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3·黑月之潮(中)》 第一章 风与潮之夜 高崖之巅矗立着黑色的高墙,落樱从高墙里飞出,飘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相模湾上风平浪静。 热海是座滨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岛的尽头,是著名的温泉乡。江户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欢在大战之后莅临热海沐浴,热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墙是热海当地一座豪华宅邸的外墙,宅邸名为“黑石官邸”,建于江户幕府中期。某一代将军殿下乘船驾临热海时,恰逢云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插进相模湾,就像是一柄霸气无俦的岩石太刀,从天而降劈开了大海。将军喜欢它的孤高凛冽之美,决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从建成之日起就是热海的制高点,它几乎是四面环海,高墙和刀削般的峭壁融为一体。将军坐山观海,信使们骑着骏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传往四面八方。 明治维新之后,黑石官邸被出售给大商人,变成了私家别墅。虽然不再是幕府将军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势和格局,仍旧是热海所有温泉别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热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墙上,每块岩石都反射阳光,这座经历风霜的建筑就像一位披挂铁鳞甲的黑武士,顶天立地地站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卫着这座小城。 老人扶着墙根行走,提着火光微明的白灯笼。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这里服务了三十多年,见证了这里的兴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导演,每个周末都在这里举办奢华的派对,烈酒、焰火、夜礼服,直升飞机从机场接了贵宾之后直接送上高崖。但没几年导演就囊中羞涩了,派对无以为继。倒不是被客人们给吃穷喝穷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维护费用高得惊人,它是受政府保护的文物,维修用的石料必须来自神户山里,木材必须来自遥远的北海道,雕刻必须由精通日本传统手工艺的匠人来做,以保持原汁原味。这么算下来每十年的维护成本就跟房价相当了。 导演只得忍痛割爱,将黑石官邸挂牌出售,可有兴趣的买家听说官邸惊人的维修费后都知难而退了,最后连代理销售的地产公司都退出了,用地产经理的话说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人会购买一座皇帝行宫般的昂贵建筑来泡温泉呢?导演走投无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挂到了上,那时网上拍卖还是个新鲜事物,ebay上卖过各种新鲜玩意,甚至战斗机和坦克。导演期待着有某个来自海外的冤大头会出手接盘,实在没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猫逮死耗子的事。 挂出十五分钟后,有人把七亿六千万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导演的账户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买下了黑石官邸。导演在惊喜之余搜索这位“ENXI”的买卖记录,想知道是哪位亿万富豪顶着这个名字混迹在ebay里。结果令人惊讶,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没买过任何大东西,他只买动漫和游戏的周边,比如绫波丽抱枕,手脚可动的春丽手办。 换句话说,这个ENXI是个死宅,一个神奇的死宅。 十五天之后一张来自瑞士银行的本票寄到了导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随着本票寄来的还有一张短笺,写明了他将驾临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个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带领仆妇们站在官邸门前恭迎。他和仆妇们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个人都在猜测他是谁,跨国集团的董事长?阿拉伯石油大亨?还是文莱苏丹沙特酋长? 加长雷克萨斯轿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驶来,最后停在官邸门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机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拉开后排车门……两只暹罗猫蹦了下来,追逐着从仆妇们中间穿过。 “买家还在上学,暂时没有时间搬来住,所以就把猫送来看家。”司机跟木村浩握手,“喂猫的事情就麻烦您了,猫粮在我的后备箱里。” 木村浩看着那对小肥猫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人生如此虚无。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赛巴斯中的顶尖强者,32岁就得到了Concierge机构颁发的“金钥匙认证”,服务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有很多来自上流社会的朋友。但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一个猫奴……在新主人的眼里他那份傲视同侪的履历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喂猫。 那对暹罗猫还不是纯种,纯种的暹罗猫纤瘦骨感,而这两只肉嘟嘟肥滚滚,大概是暹罗猫和加菲猫杂交出来的,打包在一起都卖不出一万日元。 司机带来了肥猫们的履历,履历上写明了它们各自的习性。它们是一窝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个是姐姐,又笨又怂的那个是弟弟。这一点很快就被证实了,跑到门口的时候姐姐端静优雅地蹲在一旁舔着爪子,笨蛋弟弟就一个劲儿蹦起来去扒门把手,看来心里早已坚定了“为女王姐姐服务”的概念。开门之后弟弟缩头缩脑地闪到一边,恭请女王姐姐优先踏入这个新攻占的国度——从猫的视角来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为一个国家了——自己跟在后面欢脱地摇尾巴。转了一圈后它们喜欢上了壁炉区,弟弟负责搭窝,它从储藏室里拖来了纸箱子和棉垫子,高贵的姐姐无意参与这种下贱的体力活儿,始终趴在壁炉顶上取暖,偶尔低头看一眼那个忙忙碌碌的傻弟弟。 “我们可以给它们买更好的猫舍。”木村浩说。 “这倒不用,履历上说它们比较喜欢自己搭窝,据说捡来的时候是对小野猫,生存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司机没有立即离去,应木村浩的邀请留下来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们其实已经有猫舍了。价值一亿美金的猫舍,名为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异想天开的人啊,您见过他么?” “哪有这个荣幸啊。我只是受人委托把猫从机场接到黑石官邸来,这可是我这辈子送过的最奇怪的贵客了。”司机说,“虽说是捡来的小野猫,可送它们来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飞机哦。看来它们很受主人宠爱,主人把它们托付给您,显然是对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托付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啊!”木村浩叹气,“可我都没有机会跟主人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对主人一无所知……真有点叫人头疼呢。” “据说宠物会随主人的性格,多观察观察猫就能了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两只猫性格完全不一样啊,”木村浩苦笑,“腹黑攻的姐姐和小怂蛋弟弟。” “也许主人精神分裂也说不定。”司机压低了声音,“不管是腹黑攻还是怂蛋,主人是神经病这点是确定的对吧?” 木村浩无奈地笑笑,这样议论主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从心底来说,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机。 从此黑石官邸里就住着两只猫、一名管家和几名负责清洁的仆妇,有一家古建筑修复公司定期从东京派人过来修葺这座宅院,更换用旧的榻榻米,修剪花园里的古樱,给猫梳毛。跟司机一样,他们也是拿钱干活儿,从没见过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签了为期十年的合同,负责维护黑石官邸,确保它随时处在最好的状态,以备主人大驾光临。 可一恍十年过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无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会在面朝大海的温泉池中放满一池水。主人曾托司机带话说希望家里随时能有一池温泉等着他,可那座古雅的温泉池已经空了十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变老,从风度翩翩的美型大叔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想不到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复一年地守着一座空宅,孤独得就像守陵人。两只猫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又肥了一圈。猫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几年,算来它们是接近寿终正寝的老猫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态。每年它们新换毛后的一阵子都会像幼猫那样洁白如雪,一个月后才渐渐变黑变成成猫的样子。姐姐日复一日地欺负弟弟,撵着弟弟满屋飞跑。 十年过去了,宅子也没有变,猫也没有变,每夜它们都以最好的状态在等待那位从未露面的主人,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时木村浩觉得这座宅子像是着了魔,这十年里它一直在沉睡,等待着唯一的、命定的人来唤醒。 狂风从天而降,吹得樱花四散,花园里像是飘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抬头仰望,黑色的直升机正从屋顶上掠过。这种事经常发生,海岸警备队的年轻人对这座豪宅很好奇,经常借着公务之便驾驶直升机低空飞掠黑石官邸。可温泉池中并没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满园落花。 “先生们!不能飞得高一点么?收拾庭院很费时间的!”木村浩怒气冲冲地挥手大喊。 直升飞机掀起的风声渐渐远去,片刻之后,花园深处传出隐约的水声。 木村浩先是愣住了,然后一股血直冲头顶……不会错,那是有人在温泉中洗浴!在木村浩的严格管理下当然不会有仆妇敢于使用主人专属的温泉池,若是小贼摸进官邸里来也该是奔着那些珍贵的摆设,不会是冒险溜进来泡温泉,种种不可能的情况都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来了!主人终于来了!那架飞跃屋顶的直升飞机并非来自海岸警备队,那是主人的座机!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园中,此刻已经入浴! 木村浩激动得手脚颤抖,十年的等待好歹有个结果了! “镇静!镇静!不能慌!不能丢了官邸的体面!”他在心里大喊。 该穿和服还是西装出迎?要不要赶紧把睡下的仆妇们都给轰起来?要不要列队恭迎要不要准备宵夜?木村浩居然有点乱套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主人会以这种方式驾临。 但转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温泉,想必不是讲究排场的人。泡温泉是闲逸的享受,一大帮人跑前跑后地伺候反而不好。但没人伺候显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园跑。 通往温泉的走廊上摆着一双尖头的细高跟鞋,四处散落着套裙、丝袜、墨镜和蕾丝内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主人的形象180度大转弯,从眼前这一幕看来,除非主人是个异装癖,否则就只能是个年轻女孩。木村浩迅速地扫描现场分析情况,主人穿Cian Dior的2号套裙,Cian Louboutin的黑面红底高跟鞋,olford的黑色丝袜,La Perla的黑色内衣……这是个年轻女孩,20多岁,身高165~170厘米,体重大约50公斤,穿着相当体面,但跟木村浩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当然都是世界顶尖的品牌,符合主人的身份,但太过正统,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年轻干练的华尔街女金融家,可主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啊,能在15分钟内购买一座豪宅又把它闲置十年的,难道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么?难道不该穿那种嘻哈的潮牌么?裤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运动鞋,叫不出名字的设计师品牌t恤,一脸特立独行谁都不鸟的样子。一个着装那么严谨刻板的女孩,怎么会是个神经病? 门把手上挂着一枚青铜钥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门钥匙,仅有两把,另一把挂在木村浩腰间。事实就在眼前不容怀疑,主人来了,尽管迟了十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欢迎您的光临!”木村浩在门边站好,大声地自我介绍。 “这么晚了还有人醒着真是太好了,家里还有没有鸡蛋?我想吃温泉煮蛋。”温泉中的女孩轻笑着说。 “这就拿来,请您稍候!” 温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温泉时的一项娱乐,带壳鸡蛋用网兜装好泡在温泉里,泡到浑身出汗鸡蛋也熟了,就着清酒吃非常有趣。 “久保田的万寿清酒和新鲜鸡蛋一起拿来了。”不到一分钟后木村浩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但说话还是从容不迫。 “不介意的话就送过来吧。”隔着樱树的枝条可以隐约看见主人在伸懒腰,身体曼妙修长。 主人已经发话,木村浩也不便回绝。当年也有些女明星当着他的面赤身裸体地跳进温泉池里,毫不顾忌。如今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对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轻女孩的身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穿越樱树林,终于看见到了梦寐以求……虽说这个词感觉有点奇怪,但他确实是做梦都想见见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温泉池边。她其实并没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着水。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丝绸浴袍颇为贴身,她的身体曲线曼妙修长,但木村浩不敢轻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与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樱树下眺望大海,长发在夜风中起落,威仪具足。 “我叫苏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冲木村浩点点头。 原来ENXI只是一个中文名字的拼音罢了,亏得木村浩这些年用希伯来语、拉丁文和法语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温和,木村浩却更加谨慎。他侍奉过太多有权势的人,见识过所谓的上流社会,能够轻易地分辨出虚张声势的暴发户和真正的贵族。刚刚掌握权力的人总是趾高气扬,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现自己的成就;渐渐老练起来之后,他们就会变得不怒自威,很少说话,但说出的每句话都透着十足的威严;不过这也只是半调子而已,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会变得非常温润,甚至懒惰,因为握住权柄已经太久了,对权力失去兴奋感和自豪感了,其中最极端的脸上经常带着“这个世界真没意思我什么时候应该去死一死”的表情。但不要冒犯这些人,一旦他们觉得自己被冒犯了,那么死的就是你了。 可苏恩曦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那种老贵族的慵懒呢?以她的年龄就算出身在显贵的家庭,应该也还在事业的起步阶段才对。 “我从香港飞过来看潮,因为行程很赶所以没有提前通知您。”苏恩曦说。 “我们随时都准备着为您服务,”木村浩微微躬身,“黑石官邸这里观潮是最好的,但今晚恐怕不会有大潮,有潮的话气象局会挂红色风旗。” “还有5分钟海啸前锋就会抵达相模湾。”苏恩曦眺望着天海尽头,说得很笃定。“15分钟前日本海沟深处的火山大喷发,海水激波从塔斯卡罗拉海渊中生成,大潮正在往热海来的路上。不信的话就看看水面。” 苏恩曦已经不再踢水,但水面上仍泛起新的涟漪。温泉池边的石灯笼里点着火,火光倒映在水中,碎成千万片。渐渐有水珠从池心跃起,一颗又一颗,落下时把琉璃般的水面打得粉碎。石桌也开始震颤,桌上的青瓷酒盏颤动着滑向一边。木村浩的脸色变了,这说明热海正经历小规模的地震。他学过海啸的相关知识,海啸的形成通常都是因为海底的地震或者火山喷发,震波沿着海底传播,到达大陆架边缘的时候就会形成滔天巨浪。但震波同时也通过岩层传播,速度比海水激波更快,所以海啸之前必然有小规模的地震,这是岩层中的震动已经优先抵达热海。 警报声突如其来,防波堤上的探照灯纷纷亮起,灯柱平贴着海面扫过。警察们吹着哨子冲上海滩,引导海滩上的游客们去往高处。 高崖下方的黑礁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朱红色鸟居。几分钟前鸟居还完全露出水面,此刻它的下半截已经被海水淹没。海水正迅速上涨,一波波的白浪在黑礁上撞得粉碎。 电话响了,木村浩退后几步接电话。 几分钟后他回到苏恩曦身后,“海岸警备队打来的,海啸在3分钟前袭击了三浦半岛的观音崎,几分钟内就会到达热海。他们说海啸不会波及黑石官邸,请我们放心,但黑石官邸是海岸的最前方,他们希望我们注意观察,如果有意外情况尽早通知他们。恩曦小姐您今夜可以观潮了。” “想来会很壮观。”苏恩曦淡淡地说。 银白色的细线出现在天海交界处,看起来像是海面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那其实是接天的大潮,潮头举着滚滚白浪。 钟声浩荡激扬,山中的佛寺敲响了大钟,为热海祈福。 潮峰接近,木村浩开始是俯视,然后渐渐地抬高视线,大海在他面前卷曲起来,数百万吨海水筑成巨墙迎面推来。这一刻木村浩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黑色的水墙和黑色的礁石滩撞击,巨墙破碎,声若雷霆! 鸟居首当其冲地被摧毁,朱红色的大梁被高高举起在白浪顶端,像是红纸折的小船。潮头拍击高崖,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暴雨。满园樱花纷坠,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白水,耳中所闻之声唯有狂风暴雨。 木村浩默默地撑开伞遮在苏恩曦头顶,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这样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木村浩并不认为自己是受雇来收拾宅子的仆役,他自认为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会后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动。苏恩曦端坐在伞下饮酒,轻轻踢着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筑物像火柴盒那样浮在海潮中,狂潮拍击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连带着汽车、汽艇和房屋,统统撞得粉碎。世界上再无这样震撼的海雨天风,站在它面前人类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仔细听,听见哭声了么?”苏恩曦忽然说。 木村浩微微凝神,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海风把婴儿的哭声送到他耳边,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婴儿在潮声中痛哭,他们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是钢刀在刮着耳鼓。 光蛇般的闪电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潮中密密麻麻的阴影。它们的长尾纠缠在一起,身体表面的鳞片泛着金属般的青光。海潮一时把它们抛向天空,一时把它们压到水下,它们不停地蠕动着,用尽全力跟海潮搏斗。那群不知名的生物就像是缠在一起交媾的群蛇,却发出了婴儿般的哭声,哭声在浩荡的海面上回荡,如同地狱中的幽灵们齐唱挽歌。木村浩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伞柄。 苏恩曦一把握住木村浩的手腕,止住了他的颤抖。她的声音依旧淡然,“没什么好紧张的,那些不是鬼怪,是你们日本人所说的人鱼。” “人鱼?”木村浩愣住了。 他听说过人鱼,每个日本人都听说过,这是日本神话最著名的几种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鱼跟欧洲所说的人鱼并不同类,欧洲船员所说的人鱼是美丽的鱼尾海女,她们的上半身看似人类,下半身却是冰冷的鱼尾,她们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妩媚的歌声引诱海员,趁机把他们拖进深海里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鱼连上半身的性感都不具备,它们相貌丑恶,眼珠暴突,嘴里布满尖细的牙齿,胸前有鸡冠般的红色肉褶,细长的尾部更像是蟒蛇。人鱼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药,它们的身躯千年不朽,即便是割下来埋在泥土里,千年后挖出来仍像最新鲜的蓝鳍金枪鱼肉那样鲜嫩。吃下人鱼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会异变成怪物。 古天皇二九年,渔夫曾在蒲川捕获过人鱼;宽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钓起了人鱼的幼体,很多人都曾见过那条幼体,史书上记载它的叫声就像是婴儿的啼哭;考古学家还曾从平安时代的古墓中挖出过人鱼形状的木乃伊,它被层层绫罗绸缎包裹着,躺在墓主的怀里。种种证据都表明在遥远的古代曾有人身鱼尾的物种出没于日本近海,但它们从未大规模地进入陆地。 直到今夜,神话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类的领地。 “Ebay上挂出的介绍里说,从德川幕府时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样守卫着热海的平安,是热海的标志性建筑。”苏恩曦扭头看着木村浩,“真是这样么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气,“是有这种说法,说黑石官邸是一根钉子,钉死了想要爬上岸来作乱的孽龙,黑石官邸镇住了热海的风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热海就会一直吉祥幸运。” “那就让这种说法继续流传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会倒,热海也不会有事。”苏恩曦微笑着把手机递给木村浩,“保护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给您了,我说按哪个键,你就按哪个键,别按错了。” 人鱼潮冲入了渔港,那座渔港就在高崖侧方的避风处。防波堤上的探照灯熄灭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热海城里的人根本看不见人鱼入侵,唯二的旁观者就是高崖上的苏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鱼群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鱼用锋利的爪抠进木头里,把自己牢牢地“钉”在船舷上。在前一波潮水退去后一波潮水未到的间隙里,它们扭动长尾往上游动。第二波狂潮从天而降,新来的人鱼贴在之前的人鱼身上,它们碰不到船舷,就抓着同伴的鳞片往上爬,下面的人鱼暴怒地反击。这些残暴的生物一边攀爬一边自行残杀,不断有残肢落入海中。幸运的是渔民们都已经上岸避险,渔港中空无一人。 停泊在渔港中央的那艘红桅帆船名为“翔鲸丸”,是艘科考船,船舱里总是养着几条白头海豚,用来探寻鲸类的迁徙路径。白海豚们似乎预感到了厄运的降临,挣扎着要往外跳。几条青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游入舱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脱落,把船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木村浩只看见白帆剧烈地起伏颤抖,风中隐约有海豚凄厉的鸣叫,他可以想像那面帆下正进行着一场多么残酷的虐杀,但他帮不了那些可怜的白海豚,在残暴的人鱼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等待被捕猎的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红了,血水从帆下汩汩溢出。其他人鱼慢了一步没能猎杀最可口的白海豚,转而扑入渔船的船舱,刚刚返港的渔船还来不及把大鱼卸货,船舱里尽是些两三米长的鲨鱼、金枪鱼和旗鱼,这些大型鱼类在人鱼群面前也都无力挣扎,人鱼们从背后抱住大鱼,用锋利的爪插入大鱼身体两侧,把血淋淋的神经线撕扯出来,大鱼还没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鱼摆布。人鱼们三五成群咬在大鱼脑后的血管上,吸吮新鲜的鱼血。 这是一场血腥的盛宴,人鱼群恣意地虐杀所有活物,等它们爬过防波堤,大概就该享受人类的血液了。 “按‘1’吧。”苏恩曦说。 随着木村浩按下“1”键,渔港中爆出刺眼的火光。十几艘渔船同时化为火球,蛇形黑影被爆炸的气浪冲散,有些直接就被炸成两段。那些渔船中不仅填充了炸药还填充了大量的硫磺,硝烟味裹着硫磺味冲上高崖。人鱼群遭受了这样的打击,都暂停了飨宴扭头四顾,金色的瞳孔中带着冷血动物的凶毒。一条人鱼发现了高崖上的黑石官邸,立刻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尖叫,几百条人鱼都仰起头来,它们的眼睛赤金般灿烂。它们似乎已经意识到有人正在那座高崖上窥看自己,进攻也来自这边。 苏恩曦忽然从温泉中起身,缓步走向高崖边,木村浩举着雨伞亦步亦趋地跟随。苏恩曦揭开防雨布,高崖边早已摆放好了半人高的大型礼花,她把银色的打火机递到木村浩手中,笑了笑不说话。 木村浩明白了她的意思,尽管知道这样做就像引火烧身,但他是黑石官邸的管家,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是他的天职。他打着了打火机,一一点燃了礼花的印信。打火机是防风的,喷出一道蓝色的焰柱,在裹着水滴的狂风中也不熄灭。火柱冲天而起,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盛开,有的像是金色的大丽菊,有的像是紫色的瀑布,还有的炸出明亮的白色光点,组成猎户座或人马座的图案,苏恩曦娇俏地站在光幕中,和渔港中上百双赤金色的瞳孔对视。 “现在你们看我看得更清楚了吧?”苏恩曦轻笑。 人鱼们尖利地嘶叫起来,露出密集的、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然后头尾相连地跃入水中,矫健地越过一道道码头逼近高崖,看起来竟是想要进攻黑石官邸。 越来越多的人鱼向渔港这边集中过来,为了全歼它们,苏恩曦不惜以自己为诱饵。 木村浩默默地站在苏恩曦背后,面对这地狱般的景象,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下来了。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苏恩曦了,这个神秘的女孩握着整个热海的命运。木村浩很庆幸主人并非他想像中的那种神经病二世祖,她显然早就计算好了一切,“运筹帷幄”这种词汇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这她种人就该穿着昂贵的Cian Dior的2号套裙和CianLouboutin的黑面红底高跟鞋,在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以纤细的手腕翻云覆雨。 “现在按‘2’吧。”苏恩曦淡淡地说。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按下手机键盘上的“2”,说实话他早就想按了,想看看这位神秘的恩曦小姐还握着什么样的杀手锏。 渔港的最深处,大船拉响了汽笛,舰桥上的灯纷纷亮了起来,驾驶舱中空无一人,各项设备自行运转。那居然是一艘战舰,美国海军的佩里级护卫舰,船舷上写着美军第七舰队的舷号,和它的名字“圣路易斯”号。圣路易斯号喷着白雾,挣脱了锚链驶离船坞。它一边起航一边开火,每分钟能倾泻4500发子弹的机枪密集阵系统和口径76毫米的速射防空炮向迫近的人鱼群吐出致命的火焰,高崖都被这艘佩里级护卫舰的吼声震动,一艘又一艘渔船带着人鱼群沉入海中。 横须贺海军基地,值班室里乱成了一团。 “呼叫圣路易斯!这里是横须贺!回答!回答!”值班中校对着麦克风大吼。 美国海军第七舰队驻扎在横须贺海军基地,距离热海只有80公里,窗外的港口里停泊着“小鹰”号航母战斗群和火力强猛的导弹巡洋舰。 “怎么回事?圣路易斯号到底在干什么?”一名少将冲到指挥台前。 因为忽然接到海啸预警,第七舰队的一艘佩里级护卫舰就近在热海渔港中避风,但此刻电脑显示这艘护卫舰正起锚出港。 无线电始终沉默。护卫舰不同于渔船,就算遭遇海啸也不能全员离船,必须有船长或者大副带人在船上值班,但无论横须贺怎么呼叫圣路易斯都不回答,那似乎根本就是一艘空船。 中校接通了驾驶舱里的闭路电视,在横须贺这边可以直接看到圣路易斯号驾驶舱内的情形。舱里果然空无一人,舱外却爆炸连连,气浪横冲直撞,玻璃碎片四散弹射。气浪把淋漓的血肉抛进驾驶舱里,黏在墙上缓缓地往下滑。 “上帝啊它在干什么?”少将惊呆了。 “从库存弹药的读数来看,它正在跟什么东西战斗,”中校说,“没有人驾驶它……圣路易斯号疯了!”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少将忽然说。 “潮水声、爆炸声、还有……哭声!”中校大声说,“有婴儿的哭声!” 他把音量放大,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哭声,极尖极细的哭声扎进耳朵里,与其说是哭声不如说是地狱中的鬼魂们聚集在一起歌唱。 “上帝啊……”少将在胸前画着十字,“那是魔鬼么?” 一条人鱼沿着翔鲸丸的桅杆游到最高处,跃向圣路易斯号的甲板,密集阵系统立刻抬高枪口,钨金破甲弹组成的金属瀑布笼罩了它,人鱼在空中就炸成了一朵血花。下一刻翔鲸丸被76mm速射炮轰成碎片。 数以千计的尸体在渔港中起伏,一波波的狂潮把它们带回大海。少数尸体被潮水推到高崖下方,卡在黑礁的缝隙里,月亮从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辉光,死去的人鱼们蜷曲着背,嶙峋的脊骨泛着微光。 那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间的恶鬼。木村浩一手紧握脖子上的木刻菩萨像,一手紧握苏恩曦的手机,那是生杀的权柄,只要握紧这部手机他就能救热海。 苏恩曦占尽了上风,但脸上全无喜色,她迎着海雨天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海交界处。 潮头上浮起了庞然大物,那居然是一座深海钻井平台,外表面依稀可见红漆喷涂的“须弥座”三个大字。这庞然巨物一直在水下翻滚,临近岸边才被大潮重新托出水面。密密麻麻的青灰色背脊覆盖了它,钢铁骨架间塞满了人鱼,成百上千,成千上万!靠着浮动平台的保护它们扛过了海啸的冲击,如同乘坐大船航向人类的世界,现在航程的终点就在前方。 人鱼们松开长尾坠入大海,如同万蛇离巢,天地间充斥着婴儿的哭声,那是恶鬼们兴奋地磨着牙齿。 机枪密集阵停火了,防空炮也停火了,海水泼在红热的枪管炮管上,发出“咝咝”的淬火声。这些武器已经超越了使用极限,再用下去就会炸膛。但圣路易斯号并没有放弃,燃气轮机以最大功率运转,战舰喷出滚滚白烟,它向着巨浪发动了慷慨的冲锋。全部武器发射,“标准”导弹、干扰火箭、MK50鱼雷、对舰武器“鱼叉”导弹……这些武器并不适合用来杀伤人鱼,但所谓决死一击,就是手中握着石头也要扔向敌人! 圣路易斯号的舰艏刺入潮头,仿佛撞向一堵接天的巨墙,大浪把它翻转过来,人鱼群从它左右两侧高速游过。 “看来不花点成本还真是解决不了问题啊,按‘3’吧。”苏恩曦对木村浩笑笑。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用绿按下了“3”。 以他的想象力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击那些人鱼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宏大的登陆战大概是二战的关键性战役诺曼底登陆战,虽说在那场战役中双方投入的兵力都达到百万级别,但是分配到每个海滩上也不过一两万人。盟军的25000人顶着德军的重炮和机枪扫射冲上黄金海滩,只伤亡了区区400人。此刻他们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人鱼群,这些体格强到可以搏杀鲨鱼的生物每个至少也能对抗十个人类,而热海是座根本不设防的旅游城市,别说机枪和重炮,城里的警用手枪加起来大概都不够100把。希望似乎已经断绝了,就算再来十艘佩里级护卫舰也阻击不了这场登陆战。 可苏恩曦娉娉婷婷地站在高崖上,眉清目秀地对木村浩一笑……木村浩就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横须贺海军基地,值班室里的人都聚在窗前。窗外的军港中,舰群苏醒了。 从“提康德罗加”级导弹巡洋舰,到“阿利·伯克”级驱逐舰,甚至还有第七舰队的旗舰“蓝岭”号,所有战舰都从沉默状态中苏醒了,舰桥上灯火通明,从燃气轮机到武器系统,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自检,武器锁自动解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进入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可没有人对它下达任何命令。舰群喷出的白烟遮蔽了军港的天空,高亢的汽笛声此起彼伏。 第七舰队出港,舰群在港外列队,调整舰位面向东南方,数以百计的战斧导弹从弹仓中滑入发射导轨中。 “战斧导弹群解锁,进入发射倒计时。”火控系统用虚拟出来的女声说。 “少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失去了对第七舰队的控制权,我们即将攻击热海……用我们所有的战斧导弹。”中校离开了控制台,走到少将身后。 电话响成一片,两名联络官各拿着一部话机站在少将身后。 “是五角大楼和日本首相来的电话吧?”少将仰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等我看完烟火再接吧。这种时候何必再急着听别人的咆哮呢?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已经无从更改……上帝保佑美国。” 横须贺港的海面震动,黑色的天幕下一道又一道的烈火升空。导弹群在海平面上集群飞行,仿佛漫天的流萤,尾焰把海面映成火红色。 上百道火光坠落在海面上,它们在夜空中留下的火红色弧线呈美妙的同心圆。 大海熊熊燃烧,相模湾上空亮得如同白昼,浮动平台缓缓沉入这片燃烧的海,带着数以千计的人鱼。天海间回荡着人鱼的哭泣,但那大概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就差一步就能吞吃血肉却被送回了地狱,它们不甘地嘶叫。苏恩曦接过木村浩递来的茶,小小地抿了一口,扭头俯瞰战场。暴风雨中丝绸浴衣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纤细娉婷,但不动如山。 “结束了。”苏恩曦轻声说。 木村浩恭恭敬敬地鞠躬,把手机放在托盘中。 “祗园精舍的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 沙罗双树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 骄者难久,恰如春宵一梦; 猛者遂灭,好似风前之尘。” 苏恩曦慢悠悠地念出了的开篇诗,“曾经坐在王座上的生物,如今就像被驱赶到悬崖边的狼群。” “亲眼见过这一切之后你就是我们团队的一员了,我看过您的简历,作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管家之一,你不会把我们的秘密说出去的对吧?”苏恩曦眺望着大海。 “已经有了觉悟,那些做清洁的仆妇都被我关在屋子里了,她们对这些一无所知。”木村浩低头躬身。 “明天帮我买些烤肉味的薯片。”苏恩曦转过身来盈盈地一笑,云淡风轻,好像刚才那场浩大的狩猎跟她全无关系。 “明白,烤肉味的。”木村浩毕恭毕敬地说。 苏恩曦正要从高崖边的台阶上下来,背后忽然传来尖利的哭声,青灰色的利爪从悬崖下探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苏恩曦脸上变色,一手抓住护栏,一手从大腿上的枪套中抽出短小的手枪。青灰色蛇影跃起在空中,形如巨蟒,但它的上半身肌肉虬结,堪比一头猛虎!那是一头漏网的人鱼,在苏恩曦全神贯注于那座浮动平台的时候,这条漏网之鱼悄悄地游上了高崖。 人鱼扑在苏恩曦身上,长尾缠住她纤细的腰肢,锋利的双爪抓向她的喉咙。苏恩曦对着它的面部扣动扳机,弹匣中的七发子弹全部命中人鱼的面部,打得人鱼后仰。但那张带着七个弹孔的脸立刻又回到了苏恩曦面前,七个弹孔都在流血但它似乎全无感觉,看似柔弱无骨的身体在苏恩曦面前摇摆,长尾缓缓地收紧,苏恩曦的骨骼发出了濒临碎裂的响声。木村浩这才看清人鱼的真面目,它像是木乃伊那样干枯,苍白色的皮肤岩石般坚硬,紧紧地裹着嶙峋的骨骼;它的五官都比人类大出一倍以上,赤金色的眼球暴突出来,巨大的嘴裂一直延伸到下颌边缘,被类似鱼筋的线严密地缝好。此刻它摇摆着那头枯白色的长发,缓缓地张嘴,鱼筋线一根根崩断,细长的牙齿一根根凸出嘴唇,最后它的整张嘴完全打开,大到能把一头小牛犊吞进去!人类绝不可能有那样夸张的嘴裂,木村浩知道的动物中只有蛇类能够做到,因为蛇类的下颌骨和头骨之间只靠韧带相连,蟒蛇能把嘴张大到头的数倍大小,吞噬体格远超自己的猎物。 只有靠近它才能真正体会它的可怕,木村浩觉得魂魄都被抽走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哆嗦。从高崖上往下看,人鱼群在圣路易斯号的炮火中化为黑血和碎片,似乎也没有多可怖,但近距离接触就会明白,它们是身长达到五米的庞然大物,体重是成年男子的几倍,它们长尾一扫的力量可以打折手臂粗的钢管,难怪在它们的利爪下几百公斤的金枪鱼都无法挣扎,即便是犀牛落到它们手里只怕也会被虐杀! 此时此刻面对它的只有苏恩曦,苏恩曦穿着一袭轻薄的浴袍,提着一柄打空了的短枪。人鱼就要吞噬苏恩曦了,没有人能阻挡这一切发生。 “木村先生,按‘0’。”苏恩曦看着人鱼张开的食道,平静地说。 作为王牌赛巴斯,终于主人的意志终于战胜了恐惧,木村浩鱼跃而出,打翻托盘抓住手机,狠狠地按下“0”键。 强光自下而上照亮了高崖,光柱把苏恩曦和人鱼都罩住了。高崖下方传来沉闷的枪声,人鱼的头颅忽然爆裂开来,黑色的血浆溅在苏恩曦身上。 就像断头的蟒蛇仍能绞死人那样,人鱼的肌肉在临死之际全力收缩,长尾把苏恩曦原本就纤细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以这样的力道顷刻间就能折断苏恩曦的脊椎。但高崖下枪声连响,更多的子弹依次钉进人鱼的脊柱,这些“钉子”的速度是两倍音速!人鱼的骨骼很坚硬,能硬扛苏恩曦的手枪,但在大口径狙击步枪面前仍会像陶瓷那样开裂。 苏恩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具缠绕自己的尸体,看着它无力地抽搐,无力地摇摆,最后无力地脱落,从百米高崖上坠落。 人鱼落在黑石礁上,还在翻滚和抽动,穿黑色防水服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清理现场。海潮带走了绝大多数尸骸,只剩几条人鱼卡死在礁石缝里,再加上这条无头人鱼。黑衣人用锋利的鱼叉把尸体叉出来扔进塑料桶里,然后灌入某种化学制剂,塑料桶中立刻泛起浓厚的白烟。片刻之后他们把塑料桶中的东西倒入大海,人鱼尸体已经化作了粘稠的液体。 苏恩曦缓缓走下台阶,把茶杯放在托盘里。木村浩这才发现面对那死神一般的可怕物种,苏恩曦居然连茶杯都没有松开。 她在驾临黑石官邸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连人鱼攻上高崖她都有应对方案,所以她了然无惧。她也对自己的下属们有着绝对的信心,相信他们开枪时不会误伤自己。木村浩没有看错她,她是个老练的权力者,同时又想棋手般精密,在她完成布局之后,对手就只有沦陷在棋盘里被她宰割。遇到她这样的敌手,人鱼群才是撞上了死神的镰刀。 “在海岸警备队赶到之前清理现场,不要留下眼球尾巴之类的东西让他们找到。”苏恩曦拨通电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走到温泉池边掬水洗去自己脸上的血污。 海啸到此已经结束了,白浪一叠叠地退回大海,黑礁的缝隙间满是细腻的白沫。山顶的佛寺再次敲响大钟,庆幸热海在这一劫中幸存,其实这次海啸的规模和破坏力并不算大,又有防波堤阻挡,想必不会有什么人员伤亡。城里避险的游客们想必还会喝着清酒兴奋地议论这次惊险的遭遇,却不知道地狱之门差点就在热海打开。铺满樱花的碎石小径传来了“喵喵”声,早已在壁炉上睡熟的肥猫们也被惊动了,从屋里溜达出来看热闹。猫是猎食性的动物,本该对血味很敏感,可这两只猫对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全无感觉,反倒是凑在苏恩曦的身边嗅来嗅去。 “很多年不见,它们还记得您啊。”木村浩说。 “它们要能记得我就怪了?”苏恩曦歪着头看猫。 肥猫们也歪着头看苏恩曦,满脸“我在看傻瓜”的模样。木村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只觉得当年送猫来的司机说得太对了,主人是神经病,猫也是神经病。 “家康?”苏恩曦指了指猫姐姐,又指了指猫弟弟,“信长?” “它们不叫家康和信长,”木村浩颇为惊讶,“您忘记它们的名字了么?” 苏恩曦买下黑石官邸当作猫舍,可见她是多么钟爱这对笨猫,但十年之后她居然连猫的名字都忘记了,这不像是她那种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人会做的事。 “哪里是忘记,其实是根本没记住过。”