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第一章 晚上九点,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楼下见到麦当娜。 他在自动售卖机旁边喝一罐可乐,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过后,忽然问道:“你觉得缺憾是不是一种美?” 这种类哲学问题,通常我们都选择和住在二楼C座的黑格尔进行讨论——如果我们二两黄豆大的脑子里真的产生过什么哲学思想的话。作为舞台布景和流行趋势的设计者与研究者,麦当娜先生现在的话题和他的专业之间,距离仿佛稍微大了一点儿。 本着本公寓楼睦邻友好的一贯原则,我勉为其难地回答:“要是有能力实现愿望的话,还是不留遗憾为好。” 麦当娜先生对这个答案看来相当满意,满意程度的直接表现是,我没走出三米,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一秒前学名还叫做自动售货机的那个玩意儿,现在变成了一堆废铁,其中还流出一些红红白白的液体,死得跟真的一样。接着一道人影擦肩,正是麦当娜飞快跑过我身边,还一边发出相当狂野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说的毕生遗憾,就是从来没有打碎过一台自动售货机。 麦当娜住在这栋公寓楼的三楼A座,身高不足五尺,留长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戴墨镜,最热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经绝版的唱片、巨星表演录影,自费满世界观摩最流行歌手巡回演唱会,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裤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当然任何人对此都不方便发表反对意见,关键问题是他也剪我们的——我,以及住在这个楼里的一切邻居。有时候半夜三更你从床上爬起来去上厕所,穿过客厅的时候发现一盏微弱的灯照耀在沙发上,有个人神情狂热,在那里飞针走线。你定睛把端倪看了,立刻发出一声惨叫,老子花重金买来的×××牌牛仔裤,又变成两根烂布条。 要杜绝这个祸患,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杀掉麦当娜。住二楼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发了致全体居民公告书,表示他具备专业资格和技术去执行这一任务,绝不收钱,权当服务社会;而住三楼B座的华佗也积极响应,说他能够在医学上证明麦当娜是自然死亡,全世界的法医加起来也验不出问题。如此双剑合璧,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谁也没想到后来我们遭遇的最强阻力来自程序正义——公寓楼组织委员会上表决这一提案的时候,举手赞同的成员里居然也包括了麦当娜本人,由此我们觉得违背了回避原则,导致计划无限期搁浅。 最后我们采取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不买也不穿牛仔裤,我们穿西裤、卡其裤、四角沙滩裤,偶尔什么也不穿,总之我们和牛仔裤说了再见,就像一个永别恋人、再也回不到家乡的游子,看到Levi's的时候总是油然产生哭泣的冲动。 目击麦当娜把自动售货机打至无作为状态之后,我继续往家里走,同时意识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须徒步去数公里以外的便利店。由于某种我至今不曾探究成功的原因,在这栋离城足有四十公里的公寓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两条腿之外的私人交通工具,每天我花在转公交车上的时间加起来,几乎是我整个已过去生命的六分之一。 没有啤酒可喝,是人生中最值得惆怅的事情之一,眼下活生生就要发生在我身上,这个悲观的念头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咙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点的焦渴,我觉得杀掉麦当娜的事项,实在应该再次提上议程。 进了家门,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顺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风景——跟昨天一样乏味,除了荒地,就是楼,除了楼,还是楼,可怜的绿化带夹在灰色水泥建筑当中,垂死挣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看得再远一点儿,情形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绿化带已经死掉,或者楼里住的人已经死掉。这个世界可以给我们的惊喜,大概就是这么多。 打开音响,播放贝多芬推荐给我的一张无名CD,唱歌那个人的声带,就像来自一只被阉了两次的猫,可以唱到无限的高音而不死,从而成为贝多芬鼎力推荐的理由。这个家伙住我隔壁,对交响乐嘻哈乐摇滚乐爵士乐乐可乐非常乐可口可乐一切乐历史和现状上的每一根毛都了如指掌,但从来没有给我机会听到一首引发些许人生欢趣的曲子。他循例对外号称耳聋,据我所知,其实该他听到的什么都听得到,包括十公里以外一枚硬币落地的声音。他说他谋生靠的也就是这个——不是做音乐,而是捡硬币。当真行行出状元。 第一首歌唱到一半,我光着屁股想去洗澡的当口,忽然有人敲门。 这真是件怪事。 我搬进来差不多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敲过我家的门。倒不是我自命清高,与人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我本性如此,在这里也没有机会施展,我的邻居成天都来串门,问题是他们对门没有半点概念。 门这种东西,就是拿来开开关关的对不对,你要出去就关关门,你要进来就开开门。 但那些来我家做客的人,要出去就翻阳台,要进来就撬天花板,撬了又不记得原样砌上,复原工作马马虎虎,结果有一次我在客厅里百无聊赖之余,寻思跳跳绳活动一下身子骨,站起来没跳两下,突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随之哐当一声,从自家地板穿越到了楼下黑格尔的家里,屁股已经摔成两半,一看四周散布着裂成一块块的天花板,把人家摆的全部玻璃制品打得粉碎。这时黑格尔穿条苏格兰裙从卧室冲出来,对我气急败坏地大吼:“痛苦就是被迫离开原地。” 这句话说得真是太他妈的正确了,但是且慢,他可不是在对我的遭遇发表评论,这孙子说话的风格是永远以一句哲学引言开始,无论接下来是地震警报,还是被杀呼救,你要是答不上来那句引言的出处,就永远别想第二次看到他的舌头。 我只好强忍着腰部以下躯体传来的剧痛,答曰:“康德,出处老子不记得了……”然后就晕了过去。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我被黑格尔送到了华佗的房间,救回一个完整的屁股。 不管怎么样,有人敲门也是好事,我围上一块浴巾去开门,看到公寓楼管理员小二站在那里,对我露出一种相当古怪的笑容。不过他所说的话,又再正常不过。 吃不? 吃。 谁做? 你。 简短而有效率的对话,一向是我的最爱。接下来我继续去洗澡,他走进我家厨房,开始对冰箱里的一切可吃物大肆进攻。等我干干净净地出来一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牛肉小方饺、蘑菇奶油汤,以及一份精致的水果沙拉。 小二仍然保持着进门时那种笑容,考虑到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但凡有屁,就是大问题,我难免惴惴不安。吞下第一个牛肉小方饺之后,我鼓起勇气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舔了舔嘴唇,然后鼓起勇气说:“我不是人。” 这么明显的事实我觉得他根本不用花工夫表白,想到每年三节一寿我给他的小费和礼物超过了我五分之一的年薪,他是人我才要谴责上帝。 小二适度地表现了赧然,但是他决心说服我:“我真的不是人。” 他站起来,出示了证据——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六块腹肌,块块有型有款,拿了我的钱后上健身房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不过,在腹肌,不,应该是整个上身的两侧,那是什么? 大约十到十二对,正常大小十分之一,对称排列的手。 我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汤喷射到了三米之外,一团蘑菇顽强地贴在壁纸上,然后缓慢绝望地滑下去,一面滴答滴答弄脏我的波斯地毯,最后怀着对肠胃永恒的向往,不瞑目地摔落在墙根处。我懊恼地想,等下我要想看肥皂剧,就必须坐在地板上了。 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肥皂剧,而是:“不是人先生,你在这儿干吗?” 小二不喜欢他的新名字,他说:“我不是人,但我还是叫小二。” 他推心置腹地把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那两排手很斯文地搭在他身上,一点儿没有飞出来掐死我的意思。因此我埋头继续吃饭,同时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小二说:“公寓组织委员会派我来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们全体住户要搬家,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搬?” 搬家?干什么?这里终于成了危房吗?还是因为你的存在,引起了骚动……其实大可不必啦,你多几只手而已,藏起来就好了,又不是多了几个脑袋。 话音没落,我就看到小二的脖子后面,伸出来大约四到五个小小的,但是设备一应俱全的脑袋……之所以说大约,因为他们的出现和消失一样快,但我决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那么,我的语气软下来,到底为什么呢? 他搓搓手,表示他感觉到吐露事实真相相当为难,但我对接下来的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最多就是整座楼里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Bingo!!!恭喜你通过百万富翁电视智力竞赛最后一道关,奖金已经全部捐献给超级富豪精神生活改善基金会。 这座楼里,除了你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一楼D座,是本公寓楼最大的一个套房,也是大家共享的住户俱乐部。运营方式采取极其严厉的MEMBERShIP ONLY,擅自闯入的人据说会遭受异常恐怖的私刑(之所以据说,是因为除了内部人员,实在想象不出哪个神经病会来申请入会),据我看,里面的装潢烂得好像一团狗屎,还被疯狂艺术家玩过,毫无章法地刷上两百种人类能够在大自然中发现的最难看的颜色,对色彩图形敏感的人,进去抬眼一看,立马天旋地转,吐得苦胆破掉。 在这里要找到一张能安安稳稳坐三十分钟而不垮塌的椅子,或用完以后不会让你满舌头喷血珠子的玻璃杯,都难于登天。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MEMBER们对这个鬼地方的无限热爱,一到晚上九点开放,大家就从各个门里拥出来汇集此地,其时间精确度和奔跑速度,绝对快过年度火警演习纪录。 当然,作为其中跑得不算慢的一员,我也必须承认,除了第一万流的卫生环境和装修品位,总有些东西是吸引我们的——譬如品质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食物,酒,音乐,大腿——不晓得从哪里请来的超级舞女,在堆满垃圾的舞池里跳起康康舞,裙子一旋转,看客就hIGh得死去活来——凡是你花了钱买的东西,都绝对值得那些钞票粉身碎骨——在成为眼下这个颓废的准中年死胖子以前,我曾以做学术研究为名在全世界各大洲游荡,无论对美食还是美女,自信都有基本的判断力。 晚上七点过五分,按道理今天的晚间秀还没有开始,但我跟随小二走进去的时候,地面已经被人群挤得开始尖叫,如果这里不是一楼,早就塌下去也不一定。我站在门口,离得最近的人是黑格尔,只要我把鼻子往前伸长一厘米,就可以直接塞进他的耳朵,因此我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吼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我只好吼回去:“黑格尔,1817年,小逻辑。” 然后他说:“开总结大会,准备撤退。” 我正要继续追问,簇拥人群之上,忽然有好多个一模一样的头扎成一堆猛然升起,那感觉活像在放烟火,只是火药湿了不怎么亮。这些烟火又不舍得坠落,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各自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异口同声嚷嚷着:“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我叹口气,小二对我就算不错了,要是刚才就来这一手,我怎么也吃不完那十八个小方饺啊。 大家果然都安静下来,我扫了一眼,四层楼十二户十多号人,全来齐了。 小二的头们,对喊话的效果感觉满意,咳嗽两声,开始演讲了。 “各位,还有四个小时五十分钟,我们在人界的移民试点期就结束了!” 下面轰然叫好,情绪比任何一次看tABLE DANCE都来得热烈,还有许多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下一分钟就要集体高呼解放万岁。我莫名其妙地到处看,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九四五年末的奥斯维辛。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些手臂其实都属于小二。 等欢呼声平息下去,小二的头们得意扬扬,踌躇满志,在空中摇摇摆摆,像个当了官的醉汉:“在过去十年中,大家为了适应人界艰苦的条件,隐姓埋名,奋发图强,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为了收集试点计划需要的信息,做出了很大牺牲,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我代表非人移民管理委员会感谢大家。” 成语用得这么官僚,在哪里都是被鄙视的对象,因此这一次我抛开心中的疑问,暂时和诸位邻居统一战线,发出了尖锐的口哨声嘘他下台。 不过小二早被嘘惯了,存在于头颅三米以下的肩膀耸了耸,表示对人世间的羞辱他已经无所畏惧,继续说:“按照委员会的统一安排,今天晚上每一户将分头向调查员作述职报告,之后空间洞会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开放,大家集体离开。有什么疑问吗?” 有人举手,听声音是贝多芬:“报告后离开前肯定有一段时间差,组织有什么安排吗?” 小二几十只手一摊,所有头统一笑得贼忒嘻嘻:“嘿嘿,问得好。” 通常如许暧昧的反应后都有乐子潜伏,好似儿童喜剧后的成人电影,橙汁饮料后的烈酒伏特加,恐龙奇遇后的天使之约,而今天晚上,人们得到的是装在神秘包裹中的应有尽有:“委员会对此没有任何指示,可以默认为这是诸位的自由时间。” 要不是他实在长了太多手和脑袋,小二实在应该去当现场秀主持人,这个节骨眼上顿了一顿,等万众瞩目的视线全部集中,他放开嗓子,喊出荡气回肠的关键句:“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 观众们都尖叫起来,我听到施瓦辛格放开粗豪嗓门,兴奋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任何事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一马当先,偌大的块头在人群中一闪两闪,消失在门外,余音袅袅,传来的是他多年的愿望:“老板你这个死鬼,看我怎么收拾你……”而其他朋友喜形于色,神往陶醉,无限认同之状,令我预感明天的报纸头条,将充满一百万桶水都洗不淡的血腥震撼。 施瓦辛格跑掉以后,群众也跟着一哄而散,遁入各家门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留下我愣在当地,对着身体缩回原状的小二发呆。 他走过来拍拍我:“你都听见了?” 我的确听见了,每一个字,不过我每一个字都不理解。仁兄可否好心开开小灶,为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比如说,你到底是个虾米?长那么多手手脚脚头头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还有你刚才嘴里冒出那么多官方语言,人和非人,移民,组织委员会之类的,好像都不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考虑到我所涉猎过的知识范围之广,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挑战人类知识边际的极限? 他挠挠头,完美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方便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洗澡的时候费水一点儿。” 至于其他的,根据他一贯对我的了解,“要是我开始回答你,今晚就回不去了。”他采取了大多数文盲父母教育孩子的本能方法——丢给我一本书,然后就一溜烟绕到我后面,跑了。 他所谓的书,也就是现在拿在我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本书,根本是个盒子。三十二开大小,木皮质,触觉细腻柔和,滑不唧溜,很轻,黑色盒盖正中刻着一个奇怪的银色符号,我眯着眼看了看,发现该符号在不同角度呈现完全不同的模样,因此它到底长什么样子,简直没办法说得上来。 盒盖很容易就揭开,里头的衬底也是黑色,中间则端端正正放了一张空白的卡片,雪白雪白,皮质挺括,很高贵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地拿起卡片,冰冷啊,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而在手指接触到它的瞬间,上面竟然还出现三行字: 标准宋体,中规中矩,经久不去,仿佛影碟机的光头坏了,卡在电影的某一幕。仔细观察一阵以后,我发现卡片上其实有四行字,不过最后一行很小很小很小,小得即使我的视力一点五,还是非把脸贴到卡片上去看不清,就在即将看清的瞬间,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那感觉很熟悉——就是带某一个奢侈的女人去某一个奢侈的餐厅,本意是只喝一杯水的,结果对方看无价码菜单的时候我居然内急到必须走开…… 就在同时,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极致刺痛感觉飞快钉住我的指尖,精确地说就在与那张卡片的连接处,如果孕妇分娩高峰期的痛苦程度是十二级,我这会儿已经生了两儿两女。 晕倒在地大约十五分钟以后我醒过来,身上沾满了俱乐部地上长期堆积的鱼骨头和啤酒瓶碎片,我喘着气,骂骂咧咧爬到门边,就要爬出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本盒子书被丢在不远的地方,盒盖微掩,模样相当良民,犹豫半天,我还是把它捡了回来,主要是怕万一丢失了会被小二索赔——不过,就算现在一枪崩了我,也别想叫我的鬼魂用手拿它。我就地找了两根筷子,像夹一团狗屎那样,把它夹回去丢在了家里的阳台上。 站在洗漱台镜子前我查看在地上摔得稀脏的脸,怒气冲天,要不是小二有十八只手,AK-47又不容易在便利店买到,我一早冲出去和他单挑了。 洗脸,刚刚把鼻子洗干净,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一个欢快的声音。 “哥们儿,有什么说的。” 我把毛巾放下来,看到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一张不属于我自己的脸。 接下来,你觉得怎么样?以为我会立刻捂着脸开始尖叫,好像所有恐怖片里没满十八岁的女主人公一样?那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在这个公寓楼里住了十年以后,世界上能叫我一看到就尖叫起来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三样,其中有一样每个月来一次,比什么都准时而血腥,叫人在前后几天生趣全无,恨不得卧床休养,那就是我的信用卡账单。 眼前这张脸,孤立无援地悬在镜子里,眼睛特别小,好在尚称得上炯炯有神,鼻子其实就是两个洞,通过它们直接可以看到脑子里是另一个更大的洞,耳朵形状平凡,大小则特别招风,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奇异之处,何况还笑容可掬,看上去颇可亲近。 它和我打招呼:“嗨,怎么不说话,终于可以回去乐疯了吧?这回自由了,保释金都不用给。” 我傻看他一阵,终于反应过来,它就是小二所说的调查员,我的邻居们要报告的对象。 虽然小二这个死人——这个死不是人刚刚给的书看得我屎尿齐出,我还是习惯性地厚道:“你走错门了,我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狐疑地看着我,从镜子里,好像低头翻了翻什么,又看看我,然后说:“别开玩笑了,我放出去了四十几个分身,幽默感已经被分摊得很薄,最简单的笑话都有点理解不了,你还是开始报告吧。” 我坚持:“我真的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摇摇头:“我不管,我只负责听报告,如果你和其他移民计划成员有矛盾,你等下可以去把它们全部杀掉,委员会会成立特别专案组随后跟进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你一定要报告,报告,报告……” 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报告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从它因为激动而张大的鼻孔里看到了极为大量的字句信息,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正蜂拥进来,在它的脑子里毫无章法地滚来滚去,乱哄哄的,等待分门别类和后期整理。就算它脑袋大,这种原始资料处理也是个苦差事。我对它的工作强度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于是退后一步,坐在旁边的马桶上,开始配合他的工作,报告我的一生:“我出生于四十一年前,男性,当时八磅,出生后十分钟没哭,护士小姐对我采取了必要措施,由此开启了我被女人扇巴掌的漫长生涯……” 一小时后我终于讲完了我的第一次失恋,而第二次失恋已经轰轰烈烈上演,是个可以写成四十集连续剧的美丽故事,每分钟都浸泡着我的眼泪和鼻涕。这时候镜子里的听取人打断了我一下:“失恋第一次?但是已经读了八个博士学位?” 我折了一下手指,心理学,生物学,古语文研究……八个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它摇摇头,欲言又止,这时候全体邻居的报告估计已到高峰期,许多可见的语言信息从他的七窍中零零碎碎漏出来:耳朵眼儿那里挂着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那几个字;它刚吞回嘴里还嚼了几下的是芙蓉和菊花这两个词;前额上起伏那个部分,倘若仔细分辨,应当是近十年世界局部战争局势一览表;而瞳仁中绿光闪闪,好似鬼火冒的,其实是近期股市大盘分析图在闪现——根据它说的分了四十几个身去听报告,我相信它刚刚从邻居们那里得到了大量浮世所闻。 两小时后我讲完了我的求学生涯,一共拿到了十四个博士学位,任何两个学科之间基本上都毫不搭边,从我获取的知识数量而言,我应该会变成一个人类历史上最有学问的人,但实际上我肯定是人类历史上最健忘的人,我总在博士答辩之后就忘记所学的大部分内容,而且越高级的忘得越快,所以我的知识程度始终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准上,没有高到让我无饭可吃,但也没有低到帮助我发家致富。 我停下来歇了一口气,口干舌燥,镜子这位听取人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它的脑袋明显开始变形,我从它的头顶看到了突出的字块:囧囧有神……房奴孩奴卡奴……神兽……红酒混合疗法…… 住在这里而以浪费人生为最高原则的,看来不止我一个而已。 “讲完了吗?”听取人吞下满嘴的名牌LOGO,FERRARI和LV缠在一起,还害他打了个嗝,问。 我摇摇头:“还早呢,我跟你说,我后来不是又失恋了吗……” 在我可怜的倾听者整个脑子快要炸开之前,我的报告终于告一段落。一个中年死胖子在繁华都市苦苦挣扎的生活,无非如此……不管他有没有读书,读了多少。在世界终于安静的瞬间我们双双松了口气,听到它满怀希望与战栗地呢喃:“结束了?” 结束了。 和盘托出我所有的秘密与往事,希望与幻想之后,我感觉和这个出现在镜子里的怪东西有了一种亲密的联系,虽然最好不要白头偕老,但相对浮一大白共度良宵是没问题的,因此我反问它:“说说你自己吧,你哪年生的?鼻子长这样会不会影响进食?” 它嘴角抽搐了两下,绝望地合上眼帘,强把一坨“肉毒杆菌”的字块压了回去,然后再见都没说一声,影像在镜子中渐渐淡化,最后消失不见。我“喂喂”两声,伸出手碰到镜子光滑的表面,正要表达一下依依不舍之情,阳台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焕发出强烈光亮,照耀着整个客厅,甚至阳台外的大片夜空。我跑过去一看,正是那本刚刚蜇得我鬼哭狼嚎的。 这个世道,什么东西都不甘寂寞,逮着空当儿就要亮起来,不过就算你亮得再销魂,我也绝对不会被诱惑到和你有肉体接触的,我们已经完了…… 找出我的墨镜,还有一根叉棍,自认为基本安全到了可以满足好奇心的程度,我哼哼着在阳台上围着那本书打了几个圈,用叉棍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翻开,果然是那张卡片在放光,上面还有一行大字,亮晶晶、红彤彤的,写着: 警报警报警报警报警报警报警报 喂,你到底警报什么,说说清楚行不行啊。我远远拿着叉棍,又在卡片上扒拉了一下,本意是翻过来看看还有什么,结果那行“警报”勃然大怒,一下变成:“你丫再打我我不客气了啊。” 咿,这本书科学啊进步啊,还能自由沟通。我兴致勃勃又打了它一下,这回出来的字多很多: 人类——越是叫他不要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的一种生物。 当我根据有限的辞典编纂学知识,想指出这种定义完全狗屁不通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现一道蓝色的光像有形的蛇一样,缠上了我的叉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直蹿上来,我握在上面的手首当其冲,像一个真正的诗人般,感知到了自己和自己分离的真正含义…… “啊啊啊。” 我又晕过去了。 有时候我也不介意晕过去的,特别是处于某些特殊环境下。比如说在餐厅吃完饭发现自己没带钱,遇到比我重三倍的相亲对象,或者以上两者同时出现。 但是现在算怎么回事啊?我和一本书过招,输得晕过去两次?! 这种愤怒的心情,在我再次醒过来时,高涨到了历史最顶点,尤其小二的形象第一时间映入眼帘,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脑子太昏,暂时指挥不了身体,我简直要跳起来抓住他大喊大叫一番以资发泄,岂知他先发制人:“你对我的书干了什么?” 要是我能鄙视、虐待、拐卖、侮辱或者杀害一本书的话,相信我,我早就做了,而且都已经逃了。 他很不满意地摇摇头,我现在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他真的同时在摇好几个头,不是我的幻觉。第二件我发现的事情是,为什么整个楼的人都在我家客厅里堆着,你们要为这本书报仇吗?私刑是犯法的好不好…… 作为一个后知后觉,但视力还算基本正常的人,我的这句问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今天晚上有大事将要发生,毋庸置疑,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支持我下这个结论的证据是: 我刚才说,满楼的“人”都在我家屋子里堆着,是不对的。 其实是,满楼的“不是人”都在我家屋子里堆着。 贝多芬,原来你是一条长得像笛子的虫……难怪你没事就在水管上绕着晒太阳,四肢往后能把自己抱成一个球不带拗关节的。 施瓦辛格,原来你是一只乌黑的铁天牛,请问你这种金属状的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人间有适合你去的健身房吗?对了对了,你有没有把你老板吃掉啊? 他很老实地说:“没吃,咬了一口。” 华佗,呃,你的长相倒是接近普通人类,矮胖程度和我差不多,不过为什么你浑身上下的血管如此壮硕,活像下水道,还一根根凸在外面,你随时准备放血喷人吗…… 没扫视完,小二上前搂住我的肩膀……用他最靠近腋下的那只手。他说:“大家刚刚商量了一下,来问问你,和不和我们一起走?” 第二章 关于生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什么事情有人征求你的意见,那是很好的。但是征求完你的意见之后,根本就不加以考虑,那不如不要问。 小二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 然后他就带我一起走了。 走的方法是:眼前忽然一黑,好像纽约大停电,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各种声调和语言汇集而成的欢呼,起初清晰,随后就虚无缥缈起来。我有幸被牢牢搂在小二的手臂里,感觉还不算很飘忽,与此同时,身体其他部分忽然全部有了自由民主的意识,纷纷揭竿而起,奔赴四方,我的脑子徒有IQ两百,落得光杆司令一个,失去了全体内脏的拥护,胃部大概是唯一留下来和我同甘共苦的,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呕吐得很交关……连上辈子吃过的青椒肉丝都要从回忆里呕出来了…… 后来小二告诉我,这是空间转换带来的必然感受,无论在奇幻世界还是科幻世界,主人公都免不了这一回折腾…… 于是我的身体就经受了很大的考验,在短短的一个晚上,首先生平第一次被一本书整得知道了什么叫没有最痛,只有更痛。如果我临时加入天主事工会(该教派以苦修和鞭笞自己作为修行的方法),那一瞬间必然可以直接看到上帝本人,说不定还对我发布神谕:“小子你要不要这么搏命啊。”秉承我一贯诚实的原则,我会说:“你以为我想啊。” 接下来,我变成了一只在野蛮时代被人活吃的猴子,动弹不得地站在某个地方,看着人家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样取走,最后连脑子都不剩,那只猴子当时想必在心里发誓:“好吧,老子这辈子是没什么作为了,不过下辈子我一定要变成SARS病毒,放倒一个是一个。” 我比这只猴子走运的唯一地方是,我这辈子还没有完,一切风平浪静以后,我还没睁开眼,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搭在我额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说:“没事,平衡神经被空间旋涡搞得乱了一点儿,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华佗。 那只冰凉的手属于华佗,绝不会有任何误判。