不若先前那样霸气十足。 他眼睛一转,便又瞪向司空侯扬。大声说道:“我便是羊城上代最年长的长兄桑羊孤星,你这混小子想要来城里捣蛋,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顿了顿,转头瞪着桑羊日炎等人,声音更是怒气冲天。 “还有你,炎哥儿,你这次可是捅了大纰漏了,等此间事一了,你受了家法之后,如果还有命在,我一定还要亲自揍你一顿!”他如风似雷地大声交代之后,便转头向其他老人说道:“众位弟弟,今天之事,依我说,城主之位还要再从长计议,你们说怎样?” 十来名老人哄然答应,主谋夺位的桑羊日炎此时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几个桑羊家的外支子弟走过来,将他的双手绑缚,连同桑羊金风、青岚,孙子德文等人带出大厅。 桑羊孤星明快地处置之后,一双虎目望向桑羊歜银,目光中却有些模糊。 “银哥儿,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也苦了你啦!”他大声说道:“来拜见你的叔叔伯伯们。” 那其他的多名老者是桑羊家的上代精英,这一代的桑羊家子弟以天象为名,分别是桑羊冷月、青云、紫霞、烈雨、英雷、玄冰、岳彤等人。 这些老者都是桑羊歜银的父辈,不是他父亲的亲兄弟,便是他父亲的堂兄弟,但是众人都对这个早年离家的后辈有着极为不好的印象,因此桑羊歜银前来拜见时,有人脸上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有人刻意避开他的敬拜,淡淡地给他来个视而不见,而个性较为直爽的桑羊英雷、桑羊玄冰等人,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想起来还是直言斥责桑羊歜银的不是。 面对这些老人的敌对态度,桑羊歜银虽说早已习以为常,神色间却还是不免有些黯然。 看见桑羊歜银的黯然神色,桑羊孤星面色沉重,握紧了拳头,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的决定。 便在此时,大厅另一端突然传来夷羊九的大喝声:“别走!你们一个也别想溜走!” 众人惊愕地纷纷转头,却看见那外来的胖子司空侯扬正想趁乱偷偷溜出大厅,却被刚走进来的夷羊九等人发现,大声呼喝起来。 司空侯扬却一点也不惊惶,只是呵呵大笑。 一边笑,他身后大花也似的元神也缓缓起了变化。 本来是青色的大花,这时不但随着伸展的动作越变越大,缓缓舒张,而且颜色还开始转红。 “想挡我?”他狞笑道:“下辈子吧!” 桑羊家人虽然世代都没有很显著的元神能力,但是因为有着家族独有的术法修炼,是以桑羊家人年长一些的,大多能够见得到元神。 而这些上代长辈们更都是见多试广之人,此时一见司空侯扬那大花元神的模样,便知道接下来要糟。 “小心!”在惊惶中,桑羊孤星大喊。 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那大花居然像是炸开了一般,往四面八方射出了数量极多的尖刺! 这样的元神能力,有点像是夷羊九等人在齐国遭遇的“蕈熊”,将身上的孢子、尖剌射出,以求伤敌。 在大厅中的桑羊族人面对这样的攻击,所幸有桑羊孤星的提醒,几个看得见元神的老者迅速地扑倒,而看不见元神的小辈们听见伯祖的高喊,也警觉地就地伏下。 司空侯扬朗声大笑,得意之极,在笑声中,他便和另外两名同伴堂而皇之地走出大厅。 桑羊歜银站在桑羊静、桑羊晴两姐妹的身旁,她们的位置离司空侯扬的位置较近,尖刺射出之时,两姐妹反应慢了一些,没来得及仆倒,但是桑羊歜银却是动作极快,一个纵跃便护住桑羊静,用整个身子将她挡住。 而一旁的桑羊晴却仍然怔怔站直身子,所幸那尖刺只射向远处,近处反而数量较少,有几支尖刺从她身旁掠过,却没有射中她。 只见桑羊歜银抱住桑羊静卧倒,桑羊晴却俏生生地立在当场,形成了一幅颇为奇怪的景象。 桑羊静脸上一红,低声怒道:“放开我!” 桑羊歜银却是一脸关注,连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桑羊静摇摇头,又低声道:“没事,快让我起来。” 伏倒之前,夷羊九也在他们的身旁,他俐落地一跃起身,看见桑羊歜银护住桑羊静的模样,心中一动,想起来这是同一天里第二次发生这样的情形了。 前一次,是那冰晶元神的箭要射中桑羊静之际,桑羊歜银也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护着她。 但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夷羊九笑笑,走过去便拉着桑羊歜银的手,帮他站起身来。 一旁的桑羊晴却半开玩笑地嘟着嘴道:“哼?好像我就是刀枪不入似的,怎么没人来关心我啊?”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随口笑道:“你受伤了吗?” 桑羊晴摇摇头。 “那不就好了?”夷羊九失笑道:“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难道还要人抱起来哄一哄,说声‘不哭不哭’吗?” 听见这鲁男子没头没脑的话,桑羊晴睁着美丽的大眼,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跺了跺脚,正要开口,便在此时,大厅门口又出现了变故。 “砰砰砰”的三声巨响,紧接着是呼呼呼的破空风声。 从大厅门口“飞”进来的,居然是刚刚才大笑悠然离去的司空侯扬三人。 方才,司空侯扬利用元神发射尖刺的能力让众人四下躲藏,无暇顾及他们三人,这才轻轻松松从羊城全身而退。 但是,不晓得为了什么,已经离去的三人却又像是麻袋一样被人结结实实丢了回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人砰然着地,不自主地便随着他们的来处看去。 在大厅的门口,这时只有一个干瘪细瘦的身影。 一柄扫帚,弯着腰,正专注地扫着地上的尘灰。 龙公。 站在大门虚的,居然便是那位年迈苍老的老家人“龙公”! 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样的手法,司空侯扬躺在地上哼哼卿卿,却怎么样也爬不起身来。 也不知道这年迈又貌不惊人的“龙公”用了什么样的魔法,居然能在片刻之间制住三个元神族人。 桑羊孤星昂然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老人龙公佝偻的背影,老脸上突然流露出凄然的神情。 转头一看,却看见桑羊歜银静静站在大厅的一隅,身边站着那几个外地来的年轻人。 但是羊城中的桑羊家人却没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每一个人都离他离得老远。 老人“龙公”的身影寂寞孤单。 桑羊歜银的神情有淡淡的无奈,也有几分黯然。 这么多年了,桑羊孤星仿佛还记得这孩子年幼时候,缠着自己要吃糖葫芦的模样,看看他现在的容颜,却也已经有了老态。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挽回失去的过往? 想到此处,桑羊孤星不禁从胸臆间生出一股豪气,下定了一个犹豫多年的决心。 “众位家人,众位族兄弟!”他的声音洪亮,此时心意既定,说起话来更是声震屋瓦,“我有话要说!” 大厅中,所有人张大眼睛,带着诧异的眼神,想要听听这位桑羊家最受尊重的长辈有什么重要事要说。 只有在大厅另一端,龙公低着头,扫着扫着,仿佛又要漫步到别的地方。 “龙叔父,请你也留下!”桑羊孤星高声说道:“我想请你也听听我要说的话。” 此语一出,桑羊家的人纷纷露出惊讶万分的神色。 要知道在羊城之中,不论是哪一代的家人,每个人从小就常常在羊城看见“龙公”扫地打杂的苍老身影。 但是此刻,桑羊家最德高望重的孤星伯祖居然还要叫他一声“叔父”! 既然是桑羊家的曾叔祖辈,又怎会在羊城中扫了这数十年的地,做了这么久的杂役? 老人“龙公”的身影停了下来,仍然没有转身。手上的动作却已停了下来。 桑羊孤星望着桑羊歜银若有所思的神情,缓缓地说道:“我桑羊家,自从先祖无欢公建城以来,向来便是天下的重要据点,我们家族的声誉,也是历代先祖拚下血汗换来的。但自古以来,却也有无数的贵族世胄子弟,发过‘愿生生世世,永不生在帝王家’的悲苦感叹。因为生在帝王之家,虽然有着醇酒美人、锦衣玉食,但是相对的,那负在肩上的重担,却也是天下最重的负担。我们桑羊家,虽然不是皇族,但是因为家族奇特的学识、能力、背景,手中掌握的权势、财富,比起当世大国来,却是毫不逊色。因此,为了维系这个世家的声名和威势,我们也要付出极大代价。如果是为了桑羊家的名声大局,身为桑羊子弟,就是要你牺牲性命,牺牲生命中最珍贵的物事也要在所不惜。原先是你的兄弟,在平常人家的兄弟也许可以为了争一样东西吵吵闹闹,但是在我们桑羊家却不行,如果兄弟之中有人成了桑羊家的领袖,那么你就是为他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他要的东西,为了整个家族,你还是应该让给他。” 说到这里,他饶有深意地望了桑羊歜银一眼,只见桑羊歜银的神色淡然,但是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关于歜银的事,你们也许听了很多,有很多是有些不堪的。有人说他不顾兄弟之情,陷害了刚刚过世的城主紫玉。有人说他丧尽天良,连自己的弟妇也要玷辱,害了紫玉夫妇一生。没有错,歜银当年的确是在很不光采的情形下离开了羊城,因为许多大局的考量,关于许多对他极为不堪的谣言,我们也不能去澄清,只好任它在羊城内流传。接下来我要讲的,我只希望静儿和晴儿知道,你们孤星伯祖没有丝毫要贬低你们父亲的意思,而是我觉得,这些年来让歜银担下这么多他并没有做过的罪名,实在也是太残忍了。虽然紫玉已经过世,死者为大,但是今天我要在这样的场合中将真相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但是活着的人,却仍要在世间承受所有的痛苦、伤心和难过。这一点,你们姐妹二人可以谅解吗?” 桑羊静怔怔地想了一会,慢慢地点头。 桑羊孤星长叹一声,开始悠悠地叙说这个绵延幽长的往事。 “一开始,我要说的,不是歜银和紫玉兄弟的事。我要说的,是发生在犬戎破镐京,周幽王失国惨死之后,周平王时代的事,时间离现在大约有八十年的岁月了…… 当时的羊城,早已经是个强大的城池,桑羊家中人材辈出,好不兴旺,当时的中坚分子,是我父亲那一代的子弟。而在那一代之中,最出色的,首推两个兄弟,当时桑羊子弟的姓名以猛兽猛禽命名,两兄弟中的哥哥名叫子鲲,弟弟名叫子龙。后来,做哥哥的子鲲因为能力才干更胜弟弟,便被上辈推选为羊城之主,而弟弟子龙和哥哥感情极好,见哥哥成为羊城之主,不仅毫无嫉妒之心,而且还尽心尽力辅佐兄长,将羊城治理得更加蓬勃兴旺。 没有错,这位哥哥便是我们羊城三代前的城主:桑羊元鲲,他的名字是因为担任了城主的关系,才将‘子’字改成‘元’字,这是当代的习俗。这位元鲲城主虽然雄才大略,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疾,因为他少年时候得过重病,因此便得了阳痿之症,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是,一个掌理这样强大城池的城主,怎能够有这样不名誉的隐疾呢?我周朝崇尚多子多妻,就连羊城之主也不能免俗。当时的羊城虽然强大,但外面有蛮族、纪国玄蛛、对敌封国等强敌,在城内,元鲲城主的兄弟们总会有几个不服于他,虎视耽耽地打算将自己的后代送上城主宝座,因此人人都在等待城主的新生孩子,等到元鲲城主结婚日久,仍没有子息的时候,不利传言便此起彼落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元鲲城主只好走极端方式。他用计将自己的妻子和弟弟子龙灌醉,让两人在酒醉中有了肌肤之亲。但是等到酒醒之后,弟弟子龙自然悔恨懊丧欲死,而元鲲城主的妻子更是激烈,得知详情后便要自杀寻死,后来是元鲲城主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了回来。只是一次肌肤之亲仍然没能让她成孕,于是元鲲城主便又安排了数次,而就在最后一次的时候,子龙从元鲲妻子的房中走出,却让城中的族人发现了。 为了维系元鲲的名誉,这种借种生子的惊世乱伦之事自然不能传出去,因此他们便在几经商议之后,想出了一个杀伤力最小的方式。那也就是说,由弟弟子龙承认企图强暴嫂嫂未果,匆忙之中从房中逃出,这才让人看见。在羊城中,这是个极为严重的大罪,犯罪之人除了一死之外,别无他法。但是元鲲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也极重兄弟之情,便答允由自己身受三刀,以城主之血换回弟弟子龙的一条性命。而子龙逃得性命之后,当然也不能就此无事,族中长辈经过商议,便罚他终生不得离开羊城,除去桑羊家的身分,毁容哑声,在羊城内终生为奴为仆。在羊城的族谱上,这个桑羊子龙的名字是不存在的,长辈之人也绝口不提,因此从那时候开始,除了羊城的核心人物之外,便再也没有人知道有过这个子弟的存在。” 桑羊孤星说到这儿,有些哽咽起来,他静静地抬头,望向站在远处的“龙公”。 “为了桑羊家的名誉,为了兄长的地位,这个八十年前桑羊家最出色的子弟,便只能默默地委身为奴仆,在羊城内过着沉默且屈辱的一生……”桑羊孤星缓缓说道:“子龙叔父,您实在太委屈了,虽然元鲲城主过世前,曾经对我父亲子鲸、叔叔子鹰说过事实的真相,希望能让你这沉冤得雪,但是我父亲他们几经考虑,也问过了紫玉的意见,还是将他这个遗愿搁了下来。” 随着他的叙说,众人忍不住便将眼神望向“龙公”。 而这个“龙公”,当然也就是八十年前羊城的第一流人物:桑羊子龙。 只见这年已逾百的桑羊子龙依然神情平静,背对众人,仰头望天,仿佛桑羊孤星说的,只是件过耳春风的琐碎小事。 但是,那仰头的动作,却也可以掩饰老耄双眼中的晶莹泪水。 桑羊歜银心情激动,缓缓走过到他的身边,伸出了手想要碰他,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这么说……这么说,他便是我的……”桑羊歜银喃喃地说着,但是那个关键的辞语却终是说不出口。 桑羊孤星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错,你们两人,为了羊城的大局,一个受了十多年的冤屈,一个吃了数十年的苦……虽然在族谱上,你的父亲:老城主桑羊薤露是元鲲城主所生,但是你真正的祖父,却是子龙叔父!” 第九章 一定要通过碧落之门 桑羊歜银有点颤抖地再次伸出手去,握住老人干枯的大手,从那儿传来的温度,居然便是同一血脉的温暖感觉。 “爷爷……”桑羊歜银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爷爷……” 老人桑羊子龙却依旧神色淡然,良久,才静静地说道:“那些事情,我早就不再记得了……” “浩瀚庭阁”之中,此刻是一片静寂,每个人听了这如梦似幻的羊城秘辛之后,都有点不太实际的迷离之感。 桑羊静、桑羊晴两姐妹楞楞地站在一旁,看着桑羊歜银握着老人桑羊子龙的手,不住地流着眼泪,两人想要过去,又有些迟疑。 在沉静的空气中,桑羊孤星持续地叙说他藏在胸中已经数十年的大秘密。 “只是,造化真的是弄人,同样的命运,居然发生了不只一次,辗转数十年,却又发生在羊城城主改朝换代之时。元鲲城主当然只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这个儿子却继承了子龙叔父的优点,天资聪颖,英武非常,而且个性坚毅无比,因此在他长成之后,便在众家堂兄弟间脱颖而出,再次得任城主,那便是歜银和紫玉你们的父亲:桑羊薤露。但是,造化同样弄人的是,在我们这一辈年轻的时候,羊城发生了你们都多少听过的‘碧落门异变’,那次意外死伤惨重,我们这一辈几乎无一幸免,侥幸活下来的,却也再也生不出子息,只有你们的父亲薤露,当时因为有任务出门在外,才躲过了这场灾祸。事实上,当时继任城主呼声最高的不是薤露,而是我们刚刚抓进黑牢的日炎叔父。但是因为你们的父亲薤露已经有了两个健康聪慧的儿子,日炎虽然生了铎石,但是铎石一出生便是个残疾瘦弱的小孩,族中长老们几经考量,才将城主之位传给了薤露。歜银和紫玉两兄弟,长大了之后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紫玉天资没有歜银聪明,但是却非常用功,因此在学识、术法上的成就都比歜银高。而早在薤露仍在世的时候,一众叔伯们便已经一致决定要让紫玉接任羊城城主。歜银啊!你说那时候是不是这样?” 桑羊歜银神情复杂,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点头。 “孤星伯父,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算了,这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你可以让它过去,但是今天我如果没将真相说出来,我却可能要一生愧对你了……”桑羊孤星说道:“总而言之,一切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接位的紫玉资质、能力都足以胜任,而歜银也没有争夺城主之位的野心。年轻的时候,歜银像是个富家公子,音乐、射猎、文学样样都精通,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男子典型。后来,在鲁国的都城中,歜银认识了一个女孩,是鲁国三桓贵族的女儿,聪慧秀丽,两个人感情很好,很快便要论及婚嫁……” 说到此处,老人桑羊孤星饶有深意地望向桑羊歜银。 “银哥儿,接下来的事,我只是知道一些,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知道吗?” 桑羊歜银却不回答,只是将眼光投向遥远的虚空,似乎随着老人的叙述,也回到了少年时候的岁月。 桑羊孤星暗自叹息,继续说道:“歜银和这鲁国世家女儿交往的事,羊城里知道一点,但因为他不像紫玉那样,是个将要接任城主的重要人物,所以薤露夫妇两人也不太去管他。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当时紫玉见过了这个鲁国世家的女孩,却也爱上了她。兄弟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孩,那是天底下最难解的结了。更糟的是,当时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紫玉是个沉默不爱说话的孩子,这样的情感,地也只放在心中。思念加上愁闷,后来紫玉没来由地生了极严重的痛,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 就在这时候,歜银才知道原来紫玉一直深爱着鲁国女孩,父亲薤露知道了这件事,便要歜银将鲁国女孩让给紫玉。因此,歜银曾经有四年的时间离开羊城,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因为他知道只要是弟弟紫玉要的东西,身为桑羊家的人,便一定要拚命帮他得到。即使是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是一样。鲁国的女孩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只知道歜银突然间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已对她厌倦,他要去找别的女孩寻欢作乐,两人的情缘便到此为止。鲁国女孩在枯等了歜银三年之后,在父母亲的安排下,嫁给了未来的羊城城主紫玉。婚后不久,她却在羊城里再次见着了歜银。因为鲁国女孩已经嫁给了紫玉,所以城主薤露这才准许歜银回到羊城。 这时候,薤露得了严重的风疾,整个人半身麻木,连说话也有困难,因此羊城上下已经开始筹划要将城主之位正式传给紫玉。但是,这时候的紫玉却不知道为什么,染上了酒瘾,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得厉害的时候,还会动手打伤妻子。这个鲁国女孩,当然就是静儿和晴儿的母亲了,你们二人是在紫玉结婚后第二年生的,之前你们的母亲其实还怀过一次胎,却被紫玉醉酒后拳打脚踢,将胎儿打掉了。然后,就在一个下着雨的深夜里,发生了那一件事……” 十数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桑羊歜银一身是血地出现在羊城长辈议事的“浩瀚庭阁”,当时的情景,至今仍然清晰地停留在桑羊孤星的脑海之中。 当时,身为城主的桑羊薤露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地将所有人摒退,只留下桑羊孤星搀扶着他,冒着大雨来到歜银的住所。 在那儿,只见桑羊紫玉握着一柄利刃,折了一只手臂,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他的妻子也倒在一旁,身上有多处刀伤,奄奄一息。 桑羊薤露和孤星二人向桑羊歜银问明了原委,才知道那天晚上,紫玉不晓得为什么,硬是要向妻子求欢,妻子稍一犹疑,他便动手打她,草草事毕之后,他又喝了个大醉,酒醉后便拿刀要将妻子砍死。 紫玉的妻子大惊之下,冒雨逃了出去,走着走着,不自觉便逃到了桑羊歜银的住处。 桑羊歜银为她包扎了伤口,正要带她前往大厅,找众位长辈商议,紫玉却冷不防悄没声息地来了,二话不说,举起刀来便要将二人砍死。 桑羊歜银空手之下,被紫玉划了几刀,身上见血之后,他也失去了理智,与弟弟打了起来,两兄弟的刀法工夫本来相差不多,但是桑羊紫玉大醉之后动作不灵便,没两下便被桑羊歜银打倒,还因此弄折了手臂。 两人的父亲听完了叙述之后,沉吟了一会,便作出了影响桑羊歜银一生的重大决定。 “紫玉要接下城主之位,已是众人皆知之事,”桑羊薤露森然地对桑羊歜银说道:“未来二十年内,羊城的命运前途便系于他的手上,不能出一点差错。醉酒误事,砍伤妻子,杀伤亲兄弟,这几件事只要有一件泄露了出来,他就别想要安宁度日,要想好好掌理羊城,更是难如登天。而你就不同了,你只是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犯几件祸事,顶多担几项骂名,对羊城来说,影响根本微不足道。因此,为父要你把这几件事全部认了下来,我会做个样子将你逐出家门,但是不用担心,过几年等局势定了下来,你就又可以回来了。” 这便是当年桑羊薤露在片刻间为桑羊歜银做的决定。 一个令他担着丑恶名声,十数年里抬不起头来的骂名。 想起过去的往事,桑羊孤星不禁摇头叹息。 “就这样,歜银就因为‘行为不检,玷辱弟媳,伤害下任城主’的罪名被逐出羊城,为了羊城的大局,歜银平白担了这么多年的骂名。”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桑羊静两姐妹:“没多久,你们的父亲紫玉就顺利接下了羊城城主,而我在这些年里也不时问过他,问他什么时候要让歜银回来,但是你们的爹爹却总是默然不应,从来不曾给过我一个回答。我老了,日子也剩不了多少,这些年来,我常常想着这一生做过的许多憾事,但是我最常告诉自己的,便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最重要的,我也希望子龙叔父和歜银这样的悲剧,在我们羊城里永远绝迹,永远不要再发生!” 老人桑羊孤星的叙述到此结束,众人听了这段涵盖八十年的旧事之后,人人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突然之间,桑羊长辈中脾性最烈的桑羊英雷迈开大步,砰砰砰地走到桑羊歜银面前,什么话也没说,便跪下来对这个侄子叩了三个响头,他的使力极大,额头碰在地上,发出了连串的闷响。 桑羊歜银大惊,连忙弯身来扶,却听见老人朗声说道:“歜银孩儿,老叔父叩这三个头,是专程向你道歉的,”他的声音虽不如大哥孤星那般洪亮。却也中气十足,语意真诚:“这些年来,我错怪了你,说了你不少坏话,全是骂你的,现在想起冤枉你之处,真是惭愧到无地自容。” 羊城众人虽然没有他这般激烈,却也人人有着愧疚之情,几个叔伯父纷纷走过来与他致意,总算再次接受了这个多年来为羊城所弃的子弟。 桑羊歜银这十数年来所受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约略得到了补偿。 但是站在一旁的桑羊姐妹感受却比较复杂,虽然在桑羊孤星的解释之下,她们知道了桑羊歜银和父母亲的纠缠牵扯并不像先前想像中那样的不可饶恕,但是父亲紫玉当年的那种不堪行为,听在她们耳中却也不太舒服。 桑羊静若有所思地远远看着桑羊歜银,想起自己先前的无礼,有一刻想要跨步过去和他说话,却又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 桑羊孤星看了眼前这番景象,欣慰地呵呵大笑,多年来的心愿既了,更像是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过了一会,他轻轻咳了几声,举起双手大声说道:“且住!大家静一静。” 大厅中的桑羊家人听见他的大嗓门,纷纷停下交谈,转头看他。 桑羊孤星点点头,望着桑羊歜银问道:“只是,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你并不是坏人,但是你此番无故回到羊城,大伙都很好奇,到底是为了什么?” 桑羊歜银点点头,回答道:“本来我并无意要回来羊城,来到鲁国也不是为了桑羊家的事,纯粹只是为了我这小友……”他转过身来,将夷羊九拉到身旁:“只为了替我的小友夷羊九完成一个梦想,他的妻子被元神‘贲羊’化为土石,必须找到五种元婴才能治好,此番来到鲁国,便是想要助他找到金属元婴‘辱收’……” 说到“金属元婴”时,桑羊家的长辈之一桑羊冷月忍不住“啊”了一声,眼睛圆睁,仿佛想起了什么重大之事。桑羊歜银有些耐人寻味地看着他,仿佛看得出他心中想些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继续说下去。 “但是后来我从静儿处知道了紫玉过世的消息,想起当年的兄弟情谊,便想要回来祭拜于他。” 桑羊孤星笑道:“那么,你不是回来抢城主位子的?” “当然不是。” “其实啊!如果不是先祖的‘一世无二主’的祖训,以你的能力、才气、功劳,让你担任城主也不妨,但是你既然无心于此,我也不来勉强。” “多谢伯父。” “只是你若是要祭拜紫玉,这里却有一个难处。” “伯父请说无妨。” 桑羊孤星从身上取出一幅竹简,打开丝绳,将内容看了一遍,老脸却像是核桃一样缩皱了起来。 “说真的,我是不懂紫玉的想法,”他抓了抓头,疑惑道:“他的遗书上说,如果是你要来见他最后一面,他要你安然通过‘碧落之门’,才有资格去他的停灵处祭拜他。” 桑羊歜银圆睁双眼,神情惊讶。 “‘碧落之门’?羊城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嗯!”老人点点头:“自从当年的‘碧落门异变’之后,那些奇异关卡曾经荒废过一阵子,但是早在你父亲薤露仍在的时候,便已经暗中在重建了,到了紫玉这一代,据说门内来了更多的奇才异能之士,因此现在的‘碧落之门’,规模更要比从前大上许多……” 原来,这“碧落之门”是羊城中最神秘的所在之一。当年构建羊城的桑羊无欢师承时空奇人狄孟魂来自公元二十四世纪的知识,后来的子孙据说也曾经辗转和许多来自各时代,甚至其它星系的异人接触,因此经过了数百年的沿革,羊城已经成为一处科技、发明超越东周时代甚多的奇异重镇。 而“碧落之门”便是羊城中最聪慧的奇人异士的心血结晶,在里面钻研学问之人,有的据说已活了数百年,有的智者形貌更是奇特,根据偶尔见过的人说,“望之不似人形”,但是翻开这样的记载,却发现距离上一次见着这些“不似人形”智者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历代的羊城城主都知道,这“碧落之门”是羊城的灵魂所在,举凡维系这个神秘地下城市的动力、修缮、改进等活动的关键,都在“碧落之门”里。 与羊城中人不同的是,桑羊歜银在离家这么多年的岁月之中,曾经和斐影子司等人在古代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中花过许多精力钻研,对于石窟上的超时代绝学颇有领悟。 也因为多了这层领悟,他知道像“碧落之门”这样的设施,在“狄师”狄孟魂的时代中是很常见的,在那些时代中,这样的机构称之为“研究室”,或是“研发机构”。 羊城中的“碧落之门”,便是一个典型的“研发机构”。 但是桑羊歜银经过了多年的思索,也曾和斐影子司讨论过“碧落门异变”之类的事件,他怀疑在羊城的“碧落之门”中可能藏有比“狄师石窟”更为艰深神秘的学问,而且那些“望之不似人形”的饱学之士,很可能胸中所学要比狄师来得更加高明。 而所谓的“碧落门异变”,很可能便是狄师石窟中提到过的,一种和“辐射能”有关的研究意外。 因为根据狄师的记载,说这种奇异的能源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发挥出来的话,足以在弹指间轻易毁掉一座城池。 而使用不当的“辐射能”,却也会让人的身体出毛病,包括失去生儿育女的繁殖能力。这样的奇异所在,是羊城中最禁忌的角落,从古代以来,桑羊家便有着极为严厉的家法规定,平常人绝对禁止接近“碧落之门”。事实上,“碧落之门”的附近也有类似羊城入口的迷惑陷阱,功能还更为强大,整个羊城之中,只有城主才有权力让人接近“碧落之门”。 “我真的可以进入‘碧落之门’吗?”桑羊歜银奇道:“这样子安排,会不会和祖宗的家法有所违背?” 桑羊孤星想了一下,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紫玉这样的安排,也的确太不近人情,你如果不愿接受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从另一个远一些的地点祭拜他,这样也不算违背了他的遗言。”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愿意接受,”桑羊歜银微笑道:“得到城主的允许,进入‘碧落之门’是我这些年来最想达成的梦想之一,我在‘狄师石窟’曾经待过许多年,最希望做到的事,便是到‘碧落之门’内一窥个中的奥妙。”顿了顿,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夷羊九等人,说道:“不过,我有个请求。” “你说。” “我希望能带我这些小友一起进去见识见识。” “甚好甚好,”桑羊孤星抚掌笑道:“这样无妨,而且你这些小友的元神能力颇为强大,应该也会对你通过门内关卡有帮助。” 主意打定,分配既毕,这场高低起伏动人心魄的聚会终于结束,群聚在大厅的桑羊族人渐次散去,倘自准备第二天安排桑羊歜银和夷羊九等人进入“碧落之门”的相关事宜。 夜色,逐渐从羊城上空的巨大光镜映入城内,较洁的月光,静静地洒落人间,也洒在这座神秘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第十章 碧落门内的真相 入夜的时候,夷羊九望着羊城上空奇异的星月交辉,想起了同样在鲁国的瀛初,心下愁闷,久久无法入睡。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叙说这阵子以来的奇异遭遇。 想起和她最后一次说话的清晨,那时候,夷羊九混在卫队之中,远远望见她清丽的身影,突然间觉得这样一个绝美温柔的好女子,已经是自己的人了,那种心头一阵温暖的感觉,夷羊九觉得自己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 同样在那个清晨,夷羊九赶着要和卫队去赴齐襄公的围猎之行,临走之时,瀛初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每次一想起,心头就要凄楚地痛了起来。 那时候,为什么不停下来,和她多说两句话呢? 只要多说个两句,也不花上太多时间,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事地做不到呢? 因为人生在世,你总是会很单纯地认为,永远都有明天。 明天再来也不迟。 明天再做也可以。 却不知道,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人世之间,有多少事,多少人都不过是劲风中的残烛。 每一时,每一刻,都随时会熄灭。 总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可贵。 望着羊城奇异的月夜,夷羊九像是赌气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这样可以稍微抒解胸中的沉郁块垒。 “唉!” 随着他的高声叹息传入风中,四周又是一片静寂。 然后,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却轻轻地传来“噗哧”的一声轻笑。夷羊九警觉地一回头,却在月光下看见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 桑羊晴。 看见这个娇美少女的身影,他的心中陡地打一个突,想起她的一些行止,直觉便像是刺猬一般,将全身武装起来。 从白天一些动作看来,这少女对夷羊九颇有好感,虽然在表面上,她总刻意要找夷羊九的麻烦,或是装作对他视而不见,但是少女的情怀常常也等同于最拙劣的演技,不只是夷羊九,到得后来,连胖子易牙等人都看出来她对夷羊九的态度不太寻常。 但是这种“不太寻常”,却是此刻夷羊九最不想发生的事。 相较起来,他倒微妙地觉得,比较希望眼前出现的,是姐姐桑羊静。 冷冷的神情,冷冷的言语。 但是那冰冷的秀美容颜下,却仿佛藏着激烈的火焰。 纪瀛初。 那便是纪瀛初与他初识时的模样。 原来绕了个圈子,最终想起的,还是瀛初。 “傻笑什么呀?”桑羊晴半嗔半笑地推了他一把,坐在他的身边:“也不和人家说话,就在那儿发呆。” 夷羊九皱了皱眉,随口问道:“是你?你姐姐呢?” 桑羊晴的脸色一沉,但那表情却一霎即逝,随即甜甜地嗔笑道:“你们这些人也真是!每次都只想到我姐姐,”她夸张地叹了口气,长吁短叹:“唉呀呀……我知道我没有她漂亮,可是请你们有时候也注意一下我的存在好吗?” 夷羊九扬了扬眉毛,有点尴尬。 “哈哈。” “‘哈哈’是什么意思?”桑羊晴捶了他一记,笑道:“是不是答应我,以后会多记得我一点哪?” 夷羊九笑而不语,只是悠然地看着远方的月色。 桑羊晴望着他的侧影,良久,才静静地说道:“听说你来到我们这里,是为了救你的妻子,是不是呢?” “是啊!”夷羊九点点头:“还有我们的女儿。” “你的妻子,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你才会这样想她,对不对?” “我的妻子,”夷羊九坚定地说道:“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比我姐姐还要美吗?”桑羊晴淡淡笑道:“我姐可是鲁国这一带出名的大美人唷!” “比你姐姐还要美。”夷羊九简洁地说道:“在我的眼里,她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桑羊晴微微一笑,顺着夷羊九的眼神望出去,悠然地说道:“这样美的女人,我真想看看她呢……”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身上轻柔的花香,让人觉得有些晕沉:“真想看看她,一个会让你这样想念的人,她会美到什么模样呢……” “等她病好了,欢迎你来看我们,”夷羊九笑道:“你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欢迎你。” “那么……”桑羊晴悠然地说道:“如果她的病没有好呢……?” 这是什么话? 夷羊九楞了楞,觉得这样的说话未免太过无礼。 “什么?”他拂然不悦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桑羊晴睁着晶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当我放了个屁好了。” 听见她这样的回答,夷羊九原先的不悦也不好发作了,他无奈地扬扬眉,随口说道:“还有,我可没说你姐姐不美,我只是……啊呀!反正就是这样。”说着说着,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跃而起。 “好了,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也是,小女孩子这么晚也该回家睡觉了。” 桑羊晴柔柔看着他,轻轻笑道:“我才刚到,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她淡淡地说道:“我不睏,还有,我也不是小女孩子了……” 夷羊九耸耸肩:“随便你。” 他退了两步,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离去,那么大的人了,走起路来居然还偶尔来个蹦蹦跳跳。 “晚安。” 月色下,桑羊晴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还是没有将眼神移开。 “我不是小女孩子了,你也没有称赞我美,亏得人家擦了花粉,点了胭脂,你却连我梳了漂亮的头发也看不出来……”她轻轻地喃喃自语:“我已经长大了,你这个笨头,难道你还没有发觉吗?” 轻轻的语声,随着温暖的风,飘散在羊城的月色里。 月光如酒。 酒却不能解愁,不能解忧,也不能解忧愁。 第二日清晨,桑羊歜银带着夷羊九几个来到羊城的城东,广场上,高大的白发老人桑羊孤星早已带着一众族人在那儿等候。 在城东的地下山壁处,便是“碧落之门”的入口。 夷羊九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桑羊族人,看见桑羊静随行在桑羊孤星的身旁,却没有看见妹妹桑羊晴。 一旁的易牙也随着他的眼光看了看,呵呵地笑道:“你的小女朋友没有来呢!大概是赖床爬不起来,非等到日上三竿,太阳晒了屁股才会醒吧?”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用手肘顶了顶胖子的肥肚皮,低声骂道:“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猪,一样爬不起来吗?还有你个死胖子,你才有小女朋友呢!” 他们两人在那儿低声斗嘴,桑羊歜银却和老人桑羊孤星站在“碧落之门”之前,仰头观望。 桑羊孤星看着这个在外沧桑多年的子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银哥儿,说真的,如果不想进去的话,就不要勉强了……”他皱着眉说道:“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人再进去过‘碧落之门’,而且我昨晚回去翻过我们的族史,其实像‘碧落门异变’那样的意外,原来不只一次,几乎是每数十年就要发生一次,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说实话,只有紫玉知道,我们可不知道啊……”他忧心忡忡地沉吟道:“更何况紫玉和你的事,难保他不会……” 桑羊歜银微微一笑,拍拍老人的肩膀。 “不碍事的,我此番进去,倒不是因为紫玉有什么样的遗言,”他的眼睛散发出炽烈的光采:“我早年的时候喜爱玩乐,反倒是离开羊城后才重新努力做学问,在‘狄师石窟’那儿十多年,我深深地迷上了那些知识学问,现在有这个机会到门里去印证,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老人点点头:“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盼你能小心谨慎,凡事以安全为重……” 突然之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桑羊歜银微微一怔,回头看他。 “我突然想了起来,”桑羊孤星说道:“那日你不是说回来鲁国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要找到那金属元婴吗?” 桑羊歜银点点头。 “那便是元神‘辱收’的精华。” 听见两人谈论起“金婴”辱收,夷羊九便凑过头来仔细倾听。 “如果是这种元婴的下落,我也许略知一二,”桑羊孤星拍拍夷羊九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听歜银说,你是为了救你妻子的性命,才前来找寻元婴的吧?” 夷羊九点点头。 “还望前辈指点帮忙。” “好孩子,看来你也是个重情之人。既是如此,你就要打起精神,好好帮着歜银闯这‘碧落之门’,我会在出口处等你们,”桑羊孤星慨然道:“到时候,我再告诉你那‘金婴辱收’的下落!” 桑羊歜银点点头,也拍拍夷羊九的肩头。 “打起精神,有元婴的下落了。” 便在此时,“碧落之门”的正门缓缓打开,看似极重的大门,开启的时候却悄然无声。 从阴暗的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个面目阴森的中年人。 “是什么人要进‘碧落之门’?”他的声音平板,仿佛一丝感情也没有,“随我来!” 桑羊歜银看着夷羊九等人,点点头。 “是我们要进来。” 那阴森之人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于是,桑羊歜银、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等人便随着他的身后,缓缓走进那暗不见天日的“碧落之门”入口。 也将门外的明亮空间,舒适气息留在身后。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空间便陷入绝对的黑暗。 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夷羊九等人的元神在空间中闲着微弱的光芒。 绝对的黑暗中,还有着绝对的静寂。 只是这片刻之间,那个前导的中年人已经不见踪影。 一室寂然。 仿佛连掉下一支针,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绝对的静寂里,众人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但是等到回音尘埃落定时,心跳声、肚肠蠕绞声、骨骼摩擦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些体内声响仿佛越来越大,隐隐有着千军万马之势。 在这样的静寂气氛中沉默了一会,易牙终于忍不住开口,一出声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他低声说道,纵是如此,那声音也大得惊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夷羊九皱了皱眉,正想开口,便在这一刹那,变故就迅雷不及掩耳的发生了。 “轰隆”的一声巨响,整个空间像是崩塌了一般,四壁龟裂,从四面八方纷纷映入刺眼的强光。 夷羊九大惊,却从脚底下传过来可怕的震荡之感,像是天崩地裂的巨震,让人脚底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而这时候,从脚下的地底也现出强光,纷纷冒出地面。 原来,地上此时也裂开了许多大缝,像是有形之物一样的游走,从四面八方纷纷向夷羊九的位置袭来。 惶急之中,夷羊九却仍然记得一个最重要的伙伴。 “萝叶!”他大声叫道:“快过来!” “轰隆轰隆”的巨响中,只听见熟悉的嗤嗤声响,夷羊九只觉得身子一紧,身上传来树藤的草木芳香,一眨眼的工天,整个身子已经被萝叶发出的树藤紧紧绕住。 然后,只觉得有人将他的右手臂紧紧握住,他也不及细想,便反手也将那人的手握紧。 几乎在同一瞬间,脚下便陡然空虚起来,往下一看,原来连脚下的实地也已经崩毁。 此时四周围的光度已经极为明亮,夷羊九定睛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原来此刻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奇大无比的空间,也不知道在羊城中怎会找得出这样的一个巨大洞穴。 勉力抬头一看,只看见上头的洞顶遥远似天际,只勉强可以看得见顶端。 而自己身上让萝叶的树藤紧紧缠住,悬空吊在一处山崖底下。 那天真烂漫的萝叶却仿佛对此刻的恶劣环境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悠闲地吊在一枝藤上,仿佛眼前的危险处境与它完全无关。 而让夷羊九的右手抓住的,便是桑羊歜银,至于易牙等人都一点也看不见踪影。 夷羊九一急,便大声叫道:“胖子!开方!竖貂!” 声音在洞窟中不住地冲击回荡,回音久久不去。 但就是没有易牙等人的踪影。 而易牙等人,便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一个站立不稳,便纷纷跌入了裂开的“万丈深坑”。 跌落万丈悬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的人大叫大嚷,有的人却像是死了一般,眼睛瞪如铜铃,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准备面对那终极的“碎尸万段”。 在跌落的错觉中,易牙等人嘶声大叫,仿佛世界已经到了尽头。 一直到那呼呼风声已经消失,几个人还是没命地大声哭叫。 然后,等到察觉周遭情形有异时,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又回到“碧落之门”的门口。 更要命的是,面前还有许多桑羊族人带着讥笑的神情看着自己。 所以,真正进入“碧落之门”的,只剩下了桑羊歜银和夷羊九。 而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便从“碧落之门”的另一端走了出来。 只是,在门内发生了什么事,有过什么经历,夷羊九和桑羊歜银却绝口不谈。 在日后的岁月中,易牙等人也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夷羊九,问他门内是什么样的景象。 只是夷羊九却仿佛是失了神一般,总是想上许久,却也始终说不出来。 唯一记得的一件事,便是桑羊歜银曾经在门内告诉过他,当年和桑羊紫玉、紫玉的妻子发生过什么事。 也许是在“碧落之门”内,人的心绪较为脆弱吧?在那奇幻的空间中,桑羊歜银静静地,将那多年前最深沉的秘密说了出来。 原来,那一日桑羊紫玉发酒疯将妻子逐离家门后,她的确是来到了桑羊歜银的住所。 只是,在滂沱大雨中,两人隔着沾湿的衣裳相拥,情绪激荡下,却在彼此的温热体温中迷失了自己,两人终于有了肌肤之亲。 而在那激情过后,两人赤裸相拥,却在大雨的窗外看见了呆若木鸡的桑羊紫玉。 之后的冲突结果,夷羊九当然已经知道了。 但是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桑羊歜银会甘心忍受所有屈辱,被羊城放逐。 后来,桑羊静两姐妹出生了,是同胎出生的双胞胎。 两人出生后,桑羊歜银曾经潜入羊城,偷偷采了两人的血液,以古老的“滴血认亲”方式,打算得知两个女孩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十分惊人。 因为种种迹象显示,姊姊桑羊静是桑羊歜银的骨肉,而妹妹桑羊晴却是桑羊紫玉的亲生女儿。 日后,桑羊歜银曾经在狄孟魂的记载中得知生儿育女的神秘知识,也知道所谓的双胞胎有分同卵与异卵两种。 而他与紫玉妻子发生关系那夜,紫玉也曾和她同床共枕。 两人的精子,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卵子。 机率极小,但是却仍有细微的可能。 也因为如此,桑羊歜银才会那样奋不顾身地在危难中护住桑羊静。 至于“碧落之门”中的其它情景,夷羊九却是真的说不出来。 到底,在那神秘之门的后方,有着什么样的奇异景象呢? 这个答案,却要等到了日后数十年,楚庄王时代的“荆楚神箭棋兵团”,夷羊九的后代子孙夷羊玄羿之时才能解得出来。 此当然是后话不表。 第十一章 如蛇如毒的嫉愤之心 “哗”的一声,黑暗的空间洒进了明亮的天光。 当年,走完“碧落之门”后,夷羊九只知道遮着眼睛,一时之间撞孔还不太能够适应外面的光线,隐隐然只见到外面站了好几个人。 只听见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哈哈大笑,却是羊城长老之首:桑羊孤星。 “歜银,夷羊小哥,你们两人果然不凡,这‘碧落之门’居然也让你们安然而过,”他高兴地说道:“现在我就带你们到紫玉的灵堂去祭拜。” 桑羊歜银沉静地点头,这时候,夷羊九的视觉总算恢复了正常,看见桑羊孤星的身旁陪着几个羊城中人,还有易牙等人果然也安然无恙,笑嘻嘻地站在人群中,看见夷羊九出来,几个人想起自己在“碧落之门”的第一关便被打了出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桑羊静、桑羊晴姐妹也在人群之中,奇怪的是,平常调皮爱笑的桑羊晴,今天却穿了华丽的鲜红礼袍,脸上化了浓浓的妆,神情却是不寻常的庄重肃穆。 在“碧落之门”中听过了桑羊歜银叙述的真相,夷羊九忍不住多看了桑羊静一眼,也许是受了桑羊歜银说法的影响吧!现在看上去,两姐妹的形貌、神态果然大不相同。 至少以双胞姐妹的标准来说,两人算是差异颇多。 只是这样的想法一闪即过,老人桑羊孤星也没再耽搁,便领着他们走到桑羊紫玉的灵堂。 羊城前任城主桑羊紫玉的灵堂和一般俗世的灵堂颇不相同,形状特殊,像是一个正方形的巨大盒子,据说是他生前自己构建的。 身为羊城的领袖,桑羊紫玉除了领导能力不凡之外,羊城独步天下的机关器械之学他也有所涉猎,到了中年之后,更有几项颇具巧思的发明。 走到灵堂门前,桑羊孤星皱着眉头,对桑羊歜银说道:“紫玉这孩子的心思,我想是没有什么人可以猜透的,他死前又交代说道,他不知道你是否会回来祭拜他,但是在你出现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入这个灵堂,一定要等到你回来了,大家才可以跟着你进去祭拜。” 夷羊九在一旁听了,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样的安排,果然是古古怪怪,”他抓抓头,疑惑地说道:“那如果桑羊前辈始终没有回来,那又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桑羊孤星说道:“他却胸有成竹,说只要他过世了,歜银便一定会回来。果然,这会儿你就真的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夷羊九总觉得整件事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环节不太对劲,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桑羊歜银想了一下,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跨步,走进灵堂。 走了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小九,”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也一起进来。” 夷羊九一怔,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却也点点头,跟了过去。 突然之间,从他的身后这时传来了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对,你也一起进来。” 随着声音的接近,夷羊九直觉地一回头,却看见一身大红装束的桑羊晴走过来,踮起脚尖,兜头兜脸地便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这一个突来的动作让众人陡地楞住,却不晓得这平时娇俏可喜的女孩此刻想要做什么。 夷羊九有点僵硬地让她抱了抱,但是桑羊晴这个拥抱却只是点到为止,只是稍一碰触,便分了开来。 而在她的脸贴近夷羊九的那一瞬间,只听见她低声说了句话。 “谢谢。” 然后,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夷羊九只觉得后颈处轻轻的一刺,也没有什么痛感,比被蚊子叮了一口还要轻。 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她走到老人桑羊孤星的面前,也是一个轻轻的拥抱。 这个动作,看起来就没有那么突兀了,因为她们姐妹二人本就是老人看着长大,撒撒娇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举动。 老人呵呵大笑,虽然有些纳闷,却还是很高兴这个侄孙女长大之后,还是跟自己这么亲近。 只是,老人不知道为什么,却也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 桑羊静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盯着她,直到桑羊晴堆着满脸的甜甜笑容,一脸不在乎地走进灵堂。 桑羊紫玉的灵堂从外表看来似乎不大,走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有着偌大的空间,四壁的质地颇为奇特,是羊城大门口那种特有的铁灰色质地。 灵堂之中,也不像寻常灵堂一样烧着烛火,没有白布,只有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上三具没有上盖的棺材。 走进灵堂的,此刻便是桑羊静两姐妹、夷羊九、桑羊歜银,还有老者桑羊孤星五个人。 看见那三具棺材,桑羊歜银不禁有些愕然。 “三具?”他喃喃地说道:“怎么会是三具?” 桑羊孤星神色凝重,缓缓地说道:“这就是我说过的,也许我知道那‘金属元婴’的下落。”他走到那三具棺木前,迳自走到中间那具的旁边:“你来看看这人。” 三具棺木之中,左边装的是一名华服的中年女人,右边装的是桑羊紫玉,而中间那具,装的却是一个陌生面孔的白净中年人。 “这件事情,连你们姐妹俩也不知道的,”桑羊孤星感慨地说道:“你们父母亲在结婚前几年,两人常常吵架,紫玉的脾气更是暴躁,甚至后来还造成了歜银被逐出羊城的不幸事件。但是,等到你们二人出生之后,紫玉接下了城主之位,人却转了性,不再喝酒,也不再毒打妻子。羊城中,即使是叔伯辈之人也大多不知道原委,他们都以为是紫玉当上城主后,人自然就变成熟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紫玉因为和歜银争抢所受留下的心理阴影,让他对女子生了畏惧之心,转而迷恋俊美的男子,而中间棺木中这人,便是他晚年的亲密朋友。这人的来历却不是普通人,原来他便是西方元神族派来要覆灭我羊城的奸细,他的名字叫做赢毁,拥有元神族中能力最强大的‘金属元神’:辱收。但是,他的身分后来却被发现了,为了和紫玉之间的情份,他甘心背叛西方元神族,躲在羊城之中,永远陪伴紫玉。这赢毁和紫玉间的情感虽然不为俗世接受,但是他对紫玉却是一片真心,后来西方元神族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终于有几个成功混入羊城,这赢毁为了保护紫玉,独力将几名元神族人歼灭,但是自己却也受了极重的伤,最后终于伤重而逝。你们的父亲紫玉在他死后没多久,也因为悲痛过度,得了心疾过世,这便是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听了老人的叙述,桑羊歜银长叹了口气,回头招了夷羊九过来。 “小九,这位赢毁虽是我们的敌人,但却也是可敬的情义高人,来,与我向他诚心礼敬。” 两人庄重地站在那赢毁的尸身前,闭目凝神,恭敬地拜了数拜。 拜完之后,桑羊歜银双手举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个圆形手势,缓缓放在赢般的尸身上方。 然后,从那尸身胸臆处缓缓透出一团浓浊厚重的白色光团。 夷羊九从身上取出一只小小的净瓶,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色光团收进瓶内。 只是,在灵堂内的几个人都将眼光注视在这“元婴”的采集动作,却没有人注意到四方的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金’性元婴,名为辱收,”桑羊歜银吁了一口气,欣慰地说道:“此番鲁国之行,果然没有自来。”他方才因为全神贯注,额上流了不少汗,举起手来,正想要揩汗,一边对夷羊九笑道:“小九,其实……” 只是,身旁的夷羊九却已经缓缓软倒,高大的个子像是团烂泥一般,软软地瘫在地上。 他的眼睛圆睁,并没有失去知觉,只是浑身乏力,看着前方,却连嘴巴也动不了。 桑羊歜银大惊,转头一看。却看见老者桑羊孤星也软倒在地,意识清醒,只是同样全身乏力。 看见这样惊人的变故,他心念电转,脑海中却只想到一个人。 “静儿!” 站在桑羊紫玉的棺前,此刻桑羊静、桑羊晴两姐妹站在那儿,桑羊静圆睁大眼,瞪着自己的妹妹。 而桑羊晴却神色自若,婷婷玉立地站在父亲的棺前,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仿佛对夷羊九和桑羊孤星相继软倒之事视而不见,神态轻松自在。 “晴儿!”桑羊静厉声说道:“这是不是你设下的陷阱?” 桑羊晴回头看她,轻轻抿了抿嘴角。 “好难听啊……”她甜甜地笑道:“怎么说人家是陷阱呢?我只是想在爸爸妈妈面前,告诉他们我终于找到我喜欢的男孩子嘛……” “什么你喜欢的男孩子?”