苏恩曦笑笑,“这对傻宝可不是我养的,是我老板养的。这栋别墅也不是我想买,而是那个神经病在ebay上一眼看中了它。” 地面再次震动,苏恩曦和木村浩都吃了一惊。海啸刚刚结束,这时候又有地震,难道还有第二波?苏恩曦扭头看向相模湾,海面上风平浪静。倒是热海的西北方,黑色夜空里忽然升起了闪光的尘柱,黑色的尘柱边缘闪烁着鳞片般的火光。 “是富士山的方向,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地震,富士山开始喷火了,”木村浩解释,“那座火山有三百年都没有喷发过了。” “海沟里的火山爆发,陆地上的火山也喷火,这个国家是坐落在一个烟囱上么?”苏恩曦眺望夜空。 伴随闪光的尘柱,还有零散的火流射上天空,云层漆黑,而云边呈灼烧般的亮色,似乎天空中密布着燃烧的炭,随时都会降落在大地上。 “有人说日本的地基很不稳固,迟早是要沉进太平洋里去的。”木村浩说。 “希望在我飞走之前它能坚持着别沉了。”苏恩曦笑笑。 <hr /> 注释: 第二章 浩劫的轮回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对视一眼,叩响了门上的青铜小铃。 “请进先生们。”门里传来昂热的声音。 施耐德推开门,四壁都是书架,藏书直通到小楼顶部,书架和古籍组成的天井里弥漫着金色的阳光。昂热坐在顶楼的天窗下喝茶,松鼠们在架子上窜来窜去。 “你们要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昂热笑笑,“别愁眉苦脸的,先上楼来吧。”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在昂热对面坐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太多了,海沟中的龙族古城现身、日本分部背叛、海底火山爆发、核动力舱爆炸、恺撒小组生死不明、海啸和人鱼潮袭击热海、第七舰队的武器系统自动发起攻击……执行部自建立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 “还不算太糟,”最后还是昂热打破了沉默,“幸亏有那些战斧导弹,否则明天全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都会是‘异形来袭’之类的标题。” “还没查出是谁侵入了第七舰队的火控系统,看起来他们也不想让龙族的秘密泄露出去。”施耐德说,“但五角大楼损失了价值一亿美元的导弹,无论如何都会深入调查吧?” “这个倒不用担心,既然那些人能获得第七舰队火控系统的控制权,那么他们也能做好扫尾工作。”昂热笑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毫无疑问是一群天才。” “我们收到了日本分部传真过来的集体辞职书。”曼施坦因说。 “称为集体叛变书更准确一些吧,那些日本佬终于做了他们梦想多年的事。”昂热挠挠头,“还没有联系上恺撒小组么?” “没有消息。”曼施坦因说,“迪里雅斯特号在深水中解体,生还率本来就不高,加上火山爆发、核爆和尸守群的因素……生还率不高。” “不高是多少?”昂热问。 曼施坦因迟疑了几秒钟,“诺玛说不超过1%。” “这种可能性就像蒙着眼睛走进酒吧摸索着坐下,摘掉蒙眼布忽然发现身旁坐着奥黛丽·赫本级别的美女吧?”昂热叹了口气,“这样的话有些学生家长是会暴跳如雷的。” “更糟糕的是诺玛现在没法发挥作用。蛇岐八家的辉月姬系统构筑了严密的防火墙,诺玛无法访问日本国内的网络。”施耐德说,“失去了诺玛我们就像失去了眼睛,就算恺撒小组生还也无法联系上我们,最终还是会落入蛇岐八家手中。” “诺玛做不到的事就让eva去做吧。” “如果唤醒eva人格,她的权限甚至会超过您。”施耐德提醒。 “没问题,eva是我们的好姑娘,对她下达攻击命令。蛇岐八家不希望我们的势力渗透进日本国内,我们就一定要渗透进去。”昂热掏出黑色的卡片,沿着桌面滑给施耐德,“另外一张让曼施坦因问副校长拿一下,两张黑卡加上授权书就可以唤醒eva了。” “校长还有什么交给我们做的?”施耐德收下卡片。 “等。” “等?”施耐德一愣。 “我在等弗罗斯特。距离迪里亚斯特号爆炸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六个小时足够弗罗斯特从罗马飞到这里了。我把他们的宝贝继承人弄丢了,总得应付学生家长的兴师问罪吧?其他的事,等我跟弗罗斯特谈完之后再说。” 桌上的电话响了,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对视一眼,心跳都有些加速。果然如昂热所料,加图索家的兴师问罪在六个小时之后到来,此刻怒火烧天的弗罗斯特·加图索想必已经在芝加哥开往卡塞尔学院的CC1000次快车上。昂热缓缓地坐直了,抓起话筒。 “嗨!昂热!你在办公室里对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是快活,有那种“嗨兄弟我老远跑来找你玩啦”的感觉。 “怎么是你?”昂热吃了一惊。 “这个一言难尽,更多亲切的问候等到见面后吧,你的天窗开着么?” “开着……什么意思?你不要乱来!”昂热皱眉。 “哪有乱来,抬头看我,我在跟你招呼哦。现在你最亲密的好朋友庞贝·加图索距离你只有200米,正以3.5米的秒速向你靠近!” 昂热仰头从天窗里看出去,阳光被挡住了,白色伞花从天而降,跳伞的人正向他挥手。 “庞贝你这个神经病!你这样会弄坏我的屋顶!”昂热大吼。 “放心吧我刚拿了定点跳伞的世界冠军!”这句话已经不需要通过电话来说了,降落伞遮蔽了整个视野,那人在呼啦啦的风声中大喊,“哦耶!”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这家伙太能玩了,而是他的名字……他叫庞贝,全名是庞贝·加图索……他是恺撒的生父,加图索家现任家主! 弗罗斯特在校董会中的席位事实上归庞贝所有,十年前这个男人以“身心都很排斥人多的场合每逢开会必定心绞痛”为名,委任弟弟作为加图索家的代表出席校董会。不得不承认弗罗斯特确实是铁腕人物……除了在昂热这里有点吃不开以外,弗罗斯特用了十年的时间架空了庞贝,把家族大权握在手里,令家族势力蒸蒸日上。据说如今庞贝的命令在加图索家内部已经不管用了,所有人都听命于弗罗斯特,但庞贝毕竟是庞贝,是拥有伟大的“庞贝”之名的男人。 他的名字源于古罗马军事家格涅乌斯·庞贝。根据加图索家的家规,唯有家族认定的继承人才能使用古罗马共和国英雄的名字。家主继承的是英雄血统,同宗兄弟即便再优秀也只是庶民,所以无论弗罗斯特怎么权势熏天,他吃饭的时候只要庞贝走进餐厅,他都必须立刻起身出让长桌尽头的首位给这个二百五哥哥。 男人落在大办公桌上,白色的伞花在他背后缓缓坠落,仿佛云霞,或者宫廷贵妇长长的裙摆。 男人扭腰亮相,“各位尊敬的先生们,掌声!喝彩!记住你们正在跟定点跳伞的世界冠军庞贝·加图索说话!” 这是个太过英俊的男人,金色的长发,海蓝色的双瞳,高挺的鼻梁和很有男人气的微须,戴着一付无框眼镜,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开的领口处暴露出形状完美的胸肌……大概很难有什么女人不会为他的美色所动,因此尽管他的感情观很渣,渣到副校长都自愧不如,还是有很多名媛以得到他的青睐为荣。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还在玩赛马么?”昂热皱眉,“什么时候定点跳伞又成了你的拿手项目了?” “跟我一起赛马的那位西班牙公主摔断了腿,继续跟断腿女人一起骑马让我觉得好伤感。还是定点跳伞好,是年轻人的运动,年轻女孩更喜欢玩定点跳伞的男人。”庞贝踩着座椅走了下来,背后还拖着降落伞。 “你从罗马来?”昂热问。 “不不,曼谷,我从曼谷飞过来。弗罗斯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跟泰国公主骑大象玩呢。”庞贝冲曼施坦因招手,“嗨,曼施坦因教授对吧?我们通过话的。” 加图索家的名声素来不是很好,他们从中世纪以来就奉行霸道,对于挡路的人想也不想就从人家身上碾过去,如果某位家主很有教养在碾压别人之前知道打个招呼,那在家史中就会写明他奉行仁道。可庞贝居然是个脾气和性格都蛮好的家伙,以他的做派,大概会被加图索家的史官写作“烂泥道”之类的……又软又黏扶不上墙。 “您一定是施耐德教授,您的面具太酷了,跟您比达斯维达就是个渣。”庞贝又热情地跟施耐德握手。 打完一圈招呼,他转身去茶柜中摸索,拿出昂热珍藏“正山小种”。这种乱动别人收藏的家伙本该是难以容忍的,但昂热也不得不佩服庞贝那敏锐的鼻子。茶柜里有120种不同的红茶,不同的产区,不同的发酵程度,都封在没有标签的铁罐里,庞贝随手翻翻就选中了最好的。这罐红茶产自中国的武夷山,茶树长在万丈悬崖上,采摘茶叶得用到猴子,茶叶用松针烧火熏制,昂热藏了三五年都没舍得喝。 加图索家的男人素来都只享受最顶级的东西,恺撒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像父亲。 “先生们,让我和庞贝单独呆一会儿。”昂热说。 “别见外啊,我正要泡茶呢。”庞贝说。 “不了,我们先告辞了。”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同时起身。 “那以后有机会一起打牌啊。”庞贝冲着下楼的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挥手。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庞贝把泡好的红茶端到昂热面前。 “十年?你这个老东西为什么不老呢?”昂热抿了一小口,相当醇厚。 “像我这样的花花公子,每天就是玩玩女人,开开游艇,参加巴黎时装周,陪超模去瑞士滑雪,当然永葆青春。”庞贝抽出一根雪茄在鞋面上敲打,好让烟丝更紧实,“我烟都抽得很少了,养生嘛。” “你这次是作为加图索家的代表来?” “对啊,儿子失踪了做父亲的很着急,所以就亲自出马了。” “你也会关心儿子?”昂热讥笑,“你甚至没有参加过他的家长会吧?恺撒上次跟我说起你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种马老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我很爱我儿子的,”庞贝很严肃,“恺撒只是处在叛逆期,最终他会知道我是个好爸爸的!” “恺撒现在生死状态不明,可你看起来并不紧张。”昂热看着他的眼睛。 “紧张归紧张,可我也不能找你的茬是不是?我俩是兄弟啊!我这次来就是怕弗罗斯特把事情搞砸了,我那个傻逼弟弟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躁狂得很,如果是他来,可能会用枪指着你的头。”庞贝拍着昂热的肩膀,亲密状,“不过你也别怪他,我们家有神经病遗传的,祖祖辈辈都是躁狂症。墨索里尼当政的时候我父亲担任国会议员,开会的时候高呼打倒墨索里尼,结果给关到监狱里去了。还没枪毙他美国人就打进来了,推翻了墨索里尼政权,他因为喊过打倒墨索里尼被看作反抗暴政的英雄,其实我跟你说实话,那是他神经病犯了,他老了以后一直神经兮兮的……” “你真的关心你儿子么?” “关心啊,要不我怎么不在泰国骑大象玩呢?” “那你飞了上万公里就是为了跟我扯淡?” “没有没有,我就是跟你说我弟弟是个神经病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和他闹了点小矛盾很不开心,也知道他在校董会弹劾你的事情……唉!兄弟你知道我个人其实是很信任你的,你的能力是一流的,除了你没人能管理好这所学院。”庞贝满脸真诚,“可你也知道我只是个挂名的家主,繁衍后代就是我的工作,说得难听点就是一匹种马,大权都在弗罗斯特那家伙的手里,所以不是我不挺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 昂热默默地举起烟灰缸,“你这么说下去我也会发躁狂症,要不要试试?” “哦哦,别急别急,兄弟间有什么话不好聊呢?”庞贝赶紧伸手把烟灰缸接下来,“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知道日本那帮混蛋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昂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办公桌下提出一口箱子。箱子看起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暗绿色蜥蜴皮包裹,黄铜扣钉上略有锈迹,封口上烙印着卡塞尔学院的校徽。 他把箱子推到庞贝面前,“这就是我们和蛇岐八家之间的盟约原件,翻看的时候当心一点,别弄坏了。” “盟约?”庞贝打开箱子,翻开里面那叠发黄发脆的纸张。 “我们和蛇岐八家之间是结盟的关系,是对等的,这在全世界的分部中是唯一一例。直到19世纪末,秘党还不知道日本境内也有混血种,龙族遗迹集中在欧洲和中国,似乎这两个地方才是混血种的发源地。明治维新前的日本闭关锁国,欧洲人对它了解得很少,在欧洲人的印象里那里生活着一群矮小的渔民。但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开始西化,政府把优秀的年轻人派到德国学习如何制造铁甲船,在这些年轻人里,秘党发现了混血种。于是1894年,马耶克勋爵代表秘党出访日本,经过半年的海上漂泊,乘船抵达京都。在那里他会见了蛇岐八家的代表,那是双方的第一次正式接触。无论欧洲混血种还是日本混血种,对于对方的存在都深感诧异,但又都忌惮于对方的强大,于是坐下来签署了这份盟约。双方互相表达了善意,但巨大的文化差异下,双方都不真正信任对方。蛇岐八家把秘党看作野心家,暗地里称呼马耶克勋爵为殖民者。他们是黑道中的豪门,把持着日本的阴暗面,不愿我们插手日本的事,甚至还想把势力范围拓展到欧洲来。于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蛇岐八家是坚决的主战派,他们派出优秀的后代奔赴亚洲和太平洋战场。我们意识到蛇岐八家的参战是针对我们,于是站在了美国政府的幕后。双方在太平洋战场上不遗余力地作战,这你多少应该知道一些。” “知道知道,虽说意大利是日本的盟国,可加图索家可是你们美国人的内应啊!”庞贝谄媚地说,“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我们联手小日本没有胜算!” 昂热没理会这家伙的谄媚,接着说了下去,“二战结束后,我前往东京和蛇岐八家再度会晤,在盟约的基础上补签了教育协议。名为教育协议,其实是正式合作的约定书。根据教育协议,蛇岐八家会选送优秀的后裔来美国进修,这些日裔学员回国后组成卡塞尔学院日本分部,这就是日本分部的由来。教育协议的签署意味着蛇岐八家正式从属于秘党,但拥有很大的自治权。” “这些都是好事啊,可你为什么没对校董会公布这些文件呢?其他人都不知道在学院的版图上日本算是个自治区。” “以加图索家的霸道,如果弗罗斯特知道日本分部享有自治权,会要求我彻底压制蛇岐八家吧?可我不想跟蛇岐八家开战。” “不出事的话不要紧,可现在出事了,校董们可以会‘隐瞒重大事项’为名把你革职,即使伊丽莎白也保不住你,虽说人家小姑娘那么暗恋你。作为兄弟我也好为你担心的。”庞贝的神色真诚又凝重。 “种马你的下半身又过热了,开始胡言乱语了。”昂热皱眉。 伊丽莎白·洛朗是洛朗家族的继承人,是最支持昂热的校董,弗罗斯特几次试图解除昂热的权力,都因伊丽莎白的反对而未能得逞。 “这你要相信兄弟我的经验,女人,尤其是小女人,她们总是臣服于年长有魅力的男性!”庞贝贱兮兮地笑,“从内心征服一个有权势的幼女是不是别有快感啊啦啦啦,当然要说从身体上那更是……” 昂热默默地举起茶杯。 “好好好我不说了,别动怒嘛,拿茶泼人多不好,我这件衣服可是尼泊尔的手工麻布剪裁的。”庞贝把昂热手中的茶杯接了下来。 “可就算日本分部是自治的,以你那么老奸巨猾怎么可能任他们搞事?”庞贝又说。 “我知道蛇岐八家对当初的失败很不甘心,不愿服从我们。但我觉得他们不会轻易背叛,因为蛇岐八家并非团结的组织。它有八个分家,每个分家都有自己的地盘,譬如宫本家的势力范围是船业,龙马家的势力范围是军火,犬山家的势力范围是色情业……如果某个家族想要插手别家的买卖,就得通过暴力来解决问题。不仅如此,他们还有名为‘猛鬼众’的死敌。那也是个黑道组织,由蛇岐八家的叛徒组成,在南部很有势力。” “就是说日本的黑道其实有两个本家,蛇岐八家是一个,猛鬼众又是一个。” “是的,这些年猛鬼众和蛇岐八家之间始终有冲突,猛鬼众的势力远比蛇岐八家小,但蛇岐八家想要彻底铲除他们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们保持僵持的状态,就像冷战。” “野蛮人对叛徒倒还蛮仁慈,”庞贝撇嘴,“如果加图索家出了那么棘手的叛徒,弗罗斯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抹掉。” “说得好像弗罗斯特才是加图索家的家主,那你呢?” “我不急,”庞贝耸耸肩,“反正有他急。他一直都是这样,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个形容不错,你现在中文说得很利索啊。” “这要拜托我那几个中国女朋友,爱情让人好好学习。我要是有个古埃及女朋友,古埃及文都难不倒我!” “你可以从王后谷挖几具女性木乃伊嘛,以你的口味又杂又重,女木乃伊你也会爱上的。”昂热语带挖苦。 “说起来我最近倒是收了几具女木乃伊!绝对的精品!石质外椁上面用黄金画着她们的模样,裹尸布里的东西完好无损。”庞贝兴致勃勃地摸出手机,“我给你找找她们的照片,每件都花了我上百万美元,但是很值得,要说这好东西可真是收一件就少一件……” “又跑题了!你从泰国飞到这里是跟我讨论你的木乃伊收藏?”昂热忽然反应过来了,“你难道在乎你儿子还不如在乎女干尸么?” 十年前也是这样,分明是严肃正经的谈话,可只要庞贝在场话题就会不知不觉地神展开,大家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新型游艇、太空旅行、或者庞贝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发现的绝好滑雪场。作为顶级的花花公子,庞贝在美食美酒、文物收藏、奢侈品乃至于绘画摄影方面都很博学,谈起这些来见识广博风度翩翩,桌上所有人都被他“投入有限的生命去无限地娱乐自我”的精神感召,话题也就不知不觉地被他带跑了。 “我当然关心我儿子咯,可我们聊聊艺术与收藏他也不会变成死的嘛。”庞贝遗憾地收起手机,“那我们继续说小日本,你的意思是既然蛇岐八家不团结,那就很难合力背叛我们,对么?” “一个不团结的组织就像民主国家的议会,很难形成战争决议。鹰派在台上说得面红耳赤,鸽派只会在台下冷笑。战争的背后必然有个强硬的领袖,有了希特勒才有入侵波兰,有了撒切尔夫人才有马岛战争。”昂热冷冷地说,“这一次蛇岐八家背叛得异常坚决,说明他们中出现了强势的领袖,一意孤行!” “所以要解决日本的问题,只需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领袖对吧?”庞贝两眼放光,“你心里一定有主意了对吧?你这么记仇的人,日本人咬了你一口你能不报复?告诉我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把那些日本人打趴下?” “确实有计划,但没准备告诉你。”昂热冷冷地回绝。 “可我是校董诶!我们家是学院的最大出资人诶!你就不能对我多透露一点么?”庞贝星星眼。 “你刚才说了,你在加图索家的主要工作是当种马,种马的话就好好地吃草、锻炼身体、约会小母马。想问计划的话让弗罗斯特来,我为什么要跟一匹种马讨论战略?” “你真棒!”庞贝竖起大拇指,“我喜欢你这调调,软硬不吃!只有你这种人才能干成大事!我就知道没看错你!你是最棒的!” “别来这套,你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对你透露更多消息。” “不说就不说嘛,说那么绝情,好像我跑来看你是想刺探情报似的。我是真的蛮想念老朋友,我来看你的路上还特意贴了面膜剪了头发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我很重感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庞贝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跟你要一个说法,这样就能向家里的老人们交待了。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家里长辈多,事事都要考虑周全……不过说起来失踪的是我儿子他们着急什么,又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说我整天生活在一群太监之中我容易么?我最近一段时间研读历史,凡是有宦官的古代政权最后都是因为宦官败坏的,出身在这么一个宦官之家朕对未来真是悲观……” 昂热低头扶额。难怪加图索家总是把这位家主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他随便出席正式活动……有时候他还真蛮污染环境的。 “哦对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科研成果?”庞贝忽然换了话题。 “我可不知道你还在搞研究,请问庞贝博士你的课题是什么?《约会时间段内女性荷尔蒙的分泌变化》?”昂热这才想起这货还真有博士学位。 庞贝·加图索毕业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虽然不像哈佛斯坦福那样举世闻名,却是欧洲第一的理工大学,盛产诺贝尔奖得主,校友包括伦琴、泡利和爱因斯坦这些照耀科学史的名字。很难想像庞贝这种花花公子居然是从那种硬派大学毕业的,而且是以全优的成绩。至今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里还流传着庞贝的英雄事迹,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跟物理学大课上的所有女生约会过。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大课全欧洲闻名,几乎每个学生都会选,所以每年都有超过600个学生同堂听课。如果按女生占30%来算,庞贝若想达成“全班女生斩”这样伟大的成就,至少得在一节课里勾搭三四个女孩。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直在做研究!我最近还跟好几个女博士约会……女博士可好玩了!”庞贝眉飞色舞。 “你在情场上的辉煌战绩已经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你能让我清静一会儿么?麻烦你下楼梯左拐出门,然后帮我把门带上!”昂热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太伤人了!你难道不想知道高天原是怎么沉到极渊里去的?”庞贝满脸沮丧,甚至可以说是痛不欲生,“亏我还把你当作好朋友,有了眉目第一时间跑来跟你通消息!” 昂热的目光骤然变得锋利,“说下去!” “忽然不想说了,这么重要的科研项目我还是留着去跟懂行的人聊比较好。”庞贝一屁股坐下,端起红茶杯左顾右盼。 昂热隔着桌子直视庞贝的眼睛,一言不发。 紧绷的状态持续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庞贝贱兮兮地笑了起来,“逗你玩玩的嘛,看你那么认真。你还是老样子,平时跟我一样是个花花公子,可听说跟龙族相关的事情就像野兽一样警觉。” 他撩开西装后襟,从后腰里抽出一个芯片盒来,沿着桌面滑向昂热,“里面的东西太过专业你未必都能看懂,就让当年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地球物理学专业的第一名庞贝·加图索博士给你讲解!” “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为什么会选地球物理学,你学学艺术和绘画不是对泡妞更有帮助么?” “因为地球物理学专业是我们大学的王牌专业啊,它是最难的。我们加图索家的家训就是,骑最快的骏马,追最漂亮的女人,杀最凶恶的巨龙……读最难的专业,什么都得是一流的。”庞贝取出芯片插入笔记本。 “这是日本四岛从五十万年前的地形,看起来跟今天的日本地图很不一样对吧?”庞贝打开一张俯视图。蓝色的是海水,日本四岛被海水包围,西至中国沿海,东至太平洋中部的“皇帝海山”,海底的起伏也被绘制出来了。 昂热点了点头,“海岸线很不同,九州和四国的面积也比今天大很多。” “听说过板块漂移学说么?” “知道一点。” “根据魏格纳在1910年提出的板块漂移学说,地壳分为六大板块,浮在地幔层上漂移,而地幔层里充满了熔岩状态的玄武岩,所以你可以把地球看作一个鸡蛋,它的蛋壳碎成了六块,浮在蛋清上飘来飘去。这些几亿亿吨重的漂移得很缓慢,每年只漂移那么几厘米,但日积月累它们能飘上几千公里。在大概一亿年前的中生代,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亚和南极洲这些大陆都还是一个整体,它们聚集在南半球,形成了名为‘冈瓦纳古陆’的超级大陆。在之后的几千万年里它们向着不同的方向漂移,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印度洋和南大西洋。”庞贝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昂热。 “我听懂了。” “作为文科生居然一次就听懂了你真是了不起啊老兄。” 昂热实在没法判断这是赞赏还是捅刀,只能选择沉默。 “日本位于六大板块中的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之间。在六大板块内部地壳通常都是稳定的,但板块的裂缝中往往都是地震多发带和火山带,迪里亚斯特号在海底看到的岩浆河就是板块裂缝,那条河深不见底,下面就是几千公里厚的地幔层,里面存着几千亿亿吨的岩浆。处在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日本的地基很不稳固。这是一张动态图,你可以看到日本从五十万年前至今的地形变化。”庞贝点击播放键,陆地的形状开始变化,有时地基崩塌海水涌入内陆,有时火山喷发岩浆,岩浆凝固,坚硬的黑色山体重又凸出海面形成岛屿。上万年后岛屿连成陆地,沧海桑田。 “这跟高天原的沉没有关么?” “没太大关系……” “没太大关系你浪费我那么多时间?”昂热目瞪口呆。 “别急别急,一会儿就有关系了,先做好铺垫,免得到时候你问东问西。从地球物理学上说,日本这块不稳定的国土是注定要沉没的,但这是个很缓慢的进程,理论上来说需要上百万年。所以地壳变化没法解释高天原的沉没,历史上也曾有别的古城因为海水上涨被淹没,但它们只是泡在几十米深的浅海里,潜水爱好者都能发现它们,而高天原却位于日本海沟深处,那道海沟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 “也许高天原从一开始就是建造在海中的,从尸守的形态来看,古代混血种人身蛇尾,它们也许能在海底生活。” “不,那座城市原本是建在陆地上的。被空气包围的城市和被水包围的城市,外形会截然不同。在空气中,城市面临的是风沙的剥蚀,而在水中,城市面临的是水流的冲击,后者的效果是前者的几千倍。从流体力学来看,高天原符合陆地城市的特征,它那些高厚的墙壁和平直的街道,都太像陆地城市了。它必然是沉到海里去的。”庞贝说,“问题只是它到底怎么沉进去的,这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知道你们在海沟里发现了高天原后,立刻就跑到图书馆去查了日本所有的地震资料。在杂乱无章的论文中,有一篇特别有趣,说地质学上能找到证据,在大约一万年前,曾有一次危机几乎瞬间毁灭了日本,那是一场接近十级的超级地震,差点把日本四岛都给震塌了。” “地震能把一个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家震塌?” “不是没有可能哦,因为日本的国土实在是太脆弱了。”庞贝又打开一张图片,“让我们深入地壳内部去看看日本的国土。” 这是一张剖面图,显示出日本国土的细节构造,上层是黑色的地壳,下面是赤红色的地幔,地幔层中生出红色的曲折线条进入地壳层,粗大的红线通往九州岛的阿苏山和本州岛的富士山。 “那些是什么?”昂热指着那些红线。 “岩浆通道,日本的地壳里都是岩浆河。因为处在板块裂缝上的缘故,日本堪称地球上最不稳定的国家,全国有几百座活火山,富士山就是座活火山,当年它喷发的岩浆堆成了三千多米高的黑色岩浆岩山体,你可以想像远古时代日本大地上的火山有多么壮观,无数的黑色烟柱直通云层,火热的岩浆喷泉喷到几千米高空。连年的地震又在地壳中制造了大量的裂缝,裂缝中则充满海水和地下水,固体和液体相互混合之后流动性变得很好,我们把这种土壤称为‘液态土壤’。简单地说地壳深处都是沉默的岩浆河,海水却把地壳的表层都给溶解了,在地质学上这被称作‘溶解效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岩浆滋养了地层中的细菌,这些细菌在无氧呼吸中产生了大量沼气,沼气无法排出,已经在地壳空洞中积累了上百万年,总量加起来是地球沼气的70%以上。沼气是地壳变化的润滑剂。”庞贝在茶盘中堆起几块方糖,猛地抽出最下方那块,“超级地震袭来,日本的地基就在岩浆、海水、沼气之间滑动,最后哗……坍塌了。” 昂热沉吟了片刻,“日本这座摩天大楼建在流沙般的地基上?” “说得很对!一万年前,超级地震忽然袭来,震级接近十级,灾难的级别就像小行星撞击地球。日本原本就脆弱的地质结构被撼动,原本需要百万年的沉没进程被缩短到一天。灾难发生的那天如果你从太空里观察地球,会看到平静的太平洋上忽然溅起了一朵小水花,那朵‘小’水花的实际直径是几百公里,巨浪首先冲击中国和韩国沿海,几个小时后袭击了海参崴,一天之后潮峰抵达北美洲,加州沙漠都被海水淹没。百米高的潮头冲破白令海峡进入北冰洋,在北冰洋的冰壳上激起冲天的水花,冰壳破裂,数千公里长的裂缝横贯极地。” 昂热眉头紧锁,仅是想像那末日般的景象都会令人震怖,也只有庞贝这种二百五才会描绘得那么津津有味。 “世界上真会有十级地震?” “通常不会有,至今为止人类观察到的最高等级的地震是智利大地震,9.5级,十级地震仅在理论上存在。”庞贝看着昂热的眼睛,“但不是只有地壳应力会导致地震的,这点你我都该明白。” “你的意思是?” “芬里厄的‘湿婆业舞’不是几乎毁掉北京么?”庞贝耸耸肩,“真奇怪,每次出现这种级别的灾难我儿子都在灾难中心。” “那场十级地震是……言灵爆发!”昂热微微战栗。 历史上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灾难,譬如王恭厂大爆炸、疑似被核爆摧毁的印度古城摩亨佐·达罗、还有“莱茵”引发的通古斯大爆炸,而庞贝正在描述的这场灾难的规模更加惊人。 庞贝点了点头,“这么跟你描述一万年前的灾难吧。龙王在苏醒的瞬间释放了究极言灵,大地震动,从九州岛到本州岛,所有的休眠火山都喷发出岩浆,把黑夜照成白昼。液态土壤在沼气的润滑下开始崩塌,近乎一公里高的超级海啸袭来,它拍在富士山上溅起的水花化为世界上最凶猛的降雨。地面开裂,海水进入地壳中和岩浆混合,水蒸气剧烈爆炸,那座建在沙子上的摩天大厦摇摇欲坠。日本眼看就要沉没了……但最终出人意料地幸存下来了。” “为什么?”昂热下意识地追问。 “对咯!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人问为什么嘛!这样讲故事的人才会有成就感!”庞贝眉飞色舞,“因为震源其实在一座古城中,在剧烈的震动中那座古城从日本国土上剥离出去了,被前所未有的狂潮拖向深海,最终沉降在接近日本海沟的海床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古城沿着陡坡缓缓滑向海沟深处,最终到达了世界上几乎最深的地方。它被海水隔绝了足足一万年,直到迪里雅斯特号从高处降下,人类再次发现了它。” “那条巨龙也死在了自己引发的灾难中?” “对,高天原就是它的埋骨地。但那样伟大的龙王是不会真正死去的,它只是进入了沉睡,直到一万年后,破冰船从天而降,船舱中满载新鲜的胎血,龙王吸吮着胎血复活。迪里亚斯特号在极渊深处见证了那场世界上最隆重的血祭,却没有找到受祭者,如果光是祭品就得用到一枚古龙胚胎,那么受祭者该是什么级别的东西?” 昂热的眉峰难以察觉地跳了一下。 “也许‘王’这个字都不够级别来描绘那位尊贵的受祭者,我们应该称它为……神。”庞贝缓缓地说,“兄弟,跟镇压蛇岐八家的叛乱相比,更紧迫的事是杀神!想想看,那是醒来就要毁灭世界的东西,它比大地与山之王、青铜与火之王都更加凶残,在它死去的一万年里也没有高僧为它念经祈福化解它的戾气,它对世界的仇恨只能更深!要是我被杀死个一万年,我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他妈的毁灭世界啊!”庞贝激动起来,“兄弟你要抓紧时间!否则我们就要永远地跟樱花、清酒、和牛、鱼生……还有百依百顺的大和抚子说再见啦,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从此就没有日本啦!” “对上这种级别的东西,不是抓紧时间不抓紧时间的问题,而是它真的杀得掉么?” “龙王在复活之初不会立刻觉醒,这是杀死它的最好时机。否则等它变成灭世级别的玩意儿,我们就只有去请求美国政府用洲际核弹把日本连同它一起灭掉了。最后让你看看灾难的模拟效果吧,如果那位浩劫之神苏醒……”庞贝打开最后一个文件,“第一波灾难从熊本的阿苏山开始,那是一座仍然活着的大型火山,它流出的岩浆覆盖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地面,接着喷发的是日本火山中的皇帝富士山,同时震波冲击阪神圈,城市一座接一座地陷入液态土壤中,大滑坡中沿海陆块剥离。第二波是十字形的震波带贯穿四国和北海道,地壳深处的岩浆河上涌。第三波是一公里高的狂潮冲击陆地。这是最致命的一波,海水和岩浆混合,爆炸把整个国家都掀翻。再然后……撒哟娜拉,日本。” 演示中的一秒钟相当于现实中的一个小时,几十秒钟过去,屏幕上的本州岛和九州岛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中央高地和相对稳定的北海道突出海面,超级海啸已经抵达了中国的黄海。 “一天时间,日本沉没。”庞贝盖棺定论。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应该去跟弗罗斯特商量。”昂热盯着庞贝的眼睛。 “这种大事上我能信任那个神经病弟弟嘛?我宁愿相信专业人士,说起屠龙你就是专业人士。日本沉了不要紧,我那宝贝儿子还在日本呢。” “其实有个坏消息,根据诺玛的计算,他们从海底生还的几率很低……低到我不愿说、你也不想听的地步。” “我知道,生还率不超过1%嘛。让1%见鬼去吧!如果这么容易死掉的话,还能称作庞贝的儿子么?”庞贝一字一顿。 看着这个忽然间气宇轩昂起来的男人,昂热惊觉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庞贝。从心底里说昂热看不起庞贝,执意复仇的暴徒怎么会看得起花花公子?他们能维持关系到如今,全靠庞贝的各种贱、各种谄媚、各种不要脸。可此时此刻坐在对面的男人岂止不只是废物,简直英明神武。从一开始昂热就错估了庞贝的来意,他不是来问昂热索取情报,而是要送这份情报给昂热。这十年里学院和加图索家多少大事等着他的意见,可他都逃得远远的,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亲自登场……大概确实在乎那个感情不太好的儿子吧? “恺撒的人生应该跟他父亲一样,足迹遍布七大洲四大洋,女朋友也遍布七大洲四大洋!在没有达成那个伟大的目标之前!我们加图索家的男人是不会死的!”庞贝横眉怒目义正词严。 昂热对他的评价刚刚上升,此刻又残酷地打压下去。庞贝就是这种人,从来正经不了十分钟,即使有一天他死了,加图索家上下排着队把白玫瑰扔在他的棺材上,躺在棺材里的庞贝也不会神情肃穆吧?他大概会掀开棺盖做起来跟每个悼念他的漂亮女人行贴面礼,这才是庞贝·加图索的风格。 “总之帮我把儿子救回来就好,家族那边我帮你搞定。”庞贝轻快地下楼,像匹活泼的小公马……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自己还拖着裙摆般的降落伞,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在伞绳上绊倒,咕噜噜地滚下楼去…… 昂热重又坐在天窗下,喝着庞贝临走前为他斟的最后一杯红茶。夕阳就要落山了,天井里满是斑驳的阴影,昂热的脸上明暗交错,松鼠们三三俩俩地趴在书架上望着他,不敢靠近。它们也意识到这里的主人忽然变了,不再是那个散发着书香气的和蔼老者了,变得威严凝重。 楼梯上传来懒惰的脚步声。 “这骚货也登场了,看起来真是有大麻烦了。”副校长慢悠悠地上楼,提着半瓶白兰地,牛仔衬衣敞着怀。 “为什么不跟他打个招呼?”昂热说,“我不信庞贝没有觉察到你来了。” “中国人说一个马厩里容不下两头种马,我不喜欢他。” “中国人是说一山不容二虎,”昂热说,“我必须去一趟日本了,也许顺便杀一两个龙王。” “蛇岐八家从来就不喜欢你,以前你压制着他们,所以他们对你俯首帖耳,但现在他们已经反叛了。日本对你来说就是敌阵。作为主将你是准备带着自己的人头去送礼么?”副校长说。 “不喜欢归不喜欢,蛇岐八家还没有对我动武的勇气吧?” “就你一个人?” “带太多人没用,在日本我还有几个朋友和几个下属。” “下属?整个日本分部都是蛇岐八家的后裔,全部辞职了,你还有什么下属?” “之前我送了几个学生去日本实习,还有恺撒小组,我也相信他们没死。” “你准备靠那三个傻逼和几个实习生搞定一条不明身份的巨龙?这种难度就好比佛祖只给唐僧发了猪和水怪不发齐天大圣,然后让他一路打怪去西天取经啊!” “我送去日本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是猪和水怪,而我也不是只会念经的唐朝和尚。”昂热从抽屉中取出折刀,插入腕口的皮鞘。 第三章 黑石之主 苏恩曦浸泡在淡碧色的温泉水里,水面上浮着木托盘。 早晨八点,木村浩已经放好了一池水请苏恩曦入浴,早餐在入浴的同时奉上,是日本传统的早餐,清粥、腌萝卜和一块烤鳕鱼。海岸警备队正在海滩上清理垃圾,工程铲车把混凝土碎片和死鱼一起铲起来,倾倒在载重卡车上,被完全炸毁的渔港边拉着黄色的警戒带,自卫队军官正在询问目击者。温泉池边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播放早间新闻,答记者问,表示迄今为止政府对热海海啸中的“意外事件”还未做出结论,网上有人宣称热海遭到“异形入侵”是不准确的。 官房长官当然不会相信热海遭到异形入侵,因为躲在幕后为这件事洗地的人太多了,卡塞尔学院、蛇岐八家还有苏恩曦的团队,大家虽然立场不同,但都死守龙族秘密不动摇。 倒是针对富士山喷火这件事官房长官表示严重关注,展示了国立研究机构出具的报告书,称近年来日本的火山活动骤然加剧,可能预示着地壳严重变形,有可能爆发大规模地震。 苏恩曦抓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把脑袋以外的全部身体没入水中。 黑石官邸中的温泉池是个天然的青石槽,石匠用铜管引入温泉水,形成了这个温润如玉的泡池。一株高大的古樱盛开在泡池上方,这种樱花被称为“寒樱”,当年将军的花匠把它从修善寺的庭院中移植到这里来。寒樱的花期比别的樱花早,它的盛放预示着“樱花潮”正席卷日本全境。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每年三四月份,樱花从温暖的南部向着北部次第盛开,粉色的樱潮每天向北推进,形成名为“樱前线”的一条线。这里地势很高没有遮挡,北望出去能看到富士山,山坡已经变成了粉色,“樱前锋”正从温暖的山脚向寒冷的山顶高歌勇进。这份景观本身就很奢侈,拥有这种景观的酒店套房至少也得十几万日币一天,何况这是自家的后花园。 换了任何人躺在这样的温泉里看着这样的美景都该平添一股矜持乃至傲慢之气,为自己身处社会金字塔的顶端而自豪,可苏恩曦一点也不,她觉得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手中的言情小说有趣。 她心底深处藏着一个宅女,木村浩跟她相处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发现。对于宅女来说世界上最大的排场都比不过书中的排场,所以苏恩曦对一切都可以淡然处之。她在现实中掌握着权柄但是现实世界在她看来一点都不好玩,女孩们的天堂只存在于言情小说里。小家碧玉的女主角打个电话跟男朋友哭诉说怎么办啊公司的股票又跌啦,我老板跟我发了一整天火啦,我好害怕他会辞掉我,男朋友安慰她说没事的乖乖,股票跌了还会涨回来的呀,涨回来你老板的心情就好了就不会跟你发火啦。放下电话之后那个正走向私人飞机的英俊男朋友皱着好看的眉头对跟班说,给我调几个亿买点佳佳她们公司的破股票,让它多少涨点,别让那死胖子老骂我们家佳佳。跟班黑着脸说用得着那么给那死胖子面子么?打电话告诉他那是我们南宫世家未来的少奶奶,他供着佳佳还来不及呢。贵公子摆摆手说不嘛,我还没跟佳佳说呢,人家想要平民的爱情生活。 而现实是什么呢?现实是你爆炒某个东南亚小国的货币,调动几百亿美元,赚了几十亿进账,也不过是看着自己的账户上有几个数字变化了一下。完全没有幸福感。 苏恩曦叼着一块薯片,继续读她的言情小说。 铃声响起,木村浩的声音隔着水雾传来,“恩曦小姐,有访客。”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雾气中的黑影踩在细高的鞋跟上,身体就像修长的新竹在风中摇摆。 几分钟前木村浩正指挥仆妇在门前洒扫,山下忽然传来引擎的轰响,几分钟后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停在黑石官邸门前,它是宝石蓝色的,开动起来像是一道蓝色的阳光。 客人穿着连身的黑色紧身衣,腰间系着金色纱裙,蹬五英寸的高跟鞋,墨镜遮脸。她下车之后一言不发,把钥匙扔给木村浩就往里走。木村浩没有阻拦,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因为苏恩曦昨夜叮嘱过,“明天早晨会有一个你见所未见的美女来这里,放她进来,其他人我一概不见。” “见所未见的美女?”木村浩有点尴尬,不好意思说我见过几乎所有的日本女明星,这间官邸里还曾住过欧洲和美国的艳星,您说见所未见? “看见她的时候你就明白了,那妞儿跟你见过的那些美女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苏恩曦笑笑。 访客走下兰博基尼的那一瞬间木村浩就明白苏恩曦的意思了,区别她跟其他美女的东西并非容貌身材这种东西,而是气势,她的美丽中带着妖一般的森严。 访客解掉金色纱裙和裹头的纱巾,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戴着墨镜就踏入了温泉,长及脚踝的黑发在水中漫漫地散开。 “穿潜水衣泡温泉是什么法国新风尚么?”苏恩曦继续低头看书,把浮水的托盘推向对方,“久保田的清酒,祝贺你从海底凯旋。” 不用看脸苏恩曦也知道那是酒德麻衣,跟脸相比身材才是酒德麻衣最大的特征。苏恩曦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潜水衣脱下来。酒德麻衣在纱裙下穿的其实不是打底衫而是SPEEDO公司的“鲨鱼皮”全身泳衣,酒德麻衣从海底上来之后居然来不及换掉泳衣,只是匆忙地把纱裙套在了泳衣外面。对于酒德麻衣那么重视容貌的人来说,这真是少见的邋遢。 酒德麻衣一言不发地拔出潜水刀,从脖子往下缓缓割开潜水衣。苏恩曦的脸色大变,裂缝中露出来的尽是细小的青鳞!酒德麻衣摘下墨镜,眼眶边缘也是细小的青色鳞片,向着耳际生长过去。 “还有救么?”她低声问,声音嘶哑得如同蛇在吐信。 “提醒过你注射血清之后的四个小时必须注射锁定剂,否则古龙的血清会把你变成死侍!”苏恩曦怒吼,“为什么不注射锁定剂?” “告诉我还有没有办法,没办法的话就抓紧时间……如果我失控的话,你是制服不了我的。”酒德麻衣拔出格洛克手枪,当着苏恩曦的面填入一发子弹,弹头是经过琢磨的血色晶体,这种子弹对龙王级的目标都是致命的。她用颤抖的手把枪递给苏恩曦,她早已筋疲力竭,踩着高跟鞋连走路都很艰难,反倒显得体态妖娆。 “跟我去屋里!不要浪费时间!”苏恩曦抓过格洛克扔在一旁。 以酒德麻衣的体能,原本能用两指捏着椽子挂在屋顶一整天,但此刻她只是爬到温泉池边就已经耗尽力气,连续努力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够了!就在这里也无所谓!”苏恩曦把酒德麻衣放平在池边的青石上,在潜水刀的帮助下撕掉了她身上的潜水衣。这种完全贴身的潜水衣一定需要人帮忙穿脱,虚弱的酒德麻衣根本脱不下来。 酒德麻衣那布满青鳞的胴体在青石上夸张地扭曲,像是一条诱惑的女蛇,苏恩曦试她的脉搏,心跳如密集的鼓点。她受了重伤,一道巨大的伤口从胸口往下延伸直到小腹,无疑伤到了内脏。古龙血清带来的细胞再生能力正在帮她愈合伤口,同时也在侵蚀着她的身体。龙血的双重特性在她身上体现无疑,既是无与伦比的药,也是无与伦比的毒药。 “坚持住!做点什么事让自己集中精神!”苏恩曦大喝。 “念字母表可以么……我念字母表……”酒德麻衣的眼神开始涣散。 “字母表不行,要做那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千万不能让自己昏迷!你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苏恩曦厉声说,“想想你那些男朋友,挨个念他们的名字,想想你们花前月下的时候!” 苏恩曦算不清酒德麻衣有多少男朋友,感觉足够拍摄一部《斯巴达300勇士》。工作时间之外苏恩曦给酒德麻衣打电话,十次有九次酒德麻衣正由某位显贵的男友陪同,要么在加勒比海的私人游艇上晒太阳,要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偶尔在社交场合相遇,酒德麻衣也总是由一位英俊挺拔的男伴护送,经常是贵族后裔、明星或者名设计师。苏恩曦经常抱怨,虽然自己也是美女,可只要酒德麻衣在场就很少会有男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酒德麻衣美极而妖,仿佛生来就是要颠倒众生的,相比起来苏恩曦只是“商学院中的漂亮女生”这种级别。 “雷蒙德·范·埃索图……阿方索·佩德罗……桥本……友三……阿兰·博杜安……”酒德麻衣喃喃地念着,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喂喂!这不是我们一起在巴黎遇见的那个画家么?他也被你钓到手了?”苏恩曦听得目瞪口呆,“见鬼!