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之所以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和他拉过手,虽然麦当娜从今年起不遗余力鼓吹“断背”风潮,但公寓同人虽然艺术流派不一,对此倒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大力抵制,好不容易才把邻里关系保留在互相踢屁股和后脑勺一掌这么有限的亲密程度。 不久以前,因为莫名其妙的工作过多,导致我反复高烧,持续低烧,到最后顶不住了,我跑去华佗任职的医院看病,顺便探望他,约晚上一起吃饭,结果上去就看到华佗在诊室被围攻,一大群男女老少高呼大叫,欲将其打成一个猪头而后快。我低调地在围观外层听了半天,终于知道事情的起因。 话说华佗这个家伙,乃是本医院最好的全科医生,其诊断之法十分风格化,小到人家问喉咙疼是不是上火,大到满脑子长满肿瘤,他一不叫人做检查,二不问人症状,上去就摸,好彩,以前给他摸到的人都是大老爷们儿,或者奶奶妈妈,摸摸胳膊腿五官后背屁股,没什么异样下文,过几天病就好了。结果那天来了一个小媳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是肚子上凸起一个大疙瘩,华佗先生重施故技,手刚一伸到衣服底下要开摸,人家一声尖叫,其老公并三姑六婆立刻一头冲进来,许多沙包大拳头落在华佗的脑袋上。打他个第一为老不尊,第二医德低下。 警察先生派SUV车立马赶到,把华佗先生救出来以后,他还是和我一起回到公寓的俱乐部吃了晚饭,要了几个小菜,喝下两杯白兰地。我乘兴劝他早点找个老婆,他笑嘻嘻不答,良久把他的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搭,妈啊,就算长沙马王堆汉墓里那位冰了两千七百年的辛追夫人再爬起来,都没这孙子手冷。他看着我在那里被凉得跳来跳去,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独自吃完剩下的那条蒸鱼之后,我也走回房间,在路上我发现自己的体温恢复正常,肌肉内被病态消耗殆尽的力气已经回来,身体轻健,神清气爽。我那时想,原来维C银翘片是那么有效的一种药啊…… 现在我明白过来,真正有效的,是华佗的那只手。 他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摩擦,一点儿彻骨的凉从皮肤渗入,随着血液运转全身,贯通每个关节点,所到之处,海晏河清,叛匪归顺,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回到额头上的时候,我全身难受的感觉都已经彻底消失,整个人暖洋洋,生猛活泼,根本就像一只刚被钓上来的龙虾。 一下把眼睛睁开,果然看到华佗蹲在我身边,一贯那么慈眉善目:“没事了吧?” 我揉揉头爬起来:“没事了,谢谢你!” 四周看看,顿时泄了气,折腾这么大工夫,以为下了刀山火海,上了欲界三天,结果尘埃落定,只得一声哦喝,环境没屁改善,还是我家。 不过,算是清静多了,只剩下华佗,小二还矗在这里,其他那些会变身的邻居呢? 阳台门外一亮一亮,莫非大家都在外面放烟花? 小二耸耸肩,走过去,顺手推开了阳台门。 “星星变红,夜色深蓝……我爱你。” 罗比·威廉姆斯,在那首《Sometupid》里面,这样歌唱。 那时候我独自倾听,暗中揣测,到底我爱你是什么样一个怪东西,能让人看到人所看不到,比如说强行变红的星星,那场景需要何等想象力。 这揣测一直没有结果。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 我惊奇地走上阳台,看到我们的整个公寓楼离开大地母亲的怀抱,悬浮在无垠的夜幕中,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参照物,全世界只得这一片天空,那颜色如天鹅绒一样柔美,无限近于透明的蓝,疏疏朗朗点缀其间的,是六芒星,如熊熊火焰燃烧一般鲜明夺目,一枚枚从容闪烁,明暗之间,像一整个世界湮灭,而后下一个世界重生,二者都无可挽回…… 我的哈喇子无情地滴落到前胸。老年痴呆症状提前二十年击中我,而受害者丝毫不准备反抗。 能够被震撼到这个程度,实在是人生莫大之福——你要知道,过日子过到最悲惨的程度,就是一切尽在掌握,太阳底下,毫无新事。 因此我心悦诚服地叫出来:“我靠,这是什么地方?” 小二站在我身边,摇头晃脑:“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会议厅,年久失修,面积小了点,主要是会员都拖欠会款……” 我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 他跳开,大家那么多年的邻居了,他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小眼一瞪:“我知道你们人类买一千平方,带个小花园就叫豪宅,不过这边流行买维度好不好,这里才一个维度,空间转换的时候经常一穿就穿过了头,返回来要精确定位,麻烦死了。” 这么说倒是,真正的豪宅说起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从一个走向另一个的时候,无论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最少要走上一年才像话,当然,如果路上有私人保镖伏击,经常把误闯私宅者一枪打爆脑袋,那就更切题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和这一栋房子,飘在会议厅是为了干什么? 飘在会议厅,答案当然是开会。 挂在客厅的钟停止了走动,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普通的时间观念永远地留在了我来不及告别就离开的地方。所以,会议正式开始的时候其实我不知道是几点。 某些六芒星在某个瞬间,结束了参商不见的命运,一同亮起在耀蓝的天空,上下左右,围绕成一个有缺口的环形。我眼睛扫过,发现一共有十一颗,加上我住的地方和公寓楼俱乐部,正好是这栋楼的公寓套数。果然,六芒星的中央,影影绰绰出现一些熟悉的身影,麦当娜、贝多芬、黑格尔、恺撒……他们都在对我微笑,恺撒甚至还招了招手示意。有两颗星亮出上面的座位而且空空荡荡,就浮在我的最上方,闪烁不休。 如果小二一直在我身边,我就可以轻易避免被问题噎在咽喉里梗死的命运。只需要喋喋不休地说:“这是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在小二的身上,像是有一个按钮,只要问出什么这两个字就会自动启动,滴滴溜溜动起来,把一切摆成水平。 但这小子在六芒星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溜掉了,和华佗一起,动作协调一致,看来早有商量。他们跑路的方法很简单,踏上阳台栏杆,一下跳出去。我刚想说答疑小事耳,何必轻生,他们却在眨眼后,好整以暇出现在那两颗空虚的星星里,各自盘腿坐下,状甚舒适。小二向我微笑,并且做了一个翻书的姿势,顺着他的视线我看看自己的手,那本该死的,不知什么时候躺回到我的掌心里,正黑幽幽的,呈现着一种通电杀人前的异样温柔。 你说我的手不抖,心不慌,那是假的。我对着飞了上天的小二哀怨地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欠你钱不还吧……” 这种充满指控意味的追问,重在发泄情绪,本来是不需要答案的,但我手里的盒子十分尽忠职守,悄然自己打开,一张卡片立起来,黑色字迹慢慢出现,写着:警戒状态解除,请勿惊慌。 连我惊慌你都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一本书啊? 卡片的下一行立刻出现的字是:废话。 咿,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问题是我压根儿都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心里的那个问题啊。 我来了兴致,暂时不去关心深蓝天空里那些怪人唧唧歪歪,盯着那张卡片,问:“现在是什么状况?” 卡片的即时反应速度,百分百超过全世界电脑加起来的总和,因为它几乎与我的脑细胞活动同步,卡片上飞速显现着:“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十年项目报告会,将得出是否应该正式向人类社会大规模移民的决定。” 呃,拜托,这个名词我听了好几次了,但到底什么是非人移民计划? 卡片一点儿不含糊,回答:非人,移民,计划。 靠。 这是哪门子解释? 卡片继续忠心耿耿,不依不饶地工作着:本书为简易版,具体请参见专业版。 跟着下面还有广告,字体又大又醒目,还是彩色的,比上面的正文花哨多了:如需查阅专业版,请申请本出版公司会员资格,欲知详情可致电本公司客户服务部,还留了电话,号码长得吓死人。 要是继续跟这本书纠缠下去,最后结果多半就是我气得癫痫发作,它又找到充分借口再次调回警戒状态,把我电成一只关在烤箱里等上菜的猪。如此,老子大名俊杰,小名好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小心翼翼把书放下,我从客厅拖了一张摇椅出来,顺便抓了点瓜子菠萝干之类小食,坐在阳台上一摇一摇,抬头看人家开会。 这个场景,我油然之间感觉颇为熟悉。倒不是熟悉这个牛×烘烘的会场,人类对于开会的地方绝对没这么讲究,就说有创意到极点,也不过造一个鸟窝或者一个巨蛋,不伦不类地堆在地球表面,等看不顺眼的来炸。 我熟悉的是那些开会的人。 那些人,在过去十年中,和我朝夕相见,互偷水果,共商楼是,端的是精诚合作,亲如一家。就算倒回到住进这群人中间的那天,就算那天就有人告诉我,正常这两个字在此处从不存在,我也会一头栽进去,誓死不回头。 往事如云烟,飘来飘去。 我永远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正式拿到生命中第十四顶博士帽,通过论文答辩的时候全体评委站起来鼓掌,甚至于有人还对我脱帽致敬,盛情赞颂我在跨学科的人类知识研究与储存方面,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地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就算我现在就停下来等个两百年,估计也不会有任何人追得上我。鉴于此,我长叹一口气,决心滚出校门,开始致力于从一个混学术的烂人,变成一个混社会的烂人。 事实上,求学对我来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每当我进入一个新的学科领域,我就去图书馆,看看书,然后偶尔上课,和老师聊聊天,再去实验室里,左右鼓捣一下,就好像打电子游戏一样,这个活动模式维持大约十个月,就可以翻日历选一个黄道吉日,打开手提电脑,闭上眼睛听凭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饿了出去吃饭,困了就打打盹儿,如此工作时间累计大约二三十个小时之后,硬盘里会多出一篇论文,该篇论文的水平需要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第一,它不能太过杰出,否则我就随着它的发表应声变成著名青年科学家,说不定会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以后需要到处去开会,为了项目基金和许多不相干的人磨牙,带上一两个研究生使劲剥削充老大,以上都非我所愿。第二,它也不能太过不杰出,否则就没有国家级的学术刊物愿意发表,我无法按时间表提前毕业,跟着申请奖学金继续攻读下一个学位。 我记得当我拿到第八个学位的时候,这种大异常规的读书方式已经引起了非常多人的不安,即使我谨慎地打一枪换一个大学也没有用,人们的不安超越了种族和文化,建立在对异类的疑心之上。如此我只能一反拈纸团决定学术方向的习惯,临时加读了一个人类学学位,且抛头露面,以自己为研究对象发表了多篇论文解释,表示我其实是贡献自己的血肉之躯做实验,意图探索人类在跨学科的知识能力上,到底能够突破到哪个地步的极限,同时暗示我过去所得到的诸多学位都含有充足的水分,其性质接近于在街头演奏的小提琴手或人体雕塑艺术家们,面前有同情者丢下的三五钢镚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才有空间喘一口气,继续读书。说实在的,我对知识本身毫无兴趣,之所以一直读个不停,是因为这是我所知的所有生存手段中,最容易,我最驾轻就熟,尤其重要的是同时对体能要求最低的办法——拿奖学金,做实验项目,拿补贴,卖研究成果…… 享受那些白发苍苍者的鞠躬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趣的事情通常都不会延续很久,十五分钟左右就清场了。 背着我的小铺盖卷走出学校,我面临的第一件大事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一路沿着大街看地产铺的广告,我一路打寒战,原来口袋里没钱所带来的生理痛苦,比最强烈的疟疾不遑多让。看完一遍,我回过头再看一遍,然后紧了紧我的荷包,决心到某一个天桥下去展开一场床位争霸战。 我来到离我最近的天桥下,发现那里熙熙攘攘,其人口密度,超过了这个城市平均水平的十五倍,而这个城市本身的人口密度,已经在全世界排到了前三的位置,多年来都被联合国人居组织划定为最恶劣居住地之一,要在叠成三到五层的手手脚脚里找到一个地方放铺盖,任何特工都不可能完成,简直是双重之双重MISSION IMPOSSIBLE。 我站在好像超市仓库那样的人堆前发了一阵子愣,正彷徨到底应当何去何从,一个五短身材,衣着随便,眼睛一条线,而且气质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家伙东张西望走过来,走到跟前,忽然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从叠成一团团纠结起来的身体里,翻人。 一边翻一边问:“去不去公寓住?免费的,热水暖气,家具齐全,三餐贴补,什么都不用带,去不去,去不去?” 听起来如此莫大诱惑,应当激起广大群众热烈响应,打破头群起纷争才对,但是完全出乎意料,所有人无一例外,头都摇得活像拨浪鼓,而且随着该仁兄所到之处,退潮一般呼啦啦退去,更有人明明已然身处肉身金字塔最下一层,很快要被压成扁平分子状,也甘心继续呼吸减缓、肌肉酸痛的垫子命运,其对免费享受拒绝态度之坚决,超出人性本能,为我平生仅见。 我当时忍不住发出由衷感叹,有道是“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原来这句话是真的。作为一个读书人,我忍不住从逻辑上来分析了一下:免费的公寓,必然由慈善机构提供,不才攻读过不少社会学资料,研究了一下各国收容所与慈善救济制度的变迁,深知此类住宿处在自由度上诸多限制,严格起来连底裤都要被扒掉才准睡觉,要论透明开放,绝对和天桥底没一拼,不过,作为经历过全世界最刁钻舍监的我,这完全不是问题。 关键时刻一定要积极主动,不等人来问,我即刻踊跃上前,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那人直起身来,惊奇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我生恐他感觉我的样子不够流浪,赶紧声明:“我刚才洗了澡来的,平时跟他们差不多。” 那人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真的要去?” 我欢欣鼓舞应和:“那是那是……” 那人似乎和我一样欢欣鼓舞:“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走吧。” 他真是个好人,还帮我拿行李,而且抓住我的手臂,紧得超过了任何一个异性恋男人对同性所应具备的热情。当我们肩并肩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听到人堆里纷纷的叹息:“哎,又要疯掉一个……” 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PEOPLE PERSON,具体的意思是,我很少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如果人家说的是好话,我固然可以自辩为谦虚,倘若是坏话,则无论惊悚还是危险,都难以使我震撼。这种品质对我挺有好处,无论现代资讯爆炸到了何种程度,都难以吸引我太多的注意力;坏处是,如果爆炸的是一个真的炸弹,我就会死得非常之惨。 以上这段话,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终于去到了那座位于相当郊外的公寓楼,罔顾一切不合理,坦然住进了三楼C座。 那位把我从天桥下捡回去的仁兄,自我介绍姓小名二,帮我开了门,整理了行李,做了四菜一汤,放好换洗衣裤在浴室,连洗澡水都试好温度,手脚之快,如同一阵善做家务的龙卷风,而且精确得连一粒微尘都没有惊起,顺便告诉我,晚上九点,在一楼D座有个欢迎派对,务必准时参加。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派对是为我而开,说明every dog 's day绝不是虚构的谚语。洗完澡,吃完饭——我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饭,盖帽全世界的大学食堂——我在公寓里溜达了一圈,幸福地发现一切生活所需或所不需都有了,以一种使人最舒服不过的状态存在着。对天三呼万岁之后,我怀着激动心情,穿上最拉风的衣服,提前三十分钟来到了一楼D座,在门口走来走去,不停地整理我的领带。 走来走去,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按理派对即将开始,入场者要开始络绎不绝前来才是,问题是一直到开场我身边都别无他人。眼前始终一片寂静,想象中新邻居们和我亲切招呼、逐一握手的温馨场景,悲惨地被扼杀着一直延续至九点整。 九点整,一楼D座的大门轰然打开,音乐声震耳欲聋,光影缭绕、灯红酒绿中,许多人在里面穿来穿去,三三两两社交打屁,热火朝天。我在门口张大嘴,摸着后脑勺思考半天,终于想起世上有一种叫做SURPRISE PARtY的玩意儿,于是精神一振,冲进去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 满座为之一静,无数眼光射到我脸上,大家神色都木然,大约二分之一秒之后,音乐继续,交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济济中只有小二挤过来,打量我一下,说:“你干吗?” 我兴奋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提醒他:“你没有喊SUPRISE,但是我有喊啊啊啊。” 他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喊SURPRISE?” 这个家伙真可爱,为了让我感觉宾至如归,过渡自然,他竟然装傻。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喃喃诅咒道:“他妈的,拍得老子好痛。” 但小二的嘴一动都没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观望一下四周,也没有任何人专程凑过来插嘴的可能性,我因此归结于兴奋过度下的幻听——在我修习心理学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会产生幻听和幻觉反应的人类情绪,比如大喜或大悲,大怒或大惊。罗列案例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那个研究最后的结论是:有些人在任何情绪下都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俗称精神病;而有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这种反应,俗称DEAD INSIDE。倘若这样都可以拿博士学位,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以读书为生? 直到十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当时对我母亲致以亲切问候的那位,是藏在小二左边肩膀位置的那个头。 拍完小二,我兴致勃勃地冲去吧台,吧台里站一个长得很像蛤蟆的酒保,矮矮小小,大嘴巴紧闭,满面是闪闪发亮的红色疙瘩,显示青春期时极为旺盛的荷尔蒙分泌至今心不死。我敲着台面招呼他:“嘿,哥们儿,我新来的,有黑俄罗斯没,来一杯。” 那位酒保听到“新来的”三个字,很明显眼睛里亮光一闪,点点头:“黑俄罗斯对吧,马上。” 他调酒的方式很怪,不需要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他唯一和全部的工具,就是自己的双手。 摊开来的时候,那只是一双外形还算出众但绝对正常的手,手掌宽大,手指长,合并起来毫无空隙。奇迹是这样发生的:酒保一只手合拢,自然而然成杯状,另一只手随之徐徐往手杯里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更惊人的是,从一双肉手的握杯里,由弱至强,竟然渐渐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令我击节赞赏,果然专业无敌。搅拌均匀之后,酒保拿出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手松开,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绝对是以团作为单位的——缓缓、优雅地沉入杯中,我相信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已经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 他把杯子推向我,同时推向我的还有充满探询意味的眼神。这眼神我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年我学生物的时候,对拿到实验台上的兔子和青蛙,经常都会这样一动不动看上半天,如果其中有一只因此而勃然大怒,对我奋起反击,我就认为它有思想有斗志,一定要悄悄把它揣上溜出实验室,放生了事。 酒保是不是想放我的生,我一点儿不知道,但喝下第一口酒之后,就算他立刻就杀了我,我也虽死无憾。耶稣基督我非你信徒,但如果我是,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这样的酒,这是人之所以活在世上的最有力证据,感谢你老爸创造我们,以及黑俄罗斯。 确信我对酒的狂喜之后,酒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显得青春痘更加闪亮,其闪亮程度在数分钟之后让我隐约想到,酒吧四围其实并无任何灯具,却一直被温柔的红色光芒照耀,犹如半夜两点某个根本没有理发师在场的发廊。我端着酒杯离开吧台,准备做更多的社交尝试,这种尝试在过去十年都以失败而告终,有时候后果相当惨重,但是新的受众仿佛不大一样——对我而言是非常正面的不一样。 社交,在我的字典里意味着寻求异性,我相信在这个词条上,我和全体男性成员共享信息,除了——有些人在寻求的对象上有比较特别的要求。 喝下半杯黑俄罗斯,感觉到烈酒在口唇和血液间造成一种轻逸的愉悦感。我走向站在俱乐部靠窗处、正无所事事摇摆着身体的一位美丽女性。 这位美丽女性,身材娇小,中等美貌,上等风度,穿精细的小黑裙,戴华丽的假珠宝,非常大,而且耀眼,摆明和真货扛到底而且要扛赢,如此一来,就算她悍然穿着一双人字胶拖,也丝毫无损其标志化的个人风格。 如果她的名字不叫香奈尔,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叫做香奈尔了。 考虑到我在猜谜这个领域的强悍程度,她肯定的应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成就感。 但是联袂而来那句话,就相当不同寻常。 她是这样说的:“对,我叫该死的香奈尔,你往左挪三十厘米。” 然后她就走了。 往左移动三十厘米,如果是在另一个地方,譬如床上,我可以理解为体位问题,但是现在? 好吧,无论在哪里,行动都是我的强项。 所以我左移,同时感觉头顶空气被撕裂,有什么体积巨大的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从窗户外冲进来,紧接着无药可救地平摔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哐当一声,裂成好几块,分别是头、四肢、几团内脏,我能够分辨出来的有肝和胃,滚来滚去的帽子,以及一瓶轩尼诗。那瓶轩尼诗是唯一安全着陆的东西,温柔地站在许多人体碎片之间,被冰过的表面泛出微微水珠,和那些满天飞溅的鲜血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实在值得狂叫几声,裸奔一场,以表达生而为人的心理生理双重震惊。我饮干手中醇酒,正要坐言起行,忽然觉得整件事情有点不对。其不对之处如下: 第一,明明摔死的是别人,为什么在座诸位许多眼睛都双双对对盯着我? 第二,倘若那位别人已经真的摔死,为什么每片内脏和骨骼,每滴血,都在满地滴溜溜乱转,互相寻找到后就勾搭起来,慢慢慢慢一部分一部分衔接,最后,又变成一个人? 一个非常大只、英俊、强壮,肌肉身板完美无缺,可以在世界健美大赛上将所有其他选手羞辱到当场痛哭的,彪悍男人。 他的头,刚才从窗户里飞进来,率先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大约滚动了两平方英尺之广的头,现在正对我咧嘴微笑,眼睛大如铜铃,灼灼放光,没有丁点要死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业行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家俱乐部大师级无敌魔术表演!!!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吹口哨,跑上去对着那大汉左看右看,啧啧叹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表演有无固定演出时间,有的话下次一定要来捧场…… 孰知得到一句:“这个合适。” 对方自顾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对着我笑,笑容中那种奇特的感觉我当时误会为嘲弄或善意,后来才知道比这两个更高级…… 那是种群接纳。 我们,一群王八和一颗绿豆。 对上眼了。 结局是很符合童话故事一贯传统的:他们将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一栋公寓楼里,十年。 十年之后,有一天我被一本书电到眼睛发黑,醒来后竟然穿越了传说中的某个纬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列席一个看起来好不重要的会议。 好吧,其实我承认,我还蛮喜欢列席这回事的,在郑重与无聊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那就是列席。就像现在,我摇头晃脑追逐着六芒星的明暗,假装对议题抱有最强烈和严肃的兴趣,事实上隔得太远了,我一个字听不到,而左手正和右手打赌,赌我能否坚持不上厕所直到会议结束。 看来左手今天运气很好,刚刚加大筹码结果就已经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据我的观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无话可说,倘若不演变成武斗,法官就要宣布择期再审。 但是我的右手是个彪悍的家伙,它知道倘若就此认输,之后的一个月里就不能拿筷子只能拿厕纸,所以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摇身一变为可以通天的幕后黑手,操纵议会,说不定还贿选,否则为什么六芒星们群体默哀三分钟后又一起闪亮起来,而且这一次情形凶险——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脑袋上。 我以小规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赌局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抬起头来,谨慎地到处看看,在这么强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对明星们的角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这时候小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哎,杰夫,你听到我讲话不?” 我立刻给予他极为激烈和肯定的答复——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这下角膜的灾难还没有过去,耳鼓膜差点儿又协同殉职。小二请问你使用的是什么设备喊话,这个分贝数明明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标准。 他竟然立刻就觉得抱歉,低声下气向我say sorry:“对不起对不起,刚刚解除你周围的声音传播屏障,效果调节器好像推过去了一点儿。” 道歉就是好孩子,尽管这与阁下的风格大为不符,好了,这样照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小二咳咳两声,一听就知道定然大事不好,往常他来我家要洗劫冰箱和我本月工资卡之前,就会发出这样的提示,倘若咳嗽声也存在语言系统,翻译过来大概就是:“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没关系,但我一定可以抓住你,不如省省吧。” 威胁有效,我家的黄瓜和番茄,从来没有试图反抗过,更不用说那些呆头呆脑的钞票了。 果然,他咳完之后就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决定,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以个人申请和小团体移民代替,现在问问你的意见。” 问问我的意见?这么正式?这在我生活中可是难得一见,我绝不能浪费机会,赶紧思考起来。大脑刚刚启动,就有人知道我在南辕北辙——恺撒第一时间威严地正告我:“没问你关于我们的意见,问你自己的事呢。” 非人世界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我又不是非人,问我做啥? 但是我立刻就跳起来:“啊,你们都不回家了?” 我不是非人,我的那些五迷三道的邻居,显然都是非人。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要是不回去了,我怎么办啊? 小二无奈地叹口气:“就是问你这个咯,你在那里七情上脸干吗?” 既然问的是关于我的命运,那有什么好所谓的。我往椅子上一倒,脖子一梗:“我没意见,随便你们。” 我的邻居们对这句台词,经过十年历练,已经熟悉到了听而不闻的程度,但是显然还有一个菜鸟不习惯,因此我就听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 “你是人类吗?” 我耸耸肩:“如假包换……” 抬头巡视四周的六芒星,未见哪位仁兄对我金口垂询,倒是立刻听到一阵风起云涌的叽叽喳喳。这场面我熟悉,但凡公寓组织委员会上有什么议题悬而不决,诸位委员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仔细听内容,我心里难免感动,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为了别的,都在引经据典,为我力争在人间的合法一席。 闹了半天,那个陌生声音不胜其烦,说了一句,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有十句在后面等着我,乃大吼一声——无论人与非人,想镇压异见的时候,都是来这一手的——曰:“不要吵了!” 既然人人都来这一手,说明大体上奏效,果然大家哑然,那人于是缓缓对我发落:“他是人类,那就送回人间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又没哭着喊着要来,不过抱着天真的希望,我多了一句口:“那你们呢,也一起回去不?