桑羊静怒道:“你用了什么药迷倒他的?你居然连孤星伯祖也下手,你有良心没有?”她说得急了,伸手过去便要拉妹妹:“快将他们治好回来……” 桑羊晴“唰”的一声,将桑羊静的手挣脱,脸上却露出癫狂的神色。 “我自己找我爱的男人做郎君,你又来打扰什么?是啊是啊,你是天之骄女,天天故意摆张臭脸引人家注意,每个人还要陪笑讨你欢心。我呢?我笑得那样辛苦,那样努力去讨好别人,到头来,人家只在乎你,却没有人管我是个什么东西!” 桑羊静脸上一红,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又故意什么了?” 桑羊晴哈哈大笑,脸上却流下了眼泪,癫狂的神态更加明显。 “我才不理你呢!我只要我心爱的男人和我一起就好了……”她一边大声笑道,唱着小曲,却一边将夷羊九软瘫的身体拖了过来。 夷羊九的身材虽然高大,但是苦于中了桑羊晴的麻醉之毒,便是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只好任她拖曳而行。 桑羊晴将夷羊九拖到了桑羊紫玉的棺木前,又哭又笑,她将身上的红衫一撕,大袍之下穿的居然是新娘的大红礼服。 她笑嘻嘻地在头发上绑起了红色头饰,对着桑羊紫玉的棺木“砰”的一声跪下,开始磕头。 每磕一次,便高声说一番话。 “爸爸妈妈,女儿已经找到好人家要嫁了,再也不会比不过姐姐了……” “我就是怕啊!怕伯祖会阻止我的好姻缘,只好请他休息一下了……” 打从桑羊晴举止失常开始,桑羊歜银便楞楞地看着两姐妹争吵的情形。 同样的情景,似乎是再熟悉不过的记忆。 沉静的水纹,飘零的落花。 “你比不上我!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为什么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充血怨毒的眼神,狂怒的绝望嘶吼,如电如火的刀光。 还有,多年前的清晨,望向那铁灰色城门的最后一眼…… 软躺在地上呼呼喘气的桑羊孤星,望着这已是羊城中第三次发生的手足相互嫉恨情状,更是眼睛圆睁,却怎么样地无法动弹。 只是,在纷乱的笑声、哭声之中,桑羊歜银却没来由地背脊森冷起来。 他警觉地望向四周,发现灵堂的四周出入口已经全都被封死。 不对!大大的不对! 在桑羊晴“咚咚咚”的磕头声中,桑羊静对她大声喝骂,想要阻止她这种近乎自残的动作,两个人在棺前纠缠一起,场面极为纷乱。 但是桑羊晴纵然已经磕得满头是血,却依然叫闹着要“谢谢父母亲的抚养长大”,不时挣脱桑羊静的拉扯,又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便在此时,桑羊歜银的心中更是不安,背上已经流满了冷汗。 不对! 灵前的祭拜。 “一定要通过碧落之门”! 沉静的水纹,飘零的落花。 “你比不上我!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为什么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祭拜之时,一定会磕头…… 咚! 咚! 咚!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桑羊歜银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关键。 “不行!” 他扯开喉咙,惶急地大叫出声。 只是,也许造化真的就是要作弄于人。 只要他想通得早些,也许一切情况都会改观。 棺木之前,桑羊静两姐妹依然纠缠扭打,吵闹不休。 只是她们都没有发现,在她们的身后,此刻静静升起了一个阴森迅捷的身影…… 机括声音克克作响…… 然后,亮出一柄刀锋森冷如冰的长刀。 看见那森冷无情的刀光,桑羊歜银的瞳孔已然收缩。 “不……行!”他声嘶力竭地大叫。 刃锋下刺。 刺向的,却是桑羊两姐妹柔软美丽的身躯。 桑羊歜银嘶声狂叫。 跃向的,却是刃锋的尽头。 而后,迸出的,却是浓得化不开,将眼睛都占满的血光。 然后,一切化为永垣沉默的黑暗…… 第十二章 我们这辈子唯一相同的一件事 轻柔的春风,随着岁月流动,吹过夏夜的晚风。 静静的夜里,欢声嘻笑的孩子们,舞着扇子,追逐着晶莹的萤火虫。 多年以后,每当羊城的人们聊起当年紫玉城主灵堂前那场变故,总会有着浓到化不开的嗟叹感怀。 “当年,如果不是紫玉城主有着那么深重的怨妒之心,也许一切不会变得那样不可收拾吧?”说故事的人会这样叹道:“如果没有嫉妒,没有仇恨,也许他们两兄弟可以快快乐乐过那一生,而他们的女儿也不会死得那样惨。” “也许是吧?”另一个人,也许还会这样说:“不过,要做到这样没有怨愤之心,又谈何容易呢?人哪!这样的事永远不会觉悟,只会一再重覆……” 声音逐渐沉寂。 黑暗中,孩童们追逐萤火虫的笑声,也终将成了千百年前的记忆。 东周时代,羊城那场灵前变故发生的时候,羊城族人早在灵堂的四门封死之际,就发现情况不对,只是这座紫玉城主生前设计的灵堂,坚固的程度便像是他的怨愤执念,如金铁般牢不可破。 后来,等到里面的笑声、哭声、惨叫声渐渐沉寂的时候,灵堂的顶端才“轰”的一声冲破一个大洞,从洞中弥漫出来浓重的黑烟直冲云霄,而被顶而出的,却是一个由无数蔓延树藤编成的大茧包。 便在此时,整个灵堂发出轰然的炸裂巨响,之后,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缓缓崩毁。 而这灵堂的地点也极为巧妙,地下是松软的河川,这一爆炸之后,整座灵堂连人带废墟,便全都陷入地底,流散在地层的深处。 躲在茧包中得以脱困的只有三个人。 夷羊九、桑羊静,还有老人桑羊孤星。 原来,桑羊紫玉即使是死后也不愿原谅哥哥桑羊歜银,他看准了桑羊歜银为了兄弟之情,必然会回到羊城祭拜于他,便在灵堂中设计了极为精巧周密的机关。 在羊城中的“碧落之门”,虽然经过数十年的岁月,内中仍然有微量的辐射能量,桑羊紫玉看准这一点,便在遗书中要求桑羊歜银“一定要过‘碧落之门’!”,更在灵堂中设计了机括,只要感应少量辐射能量,便会催动第一道机具,而只要有人伏在灵前磕头,磕了十数下后,便会催动第二道机具,将桑羊紫玉的尸身后的器械启动,举起长刀,将磕头之人钉死当场。 但是在阴错阳差之下,磕头之人却是为痴情所苦的桑羊晴。这个少女本就在羊城的药理学问上有所专精,平日便有服用狂剂成瘾的习惯,那日她偷偷调了麻醉之剂,将夷羊九和桑羊孤星迷倒,异想天开打算将夷羊九弄成终生瘫痪,以为夷羊九如此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却阴错阳差启动了桑羊紫玉的机关。 而桑羊歜银为了解救桑羊静,惶急下便飞身纵跃过去,再一次将桑羊静撞开,但是那威猛无比的机关长刀却将他和桑羊晴钉死在地上。 桑羊晴中刀部位是心脏,当场便死,但是桑羊歜银中刀部位却偏了些,临终前,还有余裕指点夷羊九运用元神萝叶的能力,将剩下的三人救出灵堂。 而桑羊歜银、紫玉、紫玉夫人、桑羊晴等人绵延数代的情怨痴缠,便随着灵堂的引爆,彻彻底底绞揉一起,永远长眠在地底。 下着微雨的清晨,夷羊九和易牙、开方、竖貂等人缓缓步出羊城,临别送行的,却是那冷艳不爱说话的桑羊静。 经此一役,羊城的长辈对她的评价极高,再加上夷羊九转述桑羊歜银的话语,众人知道她便是桑羊歜银的骨肉,此一役中桑羊歜银对羊城功劳极大,桑羊孤星便提议,祖制虽然有“一代无二主”的规定,但是却从未说过女子不能担任城主。 因此,桑羊静极有可能成为羊城下一任的领袖。 走出羊城的迷离外围,再一次走进纷纷攘攘的曲阜大街,夷羊九回首眺望,想起不过就在三数天前,还是桑羊歜银带着他们进入羊城,而现在天空湛蓝依旧,连桑羊歜银的笑语声也清晰如昨,但是这个令他们一生命运改观的神秘中年人却已经不在人间了…… 摸摸身上的“金婴”净瓶,那熟悉的亲切语声仿佛又在耳际响起。 “要和她一生幸福啊……” 柔柔的春风中,桑羊静一直送他们送到曲阜城郊,女孩明艳的脸虽然仍旧沉默,但是却像是早春的雪山一样,已经逐渐溶解。 “送到此处,我想就可以了,”夷羊九对她笑道:“送人千里,终须一别,他日有缘,我们一定会再上羊城叨扰的。” 桑羊静温婉地笑笑,点点头。 “那我就不送了,只盼你们此番前去卫国、晋国,能顺利取得元婴,”她的眼睛有着温润的友善光芒,柔柔地盯着夷羊九:“也盼你能早日和你的妻子相会。” 夷羊九等人伫立在鲁国城郊的麦田上,与她拱手作别。 桑羊静走了几步,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语嫣然地走回来,在夷羊九耳际轻轻地说了句话。 然后,她这才缓步向曲阜的雄伟城郭方向走去。 小小的身影,在麦浪翻滚中逐渐变小,而后消失。 “走吧!”易牙大声说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 竖貂、开方两个开口应和,拍拍夷羊九的肩,四个人便再一次走上这趟艰辛的寻找元婴之旅。 只是,夷羊九走在最后,走着走着,心下却有些激荡,忍不住便回头,望向方才桑羊静身影消逝的远方。 刚才,她凑在夷羊九耳旁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 “我这一生,与我那妹妹从未有过什么相似之处。”她的声音轻柔平和,芳香的呼吸气息吹在夷羊九的耳际。 “唯一相同的一件事,便是我们爱上的,是同一个人。” (第八部完,请续看之九《噬蚁神兵》)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卫宣公名叫卫晋,是东周时期一个声名极差的国君。 在“东周列国志”中,说他为人“淫纵不检”,在他的父亲庄公还在世时,便和庄公的妾夷姜私通,生下的儿子便是开方的父亲卫急子,宣公因为其时和夷姜正在热恋之中,便答应日后要让急子继承国君之位。 后来,卫宣公在淇水旁的新台将本来要许配给急子的齐国宣姜占为己有,本来要当儿媳妇的女孩,被他抢来当了老婆。 宣公和宣姜生下了两个儿子:寿和朔,自古以来,老夫宠爱少妻,因而爱屋及乌,宠爱少子是极为平常的事,因此卫急子便成了眼中钉,从此倒了大霉。 卫寿和卫朔辆人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个性却差个天南地北,卫朔在年幼时便十分狡猾,使出计谋让急子的母亲夷姜不得不自杀,并且因此煽动卫宣公杀死急子,说是以防急子为母报复。 但是哥哥卫寿却和急子十分友爱,他得知暗杀急子的计谋后,便以身代急子而死,但是急子也是个极为傻气的君子,后来竟然自动找上刺客,让他们把自己也杀掉。 两个孝友兼俱的憨直好人,最后下场还是比不上奸猾似鬼的卫朔,因为他的计谋,不但害死了两名哥哥,还让老爸爸悔愧而亡,最后他成了最大的得利者,当上了卫国的国君。 人世间,果然没有报应吗?倒也不见得,卫朔在世时搞过非常多的状况,还得罪过齐桓公,差点吃不了兜着走,虽然后来侥幸得以善终,但是报应却应在儿子卫懿公的身上,卫懿公最后因为养鹤几乎亡国,自己也惨遭分尸,全身上下只剩下肝脏还是完好的。 梦貘的宿主色叫长鱼魁,是一个卫国的市井小人,以现在的话言来说,便是一个没胆子的“竖仔”。 但是元神的强弱有时和宿主的个性是可以大相迳庭的,长鱼魁的元神“梦貘”能够走入别人的梦境,让人在睡梦中时迷惑,进而让它欺骗,走进一个个的绳圈世界。 一般来说,能够掌控梦境的元神也不是没有,但都只能在精神层面上控制受害者。“梦貘”却能够在梦中将人的实体吞食消失,这样的能力要比一般的梦境元神强大许多。 在东洋传说中,貘兽和梦境也有很深的关联,像日本的怪谈神话中,便有过貘兽擅长食梦的说法,但是在现实社会中,貘是一种长相古怪的动物,比较为人所知的,像是“马来貘”,有人觉得它像猪,有人又觉得它像只特大号的老鼠,是介于可爱和不可爱之间的模糊地带生物。 在卫国和夷羊九交游的晋国豪杰之中,有下列几人拥有元神: 狐毛的元神名叫“开明”,色彩淡灰,和开方的“万物”功能相近,能够通晓世上许多事物,但是“开明”比起“万物”还是要略逊一筹,因为它并没有“万物”的时光掌控能力。 聪明至极的大头智者狐偃,元神名叫做“玉磐”,是月光元神的一种,俗话说:“日精月华”,这奇兽便是月光之精凝聚而成的元神,和封神时代魔家四将的花狐貂也有些渊源。 少年颠颉的元神有一对大耳朵,和封神时代的桃精柳鬼“千里眼顺风耳”相当有渊源,催动元神的时候,能够听遍天下所有最细微的声音,更好笑的是,它在战斗时还可以拿耳朵做为武器。 另外,云不害的元神“缤纷”也是相当有意思的元神,它的外型是个小孩,但是却有许多只手臂,挥舞之余会丢出种籽,但这种籽和萝叶的却是不同,萝叶的种籽会长出植物,“缤纷”的彩色种籽却会发出风、雷、水、火的能量。 对于蚍蛇句芒的腹中世界,读者一定极有兴趣吧?不过这种最终目的是要把你养得肥肥吃掉的梦中天堂,还是不要去的好。 元神这种族类,在东周时光英豪的系列中曾经做过多次的探讨,基本上,它是上古时代一些不可知力量残存在世间,经过不同的变异、排列组合后出现的产物。 以排列组合的角度来说,个中加入的变数很多,现在就以其中两种最常见的来探讨: 一、能量:能量是组成元神最重要的成分,其实在天地之间,本就存在着许多看不见,大部分人也一生接触不到的能量,但是元神族得天独厚,常常拥有运用能量的天赋,大致来说,金、木、水、火、土五行是最常见的,有时候也有能量组态是动物性的,像蚍蛇句芒就是一种很强的动物性组态能量。 二、讯息:因为上古的古怪机械“天帝”影响力仍在,这种本质近似“分子重组仪”的仪器,在神话时代曾经被异星人南斗用来创造一个想像中的世界,它有着将生物、非生物的组成系统加以拼凑组合的能力。当然,就像是自然界的物竞天择一样,重新造出来的新物种泰半无法存活,即便存活下来,也不一定能繁衍到后代。 蚍蛇句芒的腹中世界,就是结合这两种变数出现的,其实。蚍蛇真的是很可怕的一种元神,因为它的能力强大,所以须要大量补充能源,它将受害者吸入腹中,最主要,而且是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消化他们,肉体用来补充腹中世界须要的能量,元神的能量则用来维系蚍蛇的强大本能。 被吸入蚍蛇的人,一开始会受到天堂式的优厚款待,所有欲望上的需求,蚍蛇句芒都会知道,而且会无限制的供应。但事实上真正提供的,只有食物和珍宝,其它的豪宅、美女都只是感官上的幻象(不过现实生活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人在优渥的环境中容易失去戒心,在蚍蛇之中大吃大喝,纵欲欢乐的结果便是养得白白胖胖,然后成为蚍蛇最喜欢的食料。 有人认为,既然蚍蛇句芒的腹中能够出现美食,自己自给自足便是,为什么还要吸入外来的受害者呢?要知道蚍蛇的能力虽然几乎能夺天地之造化,但也只是“几乎”,大自然创造的生物,其能量、营养还是要比蚍蛇人工合成的东西有用许多。更何况吸进来的受害者中还有元神族人,他们的能量才是蚍蛇的最爱。 看到蚍蛇句芒的出现,之前看过吞噬、幽冥等元神肆虐的读者一定会恍然大悟吧!对于这种会吞吃万物的元神族类,也会有深一层的了解。 蚍蛇在元神族中式很特殊的,它的繁殖能力很强,一个母体可以产生许多能力和自己近似的后代,但是这种生产模式又和一般生物的繁殖大不相同,反而比较接近单细胞生物的分裂生殖。 由母体分出的新元神,大多有蚍蛇本身的“吞噬”能力,往本系列中出现过“吞噬”、“幽冥”和“梦貘”,都是不太讨人喜欢的反派角色。毕竟,掠人之美本就不是什么好德性,常常不告而取的蚍蛇徒孙们,当然就少有正派人物了。 在这类元神刚出现时,聪明如斐影子司等人便曾经思索过它们吞掉的东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先以为被吞掉的人、物就是“被吞掉了”,就像没有人会问“吃下去的鸡腿”到哪里去了是一样道理。 不管是消化、分解,总之被吃了,就是“没了”。 但是斐影子司被吞噬之后,当时便已然领悟出受害者的遭遇,但却要等到夷羊九出现,与他印证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在“蚍蛇句芒”的腹中,在这些元神中,“吞噬”却和其它的不大一样,其他的蚍蛇徒孙们吞掉受害者后,会将受害者送至蚍蛇这里“缴库”,但是“吞噬”却是自己“暗杠”,这点和其他元神是有些不同的,而且似乎蚍蛇句芒也容忍它这样的做法。 第一章 重回故里 “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不透……” 阴云不雨的下午,夷羊九站在旷野之上,远望天际阴沉如铅的乌云,这样皱眉说道。 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沉闷,夷羊九、开方、易牙、竖貂四个人披着蓑衣,走在城邦外围的荒野上。 离开鲁国的羊城后,几个人便照着桑羊歜银生前的交待,往故乡卫国的方向走去。 因为如果桑羊歜银说得没错,夷羊九要找的第三个元婴“句芒”,便在卫国。 金、木、水、火、土五种元婴,此刻已经找到了土婴“贲羊”、金婴“辱收”。 那也就是说,要将石化的夷羊九妻子纪瀛初救活,还要找到位于其它封国的三个元婴。 木婴“句芒”,在卫国。 火婴“祝融”,位于晋、西戎狄族之间。 水婴“罔象”,位于秦国。 但是对元神一事最为熟悉的桑羊歜银却已经丧生在羊城的一役之中。 本来已经极为艰难的旅程,现在又失了一位导引众人方向的明师,眼看这一趟旅程是越来越艰险了。 更何况,桑羊歜银也说过,此去越近西方边陲,邪神南斗之族的势力也更为强大。 遥望天际的浓重铅云,仿佛正在提醒着他们,在远方的西陲彼端,有着极为凶险的障碍等着他们。 “想不透什么啊?”易牙不耐烦地说道。他的身体本来肥胖,这些年来更是因为年岁增加又胖了不少,走起路来颇为辛苦,而且因为密云未雨,空气郁闷黏湿,更是汗出如浆,混上了路途上的尘灰更是令人不快。 “屁都是你这家伙在放。”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兴致和他斗嘴,只是兀自长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在羊城中,桑羊前辈临终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众人想起这个温和的中年人和善亲切的笑容,再想起他的一生,他的情怨纠结,都不禁有些黯然。 “他?”开方沉吟一会,好奇地间道:“他临终前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话,是有些怪的……”夷羊九搔搔头,皱着眉道:“他说:‘小九……有件事我好生对你不起……’” “好生对你不起?”这时候,一旁的竖貂也凑过头来,诧异地问道:“什么事对你不起?” “我也不晓得,”夷羊九摇头。“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开方抚着下巴,沉静地想着,却也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对你不起……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能再说话了,那时候灵堂内已快要全数崩毁,桑羊前辈也只剩了一口气,情况紧迫得很,我就只好让萝叶带着大伙逃了。” “没能听见他又说了什么?”竖貂好奇地问道。 “不是没能听见,”夷羊九长长叹了口气,“我想,那时候桑羊前辈也离断气不远了,根本来不及再说些什么。” “好生对你不起……”竖貂又喃喃地说道:“这倒有趣了……” 一旁走得气喘叮叮的易牙本来都没有开口,这时候他怪眼一翻,突地“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夷羊九皱了皱眉,顺手便要打他一拳,却听见易牙笑道:“要知道桑羊前辈干嘛要说那句话,还不简单吗?”他嘻嘻地笑道:“叫算命不准仙的元神出来问问不就结了?” 夷羊九和竖貂都是恍然而笑,忍不住便望着开方的身后,那老头子模样的元神——“解忧”。 开方的元神“解忧”,特有的能力便是预测占卜,这元神能以不同的表达方式,以各种讯息的方式告诉你任何你想预测的未来。 这些年来,开方和易牙等人的元神驾驭能力都有所精进,原先开方只能利用“解忧”来预测占卜,但是后来却发现它还有控制时光的能力。 但是这能力却仿佛隐藏着相当重大的秘密,是以夷羊九等人很少见他用过,只偶尔见过开方用解忧来预测一些重要的大事。 当年,齐僖公的攻打纪国之役,在绝对的军力优势下,“解忧”却在密林中“雕”出了十四幅树画,准确地预言了齐僖公的战败。 “你……”夷羊九有些迟疑地问着这个沉默的前卫国公子,“你愿意吗?问问你的‘解忧’,看桑羊前辈说的是什么事?” 开方沉吟了一会,淡淡地笑道:“应该可以吧?只要不叫我搞停顿时光的事就行。”说着说着,他微一凝神,身后的“解忧”便隐隐泛出淡淡的灰色的光芒。 从几年来的元神修练经验,几个人都知道元神各有能量属性,像易牙的“庖人”身上的黄光属火,竖貂的“万物”泛着蓝光,属土,夷羊九的“萝叶”属木,但是威力最强大的时候也有火的特性。 而开方的“解忧”却是属水的,那淡灰的光幕有着水性的能量。 光阴如河流大川,奔流到海不复还。 平常人只能前进,无法后退,也不能抄近路而行。 但是,有着水力场能量的“万物”,却正好有着穿越时光,将光阴停止的奇异能力。 而它预测未来的能力,也是这样而来的。 别人用的是推测,但“解忧”却能直接到达过去、未来,窥探出世间的诸多人情世事。 便在此时,天空逐渐阴沉了下来,也开始飘出了淡淡的雨丝。 在充盈的水气中,“解忧”周身发出的光芒更为明亮,逐渐扩张,在雨幕中逐渐透现出巨大的光团。 在光团中,隐隐约约,还看得见晃动的人影。 雨滴绵绵密密地从天而降,但是夷羊九却恍若未觉,只是瞪大了蓝眼珠,望着那巨大的光幕,张大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哗啦啦的雨声中,易牙的胖脸淋湿了,但是他只是随便抹了抹脸,也聚精会神地看那光幕中显现而出的景象。 在光幕中,人影的形貌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竖貂长年和动物野兽相处一起,也常常在山林中走动来往,随着野兽捕猎,因此锻炼出极佳的眼力。 早在众人还不太看得清楚的时候,竖貂便扬起眉毛,抹了把沾满雨水的脸,大声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大声叫道:“小九,那又是你,你又出现在‘解忧’的图里面了!” 开方的元神“解忧”几乎从未开过口,只是以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显现它解出的未来预测。 只见此刻在雨中的光幕里,出现的果然便是夷羊九的身影,在影像中,只见他的脸上神情激动,满脸泪水。 在光幕中陡地看见自己的模样,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夷羊九除了惊奇之外,也有着极为好奇的疑问。 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到底“解忧”有着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怎能显示出这样清晰的图像? 在“图像”中,夷羊九像是放声大哭地,搂着一个清瘦秀丽的女子,此刻她却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楚她的脸。 倒是易牙欢声地大叫。 “啊呀!还有我啊,在后面的角落,还有开方、竖貂,哗啊!连管仲、鲍叔牙都在啊!” 在胖子大呼小叫的声音中,开方等人凝神细看,果然分别看见自己也身处在这幅奇妙的图画之中。 而那女子细瘦的肩头不住地抽动,好像也在哭泣,夷羊九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口中却喃喃地低声念道:“转过来啊……我看看你是谁啊……”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求,在光影中,那女子果然侧了侧头,露出来一个光洁秀丽的侧脸。 只听见易牙哈哈大笑:“小九小九,快看哪!那是你纪妹妹啊!你搂着的是你那纪妹妹啊!” 轻盈飘散的雨丝中,夷羊九带着崇敬神往的表情,痴迷地看着“解忧”映出的那幅巨大光影。 光影中的景象,显然便是“解忧”预测而出的答案。 在光影中,不幸被“贲羊”化为石的纪瀛初已经又活转了回来,而且,在图像中,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全数都在。 那也就是说,这一次寻找元婴的旅程也许凶险万分,但是几个人却能够安然回到齐国。 而且,连纪瀛初也能够活转回来! “解忧”的预测也许常常匪夷所思,但是到目前为止,却是从来没有错过! 那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元婴找寻之旅将会成功,而且几个人也会安然地回到故土! 易牙和竖貂在雨中“啊呀”地不住怪叫,本来觉得赶路辛苦无比,但是看了这幅光影的预测之后,心情却轻松得像是放下了最沉重的大石头。 开方微微地笑着,伸手拭了拭额头上淋湿的水珠,看了光幕一眼,却心中陡地一动。 “解忧”映出来的图像清晰不已,不只易牙、竖貂几个的表情全数维妙维肖,连身后较远处的人也隐约可见。 在图像中的较远处,站着的是管仲的几名亲兵随从,还有便是易牙和开方的家属,连开方的妻子也出现在图像之中。 只是,就因为看了一眼远方的家人,开方却发现了图像上其实还有着几道隐约不清晰的光团。 他微一凝神,便想通了那是什么东西。 “元婴……”他想得出神,喃喃地说道:“当然,我们一定也找着了元婴……” 只听见易牙和竖貂嘻嘻哈哈,在雨水中打打闹闹,而夷羊九就站在他身边,仍然痴痴地看着光幕,脸上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元婴哪!开方……”夷羊九的声音带着微微抖颤的激动,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遥远。 “那便是我们要找到的元婴,你说……”他转过头来,神色陡变,眼睛睁得老大,厉声说道:“你那‘解忧’会不会骗我?如果给了我希望,但是又没有实现的话,我真的不晓得要怎样活下去了!” 开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红发大个子,一字一字,坚定地说道:“我的‘解忧’,从来就不曾错过!”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自信。“我自己也许错过,但是从我知道‘解忧’的存在以来,它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错过!” 在翻飞的雨丝中,“解忧”身上的光芒逐渐减褪,光幕也渐渐消矢。夷羊九恋恋不舍地看着光幕中,纪瀛初那美好的身影,心中只盼望能再多看那影像一眼。 一直到全数的光影已然消失,他却仍然伫立雨中,望着那从天空缤纷而落的雨水在空间中溅洒翻飞。 有了这样的激励,几个人的脚步更快了,毕竟知道自己的冒险能够圆满解决,是件极度令人欣喜的好事,而且此刻的路程已经快到了终点,因为卫国的城门便清晰地耸立在山头的另一边。 夷羊九等人看完了“解忧”的预测之后,在附近的草丛树林间胡乱扎了几件蓑衣,便快步走向卫国的城门。 几年前,当夷羊九等人仓皇逃离卫国的时候,仿佛也有过这样湿答答的雨季,虽然几年来四个人都长住齐国,从来不曾回到自己的故乡卫国,但是走进城门的时候,仰望城门上斑驳的土墙,沿路熟悉的城内面容,一时间,却仿佛觉得离开卫城只是昨天的事。 时光易逝,伤情亦复神伤。 冒着午后的雨,夷羊九等人打扮得像是临近山野的樵子一般,很顺利便走进了城门。 不要忘了几年前,因为“玄蛛”首领的刻意陷害,将杀害夷羊全家的责任全数推在夷羊九等人的身上,是以几个少年才要那样张皇地逃离卫国。 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东周各封国之间征战连连,对于追捕犯人之事或许有些松懈了下来,但是夷羊九等人这些年毕竟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凡事多点小心总不会吃亏,于是便化装成樵子的模样回到故土。 走过卫城的大街,几个人望见熟悉的城市街道,市井角落,还是忍不住“啊”、“哇”地感慨出声。 走过一株极大的绿树,在这儿,当年夷羊九曾将家中的元神“后稷”遗蜕带来,便是在这树荫之下,几个少年被“后稷”启发了元神异能,从此将他们的生命带入了不同的方向。 拐个弯,便来到了一处城墙,当年便是在这儿,为了帮易牙出气,年幼的夷羊九独自面对数名大个子恶少,虽然被他们揍个半死,但是几名恶少却也断指缺耳,从此“不要命的小九”的称号便响亮地传遍了整个卫城。 走过城河的旁边,有处河旁的小屋,这儿便是当年夷羊九与养鸭女孩乐儿躲雨的地方。 温润的女孩樱唇,颤抖的少女身躯。 还有和现在一样的,仿佛永不会止歇的霪霪细雨。 但是个性大而化之的夷羊九却已经将这段记忆淡忘,连女孩的身影、容貌也不再记得。 走过那躲雨处的时候,他甚至瞧也没瞧一眼。 而那却是一个少女心中想念了千次万次的所在。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夷羊九的心中早已被纪瀛初的身影占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声音,别的笑语。 一行人走过河堤,易牙突地心念一动,脚步慢了些,回头向那阴暗的躲雨处望过去。 依稀仿佛,在那儿生了一个身影,背着几个人的来向,望着河堤,仿佛在想着什么古老久远的回忆。 而那纤细秀美的身影,却是易牙最为熟悉的。 每个人都知道,当年乐儿虽然对夷羊九最凶,但是却将满腔的少女情丝都放在这高大英挺的红发少年身上。 但是纵使“每个人都知道”,却能不表示别人不能喜欢她。 少年时候,易牙便是个暗恋乐儿许多年的仰慕者。 虽然明知道她的芳心全数放在夷羊九的身上,少年时代的易牙却在心里极度地爱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养鸭少女,也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想着她秀美的身影。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很奇异的,这些年来,真正将乐儿放在心上,仍然记得她的,却只是这个看似傻呵呵的胖子易牙。 也只有他,才能够在雨丝的遥远间隙中,一眼便看出乐儿的背影。 看她的装束,已经是少妇的打扮,显然也已经结婚。纵使心中的形影多清晰,终究也对抗不了现实的催逼。她没有看见这群重回故里的卫城浪子。 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最好的安排。 因为她心中最爱的那个男人,此刻脑海中早没了她的身影,连是不是记得她的名字,也大有问题。 真正认出她,还记得她的,却是另一个她早就淡忘多年的胖子易牙。 雨,从西元前六百八十六年的东周时代天空无止尽的下落,虽然将时光遥远处的某一片段回忆带出,但是那影像实在太淡太薄,最后终究也要随着水花流入大地,不复见踪迹。 望着前方夷羊九等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易牙轻轻叹了口气,弯着腰,撑着蓑衣,也快步跟了上去。 只有在躲雨处的阴影中,那个女人的身影依然动也不动,静静地在这同样的雨里回想久远前的某一个午后,和那个红发少年一同躲雨的往事。 第二章 火辣辣的交欢男女 走过长长的街道,在街道的尽头处,便是卫城中曾经盛极一时的夷羊家大宅。 夷羊家自从先祖羊舌野经商致富以来,向来便是卫国最为富有的世家之一。 夷羊家的大宅,也是国都卫城中仅次于公宫的豪伟建筑。 只是,此刻位在大雨之中,像是只孤零零的落难巨兽,只剩下了长满爬藤,木瓦倾颓的惨淡模样。 当年,在玄蛛派出的元神杀手肆虐之下,整个夷羊家便已经被全数诛灭,除了夷羊九之外,再也没有人幸存下来。 而这幢灭门后的大宅,也变成一个没有人敢接近的荒凉所在。 夷羊九静静地站在大宅的门前,看见那原来雄伟华丽的大门此刻已经长满了爬山虎、青藤一类的植物,雨天的光度本就阴暗,衬着大宅荒圮的模样,更让人萌生身处鬼域之感。 易牙看着老友百感交集的复杂神情,露出谅解的会意,走过来,轻轻地推开了夷羊宅的大门。 “格格格”的沉重声响,静静地在这雨意的天空下回荡,也到了这时候,易牙才有些哑然失笑地想起,这居然是他第一次从夷羊家的大门走进去。 当年夷羊九虽然名义上是这个卫国豪门的子弟,但是在家中的地位却是不高,家人们知道他的行止不检,常常为家中惹来麻烦,让父亲夷羊松柏气得七窍生烟,因此也就有些看不起他,连带着也看不起他的朋友。 当初夷羊家兴盛的时候,只要在大门看见了易牙等人,那些门房管家还会将他们驱赶开去,丝毫不给夷羊九面子。 “有一回啊……”易牙走进大门,悠然地笑道:“因为小九被官衙的人抓了去,我要到夷羊家报信,结果那门房二话不说就臭骂了我一顿。我气不过,也和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结果他就找了你们家几个大汉,把我狠狠打了一顿,那疤现在还在呢……” 夷羊九露出寂寞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那时候真的对我不好,也对你们不好……”他点点头说道:“只是现在我还是很想念他们,如果有机会能让任何一个家人再骂我几句,我想我也会很欢喜的。不说别人,就说我大哥好了,虽然他对我那样不好,甚至害死了全家人,但是现在我有选择的话,还是很希望他仍然活在世间,能够再和我说上一会儿话。” 易牙等人默然,也想起夷羊九的大哥夷羊清,几个人对这个生前虚伪做作的夷羊家长子绝无好感,自然也没有夷羊九的感触心情。 “我看,今天天色也快暗了,”夷羊九环视四周,说道:“咱们今晚就在我家凑和一晚吧!” 这夷羊家虽然全家诛灭只有几年的时间,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整座宅院却是荒废极为严重,夷羊九熟门熟路,带着易牙等人在宅内四下找寻,却没有找到一间完好可以歇息的屋舍。 最后,几个人来到了大厅,只见厅中的空间极宽极广,空出老大的位子,不晓得为什么,那些攀爬的藤类植物却没有入侵此处,虽然没床没被,但是地上却还算干爽。 “就这大厅吧!”易牙笑道:“胖子我走得脚都快断掉了,再走下去,可得找人来抬我啦!只不过抬得动我的,只怕只有咱们九哥了,喂!小九,我说啊……”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夷羊九,却看见他眼中微微含泪,仰头看着空旷的大厅。 易牙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红发大个子此刻心境复杂的原因。 便是在这大厅中,几个少年眼睁睁看着夷羊一家大小数十口人,在一转眼间死得干干净净。 空荡荡的厅堂中央,曾经七横八竖地躺着夷羊九父兄家人的尸身。 而在出手行凶的黑衣人中,却有一个是夷羊九最挚爱的女孩纪瀛初。 会再回到卫国,为的也是被“贲羊”化为土石的纪瀛初。 曾经,她是造成夷羊家灭门的关系者之一,但是此刻她的腹中却怀了夷羊九的骨肉。 一个让夷羊家的骨血延续下去的后代。 这样的恩怨牵缠,又岂是片刻间能够解释清楚的? 夷羊九出神良久,这才轻轻地说道:“就这大厅吧!” 几个人手脚极快,将大厅中草草清理一番,在大厅后方有几间歇息的厢房,易牙在大厅中生了堆火,草草做了些吃食,这几日来兼程赶路,大伙也疲累得很,夜来无话,吃完东西后便在后边厢房随便找个地点沉沉睡去。 不过这一觉并没能睡得太安稳,闭上眼睛没多久,夷羊九便在耳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像是易牙几个在旁边窃窃私语。 这样半睡半醒了一会,夷羊九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低声骂道:“搞什么鬼啊!干嘛不睡觉?” 夜色里,厢房窗外映入淡淡的月色,但是易牙、开方、竖貂却没有睡在一旁,而是三个人挤成一堆,窝在一扇窗旁,鬼鬼祟祟地向大厅窥视。 夷羊九好奇地走过去,看见大厅中隐隐透出火光,还有女人咯咯娇笑的声音。 “你们这些家伙,”夷羊九低声说道,还在易牙的脑袋瓜子上轻轻“波”的一声敲了下去。“看什么鬼啊!” 易牙等人都头也不回,仿佛看得极为入神。 “什么好看的?”夷羊九笑道。 “好看好看,”竖貂也没有回头,全神贯注凑在窗前,声音低低的,却有着贼兮兮的笑意。“看蛮狄妹好风流,好快活!” 几个人虽然已经成年,但是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当年卫城市井上嬉闹的时光,一群人嘻嘻哈哈,不怀好意,行止诡异,像是在进行着一项好生得意的恶作剧。 夷羊九看看这几个家伙的怪异举动,心中也不禁起了少年时代的玩心,便推开了易牙和竖貂,挤进他们中间,也凑在窗户旁边窥看。 这一看,却让他眼睛睁大,脖子脸上突地有些燥热的感觉。 在大厅的宽阔空间正中央,这时候又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将整个空间照得相当光亮。火堆旁边,这时候却半卧着一对低声细语的男女,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岁上下,脸上有着胡须,精赤着上身,身材相当的结实高壮。 而那女子却只在身上简单地披着一件火红的丝袍,内中却精赤赤地,什么也没有穿,动静之间,偶尔便会露出白嫩的乳房。 仔细看看她的脸庞,高鼻深目,头发像是云雾一般地泛出乌亮的光泽,她的眼睛大而迷蒙,薄薄的嘴唇娇美动人,竟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 但她的美艳和一般的中土女子并不相同,在白皙中有着健壮强悍的味道,她笑语盈盈,一双大眼尽是春意,凑在那高壮男子的耳旁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 而她在嘻笑的间隙,长而结实的白皙双腿像是蛇一般地缠上男子的下身,在他的敏感处不住摩搓,就在这样的动静之间,看得出来她美丽的长腿不只肤色脂白泛光,而且更像是蕴藏着无数精力。 女子调皮地咯咯笑着,缓缓将右腿举直,指向空中,脚尖踮直,像是大旗一般地直立在那男人的眼前。 更要命的是,在她的双腿盈转的间际,清清楚楚,还可以在火光映照中看见她双腿之间那处迷人的黑色烟雾。 黑雾的深处,似乎还能见到一抹令人血脉贲张的粉红。 夷羊九楞楞地看着,却冷不防听见左耳际“咕”的一声,右耳际又是“咕”的一声,却是胖子和竖貂同时目瞪口呆,吞了一大口唾沫。 不过当然不能怪他们,因为看了眼前这迷人的激情场面,连夷羊九自己也觉得脑门子“轰”的一声,脸上像是着了火般地热了起来。 “这蛮狄妹真是个媚到死也不付钱的无底洞哪……”竖貂低声地说道:“你看她浪成那个样子……咕……”说着说着,却又大口吞了口唾沫。 听见他这样说,夷羊九不禁暗暗点头。这女子看年纪不到二十岁,是最青春年少的时刻,但是那种风情却又活脱像是个久历情海,阅人无数的成熟女人。 而且看看她脸上的轮廓,还有一身宽肩长腿细腰的骨架,果然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蛮族女孩。 东周时期,中原诸国的势力还没能到达北方的蛮族领地,在卫国、晋国、秦国等封国的北边有着许多的蛮族部落。蛮族的文化程度虽然比不上中原,但是偶尔靠着兵强马壮,还是能够威胁到中原强国的领土。 当年在“倾城烽火”一役中,强行攻破镐京,迫使周室东迁,便是北方蛮狄部落的杰作之一。 除了征战实力强大之外,蛮狄之国也以出产美人闻名,因为长年在马上征战,蛮族的女性和中原的温婉作风相较,要多上几分剽悍及英姿焕发之气,这点是中原美女少有的特质。 也许是因为身处在战火连天的东周时代吧!在各封国中,有许多国家的国君对蛮族的女孩情有独钟,他们的后妃有许多人便是来自蛮族的漂亮女孩。 便在此时,那男子不知道对女子说了些什么,惹得她咯咯娇笑,男子趁势便在她的颈项、胸口狂嗅舔吻,那女子像是痒了,又像是欢畅不已,整个人像是抽了筋似地不住抖颤,脸上却还是漾着春意浓重的媚笑。 这几个调情的动作下来,女子身上的丝袍已经褪下大半,露出了整个晶莹的胸膛,只堪堪围住了下身。 这时候,夷羊九看着她的身后,突然间有种极为古怪的直觉逐渐漫延而出。 定睛一看,在女子的身后,有一团泛着粉红色光芒的轻雾正在缓缓蠕动。 竖貂的眼力极佳,这时候也已看见了那团轻雾。 “喂喂喂!”他低声说道:“你们看到了没有?” “鬼才没看到哪!”易牙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元神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怪的元神,”一旁久久没开口的开方,这时也缓缓地说道:“却不知道这种元神有什么用处?” 他只是随口问问,也不期待旁人能够出现回答,但是这时候夷羊九却低声地说了句话。 “巫山。” “什么?”易牙转头看他,一脸诧异:“什么‘巫山’?” 夷羊九皱了皱眉,却不自禁想起了另一张美艳娇媚的脸孔。 还有那腰肢款摆,在月光下泛着水珠汗珠莹光的赤裸身体。 “这种元神,我从前看过的,名字叫做‘巫山’,”夷羊九低声说道:“主管的是人的色欲和肉欲,能够用香味、形象、声音挑动人的欲望。” “那不就是妓女们最梦寐以求的功夫了吗?”竖貂贼贼地笑道。当年还在卫国的时候,他和另外几名市井少年便常常在烟花柳巷出入,也和一些妓女有过露水姻缘。“只要有这种元神,一辈子吃穿不尽。” 听见他这样的说法,夷羊九有些不快。纵然他知道有这种“巫山”元神的宿主,一旦情欲发作起来,也许还要比妓女放浪形骸,像齐国的公主文姜便是因为拥有这样的情欲元神,不但害了哥哥齐襄公姜诸儿,害了夫婿鲁桓公,也害了自己一生,但是夷羊九始终对文姜有着很深的同情,自然也不愿听到这类贬低“巫山”的言辞。 “别这样说人家好吗?”夷羊九冷冷地说道:“或许她也很无奈的……” “你对这种元神知道得倒多,”易牙促狭地捶了记夷羊九的肩膀,“你小子总是这样艳福满天飞,吃过什么甜头是不是?” “吃你个头!”夷羊九低声怒道:“我……” 突然之间,竖貂“嗤”的一声,示意众人不要说话。 “来了来了!”他赞叹地笑道:“大开眼界的玩意见来了!” 果然,在火堆旁如胶似漆的那对男女,此刻终于忍不住高涨的情欲。那男子巍巍地站着,女子半跪在他的下身之前,呼吸急促地剥下他的裤子,那男子的下身像是怒气勃发的活物一般高高挺起,女子像是把玩着最爱不释手的玩物一般,眼神媚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她的脸色酡红,呼吸急促,几绺发丝黏在额上,伸出灵活的舌头,将那男子的下身全数舐过,最后才将他的阳物含入口中。 女子将那英伟男子吸吮得激情难耐,那男子再也忍受不住,猿臂一张,便将女子从后方环腰抱住,然后…… 然后,夷羊九只听见身旁易牙和竖貂又“飕”的一声深吸一口气。 “好厉害,好厉害……”竖貂喃喃地说道,忍不住伸手在额上拭了拭汗,“蛮族之人果然不同凡响,我原先以为只有牛马犬羊才会用这招,从后面玩的,想不到连人也可以玩这一招……” 听见他这样不伦不类的说法,夷羊九等人却都没有开口,因为眼前这美丽的蛮狄女孩和那男子的亲热方式,便是竖貂所说“牛马犬羊”的古怪姿势。 映着大厅中的火光,两个光裸裸的身影,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办事”,是一幅令人有些晕沉的古怪画面。 古怪,但是却又极为引人入胜。 让人忍不住眼光睁大,盯住了他们扭动呻吟,汗水莹然的姿势。 只有夷羊九偶尔在心中模糊地想起,几个人都是成年的男子汉,易牙、开方也已经为人父为人子了,此刻却仍然像是当年的卫城小混混,窝在一起窥视别人的私密行为,也不晓得是让庆幸自己“心仍年轻”,或是“毫无长进”? 非礼也。 这是此刻他心中涌现的另一句话,是年轻时教古经的鲁国老学究教的。 当时没有用心听,却在多年后,偷看人家亲热的时候涌上心头。 正当夷羊九在心中有些苦笑的时候,场中又有了新的情状。 只听见那女子不住欢畅地娇喘,叫声像是欢愉,又像是痛苦,而那男子也开始大声地“嗯”、“啊”起来,最后两人身上一致抖颤,大叫一声,这才软软地瘫在地上。 完事了…… 最巧的是,躲在窗边偷窥的夷羊九等四人,却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程度,简直不逊于场中拚尽全力交欢的那对蛮族男女。 “呵……” 但是,四声长吁却又不约而同地,在近三分之二的时候戛然而止。 因为,大厅的门此刻便像是猛雷一般,“砰”的一声震了开来,那门本就年久失修,只是一拍便脱离门枢,重重落在地上。 这一声巨响响起,窗户旁的夷羊九等人都是大吃一惊,而在火堆旁流着一身汗,情欲快感仍然未褪的男女也是大惊,女子娇呼一声,那男子更是直觉地抓起身边的衣物,打算落荒而逃。 大惊,弯腰,取物,转身,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极快,也极为熟练。倒像是他常常遇上这种情况,早已熟悉得什么似的。 从大门口这时快步走进了几个大汉,有高有矮,有文士有武将,只见为首一人是个形貌狞恶的大汉,看见两人赤身露体的样子,怒声大吼:“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蛮族男子张皇地捧着衣服,遮着下体转身便跑,只见人影一闪,却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红衣男人,他的身形瘦小,也不见他怎样奔跑,竟是后发先至,早已过蛮族男子,挡在他的身前。 “想走?”红衣文士笑道:“怎不先问我介子推答应不答应?” 那蛮族男子见他身形瘦小,登时便去了畏惧之心,看见介子推挡在身前,他的反应也是极快,一伸手便挥了一拳,打算将这个瘦小子打倒在地。 “呼”的一声,男子的大拳头却没挥下去。 因为他的拳只出去了几分,便被一道莫名其妙的绳索缠住。 也不见绳索从何而来,只是越来越多,先是将他的拳头缠绕,接下来是手肩、胸膛…… 不到一眨眼工夫,他便被一条莫名出现,且其长无比的绳子缠住,将整个身子密密地包了起来。 包到后来,仿佛是故意整他似地,全身都被绳索包了个密实,却只剩下下体露在外边。 而在那前端,还很恶心地挂着一串男人与女人体液相混的晶莹液体。 看见男人已然受缚,那高壮之人更是理直气壮,便大声对蛮族艳女大声吼道:“骊姬,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蛮族之女“骊姬”瞪着他,冷笑说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名叫魏牟,”大汉朗声说道:“是公子重耳的属下。” “魏牟魏牟,”骊姬娇声笑道:“你还要看我赤身裸体多久?什么时候才要让我把衣棠穿起来?” 魏牟一楞,随即泄了气,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让蛮族之女骊姬披上丝袍。 “好了好了,”骊姬笑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牟虎目圆睁,大声说道:“这句话才是我该问的吧?你是我国君献公看中的骊族之女,此行便是要去嫁入晋国,嫁我国君,你怎敢做这苟且无耻之事?” “什么苟且无耻之事?”骊姬做出无辜的神情,眼角却满是笑意。“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便在此处,便和此人,”魏牟怒道:“这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你和这男人的苟且勾当!” 说到此处,他回头看了看同来的晋国家臣,众人也纷纷点头,表示魏牟说得没错。 “若我说没有,你怎么办呢?” “这里所有人都是人证!”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被这男人强暴呢?” “众目睽睽,由不得你狡辩,”魏牟冷然道:“你本是被我国君看中,挑入宫中做为嫔妃,但是你行止不检,我们全部人都看到了。” “众目?”骊姬娇笑道:“我倒要问你,嫁入晋国后,是你们的‘众目’有用,还是我天天在献公的枕边说‘魏牟那几个狗腿子该死’有用?当国君需要女人的时候,请你们告诉我,是你们说的话有份量,还是我说的话有作用?你要找我麻烦,我便在枕边对他说,是呀是呀,我是在卫国和男人有苟且之事,不过是魏牟那些狗腿子照看不周,让我被人劫出来强暴,你看国君是信你还是信我?如果要找麻烦,我倒要看看他砍的是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魏牟怒目圆睁,却知道她说的确是实情,整个人便有些气沮下去。 从他的身后,这时闪出一名大头长身,长相古怪的文士。“好了好了,只要你今后守礼守分,我们今天这事就算没发生过,好吗?”那文士说道:“我是公子重耳的娘舅狐偃,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如何?” 骊姬高声大笑,便微摆着腰肢,走出大门,竟一句话也没有对他们说,便扬长而去。 第三章 我曾祖母便是搞垮了西周的名女人 魏牟气得七窍生烟,却对她无可奈何,哇哇地大吼顿足,一回头看见那个被介子推用奇异绳子裹得紧紧的蛮族男人,一时气愤,“砰”的一声便踹了他一脚,把那人踹得哇哇怪叫。 狐偃微微皱眉,看见他还要补上几脚,连忙伸手阻止。“别乱来,这人和骊姬是同族之人,想必和她的关系不比寻常,留他一命,或许日后有用。” 这狐偃的形貌虽然不太好看,但是思绪却颇为周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神却落在一扇小窗户上。 那扇窗户,便是夷羊九等人夜宿的厢房,方才几个人便是躲在那儿窥看骊姬偷情的。 狐偃若有深意地转头,看着另一个晋国家臣。 “颠颉。” 那颠韵是个高大仍有稚气的少年,听见狐偃的叫唤,他点点头,身后陡地出现了一个小矮人的光影,那小矮人有着一对极为夸张的大耳,随着颠颉的凝神,那对耳朵像是植物生长般地,竟然越来越大。 他凝神看着那厢房的方向,仔细聆听,过了一会,才摇摇头。 “不在了,走了。” 晋国家臣中,有另一名年轻人和狐偃面目有些酷似,却长得比较体面一些,他的名字叫做狐毛,是狐偃的幼弟,此时他的身后元神静静地泛出灰色的微光,狐偃瞠目看着那光芒,皱了皱眉。 “你的‘开明’又知道什么了吗?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狐毛个性像是极为乐天,只见他不在乎地笑笑,神情轻松。 “不算坏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说道:“那些人也是元神族人,不过和秦国那些家伙不同一路,好像也不是坏人。” 他的元神“开明”属土,和古代昆仑奇兽“开明兽”有些渊源,能够通晓世上所有的讯息,至于讯息能解出多少,却端赖宿主的悟性而定。 “既然没事,那就好了,”狐偃沉吟道:“不过骊姬这事可得小心一些,我看回去得和公子重耳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魏牟大声道:“把她扯出来算了,我就不信她能一手遮天!” 一旁能凭空施出奇异绳技的介子推和这个暴烈的大个子交情最好,他推了魏牟一把,笑着说道:“你这家伙总是这样莽莽撞撞,难道天下事都是闷着头撞上去就好?狐舅既然这样说,咱们就照做,哪来这么多废话的?” 一行人说说谈谈,也就鱼贯离开夷羊家的大厅,临去之前,那狐偃还是若有深意地回头,往那空无一人的厢房再次看了几眼。 夷羊九和易牙几个,确然已经不在厢房之中。 原来看见晋国家臣闯入了大厅,又听见他们和骊姬争吵,几个人觉得再要待下去,如果晋国众人“抓奸”抓得兴起,搜到了厢房之中,四个大男人挤在窗边,看了好一会的火辣交欢场面,无论如何也是极为尴尬的处境。 这夷羊大宅是夷羊九的老家,自然熟门熟路,于是趁着魏牟和骤姬大声互吵的时候,四个人便悄悄地摸黑走出大厅侧门,向夷羊家更深更隐密的地方走去。 其时已是中夜,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那广袤深远的夷羊大宅荒废了这几年下来,简直已经成了一处深暗丛林,处处长满了高大的草木,好在夷羊九的元神萝叶本就是各类草木的老祖宗,只见它泛着绿光,在枝叶繁茂的荒林间左转右拐,不一会儿已经领着众人来到后园。走到后园,只见月光下孤零零地立着几栋小房子,隐在高墙之旁。 易牙打量了一会,又在空气中嗅了嗅,拍掌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指着高墙的一处,哈哈地笑道:“记不记得我们曾经从那儿翻进一个小园子,因为小九被他老爸关了十多天,还带吃的东西去探他?” 夷羊九赞许地点点头,捶了胖子一记。 “胖子果然有一套,这儿果然便是当时老爸关我的所在,”他若有深意地说道:“而且,‘后稷’便是在这里找出来的。” 后稷! 数十年前,西周镐京城破之时,曾经在蛮族战役中大显身手的元神“后稷”! 听见这个名字,易牙等人不禁为之一凛,虽然他们只见过后稷一次,但是却从此改变了几个少年的一生。 耀眼的光芒,震耳的巨响。 声光过后,因为有后稷的触发,夷羊九、易牙、竖貂这才能够看见自己的元神。 “那……”开方迟疑地问道:“那‘后稷’还在吗?” “当时,我曾经把它放回原位,只是不晓得过了这么多年,它还在不在了,”夷羊九说道:“在那里有我曾祖的记载,说‘后稷’乃是我曾祖羊舌野的元神,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这‘后稷’在他死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像具木头人一样出现,本来刚出现时有九尺多,比人还大,后来到了我伯祖时候已经缩到了犬羊大小……” “哇!那可真是缩得厉害,”竖貂咋舌道:“当年你拿出来的时候,只不过剩下巴掌大小了。” 四个人谈论之间,夷羊九已经领着易牙等人走进了小屋。 只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在小屋的附近,此时却静悄悄地闪过一道淡淡的红色微光。 出乎意料之外,在小屋中,却没有长出一根青藤杂草,虽然室内布满了旧物尘灰,但是一室畅空,和多年前夷羊九圈禁时的模样并无二致。 走到那扇双层的糯米厚墙,当年夷羊九挖出的墙洞仍在,夷羊九在洞前探了探,又看看萝叶,知道洞内没有什么虫蛇,便弯腰钻了进去。 走进墙中的秘室,夷羊九点了几盏秘室中的永明灯,室中的图画、竹简、珍玩宝物一件也没短少。 “那画像上画的,便是我的曾祖母,她叫褒姒,也就是搞垮了整个西周的名女人。” 映着微弱的烛光,夷羊九约略解释了曾祖羊舌野的事迹,众人这才知道,这家大业大的夷羊家,居然便是西周覆亡时著名美女“褒姒”的后代。 在秘室的正中央,陈列的便是那具装着“后稷”的木盒。 夷羊九熟练地在锁上扭了几下,“克”的一声,便将铜锁打开。 一旁的易牙打了个呵欠,似乎略有倦意,却仍然有些紧张地问道:“这……这盒子打开会不会像当年那样,‘轰’的一声炸开啊?” “只怕是会喔!”夷羊九促狭地笑笑。“你胖子可别吓晕过去。” 他虽然嘴里说得轻松,心下却也有些忐忑,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将盒盖揭开。 没有任何声息。 夷羊九暗自轻舒一口气,微微一笑,一边看向盒内,一边想说句轻松话,还没说出口,整个人都已经怔住。 因为在木盒中,并不像预期中有着“后稷”的踪影,盒内空空荡荡,却是什么也没有。 “奇怪……”夷羊九诧异地睁大眼睛,将脸凑近盒底,因为光线有些阴暗,还挪了挪木盒,想要看清楚盒底有着什么蹊跷。 一旁的易牙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的胖脸睡眼惺松,又连连打了几个大呵欠。 “好了没啊……我可是……可是很睏了……”言犹在耳,居然就这样找了个角落坐下,沉沉睡去。 这睡意仿佛是会传染的,不晓得为什么,一旁的开方和竖貂也是呵欠连天,看见易牙已经睡着,两人更像是猴急的孩子似地,揉了揉眼睛,便七倒八歪地横在胖子的身旁睡倒。 只在一眨眼间,这三个人像是十天没睡觉似地,一下子便睡得好香好甜,那胖子更是忙不迭地打起了舒服的鼾声。 轩声在寂静万分的秘室中回荡,连夷羊九自己也觉得有股强烈的睡意排山倒海地袭来。 他强忍着呵欠,不死心地看着盒底,却仿佛在阴暗的一角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晃了晃头,伸手一探,却探着了一件小小的物事。 摊开手一看,却是一个只有鸡蛋大小的小小人形。 绿色的木质外表,沉静的端坐姿势。 这个小小物事居然便是缩得更小的后稷! 就在这一片刻间,他的注意力开始涣散,连发现了缩小的后稷这件事也不再重要。 最重要的,便是他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夷羊九“呵”的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往地上坐倒,脑袋还没沾上地,便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乡。 便在此时,秘室中悄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身影。 看着四个人七横八竖睡倒的模样,那身影桀桀轻笑,身后开始出现一只泛着淡红色彩的奇兽光影。 光影的柔光逐渐扩散,逐渐将整个秘室占满。 第四章 迷离的记忆国度 夷羊九做了一个梦。 很少在做梦的时候,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吧? 只是站在眼前的景象里,夷羊九却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此刻一定置身在梦境之中。 迷迷蒙蒙的光影,泛着温暖色调的柔软春阳。 放眼望去,整个大地宛若布满春天清晨的金黄麦浪,远远的天边,像是有着清幽的女人歌声。 天空是一片温柔的粉蓝,连白云的边缘也像是长满了温和的绒毛,泛着小兽初生软毛的清香。 这样的记忆,对夷羊九来说是有些模糊的,只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睡过这样舒适的床。 “来啊……”远方的地平线彼端,若隐若现地传来了这样好听的女性声响,“来这里啊……来我这里啊……” 那柔和的女声有些柔腻,像小时候幻想中妈妈的声音。