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妖奇谈4·天涯无归路》 第一节 “请给我一束花。” 瑰儿把花束放在客人手里时,对方即没有挑捡也没讲价,掏出钱递过来说声“谢谢”便走了。 “又是去给老槐树送花的吧?”张萌把一束瑰玫从冰柜中取出来插进水桶里后问。 “我看一定是,这个人这几天常来,我认得他。”瑰儿回答着,拿起一些情人草来修剪,“这几天来买花献给老槐树的人真多。” “是啊,你没去看看,老槐树下面大半个广场都被花铺满了呢。”张萌放下手中的活说,“瑰儿,我们也去给老槐树送束花吧?” “好啊,好啊。” 瑰儿和张萌都放下手中的工作向花店的主人问:“叶姐,我们可以去吗?花钱在我们工资里出好吗?” 叶灵正在想什么,托着腮坐在一边,直到她们又叫一次时才抬起头来说:“可以啊,你们去吧。花随便选,不用说钱。” “万岁!叶姐真好!”张萌欢呼着去选花了,瑰儿却坚持说:“不,我一定要给钱,不然怎么算我们诚心送的呢。” 叶灵侧着头微笑:“好吧,随便。”瑰儿终于还是放下了钱才拿了一些花包好,和张萌一起捧着走了出去。 “你干吗辜负叶姐的好意啊。”张萌出来后埋怨瑰儿,“她不会在乎这几枝花的,你这么客气说不定让她不高兴。” “如果是送给我自己的,我一定不会客气,可是这是送给老槐树的,一定要是‘自己’的花才有诚意,不然何必要去送呢。”瑰儿很认真地说。 “真死脑筋。”张萌推她一把。 叶灵坐在那里看两个女孩嬉闹着走远了,又开始托着下巴发呆,当两个女学生模样的客人进来选花时即然两个雇员都不在,论理是她这个老板该站起来迎接的,她却偏偏不想动,依旧坐在那里,任由客人自己到处看着。 “小姐,我们要白色的玫瑰和白色的菊花,配上满天星。” 又是去送给老槐树的?那棵树明明还没死呀,她们送的花怎么像去扫墓一样?叶灵心里面嘀咕着,口中却懒洋洋地说:“请自己拿好了。” 好在这两位客人性情随和,也不和这位极不负责任的花店主人计较,自己挑好了花,包上缎带,到付钱的时候叶灵却又说:“随便。”客人用不解的目光看看她,善良的放下钱走了。 当初开花店是为了解闷,也是为了希望那个家伙送女性花时选来选去会一不小心踏进来,可是现在怎么觉得这么无聊呢?也许是该离开这里去散散心了吧? 周影停下车向“花”店里张望却没看见瑰儿的人影,他看看表,自己没有来晚啊,火儿躺在车里已经开始撒娇了:“我快饿死了,她怎么还不下班回去做饭?” 瑰儿原本是专职做周影和火儿的家庭主妇,负责一日三餐、打扫收拾、洗衣花钱的,但是几天前发奇想,认为家庭琐事埋没了自己的才华,现在女性应该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冲出厨房,冲出家庭──事后据刘地分析,她会这样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刚刚看了一部名字就叫《一片天空》的、描叙女强人成长经历的电视剧的关系──总之瑰儿就这样冲出了家庭,在这家名字叫“花”店的花店里找了一份工作。 这几周下来,她的工作干的怎么样别人就不知道,就是知道周影又多了一份工作,每天晚接早送,而且还要自己动手做午饭了。周影每天傍晚他自己要去工作之前会先来接瑰儿下班,往日这个时候瑰儿都早早在等着他来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却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周影一直向花店里看着,目光和叶灵遇在了一起。叶灵迎着周影的目光,她这几天虽然没有和周影说过话,可是已经认得这个男子了。他是瑰儿的哥哥?情人?丈夫?她就这么顺着一个念头往下胡思乱想着。 周影的目光和她一碰马上就移开了,继续在花店里那些花束、花盆、花桶、花篮中寻觅瑰儿的身影。叶灵忽然站起来,顺手从身边抓了一大把花,用彩然缎带一束,走到周影面前把手一伸:“送给你。” 五分钟的沉默后,周影伸手接过了花。“谢谢。” ──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周影决定回去后向刘地请教一下收到别人送的花时应该怎么回答。 不过叶灵已经转身走回去了,好象打起了精神一样开始整理花草,收拾东西,招呼客人,再也没有去看周影。而周影就一直拿着那束红色的玫瑰花站在车边,直到瑰儿和另一个女孩有说有笑的回来。 “哇!”那个女孩先看见了周影,尖叫着,用力摇晃瑰儿的肩,“好浪漫!” 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之后,眼睛立刻睁大了,下巴也向下垂去,一副快要脱臼的样子,一分钟后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指着这个捧着玫瑰花的“人”的鼻子大叫:“刘地,别以为你换了周影的样子我就不认识你了!” “……刘地?”周影开始四处找刘地。 “不是刘地?”瑰儿看见火儿从车窗里飞出来落在周影头上,确定了这个是周影本人,又急着叫起来:“周影你是不是病了?走火入魔了?头部受伤了?” “没有。”周影认为自己没生病,没修炼时出岔子,也没受伤。 “那……”瑰儿碰碰那束花确定的说:“这是妖怪,你们抓住了要带回家做晚饭用?” “不,这是别人送给影的。”火儿颇有点不耐烦的指着叶灵说,“是她送的,又不能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去做饭?” 瑰儿的下巴真的掉下来了。 叶灵自称二十六岁,不过她给人的感觉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倒不是她的外貌年轻,而是她常有的那种散漫的神情使她比实际年龄年幼的多。看到过叶灵的人都会承认她是个美女,硬要说她哪里美的话又没有人能一口说上来,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她有那样一种绰约的风姿,是没有人模仿的来的。这样的叶灵引来了许多的爱慕者,瑰儿在她店里打工才短短几周,就见过超过十个不同的男子来献殷勤了。但是叶灵根本没有理过其中任何一个,好象对方追求的不是她,又好象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突然送花给只见过几次的周影,而且送的还是红玫瑰,这种情况比周影手捧鲜花站在街上还惊人,以至于瑰儿回到家后还神情恍惚,直到把没有加水的锅子放到火上差点引起火灾之后,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周影,周影,你在哪儿?”瑰儿满屋子找他。 周影抱着一个花瓶从洗手间出来,那束花连缎带都没解开就被他塞进了瓶子里。 对于周影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不然反而会把事情越弄越糊涂,瑰儿直截了当地问:“叶灵为什么送花给你呀?” “叶灵?” “就是……”瑰儿指指那束花。 原来她叫叶灵。 周影把花瓶放在桌子上,自己也觉得哪里很别扭,看起来和瑰儿以往弄的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他一边如实回答,一边把那束花拔出来再塞进去,再拔出来,再塞进去,可还是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瑰儿实在不忍心再看那束花受他折磨了,忙伸手接过去摆弄,又问了一句:“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吗?” “爱情啊。”周影用这个我知道的口气说。 “碰!”瑰儿把花瓶弄到地上去了。 “送给你。”叶灵把花递给周影。 “能够得到这么美的人赠给我花,我实在三生有幸,为了表示感谢我有这个荣幸,请您共进晚餐吧?”──这是刘地教的台词,不过周影实在说不出来,他还是只挤出了“谢谢”两个字。但叶灵依旧没有听,把花塞给周影后便转身回去了。 “第一次是红玫瑰,第二次是百合,第三次是一大把满天星,昨天是康乃馨,今天成了白菊花……”瑰儿看着花对开车的周影说,“我找到规律了,她每次都是抓离她最近的花给你,根本不看是什么花。”叶灵送花给周影已经是第五天了,她每天在周影来接瑰儿时都塞一束花给周影,但是不去和他说话,也不打算多理他。 “要不要打赌明天她送给影什么花?”火儿向瑰儿建议。周影天天收到女性送的花不管怎么说都很反常,所以连火儿都注意上了。 “赌什么?”瑰儿接受挑战。三天下来,她原本的不安早已随着康乃馨和白菊花的出现变成好奇了。 “输的抓一只妖怪来给赢的吃。”火儿确信就算自己输了瑰儿也会把她赢到的妖怪分给自己吃的,绝对不会吃亏。 “赌了!”反正自己不会抓妖怪,到时候就把周影这个妖怪输给火儿,看它吃不吃。 周影开车经过一座广场旁边,各种色彩的鲜花,标语扑面而来,给还没有脱下冬天灰朦朦色彩的城市抹下了浓重一笔,让看到的人都不由眼睛一亮。车驶过时,一队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挂起一条新的标语:“‘杀害’老槐树的原凶,××化工厂污染水源”,这条标语还没有完全挂好就已经有不少人围上去看了,那些学生趁机开始向大家派发打印好的详细资料。 “我也去要一份。”瑰儿不等周影停车就推开门。 周影看着瑰儿勇敢地冲进人群,不解地摇摇头,他真想不明白平时冷漠到那种程度的人类怎么会突然为了这样的事的这么的热情而激烈起来呢?他的目光转向那棵耸立在广场中央的老槐树──既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它,那么它是应该懂得的吧。 老槐树当然不会去回答他,依旧无语的站立在那里。 初春的风中还是包含着冬天残留的寒冷,广场上还有几个地方甚至可以看见残雪的痕迹,最初冒着寒冷到这里来的人只有三、四个,但是他们一天天坚持了下来,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了他们,大家一起努力和祈祷,为了眼前这个如此美好的生灵。 那是一棵已有二千三百多年树龄的老槐树。 曾经经历了人类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的老树原本生长在立新市的郊区,但是因为它刚好生长在一条高速公路计划要通过的地方,所以政府方面在计算了高速路更改路线和移树所需要的费用后,采用了把槐树移走的方案。就这样,老槐树被移植到了市区,政府又花费了几十万元以这棵树为中心修建了一个广场,名字就叫做槐荫广场,立新市的大多数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知道本市竟有这样一棵古树的。 槐荫广场总是聚集着很多散步、乘凉、甚至专门来看老槐树人,“老槐树”、“老祖宗”“树爷爷”“树老大”……人们亲昵地为这棵树起了各种名字来表达他们对这棵的喜爱之情。一切似乎就这么完美的解决了:高速公路顺利通车,老槐树也保全了下来,市民们还多一了处休闲场所。然而好景不长,老槐树被移种到这里从春到秋不过三季的光景,却开始枯萎起来。叶片一片片的干黄脱落,枝干也完全失去了生机,一枝枝的干枯逝落,风大一些的夜晚,甚至整根的大树枝都会吹断在地。园林部门的树医们全体出动,尽一切力量为它诊治,但是老槐树的情况一点都不见好转,等到冬季来临时很多人已经在心中担忧,不知道春天再来时还能不能够看到它发芽、开花了。 “原来老槐树不是因为移栽,也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脚旁边有一条‘××’化工厂的排水管──那里面流过的超标准的污水把它害成这样的!”随着那条标准的挂出,这条消息在关怀老槐树的人们中传递着。 “‘××’化工厂到底是哪一家厂?把话说明白,我们去要他们停产!” “对,要他们停产!我们去告诉他们!” “告他太便宜他们了!对付这种人一个字‘扁’!” “弄他们工厂流出来的废水让他们自己喝下去看看!” “……到底是哪家厂?到底是哪家厂?”人们又开始提这个问题,人群中一些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已经开始卷袖子了,瑰儿也在跟着他们叫嚷着。 周影抬头看着那棵树。 老槐树枝干嶙峋,似乎也在俯视着脚下的众生。 好不容易把要跟着人类去找那家化工厂算帐的瑰儿拉回来,火儿监视着她进了厨房,周影又开始往花瓶里塞花,这几天下来家里的大小花瓶,连原本装酱菜的瓶子都用来装了花,周影只好把花束分开,一枝一枝地往各个花瓶里见缝插针。 “哟,瑰儿把打工的店里的花都偷回来了。”刘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摇大摆地往沙发上一躺。他有时天天赖在周影家里,有时却也会象这次一样,五、六天不见踪影。 “不是,全是别人送给周影的。”瑰儿从厨房里伸出头向刘地宣布这件难以置信的事。 “男人女人?”刘地先关心这个。 “当然是女的!” “瞎子?”刘地假设。 “不是。” “精神病?”假设之二。 “不是!” “对了!是仇人吧?这叫先礼后兵!”刘地用拳头砸一下自己手心,“让你放松了警戒之心再动手对付你。” “周影又不是你,怎么可能有仇人!”瑰儿叫起来,“是我的老板给他的。” 刘地一下子坐回沙发上,“我以为是什么事呢,是人家卖不了剩下的啊。瑰儿,饭什么时候好啊,我饿死了。” “马上好!”瑰儿一边答应,一边低声嘀咕,“刘地不是病了吧?以往这种事他一定会刨根问底的,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就算了?” 周影好不容易把花都插完,回头看见刘地仰面躺在沙发上,双手托着后脑勺,正看着屋顶在发呆。周影低头看看手中的花,也开始发起呆来。 今天去接瑰儿的路上,周影开车经过一家工厂门口,往日僻静的小街上不知为什么围了很多人,正在吵嚷。周影不是那种会去停车看热闹的人,但他要开车经直过去时,几个年青人却拦住了他的车,把传单塞过车窗里来。 “又是关于那棵树。”周影看看传单和窗外的人群,不由停了下来。 最近几天立新市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关于老槐树的,电视、电台、报纸……各种媒体也充斥着关于它的消息。“人类,也有很可爱的一面。”妖怪们也只能这么想。为了一棵树在努力的人类的确可爱,周影看着那些扯着标语,叫喊着,激动着的人类,不由笑起来。 “我们厂的污水排放没有超标,这里有环境部门的化验结果……对,对,排水管泄露是我们的错,设备老化了,我们会负责维修的……尽快修,尽快修……”工厂方面的人隔着铁门向记者诉说“详情”,一再强调他们工厂排放的污水没有超过“国家制定的标准”。 人类制定的标准……周影叹息一声,人类总是用自己制定的标准去衡量大自然,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想到,即使不超过他们制定的标准,污水还是污水,还是足以杀死无权在人类世界中制定标准的一些生命的。 对人类有益的昆虫叫益虫,反之就是害虫,对人类有益的植物叫农作物,反之就成了杂草,人类不会在乎昆虫和植物是为什么生存的,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万物的存在都是为了自己,所以理所当然地用自己的角度去制定标准。如果从其它生物的角度去分类,除了吃人的妖怪们,有几种生命会把人类划分为“益兽”,而又有多少会把人类划分为“害兽”呢?周影这么想着,继续自己的路。 围着工厂的人群越来越激动了,维持治安的警察们竭力阻拦他们冲进工厂的铁门里。人群中的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开始向工厂里扔石头和墨水瓶,并且推搡起警察来。 “你们这些警察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去逮捕他们?他们是害死老槐树的罪魁祸首!” “对就是他们的工厂排放的污水老祖宗才会变成那样的。” “抓起他们来!” “应该判他们死刑!” “你们不抓就让开,让我们收拾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 “……” 在警察们当中,周影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类当中唯一可以称的上周影“朋友”的人。 “孙剑?”周影有些奇怪,他觉得孙剑更象是那种会站在门外扔石头的人,可现在他正身穿一身制服,板着脸在阻拦人群。只见他趁大家不备手臂一挥,手肘准确地撞上了工厂负责人的小腹,当对方痛的呲着牙蹲下去时,他腿一抬,又踩上了对方的脚,那个工厂负责人一声怪叫跳了起来。“干什么!什么时候了还大呼小叫的!还不快进去!出事谁负责!”孙剑义正辞严的训斥那个人,重重地在对方肩上一推,“进去,进去!”那个人被他推出几步,头“砰”的撞在门边一个铁的纪律牌上。他抬起头来,也不敢再和孙剑搭话,匆匆地逃回工厂里去了,孙剑的一个同事暗暗向孙剑一竖大拇指。“后退!干什么,不准再往前了!”孙剑若无其事,向那些群众吆喝起来。 果然…… 周影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老实地执行保护这个工厂的命令。 有的人毫无感觉的破坏自然,有的人又拼命地保护自然,也有的人平时那么冷漠,一瞬间又会暴发出难以置信的热情来……人类真是难以了解……不过,就连妖怪也……周影瞪大了眼看着前面一个熟悉的妖影。 瑰儿和另一个女孩正抬着一个大筐子远远跑来,一边还喊:“我们带弹药来了!”她们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周围的人立刻从里面掏出一个个西红柿来,向工厂里拼命扔去。周影清楚的看见,连孙剑头上也被砸到了一个。 “呼!”瑰儿吐口气说:“那个卖西红柿的人说把坏掉的全给我们,我再去拿。” “我们去帮忙。”人群中立刻跑出几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去运弹药了。 “瑰儿……你在干什么……”周影小心翼翼地问。 “周影,你来了!”瑰儿看见周影,高兴地扑了过来,“你来太好了!喂,我们有车了,不用去抬了!大家回来吧!” “干什么?”一群人蜂拥上了他的车,周影虚弱的问话根本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去菜市场,快,快,大伙等着用呢!”瑰儿上上车就催促着。 周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往返于工厂和菜市场之间,成了专门为大家送“弹药”的专车,菜市场上的菜贩听说他们是去对付害了老槐树的原凶的,纷纷主动提供已经开始变质的西红柿、开始腐烂的茄子等东西,有些人甚至把生意一扔,跟了车跑去声援。周影来来回回,车上总是塞满了将要有奇怪用途的蔬菜和奇怪的人,弄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喂,那辆车!”一个维护秩序中的警员终于盯上了这辆来来去去忙于制造混乱的车,大声命令着,“喂,就是你!站住!”他一边用手指着周影一边快步向他走来。 周影老实地停下了车,走下车来等着他。 “白痴!”有人从后面一脚把周影踢进了车里,告诫说:“快走,快走!”孙剑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站在车边向周影摆着手,他迎上了走过来的那个警员,搭住对方的肩说:“我哥们,放他一马吧。” “叫他快走。”那个警员也不想多管这个闲事,扔下一句,装作没看见过去了。 瑰儿钻进车里,兴奋地拍着仪表盘:“快,快,我们快逃走!警察来抓我们了!太有意思了!” 周影可感觉不出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他开车离开时,围攻那家工厂的人们也因为大批的警察的到来一哄而散。有几个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径直就跳到了周影的车上来。听他们在议论的,都是怎么去告发那家工厂,怎么去救助那棵老槐树的事,所以周影也没有问他们去什么地方,直接把他们拉到了槐荫广场。 一到广场上,便觉得气氛和往日有些不同。那里聚集的人目光都集中在老槐树身上,指指点点,声音却都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周影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老槐树上星星点点的,露出了几个绿芽,一个个那么幼小如果不全神贯注就看不见似的。在这个时节,其它的槐树早已绿意满枝,并且在孕育着花苞了,这棵老槐树却一直没有发芽,根本看不见有什么还活着的证据。今天它终于发出了绿芽,使关心它的人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些希望。 “太好了!太好了!”人们开始欢呼起来,有几个女孩子甚至开始抹眼泪。 周影下了车,静静看这一切,也看着那棵树。 “这个送给你。” 周影回过头,叶灵手里拿着一束花站在他身后。 “给你。”她往前递来。周影默默地接过来,叶灵转身便走。 “你……”周影开口叫住她。叶灵静静地看着他时,他又什么也问不出来,半天只说了一句:“我会带回去的。”边说边举举手里的花。 “嗯。”叶灵点点头,走了。 “叶姐又送花给你了?”瑰儿从周影背后冒出来,“哈,果然是情人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老板很懒,常常一坐半天不动,所以她今天很聪明的把情人草放在叶灵的身边,叶灵果然拿了这个),我赢了!火儿,你服不服?咦,火儿呢?今天怎么没看见它?” “它去找南羽了。” “真是的,难得我赢了……” 周影没有去听瑰儿的报怨,他看着那一束情人草中很突兀的插着的一枝洁白的槐花发起呆来。 刘地抱着枕头在沙发上躺着,周影把刚刚收到的那束夹着槐花的情人草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周影……”刘地看着那瓶花叫住他。 “什么?” “挡住我看电视了。” 周影走回来拿起花瓶摆到窗台上去,忽然说:“刘地……” “干什么?”刘地懒洋洋地问。 “没,没事……” 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又是一个人看着屋顶,一个看着花瓶发起呆来。 叶灵还是每天送花给周影,只是从那一天之后,每束花中都夹上了一枝有着甜美气味的槐花。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影家里的花也一天天增多,当他买了第十二个花瓶之后,终于在这一天接过叶灵递来的一束鹤望兰后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叶灵愣了一下,抿抿嘴说:“原来你知道啊?” “知道一些。” 叶灵吁了口气:“可以直接给他就好了……留哥儿他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叶灵舒心地笑着,又去整理花儿们了。 瑰儿一直不解地听着他们说话,出来后再也忍不住地问周影:“你们在说什么啊?留哥儿是谁?” “刘地。” “啊,刘地?他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叶姐和你说的什么‘知道’‘不知道’啊?和刘地又有什么关系?”瑰儿一口气地问。 周影看着手中的花束呆了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去见她吗?”周影把花摆在刘地面前问他。 刘地摇摇头。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刘地手一指,那个花瓶自己飞到柜子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过去过去吧。” “刘地!”瑰儿冲过来,双手卡着腰问:“你和叶姐认识是不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所以才躲着不敢见她?叶姐真可怜,竟然会被你这个大色狼骗了!” 刘地耸耸肩,站起来伸个懒腰说:“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我的晚饭了,正好我有约会,走了啊。” “刘地,”周影叫住他,“那棵树已经……” “她的事从来都是自己决定的。”刘地“嗤嗤”笑着,穿过墙壁不见了。 “可恶!”瑰儿气得跺脚,拉住周影问:“叶姐送的花其实是给他看的吧?他竟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太气人了!太可恶了!花心色狼!下流!”她搜肠刮肚的找着骂人的话。 周影沉默片刻,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喔,刘地?对啊,他现在叫这个名字,我当然认识他啊。”叶灵点着头。 “那你真的是送花给他看了?”瑰儿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叶灵点头。 “叶姐,你可要小心啊,那个家伙是个花心鬼、色狼、变态、懒虫、无赖……”瑰儿为了不让叶灵掉入刘地的魔爪不遗余力地说着他的坏话。 叶灵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喔,是这样,他现在是这样过日子的,我都知道呢。” “叶姐,他一直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以前不是啊,不过我也说不准了,五百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叶灵摇摇头。 “五百年……”瑰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原来你认识他这么久了。”该不会已经被他骗了吧? “是啊,我刚捡到他时,他只有这么大……”叶灵用手比量小哈吧狗的大小,想了想又说:“不对是这么大……”又比量牧羊犬的大小,再想想说:“也不对,是这么大……”她比量了一个大的离谱的大小(瑰儿吸口气:照她最后这个标准那刘地不是越长越小了?),“也不对……”叶灵冥思苦想着:“我记不起来他原来什么样了,好象是听涛先捡到他,后来我又捡到的……不,是我先捡到听涛又捡到的……哎呀,太久了太久了,我都糊涂了!” 瑰儿听的一头雾水,觉得自己才糊涂了呢。她整理着听来的内容问:“听涛又是什么人啊?” “他不是人,是妖怪。”叶灵告诉她。 “对对,一定是妖怪。”瑰儿忙纠正自己的口误,“他是什么妖怪啊?是你和刘地的朋友吗?” “听涛是……”叶灵陷入了沉思,想了半天说:“不知道……听涛他现在算我们的什么人呢?”她拍着头,“我不知道……” “刘地说木听涛是他的好老师,好兄长。”周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来了,这么说着。 “他这么说吗?”叶灵很高兴地跳起来,“我还怕他们之间因为我有什么不愉快。” 周影看着她说:“他还说木听涛和你,是一对神仙伴侣。”他显然为叶灵不知道怎么形容木听涛而奇怪。 “他这么说吗?”叶灵还是这么一句,抿着嘴发呆。 “木听涛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听刘地说起后,一直很想拜见他。”周影以过个对于刘地来说半师半友的妖怪一直很感兴趣,他认为木听涛理所当然是会和叶灵在一起的。 “听涛走了很多年了,留哥儿没有向你说起过吗?” “听涛,听涛,你陪我去……”叶灵叫着跑过来,结果看见木听涛又在指点留哥练功,他们站在瀑布的流水之下,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叫声。“真是的……”叶灵嘟着嘴在山石上坐下来,“又在和那只小狗玩。”她对木听涛冷落自己去陪留哥微微不点不高兴,不过当她听着流瀑,看着碧水,数着岩松,折取数朵花枝时,已经把不愉快忘的干干净净了。 “灵儿,你在看什么?”木听涛落在她身边时天色将暮,叶灵已经在看夕阳了,她侧侧头说:“前山的杜鹃花期到了,你陪我去。” “好,咱们走吧。”木听涛拉起她。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腾云驾雾都是小事,但在“自己”的山林中的地方,他们还是喜欢走着去。叶灵靠在木听涛身上,边走边回头望了一眼,见留哥还站在瀑布流水中定定地修炼着。“奇怪的小狗。”叶灵摇摇头。 叶灵和木听涛一直徘徊到杜鹃花开过才回来,一踏进他们平时居住的山谷,叶灵就看见留哥还盘膝坐在瀑布下的那个地方,她咧咧嘴:“他不是一直坐在哪里吧?” “留哥儿?也许吧?”木听涛不太在意地说,“他就那样的性子。” 叶灵撇着嘴看着留哥,远远绕了过去,她最受不了这种天天只会修炼的妖怪了。 不管叶灵怎么受不了,因为留哥总是跟着木听涛,所以免不了会常常和她碰面。 “听涛,我总觉的那个小狗很古怪啊。”叶灵趁留哥听不见向木听涛压低声音说,“整天不说话,两眼直直的老发呆,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留哥儿不是古怪,他是心里难过。”木听涛说,“他的外公和父母刚刚过世,任谁遇上这种事都受不了的。” “喔……”叶灵点头。植物对父母亲人的概念淡薄,也不怎么把木听涛的话放在心上,心里对“这只小狗”还是不怎么喜欢。“他如果象人类养的小狗一样乖巧可爱,会撒撒娇摇摇尾巴什么的,说不定我还会更喜欢他一点……”叶灵这么咕哝着去照顾她的花草了,很快就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只小狗存在。 “听涛,帮我在那边用一个覆土法。”叶灵为了了棵丁香忙的满头大汗向身后说,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回头张望才发现叶听涛没有在自己身后。“对了,他替我去天山移花了。”叶灵想起来木听涛的去处。“那怎么办……”她东张西望,看见留哥正在不远处的山岩上打坐,“喂,小狗,小狗!过来!” 留哥睁开眼看着她。 “快过来!”叶灵吩咐,“在那里施一个覆土法,你会不会?” 留哥走过来,依言在她指定的地方施了那个法术。 “干的不错,听涛回来让他夸奖你,乖乖小狗,到那边去吧,别妨碍我干活。”叶灵扶好那棵被雷击过的丁香,笑眯眯地称赞留哥。 “我不是狗!”留哥大喝了一声。 叶灵没防备他突然这么大声,吓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气呼呼地抬起头,见留哥正握着拳瞪着眼看着自己,他反而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你干吗叫那么大声!吓我一跳!”叶灵用白眼看他,“一点都不乖巧可爱。” “我不是狗!”留哥又吼了一声。 “你不是狗是什么!”叶灵拍掉手上的泥土扯扯他的耳朵,“看看你的耳朵还有尾巴,摸起来毛茸茸的。” 留哥一把打开她的手:“我不是狗,我是地……是……”他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出下面的话来,自己已经没有家人,没有种族了,这样的自己算什么?还算是一个地狼吗?还是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啊……”留哥狂叫一声,一拳打在树杆上,转身狂奔而去。 “哎呀!”叶灵又被他吓了一跳。她看着被留哥一拳打的直晃的树,听着山林中一波一波回荡着的留哥的嚷叫声撇撇嘴,“弄坏了我的树话就不让听涛养你了。” 留哥这一跑进山林便好几天没有回来,开始几天叶灵把他忘干净了,直到计算起木听涛何时会回来时才想起这只小狗的存在。“好多天没回来了,不会被什么东西吃了吧?还是饿死?迷路回不来了?”叶灵做着种种假设,不管哪一种这只小狗都是凶多吉少,“万一他死掉了的话听涛会很难过……”为了避免木听涛回来后难过,叶灵站起来准备去找狗,“唉,养了动物就是这么麻烦,如果是种花种树它们就不会到处乱跑。” “小狗,小狗,乖狗狗……汪汪……虎子……不对……小黄……不对……”叶灵一边走一边叫,却想不起那只小狗叫什么名字,“宝宝,不对,欢欢,不对,花花,不对……”她把能想出来的狗名字全叫了一遍,自己也还是觉的不对。 “有没有看见听涛养的狗?” “你这几天有没有吃过狗肉?” “站住!别跑,听涛的狗是不是你们藏起来了?” “去给我找那只狗,找不到就把你变成狗给听涛养!” 叶灵开始掘地三尺的找狗,整个山林顿时妖飞怪跳,一片惶恐。谁知一直到夕阳西下,叶灵还是没有找到留哥的踪影,她派出去找的妖怪也一个都没有回来,估计是没有找到而不敢来见她。 “唉,可怜的小狗,一定已经落在哪个妖怪的肚子里了,虽然你一点也不可爱,可是如果我知道了是谁吃了你,一定会给你报仇的。”叶灵双手合什向夕阳祷告几句,安慰小狗的在天之灵。 “叶仙子,仙子……救……命……”一个挣扎着发出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哀悼。 “呀……”叶灵看着这个从树丛中爬出来的,全身一片血污的妖怪,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是一个她常常见到的当扈,“你怎么弄成这样啊?”叶灵见他身上的羽毛秃了一半,一只翅膀垂着,似乎是断了,腿上血肉模糊,好象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不由很惊奇起来,这个妖怪的法力不弱啊,是什么对手可以把他打成这样。 “仙子……救命……”当扈向叶灵伸着手努力爬过去。 “我还有事呢。”他伤成这样,治疗他可要花不少时间,叶灵还急着去找狗。 “仙子,我是为您去办事才弄成这样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 “对了,”叶灵想起来了,自己刚才好象曾经吩咐过这个妖怪去为自己找狗,“你找到没有啊?空着手回来了?是不是小狗被吃了,你也被打成这样?”──她好象很盼望着留哥被吃掉似的。 “仙子,我就是被您那只……狗打成这样的啊……呜呜呜……我还算好的,育沛因为叫了他几声‘狗’已经被他从山崖上扔下去了……”叶灵和木听涛可怕就算了,反正满山的妖怪都被他们欺负惯了,连他们养的狗都这么可怕,以后真是没法活了。 “你找到小狗了,为什么不早说,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在哪里?” “那边的山谷……”当扈用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终生难忘的地方。 叶灵绕过这个血淋淋的妖怪向那边走去,当扈在她身后哀号着:“仙子,救命……救救我啊……呜呜呜……仙子……”她完全没有听见,脑子里只想着:听涛的狗怎么这么凶,难道长了疯狗病?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留哥一直坐在埋葬父母和外公的山坡上,失去了他们之后,他完全不知道要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要怎么生活下去。木听涛在身边还好一些,如果木听涛象现在这样出门去,他就连自己日常应该做点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风流云,翠树青山,鸟鸣兽走……对于他来说这一切都好象是死的一样…… 他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去想,除了动手教训了几个在他耳边聒噪的妖怪,他也不想动,任由时间在身边一点点逝去。 “小狗,总算找到你了。”叶灵看见了坐在那里的留哥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过去拍拍留哥的头教训说:“竟然自己出来乱跑,是不是要我在听涛回来之前用绳子把你绑起来你才听话啊。” “别碰我!”留哥怒喝一声打开她的手,“叶灵,你别欺人太甚!别的妖怪怕你,我可不怕!” “碰!”叶灵一拳打在他头上把他打昏了过去。“这么不听话,听涛到底怎么教训他的?”她张口轻轻一吹,留哥被一条绳子象棕子一样绑了起来。“你,你,过来!”叶灵大声吩咐两个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妖怪,“过来把他帮我扛走。” “你吃果子呢?还是吃妖怪?”叶灵蹲在留哥面前温柔地哄劝他,“乖,来张开口,我喂你喝水,连水都不喝你会变成狗肉干的。” 留哥怒视着她,用力扭动身子,想挣开身上的绳子。 “你别自费力气了,我不会让你再跑了的,不然听涛回来我怎么跟他交待。”叶灵强行捏着他的鼻子把清水倒进去,留哥被水呛着咳嗽起来。叶灵忙帮他拍着背,“你吃点东西好不好?来,这个苹果很好吃。”她把各种水果摆在留哥面前。 留哥用力扭着头,闭着眼,气愤地喘着粗气。 “再不然吃这个?来,吃草莓了,张嘴。” “枣子吃不吃?” “桃子?” “杏?” “……” 叶灵把手里的水果全扔在地上,坐在留哥身边抱膝叹气,怎么办好呢?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万一再饿死了听涛会伤心的。对了,狗是吃肉的呢,我怎么忘了,给他水果他当然不吃了,叶灵一拍掌,高兴地站了起来,“小狗乖乖的,我去找妖怪来给你吃喔。” 叶灵的身影一消失,留哥立刻站起来,看看叶灵消失的方向,身体慢慢沉入了地下。 “哎……你太天真了,不知道植物的根系是长在土地中的吗?我也可以潜地呀。这次要绑的更紧一点,可别再跑了。”叶灵又在刚被她提回来的留哥身上多绑了两道绳子。然后拿出一个妖怪来说:“你生吃还是煮一煮?” “叶灵……” “干什么?”叶灵托着腮看他。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你怎么了啊,我为什么要杀你?”叶灵不解地去摸抚留哥的耳朵,“我不是很努力地在照顾你吗?所以你要听话一点啊。我现在就弄妖怪给你吃。”叶灵卷起袖子,开始收拾那个倒霉的妖怪。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接近血腥,平时需要动手不是由木听涛出头就是远远用法术来解决,现在却要自己放血、剥皮、切块……叶灵满头大汗,用手一擦却险些被手上的血腥味熏昏过去。 “呜呜呜……为什么要养狗……臭听涛……呜呜呜……”她气得边哭边把肉往火堆上扔,然手马上跑到溪边去拼命洗手。 留哥一直看着她,难以理解她的行为,她的法术那么高,杀妖怪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现在却对着死妖怪哭起来,她从开始就一直在羞辱自己,“狗”“狗”的叫个不停,还把自己绑在这里,脖子上也象狗一样被系了绳子,但她又在忙来忙去地为自己找吃的,甚至都哭了还在努力煮啊,烤啊的不停。 “喂,快吃!你再不吃的话我只好让你饿死了!”叶灵不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擦擦脸,端着饭来到留哥面前,继续喂他的努力。 “……”留哥紧闭着嘴,把头别开。 “你还不吃!”叶灵觉得自己快被这只狗气哭了,“你再不吃的话……再不吃的话……” “太烫了……” “太烫了?啊,你说热啊!”听到留哥开了口,叶灵马上高兴起来,她对着一锅子肉吹口气,肉汤上立刻结了一层薄冰,“来,张嘴,啊……”她温柔地把一块肉送到留哥嘴边。留哥看着她,终于还是张开了嘴…… 木听涛带着给叶灵找到的几种奇花异草兴冲冲地回来,叶灵果然十分高兴,她把花草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说:“听涛,你太好了!我能不能马上去种──对了,你的狗我也帮你养的很好喔。” “狗?”木听涛没来得及问仔细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木大哥……”角落里传来留哥委屈的声音。 “留哥儿!你,你这是怎么了?天呢!你没事吧?”木听涛冲过去为他松绑。留哥被捆成棕子已经四、五天,站起来都快不会走了,用力甩着手臂让血液流动起来,又按摩自己完全没有知觉了的腿。“你怎么会被捆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谁干的?” “还能有谁?”留哥过了好几天非妖的日子,受尽了叶灵的折磨:一会儿要他吃冰冻食品,一会儿用浸在水里的方法给他洗澡,一会儿又在他身边生上两大堆火,美其名曰怕他冷……现在看到了木听涛,一切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圈都红了。 “灵儿?”木听涛张大了眼,“难怪刚才她说帮我把狗养的很好……不,不,我不是说你是狗……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留哥怒视他。 “哈哈哈哈……”木听涛怎么也止不住,坐在地上大笑着,“原来她是这样照顾你的,哈哈哈……不愧是灵儿……” “她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的痛快!这样折磨我!” “留哥儿,你别生气,灵儿她没有恶意,她是真心想好好待你,把你照顾好的。不过她用的法子还是那么……哈哈哈……你庆幸吧,这比我当年的待遇好太多了呢!”木听涛按了留哥几处穴位帮他舒筋活血,一边还是笑。 “你也……”留哥难以想象叶灵也这样对待过木听涛。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灵儿养大的。” “好象……”他这么一提留哥依稀记起来,他好象确实说过他小时候是叶灵照顾他长大的。 “那时候我刚刚成为妖怪,还是个干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可是进步却非常小,我们植物妖怪又不象其他妖怪有家庭、种群可以依靠,总是被其他妖怪欺负。有一次有几个妖怪为了好玩竟然要点火烧掉我的真身──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成形,真身一毁我就完了,可是也没有办法啊,只能在一边哭叫……”木听涛说着抬头去看崖壁上斜生出的一株苍松。这株大树形如蜷龙,枝干粗旷,翠叶如洗,根须深深扎在石隙中,张开的树冠遮挡了半亩地大小,“那一刻怎么也想不到还能长的这么大。”木听涛笑着回忆,“他们一边说要把我烧成木炭一边要动手时,灵儿突然出现了。她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可她也是一株树啊,最恨听见木柴、木炭、木材这一类的词了,所以就站了出来。那些妖怪一见到她就逃的无踪无影。你都不知道,那时泪眼朦胧的看着她的我心里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仙子啊……她那么美丽飘逸,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这一辈子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景像……”木听涛回忆着,嘴角淡淡的笑容越来越甜蜜,“那时她的师傅刚刚的成正果走了,她一个人觉得孤单就留了我,我就和她一起生活了。” “她常常杀了妖怪要我去埋在我的根下面,说是可以当肥料,结果腐烂的肉味使我好几年都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又带我去火山口修炼,一站就站七、八天,说是要学会耐热,以后就不怕火烤了;还在冬天往我身上泼冰水,说松树的长处就是耐寒,要我把长处发扬光大;还弄了一群猴子和我放在一起,说是训练我心静自然凉;还把我送到人类的私塾里去读书,说妖怪也得有学问,考不上状元就别回来──我当时花了三十年时间去考啊考啊,好不容易考上了以后一上金銮殿,差点就被皇帝身边的天师抓了去……”木听涛从下午讲到天黑,全是以前叶灵对她的“照顾”,最后语重心长地拍着留哥的肩:“留哥儿,你遇见我是多么幸运啊……” “听涛,来帮我。”叶灵的声音随着一片叶片飞至,木听涛马上跳起来向她的方向飞去。 留哥听了木听涛的遭遇,觉得被捆了几天也不是很惨了。只是木大哥说着那么惨的往事,为什么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呢?他也是个怪人啊,至于那个叶灵,以后还是尽量离她远一点的好。 两条人影缠斗在一起,又攸地分开,长发利爪的少年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地立在了一棵树的树梢,青年男子在地上连连后退,终于还是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好!留哥儿,只凭功夫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青年拍拍灰尘站了起来。 “是木大哥让着我的。”留哥儿从树上跃下,脸红通通的说,但是嘴角的笑容还是掩饰不住。 “真难得看见你笑一次。”木听涛吁口气问,“我和灵儿呆会去海边,你去不去?” 留哥摇头。 “又去修炼?你太认真了,偶尔也玩玩,放松一下。” 留哥还是摇头。 “你们还没完啊……”叶灵一直坐在树枝上看着他们,忍不住催促,“整天练啊练啊,好没意思。” “那我们走了。”木听涛携着叶灵的手,向留哥笑笑后,他们一起飞走了。 留哥独自又练了一阵子,至到累的倒在地上不能动后,才看着树叶间透出来的点点斑斑天空自言自语:“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呢……”他原来就是个没有多少兴趣爱好的孩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学习,可是那时生活中的一切都很有“意思”:吃饭、睡觉、学习、和别人说话、泡茶、练功……可是现在,什么又是有“意思”的呢? “你不想活了吗?” 一个妖怪以为留哥睡着了,蹑手蹑脚地走近他,却看见他的双眼一下子睁开,闪着寒光盯在自己身上冷冷地说。 先下手为强,这个妖怪这么一转念头,也不和留哥搭话便举起手中的剑向下刺去。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树林的寂静。 留哥从那个妖怪胸口抽回去穿透对方身体的手,舔着指爪上的血,心想:“吃过饭就去山头打坐吧。” 离他百米外的树丛中,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相互窃窃私语。 “看见了吗?出手比叶灵还狠毒。” “得罪了叶灵十个中还有六个可以活下来,得罪了他,十个要死八个呢。” “还不是木听涛教出来的徒弟。” “叶灵身边有一个木听涛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这个地狼的话,大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所以今天我才叫你们来啊!你们有没有胆量趁他羽毛未丰时干掉他?” “干掉他?!” “万一木听涛和叶灵知道了,我们几条命都不够赔!” “你疯了是不是?” “你们别吵了!难道你们愿意一辈子被叶灵骑在头上吗?她身边有木听涛,等到这个地狼长成一些,你们想我们还有机会吗?不如趁叶灵和木听涛不在,先除掉他,以后再找机会向叶灵下手。” “可是……” “可是什么?山上这么多妖怪,即使这个地狼死了,叶灵他们就一定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吗?此时不动手要等何时!” “叶灵也许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但她会大开杀戒。如果她不分青红皂白乱杀起来,你能保证恶运一定不会落在咱们头上?换句话说,还有木听涛!他可是那么好糊弄的,你能保证他猜不出真相?能保证这么大的山林没有一个妖怪看见咱们动手?你能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这个妖怪一口气说完,向其他三个妖怪拱拱手,“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恕小弟不加入了。”说完化作一阵青烟不见了。 剩下的三个妖怪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谅他也不会去向叶灵告密,我还是要动手的,你们跟不跟我一起干?” “我……” “我提醒你们,叶灵和木听涛一起离开的机会不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他和叶灵,木听涛不一样,他可是吃妖怪的!”他最后这一句起了关键作用,另外两个妖怪下定决心,一起说:“好,我们跟你干了!” 三个妖怪边说话问边一直监视着留哥,见他一吃了一些被他杀掉的妖怪后却没有离开,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不动不语。领头的妖怪使个眼色,三个妖怪各持兵器从树丛中悄悄走出,一步步逼向留哥。 十步、七步、五步…… 当他们走到只距离留哥三步远近的地方时,留哥却睁开了双眼,冷冷地看着他们。 三个妖怪全神防备,停在了原地。 “你们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还不动手。”留哥淡淡地说。 三个妖怪交换一下目光,“杀!”挥动手中的兵刃扑了上去。 “仙子,木前辈,仙子,木前辈。”他虽然呼叫着叶灵和木听涛的名字,但是却没敢近前,远远便站住了。 叶灵和木听涛相互依偎,正沙滩上坐着看海,听到他的叫声,叶灵开始想装作没听见,他却偏偏一个劲在那里叫,叶灵把手中的贝壳向脚边一丢,皱起了眉头。木听涛一只手拥了她的肩,站起来转过身去,伸出一个手指头向那个妖怪勾了勾。 