要不,小二,就算他们不回去,你呢?” 场面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钟,非要亲身体验才会知道,沉默五分钟是很长很长的,长得我惴惴然,悄声叫:“小二,小二。” 小二不会不答我的,过去十年,哪怕我在梦中不小心发出了二这个音,都会在下一分钟被异样的压迫感惊醒,睁眼就发现这小子蹲在我床前,眼里精光四射,绝非半夜三点应有之相,且极殷勤地关顾:“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有什么心事?要吃的吗?” 要是所有父母都有这个精神,世界范围内的婴儿成活率想必要提高很多。 眼下也不例外,他一边立刻应我“在这呢”,一边还叹了口气,跟着说:“我有点儿意见,把他一个人送回去,我担心他活不了多久啊!” 这么一来我先就不乐意了,我四十有一,体健貌端,上一份工作是郊区中学教师助理,目前在一家小公司当质量检验员,不管做哪种工作,工资基本都够吃饭穿衣,万一这家小公司倒闭,我就随手在装文凭的抽屉里一摸,拿到什么学位证书就去找什么方面的工作,估计在彻底退休以前还没有办法全部学以致用一番。你说我活不了多久,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儿啊? 听毕我的滔滔之辩,小二气不打一处来:“你,过去十年,没有自己做过饭,外面的饭你吃什么拉什么,在公寓以外其他地方一分钟都睡不着,走够一百次以前在任何地方都要迷路,冬天偶尔断电你在客厅里烧纸取暖把白色墙壁烧成黑的,你好意思说你能活得久?” 我未免讪讪:“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华佗这时候补充证据:“一年生十几二十几次病,有一次知道要去医院都算你那天头脑清醒。”嘀咕,“不是我,你投胎都投了不少次啦。” 如果再让他们轮番说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肯定是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所住的公寓之存在,如果后者不存在,我一早就不存在了。这个提法表明,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非人,我是一条猪肉绦虫…… 作为一条猪肉绦虫,我十分泄气,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开始耍赖:“那你们说我怎么着吧。” 第三章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闪烁时还来得快,留下曾经灿烂的回忆,以及我酸不溜丢的怅然若失。事实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厨师,私家夜总会老板,清洁工,医生,桥牌友,音乐同好,以及我长久以来习惯的一切。 还留下的,是我无端端飘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杀千刀的。 精确地说,留下来的,并非原来那本,小二说,我来一趟非人世界不容易,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决定我的命运,但以后去哪里都好,不如到处看看。考虑我将独自踏上长途观光的旅程,风险很大,他特意把原来那本简易版的给我换成专业版了,我问他专业版的内容是不是要更科学而翔实一点儿,他说:“科学?” 好吧,算我失言,那么简易和专业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二说,第一,专业版发起脾气来,攻击的指数会高一点儿。 也就是说,如果一开始他就给我一本专业版,我眼下决计不能站着说话,说不定已经被泡进福尔马林,充当下一年医学院新生的解剖对象,他们会在开始动手前感谢我捐献遗体,然后把我的脑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专业版有自动空间转换和智能操作系统。如果我确定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手写一个地址,它其实兼职当一个的士司机,万一遇到危险,它还会远程发送异空间警报。 我当即满怀感动:“然后你就会来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诚实地说:“不会,不过我可以过来帮你料理后事。” 如此这般交代之后,他飘然而去,剩我光杆一个。 天空仍然蓝色,从四面八方向我包裹,这颜色真是孤独得令人想哭。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所有六芒星消逝,彻底得像从未出现过,或许那些公寓里的邻居,也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幻梦。 这个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会选择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以生命证实自家神经病与否,麻烦的是,如果我的确是自闭症患者,则无论选择从什么地方跃下,其实都只是脑部的一次脉冲冲击。 胡思乱想后患无穷,为安全起见,我马上停下思索,转而决定采用更脚踏实地的方法试验一下。 翻开手里的那本所谓专业版指南,装帧、大小、设计都没差别,到底专业在哪里?等闲估计难以识别,我惴惴不安地运了半天气,终于痛下决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理发店。 之所以写下理发店,是因为我已经打算了很久要去理发。公寓虽然偏远,周围配套设施倒挺齐全,唯独没有理发店,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邻居有要去理发或者理过发的迹象。 我这个人呢,做什么事都习惯追随榜样,榜样缺失的结果就是过去三年,我打理发型的主要手段是对着镜子自己拿剪刀剪,只要达到上下左右一般齐的效果,就算基本合格,这样一来我在任何工作的地方都被目为怪人,什么朋友都交不到。此外最大的麻烦出在剪刀上,那把剪刀小二经常拿来帮我做饭,剖剖鳝鱼,杀杀鸡什么的,剪发出去后,次次都引来大批流浪狗追在屁股后面,对我的脑袋虎视眈眈。 写下理发店三个字之后,我就准备去洗澡,把新买的电影放上,静静等待看到底有什么大事件发生——从这个举动其实你可以看出,我对小二说的话半信半疑。 但是我刚走出两步远,屁股就着火了。 屁股着火,应该是任何字典里都不会收录的一个词条,我感觉皮肤刺痛,忍不住鬼哭狼嚎,跳来跳去时一转头,猛地看见那本跟条眼镜蛇一样竖起来,好整以暇地在我面前打开,卡片上清晰地显示: 屁股着火——人界,除了会造成皮肤伤害和脱水以外并无特别之处,很多人以屁股着火的方式来体验终极快感,事实上这个部位的神经不够发达,敏感度上肯定不如脸(脸部着火请参考相关词条),但后者的隐蔽性不足,因此在普及上受到很大阻碍。 非人界,屁股着火多发于空间转换。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就BIU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寓中心化为一团烟雾,消失了。 看着自己消失,真是新鲜的体验,我不禁沾沾自喜,而在同一时刻,我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家理发店的大堂。 感觉简直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一样。 我有常识,这表明我刚才所在的空间和现在这个空间是平行的,而时间是一致的。 嗯,专业版名不虚传,果然是老司机啊! 我满意地点点头,一动脚,发现那位被表扬了的老司机就躺在地上,赶紧把它捡起来吹一吹,揣回怀里。 眼前果然是一家理发店,空间宽敞,装修色彩鲜艳明快。东面墙上有一扇超级无敌大的暗金色门,紧紧闭着。外厅靠墙一字排开三张理发台,一张超级无敌大,大到并排坐我八十个没问题;一张超级无敌小,一脚下去能踩个粉碎;还有一张则不大守规矩,在大大小小间不断收缩变化。理发台材质都很特殊,啫喱状,颤颤巍巍的,如果天气一热,就会立马融化也不一定。 内厅是设备齐全的洗头池,和理发台的型号相当对应。悬空放置的高低陈列架上则放着各种各样的瓶子,标签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饶有兴趣地四处溜达观望,心里嘀咕着专业版是不是要收回扣的啊,要不运送速度怎么这么快? 看了一圈,店堂冷冷清清的,今天生意不行吧,一个客人都没有。 马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我转头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个发型师,长得——跟一根毛似的…… 这根毛,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在毛根上,开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吧!同时还努力地用细细的末梢支撑着自己,上半身套了件白色短上衣,上上下下一般直,看样子是不会有手了。就这么站着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诸位,这才叫身残志坚,既来之,则安之,径直过去,往规格比较适合我的那个洗手台上一躺:“给我剪个头发吧。” 他很爽快地一摆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么,过来后一不开水龙头二不垫毛巾,在我脑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时,我都打完一个小瞌睡,他还看。要说发型师喜欢看人脑袋,那是天经地义,不过痴迷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选错了行啊?我有点犯嘀咕:“劳驾,你选西瓜哪?记得不要随便插个洞试甜啊,我有点晕血。” 他不理我,围着我脑袋绕来绕去,要说长成一根毛就这点好,身子轻,灵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边“刷”地扫一扫,这要是去参加体操比赛,不要说在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就是带齐全套厨具在半空中煮碗面又能有多难?不过煮碗面能不能作为自选动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论上叫毛发末端——再次贴近我鼻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痒,立时三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出来,啊,舒服了…… 我舒服,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纳闷地把眼睛到处转了两下,问我:“你到底想剪掉什么啊?” 老兄,你这里开的是理发店,难道我是进来剪脚毛的?要是你有这个服务,我也不介意来个套餐。 结果他的头摇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这里是理发店没错,可是你没东西给我剪啊。” 我听完这句话就去看镜子,一边还寻思长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没东西给你剪?那我脑袋上向来黑油油、蓬蓬乱的那是啥?看看,多么茂密的丛林啊,养老虎是差了点,走地鸡放两只绝对不是问题。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点儿凸出来。 镜子里我是个光头。 澄净雪亮,头皮发青,明晃晃好大一个光头。 啊,难道空间转换还有脱发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线为害,效果跟化疗差不多吧!愤愤不平着,我伸手去摸头,琢磨去哪里买个帽子戴,一摸我又呆了,头发明明都好好长在那里的啊。 毛毛兄对我的一惊一乍半点兴趣没有,一跳一跳到旁边去了,迎风招展,好似在做五禽戏,不知道多享受。 我愣了半天,读书人的好习惯拯救了我,我不是还有一本指南吗。 把书翻翻开,多么勤快啊,卡片上都已经有字了: 理发店——非人界心理调节中心分支机构,共十七家,争取在三个青陆年内开到七十家,基本解决非人界因心理失衡而导致的暴力问题。去年利润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七,财务状况良好,值得投资者进一步关注,解决了复制问题之后,可以考虑在金蚨证券交易所上市……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理发店啊朋友,作为一家理发店,难道是不需要顾及到专业度的吗?我知道发型乃是女人的标志,我也知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我还知道剪头发是一种技术,做头发是一种艺术——我读过的时尚杂志不可谓不多,但是“因为心理问题失衡而导致的暴力问题”?何必呢,何苦呢…… 我兀自笑,理发师毛毛兄忽然一跳一跳过来了,一阵冷冷的东西洒过我的头,好像吸收度还很不错,立马就浸润到了深层。紧接着他就发现了新大陆,捏捏我头上,说:“啊,催发素有作用,你有一点儿无知长出来了。” 无知? 可能无知的表情坚持得久了一点儿,他又捏一捏,很惊喜:“嘿,还长了点迷惘出来。” 迷惘? 他头从后面绕过来看着我:“剪掉不?” 我想了想——剪吧。 端坐在镜子前抬眼一望,我发现毛毛兄一点儿都没有胡说,从镜子里看去刚才还寸草不生的头皮上,冒出了一些问号状的东西,一个一个的,好像用胶水粘上去的儿童教学模型一样。那些问号和问号之间也有不小的差异,首先有大有小,然后颜色深浅不一,黑色的比较粗,浅色的就娇小一点儿;所有问号都在摇摇摆摆,好像喝醉了酒一样,状甚快活。 毛毛兄在我身后,搬来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细毛毛那头一卷一甩,带着一道雪亮的锋芒划过空中。耶,一把好剪刀啊,都没看到从哪里拿出来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修我头上的问号,喀嚓,把底下那个点点剪掉了;喀嚓,又把上面那个大弯弯剪了一半;喀嚓,又一半;最后剩下一根笔直笔直的,我问:“这是什么?” 毛毛兄说:“这是正直。” 嗯,象形文字不死,是有其历史原因的。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同时觉得心里十分相信这件事。随着一个一个问号被修理成直截了当的一竖,我深深觉得自己眼里再也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也深深相信,这家理发店可以把一个暴力团伙骨干分子变成甘地本人。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今天要是问不到答案,就会活活把我憋死。 这个念头的产生,显然对毛毛理发师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的剪刀在我头上一舞一舞,眼看要结束了,忽然心花怒放大叫一声:“哈哈,你长出了一把求知,我要这个。” 一把?求知?这玩意儿也有野生的? 赶紧盯着镜子去看,我脑袋上的东西,怎么越剪越多,在一根根竖立的笔画之间新冒出头的东西,顶端好似一把钩子,旁边还长着小小的箭头。毛毛兄眉开眼笑:“催发素没白用,求知是最难找的了。” 听起来阁下是在我头上种谷吧,准备明年大旱做干粮呢。还没说出来,被他及时提醒:“保持心理平和啊,讽刺和愤怒我们都很多,就不用你的了。” 拿了我的求知走,多少还是要有点回报的,毛毛兄要我开价,我不禁陷入沉思,对钱是没什么兴趣了,要不这样吧,跟我说说这家理发店的运作原理怎么样?反正花钱也是为了找乐子,学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乐子了。 毛毛兄蓦然之间大喜:“喂喂,喂,不管你在想什么,就坚持住继续想!用力,用力!不要停,啊,出来了出来了。” 在我头上越来越多的,正是毛毛兄趋之若鹜的求知,我心想早点碰到你就好了,还去读什么博士学位啊,变卖求知不是简便利落得多。 为了免得过程中我大惊小怪,头上长出不该长的东西污染求知的纯洁性,他用尾巴卷了一瓶洗发水过来,给我干洗了一把,顺便告诉我,催发素已经被去除了,不过稍微有点副作用,接下来好几天,只要不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都能够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因为情绪生发激素都给洗得差不多了。 毛毛兄愿意为我传道解惑释疑,前提是等到下一个顾客上门。我于是巴巴地望着那扇紧紧关上的门,同时注意到这偌大的房子里居然一个窗户都没有,四周严丝合缝,不像是心理调节机构,倒像是心理调节失败后机构。 毛毛兄跟块望夫石一样矗在门口,没事就把尾巴尖尖贴到门上,听听有没有动静,不时还四下拂尘,一毛二用,端的是功能齐全。我蹭到门口和他一起听,半天屁都没听到有人放一个,忍不住问:“最近生意不好?” 他把头扭扭:“新店开张,是这样的啦。” 我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店堂,心想这样就利润率百分之三十七,要是有两个人上门,不是瞬间要飙升到百分之三百七。但是你剪人家的心事收天价吗,否则利润怎么剪回来呢? 毛毛兄懒得理我,忽然眼睛一亮,扑到门上凝神倾听,看样子多半有客人来了。很快门上传来轻微而清脆的敲击声,我踊跃上前想客串一把咨客,被毛毛兄一个绊子使中,当即摔个狗吃屎,在惨烈的职业竞争中败下阵来。只见他趴在门上,好像一个变态狂在偷窥,偷窥不算,还有采花贼的实际行动——把自己的毛尖尖通过门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缝隙送出去,过一会儿再慢慢抽回来,在空中响亮地挥一记,一阵烟雾蒸腾,在空中袅袅升起,瞬息间起了变化,起初影像模糊,等缓缓落下地来,就已经是一个黑铁塔般实实在在的巨人,足有十七英尺高,望之令人帽落。他一只眼睛亮晶晶地长在脑袋中间,一点儿眼白都没有,瞳仁黑得像盲人的夜。他身上的肌肉,一丝一缕纠结起来,仿佛两千年的榕树根,从脖子一直缠绕下去,全身覆盖了一层钢铁质地似的东西,不要说刀枪不入,就是用火箭筒来轰,我怀疑也烧不了他一根汗毛——如果他有汗毛的话。 他一落地,就很自然地蹲下,双手双脚都按在地面,身子蜷缩起来,抬头四处慢慢地看,那瞳仁的黑放出微弱的光,照耀周围一切,带着一种奇异的阴沉气息。 我平生看怪人虽多,但怪物就看得不多,邻居施瓦辛格已经是我能够接受的猛男极限,猛到眼前这个程度,不发起噩梦来都不好意思。但毛毛兄说得对,他刚才对我用的洗发水功能强大,我现在居然心静如水,退在一边,泰然看那巨人扫视一圈,包括我,最后将眼神定格在毛毛兄身上。 毛毛兄真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我现在如此镇静,是嗑了药的效果,不足为凭,他可是真材实料,那巨人一把他望住,他便泰然坦然施施然上前,在地上一跳,轻飘飘浮到空中,尾巴把人家的耳朵缠住,定在那只大脑袋前面,拂了一拂,说:“你要剪什么?” 巨人的喉咙里嗡嗡嗡嗡地发出几个音,不晓得是讲什么。我傻呵呵地努力仰头想分辨口形,颈椎立刻发出亡命的尖叫。我忍不住喊一嗓子:“他说什么?” 毛毛兄俯视我一眼,回答:“把你的指南书拿出来,可以即时翻译。” 又会翻译又会跑路,的确专业过那本只会电人的。 我赶紧摸出书来,翻开盒子拿出卡片,上面已经非常智能地显示—— 两个好像是在骂我的字: 在两种情况下,我们说人家天真。在一,嘴角上扬;在二,嘴角下倾。在一,温柔敦厚;在二,鄙夷不堪。在一,七岁以下;在二,十岁以上。以我之高龄,如蒙天真之誉,本意其实是:“你找死啊……” 所以我坚决不能接受这本书对我的侮辱,无论它是不是足够专业。 正要挽起袖子和人理论一番,天真两个字在卡片上渐淡去,接着出现的是一个词条解释: 扬基巨人——非人一种,肌肉男型,心性极为单纯,惯于模仿,一天到晚给人家骗。 噢,原来说他天真,我“隔壁王二不曾偷”地松了一口气,看最后一句,显然暗藏郗歔,这词典的编纂者不知是谁,虽然脑筋二百五,倒还是个善良之辈。想着我也常常被人家骗的往事不胜慨叹,叹了一会儿抬头,发现那位扬基巨人已经慢吞吞爬上最大那个洗头台,正被毛毛兄这一下那一下地伺候着。 我凑过去观摩,毛毛兄满脸喜色,跟刚才发现我脑袋上冒求知时的表情一样,可见天真也是奇货可居。扬基躺下之后,我终于可以近距离看到他的头,坚硬啊,庞大啊,跟古代石头炮弹有一比,当年迦太基横扫欧洲,用的最重型武器体积可能就跟这个差不多了,但是那头发呢,就好像重型武器好久不用,给雨水一打,居然上面长了毛,软软细细的,七彩缤纷,五颜六色,明黄果绿粉紫湛蓝,你好好一个巨人不去森林抢三剑客,跟街上的朋客少年抢什么风头。 毛毛兄在拿一种泡泡超级多的洗发水给扬基洗头,那些泡泡可忙了,在上面滚来滚去,跳来跳去,好似一群小蜜蜂。毛毛兄慢条斯理地说:“看见没,这是非人界最畅销的一款洗发水,全手工制作,采用疯狂植物园出产的爆破型黏滞玫瑰精油,一上头,不洗够你二十分钟,那些泡泡啊,拿钳子钳都搞不下来。” 钳?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带这么欺负我人土吧!本着眼见为实的标准,我伸手就去扯一个泡泡,结果——被咬了一口。你是狗吗? 我悻悻地观察自己被一个洗发水泡泡咬出来的伤口,问:“这么剽悍干啥?洗个头嘛,要不要这么执著啊?” 他不以为然:“哪里,我等一下要剪天真,天真里面要是万一杂了愚蠢,剪下来就不纯,你知道一盎司纯净的天真和一盎司含千分之一杂质的价钱差多远吗?说出来吓死你。” 哼,我怎么死都不出奇,想吓死我就很难说了。说白了这玩意儿跟燕窝一样啦,至净无渣的味道好是没错,你当我就没吃过一口一嘴毛那种吗? 一人一毛斗斗嘴的当儿,二十分钟到了,那些泡泡终于功成身退,纷纷从头上一滑而下,争先恐后落到过水池里,旋转一圈消失不见。十步洗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多么的大家风范啊! 现在,扬基的头发比刚才更细更软,散发微微玫瑰气味,颜色娇嫩如许,仿佛来到了春天的伊甸园。我神往地在上面仔细搜寻,想看看天真到底长什么形状,是逗号呢,还是句号呢,还是省略号呢…… 毛毛兄对我的有眼无珠摇摇头,指示扬基去理发椅上坐下,耐心地对我说:“和形状没关系,那些美丽的颜色,就是他的天真啊!” 他一边说,一边竖起了尾巴,也就是他的剪刀。不过形状和剪我时候颇有不同,那个毛尖尖分成了无数道,每一道的尽头都有一个小小的卷钩,其锋利程度,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它割开两个小口子。 我抽着凉气瞻仰那把剪刀,对非人理发师应用工具的神奇技巧,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见毛毛兄将尾巴一抖,架上了扬基的头,出于职业谨慎,还格外多问了一句:“@##@¥¥%?” 看不出他还是个语言巨匠,见人说人话,见巨人说巨人话。我赶紧把指南拿出来,卡片上乃翻译道:“真的要剪吗?想剪多少?” 巨人说:“¥%¥#&……” 意思是:“留下适量足够我用就可以了。” 这对话一完,则大势已去,就算顾客临时反悔,也没足够时间表达要求。毛毛兄的剪刀,从耳朵上一掠而过,横扫整个头颅,其势快如闪电,还带出乌色微型霹雳不断炸响,声光俱全,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绕场一周之后,终于风平浪静,他把尾巴竖起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许久,频频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压根儿没看出他到底干了些啥,但结果倒是一目了然:扬基头发上的颜色统统都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那些很鲜嫩的颜色都不见了,留下的是深蓝、墨绿、暗红、乌金。 扬基巨人看着镜子,我觉得他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可能会不大一样。只见他本来平和温顺的脸孔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以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大致是怅然若失加如释重负。 头发理完,扬基站起来,好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啊!毛毛兄暂时放下自己尾巴不管,上前给了他一个小皮袋子,扬基从袋子里拿出一张金色的纸张。我在下面抬头偷窥,隐约可见“珍谷通行兑换”几个字样,不知道金额多少,也不知道非人界的货币单位是刀是磅还是B。 扬基看了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无须翻译,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立刻知道那意思是:“孙子玩我呢,你给少了。”毛毛兄眼睛眨了眨,立马又补了一个袋子,这一遭天真剪完,外面对这位主子打惯主意的奸商要倒大霉了。 做罢生意,总该送客出门了吧,我瞄着那扇一直没打开过的门,心想这外面是什么地方,趁机瞧瞧才好。谁知毛毛兄重演故技,将扬基巨人化为一阵烟,藏在尾巴里送出门缝外去了。 顺便一拉我说:“看我去炮制天真。” 我大喜:“好啊,好啊,好啊!”转身就把要出门看看的念头忘个干净——如此看来,其实我脑袋上的天真也着实不少。 炮制天真,毛毛兄说比剪那一关还要麻烦,主要是技术要求很高,其要领就我看来,也真和择燕窝差不多。 毛毛兄在一个台子前坐下,还慎重地铺了张白布,它把尾巴翘起来,全神贯注观察每个倒钩,渐渐那个钩子就直起来,一些轻飘飘的东西落在白布上,如烟如雾,如梦幻泡影,一吹仿佛就会不见。等所有钩子都直起腰身,毛毛兄的尾巴就解放了,他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镊子般的东西,随之开始在那堆缥缈之物中勾勾选选,不时挑出一两丝或灰或黑,丢到水池里冲掉。 他挑得开心,顺口问我:“你是和移民试验组那群人一起过来的吧?” 咿,这个你也知道?他瞥我一眼:“我也去过一段时间啊。” 我大为意外:“怎么没见你?” 他摇摇头:“我待一待就走了,实在不好玩。本来我想一天到晚剪那些犯人的头,没什么意思,不如去人间看看,结果那里更没意思。” 人间的理发店,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毛毛兄空有一身断人三千愁绪、万般烦恼的好功夫,想必没有用武之地。他频频点头赞同:“可不是,我第一天跑去上班,那个女孩子脑袋上的桃花运长成桃花劫,眼看马上就会有血光之灾了,我好心要给她修理修理,她说我是神经病……” 毛毛兄耿耿于怀地看着我:“我憋好久了,终于有个人可以问问,喂,什么是神经病啊?” 我给噎了一下,只好说:“脑子不大好的人,就是神经病。” 他更郁闷了:“我脑子很好的,我以前是剪发班上第一名呢。” 郁闷归郁闷,他爪子一点儿不停,快手快脚,把白布上的天真都整理干净了,然后顺出一个水晶瓶子来,一点点往里装,一边对我进行科普教育:“看到没,质地清透,色泽纯净鲜嫩,一等一的天真啊,得来不易。” 我傻看半天,其实啥也没看出来,只好说:“这玩意儿有谁买啊?” 他乐呵呵地说:“多了,钱多到没地花的阔佬蚨啊,要用天真来细致保养皮肤和心情的社交蝶啊,做设计要保持童心永远追求本真乐趣的巧手羝啊,多了去了。” 终于干完了手里的活,这根爱干净的毛到处拍拍自己,抖擞了一下精神,自言自语地说:“去吃点东西来。”蹦蹦跳跳就往里面跑,跑了两步叮嘱我:“哎,别去开那扇门啊,通向不该你去的地方,开了很麻烦。” 传说中可以杀死猫的,除了高跟鞋以外,还有好奇心。传说中好奇心杀死的,不但有猫,还有蓝胡子大叔家好多个新娘子。 要是比吸引力,我和前两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但我自有不凡之处,那就是更加坚强。 当年我住公寓,一楼C座的鬼谷子,没事就在上班前跑来跟我说:“今天千万不要去东城啊,切记切记!” 倘若以的解释,人类就是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的一种贱人,无一例外,则鬼谷子一番苦心,必然白费,就算今天东城下刀子,也有人专程跑去被插死,死得不可谓不光荣。幸好,我就是那个例外。 被那瓶洗发水洗得一清二白之后,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所以毛毛兄叫我不要开门,我就绝对不会开门。 除非,有人在门外,更大声地叫我开开门。我才会热情答应着,真的跑去开门。 我的小名,大概就叫做有求必应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交通工具不必太过追究。 我屁颠儿屁颠儿过去,暗金色门上没有把手,但轻轻一推,门就徐徐向外滑开,从缝隙中透出柔和的光线。我好奇地跨出一步去看看,咿,哪个建筑师这么无聊,居然在门外砌上一堵墙,是什么风水上的讲究吗?人不进来狗不出去比较聚财吗? 雪白的墙,玉石一般质地,上面分布着细密的红色裂纹,墙中心好多颗黑色珠子镶嵌成一个椭圆形,这堵墙顶天立地,挡住了我所有视线,搞得我探头探脑探了半天,硬没搞明白谁在叫门,于是嘀咕了一句:“有人吗?” 就听答道:“有。” 有,有的话你就出来啊。 那人瓮声瓮气地说:“不在你跟前吗。”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再仰头一看,咿,高墙之上,有一排奇怪而熟悉的东西:卷翘,纤长,黑亮,浓密…… 睫毛。 综合判断的结果是,这堵墙,原来是一只好大的眼睛。 遇到怪事,好习惯是去翻书,急忙拿出我的指南,输入“大眼睛”三个字,卡片上一阵乱闪,出来八千多个词条,光字母索引就挤满了三张卡片,我要是有这个工夫看,我能多写一篇索引学论文了。闭着眼睛随便一指—— 大眼睛——神演医学研究所新的开发项目,针对所有功能与外貌上缺乏眼睛的对象。进步之处,主要体现在可以任意选择开凿眼睛的部位,譬如屁股、脚趾,以及眼睛本来部位,以获取复眼效果。 屁股上长一个眼睛……嗯,这个想法好,不过坐凳子的时候可能要挖一个洞给眼睛透透光,否则是很有可能造成眼压过高的……好处是,偶尔和人起了冲突,可以翘起屁股来瞪眼表示自己的不满。 我一个人瞎琢磨半天,面前这只眼睛不耐烦了,“忽”的一声眨下来,那排够漂亮的睫毛满地下一扫,根根打在身上都像飞鞭子,扫得我周身骨疼。 我怕睫毛再打人,忙往后蹦回理发店,毛毛兄听到动静,急急忙忙飘了出来,看到我打开的门,立马凄惨地大叫了一声。 就算只是一根毛的模样,那表情我也很熟悉——每当我在微波炉里放入金属制品;在不通风的房间里大开煤气;每当一辆卡车超速行驶,刹车失灵,离我只有零点五米;每当我高烧四十度还准备跑去冬泳,小二就会跟超人一样从天而降,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告诉我:“喂,你要倒大霉了……” 之所以那些大霉我最后都没有倒上,因为小二在给我看过脸色之余,顺便也会救我一条狗命。 今天如果出什么事,小二不知在哪里。我真想念他,我有点饿了…… 毛毛兄大叫之后,先没工夫谴责我,而是一个箭步蹦出去,左右一晃,准备关门。但他的企图很快被人家识破——那么大一只眼睛,想识破什么都是很容易的——于是满天睫毛乱舞,跟下刀子似的,把两扇门保护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突破。毛毛兄的企图被一举击破,只好恨恨地抱怨一声:“装修时就说这门别往外开。”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毛毛兄使劲儿瞪起自己的小眼睛,对门外那只大眼睛喊话:“别闹了,你的头我们没法剪啊!” 人家立刻怒了,嗡嗡嗡嗡发表了一大通感言,语速太快,我一点儿听不明白。但毛毛兄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语言天才,半点糊涂没犯,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我没有歧视你啊,我一向主张器官平等的……你是只有眼睛大一点儿,这不是你的错,你想想,我还只有一根毛呢。” 这么牺牲自己的形象苦口婆心劝导,人家都不买账,真是情何以堪。毛毛兄最后就真的毛了:“我不是不帮你剪,关键是,你头都没有,我怎么剪头发啊?” 