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声音略为低沉,像是纪瀛初在美丽的月夜中,凑着他耳际低语的声音。 听见这样的柔和声响,夷羊九忍不住热泪盈眶,眼睛一酸,泪水便扑簌簌地掉在脸上。 “是妈妈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是瀛初吗?” 那女声更是甜美,轻轻地说道:“是啊……是啊……” 于是,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夷羊九摇摇晃晃地走向声音的来处,遥远的长路彼端。 一时也忘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处在梦中。 突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身后的衣裳一紧,直觉地回头,却看见是自己的元神“萝叶”扯住了他的衣服。 “什么事啊?萝叶,”夷羊九迷蒙地笑道:“我要去找我妈妈和瀛初呢!” 萝叶小小的青绿色身影,这时候在眼睛处缓缓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这种光夷羊九见过几次,但却都是在最凶险的战斗时刻。 每次只有夷羊九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候,萝叶才会放出这样的光芒。 而无论多么强大的元神,只要遇上这样的光芒,就会败倒在萝叶的手上。 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战斗啊? 夷羊九在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眼神却不自觉地被萝叶眼中的金黄色光芒吸引过去。 在金黄色光芒中,四周的奇异景象却悄悄然地,以不被夷羊九察觉的情状下逐渐褪色。 而如果夷羊九神智清醒的话,也许还可以听得见那句低微难辩的咒骂声。 在萝叶如阳光般温润的眼神中,夷羊九逐渐在光芒中看见一幅幅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却是他极为熟悉,也记得最清楚的一些记忆。 蜿蜒蔓生,在卫城官衙中长得满坑满谷的绿色植物。 昏暗光线中,夷羊九首次在圈禁的书房中,看见萝叶模样的情景。 还有,萝叶第一次告诉他,“萝叶”这名称的细微语声。 “……你叫什么名字呢?”当时,夷羊九这样问道。 萝叶的声音细微,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叫做‘萝叶’。” 但是,那却是唯一一次夷羊九听见萝叶说话,从那次之后,不论是什么样的状况,萝叶再也不曾开口。 眼前的画面速度越来越快,但是画面中的人说话语声、表情却都是清清楚楚。 斐影子司叙述元神之能的场面。 桑羊歜银解说元神之术的情景。 那几个元神强敌出现时的景象。 吞噬、幽冥、玄蛛、蕈熊、贲羊…… 突然之间,夷羊九的心中像是拨开了层层的乌云,露出了明亮的天光。 那飞逝而过的图像越闪越快,到后来简直要让人晕头转向起来。 但是,静静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此刻却传来一阵幽幽的细微语声。 “我是萝叶。” 夷羊九深吸一口气,但是视界中仍然只是满眼的金黄色光芒,还有那宛若走马灯的众多回忆图像。 “萝叶……你是萝叶?”夷羊九有些惶急地大叫,“发生了什么事?” 萝叶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又幽幽地说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心存鼻际,鼻观心房……” 不晓得为什么,萝叶此刻的声音有着极为强大的抚慰力量,虽然眼前仍然是图像快速飞过的诡异情景,夷羊九的心里却已经不再惊惶,开始照着萝叶的话,收敛心神,将混乱的意念平复下来。 耳际这时传来萝叶轻轻的呵呵笑声。 “很好……很好啊……” 便在此时,夷羊九突然听见更遥远处传来几声忿忿不平的咒骂:“……不好!他又……” 但是那声音实在太过细微,只听懂了几个字,却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只有萝叶的声音,继续清晰的传入耳中。 “……心领神会……万物不惊……草生木长,天地造化……归诸天地……” 夷羊九本是个悟性极高的聪颖之人,此刻他将惊惶的心情平复之后,思绪便清明起来。 仿佛在迷蒙的云团之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亮光。 心领神会,归诸天地…… 一时之间,脑海中的图像速度缓慢了下来,一幅一幅,许多从前见过、听过,却淡忘许久的事情都记了起来。 童年时候,天际怒吼的狂风暴雨,闪电惊雷。 原野上一株清丽的小白野花。 雨后树叶之上,一只拖出银亮痕迹的蜗牛。 静静的深山密林,一株活了不知千百年的巨木。 其中仿佛传来桑羊歜银那令人心情平静的语声:“元神之技,存乎用者的一心,能力强大与否,端赖你是不是真的了解它……” 一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在隐隐的金黄色光芒中,却看见了自己眼前出现一处青翠欲滴的美丽山林。 只是那山林的所有景物都在极高之处,和平常的视界大不相同。 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只有一寸上下的小人,以几乎是贴紧地面的角度仰望着周遭的大树。 风在吹,雨在下,天空的云,因为被四周围的大树挡住,只能从极高极远处的一小片视野看见蓝蓝的天。 随着身体内流动的水、气、土壤养分,夷羊九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株小小树苗。 小树苗也会长大。 随着风的流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知道身边的树逐渐变矮变小,最后,夷羊九终于冲破了森林,傲然地挺立在林叶的上方,仰望远方的山川大地,平野江流。 虽然树是不会说话的,但是夷羊九却觉得自己的声音,绵密悠长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心领神会……”那声音雄浑如山,仿佛连最远处的山林百兽也听得见。“……归诸天地……” 然后,金黄色的光芒再次出现,但是很快就止息下去。 止息的时候,连大树的视界、记忆也一并带走。 光芒渐黯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仍然是萝叶温润的绿色小脸。 这时候,夷羊九“吓”的一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做了一场绵亘了数千年岁月的悠长奇梦。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易牙等人已经不在秘室之中,几个人置身之处,居然是个一望无际的旷野。 看看易牙等人,他们早已醒了过来,却和夷羊九一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四个人明明是在秘室中睡觉,醒来却已经到了这里? 易牙的脸上一片茫然,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他的元神“庖人”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正在陷入沉思。 夷羊九直觉地一回头,却看见萝叶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此刻萝叶却又出现了不同的色泽。 这些年来,萝叶的色泽变过了几次,从一开始的翠绿,后来变得越来越深,但是打从齐僖公煮食大赛那一役之后,又开始泛出阳光一类的隐隐金黄光泽。 这时候萝叶身上的光泽更是明显,色度明亮,像是身上安了几盏灯。 突然之间,开方低呼一声,夷羊九也不及细想萝叶的变化,便转身顺着开方的视线望过去。 在四个人身前不远处,不晓得为什么,居然凭空出现了无数个尺来宽的绳圈。 那些绳圈悬在半空之中,有点像是绞刑的吊人绳圈,但是奇怪的是,每个绳圈上方并没有可以吊绳子的地方,只是凭空出现一段绳子,绳子末端便是那尺来宽的绳圈。 远远望去,那些绳圈排满了整个旷野,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看见这样奇诡的场面,夷羊九有些茫然,他在四个人之中胆子最大,虽然有些令人不安,但是他还是慢慢走过去。 走到最近一个绳圈,他好奇地探了探,却发现绳圈中有着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在那儿缓缓动着。 夷羊九皱了皱眉,再凑过去看了看,却发现那绳圈中别有天地,居然在尺许宽的范围中,有着一片美丽的山水绿野! 寻常的绳圈当然一眼就能看透过去,看见的当然也是绳圈后的景物。 但是在这些古怪的悬空绳圈中,居然像是窗户一般,看过去别有洞天,可以看见另一个美丽的天地与世界。 易牙等人看见夷羊九的古怪神情,也好奇地凑过来,一看之下,也纷纷发出惊奇的赞叹声音。 不只夷羊九眼前的绳圈如此,竖貂怪叫地凑向旁边的几个绳圈,也发现其中都有景物不同的美丽天地。 “这……”夷羊九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绳圈中的世界,并不尽相同,有的是满山翠绿,野花缤纷,有的则是山珍海味,珍馐满桌,有的排满了满坑满谷的金银珠宝,有的还有娇媚动人的美女在绳圈的另一端娇声呼唤。 这些天地看似迷人,但是夷羊九等人都并不是没脑袋的浑人,眼前的情状太过诡异,虽然绳圈内的世界万分美好,但是四个人的心中却陡然生起戒慎的瞥觉。 众人正在惊疑时,突然之间,空中传来了一阵悠远飘渺的语声:“开方……开方……我苦命的小虎儿啊……” 这语声并不清晰,只听得出来是女子的声音,夷羊九和易牙等人面面相觑,望向开方,却看见这沉默的卜者像是雷殛一般,整个人陡地一震,身上簌簌簌地发起抖来。 夷羊九好奇地张大嘴巴,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却看见开方的脸上流下了满脸的眼泪。 这个沉默的卫国公子一向便是神情冷漠,鲜少看见他有任何情绪反应,夷羊九等人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不用说看见他哭泣了,连笑容都很少看见。<kbd>http://www?99lib?net</kbd> 但是此刻听了这个语声,开方却激动地流下眼泪,过了一会,还嚎啕大哭起来。 “姆娘!姆娘!”此时开方哭得一脸涕泪,走向其中一个绳圈,“你是我姆娘……” 夷羊九看着这突发的情状,惊疑不定,一伸手便拉住了开方。 发出女子声音的,果然便是其中一个绳圈,此刻那绳圈逐渐加大,大到已经可以容纳一个人直立走入,在圈中出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面容却仍然年轻,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子。 “开方啊……”那女子含着眼泪,泪光中却带着笑容,“你……你长得这样大了,我和你父亲急子都好生想念你啊……” 此语一出,开方更是情绪激动,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而夷羊九和易牙、竖貂却是同时“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绳圈中,女子的身后这时走出来一个面貌俊雅,长须宛若神仙中人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狐氅,显是个贵族中人。 那中年男子隔着绳圈望向开方,神色温柔。 此时开方已经情绪激动至极,大声哭叫道:“爹爹!您是我的爹爹急子啊……” “那是急子爷啊……”易牙失神地喃喃自语:“这开方居然是急子爷的儿子?” 夷羊九睁着大眼,心中念头电转,有着恍然,又出现了绝对的茫然。 但是有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看看开方的神情,几个人虽然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也约略知道他是卫国的世家子弟,但是到了此刻才知道他居然是卫国急子的亲生骨肉! 卫急子。 说起这个名字,在卫国可真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使那场宿命的悲剧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是在卫国人的心中,还是清晰一如昨日。 新台丑闻。 这一场让多名卫国王家子弟丧命,无数人血流成河,更让举国蒙羞的绝代悲剧,个中最不幸,也最让卫国人同情低回的卫急子,居然便是开方的父亲! 第五章 追梦奇兽 原来在多年前,卫国的国君是前任的卫宣公,卫宣公是个淫纵行为不检之人,在还未即位时,便已经和父亲庄公的侍妾夷姜私通,生下儿子,寄养在民间,那便是卫急子。 宣公即位后,对夷姜仍然宠幸,便答应日后将急子立为卫国世子,接任下一代的卫国国君。 急子十六岁时,卫宣公为他聘娶齐僖公的长女宣姜,但是看见宣姜的绝世容颜后,宣公却自己起了色心,将急子遣到宋国,在淇河河畔建起华美的高台,便将宣姜纳为己有。 而这位宣姜,便是齐襄公诸儿和鲁桓公夫人文姜的亲生姐姐。 东周之世,齐僖公的两个女儿都是封国间最著名的美女,但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作弄,宣姜被公公奸淫,文姜则和亲哥哥齐襄公乱伦,是当时最令人不齿的两件大丑闻。 宣姜嫁给卫宣公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卫寿,一个叫卫朔,两人因母而宠,卫宣公便有意要除掉急子,将世子大位传给卫寿。 但是这卫寿却是个仁爱孝友之人,常在宣公面前为急子周旋,而急子也是个温和敬慎的君子,因此宣公虽然有意将急子除去,却一时找不到藉口。 但是宣姜另一个儿子卫朔却是狡诈阴狠之徒,他后来找了个理由,挑拨宣公派遣刺客前去暗杀急子,卫寿得知这消息,便将急子灌醉,自己假扮急子,让刺客杀死。 急子醒后,得知了原委,痛悔之下,竟然自己追上刺客,表明身分后也让刺客斩首杀死。 后来,卫宣公因为连杀二子,不久后也悔恨而亡,却让这阴狠狡诈的卫朔登上了王位,那便是当今卫国的国君卫惠公。 日后,这段父子兄弟相残的悲剧,便是东周时期著名的“新台丑闻”。 “开方这小子……”竖貂楞楞地说道:“居然便是急子爷的儿子?” 这时候,开方已经一脚步入了绳圈之中,夷羊九微觉不妥,待要阻止,开方却已经走入绳圈内,与父母亲抱头痛哭。 夷羊九正在盘算要如何处理眼前的怪异情景,却从身后传来了悠扬凄楚的弦乐声音。 听见这阵弦声,他的心中又是猛然一震。 因为那种弦声并不属于中土,是胡族特有的二弦之琴。 这种琴音,只有夷羊九自己才知道,才有着万千的感怀心情。 因为那是他母亲故土特有的乐声。 夷羊九的母亲是胡族女子,他的父亲夷羊松柏年轻时到胡国作生意,和当地的女子相恋,才生下了夷羊九。 但是,夷羊九的母亲很早便已经过世,夷羊松柏带着他回到中土,而带回来的唯一纪念,便是一把母亲生前极为钟爱的胡国二弦琴。 胡国二弦琴的琴音非常特别,如泣如诉,虽然只有两条弦,但是高手在秋雨中奏出的琴音,足以让铁石心肠之人也掉下眼泪。 每当下着雨的时候,夷羊九常常偷偷跑到别院的废园之中,听父亲静静地拉奏胡国的琴音。 如奶油般滑润的琴音,回荡在阴暗的长廊之间。 一向严肃的父亲,总在这时候露出少见的温柔神情。 那时候,他的心中是不是想着母亲? 夷羊九有些发抖,也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 随着琴音,在一副绳圈里,映着奇异的胡国风土景致。 尖尖的圆塔,披着毛毯的胡人。 路上顶着水瓶,脸上覆着面纱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都和父亲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而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形貌温婉,肤白如雪,和夷羊九一般红发蓝眼的丽人。 从她温柔的眼神,夷羊九当然一眼就看出她是什么人。 “娘……”夷羊九有些哽咽地说道:“你是我娘……” 那丽人微微领首,停下手上的琴音。 “小九啊……来娘这儿,让娘看看你,”她的笑容和蔼似春风,脸上有个小小梨涡。 夷羊九像是做梦一般,缓缓地走过去。 突然之间,他的身后衣服又是一紧,是萝叶,此刻萝叶又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服。 夷羊九有点不高兴地一挣,怀中却“克”地一声,掉出来一个小小的物事,骨碌骨碌滚到他母亲的脚前。 夷羊九的母亲笑得开心,弯下腰,便将那小物事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怪有趣的。”她的声音有些结舌,声调奇异,不过胡人说起中土语言本就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是我曾祖的元神,叫做后稷,”夷羊九笑道:“刚刚可能是我不小心放进怀里的。” 女人轻轻地笑,又对他招招手。 “你来啊……我好久没见你了,妈妈好想念你啊……” 夷羊九依言又要走过去,不经心地看了萝叶一眼,却在它的眼中看见了金黄色的光芒。 光芒转瞬即逝。 而在他背后的母亲,此刻却不为人察觉地,脸上陡地抽动一下,变了脸色。 夷羊九当然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一无所知,他不耐烦地一挣,便挣开了萝叶的拉扯,堆着一脸的笑,走向绳圈。 看见他依言走了过来,母亲的笑容更是灿烂。 “我好快活啊……小九,你那么小就离开了我,我好想念我的心宝贝……” “好久了……”夷羊九低声道:“我打从四岁开始,就再没见过您了……” “是啊……”母亲凄然地说道:“那时候你真的才四岁,还是个好小的小孩呢……” 突然之间,夷羊九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真的好小,不过已经够你受的了……” 他话还没说完,右拳却像是闪电急风一般,“飕”的一声,重重捣在“母亲”的脸上。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像是崩毁的戏幕一般,突然间,那一大片平野陡地“刷刷刷”消失,那无数绳圈也像是沙滩逃窜的小蟹一般,沙沙沙抽回,消失在空中。 然后,一个小小的身躯像稻草一般,向后飞去,重重撞在墙上。 原来那片巨大的平野只是幻象,此刻他们还是身处在秘室之中。 易牙和竖貂大惊,张着嘴巴,一脸的张惶失措神情。 但是方才走进绳圈的开方却已经不见踪影。 那挨了夷羊九一记重拳之人,是个瘦小的矮个子,夷羊九的拳劲之重,便是寻常大汉也承受不住,这小矮子脸上生生地挨了他一拳,登时便被打飞了十来颗牙齿。 被打飞的,当然不只是牙齿,他的背脊重重撞了土墙,只差没有嵌了进去,因为那后撞之力实在太大,是以他还在墙上直直地停了片刻,这才“咚”的一声滑落在地。 在小矮子的身后,此刻有一只色作粉红的元神,看样子像只兽类,只是那兽类的样子颇为奇特,似猪非猪,似羊鹿又不是羊鹿。 他被夷羊九一拳打得七荤八素,一时间连爸妈是谁都搞不清楚,正在昏沉之际,只觉得身子陡地凌空而起,跟着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厉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为什么要迷惑我们?” 这厉声质问之人,当然便是夷羊九了,方才地被这小矮子的元神所惑,以为真的见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萝叶早已视破这人的元神,便和夷羊九心神交会,告诉他以言词试探,果然一试便被他试了出来。 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 首先,夷羊九根本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和胡国的风光,他所知道的知识都来自父亲夷羊松柏的描述。 而绳圈后的胡国,还有母亲的形影,便和他的想像完全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 有时候,做得太完美也是个致命的破绽。 其次,“母亲”所奏的琴音是一首“晴霜雪夜”,是夷羊家一名清客几年前谱出的歌曲,他的母亲是胡人,又早在多年前过世,怎会演奏中土的新曲子? 最重要的一点,夷羊九离开胡国来到中土时,年纪只有两岁,而不是刻意谎称的四岁,有着先前的怀疑,他便故意将年纪说错,果然便让这矮子中了计。 “说啊!”夷羊九最恨人用母亲的事来欺侮于他,这时更是一肚子火气,“你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南斗族人派你来的?” 那小矮子一脸是血,被夷羊九摇得头晕脑涨,声音像是儿童玩耍一样摇晃不定。 “我……我我我叫做长鱼魁……我我我……没错是南斗爷的手下……” 夷羊九“哼”的一声,将他丢在地下,厉声说道:“说!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我要你的命!” 这长鱼魁的元神虽然诡异,但是本人却是个胆小猥琐的无用之人,他见夷羊九这样的神威,早就已经吓破了胆,不用夷羊九句句逼问,便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明白。 原来这长鱼魁果然也是元神族人,是南斗一系的元神。他的元神颇为奇特,叫做“梦貘”,能够进入人的睡梦之中,并且将梦境改变,达成控制人的目的。 不多时之前,夷羊九等人在秘室中突然间睡意浓重,便是这“梦貘”搞出来的把戏,长鱼魁将夷羊九等人弄成熟睡之后,便进入几个人的梦中,将他们的梦境改变,原先夷羊九遇见的那个麦浪平野,便是“梦貘”干的好事。 只要夷羊九在梦中依着长路彼端的声音走去,最后便会步入一条永无止境的长路,无法回头,就会永远陷在梦中无法醒来。 所幸夷羊九虽然在睡梦之中,他的元神萝叶却瞥觉了情况不对,便打算将夷羊九拉出梦境。 但是萝叶的能量不知道为什么,却和“梦貘”的能量结合一起,起了变异作用,让夷羊九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萝叶千百年身为植物的记忆,在误打误撞的情况下,和萝叶起了感应,变得能和萝叶直接沟通。 此时夷羊九的元神能力已经有了天地分野般的巨大进境,只是他自己还不晓得而已。 第一个梦境失败后,夷羊九一时还不得醒来,于是长鱼魁将计就计,便将他再一次带进易牙、竖貂、开方的共同梦境。 在这个梦境中,最凶险之处,便是那无数的绳圈,绳圈的后方是幻境,是观看者自己心灵的图像反射,只要你被那幻境所惑,通过绳圈,绳圈便会收紧起来,将人困在其中。 夷羊九睁着怪眼,狰狞地望着长鱼魁,高大雄伟的身形,巍然站在小个子长鱼魁面前,长鱼魁更是抖得厉害。 “哼!”夷羊九怒声哼道。 长鱼魁身子一震,嗫嚅说道:“我……我说完了。” 夷羊九森然道:“你完了?我可没完,”他瞪着大眼,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那开方呢?为什么他不见了?” “不见了……你是说你有个朋友不见了?” “少来跟我装蒜!”夷羊九大声道:“明明是你把他弄不见的,你还跟我装傻?”他摸了摸身上,又说道:“还有我带着的那个‘后稷’呢?我的东西你也敢拿?” 长鱼魁哀声道:“不是装蒜,也不是我敢拿爷的东西,实在是因为……” “因为什么?”一旁的易牙这时也走过来,举起脚,作势便要踢下去,“还跟老爷我讲理由!” “不是讲理由啊……”长鱼魁苦着脸道:“实在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梦貘’里走进绳圈的人都会消失,却不晓得他们消失到了哪里啊……” “消失?”夷羊九沉声道:“消失的人是死了?还是化为乌有?还是到了别的地方?” “这点小子实在是不知道的,实在……” 这时候竖貂也过来凑凑热闹,他一声呼哨,便从室外叫来了一只常常跟着他四处跑的大狗,狞恶地盯住长鱼魁。 “你小子给我说实话,”竖貂恶狠狠地说道:“不然爷们我就……” “噗”的一声,夷羊九微微皱眉,便闻到了一股臭味。 “啊呀你这混蛋!”他又气又好笑,拎着长鱼魁便冲出秘室,“别弄脏了我曾爷爷的地方!” 原来,这长鱼魁的胆子的确小到令人哑然失笑的地步,听见竖貂的恫吓,又看见大狗的猛恶模样,这一吓,居然屎尿齐出,拉在裤子里。 夷羊九将长鱼魁拾出室外,才发现外边已经蒙蒙亮了,漫漫长夜居然已经过去。 他皱着眉,又把长鱼魁丢在地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胆小鬼。 长鱼魁窝在地上喘了好一会的气,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啥哭啊!”易牙怒道:“我们的兄弟被你搞得无影无踪,我们还没找你算帐,你哭什么啊!” 那长鱼魁哭得一脸皱巴巴的,脸上都是鼻涕眼泪。 “……呜……那……我便带你去找我大哥便是嘛……” “找你大哥?”夷羊九奇道:“为什么要去找你大哥?” “我……我大哥说道,你们这些人要来找的便是木婴‘句芒’嘛!你们既然要找,我就带你们去啊!” 夷羊九大喜,却没有料到会这样容易使问到了“句芒”的下落。 但他究竟是个思绪缜密之人,高兴了一阵后,斜眼瞪着长鱼魁,仿佛要将他吞下肚去。 “你不会骗我吧?你敢骗我们,老子就一掌……”他挥起手掌,做了个手势,“把你砍了。” 长鱼魁大惊,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位大哥的元神……”他指着易牙的“庖人”,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一把火就可以把我溶了,而这位蓝元神的大哥,还可以把我嵌在木石之间,还有这位灰元神的大哥,如果要把我凝结在时间不动的地方,我也一样万劫不复。” “最可怕的就是大哥你的‘萝叶’了……”他的声音转为恐惧。“我最怕它的金光了,只要看到我就腿软。所以我不敢乱来的,你们相信我!” 他一番话说下来绝无停顿,连半个字也没卡住,这人虽然猥头胆小,但是眼光却是精锐非常,居然在这片刻便将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特性看得一清二楚。 连几个人都还不一定会用的能力也摸了个一清二楚。 “‘句芒’真的便在卫国吗?”夷羊九问道:“他是什么样的元神?” “真的真的,真的就在卫国。”说到此处,长鱼魁的神色突地转为凝重,“但是,有句话我不敢说。” “不敢说还说?”易牙笑骂道:“你说了便是。” 长鱼魁脸上仍然涕泗纵横,但是此刻他的神情极为凝重,看起来怪异至极。 “不打我?” “不打你。” “好,我说,”长鱼魁沉声道:“几位大哥都是好的,厉害得没有话讲。” 他的神色在凝重中,又显出了无比的恐惧。 “但是遇上了‘蚍蛇’,你们都还是要被它吃个尸骨无存的。” 夷羊九不耐烦地说道:“谁和你说这什么‘蚍蛇’啊!我要找的是‘句芒’。” “‘蚍蛇句芒’,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蚍蛇便是‘句芒’,句芒就是‘蚍蛇’,”长鱼魁突然笑道,脸上的神情又是一变,瞧着夷羊九等人,那眼神令人发毛,仿佛在看着什么待宰的羊羔,“不过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只要遇上了它,从来没有人逃得掉。” 易牙啐了一声,勉强笑道:“你瞎吹的。” “我没有瞎吹,爷们,”长鱼魁静静地说道:“打从我懂事起,到现在四十多年了,和‘蚍蛇’打架的,从来没听过有谁活着回来。一个也没有。” 这长鱼魁的声音本就尖利刺耳,但是和他此刻所说的话比起来,这番话又多了几分让人背脊生寒的不安。 一时间,清晨的风仿佛带着冷冷的阴森,吹在夷羊九的身上,带出了手臂上整片的鸡皮疙瘩。 第六章 晋国群英 走出夷羊家的大门,已经是清晨时分了,卫城的街道上有着早晨特有的芬芳。 一时间,夷羊九等人仿佛萌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少年时代,清晨时分“一不小心”起了个大早,正打算到街尾喝碗热腾腾的豆汁。 “啊呵……”易牙伸了个懒腰,嘴巴夸张地撑个老大。“没睡饱……”说着说着,看见一旁畏畏缩缩的长鱼魁,忍不住又是心中有气。“都是你这混蛋,害我们折腾了一晚上!” 夷羊九皱了皱眉,问道:“你家老大到底在哪儿?在城西还是城北啊?”他久居卫城,对这个城市熟得不能再熟,看看长鱼魁的装束,看来不是个小工便是混混,打工的苦力通常都在城西,而混混和乞丐则喜欢在城北的刑场、宗祠一带活动。 “在城北。” “那就带路啊!”夷羊九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还楞在那儿做什么?” 只见长鱼魁有些发楞,望着大街的远处出神,仿佛那儿有着什么东西。 而且看他的神情,仿佛还有一些极为可怕的东西。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对望一眼,正要喝斥,却看见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大街彼端走来。 那是一群衣甲鲜明的队伍,阵中都是精神十足的大汉,身上穿着红艳的喜服,倒像是送嫁迎娶的行列。 但是,说他们是婚礼的队伍又不尽然,因为一行人走过来的时候静悄悄的,没有震天的丝竹热闹乐声,只有马蹄“得得得”的单调声响。 那队人马走得更近一些的时候,眼力最好的竖貂突然“咦”了一声。 “喂!那些人不就是昨晚那些抓奸的吗?”他个性直爽,说起话来毫不遮拦。 “那个大个子叫什么魏牟的不是?还有大头家伙狐偃也在。” 夷羊九依着他的说话望过去,果然发现几个晋国的家臣都在。 最好认的,便是他们身后的元神,叫颠颉的身后是个大耳朵的怪人,叫介子推的则是隐隐然有着绳状的形影悬浮在身旁。 一众晋国从人之中,倒有十多个人身后都有着元神。 “哇!又是一群元神族人,看来是要送那妖娇的蛮族妹回晋国去了,”易牙低声道:“不过他们应该不是南斗系的吧?”说到这里,想起来身边就有个知无不言的胆小鬼长鱼魁,于是转头笑道:“喂!烂鱼头,你说他们是不是……” 他笑着说话,但是那长鱼魁却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一脸惊惶,拔腿便跑。 夷羊九一惊,但是手底下的反应却没耽搁,心随意至,反手便抓了出去。 “别跑!” “沙”的一声,长鱼魁的后心衣棠裂了一大块,夷羊九这一抓虽然抓住了他,但是这个矮个子飞窜的速度极快,力量却足以将衣服扯裂。 但是他或许是惊惶得傻了,这一飞奔虽然动作极快,方向却偏了个天南地北,冲向的居然是晋国的送嫁行伍。 他这一冲登时让行伍大乱起来,夷羊九不愿让他就此逃走,失去寻找木婴句芒的机会,于是不及细想,便朝长鱼魁的身后直追过去。 只听见晋国行伍中有人朗声大叫:“这卫国城中果然有元神高人!请留步!” 夷羊九追在长鱼魁的身后,他的脚步长大,长鱼魁虽然跑得快,但却也只在三两步后便被夷羊九追上,他正要伸手去抓,却冷不防背后一阵灼热之感袭来。 夷羊九心知不妙,双脚一顿,便硬生生将奔跑之势阻了下来。 这一招他在年少时候,与卫城的官差追逐时常常用上,一般人见他个头这样高大,奔跑的速度又如此之快,绝没想到他却能说停就停,常常都是自己收势不住,“砰砰砰”摔到前方。 但是夷羊九这次不只是猝然停下,而是一个纵跃往旁边便闪,他滚在地上,借势翻着跟头,却看见一条灼亮如火的长鞭从眼前“刷”的一声掠过去。 只见那长鞭是一只元神小兽的尾巴,整条鞭上都是烈火,在空中不住挥洒,灵活异常。 而这小兽的挥鞭动作显然也不是要刻意伤他,否则方才夷羊九就会被它扫中。 在火焰小兽的身旁,一个大胡子朗声大笑。 “天下第一元神‘萝叶’吗?果然不同凡响,”他的声音洪亮,眼睛神光湛然,“在下便是晋公子重耳家臣赵叔盐,这是我的元神‘燃焰’。” 夷羊九不去理他,一转眼看见长鱼魁仍在街上奔跑,便一撑手掌,纵起身来追了过去。 赵叔盐一怔,也哈哈大笑地追了上去。 跑了没几步,“咻”的一声,一道彩光绽然的身影后发先至,比他快了好几倍地越过去,追往夷羊九的方向。 “好个花花绿绿浑小子!”赵叔盐笑骂道:“又来凑热闹了。” 他说着说着,本想尾随前面三人追上去,却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在身后出现。 热!温度! 按理来说,他的元神“燃焰”本来就是用火的老祖宗,怎么现在反倒是自己背后出现这样的灼热之感? 他直觉地一回头,却看见了一道前所末见的巨大火云。 “火光!” 赵叔盐的眼睛陡地睁大,撞孔中却已经被那由远而近的火光占满。 夷羊九腿下使力,像是流星一般地奔跑在卫城的清晨大街之上。几年前,这便是他的家常便饭,天天都要做上几回的勾当。 那长鱼魁在街道上左闪右拐,想要甩掉夷羊九,但是他这回却挑错了对象,因为这大街小巷对夷羊九来说,根本就像是手掌心一样了若指掌。 跑到了卫城的官衙附近,大清早的,根本没有什么人,卫城的官衙长官卫阳枢一大早醒来,正迷迷糊糊地打开大门,盛了碗水,站在门口“骨碌碌”地漱口,冷不防一个细瘦的身影飞奔而过,让他哗的一下泼了一脸的水。 “赶出丧吗?这作死的混蛋……” 卫阳枢嘴里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又含了大大一口水,还没漱口,眼前又是一道高大的人影“刷”的一声飞奔而过。 大手大脚,飞快如风。 还有那随着风向后飘散的红头发。 仿佛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噗”的一声,卫城官衙长官卫阳枢在朝阳下吓了一大跳,将满口水“噗”的一声全数喷了出来,喷出满天的水雾。 想起来了! 然后,那口水不但喷得满天花雨,而且还呛进了他的喉咙。 想起这个红发身影的大个子,卫阳枢更像是没了命似地呛咳不停。 越过官衙,便是一大片空地,夷羊九大叫:“你逃不了了,还逃!” 只见长鱼魁脚一软,像是被他的暴喝吓得腿酸脚软,这一来奔跑的步子便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终于摔倒在地。 夷羊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奔过去的时候,身边突地“刷刷刷”掠过几样物事。 那几样物事大约只有鸡蛋大小,看起来还有不同的颜色,说时迟那时快,夷羊九只见这几件物事掠过他的身边,便“噗噗噗”的先后着地。 然后,整片空地便像是打翻了什么似的,天翻地覆起来。 其中一个物事,击中地面之后,居然激起灼亮的电光,像是打雷一样轰然震起。 另一个物事,落地后却像是着了火一般燃起熊熊烈火。 而另一吻事,击中地面后却卷起了猛烈的旋风。 雷、火、风,在空地上瞬间肆虐,将夷羊九包围其中。此时夷羊九有些惊惶,却听见萝叶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这些怪种籽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打他!”听见萝叶的声音,夷羊九勇气大增,他在前一夜与萝叶“心领神会”后,已经可以和萝叶沟通,而在深入萝叶记忆的时候,也领悟出多种萝叶能够做到的异能。 “对!打他!”夷羊九大笑道:“给你一个‘不生不长’!” 只见萝叶随着他的声音,手臂张开,发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 但是这光芒却像是圈圈一般,逐次从萝叶的身上扩散出来,所到之处,草木、植物应声消萎,连那激起的雷、火、风也随之消失。 “波、波、波”三声轻响,雷声渐远,火光消失,狂风散去。 留在光秃秃地面上的,却是三颗色彩明亮鲜艳的种籽。 在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长相白净的胖胖文士,脸上露出惊奇之色。 在他的身后,悬浮的元神是一个光影七彩缤纷的童子,肩上、胁下却伸出了数十只手臂,像是孔雀一样不住在身旁舒张。 “小哥这元神果然能力惊人,佩服佩服,”那白胖之人笑道:“我也是公子重耳家臣,姓云双名不害,我的元神名为‘缤纷’,可藉由投掷种籽发出风、火、雷、水。” 夷羊九还没回答,便看见空地的另一端映起了灼亮的火云,还有怒声叱骂的声音。远远一看,只看见空气中一只火光灿然的元神小兽,挥着长长的尾巴,而那尾巴上却满是火焰。 小兽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尾巴像是长鞭一般,灵活地四处舞动。 不,那并不是舞动,而是正在和地上一道黄澄澄的人形身影对打。 那黄色人形胖嘟嘟地,两撇长须,手上却无比灵活地舞动着无数只刀子,挥舞之间,居然也闪出熊熊的火光。 这个黄色人形,当然便是易牙的“庖人”了,方才赵叔盐试探夷羊九功夫之时,易牙和竖貂也已经赶到,看见夷羊九受到攻击,易牙自己还没决定要不要开打,“庖人”却已经冲到赵叔盐的元神“燃焰”之旁,“轰”的一声便是一大团火云攻过去。 两人的元神同属火性,虽然宿主不见得有敌意,但一旦相遇了却也很容易使大打出手,再加上“庖人”和“燃焰”一碰面就开打,根本来不及相互引见,易牙等人并不知道赵叔盐的身分,敌友不明的状态下,也就任“庖人”打个痛快。 两个火属元神在卫城街上大打出手,火焰万丈,光彩四射,端的是灿烂好看不已,但是这元神之物却是平凡人无缘看见的,清晨的卫城街上纵有少数几个寻常城民走过,也只看见夷羊九等几个奇形怪状的汉子,神情古怪地四下张望。有的城民走近了些,也许感受得到两个火属元神的热力,但是却怎么也看不出这场元神之战的端倪。 而且夷羊九等人的装束看起来便是外国之人,不像是寻常城内良民,自然也没有人敢靠近这一带。 夷羊九看见“庖人”和“燃焰”打得兴起,皱了皱眉,大声叫道:“易牙,别打了!不是敌人!” 但是两人的距离远了些,易牙又是全神贯注在“庖人”的对打动作上,便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两个元神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且打且走,却向着城东的方向而去。 “刷”的一声,“燃焰”在空中卖个破绽,挥了一个大大的火圈,往城东飘浮而去,而“庖人”却打得兴起,毫不犹豫地便跟了过去。 便在此时,晋国的几名家臣也尾随而至,看看脸孔,有几个是前夜夷羊九见过的,云不害走过去和带头的狐偃低声说几句话,一行人便向赵叔监和易牙交战的方向而去。 夷羊九拎起长鱼魁的衣领,对他怒目而视,像是带着儿子的父亲一般,也和竖貂、开方一起,尾随晋国家臣快步而去。 只是,这些人都都没有发现,在大街的彼端,此刻已经出现了许多双阴沉的眼神。 夷羊九、晋国家臣一行人走没多远,便到了卫城内的“龙场”。 远远望去,巨大的栅栏之中,便畜养着几头巨大的“龙”。 第七章 龙场前打的一场好架 龙者,四鳞之长也,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后世认为,“龙”只是古代中国人托想而出的幻想式生物,只是统治者衬托自己高贵身分捏造而出的神话生物。 但是这样的设想并不正确,因为在中国的古籍之中,多的是和所谓“神龙”不同的龙族记载。 在“左传”之中,甚至还提到古代有“豢龙子”的官职,这种官员以养龙为业,“死则盐而食之”,不但养,养死了还把它腌起来当肉吃,简直就把龙当成家畜饲养了。 事实上,“龙”便是古代生物恐龙的别称。根据古生物学家研究,恐龙是一种六千五百万年前横行地球的优势生物,种类极多,但是却在千万年前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灭绝。 然而,这类种类大小不一的奇异生物并没有全数灭绝,有少数仍然残存了下来,也因为它们的种类繁多,习性各不相同,才会有“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的说法留传下来。 在数百年前的殷末周初年代,大地上还有以养龙为生的“龙族”,专门供各部族间征战之用,但是这龙族因为卷入王朝兴替的诡谲战争之中,后来便被周族的智士“太公”姜子牙用计灭亡,而大批的史前巨龙也散入大地,再一次大量灭绝。 只有少数的巨龙残存了下来,并且成了封国国君间喜欢相互炫耀的珍奇异兽。 夷羊九等人所处的卫国,在东周初期国势仍强,所以有能力找到体积庞大的“龙”畜养炫耀。 此刻圈在龙场中的,便是几匹头小颈长,身材粗硕的雷龙属巨兽“马门溪龙”。 在巨兽温驯的注视中,“庖人”和“燃焰”打得火花四溅,非常好看,晋国家臣不多久也已经来到龙场,看了两人火花四溅的打斗情景,晋国诸臣之首狐偃皱了皱眉,回头向众人问道:“这样打下去也没有个了局吧?谁能去把他们分开?” 狐偃的弟弟元神叫做“开明”,是一种能通晓天下万物的元神,此刻“开明”静静地泛出灰色光芒,过了一会,狐毛才无奈地笑笑。 “没有,咱们公子门下的,没有一个能把他们分开,不过……”他若有深意地看着一旁的夷羊九,“那位小兄弟的‘萝叶’或许可以。” 狐偃点点头,他的头颅甚大,点起头来令人觉得有些怪异,他转过身来,便向夷羊九颔首为礼:“这位小兄弟。” 夷羊九方才便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谈,他本就想要前去阻止易牙这场没头没脑的好架,于是微微一笑,不待狐偃开口,便说道:“我知道了,我去。” 走到易牙的身边,便是一阵热气袭来,可见这场战事的激烈,夷羊九拍了拍胖子的肩,却发现他已经汗湿重衫,但是脸上却没有倦容,反而精神十足。 “胖子。” 易牙回头,看见是夷羊九,笑道:“你看看,我这‘庖人’够强了吧?从来不知道打起架来会这样痛快。” 夷羊九笑着敲了他一记脑袋,说道:“快住手了吧?那人也不是坏人,干嘛和人家打成这样?” 这句话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劲,两人更是从小便已经打闹惯了的旧友,但是不晓得为什么,此刻易牙的脸色却陡地沉了下来。 “你说就说,动手动脚干什么?”他的声音中有很明显的不快,“我可是为你出头才叫庖人出去打的,现在你又来叫我停手?” 夷羊九一怔,却不晓得该怎样回答。 “要我停手?又不是我在打,是我自己动手的话当然说停就停,”易牙气呼呼地说道:“但是现在是庖人在打啊!有本事你去叫它停下来,我可没这本事!”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也无暇去想此刻易牙的奇怪反应,只见那“燃焰”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庖人的光芒却是越来越盛,显是这胖胖的黄色元神已经占了上风。 燃焰的宿主赵叔盐此刻也已经满脸通红,对着易牙大叫:“可以停手了吧!我不是坏人……唉呀!好痛好痛,老子我不想打了,我不打啦!” 但是胖子易牙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说话,索性转过头去,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看两个元神对战。 这时候,庖人的光芒又灼亮了一些,“嗤”的一声刀锋过处,便将燃焰的一小段火焰尾巴削了下来。 那元神之物和宿主息息相关,燃焰一受伤,赵叔盐也是大声呼痛,对着易牙和夷羊九怒目而视。 夷羊九大怒,大叫一声:“胖子!给我住手!” 但是易牙却是置之不理,给他来个充耳不闻。 夷羊九眼见情状不妙,心中动念,萝叶便已经来到了身边。 “萝叶!”夷羊九凝神叫道。 这时候,萝叶的身上又开始泛出金黄色的光芒,细细的声音沉稳似磐石。 “光!” 听见它这样叫唤,夷羊九也大叫一声:“光!” 便在此时,萝叶的身形陡地向上纵跃,光芒四射,虽然光度柔和,却连燃焰、庖人的火光也被它比了下去。 “分!” 便是这样一声轻喊,萝叶小小的身子冲向燃焰和庖人的中间。 金黄色的光掩盖了怒吐的火光。 “轰”的一声巨响,只觉得四周围一阵温暖的热流,两个火属元神就此弹开,当然也就不能再打下去。 泛着金光的萝叶缓缓下落,站在龙场的中央,它的个头虽小,此刻却渊停岳峙,巍巍站在中央,而燃焰和庖人都躲得远远,仿佛极为畏惧萝叶的光芒。 “砰”的一声,却是赵叔盐力尽坐倒,他斜卧在地上呼呼喘气,眼神却凶恶似猛兽,气冲冲地瞪向易牙。 他的力气虽然放尽,但这个晋国好汉却是个极有血气之勇的汉子,此刻他一肚子火气,勉力爬起身,便要冲过来找易牙拼命。 夷羊九见状,一转身便挡在两人中间,对着赵叔盐陪笑道:“这位赵兄,是我们不对,请恕罪恕罪……”说着说着,他一转头,又在易牙头上敲了一记。“看看你,胖子,还不跟人家道歉?” 胖子易牙此刻也是满头大汗,却冷冷看了夷羊九一眼,过了一会,才摇摇头。 “你要出锋头,你自己道歉去。”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早知道你这么行,鬼才来帮你……” 夷羊九一怔,待要回答,却看见易牙不再理他,只是迳自转身走到一旁,坐下来歇息。 竖貂看看两人有些不对头,便跑过去和易牙说话,夷羊九想要过去,身后却响起一阵粗豪的笑声。 “小兄弟这元神功夫果然俊巧,我魏牟自命神力第一,但这元神却是万万比不上你!” 转头一看,晋国家臣已经将赵叔盐扶了起来,夷羊九认了认,知道这粗豪大汉叫做魏牟,元神是和公子彭生相近的“大力神”一类。 站在魏牟身后的,便是那大头文士狐偃、狐毛、介子推、颠颉、云不害,还有力尽正在休息的赵叔盐。 那狐偃温文有礼地走过来,又向夷羊九行了个礼。 “我乃是晋公子重耳的娘舅狐偃,却不知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夷羊九见他斯文有礼,又看过他指挥若定的模样,心下便对他有了信任好感,于是笑道:“我叫夷羊九,那两位……”他指向易牙和竖貂。 “便是我的好兄弟易牙和竖貂。” 狐偃温和地一笑,说道:“果然是少年英雄,您这天下第一元神,果然能力惊人……” 他话还没说完,眼神却陡地锐利起来,夷羊九一怔,直觉向后一看,便看见了四周围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许多卫国军士打扮之人。 看见这些卫国军士,夷羊九暗暗叫苦,当然随即想起自己身上背负的“杀害夷羊全家”罪名。 当年“玄蛛”使出精心策划的毒计,先让在场所有人误以为灭门一事是夷羊九所策画,再故意让一名长工逃出去,如此夷羊九这灭门的罪名就跳到黄河也无法洗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易牙等人,两人这时也露出恐惧的神情。 那一群卫国军士沉默不语,只是阴沉地向众人走近。 看着他们的形貌,狐偃突然朗声大笑。 “却不知道卫国军队中,也有你们这号人物?”他的声音清朗,远远传了出去,“卫国军士,人人都有牙牌,请问你们的牙牌何在?” 那些军士们听了狐偃的话,开始有些不安起来,有几个脑筋慢一些的,还在身上摸个不停。 “而且,我狐偃和卫国总帅还算有些交情,我可没听过,卫国军旅之中,还有你们这一群元神之族啊……” 那群卫国军士闻言,便开始骚动起来,其中一名带队的军士大声叫道:“被他看穿了!妈的!打就打了,难道我们还拼不过这几个浑小子吗?” 他这登高一呼,为数大约五十名的军士们便砰砰磅磅丢下兵器,卸下军装。 果然,每个人的身后此刻便淡淡地升起色彩浓淡不一,却光度不明的元神。 就因为他们的元神能量不强,因此夷羊九等人才没能在初见面时看出这些假军士们的元神身分。 只见这些军士们或三人,或五人地聚集一起,而当他们聚在一起之时,身后的元神也像是群聚的虫蚁队伍一般,凝结在一起。 这样的元神型态,夷羊九是见过的,当年在夷羊家的惨案中,将全家人瞬间杀死的,便是这一类组合而成的元神。 这类元神的能量其实非常的弱,所以才要几个人聚在一起合力战斗,而且夷羊九这些年来也长了不少元神的知识,知道这种拼凑而成的元神层级非常低,而且组成的大多是毒虫蝎蚁一类的下等东西。 “蠹虫蝼蚁,”狐偃冷笑道:“不值一哂。” 只见假军士们的身后元神逐渐集结,晋国众人谷是精神抖擞,丝毫没有惧怕的神情。 果然这些军士们的元神组成之后,便是虫蚁一类的昆虫元神,放眼望去,这些人组成了一只长型蜈蚣,两只蜘蛛,有四名军士组成的却是喷着红色古怪气体的巨蛇。 除此之外,有几只元神之虫却是连夷羊九也说不出来的,只是形貌丑怪,叫人一看就要恶心。 晋国群豪这时大声呼喊,迎向那群昆虫元神军士,身先士卒的是“大力神”魏牟,他的元神只是力大,但是却不见得对元神有绝对的杀伤力,只是他的力气的确雄厚绵长,和一只巨蚁战斗起来,毫不逊色。 而有着元神“燃焰”的赵叔盐,他的火属能量却正是这些蛇虫元神的克星,火焰猛烈的长尾挥动之下,几个元神纷纷走避,闪避不及的,被火焰一炙,登时狂声惨呼,有的元神还因此消散无踪,而宿主更是登时气绝。 那名脸上犹有稚气的少年颠颉,他的元神有着一双极大的耳朵,是封神时代精怪“顺风耳”一类的元神,这种元神能倾听天下所有声音,但是用在打架上却别出心裁,只见它将两只耳朵张大,像是蒲扇一样地击打那些昆虫元神,倒也将它们打得哇哇怪叫。 另一名晋国家臣介子推的元神叫做“缳圆”,能够无止尽地幻化许多绳子出来,有时捆绕对手,有时还可以做长鞭使用。 而狐毛的元神“开明”则能够张大利口,像猛兽一样地咬噬对手的元神。 在晋国群豪的猛攻之下,这群卫国假军士虽然有着元神助战,都还是节节败退。 突然之间,在人群中传来一阵低吼,缓缓地升起一道色作纯白的巨大光团。 夷羊九此时已经见识过不少元神,也从桑羊歜银和斐影子司处学来了一些观察的技巧,他知道这个纯白光团的能力和那些杂牌昆虫元神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会是一个极为强横的难缠对手。 那白色光团的形状严格来说,有些糊里糊涂,不知所以。但是当它从假军士群中升起之时,还是让晋国群雄猛然一凛。 那光团的宿主是名满脸疮痂,脸色蜡黄的男子,只见他排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走向晋国众人。 只见那白色光团缓缓升起,缓缓增大,晋国众人中的魏牟性子最急,此刻他大吼一声,催动他的“大力神”,凌空过去,便像是万斤重雷似地,“砰”的一声巨响,便在那白色光团上捶下雷霆万钧的一拳。 说也奇怪,那白色光团看似迷蒙,但是质地却像是硬物,魏牟的大力神一拳捶下,居然硬生生在上边裂了道口子。 那道像是伤口的裂痕之中,居然还漫出了黄色的微光。 看见这一拳便将它打了个洞,魏牟大喜,哈哈大笑声中,又想依样画葫芦,再重重地卯上一拳。 便在此时,那光团的破洞突地放出强光,整个光团一蠕一动,却左膨右胀,片刻间就已经幻化成一个体型极大的狞恶白色巨人。 那白巨人一声闷吼,魏牟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已经腾空而起。 因为他的元神此刻一不留神,便被白色巨人握在手里。 那巨人用力可能非常之大,只听见魏牟大叫大喊,声音仿佛极为痛楚。 “刷刷刷”几声清响,一团色彩缤纷的物事在空中掠过,全数打在白巨人的身上,却见那有着元神“缤纷”的云不害,此刻“缤纷”手下不停,千数只手臂丢出了无数彩色种籽。 “缤纷”的种籽可以发出风、火、雷、水的力场,只见那白巨人吼叫连连,而种籽在他身上全数爆开,强风、巨雷、烈火、大量的水在白巨人的身上爆发,也许是受了攻击的缘故吧!那只握住魏牟的大手松了松,这个个性如火般猛烈的大汉才“哼”的一声掉在地上。 只见,这些种籽爆发后,又在白巨人身上爆出多处裂开的洞,从洞中又纷纷探出明亮却又有浓稠感的黄光。 黄光出现后,白巨人非但没有软弱下来,反倒像是补充了力量似的,变得体形更大。 原来只要在白巨人身上打个洞,它的力量便会增强,这却是晋国众人全然料想不到的现象。 一旁观战的狐偃这时大声叫道:“大家回来,这巨人叫‘混沌’,你们是打不过的!” 在古籍之中有过这样的寓言,说从前有个天神名叫“混沌”,本来是听不见、看不见,总之是所有知觉都没有的状态,后来有天神多事,为他凿了七窍,让他能听、能看、能闻,但是凿成七窍之后,这天神“混沌”也就死掉了。 眼前这个元神的能力,倒和这传说有些相似,也许便是因为如此,才将它叫为“混沌”的吧? 晋国众人听了狐偃的叫喊,便依言退了回来,这一战之中,卫国军士有不少已经被他们打倒,但是在晋人方面,却只有魏牟因为从高处跌下,又被“混沌”重重握紧,断了几根肋骨,受了些皮肉之伤。 但是“混沌”却毫不放松,大叫大吼,它在受了“缤纷”的攻击之后,又从人形转为兽形,此刻它仿佛没有视觉,在人群中胡乱躁动了一下,只见那一脸斑驳的宿主喃喃念了几句话,仿佛给了它什么指示,便往晋国众人的跟前冲了过来。 夷羊九一惊,便打算冲过去解救,却看见狐偃的身后逐渐出现柔和皎白的光芒,只见他大大的头映在那光芒之中,脸上神情安详,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混沌”的来袭。 第八章 王嬷嬷,狗肉吃光光 其时是清晨时分,天色早已经亮了,但是狐偃身后的光芒迸现的时候,却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夜晚。 仲夏之夜,明月当空。 仿佛还可以听得见那清朗的虫声唧唧。 原来,他身后的光芒便像是一片清朗皎洁的月光。 这时候,夷羊九才突然想起,之前居然一点也看不见狐偃的元神。 能够隐藏得这样好的元神能力,是不是表示狐偃已经对自己的元神能够全数掌控了解? 月光咬洁,如银盘,清冷画屏。 月光的光芒最盛的时候,这时却在光芒之中出现一只似兔非兔,似狐非狐的白色奇兽。 便在此时,狐偃望着夷羊九,会心地一笑。 “夷羊九兄,你那萝叶蕴藏的是至阳之能,是金黄色的阳光,”他静静地说道:“而我这‘玉磐’,却是不折不扣的月光能量。” 在他的前方,狰狞的“混沌”已经逼近,声势猛恶。 但是狐偃的“玉磐”却是好整以暇,轻轻一跃,施施然地向“混沌”迎面而去。 “混沌”的白色光芒鲜明耀眼。 但是“玉磐”的光色却更是皎白,温温润润,叫人看了之后便不舍得将眼光移开。 但是,两兽正要交会的那一刹那,“玉磐”却陡然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原先,它的头部似狐似兔,长得玉雪可爱,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头脸却像是吹气一般狂烈地涨大,变得比“混沌”更狰狞,更可怕。 然后,直截了当,“察”的一声轻响,那巨大丑怪的大头张开血盆巨口,便将“混沌”拦腰咬成两半。 便在此时,只听见“混沌”的宿主,那名一脸痂痕的男人嘶声惨叫,整个人的上身突然冒出鲜血,像是整个人的外皮炸开了一般,歪歪扭扭跑了几步,便血肉模糊地倒地,从此再无声息。 只是一个照面,这看似难缠的“混沌”居然便被狐偃的元神“玉磐”一口咬死。 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强大元神? 还好狐偃并不是南斗系的敌人,否则夷羊九自忖,如果遇上了“玉磐”这样的对手,不用说找到元婴救回瀛初了,就是要活着抵达晋国,只怕也是难如登天。 看见夷羊九惊疑不定的眼光,狐偃淡淡地笑道:“我这元神和封神时代,镇守佳梦关的魔家四将法宝‘花狐貂’颇有渊缘……” 当年,在封神战役之中,西歧大军攻打佳梦关之时,曾经在守将“青、红、海、寿”魔家四将手上吃过大亏,而这“花狐貂”更是让西歧众军将吃过极大苦头。 相传“花狐貂”平日收在袋中,样子像只可爱的白色小兽,但是一旦放出袋来,迎风且长,飞在空中,像一只白象般大小,胁下生翅,张开血盆大口遇人而噬,非常的凶猛可怖。 看看眼前这“玉磐”温润可爱的形体,再想起方才一口咬掉“混沌”半个身子的模样,果然便和传说中的“花狐貂”有几分神似。 “但是啊……”狐偃有些惆怅地说道:“我这‘玉馨’还是比不上你的‘萝叶’,月光虽美,又怎能比得上阳光孕育万物,至阳至刚呢?这也是命运使然,半点也勉强不得……” 夷羊九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突然一动,回头望向萝叶,却发现萝叶仿佛微微笑着,心领神会,耳际又幽幽响起它细嫩的声音。 “他说得没错喔……”萝叶笑道:“孕育万物,孕育万物……” 一时间,夷羊九仿佛在脑海又出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光,在光的彼端,很可能又有一片前所末见的辽阔天地…… 狐偃若有所思地看着夷羊九,仿佛想要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 这时候,假卫国军士们看见“混沌”一招死于非命的可怕情景,早已没了战斗的念头,此时剩下的人数大约还有二十余人,却是人人气沮,便打算抱头鼠窜而逃。 便在此时,那胆小怕事的长鱼魁本来一直窝在角落的,夷羊九在眼前的纷乱战局中,偶尔也转头看他是否再次打算逃跑,但是几次下来,却发现他缩成一团,连动也不敢动。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长鱼魁突然混身一震,跟着便放声大哭大叫:“来了啦!来了啦……” 夷羊九皱起眉来,对这个胆小的怪人真是无计可施,但是要找到木婴“句芒”却又不得不靠他,只好啐的一声,大声叫道:“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又想逃跑吗?” 只见长鱼魁哭得好生伤心,混身像是秋天的落叶一般,簌簌簌簌抖得极为厉害。 “逃?没人逃得了,没人逃得了啦……”他哭叫地说道:“现在谁也逃不了啦……” 夷羊九心念一动,转头望向狐偃,却看见这个晋国家臣之首像是看见什么惊心动魄的可怕物事一般,眼睛瞪大,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方才,像“混沌”那样狠恶的元神攻来,狐偃仍是气定神闲,也不见他有什么情绪反应,因此现在见了他这样的神情,更使夷羊九陡然觉得背脊森冷起来。 