那妖怪更加不敢过来了,躲在一块礁石后(倒不是礁石可以挡住木听涛,而是实在看见他就怕,干脆来个掩耳盗铃,看不见算了)。他闭着眼喊:“不是我斗胆打扰二位,是,是咱们林子里出事了。”──总算远气不错,成功地在木听涛出手之前把话说完了。 “出事?什么事啊?”木听涛懒洋洋地问。 “是他们,他们要去杀那个地狼。” “留哥儿吗!”木听涛身形一晃到了这个妖怪面前,把他卡在手中间:“谁要去杀留哥儿?”原本靠在他身上的叶灵没防到他会突然跑掉,一头栽在了沙滩上,她拍着沙子站起来要抱怨,木听涛又象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快回去!他们要对留哥儿不利!”不等叶灵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木听涛拉着飞在空中了。 那个来通风报信的妖怪看着他们飞去,站直身体抹把汗,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就让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去触怒这两个树妖吧,他早就明白了,凭自身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他们。自己利用这个机会应该使他们更信任自己一点了吧。要有耐心,要慢慢来。叶灵比较好骗一点吧,木听涛就不同了,那个家伙平时老是挂着笑容,可谁也不知道他倒底在想什么,要想除叶灵,必须先除掉木听涛。也许,那个地狼反而是个机会也说不定。 留哥躺在石头上,头上脸上身上全是血,周围散布着妖怪的残肢、内脏、血污,他自己身上也大大小小有了十几二十处伤口,所以他把手臂举在嘴边,轻轻舔着。 “留哥儿,你没事吧?”木听涛落在他身边,双手按着他的肩焦急地问。 “没事,杀了几个妖怪。”留哥站起来,试试自己的腿,虽然伤的不轻,但好象并没有断,还可以走路。他看到叶灵一脸不高兴的跟在木听涛身后,连忙说:“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不过等一下,我先去找几味草药。”他知道叶灵最讨厌脏乱,所以抢在她生气之前说,他尽量不想和她发生纠葛。 “我来收拾,不,我先来给你治伤。”木听涛只看到留哥满身血污,不知道他到底伤的怎么样,还是很担心。 “木大哥……”留哥对于木听涛父母和外公死后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十分感动,但是他就是无法从心里的阴影中走出来,也就无法回报木听涛的这份关切,一直感到很愧疚,“对不起,木大哥,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乱来了。” “你没事就好。”木听涛知道留哥心结很深,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开的,安慰或开解他都没用,只能等时间为他治好伤口。 叶灵从头发上往下摘着沙子,看见木听涛只顾着在和留哥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木听涛伸手从她头间取出一粒沙子,低声问:“生气了?” “对。” “我就知道,你的脸一点都不差的反映着你的情绪呢。我道歉行不行?” “不行。” “那我吻你一下?”木听涛揽着她,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叶灵虽然还板着脸,眉头却舒展开了,留哥看他们这们,悄悄离开了这片树林。 “灵儿,我知道你在气我太关心留哥儿了,可是你能不能可怜可怜他这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像当年你可怜我收留我一样呢?”木听涛双手拥住叶灵的肩温柔地说:“我早就告诉过自己了,对我来说你比我自己还重要,我永远会把你所感所想的事物放在第一位,所以你根本不用在意我会不会冷落你,忽略你……灵儿,我会一辈子跟在你身边的。” “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呀,”叶灵捧起木听涛的脸,“我收留你,是因为觉得你很可爱。可是那个小狗一点也不听话,不可爱!不过算了,我不管你喜欢养什么了,只要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永远……” 留哥依照习惯坐在山崖上,迎着初升的太阳打坐时,感觉轻微的脚步声到了自己背后。他刚要有所反应,却听到背后传来叶灵的声音,他急忙想跳起来逃走可已经太迟了,叶灵的纤纤玉手搭上了他的肩头,莺啼燕语地声音也在耳过响了起来:“乖小狗,你看看我给你弄了什么?” 留哥勉强回过头,看到叶灵手中拎着一条金链,链子中央还系着一块金牌,金牌上镶有珠宝,上面铸了两个字,分明是“留哥”两个字。 “这是什么?” “这是亲王府的爱犬的金牌哦,我特地为你弄了来,还改上了你的名字,来,戴上看看吧。” 留哥现在十分怀念以前叶灵不喜欢他的日子。 自从和木听涛谈过之后,叶灵开始刻意地对留哥好起来,为他张罗吃喝,也亲自指点他法术,每次外出更是总忘不了给他带些小礼物回来。留哥现在终于明白木听涛当初的话了,他真宁愿叶灵一直讨厌自己。 “戴上啊……”叶灵不分由说,按着留哥的头便把链子套了上去,然后满意地点着头说:“嗯,不错,不错,很适合你的黑毛。好了,可以回去吃早饭了,我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骨头哦。” 留哥已经被迫吃了三个月各种骨头,听到“骨头”就快要哭了。 “吃完饭我们就开始修练,今天我教给你新的法术。” 留哥又觉得腿象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了,抱着一丝希望问:“木大哥呢?他说要教我……” “他去昆仑采药了,我要帮你炼一种可以把红眼睛变掉颜色的药──你的样子还不错,就是眼睛太吓人。你说和你的皮毛一样的黑色好看呢,还是弄成蓝的、绿的、黄的、紫的好看?”叶灵一副让你自己选的样子。 难道自己上辈子欠她的?一向不信命的留哥这时也不由动摇了,不然为什么明明是生死不怕的自己到了她手里就什么反抗都做不了,任由她摆布了。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脏兮兮的,是不是没有洗脸?”叶灵看他脸上一大块污迹,伸手去替他擦。留哥抗拒了一下,但是当叶灵的手抚到了他脸上,他却愣住了,叶灵温暖的手指温柔地帮他擦了脸,催促他说:“走吧,走吧,听涛不在,我负责照顾你。” 留哥看着叶灵,逆光走着的她身影朦胧而飘渺,象随时要随风而去一般,一瞬间留哥喉头蠕动,差点叫出那个山林里的妖怪除了他和木听涛外都对叶灵使用的称呼:“仙子”。 只有这个词才可以形容叶灵。 留哥虽然努力想把目光从叶灵身上转移开,但是却得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响应。 她是如此美丽。 留哥平生第一次对异性在心里使用了美丽这个词。在地狼族,少男少女们都是早早便由父母安排成了亲,但是留哥对那种事丝毫没有兴趣。他对异性也从来没有特别的感觉:即不喜欢也不讨厌,来往在身边的同龄女孩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麻烦,他的朋友虽然嘴里说着女孩子胆子、娇气,其实都很喜欢和女孩们一起玩耍,留哥则宁愿把那些时间用来修炼。至少他自己是认为自己的生活中永远不必和异性有什么牵扯的。 朝阳中叶灵的身姿会一辈子留在留哥心中。 “快点走,小狗,你饿的走不动了吗?”叶灵呼叫他。 留哥为了“小狗”这个称呼皱起了眉,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而且越来越轻快,直到和叶灵并肩而行。 留哥把一棵树扛在肩上,小心不让封在根部的土抖落掉,他向飞行在身边的木听涛问:“木大哥,这两种树究竟哪一种是冬天开花的?我还是弄不清楚。”木听涛嘴角泛着微笑若有所思,没有留意到他的问话,留哥笑笑,没有再去追问一遍,他知道木听涛已经归心似箭了。他们这次远去元洲(元界)寻找几种花木,一去就是数月,木听涛口中不说,心里一定全是叶灵了。不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干什么?想着木听涛之余是不是偶尔也会想想自己?会不会又准备了什么奇怪的事物在等自己回去?边想着,留哥一边不知不觉地飞到了木听涛前面。 “辛苦你了,听涛,累不累?”叶灵迎接着他们,依偎在木听涛身边。 “你喜欢就好,我帮你种下。种在云兰旁边好不好?” “嗯,等一下,这一棵种到芭蕉后面去比较好。” “也好。” 他们商量着,留哥对于种花养草半点不懂,只是按他们说的搬着那两棵树。叶灵这才看到他,便摸着他的耳朵随口夸奖了几句:“乖乖,小狗你也干的不错。” 留哥一瞬间想哭。他宁愿叶灵一直只看着木听涛不注意到自己,也不愿意她这样开口“小狗乖乖”闭口“乖乖小狗”,他连忙低下头,搬着树快步走到叶灵选定的地方去。 “他已经学的很乖巧了,听涛你养的不错。”叶灵称赞说。这几年留哥心情开朗了一些,对叶灵的话也听从的多了。木听涛笑着点头,看来留哥心中的阴影已经一点点的消失了。他对此深感心慰。 留哥看到叶灵和木听涛嬉笑的闹着开始种植树木,便悄悄离开了这个山谷。 山中寒暑须臾,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深秋,山中苍绿深黄,其间红叶片片,比起留哥和木听涛出门前似乎换了个天地。如果自己一直住在地下,一直是一个真正的地狼,也许永远都看不到这番景象。 曾经留哥和任商住过的山坡是这座山林中红叶最美的地方,留哥趴在地上,感受着季节变动时大地中的变化,也感受着这块埋葬着父母、外公的地方和自己血脉的呼应。 “爹、娘、外公……”他把脸深深埋在草丛中,埋在土地上,渐渐进入了梦乡。 “……昨夜星霜和月落,满林红叶趁烟飞……哎呀。”似乎是叶灵吟着诗走来,一低头见到地下的留哥吓了一跳。 留哥没有抬头,用草叶抹着脸上在睡梦中流下泪水,希望她快点走开。 “这么好的秋色,你为什么把头埋在土里?”叶灵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摸着他的耳朵温柔的问,“黄叶天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你可是不忍心看么?” 又来了……留哥的心里呻吟,他实在听不懂这些诗词曲赋,叶灵和木听涛却天天挂在嘴边上。只听叶灵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唱了起来:“秋深最好是枫树叶,染透猩猩血。风酿楚天秋,霜浸吴江月。明日落红多云也。……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叶灵声音婉转清脆,加上这次难得她口中的曲子没有那些愁来愁去的内容(留哥就是不明白,她这样的妖怪哪里去找那么多愁出来?),留哥不由也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 “哈哈……”叶灵一看他的脸却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弄了这么个大花脸,快来擦擦。”留哥脸上又是泪痕,又是草汁和泥土,确实一塌糊涂。“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狗。”叶灵边用手帕帮他擦边爱怜地说。 留哥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我不是狗。” 他凝视着叶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留哥,不是狗。” “……”叶灵眨着眼。 “看着我,我不是狗!”留哥提高了声音,他在叶灵面前幻化成人影,又向叶灵逼近了一步,大声说:“我不是狗!” 叶灵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良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你会变成人?我,我还想教你来着。” 留哥掌握了变人的法术之后,前后只变成过四次人类,他不喜欢用人类的形态出现,可是现在他变成了人类,张开双臂让叶灵看自己:身材、面容还是原来的留哥,但是华美的皮毛变成了小麦色的皮肤,红色的眼睛变成了深邃的黑眸,不管是站在人类还是妖怪面前,他都是一个英俊的令人咋舌的少年。可他想要的,只是让叶灵承认,自己不是狗。 “我的名字叫留哥,请你叫我的名字!我从来都不是狗。” “原来你不是狗……”叶灵终于认识到了这个事实,“留哥儿……”她学着木听涛的样子称呼了他一句,然后问:“你为什么不早说?” 留哥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手中还拎着一坛子酒,他手臂上的血一直流进了坛子里,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举起坛子向口中倒酒,把美酒掺着血咽下去,大叫一声:“好酒!” “留哥儿这次太疯狂了。”叶灵这么评价说。他和木听涛坐在树下的石桌边,一边下棋,一边用水晶的杯品着酒。 酒是留哥从皇宫中偷出来的。 人类的皇宫不知有多少法术,多少法师保护,他只是受了伤却能活着回来确实是个奇迹。 “谁还要?”留哥晃着酒坛子问。 看到他的血还在不断流进坛子里,叶灵皱皱眉头忙说:“不要了,不要了。”木听涛却说:“我再来一杯。”留哥又为他斟了一杯,把坛子扛在肩上,自己走了。 “他去哪里?” “去他父母和外公的墓地吧?他每次喝醉了都会去那里大哭一场。” “他这几年变的真多啊,原本虽然也不太听话,可是现在简直变成疯子了。”叶灵摇着头说,“而且整天在外面跑,一个月能看见他一次就不少,哪一天死在外面回不来了,说不定我们也不知道。”叶灵的话语中不知不觉放进了更多牵挂。她性子散漫,不管什么事一转身就会忘掉,能让她时时放在心里的,向来只有一个木听涛,只是这几年渐渐的,她想到留哥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他就算死,也一定回这里来死的。”木听涛看着留哥的背影说。 “你怎么说的这么吓人,好象留哥儿明天就会死似的。” “你放心,留哥的法力武力都出类拔萃,想杀他可没那么容易──再过不了几年他就会超过我了。”木听涛笑着说,心中充满了对这个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小兄弟的自豪。他微微举起杯子说:“就让留哥儿过点自由自在的日子吧。他过去一直被命运牵着鼻子走,从来都不能在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现在他终于可以了。希望他以后永远这样任性任意,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言行自在,无难无忧……”叶灵和他轻轻一碰酒杯,各自饮了这杯酒。 “外公,我为您煮的茶,爹,我从皇宫拿了酒,娘,您也一起喝一杯好不好?”留哥一手持着茶壶,一手执着酒坛,向这片草地泼撒着,“爹,从来没有和您一起大醉一次,今天我陪您干了这一坛。”说着举坛过头,向自己口中倒下,头上身上淋漓的全是酒水。 “爹,娘,外公……呜呜呜……”他已经醉了,在山坡上踉跄而行,号啕大哭,“爹娘……外公……你们谁来看看我啊……”悲怆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着,妖怪们都知道地狼又喝醉了,纷纷躲离了这里。 “啊……呜……呜呜……”留哥仰躺在地上,向着天空嚎叫,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胸膛,总觉得心口里缺少了什么东西,空荡荡地痛不可忍。 “早就说过喝醉了醒来会很难受,你就是不听,怎么样?头疼了吧。”留哥宿醉醒来,抱着头靠在树上呻吟,叶灵正在他身边趁机向他灌输“饮酒不醉为最高”的道理。 “木大哥……”留哥虚弱地向木听涛求助,“你快点把她弄走,我的头已经快裂开了,她还要拿槌子来敲。” “灵儿是为你好。”木听涛是那种一言一行、连头发梢上都刻着重色轻友的人。 “听到了吗,我是为你好!”叶灵看留哥的样子确实痛苦,便伸手按向他的额,想用法术为他治疗一下,留哥一下子跳起来,躲开了叶灵的手直冲到河边,一头栽进了初春还泛着冰屑的水中去。“你想投水自杀啊!”叶灵嚷嚷起来。木听涛笑着摇头:“别管他了,他狗刨还是会一点的,不至于会被淹死。” 留哥在水中浸了很久,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时叶灵和木听涛已经走了。他弹一下手指,身上立刻恢复干爽,头脑也清醒也不少。仰躺在草地上开始看着天发呆。 这几年来他经常在人间界四处游荡,一来是觉悟到自己不应该再那样消沉下去,所以四海遨游,见见世面;二来是他想躲着叶灵。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都没有发觉到,但在潜意识里,已经这么做了。 叶灵和木听涛是一对情侣,在留哥认识他们以前就是这样,以后也会继续这样下去,留哥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有一段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叶灵身上。他开始喜欢注视着叶灵的一举一动,他开始和木听涛抢着去干叶灵吩咐的每一件事,也开始以猜测她的心意为乐,每当她眼波一转,不管开口留哥就去为她达成心愿,就是为了赢得她称赞一句“你变的真乖”或者“真聪明”。 不能这样下去了。 留哥在心里不止一次的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一旦被某种事物吸引就无法轻易抽身:他幼年时沉迷法术,直到父亲用武艺吸引他,他才分心出来,可是马上又被武艺抓走了全部心神;后来为了变强拼命修炼,虽然外公,父母先后去世他已经失去了变强的理由,可是象惯性一样,他还是一味地修炼,练武、修炼……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修炼外还有什么事好做,而把他的心从修炼上拉走的是叶灵。 留哥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挣脱这种感觉,他只知道,凭木听涛的细心和敏锐,不可能发现不了自己对叶灵的异样。 “木大哥会怎么想?”每当夜深人静,留哥摆脱了对叶灵的关注,一想到这句话心就会象被刺了下,可是第二天一看见叶灵的身影,他又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他相信自己已经从木听涛眼中看见诧异了。 还有一个办法,走! 留哥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在一个夜里独自离开了这座山林,踏入十二界中唯一由人类主宰的世界。他第一次出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给叶灵和木听涛留下,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回来,外公和父母的坟墓,叶灵和木听涛,他所拥有的一切全在这里,他还能去哪里呢?就象他自己预料的一样,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就抓住了自幼只居住在地下或山林中的留哥,三个月后他回到山林中时,神情和心态都已经判若两人了。而木听涛和叶灵什么都没有问他,好象他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从那时开始,留哥开始习惯了游荡在外,偶尔回山的生活,他觉得也许本来最适合自己的就是这种日子才对。只是他对于叶灵的心情还是无法完全转变,有几次他匆匆回来甚至只是为了实在太思念她、太想见她一面了。不过时间总会解决一切的,至少留哥自己这么认为。 第二节 留哥躺在草地上听着鸟鸣,度过一个悠闲的中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喜欢热闹多一些还是喜欢独处多一些,不过可以随心过日子也很惬意。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头贴着地的留哥听的特别清楚,脚步声不是叶灵,也不是木听涛,而这个小山谷是叶灵和木听涛的起居之地,除了他们和自己,其他的妖怪根本没有一个敢来的。谁这么大胆?留哥这么想着,身体已经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沉入了泥土之中。 一个妖怪匆匆而来,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看不见脚下的留哥,留哥隔着泥土可把他看的清清楚楚的。如果留哥愿意他随时可以取这个妖怪的性命,但是他很想看看这个妖怪究竟想干什么,所以在地下缓缓移动,始终保持在随时可以一击得手的有利位置盯着对方。 “仙子,木前辈……仙子……”妖怪这样叫了起来。 原来是来找叶灵和木听涛的,留哥放松下来,暗笑自己在外面呆的太久,习惯了绷紧神经了。叶灵和木听涛称霸这片山林,大多数妖怪都怕他们,但也有一些妖怪巧妙的把他们当在靠山,做为自己在这片山林中生存的筹码。叶灵和木听涛其实并不想要统治这里,他们只要这里的妖怪们都知道谁比较强大,知道不要轻易向强者挑衅而已,所以这里妖怪的生活比起其他有某个大妖怪称王的山林来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叶灵和木听涛又吃素,除了格外不长眼和格外倒霉的,一年也没有几个妖怪会死在他们手中,而且他们的存在镇压了一些有野心的妖怪外来的侵入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这么认为。 留哥看着这个虎妖,记得他似乎是叫李啸,常常在叶灵和木听涛面前献些殷勤,所以留哥认识他。 李啸在这个小山谷里转悠了半天,他知道叶灵和木听涛不在,但是他也知道留哥在──他就是知道留哥昨天回来了,才决定今天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的。 李啸就是不服叶灵和木听涛的妖怪之一。 他在心里对叶灵和木听涛恨之入骨,原因很简单,作为由百兽之王修炼而成的妖怪,他本来应该是这片山林的主人才对,可是却被迫要向两棵树木低头,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凭武力和法术,他不仅不是叶灵或木听涛的对手,现在连后起之秀留哥他也不敢轻视了。所以几百年来,他在叶灵和木听涛面前服服帖帖,甚至不惜出卖其他妖怪来求得信任,为的就是寻找机会反抗。自从留哥出现,并且被叶灵和木听涛接受以后,他感觉时机也许到了。果然留哥开始整天跟着叶灵,对叶灵表现的感情除了他自己连山脚下的树桩都看的出来,于是他正要开始找机会推波助澜时,留哥自己却觉察到了自己的不正常,毅然开始四处游荡,很少回山,使李啸计划一大堆计谋付之了流水。 不过只要留哥已经对叶灵动了心,机会就有的是,只要自己稍稍施一下手段……哼哼…… 李啸及时地收敛住了自己的笑容,还是装出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叫着:“仙子,仙子,出大事了!您在哪里?”他刻意在谷中转悠几圈,让留哥注意自己。 “出什么大事了?”留哥听了他的话,一开始也充满了好奇,想从地下跳出去问问他,但是看着他走动后,却皱起了眉头。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他是真的来找叶灵或木听涛的话应该很明白他们两个的脾气──别的妖怪不经他们允许踏进了这个山谷的话,他们早就跳出来了,如果来妖开口解释自己的来意慢了一步的话,连命都会丢掉半条。如果他们没有马上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不在这里。这是山中的妖怪们都很清楚的事,李啸时时在叶灵和木听涛面前献殷勤,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么他还在这里穷转悠个什么劲? 留哥多了个心,没有动,缩在地下看着李啸在自己头上来来去去了好几次,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李啸扯着脖子叫了十几声,见谷中一点动静都没有,便离开了这个小山谷。 留哥从地下悄悄跟了上去。 李啸离开小山谷后也不叫了,鬼鬼祟祟,边走边东张西望,留哥看在眼里更加觉得他可疑,便一直跟着他。李啸先是在山林中漫无边际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又停下来和遇见的妖怪聊天,张家长李家短的闲扯了大半个时辰,又抓了一只野猪来吃,然后在树下小憩。留哥在地下耐心地看着他,直到傍晚,李啸才一骨碌爬起来,向后山走去。 叶灵和木听涛的势力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凭他们的法力,完全可以控制更大的地方,但是他们都没有那样的野心,所以一直仅仅拥用对自己生长的地方的“霸权”。这片山林有七座山头,现在李啸却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现在他和在地下跟踪他的留哥已经在叶灵和木听涛的地盘之外了。 李啸一直往前,留哥也一直跟着他。当他们这样一前一后又翻过了几道山头后,就是留哥完全陌生的地方了。他这些年四海遨游,但是自己家园的附近反而从来没有到过。当李啸停下来之后,留哥打量四周的景色:因为是彼此相距不远的山林,所以有的植物、动物甚至风光都相去不远。但是因为这里山势更险,林木更密,不由让人有种阴森的感觉。而且从一路走来的观察来看,这里的妖怪和动物无论警惕性还是反应力都比叶灵的山林中要高、要灵敏,根据留哥这些年的经验,这里应该有一个大妖怪存在,一个凶残暴虐的大妖怪才能把山林中的群妖慑伏成这个样子——比如说眼前这个犀渠。 一个犀渠庞大的身体卧在青石上,李啸上前行礼,不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的眼一下子睁开了,精光带人,沉声问:“真的?” 李啸忙不迭的点头。 犀渠没有变幻人形,青苍色的身体巨大壮硕,两支尖角雪亮,闪着幽光。他就是这一片山林中最强大的妖怪,统治着叶灵势力范围这外的这片山系其它的所有地方。自称叫元竦。初次看见他的留哥只是警惕于他的强大,但李啸和他打交道已久,知道他的生性多么残暴,一边等他开口,一边心口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帮我对付叶灵?你会这么好心?话应该反过来说,是你想让我帮你对付她才对吧。” “晚辈决没有这个念头。”李啸忙表白自己的心意,“晚辈确是为了元爷您着想的。只要用晚辈想出的法子,保证一举可以除掉叶灵和木听涛。”他说着凑上去,在犀渠耳边嘀咕着,地下的留哥虽然伸长了耳朵,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李啸一边说一边比划,足说了两刻钟,听完他的话,犀渠沉吟起来,半晌才说:“你想利用我对付叶灵不是一天了吧!”(留哥心中暗说:“果然如此!”)李啸却连忙否认:“元爷,您本就该是这方圆千里之主的啊!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个叶灵论哪一点比的上您?还偏偏要作威作福,时不时的出些莫名其妙的点子消遣大家,哪里有一星半点的王者之风。我等都不服气她已久,只是迫于她和木听涛的淫威,不敢造次而已。如果元爷您能一举除掉他们,不但可以把这座山系全部掌控在手中,我们这些弱小妖怪也是感恩戴德的。 “感恩戴德?哼……”犀渠冷笑一声,“怕是想让我们斗个两败俱伤,某人好坐收渔利吧。” 留哥暗暗点头,这个犀渠倒不笨。 “元爷,我要是想坐收渔利,怎么可能为您计划这样不是费力气的办法,不是应该挑唆您去跟叶灵死拼才对?我是实在受不了叶灵那个婆娘了,又十分仰慕您才这么做的啊。” 犀渠心里何尝不明白李啸想挑拨自己和叶灵斗个你死我活他自己趁机称霸这片山林的野心,但是他一向自视颇高,根本不把李啸的这点小小花招放在眼中,而且他心中也很想打败叶灵,把她的势力范围,甚至她本人一齐据为己有,即然有这个机会的话…… “李啸,你说的就是这个地狼吗?” “糟了!”留哥一听到这句话,直觉地暗叫不好,急速的向土地中奋力下潜,耳边还依稀听到李啸在说:“这个小子狡猾多疑,把他引来可真不容易……” “仙子,仙子,木前辈,二位在吗?”李啸小心翼翼地叫着靠过来,这次他可是真的小心翼翼,要骗过老谋深算的木听涛可比引诱留哥上钩难上一百倍。 “干什么?”木听涛和叶灵正并肩坐在山崖上看落日,听见李啸咋呼着过来,木听涛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叶灵却靠在木听涛肩上,一直看着远处,连头都没有回。 “二位,不得了了!”李啸大口喘着气,俯下身装作擦汗,避开木听涛的目光说:“留哥他出事了!” “什么!”木听涛一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李啸的手腕一阵巨痛,不由呲牙裂嘴,但是心里却不由暗暗高兴,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啊,他面上还是诚惶诚恐地说着:“不好了,留哥他……他……”他有意结结巴巴地,偷眼看叶灵的反应。 果然,叶灵在听到“留哥出事了”时已经回过了头来,现在听他一直在那里“他……他……”的,伸手按在他头上冷冷地说:“你再给我‘他’一次试试看。” “他被元竦抓走了!”李啸马上一口气说完。 “元竦?” 叶灵和木听涛对视,“我们和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啊。” “留哥自己不小心走到他的地盘里去了,所以……” “不可能!”木听涛冷冷地打断他,“留哥一向是把‘灯下黑’的理论运用到极致的,他从来不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游荡。” 李啸被他的目光看的打个寒颤,连忙说:“是那边过来了几个妖怪,留哥跟着他们想看他们来干什么,结果就一直跟过去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叶灵盯着李啸问。 “仙子饶命!”李啸太熟悉叶灵这种目光了,这种时候的她可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不管想干什么都是会不加考虑,毫不犹豫的。所以他马上先求着饶跪下去再说:“我确实跟在留哥后面来着……我没用,我胆小,我,我一看留哥遇上元竦后吓坏了,所以没有上去帮他……我实在是怕啊,仙子,我这点雕虫小技,上去也只会给留哥添乱啊……” “行了,你不用再罗嗦了,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一遍吧。”木听涛开始的惊讶之后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往常老是挂着淡淡笑容的神情,并且拉着叶灵又坐了下去。叶灵板着脸坐在他身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她是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人,一向不太去考虑前因后果(这才是这里的妖怪们特别怕她的真正原因,很多死在她手中的妖怪是正真做到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一点的)。 “我,我跟着留哥到了那边,遇上了元竦,我远远地没敢上前,所以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他们说了一阵子后就动了手。然后……留哥输了……元竦把他抓走……我,我就急着回来报信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灵和木听涛。 “果然还是有这么一天,哼!”木听涛冷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和那个犀渠斗一场,也不差早这么几天。灵儿?” “他抓了留哥儿,当然要去找他。”叶灵也这么认为。 “李啸。”木听涛吩咐,“给我们带路。” “是。”努力掩饰住语气中的几分高兴,李啸转身带头走去。 “也许他抓走留哥,就是为了引我们去吧?” “那几只从那边过来的妖怪,也许就是他派来专门要引留哥上钩的也说不定。” “是啊,他想向你下手不是一天了呢?” “怕他不成!” 叶灵和木听涛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跟着李啸往前走,就快要走出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时木听涛停下脚步笑说:“即然他可能是有意引我们来,前面不知道设了什么阴谋,什么陷井呢,李啸,你先回去。” “是。”李啸忙不迭的答应。即使木听涛不这么说他也会找机会溜走:好不容易元竦和叶灵、木听涛要开始火拼,他怎么可以夹在中间当作牺牲品。以前虽然元竦一直有吞并叶灵的领地的打算,但是他没有把握同时对付叶灵和木听涛两个人,所以按捺至今,而叶灵和木听涛向来没有野心,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他们的冲突才一直没有发生。李啸早就计算过双方的实力,觉得元竦比起叶灵和木听涛两个还稍逊一筹,所以他才一直忍耐着,甚至不惜为他们调解纠纷,为的就是等到今天这样的机会。元竦早有准备,手里又有留哥,刚好和叶灵加木听涛扯平,李啸要的就是他们两改俱伤,自己好从中获利。如果运气好他们三个加上留哥同归于尽,这一片山林从此后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他越想越得意,不由脸上挂满了笑容。 一阵巨痛从背心传来,瞬间蔓延到了全身。 他低下头,看见胸口透出一截木剑的剑尖来。 “木听涛,你……”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木听涛一抖,收回了木剑,木剑一离开李啸的身体便还原为一段树技,被木听涛随手丢开,而李啸的身体倒地,变成了一只斑澜猛虎,至死眼睛也没有闭上。 “你真地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木听涛冷冷地说。 叶灵一直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催促说:“我们快点去救留哥儿吧。”说完急着先走,木听涛看她竟然匆忙的走在了自己前面,笑着摇头。 四周都是熊熊的火焰,叶灵几次冲到里面,但是终究还是无奈的退了回来。 她和木听涛纵横无拘惯了,当听到留哥被元竦抓走后,他们不是没有想到元竦会设下陷阱等他们,但是还是一点都不畏惧的前来向元竦正面挑战,自信可以应付任何麻烦,没有想到元竦表示要堂堂正正决斗之后,把他们引进了这个山洞中。等叶灵和木听涛发觉不对时,元竦在这里布置的陷阱已经启动了。叶灵将木听涛一掌打了出去,自己却没能及时脱身。 这是由人类的法术布置的火焰阵法,是专门用来对付木精的,叶灵不知道元竦是自己去学了这样的法术还是找了人类来帮他,但是她知道,人类的法术和妖怪们修炼的不同,他们虽然没有妖怪们那么长久的时间和天资,但是修炼的方法自成一派,有速成的功效,最重要的是,他们修炼的法术简直就像是专门来对付妖怪们的,往往一个只有十几二十年道行的人类就可以对付得了几百年修行的妖怪。 而这样一个火焰阵,凭着叶灵得道行修为竟然来回徘徊,走不出去。她每次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不了多远就会被火焰逼回来,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地方并不大,但因为五行相克,他们木精天生怕火,就是没有办法冲出去。 “唉……”叶灵叹口气,盘膝坐在火焰阵中间,闭目凝神,不再浪费体力了。 “元竦,出来!”木听涛被叶灵送出阵外后一样没有办法进去救援,只好先找出摆阵的人再说。“元竦,你不要和我一决高下吗,临阵脱逃算什么好汉。” “哼,木听涛,你认为我会逃吗,这可是除掉你和那个婆娘最好的时机。”元竦从树丛中走出来,抖抖身体,化出了人形。 他一出来,木听涛立刻发觉到这个阵法不是他的法力所设的,那么是另有其人?那个人在哪里?要解除法术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施法的人,不过在这之前,要先解决掉这个犀渠。 “你找不到的,”元竦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真是天师门徒亲设,那个婆娘死定了。木听涛,我倒是很欣赏你的才干,以你的能力何苦要做女人的跟班,只要你来我这里,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整天被个女子使来唤去,亏你还真有脸做人。”元竦说这样的话只是要扰乱木听涛的心神,他可不想拉拢木听涛这样有可能盖过他的妖怪,也知道木听涛绝对不会屈就于他。 木听涛没有说话,缓缓举起一柄木剑,整个山林的树木都跟着他的动作产生了共鸣。 元竦长啸一声,群山震荡。 狂风呼啸中,两条人影纠缠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留哥才慢慢醒过来。 当元竦想要抓他时,他自知不是对手,急速的向大地中沉下去,这个选择果然是对的,作为元竦来说,不管他的法术多么高强,也无法象地狼一样在大地中来去自如,元竦的一抓落空,这时的留哥已经处身于地下近百米了。他正要转头从地下回去给叶灵和木听涛报信,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土中生出来,向无形的巨蟒一样捆住了他的身体。“控土咒?”留哥曾经跟随他的外公任商学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类法术,知道这种法术是人类专门用来对付地狼、无伤等土中妖怪而发明,是他这样种族天生能力的克星。留哥顾不得多想是元竦会使用人类的法术还是他有人类的帮手,急忙按照外公曾经教过的办法化解。他一边用同样是人类的法术来对抗,一边急速升上地面,然后再火速潜下去,但是当他第二次使用这样的办法,浮出地面,控土咒的威力终于被化解了时,元竦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追到了他身后,一掌击中了留哥的背。留哥忍着疼痛在元竦抓住自己之前又落入大地,还好在元竦只是想抓住他来威胁叶灵、木听涛没有打算杀他,出手时留有余地,所以他才能逃过元竦接连的攻击,终于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极深的地下,留哥心里一边想着“要回去报信”、“要回去报信”,一边还是支持不住昏迷过去。 “糟了,木大哥和叶灵会上当的。”留哥这样自言自语着站起来,他在大地之中快速的穿行,来到了地面上。 “木大哥!”木听涛和元竦的战斗正无比激烈,留哥一露出头就觉察到了,“可是叶灵在哪里?难道她已经……”留哥看到木听涛和元竦的战场后却没有找到叶灵的身影,他知道叶灵和木听涛作战时一向是形影不离,一个战斗一个观战的,现在叶灵没有在这里,会不会她……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阵难耐的疼痛,虽然明知道只是自己的设想,但设想中的事情竟然还是令他难以承受。 “木大哥,木大哥!” 和元竦缠斗中的木听涛听见留哥的声音精神一振,叫道:“去帮灵儿!去那个山洞里!有火焰阵法!”留哥听了二话不说,立刻向那里跑去,木听涛只是这样分神说话就险些被元竦击中,只好集中精神对付他,把叶灵那面的事暂时交给留哥去处理。 “果然是个人类。”留哥走进山洞里,看到叶灵盘膝坐在一个用朱砂画成,四周布满咒符的阵中,阵后有一个高台,一个人类的道士手中持着串着咒符的桃木剑正在念念有词,忽然大喝一声,口中喷出火焰点燃了那些咒符,那个阵中红光闪现,叶灵的身体顿时连连颤抖。 “妖道!”留哥大喝一声,跃在空中向道士扑去,道士把剑一点,一道红光射向留哥。 留哥这些年在人间界四处游荡,但是他和大多数妖怪一样,尽量避免和人类发生冲突,虽然也遇见过几次人类的法师,他都是避开对方的锋芒走为上着,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和人类法师正面敌对,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是为了叶灵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留哥挥爪挡开那道光芒,手指一划,沙石乱飞,击向道士,道士迅速扔出几张咒符,他的法坛前出现了几个金甲武士,手持长刀巨戟扑向留哥。留哥和这些武士战斗的同时,道士又开始念念有词的推动阵法,对于这个地狼他不是很放在眼里,他顾忌的是阵中困住的那个树妖,这个妖怪道行高深,自己是先发制人才制住她,一旦被她挣脱出来自己可不一定能是她的对手。 留哥打倒了眼前的对手,道士手一扬就又出现十几个,再打完了,道士马上又做出来,怎么也杀不完打不尽,他看着阵法中的叶灵,心里急躁起来,就算不能打败这个道士至少也要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让叶灵有机会破阵,现在这样怎么行。眼看着道士烧掉一道道符咒,叶灵在阵中的神情越来越痛苦,留哥牙一咬,长啸一声,不顾金甲武士对自己的攻击向道士全力攻去。 两名金甲武士的刀、戟一先一后打中了留哥的肩背,但是道士没有料到留哥会有这样不顾死活的进攻,也没能避开留哥这一击,留哥一条手臂折了,口中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强力壮,虽然受了重伤,摇摇晃晃的还是站住了,那个道士却是擅长使用法术咒符,身体不堪一击的人,被留哥打的飞出老远,撞在石壁上,顿时委顿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施法者法力不续,阵法的力量就弱了下来,留哥纵身跳了进去。 “叶灵。”留哥伸手把叶灵扶起来,“我们快点走!”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减弱了阵法的力量不是破了阵,那个道士也没有死,火焰阵的威力随时会重卷。 叶灵疲倦虚弱,扶着留哥的手站起来,惊讶地说:“留哥儿,你竟然没有被他吃掉!” “我当然没有被吃掉。”留哥看着四周。叶灵为了对抗阵法消耗了很多的法力,如果直接传过火焰她可能会受不了,留哥寻找火焰比较弱的地方。 “留哥儿,你的手怎么断了?你怎么在吐血?”叶灵继续大惊小怪着。 “我们先出去再说。”留哥打断她。 “你跟着我。”叶灵举步走向前,想护在留哥身前。 “你走后面。”留哥拉住她,“跟着我!”他选好了方向,准备冲出一条路让叶灵通过。 “可是你受了伤!”叶灵还是想拉住他。 “叫你听我的!”留哥受不了她的啰嗦,大吼了一声,“那是个人类法师,难道你懂人类法术比我多!”从来没有谁这样用命令的口气和叶灵说话,她反而被吓住了,乖乖地跟在了留哥后面。留哥用单臂猛挥,疾风在火焰中卷开了一条路,他反手拉着叶灵往外冲去。他本来以为这个阵并不大,应该很快就可以跃到安全的地带,没有想到走了几十步,他的力气都快用尽了,火焰还是看不到尽头。等留哥的气力终于支持不住时,四面火焰一合,扑头盖脸的向他和叶灵席卷来。留哥顾不得许多,回头一把抱住叶灵,把她紧紧护在自己怀里。他的身材高大,娇小的叶灵被他一抱,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留哥不再躲闪火焰,任由火舌舔着自己的身体,全力向外跑去。 “留哥,你在着火。”叶灵听到火焰烧到了留哥的衣物、毛发,极力想挣脱出来。 “我会救你出去的!”留哥大声说,即使他自己烧成灰,他也要把叶灵安全的带出去。 “马上快放开我!”叶灵大声命令。 “你给我别动!”留哥把手臂收的更紧了,他现在身上被火烧得很疼,原本受的内伤令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样,手臂又断了,背上火辣辣的已经分不出是被火烧得疼还是伤口在疼了,有种自己随时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感觉,偏偏叶灵还在耳边不停的啰嗦,“你不会闭嘴安静一会吗!”他的口气越来越不好听。 “你……”叶灵被他气地说不出话来。她和木听涛一起行动时都是由她来指挥,即使她说的不对木听涛都会听她的,而这次她明明是为了留哥好,她的道行也确实比留哥高,由她在前面也更合理,对方却完全不领情,还对她大呼小叫的。叶灵的师傅曾经是拥有这片山林的大妖怪,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唯独宠爱这个徒弟,对叶灵千依百顺,所以自从叶灵修炼成形来就被顺从惯了,没有什么人敢对她这样说话,只有这个留哥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刚刚认识的时候就是这样,从来不听话,还敢对她下命令。 “烧死你好了!烧死你吧!”叶灵气乎乎地嘟囔着,不再管他了。她索性把脸埋在留哥怀里免得烟火熏到自己,就让他去胡闹算了。在她心目中留哥一直是小孩子,现在听着他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才明白他已经长得比木听涛还要高大了。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那时她一直认为木听涛是由自己照顾的小孩子,直到有一天木听涛紧紧的拥抱了她,她才意识到木听涛长大了,是个反过来可以让自己依靠的男子了……不对,自己在想什么?怎么可以用这么暧昧的姿态和听涛外的男子依靠在一起?叶灵忽然想到留哥也是个成年男子了,又用力挣扎起来。 “你再动我就咬你一口!”留哥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妖怪的形态,他张开嘴威胁着,明明自己都快要死了,叶灵竟然还在动来动去,他也气的发疯。 “你不能抱我,你又不是听涛!”叶灵这次是认真的挣脱了他的搂抱。 留哥怔了一下,这时距离阵法的边缘已经不远了,但是火势却猛然又大了起来,留哥知道是那个道士已经醒来,又开始施法了,他一掌推在叶灵背上把她送了出去,自己却因为用尽了力气跪倒在地上,“我永远也成不了木大哥,可是我一样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可以为你死……”他苦笑了一下,看着阵型变化,火焰在他面前合拢,把他困在了阵的中心。 “留哥儿!”叶灵眼看着留哥落在了后面,开始是她用这样的办法把木听涛送出阵外的,现在留哥又对她用了一样的办法。“妖道!受死!”叶灵向正在做法的道士扑去。道士对付她不敢象对付留哥一样大意,跳出法坛,步踏七星,手持桃木剑,和叶灵打斗起来。叶灵的法力在阵中已经消耗了大半,而道士并不擅长打斗,双方也算势均力敌,但是当道士又做出那些武士来后,叶灵就有点疲于应付。 这个道士本来是天师的弟子,他学了一身好本事,但是人品却很低下,终于有天利用法术做出了师门难容的行为,他知道自己会受到重罚,就逃离了道观,从此后隐匿山林,和妖怪们为伍起来。元竦想要利用他来对付叶灵,他想利用元竦在山林中站住脚,一人一妖认识后一拍就合。这次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摆下的阵法终于排上了用场,本来以为可以把这个木妖一举擒来,没想到因为留哥的一番捣乱她竟然脱身出来。如果这次连这个木妖都收拾不了以后怎么在这里立足?道士咬破舌尖,把一口朱砂和着血喷到一张咒符上,咒符燃烧后,一条舞动的火龙出现在叶灵面前。 “妖怪!看你那里逃!”道士有一连扔出十几个金甲武士,自己也提剑上来围攻叶灵。 叶灵身体一转,无数的树叶凭空出现,环绕在她的身边,她闭目而立,道士的武士和火龙却不等攻到她的身前就被这些树叶挡开。 “只守不攻看你能撑到几时!”道士冷笑。 “疾!”叶灵猛然睁目大喝一声,那些树叶片片快如闪电向道士和他的火龙、武士射去。只见火龙和武士被无以计数的树叶打中,顿时化作了乌有,道士也仰面倒地,不知道是死是活。叶灵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向阵法走去:“留哥儿,你要不要紧?”虽然从外面看不到,但是道士倒下去后阵法中的火焰应该已经减弱了,叶灵连叫了两声,留哥却没有声响。“留哥儿?留哥儿?” “啊……哇哇哇哇……”阵中突然传出一声狂吼,只见留哥浑身着着火跃了出来,他直向前冲,竟然一把抱住了那个道士,那个道士被叶灵打倒后刚刚挣扎着站起来就被留哥带着火焰抱住,嗷嗷怪叫起来。“这不是你自己放的火吗,你叫什么!”留哥说着,一口咬断了对方的喉咙。叶灵冲过来为他扑火,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 “灵儿!留哥儿!”洞外传来了木听涛的声音。木听涛浑身是血,一道伤痕划过了半张脸,一只眼睛闭着,左腿上的伤口露出了骨头,但是他的手里却拎着元竦的头。要是平时他伤成这样叶灵早就扑到他怀里了,但是这次叶灵却没有那样的关心他,哭着说:“留哥儿,留哥儿……”留哥躺在地上,浑身被火烧得一团焦黑,手臂断了,口中还在一口一口的呕着血。 “留哥儿……”木听涛一下子扑倒在留哥身边。这样重的伤势,他简直不敢去想还有没有办法医治。 “都怪我,我没有看见他伤得这么厉害……”叶灵看得出留哥受的最重的是烧伤,而那是他用身体保护自己时被烧得,自己在阵中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伤得这么严重。 “木大哥……你没事就好……”留哥在神志不清之前看见了木听涛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你们都是为了来救我,我……”他看着叶灵这句话没有说完就昏迷过去。 “留哥儿!”“留哥儿!”叶灵和木听涛连声叫他,但是不管是用法力还是给他吃下丹药,他都没有醒过来。 “灵儿,”木听涛把刚刚采来的一棵灵芝递给叶灵,“留哥儿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叶灵哽咽着说。她把灵芝弄碎,喂到留哥的嘴里,留哥虽然在昏迷之中,勉强还知道下咽,就着水一口一口吞了下去。他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叶灵和木听涛想了很多办法,他的外伤略有好转,但是受的内伤和被火焰阵烧到的伤势起色甚微。叶灵因为在他破阵救自己的时候还生过他的气,总觉得问心有愧,一直在认真得照顾他,木听涛没有办法劝她,就四处去为留哥寻找药物。 “我去看看丹药炼得怎么样了。”木听涛拂着叶灵的鬓发说。 叶灵点着头,听着木听涛走了出去,已经用了那么多珍奇药物,也用了各种法术,为什么留哥儿还不醒过来,难道他就这样……叶灵脑子里盘旋着不祥的念头,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叶灵……”昏迷中的留哥突然叫。 “啊!”叶灵一下子跳起来,“留哥儿醒了!听涛!听涛!”她欢呼着想出去找木听涛。 “叶灵!”留哥猛地提高了声音。 叶灵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原来留哥只是在昏迷中的呓语而已。他是个倔强的吓人的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使在昏迷中都没有呻吟一句,但现在他却在一声声的叫着叶灵的名字。叶灵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探着身子问:“留哥儿,你是不是醒了?” “叶灵!叶灵!”留哥还是只叫她的名字。 “你叫我干什么啊?我给你水喝好不好?”叶灵拿着水杯去喂给他喝。 “叶灵!”留哥伸手乱抓,打翻了杯子,也抓住了叶灵的手,“叶灵,我也和木大哥一样,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留哥明明是昏迷着,却还能声嘶力竭的吼叫,一下子把平时自己都不敢想、不敢承认的话全说了出来。 “啊……”叶灵尖叫着挣脱开手,捂着胸口喘气,指着还在昏迷中的留哥说:“留哥儿,你疯了!”她越想留哥的话越害怕,转身想跑去找木听涛。 “叶灵,其实我不想死……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我想到爹娘、外公身边去,可是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爹,娘,外公……叶灵,叶灵……”留哥竟然哭了起来。 “你……”叶灵又走回来,伸出手指擦擦他的脸,“你竟然也会哭?”她只看见过留哥大醉后嚎叫狂哭,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静静地流眼泪。“叶灵……呜呜……”留哥哽咽的喘不上气来。“我在这里,在这里。”叶灵只好给他摩挲胸口,留了下来,“我在这里就是了,不过你不要再乱说话啊。” 留哥很听话的闭上了嘴。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叶灵的警告,总之从那以后他在昏迷中再也没有开过口,他的伤势从那一天开始也一天天的好起来,又过了半个月,他终于睁开眼清醒了过来。叶灵和木听涛自然高兴的不得了,更加卖力的弄些药物和滋补品来给他吃,叶灵最害怕得事也没有发生——留哥清醒后一如往常,对她不冷不淡的,没有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或者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许当时是他昏迷太久脑子迷糊了,叶灵这么自欺欺人地想着,放下了心,整天哼着小曲起劲的照顾他。 “灵儿,你休息,我来吧。”木听涛劝她。 “不用,我马上就弄完了。”叶灵用力搅拌着锅里的妖怪蔬菜汤,“留哥儿最近虽然整天躺着不动,但是吃得越来越多,这一个恐怕晚上就吃上了,你有时间再去抓个什么回来。” “好,我知道了。”木听涛笑着说,“你也别让自己太劳累啊,不然我会心疼的。”他为叶灵把垂到额前的头发整理一下,去执行她的命令了。 “留哥儿,吃饭。”叶灵端着一大锅食物进来吆喝着,“小心别烫着啊。 “不是说你不用再煮妖怪给我吃了。”留哥还记得当年叶灵煮妖怪煮的她自己哭的事,不愿意她做这些。 “这些比较滋补啊,来,尝尝。”叶灵认为自己的手艺绝对大有进步,喜滋滋的去喂他。 留哥避开她,自己伸手接过去。 “你的手臂还没有全好啊。” “没事。”留哥低头猛吃。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用叶灵做饭,但是不管叶灵做得怎么样,不管分量多少,他都会一点不剩的吃光。 “吃得满头大汗……”叶灵拿手帕给他擦汗。 “别碰我!”留哥猛地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啊!” “叫你别碰我你就别碰!”留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只好尽力的避免和她接触。 “不碰你!不碰你你昏迷的时候怎么照顾你啊!”叶灵对他的忘恩负义大为不满,“你以为是我愿意碰你的!也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抓着我不放。” “当啷!”留哥手里的锅子掉在了地上,叶灵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双手捂住嘴巴,他们两个大眼对小眼的相互看了半天,终于叶灵捡起锅子跑了出去,跑出了山洞后,她回头看见昏暗的山洞里留哥正把脸埋在手里,一动不动。 留哥的体质极佳,一旦开始康复复原的速度便很快,等到稍稍能动之后他就用躺得快生锈了为借口开始四处游荡,等他的法力恢复了几成后,他更是不肯好好的呆在山上,开始了一种比过去还要狂放的生活。 木听涛对于留哥一向放任,只要他的伤好了要做什么都随他的便,而且元竦死后他和叶灵的领地大了一部有余,各种事端、各种想趁着元竦死后弄些花样的妖怪纷纷涌现出来,叶灵从来不耐烦这些事,所以木听涛就每天在为这些忙碌,也没有办法过多的关心留哥了。 叶灵却不由自主地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留哥身上。 她是个凡事都漫不经心的人,但是一旦开始注重什么事又会钻牛角尖,留哥真的喜欢自己吗?他明明一直在和自己闹别扭为什么又说喜欢自己?难道他这种疯疯癫癫的行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她顺着这样的念头一个劲的想,想不通就去观察留哥,捉摸留哥的想法,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放了很多心在留哥的身上了。 听涛不在,我应该替他照顾留哥的,叶灵不断的告诉自己这个理由。她坐在树枝间,无所事事的看着大雨,心里在想着雨下的这么大,留哥跑到哪里了? 大雨已经下了四天三夜还没有丝毫要停止的迹象,山林中有个胜遇刚刚失去了孩子,悲伤的母亲的眼泪招来了倾盆大雨,这是即使叶灵和木听涛都阻止不了的事情,有再强大的法术也不能使她脱离悲痛,大家只好等待时间使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叶灵有些懊恼地看着自己的花圃:早知道自己早点除掉那个野猪精,现在都是他吃了那个小胜遇,才害的大家好几天见不到太阳,自己的花都快淹死了。对,去抓他来给留哥吃掉。她正在那里数着雨滴胡思乱想,一阵狂歌狂笑声传来,叶灵叹口气,知道留哥又喝醉了。 “哈哈哈哈哈……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哈哈……”留哥在大雨中手舞足蹈,根本没有用法术遮蔽自己,“你没事笑人家孔丘干什么?人家死了几千年了!”叶灵跑过去为他避雨,但他马上推开,仰着头让雨打在脸上,一边还是狂笑:“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 叶灵知道教坏留哥的人是谁了,开始就不应该让他读李白的诗。 留哥还要在雨里扑腾,被叶灵死拉活拽的拖进了山洞里,他浑身的泥水弄了叶灵一身一脸。“死李白,我要去刨你的坟!”向来爱干净的叶灵忿忿地擦着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留哥故意往她身上溅泥。 “留哥儿,再闹我就要把你和李白去埋在一起!”叶灵气乎乎的威胁。弄得这么脏,还是去洗洗吧。 “叶灵……”留哥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别走……” “脏死了,放手……”这下子他可把泥全蹭到自己身上了,叶灵一挥手,留哥跌了个跟头。 留哥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叶灵,我是怎么了?叶灵……我究竟怎么了啊……为什么我的心里全是你……” “留哥儿……”叶灵明知道自己应该一走了之,可是看着留哥的样子,她狠不下心来。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男子汉大丈夫,别哭,乖啊。” 留哥又用双手去环绕她的肩头,不知为什么,这次叶灵没有推开他。 “别动。”留哥低声命令。他和温柔容让的木听涛一点也不一样,总用命令的口气和叶灵说话,可是叶灵又总会身不由己的听了他的。留哥冰冷的嘴唇触上了叶灵的面颊,然后收紧了双臂,叶灵靠到了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血液流动声……叶灵挣扎了几次,但是留哥搂着她不肯放手,他们就用那样的姿态一直以为到了天亮,一直到阳光射入了山洞,一直到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啊。” 木听涛轻轻地惊呼惊动了他们。 叶灵和留哥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彼此迅速分开来。 山洞中一片沉寂。 木听涛站在洞口,叶灵坐在地上,留哥半跪在她身边,谁也不动不语。“啊……”留哥忽然大叫着向外冲去,木听涛没有阻拦他,微微侧身让他从自己身边跑了过去。 “木大哥,叶灵,我对不起你们。”留哥出去后跪倒在地上连连向洞里的两个人磕头,“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他一连磕了无数的头,直到额头碰出了血来,才跌跌撞撞的跃过树丛,消失在山林中。 “听涛……是我的错。”叶灵不知道自己究竟对留哥是什么感觉,甚至对于眼前的木听涛也茫然起来,也哭不出来,只是呆呆的坐着。木听涛向她走了几步,似乎张开手臂想拥抱她,但是在距离它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摇着头苦笑起来。他又和叶灵这样沉默了良久,才说:“我去找留哥儿。” “听涛……”叶灵虚弱的叫他。 “灵儿,你……”木听涛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用问,因为依照叶灵的个性,她不喜欢留哥的话,刚才的事就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灵用力摇头。 “我也……不知道……”木听涛微微闭了一下眼,出去了。 木听涛盘膝坐在山坡上。留哥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直没有露面,但是他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留哥都会回到这里来的,这里有他的父母、外公和自己,他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木听涛已经坐了两天,他知道留哥今天一定会回来,问题只是他敢不敢来见自己而已。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留哥摇摇晃晃,一身酒气的走来,醉眼朦胧地一边走一边还在扯着嗓子念词,“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他经过木听涛身边时哈哈笑着伸手在木听涛肩上推了一把,斜眼看着他说:“……以手推松曰:‘去!’哈哈哈哈……”他张开双臂仰天大笑,踉跄着在原地打着转,又晃着手里的酒坛向前走去。 “留哥儿……” “干吗?”留哥靠着树回过头,眼睛半睁半闭地说,“我还没醉,不用管我……” “留哥儿,”木听涛看着他的眼睛说:“别在我面前装醉,我有话跟你说。” “呵……”留哥苦笑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按着脸向着天,不敢去看木听涛的脸。 木听涛在靠着他下坐,却什么话都不说,沉默了良久才突然说:“留哥儿,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喝醉过?” “什么?”留哥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灵儿不喜欢别人喝酒,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喝醉的滋味……”木听涛用力一拍留哥的肩,“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有一起喝过一次,怎么样,今天要不要陪大哥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好!不醉不归!”留哥把手中的酒坛往石头上一放,“今天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说完先举起酒坛把酒往嘴里倒去。木听涛接过坛子,也一仰头,将烈酒灌进了口中。他们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就把坛子里原本有的半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留哥最后一次举起坛子摇晃,但只有一滴酒滴了下来,他一挥手把空坛子丢了出去,在一块岩石上摔的粉碎。留哥本来就已经喝了不少,而木听涛实在没有什么酒量,喝下这半坛酒他们都真的醉了,留哥把手垂在膝盖上,深埋着头,木听涛双臂撑在身后,正向天吟诗,呼啸不已。 “木大哥……”留哥低声叫一句,他没有抬头,但是双肩耸动,已经哭了起来,“木大哥……”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木听涛用力揉揉他的头发。 “我……我……我对不起你……”留哥压抑不住,泣不成声,“我居然……” “真是,这种时候还说谁对不起谁……你呀……什么时候才长大。”木听涛醉的头晕眼花,拍着额头说,“不是你的错,别在那里自责,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不怪任何人。” “木大哥,我是不该喜欢她,可是我发誓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也不是那种人。” 木听涛摇着头:“留哥儿别说了,你不明白……也许变心的人不是灵儿,是我也说不定……”他不停的摇头,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 “木大哥……”留哥惊讶地看着他。 “不用那样看我,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的……”木听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真的象我自己说地那样把灵儿看的比我自己性命都重要,我就不应该会在这里跟你喝酒,我就不会心里一点都不怪你,也不会只有这么少的伤心……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有那么深的爱……也许……我已经累了……已经累了……留哥儿,我一直是在为灵儿活着的,我心里好羡慕你的活法啊,你知不知道……”他说着说着,眼泪也掉下来,“我们三个到底这是怎么了啊……留哥儿,我们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日子怎么变成这样……” “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你和她就不会……” “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灵儿……老天爷才知道谁错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木听涛纵声大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一下子颓然倒地,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酒量,凭着一时的意气纵情狂饮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比不上以酒量称雄的留哥,这样的醉倒在地。 “木大哥……”留哥摇晃着要过去扶他,但是脚下一绊跌倒在他身边,挣扎了一下没有起来,接着也那样睡去了——他的酒量再好,但自己已经借酒浇愁了大半天,又和木听涛纵饮,再好的酒量也承受不了,和木听涛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梦乡。 叶灵从树丛中走出来。 其实她已经来了一会,木听涛和留哥没有发觉,她也就没有走出来。她来到他们身边,看着这个,看看那个,把木听涛枕在身下的手臂帮他抽出来,又拉拉留哥的耳朵——虽然留哥现在总是用人类的样子出现,但是她还是没有改掉喜欢拉他的耳朵的习惯。她那样看着他们良久,叹口气说:“唉,我不知道……”说完转身走了。 叶灵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从她和木听涛住的山谷里走出来,她自成妖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山林超过一个月,这次虽然下定了决心要远游,其实根本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反正自己应该离开,至于去那里就离开以后再想吧。她在自己和木听涛的本体前站了一会,拍拍两棵郁郁葱葱的树,虽然说这是自己的原型,但是经过了上千年的修炼,自己的肉身已经修炼到和这棵树没有什么关系了,自己走了就不一定再回来,从此后它是它我是我,但愿它能永远长的好。不过留哥和听涛一定会照顾它的,叶灵这样想着,眯起眼睛来笑了。 “走了!”她鼓励着自己,再看一眼留哥和木听涛喝醉的地方,忍住眼泪飞到了空中。 “叶灵!”留哥的声音远远传来,“叶灵!” 叶灵本来想藏起来,但是身在空中实在无处闪躲,留哥一眼就看见她了:“叶灵,你有没有看见木大哥?”留哥冲过来问,“木大哥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叶灵把手里拎的包袱藏到身后,摇头说:“没有啊,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喝酒。” “我醒来他就不见了。”留哥懊恼地叹息。其实是木听涛从他身上拿走了他外公和父母的灵位,他本来打算今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因为知道自己以后不能时时来亲人的墓前祭扫了,所以想把他们的灵位带走,没想到今天早上醒来,放在怀里的灵位竟然不见了。他知道一定是木听涛拿走了,所以四处找他。 “他没有回来啊。”叶灵说。 “也许……”留哥想到木听涛如果是为了阻止自己离开而拿走了灵位的话,他也许会把灵位放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他想到这里正要去看看,却瞥见了叶灵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的东西:“叶灵,你拿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叶灵迅速把包袱用法术变走,张开手给他看。 “刚才拿着什么?”她这么一来留哥更加疑心了,“你在收拾包袱?” “没有,我没有拿着包袱。” “唉!”留哥叹息着用拳重重一砸自己的头:“你跟我来,我们去找木大哥。”他拉起叶灵就走。 “我……” “走啊……”留哥气急败坏的硬拉她走,他觉得在这样下去自己就快发疯了。自己想要一走了之,叶灵看来也是这么想的,那么木大哥他会不会……留哥带着这样一种不祥的预感,拖着叶灵来到自己住的山洞前,看到外公和父母的灵位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中央,后面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字“天宽地阔,我欲一游”。 “木大哥……” “听涛……” 留哥无奈的蹲在地上,叶灵的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不停地啜泣着:“听涛……听涛……”他们三个遇到这样让他们不知所措的情感纠纷,竟然不约而同的想选择一走了之,只是木听涛比起他们两个来行动快了一步。 “听涛……呜呜呜呜……”明明她自己也是想要离开的,但是现在木听涛走了,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叶灵哭了起来。自己走的话,也许要过浪迹天涯的生涯,但是至少是知道木听涛和留哥在哪里的,现在木听涛走了,自己怎么去知道他的下落?她越想越伤心,索性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她站起来:“我要去找他。” “我去。” “我要自己去找他。” “我说我去!”留哥吼道。 叶灵被他吓了一跳,愕然的看着他。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从青丘之国到这里来,如果我没有认识你们,如果我没有对你……总之,我去找木大哥。”留哥低着头,叶灵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觉得他好像是哭了。 “可是……” “这里本来就是你们的家,就算走也应该是我走,我去把木大哥找回来。” “……”叶灵知道留哥和木听涛不一样,他不会乖乖地听自己的话的,没有办法阻止他,可是她也不想说让他去。 “叶灵……我会把木大哥找回来的。” 叶灵伸手把留哥父母和外公的灵位抱在怀里看着他。 “我会带着木大哥一起回来的。”留哥向她伸出手。 叶灵不给他。 “给我!” “除非你发誓。”叶灵深知留哥一诺九鼎的个性,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我发誓,我会和木大哥一起回来的。” “可是……万一,万一你找不到听涛怎么办?”叶灵咬着嘴唇问。 “找不到木大哥我就不回来。” 叶灵一下子又哭起来,她把灵位双手递给留哥,哽咽着说:“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你们也不能这样,一下子都走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只丢下我自己……” “叶灵,是我不好,你没有错。”留哥伸出手小心地把亲人的灵位接过去,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记得要回来,你发了誓。”叶灵哭的淅沥哗啦的。 “我会的,我一定会找到木大哥的。”留哥转身来到埋葬父母和外公的山坡前跪倒磕了几个头。他的目光一直躲着叶灵,可是当他站起来看到叶灵正站在自己身边时,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她:“叶灵,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和木大哥!叶灵……”说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叶灵的头发上,“叶灵,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对,我的心里还是全是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灵也哭着。留哥得手臂勒的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此时可以清楚地听到留哥的心跳,可是越听就越觉得自责和难受。 留哥用力吻了她的头发,然后狠心推开了她:“我走了,叶灵,再见,保重。”说完飞到空中,用最快的速度飞向远处的天空。 “留哥儿,听涛……留哥儿……呜呜呜呜……听涛……”叶灵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一直从清晨哭到了傍晚,那一天这片山林的妖怪们没有一个敢走出家门…… “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留哥儿了。”叶灵这样对周影和瑰儿说。 “他没有回来?不会啊,他不是一直在这里游荡吗。”瑰儿对于刘地的生活,准确地使用了“游荡”这个词。 “他曾经说过,他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周影也说。 “是啊,是啊,那你们怎么会一直没有再见面?难道你也离开了这里?”瑰儿设想着。 “没有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啊。”叶灵说。 “那是他没有找到木听涛没有脸见你?” “听涛他回来过一阵子啊,不过后来又走了。” “那是为什么啊?她为什么不来见你?我去帮你把他找来。”瑰儿自告奋勇。 叶灵若有所思的发了一阵子呆才说:“其实后来的事我全是听听涛说的……” “他找到木听涛了吗?” “当然找到了啊,不然他怎么会回来?听涛又怎么会回来?”叶灵理所当然地说。 “好酒!”木听涛提着酒坛子喝一口,大声称赞着。徐云笙和徐云铮姐弟坐在他身边,每人提着一个酒坛和他对饮。徐云铮顺手把一条不知什么妖怪的腿当作下酒菜递过来,木听涛摇摇头拒绝了,他离开家乡这些年来改变了很多,但是吃素的习惯一直没有改。 “男人嘛,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徐云铮抓着那条腿啃了几口,用力往地上一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走了,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去!” “你最好别等我去给你收尸。”他的姐姐徐云笙醉眼朦胧的挥着手说。 “怎么了?徐兄要去跟什么人打架么?”木听涛问。 “不是跟人打架,是有人向他挑战。” “向他挑战?谁这么不知死活?”木听涛失笑。徐云铮是个法术高强但性情豪爽暴躁,没事都会去找别人碴的家伙,这一带的妖怪都对他怕得要死,竟然有人敢向他挑战?“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角色。”木听涛说着站起来。他当年一走就直接离开了人间界,以后就一直在各界漂泊,几年前遇到了熊妖徐氏姐弟,大打了一场后却成了朋友,就在他们的地盘上住了下来,他这些年来如果遇到性情相投的朋友也会停留几年,但是在这里已经住了快要十年,也很久了,最近他已经在想着告辞离开的事,徐氏姐弟也知道他的打算,但是也不去挽留他,只是每天陪着他喝酒打架而已。今天就再帮他们打上一架,然后去别处看看吧。他挥挥袍袖,跟在了徐云铮身后,边走边问:“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不知道,是个外来的家伙。”徐云铮大咧咧的说,“他到处放话要这里说了算的妖怪去见他,说是要凭实力分个高下。他输了任凭处置,他赢了这里的妖怪就要都听从他的号令。我记得他自称叫什么……刘,刘什么的……” “刘地。”徐云笙插嘴说。 “对,刘地,什么破名字,我看是要留块地等这给他埋棺材才对。”徐云铮握着拳说。 “和你比试过后还要棺材?”木听涛怀疑。 “就留我的肚子给他葬身好了!”徐云铮一拍肚皮,木听涛和他一起大笑起来。 “喂,老木,先说好你可不许跟我抢架打!” “当然,当然。” 他们说说笑笑,来到一座山峰的平地上,那个挑战者已经盘膝坐在了那里,低头闭目,冷冷地说:“只来了三个人吗?” “老子一个人就够了,他们只是看热闹的!”徐云铮咆哮,“亮出兵器,老子徐云铮陪你玩玩!” “好。”对方站了起来。这是个人类外表的妖怪,外表年龄不大,容貌英俊,但是神情冰冷,手臂一挥,利爪从皮肤里弹出来,他向徐云铮拱拱手:“刘地。我不用兵器,你请便。” “那老子也不用!”徐云铮把手里的大刀一丢,用拳头击打手心啪啪作响,“来吧!” 刘地向前踏了一步,却忽然凝视着前方呆滞不动。 “小子,你怕了吗!来啊!”徐云铮吼叫着。 刘地依然不动,紧紧地看着前面,一副象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徐云铮摸不着头脑的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身后,却看到身后的木听涛和他差不多的样子。 “木大哥?”刘地难以置信的问。 “留哥儿?”木听涛更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冲上前几步握住刘地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你……”刘地象在作梦一样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才相信这是真的,“木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眼泪落下来。 “你竟然找到了炎洲来……”木听涛仔细地看着“留哥”,见他这些年又长的高大了些,形容更加削瘦结实,但是风尘仆仆,尽是风霜之色,看起来自己是一路游山玩水,他却是在一路辛劳奔波。“这些年你还好吗?灵儿还好吗?”木听涛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挺好。叶灵她……”刘地凝视着木听涛,“我是和你同一天离开的,所以不知道她怎么样。” “同一天……你找了我一百二十年……”木听涛唏嘘长叹。 “嗯,我把十二洲都走遍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刘地虽然有千言万语要向木听涛倾诉,可是见了面却说不出一个字。 险山恶水,黑暗茂密的丛林,这一切在月光下反而有种异样的美丽,徐氏姐弟知道他们兄弟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说,早就辞去了,只剩下木听涛和刘地每人抱一坛酒坐在直擎青天,仅可容身的危险之巅,对月饮酒。 “你怎么自称叫刘地了?幸亏我一时多事跟去看看,不然就当面错过了。”他们一百余年不见,重逢之后反而在捡些不相干的话来说。 “留哥本来就是小名。我们族里,男子长大成人之后才由父母或长辈起正式的名字的。我又不能一直用小名,也没有人为我起了,只好自己随便起一个叫着。”刘地喝了一口说:“好酒。我好久没有坐下来喝过酒了。” “你这些年一直在奔波?” “嗯,开始我是自己瞎找,后来觉得那样不行,就每到一个地方,先去收伏那里的妖怪头目,然后就吩咐他们去给我找。这一招果然有效,我是在生洲找到你的踪迹的,然后一路跟到这里来,终于还是找到你了。” “你向徐兄弟挑战也是为了这个?真是……你还真是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木听涛以前就对刘地的大胆妄为深有体会,经过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自己够不羁了,没想到刘地却也变本加厉了。“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你没受过伤?吃过亏吧?”木听涛问他一个答案摆在眼前的问题。 “没。”刘地毫不犹豫地说了谎。 “吹牛。”木听涛一仰头把自己手中的酒喝尽,挥手把酒坛丢下了悬崖。 一百多年,各自经历了那么多事,想一下子相互说尽那么容易,到了最后他们干脆面对青天明月,苍茫山林纵声长啸,仰天大笑,尽情饮酒,不再说什么了,眼看月轮偏西,曙光乍现,刘地忽然说:“木大哥,我们回去吧?” 木听涛就知道他迟早会说这句话,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叶灵在等着你。”刘地看着他的双眼。 木听涛把目光移开,看着天空:“这些年我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难道回去就没有自由了吗?” “……我的心不自由……”木听涛按着自己的胸口,忧郁地锁起眉头,“我不是说过了吗,变心的是我,是我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才走的,和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叶灵不会妨碍你自由生活的。” “你不懂,你能即和她一起又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我不能,我的命和心,都是她给的……只要在她身边,我就……” “木大哥,我和叶灵什么都没有,你相信我!我们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怎么还不明白。也许我只是利用你从叶灵身边逃走而已,也许叶灵……总知大家都有错,就谁都没错,我们有的是时间,让我们顺其自然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让生活回到过去的样子呢?” “一百年的时间还不算长吗?你还没有原谅我!” “留哥儿,你对人对事太过于执着了。” “我不管,我发过誓,找不到你就不回去。” “你找到我了啊,可是也没发誓说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吧?对吗。” “木大哥!” “留哥儿,我真不想回去,放过我吧。” “只要你肯回到叶灵身边,我可以发誓,我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叶灵!”刘地说出这句誓言,觉得胸口象被刀割一样的疼痛。 “唉……”木听涛长叹一声,“你说了不该说的誓言,留哥儿,你会后悔的。” “不!”刘地用力摇头。 “不是已经哭了吗,还说不。”木听涛知道他的脾气,话一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不由一阵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一开始就痛痛快快跟他回去的好。他站起来,一时也想不出回转的办法,只好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那么后来他们回来了那么木听涛呢?”瑰儿东张西望,“我在这里打工这么久还没有见过他呢。” “听涛?他早就走了啊。”叶灵侧着头说,“他回来住了不到十年就又走了。” “那么……”瑰儿觉得心中一阵凄凉:木听涛走了,刘地避而不见,叶灵是自己孤孤单单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吗?她是在等待木听涛回来,还是在等刘地见上一面,呜呜呜,好动人,好痴情,瑰儿都感动的哭了,呜咽着说:“叶姐,你放心,周影一定可以把刘地给你找来的,他们最要好了,对不对周影?” 周影摇头:“不行的,刘地从来不违背诺言的。” “什么诺言?木听涛又没有要他立誓,叶灵也不怪他,只是他自己在找麻烦而已!再说都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自己都忘了,你去跟他说说吧。” “不行!”周影一直摇头。 “你帮我还是帮刘地?” “刘地。”一点不迟疑的回答。 瑰儿好在已经习惯了,不会再为这种话气倒,而且她也明白,按照周影的思维方式只会就事论事,不会就人论事,这件事他站在刘地这边,不代表刘地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自己更重,没什么可不高兴的。 “反正我不会让他一直这么躲着你的,叶姐,看我的,我叫火儿把他给你绑来。”瑰儿开始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留哥儿很倔,绑他也不会来的。”叶灵不但不失望,反而一副很为此骄傲的样子。她看着周影说:“周先生,留哥儿又天真又笨,你要多照顾他啊。” “天真?笨?刘地?”瑰儿紧紧抓住周影的胳膊,要不是知道这座城市没有第二只地狼,她一定认为叶灵说的是自己不认识的某个妖怪。 “天真?笨?哪里藏着这种东西呢?”瑰儿盯着刘地使劲看,想找出叶灵说的这些品质来。刘地双脚搭在茶几上,和她大眼瞪小眼,终于忍不住问:“你总算看够了周影了?找我换换口味?” “乒乓!” 他头上理所当然的多了一张茶几。 “时间难道真的可以让人产生这么大变化?那周影几百年后会变什么样?”瑰儿不由开始杞人忧天起来。她一边做饭一边在脑海中刻画“刘地”状的周影,打了个寒战,差点把水倒进热油里去。 “我走了,”客厅里传来刘地向周影告辞的声音,“开车送我。”──而且是捎着主人一起“告辞”。 “刘地!”瑰儿一下子从厨房里跳出来。 “干吗?舍不得我?” “你不……你不吃饭?” “我有约会,很好吃的。”刘地向瑰儿挤挤眼,门都不开就出去了,周影跟在他后面。 想也知道他说的“好吃”是指什么,瑰儿气得跺脚,叶灵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家伙?对了,是因为太多年不见,她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我要揭穿他! “花心、下流、狡猾、诡计多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欺负弱小、坑蒙拐骗……”瑰儿不遗余力的向叶灵揭发着刘地的种种恶习。 叶灵边听边点头。 瑰儿把十根手指头来回数了两遍,才停下来喘口气说:“他根本和你认识的留哥不一样了。” “我知道啊,虽然没见过面,他的事我还是知道的,还有他的朋友,你们,九尾狐,僵尸……我都知道。”她是这里最强大的妖怪,这片曾经属于她所有的土地上的事,当然瞒不过她的耳目。 “你知道他的真面目还喜欢他?”瑰儿难以置信。 “喜欢他?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没喜欢过他啊。”叶灵拧着眉头苦想。 “原来你不是因为喜欢刘地才在这里等的……”瑰儿十分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你这样的人物本来就不该喜欢他的。我知道了,你是在等木听涛回来对不对?” “不是啊,听涛的树都在那年枯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 “我没有地方可去啊,我只会呆在这里。”叶灵坦白的说。 这时几个进来买花的人打断了她们的交谈,瑰儿连忙去招呼客人,叶灵还是对客人不加理睬,自己坐在水桶上托着腮发呆。这位客人还在挑选,门外又走进一个,他们好象认识,彼此寒暄起来,“咦,是您,今天也来看看老祖宗。”“是啊,你也是?”“对,买束花送去,这几天习惯了,一天不去,心里就象少了点什么。”他们每人选了一束花结伴走了,一边还在讨论。 “恐怕是不行了……” “那家工厂……” “什么?他们胜讼?有没有天理……” “唉……” “人类真奇怪啊……”叶灵看着他们的背影说。 “叶姐,都怪那家工厂害了你,我们去教训他们!” “我早就不需要本体了,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树而已,总会死的,没什么啊。” “可那是生存了一千年的生命,人类怎么可以伤害它!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权力的!”瑰儿握着拳叫。 叶灵侧着头笑着说:“瑰儿,你真象个人类,人类的想法你都知道。我就不行,这么久了,还是不明白人类的行为。”她走到花店门外,远远看着广场上的老树和人群。“一千人来都没怎么注意过我啊,他们怎么会一下子变的这么喜欢这棵树了呢?即然他们这一阵子送了那么多花给我,让咱们的生意这么好,我就再开一次花给他们看好了。” “叶姐,你这样做的话会消耗很多法力。”瑰儿知道那棵树其实早已该死了,全靠叶灵用法力维持着,这样做十分消耗她的体力和精力,如果再让那样的树开花,那她非原气大伤不可。 “不要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叶灵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棵树,忽然说:“瑰儿,我也要出去走走了。” “什么?” “到处去走走啊,象听涛那样。”她一口气说着,看来打算了不是一天了。 “你要离开这里?” 叶灵点头说:“不过至少等开过花再说吧。” “周影,你一定要想办法,骗也好,说服好,暴力也好,一定要把刘地弄来见叶姐一面。她就要走了。”瑰儿今天一上了车就这么嚷嚷,还开始抹眼泪,“她好可怜啊,独自等待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要自己走,你一定要让刘地见见她啊……” 她要走?周影看了一眼叶灵刚才送给他的花,不知道刘地知不知这件事。 车路过槐荫广场,广场上的人又增多了,而且气氛也不再那么沉重,人们脸上又泛出了希望,因为今天早上,大家突然发现老槐树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花苞。大概凭借着本身的生命力,这棵树还能活过来,大家都认为老槐树最难熬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争相庆贺,奔走相告,周影和瑰儿甚至还听到了鞭炮的声音。 车厢一片沉默,半天,周影才说:“人类真奇怪。” “开过花之后叶姐就要走了……周影,我求求你好不好……” 周影还是没有答应她。他虽然不是象刘地那样因为太重视诺言而不轻易许诺,但是他也实在无法答应自己明明办不到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槐树确实看起来象恢复了生机一样,树叶一天比一天茂盛,含苞待放的一串串花枝也越来越多,不知内情的人现在来看,也许根本看不出它曾经历了那么一场浩劫。关心老槐树的人的心一天天放下来,瑰儿的心却一天天提起来,她没有办法劝叶灵改变心意留下,求周影去找刘地也没有回应,眼看着日子过去,却什么进展都没有,难道就任由叶灵这样离去不成? “叶姐,我陪你去找刘地吧?” 叶灵摇头。 “那你能不能先不要走?我已经叫周影去劝他了。” 叶灵又摇头。 门口一行人跑过去,“快,快去看,花全开了!” “已经开了吗?” “开了,开了,快去看!” “……” 一队一队人从门口过去,叶灵和瑰儿也走到了门口,远处,槐树的花感开着的无比灿烂,遮掩的绿叶都快看不见了,象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帐,甜美的槐花香味一直随风传到这里来。 “叶姐,木听涛和刘地,你究竟更爱谁?”瑰儿站在叶灵身后,问了一个她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我不知道……不,我自己心里一定知道,可是我说不出来……” 瑰儿又看向远处的槐树:“好美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槐树开花这么漂亮。” “当然啊,那是我开的花……” 周影出门前看着沙发上刘地无所事事的背影,终于说:“她说开过花就要走了。” “嗯。” “你不去……” “嗯。” “跟她说句话吧,我去告诉她。” 刘地看着窗外极远处的夕阳,半天才说:“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她可曾记得吗?” 周影点点头,开门出去了,只剩下刘地一个坐在那里,远处的夕阳闪动几下,没入楼群的后面,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这么说呀。”叶灵歪歪头,不过她没有说别的,只是用手抚摸着树干。现在她和周影、瑰儿一起站在那棵树下,仰望着树冠。 “那我走了。”叶灵沉默一会后这么说。 “叶姐……”瑰儿一下子哭起来。 “你别弄丢了花店的钥匙呀,备用的已经被我弄丢了。”叶灵叮嘱一句。 “呜呜呜……我会把店管好的……”瑰儿拽着周影大哭。 叶灵看着周影,“告诉留哥儿,我也不会忘掉的。”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团绿气的光茫,闪电般的升到空中,投入了云层之中,转瞬间不见了。 “她走了……” “呜呜呜,叶姐……死地狼,都怪他不好……”瑰儿趴在周影怀里,尽情的哭着。 身边的槐树在一瞬间消失了全部的生气,从叶片、花朵到树干,相继枯萎起来。随着夜风吹过,那些细小的、干枯了的花瓣飞满了天空,象雪一样飘洒向四方。 “刘地。” 瑰儿听了周影的话,一下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刘地正从广场的另一边走来,他一直走到树下,伸手折下了一枝开着花的细枝。 在这一瞬间,槐树的身躯发出了古怪的响声,片刻之后,整棵树竟然“轰”的一声倒了下去,广场上的人一片惊呼声。树倒下的一瞬间,树上的花瓣冲天飞起,接着向四方飞散,简直象下起了一场能遮蔽天地的大雪。周影和瑰儿在被花瓣遮住视线之前,只看见刘地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拿着那唯一一枝还开放着的槐花转身离去,瞬间被飞舞的花瓣挡住了的背影…… 第一节 春寒料峭,夜风依旧刺骨,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冬衣里。但是,在河边对峙的两个妖怪却感觉不到这种寒冷,也不在乎这些。 “你吃了我的儿子,我等待这个报仇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以人类的形态站在那里的妖怪恶狠狠地说。 “明明是火儿吃的。”妖怪对面站着一个白色的九尾狐幼兽,正用讥讽的口气回答他的话,“可是你根本不敢招惹他,只好拿我出气。” “谁不知道你一向狐假虎威,我儿子就是被你骗去给必方吃的!”这个痛失爱子的妖怪愤怒地吼起来。 “咯咯咯咯。”九尾狐笑了起来,“谁叫你那个笨儿子不自量力地想要吃我,我就用他来请朋友吃顿丰盛的午餐了。” “今天你的护身符可不在身边。”那个妖怪握紧了拳头,“我要用你祭我那可怜的儿子!”说着一抖身子,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头狰狞的野猪。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了!”九尾狐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九尾狐一族声名显赫,小九尾狐知道对方很顾忌自己,所以自己越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对方就越对自己心存畏惧,不敢轻易对自己出手。而这正是小九尾狐想要的效果,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妖怪的对手。 九尾狐一族确实法力高强,但是他一来还是个孩子,二来他自幼孤身漂泊,没有长辈在旁指点帮助,他所有的修炼都来自于对年幼时母亲教导的死记硬背和后来艰苦环境的考验,这导致了他习惯用小聪明来弥补实力上的不足,所以对他最不利的状况就是这种面对面、一对一的战斗。 “火儿怎么还不来?”小九尾狐焦急地计算着时间,当他在放学的路上发现被这个妖怪跟踪时,便放出一个鬼使去求援,求援的对象当然是他的好朋友火儿。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火儿却还没有出现。 小九尾狐暗中叹了口气。