所谓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就是这么重要。大眼睛立刻哑然,眨巴眨巴的,瞳仁里渐渐充满泪水。我的同情心油然发作——怪事,怎么同情心没给洗发水洗掉呢,这玩意儿难道不往脑袋上面长? 于是上去,试图找个可以摸的地方摸摸,劝慰一下说:“俗话说得好:此处不剪头,自有剪头处;处处不剪头,我跟野人住。头发养养也好。” 不摸这下,今天也就算了,一摸,果然倒了大霉——大眼睛被我一言触动心事,悲从中来,那颗含了好久的泪终于滴落。人说美人落泪乃梨花带雨、红杏含露,可眼前这阵势,明摆着三峡泄洪、黄河改道、黄果树瀑布伸拳头打人,激流直下数十英尺,哗啦就把我冲了一个跟头,大浪卷着我直向理发店奔腾而去。眼看要水淹三军,毛毛兄这个没义气的,见状拼老命奔出来,不是为了救我,而是趁人家睫毛没来得及打他,快尾巴一钩,硬是赶在洪水进门之前,把门给关死了。 然后,我就狠狠地撞在了门上,贴起,呈现出一个大字,身后还有一波一波的波浪冲刷着,不小心灌了一口进嘴,差点儿没把我咸死,那姿态不知道有多不瞑目。 小二,我现在更想你了啊…… 第四章 无论怎么想念,不会来的人就是不会来,不要说望穿眼,就是望穿后脑勺都没有用。怀着自力更生的豪迈心情,我艰难地从门板上爬下来,拧了一把衣服,拧出满地水,发现一滴泪把我冲得欲仙欲死之后,那只一堵墙那么大的眼睛已经畏罪潜逃,霎时间跑得无影无踪了。它一让出空间,一个广阔的世界便闪现在我的眼前。 荒凉,非常之荒凉。 光秃秃的黑地,黑得没有一丝杂质,无边无际地绵延开去。地平线之上的天空同样纯净沉重,恰似青铜制造而成的一个巨大锅盖,严严实实罩着,虽然用色这么单调,整体光线来说倒是达到了正常人居照明标准,但为什么一眼望去,只觉得满身都是鸡皮疙瘩,阴森森的。 在广袤的黑地上,没有任何与城市、乡村或者人类生活有关的迹象,远远望去,视野之中只有一座四向长梯簇拥着的黑色高台,凌厉地坐落于天地之间,神秘安静,如沉睡中的巨大神灵,带着随时会苏醒的危险气味。 我愣愣地看了好一阵子,老觉得那高台上仿佛有什么在召唤我,这种召唤非常宿命而强烈,偶尔也发生在中午十二点半和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极为吵闹,无法抗拒,无论昏睡或祈祷都不能削弱其吸引力,倘若不赤脚冲下楼到自动售货机买一包速冻饺子来煮,就会当场因低血糖而昏厥在地。 我回头看了看被毛毛兄紧紧闭上的门,再回头看看静得无法承受的外面世界,我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扑上去拍门大哭,乞求人家放我一条生路?我虽然没什么自尊心,但强人所难,实在为我的人生原则所不允许,因此我没什么好选择,掉头向那个高台走去。 十分钟后,我在走,配乐清新愉悦: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裤子,上茅房,茅房有人,没有办法,只好拉在裤子上…… 一小时后,我仍然在走……背景音乐切换: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三小时后,我还是在走,全身上下都酥酥软软的,好像有人在我耳朵后面吟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五小时后……我不走了,我爬……耳边缥缥缈缈地响起:苏三离了洪洞县…… 六个半小时后……我连爬都爬不动了,瘫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两条腿跟被弹过的棉花一样又松又软,哪位家贫天寒,直接拿我去盖就好,天然保暖,还有智能控制功能。 要是贝多芬在这里,他一定会帮我放,然后叫施瓦辛格过来挖个洞把我直接埋掉。 累,也就算了,问题是那个天杀的高台,居然还是不远不近在差不多的距离之外,莫非在我埋头苦走的时候,该台子也在悄悄摸摸以匀速远离吗?我招你惹你了,务必想让我徒劳无功,最后死于过劳走? 艰难地蜷曲起来,用力在脑门上按了一阵子,我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这时候强烈的饥饿感打败了疲倦,堂堂皇皇席卷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顾不上探寻这个没着没落的鬼地方有什么蹊跷,翘着屁股趴在地上,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你知道我口味杂,没有面包,草根也可以,没有牛排,蚯蚓也可以…… 据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时候也是骗人的——但今天算是起作用了。只见我挖啊挖啊挖啊挖,凭我一双肉手,居然活生生把坚硬的黑土挖出好大一个洞,探头一看,哇,真的有一条蚯蚓耶……金光闪闪的,好大的大蚯蚓啊! 这条蚯蚓,盘起来大概直径能有一米左右,全身光灿灿的,好像贴了金箔一般,脑袋又大又圆,尤其辉煌耀眼。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正盘踞在地底下,兴致勃勃地干着什么。我挖的洞直接通到它头顶,它吃了一惊,斜起眼睛来看了看我,干脆利落地说:“别讨厌,赶紧把我埋回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我眼尖瞄到了它正在做的事情:从嘴里吐出小小的,看起来非常新鲜的绿色种子,扑哧吐出去,均匀地播在深土里。 说完那句话后,蚯蚓就不再理我了,继续干活,很快种完周围一圈,它伸了一个懒腰,埋头扎进土里,哗啦哗啦甩甩尾巴,不见了。我想,难道《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原形是一只蚯蚓吗? 我愣愣地注视着它消失的方向,心里竟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感谢毛毛兄万能的洗发水——但我的胃对形而上的世界毫无兴趣,亦无感应,此时仍然坚持不懈地咕嘟咕嘟作响,一阵一阵狂抽搐,这预警十分不妙,眼看就要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 过去十年,我没有真正挨过饿,在如此绝望的情形下挨饿的感觉尤其新鲜而具有致命的杀伤力,我的智商像一壶烧开了的水,正在不断不断蒸发。 因此我做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我把那些种子挖了出来,一颗颗放在手心里检查它的成色,接着做了大概一分钟的思想斗争,就把它们全部吃掉了。 味道还不坏,跟吃西瓜子差不多,透着点儿蔬菜的清香味,汁液是咸咸的,中间有个小小的核,尝起来却又很甜,嚼下去嘎巴一声响,感觉像爱哭的孩子在遥远的地方尖叫的回音。 我边挖边吃,连吃了十来颗,终于感觉到肚子里有了一点儿东西,精神头缓过来一点儿了,于是爬起来拍拍屁股,准备继续向那座永不靠近的高台进发,看看再走上两个小时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咿,我口袋里不是藏了一本专业版的吗?理论上我可以通过输入地点而去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啊。 欢天喜地啊,我振奋地掏出书来,却发现卡片上出现几个很过分的字: 我禁不住仰天长啸:“你也有服务区?” 这是一个问题式陈述句,通常接踵而来的只有一阵寂寞的回音,不防却有人回答:“你用的什么版本?” 一听到版本两个字,我就知道遇到了专业人士,顺口说:“专业的。”大喜之下一看,那条金色蚯蚓回来了,这次爬上了地,好不悠闲地蜷在那里,对我看看,说:“专业版本也没什么用,咿,你好像是人类噢,犯了什么事要被流放到这里来?” 流放?不不不,我是来旅行的。 它压根儿不信我:“这里是非人世界最高级别的重型监狱,你来这里旅行?杀了多少人才凑够资格?” 洗发水没有洗到的深层震撼,一骨碌冒了出来——还好,都不算多。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重型监狱?没牢房啊,也没栅栏,警察都没一个。” 它对我的孤陋寡闻不屑一顾:“笨蛋,要什么栅栏啊警察啊,监狱就是让你出不去喽,你觉得这里能出去吗?” 我不是很确认这一点,按道理说,我可以退回原路,只要跑进毛毛兄的理发店就没事了。 蚯蚓很公正地同意这一点:“噢,你看到监狱理发店啦,你不知道他们的门是不开的吗?” 补充一句:“要是它们开了门,就违反了连锁经营管理条例,很快就会被勒令搬走的。” 不小心开下门,导致毛毛兄失了业,我猜说话的这工夫,毛毛兄已经去了另外空间喝功夫茶了,现在我才叫前无可进,后无可退,靠,我这是被自己给流放了啊! 照一贯的思维习惯,我开始考虑流放可能带来的最坏后果,首当其冲就是没有东西吃,挨饿的滋味可一不可再。我条件反射地蹲下来,伸手想多挖出一点儿刚才吃掉的种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嘛!那东西挺好,刚才没吃多少,肚子就感觉饱饱的——不大正常的是,好像过于饱了一点儿,开始撑了…… 金色蚯蚓看到我的举动,大惊:“你干什么?” 一个神龙摆尾钻进土里,到处翻了两翻,脑袋冒出来,阴恻恻望着我:“你吃了我下的种?” 我不大好意思,忙退了两步免得人家恼羞成怒:“对不起啊,我实在,饿得要命。” 它晃晃脑袋,表情不像愤怒,倒像幸灾乐祸:“嘿嘿,你不会再感觉饿的,我保证。” 但凡人家跟你信誓旦旦保证什么,背后必然有诈,我警惕地望着蚯蚓,摸摸自己的肚子,真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一时一刻不同,动静非常明显,眼看直奔珠胎暗结而去——啊,你我萍水相逢,从未有过一腿,这怎么就怀上了呢? 金色蚯蚓笑得满地乱转,尾巴在地上啪啪打:“笨蛋,那是我种的草命婴,很快监狱里开祭天大典,祭祀用的牲礼,谁叫你吃掉的?” 过来摸摸我的肚子,语重心长地叮嘱:“你不要乱走动啊,等下见红破水发作起来后挺疼的,好好待着,我去准备接生用的热水剪刀……” 我一声惨叫:“什么?接生?” 看看自己,肚子真的胀到了相当离谱的一个程度,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趾,估计很快膝盖也要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正在从一个中年猥琐男,飞速向一个中年高危孕妇发展。 连忙坐倒在地,摸摸肚子不要动了胎气。我紧张地问金色蚯蚓:“你看这个,发作,会在什么时候?” 它对产科的临床经验显得也不是很足:“要是从土里长出来我有把握,总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从人肚子里,我还从来没见过,不过你肚子里的营养怎么也比这块地好,那打个对折,算十二个小时吧。” 十二个小时?整整十二个小时里我就要以这副面目苟活于世上?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金色蚯蚓对我的软弱态度很不满意:“喂,你们人类生一个宝宝要怀十个月呀,现在才十二个小时很对得起你了。” 我吼回去:“十个月是没错,那你有没有见过第一个月就这么大啊?” 吼得激动了一点儿,我撑在地上喘起粗气,喘匀了才问蚯蚓:“你刚才说啥,这里是监狱?那有驻狱医生没,麻醉师齐全没?最近流行趋势是顺产还是剖腹?” 它觉得奇怪:“流行?干吗问流行?” 我解释给它听:“我这个人很随便的,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人家怎么生我就怎么生。” 金色蚯蚓恍然:“噢,这样啊。” 上下打量我半天,结论是:“你没法顺产,结构不健全。” 如此一说,我肚子立刻剧痛,而且就痛在将要被无妄一刀的那条线口上。想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要经受生产的折磨,这是上辈子欠了谁的钱非要这么投胎啊? 哼哼唧唧半天,无法可想。金色蚯蚓似乎起了一点儿同情,主动问我:“说半天,其实你跑来这里干啥来着?” 这个问题问的,好像我的行为都很有目的性一样。我没好气地回答:“告诉过你啦,我来这里旅行的。” 顺手把拿出来给他看:“小二给我的,你刚才还问这个是什么版本。” 它看到这本信物,才恍然大悟一下下:“是了,欧米妮小二。你是跟非人移民委员会那帮人过来的?难怪这样呆头呆脑。” 你叫小二什么?欧米妮是一个头衔吗?高不高贵? 还有,说我呆头呆脑就算了,换个人读了几十年书,想不呆绝不可能。但可否不要因此侮辱我的邻居?人家可都是好人。 金色蚯蚓不以为然:“呸,个个都是从这里出去的,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从这里出去的,从监狱里出去的,他们犯什么法了?看我怀疑脸色,它补充了一句:“当然,和你们人类比,在犯罪这个领域我们想象力稍微强一点儿,彻底性就差很多,以你们的标准看,他们的确都是好人,只是太过特立独行罢了。” 想象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啊?我们的天生杀人狂有用链锯的,狼牙棒的,飞车甩人法的,金针度穴的,AK扫射的,麻袋真空的,你们呢? 金色蚯蚓点点头:“这有什么啊,我们有把活人种成一棵树的,而且还继续活着,看着人家到处喝酒泡妞自己只能光合作用,气得满地落叶子。” 从它尾巴上扬到与头部齐平的得意程度,很容易推断出一个事实:“就是你干的吧。” 它一点儿不以为耻,豪放地笑了两声。如此确认我真的是一个无辜的旅客之后,金色蚯蚓开始帮我操心怎么出去的事。它拿过我的书翻翻:“这个版本太旧了,接收不到信号啊。” 我满怀希望:“要什么版本才可以,我回头叫小二换一本给我。” 这蚯蚓的外号不知道是不是叫白开心,它的兴趣很显然在损人不利己:“不要问了,第一你绝对联系不到小二,第二更高级的版本还在实验室,没有公开发售呢。” 我耸耸肩:“那算了。” 结果蚯蚓很不爽:“你没有大失所望?没有闷气满胸?不想跳起来暴打我一顿以发泄你的郁闷?” 什么人都见过,没见过一门心思希望被人家打的。我摇头:“打你干吗,打了你有书吗?” 它一愣,很诚实地说:“没有。” 之后便嘀咕:“一点儿都不配合,难玩死了。” 悻悻然一头钻进土里,不见了。 我追随着它的尾巴挖了几下土,喂喂喂试图唤回金色蚯蚓,结局自是杳然。我哭天抢地地应了一下景:你个没良心的,把我肚子搞大了你说走就走了,你这个挨千刀的…… 骂来骂去就这么几句,又没有三姑六婆上前来叫我想开点,我很快兴味索然。既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还是安心待产好了。 呆坐在地上我好像一只鹅,头颈伸着,就此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四周天色始终如一,毫无变化,时间流逝分外之慢,或者干脆是停顿的也说得通。我好像被冷藏在一个酸奶盒里,周遭一切异常黏稠,极慢极慢地蠕动。不过要说多难熬,也不很见得,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听过好多狗屁不通的学术报告,其场面大抵即如此,最多彼时身边坐满了人,个个也都好像听得快要死了。 反反复复睡醒三觉之后,我发现我的肚子停止了成长,稳定在现有的规模上,自己摸了摸,里面没什么拳打脚踢之类的互动,不知道是小孩子性格不大活泼呢,还是此时正在想心事。我向来对胎教持支持态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唱个歌儿给他听吧——或者她——谁知道呢。 对性别没有明确的认识,对我的歌曲选择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如果是男孩子,我可以唱《土耳其进行曲》,旨在使其刚强;如果是女孩子,我可以唱,旨在使其妩媚,现在缺乏定位,我思考再三,只好选择了信天游……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吼出第一句,不知道是唱得太难听了还是怎么的,猛然间天地震动,乌云四合,凝滞的天光被歌声蓦然惊醒般,缓缓开始流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幻化出道道青铜色霹雳,劈头盖脸狂野劈落,一道道在大地上击打出亮若一千个太阳同时照耀的灿烂火花,我好后悔没戴一副墨镜出来啊! 青铜霹雳肆虐之余,还觉得色彩不够丰富,又有铁红色熔浆沿着天幕蜿蜒而下,落到地平线上,染得天地界限一团血昏糊涂。这一幕幕狂野场景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远处伫立的高台,青红电光夺目交织中,越发衬托出它的巍峨神秘,台子上荧荧然剪影起伏,乱乱哄哄,似有什么惊动天地的戏目正要上演。 出于一个孕妇的本能,第一道霹雳下来,我已经护住肚子想跑。虽然不是爱情的结晶,好歹也在肚子里长了十几个小时,多少有点感情。结果动了两下就欣慰地看到,那些霹雳和熔浆只在数米之上的高空活动,半点没有降临大地的意图。 安全一放心,我就暗爽:多么世界末日的景象,凡人有幸,能见又不用死,真是天赐的际遇。考虑到这一切都由一句信天游引来,更令我为之自我陶醉啊! 我住进公寓之后,就知道自己唱卡拉OK的功力惊人,偶开金口,唱什么都好——《敖包相会》或《天命真女》,次次都可以把贝多芬唱得破门而入,掐住我脖子一阵猛摇,一边摇一边口吐白沫——他自己吐,要不是小二每每及时赶来,苦口婆心地劝他说这么完美的试验品很难找,掐死就没了,我一早轮回转世七次有多。 到今天,我的唱功显然是越发进步了,看样子直接惊动的是七天使啊……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脚边有什么东西在戳我,我以为是金色蚯蚓回来了。 低头刚要招呼,却顿时吓得要死要活,罔顾有孕在身,一跳仍然八丈。只见周围那片黑土原本沉默低调如斯,不晓得怎么一下抽起风来,看破土而出漫山遍野的,这都长出了些什么?胳膊啊,腿啊,屁股啊……有些手还挺漂亮,白白净净的,指甲打理过,亮晶晶,染了颜色…… 我吱吱哇哇乱叫,不知道脚往哪里放好,身形太不便,一跤就跌到地上。忽然屁股下有东西乱动,我心中叫苦,不知道压着了几只手,不知道有没有压得人家骨折,赶紧挺着我的大肚子挪了挪,发现冒出来的是金色蚯蚓,我大喜,叫它:“你看你看,世界末日耶!” 它白我一眼:“世界末日,你那么高兴干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不知道,但是不高兴也没用啊,难道能去和老天爷讲数吗? 金色蚯蚓不答我的话,在周围兜了一圈,回来身边摸摸我的肚子:“怎么样,有感觉没?” 有!感觉身体非常重!其他?其他倒没什么特别。 它沉吟起来:“这样啊。”小眼睛在我身上左右瞄了一圈,毅然说:“提前生了吧。” 我吓一跳:“不太好吧,不足月好难成活的。” 它叹口气:“我也知道,不过我们没算准时间,搞得祭祀大典必须要提前举行,现在不做好准备,等下就没戏唱了。” 要我生也可以,你得告诉我祭祀大典是什么?我的指南出了服务区,你总不会出服务区吧。 金色蚯蚓觉得这个交易很公平,于是把身体盘一盘,窝在我身边——还把一只手指长长的黑手扒拉在一边腾地方——然后说:“这个监狱,名字叫青铜时代超重型监狱,专门关那些到人间生事,搞出大问题的非人界居民。每个都是无期,一点儿出去的盼头都没有。唯一能和外界有点联系的场合,就是数十年一次的祭神大典,那时候监狱官方的监管也会出现一点点松动,想搞搞暴动啥的就要抓紧时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注意到我正挣扎着往远处爬去,目光如临大敌,于是没奈何地说:“我是因为非法行医进来的,没杀人,你紧张什么?” 非法行医?你是只蚯蚓呀,帮人翻翻土,种黄瓜水稻,治治蚜虫病什么的,应该不用去申请执照吧? 金色蚯蚓沉默了一会儿,说:“哪里,我是帮人做小孩子……” 我兴趣大增:“hO?” 他示范表演:“喏,抓点你身上的细胞,抓点你老婆身上的细胞,我做点神经系统方面的后期加工,要什么样子有什么样子,外貌智力体育品德全能。” 我刚想说这是好事啊,应该大面积推广以造福人类的优生计划啊! 它补充一句:“唯一的缺点,是每个最多只能活十年……” 我毫不动容:“十年都好啊,反正来得容易。” 它一拍大腿——我的,立刻把我引为同志:“我法庭自辩也是这么说的,本来人类怀胎十月,生不生得下来就是个问题;好容易生了,就算全方位伺候,成活率也不高;再就算活下来了,绝大部分对人类社会的贡献有限。哪像我做出来的,个个完美无缺。” 它数落一通,摇头叹息:“愚蠢啊愚蠢。” 我越听越狐疑,瞪着它,嗯,说是说得煞有介事,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这只蚯蚓被抓进来判个天长地久,必然不是因为可以做出完美的小孩子。我脑子里转啊转,转到某一个念头上,脑门子边冷汗一粒粒出来…… 它洞若观火,看我一眼:“看你傻傻的,关键时候不含糊啊!” 迫不得已承认:“因为来得太容易,你们很喜欢换货……” 我脊背上一阵寒:“那旧货呢?” 它沉默一下,喃喃说:“你知道啦……” 话题到这里,正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我想都不敢想那些所谓的旧货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当场在那里大打摆子。此时幸好我的肚子及时给了我们一个情绪的出口,猛然一震,剧烈颠簸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肚脐眼仿佛是风浪中一叶扁舟,起伏不断。 金色蚯蚓一跃而起,尾巴在我肚子上探探,点点头:“时间刚刚好,要生了要生了。” BIU地摸出两个小瓶子,放在我面前:“喝哪个?” 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感觉腹部中什么物事左冲右突,心里慌得要命,口不择言:“酒啊?要最烈的,先放晕我再说。” 它说:“不是,是多效曼陀罗提取液。” 一种主要成分,多种口味,不同效果。左边这瓶,水色清澈,微有沉淀的,喝下去后抑制痛感,但能保持清醒神志,可以全程观摩自己被人开膛剖腹的盛况,更兼有手术后消毒及帮助创口愈合功能,非常值得推荐。 右边这瓶,咖啡色,强烈麻醉,喝了不但可以陷入沉睡,绝无任何多余感觉,而且还提供睡中娱乐节目——绮梦若干,带有自动报时功能,会在梦中告诉你手术进行到什么阶段,还要多久才可以醒来,方便控制梦中艳遇的进度。 作为一个拿过医学博士学位,但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固定女性伴侣的中年男人,你觉得我真的有选择吗? 五秒之后,我已经软在地上,思维停顿,兴致高涨,不过躺得不算太舒服,因为地上太多手手脚脚,硌得不善,还喜欢到处乱摸,有只小手指竟然还过来抠人家鼻子。我不胜其烦,最后模模糊糊问了一句:“这些东西怎么回事?” 金色蚯蚓的声音无比遥远,缥缈在耳边:“祭祀大典这么大件事,当然要搞搞气氛嘛,都是种出来的哈……别当真……” 叫我对什么事情别当真,正对胃口,我于是放心地沉入梦乡,梦乡中迎面而来第一眼,哇,一口好大的电子钟竖立当地,屏幕上以正楷注明:“倒计时:三十五分钟五十九秒。” 三十五分钟就可以搞定一个艳遇?阁下莫非以为我是唐璜本人?转头四周看看,除了电子钟比较杀风景以外,这个梦的环境可真不错。我正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墙上到处挂满嵌金纺织的挂毯和大型油画,大厅中心有一个舞池,七人乐队在一侧演奏。根据我有限的音乐知识,可以分辨出那是十八世纪法国宫廷的流行乐,华丽而轻佻。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我饶有兴致地绕到墙边,去看那里的一幅《圣母图》,图中圣母在水池之中,微笑舞蹈,妖娆万状,眉眼含笑,看上去极为诱惑。我摸着下巴看得陶然,手臂上忽然有人轻轻一触:“先生。” 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圣母你跑下来做什么,池子里的水不够热吗? 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女子,全身笼罩在古希腊式的长袍中,显得体态轻盈,深藏不露。这种长袍的最值得称赞之处,是极容易穿,穿上以后仪态万方,密不透风,而要脱下去则更加容易,工具一根手指,耗时半秒钟。我兴致勃勃对她左看右看,而且跃跃欲试看能否实战出真知,要知道这会儿我绝对有恃无恐:就算在梦里挨一耳光,既不需要找冰块消肿,也不会留到明天去上班的时候。 这么漂亮的女人,遭遇色狼的经验一定甚为老到,所以人家当机立断地打消了我的念头:“我来带你去丽塔夫人的沙龙。” 轻盈转身,玉臂指左:“这边走。” 我跟在人家身后,脑子里面滚来滚去,尽是要把人家的衣服掀起来看看端详的念头,这种长袍看似宽大,其实极帖服,内裤也不是那么好配的,要是她很专业地扮演了希腊女神的角色,那么金色蚯蚓应该为我准备好了一个三十四英寸、浑圆挺翘、皮肤光滑如橄榄油的好眼福。 正人君子式的胆小鬼当久了,行动力总是要差一点儿。我三想四想,角度力度准确度都想得万无一失,就是没有把时间算进去,等我做好心理准备,马上就要放手一搏的时候,人家忽然往一边转转身,回头招呼我,顺势便目击了一只咸猪手在空中虚抓两下,讪讪回到正常位置的整个过程。女神脸上浮起神秘的微笑,对我说:“到了。” 走到这里,我又站在了另一扇门前,门的华丽程度我就不描述了,做梦这种事情,太当真就不好玩。最体贴的设计是旁边又挂了一口钟,怕我万一有眼无珠错过,还殷勤地自动报时:“倒计时二十八分钟三十七秒。” 娘的,为了到达目的地,我已经花费了七分钟设定计划,实在是失败中的失败,我相信如果真的是唐璜先生亲临,第一个儿子都应该在孕育期了。 人比人气死人,所以我的人生原则向来就是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摸不到就摸不到吧,伟大的史努比先生告诉我们说,谁知道前面有什么好事会发生呢。 眼前的门又一次打开之后,我对史努比的崇拜之情达到了历史的新高点,信哉斯言,丢掉一只小玉米有什么关系,眼前分明是酒池肉林,流奶与蜜之地啊! 丽塔夫人的沙龙,聚集你梦想中有或还来不及有的美色与狂欢,第一眼望过去,我的视网膜已经因为承受不住过度幸福的冲击而岌岌可危。五色令人盲,古人诚不我欺。第二眼还没来得及看,无数只柔软温热的小手伸过来,将我整个人拉得跌进去,跌到了我四十年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感觉中间,大地化身为十八床叠在一起的波斯软毯,相信我任何地方都没有豌豆。正陶醉之间,忽然一个小得不得了的钟,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的,长着白色翅膀,纯洁优雅地飞翔起来,左闪右躲,翩翩钻过无数绝代佳人的胳肢窝,在我眼前赫然显示:“倒计时二十分钟十五秒。” 这种杀风景的事情对心灵的伤害程度,比迎面给一棍子悲惨得多,抓金色蚯蚓进来坐牢,实在是非常英明的决定。 不管怎么样,走得最急的总是最快乐的时光。正沉醉得深,那个小钟再度出现,告诉我菜上完了,准备买单吧。 回味无穷中悠悠醒转,我还舍不得张开眼睛,但一种类母性的自觉猛然提醒我——咿,我刚才到底生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发现那里平平整整,完完全全,丝毫不见一道刀疤贯穿从此破相的惨状。我睁开眼睛,喂,这里对产妇的待遇很不人道啊,热水鸡汤我就不要求了,总该有人问个寒暖,为什么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尝试着爬起来看看,还好,周身松快,活动轻盈,丝毫不见产后风的迹象,当即就放了心,到处张望一下,遍地的手手脚脚都不见了,满天霹雳也不见了,唯独远处那道高台,一扫三十五分钟前的神秘阴暗气氛,一道硕大无朋的聚光灯从天而降,狠狠打在上面,照得雪亮,隔这么远都给我看到无数怪影憧憧正窜来窜去,似乎在围着什么载歌载舞,煞是热闹。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否则做人有什么乐子可言。我月子也不坐了,抖擞精神,放开腿脚,正对那高台狂奔而去,心中暗自祈祷目的地最好不要再跟我捉迷藏了,虽说恢复神速,我也是新科产男,震动总归不利。 这次老天爷好像回到了服务区,一下就受理了我的申请。那高台稳稳矗立,不动如山,一步比一步更近,渐渐丝竹之声飘来,夹杂着声势颇为惊人的喧闹,这个派对的规模看来不小。我赶紧停下来检查了一下衣着,完了,身上是睡衣,材质全棉,式样连身高领,袖口还有两团磨损,就是再过一万年,国际时尚界都不会推荐该款式作为夜生活必选的,再想一想,就算我偷了查尔斯王子的礼服来穿又怎么样,难道瘪三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一念至此,立刻释然,继续狂奔。 奔到高台下,口袋里发出滴滴声,是那本,不晓得是不是没电了。我一边摸口袋,一边犯愁地四处瞄,这台子坚实无比,外表光滑如镜,而且高不见顶,我只仰头一看,头发便掉了几根,不要说电梯,连可供猴子攀援之处都欠奉,除非有翅膀,否则绝无可能爬得上。不过,人家有翅膀我认了,金色蚯蚓那位仁兄,你要是在上面的话,请问你怎么上去的?放个大风筝吗?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今后连动植物也要列入禁忌范围之内,否则怎么解释我念头才一转,一只光溜溜的金色蚯蚓头就冒了出来?它对我招呼:“哈罗!”然后说,“你醒啦。我对你用了冰地芦荟极速复原膏,感觉还不错吧?” 之后我就要纠正一下,原来一开始对我说哈罗的,不是金色蚯蚓,而是它尾巴上卷的那老大一朵蒲公英。 蒲公英都学会了说哈罗,其他事情应该也不在话下。一分钟后,我很顺利地克服了爬墙技术不过关这个问题,悠悠然坐在蒲公英花蕊上,白日飞升,刷的一下就飞到了高台之上。 一跳下地,我迫不及待打望,哇靠,原来这里在举办烧烤晚会,周围窜来窜去、嘤嘤嗡嗡都是些怪东西,倒也算了,最吸引我视线的,正矗在台子中央。 台子中央,树了一个不知以什么材质制成的米字架,乌黑沉实,底下层层架设圆形柴火,簇拥成一个巨大的火堆,架子最高处被高高供起的,一不是耶稣,二不是菩萨,三不是圣女贞德,而是好大好大一块鲜美肥嫩,正烧到将好未好,令人一看就垂涎直下三千尺的——叉烧。 我眼中含泪,心潮起伏,目不转睛地瞻仰那块叉烧,此时就算天摇地动,都无损我那片纯真的深情。金色蚯蚓在一边放蒲公英自己去玩,爬过来和我一起欣赏,顺便问:“想不到生出来这么漂亮吧?” 我顿时两眼发黑:“什么?这是我生的?我这么没积德?” 骂人没用,就说你妈生你不如生块叉烧。我现在真的生了一块叉烧,漂亮到什么程度都好,我怎么对祖宗交代啊? 金色蚯蚓说话,气我个倒仰:“你倒想得美,有本事生叉烧,什么饥荒都饿不死你啦,看看,你生的是那个。” 顺着它的尾巴指示一看,在米子架中间两条横杆之上,原来还各放了一个小小的雪白婴儿,粉嫩嫩眉眼带笑,好不可爱,小手小脚一荡一荡,眼看就要被蜿蜒而上的火焰吞没,我这一下顶梁骨上走了真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脚就想冲上去,被金色蚯蚓一个绊子拦下,跌个狗吃屎。趴在地上我放声号哭,无比悲愤:“没人性啊!没天理啊!黑暗啊!地狱啊!” 金色蚯蚓一听就知道我在琢磨什么,表示强烈不理解:“你脑子进水吧,那是草命婴,不是真的。” 附带技术分析:“以前下地种出来的,皮肤又黑又黄,怎么漂都不够白净真实,监狱当局从不上当,果然还是人生父母养的好。” 它很兴奋,满地转圈:“这次一定会成功了。” 成什么功?婴儿不是真的没骗我吗?唉,不是真的我也辛苦怀了一遭啊,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那婴儿,这时候那本爱抽风的指南又开始滴答滴答响,怎么,这是要告诉我午餐时间到,今天供应叉烧饭吗? 翻开盒子,拿出卡片,果然又有信号了,不过这次的信号会不会太强烈了一点儿,上面的字熠熠闪光,晃得我眼花,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如下这两个条目: 青铜监狱——到处都有监狱,到处都有倒霉蛋。这里是最高级别的监狱,关着最高程度的倒霉蛋,大部分囚犯的真实罪名是过于聪明和有创造力,远远超过应用于买卖上的程度。 监狱祭祀典——传统的烧烤晚会,如果规模过于盛大,烧烤的食材过于出格,就会惊动监狱管理人员。 开始烤活人了——至少看上去一模一样,食材算出格了吧。 金色蚯蚓笑得贼兮兮:“嘿嘿,说对了……” 它尾巴一甩,身影消失在火堆之后。我仰望那块巨大叉烧,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蒙昧不明的命运,脑子里一先一后浮现两个念头: 第一,我好饿。杀了我我也要先吃一顿。 第二,有好戏看了…… 看好戏的标准姿势是,席地而坐,做仰望与膜拜状,手脚蓄势待发,随时做好准备跑路,免得自己变成戏中一分子,最好自备精致干粮,倘若人家提供速溶咖啡,则喝一杯也无妨,而最最重要的是:低调,务必要保持低调…… 一说低调,我赶紧把整个身子窝起来,动作大了点儿,旁边有什么不乐意了:“喂,顶到我了。” 扭头看看,旁边啥都没有,只见空气一大堆,我顶空气人家也不乐意,以后怎么活? 