你刚才念的那个名字不是王储殿下吧?” “西沙姆·贾迈勒……伊塞克·卡西扬……巴尔内斯·法尔孔……”血从酒德麻衣嘴里涌出,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 “好吧好吧,就这样念下去,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如果这份名单泄露出去你会被摇滚乐手和著名球星的粉丝们一人一口吐沫淹死,至于欧洲皇室和沙特酋长呢,可能把你列为暗杀对象……姑娘你就算泡王储也不要一次泡那么多好吧……就这样继续念下去,等我回来!”苏恩曦披上浴袍一跃而起。 苏恩曦带着医疗箱回到温泉池边的时候,酒德麻衣已经昏迷了,她的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念着名字。 苏恩曦从医疗箱中拿出橡皮带缠在自己的大臂上,动脉血管立刻浮凸出来。她把输血管的一段扎进自己的动脉中,用另一端的针头去扎酒德麻衣的颈部血管。针头刚接触到酒德麻衣的皮肤就崩断了,皮肤像是瓷质的,坚硬异常,至于长着鳞片的部位更是不用指望了,谁都知道龙鳞是子弹都打不碎的。 “见鬼!”苏恩曦急得快暴走了。这时候她的血液是唯一能克制古龙血清的东西,但偏偏她连一滴血都送不进酒德麻衣的身体里去。 她拨开酒德麻衣的嘴唇。酒德麻衣的牙齿紧紧地咬合,连试几次苏恩曦都没能把她的牙齿撬开。 “念得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张嘴说话!”苏恩曦大力地摇晃着酒德麻衣。 酒德麻衣竭力把嘴巴张大了一些,她每次张口都有一口血溢出来。苏恩曦隐约听见了那个名字,愣住了。她把耳朵凑到酒德麻衣的耳边,没错,酒德麻衣确实是在念那个名字,而且只是那一个名字,不断地重复。 虽然笑不出来,可是苏恩曦觉得这真的很可笑,你有一千个名字念在嘴边,却只是为了掩盖心里的那一个。 “傲娇妞儿,辛苦你了。”苏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的头发,轻声叹息。 她把毛巾塞进酒德麻衣的嘴里,强制她不能咬紧牙关,然后把输血管的针头伸进酒德麻衣嘴里,向口腔上颚的动脉注入鲜血。 苏恩曦的脸色渐渐惨白,她正消耗自己的血液来中和古龙血清。几滴苏恩曦的鲜血沿着输血管滴在酒德麻衣的伤口里,就像浓酸和沸水相遇,居然冒出了袅袅白烟。这种剧烈的血液反应也在酒德麻衣的身体里发生,可以想见那种痛苦。酒德麻衣浑身鳞片开合,发出分娩般的哀嚎,令无数男人垂涎引的长腿痛苦地绞在一起,如两条死死纠缠的蟒蛇。 酒德麻衣的身体猛地绷紧,而后彻底地松弛了。她彻底昏死过去了,那种痛苦本来就超出了人类的忍受力。 “长腿长腿?”苏恩曦轻轻摇晃她。 酒德麻衣没有回答,睁大了赤金色的眼睛望着天空。 苏恩曦起身捡回格洛克,指在酒德麻衣的眉心。酒德麻衣的眼睛呈赤金色,瞳孔收缩成一线,眼珠左右转动,一时迷惘,一时狰狞。剩下的就看酒德麻衣的运气了,苏恩曦在等待结果。如果一会儿苏醒的是酒德麻衣,她就拥抱她;如果一会儿苏醒的是死侍,她就扣动扳机。酒德麻衣想来是宁死也不愿变成怪物的,作为好朋友,苏恩曦要帮她完成心愿。 海风悠悠地吹上高崖,满园落花未扫,涛声往复,雾气蒸腾,这种时候最适合回忆。苏恩曦回想跟酒德麻衣共事的这么多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碎嘴婆,好像总在抱怨酒德麻衣和三无妞儿给她惹祸。这两位都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主儿,惹出火来全丢给苏恩曦去善后。可要是有朝一日这俩惹麻烦的女人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呢?这世上要是没有了惹祸精,负责善后的人也会很孤独。 “别死啊长腿,如果你没事儿,以后你想怎么用公务机就怎么用,我也不再唠叨你费用超标的事情了。”苏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那血迹斑驳的脸。 酒德麻衣忽然动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天空。 “说你的名字!”苏恩曦扣紧了扳机。她对醒来的是什么完全没把握,那对赤金色的瞳孔看着叫人心惊胆战。 “酒德麻衣。”酒德麻衣轻声说。 “多说点话,越多越好,比如说个前男友的名字来听听!”苏恩曦还不放心。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好多么?” “那随便说点什么别的,比如我们上次去拉斯维加斯看肌肉男跳脱衣舞,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酒德麻衣无可奈何地笑笑,“那天你穿得又没有我好看,我为什么要记住?最后他们可是请我上台让我摸他们的胸肌。” “确实是那个毒辣的妞。”苏恩曦脱力后仰,栽进温泉池里。 酒德麻衣蜷缩着躺在青石上,白白小小的,像个婴儿。苏恩曦用木勺舀水浇在她身上,洗去她身上的血迹。龙化的体征在几十分钟后才逐步消退,酒德麻衣肌肉虬结的身体重又变得柔软,青鳞纷纷剥落,只剩下最后一溜细小的鳞片贴在她的背脊上,大概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恢复。 “我昏迷的时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酒德麻衣轻声问。 “你已经说了太多怪话了好么?根据你交待的那份名单,我估计世界上想杀你的女人足有美国陆军那么大的规模。”苏恩曦撇嘴,“为什么没注射锁定剂?” “我受了伤,”酒德麻衣指了指刚刚愈合的伤口,“如果不是靠古龙血清强化,我必死无疑。一旦注射锁定剂,血清就会失效。” “你注射了古龙血清,有谁能够伤到你?” “记得蛇岐八家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家主上杉绘梨衣么?我们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她的言灵是‘审判’,是强行对领域内所有生命施加死亡命令的究极言灵。蛇岐八家把她用作阻击尸守群的强力武器,她凭空制造出巨大的冰山,一举消灭了至少几百只尸守。我当时恰好在她的杀伤范围内,我本以为以我强化过的身体应该能扛住,但受伤之后我才明白,那个言灵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死。一旦被它伤到,伤口根本无法愈合,古龙血清强化了我的细胞再生能力,但是再生的细胞又迅速地死亡,伤口再度开裂。就像生命从伤口中流逝似的。” “没想到蛇岐八家还存着这样的秘密武器……这种怪物级数的人都登场了,日本果然是的战场啊!”苏恩曦说。 “接下来还会有‘hell’模式哦。” 懒散的男声在樱树后响起。 酒德麻衣和苏恩曦猛地扭头,樱树下并无人影,只有一只银色的冰桶,冰桶中搁着一支香槟酒。 酒德麻衣捡起香槟递给苏恩曦。那是一瓶95年产的巴黎之花美丽时光,是某人最喜欢的香槟。他似乎来过但又迅速地走了,空气中多了淡淡的香味,是他常用的那支淡香水。水边还有一张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件和服、两双木屐和配套的饰物,还有一张手写的纸条,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在屋里等你们,洗白白之后来找我吧。” 他无声无息地来过,但又是大张旗鼓地,他所经之地都烙上了他的痕迹,“老板”这个称呼用在这种人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来真是‘hard’模式,老板也亲自来日本了。”苏恩曦打开香槟。 “也许是在日本有什么相好的女人,谁知道呢?”酒德麻衣说。 “不会的,他要是喜欢日本女人那就该喜欢你啊,你不是最上等的日本女人么?” “我不算典型的日本女人,典型的是大和抚子,那种贤惠的小短腿女人。” 泡着温泉饮冻香槟非常舒适,旁边还有水果和小食。苏恩曦钟爱的薯片也有准备,还是她最爱的韩国烧肉口味。 如果在别的机构,老板忽然出现女职员们会赶快补妆,冲过去嘘寒问暖。但酒德麻衣和苏恩曦完全不急,继续泡着温泉,热气从毛孔中渗进去,四肢百骸越来越暖,顺便聊些不着边的话题。 这是老板的习惯。他召见助理的时候并不像土皇帝那样急不可耐,他希望助理以最好的状态跟自己见面。他有时候甚至会在某家餐馆为助理订一份松露晚餐,饭后助理会收到服务生送来的卡片,卡片上说见面的会议室就在大厦顶层,老板会在那里耐心地等着。如果助理觉得晚餐很好,让她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老板就会很高兴;千万不要辜负他的好意把吃了一半的晚餐推开直奔上楼大喊我来晚啦您有什么吩咐,这样老板就会觉得很沮丧。 温泉池边旁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炭盆,炭盆旁烘烤着浴巾和白袜。抖开老板送来的和服,是地道的“振袖”,这是少女出嫁前穿的衣服,由裁缝一针一线按照客人的身材定做。苏恩曦的那件是月白底的“八重樱”,酒德麻衣的那件则是黑底的“枫月”。 “这么合适……老板怎么那么清楚我们的身材?”苏恩曦系上腰带,“这家伙真没有偷窥过我俩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还好,比起老板是个好色之徒,更可怕的是老板是个变态吧?”酒德麻衣说。 “变态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啦,要是变态色魔岂不更加可怕?” 她们互相为对方梳头,在长发上插好贴金箔的桃红木梳,打扮起来就像那些江户时代的女孩,然后一路木屐踢踏踢踏,沿着落樱小路走向了大屋。 苏恩曦拉开门,一眼望不到大屋的尽头。 黑石官邸的客厅就是这么大,这是以前将军议事的地方,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朱红色立柱,乌木地板因为擦洗了太多遍而光明如镜。窗户的木格栅中透进一根根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光柱间坐着魁伟的身影,那是一位威严的君主,身穿黑漆金花的南蛮胴具足,头戴三日月立兜,一名小厮正为他整装。窗外阳光灿烂,一棵巨大的樱树恰好盖在大屋顶,碎花偶尔飘落,洒在辽阔的相模湾上。 “今日的佩刀是崛川国广,”小厮把太刀插入君主腰间,“助殿下的武威。” 他站起身来,伸手抚摸君主的头顶。这是莫大的僭越,但君主只是静静地端坐着,因为他早已死了,只剩一具苍红色骨骸,披挂着甲胄。巨大的翼骨屏风般收拢在背后,骨骼的质感像是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红铜,即便只剩枯骨他仍旧是那么庄严,可以想见他活着的时候是何等君临天下。 “真悲哀啊诺顿,”小厮凝视着骷髅,“看看你现在这样,原来无论曾是神或皇帝,死了就跟一件玩具没区别。”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生前这位龙王能用名为“烛龙”的究极言灵把世界化为赤炎地狱,死后遗骸却沦为供人取乐的道具。 窗外一阵风吹过,天迅速地阴了,细雨落了下来,落花在雨中盘旋。老板的眉眼中透着隐隐的哀伤,让人想到川端康成那篇中,踩着高齿木屐的学生君在细雨中的山谷中独行,和年轻的流浪舞女相遇,她只有十四岁,却梳着古老的头髻画着古艳的妆。男孩女孩的眉目间传递着隐约的情愫和悲伤,因为从相遇的刹那开始,离别也已经开始。 “姑娘们来啦,很久不见。”老板转过身来,“你们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 就是这么一转身的工夫,他心情又靓丽起来,脸上带着摄氏三十度的笑容。 “麻衣你找到我要的宝贝了么?” “在极渊底部找到了列宁号的残骸,胚胎就在船舱里,但是已经畸变了。我挖出了它的核,但不确定能否形成新的胚胎。”酒德麻衣把黑色提箱递了过去。 打开提箱,白色的低温蒸汽涌了出来。提箱里是一枚圆柱形的不锈钢筒,被泡在零下200度的液氮里,表面结着厚厚的白霜。老板徒手拿起不锈钢筒,一般人如果直接用手拿取低温物体,手会瞬间被冻得黏在上面,但老板全然没事。他抹去白霜,钢筒表面上赫然是蛛网般的血管。 酒德麻衣吃了一惊,“刚封进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要想杀死一位王可没那么简单。”老板轻轻抚摸着钢筒,“那么快就恢复了活力开始侵蚀周围的东西了,在初代种中也是佼佼者啊。”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宠物,”他把钢筒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声音那么温柔,“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有死去,真好啊!” 他的声音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仿佛千年之后树都老了,故人白发相逢。 他把钢筒放回提箱里,递还给酒德麻衣,“这家伙暴戾得很,暂时封存起来,低温会令它沉睡,绝不能让它接触肾上腺素一类的东西。” “明白。” 老板伸手摸了摸酒德麻衣的头。酒德麻衣超不多是个超模身材,比老板还略高一些,为了迁就他,酒德麻衣只好把头低下来。 “我们的基金会运行得如何?我们的钱有在继续生钱么?”老板转向苏恩曦。 “你知道我们的钱还够花就行,反正细节账目你从没耐心看。基金会建立到现在不都是我赚钱你们花钱么?”苏恩曦抱怨,“不过为了截击尸守群你一次就花了一亿美元,太大手大脚了吧!” “不是美国政府出钱么?那些战斧导弹不是我们从第七舰队偷来的么?”老板瞪大了眼睛,“呀!我不知道是花老子自己的money呀!花自己的money给蛇岐八家擦屁股的事我怎么会做?” “导弹确实是盗用的,但为了破解第七舰队的火控系统我们至少花了一亿美元。这件事过去火控系统的漏洞一定会被修补,我们又得花钱再破解一次。”苏恩曦说。 “不过我们买下黑石官邸也花了差不多一亿美元,”老板双手按住苏恩曦的肩膀,“要是让尸守群登陆,黑石官邸也会完蛋,那是巨大的投资损失啊!” “黑石官邸能说得上是投资么?这十年里我们花了多少钱维修这座建筑,里面只住了两只猫!心痛得我这个金牛座都吐出血来,每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的……你们这些双鱼座和天蝎座怎么会理解?”苏恩曦忍不住诉苦。 酒德麻衣和老板不约而同地双手塞耳。 “不稀罕说你们!”苏恩曦把头扭向一边,“说吧,这次来又有什么扯淡的工作交给我们?” “继续给恺撒小组当奶妈。” “有必要么?”苏恩曦一愣,“我们刚把他们从极渊深处救回来,又花了一亿美金消灭了尸守群,帮那群废柴把善后做了。他们应该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赶紧买张飞机票回美国。” “想回美国可没那么容易。他们是从神国归来的人,自从高天原沉入大海,通往神国的道路中断了很多年,直到迪里亚斯特号从天而降。”老板说,“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蛇岐八家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日本。” “蛇岐八家对他们构不成威胁,”酒德麻衣说,“恺撒和楚子航加起来连龙王都能杀掉。” “我知道他们是屠龙英雄,可想想被他们屠掉的那四只都是什么。康斯坦丁是个只会在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孩,诺顿在弟弟死后已经疯狂了,芬里厄嘛……他们真的能把杀掉一个智障儿童称作屠龙么?至于耶梦加得,也许我该称她为夏弥更好,她那么漂亮那么倔强那么可爱,真是个让人心动的美少女啊!”老板耸耸肩,“如果面对真正的龙类,那三个废柴根本没有胜算。” “真正的龙类?”苏恩曦吃了一惊。 “就是那个伟大得可以称作‘神’的东西,那会是秘党从古至今遇到的最大挑战。如果说以前恺撒他们都是在用竹刀练习对打,那这一次他们不得不面对杀人的真剑。” 苏恩曦和酒德麻衣对视一眼。她们看过楚子航和耶梦加得决战的场面,虽然仍逊于弟弟芬里厄,但耶梦加得已经堪称完美的生物,速度、体格、言灵、再生能力都站在龙类的巅峰上,世界上几乎不存在能够杀死她的武器。与其说是楚子航抓住了唯一的机会,不如说是两人之间的往事干扰了耶梦加得,她无意中暴露出了破绽。 如果杀死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都只是竹刀练习,那“神”该有多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老板说,“神能秒杀耶梦加得。” “如果敌人是那种东西的话,我们这活儿还能叫奶妈么?”苏恩曦叹气。 “奶妈是令人尊重的职业啊!一个好奶妈就是得能加血能战斗,抽空还要加buff!”老板严肃地说,“勇敢点别害怕,反正要死也是先死Mt,看着怪冲过来奶妈再搓回城卷都来得及!” “奶妈可以辞职么?”苏恩曦举手。 老板赶紧握住她的手,“薯片你不要这样……我很需要你们的帮助啊……你们辞职了我可怎么办?我给你们涨工资可以么?”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随时会涌出真诚的泪水,苏恩曦不由得想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这句话来。她歪眉斜眼,懒得理这个活宝了。她太了解老板的本性了,有时候他会耍宝耍贱,有时候他会二不兮兮,但内心深处他是那种顽固到极致的人,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改变目标。说辞职只是开玩笑,她、酒德麻衣或者三无都不可能辞职。她们三个和老板之间都没有“合同”,有的只是“契约”。 “那我们先得找到恺撒小组。”酒德麻衣说。 “他们回去东京,正好神也在东京。”老板说。 “这次的剧本是《巨神兵降临东京》么?还是《哥斯拉东京篇》?”苏恩曦的脸色很难看。 “别担心,我们还有路明非,”老板笑,“只要他加载了救世主模式,神不算什么。” “他可控么?”苏恩曦问。 如果某个家伙发神经屠掉了一条龙,那么可能是巧合;如果这家伙一生就发过两次神经,每次都杀条龙,那他就是屠龙命格,遇到龙王就必定会发飙,发了飙龙王就必定会死。苏恩曦并不担心路明非不发飙,而是担心他飙得太厉害。杀死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时候,他用尽全力只是拔出了七宗罪中最不起眼的那柄“色欲”,而面对芬里厄的时候,他随手就拔出了全部七柄屠龙刀剑,实力无视自然规律地暴涨,也就是说他的实力只取决于对手的实力,对手越强他也越强。 但这次的对手是“神”,神是全知全能的东西,那么对应地路明非也会变成某种全知全能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可控的么?想想就明白,他跟全知全能的“神”一样可怕。 “确实有些担心,虽说我们的好演员路明非一直很努力地扮演屠龙英雄,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不愿再牺牲自己拯救世界。那天他会从懦夫的躯壳中觉醒,变成无视一切的狂徒,反过来把这个世界点燃。”老板低声说,“不过我想他还没有准备好。” “狂徒么?”酒德麻衣轻声说。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魔鬼,幸福是它的牢笼,当一切幸福都化作泡影,魔鬼就会冲破牢笼高唱着血腥的圣歌浮现。那时候,绝望的人将所向无敌。”老板望着窗外。 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老板静静地看雨,目光介乎澄澈和空洞之间,仿佛提前看到了悲剧的结尾。 苏恩曦忽然想起有一次老板邀她一起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歌剧版,那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演出,所有人都沉浸在华美的唱词中,苏恩曦也不例外,扮演朱丽叶的女演员长得很美,在相逢的那一幕中她的面颊美丽得像夹竹桃花,她和英俊潇洒的罗密欧翩翩起舞,唱着动人心魄的情歌,观众们都为这美好的一幕鼓掌,有人高呼Bravo,老板却面无表情,目光也是这样空洞,好像在舞台上起舞的人只是行尸走肉。苏恩曦低声问他说你不喜欢这幕剧么?老板说不我很喜欢,所以我才邀请你一起看,但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结尾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孩会拔出爱人胸口的利剑刺向自己,然后唱一首悲伤的咏叹调,倒在血泊中。所以在你们看来美好的初遇在我看来就是悲剧的开始,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们会不会都不愿跟对方跳这支定情的舞呢? 老板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像是个洞悉一切的哲人。苏恩曦跟了他好些年,却并不了解他的过去,她经常想如果一个人心里藏了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一定曾经活得伤痕累累。 “所以请当好奶妈,让我们的路明非开心点,让他体会到一点点幸福和温暖。这样他就会乖乖的,在每天的小幸福里睡得更久一些。”老板转身走向门口。 “给他找个代替诺诺的妞?”苏恩曦说,“让妞推倒他?” “这世界上其实从不曾有一个人能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所谓的取代,只是以前的那个人被遗忘了。”老板笑笑。 他推门出去,仰望枝头被雨水沾湿的樱花,“樱花开得很好,可是听说花期很短……” 他忽然叹了口气,“薯片你说得也对,人生只有几个春夏秋冬啊?何必在诺诺那棵歪脖树上吊死呢?要是有合适的妞,就给路明非送一个过去吧!” 苏恩曦已经习惯了他的多变,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那个上杉绘梨衣怎么样?她是怪物路明非也是怪物,怪物对怪物该会一见钟情吧?” “嗯,怪物和怪物的感情,蛮期待的。”老板撑开一柄纸伞。 小径上传来喵喵声,小肥猫们追逐而来,笨蛋弟弟甩着尾巴围绕老板转圈,腹黑姐姐轻灵地跳上老板的肩头,缩在他的伞下,舔他的面颊。木村浩喂了它们十年它们都不曾出如此亲昵的模样,吃完猫粮就翻脸不认人。但它们十年不见老板,只是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或者闻到他的味道,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研究表明猫的记忆最多只能维持十五天,十五天之后它们会忘记一切只剩下最初的本能,科学无法解释这对暹罗猫的记忆力。 老板亲吻这对小家伙的头顶,“凸守,小鸟游,如今你们真是肥得让人不敢直视啊!高贵的暹罗猫应该像黑精灵一样清秀神秘,看你们这胖呆呆的样子我真难过……我这是养的什么屌丝猫啊!” “原来那两只猫叫凸守和小鸟游,”苏恩曦说,“老板倒还记得它们的名字。” “他还真喜欢那两只猫。”酒德麻衣幽幽地说。 “那是他的猫啊。”苏恩曦耸耸肩,“他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懒得记事,可一旦什么东西被他看作自己的拥有物,他就绝不会忘记。” <hr /> 注释: 第六章 男人的花道 路明非觉得自己正躺在海浪之上,阳光如一双柔软的手抚摸他的身体。 这是哪里?加勒比海?大堡礁?或者……天堂?他疑心自己已经死了,否则没有理由说在日本的雨夜中被击毙,醒来就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海水温暖的度假胜地。 满鼻子都是薰衣草和海藻的芬芳,海水在身下起伏,每个毛孔都放松地张开……他贼兮兮地把眼睛睁开一线四下观察。 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小时候看革命教育电影,每每见到日本鬼子一桶凉水泼到地下党的脸上,地下党便幽幽的醒转过来,鬼子厉声喝问密电码在哪里,地下党要么是吐口唾沫过去要么就是撂句革命狠话,鬼子气急败坏了就喊再给我狠狠地打,路明非就会腹诽这地下党太缺乏革命智慧,管他多少桶凉水浇头就继续装晕,没准鬼子还以为你扛不住快死了跑出去给你找大夫呢。 阳光下雾气缭绕,紫裙金发的女孩坐在一旁,胸前穿成串的小铃铛在叮咚作响。 哇塞,这不光有阳光海水浴还有美女陪浴的待遇,路明非不禁有些欢喜。 女孩似乎感觉到路明非醒过来了,俯下身来看他,那双眼睛就如阳光下的海水般澄澈。她俯得越来越低,少女的甜香笼罩着路明非,视野全被丰满的胸部占据……胸怀之伟大,直欲撑裂衣襟。路明非又羞涩又紧张,心说尼玛这剧情转变也太快了吧!刚才还在恐怖片里演被黑帮枪战波及的无辜路人甲,忽然就跑到纯爱偶像剧里出演男主角,这都不给人点准备的时间! 不过这种金发、蓝眼、大胸的造型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感觉是个熟人……他何曾结识过这种外国尤物? “你醒啦?”尤物把他从海水里扶起来,“好极了!先喝点酒压压惊!” 立刻就有加冰的伏特加灌进喉咙里来,路明非咳嗽着蹦了起来:“你……你是谁?我……我在哪里?” “镇静!镇静!你昏迷的时间太长了,刚醒来可能会有些不安,所以我才给你灌一杯酒。不过看起来你倒是很有活力啊。”尤物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膀。 这浑厚有力的嗓音也很熟悉啊!果真是什么熟人吧?路明非惊疑不定的打量对方。 他重新在水中躺下,闭上眼睛:“刚才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现在我躺下重新醒一次。” “你醒来一千次看到的也还是我啊,你是觉得醒来发现楚子航在陪你洗澡你会更爽是么?”尤物叼着雪茄。 “不不不,老大你搞错了问题的关键,不是谁陪我洗澡的问题,而是我一定是穿越到了平行世界,这个世界的你是个娘炮,还是个品位蛮差的娘炮。”路明非爬起来靠在水边。 根本不是什么风景宜人的热带海滨,而是一间日式的浴室,四壁都贴着松木板。路明非被泡在一个一米多深的大木桶里,美好的薰衣草的味道是水里加的精油,坐在旁边负责添柴的尤物是恺撒,确实是个金发蓝眼和大胸的熟人,只不过他的大胸可以卧推300磅的杠铃……真正吓到路明非的是恺撒的样子,恺撒穿着一件亮紫色的紧身西装,豹纹衬衣解开了三粒扣子,胸肌沟全露在外面,搭配银项链,银骷髅坠子,水钻耳钉和水钻戒指,活脱脱一个午夜色情秀的主持人。 他居然还化了妆,烫过的金发垂下来挡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描了蓝紫色的眼线。 “抽一口定定神?”恺撒把雪茄递到路明非嘴边。 路明非低头看了一眼:“这间接的湿吻我有点受不了,老大你知道我还年轻比较单纯……” 雪茄上有一圈红痕,恺撒玫瑰色的嘴唇莹润欲滴,还点缀着闪亮的金箔……连口红都抹上了。 “我昏迷了多久?”路明非问。 “60多个小时。你很幸运,那枚子弹只是擦伤了你的颈部动脉。那家伙是个杀手,用的是7.62毫米铅芯弹,那玩意儿要是真打在你身上会翻转变形,在你身上钻出碗口那么大的洞来。但动脉被擦伤,失血很严重,所以你一直晕迷不醒,体温又很低,我和楚子航只好每天两次把你泡在热水里。你没法进食,我们就买葡萄糖给你打针。我们一度很担心你醒来会变成个傻子,没想到你醒过来就这么活蹦乱跳。” “我不是活蹦乱跳是给你吓的。”路明非强调。 “我们本该带你去医院,但是我们现在是通缉犯,只要打开电视就能在滚动字幕上看到我们的照片,罪名是走私核燃料、恐怖袭击和强暴幼女。” “我们什么时候搞过这些大事?”路明非目瞪口呆,“前面听着还像是个有志气的罪犯,最后一条忽然就下贱起来,想起来就是俄罗斯黑帮、本·拉登、中年暴露狂怪叔叔的合体。” “当然是有人在陷害我们,我们被通缉的罪名严重,警察就会投入更多的警力来搜捕我们,我们就无法公开行动。”恺撒说,“有人不愿意我们和本部联系上。” “一定是蛇岐八家那帮龟孙子!”路明非说,“他们怕我们搬救兵来!” “确实是辉夜姬设置了网络防火墙,我们只要接触网络或者打电话就会暴露身份,辉夜姬在跟踪监控方面的能力似乎不亚于诺玛。” 路明非想了想:“我有办法!我有个谁也不知道的QQ小号,我可以上那个小号,然后加我们那个星际群,找个一起打星际的兄弟帮我们给施耐德教授打电话!” 他说的是他用来调戏表弟的人妖号,想不到那个早就废弃的号还能废物利用,心里不禁有些自鸣得意。 “夕阳的刻痕?”恺撒耸耸肩,“连诺诺都查到的小号,蛇岐八家怎么会查不到?以诺玛和辉夜姬的计算能力,要想查透一个人的生活太容易了,在超级计算机面前每个人的生活都很简单,就那么几个重要的人,几件隐私,无论你是美国总统还是goolgle上搜索不到的普通人。” 路明非愣了一下,下意思的仰望屋顶,在心里盘算。平时想起来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年人生也蛮长的,认识过蛮多的人,肚子里蛮多坏水……可认真地想想就像恺撒说的那样,就那么几个重要的人,几件藏在心底的事……原来用计算机把一个人的一辈子做成表格居然是那么短的,翻几篇就看完了。 “再泡会儿吧,喝了酒泡热水发发汗,对你的身体有帮助。”恺撒从地上拾起柴刀,捡了块木柴开始劈,“给你加把火。” 日式泡澡木桶下面是个铁底,直接坐在火焰上烧水,跟妖怪煮唐僧的铁锅一样,只要不断添柴永远都是热的。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恺撒的背影,穿着紫色性感小西装的贵公子正挥舞柴刀上下开阖,胸肌在领口中若隐若现……他又想起路鸣泽在极渊中说的话,路鸣泽说,只要你说句话我就让世界上从此没有恺撒,没有了凯撒就不会有那场世纪婚礼,你也不会伤心难过。诺诺还是那个找不到人陪她去芝加哥的小疯子,她会开着车在你的楼下转圈,大喊说谁陪我去芝加哥谁陪我去芝加哥,这一次你抢先跳下去你就能得到她的心啦……只要你说“世界上没有恺撒就好了”。 这种心思路明非有过,可那一刻他就是说不出来,就算路鸣泽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他都说不出来。想想这个名叫恺撒的傻逼也是自己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重要的人啊,虽然多数时候他都扮演那个骑在你头上颐指气使的高帅富,你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他,但他同时也是那个会帮你在Aspasia订座的人啊,还夸张地包了场,还帮你准备好了一套合乎他品位的正装;他还是那个一起吃饭总牛逼哄哄买单的人啊,满脸写着“对我们高帅富这都不叫钱”;他还是那个明知可能要死依然坚持穿上齐格林装出舱的人啊,因为他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没法忍受老大活着兄弟们死光的结局。 你生活里有几个重要的人呢?你能轻描淡写的抹掉其中之一么?所以说不出来啊……所以扑出去为他挡子弹的时候想都没想。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蜷缩身体把自己完全沉进水里。 “我靠,我都忘记问了老大这是什么鬼地方?”路明非猛地站了起来。 对啊,这时候瞎感慨个屁啊!现在他们被警察通缉,被黑道追杀,哪还有心情在这里伤春悲秋地泡日本澡啊! “高天原。”恺撒淡淡的说。 “高天原?”路明非茫然了。分明那座古城已经滑到地壳裂缝里去了,此刻应该正在地幔层的岩浆里漂浮吧,如果它还没有被高温熔化的话。 “确实是高天原,某个同名的地方,在日本神话里高天原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所以也可以说我们在天堂里。” “老大,你说话云山雾罩的我听不懂。” 路明非环顾四周,这种木桶洗浴虽然感觉有些乡土,但这间浴室却绝不是什么乡下房子,恰恰相反,它的装修在低调中透着豪华……还有几分放浪。墙上贴的木板都有华美的纹路,看起来绝非一般木头。路明非洗澡的这口木桶则透着玛瑙般的深红色,敲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更不可能是什么便宜货。四壁都挂着精美的浮世绘,画面上穿着和服男女纠缠着接吻,女人半褪衣衫露出一身白肉,看起来是什么日本后宫题材的春宫图。角落里的香薰灯是一人高的檀木雕观音座像,观音手中捧的油碗看起来很可能是包金的。 “很难解释,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恺撒把一件浴袍扔到路明非身上。 浴室是地道的日本浴室,外面却是欧洲风格的长廊,完全不同的装修,奢华却是一样的。地上铺着金丝柚木的地板,墙壁上挂着赤裸少年在井边汲水的油画,顶上一盏接着一盏的水晶吊灯。 “老大,你又有信用卡用了?这里很贵吧?”路明非越走心里越没谱。 “嗯,是很贵。” 长廊尽头是一架电梯,凯撒和路明非走进电梯,青铜雕花的门缓缓合拢,电梯平缓的上升。路明非隐约听见沸腾的乐声从上方传来。 “一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鬼哭狼嚎。”恺撒低声说,“这里规矩很严。” “这可不像老大你的风格,老大你在乎过什么规矩?你不是那种‘我们加索图家的人说的话就是规矩’的人么,校规你也……妈呀!这么大的屁股谁都啊?贵重物品不要随便乱扔啊!” 电梯门外,一只用紧身裙包裹的硕大臀部正随着节奏激情地震颤,占据了路明非的整个视野。 舞池中数不清的男女在摇摆,地面有节奏的震动。这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女人们都穿着短裙踩着细高跟鞋,脸上带着精致的面具,裙边上装饰着华丽的亮片或者孔雀毛。她们的舞伴都是年轻男人,要么阴柔俊秀要么阳刚粗犷,多半都是明星级别的美男,服装风格都跟恺撒差不多……那是几十门闪光娘炮组成的娘炮营! “叫你不要鬼哭狼嚎!”恺撒捂住路明非的嘴,“跟藤原前辈问个好。” 硕大臀部转过身来,仍是累累横肉占据着路明非的视野。路明非心里说正面看也是硕大的臀部啊!前辈您好,您是屁股妖怪么? 硕大臀部居高临下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让开了通往舞池的路。他退开两步路明非才看清了,那是个身高接近两米体重至少200斤的壮汉,踩着至少47码的特制高跟鞋,身穿腰围一米五以上的紧身超短裙,举手投足间浑身横肉水波般颤动,唯有“肉山大魔王”之类的尊号才能配合他的身份。 “前辈好,前辈辛苦了。”路明非点头哈腰,恺撒似乎也很尊敬这胖子,鞠躬之后把路明非拖走了。 胖子又开始他激情的舞蹈,横肉颤抖说不尽的淫靡,但那张脸不怒自威,峥嵘法相倒像是东密佛寺中的金刚明王。 舞池中的气氛更淫靡,无人不醉。醉醺醺的女人搂着醉醺醺的男人,把香槟倒进他的领口里。领舞的男人在欢呼声中撕裂衬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服务生们捧着盛银粉的托盘穿行在人群中,女人们纷纷用手沾上银粉,在舞男胸口背后留下掌印。大灯熄灭,群魔乱舞,荧光灯照在舞男身上,纤细的银色掌纹重叠起来就像是他的文身。 “Basara King!”舞池边卡座上穿着小黑裙的年轻女人忽然蹦了起来,脚下踩着棉花般不稳,扭动到恺撒身边亲吻他的面颊。 恺撒接过她递来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挥手打发了这醉鬼。 “老大这里的人看起来跟你很熟的样子,是你们家在日本的高档会所么?”路明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舞池外是环形沙发和卡座,坐满了盛装的女人,她们搂着某个神采奕奕的男人高声说话频频举杯,脸上满是色授魂销的笑容。倒是那些男人都彬彬有礼,不时的凑到女人耳边说几句话,有的女人会娇笑着钻进他怀里捶他胸口,有的女人却会大笑着佯装扇男人耳光,其他女人跟着起哄。成瓶上桌的香槟很快就见底了,服务生穿梭在座位之间,不时有女人把信用卡扔给服务生,看起来是要他去加酒。 路明非忽然想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在这里只有女人买单,那些风度翩翩的男士根本没有掏钱包的意思。 “再看一会儿就知道了。”恺撒拉着路明非站在帷幕后的阴影里。 桑巴舞曲结束,孤高的古曲接着响起,要么是箫要么是埙,听着这种音乐,仿佛一下子从大都会的夜场返回了古代的日本,站在秋风萧瑟的野桥边。大幕拉开,舞台缓缓上升,台上站着孤峭的身影。灯光全灭,只剩孤灯从天而降笼罩着那个孤峭的男人,他穿着白衣蓝袴,长发披散遮住了半张面孔。鼓风机把樱花瓣吹向他,风中他的大袖翻飞,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男人褪下白衣,把两袖扎在腰间,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伸手拔刀,动作中带着诗意之美。 满场掌声雷动。男人在落樱中舞刀,刀随身走,进退有度,居然不是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格斗刀术。按说这种格斗刀术并没有什么观赏性,但不时有女人兴奋地尖叫,她们欣赏的重点是男人挥刀时的肌肉线条。单论肌肉数量的话舞台上的男人不如恺撒可观,但他消瘦有力的身体有种竹枝般的筋节感,恰好适合诠释美少年武士的孤寂之美。 说起来这家伙赤裸上身的样子路明非见过不止一次,从没觉得他像今天这么性感。 “老大,你说我还有机会穿越回原来的世界么?”路明非扭过头,诚恳地问恺撒。 “接受现实比较好,那确实是楚子航。”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 黑衣蒙面的服务生把两米长的案板推上舞台,案板上铺满冰块,冰上摆着一整条金枪鱼。楚子航挥舞长刀庖丁解牛般分割鱼肉,暗红色的背肉和粉红色的腹肉被分别切成漂亮的方柱形,各部位分门别类,用纸包好后塞进不同的木格里。最美的鱼腩肉看起来就像是粉红色的大理石。服务生用木板把这块珍贵的鱼肉托举起来绕场一周。 女人们都鼓起掌来,未必是这条金枪鱼有什么不可超越的地方,但它被楚子航用美妙的刀工分解开来,于是就升华为艺术了……尤其是楚子航操刀的时候还裸着上身,女人脱光了可能是色情,但男人脱光了都他妈的是艺术。当一块鱼肉又艺术又性感的时候,你还怎么拒绝它呢?就像雪茄客无法拒绝卷烟师在古巴少女大腿上搓出来的顶级雪茄。 楚子航的表演还未结束,客人们就已经纷纷下单购买他手切的鱼生了,其中最昂贵也最肥腻的那块鱼腩肉以拍卖的形式出售,出价不断的翻新,最后这块长方形的鱼肉被拍出了七十万日元的高价,赢得拍卖的女人站起身来,骄傲地接受了全场嘉宾的掌声。楚子航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各部位的鱼肉切成厚度合适的片,服务生负责摆盘,配上现磨的山葵,分别命名为松、竹或者梅。松盘售价三万日元,竹盘售价六万日元,而最昂贵的梅盘则要卖到九万日元的高价。 鱼生被流水般端下台来,送到每张桌上,吃到的女人都露出陶醉的神情,频频点头频频赞叹,大概制作“生若夏花”的那位主厨也不曾得到过如此一致的赞美。 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吃了鱼生之后兴奋莫名,居然冲上台去把香槟泼在楚子航身上。这个举动点燃了所有女人的热情,看着酒液流过胸肌间的缝隙,女人们都举杯为她的勇敢举动喝彩。 “右京!右京!”全场欢呼。 “她们叫的右京是?”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 “楚子航的花名。”恺撒很坦然。 “那Basara King是?” “翻译成中文是婆娑罗之王的意思,我的花名。” “那么这里又是?” “高天原夜总会,整个新宿区最有名的牛郎夜总会。刚才你看到的是新人牛郎楚子航的处男秀,他表演的节目名为《鱼生武士道》。” “是我理解的那种牛郎么?”路明非强自镇定。 “没错,就是女人付钱,我们陪她们喝酒。”恺撒一把扶住路明非,“你还好么?” “脚脚脚……脚麻了……”路明非勉强站直了,“老大你看……我还年轻,还单纯……你忽然跟我说起牛郎这种事,让我觉得自己忽然提前长大了,心里不由得有点紧张。” “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安全港完蛋了,联系也中断了,电视上滚动播出对我们的通缉,我们没有钱没有信用卡没有护照,连语言都不通,我和楚子航只能找到这样的落脚点。我们说了些谎话,说我们是偷渡来日本的,现在没有工作,想应聘当牛郎,这样他们才答应让我们暂时在这里落脚。”恺撒摊了摊手,“想来牛郎夜总会不介意雇佣我们这种非法劳工,也不在乎我们不会说日文,反正这是个靠脸吃饭的地方,这方面我们加图索家的人都有信心。” “这不是展示家族自豪的时候吧老大!”路明非很抓狂,“牛郎啊!我们只是在当牛郎啊!我平生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在日本当牛郎?” “你觉得以我和楚子航的家世我俩勤工俭学过么?这也是我俩的第一份工作,你不是一个人。”恺撒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按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每个人都要学着走入社会。” “尼玛这能算作走入社会么?这刚走出一步就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淹死了啊!” “别这么想,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靠!中文太利索了吧老大!可就算你写出一篇《牛郎赋》来我也不跟你们同流合污!”路明非摆出哀求的脸来,“老大,你知道我们中国人很保守的,不像你们意大利人那么浪……浪……浪漫!对!浪漫!在我们中国当牛郎是要……是要……是要浸猪笼的!就是塞进猪笼里沉进水塘!死了以后还不能葬在自家祠堂里,要做孤魂野鬼啊老大!”路明非心想反正恺撒对中国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如说的耸人听闻一些。 “哦!那我要是跟诺诺结婚了我也算半个中国人对么?我的天呐按照你的说法我也要被沉进水塘里么?”恺撒骤然严肃起来。 “这个……这个……”路明非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想明白怎么编下去。 “所以你知道啦,”恺撒揽着路明非的肩膀,“你和楚子航都是中国人,而我是半个中国人,按照你们中国人的家规,如果我们做了牛郎这种丢脸的行业,我们会被塞进猪笼沉进水塘里。所以这种经历我们一定要保密,我们要形成一致的口径,我们没做过,我们是清白的。对么?” “对啊对啊!老大你当然没做过牛郎,我做兄弟的怎么能出卖你呢?出卖你我叔叔死全家啊!”路明非赶紧辩白。 “你记得男生加入学生会的规矩么?”凯撒微笑。 “不是半夜十二点在山路上裸奔么?我干过啊!我靠还有一帮兄弟在道边拍照留念!” “其实我也跑过,也被拍了照,那你知道为什么从没有人敢在守夜人讨论区爆我们的裸奔照么?”恺撒循循善诱,“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奔过呀。如果每个人都奔过,就等于没有人奔过。如果有人敢跳出来放别人裸奔的照片,他就会被所有兄弟灭口。” 路明非恍然大悟。 “所以堕落的事要大家一起做才安全啊。”恺撒拍着路明非的肩膀,笑容满面,语重心长。 路明非捂住心口:“此时此刻唯有一首刘德华老前辈的《冰雨》才能表达我的心声,‘我的心仿佛被刺刀狠狠地宰’,老大你一定是属刺刀的……” 舞池中的灯突然黑了,本已高出舞池的舞台上再度升起了一座高台,从天而降的光束笼罩了高台上魁梧的身影,他双手握着高架麦克风,犹如挥舞着方天画戟的吕布。 “天使们!今夜你们快乐么?”那家伙以摇滚巨星般的pose嘶吼。 客人们纷纷挥舞双手吹起口哨。 “我们的花道,让你们感受到伊甸园的温暖了么?” 牛郎们也纷纷起身为高台上的男人鼓掌,显然这家伙的出场预示着今夜的高潮即将来临。 “今夜,我们的花道中又增添了一枝艳花!请对我大声的吼出他的名字!” “右京!右京!右京!”呼声如潮。 “是的!正是右京!Basara King的兄弟、哀艳的美少年右京·橘今天来到了你们的身边!他用握惯杀人刀的双手拥抱你们!你们愿意接受他的拥抱么?你们愿意用自己的浓情留下这迷路的年轻人么?”男子居高临下,纵声狂呼,“就在今夜!就在此时!用你们的爱与温存!留下他!” 后台的小鼓敲了起来,服务生捧上金色的箱子,楚子航深鞠躬之后站在舞台的一角。另一群服务生穿行在卡座之间,手中的托盘上摆满了樱红色的信封,客人们纷纷掏出一千日元的纸币仍在托盘上,然后拿过一个信封。鼓声由缓到急,越来越急,开始客人们购买信封只是一枚两枚,后来动辄就是十枚八枚,邻桌之间豪气互相感染,有位客人居然随手摸出一把万元大钞仍在托盘里,服务生立刻数出了上百枚樱红色信封捧给她。 “再来一点!爱得更多一些!用你们的爱化作狂潮把右京托起!”高台上的男人单膝下跪,把麦克风举向空中。 “这傻逼是谁?这些女人在买什么?”路明非小声问。 “傻逼就是这里的店长,那些女人是在花钱给楚子航买票,一张票一千块,票越多就说明他的人气越高。”恺撒说。 “那票有什么用?持票就可以睡师兄么?” “什么用都没有,花钱买票只说明她们爱楚子航,想要他留下。” 鼓声急促如暴雨,钞票飘落如暴雪,捧金箱子的服务生在每一桌前鞠躬,客人们把一把把的信封投入箱子里。每当有人投票,楚子航也在舞台上遥遥鞠躬。最后信封把那口箱子塞得冒了尖。 “右京留下!我们爱你!”一个女人跳起来高喊。 鼓声停顿,夜总会中寂静如天地初开。服务生们把金箱子挂在钢丝绳上吊往空中,另一根钢丝绳则把一串樱红色的鞭炮降了下来,悬在店长面前,店长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把银色的剪刀,向所有人展示。 “在今晚之前,右京已经得到了三百二十张花票,那么今晚,又有多少人对他恋恋不舍呢?”店长从金箱子里掏出一把把的信封随手洒向楚子航头顶,“二十,四十,六十,八十……” 随着他报数,服务生用金色的漆笔在樱红色的纸上画正字。箱子快见底的时候,正字已经有了差不多一百个,这意味着有近五百张花票支持楚子航,按每张花票价值一千日元算,客人们为楚子航豪掷了近五十万日元。这些钱既买不来鲜美的金枪鱼腩也买不到哪怕一瓶香槟,唯一的用处是表达她们对一个牛郎的爱慕之情。所有人都紧张的等待店长报出最终的数字,那个数字可能会刷新这间夜总会的记录。 “五百八十张花票!我们的右京在仅仅三天内就得到了整整九百张花票,这是高天原历史上第二的男子,他的成绩仅次于昨天的Basara King得到的九百二十五张花票。”