让鬼使去叫火儿可能出现的变数确实太多了,也许他正在吃东西,顺便把自己派去的鬼使抓过去也吃掉了;也许鬼使在他睡觉时到达,因为吵醒了他,结果什么也没来得及传达便被烧成了灰烬;也许他正忙着玩游戏,这个打扰他的东西自然会被一翅膀拍扁,从窗户中丢出去……总之这样的可能性太多了,小九尾狐又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得靠自己啊。 野猪伏下身子,准备发动攻击。 小九尾狐念念有词,准备好了防御的咒语。 一阵急风卷过,使河堤上的人类个个掩面,竖起衣领疾行。 野猪迎风站着,被疾风卷起的尘土和枯草叶迷了一下眼,他以为小九尾狐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扑过来,但是对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放低了重心,全心全意地防守。 小九尾狐的这种谨慎开始时给了野猪压力,使他因为无法找出九尾狐的破绽而担心甚至怯场,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野猪开始对对方的实力产生了怀疑:如果这个九尾狐真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那么他就不应该表现得这样谨慎。野猪开始认真考虑:眼前这只九尾狐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在虚张声势? “要试试看才知道!”野猪下了决心。 从对手的神情、姿态上,九尾狐知道他要开始进攻了。“只能和他拼了!”现在他对火儿的及时赶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野猪一上来就发动了一连串的猛攻,九尾狐连蹦带跳,总算全部躲了过去,跃到离野猪稍远的地方喘着气。野猪也没有立刻发动了下一轮进攻,他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徒有其表的小子,你除了那根舌头再没什么本事了吧!” “你来试试看啊!”九尾狐咻咻的低叫着,他当然不会让自己露怯。 野猪被他的态度震慑了一下,但马上就做出了明智的判断,恶狠狠地向九尾狐扑了过去。 两只妖怪厮打在了一起。 野猪无论是武力还是法术都比九尾狐高出一筹,九尾狐则凭借敏捷的身手和神速的反应与对方周旋,不管怎么说,九尾狐是处于下风的,在力量与力量的碰撞中,他那聪明的头脑能给他的帮助越来越小。 野猪的一道法术射中了九尾狐的右腿,同时九尾狐的攻击也划破了对手的面颊。血流进了野猪的眼睛,遮挡了他的视线,九尾狐腿上的伤口也影响了他的动作。只是视线模糊对于横冲直撞的野猪没有多大影响,行动不便却是以灵活自保的九尾狐的致命伤。两个妖怪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野猪加快了进攻速度,而九尾狐则开始四处乱瞟,寻找脱身的机会。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野猪看穿了对手的打算,用阴狠的声音说,“我要用你的皮毛和血肉来祭奠我的儿子。” “那要付出自己的性命做代价!”九尾狐一点儿也不示弱。 又一次近身肉搏后,九尾狐的腹部多了一条长长的血口,而他只能从对方身下扯下一些毛。 “受死吧!”野猪咆哮着,一下把九尾狐撞飞出去。 九尾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勉强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一条后腿完全不听使唤,另一条后腿正在流血,剧痛一阵阵传来。小九尾狐拼命转动着脑筋,希望找到一个脱身的办法。 对于在绝境中活下去,这个小九尾狐有着与自己年龄不符的经验,他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时候害怕和惊慌都救不了自己,要冷静下来…… 九尾狐双眼紧盯着一步步逼近的野猪,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汗水却不听话地顺着额头流下来,沾湿了他那华丽的皮毛…… “马上就可以为你报仇了!”野猪在心中向儿子祷告,张口向九尾狐咬去。 “啊!”小九尾狐忽然跳起来,同时还有一个九尾狐从草丛中跳出来向河边蹿出去。 野猪选择了追击急于逃走的那个目标,而没有理睬在自己面前又叫又跳的那个,然而当他转身追上去时,却感到一样东西跳到了他的背上,接着尖利的牙齿陷进了他的皮肉中。 小九尾狐并没有被求生的本能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如果急于逃走的话,野猪一定会追上来——即使他被自己的幻影引向另一个方向,但当他发觉那是个骗局后,依旧有足够的时间追上行动不便的自己。所以他选择了另一种方法——跳到野猪的背上,狠狠地向野猪毫无防范的脖子咬了下去。 随着一声惨叫,野猪的脖子上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条血管断了,鲜血不断地喷出来,可他还是将九尾狐甩了出去,摇摇晃晃地向倒在十步开外、正在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的九尾狐走过去。 自己已经竭尽了全部力量,终于还是难逃噩运吗?当对手越来越近时,小九尾狐的恐惧渐渐化为了一股不甘心的愤怒。 他的实力不强是命运造成的,并不是他的错,如果他一直生活在青丘之国……妈妈…… 当野猪走到他面前时,小九尾狐想的是如果自己不回家吃饭,妈妈会不会生气…… 一只手把九尾狐拎着尾巴提了起来,同时一只利爪插进了野猪的咽喉。 “真是自不量力的家伙。”虽然脚下踩着野猪的尸体,这句话却是对被他拎在手中的小九尾狐说的,“非得选比你强大的对手来战斗吗?差点儿就成了猪食吧!” 小九尾狐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个懒洋洋、邪气十足的声音的主人是谁。 “可惜皮毛上满是窟窿了,不然刚好给我的新女友做条围巾。”刘地的手在小九尾狐伤痕累累的身上抚过,一些伤口立刻愈合了,另一些也结了疤。 能够自由动弹之后,小九尾狐的第一个动作却是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指。 “忘恩负义的死狐狸!剥了你的皮做围巾!” “死狗,谁要你来救了!” “还咬!” “乌(我)开(才)故(不)冷(领)一(你)国(的)青(情)了(呢)!”小九尾狐的嘴里咬着对方的手指,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死狗!” “死狐狸!” 乒乓乒乓…… “我一接到你的消息马上就冲出来了,连饭都没有吃完!”火儿指着自己嘴上没擦干净的油渍说,不过他的用意很明显不是为迟到而抱歉,因为他的眼角一只在瞟那只野猪的尸体。 “那是我打死的。”刘地提醒它。 “是我!”林睿尖叫起来,“你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我要是来晚一步,今晚你就是他的食物了。”刘地踢了踢野猪的尸体。 周影看看地上野猪的尸体,再看看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刘地,不解地说:“真没想到刘地会比火儿还早一步找到你。一见到你的鬼使,他第一个就冲出来。” 林睿用极度不相信的目光看向刘地。 刘地撇撇嘴:“我比火儿更熟悉这个城市。”他间大家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有些尴尬地又加上一句,“我一直想要一条围巾,不想让它落在别人手中。” “用你自己的皮去做吧!”林睿扑上去咬他一口。 不过大家都明白,刘地的话总是没真没假的。周影更明白,刘地真的很关心这个小九尾狐。当小九尾狐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时,当他面对仇敌时,当他濒临死亡时,刘地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切——虽然他自己极力用轻佻的方式掩饰着,并且装出事不关已的样子,但是周影知道他态度的变化。 刘地强大的力量和他喜欢掺和事的性格一直在微妙地维持着这个城市中妖与妖之间,甚至妖与人之间的平衡,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该对林睿这样一味地偏袒。周影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一切只是出于同情。 刘地迎着周影的目光眨眨眼,周影把这个表情理解为“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但不是马上”。于是周影便满意了,他只是为刘地是不是在格外关切林睿而产生疑问,至于刘地为什么对林睿特别关心,他一点儿都不想追究。 “回家了!”火儿扛起野猪的尸体嚷嚷着,“今天晚上有好吃的晚饭!” 林睿想跟上他,却脚下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刘地治好了他的外伤,但无法完全恢复他透支的体力。林睿用手拍打了一下地面,嘟起嘴,想招呼火儿回来背他走。 “来吧。”刘地拎起他放在自己肩上,“没弄到狐皮围巾,就用活的皮将就一下吧,今天真冷啊。”林睿在他肩上乱抓乱咬他的头发,用九条尾巴在他脸上拂来拂去,刘地一会儿用手弹他的牙,一会儿又掰他的爪子,他们就这样走了回去。 桌上摆出热气腾腾、瑰儿巧手烹调的“猪”肉,为了不与别人分享,火儿反复强调这是他的猎物。但他的竞争对手却没有出现在饭桌上:林睿回家装按时放学回家的好孩子去了,而刘地也不见了。 “刘地呢?”瑰儿把刘地专用的碗筷拿出来后才发现他不在,纳闷地问,“刚才还看见他在晃来晃去,他怎么可能忘了吃饭?” “没他更好。”火儿嘴里塞满了东西,“整天来吃白食。” “可是……”瑰儿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发现餐桌上还少了一个人,“周影呢,周影呢?” 瑰儿跳了起来,刘地在不在不重要,周影临“吃”而逃却令她嘟起了嘴。 “都走了正好!”火儿兴高采烈地说,“我喜欢自己独占饭桌!” 咣当! 一口大锅子丢在了他面前,“那你最好把它们全吃光!”瑰儿气呼呼地说,嘟着嘴坐到了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瑰儿觉得不该向无辜的火儿发火,于是过去帮正在狼吞虎咽的他倒了杯水,托着腮自言自语道:“周影会去哪儿了呢?” 刘地坐在楼顶上,双腿垂在栏杆外面,手中点着一支烟,在夜色和烟雾中,他的轮廓显得朦朦胧胧的。 周影在他身后已经站了一阵子了。 刘地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栏杆。 周影纵深一跳,灵巧地坐上去。 刘地一反饶舌的常态,什么也不说,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每当他丢下手中的烟蒂,取出另一支烟时,周影就帮他把烟点上。他们并肩坐在那里,任由时间流逝着,刘地的思绪不知在什么地方飘荡,而对周影而言,“说话”本就该由刘地来负责。 晨曦出现在遥远的云层外,刘地的身影微微清晰起来,他用手指捏熄手中的烟,把烟蒂丢了下去。 “知道林睿的故乡吗?” “青丘之国。” “青丘之国……”刘地轻轻地重复着,“那里不仅是九尾狐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刘地闭上了眼睛,“我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青丘之国物产丰饶,四季如春,不但居住着神的子民,也繁衍声息着各种各样的妖怪种族。在那连绵起伏的山丘下,居住着地狼的家族。 在其他种族看来厚实的大地中,这些大地的子民来去自如,他们建立起自己的家园,开通只有他们才能行走的通道(地狼可以穿过土石,在大地中来去本来不需要通道,但是他们更加遵从礼仪,用行走在“通路”上,避开一个个“家庭”的方式表示对族人隐私的尊重),开辟一个个居住的洞穴,长达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时光中,这个只属于地狼一族的地下城镇便这样发展着。 几个地狼少年沿着用金属矿物作标识的狭窄通道跑过来,叭哒叭哒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在通道内回响着,打破了整个地狼城镇的寂静。地狼族的孩子们一向是被溺爱着长大的,路遇的成年地狼不但没有责备他们,反而侧身让开道路,含笑看着他们过去。 在这个种族中,也只有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胡乱奔跑,甚至跑到人家的内室里去——他们在任何家庭中都会受到关爱和招待,这就更加助长了他们这种小小的任性。现在这群少年就纷纷跳出了通道,穿过泥土进入了一个家庭。 屋子里的格局、摆设和人类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桌椅器皿全是石材或金属所制。宝石等矿物被巧妙地镶在各处,用来反射灯光,使屋里十分明亮。地狼们的眼睛虽然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可他们不喜欢让自己居住的城市一团漆黑。 “庚姨,我们来了!” “留哥儿在家吗?” “哇,好香!庚姨做了什么好吃的?” 地狼少年们一进屋就嚷嚷起来。 一名化做人类外形的地狼女子手中托着一个放着点心的托盘从后面出来,笑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我估摸着你们今天就会来找留哥儿——他去了他外公那里,要下午才能回来。来,大家尝尝庚姨的手艺。” 不等她说,这群少年已经向点心扑过去了,有几个为了多抢一点儿,甚至化出了“狗”的原形,狼吞虎咽着,庚娘含笑着看着儿子的这班朋友。 “留哥儿运气真好,这样他就不用去上素辛老师的课了。”一个少年边吃边说。 “你以为留哥儿是你啊。”另一个少年立刻反驳他,“他才不会怕素辛老师严格呢,他说过他最喜欢上素辛老师的课了。” “留哥儿是天才啊,我怎么能和他比!”前一个少年理所当然地说,“庚姨你说对不对?” 庚姨温柔地笑着说:“留哥儿才不是什么天才呢,他和你们一样,只不过比较擅长学习法术罢了。干起别的他可就不行了,如果他能像糕儿这么体贴父母,帮忙干点儿家务,我这个做娘的才感到安慰呢。”她抚着那个自称“不能和留哥儿相比”的地狼少年说。 糕儿呵呵地笑了起来。 少年们吃饱喝足,抹着嘴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庚姨,我们走了!”“庚姨,再见!”“告诉留哥儿,回来我们去打猎!”“我们要去上课了,庚姨!”七嘴八舌的宣告和吵吵闹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当声音全部远去之后,庚娘靠在桌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全族的人都承认留哥儿是天才,是地狼族未来的希望,大家宠爱他、尊重他、悉心地教导他,充满期待地远瞩着他的前途。而这一切,恰恰是一个母亲不愿看见的,庚娘不愿自己的儿子头上戴着“天才”这个光环,也不愿看着他被全族的手推着,一步步走向那让她害怕的前途。 每当留哥儿将来要站在家族的最前面去战斗,庚娘的心便揪得紧紧的,她在无数个夜晚不住地祷告,希望自己的儿子变得平凡普通,不再拥有那些出众的才华,也希望时光能够停止,让儿子不再长大,这样自己就不会失去他了,不会让命运夺走自己的宝贝了…… “娘!”一个脑袋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出现在庚娘面前,他总是喜欢这样的小把戏,以这样捉弄父母为乐。然后出现了这个少年的整个身体,他轻轻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了母亲面前。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相当于人类十四岁)的地狼少年,他的皮毛有着与众不同的深黑色(一般的地狼皮毛以灰、黄、棕色为主),像披着一件会发亮的宝石大衣,华丽而厚实,他的年龄还不足以学会幻化人性的法术,所以现在只能以黑狗和人性地狼两种样子出现,只是这个少年如此的英俊,即使他这个样子出现在人类面前,人类恐怕也会忽略他的长发、利爪、獠牙、红眼和毛茸茸的耳朵,而为他的俊美和生气勃勃赞叹。他就是被整个地狼族誉为万年一见天才的留哥。 庚娘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已收敛了愁容,笑着去接他手中提的大包小包,问:“外公好吗?你怎么没吃完饭再回来?” “外婆好罗嗦啊……”留哥倒在椅子上撒娇,“她又在抱怨你不回去看她了,又嚷着要帮我订亲了……娘,你有空也回回娘家吧,免得外婆总把我当唠叨的对象。” “让你去看看外公外婆就有这么多抱怨。”庚娘嗔怪道,“亏你外婆那么疼你。” “可我真怕她罗嗦啊……”留哥倒在椅子上撒娇,“娘,如果你同意外婆帮我订亲的事,我可会离家出走的。” “你还小,谈这件事太早了。”庚娘开口时倒还站在儿子这边,不过不等留哥露出笑容她就接着说,“不过谁家真有那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倒也可惜,你外婆她跟你提过她看上谁家的孩子了吗?” “……”留哥觉得自己的未来只有离家出走一条路了。 “外婆做的糕,外公刻的玩具,大舅给的地鼠皮,二舅给的丹药,二舅母做的衣服……”留哥开始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向外翻。趁着母亲转身的一瞬间,他把一件不会用嘴念出名字的礼物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是一小瓶酒,出自善于酿酒的二舅母之手,是真正的烈酒,留哥喜欢这种饮料,但庚娘坚持在他成年之前(五十岁,相当于人类十六岁)只能喝甜兮兮的米酒,于是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截流”外公一家带给父亲的礼物了。 “对了,娘,我回来的路上遇见执圭和执珂了。” “哦。”庚娘一下子回过头来,“你遇见他们了?” “我可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了,虽然他们没理我,可我是很有礼貌的。”留哥强调。 “他们是你的堂兄,你应该对他们有礼貌,怎么可以挑剔他们的不是呢。”庚娘说。 留哥嘟起了嘴:“可是我们家和他们家从来也没有什么往来,再有礼貌人家也不领情。” “他们不领情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可以失了礼数,知道吗?还有,我知道学堂里的孩子常常会欺负他们,你没有掺和过吧?” “当然没有!”留哥叫起来,“要不是我处处护着他们,他们会被欺负得更惨!完了……”他捂住嘴,眨着眼睛看着母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把学堂里的纠纷泄露给长辈了。 “我跟你爹也年轻过,你以为我们没有做过这些事啊。”庚娘边端点心给儿子边说。 “真的?”留哥立刻瞪大了眼,“娘和爹也欺负过同学吗?欺负谁?怎么欺负的?” 庚娘瞪他一眼,“别把那种事当作什么了不起的炫耀。执圭和执珂怎么说也是你的血亲,不准你欺负他们,知道了吗?在学堂里多照顾着他们点儿。” “是……”留哥恭恭敬敬地应答,他抬头看着沙漏,叫了起来,“坏了,迟到了素辛老师会剥了我的皮的!娘,我走了!”他一手抓一块点心,穿墙而过,向学堂方向狂奔而去。 “我叫你爹帮你请过假了……”不等庚娘的话说完,留哥早跑得没影了。庚娘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再次陷入了沉思…… “糕儿。” “来了,先生。” “执圭。” “来了,先生。” “予。” “是,先生。 一名中年地狼男子背着手,半闭着眼睛在一群少年面前踱着步点名。他念得不急不缓,学生们却个个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这位叫素辛的地狼是家族中的老师,他已经教了几百年书,这些孩子们的父亲很多也是他的学生。这位先生性情严厉,训斥起人来毫不留情,是这些被娇宠惯了的孩子们少数几个惧怕的成年地狼之一。 叭哒一声,有个学生没有握住手中的笔砚,把它们掉在了地上。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这个声音引来了素辛的怒视。他睁开眼,向这个学生走过去,说:“连文房四宝都握不住,能成什么大器!”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严厉得让那个少年发抖。 “拾起来!” 少年蹲下去捡那些文具,手臂却不住瑟瑟抖动。 素辛一直盯着他,准备在他站起来之后再训斥几句。 “到!”一个声音传进来,接着一条身影从屋子上面跳了下来,站在素辛身边大声说,“留哥来了!留哥没迟到!” “留哥……”素辛转过头看着这个打破寂静的学生,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怎么回来了?” 留哥手扶膝盖吐口气,笑着仰起脸说:“我怎么能耽误了先生的课啊!上次您教的法术,我还想展示给您看呢!” “你这孩子真是。”素辛严肃的神情被关爱取代了,“用功是好事,但也别耽误了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孝敬老人也是你要学的东西。” “是,先生。”留哥大声应答。 留哥的出现让课堂的气愤松弛了下来。当素辛转过身向着另一边的学生讲述时,留哥拼命做着手势引几个朋友的注意,然后从口袋中微微露出那个酒瓶给他们看。 朋友们的眼睛立刻全睁大了,脸上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 留哥指指门口,再做一个“喝”的动作。 朋友全力点着头表示了解。 “咳!”素辛回过头来,咳了一声,他虽然没有看见那些小动作,但是那几个少年脸上来不及散去的信息却告诉他,这些学生在捣鬼,“予,你来说说,兑位的变化共有几种。”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 “先生。”留哥却抢着举起了手,“让我先演示一下您上次教的法术行吗?我都快等不及了。” “什么?”素辛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那个法术你已经学会了?” “是!”留哥用力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老师,他开口不仅是为了帮朋友解围,也是真的急于在老师面前演练一下学会的法术,好得到一些指点。 “这个法术,我至少练了三个月……”素辛喃喃自语地看着这个只练了七八天的少年,“这个孩子真的是天才啊,我族有幸,我族有幸啊!” “你就来施展一下,让我看看吧。” “是!”留哥答应一声,走到屋子中间,摊开双手,念动咒文,一团光影旋转着在他的手心生成…… “干杯!” 在留哥的带领下,几个少年一放学就躲到了远离长辈的地方,举杯大口喝起了烈酒,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已经是男子汉了。他们的杯子一空,留哥马上就会为他们斟上,他手中的小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其实里面装的酒一大坛都不止。 少年们边喝酒边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留哥身上。 “为了留哥干杯!”少年们又举起了杯。 “怎么又为了我干?” “因为你弄来了酒啊。” “这个理由刚才干过了。” “那就因为你是天才好了。”糕儿理所当然地说,在他看来这是件很值得干杯的事。 “我们家族的光荣!”一个和留哥有远房亲戚关系的少年说。 “你会成为最了不起的地狼!” “连老师都知道你厉害。”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留哥不仅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也是他们引以为豪的朋友。 他们越说,留哥的嘴就嘟得越高,最后他终于把杯子放下,宣布说:“我生气了!你们在孤立我!你们不把我当朋友!” “怎么会!”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向他保证大家都把他当做好朋友,而且以他为荣。 “那你们为什么和先生他们一样整天天才长天才短的?” “你本来就是天才啊。” “连先生以前都要练三个月的法术,你只用七八天就学会了,还不是天才?” “你学东西比谁都快。” “……” 少年们又是一阵七嘴八舌,要让留哥相信自己确实是天才。 “我是因为喜欢法术才努力去学,又不是为了让大家叫我天才,而且我这么用功,你们一句天才就全概括了,这对我不是很不公平吗!我自己的努力不就成了天才的陪衬了吗?”留哥这么说着,抓起那个酒瓶,“我自己喝酒,不理你们了。” “哇……”少年们叫着拉住他,“你把酒瓶留下再走嘛。” “只想着酒瓶不管我,果然不把我当朋友。”留哥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挥着,“绝交吧,绝交吧,你们这些家伙。” “行了!”一个少年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快点喝吧,回去太晚被发现了,麻烦就大了。” 留哥捂着脸的手被拽下来,露出一张正在窃笑的脸。 “不准再叫天才啊!”留哥指着大家,又开始为大家倒酒。 “好,从现在起大伙儿叫他白痴。”糕儿的宣布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留哥冲过去咬他,一群少年打闹着,又开始了他们的宴会。 两条身影从另一边的通道出现,他们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遇到留哥他们,一时愣住了,但接着便转身想要离开。 “执圭、执珂。”留哥站起来叫道。 对他而言,让他们走开当然比较好,也不会打扰了大家的宴会,可是留哥想起了母亲的话,于是笑着邀请道:“你们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喝一杯?” 执圭和执珂静静地看着留哥,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想走开。在他们的眼神中,留哥又一次看到了冷淡之外的东西——憎恶?他皱皱眉,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对堂兄。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可身边的朋友们马上就证明了他没看错,因为他们已经仗着酒劲站起来向执圭和执珂发难:“喂,你们是什么意思!留哥儿好好地和你们说话,你们摆那副嘴脸给谁看!” “别,别,他们是我堂兄,闹起来我会被爹娘骂的。”留哥忙拦住大家,他可不想因为这两个人回去挨骂。他拦住大家时,执圭和执珂转身就走。 “太讨厌了!给脸不要脸!”大家纷纷这样职责这两兄弟。 留哥不说话,他也不喜欢这两个阴阳怪气的堂兄弟,所有的礼貌和谦让都是为了母亲平日的殷殷嘱托而已。所以当糕儿说“早知道他们这么无礼,上次我们应该多打他们几拳才对”的时候,留哥只是扭过头问:“上次他们缠着绷带来上学,是你们干的吗?” “我,还有他们几个。” “谁叫他们总是那副样子,看了就有气。” 这些少年一点儿都不为那件事有所愧疚。 留哥摇摇头,他自己也认为那两兄弟欠揍,可是母亲的嘱咐在关键时刻仍然有效。 “总之以为别再为难他们了,我娘知道他们受了欺负总是很伤心——怎么说他们也是我大伯的儿子啊。” “可你就看得下去他们那副样子?什么玩意儿嘛,竟然还敢整天算计着要超过你!”糕儿对此忿忿不平。 “超过我?”留哥有种想笑的感觉。 “你没看见他们夹着法术书吗?他们常常找没人的地方联系,一心一意要超过你!” “这么说起来,他们在学堂里的成绩一直都不错呢。”留哥思索着说,在此之前他还真的没留意过这些事。 “他们把你当做目标!”予气呼呼地说,他就是气不过这一点——竟然敢把留哥当对手,还总是偷偷练习,太让大家看不过眼了。 留哥撇撇嘴,他虽然不以天才自诩,可是也不认为有谁可以赢过自己。 “所以啊,留哥儿,下次上课你找个机会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最优秀的。”沉珠撺掇留哥说,其他的少年全跟着起哄:“就是,就是。留哥儿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留哥在沉珠头上狠狠拍了一掌:“瞎出主意!想让我爹剥了我的皮啊!” “说起来,静石叔和庚姨很护着那对兄弟呢……”沉珠失望地坐下来,“听说静石叔有空还亲自教他们功夫,连留哥儿都没有得到静石叔的单独指点呢。” “爹说我现在还小,应该专心学法术,免得贪多嚼不烂,过几年我长大些他就会教我的,而且他们是我爹的侄子啊,侄和儿差什么?都是自家的骨肉嘛。他们的父亲死得早,我爹娘理应照顾他们的。”其他留哥内心深处对于身为全族第一武功高手的父亲不肯私下单独指导自己很不乐意,但是对着伙伴们还是把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搬出来说。 “你年纪小?可你比他们厉害得多呢!教他们不教你,静石叔太偏心了。”糕儿说出了留哥的心里话。 “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们心里还不定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准到头来养虎为患!”予恶声恶气地说,众少年们一致赞同。 留哥看着他们不解地眨眨眼。 “教他们学了一身本事,再被他们咬上一口该有多冤枉。我爹常说,这两兄弟自幼就孤僻不群,保不准和他们的爹是一路货色。族长和静石叔对他们太宽容了。”一个孩子把手中的杯子向地上一扔,又重重踩了一脚。 “哼,我会盯着他们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做出对留哥儿、对我族不利的事来!”予咬着牙、握着拳说。 “对,一定要小心他们。” “我也会盯着他们的!” 留哥越发摸不着头脑了,莫名其妙地说:“他们虽然古怪难处了点儿,可也不是犯人啊,你们不用这样吧?” “他们不是犯人,可他们的父亲……”糕儿说到这里,被沉珠拉了一下衣角。不管怎样,他们要说的对象是留哥的亲伯父,沉珠怕心直口快的糕儿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留哥没有注意这些,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说起来,我大伯去世得早,伯母又改嫁了,他们没爹没娘,性格古怪一点儿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求大家看在我的份上,以后别为难他们了,成不成?” 听了留哥的话,几名少年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们不讨人喜欢,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们啊。可是就当他们不存在,见了面点个头也不难,是吧?”留哥误会了大家的意思,又加上这么一句。 “留哥儿……”沉珠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不知道……” “什么?”留哥睁大了眼。 “你……你大伯的事……” “我大伯?什么事?” 沉珠看向大伙儿,想寻求帮助,可因为话题是他挑起的,大家便都等着他说下去。沉珠舔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什么事啊?说话说一半!”留哥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认真地追问着。 “留哥儿,你大伯是怎么死的……怎么去世的你知道吗?” “病故啊,死的时候才三百岁,英年早逝,我爹说起来就会流泪呢。”留哥自己没有兄弟,可是每当听父亲谈起那位大伯,总能从言语中感受到那份浓浓的手足之情。他叹口气,娘为什么不给自己生几个兄弟呢?每个地狼家族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多的甚至有十几个,身为独子的留哥常有种孤独感。其实爹娘还年轻着呢,不知道现在开始催他们多生几个弟弟妹妹给自己还来不来得及? “留哥儿,你的大伯他,他不是病故的。”沉珠斟酌着自居,“他是被,被静石叔……”他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爹?”留哥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我大伯的死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是被静石叔,静石叔……”沉珠声音细如蚊鸣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杀死的。” “胡说!”留哥一下子跳起来,把沉珠按在身下,挥拳便打,“你竟然敢这样说我爹!看我怎么教训你!” 大伙儿慌忙上去拉开他们,沉珠一边招架留哥雨点般的拳头,一边挣扎着说:“留哥儿,你听我说,那件事不是静石叔的错!他是为我们族除掉了一个叛徒啊!留哥儿,你大伯若石他是内奸……”他好不容易从留哥手下逃出来,躲在糕儿身后看着愣住的留哥,讪讪地说:“静石叔当年是大义灭亲,是全族上下敬佩的英雄啊。” 留哥难以置信地张着双手呆在那里,目光从伙伴们脸上一一掠过去,颤抖着嘴唇说:“真的?” 大伙儿谁也不说话,但他们脸上的表情都证实,沉珠的话是真的。 “我的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留哥喃喃地说,“我大伯竟然是……我爹……我爹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留哥儿,我想静石叔和庚姨不对你说这些是有原因的,毕竟……”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留哥代他说完,深吸了口气,坐下来,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行了,我冷静下来了,你们就把实情告诉我吧,总不能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大伙儿你推我我推你,终于还是把沉珠推到了前面。 “你的伯父若石法术高明,原本和武功高强的静石叔同样被大家看做我们族中的希望。可是若石自幼就很孤僻,不太和大家往来。听我爹说,他还特别喜欢到地面上去,有时一住就是大半年不回来。” 留哥和其他少年都皱起了眉头。对于地狼来说,泥土中就是最舒适的家园。留哥儿曾经被父亲带到地面上一次,那次被阳光晒得皮毛火辣辣的记忆他还一直铭记着,并且希望永远不用再有下一次了。 “若石就是这么个古怪的家伙,本来这是他自己的习惯,大家也说不出别的,但是后来……”沉珠看着留哥,“后来族人发现他在暗中和无伤来往。” “无伤!”留哥一下子蹦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其他的少年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但在沉珠提到“无伤”时还是个个神色凝重,咬牙瞪眼,呼吸都急促起来,其中几个甚至在喉咙深处发出了低低的咆哮。 青丘之国有两个居住在地下的种族:地狼和无伤。无伤,又名聚,外形和人类十分相似,是一种和地狼一样,生活在土地中的妖怪。 不论地狼还是无伤都是知书达理、有文化有教养的种族,他们和别的种族、妖怪、神民或别的神民都可以友好相处,也可以在他们的居住地得到不错的评价,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却永远处于对立状态。也许就是因为彼此太相近、太了解了,所以他们永不相互忍让,只能用仇恨和杀戳来解决彼此的摩擦。 这两支种族都在青丘之国的大地之中居住得如此之久,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随着时光的流逝,彼此间的敌意、仇恨也在累积着,终于演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恨意。 他们当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地狼或无伤去追溯最初的不和从何而来,他们不在意这些,就是恨对方,恨对方种族中的任何一员。他们都把消灭对方当作自己的最高目标,在他们的文化、习俗中,对方是一切邪恶黑暗的代名词,他们深信这一切,并且把这种思想代代相传,灌输给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留哥和他的伙伴们也是在这样的家族,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 “无伤……”留哥默念着这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名称。他理所当然地憎恨这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妖怪,并且一直在为了有一天去和他们厮杀而勤学苦练,他的观点当然也和其他地狼一样,认为在战斗之外的任何场合与无伤交往,都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 “我伯父他真的……和无伤来往?”留哥看着伙伴们,期待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少年们都点着头。 “若石不但暗中和无伤来往,而且还把我们族中的事泄露给他们,致使我们族中一支去地面和神民交易的商队遭到埋伏,全军覆没——其中就有糕儿的叔祖……”沉珠看向糕儿,糕儿用力点头,同时握紧了拳。 “后来若石逃出了我族,族人们去追捕他,可是他法术高强,追上他的族人反而被他杀伤了很多,直到静石叔亲自出马,才制服了这个叛徒!但是他在和静石叔搏斗中受了重伤,没等押回来接受处置就死了。全部的事情就是这样,这件事族人都知道,只有你……” “我爹娘从来没和我提过……”留哥现在还有些受不了。父亲口中那个稳重、睿智、心地仁厚的大伯会是族中的罪人,而且是被父亲亲手杀死的,父亲杀了他口中那么尊重的大哥……他终于明白大伯母为什么会狠心丢下两个幼子改嫁,也明白为什么那么溺爱、纵容孩子的长辈会对执圭和执珂严厉到有些苛刻了——因为他们是罪人的儿子。 “留哥儿,既然静石叔和庚姨自己不说给你听,你可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对你说起这件事啊。” “对啊,你可别出卖我。” “别让我们挨大人的骂。” 伙伴们嘱咐着留哥,纷纷散去了,留哥又在那里发了好久的呆,才一口气喝尽了瓶中剩下的酒,带着醉意往回走。 “爹。”留哥在父亲身后犹豫了老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静石一边吃饭一边翻书,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干吗?又要背着你娘要零钱花?没有没有!以前给你的全偷偷买了酒,害我也被你娘教训!” 留哥看着父亲的背影,深吸了口气,把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嗫嚅地说:“没事。” “没事?”静石抬起头,用力抽动鼻子,“你身上什么味道啊?”他伸手在留哥鼻子上弹了一下,“干什么了,还不快交待!” “只是一小瓶……”留哥摸着鼻子,嘟起嘴,“而且还是大伙儿一起喝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舅舅家的‘一小瓶’装多少!”静石馋嘴地舔舔嘴唇,“让你娘知道了剥了你的皮!不过……”他向留哥挤挤眼,“我儿子长大了,连酒量都快赶上他爹喽!” “就是啊!”留哥也来了精神,“我是爹的儿子嘛,怎么可以不会喝酒!” “是谁在跟我儿子说酒啊!”庚娘端着饭从厨房中走出来。 “没!我在说儿子长高了,快赶上他爹了!哈哈哈哈……”静石连忙打着哈哈掩饰。 “对,对,是个子。”留哥和父亲并肩站着,挺直了腰给母亲看。 “哼,你们爷儿俩用不着合着糊弄我。”庚娘把饭菜摆上桌边说,“下次再听人家父母来抱怨留哥儿带头偷酒喝醉了闹事,我就饿你们三天,看你们还把不把酒当命根子。” “饿三天?”静石吓了一跳,忙抓起筷子夹菜,一边说,“先吃点儿,先吃点儿!”一边帮留哥往碗里放,看到庚娘横眼看向自己,他又连忙改口,“多吃饭,少喝酒。来,儿子,多吃饭,多吃饭。” 留哥抿嘴一笑,边吃着父母为他夹的菜,边孝顺地为父母夹菜,渐渐地把伯父的事放到了脑后。直到晚饭过后,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那个素未谋面的伯父和他的所作所为才浮上了心头。 大伯才华出众,家庭和睦,既有娇妻幼子,又有情深意重的兄弟,他为什么会背叛家族和无伤勾结呢?他这么做除了身败名裂之外还能得到什么?难道他疯了吗?对,他一定是疯了!竟然和无伤来往,除非是疯了! 留哥恨恨地这么想,自然而然地憎恨起大伯来。可是一转念,想到他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父亲杀死的,不知为什么,留哥打了个寒颤,把鞋子一甩,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这夜,那个素未谋面的大伯却出现在留哥的梦中。 留哥在梦中看到了那个场面:大伯在前面奔跑,脚下溅起了水花,扬起草叶——对,是水和草,那是在地表上发生的事。在他的后面,有很多地狼在追赶,不时有一个地狼从土中窜出来拦在他面前,之后便是短兵相接,血肉飞溅…… 留哥在梦中听不到声音,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切,甚至可以看见倒下的地狼脸上痛苦的表情。 大伯继续跑着,追赶的族人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他跑过了河流,进入了一座山林,月光、树影、被惊起的小动物,这些留哥应该未见过的情景却在梦中摇晃着。 突然,他可以听见声音了。 风声,树叶晃动着,还有……心跳声,怦怦的心跳声,一声,两声,越来越清晰,在留哥脑海中回荡。 一条身影出现在眼前,静石站在了面前的路上。 爹来了!留哥在梦中感到了一阵欢喜,可是他随即意识到,爹是来杀大伯的!留哥的心揪了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开始希望这个男子可以逃走了。 静石开始对大伯说话,激动地挥动着手臂。若石也开始说什么,一步步向静石走去,连走边说。留哥还是只能听到风声,心跳声,父亲和大伯之间的对话他一句都听不见,却看见眼泪不断落下来,打在地上,打在草叶上。 谁在流泪? 静石又大声说了句什么,若石又向前走了一步,双膝一屈,跪倒在静石面前。静石拔出了剑指向若石。 “爹!”留哥大声叫起来。在这一瞬间,留哥梦中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在这之前,他仿佛一直站在若石的身边看着周围,看着一切,所以他一直看不到若石的脸,突然之间,这些都转动了起来,留哥感到自己站在自己站在了若石和父亲的侧面,看着这对兄弟。 “爹!……”看着父亲严厉到有些狰狞的面孔,留哥感到十分害怕,费了好大劲才令自己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若石。 这一看吓了他一大跳! 这个男子竟然长着和自己父亲静石一模一样的面孔。 “爹!”他走了几步,小声的叫着,不过两名男子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依旧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留哥听不见的话。 拿着剑的男子看起来十分愤怒,把剑向前递了树寸,而跪在地上的男子声泪俱下,不但没有躲闪,反而伸手抓住剑刃向前一拉,让它抵在自己的胸口上,他的手掌和胸口顿时流下血来。 他又说着什么,用极度哀伤和企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爹!饶了他吧。”留哥忍不住开口求情:““爹!他是大伯啊!” 不过他的声音传不到梦中人的耳中,梦中的静石突然挺剑,一剑刺了下去。“不!”留哥尖声叫着,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刺进了那个长着父亲面孔的男子的心窝。 “不!爹!不!”留哥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 “梦!……”他抹着头上的虚汗,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爹,他!”他一下字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向父母的卧室跑去。直到从门缝中看见父母正在床上熟睡,才松了一口气。 “对!死的那个是大伯……他是和无伤来往的叛徒,所以被处死了。不是爹,太好了,不是爹……”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因为放松下来而全身发软,想起梦中那张和父亲内一模一样、但充满了哀伤的面孔,还有那柄刺出去的剑,他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 “大伯的画像……!”留哥嘟哝着,打开了手中的画轴。 画中有两个风姿飒爽的地狼上面并肩而立,右边的一个一身棕黄色的皮毛,嘴角有个微微的酒窝,明显是父亲静石,左边的一个身材略矮一点儿,皮毛是深褐色的,文静地笑着,一只手勾着静石的肩膀。 若石的画像当他成为罪人后早已被销毁掉了,这一张因为上面有他的弟弟静石才被保留了下来,但是也被丢在了仓库中,早已布满了灰尘。 留哥悄悄找了十几天,才把它从杂物下面找了出来。 看了一眼这画,留哥长出口气:“太好了,一点儿都不像。”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对于梦中的大伯长着和父亲一样的脸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才千方百计找到大伯的画像来看。现在看来,若石和静石的五官虽然的确有三分相似,但是神情、气质绝对不一样,根本不是梦中那个父亲一般无二的形态。 “就是说嘛……”留哥拍拍自己的脸,“亲兄弟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啊,除非是用法术变的。我这是怎么了,因为一个梦就忧心忡忡了这么多天!” 他抬头看看这个仓库里被自己翻腾得一团糟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当务之急是要在被娘发现之前把这里弄好,不然就有苦头吃了。 自己干吗要为了一个梦干这种奇怪的事啊!难道脑袋出问题了?他一边这么叹气着,一边开始动手收拾仓库。 过了几分钟,他却又停下手来,再次打开那个画轴挂在墙上,自己坐在一堆杂物上呆呆地看着…… “别跑!站住!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随着一个成年地狼的咆哮,一大群孩子从他家里哄笑着穿墙跑了出来,手里有的拎着事物,有的拎着酒壶,显然刚才是从他家偷了东西,边跑还边回头做鬼脸。 “留哥儿,又是你领头,我回头告诉你爹,看不打断你的腿!”后面的成年地狼猛追不舍,大声威胁着。 “大叔家酒酿的好我们才来喝的,别人家我们还不去呢!”留哥一边大笑一边回答,他率领的那帮小弟兄也一起附和着。成年地狼跑得再快也无法和这群可以随便穿墙入户的毛贼们比,眼见已经追不上了,只好停住步子,挥着手臂大声威胁着要去告诉他们父母,那些孩子才不怕他这一套,转眼就逃得没影了。 这三年来,留哥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又长高了些,几乎和他父亲静石一样高了,肩膀更宽,手臂更长,爪牙更锋利了。与此同时,他开始变得有些散漫起来,不再那么用心、认真,也不再像已往那样耀眼——他依旧是最优秀的。 但是说过去的他超过了他的同龄人五倍、十倍,现在则最多只有两三倍了。 因为他的这些变化,老师和族里的长者们都很担忧,他们私下里曾多次找静石夫妇谈论过这件事,但是依然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说静石夫妇根本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是天才,他们宁愿他像现在这样,甚至再平凡一些,所以他们在暗地里支持儿子放下学业,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有了父母的默许,留哥当然就越发倦怠下来了。