这种态度叫做抗拒从严,不打怎么成气候,于是肋骨上立刻着了一掌,疼得我嗷嗷乱叫,仔细看去,原来那里真的有东西存在,隐隐约约,还跳跳舞舞,姿态甚是逍遥,空气中两只无限接近于透明的眼睛对我打量,说:“你干吗呢?” 我吞了口口水,说:“等叉烧。” 这条影子觉得不对:“你外地人?” 有人那么倒霉居然生在本地?他点点头——实话说,要不是一阵风刮过算是一点儿来龙去脉,实在非常难以分辨其动作——怪不得我会顶到他。 另一阵风刮起来,是影子朋友鬼鬼祟祟凑近我:“告诉你,那块叉烧没人吃的。” 下了毒? 他大幅度摇摇头,刮得我耳朵都贴到腮帮子上了:“那倒不是。” 一阵逆向风从地底直升向天,我判断这是一种指点,忙把视线随风,直端端望到那个架子上,那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说:“这叉烧是装装样子的,表示我们在烧烤,等火势大起来了,就会有人来过问烧烤食料里怎么会有活婴的事,那时候上面的空间门就会打开。” 我忙表功:“这婴儿做得好吧,我做的。” 我没敢说我生的,谁知人家顿时肃然起敬:“啊,你就是沙沙赛找到的完美母体啊?!” 一阵迷你龙卷风在我手指间呼啸作响,我感觉那是一个全心全意的握手,热情到接近暴力的程度,就差没把胳膊直接卸下来。我急忙谦虚一下:“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倒也没说错,我当初吃那个种子,可不就是伸了一下手。 龙卷风对我的高风亮节非常佩服,刮得更恼火,我忙逃开数米,喊话道:“你刚才说什么?继续,继续。” 人家很直爽地继续:“等下有人来过问,就有个空间洞会打开。”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就跑喽,难道留在这里吃叉烧吗? 最后听到的话,可不是影子先生说的,而是来自一阵阵乱哄哄的吵闹,聚集在高台之上的各类生物不少,大家异口同声,合成的音效极为古怪,不堪为任何噩梦承担。我吓了一跳,哎,热闹啊,刚才我忙着想心事,没怎么注意,现在心定一定,世界就奇妙起来了。满台子形形色色的不是人,看得我眼花缭乱。影子先生相比之下,完全可以进入非常正常生物排行榜前十。 那些滚来滚去的不正常生物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头。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个头,只是人类的固定思维,非要把人家形容为一个头而已。在那个类头的东西上,天然形成五个洞穴,有五种美丽的花在其中次第开放,莲花红,玫瑰紫,洋甘菊黄,兰花紫,最后一个……好吧,我承认我一相情愿,那不算花,那是个黄瓜。 遵循它们特别的周期,娇嫩的花蕾从洞穴中娓娓伸展出来,试探地摇晃着,之后慢慢开放,其形态浓丽,颜色则不断变化,由生嫩到浓烈,生命之狂热与灿烂完美交织,在眼前活生生上演,如梦如幻,令人神往。但绚烂不过一时,须臾之后,花便萎谢凋零,枯萎焦渴,暗淡离场,更显得之前的蓬勃壮丽,决绝如落泪。 看完一轮花事精彩绝伦,我忍不住击节赞好,本想上前握住人家手说一点儿崇拜有加的心里话,又找不到手,只好随便在各个洞穴之间摸了一摸。不摸还好,一摸就自作孽了,那些枯萎的花对外来侵犯就算恼火,也没有能力反抗,但是我就忘记了那根黄瓜,天生特质是老而弥坚,发现一只来路不明的手对自己上下,当场就翻了脸,叭的一声飞起来,升空三尺,笔直下降,落点奇准地砸在我鼻头,一阵辛酸传来,像一把钥匙般开启脑海中悲哀往事的储物柜,随阵阵黄瓜清香,一同出动,翻江倒海,我不由自主悲从中来,拉开双腿当场一蹲,眼泪飞流直下。 哭归哭,格物致知的习惯还是占了上风,摸出我的指南书来,想了想,输入几个关键字:头上长花。 卡片不大情愿地闪了两下,半天才出来几行字,速度奇慢。一本书也要打瞌睡吗?说它它还不情愿,给我解释以前,第一句话居然是抢白我:“氧气不足你要死,信号不足我也要死,有什么好奇怪的。”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今天折在一本书手里,我都算愧对祖宗了。忍气吞声继续看,还好,眼泪没白流: 花国天——非人一种,半植物半动物,五孔中植物吸取外界营养而生长,枯萎后回哺载体,赖以为生,循环交替直到生命尽头。盛开时的花瓣,是最强的回春保养精华(效果参照肉毒杆菌)。拿出去卖,一定会发达。 肉毒杆菌,听起来很耳熟啊,想想,以前看八卦杂志,说好些有钱不要命的阔太,就是常年用这东西抚平皱纹,掩饰伤痕,长期冒充自己十八岁的。这本指南不但资料详尽,检索便捷,还具备高度现实主义精神,真是值得信赖啊! 想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才会在每个博士学位读完之后,以抽签这么高难度的方式来决定自己下一个学术进攻目标,所以刚刚还准备把指南列入世仇行列,让子孙后代永远记得被一本书欺负的大耻辱,这一下又由衷佩服起人家来。 第五章 不表我在这里啰唆,大场面上好像发生了一点儿动静,一波一波的人以及不是人,忽然从台子的上上下下,爬的飞的滚的,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吵闹声一波一波涌来,但我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这些喧闹在某一个瞬间,猛的全部静止下来,静得好像全部死了一样。 这一刻那条透明的影子轻轻吹了一阵风到我耳边,说:“等下你看到天上垂下一只手,就赶紧抓住我。” 我大力瞪着空气,角膜都要瞪穿了,才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忍不住哀号一声:“我抓哪儿啊?” 这声对未知命运由衷的呼喊,暴露了我是一个学院派的本质,不肯随机应变,视现成为最完美,由此一来,对厄运的抵抗力往往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过去十年,每逢相亲或挤公交车,我都有机会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来不及弃暗投明,报应已经来临。许多双各色眼睛无限安静地仰望,似乎发散热力出来,满天青铜被催化,再度由凝而动,周天流转。只见旋涡连着旋涡,一圈圈在我们的头顶快速旋转,多看两眼,我就脑子发晕,恨不得一头栽到地上,把下辈子要分泌的胃酸都一次性吐完。之所以没有真的这样做,是因为那条影子朋友很有义气,它派了一阵小风,在我腰眼处好不硬朗地顶着,不时还揉两下,支撑兼具按摩之功效,使我有余地一直撑下去,终于撑到了亲眼目睹诸多生平永无可能二见的奇景,悍然次第来临。 全世界如死的安静仍然持续,似铺垫气氛等待盛大戏剧终于开幕。 开演了!!! 急速流转的青铜旋涡豁然开朗,一只巨大的手穿越苍穹,铺天盖地,轰然按在我们所站的台子上。我仔细看了一下,指甲形状很漂亮,指缝很用心地清洁过了。至于其他部分则比较粗暴,特别是指缝之间,竟满是雷电缠绕,一道道炸开,耀眼的光芒和灼热刺痛我的四肢百骸,在周遭飞速蔓延。紧跟着就有银色火焰蹿起,把偌大高台燃成一道火把,供人活命的空气一哄而散,肺部急剧的抽搐通知我:“笨蛋,你混错堂口了,这里明显生人勿近。” 眼下的架势说明,管理这座监狱的肯定是宙斯本人,镇压一次过火的烧烤都动用五雷轰顶大法,不可谓不左派。更奇特之处在于,这把清场的猛火烧下来,台子上挨挨挤挤各色生物拼着毛脱爪子熟,个个都跟圣女贞德一样稳起,屏息静气,动都不动一下。 那只巨手伸到台子上,第一件事是前去查看放在烧烤架子上的婴儿宝宝。人家大是非常大,灵敏度也不低,一触之下,发觉不是真货,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霹雳的强度即刻成倍增大,响彻天地,摄人心魂,这仿佛发出一声发令枪,说时迟那时快,台子上悄悄埋伏着的那些朋友猛然间齐齐发一声喊,成千上万的身影冲天暴起,顿时将整片天空遮蔽,那情形完全是魔幻版的蝗灾。巨手马上知道自己这是上了一个恶当,急速抽离,却已经被无数怪东西团团围住,觊觎着搭趟便车穿过空间洞,急毛了的手一气之下,当场空挥了一个耳光,打出周遭一大片空白。中招的义士们哀号着落地,台子下堆了一大片,没死的翻身起来左右看看,嗯,四肢余三,本钱还在,再来再来,奋勇起身,扶摇直上,投入战斗。 就在这瞬间,那阵一直在我身后吹啊吹的小风,哗啦哗啦绕了我几圈,跟包粽子一样,还在腰上提了一下看够不够结实。我没来得及被绑太紧两眼发花,双脚已经离地,倏忽间化身为一只火箭,以超过所有人、所有雷电、所有手指甲的速度,蹿上了高高的天空,速度之快,冠绝群伦,与巨手的手背一擦而过,眼前大片黑劈头盖脸而来,似万古混沌,似长夜无星,我头昏脑涨之余通过眼角余光看到我屁股之后,一只箩筐大的小拇指在苦苦追赶,一副要把我捻死在当场的架势。拇指之后飞舞着更多的怪东西,但凡有脸的都面带喜色,隐约有声音欢呼道:“光行,光行出现了,咱们跟上……” 不知道在黑暗中飞行了多久,一种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感觉抓住了我,精确地说,抓住了我的胃,还狠狠地揉了两下。我顿时明白,这是在快速穿越空间了,想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竟然能一日两穿,实在是剽悍至极,值得在回忆录里大书一笔。但过程伟大丝毫无损结果狼狈,当我重见光明,就一头栽到地上,大半天啥都没吃,只好干呕了几声。 有人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哎,压到我脚了。” 以我微弱的感觉判断,地面上并无脚一类的东西,但我还是厚道地挪了挪身体,却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比较不高兴,说:“哎,你压到我的屁股了。” 我要处于什么样的体位,才能在这个角度压到一个屁股?想想不明白,好吧,我忍了,再移,手一撑,这次有一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咆哮起来:“死鬼,你打到我鼻子了。” 难道穿越了两次空间之后,我的整个物理概念都已经崩溃了吗? 勉强睁开眼睛,一只好不端正的鼻子正从我眼前雄赳赳气昂昂踱过去,皮肤毛孔比较粗大,黑头不少,看来洗脸不大认真,最抵死是有鼻毛,拖出来跟扫把似的。 我揉揉眼睛才看清,这不是一只单纯的鼻子,只是鼻子的地位实在突出的太过分了,虽然鼻子周围五官俱在,底下四肢俱全,但是全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幸好还不耽误正用,两个米粒大的小脚一划拉走得挺快,身后还拖了一只行李箱——大鼻子兄你去哪里出差呢? 目送鼻子兄离去,我艰难地爬起来,坐到地上清醒了一下,发现这好像是来到了候机厅或者候车厅之类的地方,作旅客打扮的各色物种急急忙忙走来走去,难怪我一掉下来,就压到这个那个。有些我还蛮眼熟的,喏,那边爬过好大一只漆黑的铁天牛,还穿全套西装打了领带,四处睥睨,不可一世,样子好像施瓦辛格啊,眼光一转,天花板上趴着一位,正急急忙忙向前爬,七手八脚都不算出位,关键是皮肤上长满了吸盘,难怪不走寻常路啊…… 我忙着观光,许久才注意到自己身前有一双缥缈的眼睛注视着我,神情中充满若有若无的关切。这肯定就是帮我越狱的那位影子兄了,我连忙捧出满面笑容,拼命点头表示感激,说:“你是光行吧?” 它点点头,带着一种台湾艺人到了日本被便利店员认出来后的狂喜和矜持,说:“是啊,你是一只什么东西?” 我被噎了一记,想了半天,只好说:“我是一只人。” 光行很惊讶:“人啊,人很少来这边的,是猪哥带你来的吗?” 它提到猪哥这个名字,立刻心情很振奋的样子,左右乱看,刮起许多小风吹乱我头发:“猪哥在哪里?我好久没看到它了。”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猪哥,你朋友吗?” 它听了非常失望,嗯了一声不吭气了。我想说不定那个叫什么猪的人是它心爱的伴侣,否则怎么这么伤心呢,忙岔开话题:“你干什么了被关在监狱里啊?” 它振作了一下,说:“我没犯法,是专门去卧底的。” 哇,卧底这么拉风,卧来干什么?它耐心地解释:“帮大家越狱啊。我是上一年度光行界逃生大赛冠军,那个监狱的防护非常严密,所有空间和时间入口都被强大法力封锁,每次开关时间特别短,只有我能够利用那点时间跑出来。” 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大家那么hIGh,原来发现光行在卧底,估计跑了不少人出来吧,不过,这种行为算卧底吗? 光行瞪大眼睛,我从风量的变化上感知到了它的愤怒:“怎么不算卧底啊?我自愿去蹲监狱呢,代价很大,会留案底的!” 不过它喜怒变化很快,一下又释然了,握拳。 如此说来我有点同情那只手了,想必监狱管理当局会很生气吧,会不会被惩罚啊? 光行耸耸肩:“不知道,说不定会被剪指甲吧。” 想非人世界就是那么温良恭俭让,监狱大动乱,失职的管理人员就是被剪剪手指甲而已,在这里讨生活容易多了。 和我聊天的工夫,光行一直踢踢踏踏在跳舞,想必它的个性一定非常心血来潮,救我如此,离去也是如此。它突然对我挥挥手,我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地方,它已经“叮”一声不见了。 你又不是微波炉,为什么要“叮”的一声,听到这熟悉的动静,我油然怀念起我家厨房,想小二一天两次准时前来,在里面忙忙碌碌,十分钟可以做出四菜一汤,快捷高效,温馨美好。直到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拥有一个同时用十几二十几只手备料和炒菜的厨师,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上天的事。 有些人类的功能,是上帝玩笑的一部分,譬如缅怀,以及后悔。愤怒可以缓解压力,狂喜可以振奋精神,而念念不忘的唯一作用,是令人生呈现迷惑的温柔之色,仿佛当时光真的倒流,我们能够避免那些因愚蠢犯下的错误。 呆呆地思考了一阵哲学,再没有黑格尔为我解除心中的迷惑,我怅然打量熙熙攘攘的大厅,出发,到达,等候,除了我好像每一位都有明确目的,视线扫到东北角,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卖部。 任何小卖部倘若生意要好,我觉得首先须有一个样子过得去的姑娘当售货员,就像十八世纪的法国巴黎,某个沙龙要聚集够资格的名流墨客,前提是主持的贵妇人风情万种。美貌和食物,是人类的永恒诱惑,植入基因,融入骨髓。就算到了一个非人做主的所在,照样发挥强大作用。 因此,我被那个小卖部吸引,首先是因为里面有疑似方便面的东西陈列,第二是站柜台的那个女孩,实在非常迷人。 她的三个头中至少有两个,都非常迷人。 我走过去,靠在柜台上,招呼:“请给我一包方便面。你们提供热水吗?” 女孩向我凝视,眼睛真美,如同初升于天上的星。她缓缓摇头——三个一起摇:“对不起,没有方便面。” 我的视线越过她,投在货架上,那里有一盒一盒的东西,上面还印着好像牛肉蔬菜一般的图案,勾起我多少乡愁,一嘴口水。我不顾尊严,整个人趴在柜台上苦苦哀求:“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吧。” 女孩子转过一张脸,以另一张对着我,之前的脸色是温柔的,现在则是冷漠,共同之处是各有妩媚处,纵是无情也动人:“走开。” 被人拒绝,理由都没有一个,这种失恋最为让人心碎。我悻悻地从柜台上爬下来,正要另寻生路,女孩子轻轻问我:“你要去哪里?” 她之前那个头又转回来了,眉目间满是关切之色,一时间是天使,一时间是魔鬼,翻脸如翻书,都算你狠,即使如此她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更坦白,什么都清清楚楚在脸上。 我看看大厅,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不见出发到达地点的指示牌,乃摇摇头:“不知道。” 顺手摸出我的指南,在里面输入:“候车厅。” 出了监狱以后连书都要生猛很多,哗啦哗啦,干脆利落出来一大段。第一个解释是—— 候车厅——集中失恋的地方。凡是相处到最后生不了小孩子的恋人,都选择在这个地方分开,第一各走各路比较容易,第二方便逃亡,免得被事前不知道自己会被抛弃的那一方攻击致死。 (提示:本词条处于被冻结状态,因为某一年厄运之蝉与火影龙鸟分手,后者大发雷霆,导致全部主体建筑焚毁,重修资金筹集到现在都没成功……) 既然重修资金到现在都没筹到,显然说的不是我所处的地方,不过在重修成功之后,我很有兴趣去蹲点观摩,连名字那么剽悍的鸟都要失恋,这个事实可以安慰我那颗不再相信爱情的老心…… 继续往下看,候车厅之二: 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的附属机构,为想去人间体验生活的非人成员创造的快速通道,最大的好处是省略了一切非人界与人界衔接所带来的磨合问题。副作用是导致人间出现过多天才,提高了人类在自然界的适应值。 这次应该没错了。我收起书,仔细打量这个候车厅,大门有一个,占了半面墙,非人民工的人潮正持续涌入。我刚才就倒在进入通道附近,难怪那么不招人待见。至于对面一堵墙上的小门就非常非常之多,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简直数不清,每个出口上方都有个LED屏幕,滚动不同的类别名字:植物学……烹饪术……数学……算命……音乐……格斗……举重…… 各行各业基本上都有覆盖,站在出口之前等候的队伍长短不一,最短的那队站在思想这个名目下。想来凡事其实都有速成之法,或干脆拜托上帝赋予天资,唯独思想这码事,不先花个十几二十年被生活玩得死去活来,决计不会强大,连是否存在都是问题。 最长的那一列是舞蹈,排队的各位彼此应该都有亲戚关系,且在直系三代以内,是人头蝶身的美丽怪物,翅膀长长短短,光色绚绚烂烂,彼此挨挨擦擦,在几平方厘米的所在跳跃,旋转,款款伸展柔软肢体,等待成为下一个人类中的舞蹈天才。我大致算了算,数量直接组成国家舞蹈团都绰绰有余。 我问售货员姑娘:“干吗要一堆一堆过去,最近人类世界很缺少舞蹈演员吗。” 这个问题不复杂啊,姑娘却好像需要更多的脑细胞去思考,那两个头转来转去,凝神静思,竟然都得不出结论,没奈何,出动了储备能源,最后一个头终于从背后隆重地转到了我面前。我被吓了狠狠一跳,双腿一软,差点儿没跪倒在地高呼:“夜叉,小的下有儿女上有高堂,还要留一条烂命养家糊口,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张青面獠牙对我的反应不算特别适应,爆开血盆大口,道:“你干吗?” 既然有商有量,想必就没有想象中凶险,我打了个寒战,勉强说:“没事,没事,受了一点儿小惊吓。” 夜叉姑娘点点头,我费力地分辨嘴角上扬和眉头微皱这两个表情代表了什么,理论上应该是善解人意,但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不管她对我有什么意,人家好歹还是回答了问题:“最近三年之内,会有数次大规模的天灾和人为灾难在人界发生,据说因此会有很多个舞蹈家和演员死掉,而且是一批批地死,你们人类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一死那么多人,说不定会憋得来找我们麻烦,所以给你们添点儿数。” 我大吃一惊,一批批地死掉,听起来极有魄力,倘若不是发生大规模战争,那一定是百老汇和好莱坞同时被雷劈,而且劈的规模还有点大——你知道其他天灾还有救,只有这玩意儿一击致命,有时候连人带衣服化为乌有,省掉多少后事。 我和麦当娜长期厮混,听得最多的就是好莱坞的坏话,炸掉人家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有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心情为之激动,觉得台词经典,布景宏大逼真,叙事流畅,节奏张弛有度,演员演技虽说不至于毫无瑕疵,但及格有余。结果刚刚激动了两分钟,麦当娜就到我家来,放一张重拍版给我看,内容是我刚刚看的那部电影,显示在一模一样的演员、台词、场景基础上,最完美的效果其实可以去到哪里,顺便嘲笑一下人类艺术工作者的低级程度。一旦我对这个版本的来源表示兴趣,麦当娜就用两个字封锁我的好奇,他说:“电脑。”意思是全部用电脑剪辑制作出来,考虑到我拥有一个软件开发和多媒体设计的博士学位,迷信该托词十年之久,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说话间舞蹈那个门开始放行,蝴蝶们扑扇着翅膀,神情淡然地依次离去,对于到人间做天才这个任务,显得并不是特别热心。最后一位蝴蝶姑娘刚过去,我好奇心起,冲到门前想看看门后有什么蹊跷,刚跨步,立刻鼻子一酸,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出老远,门内传出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非合格物种,请自动退后。” 以人的标准,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特别合格,但考核范围一放再放,直接宽到物种本身都没过最低标准线,我家二老生我之初,是不是稍微马虎了一点儿。 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我挽起自己的袖子,一口气冲到大厅的尽头,抬头一看,第一个门,文学。好吧,在这个方面我灵感不足,但是基本功是很好的,但丁的《神曲》,我能背诵原文呢。信心满满往前一站,立马摔个屁墩儿,尾骨生疼,得到一样的提示:“非合格物种,请自动退后。” 文学不行,我上隔壁那道门去,到面前一看是美术,赶紧自觉来了一个急刹车——送死也不用这么积极,我一辈子鸡都没画像过一只。 跳到第三个门,钢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跟心里美萝卜似的,这又是一个弃权项目。 第四个科目稍显乐观,气味。想当初我出差到美国,从芝加哥城市广场硬是闻到了我家公寓二楼D座易牙家里做佛跳墙的味道,鼻子不算不好吧,虽然后来华佗说我是典型的饥饿综合征,但我坚信那一刻感受的真实。 有这么正面的事例支持,我于是义无反顾投身而去,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成功了,身体似乎正在经过一个柔软的犹豫。我对天祈祷,还没准备好祈祷词,风云突变,故事重演。这次跌得更惨,直接一个狗吃屎飞出两米,落在一个熟人,呃,熟鼻子面前,就是刚刚在大门口投诉我阻碍交通的那位仁兄瞪了我一眼——用他寄居在鼻梁左右、小到简直要用显微镜才能发现的眼珠子,雄赳赳走进了上题“香水设计”的门,闻名天下的香氛调配师即将诞生,但愿他在人间的身体比例会有所改善。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具体经过我就不表了,总之行程才到大厅中部,我已经需要预约骨科和皮肤科医生会诊,即或万幸不至于粉碎性骨折,亦必有部分肌肉组织坏死。值得安慰的是,为此备受煎熬的人不止我一个,当我从建筑设计那个门前被弹开的时候,通知我检查结果的声音已经经历了一系列强烈的感情变化:从世界如此美好,我等下收工洗澡;到你这个小王八蛋不要再来烦我好不好;再到神经病我上辈子欠你很多钱吗……到了眼下,已经直接抓狂到十三级,每个字念出来的口气都意味着:“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要抓住你克隆一百个,再用一百零一种方法杀掉你和你所有的克隆。” 要在平时,我一定发挥我善良的天性,一早放过他了。但是今天不行,不试到最后一个门,把自己全身骨头撞到变成蓝色,我是绝对不会死心的。我坚定地相信,一定有一个门背负着宿命的等待,矗立原地,永远翘首,盼望着,我,有一天出现,撞它个对心穿。 只要有信仰,就不会被神抛弃。 总能找到故事,证明这个道理的正确。 当然也总可以找到故事,证明相反那个道理的正确。 以人类那么羸弱的生理条件,最后却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物种,是因为人类见风转舵,从无不二原则可言。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专业,另一个可能性是那个负责拒绝的人已经因绝望而死掉,总之,在某一个门前,我得到了进入的许可。穿越一片昏黄的微光,似沐浴于日落余晖,身体懒洋洋的,要融化在这温暖感觉中,我神志清明,但眼前模糊,所挂念的仿佛有无限辽远,异常重大,但又不知道确切是什么。那状态活像和小二在家里对酌,喝罢八瓶二锅头之后,欲醉不醉,将死未死,往事接踵而来,前途轻如片絮,这一刻比什么都醇厚,强烈,无可比拟,愿意永恒沉醉。 除非有人当头泼你一盆冰水,或大力拉住皮带后腰,来个过肩摔。 我现在就处于后过肩摔时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刚才一瞬的成功好似南柯一梦,我此时境遇与在前两百道门前如出一辙,并无任何改善,除了身上还坐着一个人,正嘀咕着什么——这场景是祸是福,一时无从判断。 我定定神,认出身上大马金刀这位,正是小卖部的售货员,身段婀娜,修长委婉,颇可赏心悦目,只是被夜叉头对我一低,我的绮念立刻化为分子状态。我苦笑:“姑娘,可否换个头看看?” 她发现我清醒,立刻站起身来,三个头缓缓旋转,一个接一个地打量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本能地拉紧了胸口的衣服。 听她惊疑不定地喃喃:“你怎么会是?怎么会是你?” 是我?是我什么?我是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我去看那道对我表示无私欢迎的门,门上那几个字就如探照灯,照得眼睛发花,我立刻叫了起来:“不可能。” 三头姑娘点头点了十八下之多:“我也不信。” 杀人者。 那个门上的名目正是杀人者,字迹与众不同,泛出很有气质的淡红色,铁画银钩,笔画隐然带金铁气。 原来我之前观察不够仔细,排队人数最少的其实不是思想门,而是杀人门啊——在我之前,空空落落,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否认自己拥有杀人者的特质,倒不是我品德高尚,慈悲为怀,理由是非常生理性的。我读书以来,向来必须以行贿作为体育及格的必要手段,倘若体育是一门重要课程,而所有的体育老师都大公无私,在我的成绩评定书上秉公执笔的话,我不要说拿博士学位,能不能从技术学校捞到一个肄业证,都是很大问题。这样的体格和力气,叫我怎么去杀人?公寓楼十年居住经验告诉我,杀蟑螂我都以自伤收场。 夜叉姑娘表示不同意:“这里是输送天才之地,讲究技术与修为,如果光凭体格和力气的话,左数三十七道门是举重专业,你刚才试过,摔出个包来了吧。” 如此说来也有道理,哎,创造杀人的天才是为了什么?嫌人间败类太多,人工干预一下吗? 售货员姑娘答曰:不亲自走一趟,没人会知道。 既然如此,你拉我出来干吗?你知道这么一下,人间损失了又一个开膛手杰克吗? 夜叉姑娘稍觉赧然,争辩道:“我以为是仪器故障……” 搓搓手,起身走回小卖部,一会儿拿了盒方便面回来:“喏,这个给你。” 阻碍了我成为传奇人物的大好前程,一盒方便面就可以弥补吗?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怕的是人家恼羞成怒,收回去就不好了。要知道收到女孩子馈赠的礼物,对我是破天荒头一遭,值得在皮肤上刻下日期地址细节,留为永恒纪念。 我喜滋滋接过方便面,凑到鼻子上闻了一下,看能否分辨出是什么味道,结果大眼珠下认出来,那些疑似牛肉蔬菜之类的图案,和食物半点边都不搭,完全是疯狂印象派笔下的变形花卉景物大组合,粗一看没怎么着,细一看,头发竟然竖起来一半,眼前发花,平衡神经受到极大考验。 靠着我一日之间两次穿越空间的微薄经验,我勉强站稳了脚跟,对夜叉姑娘投去满腔疑惑:“啥?” 人家回答极简洁:“吃。” 吃就吃,怕你吗?我深吸一口气,快手快脚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烧饼模样的东西,不过烤过了头,黑七麻乌的,烤过头人家也是个饼,我不挑剔,囫囵一口吞了下去,胃里一充实,立刻向全体内脏发出饥荒状况缓解通知书,心肝脾肾为之松了一口气,今天都捡回一条小命。 饥饿的终极结果就是内脏动力衰竭,大家一个接一个罢工,沉入无可挽回的寂灭,这对它们或我,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吧嗒吧嗒嘴,问夜叉姑娘——万幸,现在对着我的是她的第一个头,清秀无伦,望之心怡:“吃了,然后呢?” 那对美丽的眼睛凝望我,闪烁的光彩中有醉人的温柔。我痴迷对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何种天气,身躯懒散,灵魂软弱,不知不觉之间,恍然陌上花发,行人缓缓醉。 闭眼,再睁眼。 夜叉不见,身前另站了一个人。 生理意义上真正的人。只有五官,亦只有四肢,男孩子,大约十六岁上下,瞳仁深蓝,容貌俊美,灰紫色头发隐约闪耀幽光,长长的,精心地梳理好了,身上穿一件织锦缎淡紫色长袍,腰间束黄金带,额上镶嵌着和瞳仁一色的菱形宝石。 他背着手,脊背站得笔直,正面无表情地注视我。 就算我是一只土狗,也看得出他衣饰华贵,搭配脸上那种视凡事都无足轻重的神色,俨然不可一世。我惴惴不安地想,莫非我瞪着美女看看就惹毛了什么大后台,现在要被抓去正法吗? 忍不住退后一步,习惯性去摸身边的指南,自摸完一轮心中大惊:书呢,书跑到哪里去了?我赶紧五体投地一通乱找,书没见到,意外觉得膝下软绵绵的,异常舒适。咿,不对啊,候车厅地板铺的是那坚硬冰冷的花岗石,怎么能跪出这种效果来呢? 眼前分明是极品手织波斯地毯,以方寸计价,成品之昂贵,比同面积的金箔更高。我曾经有幸在大马士革见过一次,当场躺下打滚耍赖半小时之久,痛哭自己无钱消受,害得小二星夜从公寓赶来,哄了一夜才好。赞叹半天地毯,猛一抬头,对面那个男孩子,居然也趴到了地上,姿势和我如出一辙,也正在愣愣对我注视。我眼不错盯他半天,犯起嘀咕来,一不做二不休,乃尝试着慢慢举起左后腿,似狗撒尿一般,看这个男孩子出身该极高贵,首先我打死不信他会屈尊跟着我做这个动作,其次我打死不信他可以把这个动作做得传神——你以为模仿狗撒尿不用经过观察和磨炼吗? 他的确没有跟着做。 他完全是和我同步的,同步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狗撒尿姿势。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跳起来,贵族少年同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天哪,这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是我啊…… 过去的人生里,我也偶有梦想。比如上街捡到点儿钱,数量够飞韩国整个容,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长相不要太难看;三五知己,富贵了理所应当相忘,但贫穷时共喝一壶老白干,也是快乐的事情。 这一切都没机会实现,然而我一直没有气馁过,不是信念坚强,而是不如意太多,郁闷事十有八九,凡事长吁短叹,我没有那么足的真气。 但是风水轮流转,好像终于来到了正面光明那一极——这算是秋冬一次性大恶补吗? 我心情忐忑,好似吃下了过多鹿茸人参,分分钟等待气血升腾,青春痘四溅。爬起来后我冲着镜子又伸胳膊又踢腿,终于确认无疑,这位翩翩浊世的小王子,就是在下本人。 既然外表成了王子,我立刻拥有了王子的心情。本来嘛,我除了很会读书以外,最大的能耐是适应环境。抬起我的美丽头颅,准备好好视察一圈周围的环境,倘若看到一粒灰尘跳舞,便要发一下无名之火,表示我的高贵不容半分亵渎。 这时镜子里显示,在我身后有扇门悄然打开,一个穿修身白色西服的男子走进来,深深低头行礼,恭敬地说:“公子,有海外大国手来请战,请定夺。” 请战?我慌乱地点了两下头,悄悄在镜子里观察两件事,第一,兄弟你是不是玩我?如果是COSPLAY,怎么不提前通知我背好台词呢。第二请战是什么战,难道我这小胳膊小腿,还能跟人打起来? 久久不出声,对方也不敢催促,始终低着头,耐心等待回答,我很后悔刚才没有装成植物人当啷一声倒下去,没奈何,咳嗽两声开口,居然也成方圆,说:“前面带路罢,我去会一会。” 那人眼睛一亮,鞠了个躬,返身开门,前行带路,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轻声问:“公子今天服药没?” 服药?是说刚才那块烧饼吗?我心想连这你都知道,于是点点头。他回头的一瞬,我看清该男子的相貌,五官清奇,气质文雅,并非仆役之流,不知道口口声声公子长公子短是哪根筋短路,紧接着人家叹了口气:“公子乃一国之希望,务必要保重身体,近日所用的药方,求自南中国地区,所费不赀,希望有点作用。” 越听我越惴惴,不晓得这番投胎是不是走错门,投到一个痨病鬼身子里了,幸好家里应该有钱,可以抵消一点儿不幸,我可不想病病歪歪地还要跑到街上去拉二胡谋生。 出了门,穿过数道长廊,其建筑风格相当奇怪,不中不西,不日不韩,装饰极为华丽,架构却颇简洁,常有突兀之转折,柳暗花明处,破门入室时,长廊两侧有一丛丛大红花开,热烈如火,移步换影,又见枯藤淡木,疏影横斜,处处赏心悦目,不过所有花木的种类都很古怪,以我的见识,居然一样都不认得。