他突然间想起,便在不久之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是在大宅之中,听长鱼魁叙述木婴“蚍蛇句芒”的时候,陡然出现的森冷之感。 卫国龙场前的空地上,此时那些假军士踉踉跄跄,早已奔跑一空。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响,从脚步声中,很微妙可以听得出来惊惶与不安。 不过,这也可能是眼前情景让人产生的联想。 几十名军士们,这时又从逃跑的方向出现,回到原地。 而且,他们都是倒退地走回来的,有几个军士脚下一绊,还摔倒在地,又绊倒了前方之人,骨牌效应之下,登时摔成一团。 更古怪的是,每个人都是一脸恐惧的神情。 在他们的前方,这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唱的居然是卫城小儿的儿歌。 “好宝宝,乖乖找,找到馒头吃个饱。 好宝宝,汪汪汪,黄狗笑来白狗慌, 白狗偷吃小馒头,黄狗乖乖抓小偷, 煮锅狗肉香喷喷,喂给黄狗狗骨头, 好宝宝,汪汪汪,整锅我都吃光光哪…… 吃……光……光!” 听了这样的儿歌,夷羊九和易牙、开方、竖貂都是面面相觑。 这样的儿歌,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这便是卫城小儿最喜欢唱的儿歌“吃光光”。 从小唱到大的童稚歌曲,却在这样的古怪处境中出现,让整个气氛更增诡异。 而且,小时候唱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首歌的含意细想之下却非常的可怕。 那黄狗吃的骨头,是什么骨头? 丢掉馒头的小孩,吃的又是什么肉? 什么样的小孩,能够自己一人杀、剥、洗、烧,煮好一锅狗肉,又把它“吃光光”? 歌声中,缓缓走过来一个胖胖的身影。 这个身影,居然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婆。 只见这老太婆头发花白,脸上却是红润可爱,眼睛四周全是皱纹,但是两颊却是光滑细腻,宛若婴孩。 但是夷羊九定睛一看,却忍不住瞳孔收缩。 在她的身后,像是浮游在水流中一样,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蛇缓缓悬浮飘动。 夷羊九等人虽然从来不曾见过体型如此之小的元神,但是纵观所有的情势,这个老太婆很可能便是他们有史以来遇见的最可怕对手。 老太婆的身后,一丝元神的力场光芒也没有。 但从狐偃的例子却可以得知,真正最可怕的元神,很可能完全让你看不出来它的存在。 老太婆踩着绣花鞋,向他们缓缓走近。 走近晋国诸人和夷羊九的方向,便要经过那些卫国军士。 一群恐惧到了极点,拚命瑟缩的大汉。 像这样的大汉,只要一个人,便是十个这样的老太婆也是轻松打倒。 只是,这样和蔼可爱的老太婆走过他们的身边,每个人却像见着了最可怖可怕的恶鬼。 晋国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名臣名将,此时更是全神贯注,所有人盯着老太婆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元神扣在弦上,准备一有状况便要发动攻击。 整个龙场之中,就只有这老婆婆一脸轻松,神色自若,在肃杀的气息中,悠闲地像是带着孙儿上菜市场买萝卜。 她睁着皱巴巴的眼睛,环视了晋国众人一周,脸上还是笑谜腿的。 “我叫做王嬷嬷,”她的声音苍老沉厚,完全是个胖老妇人再平常不过的嗓音,“还有,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木婴‘句芒’。” 虽然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见她这样直截了当说了出来,还是心头一震。 这样不起眼的老太太,居然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木婴“蚍蛇句芒”! 只是,不晓得她的元神有什么样的能力,夷羊九等人曾经见过长鱼魁一提起“蚍蛇”就要屁滚尿流的模样,但是长鱼魁的作风如此窝囊,相对之下,他的恐惧就比较不被当作一回事。 而狐偃等人久处晋国,虽然在元神的历练上要比夷羊九几个深一些,但是对这木婴“蚍蛇句芒”的名声也只是略有耳闻。 只知道真正见过“句芒”的人非常非常的少,少到几乎没有。 这有几种可能。 可能“句芒”极少出现,是以很少人见过它。 也可能遇见过它的人,凑巧没让狐偃等人遇上。 但也许真正的原因是,见过“句芒”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如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又怎能有机会将它的形貌转述出来? 一阵轻风吹过,拂起了老婆婆王嬷嬷的衣衫。 早晨的风,本应该是新鲜而芬芳的,但是此刻在众人的眼中,却感觉得到那一股飕然而起的凉意。 狐偃的大头上,此刻静静地滑下一滴冷汗。 第九章 永远打不赢“蚍蛇句芒” 风轻轻的吹,王嬷嬷的身形仿佛很细微地动了动。 不过,因为大伙儿的眼神是如此集中,也很可能只是长久注视下的错觉。 夷羊九也全神贯注地盯着王嬷嬷。 但是,真正让他诧异的,却是从身后传来的一阵“格格”声响。 他还来不及考虑是不是要回头,却听见竖貂“骨都”一声吞下一大口唾沫,然后又是“格格格”声响起。 原来那是他牙关打战的声响。 然后,只听见他低声喃喃地说道:“我……我的妈呀!小九……你看,你看那些卫国的军士……” 他的语声虽低,但是因为四周实在太过静寂,因此晋国众人也听见了。狐偃缓缓抬眼,望向王嬷嬷的身后,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卫……卫国的……”他失声大叫,情绪突然失去控制。“啊呀!他们……” 众人听见这个素来冷静的晋国豪杰之首如此惊惶,便纷纷看向王嬷嬷后方,一时之间,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什么?” “天哪!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他们到哪里去了?” 一时之间,那沉默到令人害怕的肃杀气氛陡然消失,继之而起的,是更令人不安的未知与恐惧。 因为,千真万确,方才还活生生站在王嬷嬷身后的一大群汉子,此刻却像是过耳春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大群人,便是要杀也要杀上好一会工夫吧? 即使是要让他们离去,也该有点蛛丝马迹。 没有。 什么痕迹他没有。这二十名大汉便像是空气一般,眼睁睁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夷羊九惊疑万分,一转头,便惶急地问着竖貂。 “你的眼睛最好,你看见了,对不对?”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仿佛不问出点端倪,下一个消失的便是自己,“说啊!你看到了什么?” 竖貂小小的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喃喃地说道:“是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啊?你说啊!” 这时候,连晋国众豪杰也不自禁地向夷羊九等人的方位靠近,仿佛想要听清楚竖貂的回答。 也可能是多些人靠在一起,会比较胆壮一些。 只听见竖貂楞楞地说道:“我看到……我看到那条小蛇,老太太后面那条蛇,张开大口,一口便把那所有人吞了进去!” 便在此时,“蚍蛇句芒”王嬷嬷尖声嘻嘻而笑,她欢畅地笑道:“你们这些孩儿也真是的,不是说要来找我老人家的吗?那个谁谁谁啊……你们不是晋国来的小朋友吗?我可是知道你们是谁喔!”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间拔高起来。 “魏牟!竖貂!云不害!赵叔盐!” 听见她陡然这样叫出名字,魏牟等人都是一怔,也不及细想,个性直来直往的魏牟、云不害和竖貂便直觉应了一声。 “是。” 此语一出,变故就在这一刹那陡然发生! 只见王嬷嬷身后的“蚍蛇”双眼神光一闪,张大蛇口,从内中绽放温润的土黄色光芒。 然后,便像是极强极快的“龙吸水”龙卷风一般,“刷刷刷”三声,魏牟、竖貂、云不害便像是幻影一般,整个人陡然缩成细束,速度之快,连眼光都跟不上,便被吸到“蚍蛇”的嘴里。 “咄”的一声轻响,那小小的“蚍蛇”合上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身量的大小也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魏牟等三人便就此失去了踪影。 而唯一幸存的赵叔盐却在极度的惊吓之下,眼见其他被叫到名字的三人在转瞬间消失,终于忍不住大叫大嚷起来。 在赵叔盐的叫嚷声中,狐偃和夷羊九却最先恢复镇定,狐偃微一思索,便明白了个中的道理。 “不要回答她的话,她叫你名字,你一应就会被她吸走!” 吸入三个人之后,“蚍蛇句芒”王嬷嬷仿佛有些不满意,她桀桀地尖笑,又大声叫道:“狐偃哪!狐毛!还有赵叔盐、夷羊九!” 被叫到名字的四人有了前车之鉴,此刻便是打死他们也不敢回答了,只见四人立在原地,神情古怪,嘴巴闭得老紧,便是大力神复生,恐怕也很难将他们的嘴巴掰开。 四个人之中,只有赵叔盐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往“蚍蛇”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那小小的“蚍蛇”又是眼中闪出光芒,嘴巴缓缓张开。 一看见那温润的土色光芒,赵叔盐心中一凛,只来得及在心中想着半句话。 “难道你连……” 然后,光芒一闪,整个人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同样好奇望上一眼的,还有狐毛、介子推,于是“刷刷”两声,又是两人被“蚍蛇”吸入腹中。 眼见得自家人又折损了三个,狐偃急道:“大家不要看她,不只是回答,连有任何反应都会被她吸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连耳朵也要捂住!” 现在,场中只剩下了夷羊九、易牙、颠颉和狐偃四个人。 王媛媛眼珠子一转,露出捣蛋的神情,又尖声叫道:“夷羊九哪!易牙、颠颉和狐偃啊!” 四个人紧闭眼睛,捂住耳朵,居然给她来个相应不理。 王嬷嬷暗暗好笑,看见四人掩耳盗铃也似的愚蠢对策,更是乐得笑开了嘴巴。 她缓缓走过去,看着四人闭着眼睛,脸上又是害怕又是痛苦的扭曲表情,便撩起衣摆,飞身纵起,砰砰砰砰一人一脚,便将夷羊九等人踹倒在地。 不管你原先眼睛闭得多紧,耳朵捂得多严密,当你被人一脚踹倒时,当然再也无法闭眼捂耳。 便在这一个空档间,那老太太王嬷嬷突然欢畅地大笑,声音却是粗豪无比。 夷羊九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那老太婆王嬷嬷,却看见“她”一把便抓下头上的花白发髻,露出晶亮的光头! 这“王嬷嬷”居然是个假扮女人的胖壮光头汉子! 这时候,一旁的狐偃也发现了异状,楞楞地看着眼前这人从一个鹤发的老太太变成一个精壮的大男人! 虽然说这不过是一般的易容之术,但是会有这样的行径,到底是个什么样心理的人呢? 看见夷羊九和狐偃诧异的眼光,那汉子呵呵大笑。 “看我干什么呢?不怕人家害羞吗?”他的形貌虽然粗豪,说起话来的用字却和小女孩一样,“人家不过是爱玩爱扮女孩儿罢了,这样也不行吗?” 夷羊九和狐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扭妮的娇嗔模样,不禁又是一阵背脊发凉。只见那光头汉子轻轻一笑,却又叫了个名字。 “易牙哟!” 胖子易牙此刻连眼睛都不敢张开,死命地再次捂住耳朵。那光头汉子又是尖声大笑,背后的蚍蛇再次精光一闪。只是,这回被吸走的,却是易牙身旁的颠颉。 明明叫的是易牙的名字,而且他连回答也没有,为什么吸走的却是旁边的颠颉呢? 狐偃楞楞地思索一会,便明白了个中的道理。 “你!你只是在耍人,”他怒声叫道:“你根本不用叫人名字就可以将人吸走,你只是在耍弄我们!” 光头汉子拍手大笑,神情天真可爱。“好厉害!好聪明!晋国的第一智士果然名不虚传!我便是在玩,我便是在耍你,你奈我何?” 说着说着,那自始自终都不愿张开眼睛,捂住耳朵的易牙也“刷”的一声被吸入蛇腹。 这时候,狐偃情知今日已然无幸,心中却萌起了一股怒火,豪气陡生。 “我知道你这元神无人可挡,但我狐偃便是不信邪!”他厉声叫道:“纵使化为厉鬼,我也要告诉世人,你这‘蚍蛇句芒’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随着他的喊声,他的元神“玉磐”陡然出现,泛出月白的美丽光泽。 而就在月色初绽的一刹那,狐偃顺势一堆,便将夷羊九推出了几步之外。 “走啊!”他低声说道:“把今天这件事说出去,让我的同伴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王嬷嬷”光头汉子桀桀笑道:“好一个‘化为厉鬼’!那你就先去学怎样托梦吧!可别忘了,我便是‘蚍蛇句芒’王孙鹰!” 夷羊九快步没命奔逃之际,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狐偃的元神“玉磐”泛起了月白之光,月白神兽张开血盆大口…… 只是,这一切仍是徒劳,因为“蚍蛇”的吸食能力果然无坚不摧,“刷”的一声,连人带元神,狐偃和“玉磐”也被它吸了进去。 夷羊九长叹一声,转身便飞奔而逃。 像他的少年时代一般,也不知道自己能逃到什么地方,只能无止境地狂奔而去。 这一跑,几乎跑过了整个卫城,跑到心脏几要撕裂,一直跑到了城南一处小巷弄,这才停下来喘气。 这儿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因为地方偏僻,平时鲜有人至,从前每当和易牙他们几个惹了大麻烦,便会跑到这儿来躲避。 但是夷羊九一跑进巷弄的最深处,整颗心便跌入了最谷底。 因为在巷弄的最深处,施施然站在那儿的,便是“蚍蛇句芒”王孙鹰。 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所在的,也不晓得他如何能猜得到夷羊九的心思,后发先至,居然早一步便来这儿等他。 听见夷羊九的脚步声,王孙鹰哈哈一笑,转过身来。 “你来了,有点慢了哪……” 夷羊九冷冷地看着他,手上的拳头逐渐握紧。 要知道这“不要命的小九”打从小时候开始,便是一个绝不屈服的铁汉子,只要你压迫于他,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用加倍的力量反击回来。 眼前他知道这“蚍蛇句芒”的能力超越自己太多,即使前晚曾经和萝叶“心领神会”,但是真正面对“蚍蛇句芒”这样的顶级元神,自己的能力还是力有未逮。 也许在未来可以和“蚍蛇句芒”对抗,但却绝对不是现在。 不过,那“未来”二字,看来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不用说未来,片刻之后,连是否能看得到这个世界,都已经没有把握了。 但是夷羊九的脑海之中,永远不会有“退缩”这二字,于是他眼睛圆睁,沉声大喊:“萝叶!” 一旁的元神萝叶应声而动,和夷羊九心神领会,便从身上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金光。 在以往,只要发出这样的金光,从来没有一个敌人不束手落败。 而且以夷羊九的进境,此刻萝叶发出的光芒比从前任一时候都还要更强! 只是不论多强,遇上了“蚍蛇句芒”却还是不够。 因此,萝叶的金光先是被“蚍蛇”全数吸走,接下来是萝叶,最后,连夷羊九自己也眼睁睁看着“蚍蛇”的眼睛闪出妖异光芒,张开嘴巴,发出温润的光。 然后,“刷”的一声,一切的一切,都陡地消失。 声音、光线、味道全数消失。 在那最后一刹间,夷羊九却有些不经心地想起一件事。 原来那日围猎前夕,在齐国街上见到瀛初的那次,果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最想对纪瀛初说的话,便是一声:对不起…… 一切化为沉寂。 第十章 无穷无尽的迷离幻境 热、渴、刺痛。 这是夷羊九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体上上下下唯一剩下的感觉。 他喘着气,缓缓睁开眼睛,但是思绪却不像是大梦初醒般的迷迷糊糊。 相反的,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却是一清二楚。 在卫城的龙场前,他与强大的元神“蚍蛇句芒”正面对决,但是以萝叶之能,居然还是一出手便被解决。 或者说,一出手便被蚍蛇句芒“吞”了下去。 吞下去? 想到此处,夷羊九惊然起身,环视四周,脑子却更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因为此刻横在他眼前的,放眼望去,却是一片宽广至极,连边缘都看不见尽头的辽阔土地。 天空清朗微蓝,整片大地上泛出淡淡的黄色微光。 仔细一看,那居然是覆满所有土地的一大片金黄色麦浪。 风儿轻柔,吹过丰满的麦穗,仿佛还会发出悦耳动人的歌声。 热、渴、刺痛。 虽然眼前的景色极美,充满了夷羊九非常喜欢的安详气息,但是身体上的感觉却不是这些良辰美景可以填满的。 突然之间,只听见身后“啪”的一声轻响,还带着几声细微的“叮叮”响声。 听起来,像是碗盘撞击时发出的悦耳声音。 听见这样的声音,会让你联想起那炊烟回绕的客栈,小二们捧着热茶、温酒、一盘盘热腾腾的好菜。 想到这儿,夷羊九的肚子便忍不住“咕噜”地响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随着这样的幻想,鼻端这时居然还传来了肥浓炙烩的食物香味。 夷羊九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在他的后方不远处,居然已经放上了一大桌热气腾腾的好吃食物。 清蒸齐国河鱼。 蜜烤小羊腿。 易牙最拿手的酸甜辣香“泡菜”。 红通通的葱爆龙虾。 更匪夷所思的是,旁边还温好了一大壶上好的卫国陈年酿酒。 菜香、酒香。 夷羊九只迟疑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像是癫狂一般,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前去,便开始狼吞虎咽那一大桌好酒好菜。 河鱼蒸得火候完美恰好,像是丢入火中的奶油一般,入口即化。 蜜烤小羊腿则烤出夷羊九最爱的微焦风味。 泡菜爽口开胃,龙虾甜鲜似清泉。 还有那壶陈年酿更是神奇,活脱便是家中父亲珍藏数十年的地下美酒。 当年夷羊九只尝过一口,还是冷的,但是那种芳郁甜馥之美,却已经让他回味至今。此时眼前的却是一大壶,而且还温得恰到好处。 夷羊九这一顿吃得像是风卷残云,盘盘吃得见底朝天,连那一大壶酒也吃得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之际,夷羊九满嘴油腻,挺着突出的肚子坐在地上喘气。 突然之间,眼角余光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在他的身边一闪而过。 但是转过头去,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奇怪……” 夷羊九摇头晃脑,喃喃说了句什么。 但是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所以也就不再将它放在心上。 吃得过饱之人,脑子总会有些昏沉。 真格是酒足饭饱…… 过不多久,身后突然又“铮铮铮”传出了悦耳的碰撞声。 这一回,夷羊九反应更快地一转头,便看见一大堆晶莹动人至极的珍贵珠宝。 虽然他是出身豪富之家的后人,看过的名贵珠宝当然不在少数。 但是此刻眼前的这堆珍宝却更为贵重,从那种闪耀的色泽看来,即使是随便抽出一件,也要比夷羊家最名贵的珠宝出色许多。 然而,对夷羊九来说,财宝的诱惑力远远比不上刚才那一大桌好菜,反倒是这样绝世的珠光宝气映入眼帘,却让他的思绪清明起来,开始萌生许多疑惑。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好东西? 自己是生,还是死? 如果是死,这里是天庭,还是阴间? 思绪开始清晰之后,夷羊九猛然一震,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然后他直觉一转头,便看见萝叶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乍见那微微泛出绿光的小小身躯,夷羊九便像是看见最亲的父子兄弟一般,一颗心便从紧绷放松了下来。 只要有萝叶在,即使是最可怕的处境,那艰险也就抵消了一大半。 “萝叶,”夷羊九喃喃地问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萝叶摇头晃脑,仿佛也在沉思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了良久,才细细地答了一声,简单而明了。 “不知道。” “不知道?”夷羊九皱了皱眉,环视四周,看看那桌吃得精光的酒菜,又看了看眼前的绝代珠宝,“那我们该怎么办?” 萝叶又在那儿晃了一会,突然间停下动作。 然后它一转身,居然便朝着那无穷远的远处走去。 看着它的背影,夷羊九还听见萝叶轻飘飘地传过来一句话。 严格来说,只是一个字。 “找!” 在以往,萝叶总是跟在夷羊九的身后,只要夷羊九走到什么地方,它就跟到什么地方。但是现在萝叶却决绝地转身而行,想来必定有它的深意。 于是夷羊九又看了那桌残肴,散落成堆的珠宝几眼,便急急地追了上去。 那堆珠宝,他居然一件也没有拿。 静静的空气中,夷羊九和萝叶一高一矮的身影已然远去。 而在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此刻地上像是蠕虫一般,缓缓冒出如蛇如海草的肉须。 看起来极度丑恶的肉须。 那些肉须的数量极多,在地上令人作呕地盘旋蠕动。 位在珠宝和残肴旁边的肉须,则将那些晶莹的绝世奇珍和碗盘、酒盏包裹,叮叮噹噹地将所有物事“吞”入地底。 然后,一地的肉须缓缓消失。 大地之上,又是一片风吹麦浪、清风送爽的美好景象。 这一大片平野看似无穷无尽,但是夷羊九和萝叶只走了一会,整个空间便逐渐改变。 色调、光度、温度、气味逐渐改变。 夷羊九诧异地望向四周,却发现大地上的辽阔麦田,此刻已经成了一处尝杂的酒楼。 但是仔细一看,虽然酒楼中有着人声、乐声,也有着菜香、女子嘻笑声,但是那些影像和声音都是模糊的,像是幻境一般,飘飘渺渺,偶尔有个小二走过身旁,夷羊九好奇地伸手碰他,却穿透了过去。 所以,这些人、物、声音都是幻觉。 但是在酒楼的正中央,却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大快朵颐,那人面目雄伟,吃着眼前的好酒好菜,大声笑,大声唱歌,显是痛快淋漓不已。 在他的身边,有着几名虚幻的美艳女子,那人边吃边和那些女子调笑亲吻,看来便是用十匹马来拉,也无法让他离开这个天堂般的快乐所在。 夷羊九凝神细看,却发现整个酒楼中大多是幻象,只有那人,还有他眼前的酒菜是真实的,但是其他的人、物却都是虚幻之物。 只是那人却恍然未觉。 萝叶对这眼前的情景,却不像夷羊九那样的好奇有兴趣,它毫不停留地穿过酒楼,走过弄堂,走过花圃,穿出大门,迎面出现的,却又是另一番奇异景象。 越过那虚幻酒楼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极为雄伟华丽的高大宫殿。 那宫殿像是最富丽堂皇的梦境一般,极尽奢侈华丽,处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夷羊九曾经去过卫国、齐国的公宫,这两个东周大国的宫殿在当世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巨殿,但是和眼前这个华丽宫殿相较之下,却像是个寒伧的寻常小屋。 夷羊九有些咋舌地四下观看,却发现这个宫殿虽然华丽,但是色调仍然虚浮似梦。 换句话说,它也是个幻境。 大殿之上,猩红色的胡国长毯远远地延伸出去,到了极远之处,此时的大殿上满满地跪着文武百官。 在长毯的尽头,一座雄伟豪华无比的巨椅之上,此时坐着一个王者。 这个王者,才是整个幻境中唯一真实的人。 那人是一个个头不高,却颇为强壮的中年人,身后却有一条猛恶的蛟龙元神。 那中年人虽然衣饰华丽,气派非凡,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但是远远望过去,夷羊九却发现他的神色涣散,仿佛身处在梦境之中。 虚幻的宫殿、虚幻的屈膝百官,更虚幻的君临天下。 这若不是做梦,又有什么才算得上是做梦? 也到了这里,夷羊九才约略地想起,也许这整个世界便是一个梦境,每个人到了这儿,就会拥有自己最希望出现的美梦。 但是看看那凭空出现的美食珍宝,还有身边的萝叶,似乎又不能单纯地以梦境来解释这一切。 萝叶不会出现在梦中。 即使是出现了,也不会像眼前这样清晰地和自己谈论这奇异处境。 对于这个华丽的巨大宫殿,萝叶仍然没有任何兴趣。 它一迳地向前而行,脚步丝毫不停,穿过大殿,走出殿门,映入眼帘的却又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 在殿门外,此时出现的却是一大片险恶阴暗的死水,天空晦暗不明,在地平线的远端仿佛还有着闪电和雷声。 夷羊九惊讶地看着萝叶,回头一瞧,却已经不复看见那华丽的大殿。 两人小小的身影,此刻便置身在这一大片令人不快的穷山恶水之中。 那一大片死水应该是个巨大的湖,虽然看起来辽阔似海,但是在湖水的彼端依稀可以看见对岸。 湖水色作深黑,波涛不兴,看起来倒像是一大锅黏稠的馊水。 但是在湖水的正中央,却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岛,这小岛与岸边有条山脊也似的长长小径相连,但是那小路却窄如毛发,走在上边一不小心,也许还要跌入湖水。 天晓得那一片比噩梦还要黏稠的水中,会有什么样的鬼东西? 夷羊九有些恐惧地看看萝叶,却看见这绿色元神“面无表情”,只是坚定地向那条通往湖心小岛的小路走去。 “跟我走。”这是萝叶细细的声音说出来的唯一一句话。简单而直接。 没奈何,夷羊九只好尾随在萝叶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第十一章 子司前辈,你还没有死! 湖心的小岛面积极小,大概只要几十步便可以绕上一圈。 但是走近小岛时,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小岛的中央有座简陋的小小茅屋。 茅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仿佛有着无穷尽的神秘。 夷羊九走过小径,“噗”的一声踏上小岛,却发现这岛上都是软泥,非常不好走。 看过刚才的华丽景象,现在突然间来到这样恶劣不便的环境,夷羊九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是,仿佛是落井下石似地,萝叶静静地回头,细微地说道:“进去。” 夷羊九一怔,直觉便问道:“进去?进去什么地方?” “进去。” 萝叶仍然是简单的一句话。 整个小岛上,能够“进去”的,当然就只有那座小茅屋了。 只是看看那小茅屋阴森的模样,夷羊九又有些踌躇不前起来。 突然间,那茅屋的小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仿佛被风吹动了少许。 气氛极诡异。 夷羊九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来,每一次萝叶要他做的事,事后证明都是正确的。 带他走的方向,也永远是正确的方向。 那这一次又怎会例外呢? 在夷羊九的个性之中,其实有一种特质是最珍贵的,只是他并不自知而已。 他的个性中,最珍贵的便是“信任”。 人世间的情感、情绪有千百万种。 但是“信任”绝对是最美好的一种德性。 最美好,但是却不保证会有最好的结局。 只有真正最善良的人,才会有最纯质的信任。 而在这污浊的人世中,“善良”却未必能够帮助你平安过一生。 幸运的是,萝叶并不是“人”。 因此,对萝叶的绝对信任,当然会有好一点的结局。 夷羊九只迟疑了片刻,心里便登时坦然。 萝叶不会骗人。 因此他便踩过松软的泥地,小心翼翼地推开茅屋的破门,走了进去。 茅屋之中,阴暗如黑夜。 从外面映入的微光之中,只隐约看见房内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 在床上,此刻却静静地坐着“半个人”。 一开始,夷羊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映着微光一看,那人果然只剩下了半个。 缺了右边的手臂,也缺了半条右腿。 夷羊九有些迟疑地说道:“您……您好。” 那人身体一颤,眼睛睁开,在阴暗的空间中却像是会发光似地神光湛然。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显是已经许久未曾开口,声音有些滞涩,说起话来更是口舌极不灵便。 但是说也奇怪,这语声却仿佛有些熟悉,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听过。 “在下……叫做夷羊九,是从卫国来的。” 那人陡然吸口长气,眼睛睁得更大。 他的身子骨极为细瘦,像是许久未曾吃过一顿好饭,这时候夷羊九的眼睛更适应了茅屋中的黑暗,看见他的双颊深陷,衬托得眼睛更大更亮。 “你……你是……” 夷羊九笑笑。 “在下夷羊九。” 那人惊愕之下,突然呵呵而笑,那笑声中有着欣慰,也有着欢喜,笑得开心之余,还呛咳了起来。 夷羊九疑惑地看着他无故发笑,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您……您笑什么?”他好奇地说道:“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那人开朗地笑道:“你的名字不好笑,竖貂、易牙的才好笑!” 一言及此,夷羊九的脑中突然“轰”的一声,豁然开朗。 这样的轻松语气,这样的开朗声音。 朝歌石窟,山林中的那一大鼎可口肉汤。 这只剩下半边身子之人,居然便是斐影子司! 当年在煮食至尊一役中,惨遭元神“幽冥”杀害的斐影子司! 当时,那名来自纪国的古怪厨师公西曲战死后,身上出现了无所不吞的可怕元神“幽冥”,将斐影子司吞没,只留下了一支手臂和一条腿。 原先以为,被“幽冥”吞没的人早已死于非命,却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古怪的空间中,再次见到这个与桑羊歜银一同钻研元神十数年的奇人! 在小小的茅屋中,斐影子司和往日一样的爽朗,他的身体虽然极为虚弱,笑声却依旧呵呵不绝。 夷羊九简单地叙述了别后的诸多情由,如何齐僖公攻纪国不成,如何世子诸儿接任国君,如何齐襄公在深山别宫丧命。 而关于纪瀛初之事,夷羊九也简单说了一些,谈及桑羊歜银在羊城去世的经过,还是有些黯然。 “这个桑羊啊……心里总是藏着事不说,原来他和羊城家的人有这样的恩怨纠缠……”斐影子司叹道:“那你的妻子呢?又是怎样一回事?” 夷羊九想了一下,便将纪瀛初和玄蛛的渊源说了,讲到桑羊歜银指点他找出五个元婴救回纪瀛初时,斐影子司眼神精光一闪,却没有说什么。 说着说着,夷羊九突然间想起一事,于是便很期盼地问道:“我在羊城陪伴桑羊前辈临终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但是我听不懂,又觉得很在意……” “哪一句话?” “桑羊前辈说:‘小九……有件事我好生对你不起……’” 斐影子司听了之后,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窗外透入的微光,好一会儿没说话。 夷羊九看着他沉思的神情,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 “子司前辈。” 斐影子司一震,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 “什么事?” “我想请问你,桑羊前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斐影子司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正在想,”他的声音低沉,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和桑羊认识那么多年,这事我要想一想。” 听见他这么说,夷羊九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微微地笑了笑:“既是如此,就请你费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也已经过了好一阵子,说着说着,斐影子司的肚子突然咕咕咕地,如闷雷般响了起来。夷羊九一怔,随即会意,知道这久别的智者肚子饿了,他与萝叶走了大半天,也觉得有些饥饿,于是便依着刚醒来时的方式,在心中凝神动念,想着一些最想吃的美食佳肴。他甫一动念,便听见身前不远处“叮叮”几声轻响,跟着便飘过来令人垂涎的食物香味。他笑了笑,正要过去拿酒菜过来,却听见斐影子司怒叱一声,跟着整个人一动,失去平衡,便从矮床上摔了下来。 “不准吃!” 夷羊九愕然,却看见斐影子司虽然重重摔在地上,仍然迅捷无比地躺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左脚将那些菜饭狂风般地扫出门去。 夷羊九张着大口,吃惊地看着斐影子司如癫似狂的脱轨动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凭空出现的饭菜数量极多,斐影子司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将它们全数扫出屋外,他缺了一手一腿,是以只能躺在地上做这样激烈的大动作,等到菜饭全数扫出去了,他这才平躺在地上,像是力气放尽似地呼呼喘气。 夷羊九看见他躺在地上,连忙过去扶他,斐影子司盯着他看,一脸苦笑,便拉着夷羊九的手坐回床上。这样一阵胡搞,只见他一身大汗,脸上更是沾了满脸的灰尘泥巴。 “小九啊小九……”斐影子司苦笑说道:“差点让你害死了,知不知道?” 夷羊九更是好奇,却不知道斐影子司在说些什么。 “我真的不晓得,”他摊着双手,一脸的歉意,“我不晓得不能吃那些饭菜的……啊呀!”说到这儿,他突然一脸惊惶,“难道那饭菜中有毒?” 斐影子司摇摇头。 “毒是没有,而且它们真的很好吃,只是吃了之后,小命也就没了。” 夷羊九困惑地看着他,摇摇头。 “不懂。” 斐影子同想了一下,沉声说道:“好,那我这样说好了,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世上任何人都不晓得,也从来没有人回得去的空间。因为没有人回得去,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这种地方真是人间天堂,地方大,只要你想得到什么,它就会变什么出来。变出来的东西是你最爱吃的,住的地方又是你梦寐以求的,快活无比,又有无数金银财宝,就算是想要女人的话,也会变出来给你,世上哪有这样美好的地方?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好东西都是要养你的,把你养得自白胖胖,最后从地上会出现一种怪怪的肉须,吸干你的血肉,把你活生生吃掉!一个人置身在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当然便是尽情纵欲享乐,只吃不动,很快就会被它们养得白白胖胖。然而这就是‘它们’的目的,养肥你,然后把你吃掉,像是养猪羊一般。” 听见斐影子司这样的说法,夷羊九惊得脸色有些发白,想起先前见过的几个人,发现斐影子司说的果然没有错。 “那我……我吃的东西……” “我不是说过吗?那些吃的东西倒是没问题的,都是最好吃最能让人长肉的真材实料。人家要养肥你嘛!当然就要挑最能让你长肉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看过很多人来来去去……不,只有‘来’,从来都没有‘去’的。有的人来不多久,便被他们吃了,但是有的人都待得久一些。一开始我还不晓得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怪东西会在暗地里估算你长了多少肉,如果你的肉够多够好了,就把你拿来吃掉。以你来说,你本来就是个大个子,人长得高,身上的肉也多,依我看,大概让你吃个三五顿,就要把你吃了。要不,你以为我这样瘦巴巴的,难道是我愿意虐待自己吗?就因为我一直都没长肉,才能够在这里面活这么久。” 斐影子司越说,夷羊九听得越是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寒战,低声问道:“那,您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 斐影子司沉吟了一会,这才点点头。 “原先不知道的,但是看到你来了,又听你说了些外面的事,现在我应该知道了。” “那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依我看,我们还是要从朝歌城外‘狄师’的记载中说起。” 斐影子司悠悠地说道:“在狄师的记载中曾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我们熟悉的这个地方,还有许多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奇怪世界,这些世界也许就在你前面,可你却怎样也看不到。看不到,但是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有些人机缘巧合,到过这些地方,回来告诉我们,传来传去,就传成了‘阴间’、‘天界’、‘仙界’等地方。这些人其实并不是鬼扯,而是因为他们到的地方太过难以令人索解,才会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遍。这些地方,本来凡人是没办法说去就去的,但是狄师却说,如果有种叫做‘扭曲空间’的事情发生了,就很可能会把你丢到那些奇怪的世界去。” 本来,这样超越时代的知识,夷羊九是不可能听懂的,但是他曾在羊城和桑羊歜银同闯“碧落之门”,当时在门中有诸多情景是夷羊九完全无法了解的景象,桑羊歜银有时候便试着解释给他听。 但是夷羊九虽然头脑不错,毕竟只是个东周时代的人,更何况他连东周时期的圣贤书都不喜欢念了,又怎会听得懂这超越时代近二千年的知识? 所幸他的记性却是极佳,虽然桑羊歜银说的知识他泰半不懂,却还是把其中一些话硬记了下来。 像斐影子司此刻所说的“扭曲空间”,当日桑羊歜银也说过,而且说在“碧落之门”里也有同样的所在。 第十二章 空间之谜谁能解 “先前,我们曾经在齐国一起遇见那些会将物体吞吃不见的古怪元神,像是‘吞噬’,还有将我吞来这个地方的‘幽冥’。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样子将人物吞吃于无形的元神,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一直到我自己被吸进来了,才确定被它们吞吃掉的物体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就像我们这里。我在这里困了这么多年,有过几次机会,在一些人还没被吃掉前和他们聊过天,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特别是那些没有元神能力的人,便是将他们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世上有元神这种东西。而被吞进来的,当然也有不少元神族人,我一问他们,发现他们都是被对手的元神‘吞’进来的,但是将他们吞下的元神却不见得是同一个。像我,我是被‘幽冥’吞进来的。你则是遭了‘蚍蛇’的毒手。还有些人,吞他们进来的元神和我们并不相同。那也就是说,有好几个元神都会把人‘吞’进这个空间来。但是被‘蚍蛇句芒’吞进来的,你却是第一个,至少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如果让我早些遇上被‘蚍蛇句芒’吞进来的人,也许我就可以更早找出来这个谜底。” 这一番话,夷羊九听得并不是太懂,于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等到遇上被‘蚍蛇句芒’吞下的人,你才能找出这个谜底?” 斐影子司点点头,表示他这个问题问得极好。 “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将他们吞进来的元神,都有着很强的土属本性,土者为母,大地是孕育万物之母,但也是包容一切之母。包容,有时候另一个意义便是‘吞食’。既然这些不同的元神吞进来的人都会进入同一个空间,那么,这个空间便一定和他们共同的‘母亲’有关。” “母亲?”夷羊九奇道:“他们都是同一个母亲?”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宿主,那些宿主是人,那么多人当然不可能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这里说的是他们的元神,因为有些人的元神是被硬加上去的,像南斗族的高手,有的就很擅长在平凡人的身上硬加上元神的能力。不过那是另外一件事,和这无关,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将受害者吸进我们这儿的元神,很可能便是同一个更强的元神孕育而出的。‘母亲’赐给了他们元神的能力,也赐给他们将人吸进来的能力。要将人吸进来,便要有地方放这些人。这个地方,有点像是一个仓库,或是牢房。那些徒子徒孙只有能力抓人,但是要将抓到的人存放,就一定要放到母体的‘仓库’。也只有‘母体’才有能力存放这些被吸进来的人。其余的元神们,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个‘接引者’或‘逮捕者’的角色。” 夷羊九仔细聆听之下,终于有些了解了斐影子司的说法。 “也就是说,这个‘母体’便是‘蚍蛇句芒’,一旦出现了被‘蚍蛇句芒’吸进来的人,便表示这个空间和‘蚍蛇句芒’有关。” “不是和它有关,而是这个空间根本就是‘蚍蛇句芒’创造出来的。” “所以……”夷羊九沉吟道:“你原先只知道这是一座‘仓库’,但是却不知道这仓库是谁造出来的。直到我被‘蚍蛇句芒’吸进来了,你才真正确定这个事实?” “好孩子,”斐影子司赞许地笑笑。“你的悟性果然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怎能这样肯定?” “因为‘蚍蛇句芒’是纯质元神,纯质元神的能力极为强大,最擅长的便是创造和繁殖。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一个纯质元神需要一个我们这样的空间,以它的能力,它大可自己造一个,又何必去依附他人呢?就好像一个有很多房子的富翁,如果想找一间房子住,只要自己挑一间,又何必大费周章去寄往别人的家呢?而我们先前遇过的‘吞噬’、‘幽冥’,便是‘蚍蛇句芒’的徒子徒孙。换言之,只要吸进来的人会出现在这儿的,都是它的徒子徒孙。” 夷羊九有些疑惑地抓抓头,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这样也说不过去啊!” “什么地方说不过去?” “你看看……”夷羊九站到斐影子司的身旁,用手开始比划,“那‘蚍蛇句芒’我是看过的,身量真的不大,大概只有两指头粗细吧!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显眼。那样小的一条蛇,腹中又怎能有这样大的空间呢?” 斐影子司笑道:“傻小子,天地之间的事,难道有这样容易使懂吗?便是我钻研了数十年,到现在还是常常混淆不清,以为自己是不是又有什么环节弄错了哪!简单说好了,小的东西不一定小,大的也不一定大,要有比较才能定出真正的大小。就拿猫和老鼠来说好了,猫当然要比老鼠大上许多,老鼠一见猫就要没命地逃。但是对虎能来说呢?猫根本不值得一哂,只要一脚就可以把它踩扁。同样的,也许你觉得‘蚍蛇句芒’小,但是却有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觉得它大如高山。这便是扭曲空间奇妙之处,它完全不理会我们这世界人们定出来的准则,只是照天然的规律来决定。因此,‘蚍蛇’的腹中当然可以关我们这么多人。” “那么……”夷羊九小心里异地问道:“我们可以逃生出去吗?” 斐影子司笑道:“本来不行,但是现在你来了也许就行!” “我来就行?”夷羊九奇道:“我的法力又不强,应该还没有这样的能力吧?” “单单有你就不行,但是加了一个东西之后,或许就行了。” “加什么?” 斐影子司呵呵地笑了,望向茅屋之外。 “你曾祖父羊舌野的元神,‘后稷’。” “后稷?”夷羊九摇头。“我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它已经被元神族的爪牙取走,而且已经消失在‘梦貘’的梦境里了。” 斐影子司哈哈大笑。 “消失在梦境里?只怕未必。我听你叙述那‘梦貘’长鱼魁的事,几乎可以判定,那‘梦貘’也是‘蚍蛇句芒’的徒子徒孙。你说开方进了绳圈,消失在梦境之中,如果真的是梦境,那你们一醒过来,他也会回来的。会役使梦境的元神,我也见过,但是这‘梦貘’的能力却和那种元神不同,我肯定‘梦貘’元神力量也是‘蚍蛇句芒’的一种。” “那也就是说,”夷羊九喜道:“后稷和开方虽然消失不见了,却很可能也在我们这个空间里?” “就是这个意思。”说到此处,斐影子司突然掐指算算。“嗯!你说你和你那妻子的事情,她中了贲羊力场是什么时候的事?” 夷羊九说了时日。 “所以,那便是在两个月前的事,而你们要在半年内找齐五个元婴……” “我的手中已经有了‘金婴’辱收。” “那便是还有‘句芒’、‘祝融’、‘罔象’要找……”斐影子司沉吟道:“说长是长,说短也短哪……” 夷羊九奇道:“你说什么?” “没有,”斐影子司笑道:“我只是在算日子。这样看来,我们的动作是要快一些了,不说别的,光说找后稷这件事,就一定要快,否则其他人小命不保。” “其他人?”夷羊九又惊又喜。“你是说,连易牙他们也找得到?” “找不找得到,是说不准的,”斐影子司摇头。“这蚍蛇什么时候要把你吃掉是说不定的,像你这种大个子,像易牙那种胖子,大概不能撑太久。来,你扶我出去,”他勉力下床,从床边抄出一支拐杖,撑在剩下一小截的右臂下勉力行走,“我们找后稷去。” 夷羊九见他手脚不灵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连忙将他扶住,两人走出茅屋。 在小岛上,萝叶像是最忠实的守护者一般,静静地在阴暗的天空下伫立。 斐影子司是元神的大行家,他一见萝叶身上的光度,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很好很好,你和‘萝叶’更加心神合一了,”他点点头,“只要发挥出七成的力量,日后便是这‘蚍蛇句芒’,只怕也要打不过你了……” “七成?”夷羊九奇道:“我还以为我和萝叶的进境已经很够了哪!还不到七成吗?”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斐影子司笑骂道:“以你现在的修为,便是萝叶全部潜能的两成也还不到。路,还长得很,有得你好走哪!” 说着说着,他上下打量了萝叶的外貌,对夷羊九说道:“要找到后稷,就得靠你这‘萝叶’了,你和你曾祖血脉相传,两个元神之间,是有很强感应的。” 夷羊九会意,便凝神观心,对萝叶问道:“萝叶,你……” 不待他说完,萝叶细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萝叶知道的。” “你知道?”夷羊九奇道:“我都还没问完呢?” “萝叶知道的。” 这句话一说完,萝叶的身上便蒙蒙地泛起黄光,这一次的黄光和往常不同,像是有着无数触须一般地,在空间中静静舞动。 舞动了一会,便慢慢指着同一个方向。 “找。” 这便是萝叶说的最后一个字,然后它使转身而行,越过恶水河中的小径,往湖水的另一端疾行而去。 而夷羊九也背起了斐影子司,尾随着萝叶飞奔而去。 第十三章 牛奶河和巧克力山 沿路上,景物不断变换,因为有了斐影子司先前的指点,夷羊九刻意留心了那些不同景物的细节处,果然发现有些景物之中只是空留幻影,但是却已经看不到活人。 更可怖的是,有的景物中,更是留下了令人惊心的森森白骨。 萝叶领着夷羊九和斐影子司奔行了一会,这时景物又换置成一个奇妙的场景。 那是一个奇妙的山水之地,整个天地都是食物,远远的几座山峰全是食物做成的,有的是冰糖,有的是甜糕,有的是不知名的黑色甜糖,有的则是浇上红艳糖汁的冰山。 在江河之中,几条河水中流动的也是可口的物事,有一条河里,河水洁白温润,竟全数是白嫩光滑的牛奶,另一条河中流的是蜂蜜,还有一条河里流的是芳香的陈酒。 草地之上有座树林,那树林中,各式的树木结着琳琅满目的果子,但那果子却都是食物,高高挂在树上,放眼望夫,腊肉、风鸡、蒜头、火腿、海鲜、蕈茸等可口食材满山遍野。 看见这样的情景,夷羊九心念一动,便负着斐影子司往林中便走。 “怎么走这里啊?”斐影子司奇道:“你会跟不上萝叶的。” “我一定要进去看看,”夷羊九沉声道:“因为那里面很可能是胖子。” 斐影子司一怔,随即会意。 他也知道这个胖胖的易牙是个痴迷于厨技的好吃之人,看看眼前的阵仗,果然便是一个厨子梦想中的天堂。 走进密林之中,只听见林木深处传来叮叮噹噹的锅铲之声,也闻到阵阵的葱姜爆香味道。 本来闻到这种美味是很令人惬意的事,只是夷羊九和斐影子司的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因为在“蚍蛇”的肚腹中,最忌的便是大吃大喝,加上胖子的身量本就胖大,便是不吃不喝,恐怕也早达到了那些肉须的“标准”。 走了几步,林中的锅铲声陡然停止。 那突如其来的静默,便是傻瓜也看得出来,一定出了意外。 “糟!” 夷羊九背着斐影子司,往记忆中声音的来向快步狂奔,跑着跑着,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妈呀!痛痛痛……” 夷羊九大惊,脚下更是飞快,冲到林中深处,果然见到胖子易牙已经被地上冒出的无数肉须缠住。 那肉须看似柔软,却尖利更胜刺针,易牙的胖身子上被肉须扎了几下,招招见血,更是杀猪一样地惨叫不休。 他惊惶的眼神看见夷羊九,不及细想,便直觉地叫出从少年时候以来,每当被人欺负时最常叫的一句话。 “小九,救我!” 斐影子司目光如电,四下一看,却看见易牙的元神“庖人”也被许多丝状光影缠住,死命挣扎,却是怎样也动弹不得。 这“蚍蛇”的腹中,果然危机四伏,难怪被它吸入腹中的人虽然不乏元神高手,最后还是只能乖乖受死。 夷羊九飞奔过去,空手便去抓那肉须,想要将肉须扯开,却想不到那些肉须狠恶非常,只要和人的肌肤接触登时便是一道口子,夷羊九扯了几下,手上却也已经鲜血淋漓。 便在此时,林中一个绿色人影一晃,萝叶身上那种丝状光芒一闪,便轻飘飘地大量飘了过来。 每根光丝此时像是固执的虫蚁一般,将肉须抓住,便生生在众多肉须中掰开一道空隙。斐影子司见机不可失,伏在夷羊九的背上左手一抓,一拉,便帮他将易牙拉了出来。 只见胖子的身上血肉模糊,身上衣服更是被撕裂多处。 “快点逃啊!”斐影子司大声急叫。 夷羊九再不犹疑,一转身拉着易牙的肥手便跑,等到三人跑开了一些,萝叶这才“波波波”地放开了那些肉须,和夷羊九仿佛是镜中人一般动作地,拉着庖人的手转身就走。 那肉须在地上不住地激烈舞动,像是怒气冲天似地,全数向着几个人离去的方向狂舞。 然后,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声音似地,全数肉须又缩了回来,逐渐没入地底。 这易牙梦想中的美食森林,于是又恢复了亘古以来的绝对空寂。 夷羊九拉着易牙的手,冲出了密林,不住地奔跑,那易牙是个胖子,跑起来当然吃力非常,跑了没多久便摔倒在地,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肺部像是要炸裂一般狂喘不已。 然后,夷羊九背着那“半个人”的样子便出现在视野里。 易牙仰躺,夷羊九和斐影子司俯看。 这样对望了一会,易牙才惊奇地大叫:“子司前辈!”叫出声后,他仿佛是怕说出来的话不够令人惊讶似的,又补了一句:“你还没有死!” 斐影子司爽朗地哈哈大笑。 “没死没死,只不过你不能再休息了,我们可是命在旦夕哪!” 易牙依然躺在地上没动,苦着脸道:“我知道,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夷羊九皱了皱眉,正要骂他几句,却冷不防眼睛睁大,惊惶得像是见着了鬼魅。 而且,他的动作如风,猿臂一舒,微一弯腰,握住易牙的双手,便把胖子整个人“捞”了起来。 易牙被他这奇异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开骂之际,眼角余光却瞄到了一些又古怪,又极为熟悉的蠕动物体。 一回头,看见方才他躺下的地点又冒出了蠕动的肉须,登时吓得肝胆欲裂。 “我的妈啊!又……又又又又来了!” 负在夷羊九背上的斐影子司苦笑道:“我不是告诉你说,我们命在旦夕了吗?特别是你,这些怪东西已经认定你是它们的到口美食了,不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终有一天还是会追到你。所以你还是乖乖的逃吧!和我快点找到后稷是正经。” 易牙一脸愁苦他望着那片肉须,看见它们蠕动一会之后,仿佛认得他似的,又往他的方向移动过来。 “不行啊!这样我岂不是三两下就要被他们杀了吗?再逃也逃不过他们的速度啊!” 夷羊九眼珠子一转,看了庖人一眼,笑道:“这点倒简单,你叫你那黄胖子找个什么东西,将它改成你的味道,不就可以撑上一阵子吗?” 易牙闻言大喜,但是为了肯定,便哀求似地望向斐影子司。 斐影子司微笑地点点头,表示这方法可行。 “小九这法子不错,你去做便是,”说着说着,他又面露忧色,“只是这法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们还是要尽快找到后稷。” 果然,庖人将附近的一块大石处理成易牙的味道,那片肉须便像是抢食的小孩一样蜂拥而去。 看见它们此起彼落的争食模样,想起如果不是用了这个法子,此刻身处其中的,便是自己…… 想到这里,易牙忍不住脸色煞白。 “走吧!”斐影子司笑道。 三人在平野上快步前行,不一会儿又找到了晋国的狐偃、颠颉,其余人却毫无踪迹。 但是找到颠颉不久之后,在一处胡国风味的幻境之中,“后稷”便静静地躺在一处草地之上。 斐影子司看着后稷,沉吟半晌,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一旁的狐偃从夷羊九处约略知道了众人的处境,忍不住说道:“前辈可是在担心这后稷已经干枯日久,能力不够强大?” 斐影子司望了望他的大头,微微一笑。 “那倒不是,后稷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我只是在担心其中一个关键。” “什么关键?”夷羊九和狐偃同声问道。 “在我的设想中,我们要逃出‘蚍蛇’的方法,个中道理大致上是这样的。这‘蚍蛇’虽是木婴,但是它的力场属性却也有很强的土性成分,木土本来相克,现在它却能让两个相克力量在体内共存,表示它有极强的守御能耐,要从外面攻破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因为机缘巧合,被它吸进了体内,而且又有‘后稷’在我们手上,因此我们可以在‘蚍蛇’体内激发后稷的木属能量,进而与‘蚍蛇’的防御产生感应,将它外部的能量导入内部,这样或能形成缺口,让我们逃了出去。” 狐偃点头道:“这方法看来极好,也相当可行,却不知道前辈的顾虑是什么?” 斐影子司面带忧色地望向天空(其实那仍是蚍蛇的内部空间),长叹一口气。 “只是这能量感应的方式,前提是这‘蚍蛇句芒’宿主不做任何干预才能达成。只要宿主察觉有异,从外部阻止能量进入,那我们也就白费心机了。” 众人颓然沉默,过了一会,却听见夷羊九静静地说道:“便是宿主出手干预,我们也只得拚一拚了。” 狐偃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夷羊九沉静地指着远方,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不禁心情沉到了谷底。 在那儿,为数极多的肉须已然再次出现,显然是方才易牙的迷惑之术已经失败。 胖子易牙跳了起来,惶急地说道:“我去!我再去弄一块大石头……” 夷羊九伸手拉住他,有些沮丧地摇摇头。 “没有用的,我们只能逃得一时,却不能逃得一世,”说到此处,他的眼睛陡地发亮,神情坚毅无比,“要逃得一世,只好拚一拚了……” 突然之间,晋国的少年颠颉豪气陡生,大声说道:“好!我赞成拚一拚!要是拚不过,至少也知道自己死得痛痛快快!”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下定了决心,决意要和命运豪赌一番。 斐影子司看着这群奇才异能的元神族人,微笑点头。 “好,那我们就来!” 催动后稷的感应之术,最重要的关键便是启动它的元神能量,原先斐影子司以为只凭夷羊九的“萝叶”便已足够,但此刻时间紧迫,便要众人合作,共同出力启动后稷的感应能力。 众人在后稷周遭围了个圈圈,双手互握,每个人的元神站在圈子的中央,向着后稷发动能量。 便在此时,他们身后的肉须已越来越近,仿佛已经可以嗅到它们丑恶的死亡舞动气息。 