他的好强让他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只是现在这种优秀更像是在向大人们交差,而不是出于他的上进心了。 “怎么还不下课呢?”留哥一边听素辛讲解着法术,一边琢磨着下课后和朋友们去哪里玩,母亲会做什么好吃的…… “留哥儿,你来说说这个法术的意义。”素辛发现留哥很明显在走神,便停在他面前问道。 “是。”留哥答应一声,毫无迟滞地说了起来,“一……” “不错。”素辛口中称赞了一句,心中却暗暗叹了一口气。 留哥的功课绝无纰漏,法术也高出同伴们一筹,可是以前那种举一反三,抢着学,追着老师学的个性却不见了。现在的他只做老师交代了的学问,而这些知识对他的头脑而言又确实过于简单了,于是他大部分的时间用在了玩耍、恶作剧甚至发呆上。 果然,刚刚回答完老师的提问,便见他又双眼无神地盯着墙,开始神游太虚了。 素辛希望下面要教授的课业可以重新吸引留哥的注意力。 “从今天起……”素辛严肃地说,他环视着大家,直到连留哥的注意力都回到了课堂上,他才接着往下说,“从今天开始,我要脚给你们变幻成人的法术。” “哇!”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 地狼的孩子们的成年仪式就是指他们能够变化成人的那一刻。 不论一个地狼活了多久,如果他不能使用法术变成人的样子,就依旧会被看成小孩子,他将不能脱离父母独立生活,也不可以建立家庭,参加地狼族的生产、捕猎,也不被允许独自到地面上去。 相反,只要一个地狼掌握了变幻成人的法术,不论他实际年龄多大,周围的族人都会把他视为成年地狼。 一般来说,地狼族的孩子们会在五十岁左右的时候学习这个法术,对于这一班的孩子显然是太早了点儿。 这全是为了留哥。 素辛和族中长老们商议,决定提前教给这些孩子这个重要的法术,就是希望留哥在成年之后可以正视自己长大的事实,不再整天忙于嬉戏。 素辛和长老们坚信,无论其他孩子怎么样,留哥一定可以轻而易举的学会这个法术的。 “这个法术的关键在于……”素辛双眼直视着留哥,开始讲述…… “饿死了……”留哥回到家往椅子上一躺,就扯着脖子开始叫,“娘,我好饿啊。” “来了,来了。”庚娘一边托着饭菜出来一边说,“每天都在外面疯到这么晚才回来,不饿才怪。你今天又去哪里捣鬼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七叔真小气,不就偷了他几盘菜么(当着母亲他可不敢提起酒的事),上次拿了松远大哥家一整只地鼠人家都没说什么。” “你偷人家东西还有理!”庚娘在他头上戳了一指。 “小孩子就应该痛痛快快地玩儿啊!”留哥理直气壮地说,“而且今天先生教了我们变成人的法术,等我学会后,就不能再像现在一样尽情的玩儿了。” “先生教你变成人的法术?!”庚娘惊愕地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问:“为什么这么早呢?对大伙儿来说有点儿难吧。” 留哥撇撇嘴:“反正挺没劲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哪种法术难学的。 “说的你好像不想学似的。”庚娘把杯盘放到他面前。 “我是不想学啊。”留哥马上承认,“老是当小孩子撒娇多好啊,我才不想长大呢,真想不通先生为什么提早这么多教我们这个法术。” “也许……”庚娘隐约猜到了族中长辈们的意图,强笑着说,“也许是先生觉得你们特别出色呢。” “娘,我想一辈子都做你的儿子,我不学变成人的法术好不好?”留哥抓着母亲的衣角撒娇。 “傻孩子,你就算长到一千岁,一万岁,也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的。”庚娘伸臂揽住他说,“在娘的心中,你永远是那个抱在娘怀里的,小小的,毛茸茸的留哥儿。” “娘。”留哥立刻变成狗的样子,钻到母亲怀里。他曾经很想要几个弟弟妹妹好逞逞做哥哥的威风,不过现在想来,没有弟弟妹妹也好,免得他们分走属于自己的宠爱,就这么一直被父母溺爱着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庚妹,我回来了!这是今天的猎物。”静石喝得半醉不醒的,手中拖着一只巨大的老鼠走了进来,“剥下皮给儿子做件大褂。”他得意地宣布,“很少见这种毛色的地鼠,和儿子的皮毛真配。” 地鼠是一种生活在土中的老鼠,是青丘之国特有的动物,外形很像生活在火焰中的火鼠,身形巨大,最大的据说有大象那么大,小的也像兔子大小,皮革厚实,肉味鲜美,是一种有很多种用途的动物。因为它们一般居住在很深的地下,其他种族想捕获它们并不容易,只有地狼、无伤这样的妖怪才有能力捕捉它们。 静石是地狼族最优秀的猎人。他每次出猎都会满载而归,而且抓回来的都是体形庞大的猎物。这些猎物他往往只留三分之一,另外的分做两份,一份给执圭、执珂兄弟,一份分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 “别吵。”庚娘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留哥儿睡着了。” “儿子睡着了啊,没关系,他看见我带给他的礼物会高兴的,不会怪我吵醒他的!对不对,儿子?”静石醉眼朦胧地向留哥的房间走去。 “相公……”庚娘叫住他,迟疑一下说。“今天学堂里开始教变幻人形的法术了。” “好呀,孩子要长大了,这是好事啊!留哥已经学会了吗?我儿子聪明,一学就会。”静石嗓门大得像打雷。 “他好像不是很想学。”庚娘担忧地说:“吃饭的时候一个劲的撒娇,吃完饭就去躺下了。你说,先生为什么那么早就开始教他们这样的法术,会不会……” 静石安静了下来,晃晃因为喝了太多酒而沉甸甸的头,半天才说:“是太早了……儿子自己也不急着长大呢……”他和庚娘互相看着,陷入了沉默。 其实,静石回来的吵闹声已经把留哥吵醒了,他本来是想披上衣服去迎接父亲的,可是走到门口,却听到了父母的话。留哥默默地躺回了床上,他觉得自己现在跑出去似乎不太好。双亲和族人们并不一样,他们给了留哥宽松的生活空间,他们没有因为留哥的天赋而要求过他什么,反而一直担心留哥会由于忙于学业而耽误了自己应该享受的生活。 留哥也不知道近几年自己是怎么了,他其实根本不贪恋玩耍、嬉戏,对法术等课业的学习热情也一点儿都没有下降,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在先生们面前表现出来,他宁愿自己拼命的偷偷练习,却在先生们面前声称已经运用自如的法术没有学会,或者故意把功课背得前后颠倒,然后装做后悔地说自己背书时睡着了。 近几年,称他为天才的族人越来越少,留哥心中不禁有一分得意——他想学习,想掌握更多东西,但是他实在厌烦了“天才”这个称号。 有几次,当留哥偷偷找地方练习的时候,曾经遇上过执圭、执珂兄弟,他一边躲藏,一边有种忍不住想大笑的感觉——在几年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和他们两兄弟一样的事。 大概就像父亲说的,自己不想长大吧。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哭泣声,留哥一下子从床上又坐了起来。 “呜呜……大哥……”静石把脸埋在妻子的怀中,泣不成声,“大哥的法术是最高明的……呜呜……如果由他来传授留哥儿的话……呜呜……大哥……” 他只要喝醉了后,便常常会这样念叨兄长若石哭泣。以前留哥不明白为什么,可是现在他明白是因为父亲亲手杀了大伯。自从知道了真相后,留哥的心像被系上了一个疙瘩,周围的族人对于大伯是叛徒这一点一再强调,可留哥在意的,却是别的——父亲亲手杀了他的兄长,只因为他是叛徒。 叛徒确实该死,但是亲手杀死自己的手足……留哥无法对这种事释怀。他知道父亲也是一样,这就是他常常喝醉后哭泣的原因。 “爹……”留哥捂住嘴,眼泪也掉了下来。 “十天已过,你们当中有谁学会了这个法术?”素辛虽然问大家,充满期待的目光却落在了留哥身上。 留哥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学堂中一片沉默。 素辛微感意外,因为一般这种情况下,留哥都会第一个跳出来说他已经学会了,他叹口气,说:“那么再给你们十天时间,不用操之过急,静心体会才有成就。” “是。”学生们一起回答。 素辛挥挥手,让他们散去。 “留哥儿。” 留哥听到素辛叫他,停住步子转了过来。 “你可有什么疑问?如果有尽管来问我。” 留哥点点头:“谢谢先生,我会努力的。” 素辛打量他一番,长叹一声:“去吧。” 留哥向他行了个礼,快步追上了在远处等他的伙伴们。 “怎么可能?留哥儿,怎么可能连你也没有学回!”糕儿一走出学堂便扯着嗓门叫了起来。 “对啊,这么难的法术,我们无法在十天内学会是理所当然的,留哥儿怎么也没有学会?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吧?”沉珠也关切地问留哥。 “就是!” “留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留哥儿……” 伙伴们唧唧喳喳地嚷了起来。 留哥儿垂着头快步向前走去,不搭理他们。 “留哥儿?” “留哥儿,一次学不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待会儿我们还是去踢球吧?” “谁像你整天只知道玩!留哥儿从来没有学不会的法术,对不对,留哥儿?” “他这次就没学会嘛……” “可是十天后他一定会学会的!是吧,留哥儿?” “行了,你们烦死了!”留哥突然大叫了一声,抬起头来气冲冲地对着他们。 大伙儿被他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沉珠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都放学了,不提功课的事,咱们去玩吧。” “不去了,我要回家。”留哥无精打采地说,向大家摆摆手,独自走了。 “他自己没学会,干吗向我们乱发脾气啊!”一个少年不服气的叫着。沉珠拉拉他的衣襟,不让他再说下去。 他看着留哥的背影,知道这些年来留哥虽然不像过去那么天资纵横了,可是老师教授的东西在规定的时间内学不会还是第一次,这件事一定让留哥心里很难受。 “留哥儿,吃饭了!”庚娘站在留哥卧室门口叫道。 “不吃!” 儿子生硬的口气让庚娘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走了进去,见留哥正抱着膝蹲坐在椅子上,嘟着嘴发呆。听见母亲进来,留哥抬头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留哥儿,你怎么了?” “没事!”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娘说还不成?” “都说没事了!”留哥口气冲冲的嚷。 庚娘呆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严肃地说:“留哥儿,抬起头来看着娘!” 留哥儿咬着嘴唇,抬起头来。 庚娘用手抚着他的脸,柔声的说:“留哥儿,娘知道你一定有什么心事,所以才不开心,对不对?但你可以把事情说出来,和爹娘商量啊。这样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向娘乱发脾气,你说这样对吗?” “对不起,娘,我知道错了。”留哥惭愧的说,“我没有学会变成人的法术,先生又在课堂上当着大家单独问我,所以……我觉得很丢脸!” 庚娘温柔地把他揽进怀里,抚着他的头发说:“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呢?我儿子的毛病啊,不是不聪明,恰恰是太过聪明了。平常人从小到大,理所当然地会经历失败,于是他们就会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轻易做到的,而有些事必须加倍的努力,有些事甚至是无不论多么努力都做不到的。而我的宝贝儿子呢……” 庚娘看着留哥:“你呀,就是从小太聪明了,从来没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我和你爹一直以来都在担心,万一你习惯了这种什么都一学就会,无须苦苦执着的日子,一旦哪天你遇到了一件一时无法做到的事,会不会就这么承受不了了,更甚至于自暴自弃……” “我已遇到这种事了……” “是吗?那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庚娘笑着问他。 留哥从椅子上跳下来,挥着手嚷:“现在当然是去吃饭,然后认真地练法术!”他笑着拥着母亲的肩向外走,“娘,你看吧,你儿子才不是输不起的人呢!” “是吗?” “是啊是啊……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庚娘看着儿子扑在饭桌上的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又过了十天,留哥和伙伴们依旧没有谁能掌握变幻成人的法术,素辛很明显地流露出了对留哥的失望。 之后,又是十天。 “这次,有谁可以变幻了吗?” 素辛语言刚落,一个少年便举起手来,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在了他身上,大家的神情流露出了极度的难以置信——第一个学会这个法术的,竟然不是留哥。 “执珂?”素辛也迟疑了半刻才说出话来,“你?你……好,你就演示一下吧。” “是。”执珂的口气中除了紧张,还流露着明显的得意。他站在大家面前,口中念念有词,身体发生着变化,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年。 “先生,您看是这样吗?” “不错,你做得很好!”素辛也不得不点头。 执珂平生第一次受到先生的夸奖,顿时容光焕发,有意无意地瞟向留哥。 留哥端坐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没有。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成年男子了。”素辛开始对这个刚刚成为成年地狼的男子进行教导,于是剩下的时间,便全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中度过。 直到下课后,素辛才叫住留哥:“成年仪式本来应该由父母代为安排,可是执珂的父母都不在了,你回去跟你爹娘说,请他们代为安排吧。” 留哥生硬地点点头:“是。”然后也不向先生辞别,扭头快步跑掉了。 素辛不但不因为他的无礼而愤怒,反而抚须一笑,他希望这个激将法可以使留哥发愤用功。 “不去!”留哥气呼呼地躺在床上,任庚娘怎样拉都拉不起来,“我不到他家去!就是不去!” “留哥儿,你这个孩子!这是执珂的大事啊,你这个堂弟怎么可以不去!” “我说了不去!”留哥了着被子蒙住头。 “你太任性了,快出来。” “不!”留哥索性变成狗形在被子里钻来钻去,就是不让母亲抓住他。 “留哥儿……”庚娘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把他往床下拉,留哥四爪抓住被褥就是不动,母子俩就这样拔起了河。 “出来!” “不去!” “出来!” “死也不去!” “……” 静石一踏进门,就看了这副情形,扶着墙大笑了起来:“哈哈,你们娘俩在干什么啊?哈哈……” “相公,你也来说说儿子,他怎么也不肯到大伯家去。” 趁庚娘回头说话的功夫,留哥已经摆脱了母亲,又拱回被窝去了,只露着鼻子和一双眼睛说:“反正我不去。” “来,儿子!”静石过来拍拍留哥,“起来,不就是一个法术没学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年你爹我十个法术有七个半不会,不也过地好好的。” “我又不是你!” “别拿儿子和你比!” 母子俩在这种时候倒是意见一致。 “哈哈,这么说来,儿子最近常有法术学不会的,这说明儿子越来越像我了,是好事啊。儿子,这叫低潮期,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爹以前的时候也有一阵子什么都不顺手,学什么什么不通,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豁然开朗,又得心应手起来。” “你根本不明白!”留哥一下子从被窝里蹿出来,弓着腰叫。“装做没学会和真的学不会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个法术我真的学不会!我怎么练都悟不透!我还从来没遇上过我学不会的法术!我……” “装做没学会?”庚娘和静石一起看着他。 留哥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转身又向被子底下钻去,静石一把抓住他,把他正个抱了起来,扛在肩膀上:“走吧儿子,去梳洗一下。你去参加了这个酒宴,我就亲自指点你武艺。” “真的?”留哥一下子睁大了眼。 静石是地狼族的第一武功高手,平时偶尔也担任指点后生晚辈们武艺的老师,族中的少年都以能得到他的指点为荣,留哥更是深以自己的父亲为骄傲,但是静石从来不肯单独指点留哥,也不肯单独指点其他少年,只有一段时间他愿意教导执圭、执珂兄弟,但是这两兄弟学了没多久就拒绝了,理由是想专心学习法术。 今天,静石竟然主动提出这件留哥过去怎么央求都不行的事,使留哥不得不斜着眼,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想骗我去了之后再反悔?”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爹是这样的人吗?”静石拍了他一下。 “说只要我吃药就带我去打猎;说只要我不吵着要弟弟就买新书柜给我;说我肯吃我讨厌的青菜就瞒着妈妈给我买酒;说我不揭发你收到的示爱信就给我钱……” 留哥扳着爪数:“一次也没有实现过!骗子!” “这么说的话,好象真的有……庚妹,留哥儿是胡说的!没有这回事!没有!” 庚娘板着脸在桌前坐下来,冷冷地一拍桌子:“说,你们父子俩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又是酒,有是示爱信,今天不说明白,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庚妹,误会,留哥儿胡说的,没有的事,谁会看上我呀,对不对!” “就是说我很没眼光了?” “不,不……留哥儿,过来给你娘解释!”静石向正蹑手蹑脚向门外溜去的留哥大喝一声。 “我去洗脸……”留哥知道自己祸从口出,一溜烟跑了出去。 庚娘出神地看着门口,缓缓说:“学会的法术故意装做不会……这个孩子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了。” “等我好好指点一下他的武艺,不学法术也没什么不好——本来不想教他武艺的,真不想这个孩子拿起武器……” “他是你的儿子,怎么能不会武艺。” “是呀,我的儿子……”静石轻轻叹了口气。“儿子长大了啊……” “还有……”庚娘站起来去给留哥整理要穿的而已副,扔下这么一句,“把你收的信老老实实地拿出来交给我,不然三天不准吃饭!” “信……庚妹,没有的事啊,留哥儿是陷害我的……庚妹……” 这是一座既高又宽大的地底洞窟,它没有经过地狼们的改造,完全保持着天然的摸样,洞顶上悬垂着钟乳石,地上长着石笋,断断续续的滴水声在洞中回荡。 洞的一侧有一块平整的空地,空地一侧放着一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另一侧放了一把交椅和一张小几,几上摆着酒瓶酒壶什么的。 “爹,这就是你的练武场?”留哥兴高采烈的问,刚才的执珂成年仪式上的郁闷一扫而空。 “当然了,你爹我可是地狼族第一高手,当然要有最好的练武场。” “吹牛皮。”留哥撇撇嘴。他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才背着手溜达到兵器架子前,上下打量起来。 “挑你喜欢的,来和你爹比划比划!”静石大声说。以往留哥学武艺时并没有特定的兵器,这既是因为留哥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法术上,也是因为静石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儿子拿起武器。可是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教他武艺了,就应该先让他挑一件称心的武器。 留哥摸摸长枪,拿起单刀用手指弹了一下,又放了下来,捡起了一对镏金大锤上下抛动,然后皱着眉头丢开手,又去看那并排摆的十几把利剑。静石不由握紧了自己的剑。 “不要!”留哥终于挥挥手转过身来,用不可一世的样子说:“我不要兵器也很厉害。” “是吗?让你爹试试!”静石解下佩剑向旁边一丢,空着手站在留哥面前,伸出食指向他勾了勾。 留哥手一伸,利爪从皮肤下弹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叫一声,向父亲扑过去。他先直取静石的胸口,却在半途手臂上扬,改袭咽喉,而另一只手则横扫一爪,让对方无法跃开躲闪——这是他最得意的绝招,每次在玩耍时使用这一招都可以打得伙伴们求饶。 他当然不指望自己的这点把戏能打中父亲,不过只要吓他一跳,让他觉得自己还不赖就成了。最好能撕破他的衣服,让他回去被娘骂。 静石不等他的身形完全展开,勾住他的手腕一带,脚下一绊,留哥觉得自己像腾云驾雾一样,不等回过神来已经摔了一个跟头。 “怎么样儿子?你爹还有几下子吧!”静石蹲下来摸着留哥的头问。 留哥挣扎了大半天才放弃了努力,往地上一躺,张开四肢嚷嚷着:“行了,我认输总行了吧!” “早点认输不就行了!”静石在他额头上一弹,哈哈笑着放开了他。 “还没完!”留哥乘机跳上去勒住了静石的脖子,“我还没输呢。” “小鬼头,连这样耍炸诈的招数也用!”静石用充满告戒的口吻说,“可是想在你爹身上用这个招数还早了五十年呢!不,是早了一百年……是二百年才对!还是三百……”他开始认真分析儿子和自己在实力上的差距。 “胡说,我才没差那么多呢!”留歌不服气地叫着:“快投降!不然我可就……”他用力勒着静石的脖子,一心认为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比较有利,希望能从父亲手下扳回一城。不过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静石已经把身子一缩,反手一带留哥的衣襟,哎呦一声之后,留哥又恢复成了躺在地上的造型。 “服了吧?” “不服!” 留哥毫不迟疑地赶在静石又压制住他之前跳了起来,又向他冲过去。不过这一次静石根本不想再压制住他,而是想好好看看他的全部实力,所以放任他向自己进攻过来。 留哥的武艺虽然不像法术那样出类拔萃,但是同辈中也属佼佼者,不过和地狼族第一高手静石相比,他就像在挥动拳头吓唬人的小孩子一样。 静石时而顺着留哥的攻势,把他拨弄得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时而使他一跤接一跤的跌跟头,时而在他身边快速游走,让他连影子都摸不到。 留哥明知自己和父亲相比差得太远了,但是他赌着一口气,非要在他衣服上扯个口子让他回去被娘骂不可,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地和父亲对抗着。 留哥自幼便听到父亲是族中第一高手这样的话,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对于第一高手究竟有多高的问题,留哥倒是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而且留哥自幼对法术的兴趣就远远大于习武,但父亲坚持不教,留哥也没有感到多么失望。 在他的意识中,父亲是个粗枝大叶,有点糊涂,而且很怕老婆的男子,和别的族人口中的“最厉害”、“最了不起”相距很远,直到今天和父亲面对面对抗时,留哥才真正体会到“地狼族第一高手”这几个字的分量。 “好沉啊!” 留哥大叫着,静石整个身体压在他身上,使他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留哥挣扎几下,忽然向下一沉,往土里沉下去。在大地之中翻了个身,又冲出来攻向静石的下盘。 经过了这几个时辰的缠斗,留哥也悟出了些窍门,他不再硬打硬撞,开始和父亲玩一些小花招——用他擅长的法术在战斗中制造机会,再看准空隙向父亲进攻。 只是父亲的空当太难找了,明明看起来全身都没有防范,但只要自己一进攻,他却能轻松自如地躲闪开,眼看要打到他身上的一招,最后却连衣角都碰不到,反而是父亲随手的攻击,轻描淡写,力气不大,速度不快,力道不猛,自己却被他逼得穷于应付。 “爹真厉害啊!”留哥心里这么感叹,充满了骄傲,“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他这么厉害!”不只不觉中他已经开始模仿着父亲的步伐移动了起来。 “好小子!”静石也在心里称赞着儿子,比起刚开始的时候,留哥因为疲倦,移动和攻击的速度都慢了许多,但他用的身法和动作却更有效,更准确了,而且自然而然地把静石展现出的一些动作融合在自己的行动中,仿佛那是他原来就会的一样。 “真不愧是我的儿子!”静石心中抑止不住的高兴。“果然一学就会!看来我这身功夫确实可以传给他了!” 扑通!留哥又被静石摔了个跟头。 这个下午他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衣服破了,嘴角也肿了,手上、脚上全是被岩石划的伤痕,光滑的皮毛也倒卷起来。不过他的神情却十分兴奋。 在他心中,学习武术的欲望第一次超过了对法术的兴趣。 “行了,儿子,休息一下吧。” “不,我还没累呢!”留哥大叫,“你别想赢不了就不吃饭!” “哈哈,儿子,三五十年不吃饭的话你会饿死的。” “哼,别跑!”留哥又向父亲追上去。他倒没有妄想要赢父亲,只是到现在为止,自己这么狼狈,而父亲却依旧气定神闲,这太气人了,至少也要达到最初的目的吧。 又斗了一个多时辰,留哥感到自己的体力快到达极限了,气喘、流汗、脚步虚浮,手臂也挥不动了,只怕父亲再打中自己一下,自己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行,我才不愿意就这么算了呢!留哥心里想。这时,静石为了闪过他的一抓而转向了右边,同时左手微抬。他要推我的肩——留哥脑子灵光一闪,他记起静石已经两次用过这一招。 他知道自己不论是继续攻击还是闪避都躲不过着招,所以这一次他采用了别的办法。留哥迎着静石的左手冲过去,在静石的左手眼看就要按在他身上时猛地一低身,静石反手从他的肩头按了过去,虽然静石反映神速,立刻变招向下砸,但是留哥借着一弓身向前一冲的力量已经靠到了他的近身,伸爪抓下,静石的身体躲了过去,却听嗤的一声,被留哥扯下了一段几寸长的衣襟。 “哈哈!”留哥大笑着仰面倒在地上,高举着那条衣襟,“我赢了。” “算你小子有本事。”静石拉着衣服看着——刚刚上身的新衣服破了,估计回家少不了又得挨一顿收拾吧。 “哈哈哈……”留哥得意非凡。 “行了吧,该起来回去了。”静石催促。衣服破了再晚回家,罪上加罪,晚上不许吃饭也是可能的。 “我没力气站起来了!”留哥躺在地上耍赖。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 “就是走不动了,你背我!” “你多大了,还要爹背!” “不然把你收到的情书背个娘听!” “留哥儿!你这个不肖之子!” “背不背?一、二、三、……” “好了好了,我背你,来。” 留哥得意地爬上静石的肩膀,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不会是为了早点回家,故意让我打中的吧?” “当然是,不然你能打中我?” “哦,那就是我真的凭本事打中的了!太好了,哈哈哈。”留哥大笑起来,拍着静石的肩膀,“快跑,快跑啊!冲啊!”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高高坐在父亲背上,开心地又叫又笑。 留哥把毛巾一丢,重重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说:“爹,怎么样,今天我还行吧?我打中了你四次。” 静石坐在他旁边擦着汗说:“那算什么?过于毛糙的进攻!其中有两次如果我反击你立刻就得玩完!另一次是我故意让你攻进来,好近身控制你的,你也没发现我的意图!算来算去只打中我一次,还不痛不痒的!” “哼!再来!”留哥从地上弹起来,又向父亲冲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这对父子一个教,一个学,完全沉浸在了武学之中。留哥反应快,悟性高,又擅长举一反三,现在让他从以前的小打小闹、略知皮毛到有机会深入地去体会武术的奥秘,他的兴趣一来,便很快钻了进去。只是所谓一心不能二用,在留哥沉迷于武学的同时,另一样学问——法术便被抛在脑后了。 “好了,留哥儿,今天到此为止吧。”静石收回了招式说。 “为什么?”留哥掐指算一下时间,“离吃饭还早着呢,你又饿了?” “把你爹当成贪吃猪啊!”静石敲敲他的头,“今天是你去学堂的日子,忘了吗?” “哎呀!”留哥张大嘴,他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回家收拾收拾,换件衣服,别迟到了。” “我……”留哥咬着嘴唇,“反正这几天一点儿也没练,去了也是不会,不去了。” 静石看着他,父子之间一片沉默。过了半晌,静石拍拍他的肩:“行了,快去!不会不要紧,可别再迟到了。” “嗯。”留哥点点头,和父亲并肩往家中走去。 第二节 这一天的课堂上,执圭也学会了变化人类的法术,和十天前他的弟弟一样,得意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人类外表。素辛又像上次一样对留哥说了一番激将的话,只是留哥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了。 留哥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抵挡父亲双拳齐击的那一招,怎么才能在出招的同时更快地转身,连续跳跃时又要在怎么调节呼吸……好不容易忍着一肚子不耐烦听素辛唠叨完了,吐出“下课”这两个字,他拔腿就往外跑。 “留哥儿,你去不去沉珠家喝酒?”糕儿高声叫住他,“他爹娘今天去了亲戚家。” “喝酒啊?”留哥舔着嘴唇,“可是我爹在等我上课……” “静石叔在等你?他终于开始教你武艺了?”沉珠惊喜的问,“他不是一直不肯教吗?” 留哥得意地一昂头:“我这么优秀的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教!你们等着看吧,很快地狼族第一高手就是我留哥儿了!哈哈哈!” “吹牛皮!” “你想超过静石叔,再过一百年吧!” “就是,就是。”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打击他的自信。 “竟然敢怀疑我说的话!”留哥迷着眼,寒光从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射了出来,“死小子们,你们想讨打吗?我正好试试新学的拳法!别跑,吃我一拳!” 少年们一哄而散,四处奔逃,留哥卷起袖子在后面追赶着。 沉珠没有加入那些少年们的行列,他留在后面和留哥并肩跑,有些担心的问:“可是留哥儿,你的法术学的怎么样了?一直沉迷于武术的话,会不会……” “知道了,知道了。我有时间会练习法术的。”留哥不在意地挥着手。 “……”沉珠看着他的身影,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心。 果然如同沉珠所担心的一样,留哥自从开始学习武艺之后,就再也没有把时间分到过法术上,再过了十天,他依旧没有学会变人的法术,再一个十天,又一个十天,他依旧整天嘴边挂着武术,手中比划着招数,据说还有一次在睡梦中练武,把自己卧房里的家具砸了个稀里哗啦,直到把父母吵醒才被静石制服。 大约过了四个月后,第三个少年学会了变人的法术,然后又过了一个月,沉珠也可以变化成人了。 当沉珠用一个白皙文静的少年模样出现在留哥面前时,留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反而捧腹大笑起来:“沉珠,哈哈哈……你身上没有毛的样子……哈哈哈……看起来像……” “留哥儿……”沉珠十分担忧地看着他,“你的法术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进展?你明明比我们都聪明,为什么我都已经学会了,你却还不会?是不是……是不是你一直都没有去练?” “是呀。”留哥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又没法同时做好两件事。” “可是再这么下去……你不就……” “法术什么时候都可以学啊,如果不抓住机会,我爹改变主意不教我了怎么办!”留哥拍着沉珠的肩膀,“你放心,法术我以后会追上去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沉珠露出笑容:“说的也是,留哥儿的头脑怎么能和我们相提并论。” “你们家今天会给你庆祝吧?”留哥搂着沉珠的肩头说:“你不请我去喝一杯吗?” “当然,不请别人也要请你啊。” “好,大喝一顿!” “留哥儿,不是请你去喝酒啊!” “一样啊,去吧。” 在留哥痴迷于武艺的时候,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年。 十年之中,留哥始终没有恢复对法术的热情。几个月前,最后一个和他同龄的少年——糕儿也学会了变成人的法术之后,他成了伙伴们中唯一一个不会这个法术的,所以他干脆连学堂也不去了,整天除了和父亲比试较量之外,就是到地狼族的战士、高手们聚集的地方去向他们挑战。 十几年下来,他在武艺上的进步连静石也为之咋舌。现在包括静石在内,地狼族中的战士可以赢留哥的不到十名,可以和他打成平手的也不超过二十个。 最近,包括素辛在内的族中长者们也不再可以督促留哥,大概留哥在武学方面展现的才华使他们认为失去了一个法术天才换回来一个武术天才,也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吧,大概也因为他们的这种想法,留哥才能在不受干涉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意愿学习武术。 十年来,留哥生活中的另一个变化就是他身边的朋友们。 那些和留哥一起长大,但已经学会人化法术,举行过成人仪式的少年们在生活中身份发生了变化,他们必须去学习各种技能,手工、种植、打猎或者参加和地面上种族交易的商队,在继承地狼们祖祖辈辈生活方式的同时,也要接受长辈们的安排成家立室,养育后代,他们已经不能再像孩子一样无优无虑地玩耍嬉戏,当然也就没有时间再和留哥一起玩闹。 现在,朋友们有时聚在一起喝酒也都是大大方方的,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躲着大人,予甚至就在自家的作坊中学习酿酒,他常常会把自己的手艺拿来给大伙儿品鉴,虽然结果总是招来一片嘘声。 大伙儿说的话题造就已经远离了游戏和学习,更多时候在说今年的收成怎么样,谁的手艺更好,哪家的姑娘更俊俏、订了亲没有之类的事情。留歌与大家越来越无话可说,也就是日益疏远起来。 现在他的幼年玩伴中,只剩下了沉珠、糕儿、予等四五个依旧时常和他一起喝酒谈心,而他也拥有了其他的朋友——那些原来和他没有什么交往,自幼以习武为主的少年们。 自幼习武为主的地狼少年们在族里的同龄人中法术相对薄弱,其中年龄比留哥大得多却依旧不会变成人和孩子的区别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们只用谁的武艺更高,谁打到的猎物更多来决定谁更受尊敬。 留哥和这些少年一起习武打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像在天堂一样,只后悔自己没有早来过这种日子,早把一起学法术的朋友们忘得差不多了。 “留哥儿,你准备好了吗?”沉珠问,他一边收紧自己盔甲上的绳子,一边不停地深深吸气。 “准备好了……”留哥拖长了声音回答,“你都问了十次了。”他看沉珠在摆弄那些戏盔甲的绳索,便不停地指点他这样那样。 予就站在他们旁边,也在弄盔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穿盔甲,根本不明白该怎么系。“算了,管他那么多,胡乱打个结好了!”他抓起一前一后两条带子就准备系在一起。 “你那样系的话呆会儿一跑就会掉下来。”留哥帮沉珠弄好了又来帮予,一边抱怨,“你一个劲地抖什么啊!” “紧张,我们紧张。”糕儿在旁边抖得更厉害,连他身上的盔甲都在唰唰作响,朋友们中就数他紧张得厉害,毛都一根根竖着。 留哥倒杯水递给他:“别紧张,没什么大不了!” “第一次出去打猎,你不紧张?!”沉珠也给自己倒杯水,但是手抖着,杯子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其实如此紧张的不止他们,在这间屋子里,聚集了二十多个年龄和留哥相仿的少年,他们一个个都和沉珠、糕儿的样子相差不多,兴奋之中带着紧张。 地狼族中的狩猎大多数是由猎人们完成的,但是如果发现了大群的猎物,族中那二十多个猎人和他们的子女加在一起也不够用时,就会召集全族进行围猎。 成年男子、愿意参加的妇女,以及青壮年们都是围猎的主力。 沉珠他们虽然自幼也学习过武艺,可是从来没有过亲身上阵的机会,这也是他们成年后第一次全族出猎,一个个紧张的不行。 留哥是这群生手里唯一不紧张的一个,他不停地跳来跳去,指点一下这个安慰一下那个。这些年来他一直和猎人们在一起,打猎对他来说早就是驾轻就熟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不就是打猎吗!我们上起去打地鼠,我还弄了这么大一只呢!”他用手比划着,“虽然个头不大,但是纯白的,很稀有,据说拿到地面上可以换半车丝绸呢!沉珠,你下次上地面做生意帮我拿去看看可以卖到什么价钱!” “真的?” “你杀的啊!” “什么时候?” “我干吗骗你们!”留哥洋洋得意。 “留哥儿,果然还是你最厉害!”沉珠一下子把紧张抛到了九霄云外。 糕儿撇嘴:“什么厉害啊,没义气,也不早叫上我们几个去打几次猎,害得我现在这么紧张!” 朋友们一起点头附和起来:“就是!没义气,那张白地鼠皮就没收了,换酒喝光算你的赔礼。” “我跟你们说,见到地鼠别紧张……”留哥开始向大家传授经验,虽然他说的全是长辈们说了一百遍的老生常谈,但大家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几个窃窃私语,却引来了一些不快的目光。 执圭和执珂一直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留哥,他们现在以素辛学生的身份在学堂里做些教导孩子的工作,那是地狼族中很受尊敬的工作,也使他们大为得意,感觉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也不一样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可以以成年人和老师的身份训斥留哥,并且不时地提醒他这个所谓的天才,在法术上还是远远比不上他们两兄弟呢。 现在留哥在大家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使他们生气,他们无法忍受刚刚在一个领域中超过留哥,却发现他又在另一方面超越自己的滋味。 对留哥有这种想法的,还不止这两兄弟呢。 “不愧是静石叔的儿子啊,连人都不会变就可以跟大家去打猎——不知道那时候要多少长辈护着他。” “静石叔的学生多,围成一圈保护他还有富余呢,你放心吧!” “哈哈哈,那我们可要离远点,别让大家误以为和他一样是毛孩子。” “哈哈……” 留哥扬扬眉毛,嘴角露出了冷笑,糕儿他们却咽不下这口气,便要去找声音最大的那个地狼。留哥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现在和他们一般见识会被大人笑话的,打完猎我再收拾他们。” “给他们点儿颜色看!”沉珠握着拳说。 “那还用问。”留哥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那些少年当然不知道留哥的打算,见他不作声,仍在那里说个不停。 “行了!这是要去打猎,你们在唠叨什么!”年纪比大家略长一些的朱旋站出来呵诉他们,“还有你,留哥儿!你站到最后面去,小孩子别碍大人的事,省得待会大家分心顾着你。” 朱旋虽然没有像那几个地狼一样讥讽留哥,但他喜欢用大人教训小孩子的方式来对待他。 “哼!”留哥向几个好朋友耸耸肩。 砰!们被重重地推开,一群和屋内的少年们年龄相仿的青年一拥而入,他们都是猎人子弟,是这次围猎的生力军,他们个个盔甲整齐,还拿着称手的兵器,一副自信十足的摸样。 “留哥儿,你干吗躲在这里啊,要准备的事多着呢!保护新手的事交给小九他们就行了!”领头的少年磊峰人高马大,也有一副大嗓门,拍着留哥大声嚷嚷,“这次我们可要一决高低!” “谁拍谁啊!”留哥一扬眉毛,“别忘了,我还赢着你一条地莽呢!” “这次一定超过你!” “比了才知道。” 两个少年各自扬着脖子,重重击了一下手掌,周围的伙伴七嘴八舌地起着哄,他们这么一闹,立刻给紧张的屋里带来了一片活力。 “大家不用紧张,打不到猎物也没什么,本来行当就不同嘛,没有沉珠,我们的猎物也卖不出价钱,没有糕儿,我们的盔甲从哪里来。”磊峰一手拍着糕儿大声对所有人说,“所以我和留哥儿他们会把大家的份一起打回来的,到时候咱们一样分肉喝酒,没有什么怕的!” 他的话顿时引来一片欢呼,大家也开始有说有笑,气氛活跃起来,那一群年轻猎人就穿插在大家之中,指点指点这个,安慰安慰那个。面对这些同龄人,大家放松不少。 那些向留哥挑衅的人看到这群如狼似虎的战士中也有不少未成年的少年,都不敢吱声了。 一个成年地狼推门进来,高声叫道:“留哥儿,你出来,重易的儿子病了,今天不能来,你去代替他加入前队。要注意搜索,发现了猎物别只顾自己打,知道吗?” “知道了!”留哥高兴的蹦起老高。 磊峰举着手叫着:“我和留哥一起去!” “磊峰啊……”成年地狼上下看看他,“你是小兄弟里最有经验的……那么照顾这些新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啊……”磊峰的下巴掉了下来。 “哈哈……”留哥大笑着,欢天喜地地出门跑了。磊峰在后面叫:“不公平,留哥儿你给我回来,我跟你换!” 这次地狼族大举出动,要猎取的是一大群地鼠。这个季节正是地鼠皮毛厚实,肉味最鲜美的时节,也是地狼族与地面上交易的重要时间,所以族人们准备发动一次大规模捕猎,一次性把过冬的肉准备好。 前锋队有七八个地狼,数目不多,但他们是狩猎队最重要的一部分,担任了搜索猎物,随机应变指挥全局的任务,以往这支队伍都是由静石亲自来带领,这次因为静石要照看那些少年,才换由其他战士担任,留哥也被安排进其中,好让他乘机增长经验。 现在前锋队的成员都化做了狼形,在没有任何通道的大地中飞奔着,留哥虽然极为兴奋,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始终用不快不慢的步子跑在队伍中间,既不出风头冲到前面去,也不落在后面成为大家的累赘。 快要到达地鼠群的活动范围时,地狼们的步子慢下来。 一只狙如大概是感觉到了这里有它喜欢的杀戮气息,躲在一个洞中探头探脑地看着。地狼们并不喜欢这种能发动争斗的妖怪,更不希望它破坏了捕猎,所以其中一个地狼挥手放出了一把刀,把狙如钉死在了洞中。 一名成年的地狼对留哥说:“去把它拿过来,好歹也算个猎物。” 留哥是队伍中唯一的孩子,自然要听从所有成人的吩咐,于是他点点头,快步向狙如跑去。当他把狙如拎起来扔进随身带的袋子之后,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喀嚓、喀嚓的响声。 这时地狼们的队伍已经走过去了,而且刚才狙如藏身的地洞和他们之间,有一道含有金属矿物质的岩层,对于自如地穿梭于大地之中的地狼们而言,这种岩层是他们无法穿越的,就像生活在空气中的生物面对山岭样。 此时,留哥就站在这道岩层的左侧,地狼们已经饶过去,走到了另一边,而这个声音却是从岩层前方、留哥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传来的。 “去追大家还是过去看看?”留哥连一秒钟都没用就做了决定。他前足一抬,从狼形变回了妖形,用极轻的步子贴着岩层溜了过去。 留哥走出十余步,再次停下来侧耳倾听,只听铮的一声轻响,留哥敏捷地分辨出那是刀剑入鞘时发出来的。 能在土地中行动自如的种族不多,虽然法术高强的妖怪和人类术士也可以使用土行术潜入地下,在地下使用法术和法宝,但是能够来去自如的依旧只有那些居住大地中的种族。在青丘之国,这样的种族只有地狼和无伤。 地狼族的战士甚至少年们都加入了这次狩猎,不可能有谁在这个地方用兵器,那么……在那里的难道是一个无伤? 留哥知道无伤是多么残忍可怕的敌人,但是他只在法术的幻想和图画中看过这种妖怪,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一个无伤狭路相逢。 留哥不知道自己现在向前锋队的族人发讯息他们能否听见,也不知道前面的无伤有多少。他握紧了拳,屏住呼吸,向前一点儿一点儿蹭着,终于贴在岩层上,向外探头去看。 在前方的岩层下,一个无伤正站在两只死去的地鼠身边,检查自己的猎物,留哥虽然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无伤,但对方那人形的外表,紫色的头发,淡黑的皮肤和手背上的鳞甲都准确地说明着他的种类。 留哥颈部毛竖了起来,仔细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发现另外的无伤。 敌人只有一个。 如果留哥现在追上去告诉族人这个消息的话,必须饶过整个岩层,等他们回来,这个无伤很可能已经走了,更糟的是,为什么无伤回出现在这里?这里离地狼族聚居地如此的近,无伤们应该很清楚,这里不欢迎他们,他来做什么?总不会只是为了猎取两只地鼠吧?如果是对方有什么阴谋的话……想到这里,留哥不由打了个寒颤。 活捉! 前思后想之后,留哥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留哥很清楚自己武术方面和族中的成年男子相比不相上下,而地狼和无伤两族明争暗斗了上万年仍旧不分上下,也就说明两族的实力是差不多的。这么想来,武艺方面自己是有自信了,法术呢? 留哥惊觉自己这些年来在法术方面已经荒废太多了。 武艺不相上下,如果法术不如对方的话……留哥盘算着,快攻,让他来不及使用法术。看这道岩层的厚度,族人们应该快走到尽头了,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没有跟上去,一定会从另一头走过来检查看吧? 那时打斗声一定会吸引他们,然后大家一拥而上……他这么打着如意算盘,咬着唇,弓着身,随时准备向那个无伤出手。 无伤已经把两只地鼠放进了袋子里(这是用法术炼成的袋子,可以装几百倍的物品,而且不会增加重量,是猎人们常用的东西),又把袋子挂在腰间,准备走了。 “无伤,受死!”留哥大叫一声,跳出来向无伤扑过去——虽然是生死仇敌,留哥依旧不想暗算对方,所以事先大喊了一声。 他的一声吆喝使对方转过身来。这个无伤早已经发现自己背后那个鬼鬼祟祟的地狼了,并且打算在对方出手暗算的一瞬间给他点儿颜色,但是对方并没有暗算自己,而且听那声吆喝,地狼还是个少年。 “他和那个孩子年龄差不多大呢……”无伤叹息了一声,还手时便留了几分余地。 随着这个无伤一扬手,一道电光出现将留哥弹开。留哥临危不乱,在空中缩身翻滚,稳稳地落在地上,面对着无伤摆出了防范的姿态。 无伤和留哥都在打量着对方。 留哥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这名无伤是个老者,从他脸上的皱纹和他沧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留哥刚才见识了对方高强的法术,当然不敢造次,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这名无伤不知在想些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着名地狼少年。 留哥不敢先动,而无伤也不进攻,他们就一直僵持在那里。 “地狼。”无伤忽然开口,“你的名字。” “我是地狼族第一高手静石的儿子留哥儿!无伤,也报上你的名来,本少爷不杀无名之敌。”他学着书上看来的语句这么说,并且摆出一副大将在阵前高喊“来者通名报姓,本将军不杀无名小卒!”时的神气,不过他这种不伦不类的回答和难以掩饰的紧张都使对方越发明白他只是个孩子。 “地狼族越发不济了,竟然让小孩子上战场……”无伤没有回答留哥的问题,反而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对付你,地狼族的小孩子就足够了!”留哥大声说。 “呵呵,是吗?无伤族早已被你们灭了……个个有志气啊……”无伤这么说着,忽然向前一纵身,落在了留哥面前。留哥来不及细想,举爪向他抓下去。 无伤左手架住留哥的利爪,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疾!”一道白光从他右手指中射出。留哥一咬牙,也不闪躲,反而迎着对方用左爪一晃,右爪直取对方的胸口。拼着被对方的法术打中,也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点儿伤痕。 