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最后经过一座小小石桥,来到一处无门的大厅内。 厅内迎面是一堵雪白屏风,以精致丝缎糊成,中有精致木框分隔成两扇,墙后隐约有身影来来去去。屏风两旁各站一人,左边那位五短身材,神情威猛,与引我进来的男子着同样衣服,显见是同僚,不知道谁欠了他钱没还,他神情沉重,眉宇间满带不悦。右边那位极高,身材极挺拔,宽袍大袖,发长过肩,衣着很有异人风度,但看外貌简直是资深的瘾君子,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张皮紧紧绷着五官,连骨头都在打晃。 要不是我现在有自我认知障碍,实在没心情管人家闲事,我真想劝他:“毒海无涯,回头是岸,自首吧。” 两人见到我进来,神情各自微微一变,威猛兄狠狠地瞪了引路那位一眼,趋前问候:“公子今日身体如何?” 我感谢人家好意,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鬼使神差一伸手——向那位瘾君子朋友:“来吧。” 说完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干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神说有光,世上就有了光。言出,不需任何人跟进指挥,白色屏风便悄然滑开,内中别有洞天,格局高远,空空如雪洞一般清净,中心有几,几上有棋——围棋,黑白子皆温润,颗颗都是上好的美玉。棋盘以整块水晶雕成,以金线隔纵横,对座两榻,墙角一瓶腊梅,正开得意态悠闲,除此别无他物,好一个静玩所在——且慢,我才看走了眼,分明还有一样东西在墙上挂着。 一部超大尺寸液晶电视机。 这感觉怎么形容,就像唐明皇进华清池洗澡,万事俱备,只待杨贵妃,结果小门一开,朱丽娅·罗伯茨纵身栽进来,三围不错,就是有点不搭调。 莫名其妙对那部电视机看了半天,转身发现瘾君子朋友已经安然落座,正说:“客随主便,公子请执先手。” 我听了继续发愣,心里考虑的主要内容是今天搞成什么样才能收场,但不知不觉鬼上身地坐了下来,还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压在屁股下的衣摆,冷淡地说:“无须客套。请。” 对方微微点头,果然不再客套,取子,对棋盘凝视,恍然陷入沉思,我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长考了,但人家不管怎么长,总算有东西考,这一子还没落,你老人家烤红薯吗? 瘾君子朋友丝毫不管我腹诽,良久出手,占的是天元,我飞快应子,然后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这小子又陷入长考,考得我眼神迷离,哈欠连天,碍于眼下千娇万贵的身份,还不敢打个爽快,恨不得找出那台电视机的遥控器,有三级片看三级片,有狗屎片看狗屎片,总比腮帮子发酸好。 好不容易等到他再落子,我迫不及待应了第二子,他还是丝毫没有提速的迹象,我算明白了,这不是比棋,这分明是比膀胱弹性,谁的棋力强有什么关系,到最后没被尿憋死那个,才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强者啊!!! 如此下到第十八手,论理两人就算再不旗鼓相当,此时论输赢都还早,但瘾君子朋友忽然坐直身子,嘴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说:“你输了。” 话音未落,屏风外已经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垂眼看棋,手里的子将下未下,问:“何以见得?” 瘾君子朋友缓缓道:“在下有个小号,叫做十八手。十八手之内,能看出一切棋手的棋风与思路,方才我长考之时,你神魂两乱,坐立不安,落子快而无当,粗疏异常,所谓东澜国第一人的称号,其实难副,我很失望。这一局,就到此为止吧。” 他掸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嘿嘿冷笑,飘然站起,转身便走。屏风外传来三两声沉重叹息,仿佛在哀悼国将不国。我耸耸肩,心想反正你骂的也不是我,一拍两散也好,大家各自回家睡觉才是正经。一个呵欠打出来,我疲倦不堪,准备等他一出门,就摸出我的指南,写下公寓两个字班师回朝。 瘾君子先生还没走出两米,我解脱的笑容还没绽放到一半,强大的鬼上身再次发挥了它的作用,只听我发出一声冷笑,淡然道:“且慢。” 这是要干什么呢?右手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听指挥呢?悍然伸将出来,摸子,一颗颗下棋,速度之快,看得我自己都眼花缭乱,数分钟间,一口气将整个棋盘填成一个单色终局。黑子蜿蜒,追击,围截,杀戮,尽管白子不见,其棋势的精髓却都在阴影下不断挣扎,苦苦喘不出来气,终至灭绝。 十八手先生不错眼地看,脸色大变,从踌躇满志的红,一刹那雪白,一刹那青灰,额头上密密汗出,向前走了一步,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看他,垂下眼角将整盘棋扫乱,说:“回去再习十年,彼时我若还在世,你大抵足够与我一战。” 说罢,屏风滑开,我施施然站起,信步走了出去。两套白色西服迎将上来,瘦高那个满眼是泪,威猛那个也脸色苍白,我啧啧称奇,喂,我好像赢了,要不要表现得这么反骨啊?莫非你们在外面下盘口赌我输,赔了不少银子吗? 瘦高那位殷勤地扶住我,声音颤抖叮嘱:“公子小心,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说起来在人间虽然辛苦,朝九晚五,生老病死,中间多少有点余地摸鱼;到这个非人世界来混,什么活都干了不说,连生孩子都要亲自上,实非久留之地。哀叹着给人扶着走了两步,胸口一紧,喉咙一甜,我张口哇的就吐了,定睛一看,好大一摊血,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血吐在青色地板上,仿佛灵魂也跟着飘荡出去了。我软软倒在瘦高个怀里,神志渐渐昏迷,依稀听到好多人哭啊喊啊,脚步踢踏奔跑。我费力地张开眼睛,瘦高个紧紧抱着我,哭得跟条丧家狗一样。哎,帅哥你要注意形象啊!发现我还能睁眼,他狂喜大叫:“公子,公子,公子你醒醒,太医就在宅里,很快就到。” 太医什么的就算了,咳血嘛就是有点热气,最多喝点雪梨清清肺,不过我还有句话一定要问清楚。 翕动着嘴唇,我费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瘦高个泪如雨下,将耳朵凑近我身边,听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房间里那电视机,什么牌子,在哪里买的?” 周围立刻静默下来,我全心全意等待一个答案,家里小背投用了好多年,一早该换了,方才无聊时打望,觉得墙上那台电视机,造型优美,设计独特,色彩雅致,虽然没有LOGO,想必也是大牌出品,要是知道哪里有卖,我也赶紧去弄一台,趁有生之年,好好享受一下。 人哭哭啼啼,怎么也不肯答我,公子公子声中我终于支撑不住,头一垂,就此挂了。 那头挂了,这头回了魂,六道轮回,简单而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为什么要注意饮食,起居有时,努力锻炼以长寿呢?照我看,大概是因为轮回起来多少有点麻烦——想想你住三十楼没有电梯,刚爬到楼下发现忘带手机那种心情吧。 睁开眼睛,和夜叉姑娘对了个正。她对我露出了然微笑,说:“杀得愉快吗?” 我爬起身来,摇摇头,说:“啥?” 她对我解释:“喏,你刚吃了命运体验速食,虽然是简装,效果也应该不错,怎么样,发现自己杀人的天赋是怎么显示出来的没?” 我怪叫一声:“杀人?我明明杀了半天棋啊!” 夜叉姑娘慌了,急急忙忙跑回柜台,看了半天又跑回来,脸上飞红:“对不起,刚才拿错了,你应该吃杀人者唐斩的,结果吃成了棋魂。” 为了表示歉意,她把确认过名叫杀人者唐斩那盒烧饼递给我:“要不要再吃一个?” 我摇手谢绝,心思一转:“你有没?我很有兴趣当西门庆试试看。” 她问我什么是,听完解释之后没有按照人间惯例对我当胸一掌,而是很冷静地从科学角度告诉我:“这种天才是你们人类土产,我们向来不供应。” 如此一来,我彻底断念,就算有非人襄助,土狗也成不了色狼。在离去以前,我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问了问夜叉姑娘,她也蒙查查不知所云,我只好拿出指南,输入:幽雅棋室内的一台大电视机。 指南很久没上工了,休息充分,心情很好,在词条出来以前,还难得地私聊了两句,曰:“小子,你吃了命运体验速食吧?” 这本书还会偷窥,到底什么人编的? 它继续在卡片上出字:“副作用不小,你生过儿子没?”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字面上出来一串省略号,好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自求多福吧。”我顿时毛骨悚然。 聊完这阵,终于看到了解释。 幽雅棋室内的一台大电视机——食牙食品制造有限公司出品的命运体验速食,专在候车厅发售。调制过程中偶尔会出现某项材料分量不足,或者配方缺失关键成分的问题,进食者会因此在体验过程中受到异相干扰,比如在古代看到电力系统,在现代因为通奸被浸猪笼,或者大明皇帝穿西装,以及幽雅棋室内出现一台液晶大电视机。 原来如此,难得一次重新做人机会,我跑去下了个棋就翘了辫子,实在太浪费了。叹息半天,我又饿又渴,思家心切,向夜叉姑娘告别后,在指南上输入:回家。 指南拒绝我:“目的地不存在。” 我傻眼了:“什么?” 再次输入,这本书脾气很烂,立刻就有点光火,出来的字比刚才大很多:“告诉过你目的地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不依不饶,再输。 它按下性子甩着脸子——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不说,还火花四冒:“不存在的意思就是——没有,没有出现过,或者已经消失,总之去不了,再重复输入不要怪我自动关机。” 好吧,你家工会后台硬,说罢工就罢工,我惹不起,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先去找小二看看吧。 但是小二在哪里呢? 我沉思默想,希望灵光一闪,闪出小二的去处,但满脑子转了两遍,排除无数囤积十几年没见过天日的专业知识,闪躲过无数匪夷所思的理论体系,践踏着无数零零碎碎收留下的八卦逸事,得到的线索只有一句话,小二说过:如果我遇到危险,会发送跨空间远程警报,他会收到。 一路走来,历经理发店、监狱、候车厅,遇到各色怪人怪事,除了生孩子的时候担心过难产以外,其他都不算特别危险,难怪小二一直没有理我。 既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在卡片上仔细输入:最危险的地方。 输完以后,我就隆重地对夜叉姑娘点头,招手,依依惜别,大有易水横流,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意。其实心里笃定得很,无论我去的是监狱还是地狱,是吃人的厨房还是被吃的餐馆,无论所面临的场景恐怖到何种地步,我都相信小二会及时赶来——任何时候我真的需要他,他都会及时赶来,从未放弃我,也未辜负我。这样说起来,我实在该变成一个女的,直接嫁给小二日子不是好很多,反正工资都要给他的。 怀着这样温暖美好的情怀我闭上眼,等待空间传送。任何遭遇反正都是一回生两回熟,多给人家传两次,你看我吐也不吐了,气定神闲间脚下一站稳,立刻张开眼睛四处打望。非人世界最危险的地方耶,一定酷到爆吧!在小二霹雳拍马来救我以前,一定要看多一阵新鲜才值回票价啊! 不看还好,一看我就立刻摔了个大马趴、狗吃屎。 摔在一张地毯上面——好熟悉的一张地毯啊,红边驼绒底,织就莲花围绕天人五衰图,随便用手一扫能扫出一撮鱼刺、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地毯四围依次放着迪斯尼水杯,三五包垃圾零食,脚底按摩器,大小无数靠垫,以及大概十三四种极度专业的杂志。 这不是我家公寓吗? 缓过神来我赶紧去看那本指南,莫非我老眼昏花,刚才我要回家,你明明说目的地不存在啊。结果指南做小憩状,对我任何行动均漠然——老大,连你都有不应期吗? 摸着脑子绕家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出人意表之处,我浑身筋骨酥软,忍不住放声高歌,啊,可爱的家,温暖的家,甜蜜的家,我回来了。 欢呼鼓舞了半天,我美滋滋坐下,准备看一集无聊的言情剧兼吃薯片以资庆祝,忽然从楼下远远的地方传来喧哗,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气氛躁动惊慌,十分不安,凝神听去,咿,声音最大那个,好像是小二啊! 我印象中的小二,永远不动如山,就算跟我着急,说话分贝数也不会超过一只猫,他现在吵吵嚷嚷是为什么呢? 推开窗户走上阳台,刚好可以俯视公寓大门前,那里本来是一片空地,光秃秃的没做什么建设,平常充当我们集体出行时的会合地;偶尔我奋发图强,觉得应该加强一下体能,就下去跑跑步,每次跑到第三圈,公寓所有的窗户都会打开,各位邻居的头颅一览无遗。香奈尔向我大量丢玫瑰花瓣和飞吻;贝多芬搬出十几个饭碗敲《命运交响曲》兼吹口哨,吹出序曲做伴奏表示加油;华佗慧眼如炬观察我身体状态,一会儿我上楼就会收到一张详尽的医学检查结果报告。总之无比热闹。因为他们平常实在看我自暴自弃惯了,突然做出一点儿事来表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旁人都免不了要感动起来的。 但今天不类往常…… 开窗才发现其实现在是黑夜,不过墙上二十四制式的挂钟却显示早上十点。 空地上空笼罩着朦胧雾气,难以看穿,只感觉熙熙攘攘有好多人,一时聚拢,一时散开,每次散开都带来声浪沸反盈天。我集中目力,似每个身影都颇相熟,一定是我的邻居们无疑,只是那些或动或静的姿态,与常态大不相同,不禁叫我隐约不安。与此同时,单细胞的我有更强烈的一种想法:没义气的,搞活动也不叫我。 作为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我连忙起身冲进洗手间洗了个澡,再转入衣帽间,把在非人世界混通场的睡衣换下,穿了黑便裤,白恤衫,兴冲冲就出了门。 一溜烟儿来到楼下,一路发现所有公寓门都关得紧紧的,有的门上还加一把巨大的锁。在公寓这个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冲进别人家胡吃海喝顺拿的环境里,这可是件蹊跷事。 这种蹊跷感在我到达公寓底楼时强烈到最高点,强到了让我不得不一个急刹车,停在将出未出大门的那个坎上,回头望了望,离我最近的是一楼B座,恺撒的房间。 恺撒,听名字就是个好不威猛的人,其实他威算还有点威,猛则未必,至少从体形上来说如此。 基本上他就一小老头,须发皆银,走路腰板挺直,虎虎生风,可惜一旦站下就佝偻,打回原形。 和平常人一样,阴雨天他爱生闷气,高兴时也笑眯眯,每晚在公寓会所遇到他,后脑勺对人喝一杯纯威士忌,看着窗外天光,默默无言,形象低调而正常,除非那晚的表演特别精彩,或者有幸看到他整个尊容。 唯有一次我百无聊赖,好死不死,想到他大名恺撒,便上前和他谈了谈《高卢战记》,高卢两个字一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妙,老爷子那俩眼睛,跟烧了明火似的熊熊发亮,亮得我心里打寒战。 我不祥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从那天晚上开始,恺撒就和我耗上了,我看钢管舞,他就站在钢管边;我喝黑俄罗斯,他就站在酒保边;我回家洗澡,他就站在浴帘边;我洗完澡准备滚去睡觉,他还是坚贞不渝地站在我枕头边,一心一意,全心全意,以打不死你就磨死你的气概,硬是把一部《高卢战记》的真实版给我讲完了。平心而论,就算为此熬了俩大黑眼圈,嘴角长出一溜水泡,我还是要承认恺撒的说书功夫不是盖的。 听完三天评书的结果是,无论我干什么,甚至梦什么,偷鸡摸狗,穿街走巷,解决工作地点一点儿小机器故障,耳边都会不断听到一个豪迈的声音咆哮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同事们因此盛赞我:“不愧是技术高手,对一台微波炉都充满如此强烈的野心……” 除了强迫人家听《高卢战记》,恺撒总体而言是个好人,在我心里,好人的标准之一是家里永远有吃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吃。 我转身走过去,推了推门。 没开。 俯身观察,门上装了一把隐形密码锁,三年前的专利型号,拥有独特密码辨识系统,而且必须输入两次密码,第一次使主锁出现,第二次才能开门。 就算恺撒最近去抢了一票国家银行,家里满地都是金条,他也不用小心到这个份儿上,公寓没外人来,至于自己人,不要说金条,就是把印加帝国的黄金宝藏整个堆起来当地砖,大家多半还嫌色彩太单一,和墙纸不搭配。 第六章 在理发店里被洗得差不多的好奇心,现在好像又长回来了,我一点儿都没有受擅入民宅的任何法律或道德困扰,更没有遇到任何技术上的迷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把电子锁——你说为啥这么容易?哦,对不起忘了交代,这把锁的专利拥有人就是我,大约十五年前读电子技术学位的时候发明了一大票类似的玩意儿,就等着衣食无着的时候卖出去换口饭吃,想不到江湖再见,竟然是在自己楼下,真是欷歔啊! 欷歔了一下,我闪进了门,顺手把密码锁设置成自内输入开放,你要知道我做技术就有点门道,做贼纯属人行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恺撒的屋子摆设,和他的外表一样毫不出奇,多多少少将将就就的家具家电,该有什么就有什么,该没什么就没什么,一眼看去,半样可以吸引眼球的东西都欠奉,就算我真的是贼,也只落得无从下手。 那么,这门到底有啥好锁的? 摸着下巴,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再一圈,推开阳台门走进去,哎呀,地上有一个鞋底的灰尘印,大约四十码上下,鞋尖指向屋外,而严严实实笼罩阳台的外罩上,被外力割出一个大洞,切得好啊,比圆规画出来的还标准。 不用福尔摩斯上身,我也推理得了,这是有人切开这个洞,然后踩着栏杆跳了出去。 问题是,这个阳台罩围厚达五指,以极为笨拙而结实的合金铸成,又不实用又不时尚,绝对不是公寓楼民们的那杯茶,现在装上难道是为防蚊子吗?又是谁要通过这么费劲的方式进出房间? 我背上忽然一阵汗,回头看看那把上了锁的门。 那是我发明的锁,我能轻而易举打开它,是因为那把锁的预设程序中有一个万能开解的后门。 很少人,我说的是和我一样的,真正的人,有能力发现这个后门,除非他是专业中的专业。 至于这个公寓里的任何成员,从外界买来任何电子设备,都一定会先交给一楼C座的管也。他能够把单一计算器改装成触屏式PDA,也可以把验钞机改装成一只负离子电吹风,因此大家可以选电子设备店里最便宜的东西买,回来后再告诉管也自己真正的需求。偶尔他也会玩得过头一点儿,比如上次我买了一个剃毛器,他半路上截住我,站在那里把玩了一阵后,我回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把五四式手枪,连子弹都装好了——就算朋友不做,也不用这么明显地暗示人家自绝吧! 给管也一把这样的锁,结果会变成一整套复杂得要命的电子机关,打死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就这么用上。 这么低创造力的事,会做的只有人类本身。 因此,是真正的人,锁了恺撒的门——黑格尔的门——香奈尔的门。 所有人的门。 锁上。关住。囚禁。 我霍然掉转头,望向阳台罩上那个大洞。外面空地越来越喧嚣,不祥之至的预感牢牢锁住了我的后脑,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这里打不开。” 我抢到门前,侧耳倾听,门外有几个人在紧张交谈,声音非我所熟,不属于任何公寓成员,语速亦极快,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我整个耳朵差不多要和门融为亲密一体了,都只猜出几个字,“失踪”、“看不到”、“追”…… 然后一连声炸响,一股巨大冲力震得我从门上飞起来,撞到客厅中间的隔间屏风上,抱着一整幅《沙场秋点兵图》,摔个四脚朝天,门外骤然有高声叫道:“有动静。” 躺在地上发了半天晕,我想起刚刚那阵响,很明显是子弹打在门锁上,可怜好好一把密码锁,死得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 这阵后知后觉过去,好几个人已经破门而入,围在四周,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有男有女,个个身形剽悍,一水儿穿着黑色制服,腰间手上都有家伙,全副武装。 站得最靠前的一个男子,手上戴着相当显眼的异形戒指,戒面上有三颗镶钻的星星,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他是首领,进门后便命令其他人四处仔细搜查,结束后再度围拢来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他也不问话,蹲下后一伸手,把我上上下下一通好摸。我心想你摸一个大男人到底有什么乐趣?不如请旁边那位女士动手,虽说眉头眼角的杀气重了点,但皮肤雪白,嘴唇鲜红,绝对是个大美人。 摸完他表情微有诧异,说:“人类。” 其他人全不相信:“不可能。” 那位杀气腾腾的女士尤其反应激烈:“这座公寓里每户住客,都是罕见的非人品种,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何况一个月前这里已经被军方彻底封锁,所有出入都在监控下,他怎么跑来的?” 问得倒是句句在理,但人类的道理常被证明是无知的延长版,我不吭声,干脆躺平一点儿把四肢放松,看他们最后如何解决这个身份定位问题。 谁知我的愚蠢和自大紧随时代步伐,完全没有人后,人家压根儿就没把我看成一根葱,摸完一遍,就始乱终弃了。 那位戴三星戒指的首领走到阳台边,看了看外面,冷静地说:“所有非人都逃出去了,正在空地聚集,普通军力已经不奏效。” 他从腰间拿出一只外形很先进的通讯器,呼叫:“G市非人公寓发生大规模逃逸事件,请派遣高等级猎人增援。” 得到答复后干脆利落一挥手:“把他带出去。” 没奈何,我脚下一轻,被人拉着领子拎将起来,跟只麻布袋似的半拖半拉,拉到公寓大门口。全体人员停下脚步,首领示意大家以扇形散开,他身先士卒在最前面,拎我那位五短身材,国字脸,头皮和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感觉上是个新手,所以又激动又紧张,身体一直微微发抖。我给他抖得难受,乃好心劝慰:“别紧张啦,除了施瓦辛格脾气比较坏以外,其他人都是一等一的良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大家闻言,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把我瞪着,那神情的意思大概是:“咿,这个品种的猫会讲话耶!” 要是我发现一只猫会讲话,首先就要问,猫粮和老鼠,到底哪个比较好吃?人家都比我有志气,首领一个箭步冲过来,罗盘大的脸差不多要贴到我鼻子,厉声问:“你认识他们?” 要是我不认识他们的话,过去十年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混过来,也许早就死掉了吧。 因此我很诚实地点头。他不放心,追问一句:“你和他们很熟悉?” 我继续点头,补充道:“邻居啊,我们是邻居。” 目不转睛看着我,确认所言非虚,首领脸上出现一丝诡秘的微笑。 这种微笑我不是没看过,以前我在某些小公司混饭吃,当某个项目出现大纰漏,或者一笔款子莫名其妙地消失,所有人都声明自己清白无辜的时候,我就会看到某个老板看着我,露出诸如此类的微笑。 不用说,接下来我就倒了大霉,要么顶缸入狱,要么被人追杀,非出动施瓦辛格劫狱,或住在三楼的罗斯柴尔德帮我还钱不可。 首领一点儿没让我失望,立马转身对他的同伴说:“拿他打头阵。” 把我一提,递给现在站在最前的那位女郎:“菲菲,你盯着他。” 菲菲没有接过我,她微皱眉头:“鲒森,他是人类,即使认识这群非人,也不至于为此牺牲性命,我们不能拿他冒险。” 牺牲性命?喂,会不会这么严重啊?就算他们不是人,你们是人——好吧,我们是人,最多也就是生活习惯不合,何至于闹到你死我活这个地步? 但是没有人在开玩笑。 鲒森冷冰冰地看着我,那眼神绝不像是在看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更接近于看晚饭前的一块生牛排,对血的嫌恶中夹杂着对肉的欲望。 他慢慢地说:“这批非人的异能,我们手头没有任何资料,到底会危险到什么程度,不能预估。” “但是,无论哪个种族的非人,都有一个特点,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现例外。” 他们绝不会随意伤害不相干的人。 更不会伤害朋友。 被隆重宣布为非人的朋友之后,我有几秒钟时间愕然,再有几秒钟时间感动,等回过神,电光石火之间,俨然已被推上战斗第一线,角色是炮灰。 一出公寓大门,空地上的场面便一览无遗,公寓邻居们都聚集在一起,听到异声,齐齐注目过来,我看到大家的熟悉面孔,一时忘形,兴高采烈地举手招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声音投入空气,如心灵投入一段无望的爱情,得不到半点回音。 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香奈尔,睁大睫毛根根分明的秋水双瞳你要追寻什么?贝多芬,是怎么样的坏消息奏出咏叹调耷拉了你耳朵?施瓦辛格,倘若手里有一根叉棍,你愿把整个地球撬个前滚翻两周半吗?还有小二,一天到晚和我厮混的小二,你去哪里了?睁大眼睛连续瞪了八次,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个毫无表情地站在群众最前面,所有的手臂摆脱了隐藏的命运高高举起,几十块肱二头肌都膨胀得相当愤怒,半点没有平时低调风范的人,正是小二本人。 抓着我作为盾牌,进攻方谨慎地踏入空地,他们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谨慎地停了下来,两人在前,两人在侧,一人殿后,互相呼应,进可攻,退可守,端的是训练有素。而我的位置比所有猛士都靠前,乃是孤零零地悬在对阵双方之间,暴露于一切有可能存在的火力之下。 被人出卖或利用,乃是生而为人必然要有的经验,相当于吃饭买单,睡醒离床,倘若想得开一点儿,还要感谢上帝赐予你一定的用处,不至于哭着喊着想求人用,人家还嫌你尺寸不合要求。 但我的确不大习惯这群邻居看我的眼光,居然也如看着一头陌生的羔羊,无端端自己走进了屠场。 清了清嗓子,我朝小二招招手:“小二。” 小二神色严厉地注视我身后,八风不动,当我透明兼失声。 我鼻子一酸,转向麦当娜:“小麦……我新买了条牛仔裤,你想剪吗……” 麦当娜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因为他还是一如既往戴墨镜,但从他脑袋的朝向,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恺撒……” “易牙……” “黑格尔……” “鬼谷子……” 呼喊的声音回荡,越来越心虚,最后化为喃喃,每一个名字从舌尖吐出,一个希望就这样破灭。回忆虚幻飘摇,现实冰冷高大,Ph值小于7的感觉强烈到要把整个鼻子变成一颗腌话梅,我没有把它揪下来嚼成碎片是因为不敢去面对。 很多事情,你不哭出来,它仿佛就不能真正伤害到你,做这个做那个,时间慢慢流逝,最强烈的冲击化做不存在的假象,一点点消解。 唯有不要哭。唯有忍住不要哭。 只要第一颗眼泪冲出眼眶,一切信心便告摧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你暴露于挫败和伤害之下,比一根沉于弱海的稻草还轻,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狼狈。 作为一个失恋经验无比丰富的高龄未婚男性,相信我,我已经无数次经历这一时刻,应对的方式有跑十公里然后昏过去,吃到撑死然后昏过去,故意找人吵架然后被人羞辱得昏过去,吃大剂量安眠药调好华佗的闹钟然后昏过去,总之我不肯清醒地面对问题,直到问题无可奈何地在深梦里消退。 但是现在,现在我什么方法都用不上,必须要直挺挺站在那里,而来犯的恐怖比从前大一万倍。 气氛安静。 山雨欲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安静的。 我怯生生朝前走了一步,听到鲒森在我身后,以一种极失望的声音说:“他没用,菲菲,你掩护,其他人进行虚拟攻击。” 菲菲就在我的左侧,闻言一偏头,猛地飞脚将我踢得凌空,啪嗒一声,落在数米之外。我滚了满身灰爬起来,一看场子里已经打成一团。 我在空中飞的时间,长不过数秒,就这几秒的工夫,鲒森和另一个男子,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往非人群体的左翼疾掠,快如闪电,手里握着一束黑色的绳子,看上去柔韧发亮,有生命般微微伸缩,像蛇在吞吐芯子;另外两个人往右侧前进,也握着同样的绳子;菲菲稍退后,手按在腰间,微伏身体,做出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姿势。 他们五个人,形成一个完美的五角包围,身形一到位,四个侧翼攻击的点上便猛然飞出四条黑色的线,在空中迅速对接、勾连,之后铺天盖地地膨胀开来,变成一张极大的网,密密麻麻,网状线条中闪烁出雪亮光芒,隐然刀锋四伏,对着包围圈中心的非人群笼罩而下。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忍不住大叫一声:“小心点啊!”那时间小二的某一个头极快对我一瞥,那眼波稍纵即逝,快到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黑色刀网上,想必施加了什么法术或毒素,不是寻常把人家罩住就算了的,因此未曾贴近,已经使网中人遭受了相当大的痛苦,所有我熟悉的脸都在扭曲。娇弱高贵的香奈尔,对时尚和颜色的敏感度和创造力都独一无二,可以提前一年预告每一季时装周的全部精准细节,此时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如同身处阿鼻地狱中一般的恐慌;她身边站着的是恺撒,正为她张开手臂,挡住头顶,辟出一片安全的区域;而小二所有的臂膀都挥舞起来,一边为同伴争取尽可能多的自由活动空间,一边咆哮:“往中心聚拢,大家要小心,这是猎人的法力追踪网,有弭患咒。” 我握紧拳头,无限怀念非人重型监狱中那一只大可遮天的手,如果我有那样的力量,让我一巴掌把鲒森打成脑震荡吧! 心脏剧烈跳动如擂鼓,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场中状况。倘若那网的威力如斯之大,一落下就让所有邻居就擒,说不得,我只能抱定同生共死的念头,上前抱住鲒森大腿咬两口再说——基本上,我早就忘记自己其实是个人了。 黑色大网落下的速度没有我想象中迅速,而且一步比一步更慢,四个持网的人身体绷紧,不断大口喘气,头顶出现丝丝白色烟雾蒸腾而上,看来当渔夫也没有想象中容易。 我的邻居被罩住,缓缓中全体抬起头来,盯住那网,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发散出诡异的苍白迷惘之色,像被魇。 幸好还有清醒的,能在危险前保持清醒,总是那个最强壮的。 施瓦辛格,不枉他一身好肌肉,猛地炸雷般大吼一声,跳起来,双臂伸出牢牢捞住那张网,接触处鲜血立刻喷出,血色非红,而是粉樱花那样的淡白色。刀锋从他的掌心穿过,戛然停住,持网的猎人身体各一震,立即奋起用力,将网络收得更紧,刀锋在施瓦辛格的掌中慢慢转动起来,白色血液和鲜活的肌体,纷纷离开他的身体,四溅于地。我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冲上去大叫:“老施,老施。” 没跑出两步,眼前一花,菲菲鬼魅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往后一推。我吃力不住,倒退三步,摔了今天第二个屁蹲儿。妈的,要是格斗术也有博士学位和奖学金就好了。 施瓦辛格抓住了网,停顿下来不过一刻,网中人的意识便缓和很多,看来那个虾米弭患咒还不是一般的厉害。华佗心神一定便即时上前,咬破自己手指,滴出一颗血液在老施的手掌上。我暗骂这个时候也找不到鸡,你歃血为盟拜什么把子?却发现他的血非同寻常,滴出来是红色,一接触到老施的伤口却立刻变成了绿色,急速渗入肌理,翻裂的伤口如含羞草般反应灵敏,应声而愈,天衣无缝。施瓦辛格精神一振,将刺入手心的刀一拔而出,抓紧网线向两边一扯,咝啦一声,将刀网打开了一个大口子,但断裂的丝线仿佛通灵,挣扎着互相勾搭,很快又紧紧缠绕到一起。 