随着众人的能量集中,人圈最中央的肩棱开始泛出耀眼的绿光。 绿光慢慢地形成光束,指向天空…… “轰”的一声,随着绿光的穿透,整个天空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从缺口的上方,这时静静地泛出土黄色的温润光芒…… 那是“蚍蛇句芒”的能量,此时它的外部能量果然已经得到感应,逐渐渗透进来。 “此时,是最关键之处,”斐影子司静静地说道:“‘蚍蛇句芒’的力场与后稷感应到一定程度,会在上空形成力量的破洞,我们便是要从这破洞出去。但是只要句芒的宿主在此时出手阻挠,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微微泛着黄绿光芒的空间中,夷羊九看见对面的狐偃,两人目光交会,静静地会心微笑。 这时候,第一批肉须已经到达,开始爬向最近的易牙背上。 静静的空间,不多时,整个世界便已经被奇异的黄光占满。 这几个人的命运,便关键在接下来的一瞬间。 第十四章 才脱狼唇,又陷虎吻 迷离,虚无。 无声的飞,没有风声。 无声地前进,也没有痛苦。 只是不晓得,那尽头的彼端,会是什么样的终点。 人间的景物,从来不知道可以美成这般模样。 原先,在那占满视野的黄光之中,只有淡淡的几抹纷乱线条。 但是那线条却像是最坚持的植物生长一般,无惧于黄光的强烈,反倒在光芒中逐渐明朗,逐次清晰。 最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外边人间世界的寻常风景。 “逃出来了!我们逃出来了!” 再一次看见久违的蓝天、白云,夷羊九欣喜地一跃而上,兴高采烈地欢声怪叫。 在他的身边,这时七横八竖地躺着好些个人,有的人动也不动,有的人却兀自在那儿挣扎。 听见夷羊九的怪叫,晋国的狐偃这时候勉力站了起来,揉揉眼睛,果然看见了睽违已久的蓝天。 狐偃的个性和夷羊九的大而化之并不相同,他一恢复神志,第一件事便是察看四周围的状况。 看了一会,他不禁皱起眉来。 因为横躺在他身旁的,有些人仍有呼吸,有的人却是尸骨不全。 但是身边的人数都远比他们突破“蚍蛇句芒”的时候还要多,眼前粗略一算,七横八竖躺在那儿的,至少有二十来人。 夷羊九又跳又叫一阵之后,欢喜之情也逐渐冷却下来,他看了看四周,也和狐偃一样皱起眉来。 在那些倒卧的人群中,他连忙走过去察看,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斐影子司和胖子易牙,斐影子司有些虚弱地躺在地上,但是仍有知觉,看见夷羊九还对他虚弱地笑笑。 而胖子身上的伤痕已经止了血,看来并无大碍,看看他的胖脸,与其说是昏迷,倒不如说他正在呼呼大睡。 在两人的不远处,也找着了竖貂,只见他圆睁着眼,一脸茫然,便是看见了夷羊九也没有什么反应,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还有一个! 夷羊九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开方能够安然无恙,因为他陷入蚍蛇之中最久,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状况。 找了一会,最后终于在人群的最旁边找到了开方,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也不晓得他在里面遇着了什么,混身居然裹着透明的茧衣。 所幸探了探鼻息,发现他仍微有呼吸。 至少找到他时,并不是一具冰冷的死尸。 夷羊九四下张望,却看见狐偃沉静地坐在大太阳底下,垂着头,仿佛苍老了许多。 “你那边怎样?”夷羊九问道。 狐偃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弟弟没事,魏牟、颠颉、云不害也还活着,只是赵叔盐……”他的神色有些凄然,“却只剩下了半截身子。” 夷羊九一怔,随即想起这个形貌爽朗的大汉,心下也有些黯然。 “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了……” 狐偃的眼光陡地一闪,饶有深意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是在为了部下的死难过?” 夷羊九愕然。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狐偃摇摇头。“我们跟着公子做事,这条命早就不当自己的了,屈屈一条性命,也要为他伤神的话,那还做什么大事呢?” “那你又是在担心什么?” 狐偃横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指着身旁一具干尸。 “我在担心这个。” 夷羊九仔细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这具干尸虽然已然脱去不少水份,但是面目却依然清晰可辨。这具干尸,居然便是那天下无敌的“蚍蛇句芒”王孙鹰! 这个弹指间便将夷羊九等人吞入腹中的元神强豪,此刻居然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他……”夷羊九惊骇之余,说起话却结结巴巴。“我们……” “没有错,”狐偃自嘲似地笑笑。“便是他已经成了干尸,我们才能活着逃出来。”他走过去,更近距离地指着王孙鹰说道:“不过,严格来说他还没完全死透,至少他的元神还没有死透,因此你要采的木婴,还是能够得到手的。” 果然,在王孙鹰的身后,那条天下无敌的“蚍蛇”依然没精打采地挂在他的背上。 没精打采,却仍在缓缓蠕动。 “为什么他……”夷羊九惊疑道:“他会在这里变成干尸?” 狐偃的脸上突然出现极度的恐惧神情,像是见着了最可怕的恶鬼。 不仅如此,他的牙齿还不住地打战,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只怕连在“蚍蛇”肚里的时候,他也不会这样的害怕。 便在此时,夷羊九的身旁传出了沉静的语声。 斐影子司。 “尸体是会说话的,”斐影子司的眼神中透出睿智的光芒。“只是看你怎样和他们沟通。” “这和王孙鹰变成干尸有什么关系?”夷羊九奇道。 斐影子司微笑。 “你看看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 夷羊九一怔,才发现自己刚才太过欢喜,居然没有注意到从“蚍蛇”脱困后身处在什么地方。 他环视四周,才发现大伙正身处在一处巨岩之上,而放眼望去,四周围沙尘片片,竟是身处在一个荒漠之中。 看看周遭的地形,夷羊九发现这儿是个自己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 “这里叫做断肠沙漠,位于晋国北部和戎狄交界之处。换言之,距离我们陷入蚍蛇腹中的地方有数百里之遥。” 斐影子司静静地说道:“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王孙鹰会跋涉那么长的路途,来到这个荒凉的沙漠呢?” 他的手脚不便,行走起来极为不稳,夷羊九连忙过去扶他,原来斐影子司是要朝王孙鹰的尸身前方走去的。 走近王孙鹰的干尸身旁,斐影子司四下打量,皱眉道:“你看看他的脸色,枯槁无血,那么胖的人,脸颊却缩成那样。那就证明他不是死后变成干尸,而是活生生渴死的。” 夷羊九惊道:“渴死的?” “不只这样,你再看看……”斐影子司一转身,指向大石岩左方。“在那儿,不到一箭之遥就有个绿洲,绿洲中有一大池清澈的水,因为这个沙漠并不大,叫‘沙滩’可能还要贴切一些,既然水就在前方,以王孙鹰之能,为什么还会渴死在这里?” 经过斐影子司这一分析,夷羊九才知道眼前这具干尸果然是“会说话的”,仔细推敲,却有着无穷无尽的疑点。 斐影子司饶有深意地看了狐偃一眼,却发现他还是惊恐万分的模样,眼睛直直地望向远方,仿佛见着了什么可怕的鬼魅。 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却只是看见一片平凡无奇的沙漠。 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是那片沙漠不晓得为什么,却有着为数不少的沙坑,每个沙坑却都排列整齐,大小相同。 “我想,这位狐偃兄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疑点了吧?”斐影子司神情庄重地说道:“而且他应该知道得比我多,才会这样惊恐。只是啊!我们既然曾经共患难过,是不是应该坦诚以对呢?如果有什么危险,是不是应该先让我们知道,早做预防?更何况,以我们这些人的能力,团结起来在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敌手是我们对付不了的吧?” 突然之间,狐偃低声说了句话:“我们还是逃不了的。” 夷羊九“咦”的一声,却不知道他这样的说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狐偃静静地看他,眼神中有着无比的恐惧。 “这个地方,我们晋国人是永远也不敢来的,别国人都以为它叫‘断肠沙漠’,但是它真正名字叫做‘蜮狮之女’。” “蜮狮之女?”夷羊九笑道:“这名字倒也新鲜。” 狐偃摇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叫做‘断肠’吗?那可不是伤心断肠的意思。只要在这儿遇上了蜮狮之族,他们便会在你还有知觉的时候,当着你的面,将你的肚内肠子全数嚼碎下肚!蜮者,毒虫或蚁也,也就是说,他们这蚁狮之族像蚂蚁那样凶残。细小的几只蚂蚁,可以片刻间支解大上它们数十倍的蚱蜢螳螂。只要来到了这个地方,遇上了蜮狮之族,那你便一定要死!” 听见他这样的叙述,夷羊九觉得有些好奇,又觉得好笑。 但是想起人还没死透,看着自己肠子被吃个痛快的情景,又让人极不舒服。 夷羊九勉强笑笑,正要说话的时候,四周围此时已经起了阵阵的旋风。 仿佛是为了印证狐偃的说法,本来平静无波的沙漠,这时候居然像是狂风骤雨一般,开始飞砂走石了起来。 在猛烈的强风之中,夷羊九被强风台得眼睛张不开来,却在震耳欲薯的风声中,勉力张开眼睛。 这时候,从眼前的沙漠平野上,突然起了一阵极大的沙中漩涡。 在漩涡之中,这时候出现了昏黄的巨大光影。 元神族的光影。 那光影看起来像是只巨大的昆虫,又像只奇诡无比的猛兽。 从夷羊九见识过元神以来,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巨大的元神。 而在那光影的正中央,这时沙丘突然静悄悄地隆起。 端坐在沙丘的正中央,便是一个形貌清秀俊美,脸上、唇边却全是血污的垂髻少女。 风砂中,那少女高高地坐在沙丘之上,俯瞰着夷羊九。 那眼神如冰如剑,森冷得令人心寒。在她的眼神中,仿佛夷羊九下一刻已经注定要变成一个死人。 (第九部完,请续看之十《千古尘灰》) 超异时空炫光搜寻引擎 蜮狮之族诚如狄孟魂所说,是一种充满悲剧性的民族,是当年神话时空中,一连串错误衍生而出的奇异生物。 在神话时空中,古代恶神“南斗”操作了一种名叫“天帝”的分子重组仪,在古代大地上大玩生物重组的游戏。在这些人工造出的生物之中,有许多因为不适应地球环境而自然灭亡,但是有些因为机缘巧合,便形成了神话传奇中的生物。 根据观察,古代大海中的“龙王”,涿鹿神战中的“旱魃”,春秋早期的“龙族”都是这样的错误下出现的生物。 蜮狮之族,形貌和昆虫中的“蚁狮”有些相近,“蚁狮”只是一种别称,实际上是某种昆虫的幼虫,它会在沙地上挖出像漩涡一样的碗状土洞,以此诱食过往小虫、动物。 晋国北方的蜮狮族,咸信在基因中有着这类幼虫的基因,也因此蜮狮之族捕杀人类的手法和蚁狮有相近之处。 蜮狮之族的首领须常是女性,男性大多形貌丑陋赫人,女性却常常出现美貌女子,因此蜮狮和人类相恋情事也曾经发生。 但是和蜮狮之女谈恋爱是很危险的,因为蜮狮族的天性,女蜮狮会在性交后将交配对象吃掉,“牡丹花下死”便是和这种古怪族类相恋的最好写照。 蜮狮之族除了元神的杀伤力极强外,本身的武器也颇有可观之处。 蜮狮族的各色毒箭堪称是大自然的艺术杰作,它们天生有制造毒物的本能,能从大自然取材,制出各种伤人的毒箭。 在本故事中,夷羊九所中的绿色箭是由麻醉类的毒藤做成的,当时蜮狮族的本意想要活捉他,因为王女东关青衫对他情有独钟。但是等到他和王女完成“交配”后,他的生死便不再重要,因此蜮狮族人对付他的,便是以封神时代“化血神刀”成分制成的赤箭,这种毒箭,当年以姚笙之能也吃了极大苦头,因此代夷羊九受箭的东关清衫中箭即死,是蜮狮族中最可怕的武器。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后世之人,称呼令岳父岳母大为满意的女婿为“乘龙快婿”。这个典故,便出自东周时代秦穆公之女弄玉和箫史的恋爱故事。 在东周时光英豪的故事中,因为小说中的设定,将弄玉设定为穆公的姐姐,这是为了情节所做的改变,小说家言,请读者不要深究。 毕竟,小说好看还是最重要,至于史实,如果有机会写历史小说时,自然会谨守本分。 在故事中出现的箫史,自始至终都被夷羊九等人认定是南斗的化身,那么,箫史真的是南斗吗?而当年的“说故事爷爷”遇上的“箫神”,又是什么东西? 其实,箫史和箫神都可以说是南斗,但也不尽然是这个上古的可怕恶神。 据了解,早年南斗曾经将他的血肉基因植入女子的体内,生下具有他特质的小孩,这些小孩可以被视为南斗的后代,但要说是南斗本人也未尝不可,因为他的基因具有单性生殖的特性,即使经过变异,但是仍可被视为具有他的本性。 而南斗的本体自从在昆仑被狄孟魂和桑羊无欢毁去后,下落不明,但是以他之能,很可能仍藏在某处伺机而动。 兽族和羽族,是南斗干下的另一桩“好事”,总之他在神话时空中玩的那场巨大游戏影响极为深远,一直到千百年后,还是有许多在人、妖、兽、精怪间分野不清的悲剧发生。 兽族和羽族,顾名思义,兽族便是半人半兽的生物,羽族是半人半鸟的生物。这些生物的产生不是自然的生成,因此有许多麻烦,所谓的麻烦便是它们既然有了人的基因成分,便比其他的兽类鸟类聪明,但是个性中却很可能仍然残存兽性,因此和一般正常人比起来,他们在人类社会中有脱序行为的机会就比较大。 在体能方面,兽族大多比凡人强壮,因此打起架来,可能是兽族占上风。但是羽族却普遍力气较弱,因为鸟类的骨骼中空,同样体形的人和鸟,人类一定要重上许多,因此力气也大一些。 一般而言,兽族并不曾在古代中国大地上留下什么记录,因为它们既不比人聪明,力气和敏捷度在人类社会中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用处。唯一的例外可能是东周初年的卫懿公,这位国君是个超越时代的人物,是个早了两千多年的“保育人士”。 卫懿公宠信鹤族,是历史上极为有名的事件,他好鹤成痴,不仅花大钱让鹤族吃好住好,还比照国内重臣,将鹤族封为大夫,大约是现代部长级的大官,而且每只鹤还享有食邑(意思便是封一块地给它管),将国家的钱全数花在鹤族身上,让卫国人民怨恨不已。 后来戎狄进攻卫国,人民没有人肯出战,都说:“让鹤去打不会吗?”卫懿公这才知道保育付出的代价之重之大,古今中外皆然,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懿公的下场后来极为悲惨,被蛮横的戎兵砍成一段一段,尸骨不全,只有一块肝脏是完好的,后来卫国忠臣弘演便以肉身为棺,切腹后将懿公的肝装进腹中,再自尽埋葬,也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一桩。 如果读者的记性不错,应该会记得开方曾经在卫国时做过一次预言,得知夷羊九将会成功得到所有元婴,将纪瀛初救活,在当时给了众人莫大的信心。 那时候,开方的元神“解忧”现出的是一幅图像,在图像中,纪瀛初顺利醒了过来,夷羊九、易牙、开方等人也在图中。 后来的发展,证明这个预言没有错,夷羊九的确顺利救活了纪瀛初,但是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后来的发展中,真正的情形和那幅图像还是有些出入的,因为实际上,当夷羊九救活纪瀛初时,易牙等人仍在秦国养伤,还不曾回到齐国。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解忧”的预测出了差错吗? 没有。真正出了差错的,是夷羊九和几个旧友间“变了质”的友情。 大约从“蚍蛇”腹中出来的时候,易牙等人便对夷羊九有些不满了,一方面是因为微妙的心理,另一方面也因为夷羊九和晋国英豪结识后,便常常与他们一起,反倒忽略了这些老友。 也许夷羊九并没有这样的本意,但是他的确凭恃着和易牙等人交情极为深厚,便不大去注重他们的感觉。这一点,以易牙等人对夷羊九的付出之多,当然会觉得很不愉快。 人世之间,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朋友之间也是一样,不能自恃你和人家的交情够好,便可以毫无忌惮地胡言乱语,更要多花点时间来维系,否则因为交情够便不思花时间去和老友交往,反倒成天和初识之人混在一起,这样可是会出问题的。 夷羊九的错,错在他太天真。也许纪瀛初没有说错,后来几个人友情变了质,也许真的不能只怪易牙、开方和竖貂。 变了质的友情,当然就不会再出现当时预测的画面。 第一章 蜮狮族之女青衫 千百年来,在晋国的北方,最沙漠蛮荒的地带,有一个可怕的传说。 传说中,在那儿的某个沙漠,住着一群极为残暴可怕的妖魔种族:蜮狮。 在这个妖族之中,女性的妖魔比男妖更为可怕。 这个沙漠,后来被外国商旅称为“断肠沙漠”,但是晋国人都将这此地称之为“蜮狮之女”。 听说如果在这儿遇上了蜮狮族的妖魔,他们不只会将受害者吃掉,而且受害者一时不会立刻死亡,还得眼睁睁看着妖魔在眼前津津有味地吃着你的肚肠。 断肠,指的不是“秋风夜雨入断肠”的凄美意境。 在那儿,断肠就是断肠,和诗意一点点关连也没有。 肝肠寸断,狼吞入腹。 然而,这样的遭遇却还是好的,因为如果遇上的是蜮狮族的男人,把你吞吃干净也就算了,但是如果遇上的是蜮狮族的女人,听说下场会更惨。 比“被人活活吃掉”的遭遇,是什么样的可怕情景? 就因为蜮狮族的女子太过可怖,所以晋国人干脆就把这片死亡沙漠叫做“蜮狮之女”。 狐偃等人都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孩子们啼哭不止的时候,只要大人说声“蜮狮女来了!”,便是最爱哭的小孩也会吓得登时停止哭声。 现在,夷羊九身处之地,便是晋国最可怕的这个地带。 便在片刻之前,他刚刚从最可怕的元神“蚍蛇句芒”的肚腹中逃了出来。 但是现在,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断肠沙漠中,晋国人闻之色变的“蜮狮之女”! 他仰望着那俊美少女残酷又绝美的面容,不晓得为什么,心中突然忆及一个久远前的记忆。 这蜮狮之族的传说,原来他是听过的! 在他的曾祖羊舌野的记载中,近百年前在羊舌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这种蜮狮族类的传说。 风沙遍地的黄土沙漠,激烈的沙上漩涡,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最后,剩下来的只有沙面上的鲜血和残肢。 整个空间,像是充满了妖魔一般,风声、飞砂走石,再加上蜮狮少女冷如寒冰的眼神。身处在大岩石上的一众人等,全部都是从“蚍蛇句芒”的腹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其中又有不少晋国人,他们从小便听着这可怕的妖魔传说长大,对于这类奇异种族的畏惧已经根深蒂固。看着这狂风沙中,蜮狮女孩巍巍俯视的可怕景象,几个胆子小的居然便这样吓晕了过去。 夷羊九当然也害怕,但是因为这蜮狮的传说在他的心中并不是那么根深蒂固,因此他除了有些戒惧之外,还有余裕细看那少女的形貌。 只见她身上穿着极为昂贵的丝袍,但是却只是随随便便斜披在身上,不晓得为什么,那丝袍从肩上全数撕掉,是以露出了她光洁的肩头和臂膀。 她的容貌虽然俊美,但是额际,颈项上却都有着似花纹似刺青的图案。 还有,她的嘴角残酷地留着一抹血污,不晓得为什么,却没有将那血污拭去。 除此之外,她还是个年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稚龄少女。 如果不是在这样诡异的情状下出现,光看她的容貌,其实便活脱是个绝世的年轻美人。 然而如果看清楚她身后的那个巨大元神,只怕就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个寻常女孩了。 在蜮狮少女的身后,此刻狰狞地挺立一个如屋舍大小的昆虫元神,色作淡青,在风沙中映出妖邪的光泽。 在昆虫中,有一种叫做蚁狮,曾往沙中做出旋涡状的碗状陷阱,过往昆虫一旦陷入这个“沙碗”之中,当然便难逃被卷至底部吞食的命运。 那巨大的昆虫元神,有着强健的一双颚剪,在光影中不住开合,令人不寒而栗。 少女的眼神森冷如刀。四周围的气氛也肃杀骇人。 明知道接下来的任一个时刻,这个让晋人闻之丧胆的著名妖魔将会发动攻击,但是夷羊九却是个胆气极大,又不肯认输的硬骨之人,此刻和少女的眼神对望,虽然她的眼光骇人,但是这卫国的红发男子“要命的小九”却一点也不肯认输,也目不转睛地回瞪于她。 甚至,瞪得起劲了,还对那蜮狮少女嘻嘻一笑。 笑容一出,连夷羊九自己也吓了一跳。 莫非是刚刚从蚍蛇的腹中出来,吓得有点傻了? 否则怎会对这个可怕的传说妖魔做这种面对小女孩的无聊动作? 看见夷羊九的奇异态度,那少女一怔,脸上的寒霜却陡地消失了一下。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仿佛还有点嫣然的小女儿神情。 但是那真的只是一下,眨眼即逝,连和她目不转睛的夷羊九也没能察觉出来。 然后,她在沙尘中缓缓的站起身来,身处的沙丘却慢慢陷入地下,形成了极大的沙中漩涡。 人影在沙尘中缓缓掩没。而那只巨大的蚁狮元神也一个翻身,像是深海中的巨鲸一般,把沙漠当成海洋,“刷”的一声长响,潜入沙中。 而后,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了飞沙,也没有了狂风。 天空逐渐明朗,四周又恢复了原先的寻常沙漠模样。 看见蜮狮少女远去,夷羊九这才整个人瘫软下来,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只是有时这偏执的意气居然也有用处,方才夷羊九便是以“反正要杀就请自便”的心理面对蜮狮少女,现在看见她已然远走,才发现背上早已是一大片冷汗。 蜮狮既去,这晋国北部的区域当然便是狐偃等人最熟悉的地盘了,几个晋国家臣除了“燃焰”赵叔盐殒难之外,其余众人都没受什么重伤,这几个人都是晋国公子重耳手下一等一的干练之人,不多久便已经在附近找到人家,安排了车马,一行人便缓缓进入晋国。 夷羊九在那大石岩上,与斐影子司合力将“蚍蛇句芒”的木婴元神取出,仔细的收存起来,原先他还在担心当初桑羊歜银过世之前并没有教他如何采集元婴,却没有想到误打误撞在“蚍蛇”的腹中找到斐影子司。 而在易牙等人方面,易牙虽然在蚍蛇腹中被肉须刺开了几个伤口,但是因为夷羊九救得快,是以受的都只是皮肉之伤,倒是开方因为在蚍蛇腹中待的时间较长,也不晓得遭遇了什么怪事,众人将他身上的透明茧皮拉开,却始终没能将他叫醒。 所幸开方的呼吸仍然平稳,晋国群臣中的介子推精通医理,说他只是中了昏迷之毒,只要好好调养,几日后便会醒来。 经此一役,夷羊九终于好生辛苦地再取得了一个元婴,想起这次战役的凶险,也不禁咋舌。 但是,接下来还要再找火水两个元婴,想起将要面对的艰险和考验,倔强坚定如他,也不禁有些茫然起来。 根据桑羊歜银所说,火婴名叫“祝融”,位于晋、戎狄之间。 而眼前这群人,便是晋国最出色的豪杰。 在这场冒险之中,晋国众人对夷羊九几个的能力也极为推崇,特别是斐影子同通晓元神的神秘特性,将众人救了出来,更是令魏牟等人佩服不已,那力大的魏牟更是坚持要全程背着斐影子司,说也许这样能够沾一点他的聪明博学之气。 狐偃问了夷羊九几句,知道夷羊九还想要找到火属元婴“祝融”,便邀他一同进入晋国,请公子重耳帮他打探火婴的下落。 以晋国王子的身分,要查起火婴的下落当然要容易许多,因此夷羊九和斐影子司商议之后,便答应和众豪杰一起进入晋国。 走在半途,狐偃向路人问了问时日,才知道“蚍蛇句芒”腹中的时日和外边的世界不同,几个人感觉上只在蚍蛇腹中过了二三日,但是在外边的世界却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这对夷羊九来说是极为不利的消息,因为这也就是说,距离他救回纪瀛初的半年之期已经剩下不到三个月。 看着他恍然若失的背影,斐影子司若有所思,有一刻仿佛想要对他说什么,但是沉吟半晌后还是长叹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讲。 晋国,位于中原要冲地位,姬姓,开国始祖是周成王之弟叔虞。 整个春秋战国时代,晋国都是古代中国大地上最重要的封国之一,国土极大极广,比起西方的秦国,东方的齐国都要更胜一筹。 到了战国末期,晋国一分为三,分成了赵、魏、韩三个国家,在战国七雄之中,晋国的分支便占了三个,一个国家分成三份之后还能和其它顶级强国分庭抗礼,由此可见晋国之大,国势之强。 东周时代,晋国的首都位于绛邑之城,也是当代的名城之一。 只是,当狐偃等人回到绛邑的时候,这个大城却已成了一座充满恐怖气息的肃杀之地。 因为早在他们之前一个月,骊蛮之族的女孩骊姬已经来到晋国。 就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便已经酿出足以动摇晋国的滔天大祸。 第二章 那俊雅高洁的绝世少年 狐偃一行人回到绛邑,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冲天而起的浓烟。 这头颅奇大的晋国智士见识卓越,一看见这浓烟,微一沉吟,便知道城中必然有巨变。 因为此刻晋献公人在城中,而且他的三名最出色儿子重耳、夷吾,还有世子申生都在城内,晋献公父子等人的权力极大,城中也没有足够实力搞叛变的臣子,城外更是不见外敌。 晋城之中向来井然有秩,戒备森严,对城内的安全最是重视,现下冒出了这样的浓烟,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样缜密的思考在狐偃的脑中只是一闪,他便立刻下了判断。 “城中公子有难!”他大声叫道:“大家快点回去!” 一时之间,人、车、马如疾风一般加快速度,往绛邑便奔。 跑到城下,只看见城门紧密,平日热闹来往的城民早已消声匿迹。狐偃驾着轻车一马当先奔到城前,却从城墙上没头没脑地“刷刷刷”射下三箭。 狐偃的马儿一惊,便长声狂嘶起来,狐偃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马绳,一边抬头看去,这一看,便忍不住开口大骂起来。 “你这死寺人勃题!没看见是我吗?快开门!” 那没头没脑放箭之人是个寺人太监,名字叫做勃题,是另一名世子姬夷吾的家臣,平素因为颇有勇力,相当得到姬夷吾的重用。 此刻他看清楚了来人便是狐偃,听见狐偃在城下破口大骂,连忙大声叫道:“对不住!对不住!勃题真的没看见是狐大夫……” 他的口气虽然恭谨,却仍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狐偃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城门打开,便又在城下破口大骂,勃题听见他骂得生气,却又不能和这位晋国几位公子的娘舅吵架,只得搔搔头道:“不是小的不开城门,实在是国君有命,要我镇守在这儿,不准闲杂人等进来。” 便在此时,他的后来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语声惶急。 “你瞎了眼是吗?连狐舅也是闲杂人等吗?出了这样的大事,看见狐舅回来了还不开门!” 狐偃闻声不禁大喜,知道这出声之人便是重耳的另一重臣赵衰,听见他的声音,勃题也就只好步下城墙将大门打开。 城门一开,狐偃也懒得和他计较,一行人急行奔入城中,迎面而来的便是赵衰。 “狐舅啊狐舅!”赵衰满头大汗,神情惶急非常,“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公子正在伤脑筋哪!快请回去商讨大事!” 狐偃将他一把扶上车来,一转头,车马便向公子重耳的府第奔了过去。 “出了什么大事了?”狐偃皱眉道:“是有大臣叛变吗?” 赵衰喘气不止,说出来的话却让狐偃吓一大跳。 “不是不是!是比那还糟上十倍的事。国君新娶回来的那个骊姬,那个蛮族的女人,诬赖世子申生意图强暴于她,主公已经相信,现在已经派人去攻世子府第了……” “世子?强暴?”狐偃大惊,“国君莫非是失心疯了吗?世子怎会做那样的事?” “失心疯?”赵衰愤愤地道:“便是主公失心疯了,甚至是那贱女人失心疯了,世子清雅高洁,又怎会做这等无耻之事?还不都是那蛮子女人一手编造出来的?” 狐偃再略一询问,赵衰一边看着飞驰而过的街道,一边气急败坏地叙述事情的经过,没听几句,狐偃便已然知道原委。 真正知道原委之后,整个心便开始下沉。 原来当日狐偃和夷羊九等人在卫城的“龙场”被蚍蛇句芒吞没后,公子重耳并没有因为这群重要家臣的变故耽搁行程,而是照原定路程护送骊姬回晋国与晋献公成婚。 但是这蛮族之女年轻风流,晋献公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却已是个老迈男人,骊姬本是个拥有“巫山”元神的女子,有着极强的性欲,但是公宫之中除了寺人太监和宫女之外,便只有晋献公一个男人。晋献公只和她燕好几日便已经元气大伤,非得休息一阵。枕席边没有男人相伴,这样的无聊日子过了没几天,她的眼光便被一个高雅贵重的身影吸引。 那一日世子申生进宫面见献公,骊姬见他俊美英挺,又是个年方二十许的青年,一见面使动了色心,藉故在宫中与申生找个机会说话,便直言要与申生相好。 但是这晋世子申生却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自然绝不可能答应,骊姬百般挑逗,最后申生只得仓皇而退。 这蛮族之女虽然欲望极强,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此番挑逗不成,如果申生向献公告状,自己只怕会有极大麻烦,于是便向献公哭诉,说申生对地无礼。 但是献公对这世子的个性却是极为了解,虽然骊姬百般哭诉,他却不信申生会做此等败德之事。 骊姬此举失败之后,对献公更是殷勤承欢,将这个老国君哄得昏头转向,不数日后,骊姬又在宫中安排了个毒计。她打听得知世子进宫面见献公的时刻,预先在发际涂上蜂蜜,引来蜜蜂,在花园中假意挥赶,并且向经过的申生呼救,要他前来扑走蜜蜂。 另一方面,她早已安排献公在此一时刻也经过花园,便亲眼目睹世子申生在骊姬发际挥舞触摸的假象。 但只是如此,仍然无法让献公对申生做出处分的举动,于是骊姬又假意要申生准备献公要吃的点心,能在点心中下毒,在献公吃下肚之前刻意点破,让献公误以为申生要下药毒死亲父。 在短短一个月的期间,这个来自蛮族的女子像是最锲而不舍的猎人一般,执意要将这个东周最大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然而,一个国家的气数若是注定要有劫数,便是最英明的国君也会听信最无稽的谎言,一头栽下去。 更何况晋献公并不是什么有德之君,对这个充满活力的美貌蛮族妻子,他是既爱且宠,宫廷中的枕榻之言,是天底下穿透力最强的言语,软玉温香之际,便是要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了都没关系。 毒害事件纵使疑云重重,但是到了此刻,献公已对申生图谋不轨一事深信不疑,决意要除去他的世子之职,将他处死。 狐偃等人回到绛邑的时候,便是晋献公派出大军围住世子申生府第之时。 狐偃一行人和赵衰快马加鞭,转眼便已经到了世子重耳府第。夷羊九和易牙等人混在晋国群雄队伍里,也一齐进入这位以贤能闻名众封国的晋国公子府第。 到了大厅,只见几个晋国家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居中一个年轻贵族,神色凝重,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让人一眼就先看见他。 狐偃快步过去,和那年轻贵族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指指夷羊九等人,那公子微一点头,狐偃大喜,便招手要夷羊九等人过去。 “这位便是我家公子重耳,”狐偃笑道:“是国君的儿子,世子申生的兄弟。” 夷羊九仔细看看这个名闻已久的晋国公子,看见他面色白净,形貌威严,但是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那双奇特的眼睛。 公子重耳的眼睛仿佛有着奇异的吸引之力,会让人不自觉地盯着不放,而那瞳仁更是奇特,常人的眼瞳当然是一边一个,但是他每只眼睛里却都有着两个瞳仁,看起来又神秘,又带着无穷的魔力。 此刻他微一颔首,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奇才异能之士,他本就对结交豪杰极有兴趣,对待这些奇人也是礼遇非常。 但是眼前最急迫之事,当然便是解决世子申生的危难,晋国权柄最大的国君之子,除了世子申生、公子重耳之外,还有另一位公子夷吾,但是这夷吾却是个自私胆小之辈,此刻明知申生有变,重耳命人请他前来商议,这公子夷吾却托言有疾,不肯前来。 说起骊姬构陷申生之事,众豪杰更是义愤填膺,那脾气暴烈的魏牟气得哇哇大叫,众人正商议间,又有探子来报,说晋献公军队已经围住申生府第,准备攻入。 听见这样的消息,重耳脸色一变,当下便率领几名拥有元神能力的家臣前往,夷羊九等人也在狐偃的请求下一同前去。 公子重耳府中和申生府第间有地道相通,否则此刻世子府已被大军围住,任何人也无法进入。一行人越过地道,来到申生府中,却只看见申生的家臣在府第中焦急如焚,像热锅蚂蚁一般地团团转。 看见公子重耳骤然出现,这些人像是黑夜中见着了明灯,大喜过望,七嘴八舌地围过来,重耳等人才知道申生已经不见人影,却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地方去。 公子重耳面露忧色,走上高台向府第前方眺望,看见大军一片黑压压地,已将申生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看,唯今之计只能先带走世子了,先将人救走再来打算。” 晋国一名大臣原款这时哭丧着脸道:“我等也是这样想法,但也要先找到世子啊……” 众人正在没办法处,府外的大军开始鼓噪起来,为首前来逮捕申生的是晋献公的一名谗臣,名叫梁五,此刻他在人群中尖声大叫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父要见子,世子又奈何闭门不见,莫非果真心中有愧吗?” 一听他如此说法,晋国群豪都是大怒,公子重耳虽然持重,但是他与申生向来友爱,此时被这臣下如此无礼地折辱,登时气冲牛斗,从身边一名军士手上抢过弓箭,便“刷刷刷”往梁五处射出三箭。 总算他志不在取这佞臣的性命,梁五大惊之下,飞身躲过,那三箭“噗噗噗”的射入地里,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围住世子府的大军看见公子重耳突地现身,惊愕之下便开始鼓噪起来,有人知道重耳之贤,便交头私语起来,有人则是叫得更是激烈,生怕被人认定对献公不够效忠。 那梁五惊魂甫定,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身旁一群军士却又大声鼓噪起来。 众人顺着鼓噪声转过头去,人群中却是另一波更大声的惊叫,一时间,整个世子府前纷乱不已。 原来,在世子府的另一处高台上,只见世子申生一身白衣,神色雍容地站在那儿。 申生在晋国人的心目中,是个出尘高雅的贵胄君子,广受国人的尊敬,此刻见他如神仙中人站在高台之上,衣袂猎猎,白衣胜雪,众人心中不禁萌生崇敬之意,那鼓噪之声也就逐次止息下来。 公子重耳远远看见申生站在高台上,隔着军士队伍,便在上空大声叫道:“世子世子,宫中置毒的事情,摆明是要构陷于你,我和众人与你一起,向父亲解释便是,我晋国群臣难道全数是奸诈不明是非的小人吗?你快过来,一切有我为你出力!” 申生站在高台之上,远远看见这个与自己相善的异母兄弟,淡淡一笑。 “重耳重耳,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透吗?如果父亲不听我的解释,我的罪名不就更加严重了吗?如果有幸,父亲听了我的解释,那骊姬却是数罪并发,也许父亲不加罪,但即使将她杀死,父亲也一定伤心。如此一来,我还是自求一死,一切便可以解决。” 重耳对这位世子的个性极为了解,听见他这样说,心知大大不妙,于是惶急大叫:“万万不可!如果你不愿前去父亲处解释,也可出亡他国,等待日后再回来厘清冤枉啊!” 申生凄然地笑道:“重耳,我们这个国家,需要你远比需要我多,是以我走后你要多加保重……” 说着说着,他二人的对话过程中,满山遍野的军士却无人敢出声说话,在众人的静默中,申生不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唱着一首歌。 “仁爱的人,不怪罪君主, 有智慧的人,不被同样的困扰所惑, 而真正大勇之人哪…… 不会惧怕死亡,也不会逃避死亡……” 在他幽幽的歌声中,众人眼睛都像是要突出来一般,眼睁睁地看见一袭白衣在高台之中随风飘曳,世子申生气定神闲,脖子上束着一道长索,纵身一跃,便在众人的失声惊呼中跳下高台。 下坠之势,迅如流星,长索转眼而尽,世子一身白衣的身影,便像是脆弱的娃娃一般,在空中猛然一顿,下坠之势瞬时而止,申生顿时气绝,整个身体便悠悠地荡在半空之中。 看见这突来的变故,在世子府中的晋国群臣放声大哭,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公子重耳脸色铁青,他虽然早知道申生有必死之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个贤明和善的兄弟死在眼前,却仍然伤心万分。 这时候,围住世子府的军士们也觉得索然无味,原先高昂的情绪无影无踪,眼见世子死得如此绝决义烈,人人心中都极不是滋味。 重耳的眼神中带着泪光,森然地从高台上俯看逐渐散去的队伍,有人不经心抬起头来,看见他冰冷的眼神都吓了一跳,重耳的眼光中带着极深重的怨毒,仿佛要将眼前这些军士的面容全数记得清楚,有不经意和他目光相接的,都是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来,生怕被这位晋国公子记住面貌。 大军散去之后,公子重耳的家臣们前往解下申生的尸身,在高台下祭拜痛哭,便由魏牟背着尸体,一行人哀伤地走回重耳府第。 在重耳府中,申生的尸身便暂时安置在大堂之上,此时重耳的众家大臣狐偃、赵衰、魏牟、颠颉、介子推等人都群聚一堂,不一会儿连世子的门人也悲愤地前来商议,说起骊姬的谗害,晋献公的昏庸,众人都是气愤不已。 过了午后,那拥有“顺风耳”元神的颠颉却突地脸色大变,眼神不定地倾听一会,大声叫道:“不好!大大的不好!”他的耳朵朝向虚无之处,脸上却一下子变得煞白,“宫中有变!” 公子重耳眼睛神光一闪,望向手下的第一智士狐偃,而狐偃却是沮丧地摇摇头。 “不行了,最糟糕的态势终于发生了!” 便在此时,从大门口惊惶万分地奔进一人,看看却是狐偃的弟弟狐毛。 打从变故发生之际,重耳便派了狐毛前去宫中打探消息,此刻他张皇地奔了进来,一身大汗,喘息已极。 “主……主公,他……他……”狐毛气喘未定,急忙说道:“主公听了骊姬和‘二五’的谗言,深信两位余下的公子会挟怨为世子复仇,已经点拨大军,要缉拿二位公子,公子夷吾已经得到消息,亡命出城了!” 听了这样的噩耗,重耳嘿然而笑,脸上却是悲怒不定,神情至为复杂。 “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感叹什么,“连我们也不放过了……” 那狐偃却是个一等一的沉稳将才,只见他毫不耽搁,当下便对众臣高声说道:“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世子申生虽然身死,但是主公却是不会罢休,”他说着说着,便向重耳躬身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逃亡他国,他日再回来徐图大业!” 晋国的公子重耳此时脸色沉重,微一沉吟,便大步走向府第大门,他的步履如飞,一转眼便已走出门去。 余下的晋国众臣也不再迟疑,纷纷夺门而出,世子申生的尸身仍然让魏牟背着,一行人便从侧门逃了出去。 此时,从远方已经可以隐隐听见军士的呐喊追击之声。 在慌乱中,狐偃快步走到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的身旁,微带歉意地说道:“真是万分的对不住,本以为可以引见你们和公子相会,却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内乱,现在你们也被我们连累了,主公不会放过你们,只好与公子一起逃了。” 夷羊九点点头,慨然说道:“没关系,你们是我们的好友,朋友之间本就应该相互谅解。” 狐偃大喜,激动地腾出手来,握住夷羊九的大手。 “夷羊兄弟果然是人间豪杰,不枉我狐偃和你知心交往,”他的声音坚定,眼神像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焰。“他日我们若能助得公子复国,必将……” 他话还未说完,却猛然听见一声大喊,在队伍前方的魏牟怒声吼叫,却从侧边巷道涌出大批来追捕的军队。 这军队来得突然,重耳一行人登时便被冲散,但是晋国家臣都是能力高强之士,纵使被大队军士围住,但是左砍右冲,却还是让他们冲出了重围。 但是,这样一来队伍便已散去,众人便在络邑之中纷乱地逃窜。 第三章 吃人从不留骨头 在混乱中,夷羊九和易牙等人也失散了,与他一起的却是狐偃和介子推等人,一行人在绛邑中且战且退,且逃且走,到得北城时,看见北城的城门开了一缝,却是北城守门人壶叔感佩公子重耳之贤,开了个缝便于让他逃了出去,自己也跟着重耳逃往他国。 狐偃和夷羊九等人远远看见城门开了一缝,狂奔大叫向城门处奔去。 “且住!且住啊!” 便在此时,从侧方涌出一支军队,阻在夷羊九等人和城门的中间,看见这支军队出现,狐偃一颗心便直往下沉。因为这支军队无声无息出现,人数却是极多,至少也有上千人,此刻围成了人墙,纵使他和夷羊九、介子推的元神能力再强,也无法对抗这样多的敌手。 只见队伍之中,缓缓踱出了一个容色森然的老将军,看见他的脸,狐偃更知今日已无幸理。 那老将军名叫里克,是晋国当朝重臣之一,但是平素却和狐偃的父亲狐突不和,两人是泾渭极为分明的政敌。眼前落入了此人手中,狐偃更是绝望到了极点。 那老人里克冷冷地骑在马上,眼神冰冷地环视了这几个年轻晋臣一眼,突然大声说道:“胡闹!这里没有人!到别的地方搜去!” 他所带领的军队是自己的亲信,当下毫不犹疑便快步行进,让出了逃出北城的通路。 狐偃惊疑不定地望向这名对他狐家极不友善的老臣,却看见里克瞪了他一眼,脸却朝向虚无之处,大声说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晋国,为了重耳!他日让我见着了你,你狐家还是我的仇人,我还是照样要你的小命!” 狐偃脸上表情极为复杂,突然之间,他箭步向前,便在里克身前叩头为礼,额头碰在地上,砰砰作响。 里克脸上突然现出温和的神色,但那神色却只是一眨即逝,只听见他大声说道:“我什么人都没看见!你要死要活,都与我无关。只盼日后国家复兴,你要多加十倍力气!”说着说着,竟不回头,一拍马便快步而去。 狐偃不再迟疑,便和夷羊九等人奔出北城。那北城是晋国的边境之地,向北而行便是戎狄的国度,狐偃想起重耳的母亲就是狄国的公主,料想此番巨变之后,公子重耳投靠狄国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一行人脚下迅速,便往北方边境而去,那晋国和戎狄交界之处地属蛮荒,一片黄沙远远地望不着天也看不到边际,几个人奔行不久,却听见身后兵马声音杂沓震天,一回头,却看见一支晋国军队从后方追杀而来。 这支军队却和老臣里克的亲军不同,远远便感受得到那股疯狂的杀伐气息,而且人数要多上许多,几有数千人之众。 狐偃脸色一沉,远远望去,便“啐”了一声,又是生气,又是不屑。 “又是‘二五’这两个小人!” 早在申生遇害之时,夷羊九便听过“二五”这个名字,但是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二五?”他笑笑道:“好奇怪的名字。” “二五不是一个名字,是两个人,”狐偃摇摇头说道:“其中一个你见过的,便是在世子府第前带兵前来的梁五,另一人叫做东关五,都是主公面前的谗臣,这次世子的死就是他们勾结骊姬惹出来的祸事。两人一般奸诈,一般小人,因此大伙便称他们‘十狗’,意思便是两个五加起来,比十条摇尾巴的谄媚狗还要厉害。” 他们几人走时极为仓猝,驾的是轻车瘦马,虽然极力奔逃,却无法和精壮的军队速度相较,过不多时,便已经快要被“二五”的大军追上。 夷羊九一咬牙,看见自己一行人中除了几名随从之外,却还有狐偃和介子推有元神奇能,看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他在震天的车马嘶喊声中大声叫道:“狐兄,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被追上了,不如加把劲打他妈的,看能不能把他们的主帅抓过来,以生死相胁!” 狐偃回头看见大队晋军果然越追越近,一声长叹,只好大声回答道:“也只能如此了,大伙要小心!” “嘶”的一声长鸣,夷羊九使劲一勒马绳,几个人的车马便在黄沙上停了下来。在后方追赶的晋军看见这势单力孤的几个人突地停了下来,气定神闲地挡在路前,此时也不禁有些惶惑,在前头几个最勇猛的狠将本来追得过瘾,此时却也纷纷慢下脚步。 只见在军士群中,这时候突然闪出几个人来,随着他们的动作,在人群的上空便鬼魅般悄然无声地出现了几个巨大的光影。 元神之族!原来在“二五”的麾下也有元神族人! 东周之世,整个周王朝的中心权力已经近乎瓦解,封国与封国之间虽然没有正式称王,但是各封国国君的权位和型态已和真正的王者无异。中原大地上既然已经没有了一个共主,什么章法制度便已成空谈,只有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存亡关键。 因此,能力高强的元神之族,当然便成了各封国政权最喜欢笼络的对象,和后世强权喜欢延揽武艺精强人士是一样的道理。 此时夷羊九在元神之术上已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境,几年来的经历和故宅那次的领悟后,面对元神对手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的惊惶失措。 那几名元神族人从追兵群中飞纵而出时,他冷眼一看,便已知道这几个人的元神型态。 而带头那人更是旧识,只见那人身材矮小,身后一只昆虫模样的巨大元神,在空中不住张开触须,看来颇为吓人。原来,这人便是当日在齐国曾经交过手的“虫皇”范午子。 这范午子颇有智计,当日在齐国临淄一役中,夷羊九在纪瀛初化为土石之后狂性大发,激发出萝叶的无穷潜力,他一见势头不对,便仓皇而逃。 他本是晋国的世家子弟,逃离齐国后便回到晋国,后来辗转得知“贲羊”、“断发”等强大元神便是在临淄一役中送了性命,更是庆幸自己当初见机之快,否则可能也早已成了命送异国的孤魂野鬼。 只是他详加沉思,知道夷羊九仍不懂如何运用元神实力,当日在齐国发出的强大力量,只是在失控下的误打误撞,此番在晋国又遇上了这“天下第一元神”,当然要趁他还没成型之前将他除去。 夷羊九沉静地站在黄沙之上,范午子衣袖鼓动,在“虫皇”的带领下腾空而起,身边几个元神族人阵线拉开,将夷羊九围在中央。 环视四周,那几个将夷羊九包围的元神之中有两个昆虫元神,看样子和范午子的元神型态颇为接近,另一人的元神却是色泽灰败腐烂,简直便是个尸身一般的可怕东西。 余下一人的元神则有着如同螺旋一样的花纹,形状不定,在空中不住旋转蠕动,叫人一看便要头晕目眩。 狐偃见这几个元神绝非善类,微一凝神,身后月光元神“玉磐”缓缓升起,打算前去帮助夷羊九。但是这时在后方的“二五”大队也已经越来越近,狐偃心下好生难以选择,不晓得应该留在此处帮忙夷羊九,还是应该迎向二五的大军,将军队的进击之势阻上一阻。 正在难下决定之时,却听见范午子一声长笑,飘浮在空中的身形展开,像只大鸟一般,随着手脚的动作,那“虫皇”便从身上四面八方射出黑色的触须,向夷羊九夹击而来。 但是夷羊九的动作却简单至极,只见他高大的身形一动,整个人对那些触须不避不闪,便向范午子冲了过去。 他的动作虽快,但是元神萝叶却后发先至,身上的金色光芒闪耀,像是清晨从黑云中穿透而出的朝阳光彩。 那范午子虽然和虫皇凌空而来,但是离地不过数尺,此刻他自恃虫皇的毒须攻击点无隙可闪,自己肉身上的防御便不太注意。 事实上,以范午子的矮小身形来说,若非他的元神“虫皇”威力极强,光凭本身的力气,他其实是个不堪一击的孱弱汉子。 范午子一生,以元神和智计两项异能颇为自豪,但是遇上了这个红发的夷羊九,他却注定要命葬在这个晋国北方的黄沙之野。 只因为他虽然知道“天下第一元神”萝叶的厉害,却仍然低估了它的无穷潜力。 或者说,低估了夷羊九进境的能力。 只见夷羊九和萝叶的身形一致,刷的一声便和范午子闪身而过。 而萝叶更是直截了当,金色的身形一亮、一暗,便已经穿过“虫皇”的巨大身形。 一亮,是萝叶的能量陡然爆发。一暗,却是它一头撞穿“虫皇”的身躯,将它的巨大身形穿开一记大洞,从前心透入,再从后心钻出。 “砰”的一声巨响,只见范午子的小小身躯跌落黄沙之上,口中狂喷鲜血,睁着大眼,仿佛无法置信自己就丧身在这短短的一闪身之间。只是一招,干净俐落,这著名的强大元神便已经命丧当场。这不过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 余下的几名元神族人哪见过这样的可怕场面,他们与范午子相识日久,深知这“虫皇”的实力之强,现在却看见它一招便死在当场,自然吓得魂飞魄散。 突然之间,那有着螺旋花纹的元神族人一声狂喊,转身拔腿便跑,也许是吓得傻了,奔向的却是更北边的平野之处。另两人都精乖一些,也是转身便奔,跑向的却是迎面而来的晋国追兵。人多胆子壮,这当然是千古不变的至理。 便在此时,“二五”的大军狂声呐喊,大队人马已经追上夷羊九等人,带头二人衣甲光鲜,便是晋国的两名宠臣东关五和梁五。 狐偃一个纵跃,携住夷羊九的手,沉声说道:“擒贼先擒王,今天除非制住‘二五’,否则还是不可能逃得了!” 夷羊九会意,点点头,便和狐偃并肩奔向二五袭来的大军。 自古以来的交战场面大概绝少有过这样的诡异情景吧?只见“二五”的数千名大军向前掩进,夷羊九和狐偃却只有两人,连几名家臣和介子推也没有跟上来。 两个人孤零零的身影,遇上数千人的大军,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倒勇猛地迎面而去。 那东关五、梁五虽是佞臣,但都是力士及军人出身,平素颇有勇力,这奸佞之人有个特性,便是遇强而躲,遇弱则喜,看见眼前实力悬殊,更是乐得哈哈大笑,防备之心登时去了不少。两人像是约定好一般,纵马急驰,扬起手上的兵器,便要将这两名不自量力的家伙毙于马下。 便在此时,夷羊九和狐偃眼神交会,身形速度不减,夷羊九身旁的萝叶此刻泛出的却是绿油油的光芒,“刷刷刷刷”声音不绝于耳,从四面八方冒出藤蔓树叶,幕天席地往梁五方向袭去。而狐偃仿佛是要和他较量一般,元神“玉磐”绽放月白皎洁的美丽光芒,晶莹如绝代美玉的狐兽出现,但是脸上却出现了狰狞的可怕面貌。 飞藤过处,连人带马,将梁五牢牢缠住,那马大声悲嘶,砰然一声巨响,摔倒在黄沙之上。而“玉磐”更是可畏可怖,一道白光迅急闪过,巨口箕张,那血盆之口当日可以一口吞去巨大的元神“混沌”,此刻要将东关五一口咬死自是易如反掌。 但是那东关五的马术却是极为高明,他见梁五无故被绿藤缠住,心下骇然,虽然看不见狐偃的元神,却意识到眼前有变,一勒马绳,便将飞奔之势生生止住。 便在此时,“玉磐”的血盆大口亦已欺至,“擦”的一声,便将那马的头颈一口咬去。 这一咬和“幽冥”、“吞噬”等蚍蛇族的元神又是不同,蚍蛇类元神将吞下之物转移至“句芒”的肚腹,但是这“玉磐”却继承了封神榜时代“花狐貂”的狠恶,不管是人是马,一口咬去,登时便是鲜血直冒,大片大片洒在黄沙之上。 狐偃微觉得意,一回头想看看夷羊九的神情,却发现不远处的晋国大军居然全数楞住,人人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目瞪口呆。 就连刚刚才被藤蔓缠住,被“玉磐”咬去马头的“二五”,梁五一身树藤,东关五被无头之马摔在地上,两人却一致地望向狐偃和夷羊九的身后,脸上表情像是见了鬼似地扭曲起来。 静。 大地之上,数千名大军居然在这一瞬间,同时静默起来。平野之上,只有呼呼的风声,仿佛这儿是片渺无人烟的死寂旷野,连一个人也没有。 狐偃看了眼前的情况,睁大了眼睛,脑中却有如电光一闪,整个却像是被雷殛了一般呆若木鸡。 平野上的风,像厉鬼一样地开始哭号,风在转瞬间就强大许多,本来空旷的黄沙平野,此刻却像是风沙中的鬼域。 原来的世界炎热且明亮,但是此刻却陡然陷入了狂沙中的暴风圈。 他急忙转头,望向远方,却看见一地的沙尘在空中盘旋,仿佛在远方的黄沙平野上,像大海般出现一道道的汹涌波浪。 看见这样的情景,狐偃也顾不得眼前的“二五”,早忘了要将他们抓来要胁之事。 “不可能啊……”狐偃的大头流下冷汗,喃喃地说道:“这儿离那妖魔之地还有数十里啊!怎可能在这儿出现……” 一众晋军的行伍中,军士们的成员当然全数是在晋国长大的本国孩子。 而只要是在晋国长大,就一定会听过这个名字。 一个让夜啼小儿的哭声也要戛然而止的名字。 蜮狮之族! 那杀人食人最为凶残的妖魔:“蜮狮”! 第四章 流传数百年的可怕传说 瞬时之间,数千名军士们的脑海中,出现的全是近似的恐惧震惊之感。 蜮狮之族的真正面目,可以说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因为遇上这种妖魔之旅者几乎从未有人生还。 但是没有人生还,却还是见得到受害者留下来的残余。 不是残骸,是残余。 因为蜮狮之族不但绝不留活口,而且只要是活生生的人畜,便会将他们吃得干干净净,留下来的,也许只是一根手指、一片血肉,或是一小块肚肠。 便在此时,天空的风沙更猛更暗,还在空间中迸发许多令人听得牙龈发酸,双脚发软的奇异声响。 “呼噗”的一声巨响,不远处扬起一片沙尘,跟着便像是从大地吐出来什么难吃的东西一般,在沙尘中飞出一道黑影,在晦暗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二五”之一的梁五面前。然后,这个本来不可一世的宠臣便像是杀猪一样惨叫起来。 因为落在他眼前的,便是刚刚那个没命逃入黄沙平野的元神族人,此刻他脸色如生,面色惨白,但是整个身子却从肩到腰,被整整齐齐地咬掉一大块,整个人严格来说,只剩下三分之一。 沙尘呼呼的风声,伴随着梁五凄厉的惨叫声响,晋军中有人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哭号起来,这哭声一物在军队中是传染性最强之事,一时之间,这群原先骁勇精壮的大军便成了惊弓之鸟,但是这群陷于极度恐惧的可怜虫却无法四下逃窜,大队军马反倒被狂沙巨尘卷得越缩越紧。 在地狱般的阴暗场境中,这时候四周围的沙丘开始发抖发颤,像是拔尖而起的巨浪般冒起了无数个巨大的沙丘。 而在沙丘之上仿佛有着人影,也像是有着巨大的生物在晦暗中隐隐晃动。 大头智士狐偃此时震惊得宛若痴傻,眼见这传说中的可怖场面如同噩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所有的智计和谋略早已飞到九重天外。 突然之间,在一片绝望的阴暗之中,这时出现了一道温润光明的金色光芒。 但是那金色光芒虽然美丽耀眼,却在一霎时之间,便被漫天的惨叫声、血光占满。 发出惨叫声的,是晋国的数千名将士,漫天的血光,喷洒的也是他们的热血。 便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蜮狮之族已然出手。 原来这蜮狮之族的人们和寻常人的身材差别并不大,但是装束却是华丽而古怪,身上的衣饰绫罗绸缎,却配得零零落落,极不搭调。 而他们的脸上容貌却是花纹满脸,也不知道是刺青还是涂彩,眼前出现的蜮狮之族放眼望去,大约有数十名,但是每个人却分散得极开,因为在他们的身后,都各自巍巍悬浮着一只巨大如山的元神之虫。 那蜮狮元神的头部有一部巨剪,却是有形之物,在沙尘之中神出鬼没,那巨剪更是锋锐得做鬼似魅,只要被巨剪带上,立刻肢体分离,连骨头也无声无息地随手而分。 便在这一眨眼间,蜮狮之族围住晋国大军开始攻击,没有多久整个黄沙大地已然布满了一地的鲜血、死尸、残肢。 这蜮狮之族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动作极快,断肢破体毫不迟疑,仿佛那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只是无数片无关紧要的松软肉冻,残杀起来丝毫不费半分力气。 也到了此时,狐偃脑中灵光一闪,才想起来当日为什么“蚍蛇句芒”王孙膺会困在石地上活活干死。 以“蚍蛇句芒”可怕的吞噬能力,世上本无任何敌手,但是一旦遇上了如潮水般汹涌的大量蜮狮,却也寡不敌众,顶多吞掉几个蜮狮族人,但是最终却还是会被它们杀害。 只是,为什么当日蜮狮不来杀他,却任他在石山上口渴而死,真正的原因为何,却已经不得而知了。 眼见那晋国军士在沙尘中不住惨呼,尸横遍地,连鲜血也几乎要浸透了黄土大地,狐偃勉力凝神,将“玉磐”的狰狞巨头涨至最大,护在自己的身边,不住打退来袭的蜮狮族,这时介子推等家臣也趁乱前来和狐偃会合,每个人身上都是血肉模糊,沾满了鲜血和碎肉,仿佛是冒着血雨过来的。 见了介子推等人之后,狐偃猛地想起夷羊九,正要大声叫嚷,却看见前方不远处金黄色光芒再次闪烁而起,几个蜮狮族人不住倒退,让出一片空地。 在空地的中央,神威凛凛,昂然而立的,便是夷羊九和他的元神“萝叶”。 此时夷羊九与萝叶再次“心领神会”,发出萝叶的强大阳光力场,有几个闪避不及的蜮狮族登时便被那金黄色光芒溶了身体,仓皇倒退。 只见夷羊九昂然而立,丝毫不因为自己被大批蜮狮族围住便束手就范,萝叶的金黄色光芒发散而出,那狞恶天下第一的蜮狮族也不禁骇然而退。 便是这么一退,狐偃才看见了夷羊九和萝叶。看着看着,狐偃不禁偷偷叹了口气。 