闪光过后,留哥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无伤却捂着胸口向后退去,手指缝中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好,知道出手时留有余地,好!”他这样称赞留哥,缓缓后退,忽然不见了踪影。 留哥一直保持的那个伸爪、弓步的动作,一直过了良久,他才站直了身子,扭着僵直的脖子向自己身后看去。 一条数十米长,水桶粗细,长着耳朵的蛇正在留哥身后扭曲挣扎,但它的伤势太重,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留哥全神贯注地盯着无伤时,这条翻土蛇跟在了他的后面,想把留哥当做一顿美餐。 无伤的攻击目标就是这条蛇。 刚才留哥茫然地看着地上的蛇尸,又看看无伤消失的地方。 无伤的伤势并不重,他怎么会就此逃走了呢?而且他为什么要救自己?自己根本没有发觉身后的危险,如果被翻土蛇和无伤前后夹击必死无疑,他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反而拼着受伤也要救自己呢? 他一直在那里站了很久,心中装满了想不明白的事。 “留哥儿!” “留哥儿!你在哪里?” “留……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站在这里,叫你也不吭声!叫你捡个狙如,用了这么半天,害得大家担心。”一名地狼从远处边叫留哥的名字边疾步而来,还没抱怨完就看见了留哥身后的蛇尸,被吓了一跳:“翻土蛇!这么大一条!留哥儿,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留哥摇摇头。他已经决定不把遇见无伤的事说出来了。那名无伤孤身一个,而且已经受了伤,应该不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危险。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反而可能会防碍这次狩猎,不如等狩猎结束后,回家和父亲单独商量。 “呵,留哥儿不得了啊,自己料理了这么大一条!真是虎父无犬子!”确定翻土蛇已经死了,并且留哥毫发无伤后,这名地狼竖起大拇指说。 “嘿嘿……”留哥摸着头干笑。 翻土蛇不同于地鼠、地蟒之类,它也是一种妖怪,非常危险。 这名地狼边帮留哥把蛇放进袋子边说:“头一回遇上这种东西怕没怕?” “怕,心还在跳呢!”这倒是实话,留哥此时手心还全是汗,心也一直在怦怦地跳。 “行了,你这小家伙有了这条蛇,今天就没白出来了!回去够你吹的了!”这名地狼对留哥的成绩非常满意,一个劲地表扬他。 “这怎么能算!”留哥脱口叫出来,好在他反应快,马上接着说:“我是来猎地鼠的,没有地鼠怎么交差!” “说得对,主要还是地鼠!”那名地狼用力一拍留哥的肩,“前面已经有地鼠的先遣了,我们快赶上去。” “嗯!”听说发现了猎物行踪,留哥精神一振,“我们快走!” 那名地狼和留哥转眼便消失在大地深处,在他们离开的地方,那名无伤又从虚空中显现出来。他刚才根本没有逃走,而是使用了地狼和无伤这两个种族应该不会的隐身术把自己藏了起来。 他捂着伤口,怅然地看着地狼们离开的方向…… 地狼们的先锋队跟踪着他们发现的那几个地鼠,东转西转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它们的巢穴。这片地方被交错纵横地打了无数的洞,挤满了大小不一、毛色各异的地鼠,粗略一计,竟然远远超过了最初估计的四十余只。 “至少也有六、七十只。” “太多了。” “大丰收。” “可是,我们的人手……” 躲在远处一片岩层后的地狼们忍不住喜优参半地议论起来。 “大家噤声。”领队的农果断地打个手势,“猎物越多越好,别在那里无谓担心了。我们全族出动,岂能对付不了几只小老鼠!你,你,去通知后面的队伍,你和留哥留在这里接应,其他人跟我来,我们再靠近一点儿,察看清楚。” “农叔……”留哥嘟起嘴,不满意自己被留在后面。 “有你的仗打。”农在他头上拍拍,“待会儿让你先出手。” “真的?”留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农叔真要把这份光荣给自己? “我跟你爹多少年的弟兄了,给你个机会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等会儿可要好好表现,别叫你那帮小弟兄们说我偏心。”农叔一向喜欢留哥这个孩子,既然这次自己带队,总要给他个机会。 “是!”留哥憋足了劲,挺直了腰,大声答应。 随着前锋队传递的情报,地狼族的战士们缓缓包围了地鼠群。一些地鼠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停下来抬头张望,鼻子吸动着。 “沉住气。”静石吩咐几个蠢蠢欲动的少年。 “留哥儿,准备动手!”就在这时,农却下了截然相反的命令,指着近出的一只地鼠说:“去吧!” 留哥纵身跃出,抢在大家之前向那只地鼠扑上去,一场厮杀开始了。地狼们各施展自己擅长的武艺和法术,但是地鼠也是一种凶狠善战的动物,所以战斗十分激烈,双方各有损伤。 留哥兴奋的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却不知道自己身上,招来了数道同龄少年们嫉恨的目光。农的一番好意使留哥大出风头,也使少年们对留哥更加怀恨,连刚才静石出于他们安全考虑而下的命令,也被他们看做了静石要压制大家,让留哥出风头的阴谋。 留哥不知道这些。 初次参加这样的战斗,留哥兴奋异常,专门捡个头儿大的地鼠出手,不一会儿,倒在他手下的地鼠超过了四只。 磊峰早就忘了长辈们吩咐他照顾新手的事,他冲到了留哥身边奋战,两人不时相互举手示意一下自己捕获的猎物数目,争得不亦乐乎。 “留哥儿、磊哥儿,好样的!” 不时有长辈这样向他们竖拇指。 两个时辰之后,狩猎宣告结束,地狼们在战场上走来走去检查着猎物,这是一次收获丰盛的行动,大约有五十七、八只地鼠成了猎物,其他逃窜向四处的,地狼们没有继续追杀,因为这些残存的地鼠将来会形成新的群落,为他们提供另一次捕猎的机会。 在参加狩猎的地狼中,收获最多的依然是静石,他在指挥大家、看护少年们之余还打死了七只地鼠,其中有这次捕猎的地鼠中最大的一只——几乎有大象那样大小的地鼠。 而参加的少年们当中,留哥则是最出色的,他一共打死六只,只比自己的父亲在数量上少一只,虽然他的猎物的体积无法和父亲的相比,但已经压倒了所有同龄人,连大多数长辈的成绩也在他面前失色不少。 磊峰仅次于留哥。他扛着猎获的最大一只地鼠(约骆驼大小)大步走到留哥身边,两个人都兴奋地哼着歌。 其他的少年中只有五个打死了猎物,最多也不过两只,沉珠就是其中之一。 “大丰收,大丰收……啦啦……”留哥把自己的猎物扛在肩上,边哼着歌边走在队伍中间,一副得意的样子。 “真是个小孩子,打一次猎就高兴成这样。”静石笑和摇头。 “这孩子够了不起的了,你第一次打猎时还没有他成绩好呢!” “是呀,当时你一共打了三只地鼠,就兴奋地拉着我们陪你喝了一夜酒。” “就是啊,现在来笑话孩子。” “我是为安慰你们这些两手空空回去的家伙才特意陪你们喝酒的!不但不感激我,竟然还揭我的短!” “哈哈,一说过去多少年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快老喽!” 长辈们的谈笑之中,队伍又经过了来时路过的岩层,留哥不由停下了步子,原本因为狩猎已经忘掉的那场与无伤的狭路相逢再次涌上了心头。他反复回忆当时的情形,无伤自始至终没有使用他腰中悬的剑……他站在无伤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思忖。 “留哥儿,快走啊,怎么停下了!”磊峰远远叫道,“回去开庆功宴!” “这个地方啊……”一名地狼想起来,“留哥儿在这里杀了一条翻土蛇呢。留哥儿,拿那蛇给大伙儿瞧瞧。” 留哥冲大家一笑,没有吱声。 “还会不好意思!哈哈哈哈!”长辈们一起笑了起来。 “留哥儿,你真杀了一只翻土蛇?那种东西可比地鼠凶猛得多,而且牙齿有毒,你真厉害。”糕儿走在留哥身边,他自己什么收获都没有,但是为朋友的战绩兴奋不已,简直比自己大获全胜还高兴。 留哥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说:“明天我要准时去上学!” “什么?”糕儿被他的话弄得呆了一下。 “我明天要去上学,然后认真学法术。我要变得更厉害。”留哥握着拳说,“赶快回家,吃饭、洗澡、睡觉,明天去上学了!”说着向前跑了起来。 “你不好久都不正经上学了吗?”不仅糕儿,其他朋友也不解地摸摸头,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快步追上去,“留哥儿,等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是说好明天和我比试吗?你别跑!” “我们去喝酒,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变得更厉害!”留哥向朋友们挥着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素辛严厉地上下打量留哥一番,半晌才说:“你回去!” “为什么?”留哥可怜兮兮地眨着眼,他知道自己整天逃学,先生已经气得不行了,所以想用可怜听话的样子蒙混过关。 “这里现在是成人的学堂,你还是个孩子,要么去和小孩子一起上课,要么,学会了变成人的法术再来!”素辛冷冰冰地说。 “还敢顶嘴!”素辛呵斥道。 留哥被吓了一跳,暗中吐吐舌头,看来先生真的在生自己的气:“我以后会努力学的,先生您就别生气了。” 本来成年后的地狼就不必再到学堂中学习了,他们愿意多学一点儿东西也可以,愿意回家继承家业,放弃学习也随便,但是今天他们这一批的学生因为留哥要来而到了个整整齐齐。 有的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有的纯属是来看热闹,还有的则不怀好意地要看留哥的笑话,大家鸦雀无声地看着素辛。 “哼,以为仗着一点儿天生的小聪明就可以事事如意,学什么会什么,结果遇见一点儿小挫折就打退堂鼓!我这里不需要这么没志气的学生,放你进来也会带坏了其他人!你回去,学不会变成人的法术,就不要再来了!”说完,素辛把门重重地关上。 素辛转过身,目光在学堂中一扫,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但是其中几个脸上还是挂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他们显然在为一向备受宠爱的留哥受到教训而幸灾乐祸。 素辛暗暗叹口气。 这些学生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苦心,不知道留哥明不明白?留哥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又生性好学,说他不努力那是假的,恰恰相反,他是个学东西可以学到忘记一切的孩子,但这也成为了他的缺点——他一旦被一样东西吸引就无法分心兼顾其他的东西。 最近,这个孩子过于沉迷于武学,把法术抛得干干净净,希望自己的激将之法,可以让他在法术上多用点儿功。 不过他是个要强的孩子,被这么一说,一定会把心收回到法术上的。素辛想到这里,抚须露出了笑容。 留哥站在紧闭着的学堂门外,良久才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怒火。“仗着一点儿天生的小聪明?”“一点儿小挫折就打退堂鼓?”这一类的话他听得多了,但是听在耳朵里不痛不痒,他知道自己多么努力就行了,才不想去理会这些无聊的话。可是现在,说这句话的是自己最尊重的老师。 “素辛先生……”留哥喃喃地说。 他自幼尊重这位先生,对他言听计从,也相信他是了解自己的,不会把自己取得的成绩一股脑归于“天才”这两个字中去,可是现在,他的口中竟然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算你是为了激我,我也不能原谅!”留哥喃喃地说,“我再也不当你是我最尊重的老师了。”留哥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从这一天起,留哥再也没有主动向素辛请教过任何问题,因为在他心目中虽然不至于真的不再尊重素辛,但是已经无法把对方再当做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的“先生”了。 “哎……”留哥把书向地上一丢,仰面躺在床上,“人类……一个鼻子两只眼,不长尾巴不长毛,也没什么奇怪啊,我怎么就变不了呢?”他把手边的书全丢出去,长吁短叹着。 庚娘端着茶点进来,一脚踩在一本厚书上,叫了起来:“哎呀,留哥儿你又乱丢东西,想绊倒娘吗?” “我在用功,别打扰我。”留哥理直气壮地说。 “这几个月来你明明是在一天到晚睡懒觉。”庚娘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谎言。 “我没有睡懒觉,我只是怎么也学不会,所以有点儿心烦。” “你爹不说了吗,学不会的东西就不要勉强去学,不要太难为自己,不要急于求成。” “急于求成……”留哥嘟着嘴说,“都练了这么多年了,再这么下去我永远都不能成年,你们想要儿媳妇,想抱孙子的愿望这辈子也实现不了了!” “要媳妇?留哥儿,你怎么开始对这件事感兴趣了?来,跟娘说说,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没有!我只是随变说说。”留哥斜眼看着母亲,“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庚娘却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把托盘往他肚子上一放,冲出房门高声叫着静石:“相公,相公,你听见没有?留哥儿刚才说他想娶媳妇,为咱们生孙子呢!” 留哥爬起来,正想去解释自己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已经听见父亲也兴奋地叫:“真的?他看上哪家的女孩儿了?我去托人提亲!你先把留哥儿的庚贴准备好,还有……” “呼……”留哥在门口长出一口气垂下了头,如果自己现在出去,大概会被逼问到早上,然后不得不编出一个所谓“心仪的姑娘”来,再然后父母就会径直去提亲,自己会成为一个可怜兮兮的,一学会变成人的法术就要和某个女子成亲的地狼了。 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发生,他果断地抓起外衣,又把母亲做的点心塞满了口袋,赶在父亲走进自己房间之前穿墙而逃。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留哥儿,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留哥儿?留哥儿呢?” 留哥撒腿狂奔,头也不敢回。 跑了一阵了,他慢下脚步来,侧着头寻思:去哪儿呢?这么晚了,跑到别人家里当然不好,又不能回家,去外公家的话多半会被押回去交给父母……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去练法术吧。 他在地下漫无目的地乱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很接近地面的地方。周围看得见树木在地下纠结的根须,也看得见一些小动物在各自的洞穴中忙碌,还有一些昆虫在泥土中沉睡着。 留哥把手伸进一个兔子洞中,点了点睡着的兔子,然后看着大小兔子慌乱地冲上地面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 “挺好玩儿的。”他抓抓头,“干脆上去看看吧。”说不定能观察一下人类,这对学习法术也有帮助。 地面上正是夜间,皓月当空,时节正是出春,草木新绿。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清风徐徐,森涛阵阵,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 空气中弥漫着不熟悉的味道,不时有一阵阵大地之下不可能出现的“风”吹过耳畔,留哥保持冷静,提防着在这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环境中有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哞……”一声巨大的鸣叫使留哥直蹦了起来。他转过身,看见一只巨大的动物站在自己不远处,那是只长着一对尖角,身体健壮,四蹄有力的动物,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闪闪发光。它又长叫了一声,向留哥走过来。 留个弓下腰,摆出攻击的姿态。 “哞……”这动物的叫声又大又吓人,留哥听得身上发毛,准备先发制人,利爪直取对方咽喉。 “住手!”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并用责备的口吻说:“现在的孩子真是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欺负一头牛!” “牛?”留哥很努力地让自己把目光从眼前的动物身上移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你说它是牛?!我吃过牛肉,也见过图画上的牛,牛怎么可能这么大!那不是种兔子一样的动物吗?”留哥认为那个声音的主人在骗自己。 “呵呵,原来是地狼的孩子。”那个声音的主人笑了起来,从树后走了出来。这是位人类老者,面容清癯,苍白的头发松松地挽成髻,用一根木簪别住,一缕白须,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正笑着向留哥走过来。 “孩子,你头一次上地面来吧?”老者走到牛旁边抚摸着它,牛温顺地叫了一声,“不知是谁家的牛迷路了,快回家去吧。”老者用手一点牛头,牛乖乖地点点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缓步向树林外走去。留哥觉得他是使用了某种法术,让牛可以自己找到家。 “孩子,你别动。”老者忽然又冲着留哥说,他伸手向留哥一指,一道红光扑来,在留哥肩头一触,瞬间便消失了。 留哥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当然不会在陌生人向他使用法术时“听话”不动,但是这名人类老者根本没有给他“动”的机会,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法术已经打在了他身上。 留哥不知道老者对自己做了什么,急忙上下查看,在自己肩膀上发现了一只小虫,这个长着八条腿的小东西已经缩成一团死了。留哥的肩头略微一动,它便滚落进了地下的草丛中。 “蜘蛛?”留哥认得这种动物,准确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那个小东西和牛不一样。”老者和蔼地告诉留哥,“它是有毒的,不会致命,但会让你被咬的地方红肿发痒,痛上好几天。” “哦,我在书上看到过,有些蜘蛛是有毒的。”留哥趴在地上开始找那个蜘蛛,“它叫什么?有什么区分的办法?”他知道这名老者对自己豪无恶意后,好奇心和求知欲便压倒了一切,急于想知道更多地面上的事。 老者笑起来,拍拍留哥的肩问:“小朋友,要不要过来和我喝一杯?” “喝一杯?”留哥自动在“喝一杯”后面加上了个“酒”字。难得有一个到地面上喝酒的机会,而且长者有邀,后生怎能推辞?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喝酒的借口,眉开眼笑地点着头。 老者原本在一棵茂盛的垂柳下摆好了壶盏,正在对月独酌,所以才会看见留哥斗牛的那一幕。他引着留哥走过去,让他坐在石头上。石头边有一个小小的黄铜风炉,正在烧着发出香味的木块。留哥瞄瞄风炉,心里琢磨,这温着的酒怎么一点儿味儿都没有啊? 老者看了一下火势,问留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地狼族的孩子吗?怎么一个人来地面上溜达?” “我叫留哥儿,是地狼族静石的儿子。我……只是在散步,哈哈。” 老者好像不知道地狼族的孩子没有成年人带领不得上地面来的规矩,当然也不明白留哥尴尬的笑声代表了什么,他只是问:“你很少到地面上来吧?” 留哥感觉他问这句话时在忍着笑——他大概想起了自己和一头牛对峙的样子吧——所以有点儿泄气地说:“这是第二次。” “来,可以喝了。”老者没有接着这个话题问下去,他提起小巧的陶壶,把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被子注满了“酒”,向留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空气中升起一股清淡的植物气味,留哥不确定这种味道是周围林木发出的还是着杯“酒”发出来的,他还不太会分辨地面上的种种气味,不过如果“酒”是这种味道的话,恐怕好喝不到哪里去吧?想到这里,留哥将着杯“酒”端起来一口倒进嘴里。 “呜!”留哥的眼睛一下突了出来,口中含着那口“酒”僵在那里,他实在咽不下这种东西,可是在长者面前又不能失礼地吐出来,他努力地憋着嘴,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嘴里的东西一点点挤到了肚子里。好不容易才能张开口,他立刻向老者叫起来:“前辈,你为什么给我喝药?!” “药?”这次轮到老者瞪大了眼,“你没有喝过茶吧?” “茶?” “这是朋友刚刚带给我的好茶。来,再尝一杯。” 留哥用力摇摇头,苦着脸说:“难喝。” 一老一少,一人一狼在月下溪边、清风习习的森林中,数盏清茶,对坐无话,一副颇可入画的场面。 留哥渐渐习惯了这种四周空旷,处身在空气之中天地之间的处境,青草树木嗅起来也越来越舒服,连那不时飘进鼻子中的一缕花香也不再那么古怪了。 “再尝一杯吧?”老者再次为他斟茶。 留哥舔舔唇,下定了决心似的抓过茶盏,一仰头,像喝药一样一口吞下去,然后袖子抹抹嘴,说:“人类怎么会习惯喝这种东西呢?我从书上看过,人类天天都喝对吧?” “喝茶不是品茶。”老着又替他斟上,“人类天天喝茶,而品茶是要看时间、地点和心情的。” “就好像吃饭和尝一口不一样是吧……”留哥这么解释。 老者大笑起来:“你这孩子太有意思了。”他浅浅地尝着盏中的茶说,“你大概还没有学会变成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 “呵呵,如果你能变成人,或许就不会那么想了。” “我……那个法术我学不会……”留哥脱口而出。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眼前和蔼可亲的老者让留哥不由自主产生了亲近的感觉,一下子就把自己连父母都不肯告诉的事说了出来。 “学不会啊,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样的东西啊?” “我当然知道,一个鼻子两只眼,没有尾巴不长毛……”留哥马上把自己编的人类口诀念出来。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老者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孩子,你可不能只从外边看一样东西啊!” “我只需要外边变成人类就行了,又不是整个儿变成人!”留哥撇撇嘴,他始终认为全身披着华丽皮毛的动物才是最漂亮的。 老者又喝了一盏茶,看着留哥问:“孩子,你知道为什么一个妖怪,一个生灵想修成正果,就必须先学会‘做’人吗?”他强调是“做”而不是“变”。 “不知道。”留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点儿都不想修成正果。” “因为人类是天地间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生灵,只要把人类琢磨透了,就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了解、不能体会、不能接受的了。” “是吗?照这种说法,人类不是个个都可以修成正果了?”留哥不服气地说。 “孩子,你了解地狼的一切吗?” “当然!”留哥提高了嗓门。 老者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着看他。 留哥在他的目光下变得局促起来,想了一会儿又说:“我本来就是地狼啊,现在我还小,等长大了,我就……” 老者还是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加浓了。 “唔,我记得先生讲过,‘知人易,知己难’,所以……所以……” 老者点点头:“你好象有些明白了。” “您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吗?”留哥的口气更加恭敬了。 “你大概也没见过几次人类,却想学变成人类的法术。最初地狼族没立学会变成人之后才算成年的规矩,设立这个规矩是为了激励后代发奋向上努力修行正果吧?现在祖先的意图全被遗忘了,只会逼着孩子去变成只有外表像人类的东西而已,哼,本末倒置之极!” 留哥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老者是在批评他的家族,他当然不会接口。 “孩子,说来听听,你为什么学不会变成人的法术?只是外表变成人,不是比真正变成人容易很多吗?” “是因为……”留哥不知不觉中对这位人类老人已经充满了信任。他说到自己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变成人的法术,虽然装做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很焦急,而且近来甚至与先生闹得不愉快…… 老者一直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着头,直到留哥全部说完了,才抚着胡须问:“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就跑到地面上来,想亲眼看看人类是什么样子啊,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办法。” 留哥受之有愧地移开目光,他总不能去解释说自己是为了逃避父母要逼自己订亲的可怕事件才从家里溜出来的吧。 “孩子,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学过的法术?”老者忽然这么问。 “啊?”留哥楞了一下,“好啊,你要看什么?” “先给我看‘撼地法’。” “好!”留哥马上伸出手指凌空一划,念动了自己最得意的咒文。顿时一阵低动山摇,地上土石乱滚,树上枝干乱晃。 老者袍袖一拂,被震到地上的茶具又回到了桌上,称赞说:“不愧是地狼,了不起。那么,你再用一个风咒看看。” “风!”留哥毫不迟疑地大喊一声,一股小小的旋风在他指尖形成,掠过他的肩头,为他拂去了几点灰尘,然后消失于无形了。 留哥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指尖,不服气地说:“我再试一次!” “不用了,你再给我看看御雷法吧。” “雷!” 随着留哥的喊声,几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他和老者的周围,溅起了不少土块草屑,在地上打出了几个小坑。“还好。”留哥松了口气,“这个法术没有出问题。”留哥不无得意地看向老者。 “呵呵,不错。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法术?” “好,好!”留哥充满期待地点头。 “首先是风之咒!”老者伸出一只手,念动和留哥一样的咒文,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留哥,带着他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之后才把他放回了原地。 留哥用力喘着气,脸上带着崇拜的神情看着老者。 “下面是雷。”老者大喝一声,“疾!” 数道巨雷落下来,接触地面时发出震耳欲笼的巨大爆炸声,土石四处飞溅,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留哥忙用手臂挡住了脸,只听着四周像下雨一样稀里哗啦的土石落下声停止了,才把手放下来,连身上头上的灰土都来不及拍打,便向老者激动地叫道:“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前辈您的法术简直是神了!” “呵呵,其实只要你在地面上呆得久一点儿,这些法术自然也就会提高的。” “在地面上呆久一点儿?”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别惊慌。”说完,老者把手伸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林间风声大作,天上云层翻滚,转眼间就把明月和繁星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原本像浸在青琉璃中的世界一下紫暗无光点,伸手不见无指。留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毛发竖起来,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疾雷在云层中滚了过去,接着飘拔大雨落了下来。老者一把拽住跳起来想钻进地下的留哥,说出了一句让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淹死的话来:“这是下雨。” 耳边只剩下大雨的哗哗声,留哥看着雨从云层中降下,落在树上、草上、岩石上、自己身上,然后再落向大地,在地面上汇成水流,流进小溪,小流奔腾向前……雨幕把整个世界都笼罩住了,抬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时闪起的电光短暂地照亮大地,却又总是带着震耳的雷声而来。 一刻钟后,云消雨停,明月展现,草丛中闪动着点点水珠,整个山林显得越发清秀。 老者伸手一挥,用法术让自己和留哥浑身上下恢复干爽,说:“第一次看见吧?” 留哥点头。 “我猜你在学习法术的时候,最容易掌握五行属土的法术。即使是最难的土系法术,你也觉得比最简单的风咒、雷咒简单。” 留哥不由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学不会自欺欺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雷、真正的风,所以你无法依样学样地照着先生教的去学,你没有了解过人,也就学不会变成人的法术。你的伙伴们虽然外表可以变成人了,但如果他们此时走进人群里,人类依旧可以马上分辨出他们是异类变幻的。而你已经直觉地意识到了这些,我想,这也就是你一直学不会那个法术的原因。” 是吗?留哥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自己学不会这个法术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觉得老者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刚才也看到了,真正的雷咒应该什么样,这是只有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才能体会的奥秘,你有兴趣的话,我有一点儿诀窍可以和你说说。” “真的?”留哥难以置信。修道之人,特别是法术高强的人,都不会轻易去指点别人,这样萍水相逢的情况下,一个人类为什么愿意教导一个地狼? “看起来你的年纪和我外孙一般大,就当做我们有缘相遇,我送给你的一点儿小礼物吧。”老者笑着说。 人类的少年……留哥盘算着自己的年龄比人类少年的年龄会大多少,三十岁?四十岁? “孩子你过来。”老者招呼他,“我先给你讲讲御雷的要点。” “啊……真的,是真要教我?……是,是的。”留哥慌忙向老人鞠个躬,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御雷术通常被广泛使用的有五雷法、招雷术……”老者在星空月色下,开始给留哥讲述地狼们可能永远都接触不到的法术……” 留哥溜回家里,躺到床上之后,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着。第一次接触那样的法术,虽然身体很疲倦,但是刚才自己御雷击折一棵大树的感觉还留在心里,一棵那么大的树…… 留哥拉起被子蒙住头,和那位人类老者相处了一夜,他对于法术的热情好象一下子完全恢复了。 他一边入睡一边还在吃吃地笑着:“明天再去学,嘿嘿,把厉害的法术全部学到手!嘿嘿……”直到睡着了,他脸上还挂着笑容。 “庚姨,留哥儿在吗?”一群少年拥进了留哥家里。 “我看看……”庚娘拉开门向屋里一看,“回来了,不过又在赖床,这孩子啊……” “放心吧,庚姨,我们今天就是来治他的懒的!”沉珠、糕儿、予还有磊峰等几个带着兵器的少年乒乒乓乓的冲进了屋子。 “懒虫!起床!” “再这么睡下去,总有一天你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虫子!” “啊……”随着沉珠的话,正在拽留哥的糕儿发出一声惨叫——留哥应声变成了一条像他本人一样大、软绵绵地蠕动着的虫子。 “别想这样蒙混过关!” “起来,变成虫子也不行!” 少年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留哥变的虫子抬起来,摆到桌子上,大家各自拖了椅子坐下,围着桌子开始对这条虫子进行训话。 “留哥儿。”沉珠清了一下嗓子首先开讲,“对于你最近的行为,我们认为非说说你不行了!” “对,对!”其他少年一致点头。 “你最近太懒了,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虽然素辛先生骂了你几句,你也不用这样吧?你想想我们,几乎天天挨什么骂又怎么样,也没像你似的,是吧?” “你就算不想再学法术了也得专心来练功啊,再不活动,你的功夫会退步的。” “是啊,你总不能天天睡觉,什么都不做吧!” 留哥变成的虫子开始吐丝做茧,把自己包起来。 “糕儿,你说‘炸蚕蛹’好不好吃?”磊峰不怀好意地问。 “好吃!”叭哒,叭哒,众人的口水淌下来了。 “把油灯递过来,我来烧一点儿试试!”沉珠手执油灯,见留哥还是没反应,毫不犹豫地向他烧过去。 “啊……沉珠,你太黑心了!”留哥捂着屁股跳起来。 沉珠把油灯丢下,拍拍手,毫无愧色,向众人一挥手:“大家继续!” 少年们一拥而上,开始了对留哥耳提面命、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狂轰乱炸的教育。 “留哥儿,有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古人云:学而时习之,不亦……” “留哥儿,老大徒伤悲,是因为什么?因为少小不努力啊……” “留哥儿……” “留哥儿……” 几个时辰以后,留哥发现自己保持盘腿坐在桌上的姿势不会动了。磊峰和予把他从桌子搬下来,一人拎着他的一条腿一阵乱晃乱抖,好不容易才使他可以站起来。 留哥像喝醉了一样摇晃着,又爬上床去钻进被子里。 “留哥儿!”众少年一起狂吼起来。 庚娘正端了点心和饮品进来,却迎面见一群少年抬着床,把留哥连人带被子一起抬了出去。 “你们……” “庚姨,您放心,我们马上替您把这个不孝的儿子丢到火山口里去。” “娘,救命啊!” “去西谷那边那个。” “不,去南边那个近一点儿!” “娘!” 留哥大声呼救中,被伙伴们抬着跑远了。 “这群孩子真是……” 静石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含笑看着一阵风似的少年吗…… “我发誓,我没有偷懒,我每天都在练习!哇!不要把我丢下去啊!”留哥死死抓着床沿,大声求饶。在他下方,一个地下的裂谷深处,火山的岩浆翻腾着,而留哥的身体就被悬在岩浆上方,地狼少年们跃跃欲试,准备把这只“懒狗”人道毁灭。 “你明明天天在睡觉!” “我真的有勤奋练习啊!救命啊!” 少年们半信半疑,又把床撤了回来。 留哥主动从床上爬了下来,擦着汗说:“我试给你们看看?” “快试!”少年们抱着臂,斜着眼,用半信半疑的神情看着他。 “嘿嘿……”留哥口中发出一连串不怀好意地冷笑,“我要试了……”他伸出手大喝一声,“雷来!” 雷声大作,十几道疾雷凭空出现,向着那群少年打过去。他有意控制了法术的力度,让雷电擦着同伴们一寸许的地方打下去,但是雷电的力量还是令几名伙伴的毛皮烧卷了起来,发出难闻的味道,然后打得他们土石乱飞。 “哇……”大家转身开始逃跑。 “别跑!是你们自己要试的!来试试啊!”留哥大叫着,挥着手臂发出一大串威力十足却全无准头的法术,向着伙伴们追上去。 伙伴们一边哄逃,一边想他回头扮鬼脸,吐舌头,翻白眼。 “站住!吃我一记天雷落……” 伙伴们发出尖叫声,大笑声,想前跑着,心中都放下了一块石头——留哥确实大有长进,没有荒废了修炼…… “先生,先生?”留哥一到地面上,便四处寻找着。 老者还坐在那棵树下,正轻轻拨动着铜炉中的火炭,笑着向他点了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先生,我今天……”留哥叽叽呱呱地把自己“教训”伙伴们的过程对他说着,“我在地下用雷术,而且很有威力……先生,如果我认真更您学的话,会不会所有的法术都能变得更厉害?” “只要有恒心,你这么有天分的孩子什么都可以做到。”老者笑着称赞留哥。 没有被说成是天才而称赞有天分,留哥反而一下子脸红起来。 “今天我来告诉你一些人类使用法术的诀窍吧。”老者抚须缓缓地讲,“你也知道,人类的寿命比起妖怪来短暂得多,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加快修炼的进度,达到延生养寿的目的,人类用了许多心智,在相同的法术中加入了很多变化,使法术的修炼更直接、更快捷,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的法师仅有五、六十年的修行,却往往可以和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妖怪们对抗的原因。我就告诉你一些人类专用的修炼方式,也许你很难理解这些,甚至永远学不会这些方式,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多听一些东西也是好的。” “是,先生!”留哥紧张地握着拳,心怦怦跳着。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地狼的修炼方法外还有其他的方式。 “呵呵,你先坐下吧,不用这么郑重,我们又不是老师在教学生。”老者安慰着留哥。 “是,先生!” “你这孩子。其实啊,我是不能收你为徒的,所以我们就当做在彼此切磋,你弄得这么一本正经的,反而不好了。” “啊……是,我明白了。”留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族中的长辈们擅自指点外族的少年,一定会引来族人不满的,想必这位老人的情形也是如此,自己坚持恭敬地叫他“先生”只怕反而会造成他的困扰。于是听话地坐了下来,手足无措地说:“那么,您……” “我有个孙子,外表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你要不嫌弃我讨你便宜,不如叫我一声‘爷爷’吧。” “当然,我在心里本来就是把您当做长辈一样看待的,那么我就叫您,叫你您爷……爷……”留哥“爷”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抓着头说,“跟您说实话,家祖父去世很早,我长这么大从没开口叫过‘爷爷’,所以我叫不出口。不如我叫您外公吧?我外公很疼我,您也像他一样,对我这么好。” “外公……”老者微微吃惊。 “不行吗……”留哥吐吐舌头,“那我还是叫爷,爷,爷……我再练练,叫爷……” 老者看着远方,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笑着说:“叫外公就好了,我女儿死得早,我甚至没能见见我的外孙,老天有眼,让我自己遇见了你……你就叫我外公吧。”他的眼角隐隐闪着泪光。 “外公!”留哥甜甜地叫着,抓起茶壶来倒上一杯,双手动到老人面前,“外公您喝茶。” 虽然留哥用没有开的水泡了茶,老人还是笑着喝了下去。 “对了外公,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老人沉吟一下才说:“我姓任,任商。” “任……商……”留哥用学过的人类文字,试着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 “好了。我们来谈谈人类的法术……”任商开始娓娓叙述人类法术的特点,留哥竖起耳朵用心听,不时点着头,一老一少在这片林子里,又度过了一个安详的下午…… “留哥儿,明天是外公的寿辰,礼物准备了吗?”吃过晚饭,趁着庚娘收拾了碗筷进厨房,静石捅捅儿子提醒他。 “当然早准备好了,我又不是你……是被娘教训过后才‘想’起来的吧?”留哥嘿嘿奸笑着对父亲说。 “好心提醒你,狗咬吕洞兵!今天可别再出去乱跑了,小心迟到!” “知道,我吃了饭就去外公家帮忙招呼客人。” “哼,你会这么好?是找机会趁乱偷酒喝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曲解我的孝心!”留哥委屈地说,“我这么孝顺的孩子,当然是去为外公贺寿的了,不过顺便……” “留哥儿。”庚娘在屋里叫,“吃完饭去洗个澡,换件新衣服……” “娘,我先去外公家了。”留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最讨厌洗热水澡,因为会把毛皮弄得湿淋淋的。 “留哥儿,你怎么可以穿成这样跑去吃酒席……”不管庚娘跟在后面怎么叫,留哥已经不见踪影了。 “唉……”庚娘摇头叹息着回过头来,“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最近几乎不去练武场了,也没有去学堂,听他的伙伴们说他好象独个儿躲在什么地方苦练法术……”静石看着留哥消失的方向说,“这孩子,练来练去,还是喜欢法术多些……” “喜欢什么都好,别弄到后来什么也学不会就好了。” “也是……”静石和妻子相视微笑。 “外公,外公!您在不在?”留哥大声嚷嚷着。 “留哥儿,不是说今天是你外公的寿辰吗?你怎么又来了?”任商从一个山洞中走出来,对于留哥的到来很吃惊。 “我去外公家路上绕道跑来的。”留哥跑的呼呼喘着气,“我给外公买礼物时也为您买了一份,想今天交给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任商看。盒子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宝石,约有指肚大,闪烁着与众不同的七彩光芒。 “这种宝石只有地下很深的地方才有,连我们地狼都很难得到,人类可能很少看见,很稀奇吧?” “是啊……”任商眯着眼睛看着这颗与众不同的宝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礼物……” “您喜欢的话就太好了!我送给我外公的是人类的木头工艺品——礼物就是要这样换着送才对,是吧?” “对,对,你是个很有心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任商激动地说。 “那么我告辞了,我得在娘发现我拐了弯之前回去。”留哥行个礼,没入地下跑了。 任商一直托着那颗宝石,良久后长叹一声,流露出忧伤的神情……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三年,留哥每天来到地面向任商学习法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外公,喝茶。”留哥熟练地把煮好的茶为任商倒上。 “你自己也喝一杯吧。” “嘿嘿……”留哥打着哈哈蒙混过关。自从三年前第一次喝茶留下了“喝药”的印象后,他就对茶这种东西过敏了。 三年来他每天都看任商煮茶,也动手帮他煮,但他自己是绝对不去沾的。 “煮了这么多年茶,你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了。”任商喝了一口后称赞道,“真的不尝尝。” “嘿嘿……” 任商不再去勉强他,问:“我上次推荐的书读过了吗?” “读了,我有几个地方不太懂呢,关于……”留哥放下茶炉,开始提出修炼上的问题。任商抚着胡须,边听边点头,然后一一回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这一老一少放下书本时已是夕阳半落了。 “外公,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喝杯茶再走吧。”任商为他倒杯茶。 “啊……” 任商坚持地看着他。 “好吧……”留哥很少违背长辈的意思,苦着脸接过杯子去,准备捏着鼻子倒下去。 “你这几年来学习了这么多人类的知识,有一直在亲手烹茶,现在再喝应不会觉得苦了。” “会吗?” “呵呵,你已经很懂得人类了,当然也能体味到茶中的滋味了。” “我还不会变成人呢?” 任商笑而不答。 “好吧,好吧,不就是喝茶吗。”留哥勇敢地把杯子举到嘴边,先舔一舔,品品滋味,“唔……”他又试着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苦是苦,却有酒没有的清香……好象也能喝……” “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留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慢慢品着。 “人生如茶,甘苦自知。” “外公,您是想告诉我……” “今天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话,想想这杯茶的滋味……” “是。”留哥行了个礼,默默转身走出了这个山沟。他看着外面青翠欲滴的层层山林,水如银带,夕阳如火,山脚下一个小村正飘出袅袅炊烟,隐隐传来鸡鸣犬吠…… “我懂了!”留哥大声叫起来,“我想通了!” 任商闻声走出来,看到留哥正转过身来,激动地迎过来说:“外公,我终于想通了!”他握住任商的双手,任商感觉到那是一双光滑、没有毛和利爪的手,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耳朵…… “我变成人了吗?”留哥紧张的问。 “是啊,现在的你如果走进人群中去,没有人会看出你是异类——如果你把尾巴也变掉的话。” “尾巴?怎么尾巴还留着……” “别急,别急,慢慢来……” “尾巴,尾巴,尾巴……哇,外公,怎么耳朵也长出来了!” “不用急,不用急……” “哇,连爪子也……” …… “娘,猜猜我是谁!”正在缝补衣服的庚娘眼睛一下子被捂住了。 “会叫我娘的除了留哥儿还有谁!”庚娘笑着拉下他的手,却看到了用“人”的样子站在她面前的留哥,“留哥儿,你……” “看,我可以变成人了!”留哥转个圈给母亲看,“没留下尾巴,没竖着耳朵,也没有长长的指甲,很完美吧?” 庚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抚着他的肩头:“我的儿子长大了。” “对了,爹呢?……又去了练功房……不是,在和农叔他们喝酒?我去变给他看!”留哥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全族上下都知道了留哥可以变成人的事。 留哥的成年宴比其他的孩子们要热闹得多,虽然他们家里亲戚不多,但静石和庚娘人缘极佳,留哥朋友又多,再加上关心留哥成长的族人们、长老们……几十个地狼把静石家的小宅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执圭和执珂没有来吗?” “我去叫过了,他们不来我也不能把他们绑了吧?”留哥奉父亲的命令邀请他们时自然也不会多么真心真意。 “再去请他们一起吧。” “不去!”留哥断然拒绝,“爱来不来,摆什么架子!”他迎过去和一帮朋友说笑,下定决心在这件事上不再听父亲的话了。 “唉。”静石叹了口气,他下自己不应该强迫儿子去接受执圭兄弟俩,以那两兄弟对留哥的态度而言,留哥对他们已经够有礼貌了。 以留哥的个性,在别人那样冷淡的情形下还一直维持礼貌,已经是很听自己的话了。 “我去叫那两兄弟。”静石对庚娘说,“你先招呼着客人。” “好,”庚娘温柔地说,“不过他们确实不愿来的话,也别勉强啊。” “我知道。”静石向周围的客人拱拱手,匆匆出门去了。 “静石叔要去哪儿啊?” “酒席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是呀,留哥儿……” “他说要去叫执圭兄弟来。”留哥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为什么去叫他们?”糕儿几乎要跳起来。 “糕儿!”