店长振臂高呼,“爱他!就留下他!爱他!就与他比翼齐飞!感谢这些爱你的天使吧!她们用羽翼护佑着你,与你一齐抵达爱与幸福的天堂!” 他剪断了那串樱红色的鞭炮:“九百响的爱给我们的右京!” 钢丝绳把鞭炮降到楚子航面前,服务生端着金灿灿的打火机登上舞台。楚子航点燃了引信,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漫天飘散樱花碎屑,原来那些特制的爆竹里都混有樱花屑,它们用的火药也特殊,爆炸后并无常见爆竹那种刺鼻的硝烟味,反而是浓郁的花香。 “今夜每桌都将得到一瓶免费的香槟王!”店长将钢丝绳吊在自己的后腰上,亮出背后黑羽毛制作的羽翼,飞过舞池上空,“狂欢吧女士们!今夜不醉不归!” “这个二逼真绝世啊!”路明非赞叹。 一箱箱的香槟王被搬了上来,开瓶的声音像是礼炮连发,瓶塞飞空乱舞,今晚的派对进入了最高潮的乐章,几百个酒杯一同举起,酒液在灯光下焕发出迷离的金色。 舞曲再起,DJ出现在高台上性感地扭动着屁股,牛郎们和客人们一起跳进舞池。 “右京!右京!右京!”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名字。 “Basara King!Basara King!Basara King!”藏在暗处的恺撒终于被发现了,女人向他举杯,有人端着酒杯围了过来。 恺撒闪身站在路明非面前,用灿烂的微笑面对那些倾慕的眼神,接过一个女人递来的香槟。看起来其中有些人已经跟他很熟悉了,亲切的和他拥抱,更热情一些的年轻女孩撩起裙摆露出白的耀眼的大腿。服务生递来银色的荧光笔,恺撒在那些大腿上逐一签名,以他签单经验之丰富,签这排大腿不过小菜一碟,笔如游龙,顷刻间大腿上都闪动着“Basara King”这个名字。得到签名的女孩们兴奋地尖叫,围上来亲吻恺撒的面颊,恺撒报以霸气的微笑,搂着她们的肩膀跟她们合影,看起来他在这间夜总会的人气比楚子航还要高出一截。 路明非站在恺撒旁边,也被女孩们簇拥着,前后左右都被或丰腴或纤瘦的身体挤压着,目光空洞,大脑空白。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无数相机手机在面前咔嚓咔嚓地闪,这些证据永远抹不掉了。从此名誉道德和清白的出身都跟他说拜拜了,那些牛逼的英雄梦想也一样,文学史上从来没有过牛郎拯救世界这种设定……不过这也难说,也许日本的特摄片中会有《牛郎超人》这样的奇葩。 总之这是他人生中转折性的一天,作为一只青涩的小菜鸟,他振翅飞跃了道德伦理的天堑,晋级为一名新人牛郎。 “我们不纯洁了……嗨……他妈的不纯洁了!”路明非拍着水花叹气,“我们的贞操……我们的下限!” “跟贞操没关系,只是打破下限,可下限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被打破么?”恺撒往三个木桶下各塞了一块新柴,然后跳进了自己的木桶里,抽着雪茄神色惬意。 工作之后又是放松身心的日本浴,三个木桶一字排开,热腾腾的雾气中三个赤条条的男人,恺撒在抽雪茄,楚子航在看报纸,路明非在感慨自己过早失去的纯洁。 “师兄你真镇定啊!你不是那种有洁癖的男人么?可你现在沦落到当牛郎嘞?你就不能配合我流露出那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伤感表情么?你还看报纸,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你没准就变成残花败柳啦!亏得我们学校那么多姑娘对你朝思暮想!”路明非气哼哼地说,“我说你能看懂日文报纸么?” “我读里面的汉字,想看看这几天外面有什么动静。报上说最近黑帮中连续发生了几起暴力事件,似乎还是两派黑帮在大规模火拼,这必然跟蛇岐八家有关。”楚子航淡淡的说,“还有,我们还不是牛郎,我们只是见习牛郎,如果不好好表现甚至会被牛郎店撵出去,那时候我们连这样的藏身处也找不到了,而且我们没有钱。” “牛郎还要实习么?不是勇于卖身就可以了么?”路明非想到还要去外面过老鼠般的生活不禁有些担心。 “这间‘高天原’是新宿区乃至于东京都最顶级的牛郎俱乐部,只靠脸在这种地方可混不下去。来这里消费的客户都是不在乎钱的女人,只图个乐子……” “明白了,就是一帮闲极无聊的白富美。”路明非说。 “还有白富美的妈妈和奶奶,”恺撒耸耸肩,“她们可以一晚上花掉上百日元,或者只为了捧一个牛郎的场而把街上所有花店的玫瑰花都买下来,但她们的要求也很苛刻。” “苛刻啥啊!连那种体重破两百的胖子都能在这里混饭吃。” “那个人叫藤原勘助,下海当牛郎之前是大关级的相扑明星,只差一点就能升到顶级的‘横纲’。他以前的女朋友都是日剧明星,他在日本算是炙手可热的美男子。但后来一个女粉丝听说他订婚的消息悲伤绝望跳楼自杀,他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应该舍弃自己的小爱,拿出大爱跟爱他的女人们分享,于是果然放弃相扑国手的未来,下海当了牛郎。”楚子航及时地普及知识。 “我靠,一个异装癖死胖子那么牛逼?”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总之能在高天原挂牌的牛郎没有弱者,他们每一个都有几千个崇拜者和几百个愿意经常为他们付钱的客人,甚至只是花钱跟他们坐一会儿。所以高天原有牛郎俱乐部中最严格的筛选制度,所有牛郎都需要经过实习期,在实习期内崭露头角,有足够数量的客人愿意花钱买花票让他留下,然后他还必须通过店长的面试,证明他从内到外都是完美无缺的男人。”恺撒说,“我和楚子航攒花票的速度算是很快的,我攒了九百二十五张,楚子航也攒了九百张。” “多少张算够?” “两周内攒够八百张,所以接下来我和楚子航就会被安排面试,通过面试之后就是正式牛郎了。”恺撒吐出一口青烟,“我俩应该没问题,看人气就知道了。” “这还洋洋自得上了!这完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好么?”路明非恶狠狠地说。“不是说什么加图索家的人从不为讨好任何人而活么?” “女人例外,讨好女人不丢脸,无论美丑都要把她们当做天使来对待,这是进入上流社会前必须学会的礼节。”恺撒摊摊手。 “问题是在你们上流社会不会有白富美处心积虑要推倒你对吧?在这里可保不准啊!我们是出来卖的,那些女人喝醉了要求我们又卖艺又卖身怎么办?”路明非忧心忡忡,“我这二十年的贞操啊!” “谁说没有白富美处心积虑要推倒我?”恺撒眉峰一振,自豪状。 “打住!这不是重点!说起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躲在一家牛郎店里?又为什么会躲在一家牛郎店里?这也太神转折了吧?我们这段经历要他妈的是本小说,那作者绝逼没下限啊!” “那天晚上中枪之后的事你都不知道了,我和楚子航抢了一辆摩托车,想找个诊所给你治枪伤,但一路上无论是大医院还是小诊所门口都停着警车。肯定是蛇岐八家把我们的情报通报给了警方,警方在千鹤町到东京一线设防。我们只能一路往前,沿途都能看见黑道的人把守路口,我们只能走后街巷子。一路上躲躲藏藏,最后发现前面居然是新宿区,我们跑回东京了。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看见街边停着广告车,车上漆着‘男派花道,女子天堂’这种乱七八糟的广告语,发传单的人特别热情的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要不要帮助。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就说我们是偷渡来日本的外国人,朋友被黑道打伤了,问他能不能给我们找个诊所。那家伙居然非常热情,说可以带我们来店里休息,打电话让大夫上门来看你。我们就上了广告车,跟他来了高天原。” 现在回想起那天夜里的遭遇,有种童话般的感觉。到达曼波网吧的时候恺撒和楚子航都差不多筋疲力尽了,加上后来的战斗和跑路的消耗,当摩托车冲上一个高坡,新宿区灯火通明的楼群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惊呆了。他们居然跑回了蛇岐八家的总部,从江户时代以来,繁华的新宿区一直是蛇岐八家的“首都”,在这里警视厅的力量还比不上黑道帮会。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是冲向敌人的巢穴还是返回重重封锁的千鹤町?这时他们看见路边停着挂满彩灯的广告车,车顶的大喇叭播放着悠扬的音乐,磁性的男声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广告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人站在车头车尾发放折扣券和软糖。那种感觉就像深夜登山的人爬的口干舌燥腿脚发软,忽然看见高处的树丛里灯火通明,半山腰的小店正架着大锅熬牛肉,那一刻高天原的广告车真是美极了。 “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是一间牛郎店。这里的人也算是很守承诺的,立刻找了大夫给你包扎了伤口。然后店长就出面跟我们谈,说他们很看好我和楚子航的天赋,邀请我们在店里实习,还说没有身份证明也不要紧,高天原在新宿一带还算是有面子的大夜总会,一贯遵纪守法,警察从来不上门,总之只要我和楚子航答应当见习牛郎,我们就能获得庇护。”恺撒接着说。 “这赤裸裸地就是看上了你们两个的美色了吧?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就把我当伤员好了,别拖我下水啊!”路明非苦着脸。 “不不,店长看了你一眼也很激动的样子,他对路明非的评语是什么来着楚子航?” “楚楚可怜的稀世珍宝。”楚子航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 “恶心的要吐了,可惜胃里空荡荡的吐都没得吐。”路明非掩面,“我说你们就没有怀疑过这间店跟蛇岐八家有勾结,把我们带来这里瓮中捉鳖?” “开始怀疑过,但几天过去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通知蛇岐八家来上门抓人,但一点事也没发生。我们遇见他们也是偶然的,蛇岐八家也没办法算准我们会从那条路回新宿,所以特意放一辆车在那里拦截我们。”恺撒说,“至少到现在为止这间牛郎店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处,还提供免费食宿,按周发工资,客人每点一瓶酒我们就有10%的提成。我这三天里已经赚了十几万日元。” “加图索家的少爷会为了十几万日元动心吗?这种小钱掉到地上老大你都不会弯腰去捡才对啊!” “那不一样,家族的钱我可能懒得弯腰去捡,但这可是我的劳动收入。” “话说回来这里好混么?遇上把钱摔我脸上要我陪她睡的客人我该怎么办?报警吗?” “你要知道日本的规矩,牛郎店本身只是一种交际场所,提供的只是演艺和陪酒的服务,所以是合法的。在那种廉价的小牛郎店里,牛郎也许会跟客人私下有非法交易,但高天原是牛郎界的‘最上级’,这里的牛郎就像妓女中最顶级的‘太夫’一样,一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恺撒很有自信,“我看过一本《日本情色史》,书上说当年太夫的地位很高,即便是不在乎花钱的贵族想要跟太夫见个面也不容易,你先得到店里大把花钱,表现的英俊多金风度翩翩,让店老板觉得你是号人物,他才会发帖请某位太夫跟你‘初会’。这时候太夫才会来见见你,来的时候前面有童男童女打灯,后面有持着棍棒的保镖,太夫穿着二十公斤重的衣服踩着半尺高的木屐,踩着一种奇怪的八字步,穿越整条街来见你。整条街上的男人都会出来围观,觉得你是男人中的男人,对你又羡慕又嫉妒。” “妈的就跟你的妞开着法拉利来接你去看电影似的!”说到这里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是啊那辆红色法拉利……每个人对你又羡慕又嫉妒。 “这还只是见个面,要是太夫看了你一眼觉得恶心,调头就走,你之前的钱都白花了,即便太夫愿意坐下来跟你聊聊,你也只能坐的离她远远的,连拉个手都不行。你要继续展现你风度翩翩多才多艺的一面,好让太夫喜欢你,然后太夫就回去了,你灰溜溜地上车回自己家。你还有继续去求见,一边大把花钱一边风度翩翩,总之你想泡到太夫,就等于泡到女朋友,而且你一旦泡到了一个太夫就不能泡第二个,太夫也不会拒绝你之外的所有客人。”恺撒把一条腿弹出木桶,往上猛糊刮毛膏。 “太性感了太性感了!”路明非低头掩面,“不能直视不能直视!” “明天轮到我出节目,扮演阿波罗。我会穿皮短裤和金色的披风,全身抹满橄榄油,留着腿毛会让观众感觉我是个绒毛猩猩。”恺撒拿起刮刀,“总之我们如今在牛郎这个行业里就像妓女中的太夫,是有地位的人,客人会对我们很有礼貌,最多也就是喝多了在你怀里痛哭。” 路明非想了想,还是有点担心:“学院要是知道我在日本当过牛郎……回扣学分么?” “学院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凯撒微笑,“你忘了谁是这个小组的组长么?” “是老大你啊。” “所以回到学院之后是由我写报告说明我们在日本做了什么。我会写说我们为了躲避蛇岐八家的搜索,在一个心理培训机构工作,我们陪一些上门求助的、有心理障碍的女性聊天,给她们必要的关怀,帮助她们恢复对人生的希望。这当然不是违反校规的事,如果我们忘掉‘牛郎’这个称谓,我们就可以把自己看做为特殊女性服务的心理咨询师。”恺撒打了个响指,“很合理对不对?只要你们不出卖我,我们就都能过关!” “你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Basara King!”路明非再次掩面,“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你觉醒了内心的渴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对不对?” “对,记得以后在有别人在的时候称我为Basara King,在这里没有恺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只有Basara King、右京和小樱花。” “小樱花是什么东西?” “你在昏迷的时候花名已经定好了,Sakura,翻译成中文就是小樱花。” 楚子航扔下报纸起身,从浴桶里抓出黑鞘长刀。 “洗澡都带着刀,还真有战国时代浪人武士的感觉。”恺撒不失时机的揶揄宿敌几句。 “其实藏身在这里当牛郎并非唯一的办法,对吧恺撒?”楚子航淡淡地说,“你对我们隐瞒了一些原因。” “什么意思?”恺撒皱眉。 “你和我都学过野外生存,我们还有武器,以你和我的能力即使没有食物我们也能在神户山中生存三个月以上,你是个很好的猎手。”楚子航走到一旁的淋浴喷头下,用冰冷的水冲洗过热的身体,就像用冷水为剑坯淬火,“你执意要藏在高天原是因为智力离源氏重工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你想找的不是藏身处而是反攻的基地,你并不是真想销声匿迹。” 恺撒沉默了片刻,拉动嘴角笑笑,放松身体靠在桶壁上:“是,你说的都对,是什么哲人说的来着,对手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等到本部的人来到东京,他们就会把所有的事情接过去,我们会被送回学院,而你肯定是被送去罗马,让你家里人看看你完好无损的样子。但你不希望那样。” “蛇岐八家在我面前做错了事,”恺撒面无表情,“他们就得付出代价。”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真的死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件令人悲伤的事,但以恺撒的骄傲,这就是耻辱,耻辱必须被洗清。能够指挥赤备的人当然是蛇岐八家,他们触碰了凯撒的底线。 “我说老大,别老想了。”路明非叹口气,“你已经很努力的保护真小姐了,只是除了意外。” “意外?不,在加图索家的家训里没有意外这回事,意外只是懦夫为自己找的理由。”恺撒从桶中起身,提着用密封袋封好的沙漠之鹰。 路明非懂了,无论是恺撒还是楚子航,都清楚这间距离源氏重工极近的夜总会并非什么安全的藏身处,所以这俩神经病连入浴都带着武器。对贵公子恺撒和冷面杀胚楚子航来说,当牛郎都不能说是愉悦的事,必然是人生中不光彩的一笔。但他们都没有回避,因为这两个都是不能忍受欺骗和失败的人,从登上陆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在拟定报复的计划。 浴室门外有人敲门,恺撒把沙漠之鹰扔给楚子航,一秒钟之后双手持武器的楚子航藏到了镂花木屏风后,恺撒裹上一条浴巾过去开门。 门外是曾经的相扑界绝世美男子藤原勘助,他梳起了武士头,换上了条纹和服,衣襟上印着“风林火山”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这时的藤原勘助不再是一团摇摆的肥肉,更不是变装的猥琐男,他从袖中露出的小臂健壮得就像小牛腿,宽阔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双目直视恺撒。杀机扑面而来,路明非骤然就可以想象这家伙抓起对手腰间的带子把上百公斤的对手扔出圈外的场面了。这间牛郎夜总会果然是藏龙卧虎! “十分钟,打扮好自己,店长要见你们。”藤原勘助使用英语说的,然后他合上了门。 “面试么?来得太快了。”恺撒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楚子航。 门又一次开了,还是藤原勘助:“带上小樱花,店长要把他也一起面试了。” 路明非在热气腾腾的桶里打个寒噤:“尼玛太快了吧?我还没出新手村呢!” “关于高天原,你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没有人敢不服从店长。”恺撒说,“他是拥有‘鲸’之称号的男人。”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路明非赶紧虚心求教。他总是考试临头抱佛脚,十分钟后就要面试,再不求教就迟了。 “日本四面环海,所以日本人崇拜海洋。在大海中,鲸鱼是最有力量的动物,鲸鱼肉还是壮阳的食物,所以拥有鲸之称号的男人,应该说是男人中的至强者。”楚子航说。 “至强者,你们是在说那个扇着小翅膀飞过舞池的二货?”路明非有些疑惑。 “虽然看起来是有点神经病……但你不觉得校长有时看起来也很神经病么?”恺撒说,“但这跟他是个可怕的人并不冲突。” 黑色的玛莎拉蒂停在盘山公路的尽头,昂热双手抱怀坐在发动机舱盖上,眺望远处山谷中举火而行的队伍。 白衣的僧侣们走在队伍最前方,然后是捧着遗照的长谷川义隆,护送灵车的是清一色黑裙的女孩们,最后尾随的是黑西装白领带的家族干部,他们扛着供奉花灯和花篮的祭坛。没有哭声也没有飞舞的纸钱,山谷中回荡着僧侣们悠然的唱诵声,好像万卷佛经飞舞在漫长的山谷中,如海波般漫卷起伏。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琴乃把写着“犬山家式场”的白幡插在土里,长长的队伍经过那面白幡,无声地登高去向山谷尽头的高峰。那里有一条陡然上升的石梯,石梯直达山顶,山顶的枫林掩映着早已烧毁的鸟居,鸟居后面是朱红色的神社。 那是蛇岐八家的神社,从平安时代至今,每一任家主都葬在神社背后的墓地中,墓都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墓碑上墨笔书写的名字。多年之前昂热曾被邀请参观那处圣地,但如今那里对他来说已经是禁地了。 明天是犬山贺的葬礼,今夜犬山家的人们扶灵上山,明天黑帮头面人物的车将填满这道山谷。 即使蛇岐八家允许昂热也不想出席葬礼,他无可吊唁,无话与家属们寒暄,也没有准备烧香钱,他这辈子参加过太多的葬礼,对这种事很疲劳了,所以只想来这里目送一下灵车。 在石梯前长谷川义隆站住了,左右顾盼,犬山贺的干女儿们跟着他四下眺望,。昂热从怀里抽出一根雪茄,打着了明亮的乙烷打火机。长谷川义隆和女孩们都注意到了山上的火光,整齐地欠身行礼。 黑色的队伍开始登上了,昂热转身登上玛莎拉蒂,头也不回地离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浪费在哀悼上。 车载蓝牙电话发出“嘟嘟”声,这说明有电话打进来,昂热按下了接听键:“もしもし。” “昂热先生是吧?这里是三井置业,您委托我们的事情有消息了。”电话那边的人用讨好的声音说。 “不要在电话里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昂热挂断了电话,玛莎拉蒂骤然加速,红色的尾灯在山道上拉出弧形的流光。 画着蓝色合欢花的门次第打开,每扇门边都站着高大魁梧的黑衣保镖。路明非觉得自己这不是要去参加一场面试,而是进宫,也许宫里有某位公主要临幸他们……也许是要选太监。 这是高天原的顶层,这间夜总会开在一座颇为雄伟的四层建筑里,一楼是舞台和舞池,是举行盛大表演和女嘉宾们豪饮蹦迪的地方;二楼是SPA和美容馆;三楼是名为“藤壶”的怀石料理店和茶舍,牛郎前辈们都在三楼拥有自己的套间,而像Basara King和右京·橘这样新晋强者目前也只能住在地下室……准确的说他们三个就住在那间浴室里,所以才如此的热爱泡澡。四层是禁地,只有被店长邀请的人才能踏足这里,在高天原里四层有个绰号,叫“大海”。 巨鲸当然应该住在大海里,所以这一整层都是店长的住所。整层楼的主色调都是海蓝,海蓝色的墙壁、海蓝色的地毯、海蓝色的帷幕,连餐桌上的瓷器都是海蓝色的,保镖们的光头上纹着海龟、海星和海蟹…… “尼玛店长这是有多爱显摆自己是头鲸啊!”路明非小声嘟囔。 在最后一扇海蓝色的大门前藤原勘助站住了,伸手示意他们几个也止步。 “在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给你们。”藤原勘助挨个直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不是作为这间店里的人,而是作为前辈。” “前辈是有标准答案教我们么?”路明非莫名兴奋,心说眼前这魁梧的胖子莫非是芬格尔的翻版?会从兜裆布里抽出一本复印的答题大纲? “没有答案。”藤原勘助缓缓摇头,“老板的问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店长的每道题也从来不问第二次,同样的问题,可能这个人回答是对的,那个人回答却是错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诚实。” “对对对,诚实!我们一定诚实!我们偷渡来日本,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要不是店长收留哪有今天吃饱穿暖?我们不对老板诚实,那不是混账王八蛋么?”路明非脸上写满“诚恳”二字。 藤原勘助缓缓点头:“有这样的觉悟就好!想打动店长,唯有用你们心中真正的自我!店长说过,每场面试对他来说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间心的碰撞,火花四溅,鲜血淋漓。” 说完他闪在一边:“祝你们好运!” 最后一道门缓缓洞开,清新的海藻香味扑面而来,满耳都是水声,仿佛他们的面对的就是波涛起伏的大海。 门后是一间圆形大厅,居然以一个巨大的环形透明鱼缸为墙壁。岩石上生长着一簇簇软珊瑚,海草在人造海浪中摇曳,海龟慢悠悠的上浮,还没有浮到顶部,那条两米长的虎鲨已经绕着大厅游了一圈。 奢华之气把恺撒也给镇住了。在走进这间圆形大厅之前四层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个儿童乐园;走进这里之后……他觉得这里是座顶级奢华的儿童乐园!里面居然有水族馆! 大厅里非常开阔,两排书架前摆着超大号的书桌,灯光中坐着魁梧如巨熊的男人。他整个人都是海蓝色的,从海蓝色的缎面西装到海蓝色的皮鞋,无名指上带着巨大的海蓝宝石戒指,胸前戴着红珊瑚胸针。他坐在海蓝色的丝绒沙发上,抽着粗大的丘吉尔雪茄,轻轻抚摸着名种喜马拉雅猫,摇晃着加冰的烈酒,冰块折射出斑斓之光。 不愧是店长,在私下场合出现的时候更是霸气十足。他带着巨大的墨镜,头顶光明瓦亮寸草不生,非常有黑道至尊的气概……如果光头上没有文那条蓝色鲸鱼的话。 三个人互相看着,都警觉起来。店长的气场神秘莫测很难揣摩……介乎中二病和神经病之间,果断不可小觑。 老板指了指门边的长沙发,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单人座椅。这倒很好理解,一个人上前面试,其他人在沙发上等着。 刀俎已经设好,就看谁愿意去当第一块鱼肉。三个人都有些迟疑,这种面试对他们来说都是人生中的初体验,没人敢说有把握。 “我帅我先来!”最后还是恺撒排众而出。 路明非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老大毕竟是老大,胸怀坦荡慷慨就义,看起来是要用加图索家的意大利式神经病硬撼店长的日式神经病,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既然觉得要在这家店留下来,恺撒就没有留余地,悍然盛装赴会,穿的还是那身紧身西装,换了透肉的银色衬衫,系了水钻领巾。看背影,紧身裤裹得臀大肌纤毫毕现。 “老大很拼啊!”路明非跟楚子航耳语。 “加图索家的人就是这样,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不遗余力不择手段,这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楚子航小声说。 但店长对于恺撒的外貌和衣着完全不予置评,他从书桌上拈起一根毛笔运笔疾书,看架势大开大阖,居然是个资深的书法爱好者。 墨迹淋漓的卡纸被推到恺撒面前:“Bsara King,我面试你的问题是……牛郎之道!”老板开口说的居然是中文。 纸上是个飘逸的“道”字。恺撒目瞪口呆,他已经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再尖酸的问题都不足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但店长只用了一个字就撼动了他的防御。 尼玛牛郎之道?这是面试当牛郎还是殿试当状元啊! “在日本,每一行都有自己的道,没有道的人只是在世上迷路的羔羊。带领女人们寻找欢乐天堂。这就是男人的花道。”店长看出了恺撒的迷惑,“Basara King,我在问你的花道。” 足足半分钟凯撒没能说出话来。 “没听懂。”凯撒老实承认自己已经懵了。 “那我再问的简单一点,你怎么看女人,女人对你来说是春风夏花,或者秋实冬雪?”店长又问。 路明非满头都是汗……这是帮恺撒流的,他心想恺撒手中要是有块豆腐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你能问的……再具体些么?”恺撒的心理防线进一步动摇。 店长微微摇头,露出那种职场达人看无知晚辈的典型表情,像是在为恺撒的不争气惋惜。 “那我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来问你。Basara King,试着用三句话向我描述‘女人’这两个字,不是某个特定的女孩,而是女人,这世上数以亿计的女人。” 恺撒沉默了片刻,忽然放松下来,露出了微笑:“那用不着三句话,只有一个词,这世上的女人,都是大海。” “都是大海?”店长皱起了眉头。 “每个女孩都是一片大海,她有的时候风平浪静,有的时候惊涛骇浪。有的大海象巴伦支海那样寒冷,但冰下生机勃勃,游动着大群的独角鲸和逆戟鲸。有的大海像风暴角那样凶险,但是绕过了那个海角你就能航向富庶的东方。当然也有些女孩会像加勒比海,美好神秘,不时有海盗出没。”恺撒笑笑,“店长你玩船么?如果你玩船的话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有过二十万里的航行经验,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还是请Basara King你说完。”店长神情肃穆起来。 “这世上的海每一片都不同,洋流、颜色、盐度,还有里面的生物,有些海给你的感觉很浪漫很舒服,也有些海可能会要你的命。但只要你是个喜欢海的船员,你就不会只在温暖的印度洋上来来回回地兜圈子,你想去大洋上看一看,你还想一路往北去看北冰洋的冰盖。但你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最爱的那片海,把你的大船换成小船,拉上一张白帆慢悠悠地航行。每个男人都是海员,你先要见识很多片海的美好,但最后你只会在你最喜欢的那片海上慢慢地变老。我说完了。” “虽然完全没听懂,但是就觉得很有哲理的样子!”路明非心里由衷赞叹。 店长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鼓了鼓掌:“说的不错,Basara King你请回座吧。” 第二个坐在店长面前的是楚子航。 “右京,刚才我问道于Basara King,现在我问术于你。”店长把第二幅书法放在楚子航面前,是一个飘逸的“术”字。 “想要把任何事做到极致,都要心中怀着道,手中操着术,牛郎之术,应当是如何的?”店长顿了顿,“简单地说,就是怎么魅惑女人?怎么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为你花钱?” “通过两天的实习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楚子航倒是镇静,“我对客户群进行了分析。这两天里我上桌陪酒13次,面对的客户共计72人,其中最大的37岁,最小的23岁,平均年龄28.3岁,她们中86.7%的人已婚。相比起来恺撒的客户平均年龄是25.6岁,其中绝大多数未婚,可知我的客户群偏成熟化。” “右京居然有这样的数学天赋!”店长面露惊喜。 “她们来高天原消费更多是寻求心理慰藉,而非单纯的酗酒。我日语不通,但借助服务生的翻译,我知道她们中有27例曾遭遇家庭暴力,31人的丈夫有外遇,16人认为她们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就是说我面对的是一群对婚姻失望、内心压抑的女性,我扮演的角色介乎异性友人和心理医生之间,我的主要工作室倾听。如果我的日文流利,对业绩增长会有很大的帮助,但日文水平很难迅速提高。服务生可以为我翻译但也会带来麻烦,有服务生在场的情况下客户就会认为这是一场公开的谈话,她们不愿意当众吐露她们的隐私。” “那是当然的。如果我是一位心灵饱受创伤的女性,我也只愿意跟右京你这样的美少年倾吐心事。”店长频频点头,看起来楚子航的表现还有优于恺撒。 “不,她们期待的不是倾吐心事而是被强势压迫,从思维逻辑上说她们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这么学术的名词倒是要请右京你给我好好地解释一下了。”店长表现出不耻下问的态度。 “英文是Stockholm syndrome,又称人质情结。最初这种精神状态是在被劫持的人质中观察到的,当人质对警察的营救失去信心之后,她们会转而依赖劫持者,甚至对他产生好感。这时只要劫持者对她们表现出温和的一面,她们有可能转而成为劫持者的同伙,帮助挟持者完成目标来换取自由。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因为她们害怕被放弃,劫持者虽然是加害她们的人但始终跟她们处于同一空间中,对她们保持高度关注,女性的天性会令她们感觉劫持者反而更加亲近。女性宁可被粗暴地对待也不愿意被忽略被漠视,而客人醉酒之后抱怨得最多的就是丈夫对她们的忽略。” “右京你开启了我理解牛郎之术的新篇章!说下去!我很乐意听!”店长身体前倾,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了解客人的精神状态之后我们就可以对症下药,不需要精通日语我也可以扮演她们期待的角色。我不需要刻意的讨好她们,无论她们说什么我都不会表现得动容,反而要冷漠。对于她们而言我就像是人质劫持事件中的劫持者,在同一个空间中但是难以亲近,心理上对她们保持高压,基于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心理特征,她们会产生‘他是故意对我这么粗暴的’的想法,从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关注。这种关注才是她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店长兴奋地击掌:“精彩!精彩!” “这几天我只学会了一句日语,每当客人们想结束的时候我就会说那句话。”楚子航神情肃穆,力聚舌尖,好像念诵密宗九字真言,“‘じゃあこれで今日は终わりにする。君は家に帰って、よく寝たほうがいいね(日语:今晚就这么结束了么?不如早点回去哭一场睡觉吧!)’,这种粗暴的语言会进一步刺伤客人的自尊心,作为职场上的成功女性她们会被激发出好胜心和斗志,转而留下来继续买酒,我名下的消费额就会上升。” 右京·橘老师你已经完全进化了啊!这才是你的完全体吧!路明非听傻了,他从未觉得楚子航这般高大伟岸,简直是牛郎界的圣徒、先知和征服王。 楚子航回到长沙发上。路明非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决定豁出去了。 他的心情非常忐忑,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恺撒和楚子航虽说也是新手,但毕竟都是有女人缘的,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女孩只有三个,陈雯雯、诺诺和夏弥,其中两位的男友或疑似男友都在他后面坐着,另一位也跟赵孟华携手走在虔诚向主的道路上,跟他这个堕落的牛郎完全不是一路人。 真是越想越没信心,女人是什么,怎么魅惑女人……这事儿他琢磨多少年了都没想清楚,哪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想明白的呢。 “小樱花。”店长缓缓地说。 “到!”路明非吓的一哆嗦。 店长那张铁一样坚硬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樱花君,来坐在我身边,这是我给你留的位置。” 那张海蓝色的丝绒沙发可供三人宽松地并排坐,店长居中,左侧留给喜马拉雅猫,右侧居然是特意给路明非保留的。无论高天原新人史上排行第一的Basara King还是排行第二的右京·橘,都没有获得这么高的待遇。推辞显然是不可能的,路明非战战兢兢地坐下,双手夹在膝盖中间扭捏不安。店长身上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儿,熏得他头脑发晕,但这个时候千万千万不能倒,一倒就倒在店长怀里了。 店长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第一眼看上去,樱花君就像我年轻的时候。”语气很感喟,“都那么稚嫩,那么感性,容易被忧伤打中心怀。” 路明非偷眼看看这雄霸的男人,心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狗熊搂着水獭坐在田埂上,狗熊说,阿獭,这个世界虽然广大,但只有你懂我的敏感纤细。 “少年情怀总是诗,朝起对坐说相思;扭头却向兰窗下,呼来卿卿斗促织。”店长用颇为纯正的中文念诗,“这是我年轻时写的,那时我很痴迷于汉诗。” 路明非把眼睛慢慢地睁大,竭力表现出我听到这般好诗心情舒畅醍醐灌顶的表情,俨然已经领会诗中真意。 “樱花君有女朋友了么?”店长居然是闲聊天的口吻。 “还没有。” 话刚出口路明非就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这好比在说“我没有从业经验”啊。 “真好,真好,少年情怀总是诗嘛,一首诗在未落笔之前才是完美的,落笔之后反而庸俗了。”店长轻声赞叹,“那樱花君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恺撒和楚子航面面相觑,店长面试他们俩的时候气氛剑拔弩张,现在全然和风细雨,倒像是多年不曾联络的远方叔伯跟子侄辈拉家常。 “那倒是有的。”路明非心里记着藤原勘助说在店长面前不能撒谎,而且也想表现得成熟点。 “喜欢的是御姐还是萝莉啊?”店长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让我猜猜啊……御姐!樱花君你是喜欢御姐的人。” 路明非不由得赞叹这头鲸鱼果然阅人无数,连他喜欢御姐都看出来了,藤原勘助诚不我欺。想想无论陈雯雯还是诺诺,都是比他显得成熟的女孩,当时陈雯雯是文学社社长,负责罩他,后来诺诺是师姐,负责罩他。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萝莉,零看起来倒像个萝莉,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上舞鞋忽然变得高挑起来的时候,诺诺的御姐气场都被压过,完全是位女王殿下。 “跟她们表白过么?”店长又问。 “还……还没有。” “为什么不表白呢?也许别人就等着你的表白,你不说,难道还要女孩子猜你的心思么?女孩归根结底都是容易害怕的生物啊,尤其是还没长大的时候。”店长似乎深有感触,“所以女孩的第一个男朋友应该是披坚执锐的武士,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可对于多数女孩来说第一个男朋友都是个悲剧,因为男人小的时候都是傻瓜。” “多少红颜爱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这句话不受控制的从路明非的嘴里蹦出来。 “很有诗意,说得很有诗意啊樱花君,人生就是这种充满悔恨的旅程。”店长转过头来,低头俯视路明非的眼睛,“那么现在听好我的问题,樱花君,何谓无悔之爱?” “无……”路明非张口就来,这问题看起来比恺撒和楚子航的都好回答多了,就像政治考试碰到“请问你理解的四有新人是什么样的”,那就是政治老师为了拉高平均分在放水,胡说八道凑字数就行。 “樱花君,藤原勘助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在我这里没有标准答案,你们只需用真心来回答问题。何谓无悔之爱?何谓无悔?何谓爱?樱花君你要想清楚再说。”店长缓缓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 原本闲来无事拉家常的气氛忽然变了,连恺撒和楚子航都悚然,看起来路明非并不是受到了优待,反而是最大的挑战,店长随便聊了两句就扒出了他的感情史,然后抛出了暗藏杀机的问题。一个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家伙,当然既不懂后悔也不懂爱情,店长果然是行业黑手,一招就命中路明非的软肋。 路明非浑身冒汗,“只有一次机会”,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吧?答错了毫无疑问会被扫地出门吧? 他搜肠刮肚地回忆那些自己所知的爱情故事,赵孟华和陈雯雯?似乎说不上无悔之爱,只能说是教友情深,中间还害得柳淼淼伤心难过。 恺撒和诺诺?应该说神经病和神经病的风云际会,而且诺诺到底有多爱恺撒,这点大概连恺撒心里都没谱。 自己爹妈怎么搞在一起的?妈的这件事自己毫不知情,在他降生之前爹妈就已经搞在一起了。 楚子航和夏弥……算了吧,不说还则罢了,说起来满眼都是泪。 所谓无悔之爱应该是那样一种东西吧……未必要完美无缺,未必要有好结果,但多年之后你在人海中忽然抬起头来,见远处她独立如礁石,你忽然惊悸忽然震动忽然潸然泪下,速度快到来不及恨或者悲伤。 只是爱,不后悔。 大厅中寂静如死,路明非脑门顶上热气腾腾,感觉他正蓄积浑身功力要对店长发出惊天动地的绝世一击! “千万别飙烂话啊。”恺撒和楚子航心里都是这句话,他俩都了解路明非的德行,紧张状态下的路明非很可能变成一个冷笑话放送机。 “无悔之爱就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什么都不想,不害怕也不犯怂……”路明非说得很慢很艰难,显然是绞尽脑汁,但说到这里再也憋不出一个字,似乎功力尽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恺撒和楚子航都心说毁了,这回答不仅干瘪而且逻辑混乱,让人抓不住重点。店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我我我……我可以当服务员么?我一边端盘子一边修炼我的花道。”路明非结结巴巴地说。 “樱花君,你心中的无悔之爱,不畏惧,不退缩,不计代价,亦不求回报。”店长感喟地说,“是这样么?说得真好!雪莱说‘爱情就像灯光,同时照两个人,光辉并不会减弱。’而拜伦说‘爱情中的欢乐和痛苦是交替出现的。’诗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讲述同一个真理,爱情既不是100%的幸福,也不是天平上的交易,在一场无悔的爱中没有赢家,每个人都在进入这场爱情之前输了,但你依然不会后悔。因为那就是爱啊!爱就像照亮两个人的光,因为有了那伟大的光你的生活才有了意义!”店长说到兴奋的地方起身围绕着大厅行走,像是古希腊哲学家那样慷慨陈词,“所有那些畏惧的、退缩的、计代价的、求回报的爱都只是欲望化身的魔鬼罢了,他们在樱花君你这样拥有大爱的人面前无不灰飞烟灭……” 恺撒和楚子航都听得很茫然,路明非挤牙膏一样挤出二三十个字来,到了店长那里忽然演变为一篇浩荡的雄文,引经据典继往开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路明非喜出望外,没有想到自己那二三十个字里蕴藏着如此深刻的思想,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这个意思吧?果然他高中时加入文学社还是选对了方向。 店长击掌,大厅的门洞开,使者推着香槟车进来,以藤原勘助为首,高天原的俊男们鱼贯而入,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照亮了环形鱼缸中的鱼群。 “先生们!恭喜你们!你们都通过了我的面试,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这高天原大家庭中的一员!用你们的花道,把女性们带往繁花盛开的天堂吧!”店长从香槟车上端起一杯酒,“当然,小樱花还得拿到八百张花票,不过这对我们天才的年轻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会不喜欢你们这些聪明善感漂亮可爱的年轻人呢?让我们用香槟为高天原的美好未来祝福!” 距离打烊还没多久,大家刚刚喝了一整晚,现在又是一连串的开瓶声金黄色的酒在冰过的高脚杯中荡漾。看起来在这位店长的带领下这间牛郎店像《银河英雄传说》中伊谢尔伦要塞一样,秉承着“侠气于醉狂”的理念。牛郎们纷纷过来和他们握手,庆祝三位新人加入了这个和睦有爱的大家庭。 不知道什么时候,店长却已经从人群中消失了。 两张高背沙发并排摆放,黑影们摇晃着杯中猩红的酒液,隔着晶莹的蓝色水体,窥看隔壁的香槟派对。 优雅的银龙鱼缓缓游过,一小片气泡从海藻中悠悠地往上浮。鱼缸墙其实是窥看的机关,背面用的是单向玻璃,密室中的人把大厅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大厅里却看不到这间奢华的密室。这间密室才是老板真正的办公室,水晶吊灯和大理石的地面相映生辉,墙上挂满几十年来功勋牛郎的靓照,足以见证高天原的辉煌历史,从沙发到办公桌都是古董家具,老式的黑胶唱机播放着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在这里,有巨鲸之名的男人却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沙发后,胳膊上挂着象征侍者身份的白色餐布。 只有真正的老板才能坐下,她们也相映生辉。 左边是个森系女孩,留着清爽的长发,右边的女孩却古艳妖娆,梳着漆黑的高髻,发间缠着红色丝带。她们都穿着漆黑的皮衣皮裙,黑色丝袜,过膝的黑色漆皮长靴,银色的金属高跟锋利得像是杀人利器。 “我们为什么非得穿成这样?”酒德麻衣整整裙摆,皮裙太短了,她有点担心坐下之后走光,“我们现在是牛郎店的老板娘,但我们穿得好像自己准备出去卖。” “这衣服穿着多拉风啊!”苏恩曦扭动肩膀,“我听说这次要扮黑社会特意买的,我箱子里那些衣服都不成,白衬衣啦西装套裙啦,穿上都像财务经理。” “你现在给人的感觉是财务经理转行当了女流氓。”酒德麻衣摇头,“你可以换衣服,但是气质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管他的!人生苦短,必须性感!”苏恩曦兴奋地拍着大腿。 “矜持,你狂拍大腿的姿势一点也不性感,就像看欧洲杯的男人。” 苏恩曦在玻璃的反光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收敛了歪七扭八的造型。牛郎店这事儿实在太有意思了,他这种对什么事都淡淡地不关心,一言一行威仪具足的人也露出了本相来。 “苏桑您对今天的面试还满意吧?”座头鲸恭恭敬敬地问。 “满意说不上,大开眼界倒是真的,你以前也是这么面试牛郎的么?你想当哲学家啊?”苏恩曦笑着揶揄他。 “哲学、艺术和历史都是内心的投射,这样选出来的男人才是最完美的男人,他们会从心里开出一朵花来。”座头鲸显得很自豪。 “心里开花有什么用?女人来牛郎店不就是花钱买漂亮男人的时间么?让他们陪着喝喝酒,搞搞暧昧,摸摸他们结实的肌肉,玩些欺负他们的游戏他们还不敢反抗,最后再‘爱的一发’什么的。我就是女人好么?我知道女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座头鲸迟疑了几秒钟:“对男人审美就像对红酒的审美,是会逐步提升的。开始您欣赏的是形貌之美,渐渐您就会开始欣赏他们的灵魂。所谓最顶级的情色,与肉欲无关,只是在一起时的心跳。” “薯片,他这是在暗示你对男人的审美层次太低。”酒德麻衣随手补刀。 “我去!我对男人的审美层次低?我层次低?我层……” “感情经历是张白板的女人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总是会声音越来越小啦。”酒德麻衣拍拍黑脸的苏恩曦,“不过我相信这头鲸鱼说的,有些女人爱上男人,只是爱上他们内心里投射出来的,空虚的影子。” 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路明非。其他人都聚在一起频频举杯,作为高天原历史上收集花票最快的人,Basara King和右京·橘获得了全体牛郎的认可,只有路明非蹲在鱼缸前,对着酒德麻衣做鬼脸。其实他根本看不到酒德麻衣,只能看见鱼缸里的银色小鱼。