原先他还以为,萝叶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元神,自己的玉磐虽然略有不及,但是还不致相差太多。但是此刻见了两个元神对抗蜮狮族的情景,才知道要论起力量之强之巨,“玉磐”还是要差上萝叶一大截。 因为他自己拼了老命,用尽了玉磐的每一分力气,只能自保片刻,反观萝叶,只是一举手,便将几个蜮狮族打得踉跄而退。 天空之中,这时仍然阴暗中带着狂风沙尘,间或几声撕心裂肺的临死惨呼,有时还像是下雨一般,从空中落下大片温热的血滴。 平野沙尘之上,这时像是杂纷的乱葬岗一般,满满陈列一地的血肉、杂乱衣物、兵器,然而因为此次中伏的晋国兵士人数较多,因此蜮狮之族虽然残忍毫不留情,但是却仍有些幸存者躲在一地的死尸中,暂时苟延残喘。 这些人幸存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夷羊九和萝叶陡地现出惊人抵抗能力,纵使蜮狮之族出现时引发的沙暴天昏地暗,但是萝叶发出的艳阳光芒却好像是绝望噩梦中的一盏明灯,让人萌生一线希望之感。 沙尘之中,无数土丘像是暴风中的巨浪不断翻滚,但是和真正的巨浪又有些不同,因为在纷乱中,这些巨大沙浪渐渐汇合在一圈,有元神能力之人,还可以看见那一只只的巨大“蜮狮”元神巍然地围成一起,在中央让出一个老大的空地。 无数的巨大元神,围在正中央的便是夷羊九和他的元神萝叶。 散处在四面八方的蜮狮幸存者们,此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是惊惶万分地瞪视这奇诡的可怕景象。 狐偃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也不眨,看着夷羊九昂然站在最可怕的元神蜮狮之中,突然间大声吼叫,声音在嘈杂的沙暴中依然响亮。 “诺·烟尼星·必刺·惹·三蕊!” 他此时大喊出声的,便是当日桑羊歜银教给他的役使元神咒语。 役使元神的方式,除了心领神会之外,还有特定的语言可以激发它的潜能,当年夷羊九对元神之术尚未了解太深之时,便曾藉由这样的咒语在顾盼间即将强大元神“吞噬”消灭。 日后,桑羊歜银又趁着短暂的相处机会传了夷羊九几句役使元神之语,便在这个激烈的争战场面中用了出来。 萝叶的元神之能,也许是天下第一的。 但是,包括桑羊歜银、斐影子司等人在内,都并不真正了解元神。 元神的能力,毕竟还是构筑在人身之上的。 人在,元神在。人亡,元神也就亡了。 这世上也许尽有以一敌百的强大元神,但是不论武功、能力多强,却绝对没有以一可以挡百的神勇之人。 其战凶危,真正决定战场胜负的,是智慧和谋略,而不是一个人的匹夫之勇。 单枪匹马决胜于千军万马之间,永远是最引人入胜的故事。 但是,那真的只是个故事。 一个很有趣,有时可以骗骗你、解解闷的故事。 便在此时,萝叶身上的金光变得更强更耀眼。 萝叶的金色光芒,是所有元神的克星,可以将任何元神溶化。 突然之间,所有的狂风沙暴在这一瞬间全数止息下来,在金光扩张的强烈光芒中,蜮狮之族的元神光圈却突然黯淡下来。 暴风渐渐止息下来。夷羊九大喜,知道萝叶此刻发出的能量大得令所有蜮狮之族惧怕退缩,便更是凝神专注,打算将眼前的几个蜮狮族人先行溶化打倒。 强光益加炽亮。 萝叶的强大能量天下第一,但夷羊九却不是天下第一勇悍之士。 即使他是,历年来出现过的最强勇之士,像是长人侨如、南宫长万、公子彭生等猛将,这些人在传说中都可以一当百,但是最后的下场却都是死于非命。 便在此时,围在夷羊九周遭的众多土丘,每个土丘上都有一个蜮狮族人,远远望去,蜮狮族人衣饰缤纷华丽,随着沙风猎猎飘荡,数十个巨大沙丘像是放射状的圈圈围住夷羊九,每个沙丘上的蜮狮族人一致面向他,构成一幅极为奇诡的图案。 然后,像是演练过千次万次一般,所有蜮狮族人一致向前俯身,仿佛全数向夷羊九膜拜顶礼。 夷羊九微感诧异,但是此刻萝叶的光芒箭在弦上,已经无暇他顾。 在金色的光圈中,他微一抬头,却看见此生最令人惊惧的情景。 所有的蜮狮族人脸色狰狞,对着夷羊九弯腰,仿佛行了个最大的致敬之礼。 但是从他们背后出现的,却是迅如风火流星的惨绿色箭芒。 “刷刷刷刷”声不绝于耳,整个天空像是被多如牛毛的绿芒占满。 那种绿芒是一种短箭,和手掌一般长短,细似竹称,此刻从蜮狮族人背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发出,数量极多,却全数指向同一个地方。 站在正中央的夷羊九,瞪大了眼睛,无法置信地眼睁睁看见那漫天的绿芒毫不犹豫,几乎全数穿进了他的身体内。 那短箭入肉时居然是没有知觉的,没有痛,没有触感。 夷羊九瞪大眼睛,想要高声惊呼,却发现在这一刹那间,浑身已经像是痴傻了一般,全数没了知觉。 手脚已经全数没了知觉,整个身子像是成了别人的,但却仍然意识清晰,不但眼前所有景象看得清清楚楚,连声音、气味都仍然清晰不已,仿佛整个身体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个仍有知觉的脑袋。 眼前的视界缓缓变化角度,从平视逐渐转成那片广阔的天空。 狐偃等人躲在远方,将这幅交战景象看得清清楚楚,夷羊九中箭之后,整个人像是刺猬一般地仰天缓缓软倒,再也不能动弹。 夷羊九倒地之后,萝叶的金光开始黯淡下来,转回原来的绿光。 蜮狮之族中,有人开始怪声狂呼,声音狰狞可怖,仿佛下一刻便要拥上前去,将夷羊九分尸当场。 一旁的狐偃等人心下黯然,已经准备好要闭上眼睛,不忍看见这个和自己交好的红发大个子尸横当场。 突然之间,一阵清脆的啸声在蜮狮群中拔尖而起,地面上隆起一条沙尘,所到之处,蜮狮族人们纷纷避开。 那条巨大沙尘之中,此刻昂然站着一名蜮狮族的少女,只见她容色秀丽,一身青色锦袍,却从肩上露出光洁的臂膀。 那少女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能耐,这世上最狠恶的蜮狮之族见了她前来,像是见了什么吓人的怪物,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只见她昂然地乘着风沙,背后的元神巨虫色泽也和旁人不同,一般的蜮狮族的光芒色作深黄,她的元神却是极为美丽的宝石淡青。那少女带着风沙来到沙丘群的正中央,居高临下,巍然地俯看倒地不能动弹的夷羊九。 然后,她哈哈大笑,声音清脆宛若小女儿,双手一张,便将夷羊九长大的身躯拎起来,再次卷起漫天风沙,竟就此绝尘而去。 蜮狮少女离去之后,那满山遍野的蜮狮也卷带着呼啸的狂风,和初到的时候一样惊天动地四散消逝。 狂风过后,天地恢复了原有的清朗。 一地黄沙,干燥炎热。 只是,躺在平野上的,却已经是满地的血肉狼藉,死尸、肢体、衣物盔甲、兵器遍布,幸存的几名晋军畏首畏尾探出头来,每个人都是一脸血污、脸色煞白。 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蜮狮之族,这次终于留下了活口,此后数十年,这场奇异的元神战役便成了晋国人时时挂在嘴上的传奇异闻,直到数百年后的战国时代仍然有人时时提及。 第五章 你便是时空奇人狄孟魂 宽阔广大的天空,从阴暗逐渐清朗,从深深的灰转为耀眼的蓝。 这样的天空不只会变颜色,而且还摇摇晃晃。 空气中有着沙漠特有的焦黄干燥气息,但是在那种气息中,却有着某种淡淡的清香。 少女的清香。 但这却是不可能之事,夷羊九从一开始便没能看得见自己是如何被拎起带走的,他的视野虽没问题,但是却连颈项也丝毫无法动弹,因此便没能看见那蜮狮少女的长相,也不知道将自己拎起来的便是她。 只能从呼呼的风声中知道自己的行进速度极快,还不时从晃动的角度中看见天际的大片沙漠。 这样行进了一会,空气中逐渐散发出水气和草木的芳香,此刻夷羊九的身上只剩下了视觉嗅觉听觉,浑身无法动弹,感觉却比平时要敏锐上许多。 看来,不管抓走自己的是谁,此刻已经带着他离开沙漠,进入了有水草的地点。 便在此时,那摇晃之感又有所改变,多了些颠簸,仿佛在爬山,爬了一会之后,光线陡地一暗,夷羊九还来不及回过神来,眼睛也无法适应光度的改变,就“砰”的一声,被人重重摔在地下。 说也奇怪,那蜮狮族的短箭入肉之后便在人体内消失不见,露在外面的箭柄早在一路颠簸时陆续掉光,夷羊九虽然全身无法动弹,但是神志却清明似水,他斜斜地倚在地上,勉力向前看去,发现置身之处是个极大的阴暗洞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那女孩将他负至这个巨大洞穴里,一溜烟却不见人影,夷羊九心下纳闷,他并不知道负他前来的是什么人,惊疑之下,直觉便想要找萝叶的踪影。 他重度瘫软之下视野极为有限,勉力看了看四周,却仿佛在极右处看见一个巨大如房舍的蜮狮元神。 夷羊九万分艰难地看过去,看了半晌,整个人却有些发冷起来。 原来,那巨大的蜮狮元神本是天牛一类昆虫的形貌,在洞中阴暗的光影下,它静止不动,泛出宝蓝的光泽。 但是,在它的胸腹处却有一处凹洞,此刻“嵌”在其中的,竟然便是一身翠绿的萝叶!此刻萝叶的身子有一半陷在蜮狮元神之中,动也不动,仿佛正在睡眠,也像是已经死去。 打从夷羊九得知萝叶的存在以来,这绿色的矮小元神总是精神奕奕地走来走去,不曾有过片刻休息,像现在这种全然不动的情景,却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 夷羊九心下震撼,却苦于连喉头也发不出声音,全身只有一双眼睛能够骨碌碌地转动。 “萝叶!”他凝神在心中惶急叫道:“萝叶啊!” 但是这个和他已能“心领神会”的绿色元神却动也不动,似乎全然不曾听见他的声音。 夷羊九试着和萝叶沟通了许久,最后只好颓然放弃。 放弃之后,他百无聊赖,这才开始打量身处的这个巨大石窟。 静静的空间,隐然透现出血腥的味道,但是洞顶却有着微光映入,就着微光看了看洞内的情景,夷羊九睁大眼睛,想要“咦”的一声,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巨大的石窟之内,居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玩,地上零零落落披满了华丽的绸缎彩衣,放眼所至,都是令人眼光为之一亮的昂贵珍品。 只是,这些珍品却完全没有经过排列,只是像垃圾废物一般,散落委顿在地,仿佛它们都是再低贱不过的瓦砾沙土。 夷羊九微一寻思,便明白了这些东西的来历。 这蜮狮之族在沙漠之中伏袭行旅客商,除了吃人之外,当然也可能将客商们的货物抢走,这些来往各封国的客商们所携之物,当然不乏来自天下各地的珍奇宝物,只要每次伏击时抢个几样,自然便是满仓的宝物。 只是,被这传说中的可怕妖魔带回洞中,身体还丝毫无法动弹,想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夷羊九不禁有些黯然。 他的个性极为坚毅,遇到这种恶劣的环境,既然知道已经没有什么活命的希望,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只是想起在遥远的鲁国,那个他最深爱的女子,还是让夷羊九觉得既悲伤又遗憾。 此刻纪瀛初仍在土石状态之中沉睡,唯一苏醒的机会,便是得到五个元婴,但如今自己丧命在此,她当然便会永远沉睡在土石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连她的名字也无法说一声。 夷羊九正沉浸在悲凉的想像之中,突然之间,只听见轻轻的窸窣声响,眼前一闪,便轻盈地出现了一个奇异的身影。 没有漫天的妖气,没有肃杀的残忍气息。 眼前站的,却是一个带着奇妙光影,仿佛在这阴暗洞窟中还泛着粉亮光泽的美好身形。 夷羊九软软地倚在地上,眼神却因为这个身影而惊讶圆睁。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身形纤长的美丽少女。 这名少女,便是当日在断肠沙漠和夷羊九瞪视良久的蜮狮少女! 少女的头发近看才知道是极为罕见的深蓝,却像稚龄孩童一般在头上打了三个髻。她的身量极高,几乎要和夷羊九一样高,手长腿长,赤着双足,身上仍然穿着青色丝袍,却只是随便地披着,原先丝袍已经破损,露出她皓白如玉的双臂,此刻那丝袍更是残破,映着微光,鲜嫩如水,乳头嫣红,宛若初绽红芳…… 这少女一脸冷然地出现,居然还露出了晶莹的右边胸膛! 只见她的额上有着红蓝相间的刺青花纹,唇边带着一抹血迹,除了在脖子上有同样的红蓝花纹之外,全身肌肤白哲晶莹,竟是个人间难见的绝色美女。 少女的表情森冷似寒冰,眼神更像是野兽一般冷酷凶残,她便这样瞪着夷羊九,过了一会,嘴巴却开始咀嚼起来,看见她手上拿着的物事,夷羊九更是觉得后脊一阵森冷,虽然无法动弹,都还是有一道冷气“飕”地升上脑门。 少女手上持着一只人手,举进嘴里啃了一口,光洁如编贝的牙齿白留整洁,但是咬起人肉却也俐落锋利。 一只犹有血色的人手,在她的口中却像是根美味的鸡腿。 看见眼前的奇诡情景,夷羊九不禁眼前有些发黑,心知晋国传说中,这些蜮狮之族以人为食的传言果然不假。 那少女像野兽一样地瞪着他,很快便吃了那只手,就着微光,走过来不住打量夷羊九。 那种眼光,仿佛是在看从什么地方咬第一口比较美味,哪一个部位比较可口耐嚼。 夷羊九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想着,倒不如让他在沙漠上被其它蜮狮族杀死还要来得痛快,眼前这样宛若刀俎上肉的不上不下,是更令人受不了的折磨。 美丽少女又看了他几眼,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纤手一扬,那几支蓝发尖利似针,剌向夷羊九的喉部,只觉得喉部一阵刺痒,便登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也不晓得她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夷羊九的喉咙登时解松,已经可以发出声音。 蜮狮少女望着这个高大的红发男人,眼神却开始复杂起来,仿佛正在想着什么难解的疑问。 夷羊九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妳……妳要杀就快杀吧!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呢?” 那少女侧着头,仿佛想要听出来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很艰涩地指着自己,声音却是清脆稚嫩。 “青衫,”她一字一字地说道:“东关,青衫。” 夷羊九疲倦地看着她,软软地说道:“什么……什么东关青衫?那是什么东西?” 蜮狮少女轻轻一笑,那笑容却像是邻家少女,让人一时间忘了她是个食人的妖魔。 “我……我啊……”她的声音依然极为滞涩吃力,仿佛说话对她来说是极为艰难的苦差事,“我……东关青衫……” 夷羊九瞪着她,却对她的说话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名字似乎叫做东关青衫的少女看见他漠然的态度,容色登时狞恶起来,从喉头发出了低低的吼声。 看见她的动作,夷羊九突然兴起了自暴自弃的心理,心想不如在此激怒于她,让她将自己吃掉算了。 一念及此,他更是不想理会少女,索性对她茫然以对。 蜮狮少女东关青衫又是生气,又是发急,说起话来更是模糊不清,算来算去,她也只有那“东关青衫”四个字说得清楚。 说到发急,她的动作更是躁动不已,不住发出低吼声音。 但夷羊九却是个倔强之人,此刻他求死之心极为强烈,也不愿再浪费任何时间,更是固执地不愿理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东关青衫闹了一会,突然大吼一声,便欺过身来,十指纤纤,便握住了夷羊九的双胁。 便在此时,夷羊九忍不住睁开眼睛,却和她的眼神相对,少女东关青衫的眼睛大且灵动,虽然有着兽性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神深处却有着温润的光芒。 或者说,极为有“人味”的光芒。 而且,虽然这蜮狮少女是个食人的妖魔,但是与她如此近距离对望,居然还传过来一阵清幽的芳香。 突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胁下一紧,整个人都已经腾空而起,只觉得眼前一花,浑身依然无法动弹,瞬时之间,便只能看见一片晶莹滑腻的肌肤。 原来,这一次少女东关青衫又将他负起,但是和上次不同的是,此番他是面向下伏在少女肩上的,因此视野中只能见到她那光裸的美丽背脊。 而且因为视界角度的关系,这一次比较看得见沿路的情景,只见少女背负着夷羊九这样高大的男子,却依然步履轻快,她出了石窟之后,便在山路间奔跑,只见那山上的怪石峥嵘,山势极险,有的怪石还悬在高高的沙漠之上,走起来极为高峻惊险。 在山路上奔了一会,四周围文出现了翠绿的草木,东关青衫奔得急了,有时便会将夷羊九的脸碰向她的背脊,他因为无法动弹,自然也只能任自己的鼻、唇、颊碰在她的背上,只觉得她背上的肌肤光滑细嫩,微带温度,一时之间,夷羊九心中一荡,居然忆及了与纪瀛初亲密时,轻抚她光裸肌肤的触觉。 “打你个没脑子的笨儿子!”他在心中暗自骂道:“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笨事情?” 正在自怨自艾间,天色陡地一开,却发现已经到了一处翠绿的幽谷之中。 “哗”的一声,东关青衫轻巧巧地将夷羊九一个翻转,便又将他丢在地上。 这蜮狮少女仿佛把人当成一件东西,也不管人是不是会摔疼。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本就是拿生人当食物的妖族,你几时担心过会不会把半只烤鸭摔疼的? 夷羊九重重摔在地上,但所幸地面是柔软的青草,摔起来并不十分疼痛。 侧着头脸,夷羊九只能挨着青草地面尽力往上看,却看见自己面前沉静地坐了一个“人”。 那人的形貌极为奇怪,脸上像是行将剥落的土块一样毫无生气,如果不是“他”的眼神灵动,还偶尔艰难地动了动手脚,真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泥塑的土像。 夷羊九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极力想要看出这人的所有形貌。 因为看得太专注了,看到眼睛有些发痛,而且他看得入神,居然便忘了东关青衫身在何方。 除了脸上极度没有生气之外,那人的相貌也很是奇怪,只见他的左手垂在夷羊九的面前,却是一只狞恶的巨爪,那奇人虽然是端坐的姿势,却从眼角余光可以看出他的身材颇为高大。 泥塑般的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夷羊九却软软地趴在他的面前,两人维持这样奇异的姿势一会,那怪人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他的声音既微且弱。“你是羊舌家的孩子?这便是‘萝叶’吗?你们先祖什么人有‘后稷’?” 这几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是听在夷羊九的耳中,却像是凭空响起了一阵巨雷。 “你……你是什么人?”他同样艰难地说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家的事?” 那人呵呵一笑,声音和煦宛若春风。 “你们羊舌家的事,我都知道啊……”他笑道:“没有我,又怎会有你们羊舌家的孩子们呢?” 夷羊九虽然身体无法动弹,脑筋却一样灵活,听见怪人这样说话,许多记忆顿时连接在一起,便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想起了一个名字。 “狄孟魂!”他惊讶地大叫:“你便是狄孟魂!” 狄孟魂! 封神时代,“羊城”创始人桑羊无欢的启蒙师狄孟魂! 龙族时代,曾经与各传说大神交往的时空奇人狄孟魂! 其实,狄孟魂的真实身分是来自公元二十四世纪的未来之人,因为遇上了时光异变,才得已身处不同世界,纵横了数千年的传说时空。 在时光的纵横过程中,狄孟魂演变出永恒的生命型态,虽然在活了数十年后会尘蜕消失,但是总会再次重生过来,如此一直重覆下去,他便成了个永生不死的奇人。 此刻,狄孟魂便是要再次面对尘蜕的过程,却意外在这个谷中遇上了夷羊九。 “想不到……”他微弱地笑笑,“想不到这个时代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啊……那你又是什么人?是桑羊家的孩子吗?” “我叫夷羊九。” “夷羊九?”狄孟魂沉吟道:“桑羊出羊舌,羊舌化夷羊……那你便是羊舌野那小孩子的后人了……” 羊舌野便是夷羊九的曾祖,少年时曾在镐京城外遇见过狄孟魂和另一时空奇人姚笙,算算那也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听见自己的曾祖被人叫做“小孩子”,夷羊九虽然略知个中原委,但是听起来还是有些古怪。 “我的曾祖便是羊舌野,”夷羊九想要点点头,却仍然无法动弹,“后来到了卫国才改姓夷羊。” 狄孟魂若有所思地看着夷羊九,缓缓问道:“你……知道你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大概知道吧?”夷羊九苦笑道:“我正在等着被‘她’吃掉,一了百了。” 狄孟魂点点头。 “看来你的确知道。但青衫却不见得会……” 他话还没说完,夷羊九便觉得自己背上一紧,再次“虎”的一声凌空而起,身边飘散淡淡的幽香。 他侧眼一瞧,却看见东关青衫秀脸铁青,脸上却绝然难以令人置信地,飞着一抹嫣红。 她拎着夷羊九的领子,左纵右跳,将他放在高高的一处绝壁上,再一蹦一跳跃下草地,走到狄孟魂的面前。 这险峻无比的山岭,在她的眼中却宛若平地。 但是被放在这居高之处也有好处,此刻夷羊九的视界极广,不但看见了蜮狮少女的巨大元神,看见了嵌在元神胸腹的萝叶,也可以远远看见东关青衫和狄孟魂交谈的情景。 只见蜮狮少女站在狄孟魂的眼前,神情又是倔强,又是复杂,狄孟魂像是在对她温言相劝,少女虽然不时摇头,却仍然可以看出两人的情谊深厚。 狄孟魂对东关青衫说了好一会的话,后来只能露出无奈的微笑,少女说了一会,跺跺脚转身要走,狄孟魂却叫住她,又遥指了夷羊九的方向,似乎是叫少女带夷羊九过去,想要再和夷羊九说说话。 但是东关青衫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停了一会,又跺了跺脚,便纵身过来,又将夷羊九像袋大米似地背在身上,头也不回地,便往山壁的另一方翻越过去,竟是全然不再理会狄孟魂。 狄孟魂远远地看着少女青衣飘飘,翩然翻过山岭的身影,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笑容之中,融合着几分欣慰,又有几分不舍。 第六章 在真爱与死亡之间 蜮狮少女东关青衫负着夷羊九,转眼间便又回到了她藏身的石窟,原先夷羊九以为又会被她摔在地上,但是少女却没有依法炮制,只是将他放在一具披着虎皮,极为豪华的椅子之上。 夷羊九软软地坐在椅上,看着少女转身而去,忍不住低声说道:“为什么不快点杀了我呢?”他的口气中已有几分无奈,“这样折腾下去,我的肉就不好吃了。” 他的个性爽朗,此时自命必死,说起话来却开始有点自我解嘲。 东关青衫却没有理他,只是迳自一闪身,消失在石窟一角,众多的珍宝衣物之间。 夷羊九轻叹一口气,没奈何,只好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此处是大石窟中的另一角落,和方才所处的地点不同,在他的华椅之前,除了满坑满谷的豪华衣物,还有一处极大的水池,看来是洞内自然生成,水面上冒出淡淡的烟,显是座暖泉。 在暖泉的旁边,此时更是精心地放着许多洗浴之物,像是最豪华的世家女子摆饰,和这洞中的纷乱野性截然不同。 夷羊九正在望着那座暖泉发呆,却听见大堆衣物中传来轻微的声响,眼睛一转,却看见了令人目光为之一眩的美丽情景。 在暖泉的上方,石窟开了几个孔洞,天光从那儿透了进来,光度柔和,映出了几道幻梦也似的光柱,在光柱中,有着轻烟缈绕。 从温暖的微光中,这时走出来一个艳丽令人目光不可直视的赤裸胴体。 黄沙上,血肉横飞的天空中,少女的身影曾经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在这一刻,那脂光晶莹,如美玉般纯净完美的身体,却像是人间最美丽的精品。 在夷羊九怔怔的注视下,那眼神已经几近无礼了,但是东关青衫却像是沐浴在最自然的阳光下似地,眼神温柔地看着这个红发男子,她的深蓝长发如丝如缎,像是瀑布一样地披在白皙的肩上。 她的身体在微光的映照下纤毫毕露,连乳际几丝青青的血脉也看得清清楚楚,修长结实的双腿在西方红毯上缓缓行走,从足趾开始,缓缓浸入暖泉之中,水声淙淙,女孩线条柔美的身体随着视线缓缓进入水中,暖泉的温度浸渍着她的足,由膝至腿,由腿际内侧,逐渐淹没她下腹那一抹令人神驰的乌亮纤毫,再将她圆润的肚脐淹没。 那一刹那间,夷羊九只觉得心跳加速,仿佛口内极为干渴起来。 女孩像是施行最虔诚的祭礼一般,在暖泉中细细洗着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要洗得干干净净。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不应该注视着这幅情景,但是他的头颈无法转动,只得将眼睛闭起,但是那脂光莹然的画面却仍然停留在脑海,久久不去。 东关青衫在暖泉中洗了许久,水声哗然,蒸气腾氲,将整个洞窟衬得云雾弥漫,良久,夷羊九偷偷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一室的白色水雾。 正当他好奇地转着眼睛环视之际,一身洁净,却仍然不着片缕的东关青衫从雾气中缓步踱出,额上光洁如玉,只有几丝花纹印在肤上,濡湿的深蓝色发丝全数拢到脑后,眼神温柔地看着夷羊九。 便在这一刹那间,夷羊九很强烈地感受到一股男女的情爱之欲从身体的内部升起,明明是已经无法动弹的身体,但是见了东关青衫身上映出的奇异脂光,他的下身却宛若活物一般,缓缓地起了反应,像旗帜一般勃然而起。 这样的反应,东关青衫自然也见到了,少女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缓步走来,玉指微曲微张,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古怪力气,“猎猎猎”的几声轻响,三两下居然便将夷羊九身上的衣物全数撕裂下来。 她的手法极为巧妙,并没有碰到夷羊九的身子,但只是这样几下,夷羊九便和她一样,完全赤裸地卧在华椅之上。 不晓得为什么,便是这“全然没碰到他的身子”,却让夷羊九的情欲更为高涨,脑内一片混沌。 东关青衫脸上更是红晕满脸,呼吸温热而急促,她的手撕裂夷羊九全身衣物后,又是微微一张,便握住了他已然高涨,且泛出紫红亮光的下体。 但是在这情欲激荡的一瞬间,夷羊九的脑中仍有一隅清明,在那清明的部份中,纪瀛初的嫣然笑语清晰地浮现。 夷羊九深深地吸气,一股情欲却化为坚定的怒意。 “不行!”他圆睁双眼,沉声怒道:“不能跟妳!” 东关青衫正在情浓之际,听见他这样的怒声不禁脸色一变,那原先惯有的兽性神情又在脸上一闪而过。 她将嘴唇张开,眼神深处带着火焰,一口便咬在夷羊九的肩头上。 这一咬似重非重,但咬嚼之力逐渐增强,夷羊九闷哼一声,东关青衫一颤,这才又将咬劲放松。但是那肩上却已留下一个齿痕。 纵然如此,夷羊九却仍然坚定,再一次沉声低吼道:“我不想和妳一起,我是有妻子的!” 东关青衫眼睛微眯,舌头如同最灵活的虫鱼,缓缓亲吻着夷羊九的颈、咽喉,夷羊九苦于全身无法动弹,只能以言语发怒拒绝,眼见东关青衫仍不停止,他深深一吸气,便要开口大骂,但是此番东关青衫却再也不给他机会,一边亲吻他的耳垂,一边纤手微张,“啪”的一记,又将几茎发丝拍进了夷羊九的咽喉,让他再一次无法开口说话。 夷羊九又气又急,但是却已然失去最后一种表达的机会,只能任由这奇异的妖魔少女在身上肆意亲吻,轻舔。 男人的情欲与思绪,本就是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两回事。 纵使夷羊九心中有百般不愿,但是身体的反应却常常与心念相悖相左,特别是一个全然无法动弹,根本不听你指挥的身体。 东关青衫吻遍了夷羊九全身之后,眼神狂乱而失神,她双手紧紧地握着夷羊九的肩,轻轻一纵,便已然跨坐在他的下身之上。 湿、滑,男人的阳具顺畅地进入她的身体。 而当那狂野的刺痛与夷羊九同时侵入她体内的一瞬间,这身世奇异的妖族少女大声喘息,身子一俯便将夷羊九紧紧抱住,几乎让他窒息。 便在这一刻,两人的身体紧紧地接合在一起,而夷羊九心中纵有万千对纪瀛初的坚持,却也已然无可挽回。 灼热的男女身躯,挥洒似雨的汗珠。 少女骑坐在男人身上的光裸身躯,腰肢急摆如骤雨。 然后,在那最后一刻终于到来之际,她狂声而叫,美丽而濡润的脸后仰,腰肢急颤,却将下身向夷羊九靠得更紧,挤得更用力。 因为她要将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生命汁液全数纳入她的身体之内。 狂野的激情过后,她的发丝凌乱,几茎蓝发黏在额上,眼神却有着无穷的爱恋之感。温润的红唇轻轻吻去汗珠,从下身吻到胸、颈,最后吻上了夷羊九英挺的俊脸。 但是夷羊九的眼神深处,却是深沉的愤怒。 对于他的眼神,少女恍若未觉,只是轻轻地伸出鲜红舌头,舐着夷羊九的脸,然后,轻轻地,以绝不纯熟的话语说道:“我,喜欢你。” 静静的巨洞之中,两人便这样赤裸地相拥一起,少女紧紧地抱着无法动弹的男人,仿佛要把他的体温、触感永远记住。 夷羊九毫无办法地仰望洞顶,虽然耳际有着少女温热的呼吸,鼻端闻的是她的芳美之香,却仍然极为不快。 夜色已至。 过了大半夜,东关青衫缓缓坐起,裸着身子将夷羊九扶成仰躺,静静地看他。 夷羊九对她仍有极深的敌意,看见她复杂的眼神,也不想深思她的心意,只是闭上了眼睛,露出嫌恶的表情。 虽然眼睛紧闭,但却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嘴唇印上了他的肩头。 轻吻、轻咬。 然后,在毫无防备之下,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那痛楚深入骨髓,夷羊九想要惊呼,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惊疑万分地张开眼睛,却看见东关青衫满口鲜血,竟已经生生在他的肩头咬下一块肉来! 夷羊九心下极度惊惶,这才想起这方才与他亲密的女孩本是个食人的魔族,看见她满口鲜血,将咬下的那块肉嚼在口中,而且居然开始咀嚼起来。 “骨碌”一声,她便神色自若地将夷羊九的肉生生吞下肚去。 夷羊九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看着眼前这妖魔女孩的可怕行径,意识到今日很可能就要丧命在此。 东关青衫的嘴角沾着血迹,对夷羊九嫣然一笑,张开红唇,看来便要咬上第二口。 便在此时,远方突地响起了隐隐的狂风声响,东关青衫耳音极灵,听见这样的声音,她的脸色大变,像是听见了最令人害怕的东西。 她的脸色煞白,神情极为阴晴不定,她怔怔地望着夷羊九,最后才像是下了极重大决定似地,举起手臂,侧头便在自己自嫩嫩的肩头也咬了一口,咬下一块肉来。 她将自己的血肉含在嘴里,张臂抱起夷羊九,并且将两人的肩头伤口印在一起,让两人的血混融,流入彼此身体。 东关青衫鼓着嘴,将自己的唇印在夷羊九的唇上,舌尖轻吐,竟将那块血肉哺在夷羊九的口中。 夷羊九圆睁双眼,恶心地反胃不已,却苦于身上无法动弹,无法将她推开。 更糟的是,她“波”的一声离了夷羊九的唇,却反手一印,手劲极巧,夷羊九喉头不自主一动,便将那块血肉吞下肚去。 这样几个动作之后,洞外的狂风声响更是猛烈,这样的风暴声夷羊九曾经在晋国北门外黄沙旷野上听过,知道是蜮狮之族出现时的声音。 这洞窟之外,显然已经出现了其他的蜮狮之族。 东关青衫在片刻之间对夷羊九做了这几件可怕的行为,但是起身时回望着他,却依然恋恋不舍,眼底尽是温柔。 然后她胡乱披了件青袍,快步走向洞外,她只走了几步便离开了夷羊九的视野,过不多时,便听见洞窟外响起了许多尖利古怪的声响,其中也有东关青衫的嗓音,说的却是一样古怪的声响,显是蜮狮一族的语言。 东关青衫在洞外和众多蜮狮族人高声“说话”,声音激越昂然,仿佛是在争辩什么。 过了许久,洞外的声音逐渐散去,终于静寂无声,又过了好一会,才看见东关青衫面无表情走了进来,又恢复了蜮狮之女的冷漠。 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凝望着夷羊九,却是一动也不动。 沉静的偌大空间中,过不多时,却轻轻地回荡一首不知名的歌。 唱歌的人,当然便是东关青衫,此刻她悠悠地望着虚无之处,唱着这首近似摇篮儿歌的曲子。 时光,便在这样的歌声和沉默中缓缓流逝。夷羊九依然全身无法动弹,却也没有什么睡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毫无边际想着万千的心事。 洞顶上,此时逐渐泛出了黎明的晨光,原来这个奇异漫长的夜也行将过去。 奇怪的是,随着晨光的逐渐明亮清朗,那伴随着蜮狮之族出现的狂风之声又隐然而现。 难道,这些可怕的元神之族又要出外寻找受害者了吗? 听见远方的风声,东关青衫冷冷地站起身来,俯身看着夷羊九,眼神依然极为复杂。 这样看了他良久,女孩这才幽幽地叹口气,俯下身来,吻了他的脸,又吻了他的唇。 甫与她的红唇相接,夷羊九便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苦味泛入口中,仿佛还要渗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趁着这样的亲吻,她仿佛将什么苦味之物哺进了夷羊九的口中,苦味散去后,余下的却是她香滑的舌尖,温润而清甜。 东关青衫就以这样的姿势,和夷羊九吻了许久,这才心满意足似地站了起来,穿起一件连头也罩住的华美珠玉青袍,缓缓走向洞外。 走了几步,她头也不回,只是背对着夷羊九,没头没脑说了几句话。 “好了后,逃,找狄孟魂。” 然后,便像是再也不留恋地,翩然而去。 东关青衫离去后不久,夷羊九却像沐浴在春阳中似地,有股暖意逐渐在身上扩散开来。 那股暖意所到之处,身体便像是溶冰一般,开始有了知觉。 过不多时,夷羊九的身体便恢复了知觉,开始能够活动起来。 他手脚舒展了一会,便一个翻身滚下华椅,胡乱找了件衣服,便套在身上。 更奇怪的是,他在套衣服的空档时环视四周,却发现元神萝叶已经站在身边不远之处,已经不复“嵌”在东关青衫的蜮狮元神之中。 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穿好衣物后,夷羊九便小心翼翼走到洞口,却发现这个大石窟位于山壁之上,从洞口远眺,可以看见四方极远的景物。 在东南方的沙漠平野之上,这时候可以见得到满天的狂风和沙浪,显是有蜮狮之族在那一带集结与活动。 夷羊九仔细看了看那一带,忍不住便“咦”了一声。 因为在沙漠的彼端,此刻却有一道青色的身影踽踽独行,看衣服的样式和色泽,却是刚刚才离去的东关青衫。 为什么她没有和蜮狮之族会合一起,也没有催动沙浪,只是在沙漠中缓缓独行? 夷羊九正在纳闷,却看见在东关青衫不远处的蜮狮群仿佛有所感觉,已经开始向她的方向聚集。 此刻东关青衫和夷羊九的距离并不是极远,因此连身形也隐约可辨,只见东关青衫并没有运用沙浪前进,只像是常人一般地在沙漠上行走。 蜮狮群已经和她越来越近。 然后,便发生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惊人变故。 第七章 无怨无悔的蜮狮之女 从那为数极多的蜮狮之族中,此刻居然发出了极密极强劲的红色长箭,箭的数量极多,而且指向的都是同一个方向。 指向的,居然便是在沙漠上独行的东关青衫! 青色的衫,红色的箭。箭如风火,势如流星。 转眼间,东关青衫的身上便已经中了为数极多的赤箭,那赤箭仿佛极为可怕,蜮狮少女青色的身形中箭之后立刻仆倒,再也无法动弹。 蜮狮族人们射出赤箭之后,仿佛对青衣人再也没有任何兴趣,卷起漫天的沙尘,掀起滔天沙浪,在沙漠的彼端消失了踪影。 夷羊九躲在洞口,远远看见这幕令人心惊的场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为什么她会穿着青衣,独自穿越沙漠? 为什么蜮狮之族会射出那么多的赤箭,将她射倒在沙漠之上? 远方那青衣的身躯仍然一动不动,横卧在黄沙之上。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少女那光洁晶莹的身体,曾经在他的眼前激情款摆,汗珠在喘息中发着微光。 这奇异的蜮狮少女,应该是爱他的吧?因为夷羊九依稀仿佛,听见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喜欢你。” 想到这里,夷羊九的肩上突然一阵刺痛,这才想起刚才被东关青衫活生生咬下一块肉。而自己的口中,也被她“喂”了一块她肩上的血肉。 这样妖魔也似的女孩,肚里不晓得吃过了多少活生生的人,不管多么娇美,当然也绝不能对她有任何的情意,更何况他的心中还时时想着纪瀛初。 又过了一会,夷羊九的四肢更加活动了,他远远地看着东关青衫横卧的身影,却又想起了她临走说的奇怪话语——“逃,找狄孟魂。” 忆及这个神秘的时空奇人,夷羊九突然心头一阵温暖,在这样奇异的陌生处境中,突然很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 他心念一动,身边的萝叶便有了动作。这个植物元神在夷羊九动弹不得的期间同样也困在蜮狮的巨大元神之中,此刻一经脱困,精神依然十足,只见它发出温润的光芒,转身便走。夷羊九微微一笑,也就跟在萝叶身后,大步踏入险峻的山路。 萝叶领着夷羊九去的方向,果然便是狄孟魂身处的青翠山谷。 那山谷距离东关青衫的洞窟其实并不远,夷羊九虽然身体丧失知觉了好一阵子,但是却恢复得极快,只是一会工夫,手脚便已经如往常一样灵活有力。 走进山谷,远远便看见身体光泽黯淡的狄孟魂,他看见这个红发男人步履矫健地走了过来,想起了一事,脸上却淡淡露出悲凉的神情。 “你来了。” “嗯!”夷羊九静静地点头,“我来了。” “你的心中,有着疑问?” “有很多疑问。” “有疑问的话……”狄孟魂淡淡笑道:“那你就问吧!” 夷羊九微一思索,便将心中的疑问全数向这个时空奇人和盘托出,但是这一问下去,却将他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奇异光彩的迷离世界。 狄孟魂仔细倾听,听夷羊九叙说纪瀛初中了“贲羊”力场的悲剧,如何他们要找到所有元婴,如何在羊城遭逢那牵扯数十年的恩仇,那羊城中的“碧落之门”如何奇幻难解,如何在卫国落入“蚍蛇句芒”的空间世界,又如何在晋国北方被东关青衫所擒。 夷羊九的本性直爽,加上对狄孟魂又是景仰已久,便将所有情事全数说出,连和东关青衫的亲密情事也有些迟疑地说了出来。 狄孟魂听了他的叙说,沉吟良久,这才静静地说道:“关于这蜮狮之族啊!它们其实是一种带着悲剧性的种族,它们是上古时代,一些古怪游戏留下的痕迹,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些刻意造出来的古怪生物和人混种之后留下来的种族。他们虽然样子像人,但是在血液中仍然流着昆虫、兽类的天性。蜮狮族吃人的习性,是从上古时候留下来的,你说要他们吃其它东西行吗?只怕也是可以的,就因为它们永远以本能行事,便以为世间除了人肉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至于青衫,她又和其它的蜮狮之族不同,她是蜮狮族的王女,但是血统中却有更多常人的成分,因为她的母亲并不是蜮狮之族,而是凡人。我在青衫年幼的时候,便与她相识了,我常常藉着机会教她人间之事,要她脱离这种兽性的生活方式,多学学一些人间的智识和礼法,她的名字和言语,也是我教她的,如果你遇上了别的蜮狮之族,根本不可能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根本不浪费时间,也不懂人话,只要一眨眼工夫,就已经把你生吞活剥,进了肚子里。 在蜮狮族的习俗中,除了食人之外,最令人惊惧的还是他们的婚娶风俗。在蜮狮族里,只要有两个男女一经交配,蜮狮之女一旦确定怀了后代,便会将配偶吃掉,真正的原因很复杂,也很无奈,反正不管怎么样,从千百年以来,这蜮狮之族都是这样的习俗。” 听到此处,夷羊九不禁背脊一阵凉气升起。 “吃掉交配的对象?”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我……那东关青衫……” “青衫哪……”狄孟魂悠然地说道:“真是个好孩子。我与她说话的时候,便常常告诉她人间男女相爱的情事,也始终想要把她的想法改变过来,因为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要和他相知相惜,共渡一生,而不是将他吃到肚子里。但是流在血液里的天性,又哪是这样容易使改的呢?我对她说了那么多次,每次也只是没有什么表情,从来不晓得她听进去了没有。就好像要一只虎豹不再吃肉,要它改性吃素,难道是做得到的吗?但是,昨日她却带了你前来,在以往,她和一般的蜮狮人一样,只要是遇上了凡人,哪有带回来洞中的事呢?还不都是当场吞吃了事。因此,当我看见妳的时候,其实我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她总算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后来还问我:‘真正的爱是什么?如果爱上了一个人,便是为他而死,也值得吗?’这是我从前对她说过的话,没想到她却记得这样清楚……” 听了这样的说话,夷羊九神色有些骇然,嗫嚅说道:“你是说……她……她对我……” 狄孟魂睿智地淡淡一笑。 “没错,这女孩便是爱上了你。” “为什么呢……”夷羊九摇摇头。“非我族类,而且她又……” 狄孟魂盯着他,淡淡地说道:“爱上一个人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否则就不叫爱了。” “她……”夷羊九疑惑道:“真的爱我吗?” 夷羊九静静地看他。 “你……还是不了解,是吗?”他悠悠地说道:“你以为,被蜮狮族的青箭射中的人,如果没有青衫喂你解药,你真的会平白无故恢复行动吗?你以为,要将你这样的凡人从蜮狮族人口中救出,要花多少力气和全族人对抗?还有,你以为青衫是闲着无聊,才会一个人走上沙漠,被蜮狮族人乱箭射死吗?” 狄孟魂这几个问题问下来,夷羊九却没有一个能够回答。 而试着思索几个问题的答案,更是让他心头有些纠紧起来。 “爱情哪爱情,”狄孟魂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千古以来,陷尽多少痴恋男女,生死直相许?” 夷羊九听他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话,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过了一会,夷羊九忍不住开口,声音却有些干涩。“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孟魂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湿润,有几分悲伤。 “最终,青衫还是听进了我的话,但是听明白了之后,却因为这样失去了生命。在蜮狮之族里,是很不喜欢族内女子和外族男人婚配的,这种事千百年来发生的机率极小,但并不是没发生过。只是蜮狮之族中,对于与外族之人相恋之事却另有一个同样残忍的习俗,虽然蜮狮之女在交配后,同样要将那外族男人吃掉,但他们都还有一个名叫‘青衫’的仪式。” “青衫?”夷羊九奇道:“为什么也叫‘青衫’?” “因为‘青衫’是历代女主的共通名字,对待蜮狮之女的外族恋人,便要让他穿上青色的锦织长袍,让曾经爱上这蜮狮女孩的蜮狮族人射杀。青衫与你燕好之后,本可以将你一口咬死,吞吃入腹的。可是她没有。与你完成交配后,她也可以将你裹上青色锦袍,送你到大漠之上,任人射杀。可是她也没有。但这蜮狮之族个性最为死缠倔强,知道她带回了个异族男人,纵使她身分再高,维护得再努力,众人也要将你穿上青衣,乱箭射杀。既然非得有一个人死于蜮狮族的乱箭,她却选择了代你而死。原先应该封在你身上的蜮狮化血神箭,现在却全数插在青衫的身体里。现在,请你告诉我,她爱不受你?爱得有多深?”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听完了狄孟魂的叙述,笃得脸色有些发自,双腿一软,整个人便半跪在地。想起东关青衫临死前的心情,他也不禁心情极度复杂。 看着夷羊九阴睛不定的神情,狄孟魂若有所思,良久,才长叹一声。 “你还有力气吗?还是带我去看看青衫吧!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不会有人理她了,我想去看看她。” 夷羊九点点头,便负起了狄孟魂,大步踏出青翠之谷。 狄孟魂虽然已近尘蜕,但这尘蜕过程极为奥妙,并不单只是化为尘土,而是复杂万分的生化作用,因此他的身躯虽然已出现尘土之色,却仍然肢体柔软,夷羊九将他负在背上倒也不难。两人在山岭间顺着山势而下,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山脚的沙漠地带。 顺着足迹,走不多时,前方便已经出现了东关青衫伏在地上的躯体。此刻她的身上仍然披满那件青色锦袍,身上却满满地插着红色毒箭,却没有流出鲜血。 环顾四周,大漠空寂,却再也不见她那巨大的虫状元神。 那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早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经离开人间。 走到了青衫的尸身前,狄孟魂轻声说道:“好了,你可以放我下来。” 夷羊九换着狄孟魂,两人并肩走到尸身前方。一阵轻风吹过,狄孟魂俯下身去,掀开青袍,那满布的赤箭便叮叮噹噹掉了下去。然而,在青袍下方,却只剩下一地黄沙。 这蜮狮之女的身体,居然平空消失在黄沙之上。 夷羊九又惊又好奇,看着那空荡荡的黄沙,一脸疑惑地望向狄孟魂,却看见这个时空奇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孟魂淡然一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青衫从大地来,现在回大地去了,”他悠然说道:“其实蜮狮之女的事情,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情?” “我不是说过吗?我说,蜮狮之族是很悲哀的一个种族。他们在平常的状况下可以活上许多年,但是只要传下了后代,男蜮狮族便会被女蜮狮族吃掉。” “嗯!”夷羊九点点头,“你说过的。” “但是蜮狮之女怀了后代之后,却也会放尽身上所有的能量和精力,全心全力将所有最好的精华留给后代。很多时候,当蜮狮之女生下后代之后,自己也会力竭干枯而死。青衫与你亲密之后,便在身体内怀了你的孩子,为了顾全你,也为了顾全孩子,她便决意牺牲自己,好让你们两个可以活下去。” “我的孩子?”夷羊九露出无法置信的神情。“但是我和她……只是一夜的……一夜的工夫啊?” “我告诉过你的,青衫他们并不是人,而是命运的摆弄存在于人间的奇异生物。蜮狮之族的生育和常人完全不同,他们的后代出生的时候并不是婴孩,而是一颗晶莹的蛋。” 狄孟魂说着说着,在东关青彩消失之处的地上拂了拂,果然在那儿现出了闪耀的淡淡蓝光。他的手劲因为已近尘蜕,变得十分软弱,夷羊九带着崇敬且不舍的心情,帮狄孟魂把那发着微光之处挖开,尘土过处,果然现出一颗晶莹的蛋形物事。 夷羊九睁大眼睛,将那颗蛋形物事取出,那蛋形物晶莹剔透,色作光彩万状的淡蓝,大约是瓢瓜大小,捧在手上沉甸甸的,仿佛带着生命的活力与重量。 仔细端详,那蛋形物事的外壳透明,隐隐可以见到内中的情景。 只见那蛋形物中有着淡淡的元神光芒,依稀可以见到一个小儿的沉睡面容。 “这……”夷羊九睁大眼睛,惊讶不已,“它是……” “‘它’是,”狄孟魂微笑,“它便是你和青衫的‘孩子’。” 大漠之上,轻风吹拂,吹起了片片尘灰,将东关青衫生前的青袍吹起,扶摇直上,吹到远方的天边。 奇异的妖族少女为了她的真爱,用尽了生命的所有力量,保全了她所爱的男人,而这男人的手上,此刻正捧着她那奇妙生命的延续。 “人间事,浮生乱世,”狄孟魂悠悠说道:“这情爱之事,千百年来,我看过的可多着了哪……但是,这孩子你是没法子养的,不只是因为你完全不懂蜮狮族的生活与生命,也因为你另有重大的使命。” 他说着说着,便从夷羊九手中轻轻接过那东关青衫留下的透明之卵。 “你还有你妻子儿女的生命要去拯救,大概也没有多余的爱给青衫的孩子了吧?我从青衫很小的时候便看着她长大,她的孩子如果让我来照顾,她在天之灵,应该也不会反对吧?你去吧!还是去继续你的旅程,找到所有的元婴,回去救你的妻子儿女。青衫这个孩子就让我来照顾吧!你不用担心。” 而夷羊九却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儿,眼眶含泪,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一句话来。 狄孟魂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谅解地笑道:“我相信,一切都会顺利没事的,你的妻子会没事,而这孩子也会好好长大。还有,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不用再找‘火婴’祝融了,‘火婴’并不在戎狄国境,据我所知,在晋国境内的火属元婴,宿主便是那横死的世子申生。纯质元神的元婴在宿主死后仍会留存一阵时日,只要你快点找到申生的尸骨,这‘火婴’应该不难找到。” 他轻轻地将那蜮狮族的卵放在怀中,又指点了夷羊九走出沙漠的路径,便缓缓地翩然而去。 当年,这英伟奇异的背影桑羊无欢见过,经历倾城传说的羊舌野也见过,如今隔了数百年岁月后,他们的后代子孙夷羊九也同样见到了。 时光岁月,时移事往。 这永生不死的时空奇人,日后又会和什么样的英豪有着宿命的牵扯? 而狄孟魂的永生恋人姚笙,如今又在什么地方长眠呢? 这一切一切的时光之谜,却已经不是夷羊九这一世的人们能够回答的了。 第八章 乘龙的男子箫史 照着狄孟魂的指点,夷羊九在沙漠中走了几日,便在戎狭的国境与前来寻找的狐偃等人会合。当日狐偃等人在蜮狮之族的攻击下逃得性命,便逃往戎狄之国,那是公子重耳的母国祖居之地,果然,重耳等人逃出晋国后,便投靠了戎狄。 狐偃与重耳等人相会之后,对被蜮狮之女掳走的夷羊九依然挂怀不已,狐偃知道夷羊九的本领不凡,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便时时在沙漠边缘寻找,果然便在这一日遇上了夷羊九。 进入戎狄之后,夷羊九立刻见着了公子重耳,这位当世声望极高的晋国公子听了他的叙说,便慨然应允前往起出世子申生的遗体,让夷羊九取得“火婴”。 那世子申生的遗蜕被魏牟背入戎狄境内,安葬在一处绿洲之上,此时狐偃带着一众人等来到申生之墓,工匠立即动工,将申生的遗体起出,只见申生面目如生,一袭白衣仿佛还会随风飘荡,但是初起出遗体时却恶臭冲天,人人掩鼻,呕吐不已。 在墓地前方,狐偃焚起薰香,对世子虔诚祝祷,过了一会,那冲天恶臭转为兰芷之香,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将申生遗体放在木架之上。 此时从人群中,夷羊九扶着缺了一足一手的斐影子司,这陷入蚍蛇腹中许多时日的奇人当日和易牙等人一起,随着另一群晋国家臣安然逃出绛邑,也来到了戎狄之国,此刻与夷羊九相见更是恍若隔世。 只见斐影子司在夷羊九、易牙等人的耳旁低声嘱咐,几个人的元神发出能量,不多时便已经将世子申生的元神“火婴”祝融取出。 而当日夷羊九被掳之时,随身的木婴、金婴虽然遗落在旷野之上,却被细心的狐偃带至戎狄之国,因此这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收集到了金、木、火属元婴。 唯一剩下还未找到的,便是水属元婴。 水属元婴,名为“罔象”,在秦。 因此,夷羊九的下一站旅程,便要到位处西陲的秦国。 那秦国是古帝颛顼的后裔,祖先有一位著名的皋陶,是尧帝时代著名的法官,后来皋陶的儿子伯翳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赐姓为嬴。 西周末年,犬戎攻破镉京,周王朝在战后无力经营西戎,便准许秦国自行攻打戎狄,那秦国军士勇武善战,将攻破镉京的戎国打得叫苦连天,不多时便将秦国的疆土拓展千里,跻身东周时代的强国之林。 晋国的流亡公子重耳因为感到在戎狄之国毫无发展,便趁着夷羊九找“水婴”罔象之际,带着众出亡豪杰一起来到秦国。 这一日,众人赶路时错过了停宿的市镇,在中夜时来到了秦国国都咸阳附近一处山上,狐偃看看众人都已困顿饥饿,便下令在山林中停宿休息,等待第二天再进入咸阳。 众人在山林间生火煮食,草草吃了些东西,便个自找地方歇息。 睡到中夜,却人人面面相觑,纷纷揉着眼睛爬起身来。 因为在空谷之中,此刻却幽然地传来了清朗的箫声。 那箫声似有无穷的魔力,众人对音乐的领悟精粗不一,但是听了这奇妙的箫乐之声,却都忍不住沉醉其中。 有时仿佛在箫声里,带着习习的清风,在夏日的水边拂面而来。 有时又像是在远方的天边,翩然飞舞,飘着光彩照人的各色云朵。 有的时候,更像是百鸟合鸣,而那主要旋律却像是拔天而起的凤凰,受着百鸟的朝礼,清扬地唱着歌曲。 众人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随着箫声而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幽谷。 只见在幽谷之中灯火通明,一群衣饰华丽的秦国贵人散坐在谷中的青草地上,在这些人的前方有座高台,高台上端坐一人,白衣飘飘,翩翩然有着出世的脱俗神采。 只见那白衣俊雅男子手上持着一柄红玉雕成的玉箫,在夜色里温润发光,远远就可以看见那润泽的光芒。 静静的夜里,箫声凄楚动人,仿佛随着那动人的旋律,可以望见天空有着七彩的凤鸟翩然而舞。 更玄奇的是,时值深夜,谷中的飞鸟都已经栖息在树上安歇,此时听了这悠扬的箫声,却像是白日一般又恢复了精神,叫声啾啾,纷纷离树而飞,有趣的是,这些飞鸟虽然为数极多,却丝毫不纷乱,与平日为异声所惊,振翅纷乱而逃的情状全然不同。 群鸟在空中飞舞盘桓,来到白衣男子的前方徘徊流连,仿佛连它们也迷上了白衣男子的乐声。 晋国众人群中,竖貂精通鸟兽的言语,此时他侧耳倾听,轻轻地抵了一下身旁易牙的胖肚子。 “这些鸟说,好快乐啊……世间怎会有这样动听的声音呢……” 他的语声虽低,但是站在前方的夷羊九却听见了,他好奇地转过头来听竖貂说话,但是两人见他回过头来,便停口不讲,只是将眼光移开,定睛看着远处的高台。 夷羊九楞了一下,却也没有再和他们说话,只是眼珠子一转,便回头去看箫史吹奏的模样。 群鸟飞翔,振翼之声此起彼落。在箫声中,此时高台上缓步踱上来一个穿着淡粉红色丝袍的美丽女子,只见她形容秀丽,神色端静优雅,行走顾盼之间,让人觉得隐隐然有着安详宁静的舒适之感。 女子在箫声中缓缓登台,从手上取起一副碧玉雕成的笙器,也吹奏起悠扬的乐音。 那箫声在空气中婉转而行,像是悠游九天的神龙,而女子吹奏的笙乐声音却清越响入云端,有如破云而出的七彩凤凰,一开始,两人奏出的箫声、笙乐个自悠扬,到了后来却揉绞一起,并翼而飞,到得后来,却是清音动听,在箫声中听不出笙乐,在笙乐中也不见箫声,两道乐音像是蜜中调和了香油,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曲既罢,众人听得都是如痴如醉,笙箫的乐声逐渐低微,最后终于不可听闻,但是全场众人都是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良久,在秦国贵人中,一名身材矮小,却精神十足的青年突地用力鼓掌,哈哈大笑:“好!好!这一曲凤求凰果然是仙界之曲,今日我们有幸倾听,真是上天给的大福气!” 他这一开口,秦国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叫好起来。在欢笑声中,那华服青年顾盼四周,却看见重耳等人站在不远处,也是一致的沉醉神情。 华服青年目光如电,神光湛然地闪了一下,便更开怀地大声笑了起来。 “妙极!妙极!今日不但有仙乐可听,且有贵客到来!”他高兴地转头大叫:“来人!将晋公子重耳迎过来!” 晋国公子重耳见了这华服年轻人,也是一怔,待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更是又惊又喜。此时秦国从人动作好快,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道长毯,铺在地上,便领着公子重耳一行人走了过去。 看见这样的排场,狐偃等人又是惊奇,又是高兴,惊奇的是这贵胄公子的气派极大,这般声势便是寻常国君也未必做得到,高兴的是公子重耳之贤,果然已经传遍诸国,被人这样的礼敬,当然是非常值得高兴之事。 重耳等人走了过去,那秦国贵公子连忙起身携了他的手,对居下从人大声说道:“众人听好,这位乃是晋国第一贤者公子重耳,今日来到我们这儿,是咱们秦国莫大的福份!” 公子重耳微笑领首,看见狐偃等人都一脸茫然,便低声说道:“这位便是秦国的……” 那贵公子不待他说完,便抢着说道:“我乃是秦国人士,嬴姓,名叫任好,有失远迎,众位英雄,恕罪恕罪。” 重耳微现诧异神色,但是那神情只是片刻出现,晋国从人们都没有发现,他们见这秦国贵公子“任好”虽然贵为王族(因为他的嬴姓正是秦国王族的姓氏),言语间却是爽朗客气,也不由得骤生好感。 众人寒喧客气既毕,便在高台下重新坐好。远远望去,那箫声动人的清雅公子箫史正和吹笙的美丽女子低头交谈,两人神态亲密,显是极为亲近的伴侣。 公子重耳看了看台上这两名神仙一般的伴侣,微微笑道:“却不知道这两位高人乐师是何等人物,你秦国地灵人杰,出的果然也是这样俊秀灵气之人。” 那秦国公子嬴任好听见他的恭维也大是光采高兴,得意地笑道:“这位箫声宛若神仙中人的先生名叫箫史,是本国太华山明星岩人士,是个世外的高人,箫声一绝,是我国的奇人异士之一。那位女子则是我嬴家的女儿,乃是我的姊姊,名叫弄玉,从小冰清玉洁,雅好音律,她手上那副碧玉笙,便是我父采昆仑之美玉,从整颗玉石直接剖制的神品。今日偶然兴起,便与他们二人来到此处夜听笙箫合奏之美,没有想到却惊扰了重耳哥哥。” 