沉珠责备道,“好歹他们也是留哥儿的堂兄,请他们来也是应当的。” “可是他们最近在学堂里多嚣张,以为留哥儿不来上课,他们便是第一了,总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对啊,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说留哥儿的坏话!”磊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他变成人类后是个壮硕得吓人的大汉,气魄不凡。 “老在先生面前打小报告。” “还有……” “还有……” 伙伴们一股脑地开始倾吐对这两兄弟的不满,沉珠本来还想为他们说几句好话,被予说了句“上次你还不是因为他们告刁状而挨了先生的扳子”也就不吱声了。 “反正留哥儿已经能变成人了,马上就可以回学堂里来了。” “对,等留哥儿回来,看他们还嚣不嚣张!” “我们马上去和先生说。” “先生……” 伙伴们不由分说,拥着留哥儿向素辛跑过去,乱七八糟地叫着:“先生,先生,留哥儿是不是可以回来上学了?!”留哥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去想回学堂的事,他更想一直跟任商学习。 “留哥儿,你终于还是学会了,我早就说过,以你的天分,稍加用功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素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改平日严肃的样子,亲切地拍着留哥的肩说。 “嘿嘿嘿嘿。”被难得称赞学生的素辛这么当众夸奖,留哥十分得意,原本心里对素辛的一些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明天就回来上课吧,让我看看你的学业是不是拉下来。” “当然没拉下。”留哥自信地说。 “有留哥儿这样聪明的孩子,当然可以光宗耀祖。快开酒席,咱们好好地喝一杯。”静石的一帮朋友大呼小叫,打断了留哥和素辛的叙话。 “大伙儿再等一等,留哥儿他爹马上就回来了。”庚娘急忙上前安抚大家。 “一家之主去哪儿了?” “这么大的喜事他怎么不见了?” “留下嫂子一个人应付这么大的场面,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谁说的,哪个不知道嫂子才是一家之主,是吧?嫂子,晚上罚他跪搓板!” 抱怨、取笑、火上浇油……各种善意的恶作剧充满了整间屋子,庚娘大方地周旋着,始终含着笑,一边的留哥却偷偷地嘟起了嘴。 当大家都等烦了,屋子里开始闹哄哄的时候,静石总算回来了,身后跟着执圭兄弟——他果然还是把他们带来了。 “总算把‘神仙’请下凡来了……”糕儿不满地咕哝一句。 沉珠推推他:“快入席,免得让大人骂。” 静石硬是把执圭兄弟安排在了首席,和族长、素辛以及留哥的外公坐在一起。 糕儿经过执圭兄弟身边时还是扔下了一句:“让长辈们这么等,还好意思坐首席。” “各位,今天是小儿留哥儿的大日子,各位赏光使寒舍上下蓬荜生辉,静石口拙,不会说文绉绉的话,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静石一仰头,先干了一杯。 “干了!” “恭喜!恭喜!” “今天非要好好喝一杯!” “不醉不归!” …… 屋里屋外一片喧闹,敬酒、划拳、恭贺声此起彼伏,像开了锅一样,变做人形的留哥脸红通通的,在父母的带领下挨桌敬酒。大部分客人都是酒到杯干,整个酒席上人人笑逐言开,只要两个人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不快来。 执圭一个劲地喝闷酒,执珂则连筷子都没动,闷坐在桌边——他们两兄弟被安排在首席,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留哥的目光每次落在他们身上,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气愤——要么不来,来了却摆这副样子! “留哥儿!”静石的声音带了积分严厉,“给你堂哥们敬杯酒。” “知道。”留哥眯眼一笑,他是个礼节周全的孩子,才不想像执圭兄弟那样,当众表露自己的情绪而失礼呢。 “大堂兄,二堂兄,让我敬杯酒吧,来,我先干为敬。”留哥笑容满面来到执圭兄弟身边,举杯先喝尽了,然后把被子向他们亮了亮。 执圭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也举杯喝了。执珂却坐在那里不动,双眼直直地瞪着桌子上的酒菜,好象没听见留哥的话似的。首席上坐的长辈们一下子全看着他,气氛沉寂下来。“堂兄,来干一杯!”留哥还是笑容满面,端起桌上的酒杯递向执珂。 当! 执珂一挥手,留哥手中的杯子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执珂身上。 “还是我先干为敬!”留哥一仰头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干,把杯底向执珂一亮,手一点用法术摄来一只干净的空杯,又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执珂,“堂兄,请。” 执珂一下子站起来,直视着留哥。 “执珂!”一位长者出言责备了一句。 “我们走!”执珂一拽执圭,转身向门外走去。执圭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了上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客人。 “大家继续吃,别客气。”静石安抚着客人,一边不安地向门外那两兄弟消失的方向看去。庚娘明白丈夫的心意,乘大家都没注意,悄悄地走出了门。 “太可气了!留哥儿,你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就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你也甘心?” “留哥儿……” 留哥来到那一班小伙伴们席上敬酒时,这些孩子立刻吵嚷了起来,撺掇留哥去教训执圭和执珂两兄弟。 “我来敬大家酒的啊!”留哥还是笑嘻嘻的,“来,干杯!” “留哥儿,你太让着他们了!” “就是!” 留哥斜着眼四处瞄瞄,见父亲和长辈们都离自己挺远,便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我已经报复他们了——我越是客气忍让,待会儿他们就会被长辈们骂得越厉害,你们信不信?” “哦,原来是这样的……”伙伴们一起恍然大悟地点头,“不愧是留哥儿,一肚子坏心眼啊……” 静石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切,正好抬头看见庚娘从门外进来,对着他微微摇头,他脸上原本的欢喜之情顿时收敛起来,流露出一种担忧甚至悲伤的眼神。虽然他马上就恢复了笑脸,但这一瞬间的表情还是落入了留哥眼中。 一时间留哥也没说话。 父亲过于重视执圭兄弟了,为什么?本来都快忘记的事情突然涌上了心头——父亲曾亲手杀了大伯…… 在这个欢乐、喜庆的酒宴上,留哥的心里却出现了一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不安…… “累死了!”留哥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摊开四肢,长出了口气,最近他上午去学堂,午后随父亲练武,晚上再溜到地面上向任商学法术,生活紧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些日子里无论是法术还是武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原来很多百思难解的地方也豁然开朗了。 “累死了,累死了!”留哥在床上滚来滚去,口中抱怨。 虽然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可是这些并不会让留哥感觉累,反而让他感到很充实,整天精神奕奕的。让他一个劲喊累的,是别的事情。 庚娘推门走进房子,坐在床沿上问:“留哥儿,你看巧姑这孩子怎么样?今天晚上的饭菜可是她一手做的呢。这孩子的手艺不错吧?” “不……错……”留哥拖长了声调。 “那么昨天那个琴儿呢,她可真是个俊姑娘对吧?还有农大哥家的二丫头小蝉儿,她刺绣的手艺在族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呢。”庚娘越说越起劲,一把掀开留哥蒙住脸的床单,拽他起来问,“留哥儿,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主张!” “娘,我能有什么主张,每天都要见好几个不同的姑娘,我哪里记得住谁是谁……”留哥都快哭了。 “说的也是,这样的大事不能靠你小孩子的眼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应该由我和你爹做主,我得好好和你爹商量商量。” “娘!”留哥一下子跳起来,“你太为这事操心了吧?” “傻孩子,娘为你操心是应该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不操心谁操心,难道指望你那个只会喝酒的爹不成?” “娘……我求求你别为我这么操心成不成……”留哥带着哭腔哀求。 “等到留哥儿成了家,有了妻房,再过几年有了儿女,娘想为你操心都操不上了……”庚娘憧憬着未来,“到那时候我的留哥儿就成了一家之主,男子汉大丈夫,自然由你的妻子照顾你,娘就为你们看看孩子……” 她越说越远,几乎把留哥当上爷爷之后的生活也安排好了。 “娘……”留哥有种哭不出来的感觉,“您真要把我卖给那些不认识的女人?” “卖?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娘是为你去聘!” “今天的家务和三餐,全套的绣品,皮革和首饰……”留哥扳着手指头,哪一样不是那些女人给你的!分明是想为这些小玩意儿把我卖了!”他气鼓鼓地说,“你竟然利用自己的儿子‘哄抬物价’,想把我高价出售!” “你这孩子!”庚娘白了他一眼,“我选儿媳妇当然要选容言德俱全的,要是娶个什么都不会的回来,难道要我侍侯你们爷俩之外再侍侯儿媳妇?” “什么侍侯我们爷俩再加上儿媳妇啊……”静石推门进来,他喝得醉醺醺的,打着酒嗝问。 “爹,你又去谁家喝酒了?”留哥儿无精打采地问。 “你狂伯伯家!”静石一拍大腿,“我跟你说啊,留哥儿,狂那个小女儿,漂亮!真漂亮!你一定要认识认识她!我要是再年轻一百岁啊……”他兴冲冲地指手画脚着,完全没有发现庚娘危险的目光。 留哥向他又是挤眼又是努嘴,无奈静石早已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怎么会去注意这些小动作。留哥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 “我跟你说留哥儿……”静石继续说着,“那个小姑娘太漂亮了……” “有多漂亮!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是吗?” “当然是!我跟你说,我要是再年轻一百岁啊,我……” “庚……庚……庚妹……”静石终于发现屋里不止儿子一个,迎着妻子的目光,酒也醒了一半。 “相公,你今天口头上又把儿子配给谁家姑娘了?” “没,我没答应。” “没答应?几杯酒下肚你会不答应人家?”庚娘用帕子打一下灰尘,“这个月都许了十几户人家了!你如果再年轻一百岁怎么样?就不要我这个黄脸婆?” “庚妹,我喝醉了胡说的!我哪儿敢有那种心思啊!” 留哥在被子下一捂眼——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么笨的父亲生出来的。 “有那个贼心……原来是这样……”庚娘点着头。 “庚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静石发出一声哀鸣,“留哥儿,你快跟你娘说,我从来没……” “别把儿子扯进来,你给我回房去!” “庚妹……” “庚娘,留哥儿……”静石惊慌失措地张望了一阵子,还是乖乖地跟了过去。 “咕咕咕……”留哥用被子蒙着头,笑得打滚。 自从留哥举行了成年礼后,他就成了全族女孩儿的家庭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托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不算,由父母亲自出面向静石和庚娘说的,女孩子自己跑上门来的也络绎不绝。 静石整天在外面吃酒,也不知道在酒席上把儿子卖出去几次了,而庚娘忙着应付那些上门来的女孩母亲和女孩子本人,收了一大堆绣品、首饰,天天分析哪一家女儿的手艺更好,脾气更相投。 留哥也知道,婚姻大事理所当然应该由父母来做主,可是他真的不想这么早就成亲,只要想到要和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他就浑身别扭。 “唉……但愿爹娘他们挑花了眼,一时半会儿别做决定吧。”留哥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第三节 大地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清新,带着草木的味道。这些年来每天都到地面上来,留哥已经完全习惯了地面,也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事物。 他按照任商教的方法抬头看看星辰来确定一下时间,然后蹦跳着向任商住的山洞跑去。 “外公,我来了,我们……”留哥吆喝着跑进洞里,却发现还有另外一个老者在和任商对坐品茶,便一下子止住了步子。 “哦。”老者抚着须上上下下打量起留哥来,“地狼的孩子……” “胡兄不必勉强,我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不行就算了。”任商含笑说,“我知道贵族的幻术是不外传的。” “也不是不能传,族里面没有不能外传的规矩,只是……”老者反复思忖着,他和任商几百年的交情了,几天前一时兴起,脱口答应任商随便提什么要求自己都答应,来作为送给任商的寿礼,没想到任商马上就提了这么一个说难也不难,却又很让他伤脑筋的要求。 “只是我们的一些法术,不是外族人学得会的,连成精的野狐都不行,这个地狼的孩子就……” “呵呵,你别小看这孩子,他可聪明着呢?” “幻术?”“外族人能学?”“连成精的野狐都学不会?”这些对话一句一句钻进留哥耳朵里,难道这位老者是……他紧张地盯着思考中的老者,生怕他吐出“不行”两个字来。 “哎,君子一言。”老者终于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把话说满了呢?好吧,我教!” “真的?”留哥脱口问道,他有一种想蹿到洞顶上的兴奋。 任商含笑扫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吗?” 留哥点点头。 “说来听听。” “我猜这位前辈一定是位九尾天狐,而外公请他教我的,则是九尾天狐的幻术。”留哥信心十足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呵呵,果然聪明。”老者笑起来,“好。你既然猜到了,可有信心跟我学上一学?” “有!”留哥挺直了腰,大声回答。 “我只给你五天时间,这五天里我会用心教你,若你五天之中学会了,我会再教你一个法术作为奖励,如果五天之内你学不会,可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能学会!” “哈哈,任老弟,你这个外孙口气不小啊!” “你可别小看他啊,我看啊,你是非得教他两个法术不可了!” “那么就从明天开始吧,今天已经太晚了。”任商想为留哥多争取一点儿时间,“从明天开始你来这里跟胡兄学,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我有点儿事要离开几天,回来再检查你学得怎么样。” “外公要出门?”留哥有一丝不安。 “我族中有事,回去看看。”任商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 “回那里去?”胡老者显然有什么不满,重重把杯子一放,“那种地方,回去作甚!?” 任商垂头不语。 “总之,秋娘死了之后你就该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还把他们当做……” 任商看看身边的留哥,没有回答。 “孩子。”胡老者向留哥挥挥手,“今天你先回去,明天按时来,我会教你的。现在,我有点儿事得和你外公谈谈。” “是。”留哥知道这两位老人要说不能让自己听到的话,忙答应着向胡老者鞠了一躬,这才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任商,想到明天来时他就不在这里了,不由有些依依不舍。 “去吧,我三两天就回来。”任商向留哥摆摆手,“别忘了用功,我等着看呢。” “是。”留哥知道了他回来的准确时间,放心地出口气,笑着走了。 “任老弟,这个孩子……”胡老者说了几个字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和任商一样看着留哥离去的门口发起呆来。 “啦啦啦,啦啦啦,明天要学幻术了……”留哥得意地哼着小曲儿,撒着欢向回跑,他真想把自己有机会学九尾狐幻术的事告诉第一个族人,可惜任商曾一再告戒他,不许他和任何人提起自己,所以他这么多年来,连父母都没有告诉,自己的法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是从地面上下来……”执珂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对身后的执圭说。 执圭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他竟然敢独自去地面。” 两兄弟对视良久,执珂决然地说:“走,我们也上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二天,吃过早饭,留哥乘母亲没注意早早便溜出了门。 静石焦急地叫着奔进家们时,留哥早去得远了。 “留哥儿呢?留哥儿呢!”静石乒乒乓乓地推着房门,大声叫嚷着。 庚娘从房里出来,不解地问:“怎么了?留哥儿出门去了,你这是干什么?” “他又去地面了吗?”静石脸色苍白地问。 “地面?” 静石面无血色地看着妻子:“他,他最近一直和……我去追他回来!”说完转身狂奔,也不顾地狼族里的礼仪,从天花板上钻了出去。 庚娘呆立在屋里,默念着:“地面,留哥儿去了地面……他一直和什么?和谁在一起……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她心中想到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不由浑身发起抖来,“不会,留哥儿是我的儿子!不会的,留哥儿是我的儿子!” 留哥儿规矩地站着,在胡老者面前做出最恭敬的样子。他看得出这为九尾狐老者远不像任商那么随和可亲,所以一点儿也不敢造次。 “你叫留哥儿是吧?” “是,先生,是叫留哥儿。” “留哥儿……”胡老者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留哥不由提起了心——他不会因为不喜欢我的名字而不教我吧? “好,从今天起我就教你幻术,你跟我出来。”胡老者示意留哥随自己走出山洞。 “马上就要学到幻术了,马上就……”留哥又紧张又兴奋,手心都握出汗来了。 “你……”胡老者正想问点什么,却忽然改了口,板下脸问,“留哥儿,你把我的事告诉过旁人吗?” “没有!”留哥连忙摇头。 “是吗?”胡老者点着头,却猛地扭过身,举手一挥,一阵狂风把留哥身后的灌木丛吹得东倒西歪,露出了后面的一名地狼男子来。 “哼!”胡老者冷哼一声,“你的族人?” “素辛先生……”留哥看着那名地狼男子喃喃地说。 素辛满脸尴尬,拍着身上的草叶尘土狼狈地走了出来。他一直悄悄跟在留哥身后,见到留哥进入山洞后便靠近过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胡老者发现了。 当他看清胡老者的样子后仿佛吓了一跳,连忙又后退了几步,向老者深施一礼:“原来是九尾天狐,我实在是失礼了。”他已经认出了胡老者的身份。 “不必多礼。”胡老者口气冷淡得很。 “在下是地狼族的素辛,敢问天狐阁下的尊姓大名?”素辛的口气充满恭敬。 “胡,胡理生。” 扑哧!留哥在旁边忍不住笑出来——这位九尾天狐老者的名字竟然叫“狐狸生”。两道凌厉的目光一起落在他身上。他忙努力收回笑容,憋得脸都红了。 “留哥儿,你的长辈既然都来接你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明儿个再来。”胡理生显然很是不快,冷冰冰地说。 “知道了。”留哥知道今天是学不成了,悻悻地答应。 胡理生没有再理睬向他告辞的素辛和留哥,转身回山洞去了。 “我今天本来可以学到只有九尾狐才会的幻术的。”走出了胡理生的视线范围,留哥终于忍不住开始嘟哝着抱怨。 “当然,当然,是先生不好,不该跟在你后面,留哥儿可别生先生的气。”素辛笑得竟有些傻呼呼的,因为兴奋而满脸通红,“原来你一直在跟这位天狐学法术,怎么不早说呢?害长辈们为你担心。” “他不让我说!”留哥含糊其词。 “当然,当然,不让你说就别说了,先生对留哥儿是一百个放心的,哈哈,九尾狐的幻术,九尾狐的幻术啊,他们一向是从不外传的,留哥儿,好样的!” 素辛用力拍着留哥的肩,看起来比留哥还兴奋。 “先生,你说九尾狐的幻术究竟是什么样的?胡先生只给我五天时间,说如果我学不会,他就再也不教了呢,可如果我学会了他就再教我一个法术做奖励!我有点儿担心,那么难的法术,只有五天时间,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种法术呢。” “我也只见过一次……”素辛回忆说,“那时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位九尾天狐那么年轻——最多比你大一点儿——却独自对抗一大群妖怪,那真是挥洒自如,轻描淡写一样,当他使用了幻术之后,唉,我简直不能形容出来……总之,留哥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我知道,难得有机会学自己没见过的法术,我会把握住的。” 静石迎面狂奔而来,看到他来势汹汹的样子,留哥机灵地向旁边一跳,总算躲过了一劫,素辛却和静石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跌了个四脚朝天。静石习武之人,筋骨结实,马上就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抓住儿子,连摇带晃地问:“留哥儿,你不要紧吧?你有没有事?” “爹……”留哥小心翼翼地指指他脚下,“先生他……” 素辛被静石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躺在地上呻吟,半天爬不起来。 “素辛先生,你没事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静石一把提起素辛,连忙用手为他拍打灰尘,发出扑扑的声音。留哥在旁边看着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没,没事……”素辛好不容易喘上气来,极力拒绝着静石的好意。 “爹,您怎么也来了?”留哥不解地问。怎么今天先生和父亲一起出现在地面上?而且看起来都像是来找自己的…… “留哥儿,你怎么样?有没有被骗?那个人……” “静石老弟,教留哥儿法术的是一位天狐。”素辛打断了他的话。 “天……狐……”静石张大了嘴,“教留哥儿法术?” “老弟啊,你这个儿子实在是了不起啊!”素辛深以为傲地说,“很快我这个全族第一法师的位子就要让一让了。” “天狐……”静石还在吃惊中,“留哥儿你去跟人家学法术,没有丢咱们地狼族的脸吧?” “当然没有!”留哥嘟着嘴说,“为什么先生来了,你也来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静石愣了一下,拍着脑袋说:“听说你自己跑到地面上来了,我们不放心,跟来看看啊,你知道地面上是很危险的,哈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迷路的!”留哥跺着脚使小性子。 静石在心中叹了口气,事情的真相还是不要让留哥知道的好,素辛在一边看着这父子俩,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诬陷留哥儿在和无伤交往!”上午的课堂上,素辛怒气冲冲地走到执圭、执珂面前,挥手狠狠地给了他们每人一耳光。 “我和无伤交往?”留哥腾地跳了起来,冲到执圭兄弟面前,“你们为什么这样信口胡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做出那种和身份不符的事情来。 这种中伤让留哥不由打了个寒颤,恶狠狠地盯着执圭兄弟吼道:“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从小到大我对你们处处敬让,处处忍耐,你们为什么一次一次和我过不去!竟然这么陷害我!” 执圭兄弟吃了素辛的耳光,都畏缩地低头不语,但留哥质问他们时,他们瞄向留哥的目光中依旧充满了怨毒。 “你们最好小心点儿,从今天起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我伯父的儿子,只要犯到我手里,我绝不客气!听见了没有,给我小心点儿!” “留哥儿,行了。”素辛拍拍他的肩膀,留哥在学堂里这样大吵大闹,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好言安慰着,“发生这样的事也难怪你气恼,但是执圭他们也是一时糊涂,事情弄明白了也就行了。”他看向学生们大声宣布,“告诉大家吧,留哥儿这些日子确实偷偷跑到地面上去了,但是和他来往、指点他法术的不是什么无伤,而是一位九尾天狐前辈。” “九尾天狐!” “听到了吗?先生说是……” “留哥儿,这是真的吗?” “天啊,这么厉害!” 学生们当中顿时议论四起,大家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 在青丘之国,九尾狐一族被这一带的居民奉为吉祥的象征,在众多的种族当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九尾狐一族精通法术,修成正果者甚多,他们以一个个小家族为单位生活,家庭之间又格外团结,几乎是一呼百应,所以单纯从实力方面而盐,青丘之国内没有什么种族可以和他们相比。 青丘之国的居民如此地敬重他们,九尾狐也自视颇高,极少与外族来往,国内有什么大事邀他们参与,也只是派出几名使者礼貌周旋,从不过多介入,青丘之国的居民们平时和他们来往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向他们学习法术了。 “今天放学!”素辛大声宣布,再多加上一句嘱咐,“留哥儿回去好好休息,好准备明天学幻术,知道吗?” “是。”留哥忙答应,他知道先生对自己把很多时间放在习武上一直不太满意,就像父亲不太喜欢自己把许多时间用在法术上一样。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外公一样了解自己,明白自己是为了对知识的渴求在学,而尊重自己的兴趣呢?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呢?留哥开始算日子,想想要自己独自面对严肃的胡理生,心里还真是有点儿发毛。 素辛说要留哥早早休息,他却依旧和伙伴们闹了几个时辰,晚饭时分才踏进家门,一进门便看见静石和庚娘双双坐在桌边等着他。 “爹、娘。”留哥知道父母一定有话对自己说,乖乖走了过去。 静石和庚娘对视几眼,一起叹了口气,庚娘先开了口:“留哥儿,这次的事可真把我和你爹吓得魂飞魄散,你知道吗?” “我知道错了。” “去学法术不是你的错,只是你遇事应该先和父母商量一下啊,即使不是无伤,世间还有很多用心险恶之辈,你明不明白,人家不让你说你就真不说,万一、万一……你要是有个闪失,可叫娘怎么活……”说着,庚娘开始抹眼泪。 留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看见母亲伤心流泪,急忙双膝跪倒,抱着庚娘的腿说:“娘,我以后不敢了!” “我……”留哥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说实话的话就要说是任商介绍的,那么任商又是谁?又是怎么认识的……肯定会牵扯出一大串问题来,而且自己还答应过任商,不把他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任何人”当中,自然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 “我学不会变人的时候心情不好,自己跑到地面上转悠,就遇见他了。”留哥没有指明是哪一个“他”。 “然后就一直跟他学法术?” “嗯。” “这么多年来,一点儿口风也没在父母面前露……”静石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因为我答应了不把他的事告诉任何人,爹不是也常教我要言出必行,一诺千金吗?”留哥急着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我没说你错……”静石显得十分疲倦,看起来像老了几十岁,显然“留哥与无伤交往”这个事件给他的打击不轻。 静石慢慢地说:“留哥儿,你也长大了,爹娘不该过多地干涉你的事。可是同样的,你也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意妄为了。这次的事,也许你笑笑就过去了,可是它究竟有多严重你想过没有!和无伤交往……这样的罪名你这副小肩膀扛不扛得起来?” “身正不怕影斜!我又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留哥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静石重重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茶杯茶碗跳地老高,又怦怦地摔在桌子上。留哥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在他记忆当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向他发过脾气。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静石垂着头说,“不用你做什么对不起族人对不起良心的事,只要沾上无伤这个名字就够了……大哥他什么也没做,他指着大地向我发誓他没有背叛族人……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沾上了无伤,这就够了……够了……”静石的声音越来越低,两行独泪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大伯他,他……究竟做过什么?”留哥鼓起勇气问。 静石抬起头,目光和儿子遇在一起,父子对视良久,静石才长叹口气:“我早该想到,你都这么大了,那件事又这么出名,你不可能听不到风声的。” 留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那件事的原委。 “你知道了也好,也该让你知道了……”静石缓缓地说,“关于大哥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大伯原来是族中数一数二的法师,后来背着族人暗中和无伤交往,再后来,再后来……”留哥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最后是我逼死了大哥……”静石哽咽一声。 留哥认真地听着,静石所说的和他所听过的有些出入——他听到的是静石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若石,而静石说的,只是他“逼”死了若石。 看丈夫哽咽着说不下去,庚娘接过来说:“当时我们族中和无伤接连发生冲突,而且我们连连吃亏,死伤甚众,族人们便纷纷怀疑是因为有了内奸才会这样。但是大伯时常住在地面上不回来,而且族中一直有风言风语说他和无伤有往来。”说到这里,庚娘叹了口气。 若石少年时和所有的地狼一样由父母为他订了婚事,但在成亲之后他们夫妻感情不和睦,这也是若石喜欢上地面游荡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而若石在地面上和无伤交往的事就是他的妻子向族中长老报告的。 “长老们勒令你大伯立刻回来解释清楚,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这些命令,并且声称自己过够了住在阴暗的地下,和无伤族进行着无休无止残杀的日子,从此要脱离地狼族,脱离大地,在地面上过一个普通妖怪的生活。” “啊!他疯了!”留哥脱口叫出来——脱离大地在地面上生活?这种事留哥也好,其他地狼也好,连想都不敢去想。 “是啊。”庚娘看着自己的丈夫说:“当时族人们的反应都和你一样,全认为他疯了,可是当时你爹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大伯一向行事理智,不应该突然变得这么癫狂,所以他就亲自去找大伯说……” 静石以手掩面,泣不成声:“如果我没有去找大哥就好了……我真是愚蠢!我真是该死!呜呜……” 留哥已经听出来了,若石后来的被杀,就是因为父亲这次去找他,他紧张地看着母亲,等她说出详情。 “你爹去地面上找到大伯,发现他已经为自己在地面上安顿了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 “他娶了地面上的种族?”留哥有些明白大伯为什么坚持住在地面上,如果他娶了人类或别的种族的女人,总不能让对方跟地狼一样住到地底下来吧? “他是娶了一个外族的女人,可那个女人不是地面上的种族,而是、而是一个无伤……” “他真的疯了吗!”留哥大叫了起来,“要无伤女子,无伤……”光是说这个词就让留哥鬃毛竖立了,如果再要一个那样的女子做枕边人——这种事绝对只有疯子才做的出来!大伯若石或许真的不是叛徒,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静石痛苦地摇摇头:“我也无法理解大哥竟然会为了一个无伤,弃娇妻幼子和整个家族不顾……” “然后呢?”留哥几乎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族人去地面想把大伯抓回来处置,可大伯的法力高强,那个无伤女子的功夫也不弱,所以族人连连折损了不少好手,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制服。大伯连声抗议,说他只是不想再在地下过日子,而那个无伤女子和他一样,是背离了无伤族的,所以他根本没有和无伤族串通。” “族人们不相信他,对吗?”留哥问。 “不,开始族人们是宁愿相信他的,因为大伯他毕竟是族中的佼佼者,而且曾为族中立下过不少功劳,大家从内心深处也愿意相信那是一场误会,更希望大伯可以洗脱罪名回到族中来。” “那么大伯他怎么会死?” “唉……”庚娘长叹一声,“当时族人要押大伯回来,而他的妻子——那个无伤女子要怎么处置呢?大家都不愿把一个无伤带回族中来,而且也相信大伯离开族里是受了这名无伤女子的蛊惑,所以当时一名族人也没跟大家商量,就一剑砍掉了那个无伤女子的头……” “啊!”留哥张大了嘴。 “本来大伯都已经停止了抵抗,可是一看到那个女子被杀,他突然像疯了一样挣断绳索扑了上去,一口咬断了那个族人的喉咙。” “啊!”留哥又惊叫了一声。 “在之前的反抗中大伯虽然伤了不少的族人,可是他一个人也没有杀过,到了这时候却变得万分凶残,大开杀戒,连杀了数人之后,他冲进了屋子里抱出了一个小婴儿,然后奔进了树林中……” “你爹并没有向族人提起那个孩子,所以族人也没有想到大伯和那个无伤女子在一起竟然那么久,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二来那个孩子太安静了,外面打斗了大半个时辰他竟然没有哭一声叫一声,所以大家一看大伯抱着一个孩子出来竟都愣在了那里,等大家明白过来时大伯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杀了族人,又和无伤生下了孩子,这样一来原本不相信大伯是叛徒的族人们也都确信是大伯出卖了地狼族。族长下令要处死大伯和他抱着的那个孩子,族中的战士们全体出动,在地面上围追堵截了整整七天,其间不知死了多少族人,直到第七天,你爹才独自在一片树林里追上了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也没有吃喝的大伯……” 随着母亲的描述,留哥又记起多年之前的那个噩梦:若石在地面上奔逃,奔逃,最后静石拦在了他的面前……想到那个逼真的梦境,留哥打了寒颤。 “你爹要大伯跟他回族里来请罪,可你大伯断然拒绝了,因为我们族人和他有了杀妻之恨,所以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听到这里留哥又颤抖了一下。再这之前他只关心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大伯的结果,对于那个无伤女子的死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对大伯而言,那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无伤。”留哥一瞬间明白了大伯的心情。如果自己将来成了亲,而且像父母这样琴瑟和谐的话,不论是谁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也会发疯发狂吧。 “当时你爹想用武力迫使你大伯回来,你大伯早已筋疲力尽,无法再和你爹对抗了,所以几招过后,你爹就制住了他。这时你大伯忽然双膝向你爹跪下,求他念在兄弟之情上放过他们父子……” 留哥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虽然母亲还没有说到结果,可是他已经明白若石是怎么死的了…… “你爹和大伯父亲早亡,两兄弟和老母亲相依为命,他当然愿意让你大伯活下来,他当时估计如果大伯肯悔过而且加上他去以命相保的话,族人或许可以饶了大伯,可是那个孩子……” 庚娘说着这段凄惨的往事,脸色也变得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你爹认为那个孩子不能留下……” “那个孩子……”留哥底心越缩越紧。 “当你爹向大伯这么表示之后,大伯突然给你爹磕了几个头,说:‘我的儿子名叫宁哥儿,以后就拜托兄弟你了!’说完他一把抓住你爹的剑,用力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大伯就是这么死的……”留哥嘴唇发着抖,“那个那个孩子呢?那个宁哥儿……”他思忖着,难道就是执圭执珂兄弟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堂兄弟。 “死了,那个孩子也死了。”静石木然地坐在那里说。 “什么?杀了父母还不算,连小婴儿也不放过!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留哥怒叫,“爹,你平时对执圭他们那么好,为什么不想想,这个孩子也是你的侄子,也是大伯的骨血!大伯他,他用自己的命来换你救他的儿子,你却……” 啪!庚娘抬手给了留哥一记耳光,脸色煞白地指着留哥斥道:“你这个小畜生,你知道什么!你爹为了保住那个孩子用了多少心力你知道吗?他的头发,就是那一夜间白了一半的啊,你竟然还说这些来伤他的心!那个孩子他太小了,太小了,他先天不足,生下来就命悬一线,不管怎么样都救不活他了……可怜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到死还用手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怜的孩子啊……”她放声大哭起来,“他才一个月大啊,他就那么去了……可怜的孩子啊……”静石坐在旁边,泪水也涔涔而下。 “娘,爹……”留哥道。 “爹娘告诉你这些往事,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事情往往不是当事人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吗?大哥死了之后,族人才查出是无伤族串通了一些狙如化身做地鼠的样子接近我族,盗取了我族的情报,和大哥根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大哥他是清白无辜的,却在死后依旧被族人称为叛徒!世事就是这样,没人去想大哥为什么才杀伤族人,只记得他娶过无伤女子,逃出过家族,就算叫他叛徒也不算冤枉他。” “你年轻不懂权衡轻重,一步走错,即使你没有害人的念头,一顶帽子扣在头上你也受不了了啊!这次九尾天狐的事也就罢了,你以后跟外族人交往,千万要先和父母商量一声,明白吗?” 留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父亲的话。 这些年来他和族人们一样以为大伯是叛徒,虽然内心深处对他很同情,但是他毕竟是和无伤串通的叛徒,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听父母讲了事情的真相后,留哥已经难以判断大伯究竟是对是错了。说他错了吧,他确实没有出卖族人,他只是想在地面上生活而已。每一个人不都应该是自由的吗? 族中每当有人想去远方游历,去远方建立自己的新家不都会得到族人们的祝福的吗?为什么大伯就不可以?说他没错,他又真的和无伤来往过,还娶了一个无伤女子为妻。如果和无伤交往却又没有出卖地狼族,这算不算有罪?留哥想不通这个问题。 虽然被父母警告过,但留哥对自己的事一点儿也不担心,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和无伤交往的,反而是大伯的事更让他挂心。他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才含着自己的尾巴睡着了。 留哥猛地惊醒过来,掀开被子坐下来,脸上滴着汗水。 刚才,他又梦到了二十几年前做过的那个梦:若石在逃跑,逃跑,在地面的树林中飞奔,突然静石出现了,雪亮的长剑……然后,留哥看到了一个婴儿…… “那个孩子……宁哥儿……”留哥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会梦见那个孩子?” 口中说对方是“孩子”,可留哥知道这个婴儿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自己应该称他为堂兄还是堂弟?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到两个月大的时候就死了,大伯虽然用他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可终究也没能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可怜的大伯,可怜的宁哥儿……”留哥的泪水滑落下来,“可怜的无伤母亲……可怜的一家三口……” 虽然一整夜没有睡好,眼睛也哭得红红的,留哥还是按时来到了胡理生面前。 胡理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对他的样子有几分奇怪,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地吩咐:“我们开始吧。” “是。”留哥答应着,目光却在洞中乱扫。这几天胡理生显然并没有住在这里,洞中那几件简单的器具,连任商天天烹茶的用具和他打坐的石榻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明知道任商不会这么快回来,留哥还是暗暗期待着可以早点儿看到他。 昨天知道了大伯的事后,留哥有一肚子话想找个对象倾吐,可那不能对父母说,不能对朋友说,更不敢在族人面前说,所以他想到的倾诉对象就只有任商这个既像老师、长辈,又像朋友的人类了。 “留哥!”胡理生的声音十分严厉,招回了留哥飞到九重天外的魂。 “胡先生,对,对不起!”留哥马上站得笔直,大声认错。 “你心神不定,如何学得下去!”胡理生挥挥手,“明天再来吧。” “不,胡先生,我今天一定要学!”留哥大声说,“请您教我吧!我能学会!” “能学会?好大的口气,任老弟口口声声说你聪明,我倒要看看你聪明到什么程度!” 胡理生领着留哥来到洞外,开始教他九尾狐的幻术。 九尾狐的幻术和其他法术中的幻术差别极大,留哥边听边记,一个上午下来惟一的感觉就是头昏脑涨,原本一肚子的自信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烹了茶煮了饭,先侍奉胡理生吃喝完毕,留哥才捧着碗来到洞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因为只有五天时间,留哥早就和家里说好了这五天不回去,住在地面上认真练习。 如果五天之后没学会,可真没脸回去了……留哥苦着脸想。 山洞中盘膝而坐的胡理生一直看着留哥,暗暗点了点头。这一上午与其说他是在教导留哥,不如说是在故意刁难他。 他教给留哥的,全是幻术中最深奥的东西,而不是按照由简而难,由浅入深的顺序在教导,他以为留哥会退缩,没想到留哥咬牙死记硬背,居然把他教的东西全学了过去。也许这个孩子或许真的可以学会幻术……只是如此聪明,恐怕会遭造物之嫉啊。 坐在树下的留哥儿有点儿颓丧,坐在树下扯草叶子,一只蚱蜢跳到他手指上坐了半天,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又睬着他的膝盖跳走了。 呼……他长出一口气,躺在了地上。抬头就看见湛蓝的天空、飘动的白云还是令他不习惯,看了一阵子就感到头晕,闭上了眼。 “你要放弃了吗?”胡理生冷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留哥睁开眼,胡理生正俯视着他。 “刚刚学了半天,你就要放弃了吗?” “谁说的!”留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只是在闭目养神!” “年纪轻轻,闭什么目,养什么神!起来再练。” “是!”留哥鼓足了劲答应。外公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怎么可以打退堂鼓,怎么可以让这个九尾狐老头平白瞧不起。 “练!”留哥咬咬牙,“我就不服这口气,九尾狐难道就比地狼聪明很多不成!”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过去,留哥越发卖力地学着,而胡理生的态度也变得和蔼了许多。当教导者不再有意刁难了之后,留哥凭着自己的头脑和悟性,快速地把学到的知识吸收了过去。 当胡理生教完了一天的课程,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去时,留哥叫住了他:“先生……” 胡理生一向不苟言笑,冷淡地问:“怎么?” “先生。”留哥鼓足了勇气问,“您知不知道我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问这个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前天梦见我外公了,所以随便问问。”留哥打从心底害怕胡理生,慌忙低下了头。 “不知道,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胡理生冷冷甩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留哥向胡理生小时的方向吐吐舌头,百般无聊地想: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还想学会了幻术向他炫耀呢…… 树丛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留哥以为是什么野兽来了。 “哞……”随着一声长鸣,一只头生利角,目如巨铃,身材巨大的动物走了出来。 “牛!”留哥兴奋地指着对方叫,“我认识你,你是一只牛!” “牛怎么了?”牛的方向传来奇怪的问话声。 “会说话牛!牛妖!”留哥立刻修正自己的答案。 “谁是妖怪?你才是妖怪呢!”那个声音变得很气愤,接着一个小孩子从牛后面的树丛中钻出来。他皮肤黑黝黝的,头上戴个斗笠,手中拿着条鞭子。 “一只人!”留哥继续叫。 “你才论只呢!”小孩子看到留哥是个妖怪,一时没敢走过来,扯着脖子叫道。 “那就一个人吧!”留哥纠正了说法,然后好奇地问,“人,你在做什么啊?这头牛是你抓的猎物吗?分给我吃一点儿好不好?”他边说边舔舔嘴唇——地面上有一大好处,就是事物的种类比地下丰富千百倍,真想尝尝现宰牛肉什么滋味。 “休想吃我们家的牛!”孩子大吼一声,亮开鞭子,“别过来,不然我揍你啊!”