施瓦辛格和华佗这一手配合精妙绝伦,五个猎人齐声惊叫,内容稍稍有别,那几个名字都没有的死龙套只会啊啊啊,菲菲和鲒森就比较有深度,他们叫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军魃,神演,神演,军魃。 被喝破真身,华佗在网中神色大变,菲菲顾不得自己是在掠阵,直冲上来,从腰间抽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从质地看是黑铁镀金,链上团团包围着突出的尖刺,刺上泛惨绿荧光,显然有毒,链子的底端铸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球球,不断旋转着。 我平时视力本没有这么好,情急之下,偏偏什么都看得特别清楚。 她从我身边冲过去,速度不算快,说不定是一边冲一边在计算攻击的角度或方式。我转过头,看到华佗将手指放在嘴边随时准备咬,而老施鼓起肌肉苦苦支撑,努力和另四个人拔河,谁能将那网控制在手里,谁就有多一分喘息。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脑子,将理性烧得精光,所余下的全部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人抓到华佗。 否则他身上全部的血,一定会被人放光光,更坏的是干脆被弄成一个活的血液药物生产单位,下辈子都生活在十八重保护下的笼子里,静脉上插一根导管。 鼓起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和力气,我合身一跃而上,狙击。 双臂抱住了菲菲,几乎同时这小妞的肘部就准确命中我的肚子,全体内脏吃一大惊,各自在原地跳了几跳,发起晕来。根据我的医学常识,肝脏和好几条不争气的大血管都统一爆掉了。 爆就爆吧,千里送君终有别日,你们跟着我也辛苦,等分解恢复为原子状态的时候,记得选个有出息的人去组合哈。 一边这样默念,我双臂半点没放松,牢牢把菲菲杨柳腰身箍住,心里默念民俗,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话说“舍得一身剐,拉得皇帝下马”,菲菲大怒,一拳一拳照背狂殴,可是仓促间打我不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嘴角不停喷血出去,喷得姿态飘逸,洒下来糊了我的眼睛,稍一长时间就干了,形成黏糊糊一层带腥味的硬壳,我满嘴血渣子倒灌,忍不住犯恶心,呸呸吐着,渐渐牙关都松了,一颗一颗牙争先恐后叛逃,真不讲义气。 努力提醒自己振作再振作,手臂挣扎着箍紧,身体却软软下坠,意识在剧烈到麻木的疼痛里次第消失,最后念头是无论多么徒劳,也休想我会放弃。 上天作证我是一个怎样没用的人,从不上进,也不知何为争取,但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都蒙眼前那些怪物赐予,他们对我是好的,好的东西在这世上不多,就拼了命不要,我也不能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毁灭。 那所有往昔情景当时不知,下一回是否已经他世。 耳边隐约听到鲒森在暴怒地咆哮:“菲菲,赶快解决他!为什么对他手下留情?” 留情?这样子都算有情的话,我真不知道阁下的仇人是怎么一个死法了。勉强睁开眼,我先看到菲菲的脸,狂怒涨红,眼角杀气腾腾,不过好像没在打我了,只是看着我,是不是打一个准死人手感差一点儿呢? 吃力地把头转一转,我观察一下包围圈,猎人和非人仍然处于僵持状态,除了施瓦辛格之外,其他人也在发奋图强,齐心协力架住刀网,锋刃不断刺穿他们的肌体,带来哭泣呻吟和尖叫,但谁都没有放松。最忙的当数华佗,他就像只小蜜蜂,扑腾着手臂忙忙碌碌跑来跑去,滴血认亲——对不起,说错了,滴血治伤。我看他脸色发白,走路发飘,估计也耗得差不多了。 兄弟,真对不起,早知道有今天,我应该多读一个武器博士学位的,努力发明出全世界最强的武器,谁都不知道,就咱们公寓楼里家家户户床底下藏一个。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读过武器博士,但是我读过药物学博士学位。 而我的毕业设计成果,是能够在大范围内令人丧失进攻能力却不危及生命,毫无后遗症的生化制剂。 那种制剂的配方我记得最后卖给了美国海军,换了我两个月生活费。我鲜问世事,不知道他们最后应用于实战没有,而当时为实验而制作出来的一些样品,我没有全部丢掉。 最少还有一瓶,藏在我家厨房的橱柜里。 双手一松,我的上半身从菲菲腰间松开,“嘭”的一声落在地上,手脚并用,跟只狗一样飞速向公寓大门爬去。鲒森老远看到,叫道:“菲菲,他干什么?” 菲菲对自己的击打能力很有信心,淡然地答:“吓破了胆吧。不用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他已经完蛋了。”鲒森信以为真,放了我一马,随即下令:“你到对面顶端方位,这些非人都不是战斗型,等神演鲜血耗尽,我们争取抓到所有活口。”说着便狂笑起来:“个个都可以卖个大价钱啊。”大价钱三个字搔中大家的痒处,所有人都露出狂热的笑容。 我听得心都碎了,一面爬一面回头看,菲菲正大步上前,手中金色锁链挥舞,闪耀着择人而噬的寒光,更可怕的是她眼里贪婪喜悦的神色,仿佛从非人鲜血淋漓、垂死挣扎着的身上,发现了能铺满整个世界的鲜花。 管不了那么多,我手脚并用一路狂爬上三楼,爬着爬着还对自己的身体发布感言,中心意思是,各位好逸恶劳至今,对社会民生实在不算有什么贡献,等我两眼一闭,人家愿不愿意拿你们去当标本都是未知数,不如趁现在雄起一把,让粉碎性创伤来得更猛烈些,成全成全我当回救世主的小愿望——苦口婆心,苦心孤诣,主要想叫他们多撑我十分钟。 以秒计算自己内脏失血过多停止作为的大限,我成功进入自家公寓,来到了厨房,一面嗯嗯啊啊怪叫,一面忍着剧痛举高双手,打开橱柜,一眼看到那个陈旧的宝蓝色金属密封瓶,藏在十七八瓶风味不同的辣椒酱身后,表现出一种大隐隐于垃圾堆的高士风范。 据我的导师说,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生化武器制剂,配方出入于挽救生命与解决生命之间,拿捏分寸,妙到毫巅,没有副作用,不会引发后遗症,每一个分子式都善良正直,但关键时候,也绝不吃素。 我颤抖着手摸到了这个瓶子,确认它没有泄漏,而且竟然还在有效使用期内,跌跌撞撞掉头冲到门口,随之改变了主意——我的身体机能再无余勇,正奏响全盘崩溃的高歌,绝不可能承受下三层楼之重,这种状况下等我匍匐到达公寓门口,说不定小二他们业已全体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支援武器第一时间送到战场。 跳楼。 三楼到地,须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亘古长存,绝不因你伤及筋骨而变化,最为公平。 翻出阳台前我已经将生化制剂两重拉环打开,上面沾染许多我大口吐出的血,希望它不会因这个而罢工。按下喷头,一开始空听见咝咝响声,太平无事,很快浓稠的蓝色烟雾蜿蜒而出,凝滞在喷嘴周围,我简直可以看到它们从容渗透氧和氢的英勇姿态,风把带有这制剂的空气带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肤,进入口鼻,融会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们都不拒绝,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软成一团。 带着这美好的期望,我哼哼着爬过阳台栏杆,手一松,整个人落下。 风声呼呼刮过耳边,大地迎面而来,神经停滞,血液凝结,死神拍马前来,近在咫尺。但它都算给面子,让我还有余地看到生化制剂发挥作用的速度惊人,已经奏了首功,只见菲菲从无情攻击的状态中猝然倒地,那姿态曼妙无比。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面孔距离地面大约一米,每一粒灰尘都大如车轮的地方,我最后大声地对自己说:“哥们儿,好样的。” 身躯跌落,犹如败絮,器官们喧哗、惊叫、叹息,之后齐齐静默。 最后的时光,原来就沉溺于静默。 我直直看头顶的天空,大脑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关闭一切功能区,我终于不再关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现一片玫瑰园,饱满的花儿,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迹罕至之处,燃烧,凋零,轮回不绝。 那是在保加利亚。一生中见过最美、最浓丽的景色,被埋藏、冲淡、遗忘。 直到死亡前来,唤醒三两绚烂片段,伴随我安然进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这真是仁慈。 人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在努力解答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往哪里去? 耕田抑或作恶,庙堂抑或江湖。走了十万里路,躲得过自己的影子吗?终生在屋檐下不出,神思却高逸,是否仍能到达天堂所在? 判断之无力,在于其标准的不一。一花一世界里,我们是各自的上帝。 如此甚好。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原。 什么地方传来这句话,语气似曾相识。 我下意识答:“罗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叹息忽远忽近,但终于是远了。飘逸消散,伸手触不到。 想呼喊,始终没有声音。 终于沉默将我惊醒。 我在哪里? 保加利亚玫瑰花园,梦想与回忆中。那千万朵花盛放,艳色涂鸦连绵炽热,强烈如天使之怒。 丰厚柔软的花瓣,充满小王子希冀的爱情。 有风环绕,在额上,细细蕴藉温热以及缠绵,如同情人手心里生发出来的。 轻柔吟唱来自某个角落,银子质地一般的嗓音。 走近去看,那里却又寂静下来。那声音似乎从未出现,或已经离去,且再不归来。 四际纯然的静,挑逗、怀疑、不安蔓延。 这是哪里? 我于惶惑中到处游走,渐渐地心里却又安定,随着脚步伸展开的景象一点儿比一点儿更加熟悉,和回忆互相印证,毫厘不差。 是许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玫瑰园,在保加利亚南部,那里出产全世界最高质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纯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十倍。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那一年暑假,个个同学都往西,往西,背上脏包,穿上好几个月没洗的运动鞋,出发去糟蹋巴黎、巴塞罗那、马德里的街道。唯独我逆向去了南欧。这和我特立独行的个性没任何关系,真正的原因是我到机场一看,特价票,学生票,联程票,蹲行李舱票,一切优惠用到最尽,我身上的钱就够我去保加利亚。 卡赞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在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遗留地。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仲夏,花期将过未过,晚霞凋落时在高处看黄昏烟火,伴随一望无际的绿肥红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销得死去活来。可惜我天生愚钝,望了半天,肚子一阵唧咕乱响,想起浪游半日,水米未进,这是该吃了,不晓得玫瑰花能拿来炒什么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赞勒克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地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辣椒酱用半瓶都照旧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角落看,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绝代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雀跃。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都完美无缺,轻微光影于其上流连,艳丽得惊心动魄。 我远远地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的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形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儿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的眼眸里,任由下半生一寸寸荒凉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馥郁的香中人欲醉,如果是幻觉,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如入芝兰之室。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现在却处身于自己的回忆场景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那这一切出现的次序,怎么和真正的历史颠倒了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再度走上为与你相遇而注定的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颤抖着,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在脑子里排队待发。一番恶战后抢到头筹的,居然是:“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工智能。” 玛利亚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大眼睛凝视着我,充满天真地疑惑,但我愿意慢慢向她解释:“人家研究的一般都是如何让组装的机械具备人类特有的感情和记忆,唯独我研究的,是如何精确定点清除而不损其他的办法,擦去人脑中已经存在的感情和记忆。” 这个项目得到人工智能国际基金会的巨大资助,从老鼠开始实验,到猴子,到更聪明的类人猿,进展顺利,不管给予动物们多大的创伤,在脑子里进行手术之后,大家就会很快忘记,无论是撞电网会被电到半死,还是隔壁笼子那只猫很喜欢抓人眼睛,都成过眼云烟,该干什么照干,一点儿心理障碍都没留下。 直到最重要的人类临床实验那一关,无情的失败猛然来临。人类比猴子和类人猿都顽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为失恋哭泣,除非把脑浆全部打出来煮一煮。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学术操守不允许我提出这样剽悍的主张…… 其实实验过程中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操作起来技术难度也不算特别大,但最终我没把它发表出去。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实际上不同意以科学操控人的精神活动,无论人们有多么容易神经变态或自我折磨。 我只是赶在实验项目最后终止之前,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命中仅有一次,为一己之私,浪费了好多纳税人的金钱。 所要消除的东西非常简单。 玛利亚。 所有一切,和玛利亚有关的文字、图像、痕迹、印象、气味、线索。一切的一切。 结果很成功。 成功到什么程度?日后我读《圣经》,总会在圣母老人家的名字那里面临一次三个音节的失语。 可是,谁翻开了我脑子里最后一个保留着你名字的残存未死的细胞,将你带到这里? 张开双臂,我拥抱着面前的身体,玛利亚放下篮子,柔顺地依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活生生地拥抱着,真的是你美丽的前一秒还在舞蹈、下一秒坠下十米玫瑰精油提炼架的身体吗? 曾在我手指触摸与眼泪沾染下,渐渐苍白、静止、冰冷了的身体。 无论是谁让你回到这里,无论你会在我身边多久。无论那被自己撕裂的离别之痛是否要再来一次。 我爱你! 玛利亚我爱你! 她缓缓抬起头来,向我微笑。 “杰夫,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 “回去人间吧!” 我看她丝毫不见虚幻气息的脸孔,欢喜涨满心中如午后的秋池,一时间完全不去分辨她的问话意思对不对,坚决摇头:“没什么好回去的。” 抱着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语:“我死了,你也死了,居然还能遇上,运气真好啊,哎,这是天堂还是地狱啊?景色跟你家挺像嘛!” 久在玫瑰之乡,鼻子肯定渐渐要作废起来,何况白水煮土豆也不大好吃,但这点遗憾与玛利亚在我身边的幸福相比算什么?我百分之百乐意发挥我无比顽强的适应力,就此快乐活——不,快乐死下去的。 喜滋滋低下头去想与玛丽亚呢喃那久别后的相思,忽然怀中不祥地一阵空。 我矗立当地,孑然一身。 玫瑰谷景色急速消失,好似一幅大型的风景长轴背景,向远处退卷合拢,黑暗突如其来,平滑幽静,蠕动在我每寸肌肤上。我仰望,看到蓝天落幕,太阳隐没,大天使号角未鸣,世界已经湮灭。 带着一头雾水,继续沦落在永夜或长眠里,隐约听到有人懊恼地说:“靠,这小子真难骗。” 第七章 黑暗又一次被撕开边角的时候,小二来到我的面前。 他的姿态像是剧院的工作人员,掀开黑色幕布,走进后台,对正等待上台演出有史以来最伟大戏剧的演员们说:“最后准备,这就上了。” 诚然,这样激昂不是他讲台词的风格。 诚然,我亦没有穿好我的道具服——主要是不知道这到底演哪一出。 看到他,我大喜过望,首先准备问候一下他后来怎么样了,大伙跑路成功没?再一想他都站在面前,估计也是死了,不如不问,免得后悔。接着我决心抱怨一下他对我不负责,明明说好万一有危险就来救我,结果硬是让我挂了,挂得还那么不地道,至今天不收地不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谁知久别重逢,该老兄见面就赖账:“我哪有说来救你,我说来帮你料理后事。” 哎呀,违约还这么理直气壮,就算是料理吧,你也没料理成啊,害得我,死啊死啊都死得做梦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没死啦,摔坏了脑子而已。” 我不相信,试图说服他:“小二,我知道你有很多手,但有很多手的生物也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好抗拒啦……死了也没什么,我们不是又见了?” 小二的脸色可不好看,一副恨不得扑上来打我的表情,这时候头顶一个炸雷打响,有个大嗓门不知道从哪里骂骂咧咧:“快点,在里面聊什么天啊!” 咿,最近老天爷脾气这么差,死后知己重逢,聊个天解闷还要被霹雳警告——叫我服气可以,要么你给我台全球卫星接收电视? 话说回来,老天爷的声音还挺耳熟啊,莫非梦中接收过圣谕?小二看我认真地歪头思索,郁闷地说:“别想了,那是华佗。” 华佗?华佗改行当上帝了? 小二翻翻眼睛,决心彻底忽略我:“怕了你了,喏,大致告诉你吧,你脑子摔坏了,我们把你弄回神演医学事务所,内外伤都治得干干净净,你就是打死不肯醒,我只好进你的意识里来叫你,别啰唆了,赶紧跟我走吧。” 我举手:“打住。” “我摔坏了,你们呢?” 小二晃晃头:“我们没事啊!” 没事?哦,我知道了,是我舍身洒下的生化制剂发挥作用了吧?啧啧,看哪,舍己为人是多么痛并快乐啊! 对于我的自我陶醉,小二想必有很奇妙的感觉,可能既想掐死我,又想亲吻我——俗称冰火两重天。 他叹口气:“我知道你挺得瑟,本来不想伤你的心,不过你死固执,不打击你一下不行。” 此话怎讲? “那个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是指南根据你的独特状况,量身定做的,数字虚拟,不是真的。” 他比画了一个动作,依稀是我自三楼坠下的飘逸英姿:“你自作主张跳楼,失去意识后,指南视为因事故原因导致服务终止,同时发送了远程警报。” 我多少有点迷惑:“为我创造的虚拟状况?那就是说,其实你们没被猎人追。”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有是有,我们在人间活动太频繁,一天到晚都被猎人追,但没你想象中严重好吧?还被锁起来,还被连窝端。” 后一句话是重点,他说出来相当不爽:“我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烂好不好?” 他拍拍我的肩膀:“等你醒了,施瓦辛格说要把你打回白垩纪,你要知道他是军魃,在任何军队驻守,这支队伍就是永远的长胜之师,啊,结果你居然想象他和人家拔河。” 呃,诸位要怎么样恩将仇报,不是我现在想考虑的主要内容,我紧紧捉住重点不放:“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自己让自己壮烈牺牲了?” 小二郑重地点头,那架势是要给我敬一个标准的军礼以示崇敬。哼,我倒想看看你那十几二十几双手在脑门上怎么占地方。 人世间最乌龙的事,莫过于此。 别提我多悔恨——夜叉姑娘虽然有难看的一头,其他两头可都清秀正点,更何况身材一等一,只要不在乎床上多放几个枕头备用,我觉得大有希望和她喜结良缘,偏偏好死不死,要去探险,也不看看自己的材料。 看我扯着头发自怨自艾,小二明显松了口气,可能觉得这是我的常态,拍拍我:“哎,我们请了影貘和入梦师联手,才把我放进你的精神世界里来,超费能量的,你别磨蹭了,赶紧跟我走啊!” 敢情我一直在和他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对比以前纯物质上的你来我往,层次显然高级了不少。 吃牛排和选包包,我都比较喜欢高级货色,沟通起来也不例外,我摇摇头:“不要了。” 叫他:“随便用你哪对手,从我脑子里出去以后就掐死我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关头非要留一两句赚人热泪的话,才显得我那么多书没有白读,歪头想了半天,有了:“死人家手里我不服气,死你手里,值了。你手多嘛!” 他一点儿不感动,反而气急败坏:“你别玩我,要是外面入梦师扛不住了,一松劲,我一辈子就跟你焊这儿了,那算怎么回事啊?” 老好人小二。 没有你我过去十年会变成什么样子,真是不能想象。 他很抓狂:“抒情也没用,你赶紧跟我出去,来,我教你怎么走,闭上眼,姿势跟上大号差不多,用力,用力一挤……” 我平静地看着他:“小二,真的不用了。” 从小我在孤儿院里,人人都去踢球,玩老鹰抓小鸡,打架或被打的时候,我永远躲在床底下。 开始读书,我永远在读书。一路读过去,寂寞是象牙塔里镶金的戒条,考验生而为人的欲望与天性,却成为我的福音,保护我天经地义地远离那充满困扰喧哗的世界。 我拿到心理学博士,研究方向——自闭症。 论文在顶级学术杂志上发表,论述自闭症真正的成因,以及对社会人格带来的影响。 论文中的案例人物,按照业界的规则隐藏了一切除病情外的真实资料。读过的人,都感叹所涉患者对细节的惊人回述力,以及完美配合态度。 怎么会有人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怎么会有人知道那论文拿到心理学年会大奖时,神秘作者坚决拒绝参加颁奖礼的真正原因。 那台下济济一堂坐着的,有全世界第一流的理论学家,更有第一流的临床咨询师。 如果我上台领奖,那活生生就是一个走动的案例真人秀。 总有人看得出来吧。 接下来,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侥幸的,一百万分够运气的,因缘巧遇,歪打正着的。 躲进了非人聚集的公寓。 任何人所不能想象和接受的怪异遭遇,恰恰成就我的幸福生活。 与万丈红尘若即若离。 忽然平地一声雷,大家说,要回到应该回的地方去了,留下我孤身一个,无处可再躲,而真正非人世界不是我的天堂。 醒过去干吗呢? 无论是生梦死劫,这里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大家一场邻居,倘若还愿意帮我个忙的话,可否让玛利亚经常性地出现一下,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再好比地狱里的饿死鬼,每年清明还能出来打个牙祭。 小二,小二…… 我抚今叹古,声情并茂,唱了半天,你怎么站着睡起来了? 小二甩甩脑袋,打个哈欠。 我实在赞赏他的个性,第一时间面对现实,既不勉强他人,也不责怪自己:“行了,我知道了。” 十几双手一挥:“这样吧,你说的,邻居一场,临别要留点纪念,你漫游非人界半天,去的尽是些没名堂的地方,有几个特别的观光点没去太可惜,我这就带你去,完了送你回来。” 人说兵不厌诈,但小二犯不着这样对我,欺骗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痛快点头:“好啊好啊,我们先去哪里?” 他说:“珍谷。” 珍谷,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谷。 就好像一个“广场”,有时候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场。 既然广场其实就是一栋楼,为什么珍谷不能是一栋楼呢? 而且就是一栋百货大楼,两旁一字排开商品展示窗,黑框金底,好不豪华,杀风景的是窗户上都盖了一层黑蒙蒙的东西,不晓得里面是不是在换季。 现在,我就站在这栋百货大楼面前发呆,大门门楣上,飞龙走凤两个行草大字,字体遒劲,笔力饱满。 的的确确,就是珍谷。 小二拍马赶到,推我一把:“发什么愣,赶紧进去啊,指南要关空间洞了。” 我瞪他一眼:“拿书给我。” 大概怕我随时要跑回潜意识世界里去装死,他忍了一口气,把书递给我。 珍谷——非人世界三大圣地之一,号称众神的银行。众神此处为借喻,极指珍谷在银行界地位之高,并非真的泄露客户身份,请查询者切勿对号入座,如遇质疑,本编纂委员会不负法律上的一切责任。 可能这个词条相当重要,显示到此处,指南还喘了口气,继续: 珍谷主营业务非常多元,基本相当于人间的银行加当铺。由于所涉财产数目及物品贵重程度均极高,另设有第一流水准的技术服务队伍,比如估值、修复、清算以及保卫等。 最后一句是游客须知: 每年不定期有大型拍卖会,拍卖过期抵押品,如恰逢其盛,请不要因为看到太多好东西而头脑发热冲动购买,他们不接受信用卡,而且对赖账的人会采取非常严厉的处罚措施。 这才叫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啊,老实说尤其适合我,莫非这本书知道我的光辉纪录?刷爆卡,不是单纯把限额刷爆而已,我真的可以把卡本身都刷得爆开来,一年要去换三次啊! 小二在一边摇头:“鬼才信你有自闭症,有自闭症兼购物狂的吗?” 我好声好气:“心理学上的毛病很多都有多发症状,不可一概而论的……” 还想继续发挥发挥专业,猛然屁股一疼,被他一脚踢中,身不由己飞将起来,直接蹿进了珍谷大门。 珍谷内部跟普通百货大楼的格局颇有不同,从外面看丁点大的门脸,其实占地极为辽阔,根本一望不到头,就算孙大圣跳上半空,搭个凉棚来看,估计也说不出地平线到底在哪里。 小二这个导游比指南还要称职,主动介绍道:“这里占地一整个空间度,绝大多数地方拿来做仓库,你面前的这部分,是拍卖厅。” 拍卖厅,是以白色砖头砌成,离地大约五十厘米的一个巨大环形场地,地板蛋青色,极洁净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上面的我和小二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知道的说是拍卖厅,不知道的以为是个街头篮球场。 悬空五米高,与底层场地呼应的是一个环绕走廊,栏杆极高,呈透明的黑色,不晓得是玻璃还是石头,荧荧然,盯久了觉得一阵冷。至于走廊里面是什么,在小二搬一个足够高的梯子来以前,我就是瞪穿眼也无济于事。 不过小二不肯去帮我拿梯子,他说没什么好看:“啥都没有。” 我不肯相信:“这是你大力推荐的特别观光点噢,原来它的特色就啥都没有?” 他翻翻白眼,回应的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三个字:土包子。 再读深入一层,还多两个字:人类土包子。 喂,你不知道种族歧视是没有文化的表现吗? 以小二之剽悍,断不会和我谈论文化的问题,只见他径直走到大门边,就是我因为乘坐凌空飞腿,所以没来得及瞻仰就经过的门边,将手按在一旁的墙壁上。 一个动作就好像通了强电,墙壁上即刻闪过一道弧形光,伴随着低微的嗡嗡声,瞬间后又消失了。 我刚要发挥我超级无敌好奇宝宝的问问题能力,忽然发现脚下传来古怪的震动。 大地裂开了。 仗着眼神好,我鬼叫鬼叫着跳起来躲闪脚下裂缝时还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裂开的并非只有大地。 还有天花板,走廊带,所有墙壁…… 一切的一切……凡是存在于这个平面上的东西,都在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快速断开,非要形容的话,那感觉就跟有人在撕报纸似的。 小二,你刚才按墙壁所结的手印必是渎神的吧……肯定渎得还有点厉害……看神翻脸了…… 他装傻,站我身边呆一张脸,什么表情都不给,什么话都不说,免得我借题发挥。这时候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自闭症的确诊结论——据我所知,自闭症多发症状再多,也决不包括啰唆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再添麻烦,呆站着就呆站着,裂开就裂开吧,最多楼体倒塌,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想要和人同生共死没那么容易,倒是我说这天崩地裂好似撕报纸,不幸而言中——撕了一层,又是一层…… 好几层撕完之后露出翻天覆地后的真容,哎呀,墙后仍是墙,地下仍是地,天花板啊依然是那堵天花板,怎么跟八十岁太婆做了次面膜似的,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半分改善,除了——哪就震出那么多人来了? 悬空的环形走廊上,之前一根毛都没有,现在宝华氤氲,瑞气纷纷,气氛来得十分庄严肃穆,要是安排几个古装宫女打旁边一站,我都以为是哪位皇帝要出来了。 而大堂里更加热闹非凡,本来空无一物的,现在身边无端端就挤满了,更加有东西不断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真正是无中生有,一会儿就挤得我没地方下脚。 正要抱怨一下,小二在旁边把我一拉,我转脸,脸上就那么一凉。 他给我戴了一副面具。 这次我没有大惊小怪,因为透过面具的空洞,我发现了这个厅堂里正在上演的真正戏码。我说,这原来是一出假面舞会!今天万圣节吗? 啪,小二当头给我一个爆栗,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就差没贴上了:“别乱叫,珍谷警卫森严,规矩很多,要是认定你在捣乱,我们两个都完了。”声音好紧张,十分破天荒。 小二怕的,我当然更怕,当即把嘴揣在怀里藏起来,偷偷摸摸四处瞄,但传说中的警卫没看到,一整屋子怪东西满满当当拥挤着,全体都戴着面具,热闹场面直追二十年前MIChEAL JACKON开全球巡回演唱会。这些朋友形态不一,面具戴脸上的有,戴屁股上的也有,最离谱的那位离我不远,猫着,偌大一个面具,倒扣在背上,下面八条腿,条条镶金戴银。什么世道,最有钱压根儿轮不到禽兽,直接奔昆虫去了。 慨叹一阵,高处走廊上传来一个清越洪亮的声音,压住所有喧哗:“肃静。” 我翘首打望,耶,天杀的皇帝终于要出来了吗? 皇帝没出来,出来一只猫。 一只金色的猫。 尖耳朵,眼睛眯缝着,偶尔一开一闭,瞳仁亮红如血,没看定谁,我却脊背上一热,像被缺德的人从领子里丢下去一把火。 猫是小猫,架子却很大,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蹿出来,一跳就跳到走廊栏杆上,虎一般雄踞,居高临下,静静地将众生看在眼里。 它身后空气一阵轻微波动,忽然许多字迹浮现,悬于空中,分外黑,分外醒目,流动于猫咪一侧。 主人家很照顾阅读障碍患者和文盲,文字出现,旁白迩来,有声音抑扬顿挫,徐徐念道: 回魂红睛猫,产地北非,三类珍稀物种。 