他二人自顾自地聊得高兴,在一旁的夷羊九好奇地看着天上的群鸟,又远远看着高台上的箫史和弄玉,顾盼间,却不经心看到身旁的斐影子司脸色苍白,额上还流下冷汗。 斐影子司自从在蚍蛇句芒腹中指点众人逃出后,便极得晋国众人的敬重,在行旅中,大个子魏牟还找来了一顶软轿,安排了轿夫抬着四处行走,斐影子司缺了一手一足,平日勉强可以拐杖行走,但是此番多了这样的安排,走起路来更是轻松不费劲。 夷羊九微感诧异,此时斐影子司见他回头,便招了招手,示意夷羊九过来,微一转头,也将狐偃、狐毛、易牙、竖貂、开方(此时他已从昏晕中苏醒)召唤过来。 他脸色沉重地对几个人低声言语,顿时之间,夷羊九等人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嬴任好兴高采烈地和重耳聊了一会,话题逐渐谈到了音韵之学,他本是个好事之人,此刻有箫史弄玉在此,当然要把握大好机会卖弄一番。 于是嬴任好大声对箫史说道:“箫史,你可知道笙箫的起源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做这两样乐器?” 箫史微微一笑,倚着高台栏杆朗声说道:“笙者,生也,相传是当年上古大神女娲所作,女娲的重生能力天下无双,字面意义取的便是‘发生’的意思,音律在‘太簇’。箫者,肃也,是另一大神伏羲氏所作,字义取的是‘肃清’,音律在‘仲吕’。” 嬴任好笑道:“你可以再说清楚一些。” 箫史朗声说道:“我的本行擅长的是箫,就解释一下箫的典故涵义便是。上古时代,伏羲氏编竹为箫,形状粗细不一,以象征凤凰的翅膀,吹奏出来的声音调和优美,以象征凤凰的声音。箫之大者,名为‘雅箫’,编有二十三个管子,长一尺四寸;形状小一些的,叫做‘颂箫’,有十六管,长一尺二寸,通称叫做‘箫管’。还有一种两端通开,无底之箫名为‘洞箫’,日后黄帝轩辕氏指派手下伶伦到昆豁取得竹子,制成笛,上有七孔,横吹,也象征凤凰的鸣声。后代之人觉得箫管太过繁复,便只用一管来吹奏,这其中还有分别,长者叫做‘箫’,短的名为‘笛’,现在我们使用的箫已经不是古代的形状了。” 他的语声清朗,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晋国豪杰中尽有博学多闻之士,听了他的解说之后都是赞许地点头。 嬴任好看了众人的神情后,更是高兴,便大笑道:“原来如此。那你吹箫之时,为什么又能够引来这么多禽鸟欢喜鸣叫?” 箫史说道:“这箫的制造虽然精减至只剩一管,但是它的声音和千百年前并没有任何不同,当年作出箫乐之人,本意就是要象征凤凰的鸣叫之声,凤鸟是百鸟之王,一听见凤声便群聚而至,本就是百禽的天性。昔年舜帝曾经作箫韵之乐,连真正的凤凰都会前来朝礼飞舞,更何况是寻常的鸟类呢?” 他对答如流,字字成理,嬴任好顿觉面子大为光彩,便哈哈大笑道:“这样甚好,那你就再为我们奏一曲‘有凤来仪’吧!” 箫史站在高台之上,脸上露出微笑,一时之间,他的衣袂无风自动,像是云彩一样的鼓荡,仿佛之间,还可以见到他的周身泛出皎白的光芒。 一个寻常人,怎会泛出连普通人也看得见的光芒? 便在这一刹那间,“轰”的一声巨响,这本来风雅悠闲的音韵情境,登时便出了杀气惊人的变故。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夷羊九、狐偃便已经无声无息掩至高台之上,在箫史的乐声初起之时,便从他的身后一左一右,想要将他牢牢抓住。 这便是平常人所见的情景。 但如果是能看得见元神形貌之人,却可看得见此时夷羊九和狐偃同时发出元神的力场,“萝叶”的光芒是金黄色的,艳似朝阳,“玉磐”的光芒则是一片皎洁的白,清冷似月光。 两人一上来便发出最强大的力量,想要当场制住箫史。 只见箫史冷然一笑,口中的箫声却未止歇,整个人却轻飘飘地腾空起来。 他的身后也不见什么元神的形貌,只有那一片温润的白色光芒。 这光芒的亮度和萝叶、玉磐的元神光芒相比,一点也不显眼,但是却始终不被两者的光芒掩盖,而是温和地自在闪耀。 夷羊九和狐偃同时抓了个空,却看见箫史一派悠闲,仍然悬浮空中,而且已经逐渐远离高台。 此时台下的秦国、晋国两边人马同时看了个目瞪口呆,大部份人见不到元神光芒的交锋情景,但是两名晋国从人上台抓人,箫史从容浮游而避的情景,却是人人都看见的。 夷羊九看见箫史已然就要远去,便对萝叶一使眼色,这天下第一的植物元神登时会意,便“刷刷刷刷”地从高台上迅速长出无数绿藤,像是水母一般往箫史的身后追去。 那箫史脸色一变,俊脸微微露出青气,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便看见他的身上凭空出现了一只猛恶的巨龙。 那巨龙身量极长极大,身体大约有两抱合围,身长近十数丈,此刻突然出现空中,仿佛还在空气中带来风雷之声。 而箫史便跨坐在巨龙的背上,箫声骤止,一个空中的回旋,回身冷冷瞪着高台上的夷羊九和狐偃。 那眼神森冷至极,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淡然处之,毫不挂怀。 秦国从人之中,有人忍不住开始惊声狂呼:“箫史乘龙!箫史乘龙了啊……” 那箫史膀下的巨龙尾巴轻扫,背脊上的竖鳞尖锐似剑,萝叶伸出的藤蔓虽然数量极多,却被这一扫全数从中断折,纷纷落在地上。 只听见箫史在空中朗声唱着歌,歌声雄壮,响彻四野。 “我本仙家狂龙子,一夕谪仙到凡尘, 长居华山不羡仙,只羡龙凤续情缘……” 在歌声中,他的笑声不绝,乘坐的龙却越飞越高,终至不知所终。 第九章 嬴任好与秦穆公 众人惊魂甫定,那秦国公子嬴任好却是满脸怒容。 “竖子胆敢无礼?”他脸上涨个通红,咆哮不已,“公子重耳,我任好敬你是兄是客,才邀你前来赏乐助兴,你却放纵从人,破坏我的清舆,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说着说着,他更是生气,回头大叫怒吼:“都给我抓起来,这件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他一声令下,秦国从人不敢怠慢,“铮铮铮”数声清响,却是几个随从在华服中抽出了亮晃晃的兵器。 这时候,夷羊九和狐偃也已走下高台,嬴任好看见他们两人更是怒从心起,正要大声斥骂,却听见公子重耳沉静地说道:“慢!任好,请听我这边这位斐影先生一言。” 嬴任好瞪着他,一脸铁青,但他对公子重耳着实敬重,向来和他极为交好,沉吟良久,也就勉强点点头。 这时候,身长体大的魏牟扶着斐影子司,有些战巍巍地走向前来。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便从当年的宋国古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谈起,谈起了元神之族,谈起了羊城,又谈起了上古记载中的恶神“南斗”。 嬴任好仔细倾听,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凝重,从原先的怒气冲冲,后来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虽然一时气上心头,甚至发怒到失去理智,但这位秦国贵胄毕竟是个出色的人物,听了斐影子司的叙说之后,便知道他所言非虚。 元神之说,如果是遇上了看不见它们的普通人,常常是说破了嘴皮,常人也只当你是个疯子,但是嬴任好自己虽然没有元神之能,但是手下的能臣百里奚、孟明视等人也是拥有元神能力的奇人异士,对这件事便能够全盘接受。 而当斐影子司提及了百年前,狄孟魂曾在中原某处与化名“箫神”的恶神南斗互战传说,嬴任好微一思索,便发现这“箫史”果然有些不太对劲。 常人哪能驾驭这样庞大的飞龙? 如果他是仙人,又为什么会甘心任人指使,吹箫助兴? “只是……”嬴任好沉吟道:“凡事都要讲求根据,如果今天我听了你的一面之辞,冤枉了好人,那不是憾事一桩?” 斐影子司还没答话,却看见嬴任好的姊姊弄玉怒气不止地走了过来,她是皇家之女,行止之间讲求娴贞端方,因此不能对这些晋国外人破口大骂,但是意中人被这些晋国闲汉无端侮辱,这位秦国贵族之女也气得俏脸通红。 嬴任好察颜观色,知道这姊姊的个性平日虽然沉静,却也是个极为固执之人,今天晋人已经得罪了箫史,若不找出真正的根据,恐怕自己的脑袋会被这姊姊打穿一个洞。 想到此处,嬴任好便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孰是谁非却是不清不楚,只是公子重耳,我却要你的从人拿出证据,证明这箫史不是好人,否则我的嘉客平白受辱,我这主人也是颜面无光,您说是也不是?” 重耳微一皱眉,侧头看看斐影子司,却看见他胸有成竹,大声说道:“只要嬴公子依我之法前去求证,若是我斐影子司所言不实,愿领责罚!” 他既然如此说,嬴任好和弄玉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斐影子司陷起手指略作计算,便向秦人询问那明星岩的去处。 据箫史所言,他本是太华山明星岩的隐士,那明星岩便在众人此刻所在不远之处,于是嬴任好便一声令下,带着所有人前往明星岩。 那明星岩是一处清幽翠绿的胜境,风景幽丽,众人到达时已是清晨,早晨的雾气散在山峦之间,显然是一处极为灵秀的所在。 众人想起了箫史的形貌,都觉得神仙之境出此神仙般的人物,那真是世上最顺理成章之事。 斐影子司掐着手指不住计算,左绕右拐,不一会儿便带人来到一处山崖的隘口。 那隘口是两道山壁所夹而成,上方只有一线天际可见,宽度大约只容一人走过。众人鱼贯步入隘口,走了大约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另一处谷地。 但这谷地和外头的青翠可喜却完全不同,只见谷中乱石嶙峋,不见一草一木,是个极为险恶的所在。 斐影子司环视一会,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台,淡淡说道:“请公子前去一览便知。” 嬴任好和重耳大是好奇,两人便和从人三步两步飞奔过去,一见到平台上的景象,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在那平台上,空地相当的平坦宽大,但是在空地上却七横八竖地陈列着巨大的蛇蜕旧皮。 那些旧皮色作透明,有的甚至已经风化,但是蛇蜕的体积极大,从眼前的情景看来,蜕下这皮的蛇一定至少有十数丈之长。 想起这个长度,嬴任好不禁低低地呻吟一声。 因为那长度恰巧便是箫史乘坐那条巨龙的长度。 但是最惊人之处并不在此,蛇蜕的末端,居然各有着一个人形模样的蜕化软皮,那人形软皮极为精致,不但有手有脚,连面目也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扁平的人皮,这人应该是个男子,长相清雅,而四周居然还散置着几件破旧的白衫。 只听得斐影子司悠悠说道:“当年‘箫神’的真相发现之前,附近乡民已然献祭了数百年的少女,当日发现的箫神山谷,蛇蜕比这儿多上许多,而且地上还布满了历代少女的骸骨……” 嬴任好脸色铁青,身子微微发抖,他只想了一下,便沉声对所有随从说道:“今日之事,除了在场之人,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一人知道,连弄玉也不要告诉她。从此以后,这箫史再也不准现身在我秦国,如有现身,众人加把劲,当场将他格杀者,我大大有赏!” 他交待手下既毕,便转过身来对晋国众人行了个礼,歉然说道:“公子重耳手下果然能人辈出,此番我等能早日得知这‘箫史’的真正面目,避免日后受害,全是你们的功劳!” 他走向前,热切地握住重耳的手,笑道:“今日我秦国有大喜之事,要在咸阳城中欢乐不禁,重耳哥哥和众家兄弟们也来吧!任好一定热诚招待!” 重耳点点头,呵呵地笑道:“流亡之人,有好吃好玩的,那是一定要前去叨扰的。” 嬴任好大喜,便向手下交待几句,带着姊姊弄玉离去。那弄玉并没有亲眼见到谷中的怪现象,只是一迳问嬴任好要如何惩罚这些折辱箫史的晋国人,嬴任好不置可否,只是与她共同上车,一行人先回咸阳城去了。 夷羊九和晋国众人一夜没睡,这时也有些睏了,于是便找了个离古怪山谷甚远的所在休息,到了黄昏才悠然走入咸阳城。 这咸阳便是西秦的首都,秦国在东周初期的文化水平不高,近蛮族而远中原,因此城市中仍然有许多粗鲁不文的人们走过。 到了夜色浓重一些的时候,嬴任好果然派人前来,带夷羊九等人前去观赏咸阳的喜庆。 在夜色中,整个咸阳中热闹非凡,处处是秦民摆出的露天筵席,有人在街上表演杂耍,有人在街上摆个台子开始演戏,也有人捧着乐器,当街奏着热闹的祝贺歌曲。 这咸阳城的文化水平和中原强国还有一段距离,热闹有之,但是却没有临淄、绛邑的多采多姿。不过人的气氛和情绪是因为环境而来的,虽然略有不足,但是在这种金吾不禁的欢乐气氛中,夷羊九和晋国众臣还是玩得高高兴兴。 在与秦民同欢的时候,细心的狐偃还间了居民有关这次喜庆之事,才知道这是场为了庆祝秦国新君即位的大喜之礼。 过不多时,咸阳城中号角齐鸣,声势雄伟浩大,全城灯火通明。 从大街的彼端,缓缓走来一列服饰豪华的仪仗队伍,奏着热闹的乐声,从街道上通过,夹道的秦国人民欢声雷动,一致欢迎他们今后数十年的新国君。 在仪仗行列的后方,最雄伟的一部车中,端坐着一位王者。秦国尚水德,贵族的服饰旌旗都是华贵的黑色,在五行之中,水为六数,所以仪仗中许多安排都是六数。 夷羊九等人仰头看那王者,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中,那王者的面目秀伟,身材却不高大,看得清楚后,众人却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有公子重耳淡然微笑,早就知道了这秦国国君是什么人。 众人之中,狐偃结结巴巴地看着重耳,口齿不清地说道:“他……他他他……是……” 重耳点点头。“没有错,咱们昨夜见的嬴任好便是当今的秦国国君:穆公。” 众人置身在欢畅热闹的人群之中,耳中听的是震耳的乐声和欢呼之声,即使是大声说话,也很快被吵嘈之声掩盖过去。 便在此时,狐偃突然在胸中萌生一股豪气,举起双手,高声叫道:“大丈夫便应该如此,祝我国君终成霸业,千古留名!” 他在人群中高声欢呼,听起来像是歌颂秦穆公,但是实际上说的却是公子重耳! 这一群晋国的才智之士,誓死拥护重耳,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要将他送回晋国,成为这个春秋第一大国的国君! 听见狐偃的高声呐喊,晋国诸士也是豪情万丈,大个子的魏牟情绪激荡,眼中含着泪光,也大声怒吼:“祝我国君功成千秋霸业!” 一时之间,众人高声呐喊,在这个秦国国君的即位大典上,暗地里立下了为重耳复国的伟大雄心。 即位大典仪式进行之时,秦穆公志得意满,含笑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这全部属于他的秦国子民,不住点头。 那秦国的即位仪式却不像中原大国一样枯燥乏味,并不像鲁、晋、卫那样的事事守礼,合于古代典章,在典礼中秦国礼官安排了多样鲜活的节目,按照次序,从秦穆公的高台前游行而过,除了展现气派之外,也让一般小民看得兴高采烈。 经过高台的队伍种类繁多,性质不同,有时是一队精强的秦国精兵,有时是一列吐火翻筋斗的特技队伍,有时是一部大车,车上演着东周时期最受欢迎的戏剧,有时更有杂技之人,带着来自深山大泽的各类奇兽猛禽,五彩斑斓地呼啸而过。 这般鲜活可喜的大场面,晋国众臣和夷羊九几个可就没见过了,大伙这时也兴致冲冲地挤在人群之中,看那一列又一列,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的精彩游行。 游行的行伍一列又一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童梦,也不知过了多少行列,突然之间,整条街道的光度、声音、气息仿佛突地变淡,空间变暗了,声音变弱了,连气味也仿佛变得遥远。 晋国众人里,有许多人都是元神之族,此刻虽然在极度的欢畅之中,那来自元神的直觉却仍然极为敏锐。 这种感觉,便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种能量影响,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在常人的感觉中,整个咸阳城依然热闹,丝毫没有异状。 但是在元神之族的感应里,却隐隐然知道有状况要发生。 夷羊九圆睁着双眼,站在人群中四下张望,一回头,却望见了狐偃的大头,只见这个晋国第一智士眼神锐利,神色中全是警戒。 就连易牙、竖貂等人也都感觉到了,一时之间,众人混在人群之中,却东张西望,神情越来越紧张。 便在此时,人群中又是一声带着惊喜的大声欢呼,原来在游行的行伍中,此时升起了七彩的巨大火炬,前一个行列绕行过后,并没立刻接上另一队,而是让出一大片空荡荡的街。 然后,在闪烁神秘的火光中,此时缓缓走来一队奇异的队伍,秦国人民细看之下,不禁狂声叫好。 原来那行伍之中有着数十名打扮极为怪奇有趣的大汉,这些大汉身上的衣服光彩夺目,每个人打扮的,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妖魔鬼怪。 在行伍之中,有一人身上全是白衣,脸上的面具却丑怪至极,除了脸上神情狰狞扭曲之外,头上还稀疏地披着几根长发。这人扮的角色,便是古代涿鹿神战中的恶神:旱魃。 放眼望去,其他人扮出的也都是古籍中著名的恶神厉鬼,像是蓬发戴胜的西王母、钟山的夜神烛龙、死而复生的弃余、九头水怪相柳、雷泽中的夔兽,都挤身在行列之中。这些古代恶神的扮相逼真,形貌狠恶,秦国人民看得目眩神驰,忍不住又是大声叫好。 但是在元神族人的眼中看过去,这些人的背后都有着形貌强大,色泽鲜明的元神。 当年,狄孟魂、桑羊歜银等人都说过,元神之族是天地间一个奇妙的错误,辗转之下才出现的种族,元神与元神之间,有的能够一生和平相处,有的却有宿命纠结,一见面总要争斗至其中一方倒下才肯罢休。 此时,在晋国众人之中,属于元神之族的有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魏牟、狐毛、狐偃、介子推、颠颉、云不害等人。 这些人的来历、背景、个性、属国都不尽相同,但是此刻却同时在背上有股凉意,而身体的深处,却弥漫出一股猛兽见血时的狂野兴奋。 在一旁的斐影子司见了远远而来的妖魔行伍,心中突然萌生一股不祥的复杂恐惧之感。 他并不是天生的元神之族,能够看得见元神,也是后天修练出来的,因此在这个时候,情绪上便没有夷羊九等人的敌意战斗直觉。 “南斗之族……”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小九……” 在这关键的一刻之中,这个通晓超时代知识的奇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想要告诉夷羊九什么,但是这一迟疑便已经晚了一步。 只见夷羊九、狐偃、易牙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同样身后带着五彩缤纷,形貌大小各不相同的元神光影,络绎冲出了人群。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痴迷的狂热神情,仿佛要将对手的血液饮入喉咙才肯罢休。 也直到这时候,斐影子司才知道元神之族的宿命有多么的可怕。 夷羊九等人冲出人群之后,便成了和那群南斗一系元神迎面对峙的场面。 两方的步履沉缓,但是个自的身后却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元神强光。那一刻的情景,斐影子司觉得,只要是见过的人,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只是,直到这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年轻的奇异种族有多么的悔恨和愧咎。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可怕的私心,也许这些年轻人不会有后来那么悲惨的下场。 只可惜,很多时候良心的悔悟总是来得太迟。等到它真的来到的时候,真正有资格听到的,却常常再也无法听到…… 双方的元神光芒闪烁如炬,光芒万丈。 然后,只听见那红发小子夷羊九一声狂野的大叫:“杀……!” 一切的一切,便注定要成为千古的尘灰。 第十章 神形俱灭,快逃! 秦穆公任好元年,在咸阳城发生的那场元神恶战,是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元神争战,但很讽刺的是,因为它本是元神族之间的战役,一般人无法看见,所以在战役一开始的时候,秦国的民众还以为那是一场有点笨拙、极不精彩的斗战表演。 可不是吗?只见两群大汉一拥而上,却没有几个人真正动起拳脚,只是表情极为痛苦似地左闪右纵,有的人甚至还面对面跪坐,不像打架,倒像是在下一盘伤脑筋的棋。 直到后来,有的人开始见血了,秦国人民这才看出蹊跷,仔细一看,还有人也没见他被人打伤,却歪歪扭扭,一身骨节全数碎裂倒地而死,有的人却是满脸乌黑溃烂,像是片刻间得了最严重的麻疯。 后来,有一个小个子平白无故飞到了空中,大叫大嚷,动作滑稽,大伙还来不及哄堂大笑,竟看见他的身体陡然四散开来,血肉、四肢像雨水一样撒在众人的头脸身上,秦国人民这才知道出了极大变故,开始尖叫散逃。 在战斗中,夷羊九一方无疑是占得优势的,因为南斗族的元神性质属于阴毒一类,擅长的是下毒、迷惑、染病、偷袭等下三滥招式,而光是夷羊九的萝叶金光一闪,便是几名南斗族人哀叫倒地,除了几个同伴不慎中了暗算之外,其实双方交战不久,南斗族便明显居了下风。 双方交战不久之后,在高台上的秦穆公看出情势不对,他虽然不是元神族人,但是对这个奇异种族的事情也略有所闻,也曾听人说过世间第一恶神可能便藏在秦国,于是立刻下令指派手下的元神族人百里奚、孟明视、西乞术、公孙枝也下场伺机介入,但是不多久夷羊九等人便已占了上风,因此秦国大将们便只在一旁掠阵。 这场混战持续得并不甚久,因为便在此时,咸阳城中又出了新的变故,这才是造成这场惨烈战役的真正原因。 大街上,此时人声、惊呼声、乐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但是过不多时,却一致地变得模糊起来。并不因为嘈杂声变小了,而是天际传来另一种声响,将所有声音盖过。 只听见夜空之中传来清越的箫声,如泣如诉,仿佛有着一只寂寞的凤鸟,在天空无助地孤独飞翔。 听见这样的箫声,秦穆公的脸色陡地变得煞白,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但他毕竟是个春秋时期的著名英雄,脸上神情虽然不定,但是仍然召过来一名内侍,凑在他的耳旁低声交待。那内侍闻言立即狂奔跑下高台,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 夜空之中,此时果然出现了箫史乘着巨龙的翩翩身影,只见他在人群上空盘桓,看见了秦穆公,便飞得更低,朗声对他问道:“弄玉呢?我的弄玉在哪里?” 秦穆公还未答话,却只见淡淡的金光一闪,箫史微微吃惊,带着巨龙一个转身,便避过了无数宛若锐利鞭子的青藤,“刷刷刷刷”声中,他微皱眉头,便瞪向地上那发出金光和藤蔓的红发汉子。 原来方才夷羊九见箫史出现,只因他认定这箫史便是那万恶的天神南斗,随手打倒了两名元神族人,便打算趁隙攻击箫史。他的元神萝叶此时使用金光用得极为得心应手,只要对敌之时使出便是无往不利,再加上原有的青藤攻击,本以为这一击十拿九稳,都还是被箫史轻易闪过。 箫史瞪着夷羊九,正要说些什么,猛然间又看见前方一头白色的元神小兽飘了过来,那小兽看似温驯,光度也极为柔和可喜,只是到得面前,那张可爱的小脸突地涨大,狰狞万分地兜头便咬向箫史。 眼见“玉磐”就要得手,但是箫史却仍然一样的身法,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那巨龙微一扭身,便砰然扫中“玉磐”,将它硬生生打下地来。 在晋国众人之中,夷羊九和狐偃的元神能力最强,连南斗族的元神都难以招架,此时却都只一招,便被箫史闪了开去,因此夷羊九更认定他定然便是南斗无疑。 便在此时,秦穆公在高台之上哈哈大笑,对着箫史高声说道:“你不是要找弄玉吗?弄玉在此,来找她吧!” 此时在秦穆公的身后,随从已经架起了一个大木笼,笼中的栏柱极粗,在笼子里果然关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此刻正在笼中尖声叫道:“箫史救我!箫史救我!” 箫史看见眼前的情景,俊脸一沉,便驾着神龙缓缓飞向高台,秦穆公和从人见状,连忙抬起那个大木笼,往高台下便跑,只听见木笼中的弄玉兀自高声惨呼,叫起箫史的名字更是凄厉。 那高台的台阶建在后方,秦穆公等人这一下去便在箫史眼中失了踪影,但箫史和那神龙的身法极为灵动,一个后退,一个转折,便绕过高台,来到后方,只见那个大木笼立在高台之下,里面的女子仍在凄惨地哀哭,但是秦穆公和从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箫史微一皱眉,心下极为不忍,便缓缓下落,等到离地不远时,便一个纵跃跳下神龙的背,往弄玉置身的大木笼奔去。 眼见已经要奔到木笼前方了,却听见两侧“刷刷刷”地闪出兵刀破空之声,却是秦穆公在两旁暗伏手持尖戟的大力勇士,趁箫史分心之际,便要将他戮死在当场。 只见箫史气定神闲,即使是那沉重闪亮的重戟已经迫近眉睫,他仍然神情不变,连奔去的动作也不见。 “嗤嗤嗤嗤”几声重浊声响,几名力气雄大的军士明明已将重戟插在箫史的身上,却像是刺中了什么虚无之处,一点兵刃入肉的感觉也没有。 箫史却对这些重戟的狂刺恍若未觉,奔到大木笼前,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整个木笼便砰然一声分崩离析,登时碎散开来。 只见木笼中有个女人一脸惊惶,身形苗条,却不是秦穆公的姊姊弄玉。 箫史长叹一声,仍然高声叫道:“弄玉!弄玉!妳在哪里?” 静静的空间中,没有人敢出声说一句话,箫史轻轻一纵,又跨坐在神龙之上,正要腾空之际,却听见一个沉静的声音从高台前方传来。 “我在这里。” 箫史大喜,驾着神龙轻轻回转,便来到了台前,窥魏站在高台之上的,果然便是那贞静秀丽的秦国王女:弄玉。 弄玉见了这个丰神俊雅的神秘男子,心中情绪极为复杂,脸上淡淡地微笑,却没有箫史那样的欣喜。 箫史看见弄玉的身影,便要驾着神龙过去,但是弄玉深吸一口气,却大声说道:“你先不要过来,我有话问你。” 箫史一怔,却十分听她的话,只是轻轻地后退,飘浮在她的前方不远处。 “妳要问什么?” 弄玉凝望着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尽是苦涩。 “任好告诉我,说你是个妖魔鬼怪,只是用俊雅人形来骗我,是也不是?” 箫史的神色顿时木然,脸上骤然出现森冷的神情。 “是谁说的?” “不管是谁说的,我只想问你,”弄玉静静说道:“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箫史楞了一楞,勉强说道:“我是不是妖魔,这很重要吗?我只想和妳要好,我是不是人,真有那么重要?” “我可没这么说,”弄玉摇摇头。“我只是要再问你一次,你告诉我,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信你。” 这一个疑问,便是当场所有人心中一致的疑问,因此全场更是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等箫史的回答。 箫史脸上微显怒意,但是见着弄玉凄然的表情却又心软起来,过了良久,才咬牙说道:“我果然不是凡人,也不是鬼神妖魔。我是上古天神的后裔,是活生生的族类。” 弄玉淡淡地笑,又问道:“那么……你不是蛇妖了,那为什么你会有这样一条神龙?” “我这神龙并不是饲养之物,而是我身子的一部份,但是二者却可以分离一段时日。” 弄玉听了他的说话,点点头,仿佛解开了最难解的谜题。 “你果然没有骗我,因为我知道你说的话,句句是实。” 她说着说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高台之前,声音清脆了亮,让所有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弄玉在此对天神发誓,我此生至爱箫史不渝,不论他是人是怪,我都爱他一生一世。若是有人对我这番做法不同意,我只能说,那不关你们的事,不管你是国君,还是上帝,我这一生便是要和这箫史在一起!” 这句话很明显便是对弟弟秦穆公任好说的,此刻这位年轻的秦国国君正在台下,听见她的说话,他的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高台之上,只见弄玉巍巍站立,宛若神仙中人。 她的神情坚定,脸上带着淡淡的美丽笑容。 “箫史啊……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些过来,将我带走?” 箫史闻言大喜,跨着神龙便缓缓飘向高台。 由远而近,只见弄玉脸上的神情凄美似画,有着无尽的温柔,也有着无尽的深情。 然后,她在箫史即将接近的那一刹那,腿上一纵,整个人便像是流星一般,翩然跃下高台。 那高台足有十多丈高,本就是为了宣扬国君声威的建筑,造得更是比一般礼台更高更大。从这样的高处摔下,几乎是没有活命的可能。 箫史看见她决绝跳下高台的身影,一时间只惊得魂飞魄散,他见机极快,一个俯冲便急纵而下,但是弄玉寻死之心极为坚定,知道他会来相救,便趁他心情轻松,以为她打算登上龙背与他离去之际,决然跃下高台。 只听得“嗤”、“噗”的声音响起,箫史在千钧一发死命一捞,却只捞着了她的衣袂。 然后,弄玉纤细的身子跌入大地,摔得肉破骨折,登时毙命。 这一个变故陡然发生,众人都是惊得呆了,只见箫史身形似电,眨眼间落地狂奔,整个人情绪终于崩溃,抱着弄玉的尸身号啕大哭。 他本不是凡人,是上古时代另一种怪异的种族托生于世,对于人世间的情缘看得极淡,但此番与秦国弄玉公主相爱,却真正付出了情感,虽然两人并非同一族类,但是情深爱重,更比寻常人的情爱浓烈许多。 只听见箫史的哭声远远传了出去,众人都是心下侧然,秦穆公乍见亲姊死于非命,当然悲痛不已,但是他在悲泣之余,却仍然走到重耳的身旁,和他低声说话。 那箫史抱着弄玉的尸身,只见她脸上仍然带着清雅的笑容,眼睛却已永远闭上。 他哭了一会,只觉得世间的一切已然不复存在。 便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箫史身上的特殊本能突地运作起来。 只是,人类的情感最致命之处在于,当情感的激动到了极点,所有的身体本能使不再有什么意义。因此当那不对劲直觉出现时,箫史不愿去理它,只让悲恸的情感在神志间全数占满。 也因为如此,晋国秦国的元神族人,才能在这一刹那得手,狐偃的元神“玉磐”、秦将蹇叔的元神“利刃”同时攻入箫史的体内,终于将他攻成重伤。 “玉磐”的能力是噬咬,能将肉身咬成重伤,“利刀”的能力是切砍,两人合手偷袭,却意外轻易得手,将箫史重创当场,再也无法动弹。 箫史既已受了重伤,晋国、秦国等元神族人如释重负,便纷纷走过来,将箫史围在中间,只见他依然神色迟滞,抚着弄玉的脸只是发呆。 夷羊九排开人群,看着这白衣恶神的狼狈模样,怒声道:“南斗,你这奸贼,你也有今天?我全家人被你所杀,便是你这万恶之人的主使!” 他想起家人横死的惨状,忍不住又骂了几句,突然一怔,神色却转为惶急。 “你快说!那‘水婴’罔象是不是在你那里?快交出来,也免得你犯下那么多罪过!” 那箫史本来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听见夷羊九这样说,他缓缓转过头来,瞪着他看。 那眼神中却没有怨毒,只有很深切的同情和怜悯。 “你们好奇怪……说是有良知、有道义的‘人’,做起事来却是那样的莫名其妙。我明明叫箫史,你偏生要叫我南斗。我们族类也许有一丁点南斗的血缘,可是难道这秦国的先祖叫皋陶,现在全国的人都要叫皋陶吗?你全家死于非命,我当然知道,但那是‘玄蛛’的首领干出来的,他只不过假用南斗的名头,你们就全当真了?这世上明明早就没了。水婴‘罔象’,你却找得兴高采烈。我和弄玉一生都没害过人,也没碍着你们什么,你们却让我们遭逢这样的大难……到底是你们害我,还是我害了你们?” 他这番话说下来,只听得夷羊九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晓得是真是假,他直觉回头看看斐影子司,却发现斐影子司的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 一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思绪紊乱,也突然间想起,从头到尾,他对南斗族的看法与观感,都是来自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银的转述,自己却从未真正接触过南斗之族。 难道,这整个事件,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骗局? 一想到“骗局”二字,又想到纪瀛初,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便要晕了过去。 夷羊九定了定神,正想再向箫史问个清楚,却发现他的神情肃然,口中却不住地嘿嘿冷笑。 他这笑声极为森冷,像是一柄尖刀,晃在人的心口上,随时都可以刺死任何人。 众人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却听见一旁的斐影子司恍然大悟,急声大叫:“快逃,大家快逃!”他的声音惶急,简直便像是在哭吼,“他要‘神形俱灭’了!” 夷羊九也不及细想,扛起斐影子司转身狂奔,众人大惊之下,动作有快有慢,登时四散奔逃,有动作迟一些的,却摔在地上。 而夷羊九也因为扛着斐影子司动作不便,跑了几步便滚倒在地,大急之下,便像是蠕虫一般,手足并用地向前滚去。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伴着箫史尖利的笑声,只见白色的微光一闪,所有人的眼界便陷入了一片无可救药的纯白。 那是一片将所有事物吞没的纯白。 一切的发生,都是无声无息。 夷羊九的眼睛,一直到许久之后才勉强看得见一点点东西,恢复部份视觉后,只见自己离开箫史所在之处大约有十数步的距离。 而以箫史所在之处为圆心,直径十步左右的地方画一个圆,在这个圆圈之内,只剩下一片空无一切的纯白。 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灰烬,没有残余,只有一片彻底而纯粹的白。 晋秦的元神族人们个个东倒西歪,有的人不住呻吟,有的人……不,那不应该算一个人了,因为在地上剩下的,只有几支腿,半片脑壳。 这种情形,便和当年的“幽冥”一模一样,身处白圈之中不及逃出之人,便被那片“神形俱灭”的纯净之白吞吃消失。 便在此时,身后却传来狐偃惶急的声音。 “夷羊九,快来!斐影前辈要归天了!” 夷羊九一惊,连忙奔过去,却看见斐影子司身上被“神形俱灭”在腰际切了一道口子,伤口血肉翻出,却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喷出鲜血。 只见他眼神涣散,口中却只是叫着:“小九……小九,我要找小九……” 夷羊九连忙过去,握住他仅剩的手,低声说道:“我在这里。” 只见得他气息短促,眼神空洞,显然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拼着全力,斐影子司嘶声说道:“小……小九,我对不起你,桑羊也对不起你,因为我们骗了你。” 夷羊九低下头来,声音低沉。 “我也想到了,听见箫史的说话,我也想到了。”他的声音有着深沉的悲哀。 “没有罔象,一切都是徒然,就是找到再多元婴也没有用,还不如在鲁国死了就好。” “不……不是那样的,”斐影子司艰难地说道:“你的妻子还是可以治好的,我们骗了你,是因为我们都想借用你的能力,来秦国消灭南斗。” “瀛初还是可以治好?”夷羊九急道:“怎么治?” “……她的病,除了‘土婴’之外,只要任何一个纯属元婴都可以治好,不需要五个元婴都找齐。当日桑羊在她身上用上‘土婴’贲羊,只是要让你们更相信,其实只要有金、木、火任一个元婴,都可以治好她……不过……那半年之期是真的……我们因为私心,便要你找齐所有元婴,最后可以让你到秦国来消灭南斗,其实你光是用鲁国的那个‘金婴’便可以治好你妻子了……只因上古之时,大家都吃了南斗太多的苦头,这才对他如此忌惮。而且他又在封神时代企图复活,更是让人惊惧害怕……也是大家都犯了‘宁杀错不放过’的错误,这才会有这样多的误会啊……却没有想到,我们错了,原来箫史不是南斗,连百年前的箫神也不是,南斗如果真还活着,也不是在秦国。一切都只是那个‘玄蛛’的首领搞的狡猾。这一点,只怕桑羊在羊城时早就知道了……所……所以他才会说,他对不起你。因为如果你不继续找别的元神,只用金婴就可以回去救你妻子。” 说到此处,他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声音更是低微。 “你……你可以原谅我们吗……” 夷羊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他的手。 “可以。” 只是,这句话斐影子司再也听不见,他的手逐渐松开,眼睛圆睁,已经没了气息。 夷羊九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斐影子司安详死去的容颜,想了一会,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怪他,也不怪桑羊歜银。 因为两人虽然说有了些许私心,但在大前提上还是爱护着他和纪瀛初的。 而且没有了桑羊歜银的指点,纪瀛初中了贲羊的暗算,本来就绝无幸理,若不是他指引了夷羊九这个方法,纪瀛初便连这一丁点复生的希望也没有了。 想到了宽容两位奇人的理由,夷羊九登时觉得胸臆舒坦了不少。 本来,宽容就远比记仇记恨来得令人坦然。 他顺着吐出胸口郁气的呼吸,游目四望,看见在夜色里,那群与秦晋豪杰们相斗的元神之族七横八竖地躺倒在地,有的人被箫史的“神形俱灭”吞没,或死或伤,有的被夷羊九等人打倒,卧在地上哼哼唧唧。秦穆公早派了精强的兵士将这些人一一押起,垂头丧气而走。 突然之间,夷羊九眼睛一睁,却看见那“玄蛛”的首领卧在地上,心中不禁一阵怒火,快步纵跃过去。 至此,夷羊九才知道原来整个事件和邪神南斗并无关联,一切都是这“玄蛛”首领设下的阴谋。 只见那首领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大男人,脸色灰败,身上受了“神形俱灭”的波及,整个左肩全数不见,骨肉都翻了出来,眼见已是活不了。 夷羊九怒目瞪着他,还没想到要说什么,那首领却翻翻白眼,冷然低睁说道:“原来是你这狗儿子……” 夷羊九咬牙道:“你杀了我全家,便是死二十次也不算冤枉,你还有什么话说?” 玄蛛首领眼神涣散,语声却仍然阴森似鬼魅。 “我还……还什么话说?你个捡便宜的狗儿子,我不来杀你二十次就算便宜你了,你还敢说什么杀我二十次?” 夷羊九又怒又好奇,大声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听不懂?”玄蛛首领狞笑道:“我把那个小骚娘们养得这样大,这样细皮嫩肉,我都舍不得动她,你居然就把她睡了?还互许终身?妈的!贱娘们,说什么‘我还没准备好,还不能把身子给你’,就我这样的笨人才信了她,把她当宝,满心以为等下去一定值得……咳咳……却哪知道她早和你睡上了,我早知道哪还管她年纪小,早在她十三岁就干了她,也算干净了事……咳咳咳……那骚小娘十三岁就长了奶子,干起来也算可以了……” 夷羊九听了一会,这才知道他说的竟是瀛初,听见这样淫邪的说法,“轰”的一声脑门像是点了把火,登时气得满脸通红。 那玄蛛首领此时声音更是低微,但是脸上那怨毒之色却鲜明地简直可以滴了下来,夷羊九虽然震怒,看见这样的神情却仍在心中打了个寒战。 “我……”玄蛛首领用尽身上最后一分力气,艰难地说道:“我咒你一家永世不安,生下孩子男为奴,女为娼,拖累你一生一世……” 便在此时,夷羊九狂叫一声,再也忍受不住,轻轻一跃,便像是千斤一般地踹在他的胸膛,肋骨整排碎裂,这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的玄蛛首领登时毙命。 只是,他那临死前的神情,却仿佛带着阴郁邪恶的深沉满足。 一阵冷风吹来,让人不住打了个寒战。 夷羊九探手入怀,将装着元婴的净瓶握在手里,仿佛怕它会一下子消失。 遥望天际,其时已近初秋,距离半年之期,却已经剩下了不到一个月。 第十一章 春秋首霸齐桓公 东周时期,位于鲁国国境的大道之上,一匹快马像是疾风一般,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往鲁国境内奔去。 按照计算,此时距离半年之期已不到五日,虽然在秦国功亏一篑,无法取得水婴罔象,但是如果斐影子司生前所说是实,光是先前找到的三个元婴便已然足够救活纪瀛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夷羊九跨着快马,更是奋力往鲁国公子纠寄居处飞奔而去。 这趟艰辛至极的寻找元婴之旅,算得上是损伤惨重,竖貂在元神恶战中伤得最重,开方也受了伤害,至今仍然留在秦国疗伤,夷羊九自己也在箫史同归于尽的恶战中受伤,但是为了拯救瀛初,也只得勉力千里兼程奔回鲁国。 但是夷羊九在秦国取得的马儿只是匹寻常的快马,这一日奔了不久,便在鲁国都城曲阜前数十里处口吐白沫,脚步变缓,又奔了一会,便倒地喷血而死。 夷羊九大急,也顾不得马上的行囊,带着内装元婴的净瓶,便披散头发,大跨步向曲阜狂奔而去。但奔不多时,便在郊道上见到一支兵马,同样神情惶急,急速而跑,向着夷羊九的方向迎面而来。 夷羊九只有孤身一人,遇见这样的兵马队伍直觉便是躲到道旁,让路而行。他一闪身避到道旁,本想等兵马过后再行赶路,但是那带队领头之人眼睛却是极尖,看见夷羊九的身影,便欢声大叫起来。 “小九!你妈个小九!你真的回来了!” 听见这样的熟悉声音,夷羊九也是大喜。 “管仲,你是管仲!” 那带队之人果然是齐国公子纠的首席重臣:管仲,此刻一众兵马在鲁国边境停了下来,在兵马群队的最后方,此刻有个高大的贵胄公子呵呵大笑,正是齐国公子纠。 看见夷羊九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管仲和公子纠也知道他和纪瀛初的金石盟约,那公子纠个性极为豪爽大度,知道他急着赶回鲁国解救纪瀛初,登时便将阵中的神骏名马“骅琉”交给夷羊九。 那骅琉骏马是名列古代八骏图中的神骏之马,奔跑起来比寻常良马快上数倍,只要有了这样的骏马,鲁国之约便可转瞬即至。 夷羊九跨上骅琉,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看见公子纠和管仲一行人虽然豪迈一如既往,神情却是兴奋中带着惶急。 夷羊九好奇一问,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中,齐国已经发生了巨变。 原来,齐襄公死后,和连称、管至父等人勾结夺权的公孙无知果然登上国君之位,但是因为在政变时杀戮太重,几名重臣暗自衔怨,因此这国君之位是注定坐不稳的。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齐国众臣便和连、管二人起了冲突,几个大臣密谋之下,便在一个朝堂之会的场合将无知杀死,准备迎接公子纠或公子小白回国主持大局。 因此,据说齐国的另一名公子小白已经快马加鞭,准备动身回到齐国。 公子小白所居之处莒城离齐国较近,在地利上便比公子纠占便宜,因此管仲等人才会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否则如果让公子小白的人马占得先机,那便是千古的憾事了。 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两人的这一趟急行之旅,赌的却是天下最大的一笔采邑。 只要谁先行抵达齐国,便是这一代的齐国国君! 但是此行当然也大是凶险,因为眼前之势,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二人已然势成骑虎,变成一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惨烈情势。 虽然两人是同胞兄弟,但在这样一个纷争的乱世,在尔虞我诈的王位争夺战里,父子、兄弟早已不再是什么重要的环节。 不说别的,光是夷羊九不久前离开的晋国,便刚刚才上演过一幕父杀子的惨剧。 管仲简单说完事情始末之后,眼睛一亮,突地兴奋说道:“那你呢?小九,你不如也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一齐为公子争得天下,公子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的!” 当日的临淄兵变之中,管仲亲眼见到夷羊九的不凡本领,此时想起如果邀得此人前去齐国争位,必然多了不少胜算。 这管仲是个东周时代思虑大开大阖的大人物,对于常人的情爱自然没什么强烈感觉,他固然知道夷羊九急着回去解救纪瀛初,但在他的想法中,赢得功名利禄和儿女私情相较之下,还是功成名就来得较有吸引力。 看着管仲兴冲冲的神情,夷羊九好生为难,正在不知如何回答之际,一旁的公子纠却豪爽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好想的?我借了你骏马,就是要你回去救你妻房的,难道你还要把马还我吗?去去去,反正你的马快,先救了你妻子再回来和我们会合不迟!” 夷羊九心下一热,知道他是体谅自己才这样说法,对这仁善豁达的公子更是感激涕零。 他也不再多说话,一勒马绳便飞奔鲁国,但是在辽迈的风声中,夷羊九暗自下了一个决定。日后他便是没了性命,也要誓死报答公子纠的这份恩情。 那骅琉骏马果然行走如风,不多时便已经来到鲁国都城曲阜,但是管仲却没将纪瀛初的石化身子安置在此,而是放在不远处的另一小城:桓邑。 夷羊九一脸风沙尘土,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越近桓邑,却越是心跳急速。 管仲安置纪瀛初之处,也是易牙等人家眷的暂居处所,一名开方的家人领着他绕过厅堂,夷羊九走着走着,却突然恐惧起来,手上不禁紧握装着元婴的净瓶。 如果连桑羊歜银都骗了他,又凭什么认定斐影子司说的是真话? 如果一切只是个骗局,这些元婴根本救不回瀛初,那又该怎么办? 如果仍然需要那个找不到的水婴罔象,又该怎么办? 短短的中廊,走起来却像是千里长路一样遥远。短短的片刻,却像是千年万年。然而,千里之遥总有个尽头,万年岁月总有一天也会过去。 中廊尽头,便是安置纪瀛初的房间。 推开房门,静静地躺在床上的,便是化为土石的纪瀛初。 只见她容色如生,脸上一抹淡淡满足的微笑,和当日在夷羊九怀中一模一样。 她的身体因为受了土婴贲羊的能量,因此已略有常人的光采,但是只要摸上去,依然是不知人事的土石触感。 夷羊九的双手颤抖地从净瓶中取出一个元婴,信手而取,取出的却是金婴:辱收。 只见那金属元婴像是温润的脂光一般,色作纯白,在阴暗的室内发出令人心境安详的淡淡微光。 但是只取出一个元婴却不能让他放心,于是又小心翼翼将木婴、火婴也取了出来。 木婴泛出青光,火婴泛着红光,白、青、红三道光芒并在一起,映照着阴暗的室内,光影流转,煞是好看。 缓慢的手指有些颤抖,夷羊九轻轻捧着三个元婴,凑近纪瀛初的脸,心中开始默祷着所有他知道的神明。 然后,金属元婴“辱收”缓缓移出,那温润的白色光芒印上了纪瀛初光洁的额头,缓缓隐没。但是木婴、火婴却虚浮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一刹那间,夷羊九的心脏几乎便要停了下去。 暗黑冰冷的空间,遥远悠长的梦境。 化为土石的人,其实并不是其的成土变石,只是全身的组织石化,而思绪和记忆便锁在石化的细胞之中。 长达六个月的漫长时光,对于纪瀛初来说,却只像是睡了场好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让人全身虚脱无力的长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的,却是一个红发的高大身影。 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看见,却也是泪流满面的夷羊九。 漫长的等待,永无止尽的艰险,在尽头处,终于等到了期待的美好结局。 纪瀛初温婉地一笑,却像是大醉初醒一般,浑身瘫软,使不出来什么力气。 金婴的能量虽然融化了贲羊的石化作用,但是她全身的机能停顿日久,自然也不会那么快恢复。但是,轻声说句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你……”纪瀛初嫣然一笑,“哭到鼻涕都流出来啦!” 听见她的语声,夷羊九终于肯定她已经真正苏醒过来,心下像是灌满了天下所有的欢乐情绪,狂喜之下,忍不住便像是儿时一样,欢声大叫,又蹦又跳。 “妳醒了!”他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妳真的醒了!” 这开朗的笑声惊动了管仲、易牙等人的妻小,大伙都知道纪瀛初化为土石的奇事,也知道夷羊九几个远赴西方就是为了寻找救她的方法,听见夷羊九的笑声叫声,宅院中许多人便挤到这个小房间里,众人见到纪瀛初终于回复肉身,苏醒过来,除了惊讶之外,也人人为她欢喜。 几个手脚俐落的女眷便备了水、面巾来给纪瀛初洗脸,有人还熬了些吃食,准备让她吃喝一阵,恢复体力。夷羊九欢喜之余,却是整个人傻了,只能混在女眷群中,紧紧握着纪瀛初温暖的手,仿佛生怕一放手她又会突然消失。 这样忙了一会,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的嗓门颇大,这样叫出声来,旁边的女眷们大多吓了一跳,纷纷诧异地看着他。 “公子!”夷羊九大声道:“公子那边还有事要我帮忙!”说完之后,脸上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转头望着纪瀛初,手上却仍然握住她的纤手,片刻也不愿放开,“妳刚刚醒,我真的好放妳不下,可是公子对我们恩重如山,便是回来救妳的骏马,也是他借的。”他的眼神中有着万分的不舍,却又咬咬牙,一字一字地说道:“现在公子需要我们的相助,我一定要去,妳知道吗?” 纪瀛初的眼神温柔,点点头。 “知道。”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绝对的坚定。“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我都知道。” 夷羊九深吸一口气,“虎”的一声站了起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又回过身来,将纪瀛初紧紧抱住。仿佛要将她的体温、气味、触感一股脑儿记在心里,永远不要忘记。从他的耳中,此刻却轻轻地传来了纪瀛初的语声。 “我答应你去,是因为我要你去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住性命回来。你要好好顾全自己,因为我和孩子要永生与你在一起。你答应了,我才肯让你去。” 夷羊九抬头,蓝色的眼睛中仿佛燃着炽热的火焰,他凝视着纪瀛初的眼睛,坚决地点点头。 “我答应。” 纪瀛初又笑了,这一次,却是全然信任的微笑。 “那你还不快去?早去早回,我便在这儿等你。” 夷羊九再不犹疑,大踏步便奔向骅琉骏马,一人一马像是流星一般,出了桓邑,经过曲阜,向着公子纠等人的方向追去。 奔了数里,便见到了公子纠的兵马,此刻所有人正驻扎在道旁歇息,问了问,才知道众人已经得知了公子小白的行踪,为免打草惊蛇,便由管仲独自前往,因为他的箭术精湛,与公子纠商议之后,就让管仲前去暗杀公子小白。 夷羊九听完了众人的叙述,便一声呼哨,策马便走,公子纠知道他的能力不凡,有此人前往相助管仲,自然又多了几分胜算。 又行数里,远远却看见一人策马而行,夷羊九定睛一看,却是管仲一手挽弓,一手驾马,悠然自得地迎面而来。 看见夷羊九,管仲哈哈大笑,得意地大声叫道:“小九小九!你来得这般的快,先行恭喜你救得了你那妻子,这趟长旅果然不是徒劳!” 他的见识极为不凡,只是微一思索便得知了夷羊九的情状。 夷羊九见了他也是大为欢喜,连忙迎了上去。 原来管仲此去不多远处便遇上了公子小白的车马,当初在齐国之时,众公子的家臣都是旧识,即使不相往来也有同僚之谊,公子小白的重臣鲍叔牙便是管仲的少年至交,公子小白的从人见管仲匆匆前来,一时不知道他的来意,便毫无防备地迎了上去。 而管仲的眼力却是极佳,远远见着了公子小白的人马,仔细一瞧,看见公子小白也站在车额上远远望过来,管仲暗自欢喜,快马奔行之间,抽出弓箭,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便风火骤急地一箭射向公子小白。 这管仲除了智计谋略一流之外,更是齐国著名的神箭手,此刻他看得仔细,一箭射出,“飕”的一声正中公子小白咽喉,只见公子小白狂喷鲜血,登时倒在车上。 公子小白这一倒,所有从人大惊,纷纷惶急大叫,有人更是跃上车辕,整批人马登时乱成一团。 管仲看见得手,也不敢久留,便趁乱逃了回来,想起这一箭等于已将公子纠送上齐国国君宝座,不禁得意起来,走不多时便遇上了夷羊九。 大事既成,管仲急着回去与公子纠共商大事,夷羊九见他兴高采烈,也为他高兴, (因出版社的错误,以下缺文,反正就是齐桓公即位,公子纠退回鲁,桓公出兵击之……) 第十二章 再次回到了临淄城 数年岁月,匆匆而过。 东周初年,在卫国城外有一个小小市镇,名字叫做猪耳坳,镇内不过数十户人家,平时大多以耕种维生,生活虽然清贫,但是日子过得还算平安。 这一日,猪耳坳镇口突然间来了个兽人,只见他与寻常兽人有些不同,一般的兽人脸面上毛发极多,也有极明显的兽类特征,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奇异种族,但是这兽人却是像人得多,似兽得少,面目颇为英挺,只是在脸庞两边长了长长尖尖的兽耳。 在卫国境内,本就有着不少兽人、鸟族之类的羽人聚居,这等介于鸟兽与人类之间的奇妙种族,本来人数并不多,但是近年来却在卫国常常见到,因为当今的卫国君主懿公极好羽族之人,对这种稀有族类相当礼遇。 但是在乡野之间,人们对兽羽之族还是不甚友善,这兽人经过猪耳坳时觉得有些渴了,想要找户人家借些水喝,那村镇之人却是一见他便“砰”一声关上大门,避之唯恐不及。 那兽人也不生气,仿佛对这种无礼态度习以为常,只是落寞地笑笑,便继续前行。 突然之间,有人爽朗一笑,说道:“那位朋友若不嫌弃,请到我这儿奉一杯水酒如何?” 兽人一回头,看见在一家小屋前,端坐着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头发稀疏,面目倒是清雅端正,只见他面前一张简陋小桌,桌上果然有一壶酒。 那兽人也是个豪迈爽朗的人物,便老实不客气,坐在那年轻人的面前举杯便饮。 那发不胜数的年轻人看看他的奇异形貌,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我的名字叫狐毛,从晋国来,请问先生从何处来?” 那兽人开朗地大笑:“你这人倒是有趣,我的名字叫易怀沙,是这附近的兽族之人,但是却刚刚从齐国回来。” 这头发稀疏的年轻人,自然便是晋国重耳的重臣狐毛了,当日的秦国大战后,他与重耳等人回到戎狄,仍旧徐图相助重耳复国,这一日因为有公事要办,这才跋涉到卫国。 这狐毛虽然不像哥哥狐偃那样智计一流,却也是个出色的折冲人才,此番见这兽人易怀沙形貌不凡,便兴了与他结交的念头。 两人正在谈谈说说,道旁此时远远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只见一人戴着大草笠,手上却温柔地抱着一个孩子,向着易怀沙和狐毛的方向缓缓走来。 便在此时,他的身后突然脚步声杂沓响起,走过来几个喝醉酒的羽族之人,走到那大汉的身后,其中一名羽人便大声笑道:“这不是那个白痴小孩吗?养这孩子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粮食?来来来,让我帮你砸扁了来得干净!” 其时在卫国国中,羽人因为懿公独爱鹤族的缘故,连带着极为受宠,常人受了它们的欺凌,大多敢怒不敢言。 那大汉果然似是十分忌惮,只是低下头,抱着孩子不理会那些醉酒的羽族人。 那些羽族人见他不回答,更是得意,口中说话更低俗无聊,却始终绕着“白痴孩子”一词打转。 一旁的易怀沙见状大怒,便要冲上前去痛揍那些羽族一顿,一旁的狐毛却饶有深意地拉住他,摇摇头。 果然,那大汉步履沉稳,一点也不为所动,但是那些羽族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每个人的脚下像是噩梦一般,冒出了为数极多的青色藤蔓,一眨眼间,几个人便被藤蔓缠了个密密实实。 带斗笠的大汉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抱着小孩缓缓走来,易怀沙好奇地看着那孩子,发现那是个女孩,面目玉雪可爱,大约四五岁年纪,但是眼神迟滞,全身的筋骨像是搭不着线的木偶似地扭曲一起,口角还流着涎沫。 看来,这小女孩果然是个智能迟滞的孩子。 大汉走近易怀沙和狐毛,眼神一抬,眼睛却是湛蓝如深海,只见他面目略带风霜之色,却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 那大汉只是看了易怀沙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怀中的痴傻女孩,眼中尽是怜爱之情。 他走到小屋前,也拉了张椅子坐下,斗笠一掀,却露出了一头如怒火般的红发。 “果然有奇人前来,我这小屋一日来了两个贵客,倒真是难得。” 这红发大汉自然便是夷羊九了,当日他在鲁国军队搜捕之时,很轻易地便催动萝叶的能力,在宅院旁织了个大草茧,与纪瀛初两人在里面藏了几天,那鲁国军队天天走过他俩的面前,却怎样地想不到这不起眼的树丛中会藏着两个人。 等到搜捕部队稍稍放松之后,夷羊九便背着纪瀛初,凭着萝叶的能力很轻易便逃出鲁国,两人略一商议,便回到了夷羊九的故乡卫国,两人都是久经战乱之苦,便决定隐姓埋名,准备过一辈子平淡的生活。 数月之后,纪瀛初产下一女,但是因为她受贲羊损伤在前,苏醒后又不知如何调养,这女孩在胎中受了浊气,便伤了脑子,出生后不久,两人便知道她一生注定是个痴傻的孩子。 