在青丘之国,人类和妖怪们混居惯了,彼此并不畏惧,这个孩子也不十分害怕留哥,准备和这只想吃牛的妖怪大战三百回合。 “人真小气。”留哥不甘心地瞄了那牛几眼,撇撇嘴,坐在树下煮鸡烹茶烤野兔。 那个孩子牵着牛在树林中转了几圈,还是辩不清方向,又听到远处几声虎啸,不禁打了寒颤,腿脚不听使唤地向留哥走过来:“喂,妖怪大哥,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 “不知道,我没下过山。”留哥老实地回答,“你为什么不飞下去?”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飞?”孩子抓抓头,“我们人可不会飞。” “谁说的,我外公就会飞。” “你外公是妖怪!” “他是人。” “骗人,你明明是妖怪。”孩子看着留哥的爪子、尾巴和红眼睛说,“我知道你是个地狗!” “我叫地狼!谁是地狗!” “你的耳朵和尾巴明明和我的汪汪长得一样!” “汪汪是什么东西?” “狗!” 虽然对地面上的物种了解不多,可是留哥儿依旧知道“狗”是种用来骂人的动物,什么“狗腿子”、“狗皮膏药”、“狗娘养的”等等,狼是多么强悍、聪明、团结的种族啊,竟然把狼和狗混为一谈!这个人竟然敢骂我是狗? “你是个无伤!长得也像无伤!”留哥用最“恶毒”的词回击。 “无伤……也是一种妖怪吧?我见过,长得很漂亮也很厉害,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妖怪力量的憧憬。 “你要像无伤一样?”留哥吞了吞口水,“无伤是最无耻、恶劣、残忍、卑鄙……(省略五千字)的妖怪,你像他们干什么?” “谁说的?”孩子白了他一眼,“我见过的无伤明明很和气,还帮周大娘治伤,做生意时也很公道,我们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们呢!” “你们跟无伤交易?会被骗、被偷、被抢的!”留哥为他们的善良无知担心。 “我才不相信你呢!”孩子看着留哥,“人家无伤一向对我们很好,你却想吃我的牛!” “我又没吃!”留哥抓起烤兔塞在他手里,“来,给你吃,我也对你很好吧?以后别相信无伤了!” 孩子大大方方地吃了留哥的烤兔子,又喝了他的鸡汤,这才抹着嘴说:“我还是相信无伤,你又不会带我下山去。” “骗吃骗喝!”留哥睁大了眼,人类真狡猾,幸亏外公不这样。不过说起来……他想起什么用力吸着鼻子,忽然指着孩子跳起来:“你不是人类!你的气味和外公根本不一样!”他用力扯着对方的耳朵和嘴巴来检查,“快说,你是什么变的?” “你干什么?”孩子大叫着打开留哥的手。 “你不是人!”留哥盯着他。 “你才不是人呢!”孩子直觉地把这句话当做了骂人。 “我当然不是!”留哥给他看自己的爪子,“你是什么?快说!” “我是人!” “不是!” “哪里不是!” “味道!” 孩子躲在牛后面,对留哥大喊:“你想干什么?有什么居心!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吃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谁要吃你!我是说你的味道和我外公差好多——你根本不是人!” “你外公才不是人!他和你一样是地狗!” “我外公是人!” “不是!他一定和你长得一样!” “才不!他是人!” …… 留哥和人类孩子做着毫无结论的争吵时,山坡上出现了点点的火光,人们的呼叫声远远地传来:“小牛,小牛……” “牛儿啊……你在哪儿啊?” “牛儿……” “在叫你。”留哥推推若无其事的牛。 “是在叫我!”人类的孩子气呼呼地跺脚,“我才叫小牛,它叫大黄!” 留哥不解地抓抓头。 “爹,娘!五叔、六婶、七哥……我在这里!” 留哥用了一个法术,将小牛的声音随风送到那些举着火把的人耳边。 一大群人来到这里,把小牛和大黄围住,其中几个女人甚至哭了起来。 在人们的蔟用中,小牛指手画脚地讲着自己追赶惊牛跑进山林,怎么迷路,怎么遇上地狗的事。 “他给我吃了兔子和鸡,可是却说自己不是狗!”他这么向大家介绍留哥。 “这位地狼先生,多谢你照顾我们村的孩子。”一个看来像首领的男人走过来向留哥行礼。 留哥慌忙还礼,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被称为“先生”。他第一次和这么多人类打交道,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毕竟对方是外公的同类嘛。 “您太客气了,大家都是这块土地的子民,互助是应该的。”留哥极有礼貌地回答。 众人纷纷上前,对留哥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其中一个男人还非要把留哥请到村子里去,留哥拒绝之后,他又非要把叫大黄的牛送给留哥。 虽然留哥刚刚还对这头牛涎垂三尺,可现在也不好意思要了,再三推却之后,人类们才牵着那头牛告辞而去。 “对了。”留哥又想起了一件事,大声叫住了人类,“你们村子平时跟无伤交易,对吗?” 人群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半晌才有一个人类回答:“是的。” “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所以想提醒你们一下,无伤是很可怕、很残忍的妖怪,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啊!” 留哥好意地提醒。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那个像首领一样的男人说:“谢谢您的提醒,不过对我们而言,无伤是很好的朋友和交易伙伴,就如同对于无伤之外的种族而言,地狼也是很好的朋友一样。请恕我们不参与你们两族对彼此的评论吧。”说完他对留哥再行一礼,带着族人走远了。 “什么意思啊?”留哥不明白。他又吸着鼻子嗅嗅人类留下的气味——好奇怪啊,他们的气味怎么会不像人?还是等外公回来问问他吧,也许他是特殊品种的人? “一天,两天,三天……”他开始掰手指,“外公怎么还不回来呢?” 留哥屏住呼吸,看着胡理生挥剑向自己站的地方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直取留哥胸口。留哥一闭眼,长剑穿胸而过,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胡理生看不到这一切,他收起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做到了。” 留哥形体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胡理生面前,脸上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 “依照约定,你在五天之内学会了幻术,我可以再教你一个法术,你想学什么?”胡理生问。 “学……”留哥惊魂未定,一时还想不出自己想学什么。 “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我……”留哥咬咬牙,“我不学了,但是作为交换,请您告诉我,外公究竟去了那里?什么时候回来?” 胡理生完全没有料到留哥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说:“他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你何必为此放弃一次向我学法术的机会。” 留哥摇头道:“就算外公明天就回来我也想知道,不后悔!而且,而且……我觉得外公他好象不会回来了似的……所以,所以……”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教你法术的诺言依旧有效,想好了就来找我吧。”胡理生冷冷地说完,转身走入了丛林。 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留哥握紧了拳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关于外公不会再回来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让他本应因为学会了幻术而兴高采烈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月,留哥每天都会溜到地面上去看看,可任商一直没有回来。胡理生告诉留哥想好要学什么法术以后,可以去九尾狐们的住处找他,也没有再来过,山洞中的物品任由灰尘堆积着,不管留哥怎么收拾,看起来还是很萧索。 “骗子!外公是骗子!”留哥双手乱拨着地上的草,连根带土地四处乱丢,“明明说是三五天回来,结果三五十天都过去了!大骗子!” “留哥儿,留哥儿!”沉珠叫着从地下钻出来,磊峰在他身后紧跟着。 “干吗?”留哥有气无力地答应。 “你怎么又到地面上来了?”沉珠小心地从一丛植物上跳过来,跑到留哥身边。 “那个是荆棘,不碰它就不咬人……”留哥告诉沉珠不用怕那东西。磊峰却不信邪,执着地向那丛植物伸出手,然后大叫起来:“留哥儿骗人!这东西不会咬人,它扎人!” 留哥得意地笑起来,他知道一听到咬人的东西,磊峰非去碰碰不可。 沉珠耸耸肩。他对地面上的东西没多大兴趣,虽然作为成年地狼他可以到地面上来,但除非是跟随商队来地上进行交易,否则他决不愿意到地面上来,被日月的光芒晒,被风吹,被不知是什么动物、植物惊吓。留哥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这么喜欢到地面上来。 “你天天到这里来干什么啊!你不是知道那位天狐的住处吗?去拜见他就是了,为什么在这里傻等?” “你根本不明白……”留哥把头枕在爪子上叹气。 “留哥儿,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和无伤开战的事?”磊峰把那丛荆棘连根拔了出来,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什么?”留哥一下子坐起来,“开战?我没听说啊!” “西边不是有矿区吗?那里本来是我们一直在开采的,可是最近那里频频出现无伤,不但偷矿石,还伤了好几个族人!”沉珠握紧了双手,“真是无耻!” “玉石矿那里啊……”留哥想起来了,“那里不是有地面上的人类在开采吗?” “人类几十年前就放弃那个矿了,矿脉太深了,他们很难开采。”沉珠白了留哥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当矿工没兴趣,我要和爹一样,将来做个猎人。”留哥理直气壮地说。 “长辈和先生们还希望你将来成为族里的老师呢,结果你除了武术和法术什么都不管不问,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做老师。”沉珠惋惜地说。 “子承夫业,我要做猎人!” 磊峰立即大声附和:“对,做猎人多有意思!” “那就浪费了留哥儿一身高明的法术了。” “什么叫浪费,打猎很浪费吗?下次我打到猎物再也不分给你了!”磊峰嚷嚷起来。 “好了,好了,用法术也可以打猎,打猎也可以用法术啊。”留哥慌忙打圆场。 一个认为当老师是最好的职业,一个则认为猎人更好,一旦说起这个两人便会吵个不停。 一只野兔跑进了他们的视线,留哥随手拖了一个法术把兔子击毙,对沉珠和磊峰说:“这是地上的猎物,可以烤着吃。” “看,留哥还是做猎人的材料吧!”磊峰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还不如做先生教给更多人。” 两个人又在那里斗嘴,直到留哥真的生起火开始烤肉、炖汤,他们才被吸引了过去。 “好吃吧?我们地底下没法这么做东西吃。对了,喝不喝茶?” “茶是什么?” “尝尝吧。”留哥眯着眼为他们倒茶。 几秒钟后,沉珠和磊峰都发出一声怪叫,把口中的饮料喷了出来:“留哥儿,你下毒。” “哈哈哈哈……”留哥得意地大笑起来,但是在沉珠和磊峰可以杀人的视线下,迅速地转换成了一副无辜的神情,“这是茶啊,地上的种族都喝这个啊。” 沉珠和磊峰却不说话,他们对视一眼,一起握起拳向留哥扑了过去。 三个少年吃得饱饱的,沉珠和磊峰看着留哥饭后左一杯右一杯的喝着茶,都不可理解地摇着头。沉珠终于忍不住了:“留哥儿,你真的能喝下那种东西?” “很好喝啊,胡先生送我的,听说是名茶呢。” “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沉珠晃晃头,“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啊?” “脑浆。”留哥如实回答。 沉珠白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说长辈们会不会允许我们去参战?” “打无伤吗?” “就是打无伤啊!”磊峰叫,“我问我爹,他怎么也不肯说!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参战了吧。” “留哥儿,你回去问问静石叔吧,看他知不知道会派谁上阵。” “原来是找我打探消息的。”留哥明白他们的用意了,“不过我想会吧?”留哥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两天就开战的话,族里有两支商队没回来,人手肯定不足,多半会叫我们帮忙的。” “真是那样就好了!”磊峰用拳头一砸自己的手掌,“真想早点在无伤身上试试我学的功夫和法术。” 留哥不解地眨着眼看着他:“你惟恐天下不乱啊!干吗盼着打仗!” “打无伤啊!你不想吗?”沉珠拍了一下他的手,神采奕奕地问。 “想!”留哥回击了他的手一下,“我也想一展身手让无伤们知道地狼的厉害!可是……我总不希望事端是由我们挑起来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在地面上的种族心目中,无伤有很好的声誉,我怕由我们先开始挑衅的话,会影响地狼在地上种族心目中的声誉。” “不可能,无伤怎么可能在其他种族心目中有好声誉,谁告诉你的!”磊峰大笑起来。 “人类告诉我的。”留哥忧虑地皱着眉头,指着山下的一个小村庄说,“那里的人类。他们在和无伤做交易,他们说喜欢无伤,也喜欢我们地浪,所以不想牵扯进我们两族的纠纷里。” “那个村子?”沉珠指着那个村庄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也在跟我们交易。我跟父亲的商队去过一次……” “我知道。”留哥双手托腮:“我常在这里看着他们,知道很多事。” “他们竟然和无伤交易?我要回去告诉长辈!”磊峰叫道。 “长辈们都知道。”留哥说。 “什么?”沉珠抓着留哥摇晃起来,“为什么会这样?那些人类,他们、他们……” “他们在我们地狼面前从来不提无伤的事,同样的,我想他们在无伤面前一定也从来不提我们的事。长辈们都明白,无伤一定也明白,就好象一个惯例一样。沉珠,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和无伤之间的恩怨,在他们眼中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会……他们不会分辨是非吗?” “是非……”这才是留哥最想不通的地方,“地狼和无伤的争斗,在外人眼中究竟谁是谁非呢……” 三个少年站在那里,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思考着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留哥儿,你要牢牢地跟着你爹,知道吗?”庚娘为留哥整理着铠甲,第二百次叮嘱道。 “知道,知道。”留哥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娘您放心,我会带无伤的头回来给您的。” “我要的是你自己平安地回来!” “知道。” “相公,儿子交给你了,如果他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拼命!”庚娘说着开始抹眼泪。 “我们是去打仗,你别这么哭哭啼啼的好不好?”静石哄劝妻子,“留哥儿本事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可是对方是无伤啊,那些无伤会做出什么事来谁知道!” “娘,我不怕!” “我宁可你怕,怕才知道小心,总比不知道好歹一味向前冲好!” 静石和留哥对视一眼,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因为今天留哥要随队与无伤作战,庚娘从一大早就心神不宁,不管父子俩说什么,只要一开口她不是训斥就是哭,吓得他们只好都不再说话,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才匆匆冲出了家门。 走出很远,留哥回头看到母亲还在依门而望,向她挥挥手,快步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才觉得脸上湿湿的,原来自己也哭了。 “没出息。”静石在他肩上用力一拍。 “谁没出息!我是看不得娘哭!是孝顺!” “是啊,是啊。我儿子真孝顺!” “爹。” “干吗?” “你杀过多少无伤?” “很多。”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就是无伤啊,还能什么样!” “爹,无伤也有家庭,有父母子女,也和我们一样吗?还是另一种样子?” “大概和我们差不多吧。” “他们也有父母子女,也有兄弟朋友,他们也会疼回哭,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杀害别人的亲人?爹,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凶手给高叔叔他们报仇!”留哥握着拳,身体轻轻发着抖。 几天前,一队无伤突然袭击了正在矿区采矿的一群地狼。这些地狼一来没有任何防范;二来他们大多是些矿工,没有战斗的经验。 经过一番殊死搏斗,只有一名地狼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逃回族中。 当他叙述完事情的经过之后,也因伤势太重死去了——这个地狼是留哥好朋友糕儿的父亲高。因为这件事,留哥再次坚定了要与无伤战斗,直到消灭这个种族的决心。 在大群的战士中,留哥他们这一班小兄弟显得十分稚嫩,这是他们第一次与无伤交锋,也是他们不顾一切争取来的机会。 现在他们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完全没有第一次上阵的慌乱。 “我们全都在你身边。”磊峰把手搭在糕儿肩上,他们身边站的是全副武装的少年们:留哥、沉珠、予……还有那些曾经和他们相处并不好的人。对无伤的仇恨把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彼此之间那些小小的不快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要报仇!”留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摔到地上。 “对,我们和糕儿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为高叔叔报仇!” “我们什么都不怕!” 少年们高声呐喊着,把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次参战的除了留哥他们这一班小兄弟外,还有两个少年——执圭和执珂两兄弟。 他们和留哥他们一伙永远是格格不入的,独自坐在一边,身边站着几个长辈。 作为“叛徒”的儿子,他们本来是不会被允许上阵和无伤厮杀的,是静石竭力争取,才使他们可以站在这里。 但他们显然并不因为对静石的感激之心,反而一直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留哥他们。 予小声对留哥说:“我真讨厌他们,静石叔为什么会让他们参加进来,万一让他们和无伤有接触,说不定又会像他们的父亲一样!” “我大伯不是叛徒!”留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喊出了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族!” “可是他……” 沉珠拉了拉予,不让他再说下去。 留哥看见朋友和周围长辈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吸了口气说:“他们父亲的事他们又不知道,他们只是想寻找让大家认同的机会而已,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呢?难道非要逼他们走他们父亲的路吗?” 他的这番话让不少长辈连连点头,但也有人皱起了眉头。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堂兄啊……”自从知道大伯若石的事情真相后,留哥对两兄弟的态度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他们是宁哥儿的哥哥,墨盒自己曾经一同躺在母亲怀中,宁哥儿,不到两个月大就死去了的宁哥儿,可怜的宁哥儿…… “你们!”糕儿突然向执圭兄弟走过去,他唰的抽出剑,指着那两兄弟说,“我要是看见你们在战场上有什么不对劲,我就一剑刺过去!我爹惨死在无伤手下,现在不论是谁,只要跟无伤有瓜葛我就杀了他,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留哥儿的堂兄!听见了吗?小心点!” “糕儿,别这样!” “糕儿!” 朋友们忙上去劝他。 “留哥儿,你要帮我报仇!”糕儿眼中含着泪水,抓住留哥的肩,“我知道自己天资鲁钝,永远成不了大气候,可留哥儿你不同,你是万年不遇的天才,是全族人心目中的希望,你愿不愿意帮我报杀父之仇?” “当然!”留哥把手按在他手上,“杀光无伤,为高叔叔报仇!” “我们跟着你!” “跟着留哥儿,杀光无伤!” 小弟兄们气势汹汹地叫了起来,一旁的长辈们有的欣慰,有的赞许,只有静石落在儿子身上的目光中露出了一抹忧郁。 战场上的厮杀比少年们想象找能够的要残酷一百倍。飞溅的血、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惨叫、爪子插进皮肉、牙齿咬碎骨头的感觉…… 留哥在战斗开始时的兴奋和勇气,很快就被这一切冲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 他一共抓伤了对方四个战士,用法术伤了两个,还用幻术从战场上救下了两个受伤后无法动弹的地浪。当他抱着一名地狼,来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时,心中却有种想要一口气逃离战场的冲动。面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厌恶。 “留哥儿,不用管我们了……”被他救出的地狼虚弱地说:“去帮你爹他们吧,别让我们连累了你……” 留哥把身上带的伤药全放在他手里,回过头去打量战场:战斗中的地狼和无伤数目相仿,各有五十多人,其中已经有近半数在激烈的搏斗中受了伤,也各有三、四名族人死在了对方的手中。 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战斗越发激烈。留哥在站团中搜寻着自己熟悉的身影——静石站在地狼族的最前面,以一敌三,依旧稳占着上风,之间他大剑一挥,一名无伤惨叫着倒了下去,被他斩下了一只胳膊。 另一边,沉珠和予背对背地和无伤对抗,虽然不占什么优势,但勉强能够应付;在他们不远处,执圭、执珂兄弟的情况也是如此;而糕儿为父报仇心切,一开始就凭着一股猛劲向前冲,此时陷入了敌阵,正独自和好几名无伤厮打,眼看就支持不住了,磊峰和其他几名族人正奋力向他们冲过去。 “糕儿,我来了!”看到浑身是血的糕儿,留哥原本的迷茫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叫着向前冲去。 在混乱的战场中,要靠近糕儿谈何容易。留哥急于救朋友,反而使自己也陷入了苦战。他只向前冲出二十几步,身上已经添了数道伤口。 看着糕儿身上伤痕越来越多,留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前进一步,不由焦急地喊叫起来。 一名无伤从后方向糕儿贴近,糕儿久战之下昏昏沉沉,根本没有觉察到,听到留哥大声叫他小心,反而抬头向留哥方向看去。 “糕儿,后面。”急哥急冲向前,被两名无伤一左一右同时击中,在地上连翻了好几个滚才稳住身体,肋骨一阵剧痛,一时竟然站不起来。 眼看着糕儿就要被那无伤一剑刺中,“咄!”静石大喝一声,把手中的剑向那名袭击糕儿的无伤掷去,接着一纵身,硬生生从好几名无伤头上跃了过去,一把抱住糕儿,将挡在面前的无伤纷纷推开,回到了地狼们的阵营中,静石把伤势不轻的糕儿交给同样受了伤的沉珠和予,看着他们一起退出了战场,才回头去寻找儿子。 糕儿的安全脱险令留哥松了口气,向父亲一竖大拇指,专心地应对起面前的敌人。 战斗渐渐接近了尾声,也许真的是留哥他们这一帮小兄弟初上战场的血勇之气起了作用,地狼族这一边已经占据了上风。 留哥一扬爪,又打倒了一名无伤,当他爬起身逃窜时,留哥并没有追上去。一连几个时辰的厮杀,已经让他很厌倦了。 留哥厌倦的时候,另一边却有人深感沮丧。 执圭和执珂两兄弟一边和眼前的无伤交手,一边看着留哥,都是些丧气——他们一直默默地计算着,留哥这次共重伤了对方七名战士,击毙了一名,还救出了己方三人,可以说和年长的战士们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他们两兄弟除了落得一身伤痕之外一无所获——这里没有长辈和先生的偏爱,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 两兄弟互看了一眼,奋力向前进攻,希望在战斗结束前,至少能杀伤一名敌人,决不让留哥回去之后独自出风头。 此时无伤已经开始撤退,断后的是三名经验战斗丰富的无伤战士,其中一名独自迎上了这两名急于建功的年轻地狼。 “执圭、执珂,快后退!” 父亲和几名长辈的叫声令留哥抬起头来,看向执圭兄弟:在一名身形高大、手持大柄大刀的无伤男子的攻击下,他们狼狈地连连后退,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时,已经被对方招数缠住,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无伤对今天的失败恼恨之极,显然想在最后捎带走这两名年轻地狼的命作为补偿。 留哥距离执圭兄弟最近,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向他们冲去,同时眼角的余光看见父亲也在向他们这边奋力拼杀。 “执圭、执珂,稳住!我们来了!”静石一边砍杀一边叫着。 执圭听到静石的喊声,立刻变换招数,全力防守起来,而执珂恨恨地扫了留哥一眼,反而更加不顾一切的向对放发起进攻。他们的对手经验老道,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在一瞬间,除了少数用来绊住执圭的招数外,大部分凌利的攻击全冲向了执珂。 “执珂!”执圭先觉察了这一切,眼看着弟弟连中三刀,鲜血飞溅,不由带着哭腔叫起来。 那名无伤用长刀一点,把扑上来的执圭逼开,又是一刀劈向执珂,只听到执珂惨叫一声,翻身跌倒,大腿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翻滚着无法站起来了。 无伤刀一错,把执圭带倒,踏上一步,当头向执珂劈去。 “执珂!”留哥跳到执珂身边,报住他就地一滚,无伤一刀劈空,紧接着又是一刀,这一刀来势凶猛,眼看刚刚稳住身形的留哥和执珂是躲不开了,留哥把执珂往身下一按,不等他再做别的动作,刀已经砍到了他身上。 无伤这一刀力沉势猛,原本以为会把眼前这两名地狼一起砍为两段,谁知刀落在留哥身上的一瞬间,留哥和他紧紧抱着的执珂身形渐淡,竟在他的刀下消失不见了。 无伤挺刀站立,见只有刀刃上沾了几条血迹,地上飞扬着半片衣襟,一时不由得茫然了。 “留哥儿、执珂!”静石挥舞着长剑冲过来。 无伤们已经无心恋战,边抵挡边后退,慢满撤出了战场。 “留哥儿!执珂!留哥儿……”虽然知道儿子使用了幻术,但看者地下洒的血迹,静石还是揪起了心。他刚才清楚地看见无伤的那一刀确实已经砍在了留哥身上。 “爹……我们都没事。”随着留哥的声音,他和执珂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大家面前。 执珂被留该护在身下,由于惊吓目光有些呆滞,但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可留哥却十分狼狈,他的半边衣服被刀带去了,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连肋骨都露了出来。 “留哥儿,留哥儿!” “天啊!留哥儿!” “留哥儿……” 关心留哥的地狼们一拥而上,连伤势不轻的糕儿也挣扎着扑了过来,把留哥抬离了战场,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 静石抱着执珂跟在大家后面,双眼牢牢盯在儿子身上。只有执圭的心思全放在执珂身上,他一之手握着弟弟的手,一只手为他抹着冷汗。 执珂却一直眼都不眨地看着留哥。 “执珂,你怎么样?执珂,疼不疼……”执圭焦急地问。 执珂却反而拽拽他的衣襟,示意他去看留哥。执圭顺着他的目光,先是一阵茫然,尔后露出明了的神情,两兄弟彼此会意地笑了起来。 留哥勉强撑起身子,看着父亲,拍拍糕儿的手,目光落向执圭兄弟,看见那两兄弟正在对自己笑,便也微笑以对。 自己这次救了执珂的命,大概可以使他们明白自己确实对他们好无恶意了吧。无论如何都是血脉相连,留哥还是希望能跟他们和解的。 地狼们搀扶着伤者,清点过无伤的尸体后,也离开了这片人类荒废了的矿区,只留下地上的血迹和残肢证实着刚才那一番血战。 留哥躺在担架上,随着担架晃动着节奏渐渐睡去,睡梦中隐约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令他皱起了眉头…… 留哥侧身靠着枕头半坐着,手中乱翻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嘟着嘴。他受了重伤归来,庚娘少不得哭闹一场,把气撒在了静石身上,又把留哥关在屋子里严禁他走动。 开始几天因为伤势的缘故,留哥想动也动不了了,倒也还安分,可等他伤势好一点,就躺不住了,一心想要下地溜达。庚娘又哭又吓唬,总之就一句话:不许下地。 于是,十余天来,留哥就被这一片慈母之心牢牢地困在了床上。 “无聊死了!”留哥把手中的书用力丢在地上,开始抱怨朋友们,“真不讲义气,也不来看我……” 他的几个朋友虽然也收了伤,但伤势都不重,修养了几天便都好了。开始他们还天天来探望留哥,但留哥伤势渐渐好转之后,他们各自也有事要做,来得便少了。 “唉,也不能去地面上,不知道外公回来了没有?”他想到任商,又开始长吁短叹。好几个月了,他也该回来了,会不会正在因为找不到自己着急? 正躺着胡思乱想,房门开了,几个人走了进来。 “先生,爹,执圭,执珂……”留哥忙起身子打招呼。 静石当先走进来,素辛紧随其后,而执圭兄弟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素辛隔三差五就会来探望留哥,可虽然留哥救了执珂的命,执圭两兄弟却一直没有来过,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全来了。只是四个人全都沉着脸,并不是来探病的样子,留哥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只笑着打了声招呼便不再说话了,坐在床沿上看着大家。 “怎么了?”庚娘从外面近来,看看静石,又看看素辛,“素辛先生也来了,怎么也不请他坐。”她一边理怨着静石,一边为素辛搬椅子。 “不用麻烦了,嫂子。”素辛忙阻止她,然后严厉地看着执圭和执珂,“你们把刚才说的话,在这里当着你们叔叔婶婶和留哥儿的面再说一遍!” 执圭和执珂低头不语。 他们本来是私下里到素辛那里说事情的,没想到素辛听后马上找到了静石,把他们带到了留哥面前来对质。虽然他们两兄弟一直抱怨留哥,但是静石和庚娘对待他们确实没有话说,留哥又刚刚救过执珂的命,要当着他们的面说出那些话不免还是有些为难。 “到底怎么回事?”留哥禁不住问,看这个架势,他就猜到是这两兄弟又生出什么事来和自己为难了,不由怒火中烧,“你们又要干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安分’两个字怎么写吗?”本以为自己救了执珂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无聊地搬弄是非。 “哼,说吧!”素辛扫了留哥一眼,然后盯着执圭兄弟,等他们开口。 “他!”执珂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指着留哥说,“他根本不是‘留哥儿’,而是‘宁哥儿’!” 顿时,屋中一片沉默。 好半天,留哥眨着眼问:“你在说什么?我不是留哥儿是谁?” “你是宁哥儿,是那个该死的无伤野种!” “你在胡说什么!宁哥儿早就死了!” “死的是留哥儿!我早就在怀疑,身体健壮的宁哥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儿又怎么可能一天天变得这么健康了?别看我那时还小,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本来我还以为是二叔大义灭亲,悄悄弄死了那个该死的杂种,可是前几天我看到这个所谓‘留哥儿’的伤口,就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指着留哥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毛下面有鳞片!” 留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受伤后他确实看见过自己的伤口附近有几片鳞片,但是他和为他医治的地狼医生都以为那是敌人溅到他身上的,根本没在意,而平时伤口换药包扎,都是由母亲来做,他更不会去关心。 自己身上有鳞片?他慌忙查看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软厚实,下面就是皮肤,哪里有鳞片?自己身上长着鳞,难道自己会不知道? “在他的后腰上有鳞片!我们都看到了!”执圭也说。 留哥几下拆掉绷带,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却张开手臂挡住他面前:“先生,你怎么可以听他们胡说!留哥儿是我的亲生儿子,我难道会弄错?他伤得这么重,怎么可以把绷带拆下来,怎么可以……”说着又上前慌忙为留哥包扎。 “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当年留哥儿刚出生时是什么颜色的!棕色的!可现在他却成了黑色的,您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他小时候生病,之后就……”庚娘忙着解释。 素辛一点儿也想不起小时候的留哥是什么样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怏怏的,而宁哥儿却十分壮实,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变了?” 留哥听了这句话,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宁哥儿”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一个孩子。 “如果我们说的不是真的,他为什么不让我们看!”执珂这么说,挑衅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才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绷带。 “不行,留哥儿,不行!”庚娘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绷带,不能给他们看……” “娘,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去拆绷带。 “难道他们手的是真的?让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娘怎么会弄错?娘怎么会弄错……” “那就更不怕让他们看啊!”留哥不由对着母亲吼叫起来。 “留哥儿,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娘的宝贝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庚娘说着哭了起来。 “静石兄……”素辛转向静石。 “不用看了。”静石面色苍白,想摆摆手,抬了一半却又垂了下去,“我告诉你们实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儿。” 静石无言地点点头。 “不是,相公,不是这样,你不要乱说!”庚娘叫起来,双手牢牢抱住留哥,像怕他逃走一样。 “难道你要留哥儿赤身露体出丑之后才说出实情吗?”静石沉声道。 扑通!留哥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扶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回床上。 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静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视,沉默无语。 “我……真的不是爹娘的孩子?”留哥嘴唇抖动了半天,才问出了这句话。 “也该说出实情了……”静石长叹一声。 当年,静石和庚娘虽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但是夫妻琴瑟和谐,伉俪情深。婚后不久,庚娘便怀了身孕,那时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的时候。 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执圭执珂的母亲因为若石的久不归家上门和婆婆吵闹(当时若石和静石的母亲还在世,并且和静石一家同住),作为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劝阻,拉扯之下被执圭的母亲重重推倒在地(执圭兄弟狭隘的个性正是遗传自他们的母亲,这也正是洒脱随性的若石无论如何也和这个结发妻子合不来的最大原因)。 在这一跌之下,庚娘动了胎气,腹中的胎儿过早地来到了世上,而接下来的大嫂揭发大伯与无伤勾结,婆婆病重等等一连串家庭变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场。 当她终于被医生抢回一条性命之后,却被告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更沉重的打击是,她的儿子是那么虚弱,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 庚娘知道自己随时会失去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着他,祷告他能活下来,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她给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这个孩子可以“留”下来,可以长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时,若石死了,静石抱着一个孩子回到了家里。 这是一个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而且活力十足的孩子,他大声地哭,用力地挥动小手,蹬动小腿。 这更让庚娘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长久拥有这个孩子。 “让宁哥儿,让我的孙子活下来……”静石的母亲本来就重病在床,当得知了长子的死讯后,她看着那个有无伤血统的孩子向静石吩咐了这么一句,便长叹一声,与世长辞了。 祖母死后不到两个时辰,留哥也停止了呼吸,结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丧兄、丧母、丧子…… 一连串的灾难击倒了静石,他的毛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让我的孙子活下去!” 当族人知道静石收留了若石和无伤的杂种,纷纷找上门来时,他脑中只剩下了这两句话。他从自己妻子手夺走了婴儿的尸体交给族人,说:“宁哥儿死了。” 死的是宁哥,另一个孩子就要做为留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开始庚娘无法接受这一点,她苦恼着要讨回自己孩子的尸体,她决不去看一眼那个叫宁哥儿的孩子,她不抱他,不喂他,更不会忘记自己的悲剧正是由这个孩子的父亲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被孩子的哭声弄得很烦,走到床边准备呵斥几句,然后当她走到孩子身边时,他却一下子止住了哭,甜甜地笑了起来。被冷落已久的孩子聪明地向着个“母亲”伸着小爪子,讨好地吐出了小舌头,努力吸引对方注意自己。 “留哥儿……”庚娘大哭一声,把孩子抱进了怀里。 这个孩子成了留哥儿,幸运的是这个血管里流动着无伤的特征,再加上本来就没有人记得留哥什么样,所以他也就顺顺利利地长大,而且聪明机灵,甚至被族人誉为天才。 就在静石和庚娘以为他可以平安度过一生时,执圭兄弟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揭开了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儿,我不是无伤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来,因为用力过猛挣开了伤口,血水立刻浸透了绷带。 “你当然是留哥儿!你是我的孩子,谁敢对你不利,我第一个饶不了他!”静石几步跨到留哥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儿子,你已经和爹一样高了,可是不管你长到多大,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我是你老子,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知道吗?” “嗯。”留哥哽咽着,用力点点头。此时他心中各种滋味翻腾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庚妹。”静石拉过妻子,他们一家三口并肩而立,静石对素辛说:“素辛,你看要怎么办吧,我们一家三口,死活都要在一起。” 素辛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问,“留哥儿,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管!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留哥儿!不论谁来问都一样!我恨无伤,我不信自己流着无伤的血!你想让我说什么?让我承认自己和那种东西有关系吗!”留哥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我想也是。”素辛缓缓地说,“我族养你长大,我也不信你会因为那些往事叛族。” “我当然不会!我有什么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气又急,“我是地狼,永远是地狼!” “对,地狼!”素辛点点头,“留哥儿,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可以答应先生吗?不论如何,绝对不要让先生失望!” “我几时让您失望过!” “对,你从没有让先生失望过,以后也不会。”素辛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留哥儿是地狼的天才,绝不会让我族失望!” 听他这么说,静石稍稍松了口气。 “静石兄,这件事除了我们六个还有谁知道?” 静石摇摇头。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记住,此事再也不许说出去,就让它一辈子烂在我们肚子里!留哥儿是地狼,永远都是!记住了吗?”他的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头一热,眼泪落了下来。 “可是……”听了素辛的话,执圭兄弟忍不住要说什么。 “你们两个!”素辛也把目光转向了他们,“静石兄一向待你们不薄,留哥儿又刚刚才救过执珂的命,你们竟然翻脸无情,恩将仇报,为人可见一斑!从此以后给我安分一点儿,如果今后有什么关于留哥的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第一个要你们的小命!” “先生……”留哥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素辛会说出这种话来,眼眶顿时红了。 “留哥儿,不论如何,这次先生站在你这边,即使你是若石和无伤的孩子,先生也把你当做我族的骄傲。” “先生……我因为您太严厉而生过您的气,还曾经说过您的坏话……”留哥一下子哭了出来:“您却对我这么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儿有不被学生骂的。”素辛拍拍他的头,向静石夫妇拱拱手,然后带着执圭兄弟走了,估计他还要训斥这两兄弟一番。 屋子里只留下了一家三口。 庚娘还是紧紧搂着留哥不肯松手,静石则和留哥对视着,眼睛里都含有泪光。沉默了半天,留哥才颤声说:“爹,娘,我……” 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突然身体一斜倒了下去,陷入了昏睡。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又因为伤口的剧痛一下子倒回到床上。 “又是那个梦……” 留哥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梦了。那一切都是他作为一个婴儿,被亲生父亲抱在怀中时亲眼看见的情景,他明白了为什么在梦中若石长着静石的脸了,那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知道,那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爹……”留哥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六天,对留哥而言却还像在梦中一样。 表面上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留哥却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生活了。 静石和庚娘一样那么疼爱他,把他捧在手心上,但彼此之间却有了一种难言的忧伤。 朋友们来看望他,他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谈笑自若,特别是面对糕儿时,他都有一种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着一半无伤的血! 一直嫌躲在床上太闷的留哥开始害怕面对族人,不论对着朋友、长辈还是关心他的亲戚邻居,他都有种难以言喻的自卑。 他最害怕面对的是庚娘。上次说到“宁哥儿”的死时,母亲悲痛的哭声一直留在留哥的心中。“那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点点变冷,到死去了还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怜的孩子啊……” 留哥已经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伤心了,因为死的孩子是留哥儿,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为什么不是我!要是那时候我死了,留哥儿活下来就好了……那样娘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身体里流着无伤的血……这个事实重重地压在留哥胸口,快令他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