小鱼意识不到自己和路明非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一个劲儿地往前撞,路明非做鬼脸是要吓唬它。他的鼻子在玻璃上挤得扁扁的,看起来有够愚蠢。 满屋都是英俊的邪魅的面孔,但酒德麻衣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张愚蠢的无聊的脸移动。看着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像只鹌鹑在孔雀们的盛会中不知所措。 “客人你是看上了我们的小樱花吗?”苏恩曦做谄媚状,“他可是我们这里最红的哦!” “只是觉得很有趣,就像看着一条蚕慢慢地吐丝,最后把自己困死在茧里。”酒德麻衣幽幽地说。 “说起来你那三道题真是有够唬烂的,真像那个相扑胖子说的那样没有标准答案么?”苏恩曦想了想又有点好奇。 “事关男人的花道,我从来不说一句假话,我的三道题都没有标准答案,我只是从他们的回答中读取那些花枝般的心。”座头鲸毕恭毕敬地说。 “哟哟!那说来听听,恺撒·加图索那颗花枝一样的心会开出什么花来?自命不凡的贵公子,开出的花应该是玫瑰什么的吧?”苏恩曦来了兴致。 “不,其实恺撒的花恰恰是小樱花的花名啊,他心里开出的花是樱。” “你说楚子航是樱我还相信,恺撒哪里像樱花了?他那么花团锦簇的。”苏恩曦不信。 “所谓樱,其实是男人的花啊,华美而坚贞。樱的花期只有一个星期,在一个星期里达到极盛,然后在一夜之间凋零,在凋落的那一夜它才是最美的。就像古代的名将们,只要还活着便尽情地过轰轰烈烈的人生,坠落之时却放下屠刀写下一首孤寂的禅诗。Basara King就是这样的男人,他的答案与其说是他对女性的尊重和爱,不如说是他自己的高贵和决然。他是那种生在高枝上,以绝美之姿俯瞰天下的男子,他绝不容美的东西被污染,他也不允许自己被污染。他的坚持就像武士刀那般凌厉,他的坠落会像樱那样美。”座头鲸诗情画意地说。 “听起来一点都不好,我感觉恺撒身上插满了‘此人将要牺牲’的小旗。”苏恩曦说,“那楚子航是朵什么花?” “菊花。” 一口红酒从苏恩曦鼻子里喷出来,好似满脸鼻血。 “老板,您没事吧?”座头鲸赶紧说,“是这瓶酒不对您的口味么?” 酒德麻衣随手递上餐巾淡淡的说:“没事,她们宅女就这样,没事瞎激动。” “没事没事,”苏恩曦接过餐巾捂住鼻子,“你继续说。” “他是风雪中的矢车菊。” “德国的国花?” “是的,那是素色的菊花,喜欢寒冷的天气,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甚至在冰雪中都能看见它盛开。它的花语是忠诚与思念,优雅与单身,遇见,还有再生。”座头鲸说,“我从右京身上闻到的就是矢车菊的香味。”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朵强S属性的矢车菊抖着鞭子抽打你的客人们,对她们冷冷地说:‘今晚就这么结束了么?不如早点回去哭一场睡觉吧!’”苏恩曦说,“喂喂!不要搞笑了!你从他的哪一句回答中听出他是默默等待的优雅男的?还遇见?还再生?你听到的根本就是一个强S属性关于如何从女人身上榨出更多钱来的技术论文吧!” 座头鲸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抽出一根雪茄叼着,一时间悲欣交集。 几天前他还是这间夜总会的老板,东京牛郎界最威风的人物,可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帮人看店的店长。因为他破产了。 虽然高天原夜总会的牛郎是最红的,收费是最高的,但成本也是最大的。这栋四层建筑是二战之前法国人在东京修建的天主堂,高天原已经连租了几十年,每年的租金都是天价。这么大面积的建筑本可以建成汇聚顶级名品的百货公司,如今却屈尊作为牛郎夜总会。但座头鲸觉得巨额租金是值得的,他的客人都是东京最顶级的名媛,那怎么能没有宫殿级别的场所呢? 他在用具方面也追求顶级,意大利产的沙发、威尼斯的水晶玻璃酒具、德国产的纯银刀叉,连墙壁上挂的画都是真品。 他还是东京男子服务业联谊会的理事长,每年捐赠会费,出手很豪阔。他素来以牛郎界的慈善家出名,座头鲸这个外号并非暗示他的霸气,而是说他的脑袋和座头鲸的大脑袋一样寸草不生。 但是只靠经营一间牛郎夜总会是无法应付如此庞大的开销的,座头鲸的账目日渐枯竭,最后到了举债度日的地步。上周座头鲸召开了一场会议,跟牛郎们谈及遣散的问题,悲哀地说那薄樱般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的花期已经不再,如今的女人只知道花痴电视剧里的男明星,再不能体会这古典优雅的男派花道,说到动情处伏案痛哭。 可大前天中午,随着两个女孩走进高天原,局面忽然间彻底改观。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惊动了在财务室中闷头算账的座头鲸,那是叫人心神不宁的脚步声,仿佛腥风血雨正在逼近!座头鲸以为是借他高利贷的黑道来要钱了,于是在西装下塞了一柄短刀硬着头皮走出财务室。 名叫苏恩曦的女孩递来一张没有填数字的支票:“我知道你已经破产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在这上面填一个数字,如果你填的数字我满意,我就买下你的夜总会。” 座头鲸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交易方式,如此居高临下杀气凛然,毫不掩饰地告诉你,你就是待宰羔羊,你却无法拒绝。 他思虑再三,没敢多开价,小心翼翼地填写了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数字,把支票交还给苏恩曦。苏恩曦看了一眼在后面加了个零,把支票递还给座头鲸,名为酒德麻衣的女孩笑笑说还挺老实的。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女孩为了买下这个濒临破产的夜总会花了120亿日元,连眼睛都没眨,同样的价格她们可以在欧洲买个球队。 追债的黑道当天晚上就上门了,座头鲸坐在钱箱上等着他们,银行的运钞车停在高天原门前,黑道兄弟们被这阵势吓住了,他们本来准备先搬走夜总会中的值钱物品来抵债。 “我的心没有死,我的花道也就不会绝。”座头鲸冷酷地点燃雪茄,以分花拂柳的姿态挥挥手,体重120公斤的藤原勘助起身拎起两箱现钞送客,吓得黑道兄弟们屁滚尿流。 当天下午座头鲸在新宿区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联谊会的牛郎们都来庆祝,同时好奇地询问座头鲸从哪里筹集了这么大一笔钱。座头鲸即兴发表了“只要根还长在爱的土壤中花总会再开”的讲话,然后云遮雾罩地一通胡扯就送客了。 新东家的要求是这桩交易不能对外公布,座头鲸也识趣地没去查新东家的背景,查也查不出来,这是肯定的,能够随手动用这么大笔现金的人,如果她们想隐蔽身份,那太容易了。 但不查不代表不猜,座头鲸对两个年轻女孩买牛郎店这种事也很好奇,两个女孩中那个叫苏恩曦的显然是财务领域的高手,心算了几分钟后就报出了高天原的亏损,跟座头鲸花大价钱请会计师来算的很接近。那么对方显然清楚这个价格买高天原是不是合算的,那又是为什么呢?看苏恩曦和酒德麻衣身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威仪,还有她们的年龄,座头鲸猜她们必然出生大家族。那什么样的富家女孩会买牛郎店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黑道!她们必然是黑道家族中的女继承人,要用巨额资金来攻占牛郎业。 新宿区的各项产业中,牛郎店是黑道很少介入的一项。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夜总会不但要缴纳保护费,还要接受黑道的入股,不时还要奉献红牌姑娘作为黑道大哥的玩物,但有男人陪酒的夜总会,黑道迄今为止还只是过来收点保护费而已……因为大哥们直到目前对牛郎还没兴趣。但假设这些黑道家族选定的继承人是女孩呢?牛郎店在她们眼里就是早已建成的后宫啊!就像模特公司是黑道大哥们的后宫一样。 所以之后的两天里座头鲸一直忧心忡忡,不知这两位女皇要临幸自己旗下哪位牛郎,无论是谁落入她们的魔掌……感觉都还蛮幸福的样子…… 不过接下来又峰回路转起来,女皇们并未染指座头鲸视若珍宝的牛郎们,倒是夜总会忽然命令广告车外出。店员们在新宿区边缘的路口等着,等到了女皇们要的人。凯撒觉得遇到高天原的广告车是偶然,因为没人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但如果他看一看高天原的广告车队就明白了,一共三十辆一模一样的广告车,停在进入新宿区的每一个路口发折扣券,他无论选择哪条路必然会撞上其中之一。这三十辆广告车组成的包围圈不亚于蛇岐八家设下的搜捕网,早在他们到达千鹤町的时候,这件牛郎店已经开始下网捕捞他们了。 看来之前的判断也不全对,女皇们购买高天原并非中意店里现有的牛郎,而是为了捧红她们看重的男人。这就好比年迈的董事长忽然买下某个制片公司,多半是想力捧某个干女儿。 男孩们看起来已经走投无路,还被黑道追杀,正是好收服的时候。他们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女皇们的陷阱,这会是个驯化的过程,她们用金钱去挑逗他,用充满欲望的环境去腐蚀他,最后向他们索取报答。不用过多久这些刚出道的雏儿就会缩在女皇的怀里哭泣,并且许下今生今世侍奉她的诺言……果然身为牛郎注定逃不出魔女的掌控,美少年们的青春将被埋葬在早已挖好的坟墓中……座头鲸觉得自己牺牲了Basara King、右京·橘和小樱花来拯救这间夜总会是不道德的行为,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延续男人的花道,这是迫不得已。 他拍打着自己的光头长叹。 夜已经很深了,香槟派对还在继续,路明非独自站在露台上,眺望两个街区外的源氏重工大厦。如今回忆起那天晚上他们在醒神寺里吃着生鱼片神侃,路明非还觉得源稚生说想去卖防晒油是真的。可就是那么个想放弃家主权利去卖防晒油的家伙把他们抛弃在海沟里……这世界真复杂,复杂到他这种衰孩子看不透。 路明非在露台边坐下,恍然觉得自己还坐在叔叔家的天台上。 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上了大学屠过龙,见识过全世界最顶尖的高富帅,死里逃生都好几次了……可依然觉得这世界上有没有自己其实无所谓。大家都是大人,只有自己还是小孩,跟在大家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断地学着大家说话,学者大家做事,可永远都比人家慢半拍。跟上去的时候,人家已经走了。 腰间“叽”的一声,路明非愣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黄色的橡皮鸭来。在海里最后的记忆就是这只橡皮鸭,还有橡皮鸭对面的女孩,她暗红色的头发悬浮在海水中,潜水头盔中的孤灯照亮她的脸……海水漆黑一片,她笼罩在微光中……真像诺诺啊,不是现实中的诺诺而是路明非记忆中的诺诺……她每次降临,都像天使。 当时路明非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眼前这个女孩只是人濒死的幻觉,但他仍旧不顾一切地游向那个幻影。 人总要抱紧什么才知道自己真的存在,哪怕那只是个幻影。 他在海滩上醒来的时候这个小橡皮鸭真的捏在手里。那么海底的幻觉是真的,真有那么一个很像诺诺的女孩救了他,给了他潜水头盔和这只小橡皮鸭。那一刻在那个女孩眼里自己一定很愚蠢吧?第一次见面都没有通名道姓,就像只狗熊般扑打着去抱人家……神经质地泪流满面。 回答问题的时候他并没有唬烂,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所以说得结结巴巴。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一段堪称无悔之爱的感情,最后想到诺诺从潜水衣里游出来的那一幕,她微笑着把自己装进潜水衣里去,她的背后龙的黑影夭矫而来。那是这一生中他们两个人最亲近的瞬间,路明非想要放声大哭,又想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自己只是个被师姐罩的小弟,凭什么为即将死去的她大哭呢?又凭什么拥抱她呢?所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诺诺做完了这一切,把他塞进潜水钟里……丝毫不无悔,也没有爱。 但如果这是一个无悔之爱的故事呢?这时候故事进行到了高潮,到了见证决心和勇气的时候,他就该狠狠地抓住小巫女的手腕,用强吻她作为表白。他们在水里,谁也不能说话谁也不必说话,他会把诺诺的双手反剪把她塞进潜水钟,根本不管她怎么挣扎,最后被诺顿刺穿心口的是他,潜水钟带着诺诺浮向海面。这个故事里面不需要小魔鬼提供的超能力,爱就是那种完全不需要超能力的活儿,只需要勇气和决意。诺诺爱上凯撒的瞬间就是他鸣枪从楼上跳下的瞬间吧?其实路明非也很想那样,不管未来也不管摔断腿,这一刻就是要那么拉风地爱那个女孩。 他这辈子总在畏惧总在退缩,有时候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捏捏橡皮鸭,橡皮鸭发出“叽叽”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 第七章 樱花与红莲 大火焚烧着朱红色的楼阁,樱井小暮在楼上梳妆。 她穿上了珍藏的“十二单”。这是最隆重的和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绸衣组成,从内而外颜色变化,就像层层云霞。在极乐馆中只有被称作“老板娘”的樱井小暮才有资格穿十二单,而且只在特定的节日。所有女孩都会穿上和服,她们簇拥着樱井小暮在门口迎客,绚烂如盛开的八重樱。老客人们会为了欣赏樱井小暮穿十二单的风采而登门豪赌,当晚最幸运的客人会受到樱井小暮的亲自招待,享用最上等的鱼生,樱井小暮弹着三味线作陪。享受过这份款待的老客人都说仿佛梦回战国时代,自己坐在天守阁上俯瞰天下,坐拥世间最美的女人。 樱井小暮将漆黑的长发绾起,斜插一支山桃花,向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躬身:“欢迎光临。” 操持着极乐馆的日子里她经常在门口迎宾,对每个熟客鞠躬说欢迎光临,同样的话说着千百遍难免厌倦,可今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樱井小暮的心情竟意外的好。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她其实早已疲惫不堪,是时候放下沉重的担子了。 今天是极乐馆的末日。 进攻是十五分钟前开始的,蛇岐八家调集了十二辆油罐车,几十吨燃油从山坡上倾泻而下,主持进攻的男人却并不着急点火,而是静坐在山顶抽着烟,风吹起那些人的长风衣。从赌客到荷官,所有人都往外逃,连警卫都不例外,极乐馆自认固若金汤的防御瞬间就土崩瓦解。谁都清楚只要山顶抽烟的那个男人把烟蒂扔下来,极乐馆就会被熊熊烈焰吞没。 但山顶的那个男人只是抽烟,默默地看着人们在山涧中踩着水奔逃,无数豪车堵在桥上,喇叭声响成一片。 樱井小暮把金库的钥匙扔给大堂领班:“金库里还有十二亿现金,如果有胆子的话可以带一些走,这些年辛苦大家了。” 领班攥着那柄钥匙呆呆地站着,不知自己应该冲向金库还是跟着人流往外跑,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面对十二亿日元不动心,但领班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命带着钱从金库里冲出来,满地都是万元大钞却没有人低头捡拾,燃油贴着地面流动,无数人滑倒又爬起来,无数人挤在门口相互践踏。 樱井小暮笑了笑,转身去向顶楼,步伐从容优雅,一如极乐馆开幕的那一日她从楼梯上缓步而下,在男人们挑剔的目光中提起长裙盈盈屈膝:“我是樱井小暮,这间赌场的经理,远道而来的每一位都是我的贵宾。”片刻之后掌声雷动,赌客们大声赞叹老板的风华绝代,樱井小暮年轻的脸在灯下美如桃花。 领班看着樱井小暮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扔下那柄价值十二亿日元的钥匙,转身逃走。 楼梯井中腾起了火花,山上的人还没点火,地下室已经烧了起来。那是极乐馆帮客人们实现梦想的地方,那里是一间间小屋,每间小屋里都埋藏着秘密,有些小屋的地面上血迹斑斑。极乐之地却设置在地狱般的深处,这是那个男人跟客人们开的玩笑,他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所谓的极乐,永恒的只有死亡,所谓极乐只是死亡前拼了命的享乐罢了。 此刻樱井小暮最可靠的手下正大踏步地穿越地下室中的长廊,把火柴丢进每间小屋里,管道已经往那些小屋里灌注了汽油。随着他的脚步,热风和火焰席卷一切。 樱井小暮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跟那个坐镇山顶的男人好好聊聊。在这座赌场最辉煌的时候樱井小暮就想象过它的末日,这里凝聚了世间各种人欲,沉淀在深深的地下室里,在末日的那一天,应该是被红莲之火烧成平地吧?这是极乐世界应有的结局。 结果它就真的被烧掉了。大家心意暗合。 五天之前,末日降临到了猛鬼众的头上。 五天前他们还控制着大阪十八个黑道帮会中的十一个,效忠蛇岐八家的七个帮会始终保持着克制。可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源氏重工的大门敞开,黑色的厢式货车依次驶出,蛇岐八家的高层干部倾巢出动。他们到达大阪的同时,那七个帮会对猛鬼众旗下的帮会发起了进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高效率的黑道战争,不亚于希特勒扫平波兰的那场闪电战,猛鬼众所属的帮会还来不及组织起来就被接二连三地粉碎。十一个帮会中的七个宣布转而效忠蛇岐八家,三位“若头”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最后的那个帮会宣布解散。一夜之间大阪就变成了蛇岐八家的大阪。 不仅是大阪,从南部到北部,效忠蛇岐八家的帮会都行动了起来,不遗余力地进攻效忠猛鬼众的帮会。要么屈服要么横尸当场,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吓傻了。 很长时间以来猛鬼众都觉得己方已经扬眉吐气,跟蛇岐八家形成了“均势”,蛇岐八家才不得不对他们保持克制。但当家族金刚怒目的时候,他们才明白什么是黑道至尊,自己能幸存到今天只是因为家族一直在怀柔。毕竟是同族,在此之前八姓家长们不想对他们赶尽杀绝。 谁也不知道蛇岐八家为这场战争筹备了多久,他们掌握了猛鬼众的几乎所有的情报,包括猛鬼众旗下帮会的非法交易,还有跟猛鬼众有来往的政府官员。警视厅收到匿名邮件,邮件中是猛鬼众的犯罪证据,法官只要认可这些证据,猛鬼众的干部中有一半以上都会被判刑入狱。包庇猛鬼众的官员收到了死亡威胁,一位县议员乘坐的轿车在公路上忽然被人用直升机吊起,在五百米的高空中飞行,惊恐的县议员在空中收到了蛇岐八家中的老前辈左上部的电话,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十分钟后直升机把议员的车放在县议会大厦前,这时议员已经变成了蛇岐八家的人。 跟真正的“鬼”相比,那些依附于猛鬼众的帮会还算幸运的,鬼连投诚的机会都没有,尽管他们身体里流着蛇岐八家的血。为了逃生,有些鬼使用了强行纯化血统的药剂,但在为了斩鬼而生的执行局面前,他们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野兽,无论他们怎么狂怒怎么挣扎,最后心脏都被灌注了汞的爆炸子弹打穿。执行局随队带着的僧侣,这些人负责把鬼的尸体浇筑进水泥桩里。把这些水泥桩打入海底组成整齐的阵列。蛇岐八家所属的丸山建造所,将在那片填海而成的土地上建造一所神社来超度亡者。 放弃反抗的鬼将被终生监禁。在平安时代,蛇岐八家曾在神户山中设立了位于山腹中的黑牢,用于囚禁家族中出现的鬼。明治维新后家族接触到西方思想,觉得黑牢不够人道,于是把它封闭了,如今锈蚀的铁门被再度打开。 连国会议员都被这场隐秘的黑道战争震骇,几天来死者数以百计、伤者数以千计,这已经是一场小型战争的规模,战火继续蔓延下去必然殃及无关的人,造成巨大的社会问题。他们通过不同的渠道勒令蛇岐八家停止,再三申明政府绝对不会姑息犯罪,再不停战自卫队就会介入,但蛇岐八家却关闭了一切对话通道,一意孤行。 樱井小暮明白蛇岐八家的用意,只要在国会推出新的反黑法案之前彻底消灭猛鬼众就好了,这就是所谓闪电战,有人想掩耳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传承自龙族的战争欲望从古至今都流淌在混血种的身体里。一站三千里,怒杀十万人,龙族的战争从来都是如此。 朱红色的窗也被火焰吞没了,木材弯曲变形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只能陪您走到这里啦,以后的路上还请自己多多珍重。”樱井小暮看了一眼窗前衣架上那件血红色的和服。 和服在火风中招展,仿佛有人穿着它起舞,衣角被燎着了,和服飘舞着像是燃烧的蝴蝶。 源稚生坐在山顶上,俯瞰那座燃烧的朱楼,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从直升机里看下去,庞大的须弥座缓缓沉入大海,白浪四合。那一刻源稚生忽然觉得天地间冲塞着巨大的哀伤,须弥座入垂死的巨鲸,对空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完成对极乐馆的攻略之后,猛鬼众的势力就被连根拔起了,所有帮会尽数投靠本家。极乐馆是猛鬼众最大的现金来源,烧掉极乐馆之后他们残余的势力也无法挣扎了。”樱站在源稚生背后,一身黑色的西装,外罩黑色的长风衣,系着纯白的领带。 今夜执行局的干部都系上了白色的领带,以示对死者的哀悼。但哀悼归哀悼,他们不会手软。 极乐馆的陷落是这场黑道战争中的标志性事件。在道上的人看来极乐馆就是猛鬼众的象征,在这里人们肆无忌惮地交易金钱和欲望,猛鬼众从中赚取了巨额的金钱。蛇岐八家虽然怒于它的嚣张却不敢对它动手,因为它不单有严密的防备,而且还被各种权力人物保护着。如果说猛鬼众散布在全国的势力像一张蜘蛛网,那么极乐馆就是蜘蛛巢。蜘蛛巢被捣毁,意味着蜘蛛的死。 进攻极乐馆由执行局负责,是雷霆手段,同时家族也在怀柔。昨天一份由蛇岐八家发出的“免罪状”在黑道帮会间流传,根据免罪状,那些曾经投效猛鬼众的帮会都是无罪的,只要他们从今以后奉蛇岐八家为本家,就会获得本家的恩典,包括享受本家花费大量经费设立的养老基金。刚柔两种手段并行,猛鬼众在各地的势力土崩瓦解,免罪状所到之处,小帮会闻风宣布对家族的效忠。从今以后日本的黑道只剩下一个主宰,那就是蛇岐八家,蛇岐八家的暴力将凌驾于所有暴力之上,最终也终结所有的暴力。 橘政宗预言的事情就要实现了,快得出乎源稚生的预料。几天之前,橘政宗宣布自己将从大家长的位置上退下,少主源稚生会接替他统率蛇岐八家和从属帮会的几十万人,当时家族中的老人都觉得这个决定太仓促了,但源稚生的战绩很快就说服了老人们,随着执行局从南往北扫荡猛鬼众的势力,源稚生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橘政宗在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年,却被源稚生在几天里轻松超越。 源稚生清楚这都是橘政宗计划好的。橘政宗花费了十年来筹备这场战争,十年间他一直在私下磨砺着宝刀,但拔刀杀敌的时候却把荣誉让给了源稚生。源稚生只需按部就班地做就好了。就像那些战国时代的大名,老得快死的时候把儿子叫来,给他看自己训练了十年的军队,说儿子啊,我死后你就带着这支军队把我们家的仇敌扫平吧,行军路线我写好了,在我的枕头里。儿子即位之后挥军出征,摧枯拉朽地扫平了国家几十年来最大的对头,归国时赢得了百姓夹道欢呼,每个人都相信他比父亲更英明神武,从而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期待。其实只是那个明知将死的父亲要把苦心经营的未来留给儿子罢了。 偏偏源稚生并不想要这个家族的未来。 黑色悍马沿着山路驶来,尖盾地刹车。乌鸦跳了下来,一手提着加消音器的手枪,一手拿着文件夹,戴着细框眼镜相当地衣冠禽兽。 “事务性工作真是烦死人了,不能让我跟夜叉一样去打打杀杀么?”乌鸦疾步走到源稚生背后,先抱怨一通,然后打开文件夹,“我们抓到了十七个,还缺三个。” 执行局在出山的路口设了路障,那些从极乐馆中逃离的车都被稽查,山路上也有持枪的人巡逻。无关的人可以自由离开,执行局对他们彬彬有礼绝不为难,但如果是某份名单中的人,就会被套上黑色的头套塞进一辆货柜车。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鬼”,是拥有危险血统的混血种,蛇岐八家决不允许这些人脱离掌控。 源稚生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没有打钩的三个名字分别是:。 猛鬼众中的领袖都用将棋的棋子作为代号,橘政宗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来调查这些人的身份,但是王将和龙王的名字始终是个谜。效忠猛鬼众的帮会从未见过这两位大人物,目前所知的级别最高的猛鬼众干部就是代号“龙马”的樱井小暮,虽然她看起来只是极乐馆的女经理,很多无知的人觊觎她的美色,但她其实在猛鬼众中的地位极高。 没有人知道王将和龙王是不是存在,但是既然有龙马,那么推测起来上面还有级别更高的人。 “他们会不会逃往山里?”樱说,“或者那间赌场有地下通道。” 源稚生摇了摇头,把文件夹扔还给乌鸦:“听见了么?有人在唱歌。” 乌鸦和樱一愣,集中精神去听,果然在山风和木材烧裂的声音里有人在轻声歌唱,是个妩媚之极的女声,唱的是歌舞伎的调子,但歌词却是中文。乌鸦的中文也就是会说“你吃了没有”这种水平,樱略强些但是听歌也勉强,而且那首歌古风盎然,没有足够的中文功底是很难听懂的。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回首一场空。” 源稚生缓缓地念出歌词:“这是坂东玉三郎唱的《杨贵妃》,我曾经听过他的现场。你们留在这里,我下去跟龙马谈一谈。” “喂喂喂老大那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塌!”乌鸦脸都绿了,“你要是出事我和夜叉不得切腹啊?” “一个人在快要塌的楼里唱着这种歌,应该是在心里想着什么人,我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源稚生提起蜘蛛切,“而且一个唱歌唱得那么好听的人,值得见一面。” 源稚生用手帕裹手,推开了烧得滚烫的紫铜大门。处处都是火焰,纱质的帷幕在燃烧、木雕的仕女在燃烧、满地的纸牌燃烧着卷曲起来,如果不是建造极乐馆的木材用化学药剂处理过有很好的耐燃性,这栋楼早就烧塌了。源稚生拾起一张燃烧的纸牌,点燃一支烟,漫步在火场中。火场中极度缺氧,正常人这么做可能几秒钟就会晕厥,但对他这种血统极其优异的混血种来说还算能忍受。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雍容华贵的女孩缓步走下台阶,眼睛映着火光亮晶晶的。她穿着古雅名贵的十二单,脚下却是白色的高跟鞋,令她显得更高挑靓丽。和服把她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后领却很低,露出白皙娇嫩的后背来。她手里提着白鞘的木刀,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更像是这身衣服的装饰品。 她看见源稚生的时候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回来啦……” 源稚生一愣,樱井小暮也反应过来,笑容变得甜润而商业化:“欢迎光临。” 她笑得那么美好,要是在别的地方相遇,会让人有整整一天的好心情。源稚生下意识地笑笑,站住了。 樱井小暮也站住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家族现任的大家长源稚生先生吧?在楼上听到声音,以为是执行局的人进来搜索,却没有想到是大家长亲自驾到。” “龙马?”源稚生问,他还有点不确定,盛妆的樱井小暮显得比照片上的女孩更年轻一些,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在猛鬼众中爬上高位的。 “是,我是樱井小暮。” “王将和龙王都不在,只留下你看守这里么?” “大家长的心里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能在猛鬼众中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呢?应该是某人的情妇吧?”樱井小暮笑笑,“我猜得对不对?” 源稚生沉默了几秒钟:“你的年龄确实跟你的地位不相符,但我还不至于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猜她们用美貌做交易。” “可这里是极乐馆啊,这里就是什么都能拿来做交易的地方。”樱井小暮还是笑,“如果大家长您是当晚赢钱最多的赌客,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比如当您的女人。” “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从没这么做过,虽然肯定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要求。”源稚生说,“听你的歌声能听出歌里有一个人。这种时候还想着一个人,那个人想必对你很重要。” “您绕了那么多弯子还是在问王将和龙王,”樱井小暮摇头,“可这里没有王将也没有龙王,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鬼,就是我。” “我们知道猛鬼众在二十年前有了新的领袖,所以二十年中你们飞速地崛起,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是曾有过王将,但是王将也是会死的啊。” “你想告诉我说王将死后是你这个龙马统率着猛鬼众?”源稚生吐出一口烟,“可其他的鬼说你只是代替王将和龙马下令的人,大人物藏在你背后,只有你能见到他。” “那你们抓我回去拷问我啊。”樱井小暮很随意地说。 “不用拷问,我们资助了很多医疗机构,最新的审讯药已经研制出来,只要连续注射一星期你就会变得有问必答。” “那我就会变成疯子了对不对?” “未必会疯,但是神经系统会受伤,后半生都会有后遗症。”源稚生说,“我们并不想用那种药,但是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挖出幕后藏得最深的人,如果找不到他可能会有很多人死。你是个漂亮的女孩,会唱很好听的歌,你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和那个人相爱,也许一起去别的国家,去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你不需要为谁尽忠效死。” “那是大家长怜惜我。”樱井小暮笑得更美了,“可我听说家族正敞开监狱的门欢迎我们呢,那些受你们资助的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疗养院都把看守最严密的房间腾了出来等待我们,甚至还有神户山里的秘密监狱。我从五岁就被确认血统不稳定,随时可能暴走,变成嗜血的怪物,你们还会放我去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么?” “如果你说出王将和龙王的身份,我确保你的自由。家族会派人监控你,但你可以自由地跟心爱的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们把我的同类关进监狱,却给我这个色标为红色的恶鬼自由?”樱井小暮摇头,“大家长,您其实并不知道猛鬼众是什么样的组织吧?在您心里我们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们的鬼,只是那么简单。” 源稚生微微一愣。 “是我多嘴了,对不起。”樱井小暮又笑了,“您不需要懂这些,您是伟大的天照命啊,永远都站在阳光中。我说得再多,您又怎么知道黑夜的冷呢?” 她从大袖中拿出翠绿色的小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后一支深紫色的药剂掰断倒入杯中。 “不要!”源稚生断喝。 “敬大家长。”樱井小暮仰天饮尽了杯中的药液。 蜘蛛切出鞘,源稚生电光般射向樱井小暮。燃烧的朱椽纷纷坠落,他挥刀护身。透过纷纷扬扬的火星,他看见紫黑色的血脉从樱井小暮素白的脖子爬向面部,像是成群的细蛇。杯子落在地上,樱井小暮仰起头,泪水滑过扭曲变形的脸,屋顶上镶嵌着巨大的镜子,在镜子里她可以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真像是恶鬼在她的身体里苏醒,霸占了她原本美好的身体。 “真难看啊……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服用最后一支,想等他回来再见我最好的一面。”樱井小暮轻声说。 她的头和双手都缩进了那件云霞般的和服中,像是巨大的乌龟缩进了甲壳。衣领和大袖都坍塌下去,十二单的下部却剧烈地膨胀起来。云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青灰色的恶鬼仿佛破茧而出,它抓起地下坠落的白鞘长刀,带着刺眼的刀光冲向源稚生,发出尖厉的吼叫。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乌鸦狂吼着冲下山坡,樱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们原本以为大家长身份贵重,怎么也懂得“”的道理,劝降不成就退出来,龙马爱被烧死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她骤然发难,想来也不可能威胁到源稚生。 但源稚生进入极乐馆足足十分钟都没见出来,里面倒也安静,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乌鸦和樱虽然担心,但是猜测大概是劝降有所进展,否则源稚生也不至于拖延那么长时间,所以一直耐着性子等候。十分钟之后,尖厉的吼叫声和金属撞击的巨响传了出来,显然极乐馆中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乌鸦猛拍大腿说劝半天还是打起来了!早知道不如我再往里面扔一颗燃烧弹直接把那个龙马送去见佛祖!樱一言不发,已经弹丸一样射向山下。 乌鸦一边狂奔一边换弹匣,换装的弹匣中每一颗子弹都是灌注了汞的爆裂弹。作为早已忘了同情心和慈悲心为何物的暴徒,他准备把这些子弹都打进那个龙马的心脏里,谁叫她居然大胆到挑战新任大家长。 极乐馆已经处在坍塌的边缘,每个窗口都向外吐出炽热的火舌,好像里面藏着一百头吃硫磺的赤龙。乌鸦和樱看见源稚生随手推门就进去了,本来没有想太多,觉得推门就可以进去,此刻靠近了才意识到彼此的血统有本质差异,源稚生做来轻描淡写的事对他们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火场周围的气温已经超过一百度,哪怕只是在这样灼热的空气中站上几秒钟都会造成灼伤,更别提空气中的氧气几乎完全耗尽。乌鸦吃惊地骂了一句脏话,呼吸稍微用力了一些就感觉到肺里都是火。他吸进去的是一百多度的高温空气。 “小心!”他一把抓住樱的手腕,生怕这妞不懂火场的危险冒冒失失往里冲。 但他根本拉不住樱,樱飞身而出用肩膀撞在了紫铜大门上。高温在一瞬间就点燃了她的衣服,紫铜大门的温度足有几百度,乌鸦简直不敢想象樱的皮肤直接跟那扇门接触的后果。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输了,输在太没有男子气概,同是执行局的人,都是源稚生的“家臣”,女孩不要命地冲在前面,他居然还往后躲。紫铜大门仍然没开,它的门锁已经烧熔了,樱的撞击力也不够有力,她的体重有限,女忍如果超过50公斤就得自裁了。 乌鸦跟上去狠狠地一脚踹在门上。门轴断裂,紫铜大门轰然倒塌,乌鸦一把抱住樱手忙脚乱地撕她着火的衣服。 “我没事……”被他抱住的樱缩起肩膀挣扎出去。她的制服全都毁了,制服下是那种黑色的紧身衣,这层特质甲胄完全紧贴皮肤,她穿上之后跟赤身裸体的区别也并不大。 “啊啊啊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乌鸦一边挠头一边鞠躬,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又凑上去扑打樱燃烧的长发。 樱没有管他,扭头看着火场中央相拥的人影……准确地说其中一个并不能称作人,而那拥抱也太血腥了。 她可以推想出胜负的前一刻极其惊险。龙马跃起跳斩,凭借龙化后的强横身躯她可以跃到四五米的高度,那一刀就像以暴力著称的萨摩示现流,奥义只是举刀过顶的一记纵劈。那是舍生忘死的一刀,敌人如果回击就同归于尽,敌人如果格挡就把他的刀和人一起砍断!龙马的最后一击比萨摩示现流还要暴力,她落下的时候斩裂了花岗岩地面!但源稚生闪过了她的最强斩,最后一刻他向侧面准确地挪动了几厘米,刀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樱井小暮落入了他的怀中。源稚生搂紧她的肩膀令她无法挣扎,顺势把整柄刀送入了她的心脏。 “老大!你没事吧?”乌鸦冲到源稚生背后。 源稚生摆了摆手,把樱井小暮放平在地上。他没有拔出刀,一旦拔刀樱井小暮就会在瞬间死去,拔刀会彻底摧毁她的心脏。 乌鸦不解地看着老大的这番举动,分明他怀里的只是个青灰色的恶鬼,脸上满是骨刺和凸起,浑身布满青鳞,何必那么客气守礼?就该在刀柄上再狠狠踹一脚让龙马感受一下心脏撕裂的剧痛! 樱在他的脚上狠狠地一踩示意他闭嘴。 源稚生脱下自己的衣服卷了起来,给樱井小暮当作枕头。片刻之后樱井小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为何,分明是一只恶鬼睁开了金色的狰狞鬼眼,樱却觉得她的目光妩媚,便如绝世美人。 “其实结果未必要是这样。”源稚生说。 “结果就该是这样,我们这些身为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就该被火烧死。”樱井小暮发出嘲讽的笑声,“即使翅膀被烧着了,也会努力飞舞。大家长,这些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源稚生说,“心脏被毁你说不了几句话了,珍惜时间吧,如果还有什么心愿就告诉我,你是樱井家的女儿,你最后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你配么?”樱井小暮冷笑,“想想你们已经杀了多少人,每个人你都能问他们的遗愿么?真虚伪啊。” 她闭上了眼睛。 源稚生不知她是否已经死了,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何会固执到死。樱井小暮似乎真的没有遗愿,她留下来只是想死,因为心太累了。多数人在确知自己要死的时候都会回光返照般流露出善良或者淡然的一面,便如杀人为生的武士在死前所吟的诗歌往往都是关于空山明月故乡黄花这样悠远的东西。可樱井小暮居然就这么死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嘲笑源稚生。 他伸手想要试试樱井小暮的颈动脉,手无意中触到樱井小暮的脸,樱井小暮再次睁开了眼睛,她盯着源稚生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得很妩媚又很开心,像是小猫或者小狐狸那样的东西。她挣扎着挪动身体,把头靠近源稚生,把狰狞的脸贴在他的腿上,再把眼睛闭上。这次不用试脉搏源稚生也知道她死了,龙化现象慢慢地褪去,那张姣好的面孔再次浮现,鳞片纷坠,乌鸦惊讶地指着樱井小暮对樱说呜呜呜。他不敢张嘴,怕再次吸入高温空气,但他真是太吃惊了,区区几分钟后源稚生抱着的已经是一个素白色的美丽女孩了,虽然她赤裸的身体上布满血痕,有些地方甚至肌肉外翻伤痕累累,但依然可见她活着时的万丈容光。 “樱井小暮,24岁,樱井家樱井孝三郎的女儿,五岁的时候被确认带有危险血统。”樱说,“她14岁就从家族中叛逃,在猛鬼众中长大,前些日子被抹杀的樱井明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是么?原来是他姐姐。”源稚生低声说,“通知她的家人来收尸。” “樱井孝三郎已经表示不需要收尸了。他说樱井家出了这样的女儿,无颜面对同族,本该自己对她执行死刑,可惜没有能力。” “可这还是他的女儿啊……”源稚生脱下风衣盖在樱井小暮的身上。 源稚生最后看了一眼被火焰包围的樱井小暮,转身走出极乐馆。走出几十步之后,这座朱楼终于倒塌了,无数火星冲天而起,仿佛一只燃烧的鸟冲向夜空。 “好险好险!”乌鸦双手合十,“要是在晚上几分钟,我们都给龙马陪葬了。” 源稚生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老大你不要这副表情嘛,有人可是为了救你冒死往火场里冲哦……当然我可不是说自己……你却在里面抱着美女变成的妖怪表现得很伤心。”乌鸦小声嘀咕。 樱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弯里。 虽说有点没心肝,但乌鸦可不是夜叉那种粗鲁的莽夫,樱井小暮赤身裸体躺在源稚生怀里的时候他恰好暼到樱那张黑化严重的脸,心里直想抽自己嘴巴,心说我当时往前猛冲个屁啊,那时候大家根本不是在比效忠而是比感情好不好?我跟老大那点感情哪够分量冲在前面啊,显得好像我比人家更关心老大……结果谁都不给我好脸色。 “转身。”源稚生走到悍马旁边,忽然拔刀。 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扭转过去,源稚生割开她的贴身甲胄,暴露出红肿的肩膀和后背。她在接触铜门的时候还是被烫伤了,那件甲胄虽然隔热,但说到底不过是丝袜般轻薄的东西,效果有限。源稚生从车后座拿出烫伤膏,一层层抹在樱的伤处。乌鸦看了两眼觉得自己不适合继续看下去,背着手转过身去对着夜空哼歌。他倒不是在乎看看樱半裸的样子,只不过樱的脸红得比肩胛还夸张,回去之后樱会不会灭口他可说不准。 抹完烫伤膏之后源稚生又拿剪刀剪去了樱烧焦的发梢,再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樱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脸:“谢谢。” 乌鸦还在几步之外哼歌,忽然看见肩膀上伸过一只手来,手中夹着一支烟。他赶紧接过叼上,转身时源稚生已经点燃打火机送了上来:“谢谢。” “为老大你鞠躬尽瘁是我们应该做的,虽然我对你并没有男男之爱吧……”乌鸦下意识地嘴欠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樱的脸色不善,立刻住口。 源稚生叼着烟靠在悍马上,望着夜空沉默了很久:“我并不是为樱井小暮的死难过……有件事很奇怪,她好几次都表现得好像认识我一样……或者把我和另一个人弄混了。” 东京,新宿区,歌舞伎町。 木屐声踢踏踢踏地穿过整条长街,路人都停下脚步去看那个年轻人,他穿着黑底红花的和服,脚踏木屐,腰间插着红鞘的长刀,像江户时代的浪人那样敞开衣襟,隐约可见清秀的肋骨。 “是《银魂》里的高杉晋助吧?”路过的女孩跟同伴耳语。 “不像,晋助的脸上该有缠绷带。这是cos绯村剑心啦!你看他有扎剑道马尾!” “绯村剑心在设定里还不到一米六,我看是《新撰组异闻录》里的土方岁三。”旁边又有路人接话。 “土方君在《新撰组异闻录》里什么时候穿过深色的和服?”第一个女孩反唇相讥。 “要我说还是像妻夫木聪演的直江兼续啊。”穿风衣的上班族在烟盒上磕着烟卷。 “看的中年怪叔叔还是不要搀和二次元的讨论吧?”女孩们跟上班族开玩笑,上班族也笑笑。 分明是条招牌林立灯红酒绿的商业街,可随着这个穿和服的年轻人漫步而过,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武士年代的气息,早樱已经开到了极致,落花像是暴雨,年轻人空忽得像是幽灵。 “请问可以合影么?”大胆的女孩捧着相机上前鞠躬。 “当然没问题。小生是从上野来江户见识世面的源家次子,感谢小姐的盛情,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年轻人后退几步手按刀柄向女孩鞠躬。 围观的人都鼓起掌来。年轻人说话很有古风,这真是由内而外的cos。求合照的女孩心花怒放又羞涩,觉得自己好似百年前的未婚少女,穿着和服白袜和木屐在街头走过,忽然看见令自己芳心动摇的年轻武士,于是用尽平生最大的胆量走过去跟他说话。年轻人站在一树繁盛的樱花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女孩们挨个上前跟他合影,来歌舞伎町过夜生活的女孩都不是小姑娘了,可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大家都用右手牵着左手指尖,做传统少女状。年轻人不拒绝任何人的要求,上班族过来合影的时候他就配合地双手叉腰,大叔也双手叉腰,好像大家都是来江户闯荡的武士,意气风发。 “您好您好!”一名男子挤上来递名片,“我是星探事务所的昭仓,我们事务所跟很多coser签约,推荐他们参加大型漫展的表演,还有大制作电影拍摄的机会,请您务必抽空联系我们!” “我不是coser,”年强人笑着把名片递还回去,“我只是出来散步的普通人。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来东京看看,”他仰头看着夜幕中灯火通明的黑色大厦,“顺便遥望一下我那高高在上的哥哥。” 黑色的迈巴赫轿车滑行着靠边停下,司机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来接我了,诸位再会。”年轻人躬身跟大家鞠躬之后上了车,穿着黑制服的司机也向围观的人们鞠躬致意,然后上车离去。 看着那辆价值几十万美金的豪华轿车滑入迷蒙的夜色中,女孩们还恋恋不去。谁都没想到这样的贵公子有锦衣夜行的雅兴,开始还以为他故意穿成这样吸引目光。 你走到哪里女孩们都为你动心啊。”车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抽着纸烟淡淡地说。 他的脸色惨白令人不寒而栗,但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张能剧面具。