但是夷羊九和纪瀛初都不以为意,仍然对这女儿爱怜备至,帮她取了个名字叫清梅,平常便叫她梅儿。 夷羊九和纪瀛初一家三口从此便在卫国隐居下来,为了公子纠的恩义,夷羊九还是曾经前去打探齐国的讯息,知道公子纠已经在鲁国遇害,公子小白成功登上齐国国君之位。当日公子纠的从人全数被鲁国逮捕,尤其是第一重臣管仲,他不仅为公子纠出力甚多,并且还曾在鲁国边境暗杀齐桓公小白,如今小白登上了国君大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管仲,想起这位好友的可能遭遇,夷羊九不禁欷嘘不已。 过了不久,却传来了更惊人的消息,原来管仲入齐之后不仅没有被齐桓公处死,反倒成了齐国的首相,掌管全国的军国大事! 这个中的缘由为何,夷羊九却已然无法得知了,只知道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后来从秦国伤愈回齐,也相继投入齐桓公小白的门下,得享高官厚禄。 但夷羊九却始终记得当年公子纠几次相救于他的恩义,知道旧友们在齐国的情状之后,他反倒更增隐居之心,暗地里立下誓愿,终他一生,不想再去和这些旧友相会,也不愿为齐桓公小白做事。 这一日夷羊九在猪耳坳的陋宅前却见着了狐毛,两人久未相见,自然少不得一阵欢喜,夷羊九家中只有水酒,便前去小店买些下酒之物,回到家中,却看见易怀沙也加入了把酒畅谈的相聚。 三人在陋宅前谈得极为畅快,夷羊九与易怀沙聊及了近日卫懿公因为宠信鹤族,将举国的财富都拿来赏赐鹤族,国中人民因为饥寒难忍,怨恨已然累积越深,两人谈及此事都是愤恨难平,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易怀沙虽然是兽族,但是个性却像是个豪迈的大男孩,与一般兽族的粗鲁残暴极为不同,夷羊九以元神之术看他,发现这兽人少年并没有明显元神,却在身后有着比元神更温润沉静的光芒,他百思不解,转头与狐毛会心一望,狐毛便微一凝神,运起他的元神“开明”观看易怀沙,这一看却看得有些发楞起来。 易怀沙见他神情骇然,呵呵笑道:“狐毛哥哥你这是在看什么?莫不是小弟的怪样子吓坏了你吗?” 狐毛又观看了一会,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挥汗说道:“不,易兄弟说笑了,”他转眼看看夷羊九,勉强笑道:“实在是因为你的来历极为奇异不凡,这才让我看呆了。” “不凡?”易怀沙的笑容有些自嘲,也有些悲凉,“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我是个非人非兽的混血孩子,凡人不当我是人,兽族不当我是同种,连喝口水都没有人理我,又有什么好‘来历不凡’?” 狐毛沉吟一会,才迟疑地说道:“易兄弟是豪爽英雄之人,我也就不和你隐瞒了,我与这位夷羊九兄,”他指了指夷羊九,“都有称之为‘元神’的能力,能见人所不能见。而我这元神称之为‘开明’,更是能知晓天下事,只是我道行不佳,能力有所不及,以至于有些情景,我是解释不来的。在你的身上,片刻之间,我便见到数百年间的奇异经历,更像是人间将有大难,而解救苍生万物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 “解救苍生万物?”易怀沙失笑道:“狐毛哥哥真爱说笑,就凭我这人人一见就跑的怪家伙,也能解救苍生?” “严格来说,不只是你一个,除了你,还有另外二人,”狐毛正色说道:“只是真正的情景为何,却不是我能够理解的了……” 易怀沙哈哈大笑,把他的描述当成一个下酒的笑话,他生性豪爽,却也相当的体己细心,虽然不尽相信狐毛的话,却不愿取笑于他,便轻描淡写将话题带开。 那狐毛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又怎会看不出他丝毫不信?但他限于识见,明知易怀沙不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 但是狐毛所见的情境却是全然正确的,日后,兽族少年易怀沙果然陷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奇异旅程,足迹遍及千年内的古代中国大地,他与另两名来自不同时空的奇人宁小白、晴楚儿深入各时代的传说世界,历经古代夸父逐日、穆王八骏、干将莫邪等奇妙时空,甚至深入蚊子睫毛上的微小世界,只为了解救战国末年一场玉石俱焚的灾变。 那便是一段名为“春秋英雄传”的传奇故事。 此当然是后话不表。 那日夷羊九与易怀沙、狐毛两人在猪耳坳的家居前畅谈,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说到气愤时怒气冲冲,聊得好不畅快。 酒过三巡,易怀沙突然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小女孩夷羊清梅,良久,才小心地说道:“夷羊九哥,你家这小妹妹,是否有些痴傻?” 他久居山林,说起话来直来直往,能说出这样慎重的话语已经是费了最大的力气。 夷羊九当然不以为忤,只是搂着梅儿亲了亲,笑容中却有着无尽的感伤。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对她不起,这女儿会如此,全是当初我没能照顾她周全。” 易怀沙说道:“我这次从齐国回来,在临淄城内却听过有人可治这痴傻之症。” 此话一出,夷羊九大喜,连忙问道:“真有这样的人?他在什么地方,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易怀沙抓了抓头,将那医者的姓名和住处地点说了,夷羊九将他所说的内容细细记下,三人又在陋宅前畅饮一会,这才大醉而归,易怀沙一蹦一跳地奔回兽族,狐毛则启程动身,继续未办完的公事。 当天晚上,夷羊九将易怀沙指点的医者之事告诉纪瀛初,当年纪瀛初中了贲羊伤害后,身体曾经大受损伤,但是这些年来耐心调养,却已经痊愈了不少,她钟爱女儿之心比起夷羊九只多不少,两人商议一会,便毅然决定第二天动身前往临淄,打算找到那名医者求他医治梅儿。 次日清晨,夷羊九一家三口便启程动身,前往这座东周名城,也是当年他两人结下情缘的所在:临淄。 时过数年,这座有着“挥汗成雨、吐气成云”的巨城依然繁华,夷羊九和纪瀛初抱着梅儿走进城门,想起过去的尘事既往,一时之间除了感叹还是感叹,两人走过当年的几个回忆所在,不禁握紧彼此的手,在人群中靠得更紧。 易怀沙的指引颇为清楚,夷羊九夫妇很容易使找到那名医者,一谈之下,两人不禁喜形于色。 原来这医者也是个元神族人,有着认出准确草药的元神能力,而两夫妇亲眼看见那名为“扁鹊”的元神化为轻烟,环住梅儿的头颅片刻,轻声说道:“可治。” 接下来,那元神“扁鹊”现出治疗梅儿的药方,那医者沉吟良久,露出欣慰神情。 “你们这女儿的痴傻之疾,确实是可治的,但是却可能要花上数年工夫。时日虽久,却的确可以治愈。” 这一趟临淄之行出现这样的欣喜结局,让夷羊九两夫妇高兴万分,两人抱着梅儿在人潮中行走,行不多时,却在城中见到一支趾高气扬,人人锦衣华服的队伍。 听一旁路人说,这支人马便是当朝寺人宠臣的行伍。 寺人,便是后世的太监,早在东周时期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不人道族群。 那寺人高官便置身在行伍的最后方,骑着一匹神骏的雄马,神色得意至极,仿佛已经得到了整个天下。 更令人愕然的是,这人居然是夷羊九最熟悉的旧识。 在他的身后,纪瀛初悄然说道:“竖貂。” 和夷羊九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兄弟的竖貂,此刻居然成了个阉割的寺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竖貂只在不远处,但夷羊九只觉得那是个遥远至极的距离,远到几乎不可能接近。 竖貂的人马在人潮中逐渐远去。 远远望着他队伍中的鲜明大旗,夷羊九突然觉得空气中吹来的风有些寒冷。 便在此时,人群的上空,突然传来欣喜的大叫声音。 “小九!真是你!真是你这混蛋!” 第十三章 白首相知仍按剑 夷羊九愕然回头,看见又是一匹高骏大马,在马上一脸油光,对着他大吼大叫的便是那擅煮能庖的胖子易牙。 这些年不见,易牙又胖了许多,脸上留了两撇鼠须,像只大胖田鼠一般地倨坐马上,他的笑声依旧,在人群中高声大叫,而且硬拉着夷羊九和纪瀛初到他的家中一聚。 易牙的府第位于城中央,是一虚奢华富丽的大宅,他已经升任齐桓公的御厨,煮出来的菜深得桓公喜爱,因此宅子便越盖越大,朝中大臣也对他越来越客气。 夷羊九和纪瀛初一身破旧衣衫,身处在易牙府中更显寒酸,虽然易牙热情如昔,自己更是亲自下厨,但是一顿饭下来,夷羊九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而在用膳的过程中,夷羊九却发现一件有些古怪之事,他发现易牙府中几个下人鬼鬼祟祟抱着赤裸裸的婴儿来来去去,而且都是抱到厨房之中,仔细倾听,那些婴儿的哭声都在抱到厨房后便戛然即止。 这一来,便勾起了夷羊九的好奇本性,和易牙聊了一会,夷羊九又见了两次下人抱着婴儿走过,于是便藉口尿急,却从茅厕处翻墙过去,到厨房去偷偷窥视。 这一看,却看到毕生最令他魂魄俱裂的可怕情景。 只见在那阴暗的巨大厨房内,几名满手血污的厨师拎着尖刀,手上抓着婴儿的小脚,眼见就要将那婴儿像鸡羊一般生生剖开。 夷羊九大惊,目眶皆裂,一声狂吼,当年那“不要命的小九”神威再现,双手一堆,登时便将窗门打破,跃进厨房,狂挥巨拳,登时便将那几名厨师打得头破血流,其中几个打得狠了,还整个人飞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厨房内登时大乱,锅铲瓶罐齐飞,“匡啷铿锵”地连同打飞的牙齿散落一地。 夷羊九将那小婴儿抢在手里,望向四周,看见一个大盆中的情景,整个人更是腿酸足软,几乎站立不住。 在那大盆之中,居然都是小婴儿支解过的血肉,像是寻常肉类一样排得整整齐齐。 看见这样的惊人情景,夷羊九更是怒火如狂,看见一个厨师爬在地上要逃,他又是一声狂吼,追上去便要将他活活打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厨房门口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大喝出声的人,此时站在阴暗的光影之下,正是豪宅之主易牙,此时他面色沉重,肥嘟嘟地站在门口。 夷羊九见了他,大声怒道:“胖子!你可知道你下人在做些什么?他们活剥的是婴儿啊!是活生生的小儿啊!” 易牙环视厨房一眼,淡淡说道:“是啊!” 夷羊九急道:“什么‘是啊’?这是人命关天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 易牙冷冷地看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原来你这呆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搞不懂。” “搞不懂什么?”夷羊九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屁话?”易牙大笑,“当今齐国,人人都知道我易牙为了让主公尝得天下至美之食,不惜烹子奉主,忠贞爱君,举国第一,便是管仲、鲍叔牙也敬我三分,你敢说我是屁话?” “你还烹煮自己的儿子?”夷羊九更是大怒,“你是人不是?” “自己的儿子,我当然不煮的,”易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还是疼你的侄儿嘛!所以我才得找别人的孩子来解主公的馋呀!” “你!你丧心病狂!”夷羊九怒道。 易牙脸色一沉,神情森冷似寒冰。 “人各有志,你既不认同我的做法,那就请便罢!”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要做你一世的无用之人,那是你的事。”说到此处,他的胖脸上现出狰狞神色,“只是,今日我念在旧情,不来和你计较,他日你若再出言不逊,我可不会这样容易与你甘休!” 夷羊九怒目瞪视着他,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痛揍他一顿,却看见易牙转身便走,站在他胖身影背后不远处的,便是抱着梅儿的纪瀛初。 一见她母女二人,夷羊九登时气消了下来,这才想起手上仍然抱着方才抢下的婴儿,但一探鼻息,却发现那孩子早已停了呼吸。 夷羊九一脸铁青,头也不回走出易牙府,他这一走毫不停留,片刻间便走出临淄城,找了个荒地将婴儿葬下,不知道为什么,却怔怔掉下泪来。 这时,一只轻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脸,只见纪瀛初一脸温柔,抱着梅儿站在他身前。 “这样的鬼地方,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了,”她静静地说道,看见那婴儿的小坟,眼眶也泛着泪光,“反正我们只要把梅儿的身体调养好,别的事我们就不管了,好不好?” 沉静的齐国月色荒野,夷羊九高大的背影在长路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纪瀛初与他携着手,梅儿在她的怀中沉静睡着,三个人缓缓前行,身影在旷野上逐渐隐没。 这命运多舛的夷羊家人一生最大的梦想,只是最单纯的平安简单日子,但是此刻在卫国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场更惨烈的巨变。 西元前六六○年,卫国君主懿公因为宠幸鹤族,引起举国民怨,位于边境的戎狄之族趁机大举进攻卫国,几乎灭了这个强国,连国君卫懿公都被杀得尸骨不全。 等到夷羊九和纪瀛初回到卫国的时候,整个卫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东周初期的强大国家,就此衰退了下去。 卫国举国的珍宝财物几乎被戎狄劫掠一空,等于已经无法再次复兴,此时齐桓公小白的霸业已渐成气候,一方面为了宣扬声威,一方面也悲怜卫国亡国的惨痛,齐桓公便决定帮助卫国复兴起来。 戎狄攻破卫国后不久,齐桓公便率领东周名相管仲等齐国精英亲临残破的卫国,指挥重建的工作。 这一日,齐桓公与管仲正在察看卫国重建的工程,那管仲环视四周,却在工人群中认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夷羊九。 当日夷羊九与纪瀛初回卫之后,看见卫国一片残破,但是放眼天下,也没有什么封国是他们想要栖身之处,便留在卫国重建自己的家园,过不多时,夷羊九也知道齐桓公和管仲已经来到卫国,但他在齐国时已经萌生终生不再和这些旧友交往的念头,便没有出来与管仲相认,倒是他身长体大,在人群中还是被眼尖的管仲认了出来。 管仲遇见夷羊九之后,倒也没有因为自己此刻的身分尊崇便对夷羊九无礼,反倒极为亲热地细问他的近况,他曾经几次对齐桓公推荐夷羊九之能,这次相见,更是兴冲冲要引见他给齐桓公。 那齐桓公小白是东周时期的“春秋五霸”之首,自然对笼络人才有极大的兴趣,此刻他得知了管仲与夷羊九相见之事,也微笑地吩咐手下召夷羊九过去说话。 但是那夷羊九却是脾性死硬的固执之人,齐桓公从人有个前去相见,他只是“哼”了一声,却说出让管仲一阵冷汗的话语。 而这逞强直实的言语,日后更造成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我夷羊九是卫国野人,从来不是齐国国民,而且,我只知道世上有个公子纠,却不晓得什么叫做齐桓公!” 说完之后,夷羊九露出倔强的不屑神情,转头便走,竟将管仲和齐桓公从人抛在当场。 那从人不敢隐瞒,连忙快步回去禀报齐桓公,管仲纵使有心里帮夷羊九折冲,但夷羊九这话说得太过严重,那从人哪敢怠慢,登时一字不漏地回报给齐桓公知道。 齐桓公小白听了夷羊九的回答,脸上神情木然,手搭在车辕之上,悠然四望,仿佛对他的典礼并不放在心上。 春秋霸主,本就应该这样气定神闲,豁达大度。 这时候,管仲也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地说道:“这等乡野俗人不懂礼节,说话本就是这样不知轻重,还望主公……” 突然之间,只听见“啪”的一声,管仲低头一看,登时吓得噤声,连一个字也再不敢说出来。 原来,齐桓公本来是手扶在车辕之上的,此时那车辕却已经被他折断。 便在这一刹那间,管仲这才想起来,跟随齐桓公这么久的日子,居然从不曾见过他气得这么厉害。 夷羊九在卫城与管仲相遇之后,也知道自己已经惹下极大麻烦,于是便和纪瀛初连夜搬走,一家三口搬至更幽深的山上,伐木耕种为生。 而住在山上的另一好处便是,采集治疗梅儿痴傻的草药更为方便,于是一家人便在山上长住下来。 那元神“扁鹊”的草药用方果然有效,梅儿在父母的细心调养下,痴傻扭曲的情形日益改善,不到一年工夫,已经开始会叫着“爸爸,妈妈”,眼神也不若往日的呆滞,时有灵动的神采,夷羊九夫妇二人想起那医者说的“可以治好”,心中又多了几分盼望。 山居岁月,悠长平淡,一家三口远离世事,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是平安自得。夷羊九本就不是个好追求名利之人,而纪瀛初从小颠沛动荡,这样的平安日子,更是她一生最大的盼望。 如此又过了数年,转眼间,梅儿已是个近十岁的孩子,虽然说话、行止仍然有些迟滞,却已经比早几年全然不知人事好了许多。 但是这些年来,纪瀛初的旧伤仿佛又开始影响她的健康,当年她被“贲羊”化为土石近半年,体质大为受损,虽然经过调养,但是只要多劳累几天便会身体不适。 这一日,纪瀛初受了风寒,正躺在茅屋内休息,夷羊九抱了梅儿来到耕作的瘠田,一边耕作,一边和她说话聊天。 这山野上虽然没有平坦的田地,但是夷羊九却有萝叶相助,作物倒也长得茂盛,养活一家绝无问题。这一来,却很巧妙了走上当年羊舌野上代先祖们的老路,凭着元神的能力耕种度日。 在田地中整理了一会,夷羊九挥了挥汗,正想喂梅儿喝点水,却看见不远处的山径上来了几个华服之人。他好奇地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楞在当场。 因为此刻出现在这无名荒山的,居然便是他的卫国旧友易牙、开方、竖貂! 这几个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夷羊九极为亲近的挚友,当年为了他的事,易牙等人还曾上山下海,在各封国间流离颠沛,只是后来易牙等人在齐国各有成就,和他们渐渐失去联络。 此刻见了这些年少旧友,本应是兴高采烈之事,但是夷羊九在欣喜之情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有许多复杂的古怪感觉。 尴尬的气氛,随着易牙等人的逐步接近并未稍解,只见他们三人个自穿着华丽的锦衣,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担着沉重的礼物,在山径上走得非常辛苦。 夷羊九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田间,看见易牙敞着一脸的笑,对他挥挥手。 “小九!见了老友还在那儿发呆吗?不讲我喝杯酒解渴吗?” 听见他这样说,开方和竖貂都笑了,夷羊九想了想,也放松心情,笑了起来。 多年不见,几个人见了面有些生疏,但是少年的旧情谊毕竟深厚,说了几句话之后,聊起了当年的往事,气氛便逐渐松散开来。 夷羊九带着一行人回到茅舍,生病的纪瀛初看见三人也是极为讶异,和大伙说了一会话,便又回到后房休息。 在茅舍中,夷羊九摆了几样小菜,易牙忍不住手痒加炒了几样,他随行又带了不少好酒,几个人便喝了个畅快淋漓。 易牙等人此时都是齐国的高官重臣,但是来到夷羊九的小屋中却客气得很,除了对他不住恭维之外,还说着笑话,让气氛变得融洽热络,即使是一开始有些生份不快,但是在酒食的催化下,夷羊九便放松了心情,像年少时候一样和易牙等人说笑起来。 在说笑的对话中,他忍不住开始指责易牙当年以小儿为食料的方式未免太过缺德,又说竖貂好好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要阉割自己成为寺人?如此一来,即使是做再大的官,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但易牙和竖貂却仿佛对他极为宽容,听见他这样微带酒意的指责也不生气,只是一劲儿地要他吃菜喝酒。 数落完了竖貂,夷羊九也听说开方近日又升了官,正要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升的官,头忽地一晕,手上的酒杯便“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微微晃头,略觉惊讶,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他的笑容天真,连一丁点的疑心也没有,“怎么最近酒量变差了……” 他近几年来在元神能力上仍有进境,遇有任何不对劲的状况萝叶都会对他先行警告,因此才毫无戒心地和易牙等人喝个痛快。 夷羊九俯身下去要收拾破碗,身上却更是酸软无力,腿一弯便软倒在地,仿佛连手指要抬起来都很辛苦。 此刻他才觉得有些心惊,却仍不信自己会被任何毒物近身,因为萝叶的警觉能力极强,连最微小的不对劲都能察觉。 “萝叶……”夷羊九在心中默然叫道:“出了什么事吗?” 但萝叶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凝在一旁,仿佛已被定住。 夷羊九倒在地上挣扎,勉力抬头,却看见易牙淡淡地走过来,瞪着他看了一会,便抬起胖脚,硬生生地踩在夷羊九的手上。 这一踩的劲力极大,夷羊九忍不住痛得闷哼起来。 “看样子,你是真不能动了,”易牙冷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 一旁的开方和竖貂也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夷羊九。 直到此时,夷羊九才知道这三个少年旧友此行的目的原来不是前来叙旧,而且很可能是来要他的命。一时之间,胸中的感觉五味杂陈,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更有几分伤心。 “为什么……”夷羊九低声说道,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易牙、开方、竖貂对望一眼,神色仍然冰冷。 “不为什么,你得罪了谁都不要紧,偏偏就连我们国君桓公也要得罪,”竖貂冷笑道:“因此我们只好对不起你了。” “桓公,果然便是他……”夷羊九低声道:“可是你们是我的好朋友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朋友?”易牙啐道:“我们几个一生难道对你不起吗?你他妈的要强出头,惹出事了我们就要跟着你扛,好名声都归你,漂亮娘儿们也都归你,那我们呢?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 “我想过的,”夷羊九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我始终很感谢你们啊……” “感谢我们!”一旁的竖貂尖声说道:“那可真难为了你夷羊九大哥。你全家被杀光,我们就跟你四处逃亡。你的女人出了事,我们就要跟你四下找什么鬼元婴。你和人结了仇,我们就要陪你打架。这些还不打紧,我为了你的事情被人打得那样惨,惨到卵蛋受了伤,烂到只能割掉,我因为你这个大大的好汉没了卵蛋,到头来你还笑我自甘堕落去当阉人,你这种感谢,我不要也罢!”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更是高亢。 “我他妈的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现在更不可能娶了,你倒好,有妻有女,到头来还要阻碍我的前程,这样的‘好’朋友,真是不要也罢!” 夷羊九愕然,缓缓问道:“阻碍?我什么时候阻碍你们的前程了?” 一旁的开方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忍不住接口道:“只因你得罪了国君,又不愿意为他所用,因此桓公已经说了,说要你的命。因为他又说‘得罪我不要紧,但是不能助我霸业之人,我为什么要留他性命?’,只因我们和你的交情不浅,因此他给我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你一起死,另一个则是拿你全家的人头,保我三人一世荣华富贵。请你为我们想想,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么做?” 夷羊九默然,心中却是悲伤宛若刀割。 只听得易牙悠然道:“可是你小子的本领,我们可是领教过的,所以大伙便想了个计策,不在酒茶下工夫,而是直接让你的‘萝叶’动弹不得。这可是集合咱们三个人的元神才做到的厉害功夫。”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口气,手上却抄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 “好了,一切无非便是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只要你不乱来,我尽力保你全尸便是。”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夷羊九,举起尖刀,眼看就要划向夷羊九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茅屋的四壁“砰砰砰砰”发出巨响,整个茅屋的四面草壁登时破开,茅草屋顶重重落下,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极快,顿时之间,草屑、尘土四散纷飞。 易牙手上时着尖刀,本来已要将夷羊九一刀毕命,茅草顶这一塌却让他失了手,在纷乱中他的口鼻散入草屑尘土,弄得胖子呛咳不已。 而且,仿佛还在一片混乱的空气中听见惨叫声音。 第十四章 千古长恨化尘灰 夷羊九在变故陡生之际,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后椎部位却冷不防两记刺骨剧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惨呼出声,但这阵剧痛却让他瘫软的身体陡地清朗起来,暂时恢复了部分身体知觉。 他一转头,却看见纪瀛初披头散发,拖着病体,手上抱着梅儿,拉着夷羊九的手便奔向后门。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纪瀛初的银色元神“神兵”伸出两只尖刺,刺进了萝叶的后心,让它暂时能够活动。 纪瀛初喘息不已,却低声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搂着纪瀛初和梅儿便跑,好不容易冲开茅草堆,跑到后门,回头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为在茅屋的外边,此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已经满满围住了军士,军士中有眼尖的看见三人冲出草堆,狂声大喊:“在这里了!” 夷羊九大惊,此时他勉强藉“神兵”的力量恢复部份知觉,但是绝对无法以萝叶对这些军士做出攻击,而纪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极限,两人没奈何,只好在追击军士的呐喊声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个中了易牙陷阱,一个生病末愈,虽然在山林中路径熟悉,但是却始终无法摆脱那震天的呐喊声,逃了一会,来到一个空地,看见空地上的情景,夷羊九不禁浑身发冷。 在那儿,此刻又是一支兵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儿。队伍中,此时闪出一名身形秀伟的将军,只见他面色严肃,仿佛心中有什么难解之事。这将军正是齐国首相管仲。 夷羊九见了管仲,心下一酸,整个人便泄了气,颓然地扶着纪瀛初,抱着梅儿,缓缓走出树林。在后头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旧友,现在在眼前又遇上了这个与他颇为相知的齐国名相。 管仲看着夷羊九一家狼狈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阵难过,他本是个豪情激昂的人物,此时见了夷羊九的惨状,胸中豪气陡起。 “你走吧!”他大声对夷羊九说道:“走得越远越好,只盼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夷羊九惊疑不定地盯着管仲,看见他咬着牙,神情阴睛不定,想起当年他的众多关照,心头不禁一热,便大声说道:“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这一生是报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寿,咱们来世再见!” 说完之后,他扶着纪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没入林中。 虽然有着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纪瀛初却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对夷羊九的能力极为忌惮,带来的兵马为数极多。夷羊九在山中四处仓皇奔走,却始终无法摆脱追兵,后来,齐国军士更使出了毒计,在山上四处放火,打算以烈焰逼出夷羊九。在慌乱中,纪瀛初的力气却越来越弱,小女孩梅儿也哭叫不休,三人的行进明显迟滞缓慢了起来。 又奔逃了一会,过午时分夷羊九一家终于在一处山径被大军围住,夷羊九且战且走,此时萝叶仍然尚未恢复,攻击能力近乎毫无用处,这样纠缠了许久,天色渐暗,齐国军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将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仓皇而逃,最后终于在一处山崖虚一脚踏空,坠下山涧,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头部撞上硬石,整个人登时量了过去。 夷羊九悠悠醒转之际,已经是中夜时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空山寂寂,人声、吵闹声已经远去,只有一轮明月静静挂在黑绒也似的天空。 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只有淙淙的水声。 他撑着全身的痛楚,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浅浅的山涧之中。方才落地之时,他的头部碰撞得极为严重,因此坐在静夜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绪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惊惶地四下察看,却发现梅儿小小的身躯躺在身旁不远处,一动也不动。 他强忍身上的剧痛,爬过去梅儿的身旁,映着月光,映着粼粼的水色,只见小女孩的容色安详,像是做着一场美好的梦境。 可是,她的脑后却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探探鼻息,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声,却听见不远处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呻吟。 他大恸之下,突然强自忍住悲泣,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纪瀛初的身子半浸在涧水之中,眼睛睁开,仿佛凝视着星光,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在脸上挤出不在乎的笑容,哗啦哗啦爬入水中,拉住纪瀛初的肩,想要将她拖离山涧,却听见她轻轻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圆睁双眼,这才发现她的手臂已折,断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的塌陷,整个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脸还是很安详,和夷羊九初识她时没有什么两样。 水声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头。 纪瀛初温柔地转了转眼珠,盯着夷羊九。 “啊呀……你来了……” 夷羊九眼中全是泪水,却更勉力挤出生硬的笑容。 “是呀!妳别多说话,好好休息。” 纪瀛初眯着眼,轻轻一笑。 “梅儿……梅儿呢?” 夷羊九咬着唇,低声道:“她很好,她说很想妳呢!” 纪瀛初又喘了一会气,才轻轻说道:“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则让人欺负她……” 夷羊九热泪盈眶,微微一笑,泪水却滴在她的脸上。 “不会的,没有人会欺负她。” “那好,你真好,有你在,我永远都不担心,可是我要走了,再看不见你们了……” 便在此时,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逼气攻心,喉头一甜便呕了口鲜血。 纪瀛初逐渐模糊的眼神中,却也看见了他口中的鲜血。 “啊呀……你流血了啊……” 夷羊九混身发抖,拭去鲜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我没事的,妳也没有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夜光中,纪瀛初的呼吸逐渐微弱,过了一会,仿佛是灵光一闪,她的眼神又明亮起来,盯着夷羊九,眼中尽是怜爱。 “小九。” 夷羊九急忙答道:“我在。” “小九……”纪瀛初露出忧愁的神情。“别去找人家报仇,好吗?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我们家的命运不好……”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微,她缓缓闭上眼睛,淡淡地微笑,握着夷羊九的手逐渐松开。 水声在空山中淙淙流过,夷羊九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跪在纪瀛初的尸身前。 在身后不远处,则是梅儿冰冷的小小身躯。 这一生中,他最后两个亲人,此刻又在他的眼前离开人间。 一阵轻风吹来,夷羊九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冷,口中突地涌出甜甜的感觉。 方才,为了让纪瀛初安心离开人世,他强忍失去爱女的大恸,挤出轻松的笑容,现在纪瀛初过世了,却仍然找不回原先的情绪。 然后,像是最凶猛的狂潮一般,夷羊九所有的急、怒、悲、怨全数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他本是个性情激烈的血性之人,此刻压抑过头,口唇一张,便狂喷出似瀑似狂雨的鲜血。 在月夜之下,夷羊九跪在山涧之中,不住狂呕鲜红的血,将小涧的水色染成腥红。呕到血尽,眼前一黑,就此晕死在涧水之中。 人世之间,情绪之伤有时要比皮肉外伤严重许多,夷羊九躺卧在荒山之中,也不晓得自己是死是活,是醒是晕,只隐约记得在有意识的时候,迷迷糊糊葬了纪瀛初和梅儿,又在山林中且晕且行,迷迷糊糊间,仿佛萝叶曾经在他眼前凝望,也像是在他身上编织什么。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时日,有一天夷羊九突地清醒了过来,发现身上衣服已碎成片缕,脸上、头上须发似戟,一身污秽,他醒来后仍然魂不守舍,走到溪中洗了大半日,这才想起在倒影中看见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陌生怪物,这样又看了半天,才想起水中倒映的怪物便是自己。 在倒映的镜影中,只见自己红发已然全数灰白,扯下一把头发,十根中倒有八九根是白的。他这一番大悲大恸之后,几乎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如此在山中又行尸走肉逛了许多时日,这才走到大道,间了问过往旅人,才知道已经走到了宋国。 东周初年,宋国的小乡村里有个小小的杂技团,团中有十来个人,平日以走江湖卖艺为生,这一日团中收留了个大个子的怪人,这怪人一头白发,整天难得说句话,但是这怪人却有个古怪本领,能够凭空变出许多奇异植物,这类戏法颇受欢迎,因此杂耍团便让他住了下来,随着众人在各封国间卖艺流浪。 有人问过他叫什么名字,那高大的白头发怪人常常翻着白眼不说话,只有时候喝了酒,才随便说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萝叶。”他会这样大着舌头说道,然后大醉睡去。 时光,静静流逝过去,杂耍团一路卖艺,晓行夜宿,沿着众封国的边境而行,这一日却已经来到了卫国的废都卫城。 这个东周初期的大国,因为卫懿公宠爱羽族几乎国家灭亡,后来虽然经过齐国助重建,却仍然是极为荒凉的国度。此时卫国的首都早已迁至楚邱,而这曾经一度繁华似梦的卫城,早就成了一座荒圮似墓冢的死寂之地,只剩下一些穷苦的农家。 那白发浪人“萝叶”却像是对这个城市极为熟悉,他动作极快,抢在众人之前已经冲进卫城。 大伙对他的奇异行径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个自找地方扎起帐幕休息。 白发浪人走在荒落的普日大街上,脸上表情极为复杂,来到旧城的城中,在那儿有座广袤深远的破废大宅,他静静地站在大宅之上,高大的身材映着夕阳的光影,只见他神色木然,却从脸上流下了两行眼泪。 突然之间,一阵轻柔嫩罗罗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唱的是一首昔年卫城孩子们很喜欢唱的童谣。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没有什么好紧张, 没有爹娘,没有厅房,日子苦啊却不着忙,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肚子饿得咕咕响, 一颗鸡蛋,一罐水啊,天下大平不着慌……” 这首歌原先是多年前卫城市井顽童爱唱的歌,原先在“小小姑娘”后边唱的是“提着裤子上茅房”,但是唱歌的女孩却是文雅一些,将它改成“没有什么好紧张”。 在男人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唱。但那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幽幽的歌声,嫩罗罗的嗓音。只是那白发浪人“萝叶”却是眼睛睁得极大,张着嘴巴,仿佛见着了什么最惊人的事情。 从那歌声的来向,此时看见是个身材高朓的年轻女孩,手上拿着赶鸭棒子,正愉快地赶着一群鸭子走过来。 夕照的光辉映着纤巧的身形。 一时之间,白发浪人都惊得呆住,觉得自己恍在梦中,似乎看见了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那赶鸭女孩看来年纪极轻,大概十六七岁左右,只见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个酒涡。 她远远地也看见了这个白发的奇怪大个子,看见他的身形,随着步履的接近,将他看得更加清楚,那少女也是一脸的惊讶神情,“啪”的一声,赶鸭杖便掉到了地上。 不知情的鸭群继续前进,呱呱呱呱地越过两人的中间,像河流一样穿过那白发男人,摇摇摆摆而去。 两个人的中间,此刻却像是有了细小而温暖的空气涡流。 男人脸上的泪痕未干,女孩却是笑容中带着十足的惊喜。 两人对望了良久,那赶鸭女孩才如梦初醒,大声笑道:“你便是夷羊九,对不对?你便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夷羊九!” 而那白发男人也失声大叫:“乐儿?妳是乐儿?” 第十五章 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个化名“萝叶”的白发男人,当然便是夷羊九了,当日他同时亲见妻女过世,整个人便陡然崩溃,身子一歪,便昏倒在水边。 这一昏倒,便是许多日夜,后来他行尸走肉一般地流浪了许久,后来才被宋国的杂耍团收留,在各封国间过了好些年的流浪生活。 这一日他随着杂耍团又回到了故国的旧城,虽然卫城早已人事全非,但是回到这个自己从小长大,而且和他一生的情怨纠葛密不可分的故土,还是忍不住要进来看看。 放眼望去,石墙房舍倾倒,绿藤满壁,已经不再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他熟悉的了。 但偏偏从空气中,还是幽幽地传来那埋没在久远记忆中的歌。 当年,那个秀丽清雅的养鸭小女孩乐儿便是最爱唱这首歌。 但是,那却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此时夷羊九行年三十六岁,而和乐儿最后一次见面,则早已是他十多岁时的往事。 那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是乐儿,她也应该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又怎会是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但是,眼前这个娇俏清丽的女孩,却又是活脱记忆中那养鸭少女乐儿的模样。 看着他惊讶的神情,那少女“咯”的抿嘴一笑,声音清脆动听。 “我啊!我认识你喔!你是夷羊九,对不对?” 夷羊九点点头,却不再叫她乐儿。 乐儿没这么客气,当年她每次看到夷羊九,就要有事没事找他麻烦。 “我啊!”女孩笑道:“我叫乐羊儿,我妈妈说,那便是她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合起来的称呼。” 夷羊九这些年来心如槁木死灰,极少和人说话,此时听了她的回答,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沙哑地问道:“妳是乐儿的女儿?她的女儿都有这么大了?” 那清丽少女乐羊儿个性却是开朗活泼,笑起来仿佛春天的阳光在眼前亮了起来。夷羊九虽然对世事已经平淡不再关心,但是听见这少女清脆的声音,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了起来。 原来这少女乐羊儿果然便是当年那赶鸭少女乐儿生的女儿,十数年前,夷羊九仓促离开卫城,乐儿对他发生的变故根本一无所知,只听人说城内最富有的夷羊家一夜之间被人全数杀光,而杀人的凶嫌,正是夷羊家的小儿子夷羊九。 纵使乐儿一缕情丝全在夷羊九身上,但是当年夷羊九走得仓猝,只来得及到她窗前偷看一眼,当日在大雨中的轻轻一吻,竟成了她和这英伟少年一生最后一次的相见。 此后数年,乐儿像寻常的女儿家一样,随便嫁了个市井之人,过着贫苦平淡的生活,生命中唯一的喜悦,便是在闲暇时回到当日与夷羊九避雨的大树下,回忆脑海中记得的红发少年一言一语,一抬手一微笑。 当年夷羊九与易牙等人为了寻找元婴,曾经回到过卫城,但是乐儿却没能够亲眼再见一次这个她生命中最思念的男人,只有易牙远远看见她陷在回忆思念中的身影。 乐儿与丈夫生下了几个儿女,但是因为家贫大部分没能养大,而且在当年的卫城沦陷战役中和丈夫双双殒命,全家人只有这秀丽少女乐羊儿留下了性命。 听着眼前这记忆中的容颜叙述往事,夷羊九喟叹不已,想起战火浮世之中,人世的命运和诸多聚散离合,忍不住又要想起纪瀛初和梅儿。 乐羊儿静静地看着这个身童英伟的中年男人,沉默中带着风霜憔悴神色,但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像是妈妈生前常说的一样,像最深遂美丽的天空一样神秘。 在乐羊儿的叙述中,夷羊九和她说了几句话,口舌逐渐灵便起来,便问了几句她的母亲乐儿的往事,逐渐记起了这个多年前对他极为凶悍,但是却在那个雨天下午中与他深情相吻的单眼皮女孩。 只是,那却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两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是却有着极为微妙的投契,乐羊儿笑语嫣然,夷羊九温和倾听,居然谈到夜幕低垂仍然不觉,在夜色下,乐羊儿突然停口不说话,只是盯着夷羊九看,轻轻抿唇一笑。 “笑什么?”夷羊九微笑问道:“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没什么,”乐羊儿嫣然一笑。“只是妈妈常常说,那时候她对你很凶,常常骂你‘那个臭老九……’什么的。” “是啊……”夷羊九仰望星空,悠然说道:“真的好凶,我还常常在想,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小姑娘,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乐羊儿星目湛然,望着夷羊九的眼神却是柔美晶莹。 “因为啊……”她轻轻地说道:“因为她喜欢你啊……” 夷羊九微微一怔,倒也没有惊讶的神情。 少年虽然懵懂,但是总有一天也会知晓少女的真心。 只是知晓了之后,却不晓得人间已经过了多少的阴晴圆缺。 因此,知晓了以后,真正能做到的,却常常只是一声叹息。 不晓得为什么,回到了卫城之后,夷羊九便起了不再漂泊的强烈念头,杂耍团没几日便已离开卫城,但是他却选择在这个荒圮的古城长住下去。 那少女乐羊儿却因为自小就听母亲不断叙述这个传奇男人的诸多情事,无形中早已将两代的情丝系在他的身上,此刻夷羊九真的回到了卫城,乐羊儿便时时与他一起,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陪他说话聊天,陪他种田织布。 于是,虽然有着近二十岁的差距,过不多时,她便告诉夷羊九,她从小最大的梦想,便是做他的妻子。 多年来的寂泊,久远记忆前的悲欢离合,夷羊九经历过最璀灿的岁月,也曾经有过永享荣华富贵的机会,但是在此时,他最热切想要的,却是过着世上最平凡的生活,他与这少女本就极为投契,于是也就答应了下来。 夷羊九在卫城住下之后,与他的诸位远祖一般,在田野间耕种过活,过着平淡如水的农耕岁月,他久经人世诸多苍桑,深知平淡生活的可贵,是以连萝叶的奇能也不再运用,只凭最基本的力气耕种过活。 而这卫城虽然荒凉似墓场,却因为它的贫穷毫无价值,路过的强国大军、盗贼强梁都对它不屑一顾,反倒成了东周纷乱天下里一处难得的净土。 卫城的岁月虽然平淡,但是在城外远方的古代中国各地却是战火四起,争斗杀伐越演越烈,几乎没有一天止息。 在行路过客的口中,仍然偶尔辗转地流传过来,远方那些既熟悉又遥远事物的传闻与消息。 据说,齐桓公在管仲、鲍叔牙谢世之后,终于让易牙和竖貂等人掌理了整个齐国的权柄。但最后,这个东周时期最伟大的国君却落了个尸骨曝晒生虫,仍然不能入土的悲惨命运。 而易牙等人也在夺嫡的惨烈争战中,最后落得诛灭满门的下场。 在西方的晋国,公子重耳在外流浪多年后,终于回国即位,成为继齐桓公之后统一中原霸权的共主:晋文公。 而秦国的穆公赢任好,后来也将秦国治理得极为强盛,成为晋文公过世后的第三位春秋之霸。位于蛮荒不文之地的荆楚之国,此时也国势日强,蠢蠢欲动,准备有一天要来逐鹿中原。 花开花谢,花落花开。 人世间荣华富贵,像浮云一般地飘荡兴替。 唯一不变的,只有天际的日升日落,远方大海的潮生浪起。 一样不变的,也许还有那一颗颗贪婪的心,为了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国土、更高的权柄而掀起战端,让整个人间烽火滔天、血流成河。 许多年后,人间的许多回忆、声音、容貌都已经色彩光华褪去。 仍然鲜丽不变的,当然只剩下了纯净清朗的蓝天。 某一个天际清朗无云的午后,阳光炽热地洒在大地之上。 位于古卫城的西边,一座小小的山丘上,有座不起眼的破旧草庐,草庐前有株极大的樟树,树荫高高地张开,像是把巨大翠绿的伞,在炎热的空气中圈出一片暂时的清凉净土。 在树荫之下,此刻静静坐着一个苍老的身影,披着一头白发,望着远方的白日青山出神,动也不动。 迟滞的眼神中,只有那对深蓝的眼珠约略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光采。 这老人的神情呆滞,但是坐在那儿的背影却看得出来,他只要站起身,定然是个极为高大健伟的巨汉。 从远方的山径之中,这时走过来了两个高大的男子,这两个人身影形貌极为奇特,其中一人年纪较轻,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左手却是只狞恶的兽爪,更奇怪的是,他的身后居然还挂着一对肉翅。 另一个壮汉却是中年人,大约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这汉子的形貌更是奇怪,肤色是鲜艳的土黄,头顶刮得极光极亮,身上却穿了如珠玉般光辉的青色锦袍。 长着一对肉翅的年轻人远远便看见了坐在树荫下的老人,他对中年壮汉点点头,便走向那老人。 两人站在老人前方打量许久,但是老人都像是对什么都不再关心似地,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 过了良久,那中年壮汉忍不住皱眉道:“你确定是他吗?” 那长发年轻人爽朗一笑,指着老人的脸说道:“当然是他,你没看见那对蓝眼珠吗?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样颜色的眼珠?”他环视四周,指着一旁阴影处,在那儿有个形貌枯干的绿色小个子,“还有,那便是昔日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元神’萝叶。” 那中年壮汉若有所思地凝视那双深遂如大海的眼睛,又看看一旁衰老颓槁的元神萝叶,终于点头表示同意。 细看之下,壮汉的眼睛也和常人不尽相同,一边是淡淡的褐色,一边却和那老人一样,也是深湛的蓝。 那年轻人抓了抓头,蹲下身来,对着老人温言说道:“喂!夷羊九,你便是夷羊九,对不对?” 没有回答。 “你不答,我也知道了,所以你不开口也没关系,”那年轻人笑道:“我便是狄孟魂,还记得我吗?六十多年前,我们在晋国的沙漠上见过面,青衫还带你来见过我的,记得吗?当时,你不是被青衫抓了回来,还和她亲密了一回。后来青衫生下了你的后代,你看看……”他说着说着,便拍拍那黄脸光头壮汉的脸,他的年纪看来比壮汉小上许多,行止间却像是壮汉的父执长辈,“这便是你和青衫生下的孩子,后来我将他孵育出来,也托人把他带大了,他的名字叫做东关清扬,是合你和青衫的名字取的,今天就带他来给你看看……” 他自顾自地嘀嘀嘟嘟说了半天,但是老人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壮汉神情复杂她看着老人,仿佛想从他的神情看出一丁点和自己身世有关的痕迹。 但是老人的神色却是漠然依旧,仿佛丝毫没有听见他们的说话。 这年轻的长发男子,自然便是狄孟魂了,他因为有着永生的体质,每隔数十年会化为土石,而后重生一次,当年他与夷羊九相会时已接近土石尘蜕的阶段,过了这数十年才又重生回来。 当年夷羊九和蜮狮之女东关青衫生下的孩子东关清扬曾经被他带过几年,但是经过了时光的误差,现在看起来,反倒是东关清扬比他老上许多。 东关清扬关注地看着老人,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狄孟魂沉吟地看了看,又翻开他的眼睑,这才摇头说道:“不行,他已经太老了,算算也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这病症看来是老人痴呆之症,连我那时代也很难医治。” “很难医治是吗?”那壮汉东关清扬神情有些怅然,“你是说他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或许他是知道的,”狄孟魂耸耸肩,“只是言语和表情没办法和思绪连上线罢了。”他看见东关清扬失望的神情,谅解地拍拍他的肩,“其实,你也算见到他了,而你母亲的事,我早已和你说了不少,也算不无补偿。” 那壮汉东关清扬形貌看似狠恶粗豪,但却极富感情,他从少年时代便不曾见过父亲母亲,是一生中极为遗憾之事。东关清扬是蜮狮之女和夷羊九混血的奇人,但是幸运的是,他的血统中似人类的多,似蜮狮族的少,因此他总算能在少年时候得到狄孟魂的安排,脱离沙漠中的蜮狮之族,来到人间生活,这几十年来他凭着蜮狮的奇能和人类的智慧,倒也闯出不少功业。 而他在功成名就之余,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 东关清扬的母亲“青衫”早在他出生时便死于同族人的箭下,父亲就是夷羊九,当年夷羊九被易牙等人构陷之后,便在人间消失了踪迹,东关清扬在各封国间找了十数年,最后才在狄孟魂的帮忙之下,终于在卫城附近山上找到了夷羊九。 看着这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老汉,东关清扬不禁百感交集。 狄孟魂微微一笑,正要和他说说话,却听见远方一阵狂乱的马蹄声,有人大声怒喝,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红发的高大少年正朝着山上飞奔而来。 如果是在六十年前的古卫城里,这幅图画对当时的卫城城民一定熟悉不已,只听见少年长声大笑,一头红发似怒放的火焰一般随风飘扬,在他的身后,这时追着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们有老有少,也不晓得少年是如何得罪了他们,个个都是怒容满面,仿佛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那少年即使脚程再快,当然也快不过那些骏马,但是他跑得极有技巧,左转右拐,搞得那些快马有些混乱,这时候马上有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拈箭拉弓,眼看就要将那红发少年射杀。 东关清扬怒目圆睁,他的个性极为正义,自然不忍见这少年死于箭下,一声怒吼便要冲上前去阻止,却突然被一旁的狄孟魂伸手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果然,那少年回头一看,看见了那人搭弓的模样,登时便是大怒狂骂。 “奸贼!居然这样狠毒!” 那人都一点也不理他,只是将弓拉得更满,打算一箭便将他射死。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一箭却永远无法射出去。 因为那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成了木头。 不只如此,从马到脚,从脚到腰,已经全化成了木头,完全不听自己身体的指挥。 定睛一看,只见那少年已经好整以暇地蹲在地上,咬着一支青草,神情极为悠闲。 那人想要回头一看,却发现连颈子也已经化成木头,而所有的同伴动作一致,全都静止不动,几个人不晓得为什么,都成了动弹不得的木雕,只有两只眼睛可以转动。 看见自己和众人的惨状,那拉弓汉子眼眶子一酸,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少年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好笑!好玩!好痛快!” 他一边唱着曲儿,一边向树荫下走来,远远却看见了狄孟魂和东关清扬,看见两人奇特的形貌,少年嘻嘻一笑。 “这可不是活生生的雷公和光头大仙么?怎么到了我们这穷地方来了?” 狄孟魂和善地笑笑,和他聊了几句,这才知道少年名叫夷羊玄羿,是夷羊九的孙子。当年夷羊九和乐羊儿成婚,婚后生了几个孩子,却因为战火连年,孩子们几年来死的死,走失的走失,后来便只剩下这个孙儿,连玄羿的父母亲都已经过世。 不过这少年玄羿却和夷羊九极为投缘,这些年来夷羊九已经痴呆,少年却不嫌烦,天天照顾着他,祖孙两人便在这山上相依为命。 狄孟魂听完了少年的叙述,才对夷羊九的遭遇有些了解。问起少年对元神之族的认识,他却瞠目不知,狄孟魂和东关清扬对望一眼,知道这少年又是一个空有绝世能力,却对它一无所知的元神族人。 因为早在少年出现时,两人便看见了他那黑木般形体的元神“至阳”。 将那群人马化为木头,定在当场的,也是这元神的能力之一。 狄孟魂思索良久,便打算像数百年前他遇上桑羊无欢、羊舌野、夷羊九等人一样,将这怀有巨大能力的少年带入元神的世界。 于是他开始对少年叙说一个发生在六十年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卫国最显赫的世家里,有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有一种世上最特殊的能力……” 说到此处,狄孟魂的眼神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随着语声,便准备带着眼前这个英伟的红发少年,走进一个瑰丽奇幻,却又驾动天地的古怪世界。 “……他的能力,就叫做‘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