功能:抑制灵魂逃逸速度,创造短暂生命弥留时间。 主食:狂热情绪,尤以大喜大怒为佳注意事项:个体使用次数为一死一次,多用无效。 原来它可以和灵魂直接打交道,难怪对我们的肉体那么不屑。我感叹这当儿,那猫的眼睛灵动如流星,转啊转的,不知怎的直勾勾定在了我脑门上——嗯,在下还健在,灵魂稳稳当当守在窝里呢,您别浪费宝贵时间,找小二吧。 小二诅咒我乌鸦嘴:“回魂猫只找死人,你跟我较什么劲?别走神,看拍卖开始了。” 拍卖开始了,那拍卖师呢?小二告诉我:三类珍稀物种算不上值钱东西,没必要惊动拍卖师,等下如果有大货,你就会看到有人主持了。 不准备动用人力资源,技术含量就一定要跟得上,果然,猫咪身后的字迹缓缓消逝,重新出来的,乃是一行行的竞价列表: 客户代号5A——十五盎司高山珍燕燕窝 客户代号8E——铁矿藏一处探查地图 客户代号7O——司役一年使用权 我看得莫名其妙,悄悄问小二:“都谁啊,后台操作?没见发PDA给我们的。” 小二也悄悄地说:“这里拍卖的东西,常常有无数人抢,这里没抢到,一会儿就出去抢,暴露身份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凶险啊?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啊。 小二沉得住气,继续娓娓道来:“所以你一进珍谷,就已经被分派了客户号码,不用抛头露面,看中什么东西,准备花多少价钱买,想一想就能够被通心线传送出去了。” 通心线?哪儿有通心线啊?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搞种族歧视,是不是把我那份私藏了,一会儿出去好分送亲朋好友? 小二对我的鄙视没有最强,只有更强,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通心线无处不在,每一个你呼吸进去的空气分子都是通心线的一分子,不懂不要出声好不好。” 不懂不出声,这个原则我喜欢,倘若能够推广,省下人间多少麻烦,尤其适用于女性。 既如此,我不妨也试上一试,抬头看那只猫还在眈眈而望在下脑袋,看样子是卯上了,不知吸引它的是发型还是发质。我想了想自己存折上的数字和细软,无一样拿得出手,只好恶作剧地想:“我出价——猎物牌猫粮十包。” 念头一动,就有反应,空气屏幕中立刻多出一行字: 客户代号4h——猎物牌猫粮十包。 跟上上下下那些名头奇大的珍奇异物放在一起,我的出价怎么看怎么寒酸,整体效果相当行为艺术。我吃吃发笑,刚要跟小二说这是我出的价钱,忽然那只金色小猫尊头昂起,“喵喵”叫了两声,转身飞快蹿了出去,它身后的空气刷刷刷一阵乱闪,冒出两个大字: 小二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哪个家伙不怕死,拿人类的东西来流通?” 张望一阵,发现我在一边笑到见牙不见眼,猛瞪着我:“杰夫?” 我无辜地看着他,试图申辩:“我就想玩一下,谁知道它也吃猫粮啊。” 他垮下脸来,身上十几二十几双手一阵乱抖,这是气得不轻——小二你晚年可千万不能得帕金森症啊,否则服侍你的人分分钟都会有生命危险:“你,你,你……” 他没“你”出个大概来,那个清越的声音又响起:“肃静。” 这次不晓得要卖什么,阵仗比刚才大很多,货品出现以前,先看见一个小小黑色石台从走廊上垂下,台上铺出一朵艳色红花,花固已极尽妖媚,却还不是视线重点,重点是中间一只小小的耳环。 耳环设计相当简洁,不过是一个直径约七厘米的圆环,上半圆依次镶嵌七颗白色宝石,熠熠然。所用材料则不大寻常,仿佛红铜,又具备铜铁不应有的柔润光泽。 我伸手想摸一下,黑色台子飘出老远,意思是非礼勿动。不动就不动吧,有没有谁能开开金口通报一下消息,这到底是虾米玩意儿? 曹操就在旁边候着,说到立到,字迹浮现空中,一应搭配旁白,介绍如下: 功能:激发个体黑暗面潜能,诱发对立形态变身。 注意事项:变身后个体能力,性格及行为模式不可预见性,存在一定风险,使用须慎重。 价格:折算净值八百盎司黄金起拍。 如果说前面内容看得我热血沸腾,快感丛生的话,最后一句,就活生生是高潮之下有谁撞老子家门,从此下半辈子都落个惊魂不定的毛病。 净值八百盎司黄金,诸位,就是把我活卖,大抵都卖不到百分之一的价钱。 小二把我的心理活动看在眼里,冷然道:“百分之一?你是说倒贴吗?” 倒贴这个字,真让我神往。要是有人倒贴我,不争多少了,下半辈子的蹂躏权,在下一定诚意奉上,刀山火海浴缸,绸缪缠绵浪漫,要风吹风,要水放水,为酬知己,哪敢说个不字? 我浮想联翩之际,忽而心中一凛,急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生怕通心线又打了我的小报告。就说非人世界不好混啊,常时打百货大楼过INDO ShOPPING,有什么买不起的,想想总可以,警察不会抓我一个意淫罪,但这个鬼地方想都不能想,谁知道会想出什么动静来,平白无故,我不是都已经有只猫了吗。 我收敛心神看热闹,俗话说人人心中都卧虎藏龙,这只可以把龙和虎放出来撒欢的耳环,很快被人拍走,对方出价是青陆外区三日游,折算净值达到九百三十盎司黄金。小二还在一边啧啧:“贬值了,贬值了,早说不要放那么多号出来。” 我碰碰他:“青陆是什么?” 他横我一眼:“你今天问我好多问题,我好烦的。” 我很老实:“那怎么办?我都不知道啊。” 他跟我的小学老师一样毫无责任心:“看书。” 早说可以看书嘛,你以为我很喜欢问人问题的吗?人家自闭症耶。 小二的脸色藏在面具下,我无法具体描述到底有多难看。 指南一直揣在我身上,不过有了小二之后,它一直没机会露脸,眼下终于又见天日,看样子相当兴奋,翻开盒子,卡片上显示如下: 态度积极,年底不评它个劳模奖怎么好意思?乘着下一样拍卖品还没出来,我快手输入:“青陆。” 这本指南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势利眼。问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词条,它的内容出来得只有那么懒洋洋不耐烦了,一问到大人物,立马精神抖擞,喏喏喏,没说错你吧,噼啪噼啪快如奔马出来的这是啥? 青陆——非人世界三大圣地之一,嗜糖蚯蚓族大本营。顶级度假胜地,每年度假指标限量放号,先到先得,嗜糖蚯蚓族将为中选者量身定做梦想天堂,口号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建不成。因指标极为稀少而觊觎者众,拥有者的常规遭遇是未及享受,已被狙杀;一旦进入流通领域,更是天价。由于本编辑部从未抢到手过指标,无法具体描述青陆内部细节,如有知情者,请联系五神出版公司,有重谢。 连指南的幕后黑手都有得不到的东西,人生而遗憾,诚不我欺。我的心理当即平衡好多,正准备合上书,发现它壮怀激烈拼命出字儿,看来还有几句私下的体己话要说,曰:“本书编纂,由非人世界三大圣地联合赞助进行,项目开始后,用于资料收集以及编辑人员工伤殉职安葬费用大幅度超出预算,几乎陷入停顿状态,所幸得到一系列非人族类私募基金会的鼎力支持,才得以最后完成,五神出版公司在此对这一义举致以深切感谢,它们是:半犀族世界环境卫生联合会,藏灵水安全与保护联合会,参努传统节庆维持赞助会……” 我赶紧把书合上,卡片不干了,在里面直闹腾,我只好拿去死死压在胳肢窝底下,免得被强行顶开书盖,非要我看完那些向基金会致谢一览表。 小子,我不过就是说声你势利眼,你来这样一番起底大表白,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 第八章 我和指南内讧完这一轮,周围一阵骚动,我兴奋地四望,一面自语道:莫非我的真实身份遭人发现,这就要拖出去游街示众?难得一个冷笑话无人喝彩,小二理都不理我,脖子伸得老长向前看,其身体语言表明全身的器官都处于无敌兴奋状态。我赶紧跟着去瞻仰,有什么大人物终于要出现了吗?还是拍卖中场休息的助兴节目给我们安排了几分钟钢管舞洗脑子? 钢管舞没见到,大家目不转睛注视的,乃是悬空那偌大一圈走廊。拍卖进行到现在,那儿除了跳出来过一只猫——就是我将要养的那一只以外,始终空空荡荡。但它的空荡很有气质,四周五彩流溢,瑞气千条,霞光万丈,远看整一个里的洞天福地,分分钟提示诸位要随时做好顶礼膜拜的思想准备,说不定一道霹雳,孙大圣兴头来了,再出世一次。 好吧,这里是非人世界,大圣就不要来凑热闹了! 来的是——小二通风报信:“拍卖师,拍卖师,珍谷排名第一的拍卖师。” 我底子里必定异常爱慕虚荣,听到排名第一,顿时周身发痒,踮脚观望:“哪里哪里哪里……” 小二说:“还没来。” 人还没来你抖什么抖,要么是崇拜过头,要么是职业粉丝,说,谁给了你钱来举牌子喊名字的?刚要追根究底,冷不防头上真的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动,我仰天一看,大惊失色,哎呀,这家百货公司的天花板不是看上去很结实嘛,怎么说塌就塌了,一块块将坠未坠…… 塌天花板不是闹着玩的,我连忙一声大喝,把小二按在身下,大家一起做王八缩头状,团团抱住,下一秒,被他奋起神威,十几只手把我掀开丢在一边,气急败坏地喊:“你干吗?” 我很委屈:“保护你喽,我这么先人后己奋不顾身,好歹阁下态度上都配合一下。” 小二极郁闷:“配合你个鬼,别大惊小怪,这是换拍卖场呢。” 就算要换拍卖场,旧的也不用一拆了之嘛,你说这里地方多大啊,要是弄点薄板隔一隔,隔成三五千小房间租出去,哇,每个月收租就收到笑啦……我在这里大呼小叫,浮想联翩,动静不可谓小,想收敛也来不及了。背后被人轻轻一点,一个极温柔平静的声音叮嘱道:“请肃静。”小二低呼一声:“哎,凤凰警卫。” 唯唯诺诺转头一看,咿,哪里来的一只好漂亮的鸟人?大红色制服,有板有眼,配黑色爪套和帽子,外形整肃,颇具威严,弱点是上下半身比例过于失调——下面屁股都省了,直接上两条光杆子腿,但无论如何,人家始终可以称得上一只玉树临风的鸟。 听到我尽情夸奖他的外貌,鸟人很高兴,声音越发平和:“请肃静肃静肃静肃静……” 他念叨的每个字,都仿佛有着实际的形态,逐一飞翔到我脚底聚集起来,将我托向高处。我素不修佛,感觉这样的白日飞升脚不着力十分恐慌。眼看一寸寸离地面越来越远,我刚要大喊大叫救命,脑袋一转,原来小二正与我同步上升,旁边则是面具派对的济济同仁们。大家并肩齐上,丝毫没有生死别离的不祥迹象,我松口气,乃听之任之,有余地去观察观察环境。天花板没错是塌了,不过塌得非常环保,水泥钢筋之残骸丁点不见,更没有尘土石灰,大概坠落到半路就化成一缕青烟去也。最后塌出来的竟然是一大片宁静的天空,呈温柔紫灰色,仿佛山谷最深处所看到的暮色,点缀云卷云舒,去留闲散。 上升,所有人都在继续上升,全体穿过了百货大楼破开的天花顶,整座楼被遗弃在脚底下,瞬间即渺然,隐隐融化在视线的尽头,化入烟尘,如从未存在过。 这是到了哪里? 天空中云色席卷,风声作箭响,从苍茫广宇至连绵身侧,飞鸟踪迹犹在,空谷兀自无人。所有人隐入浓稠的雾气,身影若有若无,不再看得真切。 这颜色,这意境,这感觉,我们仿佛是到了一幅长轴水墨山水画中,伶仃在画卷一角,仰望奇景万千。 跺跺脚,脚下是实的,但无论怎么俯身探察,伸手摸索,都确认不了那脚踏实地的感觉何来。 或者我站在一棵千秋万代的树上。 每一枚树叶都足够写下我一生的经历。 或者是一朵积了无数年的云,灰尘在中心集结,仿佛点滴心事,终于成了厚重可以载物的疾。 或者是金色大鹏无边无际的翅膀,九万里伸张招摇,足可覆盖上帝创造的整个尘世。 无论那是什么,都在我的想象之外。 我希望解答会在指南的资料之中——难怪要那么多资金会赞助编辑的殉职赔偿金,某一位编辑说不定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呢。 悄悄把指南摸出来,刚要开盒盖,一件温暖柔软的东西悄然覆在我手上,我本能反抗,却动弹不得,它重有千钧。随后鸟人的平和声音传来,在很近却看不到的所在,说:“不要出声,查兰天爱静,她要出来了。” 查兰天,什么来头,和海宁查家有血缘关系吗?我秉承一贯的直肠子个性,张嘴欲问。另一只手准确地摸了上来,一把将我脖子掐住,掐出我两行清泪爆射,一根喉管堵塞。小二你以为从后面掐我就不认得你的手吗?你中指和食指上的老茧早就把你出卖了!!! 果然是他,不管我如何激烈反抗,硬是死掐着不放手。他掐他的,我搞我的,就算迫于因为气管压力不断流泪,我仍坚持鼓大眼睛集中视线于一点——今天查兰天要是长得不招我待见,小二我回去就和你没完。 水墨山水画卷,凝聚一整幅的淡远空虚,清净高天,山景依稀间,一些雾气纷乱缠绕,如有人运如椽大笔,临空作画,三两勾缀,化为绝代佳人幽居空谷,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水袖流云,浅勾淡写,腰弓裙舞,漫天之间,令观者望之失神,而日月山川的光辉为之失色。 查兰天。 我张开嘴。仰头,形象充塞天地,S形无处不在的女神,容我膜拜你。 小二对我的好色了如指掌,查兰天一出来,他的手就离开了我的后脖子,再也懒得理我。现在就算拿把刀活剐,估计我也半声不吭——美色当前,生死又有何关焉…… 查兰天的眸子,在空中一转,根本连眼风都没扫到,我却顿时六魂出窍。只听到她开樱口,吐丁香,一把声线低沉慵懒,字字句句却可以进入人的骨头里,把一节节骨髓都吸干。听她说道:“各位准备好了吗?” 我恨不得踊跃上前,唱个大喏:“好了好了。”接下来上刀山下火海敬请吩咐,送死都死得极hIGh。 好在人家压根儿问的就不是我,只见她眼波一转,曼声道:“下一个拍卖物,且看好了。” 水袖中的手微微一张,露出春笋般手指——嫩是极嫩的,有一节够吃十年了。食指上拈住一颗小小石头,天青色,椭圆,幽暗无光,和我在沙滩上捡的鹅卵石并无二致…… 她的声音,仍然懒洋洋,蚀骨般魅力无穷,一字字介绍拍卖物的来历。 功能:定神,驱除不必要的心灵恐惧,令魔法幻觉失效,并在真正危险来临时,及时发出警告。 注意事项:不可与一切金属镶嵌佩戴,否则失效。 拍卖起价:等值两千五百盎司黄金起跳。 我碰碰小二:“这个不错,你买不买?” 做好准备,如果他说买,我就扑上去拷问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黄金,上个月一系列的银行金库失窃案是不是他的杰作? 小二干脆利落地说:“不买,我要下一样。” 下一样?你知道下一样是什么吗? 他不答我,再一回头,那颗定神石已经被人买走了,买主出的是一个不容人竞争的高价,杀得大伙儿喘不过气来,买卖瞬间定局。 终于,令小二一直在大打摆子,好似初恋那么紧张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将出不出之际,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拿出了指南,等了一会儿没动静,鸟人警卫多半巡逻到别处去了,应该短时间内不会一翅膀撂倒我再踏上一万只凤爪,赶紧输入:查兰天。 空空如也。 作为一本相当情绪化的书,它看来还在生被压于腋下的气,一点儿反应都不给。我瞪着它的雪白一片无计可施,小二劈手把书抢过去,在卡片上温柔地抚摩了两下,念念有词:“乖啊,他没洗澡,味儿是大了一点儿,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知道,跟着这个笨蛋把你辛苦坏了吧,回去给你打蜡上油包封面做SPA,你坚持一下……” 我气个倒仰,其他都算了,做SPA?把你弄成短路会不会被判蓄意伤害罪的? 谁知不管是人是书,一旦罢工,非加薪或改善福利不能解决问题。那卡片“刷”的一下就活了,上面开始出字。小二把书还给我,顺便解释了一下:“它有点儿肌肤焦渴症。” 查兰天——非人中的特殊品种,数量非常稀少,身体由烟雾形成,在艺术水准极高的山水墨卷中,世代充任珍谷最高级别拍卖师兼山水墨卷保管员。她之所以成为奢侈品拍卖师的头牌,和字画鉴定功力没有半点儿关系,主要是看上去卖相特别好,特别有文化,很容易吸引头脑不清醒的冤大头。 论述得精辟!我对五神编辑组的仁兄们是越来越崇拜了。 窃笑完这一轮,小二所心向往之的,靓丽登场。 查兰天在天幕上转了个圈,我入神地看着那娉婷身影,想起古人说谁,望之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 但那姿态绝顶寂寞。静静地只是守着山水墨卷,怎么会不寂寞呢?永远是飞鸟相与,空谷无人,不说凑一桌麻将或打斗地主,连五子棋都没法下。难怪鸟人警卫说她爱静,想不爱行吗? 饶如此,她都比我好,小二他们都不在的话,世上那么多人,偏偏找不到一个愿意来跟我下一盘棋,我又不爱静。 此间归去,不如沉睡。 叹了口气,下一个拍卖品介绍,从查兰天精致的唇角间被吐了出来。 命运藤萝子。 一听这名字,小二立马跟只熟虾一样躬起身来,好像冥冥中很快一把发令枪响,他就要和谁赛跑两百米。 该两百米运动员心理素质想必不过关,小腹两侧所有的手都抽风似的,抖个不停,一抖一抖还在身上拍,噼里啪啦,不知多热闹。 藤萝子,能不能吃?我还蛮喜欢吃藤萝饼的啊! 侧耳仔细倾听,小二志在必得的物事非同小可,这玩意儿用处了不起啊——它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啊! 产地 撒哈拉之眼疯狂植物园 特一级魔法用品 功能:修改一个人命运中不够完美之处,去除悲惨遭遇,免除冤孽相遇,抹杀失意际遇,捕捉成功机遇,成就精彩艳遇,提高人生整体待遇。操作简便,界面友好,能够智能定点,准确截取需要修改的命运片段,效力持续一生之久,且无针对下一代的副作用。 注意事项:改自己的命运前可要想好了,我们不配套拍卖后悔药的。 念完介绍,拍卖正式开始,查兰天眼波一转,懒洋洋说:“客户代号9h,出价生死书两卷。” 生死书是我不熟悉的货币单位,听上去蛮拉风的,不过从查兰天脸上出现的“麻烦诸位不要浪费我青春与生命”的表情看,估计和这命运藤萝子的价值没一拼。 既然奇货可居,买家们都打起了精神,嗡嗡声在云雾缭绕中四起,大伙儿都在念念叨叨,窃窃私语,眼看又有不怕死的试水,查兰天念出来:客户代号18G,出价梵天辟邪珠极品十颗。 周围都静了一下,还隐约有人倒抽凉气,估计这个报价已经比较上档次了,大家的小心脏都给打击得不善。我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情伸长脖子等,看好戏轮番,下一出演的是啥。 小二忽然问我:“你一点儿都不紧张?” 我?紧张?给个理由先。 他看我的样子好似在看一个小型号的世界第九大奇观:“你不想得到这个藤萝子,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 哦,原来我的命运都可以改的吗? 发现自己与众生平等,也有被救赎的余地,说不动心是假的。歪着头想了半天后,我还是摇摇头:“不要了。” 我没有奇珍异物,亦永无可能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拍卖师看都懒得看的生死书,不要说两卷,连扉页都欠奉。 倘若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理论上早死早投胎要快很多。何况,我对上天所做的注定,并无太多怨恨。 遭遇相遇际遇机遇艳遇待遇不遇。 怎么样都是遇。 那令你痛哭失声的亦是你毕生所爱,走到万念俱灰总算坐看云起。鹰击长天,蚁行湿地,谁知谁的冷暖? 就算无可奈何,就是无可奈何。 挣扎多么辛苦,为什么不坐低尘埃里忍受?我对小二微笑:“不要了,我向来都认命的。” 摊摊手:“就算不认,又能如何?” 场面上拍卖热火朝天进行,交替报价,已经出现了西斯廷传世魔法卷轴,南天门月老锁心环,神之隐身低腰裤…… 每一个出价,都带动一阵骚动的风潮,钱稍少一点儿的朋友不抱侥幸之后,便一心一意围观,悍然不顾自己本来藏身于悠然山水,在宝物面前露出了大惊小怪的原形。查兰天视这一现象为自己成功调动拍卖气氛的标志,不觉厌烦,嘴角微微含笑,不间断地一样样将出价吟唱出来。 醉生梦死酒,芳龄永驻外用药膏,曼陀罗神仙召唤术…… 惊呼一波一波不停,我碰碰小二,兴味盎然:“哎,扛上了扛上了。” 蔷薇圣洁十字令,爱情老鼠旋转机(这是什么怪东西)。 真的是扛上了。 最后四个出价来自两个客户,代号分别为10R和17N,他们所给出的东西昂贵程度肯定是在交替上升,否则为什么连查兰天都开始兴奋起来?她把外面的宽袍长衣反手脱了掷下,腰身扭了一扭,居然露出一身桃红肚兜装,肌肤如雪,曲线毕露,妖娆万千,水墨山水的清淡韵味突变为浮世绘准春宫。我鼻子一热,顿时失血过多。 最新的价钱是阿格里帕的黑色狗,一报出来,场面起了微妙的变化。 万籁消停。 所有人都被屏蔽在了一个沉默里面,齐齐仰望查兰天妙目流转。 我顾不上想鸟人回来没,顺手就打开指南查词条。 不知是不是和小二玩暧昧潜规则,被他摸过两下之后,这家伙心情大好,分外爽快地告诉我: 阿格里帕的黑色狗——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的狗,能够带领凡人穿越地狱和天堂之间的界限,找到不死的阿格里帕的灵魂,从而实现三个愿望。该狗数百年来辗转不同人之手,向来作为硬通货流通,其传说的功用是否属实本编辑部从未考证,资料来源为时间图书馆。 请查询者打起精神自行定夺,上了当我们不管。 既然辗转了数百年之久,复利计算,收益叠加,无论真假都会好值钱了。我合上书,想起小二说他对那什么藤萝子志在必得,不晓得是抽什么风,你要是出价,眼看就会倾家荡产也没关系吗? 来不及劝劝他,查兰天发出迄今为止最大一声尖叫:“鸥米尼妖精十年使用权。” 什么什么?震惊席卷整个拍卖场,连指南书都兴奋了,不等我查,卡片就“嘭”的一声跳将出来,强迫我看词条: 鸥米尼妖精——人与非人两界,伺候人金钥匙奖万年冠冕蝉联者。所处之地,皆为伊甸,被服侍者,比亚当和夏娃舒服一万倍。该族成员极为稀少,普遍认为都被上帝招回自用了。 看完这个,我为小二抱不平,连我都可以被小二照顾得那么好,谁在这个项目上和他有一争,结果人家指南告诉我: 你身边现成有一只,小二是现在非人界唯一一只服役期鸥米尼妖精。 我怪叫一声,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惊涛拍岸般的喧哗中。看上面,查兰天一改初露面时冰清玉洁的高贵形象,已经兴奋得美目放光,青丝乱舞,给她一根钢管,立马有一段tABLE DANCE可看。啧啧,倒映空中,铺天盖地,肚兜都扯歪了半边,胸膛随热烈呼吸浪涛起伏,叫人大开眼界啊,水墨画里藏着的一等一的波霸啊! 她兴奋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鸥米尼妖精,鸥米尼妖精……” 重复了好几次才相信这是真的,双手一拍,成交两个字已经整装待发,在舌尖上蠕动不止,我抓住小二:“你就是这鸥什么妖精?喂,你卖了自己的使用权干吗?” 他理都不理我,双眼瞪得箩筐大,站个马步,几十双手向天张开,貌似祈祷,样子很虔诚。我真是不理解,你好端端的自由命运丢掉去伺候人,换来一个改命运的藤萝果,我读过哲学,你要不要我从逻辑上分析一下这其中的荒谬? 兰查天已经喊出来了:“成……” 成…… 咿,交字呢。 交字没有跟上。 有另一个声音,温厚平和,但似乎蕴涵极大威严,沛然不可抵御,中途截断查兰天,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在所有人的耳朵旁边萦绕。 狐族全部产业一年分红权。 哐当,哐当,哐当当当…… 好多身躯倒地。 指南完全融入眼下的狂欢气氛之中,不需我有任何动作,自动担负起解说之责: 狐族——非人世界最强势的种族,出入人与非人两界,拥有巨大力量与财富,族中银狐一脉与神灵相通,能够影响整个世界的大运走势。 其家族产业由金狐经营,极为得法,每年坐收无数红利,据珍谷去年发布的财富排行榜显示,狐族的总资产已跃居非人界首位。 哇,非人界首富的一年分红啊,那该是多少钱?有钱,能请到多少保姆用人管家?质量欠缺,数量补足,除了人多眼杂以外,舒服程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小二别想了,你输了。 果然他输了。 对方既然能做主拍出去一年分红权,肯定是狐族来的大人物,大人物气定神闲,出价之后,对结果绝无忐忑,随即离去。我眼睛算不错的,雾气迷蒙中瞥见一道紫色光芒,蓦然穿过,转瞬无踪。查兰天水汪汪的眼睛深情注视着紫光消失的方向,朱唇微启,喃喃道:“白弃大人慢走。” 一瞄到我们这些普罗大众立刻又变得剽悍,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成交。” 手一挥,漫天水色弥漫,画中雨,树梢百重泉,意思是大事已了,各位散了吧。小二颓废无比,那么多手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活像只蜈蚣,他悲切地长叹口气,说:“我们走吧。” 他和指南的关系显然比我亲厚,无须苦口婆心要求,一发口令,后者便积极配合。我屁股一阵热,晕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就离开了珍谷。 离开珍谷,我没有一头就回到自己的意识世界去,主要是不知道路怎么走。植物人要醒过来固然是医学上一个大难题,要一点儿不差刚刚好植物过去,可也没有买青菜豆腐那么容易。 我还是跟着小二,落到了一间白白的房子里,空空的,偌大的窗户开着,玻璃都没一块,屋外一个硕大的草坪,绿草如茵,阳光充沛,真是人间天堂一般。最叫我惊喜的是,房子里居然聚集着公寓里所有的邻居,一个不少,统统都在。 我难以言语表达此时的雀跃之情,踊跃上前拉住香奈尔的手,随之被她一个大耳刮子打得晕了半日。她打完我后理直气壮,脸上犹带淡定的笑容,这场景如此熟悉。 我兴高采烈:“大家都挺好的呢,嘿嘿。” 可惜洋溢正面情绪的好像只有我一个,没人答理我,没人正眼看我,没有人关心我刚从植物人状态出来,身体有否不适。 他们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好像刚被人借去全副身家,债主居然转头就死了。 华佗抢上来,问小二:“怎么样?” 小二如丧考妣,摇头:“失败了。” 大家集体呜咽一声,显得对这个答案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想想不甘,乃继续追究过程:“输给谁了,报了什么价钱出来?” 小二呆若木鸡,良久哀叹一声:“逼得我卖身。” 麦当娜戴着他那副暴黑的墨镜挤上来,大惊:“你暴露身份了?” 得到确认后冒出调门更凄惨的大叫:“你暴露了身份都没把藤萝子拍下来?” 满屋子哗然,我心想大家这是怎么了,不是过得挺好吗,改什么命运?再说了,藤萝子只有一颗,一窝蜂上,能改得了谁的啊? 小二沉痛地汇报:“狐族显贵在最后关头出现,出了转让一年分红的高价。” 黑格尔不愧听哲理听得多,头脑比较冷静,当即表示异议:“狐族向来自诩承天命而行,而且一年的分红权数字真的极为可观,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来抢藤萝子?有没有可能去买回来。” 他咬牙切齿,决心很大:“最多把我们所有人的使用权都卖了。” 小二摇头,大家面面相觑,最后统一将探询的眼光落到鬼谷子身上。公寓中不成文的规矩,大凡有事迷惑不解,他是唯一和最后指明黑暗中道路的希望。 鬼谷子从来不让我们失望,就算不知道真相,也要瞎蒙一个出来。 事出紧急,来不及沐浴焚香,他一切从简,先掐指一算,再上观了一下不存在的天象,最后摸出两副塔罗牌,满地下摆阵型。 往年我叫他帮我算命,他就是这么折腾的,聚精会神闹上大半天,完了抹把汗告诉我:“你的命没什么好算的,省省心思,就这么着吧。” 今天他倒没敷衍,摆了半天,出一头大汗,站起来说:“认了吧,今天是紫狐白弃亲到,狐族在人间的挚友出了大事,必要藤萝子救急,今天小二就算拍下来了,出门也要给抢走。” 为势所迫,多么令人悲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人人面沉似水,小二差不多要以头抢地,我糊涂了半天,麻起胆子去找最平易近人的易牙:“你们要改谁的命运这么迫切?” 他怒发冲冠,七窍生烟地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的主席。” 他怎么了,连泰山随便崩都无动于衷的易牙你都这么悲愤?那人遭遇之悲惨,必然令人发指吧?神灵有时候不是很厚道。 胡猜半天,易牙将缘由揭盅,我摔个屁蹲儿。 要改的命运部分是——非常精确的——十年零两个月十三天前的下午两点半。 那位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的主席同志,当时在做的事情是召开一个会议。 开会,听起来正是一位主席应该做的事情,诸位苦心孤诣,要做出什么重大的调整呢? 香奈尔在一边阴恻恻地说:“让他强烈内急,上厕所,失足,掉到下一个空间纬度去,摔断两根骨头,半个月动不了。” 最毒妇人心啊,他招惹你了吗?当时开的会议莫非是要大规模抓捕假珠宝佩戴爱好者? 小二终于从强烈的拍场失意中缓过劲来,拍拍我的肩膀:“不是。” 会议主题是非人大规模移民计划项目立项审核。 结果通过了一个重要的执行方案,内容是: 派遣非人青铜监狱的一批假释囚犯前往人间,进行非人移民计划的第一次试点。为期一年。 不用说,这批倒霉蛋就是我的邻居们了。 但是看起来大家也待得心情很不错啊,说只来一年的,一待就待了十年。 这句话不说还好,出口就引来邻居们成群结队把我摁到地上就打,一边打一边说:“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你……” 打我这一顿,大家心情好了很多,我虽然挨打,也仍然相当之愉快。各自喘匀了气之后,我爬起来说:“这是哪里啊?” 华佗说:“神演事务所。” 做医生的人训练有素,最善于坦然面对现实,情绪一过,就着手干正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拿了一把手术刀,对我虎视眈眈:“来吧。” 我警惕地退一步:“干吗?” 他指指我的脑子:“你不是要回潜意识里去待着吗?我来做个血栓形成压住你的神经中枢。” 邻居们自觉地走开去,华佗拍拍手,一重透明的门从天花板上徐徐降下,把我们两个隔在一个独立空间里。 他抄着手自言自语地说:“消毒,准备麻醉剂,手术时间两分钟。” 随手把我一推:“贴墙上去。” 我很听话地贴到墙上,一接触墙面就被定住了,那里头散发的强烈引力,将我周身每个细胞都吸附着,不要说肌肉骨头,可能连神经都动不了。 墙壁吸住我,随即变身成自动扶梯,缓缓上升了一段,把我的脑袋升到华佗的肚子前就停住了,他一面拿着手术刀在我头上划来划去看位置,偶尔触到我的脖子皮肤,那刀锋雪亮,感觉却是暖的,一面和我闲聊着:“哎,给你一个选择吧。” 给你做一个血栓形成,小手术,最容易了,以后你就在神演医学所躺着,潜意识里想要吃什么玩什么,就给我发一个脉冲通知,我找入梦师帮你搞,我有空也进来陪你聊聊天。费用嘛,你操心不了,咱们邻居凑凑吧。 嗯,这听起来已经是最完美的下半生,还有什么好选的。 他叹口气:“我也可以帮你把管自闭症那块脑部组织给切了,另外安上一个智能情绪管理器,包你以后都乐呵呵的,什么心事都没有,更不会愤世嫉俗哈。” 这个听起来更吸引人,我不是不心动。 只不过,那个人是我吗? 连我都不是,要我的完美人生做什么? 我沉默了一下,华佗便不再问,拍拍我的肩膀,好生温柔地说:“手术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闭上眼,准备沉入实至名归的寂寞。 华佗的手术刀掠过我的头盖骨,经历了十分之一秒的犹豫,终于切了下来,没有痛感,刀锋真的发暖,掠过去,好像即将离开的情人,最后一次抚摩。 这温柔令人心碎。 不知道麻醉剂从什么地方输入,我潜在难以名状的温柔包围中,渐渐迷糊起来,心里喃喃地说:“小二,记得常常来看我啊!” 等待着。 等待着。 却久久没有回音。 那刀锋从脑门上移开,华佗的手停了下来。 残存的一丝清明支撑我睁开眼,正好目送着他走开。 嗯,接着那位不存在的麻醉师罢工了,我的意识飞快恢复,我莫名其妙地想抬头观察一下局势,不防身下那堵墙呼啦翻回正常位置。我身不由己滑到地上,屁股生疼,那扇透明门悄然消失,空间重新有菌,所有邻居走回来,团团围着我,神情各异,说不上是悲是喜——诸位,现在才想起做临终告别,到底是太早还是太迟? 华佗收起手术刀,宣布:“手术不做了。” 我急了:“喂,这样不太好吧。”什么医生,才做开头呀,急急忙忙的你要去打麻将吗? 他神情很不爽地忽视我对他专业态度的质疑,宣布:“第三个选择,你不选也要选。” 啥? 小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全体陪你回去,回那个挨千刀的公寓,陪你过完下半辈子再说。” 尾声 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早,旭日东升,天空万里无云,还有半小时就上班。公寓邻居都起床了,三三两两在大门口空地上,打太极的打太极,打群架的打群架。 小二做好了我的早餐,正在厨房喂猫,八只手按住人家,八只手往嘴里灌东西,一边和那猫做思想工作:“你歇着吧,暂时没有人要你回魂……是的,你的主要日常事务就是吃……哎呀……你咬我……” 我喝完牛奶,穿好衣服,准备过几分钟才出门,一个人在那里百无聊赖,拿出小二忘记收走的指南来玩,忽然看华佗从楼下匆忙经过,好一副赶赴人类大好天地救死扶伤的精神样。我顺手输入他在非人世界的工作单位:“神演医学事务所。” 神演医学事务所——非人世界中最昂贵的医院,专门承治两种病人:一种是极度倒霉的,得的病具备不可复制的创意,值得一治;另一种是极度有钱的,随便怎么敲竹杠都敲之不晕。神演一族在前者身上表现出伟大的医生职业素质,在后者身上体现出伟大的奸商素质,两者相得益彰,并驾齐驱,遂形成非人界种族人格分裂的一大奇观。 在词条的最后,有一行非常简单的特别注意事项: 事务所最贵服务项目——植物人长期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