面具上是一张公卿的笑脸,。 “蛇歧八家正在搜捕我们,这种时候你还跑来跟我联系?”年轻人冷冷地说。 “就在今夜,你哥哥烧掉了极乐馆,大阪警察本部只是象征性地去救了救火。”王将说,“在大家看来,猛鬼众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输家活下来没有任何意义,蛇歧八家准备把我们连根拔起了。” “花了十几年心血抢来的地盘在几天之间就被蛇歧八家夺了回去,依附我们的帮派纷纷背叛,可王将你看起来还很坐得住。”年轻人说。 “舍不得又能怎样呢?蛇歧八家是黑道中的皇帝啊,我们只是叛党。那些依附于我们的帮派原本就不够忠诚,就像不良资产一样。不过他们在我们壮大的过程中都已经发挥了作用,极乐馆也给我们赚到了上千亿的现金。就当是被我们吃掉的食物吧,只要你和我安然无恙就好。”王将说。 “食物么?这场战争里死了多少人,那些尸体也都是你的食物?你的食性还真重口味啊王将。” “是啊,都是食物。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啊,我们每个人都是食尸鬼,悄悄地吃人和被吃。蛇歧八家也不例外,他们靠收取那些黑帮的献金活着,而黑帮的钱又从哪里来?无非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有妓女的卖身钱和保护费。蛇歧八家自称不沾染毒品行业,可暗地里倒卖毒品的黑帮把钱码起来恭恭敬敬地交给他们,他们拒绝过么?”王将笑呵呵地,“他们的影子附在那些妓女身上、那些瘾君子身上、那些开店的小生意人身上,无声无息地吸他们的血。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强的吃弱的,卑微者以血肉向权利者献祭,如果不甘心被吃掉的话……那就抢先把别人吃掉。” “非得把话说得那么恶心才舒服么?” “你不愿意听就说点别的吧。希尔伯特·让·昂热已经到日本了,学院和蛇歧八家之间剑拔弩张,爆发冲突是早晚的事。” “昂热最优先的任务是找到恺撒小组吧?毕竟恺撒小组握着高天原的第一手情报。”年轻人说,“有恺撒小组的新消息么?” “还在努力地找,那些男孩让我很不安。” “不安?他们只是误入这个战场的蝼蚁吧?在炮火连天中无助地爬行。” “蝼蚁么?蝼蚁能摆脱那个埋葬一切生灵的葬神之所活着回到这个世界?水深八千多米,深潜器受损严重,模拟计算的结果,他们的生还几率不会高于1%,但他们每个人都平安无事。用好运解释的话,这运气好得让人不安。这个三人组还杀死过三位龙王,连续几次把这个世界从危机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们一路前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像命运之神亲自为他们保驾护航,还是会让人不安的啊。”王将轻声说。 “我们是早已决定要逆神的人,如果真有命运之神这种东西,就连他的头也一起砍下来!”年轻人冷冷地说,“通知小暮来东京找我。” 王将沉默了片刻:“如果只是想找个按摩师,我给你推荐其他人吧。” “什么意思?”年轻人皱眉。 “消防队在火场里找到了龙马的尸体。极地馆陷落的时候她和源稚生战斗,但已她的血统,这就像凡人征天,拼了命用了莫洛托夫鸡尾酒也没用,敌人可是天照命啊。” 足足几十秒钟年轻人都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无悲无喜。 “那个笨蛋女人为什么不逃呢?”他好像是喃喃自语。 “她的身份已经被蛇歧八家知道,逃到哪里去呢?蛇歧八家的辉夜姬可是能监视所有机场、公路和海陆码头的。他们既然知道樱井小暮是龙马,就一定会想办法捕获她,从她身上挖出你我的情报。龙马背后会有王将和龙王,谁都会这么猜测吧?但现在龙马死了,线索也就中断了。”王将淡淡地说,“蛇歧八家的进攻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轮到我们走棋了。” “我对你说的那些没兴趣,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不逃。” “她一直很喜欢你,稚女你不知道么?” “什么意思?” “女人就是这么愚蠢的动物,当她们怀着无望的爱时,只有很少人会明智地选择放弃,更多的人会选择燃烧自己给你看。至少在那个瞬间,她在你的眼里是最明亮的。”王将轻声说,“你本该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人啊稚女。” “你早就猜到她会选择死在极乐馆?所以你才把她留在那里看家?” 王将微微点头:“用情来推断一个女人,总是很准。” 妖娆的红光划破车内的黑暗。王将立刻坐直了,因为绯红色的刀刃就横在面具下方。年轻人手握刀鞘把刀身震出去,刀刃滑出一尺,但割断王将的喉咙是足够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年轻人仍看着窗外:“你猜到她会选择死在那里,所以你才留她在那里看家,她死了线索就中断了,没有人能知道你和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你培养她提拔她的时候那么高调,因为这样外界都知道有这样一匹妖娆的龙马,却不知道龙马背后的王将和龙王是不是真的存在。关键的时候舍弃那枚棋子就好了,你果然是一只食尸鬼,你给身边的人都安排好了时间,一个接一个吃掉他们,最后活下来的只是肥壮的自己。” 王将举起双手不敢动弹,他太清楚这年轻人的癫狂了。他会在街头极尽耐心地陪路人拍照,也会因为一时暴怒而斩下盟友的头颅,一切都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樱井小暮从不知道自己能被这个年轻人看重并非因为她那一手按摩的绝活,只是某天夜里他终于学全了坂东玉三郎的《杨贵妃》,想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听他演唱,而当时身边能叫他喜欢的女人只有樱井小暮,所以他径直下楼牵了樱井小暮的手上楼,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夜樱井小暮和“龙王”之间有过什么。所以王将并未觉得牺牲樱井小暮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一个静夜中选来当观众的女人而已。 但此刻王将能清楚地感受到年轻人的暴怒。他当初随随便便就选了樱井小暮,从未把她当做什么重要的人对待,但她死了,他却任性地发起火来。 刀锋逼得越来越紧,王将知道自己如果在几十秒钟内不能想出完美的说辞,这柄刀会毫无悬念地割下他的头。 “最后留下来的不会是我啊,只能是你。只有你才能登上世界的王座,这是血脉决定的。与其说是我把她当做食物,不如说是你自己吃掉了她吧?你不是留了药给她么?你总不会是把莫洛托夫鸡尾酒看作化妆品错留给了喜欢的女孩吧?”王将呵呵地笑出声来,“她很美,也很美味么?” “你在挑衅么?”刀已经割开了王将的皮肤。 “您现在杀了我,就等于我也失去了利用价值,您把我也吃掉了。”王将还在笑,“我希望自己足够美味能让您满意。” 沉默继续了几秒钟,红光再度闪灭,入鞘的刀已经回到了年轻人的腰间:“停车!” 迈巴赫在夜色中远去了,这条街上行人稀稀寥寥,冷风四处流走。年轻人按着长刀站在街头,风卷着细雨洒在整条长街上,远处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晕。他从袖子里摸出樱花木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彩虹般的莫洛托夫鸡尾酒。他一根根掰断这些试管,把其中的液体倒进嘴里,用来溶解药液的是酒精,用来当作酒喝倒也无不可。不过能酿出这种酒的酿酒师只有恶魔,把孤独、仇恨、绝望浸泡在鲜血中发酵,才会有这诱人堕落的烈酒。 年轻人每喝一支就把一根试管摔碎在人行道上,晶亮的玻璃碴四散飞溅。 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把那盒莫洛托夫鸡尾酒留给樱井小暮呢,樱井小暮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是看着那个令人心动的尤物俯身榻榻米上,眸子中存着清水般的光,说着我可以为你倾尽一切的话,于是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就把恶魔的礼物留在了屋子里。直到那个女人死了他才忽然明白了那一刻心里的悸动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莫名的温暖,仿佛坠入地狱也会有人抱紧了你。他所留的其实是一件信物,他并不想樱井小暮真把那种危险的药液用在自己身上,那件信物的意思是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死么? 他高举最后一支深紫色的药剂,仿佛面前还站着穿十二单的女孩,春葱般的手指拢住水晶之杯和他共饮。 他毫不犹豫地把这支最末也最危险的进化药倒进嘴里。微微的酒意犯了上来,莫洛托夫鸡尾酒这么喝着居然有那么点点香醇,酒醉了他总是歌舞。于是他仰头清歌: “浮华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 虽堪恋,何必重逢。 息壤生生,谁当逝水, 东流无终。” 坂东玉三郎《杨贵妃》中的另外一段唱词,当初练了很久才练好。他拉着樱井小暮的手登楼,其实就是想找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给她唱这几句歌。当时樱井小暮还是个刚刚加入猛鬼众的小姑娘,如此这般的宠信和恩遇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知所措,做了最傻的事情,在女孩们羡慕混合着妒忌的目光中,她像在皇家舞场上被人邀舞的女孩那样牵起裙角屈膝行礼:“我叫……我叫樱井小暮。” “我是源家次子,是个喜欢唱戏的人。”他惊诧于这个女孩的可爱,轻笑着回答。 歌声飞空而去,寂寂寥寥。雨一直下,也是寂寂寥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似乎只是饮用了几杯醇酒罢了,危险的药液进入他的身体,就像是流入了某个黑洞。 他忽然哭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进击的老鼠队 “Go!Go!Go!小伙子们跑起来!我们美丽的客人们需要你们拯救!”座头鲸在化妆间外高喊,换妆的牛郎门出出入入。 “来啦来啦!”路明非拎着裤子从洗手间里跑出来。 “小樱花你死在洗手间里了么?”座头鲸怒拍他的肩膀,简直要把他的肩膀拍塌,“人手不够了!快去给客人倒酒!” “是是!立刻过去!”路明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大厅,边跑边系裤腰带。 “补一下香水!不要熏到客人!拿出你的斗志来!在男人的花道上骏马般奔跑!”座头鲸振臂咆哮。 晚上8点到10点是高天原最繁忙的时间段,舞台上演出牛郎们担纲的舞台剧,既有《埃及艳后与安东尼》这样的古装艳情剧,也有楚子航的刀术表演;舞台下客人们已经醺醺然有醉意了。开始召唤熟悉的牛郎出来陪酒;门前车如流水,晚来的客人们往往都是三五成群的闺蜜,在别处吃了晚饭来高天原加入载歌载舞的大派对,牛郎们得过去打招呼,到处都缺人手,牛郎和服务生都是跑着干活,座头鲸就在后台化妆间外吼叫,像是马戏团的团主。 每当这种时候路明非就感觉自己是他旗下的一只猩猩,在钻火圈的孟加拉虎和插白羽的黑骏马们还在做准备的时候出去表演个顶碗、骑独轮车之类的小把戏,以免观众等的不耐烦了。 “右京!右京!”远远地就听见女人的呼喊,“如果你再不来到我身边,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我们只能在天国相逢了,那时你还会爱我么?” “跳啊跳啊,这里是一楼。”路明非在心里嘟囔。 他冲进耀眼的灯光里,还没来得及喘气,堪比藤原勘助的肥婆已经泪眼婆娑地扑上来把他压在沙发上:“右京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会像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一样抛下我一走了之对不对?” “救……救……”路明非玩命地从沙发缝隙里往外钻。 山一般魁梧的身影闪现在沙发旁,藤原勘助不愧是相扑前国手,虽然肥婆体重跟他差不了太多,但他还是举重若轻地把这位客人抱起来放在一旁。路明非遭受了碾压和窒息的双重攻击,坐在沙发上边摇晃边翻白眼儿。肥婆这才看明白自己扑错人了,矜持地拉拉自己的胸口和裙摆,看起来是不想被这不起眼的小厮占了便宜,她酝酿了一阵情绪又开始喊:“右京你是神赐给我的珍宝,我愿做一只荆棘鸟,我的心插在你的刀锋上!” 这类客人最叫人头疼,都是借酒装疯。任她吵闹下去必然会影响其他客人,但楚子航刚刚演完了一场《鱼生武士道》,总得去把身上的鱼腥味洗掉,所以座头鲸才急着把路明非从洗手间里召唤出来,毕竟他和楚子航都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楚子航来不及赶到的时候路明非也聊胜于无。 “这位是店里的新人Sakura,右京正在后面换衣服,老板说让Sakura先来给您倒酒。”藤原勘助不愧是牛郎界前辈,拥有大爱的男人,上前向肥婆推荐后辈。 “我们来这里也花了钱好么?没道理你们人手不够就用服务生来充数好么?”肥婆瞟了一眼路明非,又开始咋咋呼呼,“看不起我们关西人么?” 路明非缩头缩脑地坐在沙发一角,心说您这样的师兄也敢让您穿在他的刀锋上啊,200斤的荆棘鸟,师兄那把刀撑不住可怎么办? 那边肥婆打开鳄鱼皮的Brkin包,掏出一叠叠的现钞排在桌上,一边拍一边扭动着圆滚滚的肩膀:“人都是高天原是东京最好的场子,我就要最好的场子里最红的男人陪我!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给我把右京叫出来!我要的不是廉价货色!”她指着蔫头蔫脑的路明非。 藤原勘助眉峰挑了挑,没有去动那些钱,脸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神色:“我这就让人去喊右京出来,请安坐喝一杯。” “Sakura,不要愣着了,给客人倒酒。”他伸手托起路明非,把他带到肥婆的身后,又把香槟瓶子塞进他手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路明非赶紧在肥婆空了的杯中斟满香槟,肥婆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这才对嘛,服务生就该做服务生的事,不是穿得漂亮点就有资格陪我喝酒的。” 路明非感激地看了藤原勘助一样,感谢他帮自己摆平场面。藤原勘助来不及多说什么,疾步走向他的熟客们。 肥婆跟她带来的闺蜜们操着关西腔神侃,以路明非的日文水平只能听懂三四成,大约是赞美右京·橘真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不知道自己跟他有什么夙缘,四目相对的瞬间就生出情愫来,无声地把她的心偷走了。一会儿右京来了大家一定要祝福她和右京,但是请大家不要太妒忌她。其实肥婆昨天才跟楚子航见了第一面,楚子航穿着武士服佩刀跟她见面,因为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直接往上扑的客人,杀胚显然也有些承受不住,握刀的手指节发白,但在肥婆的理解中楚子航每次跟她四目相对都火花四射。 确实火花四射,剑圣宫本武藏当年和佐佐木小次郎决斗于严流岛,四目相对的时候也是火花四射……然后宫本武藏就拔刀砍了小次郎。 一身银色西装的楚子航终于从后台疾步而出。 “香槟!再加香槟!为我的右京干杯!”肥婆兴奋得要爆炸了。 她把现金扔进服务生的盘子里,香槟开塞的声音如皇家礼炮般接连响起,金黄色的酒液斟入香槟杯中,肥婆和她的闺蜜们举杯欢呼。 “右京今晚的业绩比Basara King还要棒哦!卖出120瓶香槟了!”服务生过来送酒的时候在路明非耳边低声说,“我看Basara King也很努力,是在跟右京较劲吧?” 路明非心说你才知道这俩较劲呢?这俩当初较劲可是手持沙漠之鹰和乌兹对轰,场面壮观血流成河,在牛郎夜总会拼拼业绩只不过小斗怡情而已。 不远处的卡座里Basara King正赤裸着上身跟客人们玩骰子,规矩是赌输的人要么喝满一杯烈酒要么脱一件衣服。按说以恺撒的酒量他可以大杀四方,但今晚客人们显然都是有备而来,裙子、丝袜和罩衫都穿两层,恺撒中了埋伏,局面有些吃紧。 “老大你还挺得住么?”路明非用中文冲恺撒喊。 “还行!”恺撒推开在自己膝盖上打滚的婶子,“看我把这群臭猪都给灌趴下!” 这边楚子航冷着脸滴酒不沾,肥婆和她的闺蜜们依偎在他左右蹭来蹭去,每当楚子航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那些女人就发痴一样扭动肩膀,好像说“你打我呀你打我呀”。 “Sakura!过来帮忙换布景!后面忙不过来了!”舞台总监在侧面边招手大喊。 “Sakura!快去给客人拿冰桶!”送酒的服务生急匆匆地说,“我这里单子太多送不过来了!” “Sakura!快去把地上的碎玻璃清扫掉……”不知是谁又在召唤。 路明非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应付完这边应付那边,舞台表演结束后就是醉酒和迪斯科的时间,镭射灯照着每个人的身影都窈窕曲线都性感,梦幻迷离。路明非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觉得自己蛮像一条狗。 他在高天原已经混了一星期,从见习牛郎混成了服务生。 这倒不是座头鲸不照顾他,座头鲸问他有什么才艺,路明非别了半天才说我打星际还是很有信心的……把座头鲸伤得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座头鲸寻思既然才艺不是长项,那便只有卖弄性感了,于是给路明非做了一件轻纱的罗马长袍,让他在恺撒主演的舞台剧中扮演一个轻佻的送信少年,这个角色没有台词也不需要演技。赤身裸体披着轻纱在舞台上跑一遭就齐活儿。可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在里面穿上了蓝花四角裤,若隐若现分外撩人,舞台效果很轰动。客人们都笑得打跌;说到陪酒呢,遭遇就跟今晚上差不多了,对他最好的是位当律师的客人,来找座头鲸很委婉地说:“你们不能用童工啊。” 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只有一张花票,就是那个对他很好的律师买给他的,大概是觉得他太惨了。 路明非倒不沮丧,出头露脸这种事没他的份儿他早就习惯了,他只是忧心于自己显然混不到八百张花票,下周过去就该被扫地出门了。 他刚刚把V3卡座的垃圾桶清理了,就看见服务生急匆匆地跑过来:“快快!三楼的夏月间!客人们开了大包房,Basara King和右京已经过去了,那边还缺人手,叫你赶快过去撑场!” 路明非心里有点诧异,不明白这种好事何以轮到他。三楼有几间奢华的包房,供开私人派对的客人们使用,消费额度当然也远高于一楼的卡座,一晚上不扔个几百万日元是不能上三楼的,很多客人都把开大包房作为对牛郎的支持,因为高额的消费都会记在她们点的那几个牛郎的名下,牛郎在店里的地位就会相应提升。便如藤原勘助这种相扑界的花样美男,通常一周也只能有一次被点进包房去奉陪,路明非这种排名垫底的新人,连站在包房外伺候的份儿都没有。 他想毕竟还是兄弟们给力,想必是老大和师兄看他花票少得可怜,想帮他争取点人气好能留下来……不过妈的进了包房那帮客人不会彻底无所顾忌吧?路明非想想就胆寒。 “您好,我是Sakura,过来伺候的,能进来么?”路明非小心地叩门,里面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妈的!快进来帮忙!我都快累死了!”恺撒在里面低吼。 路明非心说我靠老大你不就是陪着喝酒唱歌么?怎么就累死了?难道是在里面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体力活儿?他心里各种惊恐各种不安各种猴挠,但已经到这里了总不能缩头,于是满脸堆笑咬牙切齿地推门…… “啊啊啊啊啊!这是杀人现场么?就当我没看见放我出去好么?”路明非双手高举过顶哇哇大叫。 女人们并排躺在地摊上,衣裙各种散乱春光各种乍泄,恺撒和楚子航满头大汗地拖尸体。凯撒正拖着那个体重200斤的肥婆,难怪累得不轻。 “别嚷嚷,快点来帮忙!”恺撒站直了喘气。 “你们这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了?”路明非只好抱起一个体重较轻的客人,把她往沙发上放,“收尸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客人打了几个酒嗝,发出满意的哼哼。她们只是喝晕了,凭楚子航和恺撒的酒量能同时把十几位客人喝晕,显然是在酒里做了什么手脚。 “强效安眠药加烈酒,她们至少得睡到明天早晨。”凯撒摇着一个小药瓶,“我说了要把她们灌趴下。” “从现在到明天早晨,我们有大概八个小时,足够我们往返源氏重工了。”楚子航帮一位客人把裙摆整好,“我们进来之前叫了足够的香槟,这段时间里没有服务生会进来查看。而这些女人进来之前就已经醉得不行了,她们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我们……我们去源氏重工干什么?”路明非听得头皮发麻,夜闯黑道的东京总部,这是嫌命短还是……嫌命短啊! “看看蛇岐八家的黑幕里到底藏着些什么,顺便搞点爆炸。”恺撒点燃一根雪茄,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彩妆。 “装备箱里有15磅C4炸药,够用么?”楚子航从箱子里拿出一包包橡皮泥似的东西。 这些橡皮泥都是墨绿色的,可以随意捏成任何形状,携带方便使用简单,是全世界的恐怖分子都值得拥有的C4塑胶炸药。 “喂喂喂喂!你们拿炸药出来干什么?我们正一步步地变成通缉令上的那种人啊!”路明非大惊。 “我们被警视厅通缉的罪名是走私核燃料、恐怖袭击和强暴幼女,只要不搞最后那件事就还不是通缉令上的人。”恺撒把狄克推多的皮鞘固定在大腿外侧,沙漠之鹰插在两肋的枪套里,填满弗里嘉子弹的八个弹匣固定在腰侧,“别想得太吓人,我和楚子航只是要炸掉辉夜姬的存储核心。辉夜姬是蛇岐八家的第一道防线,炸掉它蛇岐八家就会变成盲人,诺玛也能趁机重新控制日本国内的网络。” “别急着换衣服,还要留点证据。”楚子航说。 “差点忘记了。”恺撒摘下武器,重又披上那件修身的紫色西装,“还好我没卸妆。” 他坐在沙发里,把女版藤原勘助拖起来压在自己身上,塞了一个麦克风在她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麦克风,作引吭高歌状。楚子航从一名客人的坤包里摸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接着是楚子航坐在客人中间头戴锥形帽唱生日歌,还有路明非跟客人喝酒赌骰子、楚子航和恺撒裸上身扳手腕……每次拍摄的时候楚子航和恺撒都会调手机时间,这样客人们醒来之后检查自己的手机,会以为自己和美少年们度过了难忘的一夜……但很可惜她们因为喝得太多而记不起任何细节了,只能脑补。 “师兄,那个肥婆会脑补把你推倒了呀!”路明非满心惶恐,“这些照片泄露出去我们的名声就完蛋了!可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 “没做坏事悲伤坏名声觉得不情愿?”恺撒埋头检查C4炸药的引信,“那要不要我和楚子航出去等你一会儿,让你把坏事干了?” “鬼扯!从现在开始我要跟你们并肩战斗寸步不离!你们别想扔下我一个人去!”路明非作虎胆龙威坚定不移状。 他妈的当然不能留在这里了,否则回到学校之后恺撒一定会逢人就说那一夜我和楚子航杀入源氏重工炸毁辉夜姬……哦你问我路明非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们把他和十几个穿低胸短裙喝得不省人事的女人丢在一间私密的房间里啦! 楚子航把长刀背在背上,外罩黑风衣,头戴一顶黑色棒球帽。恺撒也是一身黑风衣,两人的风衣衬里都是灿烂的浮世绘。他们居然各做了一身执行局的制服。 “太冒险了吧?就凭我们几个的日语水平还冒充执行局的人?人家随便问我们点复杂的东西我们就露馅啦!”路明非说。 “当然不能硬闯,源氏重工是座防备森严的大厦,森严程度不亚于日本自卫队司令部。我和凯撒花了几天的时间研究源氏重工,它从一层到二十层是普通办公楼,二十层以上则是蛇岐八家自用的办公区域,进出都要凭门禁卡,还有保安巡逻,那些保安都荷枪实弹。即使穿着执行局的衣服,如果是生面孔也有可能被问话,何况没有诺玛的帮助我也做不出门禁卡来。”楚子航摊开手绘的地图,“唯一的可能是从下水道摸进去,进入所谓的‘里区’,里区中是没有门禁系统的。” 路明非想起来了,参观源氏重工的时候他们曾乘坐电梯降到地底,见识了东京庞大的下水道系统。岩流研究所的潜水艇船坞就设在十二米直径的巨型管道里。 “里区那么重要的地方,安全系统只有比外面更严密吧?”路明非觉得完全没把握。 “没人知道里区的安全系统是什么,但至少我们从里区通道走可以避开人来人往的地方。”楚子航手绘的地图是新宿区下水道系统的见图,他的手指沿着蛛网般的下水管道移动,“高天原正下方就有一条下水道,我们沿着它向东走,从新宿地铁站下方绕过,进入主管道后不久就会见到源氏重工,总长度两公里。” “这就是所谓的‘摸着石头过河’吧?但是拜托,我们可不是要过《小马过河》里的那种河,源氏重工就算是条河也是雅鲁藏布江级别的,我们一脚踏空就淹死了!”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计划实在没法说服路明非,他想现在自己一定是绿色的,不是因为环保,而是被吓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果被发现,大不了就是杀出来。”恺撒轻描淡写地说。 “喂!你们两个杀胚当然可以轻松地杀出来!你们考虑过队伍里还有我这样的文弱书生么?” “那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姑娘们?夜深人静独自在房间里看守十几个衣冠不整昏睡不醒的女人是适合文弱书生的工作吧?” “可笑我是这样不仁不义的人么?我能看着你俩去闯龙潭虎穴自己在这里干等么?什么都别说了给我一把枪!”路明非再度虎胆龙威坚定不移。 “很好!我们学生会的人从来都不会临阵退缩!”恺撒抽出一柄沉重的伯莱塔92FS扔给路明非,“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十三发子弹的弹匣,前面九发都是弗里嘉麻醉弹,后面四发是专门用来对付龙类的汞核心钝金破甲弹。别用那种子弹对付人类或者混血种,虽说汞对人类没那么致命,但是沾染之后也很麻烦,钝金破甲弹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贯穿伤。” “源氏重工里会有龙类么?”路明非把枪插进后腰里,“要我说全部装填弗里嘉麻醉弹就好了。” “鬼知道,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藏着的东西……比我们最大胆的猜测还要夸张。”恺撒沉吟着说,“就像冰山,你能看到的冰山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十分之一,巨大的真相藏在海水中。小心点没错。” 电梯降到了最底层,门打开,外面漆黑一片。 楚子航打开手电筒,光柱照亮了蒙尘的圣母像。虽然年代久远颜料有些变色,但圣母像仍然泛着华贵的红金色,这说明绘画的颜料中掺有真正的金粉。 这是高天原地下二层。路明非这才知道这座建筑居然有地下二层,四部电梯中有一部货运电梯能到达这一层。 “看起来这是座老房子啊!”路明非赞叹,“这风格可不像日本房子。” “在二战前这里是一座天主堂。明治维新后很多教士来日本传教,当时信仰天主教的人很多,这里曾是东京信徒的据点,住着几十位神父,定期举办礼拜和弥撒。”楚子航说,“二战中东京遭到轰炸,浮雕和拱门都被炸毁了,只剩主体结构还保持完好。店长看中了它的地段,就租了下来,花了不少钱装修成夜总会。舞台原来是安置管风琴的地方,卡座区原来是唱诗席。这一层是忏悔室和读经室,二战时被用做了轰炸避难所,直到今天它还是政府规划的避难所,不过店长是把它当作储藏室来用。” 光柱扫过的地方都是灰蒙蒙的,四壁刷着白垩,地面只是用水泥抹平,墙壁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角落里堆放着管风琴的部件、珐琅装饰的讲经台,还有两三个人高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挂着陈旧的赭红色法袍。隐约能感受到这座天主堂当年的繁华,神职人员穿梭来往,念诵《圣经》的声音此起彼伏,谁也想不到百年后这里会变成声色犬马的牛郎夜总会。 楚子航在大厅角落里找到了一口窖井,它被老式的铸铁井盖盖住了,锈迹斑斑的井盖大概有上百年的历史,铸铁公司的德文标记模糊不清。楚子航和恺撒合力搬开井盖,黑暗中水声潺潺。 “下水道入口居然就在楼里面!”路明非有些惊喜,这样他们进出高天原都不会被人发现了。 “确实是很巧合的事。”楚子航说,“我也没想到下水道的入口就藏在高天原里,我从网上找到了新宿区的下水道地图,别看新宿区那么大,下水道出入口却只有十几个,多数还都在污水处理站里。只有这个窖井例外,它早该被封死的,但因为跟避难所相连,恰好提供了一条逃生道路,所以才被保留下来,应该说我们走运了,我们在找到庇护所的同时也摸到了源氏重工的后门口。” 路明非微微一怔,心底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爬过。是的,走运了……可未免也太走运了,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操纵着他们来到源氏重工的后门口。这场夜闯源氏重工的冒险看似是恺撒和楚子航的冲动行为,却又像是被规划好的,就像有人想让小白鼠去走迷宫,只需把它放在迷宫口,小白鼠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之后总会一头扎进迷宫里,在曲折的道路上狂奔。他狠狠的打了个寒战,在这场游戏里他们是小白鼠,而那个操纵着他们的巨大黑影藏在视线无法抵达的至高处,冷冷地俯瞰着他们的狂奔。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种诡异的念头从脑袋里晃出去。如果幕后的操纵者是个人的话那没什么,恺撒和楚子航一定能有办法把那个人从幕后揪出来打得半死乃至于全死……可如果那不是一个人呢?如果那是被称为“命运”的不可触摸之物呢?路明非并不喜欢命运这种概念,因为在所有以“命运”为主题的故事里,主人公都在不断地找寻却又不断地失去。 初中时他追看《高达Seed》,被命运锁定的少年基拉·大和登上了高达,从强袭高达、自由高达一路开到天下第一的强袭自由高达,最终拯救了奥布,拯救了世界,成为宇宙间最强的机师和英雄,还有身兼豪门千金、宇宙歌姬、天赋女政治家多重身份的绝世美女拉克丝·克莱茵倒贴,最终成为英雄眷侣,真是一路爽歪歪。可路明非觉得男主角其实死掉了,他在登上高达之后就慢慢地死掉了,他成了世间最大的牛逼,可他失去了曾经那么喜欢的芙蕾和16岁以前的全部人生。那个纤细敏感懦弱的基拉·大和渐渐死掉了,只剩下救世主的闪光躯壳。 说起来也真怪,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少,却并不那么期待“坐拥世界”的未来,反而更害怕失去卑微渺小的现在。 他们沿着铁梯下到了下水道里,电筒照亮了长着青苔的砖墙,这段下水道的结构很古老,跟现代化的铁穹神殿完全不同,它的截面呈半圆形,中间是水渠,两侧有可供行走的窄道,想来在一百年前日本的管道工还得跑到下水道里面来清淤。顶上垂下某种水生植物,墨绿色,发丝般纤细,不小心的话就会被这种鬼手般冰冷的东西扫在脸上。角落里隐约有一尺长的黑影缓缓地爬过,楚子航用电筒照过去的时候它忽然加速,消失在那些墨绿色的植物里,发出类似狗叫的汪汪声。路明非吓得往后一靠,恺撒及时托了他一把,否则他就栽进水渠里去了。 “是泥螈,一种蝾螈,原生地在北美洲。”楚子航用电筒光柱锁定了那东西露出来的长尾,“它吃水生动物的卵,可以避免水生动物在下水道里过度繁殖,应该是被投放进来的清道夫。” “我去!吓死我了!下水道里居然还有这种坑爹的玩意儿!”路明非惊魂未定,伤春悲秋之情和宿命论暂时都给抛到脑后去了。 “每座城市的下水道都是一个生态系统,这里有充足的水分但是基本没有日照,那些能够适应黑暗的物种会快速地繁衍,最终形成稳定的生物圈。”楚子航打着电筒走在前面,“每个城市的下水道生态圈都不一样,跟这座城市的降雨量、温度和地下水的酸碱度有关。在这里最要小心的是血虫那类的小东西,它们也许会在你身上产卵,大东西倒是多半没什么危险,就算是水蛇也是无毒的。” 路明非下意识地收紧了领口,走在这里总觉得有人趴在自己的后颈上吹气:“还是铁穹神殿那种高级下水道好,干净多了。我说这路能到铁穹神殿么?” “每个城市的下水道都不是一次修成的,你现在看到的下水道是一百年前新宿区的下水道。东京在十年前大规模改造了下水道系统,把旧式的下水道系统都连了起来,多余的地下水经过各路下水道进入铁穹神殿,净化之后从主管道排入大海。我们只要一直走,总能进入主管道。”楚子航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图,“再走600米左右我们就会从新宿地铁站下方经过,那里会有巨型的水轮机,穿过水轮机孔我们就进入铁穹神殿了。” “师兄你生在下水道么,你对下水道那么了解?” “我上网搜的。” “可你看不懂日文啊。” “我有Google翻译,我还通过Google翻译学了几句日语。”楚子航换用日语说,“谢谢惠顾、期待您的再次光临、还要来些酒么、难过就哭出来,大概就这几句。” “我真受不了你这勤学苦练!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师兄!想把牛郎业作为毕生的追求么?” 长长的下水道就像是巨兽的食道,在这种地方摸索着前进,唯有吐槽才能觉得自己还是活蹦乱跳的有为青年。黑色的水面上出现了细小的漩涡,似乎被长尾搅动了。 轰隆隆的地铁声从正上方传来,前方就是直径超过三米的巨型水轮机。下水道到了这里已经宽的像条地下河,静水变成了湍流,滚滚白浪在桨叶之间跳荡,响声如雷。水轮机正把大量的水抽进铁穹神殿。 “我们怎么过去?”路明非仰望那些锐利的桨叶,每根桨叶都有差不多两米长,用精钢铸造,可以轻而易举地切断水草等漂浮物,水轮机也是净化流程的一部分。 “水轮机并不总是转动的,等它停下来我们就从函道洞间钻过去,速度要快,它转动起来的力量会把我们拦腰砍断。”楚子航说。 “是搅成肉馅。”路明非纠正,“可它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它已经开始减速了。” 水轮机果真在减速,它足足用了几分钟才缓缓停了下来,桨叶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流。 “就是现在。”恺撒低喝。 三个人沿着水轮机侧面的铁梯爬了上去,从不锈钢函道中跑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小狗从喷气式飞机的气道中跑过,身边密布着锋利的刀刃,要是在这种地方测验百米跑,路明非相信自己也能跑出个优秀来。 他们沿着光滑的管道壁滑下,仰望头顶的空旷,不得不感慨铁穹神殿真是工程学史上的奇迹。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下水道系统,全自动化,一层层的清洁网把水中的污物拦截下来,巨型的机械臂把沉淀到管道底部的泥沙和污物铲起,送到高处的排污槽中,智能机器人沿着管壁上的凹槽滑动,检修管道内部的机械。虽然管道壁上有检修用的铁梯和走道,但是按照丸山建造所的设计标准,铁穹神殿在二十年内不需要人工维修。 熟悉的电焊声在管道中回荡。 “听见了么?那边就是岩流研究所的地下船坞,电焊声说明有人在维修设备。”恺撒压低了声音,“那边至少有二十个人,二十个全副武装的男人,所以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能大声说话了。我们的声音会在管道中反射放大,能传出很远。” “我真有点怕我控制不住,”路明非小声说,“我一紧张就想说话,好像不说话会被憋死。” “用这个,”恺撒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三个棒棒糖,分别给路明非和楚子航各一个,“含在嘴里就不会下意识地喊出声了,还能补充一下血糖。” “老大我能跟你换那个薄荷味的么?” “你说晚了,”恺撒把绿色棒棒糖扔进嘴里,“还有现在开始闭嘴,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十几秒钟后,高处传来了脚步声。那是一名黑衣警卫,隔着透明雨衣可以看见他骨节凸出的手按住了配枪。他显然不是警察,没有警察会用柯尔特出产的“眼镜王蛇”。这种大口径左轮枪相当昂贵,而且实在有些暴虐残忍,即便只是用来打猎。那是黑道杀手喜欢的枪,他们把人看作猎物,讲究一击必杀。三个人贴着管壁藏在阴影中,透过铁格栅往上看,警卫穿着翻毛皮鞋的打脚从他们头顶踏过,渐渐远去。 “那二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卫,都是这种黑道杀手的级别吧?”路明非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警卫,人数最多只有现在的一半,应该是忽然增加了警戒力量。”楚子航看了一眼恺撒,恺撒摇了摇头,意思是这种级别的警戒很难突破。 “火力压制呢?你现在有足够的子弹,一次能解决多少个目标?” “三到五个目标不是问题,最多能解决六个,就算加上你那两只乌兹也没用,我们两个人四支枪,对面二十支枪,你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混血种。”恺撒说,“这不是对付暴走族那么简单。” “我也算人的。”路明非说。 “你不算人,你算文弱书生。” 三个人都沉默了。只是接近源氏重工的门,前进的道路被彻底堵死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初出茅庐的英雄跟爷爷告别后兴冲冲地踏上冒险旅程,忽然看见二十个骑着地狱战马的恶魔站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你,你一往无前地冲上去了……“你率先攻击,你用短剑攻击恶魔单体,造成了15点攻击;轮到一号恶魔攻击,恐惧之王的骷髅长剑,全体攻击‘赤龙王的烈焰’,造成了7623293点攻击附带灼烧和不能治愈效果;轮到二号恶魔攻击,二号恶魔忽然停手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年轻的英雄只能猜测说这只是一款游戏的DEMO版,在DEMO版中不允许他踏出村子见识外面的世界……当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掉头回村,继续听NPC爷爷翻来覆去地讲自己年轻时的英雄故事,跟隔壁那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暗恋自己的小姑娘飞几道秋波。 “实在不行我们就先回店里去,我们叫了那么多香槟都没怎么喝……我们可以一边喝香槟一边叫点夜宵吃,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混进去。”路明非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未必没有机会,看那边。”楚子航指向管道前方。 流水忽然中分,雪茄形的东西浮起在水面上,长度大约六七米,直径不超过两米,它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线,航向岩流研究所的船坞。 “蛇岐八家的微型潜艇!”路明非记起源稚生曾经承认蛇岐八家利用下水管道来运输违禁品。货船在入港前就把违禁品放在无人驾驶的小型潜艇上,潜艇顺着下水道抵达源氏重工下方。 “靠近一些,小心不要发出声音。”恺撒蹑手蹑脚地走在前面。 蜂鸣声震动了这一段管道,警卫们吹起了哨子,呼唤着从四面八方跑向船坞,潜艇滑进了船坞,起重机把它吊起在空中,机械臂从船舱中提出了合抱粗的金属罐,金属罐长约两米,看起来像是加长的原油桶。楚子航和恺撒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凭他们的经验看不出那时什么货物,这条黄金通道显然不是用来走私石油的。 管壁上沉重的气密门忽然打开了,走出穿白色大褂的男人,他急匆匆地穿过警卫来到金属罐边,用酒精喷雾器对金属罐进行消毒,显然这件货物又重要又危险,他不能让警卫们先接触它,匆忙中他忘了关上那扇气密门,而那扇门就是通过源氏重工的唯一通道。 “机会!”恺撒低声说。 “警卫都集中在船坞那边,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金属罐上。我们走那边黄色的旋梯,上去就是气密门。要快,但不要跑,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回音会很清晰!”楚子航低声说。 路明非刚想发表意见,楚子航已经走出去七八米了,他一旦做了决定就很少停下来跟人商量,所以执行部上下都说楚子航是匹独狼。恺撒默不作声地跟上,这肌肉结实的汉子走起路来居然也能跟猫一样轻巧。路明非没得选,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维修通道在头顶上方。他们只能踩着挂过滤网的铁架走,从出发的位置走到通道口至少也要几十秒钟,这几十秒钟里只要那些警卫中有任何一个回头……那就只有枪战了。 凯撒和楚子航的速度极快,转眼就从旋梯上到了维修通道,再有几米就进入气密门了。路明非情急之下跳了一步……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在管道中回响,像是有人敲响了小钟。 楚子航的提醒是对的,路明非才跳出一步就跳出了问题,一个螺母被震落了,砸在下方的管道壁上。 警卫们同时掏枪,他们的枪上都带着激光瞄准具,红色光束四下扫描,有人拧亮了电筒。路明非用汗津津的手抓住怀里的伯莱塔手枪,他的射击成绩算是很优秀,但问题是他没有学过扛子弹……换成楚子航还能暴血强化体质,挨上三五颗子弹不死是很有可能的,他路明非要是给柯尔特蟒蛇命中,一枪就得嗝屁。凯撒和楚子航迅疾地闪进气密门,警卫们在维修通道上没有发现什么,转而用手电筒往下照,光束渐渐去往路明非的藏身处。 “在那里!”一名警卫大吼。 几道光束同时指向水面,一条修长的黑影正无声地游动着!原本它的目标是水边行走的路明非,但强光电筒惊动了它,它立刻转身游向黑暗中。 枪声爆作,警卫们连连开枪。能来源氏重工当警卫的人,想必原本都是黑道中穷凶极恶的暴徒,他们全无好生之德也毫不吝啬子弹,摆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烂再说的架势。 一条胳膊从上方探下来,一把把路明非扯了上去。那是恺撒的胳膊,他身高臂长,这么一抓很有猿臂轻舒的美感。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靠在门后,路明非汗如雨下,如果警卫们先照到的是他,以这种乱枪的打法,就算凯撒和楚子航立刻动手救援他他也死透透了。楚子航和恺撒转过身,从狭窄的门缝往外看去,管道中的水变成了血红色,一条四五米长的的白鲨缓缓浮起,全身都是弹孔。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是铁穹神殿的主管道,管道中的水深五六米,又跟大海相通,鲨鱼在里面活动确实不是问题,但这种凶猛的大型食肉动物应该在大水域中活动,是什么吸引它游进蛛网般的下水道里来? “走吧,他们看走眼了。”楚子航说。 恺撒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不让他回头去看。白鲨能在空气中生存几个小时,它们有时会潜游到岸边,忽然跃出去捕食海豹幼崽,再趁着退潮回到大海里去,刚才那头白鲨其实是把路明非当作了捕猎对象,不过这件事还是别告诉路明非为好,如果他知道自己曾被看作一头鲜美的海豹幼崽大概会吓得走不动路。 “我靠靠靠,运气真他妈的好真他妈的好,逢凶化吉逢凶化吉。”上了电梯路明非还拍着胸口庆幸。 “毫无疑问,要继续保持好运气,我们就靠你的运气活着了。”恺撒拍拍他的肩膀,和楚子航悄悄地交换眼神。 前方就是低矮狭长的通道,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窗户,换气扇缓缓地旋转着,墙壁喷成沉重的铁锈红色,墙上用白色油漆写着他们看不懂的路径指示。这就是里区,一个让人感觉轻微窒息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因素。恺撒双手持沙漠之鹰走在前面,全神贯注于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楚子航手持长刀垫后,路明非走在两人中间,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白光灯,觉得这里既像一间神秘的研究所,又像是一座无限延展的迷宫……总有一种会在迷宫尽头找到超巨型人形兵器的感觉。 他们顺利地穿过走道,走道尽头没有任何古怪,只是一架电梯,里区中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全措施,大概是蛇岐八家认为侵入里区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没有在这里加装累赘的门禁系统。 “老大我们该去哪一层?”路明非看着密密麻麻的楼层按键。 新的问题出现了,这座摩天大厦足有五十多层,还有一些不用数字命名的车库层、设备层和夹层。在这种现代化的高楼中,通常一部电梯只能到达部分楼层,以免一架电梯从底层到顶层要停几十次,但里区的电梯却能通往绝大多数楼层。 这都什么事儿啊,英雄凭借一点点狗屎运侥幸躲过了二十个骑着地狱战马的恶魔,这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五十多条岔路,系统提示说英雄你可以跳关啦,你是要从第一关打起呢?第二关打起呢?第三关打起呢……还是直冲关底挑战大魔王呢?而且无论你从哪一关打起你都不能攒经验不能升级也不能换装备,路明非心说这他妈的是超级马里奥啊! “喔!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恺撒皱眉。 路明非心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果然这种完全谈不上计划性的组长是没法信赖的。 恺撒没有做计划也是有原因的,他并没有抱着今晚必要直捣黄龙的想法,只是想摸索一下下水道中的路线,到了源氏重工下方就只能见机行事了,如果不是那艘小潜艇正好运东西过来,他们现在已经在回去喝香槟的路上了。 “那师兄你有这栋楼的结构图么?”路明非问楚子航。 楚子航摇了摇头:“你觉得网上会有这种资料么?就算是有也是可以公开的资料,里区的资料是不会包含在其中的。” “也对,这么高难度的游戏,有玩过的也都死在里面了,网上不会有攻略。”路明非挠头。 里区的道路他们其实是走过的,但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上次来的时候他们是以贵宾的身份,有穿着制服黑丝高跟鞋的秘书随行伺候,早早地把楼层按键按好,路明非就顾着赞美黑道世家的总部好高级好高级了,完全没想到要默记一下这里的地形结构。 “没有路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捣黄龙呢?最重要的楼层肯定是顶层!上去看看?”恺撒这种一根筋的永远是走捷径。 “妈的最重要的楼层防备也最森严好吧?要我说先去12层!我记得12层好像是好多好多接线员的那层,就算被认出来我们一掏枪,女孩们就被吓怕了!我们还来得及逃走!”路明非赶紧反对,“师兄你说对不对?” 凯撒是组长,要想阻止他就只有靠少数服从多数了,楚子航虽然是匹不好合作的独狼,但至少不会像凯撒那么二百五。 “接线员位于14层,你记错了。”楚子航面无表情,“但我同意恺撒的想法,既然不知道从哪一层开始,不如直捣黄龙!” 路明非心里长叹一声,队友一个赛一个的英雄,真是害死他这狗熊,他悟出为什么楚子航居然会支持恺撒了,楚子航不像恺撒那么直线条,他倒是明白顶层的危险……但他从来都不要命啊! “喂喂喂喂!听我说听我说!顶层虽然很重要但是蛇岐八家应该不会把风景那么好的地方用作机房对不对?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炸掉辉夜姬的核心对不对?”路明非赶紧编理由,“先主后次对不对?我们先炸掉辉夜姬,然后再去顶层扫一眼行不行?” 恺撒听路明非这么一说觉得有点道理,用枪管挠了挠眉心,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就先从14层开始,最保守的办法是抓一个接线生问问她这栋楼里的路该怎么走。” 路明非心说您这还最保守的办法呢,组长您做的计划就好比抗日英雄剧,八路军摸进了鬼子的碉堡,连个手榴弹都不带,用鬼子自己的炸药和鬼子自己的火柴炸掉碉堡然后潇洒离去,撤的时候还叼着从鬼子那里摸来的烟……都他妈的是革命乐观主义! 不过好歹是把这异想天开的主儿暂时地撂下了,路明非转身去摁楼层按键,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停下了。 这伙入室匪徒还都是新手,七嘴八舌的时候忽略的一个要命的事情,这架电梯一直在上升! 恺撒和楚子航都变了脸色,下意识的按住腰间枪柄。电梯显然是被楼上的人招了上去,此刻停在21层,21层里有什么?千万别是执行局的总部就好,出门就对着几十把纷纷上膛的手枪。 门开了,穿着白衬衫A字裙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女孩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胸贴胸撞上了恺撒。双方都是虎躯一震,女秘书缓缓抬头,和高他一个头的恺撒冷冷对视。 恺撒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年近三十的成熟少妇,身材火爆体态袅娜,一张精心描绘过的冷艳脸蛋。 真是倒霉透顶,刚刚混进来就遇上了熟人,樱井家当家,樱井七海!既然能成为樱井家当家,这个看似诱惑的少妇绝不简单,她没有在卡塞尔学院进修过,所以无从知道她的血统阶级,但无论如何不可能在A级以下。 最糟糕的莫过于樱井七海和他们打过照面!此刻她正从下往上扫视恺撒,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要一寸寸地把恺撒切开来。 就差一点楚子航就把刀拔出来了,但他强行收敛了杀机,坐等事情的变化。樱井七海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凯撒来,因为凯撒在身上厚厚地抹了一层晒黑膏。意大利人的肤色不深,恺撒在意大利人中又是肤色很浅的,单凭脸色就能分辨出他是外国人,在高天原里过于醒目。所以他用晒黑膏把自己抹成厚重的古铜色,又换用了白色的唇彩,看上去像个喜欢沙滩运动的潮男,跟原本的形象出入很大,这种妆容在高天原里获得了广泛的欢迎,这几天其他牛郎也都在模仿。今晚恺撒是带妆上阵,再加上那顶压得很低的黑色军帽,樱井七海或许认不出他来。 楚子航赌樱井七海不是执行局的人,不可能认识每个执行局干部,从日本分部的人员组成表上看,樱井七海是培训官一类的角色。 他也没法不赌,现在暴起发难没什么胜算,樱井七海的实力先不说,她背后无数的黑风衣绝对有说服力。21层是开阔的大厅,大厅里摆着无数的书架,看起来像是图书馆的样子,穿着黑风衣戴黑墨镜的男人在书架间的过道上工作。虽然说不准这是不是执行局本部,但多半个执行局的人都集中在这里,这些人武装起来能打败一个机械化师…… 路明非心说完了完了完了,这还搞屁啊,就算樱井七海记不得恺撒的相貌,可在日本恺撒这种矫健的肌肉男也太罕见了,好比一头鲸鱼混在海豹群里,没人会把它当作海豹,就算它努力顶球也没用! 恺撒心里也没底,他努力绷着脸,但眼角的颤抖已经很明显。 樱井七海的眼中忽然间杀气腾腾!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恺撒脸上。 脸上火辣辣的,恺撒愣住了。这并非他人生中第一次被女人扇耳光,爱慕他但又不能得手的女孩扇完他耳光然后哭着跑开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那些女孩通常在扇耳光之前就已经哭的手软了,打上去并不疼,而且粉拳打出的红痕是男人的勋章,恺撒当然也就坦然地承受。但樱井七海打出的耳光完全不一样,带着凌厉的刀劲,赫然是日本刀术中“右雉”的手法。恺撒甚至都没有躲避的机会,一个清晰的掌印迅速地凸起在他的脸上。 “ばかやろう!为什么迟到?”樱井七海怒吼。 “はい!”恺撒大概听懂了,但脑子很懵,只能频频鞠躬。 “道歉是没有用的,上了战场的话,等你有机会道歉,那道歉只能是你的遗言了!加入搬箱子的队伍!那边缺人手!给我跑起来!像马一样跑起来!”樱井七海手指门外。 几名执行局干部正从电梯门外小跑而过,每个人都搬着文件箱。恺撒这才得到机会仔细地看这层楼,一排排直通屋顶的大书架将这层楼的空间分隔开来,书架上立着装订成册的文件,外面包着素白色的皮壳。除了一身白色制服裙的樱井七海,这层楼里的每个人都穿着很风衣,大家各司其职,有人负责把书架上的文件装箱,有人统计造表,搬运组则负责把封好的文件箱搬运到货运电梯那边去;只有少数人不参与这场紧张而有序的搬家,他们手按枪柄四处巡逻,显然这些文件的价值非同寻常。 恺撒联想到卡塞尔学院那座百年历史的图书馆,里面陈列着历代研究者手写的原稿,也是装订成册外加牛皮护套。这层楼居然是蛇岐八家的图书馆或者档案馆。 樱井七海满面寒霜地坐电梯下楼去了,她居然真的没有认出恺撒来。不过也难怪,她和恺撒只打过短短的一个照面,那时候恺撒还是个穿着白色西装金发飘逸的贵公子形象,谁能想到加图索家的少爷会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淫荡?刚被清空的书架边堆着几十个文件箱,显然搬运队的人手不够,路明非、恺撒和楚子航小跑过去各抱起一个箱子,紧跟其他人去往货运电梯。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装箱的装箱,搬运的搬运,由此可见日本人的效率,纵然是这样紧急的工作,工作划分的也极其清晰,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职责,根本不需要现场调度。樱井七海大约就是负责调度的人,她等着更多的人赶来帮忙,于是错把路明非他们当作赶来帮忙的人了。 恺撒模仿前面的人把文件箱搁在电梯前,有人负责记录和检查文件箱上的编号,然后这箱文件被黑色的封套罩起来,送进电梯里去。 负责做记录的人摇晃着手中的铅笔示意,后面搬运文件的人就暂停了脚步,留在电梯里的那名执行局干部点头说“はい”,电梯把他和堆叠起来的文件箱一起带往高层。 恺撒四下观察,所有进出通道前都有执行局干部看守。这场古怪的搬家看起来会持续到明天早晨,这里的文件浩如烟海,他们不能耗得太久,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他们是算好的,每次电梯装五十箱文件,把最后一箱文件搬进去的人负责押送文件上楼,第五十个搬进箱子去的人就可以离开。”楚子航低声说。 恺撒恍然大悟。日本人办事很有条理,有条理到刻板的地步,每回电梯运送的文件箱数量是规定好的,不多不少就是五十箱,第五十个搬运工自然而然地充当押送员,所有人分工合作,精密得如同一部自动化机械。以恺撒这种连帐都算不清的人别想发现这一点,但楚子航的精密程度大概不在日本人之下。通过控制速度准确地控制自己是第五十个人,只需三次就能让他们离开这座档案馆,每装满一架电梯需要差不多十分钟,也就是三十分钟他们可以脱身。 三个人互相递着眼色。“我第一个,楚子航第二个,路明非你最后一个。”恺撒低声说。 “撤退的时候老弱病残都是先走的!”路明非低声抗议。 “可我们中只有你长着无敌的大众脸不是么?好歹拥有一项天赋技能,要好好发挥啊Sakura!”恺撒假装擦汗,他决定自己首先撤退着实不是胆怯,而是他这抹着晒黑膏的男子在这群公司职员般的黑衣人里还是太醒目了,看起来像是乱入的。 “从这栋楼建成到现在,这还是警视厅第一次对我们下达搜查令吧?他们想找什么?”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恺撒的脑后响起。 恺撒的身体微微一震,执行局局长源稚生就站在他身后! 楚子航敏锐地察觉到了杀气,不是源稚生的杀气而是恺撒的,恺撒脸侧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拉紧,显露出刀锋一般锐利的线条来。 他不是害怕……他是愤怒! 这些天他好几次做同一个梦,世界在熊熊燃烧,红色的身影从天台上坠下,他飞身扑出去接她,可是接到手中的人化为红色的砂砾坠落,他的怀中空空如也。他醒来的时候满头大汗而心里冰凉,他清楚再做多少次梦自己都接不住真,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是生和死。多年之前那个弱小的恺撒又回来找他了,他再度回忆起了被他人摆布的孩提时代,再度回忆起了那种“张开双臂怀中却空空如也”的无力感,再度回忆起了自己那尊荣而可怜的母亲…… 他必须解决这件事才能不做那个噩梦,才能不让自己的思绪停留在真死去的那个刹那! 如果不克制自己的话,他会立刻扑过去对源稚生锁喉,把这个阴柔秀气的日本人锁死在墙壁上,喝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源稚生给不出理由,恺撒可能会捏碎他的喉骨! 楚子航低声咳嗽,提醒恺撒收敛。源稚生是经历过无数战场的人,对杀气有着野兽般的敏感。至今为止楚子航都无法确定这个所谓的“日本分部第一”到底有多强,源稚生就像一口水井,水面平静无波,但是深不见底。他们联手也未必能瞬间制服源稚生,更何况源稚生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长橘政宗,这位蛇岐八家的精神导师同样是深不可测的井。 “是国中会的反黑委员会授意的,名义上是怀疑私藏军火,实际上是敲山震虎,表示国会不会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我们对猛鬼众的战争已经席卷了,连国会也会战栗不安吧?可是推出新的反黑法案又来不及,所以只能借搜查令来制造一点事端了。”橘政宗笑笑,“这些事不用稚生你烦心,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武器很容易转移,这些档案比较麻烦,数量太大了,可不搬又不行。” “全都转移到里区去?” “是,以丸山建造所的设计水准,警视厅绝不会想到这栋大厦还有一个隐藏的区域,岩流研究所的船坞也会很安全。我好好接待一下警视厅的老爷们就没事了,反正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在逃的只剩王将和龙王。极乐馆已经被捣毁,失去了最后的巢穴,游荡在外的蜘蛛活不了太久。”橘政宗的声音变得很低,“唯一让我不安的……是神,我们连夜审讯那些鬼,但关于神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会继续搜索王将和龙王,也许神的消息只掌握在他们两人的手中。”源稚生顿了顿,“恺撒小组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完全没有,这真不可思议。他们不懂日语也没有落脚点,可在东京都和琦玉县的边界上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仅我们找不到他们,卡塞尔学院也找不到他们。也许有第三方在庇护他们,但在日本,又有什么样的第三方敢冒着得罪我们的危险庇护他们呢?”橘政宗摇头。 “犬山家的后事怎么处理?” “等他们选出新的家主吧。他们全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这段时间犬山家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几天就没有校长的消息了?” “他也完全消失在这座城市里了,这对他来说不难,他很熟悉日本,大概还有些当年的老朋友在帮他。我们也不敢派人跟踪他,无论是谁都别想跟踪一个言灵是‘时间零’的S级混血种。” 源稚生和橘政宗边说边走,路明非和他们擦身而过,风衣里的衬衫汗透了,紧紧地黏在身上。他支棱着耳朵偷听,但橘政宗和源稚生刻意压低声音,路明非的日文听力又是看动漫练出来的,专门用来听卡哇伊少女娇嗔。那两人的对话路明非只听懂了一小半,其中混杂着神、王将和龙王这种意义不明的词汇,最大的收获是昂热已经抵达东京。 在秘党的历史上昂热是个传奇,他之所以成为传奇并非凭借血统或能力,而是神秘的命运。过去的一百年里,无论什么样的危机,只要昂热出场都能力挽狂澜,路明非清楚地记得对康斯坦丁的那次作战,龙王在校园中苏醒,在路明非一枪射偏的情况下,昂热仍以绝对的冷静压制了康斯坦丁。他扑向龙王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全体学员的记忆中,整个人化作一柄屠龙之剑。虽然还没跟校长接上头,可路明非已经觉得腰杆子硬了起来。 楚子航在货运电梯那边对他竖起双指示意,电梯门缓缓地合拢。撤退方案很有效,恺撒和楚子航先后押运文件箱去往高层,路明非更卖力地搬着箱子小跑起来。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末代皇帝&最后一个克格勃 深夜,国立东京大学后门的小街,街边停着一辆木质厢车。 这种人力小车在日本被称作“ラーメン屋台车”,专为走街串巷贩卖拉面而设计。窗户撑开就是遮雨棚,棚下摆两张木凳,客人坐在木凳上吃面,拉面师傅在车中操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汤锅和食材在案板上摆得整整齐齐,客人坐下来之后,深蓝色的 布幌子恰好能把他们的上半身遮住,营造了一个私密的环境。跟店里的“名物拉面”比,这种屋台车的环境和口味都差了一些,但价格也便宜了一大截,来这里吃面的多半都是东大里的穷学生,老板越师傅在这里开业多年,口碑也还说得过去。 “哎呀哎呀,只是 越师傅,地震下雨还不收摊子么?”学生揭开布幌子看了一眼外面的瓢泼大雨。 “要是没其他客人就收摊啦,说起来上次跟你一起来吃面的那个女生没见再来了呦。”越师傅收拾着面碗,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客人聊天。 越师傅年纪不小了,白发梳成整整齐齐的分头,穿着拉面师傅特有的白麻工服,额头上系着黑色的毛巾,看起来好像跟拉面打了一辈子交道。 “越师傅你说的是结衣还是明日奈? 她们俩我都带来你这儿吃过拉面。” “哦,名字记不得了,看起来是个富家女的样子,头发染成褐色,两鬓编成辫子,穿过膝的白色长筒袜。” “越师傅,你记得的可真清楚啊,”学生笑着挠挠头,“那是明日奈,就带来你这里吃过一次面就被你记住了,越师傅你很好色哦!” “哪能没有印象呢?那可是胸部丰满到要放在桌上吃面的极品啊!还有双美腿哦,绝对领域很诱人啊!怎么?没有勾搭上么?”越师傅色眯眯地眨眼。 “只是天文社里见过几面的女孩,在学校可是很多人追的女神哦,家境又那么富裕。她能来你这里吃碗拉面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别的就不想啦。”学生叹了口气。 “听桐谷君你话里的意思,对明日奈还是很有好感嘛。” “可是没有那个实力啦。”姓桐谷的学生已经是这辆拉面车的老顾客了,跟越师傅很熟络,也就不避讳了,“说真的犹豫过很久,但没有去追,已经想要放弃啦,追女神失败的话,会被同学们嘲笑吧?” “怕什么丢脸啊,人就是丢脸丢脸地就长大了。可如果在你最好的时候没试过跟你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会很遗憾的吧?”越师傅把一杯烧酒放在桐谷面前,“将来就算你变成了大人物,在新宿区的高楼大厦里上班,走到单人大办公室的窗前,往下一望,东边和西边的楼都是你的,可你还是会想起年轻时候在我这辆车上跟明日奈并坐着吃面,她的胸脯又大又好看,浑身散发着大酱汤的你美好香气……你还是会后悔年轻时的自己好面子吧?” 越师傅一边说一边搅着汤锅,神情专注,分明是粗俗不入流的话,可听他那么娓娓道来,叫人不由得心里一动。 桐谷握着汤勺的手放低了,心情忽然回到了那天晚上和明日奈并肩坐在这里吃面的时候。想着二十年后的自己,思绪连篇。 老板和食客似乎各怀心事,大雨打在棚子上噼啪做响。黑色跑车出现在长借尽头,它在积水中滑行,像是一只黑豹在雨夜中奔袭猎物。跑车悄然停靠在路边,雨刷扫荡着前窗上的雨。当那块透明的扇形区域出现的时候,老板看清了车里的人,车里坐着白发老人,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玫瑰红的领结,看起来不像是会深夜里去拉面车上吃宵夜的人。桐谷完全沉浸在遐想中,没有注意到从黑色玛莎拉蒂出现的瞬间开始,越师傅的神情就变了,虽然仍穿着那身拉面师傅的衣裳,但他高远得像是站在远山之巅。 车门打开,高档的定制皮鞋毫不介意地踩在雨水中。开车的老人撑开一柄黑伞,雨从伞的四面八方流泻而下。 “喔!玛莎拉蒂啊!您有一辆好车哦!”桐谷扭头看了看那辆车,举杯向老人致意。 “桐谷君,我得打烊了,这杯酒算我送你的,真是不好意思。”越师傅淡淡地说。 “可那位客人不是来吃面的么?”桐谷指了指站在玛莎拉蒂边上的老人。 “他是不是来吃面的我都得打烊了,晚上出来乱跑的人各式各样,也许他是出来送葬的也难说。”越师傅拎起桐谷的书包递到他手中,“好好努力泡上明日奈,再带她过来吃面。” 他送了桐谷几步,和玛莎拉蒂旁的老人擦肩而过,眼睛看像完全不同的方向。 越师傅回到车边把围绕招牌的彩灯关了,只剩下汤锅上的一盏孤灯。开玛莎拉蒂的老人已经坐在棚子下喝酒了,用小盅喝廉价的清酒,这个外国人喝起来倒也蛮有日本上班族的味道。 “来碗面,得到你的消息立刻赶来了,连宵夜都没吃。”老人说。 “你聋的么?我说我打烊了。” “可我没准备付钱啊,这样你就不算营业了。” “昂热你这辈子都是个混蛋!”越师傅气的没辙,“吃什么面?” “就你拿手的那种吧。” “好像我以前是你的御用拉面师傅似的!”越师傅愤愤地把面投进汤锅,“六十多年不见,你能变得有礼貌点么?” “谁没有礼貌啊?阿贺只是区区一个家主,派人去机场接我,带了几十个保镖,开着一整队的奔驰,把出入境大厅都封锁了。接待酒会设在涩谷区最豪华的俱乐部,几十个浑身涂金粉的姑娘跳艳舞给我看,各种偶像派美少女给我倒酒点烟。”昂热笑笑,“你倒好,黑道至尊,就请我吃碗面。这招待得也太寒酸了好么?” “是当年的黑道至尊,如今只是拉面师傅,他们做了六十年黑道,我拉了六十年面,能比么?”越师傅没好气地说,“女人没有,要看AV光盘么?” 他指了指汤锅上方的14寸小彩电,又指了指架子上的旧光碟,光碟上浴袍褪到腰间的女人双手抱胸,挤得沟壑分明。这想来是他在没有客人时的小小娱乐。 “小泽玛利亚?太老派了吧?连我都知道她过气了。”昂热说。 “过气的黑道至尊看过气的AV女优,不是很搭么?”越师傅叹气,“你还真能找到我。” “这地方的变化真不大,整个日本黑道都没想到,六十年前你喜欢在这条街上瞎混,六十年后你其实仍住在这里,只是变成了一个拉面师傅。”昂热掀起幌子,看着雨中的小街。 往外走几十步走出小街就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小街却还是二战后的模样,路两边都是老式和屋,屋前种着梧桐和樱树幽静中透着破败。 “我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就该住在破破烂烂的老地方。可不像你,你还风流倜傥。”越师傅在面上多加了一块叉烧,放在昂热面前。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你还活着,阿贺就知道,可他没来骚扰过你对吧?是他让我来找你的,还费了我一番功夫。一个房地产经纪公司花了好几天功夫找到这条小街的地契存档,告诉我六十多年这条街的地权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土地的持有人是上衫越,已经拖欠几十年的土地税。”昂热舀着乳白色的浓汤,“它没有被政府收走只是因为阿贺私下里帮你把土地税给补上了,否则你连在这条街上卖拉面的权利都没有。” “谁要他多管闲事。”越师傅皱了皱眉,“这块地不是我的也不要紧,我照旧可以推车卖我的拉面。” “这可是条价值12亿美元的街啊。之前有一家株式会社愿意出12亿美元购买这块地做商业开发,可根本找不到土地持有者。你在价值12亿美金的地皮上摆拉面摊,别装穷了。” “我真的穷得狠,这些年就靠卖拉面养活自己。我手里值钱的东西就只剩下这块地了,可卖掉了它就会被开发成摩天大楼,这些老房子都要被拆掉,老树都要挪走,我这样的老东西就没有栖身之地了。”越师傅边说话边随手收拾桌面,六十多年的拉面生涯已经把这位曾经的大人物变成了拉面师傅兼巧手伙计,“既然是犬山贺那家伙把信息泄露给你的,他为什么不陪你来?” “阿贺死了,大前天是他的葬礼。他死的时候中了几十枪还是几百枪,据说火化的时候烧出两斤弹头来。”昂热淡淡地说。 越师傅擦桌子的手停顿了1秒钟,而后他继续卖力地擦着桌子:“你跑来找我干什么?我对你没什么用,我这种人就是旧时代留下的废物。” “新的时代是不需要皇的,对吧?”昂热慢悠悠地说。 “是啊,皇这种东西就该死在1945年。”上彬越,这位昔日日本黑道皇帝眼里掠过一丝阴翳。 源氏重工,壁画厅。火场做了简单的清理,满地的鲜血都被烈火烤干了,焚烧殆尽的古铜色骨骸躺了满地,死去的执行局干部们也被烧成了骨骸,但他们是焦黑色的,原稚生抖开白布一一盖在他们身上。 “政宗先生到了。”乌鸦疾步走到原稚生背后,压低了声音。 “你们出去吧,让我和政宗先生单独谈谈。”原稚生头也不回。 “我们会在外面警戒。”乌鸦鞠躬之后冲樱和夜叉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撤出了壁画厅。 长明灯重新点燃了,偌大的空间里就只有这盏孤灯的光晕笼罩着原稚生和橘政宗,满地都是尸体,墙壁上是被熏得漆黑的壁画残片,神魔在火焰摇曳中翩翩欲舞,气氛森严诡异。 “老爹,是不是有些事到了该跟我说的时候了?”原稚生端坐在古铜色的骨骸中。 “其实你早就怀疑我了,对么?”橘政宗轻声笑笑。 “说不上怀疑,但我知道有些事你没有告诉我。我已经去看过你在地底下的研究所了,还有那个巨型储水池,很先进,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我不想在那里跟你说话,所以才请你来壁画厅。”原稚生点燃一根烟,转过身来。 他愣住了,橘政宗的装束跟以往截然不同。平日里橘政宗最喜欢穿的衣服就是和服,里面是条纹布的素服,天冷了就再罩一件黑色羽织,完全是日本长者的模样。但此刻,橘政宗一身棕色的戎装,肩扛少校军衔,脚蹬高筒皮靴,从风格来看这已经是颇有些年头的旧时军装了,可穿在橘政宗身上依旧挺拔熨帖。军服臂膀上缀着醒目的徽章,徽章由剑、盾和红五角星组成,徽章铭文“КГБ”。这三个俄文字母代表一个曾经威震世界的暴力机构,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它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克格勃”。 “你是克格勃成员?”原稚生问。 “曾经是。”橘政宗抖开一块白布铺在地上,双膝跪下,挺直腰杆,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小的怀剑横置于前方,把带来的长鞘白刀扔给原稚生。 “要我为你介错么?”原稚生接住那柄刀。 很多人包括日本人都觉得剖腹应该用肋差,但肋差的主要用途是近战中用来破甲,战场上用它切腹是迫于没有更顺手的工具。贵族的切腹应该使用名为怀剑的优雅工具,那是笔直简约的直刀,因为太过轻薄基本没法杀敌,只为结束刀主的生命而打造。在明治维新之前,一块白布、一柄怀剑,加上一个介错人就能完成剖腹的全部礼仪。介错人是剖腹的帮手,手持长刀站在剖腹人的背后,剖腹人一刀捅入腹部,介错人就挥刀斩断他的头颅,看似凶狠,其实是为了减轻剖腹人的痛苦。好的介错人精通刀术斩后头颅仍有皮肤和躯干相连,切腹者呈低头跪坐的形态,被认为是体面的死法。 橘政宗来之前就做好了剖腹的准备。 “我经常都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剖腹来为我当年的罪孽谢罪,那我希望你是介错人。”橘政宗说。 “介错人也不是什么砍人头的活都接,剖腹前让我听听理由吧。”原稚生拄着长刀坐下,遥遥和橘政宗相对。 “我前半生所犯的罪孽堪称罄竹难书。这世上只有一种办法能让我从罪孽中解脱,那就是死。”橘政宗低声说,“我的真名是邦达列夫,克格勃的情报员,列宁号是我亲手沉进日本海沟里去的。” 原稚生脸色微变:“说下去!”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要从我的年轻时代讲起。我在莫斯科的孤儿院里长大,据说父母都是为革命牺牲的烈士,作为烈士子女我被光荣地选送到间谍专科学校培训。21岁时我加入了克格勃,是最年轻也最优秀的情报员。21岁前我的人生非常幸福,唯一困扰我的事是一些古怪的记忆。在模糊的记忆中,我出生在一个雪白寒冷的地方,那里荒芜的叫人绝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一份名为б的机密档案,那是克格勃对北极圈内某个港口的调查报告。那个港口属于苏联,可是连克格勃都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档案中夹着一份名单,名单上只有一串编号,这串编号代表一群孩子。20世纪60年代,这群孩子被列宁号破冰船从北极圈里带了出来。孩子们被送进莫斯科的孤儿院,然后进入不同的国家机关,这是个实验,目的是观察那些孩子的社会性。”橘政宗顿了顿,“我就在那座孤儿院长大。” “你是其中的一员?” 橘政宗微微点头:“古怪的记忆终于被证实,那不是臆想,而是洗脑不完全留下的记忆碎片。我对自己展开了反洗脑,通过注射药物,逼迫自己在梦中进行回忆……最后我回到了北极圈内的无名港,那里遍地冰雪,我和一大群孩子在盛开着黄花的草地上玩耍。Б不仅是一份档案的名字,也是一项研究,在这项研究中,无数的试管婴儿被培育出来。我是第一批孩子或者说第一代产品,第一代用试管婴儿技术制造的、带龙族血统的混血种。” “说下去。”原稚生强自克制,不流露出太多表情。 “那座无名港中有龙,也有从苏联各地发现的混血种,研究项目的负责人赫尔佐格博士从他们身上提取‘完美基因’,再利用完美基因制造全新的人类。几乎没有人能离开那里,我能离开是拜‘社会性实验’所赐,赫尔佐格想测试他的第一代产品融入社会的时候有没有障碍。实验结束后我们就该被回收,但我被克格勃选中加入了秘密机关,从此在赫尔佐格博士的视线里消失了。恢复记忆后,研究无名港就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我用尽各种手段搜集情报,克格勃身份给了我很大的便利,我发现所谓б计划是从纳粹那里继承来的科研项目。纳粹的第三帝国曾经是科学最发达的国家,他们造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枚导弹、第一架前掠翼轰炸机、第一架喷气式战斗机,差一点就造出了第一颗核弹。而纳粹最重视的技术恰恰是被大众忽略的,”橘政宗说,“那就是基因技术。” “为了证明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 “是的,第三帝国科学院集中了最优秀的生物学家,分析对比世界各人种的基因,试图证明雅利安人的优秀。但结果令他们非常震惊,来自日本的基因样本具有神秘的活性,日本可能有世界上最完美的人种。” “家族的基因么?” “是的,欧洲混血种对基因的外流很警惕,家族却赠送了基因样本给德国。那时德国和日本是同盟关系,家族渴望借助第三帝国的技术找到进化之路。其实不光是猛鬼众,家族中也有人渴望进化成龙,那是世上最完美的生物,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但这项研究还没有来得及取得突破性进展,苏联红军就攻入了柏林。苏军中某位知道龙族秘密的权贵得到了基因库,还有那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赫尔佐格。他并没有把这些东西交给苏维埃,而是把所有东西送进了北极圈。在远离人世的地方,他们新建了一座港口作为研究所,纳粹没有完成的研究重新开始,港口的地下还藏着一具完整的龙王尸骨。那是世界上第二个研究龙族的科研中心,卡塞尔学院是第一个,但它拥有的‘材料’比卡塞尔学院还多。” 原稚生点了点头:“继续。” “当我掌握这些资料之后我就必须回一趟故乡了,我必须和赫尔佐格博士见上一面,当然,不是用‘产品’的身份。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假身份,罗曼诺夫王朝的王孙、纳斯塔西亚的孙子,我来自时代守护龙族秘密的家族。” “沙皇家族确实流着龙血?”原稚生问。 “有可能,根据克格勃的情报,沙皇的女儿纳斯塔西亚被红军枪杀并抛尸矿井,但那具尸体无故失踪了。到底是纳斯塔西亚死而复生还是她的尸体被人偷走了,没人知道。我只是利用了纳斯塔西亚的故事,再结合拉斯普京的故事,编出了一整套谎言。我要伪装成赫尔佐格的同路人,这样他才愿意跟我分享龙族的秘密。为了赢取他的信任我还伪造了一张两亿美元的本票,这对一个克格勃高级情报员来说不难。” “你想从赫尔佐格那里得到什么?” “开始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太想知道那个秘密了。那是龙族文明,是人类文明之前的史前文明,打开了那扇门之后就能进入神话般的世界,谁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呢?可我没料到那里有更激动人心的东西等待着我。”橘政宗顿了顿,“跟伪造的身世比起来,还是那张两亿美元的本票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那时苏联即将解体,赫尔佐格的研究卡在了关键的地方,他迫切需要支持,所以连他这样的老狐狸也放松了警惕。他对我展示了他的‘工厂’,那是个巨大的育婴车间,密密麻麻的保育舱就像蜂巢。每个保育舱里都有一个被风洞的胚胎,标签上写明这枚胚胎的基因来自哪里。其中有两枚是最特殊的编号分别是π和ω,那是你和稚女。赫尔佐格说你们是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拥有高得惊人的龙血比例,但血统是稳定的。赫尔佐格想要批量制造的就是这样的新人类,来组成所向无敌的军队。” “他并不是想要复活任何一个龙王!”原稚生忽然明白了,“他是要取代尼德霍格登上王座!” “是的,他想要的是世界的王座。这疯狂的构想唤醒了我的贪欲,赫尔佐格可以,那我为何不可以呢?新人类的种子就在那里,谁抓住机会谁就是创造世界的人。” “既然你、我还有稚女都是利用家族提供的基因制造的,那为什么只有我和稚女继承了皇的血统,你却没能继承皇血呢?” “因为你们的基因样本来自一个伟大的男人,而我的基因样本源自普通的橘家后裔。我的母本基因来自名为橘千代的女性,父本基因来自名为拉夫罗夫的俄罗斯人,所以我的血统并不纯正,只能说是橘家的旁支血统而已。但你们不一样,你们的父本基因来自名为上彬越的男子,他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那个时代唯一的、最强大的皇!” 原稚生一愣:“上彬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家族的历史中也没有写到过他。” “因为他对家族来说其实是个耻辱,家族不愿把他的事对普通后代公布。他是家族历史上最奇怪的皇,不是纯粹的日本人,而是中国、日本和法国的混血,他受教育也是在海外,在里昂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可以说他是彻头彻尾的法国人,在其他家主看来他根本就是个怪物,完全不懂日本文化,根本不适合成为日本黑道中的皇者。但根据千年不曾动摇的家规,他继承了源自神的皇血,就必然是蛇岐八家的最高领袖。他于1934年即位,于1945年退位,历经十一年,十一年里他把蛇岐八家弄得千疮百孔。他的退位根本就是一场出逃,逃走前还把家族原本的神社给烧了。你还记得现在的神社门口立着一座被烧焦的鸟居吧?那就是老神社的遗物。” “上彬越……他还活着么?” “没人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他彻底的从历史中消失了。” “我已经退休六十多年了,昂热。”上彬越苦着脸,“六十年前退休的时候还把家族的神社给烧了,他们现在应该羞于提起我才对。无论他们怎么开罪了你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退休的黑道分子,拜托你不要打搅我的清净好么?” “我来找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昂热慢悠悠地喝着面汤。 “真可笑!当年我跟你是打到你死我活的敌人,不是说太久不见宿敌就会变成老朋友的。”上彬越哼哼。 “如果你不帮我的话那事情可就大了,你的孩子们在做很危险的事,而且他们得罪了我。如果找不到妥善的解决方法,我就只有继续做完本该在六十年前做的事……毁掉蛇岐八家。”昂热耸耸肩,“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上彬越转了转眼睛,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一个拉面师傅我管黑道至尊家的事儿呢?毁就毁吧,反正我也看那帮家伙不顺眼,要不当年我怎么好好的大人物不当药出逃呢?” “想好再说。”昂热直视他的眼睛。 上彬越哼着小曲儿洗碗,小火烧着骨汤发出咕嘟咕嘟声。昂热也开始哼歌,上彬越哼的是日本民歌《拉网小调》,昂热哼的是英国国歌《上帝保佑吾王》,两人好像在打擂台又好像是在自得其乐,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五分钟过去了,“咣当”一声上彬越把碗扔进水里,用湿透的双手猛拍自己的脑袋,气急败坏地仰头看天。昂热仍在慢悠悠地吃着小菜。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上彬越双手猛拍案板,“说吧!我那些后辈子孙又怎么惹着您老人家了?” “卤蛋新鲜么?给我切一个。”昂热晃晃酒杯,“还要清酒。” “你你你你……你就是他妈的一个老混蛋!自从我认识你,我的生活就全完了!将来我死了一定要在我的坟头上立碑写上‘昂热与狗不得参拜’,免得我在棺材里气得翻身!”上彬越气哼哼地去摸卤蛋,“清酒没有了,只有烧酒!加冰喝还是热着喝?” “你讨厌我归讨厌我,别把狗牵扯进来。加热喝。”昂热微笑,“说正事,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白王血裔,但我一直没有向你们索要白王血裔的秘密,首先要了也没用,你们表面上对秘党屈服,可心里并没真正把我们看作同路人;其次白王血裔的秘密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也不会滥用,你们从事的虽然是黑道生意,但你们仍是秩序的守护着而不是破坏者。” “最后是你可以慢慢地查出白王血裔的秘密,这些年你允许日本分部自治,其实就是要让他们放松警惕。”上彬越冷哼一声,“你在美国海军是个参谋军官,情报是你的长项!” “我当然很狡猾啊。”昂热还是笑,“我本来只是想知道如何突破临界血限,课六十年之后我才知道你们的秘密远不止于此,你们守护着一座神秘的城市,它被沉入了日本海沟深处,那里埋藏着龙族技术、预言铜柱、尸守……还有神的遗骸。” 上彬越沉默良久:“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掌握了潜到极渊深处的技术?” “是的,我们向海沟最深处派遣了迪里雅斯特号深潜器。” “进入神葬所的关键不是深潜器,而是下潜的人,那是被诅咒之地,就去的人喝龙都不能离开。” “我们恰好有几个血统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们逃过了诅咒,从极渊中生还了。但你的家人们在深潜器上安装了类似核弹的装置,如今高天原的遗迹已经沉入了地层深处。” “那不挺好?”上彬越耸耸肩,“那东西留在世界上有什么用?早该炸掉,为了庆祝高天原终于玩蛋,我可以再请你喝杯酒。” “但神已经不在那里了,有人唤醒了它。”昂热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上彬越面前,照片上是化为肉茧的列宁号,“大约二十年前,人类还未掌握潜入极渊的技术,却有一艘携带古龙胚胎的破冰船扎了进去。胚胎的胎血唤醒了你们的神,迪里雅斯特号在极渊中发现了大群的尸守,却没有找到那位有资格享受血祭的神明。唯一的解释就是,神已经挣脱牢笼恢复了自由。” 上彬越把照片还给昂热,脸色苍白。 “释放神的人必然知道你们的秘密,很有可能他就藏在你的族人里。”昂热吃着卤蛋,“如果我不能找到真相,我就只有把蛇岐八家连根拔起,才能杜绝后患。” 上彬越想了很久,绕过小车在昂热身边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小杯烧酒,慢慢地喝下,“事情真到了这么麻烦的地步?” “我保证我一个字的假话都没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尽可能不要伤筋动骨地解决这件事。但你得清楚,跟坐等龙王苏醒比起来,我宁愿毁掉蛇岐八家。我说到做到。”昂热缓缓地说,“你得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人,才能杀死神。我不知道你们的神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种东西是决不能复活的。” “我知道的其实很有限,我的母语其实是法语,刚来日本的时候基本不会说日语。老神社里藏着很多古卷,都是用古日语写的,我读起来很吃力,就草草地翻了翻。” “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龙族资料,而你只是因为懒就随手翻了翻?” “嗯,后来我退休的时候还把绝大部分的资料都烧掉了。” “听起来好像在说你曾进过后宫,贵妃在床上扭动着向你招手,但你因为有点犯懒,所以只是跟她远远地说了声hey就出宫而去了。哦对了,你出宫前还放了把火把贵妃给烧掉了。” “人不总是这样么?在你还拥有那东西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去珍惜。”上彬越叹了口气,“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些写满古日本字的绢布册子就跟架子上这些AV光盘一样,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是时间看,它又不会长脚跑掉。而你现在的心态是在下载AV视频,下载进度还没完成,所以你心痒难耐……”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举奇怪的例子了。我怎么尽认识一些庞贝类型的朋友?我是个淫贼磁铁吗?那么吸引你们这帮淫贼?” “老神社中的资料是两千年前传下来的文字和壁画,壁画看起来很像敦煌壁画,文字是诗歌的形式,都是记述那段湮灭的历史,她们加在一起被叫做《皇纪闻》,意思是皇记录下来的、他听说过的古代历史。诗歌的开篇是一场太古战争,黑皇帝战胜了白皇帝,把她捆在通天的铜柱上,投入冰海深处。黑皇帝命令来自两极的洋流改变方向汇聚到那片海域,把那片海变成世界上最寒冷的海,那是为白皇帝设置的‘处刑之地’。” 昂热缓缓地坐直了,神色肃然。这份敬意倒不是给上彬越的,而是给神话时代的皇帝们,尽管他们都已死去,但他们的名字在千万年后被重新说起时,仍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辉煌不可一世。 “那片海被封冻了六个纪元,黑皇帝在冰面上划下长达100公里的两道裂痕,裂痕纵横交错,形成巨大的十字。领域笼罩着处刑之地,一切生物都畏惧地远离,连鱼群的洄游都要改道。在那六个纪元里,欧洲大陆上的皇族向北方眺望,都会看见通天的铜柱从冰海中升起,处刑之地的上方永远弥漫着黑云,咆哮的暴风雪不断地加固着那个冰囚笼。黑皇帝以此向所有同类展示背叛者的下场,然后在彻底的毁灭她。” “黑皇帝指尼德霍格,白皇帝指白王,皇族指龙族,对吧?”昂热问。 “我不确定,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当时只是当做好玩的小说看。” “你们用‘她’来称呼白王,所以白王是雌性?” “这倒未必,听下去你就明白了。”上彬越顿了顿,“经过六个纪元的冰封,白皇帝的力量终于衰竭,于是黑皇帝将白皇帝和铜柱一起沉入海底的火山之中,把她化为灰烬,又吞噬了那些灰烬,取回了之前他赐予白皇帝的力量。黑皇帝认为自己彻底抹掉了白皇帝和她的血脉……但在那六个纪元中,有人类冒险潜入了处刑之地。我们已经无从知道那个人类怎么到达禁地的了,但总之他做到了,并与冰封的白皇帝达成了契约,取得了圣婴。” “圣婴?” “圣婴不是指婴儿,而是一个暗语,指白皇帝的‘骨和血’。” “骨和血是指……白王的基因?那个人类取得了白王的基因?” “是的,那个人类就是蛇岐八家的父亲,而白王就好比蛇岐八家的母亲,所以我们用‘她’来称呼白王,但它未必真的是雌性,它是用龙血污染了人类。后来‘皇’这个字从中国流传过来,有人觉得这个上白下王的字可以说明我们的血统,于是家族中的超级混血种就被尊称为皇。所以大家长又被称为影子天皇,简称影皇,这其实是误传,皇仅仅意味着超级血统。” “你们直接继承了古龙的血脉?”昂热说。 “对,你们这些源自欧洲的黑王血裔是窃取了龙族的血统,在黑暗的时代人类奉献处女为祭品,令她们和雄龙交媾生育,选取血统稳定的孩子代代繁衍。而我们的龙血是由白王主动赐予的,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我们比你们高级。” “可你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超级血统。” “《皇纪闻》里说,在遥远的古代每个白王血裔都是皇。但一场巨大的劫难后,我们的血统退化了,超级混血种只是偶然出现,但他一旦出现就是混血种中的至强者。从理论上来说,黑王血裔中没人能比得上皇,因为你们无法突破临界血限。不过理论归理论,实际上还是出现了你这种能跟皇抗衡的变态。” “请勿夹叙杂议,暗地里打冷枪,貌似再谈正事。极渊里埋葬的神到底是什么?” “圣婴又分为圣杯和圣骸两部分,圣杯指白王的鲜血,圣骸指白王赐给人类的、她的骨骸。圣杯随着蛇岐八家的繁衍而扩散,圣骸却始终被作为白皇帝的遗体保存。所谓的神就是指圣骸,那不是完整的白王骨骸,只是一片骨头。壁画中神官会把圣骸画成臂骨或者头盖骨,我想他们也没见过那东西,只是瞎猜。但圣骸是块骨头,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白王和人类签订契约,留下一块自己的骨骸,骨骸里藏有她的基因……是想靠它来复活吧?” “有可能,所以在我们看来圣骸既是圣物又是邪物,传说它可以补完混血种的不足,令白王血裔进化为纯血龙族,但苏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鬼才知道。也许进化的代价就是你的灵魂被白王吃掉,你贡献了躯壳供她复活。圣骸一直被封存在‘藏骸之井’中,没人知道那口井在哪里,甚至没人知道那是不是一口井。总之那是个绝密的地方,你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封印所,一个用来封印圣骸的墓地。我们的祖先经常祭祀它,但只有疯子才希望它活过来。你研究过日本神话对吧?日本神话中的众神的父亲名为伊邪那岐,众神的母亲名为伊邪那美。伊邪那美是仇恨人类的神明,她生活在黄泉国中,是个腐尸班的神明。”上彬越说,“伊邪那美就是圣骸的名字,它以腐尸的形象出现在神话中,就是因为它是死的。” “我想圣骸还是活过来了吧?”昂热说。 “对!在家族流传的神话中,伊邪那美是仇恨人类的神明,她被囚禁在黄泉比良坂那头,如果重返现世,她就会化身为八歧大蛇,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掉。三位大神官负责镇压她,他们的尊号分别是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这个称号是代代传承的,总之每一代只有这三个人能接触到圣骸。但恰恰是三大神官中的须佐之男被圣骸蛊惑,把它从井中释放出来。融合了圣骸之后,须佐之男以白王的身份复活,天照和月读与它战斗,但不能杀死它。当时火山喷发海水翻涌,大地撕裂开来,眼看日本就要遭遇浩劫,最终天照和月读用高天原作为它的棺材,把古城和复活的白王都沉入了太平洋。”上彬越说,“日本保住了,但只有少数皇从浩劫中活了下来,他们的血统渐渐退化,最终变成了现在的白王血裔。” “圣骸和皇融合之后诞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白王?还是比白王次一级的东西?”昂热问。 “没人知道,但从它引发的灾难来看甚至比四大君主还要夸张,我们姑且还是称它为神好了。” “这种东西如果真的觉醒了……真他妈的糟透了!”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还能更糟糕么?还有什么事能比神复活更糟糕?” “事情永远可以比你预想的更糟糕……更糟糕的是如果神已经复活了,那么它很有可能就在东京。” 昂热手中的酒杯跌落。 “高天原原本的位置就是东京湾里,跟今天的东京距离很近。龙族在复苏之初需要一段时间来找回记忆和适应血统,这时候它们就像是人类的婴儿,会跟随本能行动。你说这样的白王会去哪里呢?” 昂热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它会返回记忆中的高天原,就像鱼的洄游。但是东京湾里已经没有高天原了,它会寻觅最近的城市……就是这里!就是东京!” 他完全明白了。就像龙王诺顿在最初醒来的一段时间里无意识地漂泊,甚至自以为是个人类;龙王耶梦加得大概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迷惑于自己到底是人类还是龙类;此刻的神非常可能以人类的形态,循着记忆的碎片来到东京,茫然地追寻,像个被遗弃的女孩。可东京是座大都会,这里有上千万人,想找到它几乎不可能。 “想找它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上彬越说,“藏在幕后的人肯定知道神的去向。他精心策划令它复活,当然得找到它。” “老爹,事到如今能跟我说实话么?是你想要复活神么?”原稚生问。 “但看那个基因实验室你会很容易地想到是我在幕后策划神的复活,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期待神的复活,我为什么又要在迪里雅斯特号上安装核弹去毁灭高天原呢?” 原稚生一怔:“你是想用核弹杀死神?” “是的,我的真正用意是杀死神,而不是毁掉高天原。所谓进化之路,必先复活神,但我不能允许。可惜我动手已经晚了,”橘政宗攥拳,“神已经离开了高天原。” “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吧。”“今天来这里,我已经有了自尽的觉悟,也就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橘政宗坐着深鞠躬,“故事还得从我和赫尔佐格会面之后讲起,我想侵吞赫尔佐格的研究成果,但我没有足够的实力。这时我想到也许能借助蛇岐八家的力量,多年前蛇岐八家跟德国人合作的研究已经取得了部分结果,如果我把全部的研究资料和π、ω这两个试管培育出来的超级混血种送给蛇岐八家作为礼物,他们一定会支持我的研究。毕竟这世上很少有人不对力量动心,而且日本又是避开追踪的好地方。于是我向赫尔佐格建议把研究中心搬走,我想把重要的资料和胚胎都带去日本,赫尔佐格却建议我们把整个黑天鹅港炸掉。” “毁灭线索?” “对,因为那些研究人员也都知道龙族的秘密,留下他们等于留下竞争对手。” “你们杀了多少人?几十?一百?还是几百人?更多的数字我都不敢猜了。” “是,我们杀了很多人。前方就是世界的王座,我和赫尔佐格都被贪欲控制了,被贪欲控制的人跟魔鬼没有区别,别说杀几百人,杀几万人也在所不惜。我比赫尔佐格做得更决绝,我连赫尔佐格也要杀,炸毁黑天鹅港之后我开枪打碎了他的心脏。我如愿以偿地带走了你们兄弟和古龙胚胎,登上列宁号破冰船航向日本。在航程中,诡异的变故出现了!”橘政宗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显然那噩梦般的经历二十年后还在纠缠他,“深夜里,船员们听见底舱中传出巨大的咆哮声,我们去检查,却发现古龙胚胎仍旧静静地泡在液氮里。这说明那枚胚胎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它的呼喊正在侵蚀船员们的意识。我们加倍地谨慎,用了更多的液氮,并给底舱上锁,不让任何人下去。但越接近日本异状就越明显,我们被日夜不停的噩梦折磨,深夜里我们被低语声唤醒,命令我们去打开底舱的门,没有坚强意志的人很难拒绝那命令。很快第一个牺牲者出现了,轮机长消失了,有人看见轮机长在深夜里走进驾驶舱,拿走了底舱的钥匙。我们再度去底舱检查的时候惊呆了,底舱中长满了血管和带筋膜的肉质,那些东西就像霉菌一样演着地面生长。液氮管道被人砍断了。我们知道轮机长死了,他没有抵抗住胚胎的侵蚀,把它从液氮中解放出来了。” “胚胎本该发育成古龙,可为什么会变成莫名其妙的肉质团?”原稚生问。 橘政宗摇头:“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我们封锁了底舱并把舱门焊死。但那根本没用,舱壁上出现暗青色的血管,和钢铁融为一体,古龙的胎血在整条船中流动。船员逐一被龙血污染,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能抵抗龙血的毒性,我不断地清除死侍,命令剩下的人加快航速,能帮我们处理胚胎的只有家族,我们拼了命也要在东京入港。还剩最后100公里的时候,我意识到来不及了,胚胎已经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力,它根本不允许我们登岸,它想把我们通通杀死在海上。我带着你、稚女和绘梨衣登上了救生艇,走之前我启动了沉船程序并凿沉了其他救生艇,以确保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从列宁号里逃出来,所有船员都被污染了。” “于是你杀了更多的人。”原稚生说。 “是啊,人总是这样,犯了第一个错误,就会犯下更多的错误,用新的错误挽回旧的错误。”橘政宗长叹,“那时我才意识到龙族血统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东西,那是世界上至凶至暴的东西,绝不能从牢笼中释放出来,想驯服那东西为自己所用的人必遭惩罚!我希望我犯下的罪孽就此结束,一切都沉进深海里……但我没料到救生艇上也有人被污染了……” “稚女么?”原稚生惊问。 “不,是绘梨衣。”橘政宗的声音萧瑟悲凉,“是我的女儿绘梨衣!” “你说绘梨衣是你的女儿?”原稚生下意识地摘下纸烟,狠狠地在掌中碾碎。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不清楚绘梨衣的身份,只记得橘政宗第一次带绘梨衣来跟他见面,是在神社中,大风吹落着漫天的樱雪,绘梨衣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橘政宗说这就是我们找到的唯一的上彬家后裔,她的血统已经获得了家主们的认可,但她的健康状况不太好,随时随地需要医护人员在旁边,今天恰好是她不舒服的时候,你就只能这样跟她见面了。原稚生走到病床边看着这个看起来发育得很健康却眼中无神的女孩,她的颈部缠着绷带,据说那是她失控挣扎的时候自己弄伤的。原稚生不由得可怜她也喜欢她,就拿出了自己口袋里那台新买的NDS游戏机递给她,算作初次见面的礼物。说起来绘梨衣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上玩游戏的,原稚生简直不敢想象没有游戏机的那些岁月里绘梨衣的生活,永远住在加护病房里,等着别人来问她感觉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听着心跳仪器单调地嘀嘀作响……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怪物。 从那一刻起确定了他对绘梨衣的感情,那是兄长对妹妹的爱,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空缺的位置需要一个妹妹来补足。 “是的,绘梨衣是我的女儿,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橘政宗轻声说,“ 她本该叫橘绘梨衣,但为了隐瞒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给她冠以上彬的姓氏。我的血统能力只是一般,我的女儿按道理说不该具备超级血统,可你会觉得绘梨衣的血统甚至比你还强,那是因为她被龙的胎血感染了。可她跟船员们不同,她的体质居然能接纳龙血,从而进化,拥有了‘审判’这样的究极言灵。但她的进化并不完美,时至今日龙血还在侵蚀她的身体,他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犯下的最惨痛的错,我触碰了人类不能触碰的禁忌,为此我会失去我的女儿。” 长久的沉默,由心而生的疲惫感,原稚生几乎想要中断这场对话,找个无人的地方静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慢慢地强迫自己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今夜之前他也许还能放弃一切逃往法国,今夜之后他将被重重宿命包裹,不能逃亡,唯有杀出重围! “那后来呢?既然话已经说破了,就说完它。”原稚生轻声说。 “我不愿绘梨衣死,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知道她随时会暴走会变成死侍,我必须想办法延缓龙血对她的侵蚀。于是我根据赫尔佐格留下的资料开始做研究,我给自己整了容换了名字,加入蛇岐八家成为执行局的一员,我捕捉鬼,尤其是注射了进化药物的鬼,用各种化学药剂来延长他们的寿命,赫尔佐格既是疯子也是天才,他留下的资料非常有用,靠着大量的实验我找到了一些方法来遏制龙血的侵蚀,这些研究资料已经整理好了,就在你办公室的下层抽屉里,是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你建立那个基因实验室是为这个目的?” “是的,那个基因实验室就是当年赫尔佐格实验室的翻版,但它的目的不是进化,而是遏制进化。我从死侍胎儿的的身体里能够提炼出遏制进化的血清,只有这种血清可以延长绘梨衣的生命。” “你既然掌握了这样的技术为什么不用在稚女身上?他也是鬼,绘梨衣也是鬼,对绘梨衣有效的方法应该对稚女也有效啊!既然有了血清为什么我们还要不断地杀人?”原稚生激动起来。 “我的故事还有最后一段,听完它你就知道为什么我没能救稚女了。”橘政宗低声说,“进入执行局之后我才发现,要想获得蛇岐八家的庇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是个积弱的家族,受卡塞尔学院的管理,家主们各行其是,一点也不团结,我无力同时抚养你们兄弟和绘梨衣,就把你们送到神户山里去寄养,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分析赫尔佐格的研究。我在克格勃受过比较完备的药物培训,这给我很多方便,我在执行局中的地位越来越高,研究鬼的便利也越来越大……” 源稚生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走然变得寒冷:“老爹,你没有为了做研究而故意开发进化药物给鬼吧?” “没有,但有人这么做。我刚刚进入执行局的时候,局里只有十三个人,我们只追杀死侍,对于尚未堕落的鬼,我们只是监控,对于加入猛鬼众的鬼,我们只能放弃,每年需要我们处理的死侍只有十几个。但渐渐的人数不够用了,死侍的数量急剧增加先是几十,然后破百,而且死侍的龙化现象也越来越明显。我意识到这不对,这绝不是偶然增长,这说明幕后有人操控。我连续分析了几具死侍的尸体,最后分析出来一种纯化血统的基因药物。” “莫洛托夫鸡尾酒不是小山隆造发明的么?”源稚生还记得那个变态医生。 “莫洛托夫鸡尾酒只是基因药物的一种,它有很多变种,在这些变种中莫洛托夫鸡尾酒绝非最强的,最强的一种被称为‘天鹅血’而那种药物的成分跟赫尔佐格留下的资料吻合,也就是有人跟我一样持有一模一样的资料,我用这些资料来研究遏制药剂,他却用这些资料来制造进化药,这也是从死侍胎儿血清中提取出的。当初那场毁灭无名港的大爆炸中,我不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有另一个人也逃了出来!”橘正宗说,“我听说猛鬼众中出现了新的领袖,而进化药都是出自猛鬼众的手。我意识到另外一个生还者可能就藏在猛鬼众里,我决定冒险去刺杀他,为此我潜入了猛鬼众的大阪总部。” “你找到了那个人?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带着能剧面具,静静的坐在大厅的那一头。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向他投掷了我自制的燃烧弹,我在里面填充了白磷和凝固汽油,能够产生几千度的高温,就算是钢铁业能被熔化。但那个人……他从火海中走了出来!他浑身的衣服包括能剧面具都被烧毁了,呈现出真实的面目,荆棘般的牙齿突出分叉的舌头。那根本就是一个怪物,跟纯血龙类一样强大的怪物。他比你对付过的所有死侍都棘手,而且他还有神智。” 源稚生缓缓的打了个寒战:“他也是……..被龙血侵蚀过的!” “是的,那个怪异的个体时被龙血侵蚀过的‘半进化种’,他和绘梨衣一样处在进化的中间状态,他没立刻堕落为死侍,但那是早晚的事。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不遗余力的制造进化药,只有成功的进化药才能救他。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想要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活下去……就只有进化成龙类!”橘正宗深呼吸来让自己平复,“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幕,那个半进化种从熊熊烈火中走出来,他分明认识我!他对我微笑!他看起来就像恶魔中的皇帝,我无法把视线从他那微笑的脸上挪开,巨大的威压压得我不能呼吸,我只能跪下去膜拜他,只能等他来杀我……这是手机响了,是你打电话进来,你当时只是问了我一件很小的事,问我周末要不要去爬山。我拼尽了全部的力量按了接听键,施加在我身上的威压忽然解除了。我不顾一切的逃走,以那个半进化种的能力我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他跟绘梨衣是一个级别的存在,但幸运的是我做好了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在潜入之前埋设了炸弹。我遥控引爆炸弹,跳窗逃亡,把他压在一座十二层的废墟中。” “他死了么?”源稚生问。 “不,毫无疑问没有因为在那之后更多、更强效的进化药在鬼中间悄悄的流传。”橘正宗沉声说,“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逃脱了,我被王将认了出来,他一定是黑天鹅港中的研究人员,他曾经见过我,我整了容但还是无法瞒过他。我当年犯下的罪孽被人发掘出来了,而且那人是个魔鬼!我必须杀死他,即使拼上我自己的命也无所谓!这是我亲手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魔鬼!” “难怪你做什么都谨小慎微,唯独在对猛鬼众的作战上不择手段,变成了好战的狂人。”源稚生说。 “是的,我必须利用一切我能力量扫平猛鬼众,杀死那个王将!为此我振作精神,一步步提高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公布了自己橘家继承人的身份,我通过了血液检验,成了橘家主人,进而成了大家长,我终于有了跟王将开战的实力。而且我还有你和稚女,你是π,稚女是ω,你们是赫尔佐格最成功的作品,无名港炸毁之后基因库也损失掉了,即使赫尔佐格复生也无法造出你们这么完美的作品。你们是有机会跟王将抗衡的,我等着你们长大,等着你们觉醒.....但我又错了,在你和稚女这件事上,赫尔佐格对我撒了谎。你们兄弟在实验中是用来对比的,是一对‘镜像体’,你们携带的龙族基因恰好相反。” “赫尔佐格分离出的龙组基因和人类基因一样,是双螺旋。他猜测双螺旋中的一条会产生稳定的混血种,而另一条携带最强的嗜血基因,,但他不清楚哪一条螺旋带有嗜血基因,因此他分别用两条螺旋来制造混血中。嗜血基因要么就在你的基因序列中,要么就在稚女的基因序列中。你们互为对比,一个是成功的产品,另一个注定失败,镜子外事尊贵的皇,镜子里映出的却是狰狞的鬼。这就是所谓的‘镜像体’。” “源来稚女是失败的作品。”源稚生低声说。 橘正宗摇了摇头:“不,你才是失败的作品。赫尔佐格要的是那种带有嗜血基因的鬼,他只要能够找出控制鬼的办法,就能制造出可怕的军队。他并不想制造皇,你才是那个副产品!” “难怪稚女后来变了。”源稚生轻声说,“因为鬼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我弟弟消失了,只剩占据他躯壳的鬼。” 窗外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坚硬的像是青金石。 “故事讲完了,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把大家长的位置传给你了吧?因为我是个罪人,我根本没有资格带领族人去打一长争议的战争。”橘正宗幽幽地说,“因为我的贪欲,很多人死了,我满手都是血腥。我从西伯利亚放出了魔鬼却没有能力杀死他,我连累了你,还害了绘梨衣。今天我养的实验体还导致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按照家规,我应当切腹赎罪。我切腹赎罪之后稚生你也可以对家族有个交代,只是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稚生你能答应我。” 橘正宗直起身体拔出怀刃,刀刃上流动着刺骨的寒光,他一声不吭的看着源稚生,目光坦荡又固执。 “是啊,犯下着重大错的人如果不受惩罚那我这个大家长有怎么对得起这些无辜横死的族人呢?”源稚生看着那些白布单的尸体,“说来听听吧。” “杀死王将这件事应该不用我说了,”橘正宗解开衬衣露出依旧结实的小腹,“我的请求是关于绘梨衣,她已经是个半进化体,比你杀过的很多死侍都危险……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忍心她被处决。她剩下的生命不多了,除了我你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如果在对王将的作战中能用到她,那是最好,如果她彻底失控,那就请你亲自出手砍下她的头。但在那天到来之前,请让她幸福。关于我的事情不必告诉她,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也算平安长大。告诉她说她忽然有了个父亲,又忽然失去,只是平添她的悲伤。” “明白了,都是合理的要求。”源稚生把烟蒂扔在地下用脚尖碾碎,拔出御神刀。 橘正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仰望屋顶轻声吟诵:“心早已病了,梦中魂魄在枯野上徘徊。” 这是日本“俳圣”松尾芭蕉临终前留下的辞世俳句“旅に病ご、梦は枯野をかけ廻る”,略加改动,词意就像风过水面留下涟漪。最为黑道至尊的遗言,未免禅意太浓了些,橘正宗花了二十年,把自己从野心勃勃的克格勃特工变成了一个讲求修行的日本人。源稚生踢刀走到橘正宗背后,御神刀高举过顶,橘正宗举刀扎向小腹左侧,切腹就是从小腹左侧往右侧的一刀,然后介错者一刀断头,把痛苦和人生一齐斩断。 御神刀斩落,带着大片的弧光。橘正宗血光飞溅,战栗着倒地。 怀刃插在地上,橘正宗用来握刀的右手五指尽落,因此他没能把怀剑插进自己的肚子里。 源稚生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从怀里抽出手帕沿着断指根部扎紧来止血。他的刀术极精,一刀斩断橘正宗的五指,却还留下短短的指根来止血。 “让我受五倍的断指之刑来代替么?”橘正宗抽着冷气,苦笑。十指连心,他痛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这个世界上,犯了错误的人总要受惩罚,我不罚你,就无颜去见那些躺在尸布下的族人,可我杀了你又有什么意义呢?老爹,如果要赎罪的话你这条命是不够用的,还是留下看我杀了王将吧。我也没法答应你照顾绘梨衣,我能做的也只是陪她打游戏机而已。”源稚生打了个死结,拍拍橘正宗的肩膀,“其实那么多年来我也就是你手里的一柄刀而已,老爹你说砍谁我从来没反对过。现在你说砍了王将,我就砍了王将,握刀的手没了不要紧,我这柄刀还在!” “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你去把东京的每寸地皮都翻开找神吧。”上杉越放下酒杯,“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们的重逢就散场吧,凌晨三点了,我命天早晨还要起大早去办食材呢。” “是好歹也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组织圣骸复苏你守土有责,可你满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可我已经退位了,不是么?皇帝退位了还不理朝政呢!现在的大家长是谁,你找他说去!”上杉越摆出无赖嘴脸。 “前任大家长叫橘正宗前几天刚刚换了人,现在的大家长叫源稚生。你知道这两个人么?” 上杉越楞了一下,啧啧冷笑:“就算内三家已经死绝了,也不用搞出假的橘家和源家后裔嘛。这帮后辈越来越扯淡了。” “你说什么?”昂热一惊。 “内三家早已经死绝了,我是最后一个皇。你别以为蛇岐八家里还会出现新的超级混血种,没机会的,到我这里超级混血种就算玩完了。”上杉越耸耸肩。 “难道说橘正宗和源稚生不是真的内三家后代?” “他们可以从外五家找几个孩子过继给内三家,改姓源、橘或者上杉,但那是假的,真正的内三家是传承皇血的家族,外姓的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成皇。” “你一个中法混血种的家伙都能是影皇,蛇岐八家居然出不了新的超级混血种?” “好吧好吧,不跟你说清楚你还回来找我,你这种人就是没完没了。”上杉越叹了口气,“但你要保障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就要把它忘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故事?” “关于最后一个皇的人生。我可不是说那个冒牌的家伙,”上杉越店连店自己的鼻子,“是说我自己,听完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为什么皇血已经断绝,以及为什么当年我要从自己的家族中逃走,过了六十多年拉面师傅的苦日子。” “好,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忽然逃走,否则至今你依旧是黑道中的大人物。”昂热说。 “你的人格不值钱,拿点有价值的东西发誓!”上杉越哼哼。 “我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用来发誓呢?”昂热笑笑,“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剩下些什么呢?” 上杉越端起酒杯,忽然有些沉默。 “先从内三家和外五家的区别说起吧,内三家的人数是越少于外五家的,外五家有一百人的时候,内三家的就只有一个人。但内三家是真正能生出皇的家族,我们分别是天照、月读、须佐之男三个神官家族的后人,是蛇岐八家中最纯正的白王血裔。内三家的孩子中,一百个里能出一个皇就不错了,所以皇这种东西其实是万中选一的。”上杉越顿了顿:“我老爹呢,名叫上杉秀夫,是内三家中的上杉家的人。到他那一辈呢,内三家的人丁已经很不兴旺了。他对于振兴家族完全没有兴趣,一头栽进本因坊世家雪围棋,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棋圣’的称号。” “真没想到你这种二百五还能有那样风雅的老爹。”昂热插了一句。 “我老爹也是个二百五,一个放着黑道家长不当要去当棋圣的人能不是二百五?如今想来,老爹学围棋的主要原因是逃避现实,他很讨厌自己的血统,如果龙血是胳膊,忍痛就能砍下来扔掉,我想他会砍得。” “黄金一般珍贵的血统,还能带来超常人的能力,为什么要讨厌呢?”昂热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上杉越说,“我妈妈呢,名叫夏洛特·陈,是一个中法混血儿,妈妈那时是见习修女,作为法国天主会的代表访问日本,在文化交流祭上和老爹下了一局快棋,老爹赢了,妈妈就爱上了他。” “棋圣战胜修女,这也太正常了吧。” “没那么简单,我妈妈的棋力并不弱,他们下的是快棋,对局的过程中老爹只让了妈妈一件事,他蒙着眼睛。” “就是说你老爹完全没有背棋面的时间,可他还要跟你妈妈下快棋?” “对,只有他那种全身心都沉浸在棋艺中的人才能做到,妈妈喜欢那种简单隽永的人,下到第九十八手的时候老爹说,你已经输了,我听见你的心跳乱了。”上杉越叹了口气,“妈妈不是对棋局失控了,是少女心失控了,可妈妈是个见习修女,是发誓要侍奉主的人,修女都要见习六年,六年后如果她不后悔,就要向主发永愿,成为终身修女,在六年的最后一天,她和老爹乘船逃往里昂,这是一场纯碎为了爱情而进行的伟大私奔,同时背弃了天主和日本黑道的最高家族。天主倒满宽宏大量的,至少没来兴师问罪,但家族长老勃然大怒,派出风魔家忍者前往法国,誓要杀死妈妈夺回老爹。” “他们反对你父亲娶一个外国女人?《蝴蝶夫人》的悲剧么?” “不不,这跟民族自尊心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父亲对家族来说是珍贵的种马,他虽然不是皇,但他的后代可能出现皇,他虽然是个只会下棋的废物,但是他应该为家族广睡女人。为爱私奔这种事在黑道家族看来太可笑了,他必须回到日本,每天跟女人配种!” “这种工作可不能让副校长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向蛇岐八家投简历要求担当重任。” “那时妈妈已经怀上了我,忍者知道后立刻改变了计划,想把老爹和妈妈都带回日本,但老爹不愿意,他带着妈妈连夜逃走,准备先找个地方把我给打掉。” “看来你还在胚胎形态的时候就很不讨父母喜欢。” “因为在内三家,孩子的降生往往是要母亲命的事儿。内三家的婴儿有大半都是怪胎,胎儿直接龙化,在母亲的子宫就变成了鬼,而且是最凶恶的鬼。怀了鬼的女人都会因为难产而死,这是配种女们早已注定的命运。她们住在华美的屋子里,被几十个侍女服侍着,食物是最好的牛肉和金枪鱼,用朝鲜老山人参进补,她们要是发怒,侍女就要被拉出去杀掉。在尊崇待遇的背后,她们的工作就是白天锻炼身体,晚上服下催情的药物当配种机器,一旦怀了鬼就得死。”上杉越说,“老爹厌恶他自己的血统,就是因为他弟弟就是个鬼,7个月是撕裂了我奶奶的腹部。当时老爹才七岁,二话没说拎把斧头就把弟弟给砍死了,从此以后变成了个痴迷棋道的疯子,提到生孩子就恶心呕吐。” “难得这样他还愿意配合你妈妈生孩子,可见你父亲很爱你妈妈。” “是的,所以他想干掉我,他甚至不愿等到我胚胎成形,以免我伤害母体。辛亏妈妈的坚持。我才混过了这一关。但在妈妈临盆的时候,忍者再次找上了他们,老爹用枪抵着自己的脑袋和忍者们谈条件,他开出的价码是他返回日本,让我和妈妈留在法国,并且要家族发誓保证我们母子的安全。” “他愿意跟你母亲分开?” “我只是个错误你明白么?在老爹看来他根本就不该和妈妈生我,如果他们继续生儿育女某一天妈妈肚子里会爬出带蛇尾的胎儿,内三家的配种女都很难活过35岁,而一旦老爹回到日本他就得天天跟配种女们在一起,这对妈妈来说是多么疯狂、变态、崩溃的人生啊,所以他宁愿把妈妈留在法国,不把她带回这个疯狂的家族。” 昂热点点头。 “家族最终答应了老爹的条件,因为那种厌世的棋圣发起神经病来确实会对自己的脑袋开枪,那样家族就损失了珍贵的种马。老爹回日本,妈妈留在法国抚养我,家族留了一笔算得上丰厚的抚养金。但妈妈是个孤女,从小就在教会学校长大,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未婚女人,抚养孩子太艰辛了,迫不得已,她隐瞒了自己有孩子的事,回天主会发了永愿,成了一名终生的修女。有了教会的支持,我也顺利地进了育婴堂,接着升入教会学校。” “你提到父亲的时候管他叫老爹,提到母亲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叫妈妈,你很爱你母亲吧?” “废话。那时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啊。但我不能跟人说那是我妈妈,我经常去教堂祷告,其实我根本不信教,只是想远远地看她。派圣餐的时候她会从我面前走过,抚摸我的头顶,手轻轻颤抖。为了能常见到我,她向神父申请负责教会学校的工作,睡前她都会给孩子们讲圣经故事。那种感觉好极了,一间屋子里摆着很多小床,每张小床里谁着一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睁大眼睛,修女坐在灯下用美妙的声音讲故事,私下里每个孩子都叫她妈妈,他们喜欢她,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上杉越仰头望着落雨的天空,“她那么圣洁就像天使,我随处都能听人说起她,听人说夏洛特嬷嬷夏洛特嬷嬷……好像妈妈无处不在,好像永远不会孤单。” “那你父亲后来呢?”昂热问。 “在日本跟很多配种女混,每天努力生孩子,后来死了。” “这经历也太简单了吧。” “一头种马的经历还能多复杂?每天就是配种配种和配种,但没能配出皇来。”上杉越耸耸肩,“我的觉醒是在某天下午,事前完全没有征兆。那是一场灾难,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言灵爆发,三个街区被我化成了废墟。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家族的使者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神官的礼服,看起来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人。他们是来迎接新皇的,一艘蒸汽轮船停在港口,漆成朱红色,那是接我去东方登基的‘宝船’,我开心极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是千万平凡人中的一个,可忽然有个东方古国的人来迎接我,说我其实是他们那里的皇帝,我怎能不蠢蠢欲动?我迫不及待地要去见证那个属于我的国家。妈妈也很高兴,她觉得这样我和老爹就能重逢了,但她不愿意和我同行。” “和爱的男人分离了几十年,却不想和他团聚?” “她说自己已经发了永愿,从此心中只有上帝。她把她在尘世间的一切私心和爱都留给了我,老爹见到我就像见到她。过去的夏洛特·陈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夏洛特嬷嬷。”上杉越轻声说,“我那时真是蠢,我认为我只是要去东方游历几年,然后会回家继续和妈妈在一起。可我登上宝船,一去就是1个世纪。” “再见这种事,总是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太多。”昂热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到达日本时受到了家族的隆重欢迎,很快就在神官的簇拥下举行了封神仪式,你可以把它想象成黑道皇帝的加冕仪式。那时的我是个纯正的法国小青年,长老们却费尽心机要把我变成日本人,他们教我剑道、茶道与和歌,安排国宝级的能剧大师为我单独表演,我跟高僧见面装模作样地讨论禅学,我还有七位日本籍的妻子,或者叫配种女。她们梳着沉重的发髻,满脸抹着白粉,初次见面的时候我都分不出她们的区别。下属们向我保证她们都是顶尖的日本美人,真正的大和抚子,会给一个掌握权力的男人带来幸福的家庭。而我总是笑话她们的细脖子会被那个沉重的大脑袋压折。” “你看起来不太爱她们。”昂热说。 “我心里从未认可她们是我的妻子,她们在我看来就是玩具,我已经记不得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全名了。我命令她们解散长发,学法国女人的样子烫成大卷,教她们裁剪露大腿的裙子,还从巴黎买来高跟鞋。我想念巴黎的夜生活,就叫她们穿得像是巴黎红磨坊里的舞女一样,排成一排演练康康舞。我看不起她们,但我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我随便玩弄她们,她们却会对我笑,这是法国女人永远不能给我的东西。” “你这样胡作非为,没有人规劝你么?” “没有,我本以为自己这么折腾他们好歹会像臣子劝谏昏君那样进谏我,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下属们看我实在不喜欢住在神社里,就为我建造了欧式的‘皇宫’,里面有罗马式的浴室,大到我能带着我的七个妻子一起洗温泉浴。为了回报他们卑躬屈膝的善意,我开始履行我作为影皇的责任。我的工作主要是接受觐见,见的都是些历史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东条、松井、山本、近卫、土肥原……” “二战的甲级战犯们都争先恐后地对你献上忠诚啊。” “我当时可没觉得他们是战争狂人。他们说历史走到了重要的时刻,强国们都在试图重新瓜分资源,日本需要打破岛国的束缚走出去。他们对我痛陈日本在历史上所受的欺凌,日本人民的辛苦和坚强。我就表示我深受感染,鼓励他们对外扩张生存空间,我赐予他们祝福。” “作为一个在法国长大的人,你白受卢梭的熏陶了。”昂热揶揄他。 “我那时就是个白痴,历史上绝大多数皇帝都是白痴。你住在宫殿里,跟外界交流的方式仅限于觐见,臣子们对你慷慨陈词,你转身回到后宫就随便推倒女人,你觉得过着这种生活的人脑子会清醒?” “我没过过这种生活,委实不知道,只有羡慕的份儿。”昂热说。 “可很快二战就爆发了。蛇岐八家是主站派,除了想借战争获益,还想趁机打压欧洲的混血种。” “你们这帮混蛋,居然把混血种社会的竞争变成了世界大战。”昂热敲着桌面,“说起来我就生气,你的家族派了多少混血种参战?那些神枪手、王牌飞行员和英雄坦克手的血管里都流着龙血!” “可你们也没有手软啊。你们只是比较隐蔽罢了,你们的人是左派议员、政治说客,都藏在幕后,有人忙着军援中国,有人忙着从美国贩卖武器去英国,还有一伙人在橡树岭造原子弹。要不是他们,核武器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时间还要延后几十年吧?那些家伙如今不还躲在学院本部的地窖里么?要不是你们参战,希特勒和东条英机也不会输得那么快。你自己就是美国海军的军官。” “废话!你们都空袭珍珠港了我还不参战?你们空袭珍珠港的当天我正在跟汉高谈判,我俩差点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昂热说得怒火中烧。 “战争的前几年我过得一直不错,东亚战场上传来捷报,德国盟军也在欧洲战场上顺利推进,俄国人和美国人还没有参战。我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天动员家族中的年轻人,接见归国英雄,玩弄我的妻子们,如今回忆起那段生活我好像活在荒淫的梦里。直到希特勒忽然进攻法国,马其诺防线全线崩溃,八天后法国投降,我的梦忽然碎掉了。我想起妈妈还在法国,因为战争的缘故一五年我们都没有通信了。我简直疯掉了,立刻就想跳上船赶往欧洲,但下属们劝谏我说不可以,很快日本就会在太平洋和美国人开战,那时交通将会断绝,我再也不能回到日本,他们向我保证说会跟德军参谋部联系,无论如何确保我妈妈的安全,德军参谋部也确实派人去了妈妈任职的教堂,留守的神父说妈妈几年前就离开了法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心安了很多,战争开始前妈妈就走了,那么她应该没什么事。我相信妈妈一定是去了某个没有被战争波及的地方,在那里会有一盏灯,她穿着黑色的修女服坐在灯下,给一群孩子讲圣经故事。”上杉越仰头喝干杯中的酒。 昂热不再插话了,他听出了话里的痛苦,那种痛苦就像针刺在背脊上那样叫人不得安宁。他从未想过这个介乎宿敌和老友之间的上杉越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中……足足六十年过去,那痛苦都不能平息。 “太平洋战场上我们节节败退,政府放出‘一亿玉碎’的口号。那时日本有一亿国民,这口号的意思是要举国投入战争,哪怕平民也不例外。那时主战派的聚会简直就是神经病院,每个人都有死志,我也被他们的忠诚感染。你知道我一直没什么主见和立场,我觉得这个民族正经受灾难和痛苦,它的国民期待我,我也应该做点什么。可我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天皇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天皇都都投降了,我这个影皇还能做什么呢?这时我听说你来了,一个叫希尔伯特·让·昂热的男人,他是欧洲秘党的领袖,他要来接管日本的混血种。” “于是你决定刺杀我。”昂热说。 “是阿,其实我什么都不懂,不懂战争也不懂经济,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血统。我是皇,绝无仅有的超级混血种,我适合单枪匹马的去打一场圣战,这场圣战中我的敌人是欧洲秘党的领袖。你们在公开的战场上战争了我们,我就在秘密的战场上杀了你。我自信世界上没有胜过我的混血种。但‘时间零’真是一种能够逆转战局的言情。我空有血统却没有临敌经验,你挥舞两柄木刀殴打我,我这个皇居然无力反抗。” “二天一流,那时我刚刚学会,打人必用那招。”昂热微笑。 “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你一个劲儿殴地殴打我,我一个劲儿的咆哮。我说战争中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你们并不神圣,我们也不后悔,大家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最后你问我说,你知道你们的居然在海外都做了什么么?我忽然愣住了。是啊。我不知道,我从未亲眼看过海外战场,我只是呆在深宫中宣讲。第二天有个美国上尉开车给我送来了一车档案,那是你们用在东京审判中的证词。” “是我派人给你送去的,我当时觉得你是个被惯坏的死孩子,货真价实的王八蛋。”昂热说,“需要学习学习。” “我日夜不停地看那些证词,开始我每看一段就奚落美国人的无耻,把战争错误都算在日本人头上。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即使是有些平民会被遭殃,那又怎么样?在历史的前进中总有些人会殉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上衫越说,“知道我看完了一份南京大屠杀的证词……。我觉得自己石化了,一寸寸的开裂,一寸寸的灰化…… 1937年12月,南京被攻克,之后的六个星期中。城里有三十万平民被屠杀。南京城里西方桥民的证词是审判战犯的关键证据,一位法国天主教堂的修女说,日军甚至冲进西方教堂开设的育婴堂。强暴藏身在里面的中国女人。老嬷嬷让中国女人们穿上修女的衣服,秘密地带他们出城。他们在江边被日本军队拦截,藤原胜少校发现他们都是假修女,于是所有女人都遭到了强暴,反抗者被用刺刀刨开了肚子。没有遭到侵害的只有带队的那位老嬷嬷,但她目睹了那血腥残酷的一幕后无法忍受,于是开枪自杀。死前她诅咒说神会惩罚罪人,用雷电用火焰。。。” “她的名字是夏洛特·陈。”上衫越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抬起眼帘,直视昂热的眼睛:“那是我妈妈!” 他的眼睛变为酷烈的暗金色,彷佛有熔岩在深处流动,他的龙血正狂暴地涌动,完全不受控制。 “我妈妈死后藤原胜少校用她的尸体试刀。他的佩刀是锋利的‘七侗切’他把妈妈和中国女人的尸体堆起来,一跃而下斩断七具尸体……我惊恐地尖叫,像个被吓坏的孩子,我不敢相信那份证词,妈妈分明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某个平安的角落里阿,她在等下给一群孩子讲圣经故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呢?那些卑贱的蝼蚁怎敢把刀刃用在我妈妈身上?那些蝼蚁那些逆贼!他们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无法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赎罪!”上衫越低声嘶吼。 他一直故作平静,这时终于克制不住露出了本相。传说龙颈下有一尺逆鳞,触之则怒杀人,母亲就是上衫越这条老龙的逆鳞。 “我提着刀冲出门去要杀人,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藤原胜。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有归国军人我都能查到……但我偏偏没法杀这个藤原胜,因为在日本宣布投降的当天,藤原胜中校切腹自杀,被誉为英雄,他的排位被供奉在神社的高处,因为他证明了自己的武士道。”上衫越的眼角抽动,“那座神社就是蛇岐八家的神社,他的真实姓氏不是藤原,而是宫本,他是我的部署。但因为级别太低下了,我没有接见过他。” “逆臣何能拥有英雄之名?”上衫越猛地抓住一双筷子,就像武士拔刀般,手背上青筋凸起。 不久之前他还淡然地说自己只是个拉面师傅了,可此刻他瞳孔中涌动着仅属于皇的狂徒。 “好了好了,别坏了修行。”昂热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筷子,递上酒杯,“所以你才烧掉家族神社的?” 上衫越喝了杯酒,平复了很久很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冲进神社,当着神官们的面砍断了藤原胜的灵位,踢翻了为他祈福的长明灯,把他的骨灰从神龛里抽出来撒的到处都是……可我也只能做这些了,我还能怎么报复呢?我没办法报复一个死人。我转而仇恨家里的那些老东西,是他们把我从母亲的身边带走,给我灌输了圣战的理论。可他们也都死了,他们太老了,在战争结束前一个一个去见了菩萨,最后我只能把怨恨发泄在那些妻子的身上……我装作没有事的样子回到家中,说要跟他们一起洗罗马浴,鼓励他们说我们还要努力生下优秀的孩子,延续日本的精神。她们一如既往地顺从了我,那时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煤了,他们就用木柴烧热了足够灌满罗马浴池的水。她们赤身裸体地在浴池中呼唤我,而我忽然拔刀逐一切断了她们的喉咙。” 上衫越缓缓的闭上眼睛,“血把满池的水都染红了。” 昂热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个被我杀死的女人哭泣着说,她们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她们只有一项秘密的任务,就是在我的酒里渗入催情的药。我若是令她们怀孕,她们的家里就会得到100亩水田和10万日元。我坐在浴池边看着她们的尸体交叠着浮在水中,长发在白皙的后背上洒开,世上再无那样狰狞的画面。这时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天主教是反对自杀的,作为虔诚的修女,妈妈却用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呢?因为不堪忍受女孩们受欺凌才场面?不,她是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折磨,因为她心里清楚她的儿子也参与了那场战争,还是那些暴徒的精神领袖。她最后诅咒的人不是藤原胜啊,而是我,该被天雷和火焰杀死的人不是那些用身体侍奉我的可怜女人,而是我。” “为你难过。”昂热轻声说着,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就是我的罪孽,足够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直到世界末日。我对不起我妈妈,我听她讲了那么多圣经故事,却从未从中领悟爱。”上杉越从领口中摸出银十字架攥着掌心,默念,“你当懊悔你这罪恶,祈求主,或者你心里的意念可得赦免……多年之后,我终于信了神。我现在是社区教堂的兼职牧师,有时候我整个下午都坐在教堂里,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里昂郊外那座不大的教堂。我期待着有人忽然在我耳边说起夏洛特嬷嬷如何如何……这是我这一生仅存的平安喜乐。” “所以你至今没有孩子,是不希望皇血传承下去。”昂热说。 “皇血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错误,我不知道那位尊贵的龙王把它赐予人类到底是什么目的,但它根本没法给人带来幸福,只是一代代地点燃野心拥有皇血的人从出生之日起就被诅咒,他们永无幸福。我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像我这样背负诅咒。”上杉越看着昂热的眼睛,“老友,你也放弃吧,皇血和圣骸都是该毁掉的东西,别让它们留存在世界上。” 昂热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在这难得的雨夜听到了这样难得的故事,我总该为你做些什么。吧,我对你许诺不会利用皇血的力量,找到圣骸之后我会第一时间毁掉它,把它炼成贤者之石也许是不错的主意。” “酒喝完啦,我也该打烊了。再见昂热……应该说再也不见,就让我守着那点点平安喜乐死去吧。”上杉越轻声说。 “听你这口气,大约也不欢迎我参加你的葬礼吧?” “我的葬礼会是个天主教式的,平静、悲悯、充满爱的葬礼。在那个葬礼上我只是个为社区辛勤奉献的拉面师傅好吧,不是送别黑道至尊,你这种浑身血腥气的复仇者还是别来了。” “给你带的小礼物,法国产的Debauve&Gallais巧克力,也许能帮你想起点法国的味道吧。”昂热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他起身撑开伞,摇摇晃晃地走向玛莎拉蒂。小巷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大都市,打开车门时他回头张望,上杉越静静地坐在小巷深处的风雨中,樱花和水一起在他脚下流过。